《分手后太子火葬场了》 作者:花下残棋   文案:   一、顾令颜自小就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   人人都道太子徐晏美姿仪、通诗书、善骑射,   她喜欢徐晏,对他掏心掏肺的好。   然而得到的,永远都是徐晏的一张冷脸   等她清醒时,方才明了俩人之间,   自始至终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也是在这时她才明白,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不喜欢她   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二、太子徐晏烦透了顾令颜一直缠着他   直到那次顾令颜被他伤了心,终于不来了。   徐晏却突然觉得哪里都不得劲。   听说俩人决裂后顾令颜一直以泪洗面   他想着女人嘛,总是要哄哄的。   既然顾令颜放不下身段,那只能他这个做太子的先低一低头。   等他提着礼物去寻顾令颜,想要服个软说两句好话。   可却瞧见了顾令颜在筵席上谈笑风生,   哪有半点传闻中憔悴模样?!   [食用指南]   1.sc   2.男主前面欠揍且狗,但是火会烧的很旺很旺   一句话简介:太子决定自己先低个头   立意:要想获得原谅,就要坚持不懈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顾令颜,徐宴 ┃ 配角: ┃ 其它:追妻火葬场 第1章 徐晏不喜欢她,一丁点也没……   夏末的风已经夹杂着几分凉意,天台山间郁郁葱葱,杜水从山下流淌而过,带走傍晚的余热。   顾令颜为了送几样东西,等了许久,才从太子的住处出来。   从东宫回她院子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夏末时节,又在山上,花已经谢了不少,只剩绿莹莹的一片,清新雅致。   园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吵吵嚷嚷的,顾令颜抬步入内,往深处而去。   转过一株山茶树后,听到前方传来人语声:“你们瞧见顾令颜了吗?”   “不知道。”着粉衫子的少女接话,“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你问她作甚?”   顾令颜站在那株山茶树后面,没有挪动。   旁边有人跟着听了一耳朵,笑道:“我刚才在宫苑看到她拿着东西路过,不用说,肯定是去找太子殿下了。”   “嘁。”另一人偏头嗤笑一声,“也真是难为她,太子殿下成天一副冷脸,她还能坚持不懈这么多年。”   那人继续漫不经心的拨弄手指,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谁不知道太子不喜欢她,这样缠着,也不过是徒增厌烦。”   三五个少女聚在一处,低笑几声。几人顺着那人的话往下说,又恭维了她两句。   徐晏自小才智过人,兼之容貌昳丽,是众人夸赞的对象。同样的,也是顾令颜爱慕的人。   她手里揪着一片翠绿的山茶叶子,心头颤动间,指尖一个用力,粘稠的汁液一下子迸溅出来,沾了她一手。   顾令颜掏出帕子,缓缓将指尖擦拭干净,面色发冷。   这种话,她是不会信的。太子心中所想,她们又怎么会知晓?   她掐了掐手心,让自己醒过神。   又有声音传入她耳中:“太子早就厌烦了她,她送去的那些东西,什么糕点什么佛珠的,殿下肯定看都不会看一眼。”   下午时,因贵妃说太子近来政务繁忙,食欲不振,她便亲手做了糕点,给他送过去。   和糕点一同放在盒子里的,还有一方巾帕。上头的几枝红梅,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   “待会太子殿下看到三娘给他做的绿豆糕,肯定会开心的。”婢女绿衣面上带笑,语气透着欢快。   听她提起太子,顾令颜眼中也隐隐泛着笑,却只低斥一句:“休要说这种话,叫人听去了,怕是要被取笑的。”   绿衣掩唇笑:“这也没旁人呀。何况三娘做的绿豆糕本就好,殿下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顾令颜抿着唇笑了笑,这次没接话,但眼中却有些小得意。   她确实很会做绿豆糕,尝过的人皆是赞不绝口,这也是她唯一会做的糕点。   只因太子喜欢。   “还有那方帕子,夫人昨日还在跟我抱怨,三娘都没给她绣过东西。”绿衣又说了一句。   听到帕子,顾令颜脸色僵了一瞬:“不怎么好看。”她绣技不佳,能绣成这样,已经是她的极限,跟绣娘做出来的,完全没法比。   绿衣微微仰头:“为了那方帕子,三娘这几日都耗费在上头,奴婢瞧着挺好看的。”   知道绿衣是在安抚她,顾令颜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眼见快到太子宫殿,绿衣将盒子塞给顾令颜,催促道:“三娘快进去吧,奴婢待会还要去贵妃那边回话呢。”   顾令颜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路上小心,别贪玩。”   说罢,她抬步往东宫大门迈去。   还未进去,便能感觉到里面气氛的不一般,几处殿门都是关着的,周围还有人值守。   东宫内侍万兴看到她,急忙迎了上来行礼:“顾娘子来了?”瞧见顾令颜手里的朱漆盒子,他接过后又笑问她:“三娘子可是来寻殿下的?”   顾令颜笑着点头,往里头瞅了一眼:“殿下可在里面?”   她惯常来往宫禁,偶尔也会去东宫,又是圣人和贵妃都点了头的人,万兴跟她也熟识,便回道:“在呢,只是詹事府的几位也在,和殿下在正殿议事。三娘子若是不急,不若去偏殿稍坐,奴婢让人给三娘子上杯茶来。”   “有劳万内给事了。”顾令颜轻轻颔首。   日影向西偏斜,山上的风更急切了。又是一阵薰风进殿,即便手里捧着热茶,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有些冷了,顾令颜心不在焉的想着。   但绿衣不在,她也不好叫旁人给自己拿衣裳过来。   隔壁太子和詹事府的人讨论声很激烈,偶尔有一两个音调传过来,都在说‘突厥’、‘入冬’一类的。她仔细听了一会,没怎么听到太子的声音,便没兴趣再听。   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身为一国太子,他向来很忙,她早就等习惯了,来之前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顾令颜将手搭在盒盖上,指尖摩挲着食盒的朱色纹路,暗自出神。   蓦地,隔壁传来吱呀一声响——   是门打开的声音。   顾令颜耳朵灵,一下子就听到了,立马坐直身子,心中带着些忐忑,手指紧紧揪着月白色裙摆。   听着一阵又一阵嘈杂的声音,顾令颜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道脚步声朝她走来,随着这声音愈发清晰,她耳尖也隐隐有灼烧感传来。   “怎么这时候过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一双黑色革靴便停在她面前,往上看去,是着绯色圆领袍的男子。其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如玉的容貌,却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   “万兴说你等了半个时辰。”徐晏道,“难为你等这么久。”   “殿下。”顾令颜急忙起身行礼,“今日听贵妃说起你食欲不振,又政务忙,我便给你做了些糕点带过来。”她伸手抚上那个朱漆盒子。   徐晏目光落在她嫩如玉管的十指上,不用她揭开,他也能知道里头会是什么。   遂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顾令颜脸上挂笑,又道:“我还绣了一方——”   “且放着罢,我还有事要办。”徐晏抬手捏了捏睛明穴,眉眼间一片烦乱。   显然是心情不好到了极致。   他不欲多说,顾令颜干脆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横竖帕子就在盒子里头,他一打开就能看到。想了想,顾令颜识趣的告辞,准备穿过花园,回自己的住处。   思绪渐渐回笼,那边几个少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惊扰到了旁边的一拨人,接下来的话更加不堪入耳,虽无一句污言秽语,却比那些话更为诛心。   她半点也听不下去了。   顾令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提着裙摆疾步沿刚才过来的路往东宫走。   殿中立着两个人影,背对着她的是徐晏,另一人只露出片鹅黄色的衣角。   着鹅黄衫裙的少女柔柔开口:“贵妃过来让我告诉阿兄,请阿兄得了空,多带着顾家姐姐在行宫转一转。”   徐晏皱眉:“孤并无空闲。”   “顾家姐姐毕竟是阿兄的未婚妻,听说刚才还来找过阿兄。”那人低着头,轻声说,“贵妃交代,国事重要,但阿兄和顾姐姐的私事,也重要。”   顾令颜听出来了,这是七公主的声音。   “什么私事?孤何时有了什么私事?又是何时多出来的未婚妻?”徐晏面容沉了下来。   七公主顿时没接话。   徐晏如有实质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既然没有,没影的事便莫要乱传,少败坏他人名声。”   微寒的风从南面而来,穿过树丛,掠过水面,闯入天台行宫之中。   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顾令颜耳中响起嗡鸣声。再回过神时,那俩人不知说起了什么,七公主向太子要案几上的糕点,说她刚出去玩过回来,正饿着。   徐晏没说话,七公主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叨叨个不停。   似是终于被她给惹烦了,徐晏摆了摆手:“拿去拿去,赶紧走。”   顾令颜一抬眼就能看到案几,那上头哪有什么旁的糕点,只有她送来的那个盒子。   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在打颤。   着月白色长裙的少女无措的立在门口,秾艳的眉眼太过惹人注意,刚从外面送完人回来的万兴,一进来便看到她。   再听太子这么说,他急急忙忙的进去,低声提醒道:“殿下,那盒子绿豆糕是顾娘子送来的。”   七公主惊呼一声:“呀,早就听贵妃说顾姐姐做绿豆糕手艺好,今日可算是有机会尝尝了。”   徐晏也扫了眼万兴,一脸莫名:“孤自然知道。”   万兴有些犹豫:“可这里头......”他刚才在路上碰到顾令颜身边的婢女,知道了盒子里还有一方帕子。   徐晏冷声道:“不管里头有什么,孤还急着回京。”   顾令颜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朱漆盒子,她并不太在意那碟绿豆糕,毕竟是已经做过许多次的东西,他吃腻了再正常不过。   可那方帕子上的几枝梅花,她熬了好几个晚上,绣废了数十条帕子。   因不善针线,针又细,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次。   阿娘让她别绣了,说她这手还要拿来作画,别为了帕子弄伤自己。但她没听,最后还是一方一方的绣,终于绣了方能入眼的出来。   这是她数日的心血,她将自己的满腔真心都浇铸在了这帕子上头。   七公主最终还是拿着盒子出来了,顾令颜闪进一旁的树丛里,不想跟她撞上。   趁着太子还没回里屋,她重新进了东宫,握着拳,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一步的艰难挪进去,低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什么?”徐晏一脸莫名。   顾令颜哑着嗓子问:“殿下为何要将我送来的糕点,给七公主?”那明明是她专门给他做的。   她将这看得顶重要,可徐晏却并不当一回事,她整个人委屈得不行。   原来又是为了刚才那个盒子,徐晏心里烦得不行,淡声道:“一碟绿豆糕罢了,孤下次让人多赔你几碟便是。”   “可那是我自己……”顾令颜满腔的话都憋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便不说了,她随即换了个话题:“那方帕子,殿下可喜欢?”   她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徐晏皱紧了眉头也想不起来什么帕子,遂问道:“哪方帕子?”   顾令颜倏尔僵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凝滞起来,不再流转。   东西送过来了大半个时辰,他压根就没打开过。   徐晏满脸的疑惑,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几分不耐,看上去不想跟她多说。顾令颜瞥了他一眼,轻咬唇瓣:“殿下,我放了一方帕子——”   她有许多的话想说,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但才开了个头,就被徐晏给打断了:“行了,我现下得回京,没工夫管什么帕子。”   “殿下…”顾令颜愣愣地看着他,眸光涣散。   她想起了刚才那人曾说:“她送去的那些东西,殿下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那人没说错,他果真看都没看过,甚至不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顾令颜僵在那许久,不知所措。   但徐晏显然没有等她的兴致,眼底平静无波,随意垂眼睥睨着她,一身玄色衣衫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我急着回京,你若没有旁的事,便先回去罢。”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先前在花园中听到的话——   “谁不知道太子不喜欢她,这样缠着不过是徒增厌烦。”   突然间,顾令颜便没有了勇气再往前跨出一步。   “所以,殿下可有喜欢过我呢?”顾令颜问出了一直以来,心底最想问的一句话,“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喜欢?”   徐晏没说话。   面前的人久久未曾开口,顾令颜的心一点一点沉到谷底。   徐晏不喜欢她,一丁点也没有。   这个认知,令她几欲崩溃。   绿衣说,殿下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可他就是不喜欢啊。   无论是她做的糕点、她绣的帕子,还是她的人。   “我知道了,殿下早些回京罢。”不想听他亲口说出那句话,顾令颜低声说了一句,便要匆匆转过身。   离开前,她对着徐晏行了一礼:“方才是令颜唐突,还望殿下莫要挂在心上。”   那人的背影带着几分慌乱,甚至还被砖缝给绊了一下。   徐晏下意识伸手,却没够着,所幸只是踉跄一下,她便稳住了身形。   从东宫出来,正碰上来寻她的绿衣,看到她这神情,绿衣整个人被唬了一跳。   小心翼翼的觑了眼她的神色,绿衣扯了个笑问:“三娘,那绿豆糕和帕子,殿下可喜欢?不若咱们明日再送一碟来?”   “不送了。”顾令颜艰难启口,话一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略带哽咽,顿了一瞬,等那泪意消散了些,又道,“以后都不送了。”   “三娘?”绿衣扶着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拍了拍绿衣的手:“你先回去罢,我自己到处转转。”   顾令颜去了行宫西苑,让人将自己的马牵出来。   松柏枝叶在风中轻轻颤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随着马速加快,急速的心跳和燥热感一点一点被抚平。   心绪出奇的静了下来。   她甚至还想着,明日得去找七公主把那个帕子要回来。那是她亲手绣给徐晏的,哪怕现在没送出去,那也是她的东西。   顾令颜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她知道自己喜欢徐晏多年,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   刚才骤然知道徐晏真的不喜欢自己时,她原以为她会愤怒、会无助、会绝望。   但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如先前那人所说,太子不喜欢她,而她缠磨了人那么多年,想必他早就烦了。   这样也好,他解脱了。   她也解脱了。 第2章 咱们也不稀罕他   因在东宫受了惊,又骑着马被山风吹了半宿,顾令颜一回去便病倒了。   她最终还是没能去拿回那条绣了红梅的帕子。   夜色苍茫,天上似笼罩了层层云雾,遮挡住所有星子的辉光。   顾令颜睡得昏昏沉沉的,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但眼睛却睁不开,面前更是一片漆黑,好似置身在挥散不去的浓雾中。   四处都是暗的,她害怕到了极致。   奋力挣扎几许,一时间竟挣脱不开这层禁锢,眼前忽而浮现徐晏的身影,他逆着光缓缓向她走来。   看着看着,一股委屈霎时涌上心头。   白日里没敢流出来、怕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丢了的眼泪,此刻便毫无顾忌的往下淌着。   在东宫时,她问他可曾喜欢过她,他没答。现下等他走近了,她又问了一遍,他终于有了要作答的迹象。   徐晏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俊美,亦是如往常般冷淡,那双漆黑的眸子只随意瞥了她一眼,便道:“孤自然从未喜欢过你,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顾令颜心口猛地被攥紧,呼吸一时间跟不上,停顿了一瞬。   随后便是大口大口的喘息。   她有多喜欢徐晏,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时徐晏对她说:“一碟绿豆糕罢了,孤下次让人多赔你几碟便是。”   可那绿豆糕,是她亲手做的,赔来又有何意义?   平常靠近一点厨房,她娘都怕她被熏着,却硬是为了徐晏,学会了做绿豆糕。   明明最讨厌吃甜食,却因徐晏喜欢,她试着去吃,如此甜腻的糕点也能稍微用下一些。   往日知道徐晏想要什么,她也是巴巴的送过去。   只要他需要的,只要是她有的,不论是古籍字画、金玉摆件,抑或是什么精巧玩意,她从不吝啬。   徐晏虽不说,她却知道她送去的那些糕点他很喜欢吃,她送去的那些物件,他也常放在身边使用。   贵妃时常有跟她提起这些。   顾令颜冲着他问:“可殿下明明喜欢我做的绿豆糕,也喜欢我送去东宫的那些东西……”   眼前那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几乎到了看不清的地步,徐晏浅淡的眸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毫不犹豫地开口:“不过是恰巧有,顺带用着罢了。”   顾令颜掐了掐自己手心,阵阵酸胀感涌入眼眶,她强忍着,生怕让他看到。   明知是梦,明知不是真的,但还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正要接着诉说,画面一转,徐晏本就模糊的面容直接消失不见。   身边景物变化成一座巍峨宫殿,瞧着华贵非凡,连地衣都是上好的贡缎。   但却很冷,冷到她打了个寒颤。   随着宦者的高呼,着玄色衮服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那人器宇轩昂,一如既往的张扬神采,却又更加的成熟。   十二旒冠冕,是帝王的象征。   顾令颜神色怔忡的望着那俊美无俦的男子,周遭都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宦者断断续续的声音:“...册封太子妃顾氏为贵妃...”   太子妃、顾氏?   册封为贵妃?   顾令颜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说她。不是皇后,不是妻子,是贵妃。   “殿、殿下?”她失魂落魄的抬头,目光散乱而又无措。   不过是梦而已,窜上来的那股子绝望和窒息感,却无比真实。   就像她真的从太子妃变成了贵妃一样。   徐晏垂眼看她,薄唇轻轻勾起,是一抹嘲讽的弧度:“给你贵妃之位,已经是全了顾家的颜面,这些年,朕实在是烦透了你。”   他说他烦透了她。   虽早就知道如此,但她白日里走得快,没敢听他说后面的话。现下在这荒诞的时候,听他亲口说出烦透了她的话,只觉心口被一层扭痛感所笼罩。   俩人的婚事是顾令颜出生时,先帝戏言提起的。听起来是句玩笑话,然出自天子之口,所有人都当了真。   不论是顾家人,还是当今圣人和贵妃。   所有人都对这门婚事很满意,顾令颜也很满意,她以为徐晏跟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今日才知,并非如此。   一切都是她的痴心妄想。   蓦地,她又看到了行宫里的厅堂,这次没有七公主,徐晏直接对她说:“孤何时多出来了个未婚妻?”   顾令颜一下子就失了兴致,不想再留在这惹人厌烦。   然而还未等她离开,先前在小花园里的那几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我早都说过了,殿下根本就不会理你的,这样缠着人作甚?”一人脸上挂着讥讽的笑,盈盈望向她。   另一人捂着嘴轻咳一声,摆了摆手,“你小点声,殿下今日都说了跟她毫无瓜葛,顾家这些年,也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我我早都走了,何必在这继续惹殿下厌烦,否则就算入了东宫,将来也是被厌弃的命。”   一张又一张嘲讽的脸望着她,你一言我一语,旁边是徐晏冷淡如水的目光,这样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顾令颜双目微阖,嘴角扯出一抹笑。   笑自己这些年的自作多情。   ……   顾令颜在山上骑马骑了许久。   回来时没什么不对劲,一直到洗漱完睡觉都正常得很。等晚上婢女进来给她掖被角,才发现她浑身滚烫滚烫的。   婢女不敢耽搁,匆匆忙忙的跑出去禀报。   等李韶和杜夫人进来时,看到的便是顾令颜躺在床上,双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   李韶几乎是一下子便红了眼圈:“这都叫什么事啊!”   她虽育有二子二女,但两个儿子是家翁和丈夫管着,长女是婆母杜夫人养大。唯有顾令颜,是她亲力亲为抚育,从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到如今十多岁的年纪,一饮一啄都要经她的手。   李韶拿顾令颜当命根子,晚上听了些风言风语,本来没打算问她,怕他们逼得太紧,令她难堪。听说顾令颜去山上跑马时,还想着正好能让她自己静静。   可却没想到,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人就烧成了这样。   一低头,她又看到顾令颜为了绣那方帕子,手指被扎破后留下的痕迹。   “太子也太过分了些。”李韶咬着牙恨恨骂了几句。   杜夫人没拦她,虽未说什么,亦是面色不虞。   匆匆请了医士来给她瞧过,本来女眷是要再过两日才回京,然而李韶和杜夫人等不得,到清晨顾令颜的烧稍微褪了些,一众人便下了山回京。   “等颜颜病好了,我便去跟贵妃把这事说了。”李韶手指握着凭几扶手,冷声道,“那位虽好,可齐大非偶,咱们颜颜,配不上啊。”   她拖长了音调,任谁也听得出来是在阴阳怪气。   杜夫人颔首:“他是太子不愁,可颜颜却不能被他给耽误了。若是贵妃不给个准话,便直接让老头子去给圣人说。”   李韶咬着牙,低低的啜泣:“我儿这都烧了好几日了,也不见好转。”   从在行宫那晚起,这都已经三个晚上,顾令颜的烧却还没褪。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颜颜到底哪里不好?”李韶拿帕子拭了拭泪,眼睛显而易见的肿了一圈,“他竟然还看不上。”   看不上便罢了,还表现得那么明显,昨日更是直接说了那样的话……   二人的婚事说是先帝戏言,实则当初先帝提起这事之前,私底下找顾家说了好几次,顾家方才松口。她都还没嫌弃他们皇家规矩多,太子竟还敢嫌弃她女儿了。   越想,李韶越气,恨不能现在直接将太子给掐死,方能解气。   杜夫人叹了口气,面上疲态尽显:“颜颜就没有不好的地方,这么些年,就算是块石头,心也能被捂化了。看不上,那是他的问题。”她想了想,道,“可见是个没有心的。”   “没心就没心,谁还稀罕他了不成?”   一道声音突然传进来,着藕荷色衫子的人径直奔到顾令颜榻前,瞧了两眼后,轻声问道:“姐姐怎么样了?”   听她这话,李韶勉强笑了两声,道:“你三姐姐还病着,你别挨太近,小心过了病气。”   跟在她身后进屋的杨氏也道:“你小点声,别吵到你姐姐。”   “伯母,我风寒才好,没事的。也就是我得了风寒没去行宫,不然早就去找他算账了。”顾容华坐在顾令颜榻边,探了探她的额头和手,惊喜道:“呀,姐姐身上不怎么烫了。”   这边众人心下一喜,急忙差人去请医士。   顾令颜躺了好几日,烧就一直没褪过,前两日昏昏沉沉的,等到后面竟有了些意识,偶尔能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话,可她就是莫名的害怕醒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徐晏的话,还有那几人讥讽的笑。挣扎徘徊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挣脱禁锢,猛地睁开了眼睛。   见她睁眼,李韶和杜夫人受不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李韶俯身搂住她,强忍着泪说:“乖乖,等过两日,阿娘去跟贵妃说,你跟太子的事,就算了吧。”   徐晏冷淡的声音还残存在耳边,但立马被另一道熟悉的声音给冲散。   顾令颜缓缓抬头,神情一阵恍惚。   见她没答话,李韶以为她还惦记着太子,眼泪留得更凶,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太子既然这样,咱们也不稀罕他,你别再想着他了。” 第3章 自然有别人稀罕她   屋中放着冰鉴,博山炉的孔隙间飘散出浅淡的安神香。   静谧的房间里,响彻着杜夫人和李韶二人的抽噎声。   顾令颜呆滞的看着帐顶,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听母亲和祖母这么哭过。   “怎么这么倔!”杜夫人当她到现在还没忘了太子,气得声音都有些不稳,“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李韶也在哭,断断续续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母亲小心身子。”一只素白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执着手帕给李韶拭泪,低声劝慰。   李韶转头,看到不知何时进来的长媳朱修月,摆了摆手:“我没事。”   朱修月让人拿沾湿的帕子替顾令颜擦额头上的汗,又低声劝她:“三妹妹,你快应了母亲罢,母亲也能快点去跟贵妃说。”   提到贵妃,顾令颜蓦地想起那个梦,梦里她没能做成皇后,从太子妃被封为贵妃。跟太子的母亲一样,只做了贵妃。   她顿了半晌,抬手轻轻拥住李韶:“好。”   李韶愣住。   躺了几日,顾令颜此刻嗓子很是沙哑,说话间带着一股撕裂的疼,却没停下来:“阿娘,我不想着他了。”   李韶和杜夫人没信她的,自顾自说着话,朱修月在旁边劝解李韶,杨氏也在安慰杜夫人。   半晌后,顾令颜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说了一遍:“阿娘,我以后都不想着他了。”   她是带着哭腔说的,但说完这句话,她却突然感觉心中一松。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放下了。   这么多年的坚持,说到底,不过是一场笑话,外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既如此,她自己走开就是。   杜夫人和李韶的哭声蓦地止住,俩人细细观摩她的神情。   “颜颜,此话当真?”李韶的声音在发颤。   顾令颜看着阿娘和祖母眼底遍布的血丝,知道俩人定是为了她没休息好,心下更是愧疚,她掐着手心点头:“当真的,我真的不念着他了。”   念着也没什么用,别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又何必去惹人嫌。   这样丢脸的事,她再也不想做了。   顾容华坐在一旁,给她递了杯茶:“不念着就行,他也没什么好,成天眼睛跟长在脑袋顶上似的。”   顾令颜微微勾了勾唇角,轻斥她:“休要乱说。”   “姐姐对他这么好,要不是眼睛长脑袋顶上,我可想不通是为甚。”顾容华拉长了脸,老不高兴。   顾令颜垂眸看自己被针刺伤的手,捻了捻指尖:“也许,我对他的好,不是他想要的。”   可思来想去,她也不知道徐晏到底想要什么。   他是太子,父亲是皇帝、母亲是贵妃,注定了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旁人有的他有,旁人没有的他也有。   顾容华立马就要反驳:“姐姐——”   “醒了就好。”杜夫人怕她难受,揉着眉心轻叹了一声,岔开话题,“病刚好,吃些易克化的,我让厨房去给你一熬碗粥来。”   顾令颜乖巧的点头,李韶揽着她哄了几句,等她睡着以后,方才带着人退出去。   李韶兀自高兴着,还没出顾令颜的青梧院,便有仆从来报,贵妃召三娘子进宫陪她说话。   “她还有脸叫我们颜颜进宫?”李韶睁大了眼,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也不看看她养的什么好儿子。”   杜夫人淡声道:“想来是准备替太子来安抚颜颜的,你若是有空,就去一趟,顺带将话给说开。”   李韶冷笑了两声,这婚事当初可是他们求着要的,如今嫌弃完了竟还不放手。   门都没有!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李韶沉着脸,想也不想就拒绝进宫。   知道她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杜夫人没再多劝,只等她自己冷静一会。   朱修月原本跟着俩人一块往外走,此刻便轻声道:“母亲,不若我去吧?”   李韶回头看她:“有什么好去的。”   “我直接将事给贵妃说了便行。”朱修月咬了咬唇,“贵妃毕竟是我姑母,想来也不会为难我。”   李韶瞅了她一会,终归是同意了。   ……   “颜颜病了?”   清思殿中,华服美人端坐上首,眉心微蹙:“是真病了?”   朱修月颔首:“真病了。”她觑了眼上首之人的神色,柔声道,“那日在行宫就开始发热,烧了几日,昨儿下午才退烧,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朱贵妃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沿,双眸微垂,片刻后,温声说:“我那还剩几株人参,是今年的贡品,你回去时给颜颜带去。”   “我便先替颜颜谢过姑母。”朱修月起身叉手行礼,又笑道,“等她大好了,我再让她来给姑母道谢。”   朱贵妃嗤笑一声,却没说什么。   俩人闲话几句,朱修月放下茶盏,望着朱贵妃的眼神带着踌躇。朱贵妃也没打断她,只静静等她说。   “姑母,颜颜和殿下之间既无情意,不若就此作罢,以免将来...”朱修月声音轻柔,“以免将来耽误了俩人。”   那些风言风语经过这几日的发酵,听到的人已有不少,否则朱贵妃也不会知晓,想着将人叫进宫来安抚一番。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分开的好,朱修月心里胡乱想了一会。   朱贵妃渐渐笑开了,“月娘,你倒是很会为你小姑子着想啊?”   “姑母。”朱修月微微低着头,神情温顺,“不仅是为她,月娘如今毕竟已为人母,也要替自己孩子多想想。”   她跟丈夫顾许感情好,又看着顾令颜长大,是拿她当自己妹妹疼的。   太子如此行事,一边是自己小姑子,一边是自己表弟,她心里那杆秤,权衡许久,最后还是偏向了顾令颜。   更何况顾令颜姓顾,她的孩子也姓顾,若等顾令颜被太子厌弃,她的孩子必定会受到牵连。   大殿一时间静了下来,上首之人久久没有开口。朱修月没敢抬头看,但却能感受到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朱贵妃凝着下方的人半晌,最终唇角微挑,“好。”   她自然是满意顾令颜的,生于世家,有做侍中的祖父和中书侍郎的父亲。单论出身家世,京中这么多小娘子,无人能出其右。   更何况她容貌姝艳,人又乖巧温顺,谁见了都喜欢。即便她是太子母亲,看到她都忍不住心疼。   但徐晏却对她不满意,朱贵妃怎么都想不明白。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还是分开的好。顾朱两家向来同气连枝,即便顾令颜不做太子妃,顾家也会向着太子,没必要拘着人不放,继续将顾家给得罪到底。   得了准信,朱修月长出一口气,带着朱贵妃送给顾令颜的东西,起身告辞。   -----   徐晏今日在前朝官署中待了许久,才从皇城往宫城走。   他今日未曾乘车,刚刚穿过崇明门,亲卫赵闻回禀道:“殿下,贵妃那边召你过去清思殿。”   “何事?”徐晏偏头问他。   赵闻犹豫了一瞬,终是摇了摇头:“贵妃那边没交代,只让殿下过半个时辰后过去。”他抬眼看了看徐晏,“听说贵妃今日请了顾三娘子进宫。”   这两样凑在一起,都不必说,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晏只以为是想让他过去陪顾令颜,便没管这回事,脚步一刻不停的往东宫的方向走,横竖还有半个时辰,没必要着急过去。   走了没两步,他忽而想起那日,她离开前隐隐泛红的眼尾。   他脚步下意识朝西侧一转。   快要进清思殿时,徐晏脑子里闪过一阵茫然,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跑了过来。   他应当是不想见到顾令颜的。   徐晏步伐慢了下来,正好和出来的朱修月撞上,朱修月先反应过来,立马躬身行礼:“殿下万福。”   “表姊这是?”徐晏眼中带着几分讶异。   传来的消息里头,没人说过她今日入宫。   “早上过来陪姑母说了会子话,现下准备出宫回府。”朱修月看了这位太子表弟一会,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说。   他又不在意,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顾令颜病的这几日一直不见好,她心里提心吊胆的,生怕杜夫人和李韶因此迁怒她,毕竟太子之母朱贵妃是她嫡亲的姑母。   但还好,俩人都没将那件事推到她头上来,她现在看到太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徐晏心头浮起几分疑惑,却没再多说,微微点头示意后,进了内殿。   朱贵妃仍旧端坐在上首,没动过位置,似乎是专门在等他。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气韵不凡。   但却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母亲,你找我?”徐晏行过礼,疑惑问她。   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浮上一丝异样感。   朱贵妃隐隐压着几分怒气,看向他的脸色也不大好,任谁都瞧得出来,她心情很差。   盯着徐晏良久,徐晏却是一副坦然姿态,毫无半分自觉,她忽而就泄了气。正待开口,有宫人通传,皇帝喊太子过去议事。   “赶紧滚。”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了这三个字,朱贵妃却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徐晏一脸莫名的来,又一脸莫名的走,走路都是飘的。   朱修月回府后,先去李韶那边说了一声,又带着从宫里带回来的东西去青梧院。   顾令颜尚未大好,仍旧半躺在床上,只不过床边桌子上放着本书,顾容华正在陪她说话。   她先将朱贵妃送的东西给顾令颜瞧了,方道:“贵妃总归是心疼你的,你这几日且放宽心好好养着,一切都有我们呢。”   “阿嫂,我知道。”顾令颜扯着嘴角笑了笑,“等我病全好了,再去进宫拜谢贵妃。”   顾容华在一旁撇了撇嘴,哼唧两声。   朱修月又道:“五娘从吴郡回来了,我让她得空过来看你。”她口中的五娘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朱修彤,与顾令颜同岁。   顾令颜点头说好。   顾朱两家都是吴郡世家,在吴郡时,两家的祖宅甚至是挨在一块的,她跟朱修彤自小便相识。   她看着窗外簌簌飘落的淡黄色木樨,微微愣神。   忘了他吧,忘了他吧。   她身边还有其他人,他不稀罕她,自然有别人稀罕她的。 第4章 她没等他   夏末至初秋的这段光景,最为舒爽宜人。   清晨的薄雾尚未消散,一轮明日从东方缓缓升起,耀目的光芒穿透这层雾气,照亮整座长安城。   但这清晨却说不上什么安宁祥和、岁月静好,顾容华正插着腰站在门口骂人:“你好端端跑来我家作甚?赶紧回去,不准进来!”   她对面站着的,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看着她的眼神满是疑惑:“我怎么就来不得了?”   顾家的门她从小到大都不知进了多少回,数都数不清。今日这一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顾容华从鼻孔里出气,哼了几声:“就是不许你进,我看你不顺眼。”   她立在门槛处,太阳照了一点到她身上,明晃晃的刺眼,她怕自己晒黑,又急忙退进去半步。   “我来看颜颜的,关你什么事呀?”朱修彤有点不舒服,但她性子好,还是好声好气说了一句。   顾容华睁大了眼,眸底尽是嫌弃:“嘁,我姐姐才不需要你看,你赶紧回你家去吧。”   只要想到这人是太子的嫡亲表妹,她心里就窝火得很。   本来一大早起来出门,是打算去东市买些东西回来哄顾令颜,谁知刚才门口就看到朱修彤,好心情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朱修彤看了她一会,一阵无语,最后只道:“那我来看我姐姐,总成了吧?”   她来看朱修月,那是拦不得的,顾容华霎时哑了声,无法立刻反驳。   待再要开口回击,一道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们两个站在门口作甚,怎的不进来?”   俩人循声望去,只见着霜色长裙的丽人,逆着光,从厅堂处缓缓走来。   姣美的面容挂着一丝疲态,眼底噙着三分笑。   浅金色光斑洒在她身上,将本就无暇的脸衬托得更加出尘脱俗。顾令颜走到门口,又侧首问顾容华:“不是说要去西市,怎么还在门口呢,小心等会日头大了。”   早上刚起,就听说她在大门口跟朱修彤吵了起来,顾令颜早膳都来不及吃,便赶来了。   见是她来了,顾容华顿时偃旗息鼓,嘟囔几句后,领着人跑了出去。   顾令颜看着她上车,没喊。   朱修彤跟在顾令颜身后进了青梧院,心跳急促如翻滚的海浪。来顾家之前,她心底想了无数个问题,想问她许多事,但等真的见着人,见着她大病初愈的模样。   话到嘴边,忽的就问不出口了。   她跟顾令颜一块长大,俩人从出生起便认识,顾令颜有多喜欢太子,她自然是看在眼底的。   正因如此,才怕贸然问出口,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进了院子,顾令颜忽然转过头,笑了一声:“怎么,有话还问不出来了?”   朱修彤沉默了片刻,没敢说话。   她回京这两三日,去筵席时,便已经听几个人说起过顾令颜和太子。为了这事,她还跟人吵了一架。   可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她终是小心翼翼地问她:“听我阿姊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顾令颜拿剪子侍弄一盆秋海棠,眉眼弯弯:“好多了,不然怎么能跑去门口接你?”   几声咔嚓,秋海棠的叶子直往地上掉,不带半分的留恋。   她看着看着,不由怔了神。   朱修彤松了口气,可鼻头却随之一酸。   她顿了好一会儿,等那股难受劲下去了,方道:“病好了就行,我从吴郡回来,给你带了一大堆东西呢,都是你喜欢的。”   顾令颜知道她是怕她难受,想要换个话题,却没接着那话头说下去,反倒是轻笑一声:“阿彤,有什么好怕说的,外面的那些传言,我都知道。左不过都是说我缠着太子,惹人厌烦。”   “可这些都过去了。”顾令颜抬眼看着日头,那阳光刺目,她却不觉得难受,“以前只是不懂而已,如今懂了,我断不会再如此。”   也不想再如此。   朱修彤喉头一哽,揪着裙摆,红肿着眼睛看她:“颜颜,你同太子的事,是先帝金口玉言的,况且圣人和我姑母——”   顾令颜放下剪子,拿帕子擦了擦手,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我从前如何,你自然不信我的话。只是我既然说了要放下,便不会再惦记。”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只剩下树上寥寥几声蝉鸣,并风吹杨树的沙沙声。   朱修彤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透亮清澈,她只从里面看到了坚定。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顾令颜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她上前一步,柔声道:“我信的,你放下了就好。”想了一会,她又笑了声,“昨日阿芹因为这个事,还差点把白四娘她们几个给打了。”   顾令颜心头泛上一阵暖意,唇角噙着的那抹笑也加深了许多。   她身边又不止他一个人,她也不是非他不可。既然不稀罕她,那就一别两宽。   如此便好。   俩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里屋,朱修彤让人将自己带的东西拿进来,温声道:“都是我回吴郡带的东西,太子也没什么好的嘛,等明年咱们再一块儿回吴郡逛逛去。”   顾令颜看着她拿来的那些东西,心头一阵的恍惚。   俩人幼时住在吴郡,来京城也是一同来的。   徐晏那日嫌弃她,说她越来越吵了。   他不记得了,可她却还记得幼时,她才从吴郡来长安,被旁人嘲讽她说官话带吴郡口音。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没人管她是顾侍中的孙女,抑或是别的什么身份。   她又不敢对旁人讲,那一两个月,她越来越不敢说话。直到碰到徐晏,他夸她声音好听,还问她话为什么这么少。那时她才又敢大声说话。   他曾给过她希望,可在行宫那日,又硬生生把这梦给掐灭。   顾令颜灌了口茶,回她:“好,等明年,咱们一块回吴郡。”   金乌照进屋子里,在地衣上撒了一层金色,将顾令颜长而翘的睫毛也染成了浅金色。   朱修彤忽而想起了什么,兴奋道:“对了,前日阿芹还让我问你,等中秋时,咱们一块出去赏灯好不好?”   每年中秋之夜,长安城里总是会办灯会,这晚上众人都会出来玩乐,花灯各式各样,却都华美精致。   顾令颜往年也会去看,去年本来打算跟太子去看的,可太子有事耽搁了,最后没去成。   她一个人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了。   今年想来是不必跟太子的,她便莞尔:“好,那你替我将那个最漂亮的花灯赢来。”   繁云楼最漂亮的那个花灯,从来都不卖的,只能靠着比试赢来。每年的比试内容都不一样,去年是射箭,前年是作诗,也不知今年的是什么。   “好啊。”朱修彤满口应下,“你就等着我给你赢回来,我可比太子强多了。”   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满面歉然的看着顾令颜。   顾令颜却当没听见似的,面色不见丝毫的异样。   -----   夜色深深,东宫崇政殿中却灯火通明。   徐晏刚处理完公务,略带疲意的靠在凭几上,双眸微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案几。   殿中传来脚步声,徐晏猛地抬首,眸光锐利如刀:“何事?”   万兴低着头走上前,回道:“殿下,贵妃那边说,中秋宫里要办筵席,问殿下去还是不去。”   中秋。   上个月时,顾令颜曾邀他中秋一块出去赏灯。那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徐晏眼前蓦地浮现出她那日勉强带笑的模样,她当时说:“是令颜唐突,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他的心沉了沉,半晌后,低声开口:“不去。”   -----   八月十五,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徐晏拜别完朱贵妃后,去了顾府。   然而顾家人却说,顾令颜刚才就已经出了门,去外面赏灯去了。   她没等他。 第5章 一道她不愿瞧见的身影……   桂子的缕缕香气四散开,驱走傍晚最后一股热意。   还未用过晚膳,顾令颜便被朱修彤几人接走,一众人要出去赏灯。   走出顾家所在的崇仁坊,顾令颜在马上温声问:“咱们先去哪儿?”   “待会我三兄也要来,咱们先去用饭。”朱修彤美滋滋地说着自己的盘算,又推了推旁边的人,“阿芹,咱们待会去哪儿赏月啊?”   崔芹本在发呆,被她一推才回过神来,睁着眼睛想了想,终是道:“还是在繁云楼罢,你不是说今年要赢个花灯回去,正好还不用挤来挤去的。”   听说她三兄也要去,顾令颜默了一瞬,想起今年上元时朱良济说喜欢她。但却只说了喜欢,没多说别的。   在那之后,俩人便没怎么见过面,今日再要见到,难免会有些尴尬。   可这尴尬却不好对人言。   “今晚宫里贵妃也操办筵席,我记得还请过你,你怎的不去?”顾容华抬了抬下巴,斜眼睇着朱修彤。   明明她亲姑姑那边办宴会却不去,净跑出来跟他们凑热闹。   朱贵妃也派人问过他们,却被他们回绝了,毕竟是贵妃的筵席,太子多半会去。   顾家人压根就没跟顾令颜提起过,生怕勾得她烦心。   她一路上都在找茬,饶是朱修彤脾气好,也有些忍不住了,哼道:“我想去就去,不乐意去就不去,你管我。”   怕听她们俩个吵,顾令颜双腿一夹马肚子,跑到前头去了。   顾容华手里紧紧攥着缰绳,撇了撇嘴:“我三姐姐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他竟然还不喜欢,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几日她一直琢磨着这个事,到今天都愣是没琢磨明白。   朱修彤看了眼前面顾令颜瘦削单薄的背影,“我又哪能知道呢。”   太子说是她表兄,可她从小就怕他,甚至都不敢直视他,怎么可能琢磨得清他的喜好。   “我若是个男子,哪还轮得到他。”顾容华踢了踢马镫,“我阿姊那样好,我早就把她娶回去了。”   “他不乐意正好,想娶我阿姊的人,早就从太极宫沿着朱雀大街,排到明德门去了。”   顾容华的话残留在风里,人却已经往前几步追了上去。   繁云楼三楼,朱良济将这一整层都包了下来,以免她们几个被旁人给冲撞到。   几人推门进去时,朱良济和崔少阳二人正在里头饮酒赏月。   饶是早有准备,顾令颜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朱良济主动起身说:“我和少阳不过是在这等你们,既然你们来了,我们便先下去了,杜四他们几个还在楼下等着。”   崔少阳跟着他一块起了身,同几人交代过几句后,一块儿下了楼。   顾令颜心里预设的那些尴尬场面,半点也没出现。   可他这样,却令她心里更尴尬了。   没等她自顾自的想完事,顾容华又拉着她坐下,问她要吃什么,她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   徐晏连顾家的大门都没能进去,想着她或许已经去了俩人约定好的地方。却没想起来俩人约定的地方在哪。   于是他便问了顾家人。   然而顾家人只推说不知,也没听说俩人有过出去赏灯的约定。   徐晏一下子便愣在了那里。   赵闻上前问他:“殿下,咱们可要回……”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被他一记眼刀给刮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徐晏没好气道:“回什么回。”出来前,他便已经说过是要跟顾令颜一块赏灯,现在人都没见着就回去,像什么话?   一时间,他竟有些拿捏不准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她先去了约定的地方,还是她压根就没想等他看灯?   他抬眼看了看顾家廊檐下的灯笼,本来温和的光线看在他眼里,却觉得有些刺目。   出来前他去清思殿请安时,朱贵妃听了他的话没说什么,唇角只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里也带着调侃。   那时他没懂那笑是什么意思,现在却忽的福至心灵   ——她就是没等他。   对这个猜想,徐晏有些不敢置信。   她断不可能撇下他独自去看灯的。无论是中秋还是上元,只要俩人约好了的,除非他派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否则她一定会等着他。   今晚是少有的没政务要处理的时候。   可独独今晚,没等他过来。   徐晏没回宫,也没进顾家的门,而是去了西市。   街道上挂满了无数的花灯,各个里头都点着蜡烛,一排排的放在一块,霎时将西市照得如同白昼。   “那个绘着花鸟的灯倒是漂亮得很,难怪我妹妹昨儿说想要个这种样式的。”赵闻低声同旁边人说着。   徐晏闻声看过去,西市门口满目的灯笼中,一只绘了花鸟图的灯极为晃眼,上头的花鸟鱼虫虽小,却纤毫毕现。   灯笼在随着晚风轻轻摇晃,徐晏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凝着那个灯笼看了许久。   他想起去年中秋时,顾令颜似乎很想让他送她一个灯笼,一路上说了许久。   但他当时还没进西市的门就折返回宫了。   灯笼自然是没买成的。   徐晏想了想,她应当是极喜欢这些小玩意,否则去年也不会为了这个缠磨他一路。   赵闻看他站在这半天不说话,有些等不及了,便拿出褡子准备数钱,准备买回去给妹妹玩。   还没将褡子打开,徐晏一句话便打断了他所有的动作:“这个花鸟灯我要了。”   ……   顾令颜吃了一碗香香软软的蟹黄饭,还有几根鲜嫩的粉煎骨头。   桌上大多数菜都是螃蟹的,她没敢多吃。   一盏温热的雪霞羹用下,浑身都熨帖了。   连日来的烦闷也随着这一顿的饱食,消散了许多。   顾容华问她:“阿姊还要吃吗?”   顾令颜已经饱了,但见她手里举着一壳子剥好的蟹肉和满满当当的蟹黄蟹膏,还是没好意思拒绝。   才刚用完,楼下传来众人起哄欢呼的声音。   今晚用来做彩头的一批花灯已经拿出来了。   几人站在阑干处看下面。   繁云楼大堂里人头攒动,只能依稀看到几盏花灯被人群围在中间,顾令颜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兔子花灯。   去年中秋时,她也想要个类似的兔子灯,想叫徐晏带她去荟仙阁买。   但她刚说完要什么样的,徐晏就回去了,她后面在荟仙阁看到了,没买。   一直记到现在。   不大一会,朱良济派人上来说,今年要比的是作画。   “这我可不大行,没法子替你赢回来了。”朱修彤望着顾令颜叹了口气,摊着手说,“你知道我最不爱画画的。”   用来做彩头的灯虽多,但参与的人也多,更别提是在人才济济的长安城。   顾令颜的目光一直放在兔子灯上,没有挪开过,闻言轻声道:“我还挺想要的诶。”   朱修彤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顾令颜已经提着裙摆往楼下走去。   几人急忙跟着下楼,朱修彤想喊住她问,一时间竟没追上。   “你忘了阿颜会画画的?”崔芹扯着她说。   顾家人皆擅丹青,顾令颜也不例外,从小便跟着祖父顾审学这个。   顾审为人严苛,对旁人往往不假辞色,几个孙子幼时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却没少夸过顾令颜的画有灵气。   她七八岁时画的一副枯荷翠鸟图,被顾审拿去同僚面前炫耀了好几日。   几人好容易才挤进人堆里,却见顾令颜已经执着画笔,正挥毫泼墨。   她微微垂着头颅,只露出颈项间一段雪腻肌肤,轻颤的眼睫敛去眸中思绪。   单一道侧影,便已引得无数人侧目。   顾容华睁大了眼,双手捧住心口:“我就说,我阿姊样样都好,。”   朱修彤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干脆挤上前去,给她递笔,让她画得快些。   纤细白嫩的手指握着一杆笔,正在晕染月夜中的一抹浅淡云彩,顾令颜视线随着画笔游动,神情专注。   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会用尽全力去争取。   从前喜欢徐晏时,她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现在想要那个兔子灯,她便全力以赴的画这幅画。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顾令颜将画笔搁下,轻声道:“我画好了。”   是一副美人观月图。   梳着望仙髻的仕女坐在轩窗下,神情灵动自然,遥望空中被云雾半遮的朗月,手中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与今晚的意境最是相符。   一旁围观的人纷纷点头称赞,顾容华两手拿着看,恨不能将这幅画拿回去裱起来。   店家笑道,“这位小娘子,若是想要换花灯,今晚这些画是要挂在咱们店里的。”说完,似是怕她不放心,又补充道,“往年也如此,不卖的。”   顾令颜一心想要那个兔子灯,才画了这幅画出来,一点异议都没有。但顾容华也想要这幅画,最后磨得顾令颜答应改日再给她画一幅,才肯罢休。   店家让她去选花灯,没有丝毫犹豫的,顾令颜走过去将那个兔子灯给取了下来。   灯骨用竹子做的,很轻,但身上却无一处不精致。   两只眼睛更是点缀成殷红。   进繁云楼尚是傍晚,昏黄的光线拖出老长一截影子,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皎洁的月光带着几分寒凉,轻飘飘地洒落在人身上。   顾令颜提着刚才赢来的那个兔子灯,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捏着岫玉杆子,不敢晃动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灯就灭了。   “阿姊,咱们待会去荟仙阁那边猜灯谜罢?”顾容华凑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过一会又说自己也要去旁边买个灯笼玩。   顾令颜都依了她的,又转身问:“你们要买个什么样子的?”   “我也买个兔子的吧。”崔芹对她手里这个灯笼很喜欢,但想到是她辛辛苦苦作画得来的,不好意思要。   朱修彤也点头:“中秋夜,这个最合适了。”   几人跑去旁边的铺子里买灯笼,顾令颜站在原处等她们,手里提着灯笼轻轻转动把玩,指尖粉嫩的丹蔻被岫玉映衬,更显娇艳。   等了一会,顾容华几人还没回来,她忍不住朝四下张望。   刚抬起头,便见到不远处立着一道嚣张而又熟悉的身影。   一道她不愿瞧见的身影。   那人着一身麒麟纹玄色圆领袍,手里也提着一个花灯,面无表情的站在那。   只是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也不知瞧了她多久。 第6章 “扔在外面,别带进家门”……   一盏盏灯火高悬,西市如同白昼。   在门口买了那个花鸟灯后,徐晏便提着它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还没想清楚自己在这西市里头瞎逛什么,只是下意识不想就这么回宫去了。   旁边路过一家子人,孩子吵闹着说:“阿耶阿娘,我要去买一盏荟仙阁的花灯,最好看了!”   荟仙阁,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知怎的,徐晏也跟了上去。   西市人群熙熙攘攘,灯光将他俊朗的脸照得透亮,赵闻偷偷侧首瞥了他一眼。   就这么一眼,赵闻给看愣住了,他还从没见过殿下神情这么迷茫的时候。往常哪次不是一副不羁模样,睥睨着众人?   哪怕是在圣人面前,那股子傲气也没减少过半分。   刚才因花灯被抢走的心痛,被这份惊奇给冲散了些。   荟仙阁并不远,没走几步,赵闻便道:“殿下,前面那幢最亮堂的,就是荟仙阁了。”   不似别的小摊小贩将花灯摆在外面叫卖,荟仙阁有两层楼高,专卖各式灯笼和蜡烛,中秋元宵只卖花灯。   徐晏的脚步逐渐放缓,提着花鸟灯的指尖慢慢收紧。   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子人见他们停了下来,长出一口气,飞也似的逃开了。   “这群人怎么回事,老跟着我们?”梳百合髻的妇人悄悄往后看了看,眼底尽是后怕之色。   她旁边的男子面色也不好看:“谁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的,跟着咱们作甚?”他左右看了看,“总不能是想拐咱家孩子吧?”   每年中秋和上元都是拐子出没最频繁的时候,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大,俩人紧紧地搂住孩子,低头往前赶路。   徐晏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就算听到了,也没什么功夫搭理。   不远处是一道纤柔的身影,正低着头把玩手中花灯,莹莹暖光映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秾艳的五官。   数日不见,她比在天台行宫时更消瘦了。   本就小的脸,如今看起来更是只有巴掌大。   一阵风拂来,绛色的长裙顺着风摇曳,她垂在颊侧的鬓发也跟着轻动。   她似乎没发现他,徐晏也没动,凝着她看了一会。   -----   看到徐晏,顾令颜提着花灯的手微微发颤,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了,可再见到时,还是会觉得难受。   数年的情思寄托,哪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   她心口疼得慌。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徐晏便抬步向她走了过来。   顾令颜呼吸一滞,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还没反应过来,徐晏便已经到了跟前。   她只得硬着头皮喊他:“殿下。”   徐晏轻轻应了一声,没说话,深邃冷淡的眸子令人不敢直视。   顾令颜深吸了口气,问他:“殿下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宫里今晚有宴会吗?   徐晏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回她:“你上个月不是说,今晚要出来看花灯?”   上个月时,她确实跟他说过,还说了不止一遍,就是想要提醒他记着这个事。   可他当时没立刻应她。   顾令颜扯出来一个笑,她感觉心里憋得慌:“多谢殿下还记得此事,只是令颜已经改约了旁人,实在是劳烦殿下跑这么一趟。”   “忘了提前跟殿下说,是令颜的错,还望殿下莫要见怪。”她道。   她说的话没有丝毫的不对劲,语气和姿态也一如既往,徐晏却烦闷得很。   “没事。”徐晏只能这么回。   顾令颜不想再跟他待在一块,便朝旁边张望,想看看顾容华几个回来了没有。   周遭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人群却莫名给俩人隔出了一块地方。她立马反应过来,旁边那些约莫都是徐晏的人。   “殿下少来西市,今晚多走走也是好的。”顾令颜急欲离开,便柔声道,“那令颜就不打扰殿下了。”   那人没发话,一只绘着花鸟鱼虫的灯却伸到了她的面前。   顾令颜有些疑惑:“殿下这是?”   徐晏轻咳几声,别开了眼:“刚才在西市门口瞧着好看就买了,送你的。”   没了往日里的嚣张慵懒劲,他声音温和了许多。   看着这个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花灯,顾令颜鼻头一酸:“不用了。”   她忽而有些想哭,也想笑。   却又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顾令颜眨了两下眼睛,将那股酸涩感给倒回去了,随后便想起去岁中秋时,她想要徐晏送她一个花灯。   她说完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满心欢喜地等着他给她买一个来。   还没等来想要的东西,他就提前回了宫。   当时宫里有事,她不怪他,便同他约好了今年上元出来。   以为徐晏同自己一样肯定会记得这事,顾令颜便没提醒过他。哪成想,他真就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怕刚才说的话声音太小,他没听清,顾令颜扬了扬手里的兔子灯,道:“多谢殿下,只是我已经有了这个兔子灯,便不用殿下的这个花鸟灯了。”   她觉得有些可笑,当初求也求不来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她却不需要了。   “你……”徐晏显然也没从她这句话中回过神来,从小到大,他鲜有被拒绝的时候,遑论是在她面前。   他揉了揉眉心,拧着眉说:“你去年不是说想要一个花灯么?”   顾令颜后退半步,紧紧攥着自己的花灯,声线温润:“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去年想要,但今年已经不用了。”   去年此时,她喜欢他,当然想要他送的小玩意。可今日今时她不喜欢了,便也不想要了。   现在她就只喜欢自己这个兔子灯。   她甚至还扯出了一抹笑来。   月光和烛光一块照在顾令颜细腻若白瓷的肌肤上,唇角笑靥若隐若现,桃花眸潋滟生辉。   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容貌还和往常一样,但徐晏却从中读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还来不及细想,顾令颜又道:“这灯瞧着也好看,殿下不若自己留下把玩。”   本是想送她一盏灯,给去年的事赔个罪,哪料到她竟然还不愿意收。   她在他面前从来乖巧温柔。徐晏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却没走,只问她:“你这盏花灯是在哪买的?”   顾令颜转着杆子,视线落在兔子耳朵上:“方才在繁云楼,作画赢来的。”说起这个,她眼中带上了笑意。   那笑灼灼逼人。   “给我瞧瞧。”徐晏伸出手,声音慵懒闲适。   顾令颜提起来仔细看了一会,递了出去,忽然说:“这个送给殿下吧。”   他从前没送过她花灯,今日她送他一盏,就当做个了结。   徐晏一点推脱都没有的,十分自然的将兔子灯接了过来,却没消停,仍旧说:“既然我拿了你的,那这个你还是拿去。”他不由分说的把那盏花鸟灯直接塞进了顾令颜右手。   手里陡然被塞进来一个东西,顾令颜差点就拿不稳,她低头仔细打量了番。   是老旧的样式,不是她现在喜欢的,上面的花鸟鱼虫虽精致却也普通。   这盏灯宛如一个烫手山芋,顾令颜想要塞还给徐晏,却又不想跟他过多纠缠。   旁人都说太子敬贤礼士、谦逊恭谨,如芝兰玉树,顾令颜却知晓他本性有多乖戾跋扈。   第一次看到他,她就撞见他一人单挑自己几个兄弟,还将他长兄越王打破了头。   相识多年,顾令颜自然知道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连圣人和贵妃都拿他没办法。想到这,顾令颜微微躬身,道:“多谢殿下相赠,若无他事,令颜便先告辞。”   徐晏又是一噎,挥了挥手,让旁边人撤去。   顾令颜转过身,没有丝毫留念的,向着荟仙阁的方向而去。   人群散去,顾容华扑了上来,扯着她紧张问道:“阿姊你没事吧?他跟你说什么了?”   顾令颜莞尔,拍了拍她的手:“没什么事,走吧,你不是说要去吃炒肝吗?”   若放在以前,她心里早已波澜顿起,现在不在意了,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顾容华松了口气:“那就好。”她转身看旁边朝着一个方向发呆的朱修彤,推她,“瞧什么呢,走啦,去晚了就吃不到了。”上元节她去的时候人家卖完收摊了,心心念念到现在。   被她一推,朱修彤才慢吞吞的收回视线,哦了一声:“好啊。”   “也不知道那位今晚怎么跑出来了。”崔芹小声嘀咕。   “谁知道,别管他。”朱修彤理了理衣摆,低声回了一句,“咱们只当没这回事就行了。”   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中秋晚上不在家待着,或是跟好友聚一聚,竟一个人跑出来瞎逛。   逛也就算了,竟还将她们给堵在这了。   他莫不是专程出来找顾令颜的吧?   脑海里猛然浮现起这个念头,朱修彤都被自己吓了一跳,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想法抛了出去。   怎么可能呢,太子不喜欢顾令颜,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中秋不比上元,一行人不好在外面逗留太晚,还想着回去跟家里人赏月,只去买了碗炒肝和许多零嘴,便往回走。   刚出西市门,顾令颜就把手里的花鸟灯扔给绿衣:“找个地方扔了吧。”   绿衣捧着手里这个不知从哪来的花灯,愣了一会。   前面又传来吩咐声:“扔在外面,别带进家门,我不想看到。” 第7章 “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西市一别,已经数日没有徐晏的消息传来过。   顾令颜往常时不时会进宫去陪朱贵妃说几句话,如今她和徐晏没干系了,再去难免尴尬。   上次她生病时朱修彤带回来的东西,杜夫人本来说让她进宫去道谢的,李韶却不准她这么快去。   “病着呢,哪就那么容易好了,可别给宫里的贵人过了病气。”   杜夫人转念一想,倒觉得合理,也让她这些日子都别出门,先在家里待着修养。   从中秋过后这几日,顾令颜也没闲着,想着给自己找点事做,便没工夫在家伤春悲秋。   更没时间去想那人。   那日在繁云楼答应送顾容华的画,她怎么画都觉得不太满意,废了一张又一张纸,也没能找到那日作画时的感觉。   “阿姊,这幅就已经很好啦,不用再改了。”顾容华立在旁边看她画,小声插了句嘴。   顾令颜搁下画笔,拧着眉看了一会,没说话。   这幅确实是几日来最完美的一幅,但却总令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毕竟中秋那晚是情之所至,一气呵成,过后了再刻意去模仿,就很难画出来当时的意境和心境。   顾令颜已经快忘记那日自己画的时候在想什么了:“我觉得不大好。”   “我觉得已经很好看啦。”顾容华说,“比起那晚的,我更喜欢这一幅呢。”   顾令颜轻笑了一声,她知道顾容华是在安慰自己,到底不好拂了她的好意,这幅便没扔,顺着继续往下画。   顾容华悄悄地松了口气,她这几日看着顾令颜画一幅扔一幅的,实在是给看怕了。   她也是自小习画的,当然看得出来这些都没有第一幅好看,但她不敢催,就怕自己给她太大压力。   眼见这幅她是不准备扔了,顾容华便蹭过去,小心翼翼地提意见:“阿姊,我想要云雾轻一点,月光更亮些。”   顾令颜点头说好,果真按着她想要的改了。   “也不知道伯父和三哥什么时候回来。”顾容华百无聊赖的趴在案几上,“三哥还答应我,回来给我带礼物呢。”   顾令颜刚改完一块地方,顺便将兔子给勾勒好了,闻言便放下笔,端起龙眼茶饮了口。   “下午应该能到。”顾令颜擦了下手上不小心沾到的颜料,将桂花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三哥前几日的信上说,光是大姐姐给你的东西,都装了小半车。”   她最会哄人,便搬了和顾容华一母同胞的顾盼出来,果然一句话就让她开心得不行,又在那嘀嘀咕咕:“大姐姐嫁去太原那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快用晚膳时,顾立信同顾证二人方才风尘仆仆的赶到。   顾令颜去了大门处迎,笑着说:“阿耶可有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我都还没去过太原呢。”   着青袍、蓄美髯的中年男子面上带笑,令原本凌厉威严的面庞稍显柔和,回道:“自然是带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顾证蹦到她面前,一脸震惊地问:“才一两个月没见,怎么就瘦啦?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看着自家三哥那张俊美的脸,顾令颜面无表情的后退了半步。   “三哥你别胡说。”顾容华小声说着,“三姐姐前些天病了,才这样的。”   顾证唬了一跳:“怎么病了?”   瞧他神情,顾令颜便知晓因太原偏远,他们又急着赶路,恐怕还不知道她和太子那摊子事。   “没什么大事。”顾令颜低着头,不是很想说,“路上风大,没注意就着了凉。”   顾证是个心大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疑有他,顾立信却皱起了眉头,目光在她身上隐晦的扫了一圈。   一行人进去,顾证将自己从太原带来的东西、顾盼送的礼物一道给了顾令颜,顾令颜笑道:“三哥大老远的还带这么多东西,先去歇会罢。”   “也没什么,又不用我提着拎着。”顾证挠了挠头,“对了,我还替你带了一份给太子的。”   气氛陡得一僵,周遭空气凝滞起来,连一直叽叽喳喳说话的顾容华都停了嘴,只剩下树上几声蝉鸣。   这样的情形,饶是大条如顾证,也知道自己应当是说错了话的。   他疑惑的转过头:“怎么了,是太子不喜欢这些?”他努力回想了下自己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太子看不上,也是理所应当。   这样想着想着,他自觉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顾令颜没接话,顾容华则一脸惊恐的看着他,恨不能上前给他两拳,让他赶紧闭嘴。   “我不知道。”顾令颜终是抬起头,十分平静地说了一句,平静到旁人看着都心慌。   她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太子,知道他的喜好,可后来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   若是了解,又怎么会连他不喜欢自己这个事,都看不出来呢?   明明那么多人都知晓的事,偏就她不知道。   所以此刻三哥问太子喜不喜欢太原带来的东西,她也不清楚答案。   众人直接去了正院等晚膳,顾立信和顾证则回房梳洗。   等人的间隙,顾令颜小口小口的饮牛乳,又用了两个果子。   见她一个人坐在那发呆,朱修彤便使了个颜色,让自己一双儿女过去寻她。   俩小本就是坐不住的,一被交代完立马蹬蹬蹬跑了过去,围着顾令颜打转。   “阿柳和阿樟要吃桂花糕吗?”顾令颜放下盛牛乳的杯盏,笑眯眯地问俩人。   俩人是一对龙凤胎,都说要吃。阿樟还不大会说话,阿柳却已经说得很顺了,缠着顾令颜说:“三姑姑,我听说你给四姑姑画了画,我也想要。”   她趴在顾令颜膝上蹭了会,把顾令颜心都蹭化了,便回她:“好啊,阿柳想要什么样的?”   “我想给我的小狗画。”阿柳想了好一会,才郑重的说出这个要求。   顾令颜满口应下,顾容华在一旁哼唧几声,酸溜溜道:“我也会画啊,你怎么不找四姑姑呢?”   阿柳睁着双大眼睛,认真道:“四姑姑,你都要找三姑姑画,那肯定三姑姑才是最好的。”   俩人都被她给逗乐了,顾容华笑完才想起来生气,阿柳却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因顾立信和顾证二人离京多日,这顿晚膳做的很是丰盛。   顾令颜胃口不大,只捡了些自己爱吃的鱼虾吃。李韶坐在她边上,不住的让人给她剥虾剔蟹。   “病了几日,可严重?”顾立信问。   李韶道:“有个三五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顾立信皱着眉:“病去如抽丝,还得让人长期调养才行。”放下杯盏,他似是突然想起件事,“过些日子沈家小子要来长安,那边宅子太久没住人,你收拾间屋子让他暂时住住。”   李韶知晓他说的是他弟子沈定邦,顾立信一向器重这弟子,便笑着应下了。   一旁杨氏在问顾盼的近况。   顾立信说一切都好:“大娘说,年前估计要回长安。”   杨氏惊喜不已:“这可是真的?她还没跟我说呢,都几年没回来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旁边顾容华也很高兴,却反过来安慰她:“阿娘,伯父都说了,自然是真的。”   用过晚膳,顾令颜便回青梧院,打算今晚把送顾容华的画完成,免得一拖再拖,最后事情跟滚雪球一样多。   家里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太子,就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更怕她对太子余情未了。   今日顾证猛地在她面前说起,心底不仅没像从前一样泛起点点涟漪,更是半分多余的波动也无。   她现在似乎不想着他,纷杂心绪就跟那天他给她的花鸟灯一样,统统被扔在了外头。   顾令颜感觉自己握着画笔的手更稳当了。   一口气将剩下的半幅画完,顾令颜左右瞧了一会,虽比不上前几日的,倒也还算能入眼,便让人放着晾,准备等明日用朝食,直接带给顾容华。   等婢女将明日给阿柳画小狗的工具颜料备好,顾令颜让人熄了灯。   青梧院的灯灭了,南风院却是灯火通明。   院子里没人值守,空荡荡的,显得格外静谧幽深。   屋中烛光影影绰绰,许久之后,一道清脆的声响打破这层寂静。   随后便是顾立信暴跳如雷、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话:   “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第8章 仿佛东宫这地儿克他一般……   随着那邢窑茶盏被扔在地上的声音,屋中灯火仿佛也跟着颤了颤。   虽知道院子里的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没人会听到他们说话,李韶的心跳亦漏了半拍。   有些话,不用自己说,光是听别人说一句,便让人下意识害怕。譬如议论太子。   “你小点声!”李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焦急道,“这么大的声音骂,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顾立信显然也想起来这一点,虽不说话了,但脸色仍旧不大好看。   见他缓和许多,李韶坐了回去,没叫人进来打扫,只身子倚在凭几上,冷声道:“修月已经同贵妃说过,他俩的事就此作罢,贵妃也同意了。”   顾立信手中握着另一白玉小盏轻轻摩挲,闻言嗤笑:“当初先帝跟父亲提起这事,父亲本是不愿意的,还是朱尚书令亲自来说和。之前是怎么跟我们家说的,现在呢?”   朱贵妃之父朱明德同顾审私交甚笃,当年顾令颜和徐晏的亲事,便是他从中调节,极力促成。   顾立信仰着头回想了一番,语带惋惜:“也就是他老人家如今不在了,否则父亲那性子,非得过去找他拼命。”   听他提起朱尚书令和先帝,李韶的火气直往上窜。   明明之前是他们皇家提出来的,先帝喜欢徐晏,想给他定一门好亲事,当今圣人正好让儿子助他坐稳太子之位。   朱贵妃和朱明德则是期冀顾朱两家关系更紧密。   太子觉得没人过问过他的意思,心中有怨气。可也没人问过当时还在襁褓里的顾令颜。   “他觉得自己委屈,我还觉得我们家颜颜委屈呢,谁稀罕他们家似的,”李韶冷笑,“当年要不是他祖父和外祖父一道说,谁会同意?”她将顾令颜捧在手心里疼,本就觉得齐大非偶,不是很中意太子。   后来见顾令颜自己对太子上了心,李韶看在眼里,想着总归是要嫁过去的,她能喜欢太子那是再好不过,故此她从来没阻拦过。   李韶叹道:“都怪我当初没拦着她,先前知道她对太子有情意的时候,我就该拦着的。”   那是一国太子、是未来的帝王,不管他喜不喜欢顾令颜,顾令颜都不该喜欢他的。   “怪不得你。”顾立信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咱们只想着她能高兴就好了,谁能预料到这些事?”   点点烛光越来越暗,在烛台上积了一滩的蜡,顾立信起身去剪灯芯:“我再给她寻一门亲事罢。”他放下剪子,回转过来看她。   “颜颜未必乐意。”李韶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上次旁敲侧击过,她现在似乎,不太愿意提这事。”   顾立信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低头饮了口茶。   李韶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她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屋子里沉默了下来,只余几道风声撞击在窗户上。   顾立信望着跳动的烛火微微晃神,忽而想起了自己战死在河西的三弟顾维。俩人性子极像,既别扭又执着。   他道:“跟老三一个样。”   自己认定的事,旁人怎么劝都轻易改不了。第一次去河西时,知道家里人不会同意,顾维便自个一声不吭地跑了过去。   待他在河西一战成名,瞧见那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顾家人才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最后一次去河西前,顾家已经给他定好了人家,就等着他回来就交换庚帖。   可他却没能回来。   所幸两家尚未正式定亲,都是私底下定的,外人并不知道这回事,那小娘子也早已嫁人生子,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罢了罢了。”顾立信浑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一半,“这事以后再说,都别在她面前提了。”   哪怕不嫁人,在家里待一辈子,他自个闺女,也只能认了。   ……   中秋过后,徐晏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大畅快。   突厥在北方虎视眈眈,河西各种小骚扰不断,再加上陇西几个郡的收成不好。数样政务一块压下来,他每日几乎是一睁眼就开始忙。   案几前坐着的人身姿挺拔,容貌隽逸张扬。无数政务虽倾倒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见其慌乱,如往常般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手头的事。   侍从上前给他添了盏茶,禀告道:“殿下,圣人那边传您酉时过去。”   徐晏眉毛都不曾抬一下,手中动作不停:“酉时师傅要过来,父亲不是知道么?”   侍从将那盏茶轻轻推到他面前,轻咳了一声:“顾、顾侍中说,他老人家头疼,要在家休养,就不过来了。”   徐晏执笔的手一顿,也没动那盏茶,侧首去看侍从:“何时的事?”   “就刚才说的。”侍从低着头,神情恭谨,“先回禀了圣人的,所以圣人才这个时候传召殿下。”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徐晏忽感一阵心烦意乱,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似是笼了一层暗云。   侍从心里一惊,差点就要跪下去。   从徐晏成为太子起,顾审一直兼任太子太师的位置,是他名义上的师傅。   虽不亲力亲为给他授课,但每隔几日,顾审便要来过问他最近的情况,顺带考校一番。   等他能独立处理政务后,顾审问功课问得少了,改为同他谈政事。   日日如此,无间寒暑。   可这小半个月,顾审就没来过东宫。朝照上,官署照去,就是到了该来东宫的日子,便头疼脑热,仿佛东宫这地儿克他一般。   放在从前,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便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出不对劲,何况徐晏自小便是出了名的才智过人。   “孤知晓了,你且下去。”徐晏敛了敛眉,冷声道。   他面色瞧着无比骇人,得了准许,侍从立刻跑了出去。生怕跑的不及时,被太子迁怒。   “你说这顾侍中胆子也忒大了些。”他一出去便对同伴道:“我看这是故意给殿下没脸呢。”   话还没说完,便被万兴劈头打了一巴掌:“贵人的事也是你能妄议的?再有下次,割了舌头拖出去。”   侍从心里一凛,急忙弯腰躬身,连连告罪。   面前案几上的公务堆成座小山,徐晏却搁了朱笔,无心处理,满脑子都在想着顾审的事。   伸手拿茶盏时,因心不在焉,衣袖不小心将几卷奏疏带到地上。   徐晏随意朝旁瞥了一眼,却瞧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名字。   -----   除去顾盼送的和家里每人都有的那份礼物,顾证还另外给顾令颜带了许多东西回来。   满满当当的两大箱子,要么是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要么是些珍稀的珠宝玉石。绿衣带着院里几个小丫鬟整理了一个晚上,才理出了一小半。   顾证一大早跑来青梧院时,绿衣几个整完一个箱子,才刚将另一个箱子给打开,顾令颜顺手拿了支山茶玉钗把玩。   “他们那边现在时兴这个,大姐姐家里也有。”顾证拿起一个木头雕的模具,“咱们家里那些四时花卉的早都看腻了。”   顾令颜笑着说了好,想说待会就让人给厨房送去。   顾证却道:“你下回若是做绿豆糕,用这个试试吧?”他手里拿着那个雕了兔子、狸奴、老虎形状的模具在顾令颜眼前晃。   顾令颜面色一僵,勉强笑了笑:“不想做了。”她从前爱做绿豆糕同其他一些小糕点,是因为太子喜欢。   如今都跟那人没瓜葛了,也无需再做去讨好他。   “怎么啦?我都好久没吃了。”顾证挠了挠头,一脸无措,暗想着难道是那位说不好吃了不成?   除了太子,顾证往日最常吃她做的糕点,去太原这么久没吃,心里还怪想的。   顾令颜仰起头问他:“三哥喜欢么?”   一听这话,顾证立马就来了劲,猛地点头:“自然是喜欢的。”他开始吹捧顾令颜,“我们家阿颜的糕点,任谁做的都比不过。”   被他夸了一通,顾令颜心情一下子好转,笑得露出了颊侧权靥,眉眼跟着弯了弯。   “那我等傍晚的时候做一碟子,等用完晚膳了吃。”顾令颜接过那个模具瞧了瞧,只是不再做给太子吃罢了,可她的世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也不该围着他一个人转。   得了她的应允,顾证的脸上立时堆满了笑:“那我先回去了,沈家阿兄来信问我在太原见闻,我还没回他呢。”   待他一走,绿衣指挥人摆放东西的动作停住,隐晦的往顾令颜那边瞧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发现她竟然心情不错,预想中会出现的伤感哀愁模样,半点也无。   绿衣一下子愣住,随后便是一阵阵喜悦感往上翻涌。   顾令颜瞧了她一眼,抿唇朝卧房走去,片刻后,清越琴声从屋中传出。   不再是前些日子《秋风词》一类的曲子,改奏《渔樵问答》。   旷达超然之意扑面而来。   晚上用完饭,几道点心被端上众人的案几。   顾证拿食箸挟了一块猫形的绿豆糕,笑道:“还是颜颜做的好吃,光是看着就有食欲。”   “三哥这模具选得好。”顾令颜笑着说了一句,拿起糕点咬了一小口,满口的清甜气息。   他二人你来我往的互相吹捧,其余众人盯着自己面前的几块糕点许久,又抬起头面面相觑。   这些年为了见他一面,倒也没白费许多功夫,好歹学了个一技之长。万一以后家里败落了,好歹还能支个糕点铺子,顾令颜想着想着就是一乐。   中秋过后没几日,便是秋狩。   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说今年圣人打算在秋狩时遴选亲卫,各家都铆足了劲的要带家中子侄去。   顾令颜往常爱出去,今年本是不打算去的,然而宫里的朱贵妃却派人送了几套骑射的衣衫过来,还说新得了一匹宝马,让她去瞧瞧喜不喜欢。 第9章 “上次送你那盏花灯,你可……   落木萧萧,秋意深沉。   在成片成片的林木间,京郊人声鼎沸,旌旗蔽日,骏马嘶鸣声随处可闻。   顾家是在后面到的,顾令颜本不想来,然朱贵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犹豫再三,还是让人收拾东西出了门。快到时,她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只看到乌压压的一大群人。   “今年怎么这么多人呀?往年可比这要少一半的。”顾容华手扒在窗沿上,惊讶地看着外面。   顾令颜漫不经心的看向窗外半青半黄的梧桐,低头抿了口茶:“今年确实该到了圣人选亲卫的时候,何况...”她扯了扯嘴角,“楚王要纳正妃了。”   圣人子女多,太子在活下来的诸子中不过行三,上头还有大皇子越王和二皇子楚王。   楚王虽不甚受宠,那也是皇子、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各家心里都是有几分想法的。   故此众人不仅想要让子侄入圣人的眼,还带了家中女郎们出来,想要在朱贵妃和楚王生母陈婕妤那混个眼熟。   两刻钟后,车架缓缓停下,外面婢女挑起帘子,请她下车。   顾令颜弯着腰出来,一抬眼,便看到一名宦人候在院子里,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顾三娘子。”宦人走上前来,“贵妃已经在候着了,还请三娘子随奴婢过来。”   顾令颜怔愣一瞬,没想到朱贵妃这么快就要见她。   往常她总进宫玩,去清思殿的时候也多,即便她不主动去,朱贵妃也会让人来唤她。从行宫回来后,她再没进过宫。   “好,这就来。”她轻声应下。   朱贵妃的住处的大门敞着,院中金桂铺了满地,小宫女们拿着篮子在采摘桂花。   她一进去就看到里面有两道人影,是朱修彤在陪朱贵妃说话。   “颜颜来了。”朱贵妃含笑冲她招了招手,温声问,“路上可好?有没有不舒服的?”   顾令颜上前行过礼,柔声回道:“令颜一切都好,多谢贵妃关心。”   她态度一如既往的有礼和顺,却不如以往亲昵,朱贵妃面上笑容不减:“我送去的那几身衣衫你可喜欢?都是按着你先前的尺寸做的,也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长个子……”   “喜欢的。”顾令颜浅笑了一下,露出颗颗洁白的糯米牙,“昨日还穿着跑了会马,合身得很。”   朱贵妃让人拿了些冰饮来,一面招呼俩人用点心。   她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柔和,令人如沐春风;望向顾令颜时,眼中盈满了笑。   跟往常并无二致。   顾令颜的心一直高高悬着,但朱贵妃始终没有问她那日的事,连提都不曾提过一句。   若是从前说话时,她总是会带上点跟徐晏有关的。今日却没替徐晏说好话,也没骂他,压根就提都没提,只让俩人说近来京中的趣事。   “我听说京郊白鹤观现在满是金黄的银杏,很想去瞧一瞧呢。”朱修彤手放在凭几上,说起这些时,眼中带着向往之情。   朱贵妃轻轻颔首:“我从前去过,是很漂亮。恰好离这儿也不远,你们几个小娘子要是有空闲,可以去赏赏景。”   顾令颜悬起的心又轻轻放下,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虽知道她和徐晏闹得不愉快,朱贵妃过问安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不问,才是反常。   可她是不愿意听别人再说起这个事的。   她已经将从前和他有关的种种都丢弃了,现在再去提起,无异于将她深藏的东西重新挖出来,只会让人难受。   她不说、贵妃不问,再好不过。   “前些日子贵妃赐的药,还没来得及进宫谢过贵妃。”顾令颜脸上漾着笑,起身行了个礼。   朱贵妃让她不必多礼,又招了个小宫女过来,让她带着俩人去马苑看马。   早在来上林苑之前,朱修彤便已经听说朱贵妃新得了一匹大宛马,一直惦记着这个事,现下得了准许,立马就要拉着顾令颜去瞧。   刚一进去马苑,顾令颜一眼便认出来那匹马,其通体乌黑锃亮,无一丝杂色,眸中显出几分睥睨气势。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仰头同马对视。   “这大宛马果真不一般。”朱修彤兴冲冲环视马厩,一路走过来的疲惫一扫而空,“我只见圣人骑过。”   顾令颜伸手摸了摸鬃毛,赞同的点点头:“我家也没有。”这马不仅生得漂亮,连皮毛都泛着光泽,让人移不开视线。   旁边宫女热情的提议:“这马叫乌骝,要不让人牵出来,俩位小娘子骑着跑两圈?”   朱修彤一下子就犹豫上了,不是太敢骑,转头去撺掇顾令颜。   顾令颜也不怎么想,她这一天就没歇过,正累得慌。俩人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随即若无其事的将话题引开,聊起了京中近日流行的纹样。   小宫女满脸的尴尬,想着主子的交代,准备继续劝说,又不好随意打断俩人的话。   看着俩人有要走的迹象,宫女忙道:“顾娘子可要将乌骝带回去,等后日狩猎的时候骑?”   朱贵妃摄六宫事,手段一流,宫里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顾令颜心知这马是为了行宫的事在安抚她,便不欲应下。   “这马漂亮,牵出来给我瞧瞧。”趾高气昂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杂乱无章的踏踏脚步声。   一行宫人簇拥着一名少女进来,走在外边的是负责马厩的宫人,闻言一下子就皱起了脸,哀声道:“公主,这乌骝是贵妃娘子的,奴婢可不敢随意动。”   华服少女转头,随意瞥了宫人一眼,轻哼出声:“还用你说?”   顾令颜眯眼看过去,正好跟七公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温柔一笑,扯着旁边的朱修彤一块行礼。   七公主看着顾令颜颊侧笑靥,一下子就觉得刺眼得很,她分明只穿了花纹普通的柳绿色长裙,却将精心打扮的自己给碾压得渣都不剩。   “公主是来瞧马的?”朱修彤淡声问她。   七公主是朱贵妃的养女,她幼年丧母,恰逢朱贵妃的六公主没了,她同六公主年纪相仿、长相还有几分相似,便被皇帝抱到朱贵妃膝下,以作慰藉。   “是呀,顾姐姐和朱姐姐呢?”七公主露出个笑,柔声道,“对了,上次在行宫尝过顾三姐姐做的糕点,还没来得及谢过顾姐姐。”   顾令颜也笑,一派云淡风轻:“一碟绿豆糕罢了,不值当公主专门说。”想起上次送徐晏,却被七公主带走的那些东西,她心尖忽而像被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的疼。   从前她念着七公主是朱贵妃养女,而朱贵妃又是徐晏生母,她平常做点什么,顾令颜都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对其颇多照顾,也颇多忍让。   可就是她这么让着,七公主不念着她的好,反倒是愈发的得寸进尺。   “顾姐姐不介意就好。”七公主似是松了口气一般,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心口,又问她,“顾姐姐下次再给三兄送糕点的时候,我可还能去吃?”   朱修彤看不下去她装模作样的,便轻哼了一声,从鼻腔里出气,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眼睛也往边上瞟。   七公主面色僵了僵,没跟她计较,这人是朱贵妃的侄女,最得朱贵妃偏宠。俩人闹起来,她得不偿失。   “都说了一碟糕点而已,公主怎么总是提?显得我小家子气得很。”顾令颜偏头勾唇,潋滟桃花眸中光华灼灼,灵动摄人:“要真喜欢,去寻殿下便是。”   反正她也不会再给太子送了,她乐意吃就去找徐晏要。   徐晏要是嫌烦,又或是她被徐晏给骂了,也不关她的事。   七公主一噎,说什么小家子气,不就是在故意影射她?最讨厌这人了,也不知道朱家表兄喜欢她什么!便伸手指着她面前的马:“这可就是那匹乌骝?你们去给我牵出来!”   守马厩的宫人没动,颤声道:“公主,贵妃吩咐过,这是要送给顾三娘子的。”   作为朱贵妃的养女,哪有宫人敢这样三番两次的拒绝她,七公主面色一变,就要发怒。   她望着顾令颜,语含挑衅:“顾姐姐来这半天了也没骑,可见是不喜欢,还不如给我呢。”   顾令颜抬眸看她,神色淡淡:“公主最好去找贵妃要,我可没权利决定贵妃的东西该给谁。”她这会要是松了口,那就成了她做主给七公主的。   都跟徐晏没有瓜葛了,她自然没必要忍着七公主,她也没比自己小多少。   七公主是天家娇女,她也是家里宠着长大的,谁没人撑腰似的。   朱修彤轻啧一声:“去年姑母送我一对钗子,公主也跟我说想要,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夺人所好呢?”   这俩人,只差没说她喜欢抢人东西了,七公主脸色沉得骇人,咬牙切齿片刻后甩袖离开。   顾令颜也拉着朱修彤往反方向走,末了还道:“公主这么喜欢,可千万要记得去跟贵妃说,要是忘了我们可以帮公主转告。”   俩人往前走了一段,面前大道上却转出来道熟悉的身影。   顾令颜面色一滞,差点就要转身逃开,可双脚却跟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徐晏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站定,平静地看过去。她气色算不得好,病去如抽丝,因没涂胭脂,唇色带着三分白。   “脸色怎么这么差。”徐晏问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顾令颜俯身行礼,轻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令颜无碍。”   她有些想笑,事都过去这么久,他但凡有心,自然会知道她在行宫病了的事。现在突然做出这副关切的样子,只让她觉得难受。   她说没事,徐晏便也没多问,只微微抬手,示意俩人起身。   他想了想,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便道:“上次送你那盏花灯,你可还喜欢?” 第10章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大……   风声呜咽,将梧叶卷起又吹落。   顾令颜张了张口,因声音太小,说出的话都被风给吞去。   “那盏花灯,你可喜欢?”徐晏又问了一遍。   顾令颜想起那个被绿衣扔到垃圾堆里的花灯,在一堆破破烂烂的垃圾里面,那盏花鸟灯格外的显眼。   那堆垃圾,应该是喜欢这盏灯的吧?   抬头看了徐晏一会,她扯出了一抹笑,说:“殿下的东西自然很好。”声音很轻很淡,像浮在云端。   没说喜欢,只说他的东西好。   徐晏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瘀滞住了般,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怔愣,转瞬间他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知道了。”   “我有些小玩意要给你。”徐晏说,“花灯笔洗一类的,从前见你很喜欢。”俩人仅有的几次去西市,顾令颜都会想要这些,各种各样的新奇东西她都会指给他看,眼中带着雀跃,手指还会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久而久之,他倒也记住了些。   顾令颜霎时愣住,抿着唇说:“多谢殿下,只是殿下或许误会了,我没有很喜欢这些小玩意。殿下不如自己留着赏玩。”   她捏了捏发胀的睛明穴,鼻尖也有一点酸酸的。   “那你喜欢什么?”徐晏怔怔地问,“上回去西市,那枚黄田玉的印章你不是很喜欢么?”   顾令颜哂笑了一声,她哪里是真的喜欢那些东西,那是因为是他送的啊。每回他送她一样寻常物件,都能让她高兴好久。   她不答,徐晏也不开口,俩人僵持许久,旁边的朱修彤忍不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站了几息,顾令颜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实在是难受,气压低沉幽闷,便道:“殿下若无他事,令颜便先告辞了。”   那道身影袅袅娜娜,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动,身形窈窕万千,却又无端让人觉得无比的潇洒。   徐晏的双眸一直凝着她,胸口烦闷感袭来,涩声道:“顾令——”他想问问她喜欢什么,但柳绿色长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消失在转角。   她转头就走了,看上去一点留恋都没有,她以前从来不会给人这么决然的感觉。从前她对他,向来都是未语先带三分笑的,都是等他说自己有事时,才会离开。   徐晏蓦地想起来,前几日中秋,她也是先行离开,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小道上草木茂盛,阵阵穿堂风吹过,按捺下他跃动的心绪,面容又恢复了淡漠。   清冷克制的皮囊下,却不如他所表现的平静。   顾令颜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直至到了水边,方才缓缓停下脚步。   “阿颜……”朱修彤看她,眼中溢满担心。   “嗯?”顾令颜偏头看她,长出一口气,“我没事,就是还不太习惯罢了。”   不太习惯先撇下他,自己一个人离开,也还不太习惯对他敷衍,更不习惯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徐晏喊她的那一句,她听到了,却没心思理会。   朱修彤歪着头,慢吞吞的应了一声:“那就好。”   岸边聚集着不少人,或是垂钓、或是赏景,看到顾令颜过来,都下意识侧首望了眼。   今日刚下车就去了贵妃那,她并未多做打扮,一件简单的鹅黄衫子配长裙,发髻也只松松挽起,别了朵绒花和几根珍珠钗子。   她一如既往的明媚秾丽,身姿绰约,还因这份素净装扮而显得有几分出尘脱俗。   周遭众人目光凝了过来,惊艳之中又带着三分惋惜:这样的美人,太子竟也能不喜欢?   在旁边玩樗蒲的几个青年男子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踌躇着想要过去,最后到底没这个勇气,在原处没动。   往常被顾令颜拒绝的人很多,哪怕知道她多半和太子没有缘分了,还是不敢贸然上前。   俩人抬步迈进池边凉亭,顾令颜提着裙摆子笑问:“这什么味道呀?”   一名绛纱衫子的少女冲她招了招手:“颜颜你快过来,阿妙新得了好茶,正在煮呢。”   众人往旁边挪了挪,在美人靠上给俩人挪了个位,顾令颜顺势坐下,扇了扇鼻子:“又是添了葱姜醋的好茶?”   那味道,她可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顾令颜靠在阑干上,感受身后水面上拂来的微风,刚才被七公主和徐晏激起的一点子心火,一下子就压了下去。   不大一会,温妙的茶煮好了,她先捧了一杯给顾令颜,轻声道:“这次可没加那些,你尝尝好不好喝。”   手中茶盏温热,低头轻啜了一口,从胃一直暖到五脏六腑,顾令颜的心也一下子被暖化了。   “好喝。”她抬首露出一个笑,梨涡浮现在脸颊上,看起来甜甜的。   京城里的小娘子们生来一副玲珑心肠,经受多年熏陶,都是长袖善舞之人。   无论是善意的、或是想看笑话的,都没人提起太子,即便有人偶然说起,也马上会被其他人给岔开。   顾令颜撑着头同众人一块说笑,从前她也不会主动提起徐晏,但若是别人提起徐晏,顺带调侃她时,她也会顺势低下头红了脸。   微风如旧,人亦如往常,但少女的面上却少了从前的羞涩,多了几分清冷。   七公主刚饮了蒲桃酒,脸上醉醺醺的,随意点了个人,伸手往凉亭里一指:“你,去瞧瞧她们那边说什么呢?”   被她点到的人立即跑过去,回来后将听到的话都学了一遍。   七公主嗤笑一声,斜乜了一眼,干脆走过去说:“什么茶这么好喝,给我也尝尝?”   众公主里头数七公主和吴昭仪长女浔阳公主最嚣张,温妙性子好,虽不大看得惯她,还是斟了一杯双手递过去。   七公主伸手去接,手指触碰上杯沿时,温妙的手缓缓松开。但七公主先前只是用手指捏着,此刻温妙松手后,杯子猛地往下坠。   她脸上溢出笑来,正要顺势将杯口往旁边倾,却发现怎么都动不了。低眸一看,才发现茶盏仍旧被温妙稳稳地握在手心里。   虽动作快接得也稳,到底洒出来许多,飞溅在七公主簇新的茜色长裙上,一下子洇出了一片深色。七公主陡然变了面色。   “刚才见公主走神,我便不敢松手,哪料到还是让水泼出来了一些。”温妙急忙起身请罪,一脸懊恼地说,“还望公主恕罪。”   “阿妙,你这说的叫什么话?”顾令颜轻轻柔柔的开口,眼含责备,“要不是你接住,就全都洒到公主身上了。公主是明事理的人,你有什么好怕的?你这样急急请罪,反倒显得公主不依不饶了。”   温妙从善如流:“是我的错,刚才太慌张了,只想着怎么让公主息怒。”   七公主气白了脸,她刚才本来是要把茶水往旁边顾令颜身上倒的,怎料被温妙给泼了。但顾令颜这一通说,让她想发火都没处发,否则不成了她不依不饶不通情理?   一肚子的火气,只能又咽了回去。   宫女赶紧拿出帕子来给七公主擦拭,许是弄疼了她,便冷笑道:“毛手毛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这条裙子可是阿耶刚送来的花素绫。”   众人静默不语,顾令颜放下茶盏,冷眼看过去,便被她手中的帕子灼伤了眼。   上头的梅枝,可不就跟她熬了数晚绣出来的那个一样?只不过她的那方帕子是月白,七公主的是茜色。   “公主的手帕我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顾令颜双手放在膝上,轻言细语地问着。   七公主本来就是想气她,便道:“是我看到别人的花样,觉得好看,就叫人照着绣了。”   顾令颜的东西,她当然不稀罕用,但是自己找人绣个差不多的用来气她,倒是很令人快活。   “这样啊。”顾令颜声音依旧温和,一点也没有被激怒的迹象,“这花样确实挺好看的。”   敛去心中思绪,她又道:“只是这花样虽好看,以公主之尊何必跟别人用一样的?公主以后还是自己描花样为好。咱们知道的人,说公主是喜欢那花样。”   “不知道的人,就要背地里说公主有拾人牙慧之嫌。”   七公主气得手都在发颤,她哪里会画画?顶多照着临摹几笔。今日拿出这帕子,就是想要借机羞辱顾令颜。   哪料到不仅被她明嘲自己不会丹青,还暗讽她喜欢学人,让她剩下的话都被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事情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   正待发作,环佩声传来,一队衣香鬓影的宫娥,簇拥一辆金辂车从远处走过。   池边众人看过去,却什么都瞧不清,只能看到被风扬起纱帘的一角,如梦似幻。   这样大的阵仗,以及金辂车上的装饰规格,所有人心中下意识浮现出朱贵妃含睇宜笑的面容。   朱贵妃是太子生母,圣人以儿子岂可比母亲尊贵为由,让朱贵妃一切待遇礼同皇太子。太子动用仪仗的时候不多,这走过的人,自然便是朱贵妃。   七公主眼睛一亮,蹬蹬蹬跑了过去,将脸伸到朱贵妃面前撒娇:“阿姨,你去哪呢?”   朱贵妃没回她,让人给她擦了擦汗,随后问道:“你们在那边说什么话?”   “没什么啊。”七公主咬了咬唇,犹豫着说,“似乎是在议论顾家姐姐太过黏三兄了。” 第11章 可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啊……   西风渐起,湖水随之泛起层层褶皱。   金辂车不曾停下,朱贵妃仍保持着一只手掀帘的姿势。   七公主声音不大,被风声盖住了些许,不得不又重复一遍:“她们说顾家姐姐太过黏人,三兄不喜欢这样的。”   朱贵妃神色微顿,掀着的纱帘也往下挪了挪,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哦,是吗?”   跟着朱贵妃多年,七公主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中忐忑,咬着唇看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情绪。   朱贵妃没打算理会她的这点小女儿心思,只道:“你且去玩,你阿耶还有你长姐晚上要过来用膳。”   说完,竟是没再管七公主,径直走了。   “公主,顾三娘嫁不成太子,万一嫁给朱郎君可怎么办呀?”宫女小心翼翼地问她,“顾家和朱家关系一向好,朱三郎又喜欢她,保不准她嫁不出去就……”   七公主站在那看朱贵妃的仪仗,想起之前亲耳听到朱良济说喜欢顾令颜,眸子眯了眯,轻笑道:“那再另说,可我就是看她不顺眼,一想到她将来做了太子妃还得给她行礼,我就浑身不痛快。”   “脸是长得漂亮,这天底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真不知道表兄喜欢她哪儿。”   宫女立在一旁,不敢插话。   “七娘的心眼,真真是比筛子还多。”甫一进屋,朱贵妃便转头对身侧女官锦宁说了一句,“半点也不像她亲娘,也没武陵小时候乖巧惹人怜。”   锦宁安慰朱贵妃:“七娘对娘子,总归是敬重的。”   “让人去查查,七娘今日说的话,可是真的。”   朱贵妃似是想到什么,冷哼一声,卸了钗环后,让人去唤了武陵公主过来。   武陵公主也是才到,听闻朱贵妃要她过去,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跑来了:“母亲叫我过来可是有要紧事?不是说晚上和阿耶一起过来用膳么?”   武陵是圣人庶长女,朱贵妃嫁给还是秦王的皇帝时,武陵已有两三岁大。   朱贵妃见她年幼失恃,又乖巧可爱,一直带在身边教养。后由朱贵妃给圣人进言,将她下降吴兴姚氏。   “有些事,不方便让你阿耶这样的男子听。”朱贵妃笑着让她坐了,温声道,“七娘孩子心性,我也不太放心,便想着给你说说。”   武陵心思通透,一下子就猜了个□□分出来,却还是问:“是何事?”   朱贵妃道:“顾家丫头和三郎的事,你应当也有听说一二,小娘子间的事我不好管,你有空便帮我照拂她一下。”   武陵应了好,连连保证定当将人给照料好了。   香炉中袅袅烟雾缭绕,朱贵妃靠坐回去,将手放在扶手上,神色淡然。   -----   初秋的傍晚干净凉爽,往院子里一站,便是浑身舒畅。一群人正围在屋前烤橘子和梨,火光映照在脸上,柔和了五官的棱角。   顾令颜翻动了一下炉沿上的小橘子,轻声嘱咐:“晚上还有晚宴呢,你们少吃些。”   “知道啦。”顾容华冲着她撒娇,“阿姊,你昨日不是说想画一副落日图吗?今天顺带画出来好不好?”   顾令颜拧了拧眉,她本来打算是明日狩猎时,就着上林苑的景色画的。   顾容华扯她胳膊:“阿姊,今日的景也好看呀,明日你从上林苑回来,哪还有精力画呀?”   众人都来了兴致,撺掇她去画,顾令颜推辞不过,便起了身,让婢女去准备用具。   点来点去,却少了赤色。   东西都已经摆好了,不画倒有点可惜,顾令颜便道:“我去祖父那里找找吧。”   此番来上林苑,顾审也跟来了。近来河西各种小摩擦不断,徐晏想问一问他河西的事,没叫人请,干脆自己过来寻他。   哪料才到门口,顾审又说自己头疼,还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我家郎君让我禀报太子:我今日头疼,又仪容不整,实在是不便见客,还望太子海涵。等我好了得了空,再去寻太子。”   听顾家侍从将这些话复述完,徐晏的脸色逐渐凝重,霎时阴沉了三分。   等他好了得了空,谁知道他何时能好,谁知道他何时能得空?   碰了一鼻子灰,徐晏只得转身走,却恰巧看到从屋里取了赤色颜料出来的顾令颜。   俩人相视一眼,顾令颜先回过神,沉默着行了礼,手里拿着颜料,一刻不停的往前走。   擦肩而过时,却被徐晏唤住了。   顾令颜脚步微顿,侧首看向他,语气冷淡:“殿下有什么事么?”   看着她一副冰冷神色,徐晏更显烦躁,脱口便问:“明日狩猎,可要我带着你?”   往年出来秋狩,顾令颜偶尔会跟着徐晏一块,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格外的开心。即便是回长安以后,也能快活好久。   去年的时候,徐晏猎了一只兔子送她,至今还养在她院子里头。   之前几次都是朱贵妃当着她的面跟太子提,太子则是平静应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她。   可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啊。   顾令颜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露出笑,温声说:“令颜骑射不佳,就不打扰殿下了,在旁边随便玩玩就好。”   “你……”徐晏皱着眉头,竟是说不出话来。   俩人数日没见,她没来找过自己不说,还总是一副守礼疏离的态度。   今日说起这个,他本是想着让她心情好些,别总是冷着张脸,却没想到她会拒绝的这么干脆。   一点余地都没留。   徐晏立在那半晌没动,待他醒过神虚握拳头,顾令颜却已经走远了。   取了朱色颜料后,夕阳渐渐偏移,顾令颜没敢耽搁,一鼓作气将大致雏形给画了出来。   众人围在一块看,顾容华甚至扬言要将画带回去,被人给好一顿骂,说她竟然妄想独占。她委屈得要命,直到顾令颜悄悄说晚上另给她画幅别的,才放下这个。   晚宴的地方不远,就在昨日下午的凉亭附近,顾令颜一行人休憩了一会,才慢腾腾地散步过去。   进去后,众人被宫女引着坐下,李韶拿着个橘子问:“要不要吃?阿娘给你剥?”   “不了。”顾令颜摇了摇头,身子轻轻靠在李韶身上,“晚上吃了好多。”   李韶忙将橘子放下,又捡了别的果子给她,哄着她吃了些。   今晚皇帝兴致高,又是秋狩的时候,点了一群世家青年郎君出来比试箭法。   郎君们手里拿着弓箭,表情跃跃欲试,都想在今晚好好表现一番,希冀能入皇帝或其余贵人的眼。   顾令颜手里把玩着玉佩,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李韶和顾容华几人倒是瞧得很起劲,还时不时的问她觉得哪个儿郎隽逸。   世家儿郎从小习骑射,箭法自然不在话下,一阵阵喝彩声不断响起,李韶的目光一直在到处逡巡,直到看到一青色身影从中走出,才差点惊叫出声:“颜颜,你三哥什么时候过去的?”   晚宴人多,男女分了两块地方,几人竟是没注意到,看着顾证走到放弓箭的架子前,顾家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证在一排长弓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张三石的,立在百步外,抬起弓箭对准靶心。   不知怎的,顾令颜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全神贯注的盯着,嘴里还不忘安慰李韶:“阿娘你放心好了,三哥箭法多厉害呀。”   片刻后,顾证忽的松手,众人目光跟着箭矢移动,直至其稳稳地停在靶心正中。   叫好声与欢呼声交错传来,顾证脸上神情不变,继续挽弓搭箭,将箭筒中的箭一支一支全部射完。   宫侍上前去数了数,高声道:“十支皆命中靶心。”   顾令颜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下来,面露喜色。   能开三石弓,且于百步之外连中靶心的人,并不常见。   皇帝的心情显然不错,温声问道:“太子左率卫中缺了个司阶,你可愿去?”   底下一众大臣皆变了脸色,前面上去的各家子侄,圣人仅仅是点头说了句不错。   可一开口,就给了顾家三郎一个从六品。   一时间,筵席上的目光都凝在了顾证身上。   顾证神色平静,略一躬身,叉手道:“谢圣人抬爱,只是顾证更愿往河西,希冀此生能够封狼居胥、建功立业,为我大齐镇守河山。”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园中顿时一片寂静。   蓦地,上首传来“砰”的一声脆响,皇帝转过头看向身侧,看向朱贵妃被酒渍洇湿的衣袖,皱着眉问:“贵妃,怎么了?” 第12章 将手中的披风轻轻盖在了……   灯火摇曳,树影婆娑。   顶着皇帝半关切半责怪的目光,朱贵妃心知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她仰首冲着徐遂一笑,温声道:“妾不胜酒力,失手打碎了酒盏,还望圣人勿怪。”   “既然累了,便先去休憩片刻,换身衣衫。”徐遂目光稍柔了些,“为了此次秋狩,你也操劳了数日。”   朱贵妃浅浅笑着:“好。”说罢却没立时离去,反倒是看向了正中站着的顾证,“我有一张上好的角弓,既然你欲往河西,不若今日就送给你。”   顾令颜怔愣了片刻,想起从前去清思殿玩时,确实经常在那看到一张挂着的弓。   日日夜夜的挂在殿中,想必是她的心爱之物,今日就这么送给三哥了?   没多大会,朱贵妃换了身衣裳回来,身后侍从手中捧着张角弓,通身乌漆发亮,她让人将这张弓给顾证,温声道:“你这般年纪便志存高远,我久在长安,希望能让这弓代我看你封狼居胥。”   顾证起身道谢,接过一瞧,发现并非凡品,眉宇间都染上几分欣喜之色。   宴饮正酣,顾令颜多饮了几杯蒲桃酒,抬起醉醺醺的眸子朝前一瞥,却发现徐晏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对面来。   四目相对间,她心尖颤了颤,随后便是从心底翻涌而上的烦躁,迫不及待的便挪开了目光。   可那人却一直望着她这边。   “阿娘,我出去走走。”顾令颜有些心烦意乱,干脆起身往外走,想去池边上醒醒酒。   李韶怕她受寒,让她披了件外衣才准离开。   夜风微凉,在水边略走了几步,刚才那点朦胧的醉意一下子就消失殆尽。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明月,几片落叶飘在水中,顺流而下。   一切都很祥和宁静,顾令颜忽而就笑了,在凉亭中坐下,神情柔和至极。   徐晏进来时,她正趴在桌案上浅眠,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巧粉嫩的耳尖。乖巧的不像话,和这数日来的淡漠疏离简直判若两人。   上巳节她来东宫等他一块出去,似乎也是在凉亭里睡着了,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像要把自己给藏起来一般。   他眼中浮起了疑惑,有些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从前看向他时,眼中总是有光。   风吹起顾令颜单薄的外衣,徐晏凝着她看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披风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不远处人声嘈杂,陆陆续续的有人走出来,当是筵席快散了。   徐晏没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   第二日秋狩,顾令颜来的不算早,到地方时,已经有了不少穿着锦衣华服的小娘子们。   “顾三怎么也来了呀?”   走过一株榆树下时,着绿衫粉裙的女子小声说了一句。   顾令颜微微偏头,朱唇轻启:“你…是?”   那女子脸都差点给气歪了,正挑衅人时,能有什么比那人轻飘飘来一句你是谁,更让人难受?   “阿颜。”崔芹扯了扯她的胳膊,小声道,“她不怎么出来,你不认识也正常,她姐姐是……越王妃。”   “原来越王妃的妹妹,从前没怎么见过。”顾令颜做恍然大悟状,“就是冒冒失失的,半点也比不上越王妃端庄大气。”   平常不出门,今日却来的,多半是想选楚王孺人和媵侍的人。说是越王妃的妹妹,但越王妃是白家嫡系,此人恐怕只是白家旁支,空有一个姓白的名头罢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随后施施然离开,徒留下咬牙切齿的白源和旁边看戏模样的几人。   环顾一圈,见没人帮她,白源心里堵着气:“刚才不是说好了要让她难堪,你们怎么一个个都不吱声了?”   “说说而已,也就你信了。”一人背对着她揪山茶叶子,眼含不屑。   顾令颜脾气虽好,但刚才不过说来玩玩,只有这蠢货当了真。   下午的日头暖融融的,一片金光泼洒下来,浑身都舒畅了。   进上林苑后,武陵转头笑问:“阿颜,你这马就是可是那匹大宛马?”   “是。”顾令颜点了点头,面容染上些许无奈之色,温声道,“贵妃娘子前日送来的,令颜不忍拂了贵妃好意,今日便带着它出来。”   武陵眼中流露出些许歆羡,朗声道:“既然有了这好马,那待会可得多猎些东西才好。”   顾令颜不善射箭,因此只笑了笑,没多说。   上林苑中草木茂盛,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阴影,原先进来的一大群小娘子们逐渐分散开,变成了十数批人。   顾令颜转头看了下四周,武陵拉着她道:“你跟我一块,咱们去前头瞧瞧,我听人说那边有头极漂亮的梅花鹿。”   她盛情相邀,顾令颜不好拒绝,便一路跟着武陵往上林苑稍深处走,已经略靠近郎君们狩猎的地方。   武陵想找梅花鹿,顾令颜却对这些没兴趣,正好一只兔子从她面前蹦跳着过去,白色的皮毛十分的诱人注意。   她想带回去养,便跟着跑了几步,兔子停下来瞅了她一眼,又转头一溜烟跑进了草丛里头。   “公主,我去找找那只兔子。”顾令颜转头对武陵说了句。   武陵一心要找梅花鹿,便点点头:“去吧,别走远了。”   上林苑并未豢养猛兽,且到处都有侍卫把守,即便到林深处,也没什么危险。武陵对此很放心,只叫了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她。   这一带兔子很多,顾令颜骑着马往前又瞧见不少,而刚才那只已经跑得没影了。   她一时来了兴致,挽弓搭箭,连续三发都射到了树干上。   “顾娘子,要不奴婢帮你猎一只?”远处的侍从见此情形,觉得有些可怜,便高声问她。   顾令颜更为泄气,摆了摆手,“不必了。”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在一株树旁下马,想要歇息片刻。抬头看着成片成片的梧桐,方才恍然发现已经到了男子这边。   以前跟着徐晏来过几次,倒也还算熟悉。   顾令颜垂眸看了会裙摆,不想久留。正要上马回转,一抬头,便看到前面有几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她,折射出幽绿色的光。   只这一刹那,她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拒绝了越王同行的提议后,徐晏朝自己常去的地方走。   今日猎物却不多,连属臣都忍不住疑惑:“难道是谁事先来过一遭了?”   徐晏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的策马往前赶。   穿过重重树林,跃过一条半丈宽的小溪后,仍旧没什么东西,静的出奇。   一道藕荷色的身影撞入他的眼帘,即便那人背对着他,却足以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徐晏勾了勾唇角,心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昨日问的时候说不愿意,今天还不是跟了过来?嘴上说不想跟他一块,心里却不是这么回事。   “顾令颜。”徐晏轻唤了她一声。   那身影没动,只有裙摆被风吹起一个弧度,腰肢窈窕,身子单薄得惊人。   徐晏皱了皱眉,心想还闹起了脾气,却又忍不住的策马往前走了走。   就这么几步,绕过一株粗壮的梧桐,到了顾令颜身后,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第13章 不三不四的人   西风萧萧,吹落了一地的梧桐叶,枯黄的败枝,衬得前方幽绿色的光更为阴沉。   徐晏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漆色双瞳紧紧盯着顾令颜僵硬的脊背。   顾令颜微微侧首,余光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迅猛跳动的心骤然缓了下来。   她先前就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和说话声,却一直不敢回头看,就怕自己一回头,面前的狼群便扑上来,将她撕个粉碎。   侍从见他神情凝重,忍不住出声:“殿下?”   徐晏右手已经放在腰侧佩剑上,下颌线崩紧,手背上突出道道青筋,对侍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收到信号,身后陪他打猎的世家郎君和侍从皆开始戒备,四下探查起来。   徐晏握着剑,横跨几步向前,将顾令颜半边身子遮挡住:“你去后面。”   知道来了人,顾令颜一下子就放松下来,差点瘫软在地。   她半晌没动作,徐晏的眉拧了起来:“顾……”   话未出口,便触及到她苍白成一片的侧颜,分明是初秋,豆大的汗珠却从额角滑落。   掐了掐手心,顾令颜强迫自己醒过神,正要艰难后退,领头的一匹狼却仰头嚎叫一声,猛地向前一跃,径直率着狼群冲了过来。   顾令颜扭过头,发现人群不知何时聚拢了过来,此时同俩人的距离极近。   来不及细想这上林苑中为何会有数十匹狼,在最前面那匹狼扑过来时,徐晏拔出佩剑,另一只手将顾令颜往旁边扯,挥剑去抵挡头狼的进攻。   利爪与长剑撞击,发出“铮”的一道碰撞声,尖锐刺耳,划拉声让人恨不能找一团棉球堵住耳朵。   堪堪躲过头狼的攻击,未有片刻喘息,徐晏便与其厮杀起来。   “殿下,你……”顾令颜颤着声音唤了句。   徐晏一面抵挡狼群攻击,一面漫不经心对她笑了下:“放心好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揍人。”又沉声下令,“就地绞杀。”   若是人,还能留个活口拷问。   可这一群狼,即便活着,也不能口吐人言,还不如杀了了事。免得为留活口,处理起来碍手碍脚,徒生事端。   毕竟人命要紧。   东宫亲卫闻言,纷纷拔刀上前,与前方狼群搏斗。   亲卫数量虽多,也有不少世家郎君加入进来,但这群狼却格外的凶悍。   “殿下,这狼也太多了些。”一双双狼眼中冒着嗜血的光,赵闻高声嚷道。   徐晏斩断一匹狼的前爪,眼眸深深:“孤知道。”   虽说狼通常成群结队出现,可今日林中群狼的数量,非同一般的多。   作为太子,从小到大想他死的人太多了。宫中有子嗣的妃嫔、他那一众兄弟、朱家政敌,全都在惦记他的位置。   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便是如此。   能往上林苑放进数十匹狼,还做的悄无声息的人,则少之又少。   徐晏冷笑一声,后退一步避开撕咬,衣衫却被划开一道口子。   旁边亲卫一个个皆是胆战心惊,既要同眼前的狼做搏斗,还要分神注意徐晏的状况,生怕他出了事。   “先解决了这头大的。”趁着头狼扑上前的间隙,徐晏将顾令颜往身后用力推了一把,一剑刺入头狼右眼。   头狼吃痛,伤的又是眼睛,瞬间开始发狂,攻击的速度愈发迅猛,动作也更激烈。   附近的狼见此情形,也疯了一般朝这边涌过来。   徐晏动作稳健,挥剑速度没受丝毫影响,每一招式都带着杀意,不敢有半分懈怠。   战斗瞬息万变,稍一停顿,就会给狼群机会。   顾令颜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徐晏刚才说她又不是没见过他揍人,确实如此。初见徐晏,就撞见他在宫里揍人,彼时圣人刚刚即位,他还不是太子。   越王几个带了人堵他,他却一个人将越王几人按在地上揍,只因他打架时有不要命的狠劲,那凶蛮的样子,让人瞧了都畏惧三分。楚王见打不过,便想让人告黑状,说是徐晏带着人打他们。   她从旁边树丛后站了出来,替徐晏作证,是越王先要动手。   那时他就已经有以一对多却占据上风的魄力,今时今日,更胜往昔。   刚刚才渺了一目,头狼攻击中中蕴藏着愤怒,利爪朝着徐晏面门招呼过去。其太过快速,亲卫来不及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在夕阳下泛着光的长爪,离徐晏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越来越近,心脏有一刹那停止了跳动。   太子若是毁了容,皇帝和贵妃那边绝不会轻轻放下,今日在场的人都讨不着好。顾令颜离得近,想将他拉开,动作却跟不上,情急之下唤道:“徐晏!”   原本枝繁叶茂、草木葳蕤的上林苑,浸染了点点血色。斜阳从天际倾倒,留下斑驳痕迹。   破空之声传入耳中,转瞬间,一支箭矢从侧面飞出,正中头狼左眼。   双目尽盲,头狼的动作也偏了一寸,右爪擦着徐晏的眼角往下落,几道细碎红痕一下子出现在他脸上。   没空去管脸上那点小伤,徐晏手起剑落,抓住机会刺穿头狼胸膛。   他回头看过去,剑端还挑着头狼尸首。远处一名着青色圆领袍、头戴幞头的青年坐在马上,一手拿着长弓,遥遥对他叉手:“殿下。”   头狼身亡,狼群分寸大乱,想要转身逃走。众人怕狼群逃到别处伤人,便紧追其后围剿,不出一刻钟,便将剩下十数头狼全部解决。   地上都是血痕,分不清是狼的,还是人的。   先前射中头狼左眼的那名青年下马上前,对着徐晏行礼:“我方才在附近,听到这边有兵器声和猛兽声,殿下可有恙?”   “没什么大碍,多谢。”徐晏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擦拭长剑,挑了挑眉,“你是……?”   他记忆过人,对这人只觉得有两分面熟,若是常年在京中的世家子,他当一眼就知道是谁。   青年微微躬身,道:“我名沈定邦,吴兴武康人。昨晚刚从吴兴到长安,今早来的上林苑。”短短几句话,将自己交代得清清楚楚。   姓沈,是吴兴沈氏?   徐晏轻轻颔首,以作回应:“先回去再说。”说罢率先收剑回鞘,翻身上马。   “刚才在外面见到先生,他还说担心你在林中玩太晚回去,会遇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沈定邦冷不丁对顾令颜道,“你也尽早回去,以免先生担忧。”   顾令颜垂首应了:“多谢沈阿兄提醒。”   徐晏瞥了眼沈定邦,眸光冷了几分,没多说什么,却对顾令颜伸出手:“我带你回去。”   顾令颜想拒绝,她本就是骑着乌骝过来的,一转头却发现那匹大宛马已经被狼给咬破了喉咙。   咬了咬唇,眼中满是不情愿。   徐晏等得不耐烦,直接伸手将她拽了上去。   李韶本在同一群贵妇人说话,闲聊着京中时兴的东西,顺带等自家女儿。   陆陆续续有不少小郎君小娘子从上林苑出来,她上去问,都没瞧见人。顾容华是哭着出来的,说顾令颜不见了,她来喊人进去找。   李韶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正要和顾容华去喊人,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一转头,便看到顾令颜乘着马出现在树丛间,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第14章 她往常不是这样的。……   残阳如血,轻飘飘泼洒下来,却浓稠得化不开。   和徐晏共乘一匹马,顾令颜浑身都是僵的,连指尖也尽是冰凉。   她受了惊,此刻心绪尚还有些不稳,心头一直在发颤。徐晏亦是在想狼群的事,也没说话的兴趣。   俩人一路无话。   出猎场后,等徐晏勒马停下,不待他说话,顾令颜便立刻翻身下马,略垂首道:“今日多谢殿下相救。”   她这副不愿扯上关系的态度令徐晏不耐,盯着她看了片刻,扯了扯薄唇,淡声道:“说不上救你。”   本来就是冲着他去的,否则也不会在他常去的地方准备好狼群,甚至将附近的护卫也全部调开,显然是有备而来,顾令颜不过是恰好撞上。   徐晏又垂眸看过去,只能看到她柔顺白皙的一段脖颈,以及细密如扇的睫毛。和往常一样的温柔听话,隐隐却透着几分疏离。   她往常不是这样的。   徐晏眉宇间浮现上些许烦躁,低声道:“只是以后别再随意走动。你若是想去,我昨日问你的时候,直接应下就好。”明明问过,何必偷偷摸摸的跑过去。   顾令颜扯着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事情都过去了,不解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她却不愿让人觉得她放不下徐晏,再次欠了欠身,温声说:“多谢殿下关心,令颜并非有意叨扰殿下。之前同武陵公主在附近,碰巧追一只兔子到那边,遇到狼群后走不开,才被殿下给撞见。”   她说不是因为他,只是想追一只兔子而已。   徐晏眉头皱了又松,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心口堵得慌。握缰绳的指骨泛白,心念转动几个来回,最后只是冷冷回道:“知道了。”   晚风拂过,林间清甜气息传来,将最后一抹桂子香气吹散。   她秋日常随身带着桂花。   这道念头忽的浮现在脑海中,徐晏眉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后低着头,驱马往外走,没再做丝毫的停留。   太子遇袭,此事非同小可。侍从报信后,徐遂和一众臣子此刻早已等在那,里面甚至已经吵了起来。   “肯定是有歹人提前得知消息,蓄意谋害太子殿下。”   顾审摩挲着手中杯盏,抽了抽嘴角,暗道这不是废话?   “圣人也在上林苑,焉知不是想要谋害圣人?此人定然谋划已久,且掌握了圣人和殿下的行踪。”   有人反驳道:“焉知不是突厥人?”   屋中又闹腾起来,几拨人吵成一团,比窗外鸟雀声还响。   片刻后,有人轻笑一声,扣了扣桌案,道:“那依诸位所见,这歹人,应当是谁?”   不消人再多说,转瞬便是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嘴唇动了动,一字也发不出来。   谁心里都有几个猜想,却不敢说。   “顾侍中身为太子太师,对此事有何想法?”   顾审手一抖,满杯的茶水差点溢出来。看了眼发难的人,暗道就算你父亲在这都不敢如此猖狂,一个小辈竟也想把他给拖下水,便也不再装饮茶,淡淡道:“我不在当场,一切还是等殿下来了,听听殿下的意思。”   他一句话便将自己摘了出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了几声。   那人是越王妃之父,被顾审堵了回去,显然有些不甘心:“我听闻顾侍中和太子殿下这段时日……”   “行了。”原本一言不发听众臣吵架的皇帝终于开口,“就依顾老所言,等三郎来了再说。”   未曾更衣梳洗,徐晏径直来了这边。   一身的血痕,面上身上尽是暗红色斑点,脸上的杀气还没完全褪去。逆着光从门口进来时,一道身影在地上拖长,宛如煞神降世。   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众人心口略紧了紧。   他这副不羁模样,令徐遂恍惚间看到了他幼时,瞬间就皱紧了眉头:“伤亡如何?你伤得可严重?”   “有人受伤,没什么大碍,医士正在诊治。”行过礼后,徐晏也没坐,站着回道,“儿的伤还好,只是担心父亲安危,来不及换件衣衫就赶了过来。”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对太子下手,不仅没将他放在眼里,焉知是不是也想将他一并除了。   徐遂紧皱的眉头稍缓:“你有心了。”   徐晏又是一礼,道:“儿不知是谁引来的狼群,还望父亲彻查此事。”   东宫属臣同时起身,齐声将徐晏的话重复了一遍。   皇帝只颔首表示知晓,却是将目光转向了沈定邦:“你就是沈家六郎?听说是你救了三郎?”   骤然被点名,沈定邦不慌不忙行礼:“回圣人话,殿下英勇,定邦只是趁殿下和头狼搏斗时,伤了头狼一只眼睛。”   “你救太子一命,是你和他的缘分。”徐遂双眸微阖,“可愿去詹事府任职?”   沈定邦匆匆跪下:“分内之事,当不得圣人如此厚爱。”他本就没打算现在入仕,此刻推拒的也干脆。   徐遂沉吟了一会,笑道:“你年少有为,有何当不得的?”   他这边交代完,一众大臣还待继续说狼群的事,徐遂却乏了,只着人彻查,其余的事一概回城后再商议。   “先生。”人群散去后,沈定邦隐在廊柱后面没走,专程等着顾立信。   顾立信瞅他一眼,沉声道:“怎么碰到太子了?”   “先生。”沈定邦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我方才瞧见三妹妹了。”他经常来往顾家,同顾家兄妹间的称呼,也是直接随着顾家的排行来。   顾立信一下子转过头来。   沈定邦敛眉,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等到了池边,他方才在顾立信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她如何了?”顾立信问。   沈定邦低声道:“瞧着还好,我远远瞧着太子似乎护了三妹妹一下,没受伤,就是受了惊,师母已经将她带回去了。”   听到他提及太子,顾立信没答话,铁青着脸冷哼了一声,双拳在袖中收紧。   -----   李韶原本就守在旁边,待众人走后,一把将顾令颜搂到怀里,问她:“可有受伤?”   “阿娘,我没有。”顾令颜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轻声道,“我想回去歇息了。”紧绷了许久,她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   李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连声道:“这就回去。”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顾令颜倏尔打了个寒颤。   想起她上次在行宫受凉后发热的事,李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一刻不停的带着人回了住处。   叫顾令颜先换了身干净衣衫,李韶又让人去给她准备洗漱用的水,杜夫人、顾容华几人都来看了一通。   “阿姊,那狼长什么模样?有多少头啊?”顾容华一面给顾令颜递点心,一面好奇问着。   顾令颜刚睡了一小会,闻言便放下食箸,拧眉想了想,道:“生得青面獠牙的,没仔细数,大概二十多头吧。”   二十多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太子带了些侍从,但大部分都是勋贵子弟出身,真正上过战场的少之又少。   光听她的几句描述,顾容华便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抖了抖身子,还想再问几句。   “行了行了,快让你姐姐休息会。”杨氏打断她没完没了的话,瞪了她一眼。   也就是顾令颜好性子,刚遇了危险还配合她回想这些事,要换做别人,早被打出去了。   她不疾不徐的低头用饭,一小口一小口,却让人看着便很有食欲。顾容华都忍不住跟着用了点东西,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屋里守着的众人渐渐放下心,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留了两个小丫鬟在里面伺候。   刚走到门口,便看到榆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看着是刚刚到的模样。他走进几步,淡声道:“阿颜可在里面。”   不带丝毫的疑问,显然是已经确认过才说出口。   “回殿下话,颜颜刚睡下。”李韶现在最烦他,敷衍着行了个礼,也淡声回他。   徐晏挑了挑眉,神情古怪:“是么?我刚看见有人端着吃食进去了。”   屋里紧跟着传来顾容华细细的声音:“姐姐你多用点,这个要全部吃完才可以的哦。”   李韶:“……”   门扉被轻轻打开,顾令颜停下用食的动作,转头往门口看去。外面残留的一点落日余晖,全被那道高大的身影给遮挡住了。   因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却宛若神祇。   “殿下万福。”顾令颜起身给他行礼,神情淡淡。顾容华也跟在她旁边,埋下了头,她怕自己一抬头就想撕了他的脸。   徐晏点了点头,没让她俩行完这个礼。   顾令颜抬眸打量他,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衫,重归以往的干净整洁。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周遭还残留着狼和人的血迹混杂的味道。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眼角处有几道细碎的口子。是被头狼抓的,非但不损他的俊美,还平淡几分桀骜。   “你身体如何?可有被吓到?”徐晏敛眉问她。   顾令颜捏了捏衣角,低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令颜无碍。” 第15章 也许不喜欢了吧?   窗外呼啸的西风一声高过一声,顾容华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整间屋子只留他二人。   俩人面对面坐着,他那张挂着细小伤口的脸就这么杵在顾令颜面前,让她想不注意都难。俩人都没说话,安静得只余墙角的更漏声和窗外的风声。   见顾令颜一直盯着他的伤口瞧,徐晏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好瞧的,下午还跟你说过,又不是没见过我揍人。”声音是一贯的慵懒,仿佛对此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揍人么,多少是要受一点伤的。   顾令颜别开眼,看着床前垂挂的幔帐。幼时在宫里见到他,似乎不是在揍人,就是在揍人的路上。   先帝很宠徐晏,那时他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先帝崩逝后出了些变故,宫里宫外的风向一下子扭转。   越王作为长子本就跟他有旧仇,四皇子是越王一母同胞的弟弟。而楚王一贯是个墙头草,以前徐晏受宠便每天跟在后面,恨不得做半仆,等出了变故又转为跟越王玩。   徐晏嚣张惯了,绝不可能给人低头,那日他生辰,越王几人带了数十扈从将落单的他堵在花园。   扈从将周围牢牢围住,越王和楚王则要联手揍他,四皇子在旁边观战。   明明自己是被堵在墙角的那一个,徐晏却率先冲了上去,没理会凑数的楚王,拽住越王就往地上贯。   楚王和四皇子被他不要命的架势给吓到,旁边的扈从只敢堵住人,哪敢上前碰几位皇子。等楚王二人回过神上前帮忙时,越王已经被徐晏按在墙上,磕破了头。   鲜红的血迹顺着朱色宫墙蜿蜒而下,艳丽刺目。越王被吓到不敢说话,扈从眼中纷纷升起惶恐。   楚王最先回过神来:“快!咱们去找阿耶!去告诉阿耶,就说三郎不敬兄长,把大兄的头打破了!”   四皇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徐晏拧着眉还未回话,顾令颜却听不下去了,从树丛里蹦出来嚷道:“你们好坏啊!明明是你们先要打这个哥哥的,竟然还想告黑状!”   众人一时间惊诧无比,推推搡搡间,顾令颜差点失足掉到旁边池子里头去,幸而徐晏拉了她一把。   去清思殿的路上,徐晏懒洋洋地对她说:“你说话这声音真好听。”   只一瞬间,顾令颜便感觉自己心跳漏了半拍。来长安几个月,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声音好听。那时她转过头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心中雀跃无比。   他脸上那抹浅淡笑意太过刺眼,顾令颜微微别开脸,再次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   “不必如此。”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徐晏沉吟片刻,“唔……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嗯?”顾令颜歪头看他,双手平整的放在膝上,看起来乖乖巧巧的。   就像她的人一样。   恍惚间,徐晏仿佛又看到她从前坐在桌案旁,手里捧着书,安安静静等他批阅公文的模样。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了放到她面前:“前天跟你说过的,一些小玩意。你说你不喜欢笔洗一类的,我就换成了这些。”   里面装着几枚小巧的玉摆件,还有几个陶人。   顾令颜偏头,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帘:“不用了。”   徐晏拿着锦盒的手僵住,脸上罕见的带着一丝错愕,显然是没料到她会三番两次的拒绝。一只手悬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顾令颜又瞥了眼,俩人少有的几次去西市,她都会带着不少这种小玩意回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以为她喜欢?   “你不喜欢?”徐晏皱了皱眉,“还在外面,都是临时准备的,确实不够精致。”   顾令颜扯了扯嘴角,有些话憋在心里许久,今天要是不说出去,她觉得自己会难受死。要难受就一起难受吧,凭什么就她一个人不高兴?   “每次跟殿下去东西二市,殿下都会送我这些东西。”顾令颜笑笑,“其实我也知道殿下日理万机,肯定想不起这些小事,都是贵妃同殿下说的。”   “我不怎么在意,想着只要殿下愿意为我买就行。”她总对自己说,徐晏从不会给别的小娘子买东西呢,“殿下哪里知道,我喜欢的不是这些小玩意,而是殿下送的啊。”   顾令颜抬起头看向徐晏,眸子亮晶晶的,眼中是罕见的平静,唇角还轻轻翘起。一点儿别的情绪都没有,仿佛是在描述别人的事。   徐晏猛地怔住,呼吸迟滞了一瞬,手上一时乏力,锦盒摔到地上,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   “那现在呢?”徐晏喉结动了动,轻声说。   顾令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徐晏现在迫切的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你刚才说的,以前喜欢……那现在呢?”现在呢?   “现在啊。”顾令颜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一团,眼前浮现起行宫那日徐晏唇边的冷笑,淡声道,“也许不喜欢了吧。”   也许不喜欢了。不喜欢了。   徐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回答。   在他心里,顾令颜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更不会是用这样冷淡的语气。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   太子遇袭,人心惶惶,皇帝召了重臣商议半日,也没商议出个什么结果来。   一众妃嫔皆不敢轻举妄动,恰好朱贵妃派人去请,说自己心中惶恐难以入眠,皇帝便顺理成章的去了朱贵妃处。   “圣人!”见皇帝进来,朱贵妃眼底瞬间便溢出泪花,哽咽道,“三郎要是出了事,可叫我怎么活?”   徐遂立在榻前,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一段雪腻肌肤,和泛红的眼尾。   片刻后,他终是上前将朱贵妃拥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这件事委屈你们了。”   朱贵妃仰起头,竭力遏制住啜泣,颤声道:“圣人知道妾和三郎委屈,妾心里便知足了。”   “可妾还是忍不住会想,若是不在天家,在寻常人家,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害三郎了?”   她声音都在发颤,一下一下撞击在人的心弦上。徐遂抿了抿唇,动作放柔了些,眼底也露出几分哀色。   朱贵妃咬着唇忍住泪意,可哭腔却是忍不住的:“还是说是妾得罪了什么人,所以那人报复在了三郎头上?妾这些年一向谨小慎微,圣人让妾执掌后宫事,妾也不敢滥用权柄,生怕出了差池。究竟是什么人,心肠这么歹毒!”   “少君。”徐遂柔声安抚她,“你不必这么说。寻常人尚且舐犊情深,既然生在天家,朕作为皇帝,岂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想要戕害自己的血脉?”说到这,他也带上了些许怒火。   朱贵妃垂首不语,手拽紧了他的衣摆,指节用力到泛白。   “你放宽心,这件事朕定会给你和三郎一个交代。”徐遂替她擦了眼角溢出来的几滴泪,嗓音柔和,眸光缱绻。   朱贵妃轻轻仰首看他,堕马髻有些微的凌乱,眼角殷红,涂过口脂的唇也因啜泣乱了许多。窗边红烛摇曳,徐遂眸光微动。   却有侍从来报,尚书左仆射请见,有岭南道要事。   皇帝仪仗走后,朱贵妃唤了人打水梳洗。   锦宁动作轻柔地给她擦着脸,轻声道:“圣人好歹还知道娘子受了委屈,今晚也不算白请他来这一遭。”   今日傍晚,朱贵妃上了细细的妆,锦宁擦了好一会还没完全擦干净。   她冷笑了一声:“知道。知道有什么用?” 第16章 孤不是来陪你闲逛的   烛光熠熠,朱贵妃脸上的冷意被柔和了不少。   锦宁抿着唇,神色里隐隐有些不忿。她刚才说那话安慰朱贵妃,实际上自个心里何尝不明白。   圣人知道贵妃受了委屈,可她跟了贵妃近二十年,哪次被委屈的不是贵妃?   最后也不过得一句“委屈你了”。   “罢了,不提这些事。”朱贵妃仰靠在铺了锦罽的凭几上,“将我的弓拿过来。”   锦宁愣了愣。见没人答话,连脸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朱贵妃忍不住睁开眼望了过去。   “那张弓昨儿晚上给了顾家三郎,娘子忘了?”锦宁笑着回她,眼中露出疑惑。   她往挂角弓的位置看了眼,果然没瞧见那张弓,摇头失笑:“我这记性是愈发不好了。”她轻蹙着眉头,呢喃道,“顾三郎……”   后面的话锦宁没听清,眼底带上三分笑,道:“奴婢心里还嘀咕,那张弓可是娘子爱物,怎么就轻易送他了。”   那长弓往常就挂在清思殿里头,每年秋狩都会带出来,用的时候却少。   便是太子幼时想玩也不被允许,昨日竟就送了人。   朱贵妃莞尔:“看他顺眼,想送就送了。”   -----   等他走后,顾令颜叫人进来收拾屋子。有的陶人摔断了胳膊腿,已经不成样子了,侍女问该怎么处理。   “都收拾好了,明早送去给太子。”顾令颜温声嘱咐。   或明或暗的烛火映上她明媚的面庞,歇了片刻后,顾令颜披了件外衫起身,一推门便看到星子皆泛着一层柔光。   京中有宵禁,出来外面一趟,众人皆是借此机会通宵达旦的玩乐。   郎君们在池边饮酒作诗,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偶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顾令颜避开人群进了池边小道,却迎面撞上个人。她压下惊讶俯身行礼:“殿下万福。”   越王有些朦胧醉意,眯着眼看她半晌,轻啧一声:“老三也太过分了点,竟然这样对你。以后他再这样,你就告诉我,我这个做长兄的……”   顾令颜下意识拧了眉,不欲同他多说,敷衍两句后转入了旁边树丛里。一群小娘子们在里头玩投壶。   “阿颜,你要不要来玩?”温妙站在一株槐树下冲她招手,眉眼弯弯。   顾令颜慌忙摆手:“我玩得不太好啊。”顾立信极擅射艺,但她却没继承到这个天赋,射箭投壶都很差劲。   温妙冲着她笑:“没事,我教你就好了。”她不由分说的将顾令颜给拉了过去,手把手的教。   教了几个回合,温妙深感疲惫,一下子觉得自己苍老了好几岁。   “就是这样、那样,再这样呀。”温妙手舞足蹈的比划,双眸睁得圆圆的。   顾令颜顿了半晌,轻轻点头:“好,我再试试。”   又扔了十数支竹矢,泰半都落在了外面。到最后一根时,顾令颜凝神屏息良久,方才朝前掷去。   竹矢贯穿壶耳而过,乃是贯耳。   众人都道极好,连温妙也松了口气。   因人数多,几轮投壶玩下来,已是月上中天。夜风裹挟着露气,扑在面上时倍感阴凉。   人群逐渐散去,顾令颜却没尽兴,又拉着人陪她玩了会。临回去前,她道:“阿妙,我下次再来找你,容容也说要教我,但她自己都不怎么会。”   温妙大骇,急忙摆手,欲哭无泪的看着她:“你忘了吧,赶紧忘了。我们就当这是个意外,不好吗?”   顾令颜:“……”   李韶晚间去了趟朱贵妃处,回来后去看了眼顾令颜,见她睡得熟才放下心,摄手摄脚退了出去。   “真是晦气!颜颜只要遇上他,准没好事。”顾立信刚草拟完岭南道的诏令,一回来就气冲冲的撂下句话。   他还记得顾令颜第一次见到徐晏,就差点掉到池子里去。   屋外风声呼啸,李韶脑子里乱得很:“算了算了,跟他计较什么。”阿昏她不愿让顾令颜再沉溺在这些事中。   想让顾令颜不去想,她自己首先得抽身。   太子遇袭,上林苑人心惶惶,圣人拨了人手,大张旗鼓的开始调查。   顾令颜离开上林苑返京的时候,负责值守的人全被拷去审问。据说负责巡视那一块的侍卫都是新换上的,中午饮了酒,一觉睡到下午没起来。   “等回京了咱们去西市瞧瞧,我想买几支新的笔。”坐在车中,顾令颜缓缓整理带出来的东西,声音温柔。   顾容华帮她卷画,忿忿道:“摆明了是有问题,那是太子常去的地方,谁敢这时候饮酒?”   往常能过去那边的无一不是有背景的,根本轮不到寻常出身的侍卫。这次的一群,没几个家里是叫得上号的。   顾令颜又道:“还少了藕荷、鸦青这几个颜色,先试试能不能调出来。若是可以就不用买了,反正用的也少。”   “阿姊!”顾容华提高了音调,“我同你说事呢!我说肯定是有人要下手害太子。”若是太子自个受了伤,她还能幸灾乐祸一会,事关顾令颜,她又笑不是出来了。   她天天着急上火,当事人竟然直接无视了她的话。   “我知道。”顾令颜停下手中动作,容色淡淡,“别跟我提他了。”   从前听到和徐晏有关的事,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即便不插话,光是听人说,都能带着笑听很久。   现在却一点都不想听到了。   顾容华张了张口,嘟囔道:“不提就不提。”   “好了,乖。”顾令颜揉了揉她的发顶,“前几日说想要我画落日图,我那天画的不够好,等回去后再给你画一幅?”   顾容华得寸进尺:“不要了,我们去白鹤观玩,画幅银杏的好不好。”   顾令颜顿了顿,指尖顺着她柔软的发丝滑落,停在半空中,复又收拢成拳。   去年中秋后,她去过一次白鹤观,遍地的金黄萧萧而下,人走在那,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白鹤观在长安声名远扬,她缠着徐晏想去。当时以为他也乐意,现在看来应当是被她缠磨烦了,兼之贵妃说和,徐晏才终于应下。   她在观里等了一下午,傍晚时分,赤色笼罩大半个天际,庭院遍布暖色金光。   徐晏终于在这片金光中出现,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乌色瞳仁毫无波动。   “看完了没?逛够了就回去。”甫一到白鹤观,徐晏便对她说。   “还没呢,你再陪我走走好不好?”她望向徐晏,语调软软的。   她没说的是,他来之前她压根就没心思逛,满心满眼都在想着他何时才能到,连白鹤观有多大都没弄清楚。   徐晏解下大氅,暖黄的光洒在他身上,冷峻的面容却一片阴翳,眸色深不见底:“孤是过来接你回长安的,若是不想回去,今晚大可在观中客房住一宿。”   “要是嫌观中简陋,你们家在附近还有别庄,你也可以过去。”   他很少在她面前自称孤,也很少说这样多刻薄的话。   大多时候是寡言少语、声调慵懒闲适的。   顾令颜以为他是因政事缠身,才心情不好、声音冷硬,跟她说话的语气也冲。   她还是跟着徐晏回去了。   后来才知他对政事完全是乐在其中,宁愿待在东宫处理一天的政事,也不愿出来陪她一会。   他肯来这一趟,完全是因为已经应承下的事,不得不来。   “阿姊?”没人搭理自己,顾容华又轻唤了一声,眉尖微蹙,“跟我一块去好不好嘛。”   顾令颜将握紧的拳松开,柔声道:“好啊,我陪你去。” 第17章 就算顾令颜这辈子不来看……   微风拂水,树影摇曳。   在弯月的映照下,地上拖出霜白色的影子。   顾家在传晚膳,众人都聚在正院里头,气氛并不是太好。   才说完狼群的案子到现在都没下落,又不知是谁说起顾证要去河西。   “三哥。”顾令颜伸出纤细的手指头,在桌下戳了戳旁边的人,“你先假意认个错,哄哄祖母,日后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顾证不为所动,轻声道:“我是想去河西的。”他仰着头,轻声补充,“我自小的心愿,就是能提刀上沙场。”   杜夫人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却没说什么。   半句或指责、或抱怨的话都没有。   这几天顾家都没人提上林苑发生的事,直到今日,才摆到明面上来。   “三郎。”上首顾审扣了扣桌面,发出一声叹息,“你想去可以,该事先跟家里说一声的。”他这么一来,直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顾证的身子晃了晃,仍是梗着脖子:“祖父,圣人让我去东宫左率卫,如果我不说我想去河西……”那就该去东宫任职了。   “去就去了。”顾立信皱着眉骂他,“等你想去河西的时候再换不就行了?”   官职调动,本就是常态,甚至身兼多职也不是什么罕事。   东宫官是太子家臣,顾证现在厌恶透了徐晏,哪里愿意去,他抿抿唇:“可我一日都不想去东宫。”   众人默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证以前跟太子关系还算不错,都混在一个圈子里,偶尔会一起打马球、练骑射。   顾令颜蜷了蜷掩在衣襟下的手指,撇过头去,几度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又试了一会,只喊出一句:“三哥。”   顾证点了头,没说话。   “想去就去吧,活着回来就好。”恰逢晚膳一道道传上来,杜夫人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浑身力道被卸去大半,“狼群的事也没查个明白,咱们家就不该去秋狩的。”   顾令颜和太子一块遇到狼群,还是在皇家的上林苑里,皇帝知道后给她送了不少礼物,除此之外再没后续。   房中点着火烛,在灵芝献寿的烛台上摇曳着红色的光,还没到用炭的时候,众人却莫名觉得有些凉。   用完饭,众人渐渐散去。   顾令颜没走,又喊:“三哥。”   “嗯。”顾证应了,温声道,“颜颜,即便没有你,我也不会去左率卫。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在宽祖父他们的心,我一直都想成为三叔那样的人,从未变过。”   顾令颜从他眼中看出了光,忽而觉得鼻尖酸酸的。   三哥小时候就说想跟三叔一样,那时大家都当是孩童稚语,但他从未变过自己的赤子之心,她这些年竟不知在做些什么!   “狼群的案子也不用担心,总归会有结果的。”顾证宽慰她。   顾令颜摇了摇头:“都这么久了,要有早该有了。”若是没有,说明有人不想有。   顾证下颌收紧,嗤笑:“太子那样的脾气,怎会甘愿没结果?”   -----   徐晏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性。   他众星捧月着长大,乖戾嚣张、跋扈凶狠这些词,都能用来形容他。   先帝喜欢这个孙子,甚至有过册封皇太孙的想法。他自小就谁都不放在眼里,现下年纪渐长才略微收敛了些。   却也只是些表面的工夫,内里从来就没变过。   但这次的事,又让他脾气一夜之间回到从前,只瞧上一眼,都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九岁时,四皇子要玩他心爱的小刀,那把刀是他外祖父朱明德送的,精巧华美、锋利异常。那时朱明德刚刚薨了,他更是随身带着这把刀,日日不离身。   四皇子说好了只看一下,看完却不愿意还,想要占为己有,最后甚至相互抢夺起来。   徐晏脾气一上来,将四皇子吊在树上,吊了大半日。   被救下来时,四皇子整张脸都是白的,身体软成一摊泥,站都站不住,从此再也不敢单独跟徐晏待一块。   先帝宠他,只表面上训斥了几句,愣是半点实质惩罚都没。   手里拿着公文,听底下人说上林苑之事的进展,徐晏撩了撩眼皮:“查到哪了?”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这几年太好说话,让有些人胆子大了起来,觉得可以招惹他一下。   赵闻低着头,迟滞了一瞬:“还在审问上林苑主官。”   徐晏嗤笑几声,颇觉没意思。   “上林苑的事,让朱良池领人去查。”徐晏将公文掷回给赵闻,兴致缺缺地靠在软榻上。   朱良池是朱家长子,在左春坊为司议郎,颇受徐晏器重。   天上乌云密布,分明临近正午,却将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透进来。   外面天气不好,兼之事务多,人心情也跟着烦躁。徐晏干脆搁了朱笔起身,抬步往外走去。   到东宫大门口时,正好听到远处的喧闹声,横街远处,朱墙碧瓦所夹的宫道间,宫娥侍从簇拥着一个着绀蓝圆领袍的人款款行来。   “太子殿下万福啊。”来人冲他行了个礼,既随意,又敷衍。   东宫处在宫城边上,他又凶名在外,若说是路过,谁也不信。   说是来拜访,又没让人提前通传。   徐晏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勾:“大兄这是作甚?”   “刚从太极殿出来。”越王脸上带笑,温声道,“父亲说你被狼伤得不轻,我特意过来瞧瞧你,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看着他脸上那副贱兮兮的笑徐晏就觉得手痒,磨了磨牙,也笑:“多谢大兄关心,孤好得不得了。”   越王道:“也是,看你现在都能出来活动,应该是不错的。”他向身侧招了招手,“我带了些东西过来,都是年初父亲赐下的,你拿来好好补补身子。”   徐晏让人接下,又露出为难之色:“这是父亲专程给大兄的心意,又转送给孤,不太好吧?”   越王面上一滞,他光想着用来气徐晏,却忘了这一茬。   那人是他们父亲,但更是天子。他有心想把东西收回去,但知道徐晏肯定不会让他如愿。   “你伤的这样重,顾家小娘子来看过你了没?”越王瞅着他的神色,转了话题,“以往就算没事,她可都是三天两头的进宫的。”   没想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顾令颜,但这不妨碍徐晏骂他:“大兄管这么宽,是不是连孤一日吃几顿饭,也要问问?”   顾令颜确实没来看他,徐晏自己都想不明白。   去年他在河西被流箭擦伤胳膊,顾令颜日日给他送糕点,怕他吃腻,还换各种形状样式,直到他伤好为止。   他想了几日都没想清楚,也不好意思问别人,这会骤然被越王给点出来,戾气止不住的往上翻涌。   脸一下子就沉了,不留半分情面的让越王走人。   万兴瞧着,只觉得自家太子面容阴鸷,浑身萦绕着一股冷冽之气,便试探着说:“殿下,顾娘子……”   话还没说完,徐晏就回了他一记眼刀子,随后大步流星往前走。   他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徐晏想着,这没什么好稀罕的。   就算顾令颜这辈子不来看他,他也不会在意半分。 第18章 殿下刚摔坏惯用的玉镇纸……   一场秋雨后,又是难得的几日大晴天。   风带着清新,树丛逐渐弥漫金黄,光洒在身上,亦是暖融融的。   西市的人一如既往的多,华丽高大的房屋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货物摆在店中,许多甚至摆到了外面走道上。   穿着华贵的路人四处穿梭,衣香鬓影、举止蹁跹。女郎们的薄纱裙如烟似雾,郎君的蹀躞带随着行走在腰间摆动。   顾令颜本打算直接去买画笔,然而还没找到地儿,就被顾容华给拉到了一家卖首饰的铺子里。   “我要买一支碧玉钗、还要对耳珰,手串也得换一换了。”她掰着手指头数,越数越多。   零零总总的加一起,竟有上十样。   顾令颜眼含笑意,坐在一旁陪她挑。   等顾容华拿着一样又一样首饰过来给她瞧时,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问:“容容,你买这么多?”   “对呀,我每一样都好喜欢的。”顾容华扬起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顾令颜握着她拿来的鸡血石把玩,绮丽面容比那玉石更秾艳三分,仰起头说:“你有带这么多……钱么?”   像是突然被她提醒,顾容华面庞一下子就僵了,支支吾吾:“好、好像没有。”   出来闲逛带不了多少钱,她想了想自己带的,估计只能买个两三样。   顾容华平时爱到处买东西,根本没存下多少钱,即便是记账让人上门去拿,她一时半会也拿不出这么多。   顾令颜低头看手中艳红靡丽的鸡血石,一阵无语。   看着她流连的神色,顾令颜想赶紧速战速决,去买她的画笔,便道:“你再去挑几样吧,我瞧那支羊脂玉簪就挺好看的,我送你。”   这样一个惊喜砸下来,顾容华霎时喜形于色,嘴跟抹了蜜似的一通撒娇。   首饰铺子在西市门口,人最多的地方,力求让所有路过的人第一眼看到。   正是热闹时候,俩人一出店门,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般从面前涌过,压根就没地方下脚。   而顾令颜常去的笔墨铺子,则在西市正中,这么挤过去,要好一会。   俩人绕道去了趟卖小食的巷子,买了许多零嘴,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让人分外的踏实。   顾令颜尝了颗梅子,眼睛一下子亮了:“我等会再去买点。”   顾容华她爱吃酸的知道,自己尝了一颗后,也跟着说待会要去买。   卖笔墨的铺子恰好没客人,顾令颜说了自己想要的几种笔和颜色,掌柜便都拿了出来,摆了一大桌子。   她低着头仔细挑选自己想要的,屋里挂着许多画,架子上摆着一排的颜料。满室鲜艳,及不上她半分颜色。   绮丽面容在如此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阿姊,你买鸦青,准备用来画什么?”顾容华凑过去围观。   顾令颜刚挑完颜色,正让掌柜收拾,闻言笑道:“上次偶然要用没有,现在先买回去放着,免得要用的时候找不着。”   顾容华拖长尾调哦了一声,开始百无聊赖的四处闲逛,这里瞅瞅笔,那里看看砚台。   她也是从小就开始学画的,天赋不差,基本功也扎实,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些年长进不大。   刚同掌柜交谈完,顾令颜一转头就看到她这副无聊样子,不禁莞尔:“你没有想买的?”   “不知道买什么。”左看看右看看,顾容华觉得自己什么都缺,实在决定不了该把什么买回去。   顾令颜从执笔开始便学丹青,常年不辍。十岁那年,她送了幅消暑图给太子做生辰礼,被他夸了句不错,甚至挂在了东宫某处殿宇中。   自此以后,顾令颜习画更加勤勉,以期能画出更好的,让他看见。   她自嘲笑笑,想着这些年的喜欢,虽是自己一厢情愿,也不是完全没好处的。   起码学会了做糕点,画技也更为精进。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眼前漫起一层水雾,她想,喜欢一个人时,至少要让自己变得更好。   这样等不喜欢的时候,才不会那么难过。   “走吧。”挑好自己想要的东西,顾令颜仰头看了会房梁上牡丹雕花,轻声说,“我选好了,咱们回去了。”   顾容华不愿意这么早回去,在一旁叽叽喳喳:“阿姊,我们再去荟仙阁看看好不好?就在附近呀,我想买点东西。”   顾令颜应了好,侍从将她买的东西收拾好,俩人准备出店子,却迎面碰上一人。   是徐晏身边的亲卫赵闻。   那人着蓝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满满当当的物件,叉手要对她行礼:“顾娘子。”   赵闻是太子身边亲卫,偶尔徐晏还会让赵闻来给她送东西,顾令颜一早就认识他。   他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且她现在和太子没有瓜葛,顾令颜如何敢受他的礼?便急忙避开半步,笑道:“是来买笔墨的?”   赵闻摇摇头,一张沉着严肃面容犹豫了一会,方道:“不是,是来替殿下买个镇纸。”   “来这买镇纸?”顾令颜满脸惊诧,有些不可置信。   若想要镇纸,宫里什么样的珍奇宝贝没有,非要来这买?   难道是买来送人的?   顾令颜胡乱想了一下,又打消自己这个想法,太子私库丰盈,保管能薅出一大把镇纸,无需出来找。   赵闻在门前立住,回她:“殿下刚摔坏惯用的玉镇纸,东宫翻遍了都没有一样的。殿下用惯了这个,看别的都觉得不习惯,就让我出来外面找找,看有没有相仿的带一个回去。”   听他说着,顾令颜蹙眉,心口猛地跳动了一下,轻声道:“你有公事在身,我就不打搅了。”正好一片云飘开,炎炎烈日倾洒而下,在她脸上覆了一层光。   临近正午,太晒了。她怕晒,不打算继续停留,转而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听到身后赵闻跟掌柜描述:“是一个虎形的镇纸,蓝田玉做的,上面雕刻……”   “没有这样的。”掌柜不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怕人不信,又道,“咱们这种小店面,贵重货物都一清二楚,不可能记错的。”   顾令颜脚步不停,赵闻和掌柜的交谈声越来越小,最终微不可闻。   这间笔墨铺子在西市的一条小巷子里,周围没什么人,穿堂风猛烈,几乎能把人帷帽掀翻,但带着清新。和之前在热闹处的闷滞感,截然不同。   顾令颜深吸几口气,仰首看屋顶上长出的一株小草,乌漆的瓦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发亮,闪着晶莹的光。   景色很好,她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咱们去买几卷琴弦吧,我那张春雷昨天断了七弦,把最后一根给用完了。”路过间专卖琴弦的小铺子,顾令颜拉着人走了进去。   等将东西都买齐全后,俩人方才折返往回走。   在出西市前,还看到赵闻带着几个人穿梭在几间店铺中,找那个蓝田玉的镇纸。   逛了一下午,顾令颜上车便阖上眼,不出片刻就睡熟了过去。   车缓缓停下,被人唤醒后,顾令颜刚探出头,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三妹妹这是去哪了?”沈定邦立在台阶下,悬珠般的目睇了过来。   顾令颜唇角绽开笑,眉目如画:“去了趟西市,沈阿兄呢?阿耶不是说今日要带你和三哥去崔尚书家?”   沈家主枝现在都不在长安,沈定邦又是顾立信的学生,来长安这段日子一直住在顾家。   “早上已经去过了,我刚才去看了我表舅父。”沈定邦回她。   顾令颜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呀。”她指了指车,“我和容容今天给你们都买了东西,用晚膳的时候带给你。”   看着顾令颜下了车,步履轻盈的靠近,沈定邦拢在袖中的手收了收,有片刻的失神。以前年幼时,顾令颜一直喊他六哥。   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的称呼。   怔神间,顾令颜二人已经进了门,有说有笑的讨论着今天买的东西。   ……   “殿下。”赵闻找了一圈,找着了几个类似的镇纸,“这是臣买的几个类似的,请殿下过目。”   徐晏没接过,甚至只瞧了一眼,便道:“不是这样的。”他打碎的那个镇纸,虎形一团稚气,看上去是个幼虎,不同于现在常见的庄严威风。   赵闻心中忐忑,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衣摆,不敢抬头直视他。   上首沉默了半晌,方才传来徐晏冷冽的声音:“罢了,先将就着吧,让工匠有空做个一样的出来。”   赵闻出去后,徐晏将目光转向桌案上的一大堆镇纸,都是蓝田玉,都是虎形。   却不是他要的那个。   早上楚王过来,说父亲已经选定了楚王妃,特意过来关心关心他。他本就被河东的事搅得烦,正好楚王那张脸凑过来,便毫不犹豫的将那镇纸扔了出去。   擦着楚王的耳朵过去,没砸到他,但将他吓得够呛,连行礼都忘了,几乎是冲出了东宫。   万兴清点了下单子,说镇纸是顾令颜送他的生辰贺礼。为了个蠢货,摔了自己用惯的东西,徐晏颇有些惋惜,便让人出去找有没有一样的。   怎么说也是自己用久了的东西,换了怪不习惯的。 第19章 他到底对顾令颜说了什么……   窗外风声呜咽,侍从低着头进来,道:“殿下,贵妃让人送了绿豆糕来。”   时值傍晚,两旁凤形烛台上光影重重,在桌案上围出一片暖橘色。   博山炉孔隙中溢出袅袅薄烟,清淡的香气萦绕在崇政殿,令人有说不出的舒适。   “知道了。”徐晏放下手中残缺的镇纸,捏了捏眉心,将视线移到绿豆糕上去。   淡绿色的几小块糕点,做成海棠的形状,盛在莹白的瓷盘中,显得剔透精致。   徐晏一向爱吃甜食,没多想,就径直拿了一块。宫里的模具漂亮,翻出来时也一点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已是深秋,其实已经不大适合吃绿豆糕了,徐晏心里想着,还是漫不经心咬了一口。   太甜了,甜到发腻。只一瞬间,他就皱起了眉头。   将糕点放回盘子中,徐晏靠在榻上支起一条腿,手闲闲放上膝盖,侧眸望着那堆清透流光的碎玉,微微发怔。   “殿下?”万兴大骇,小心翼翼请示,“可是糕点不合胃口?”   徐晏掀起眼皮略扫他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尚可。”   宫里做的东西自然不会差,他以往用过许多,现在却忽然觉得味道不对劲。   他想起顾令颜送过来的糕点,也不知是怎么做的,绵软清甜。吃惯了她送的,旁的吃起来都不是那个味道。   已经有一月的时间,顾令颜没进过宫,更没来东宫给他送东西。   徐晏抚上左臂,手指摩挲到粗粝感,狼群扑上来时,他为了把顾令颜往后推,伸手格挡间被抓了一道。伤口早就不疼了,今日却隐隐作痛起来。   -----   金猊炉点着檀香,层层叠叠的茜纱帐在微风吹拂下晃动,廊下玉组佩也跟着动起来,发出几声清脆。   庭前落叶舞动,西风裹挟着寒气,萧瑟之意扑面而来。屋中却是一片温暖,连地衣都透出旖旎之色。   徐遂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袅袅白烟从炉上升起,他也跟着摇摆不定,心绪飘摇。   “圣人,这是妾刚让人熬好的龙眼茶。”朱贵妃用天青釉小盏斟了茶放过去,笑意吟吟,“你忙了一日,这对眼睛好。”   徐遂没接话,只伸手接过茶,指腹一直在杯沿摩挲。   殿中静谧,因圣人不说话,清思殿的宫人们心中忐忑,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朱贵妃却浑不在意,也靠在榻上,手里剥着橘子,同他说近日宫里的趣事。   “昨天吴昭仪和陈婕妤玩陆博,阿陈连输十盘,阿吴找她要账时,她竟哭了。”朱贵妃递了瓣橘子过去,温言细语说着。   她说得轻松,还是玩笑的语气,徐遂的眉头却渐渐蹙起:“这成何体统。”一个输了不给钱,一个追着要。   吴昭仪有二子二女,陈婕妤是楚王生母。虽说他和朱贵妃一贯在后宫厉行节俭,这俩个正二品又有子女傍身的内命妇,怎么也不可能缺钱。   这是在打他的脸。   朱贵妃微微垂首,神情恭顺:“她二人也是闹着玩。”   徐遂将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蓦地睁开双眸,凝着朱贵妃细腻柔婉的脖颈看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神色一点点坚定凝重。   朱贵妃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握着橘皮的手微微颤抖,被她拢进了袖子里。   “少君。”徐遂轻声唤她乳名,“上林苑那日,三郎的事……”   他脸上浮现出歉疚,朱贵妃察觉到后,及时的握住他的手,徐遂更为艰难启口:“那些狼群都被喂过发狂药物,药是太仆寺少卿从太仆寺的兽医那拿出去的。使计将侍卫引开的是太子左司御率府的副率。”   “此二人闻听消息,昨晚畏罪自尽了。”   朱贵妃黛眉轻蹙,握着皇帝的手更紧了:“圣人,妾可只有三郎一个孩子,还望圣人能够严惩不贷。”   徐遂道:“你放心好了,三郎也是我儿子。此二人妄图谋害太子,理当夷族。”   虽是深秋,但清思殿中温暖如春,没有半分寒冷。一众侍从却莫名的打了个寒颤,将头埋得更低,以免犯了皇帝圣人忌讳。   锦罽地衣织着大团大团的祥云,朱贵妃低垂着头看了许久,连上面有几只灵兽都数的一清二楚:“圣人,这事——”   “少君。”徐遂打断她,声音温柔又透着不容置疑,“查到这二人,已经差不多了,将他们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翻出东西。”   “朕累了。”   半个橘子还握在手上,朱贵妃的手指蜷了蜷,再扬起脸时,眼底溢出光:“妾知道的,圣人日理万机,能有闲暇查到这二人,妾已经很知足了。”   徐遂神色稍缓。   朱贵妃顺势靠在皇帝怀里,仰头全身心信赖地看着他:“三郎也没真的受伤,这件事就当给他个历练。”只是眼尾却不受控制的泛了红。   徐遂轻拍她的背,轻声道:“委屈你了。”   他最爱她这幅温柔模样,偌大的后宫,妃嫔无数,再没有比她更懂他的人。   朱贵妃在他安抚下,逐渐阖上眼,不多时,便发出清浅的呼吸声,徐遂见状,将她横抱到榻上。   恰好七公主回来缠着他撒娇,徐遂这会心情好,挥手准了七公主出宫玩的事,还让人给她拿钱。   “娘子,圣人走了。”锦宁到榻前小声禀告,“圣人这意思是……”   朱贵妃猛地从矮榻坐起,冷笑道:“干别的不行,和稀泥他最在行。”   锦宁立时噤声,吓得不敢动弹。   徐晏进来时,朱贵妃刚摔了两个茶盏,最后一个恰巧擦着徐晏的手臂飞出去,被他侧身躲过了。   天青釉小盏碎了一地,茶水迸溅出来,瞬间将上好的地衣洇湿一片。   “混账东西!”朱贵妃指着他骂,“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徐晏跪在地上,闷声道:“儿不知,请母亲赐教。”   又一个小盏砸下来,龙眼茶的香气四散,水花溅到了他衣衫上。   朱贵妃气息不稳,半晌后方道:“夏末在行宫,你对阿颜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徐晏目中浮现出迷茫。   良久才依稀想起在行宫,他对顾令颜说你怎么这么吵,这声音闹得我头疼。   朱贵妃又问了一遍,徐晏抿了抿唇,没接话。   “阿颜的模样性情、家世才学,哪一样不好?”朱贵妃咬着牙看他,“当初你阿耶为了替你求娶,特地去求了你祖父出面。”   “就算不是你喜欢的,何必闹得天下人都知道?你身为一国储君,怎么能这样对她?”   听她提起皇帝和先帝,徐晏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抬眸时眼中满是疑惑:“什么?”   朱贵妃之前顾念着徐晏已经长成,又是太子,想给个面子让他自己反省。却没想到,他压根就没将这回事放在眼里。便伸手指指外面,冷声道:“现在全长安都在传,太子厌恶顾家三娘至极,一切都是顾三娘自作多情。”   “还道顾三娘缠着太子多年,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太子早就说了不可能娶她。”   徐晏喉头一哽,诧异的抬起头,呼吸急促起来。   朱贵妃将他大骂了一通,顿觉气儿一下子就顺了,面色也有和缓的迹象。饮了几口茶后,道:“你阿耶刚才来过,说这事查到了太仆寺少卿头上,另一个是东宫官。他这架势是不准备往下查了,你自己看着办……”   将话都说完后,朱贵妃瞥了他一眼,让他自个回去反省,顺带趁势将东宫上下整顿一遍。   以前虽知道东宫官有别处埋进来的人,但东宫官太多,有些又是皇帝默许的,不好管。出了上林苑的事,正好可以抓住机会大肆清洗。   因朱贵妃没叫起,徐晏便一直笔挺跪着,先前洒了一地的龙眼茶蔓延开,浸透了大块地衣,徐晏跪着的双腿缠上一股濡湿。   听到朱贵妃说全长安都在传自己厌烦顾令颜,徐晏脑子瞬间像炸开了一样,浑浑噩噩低着头,根本没听清朱贵妃刚才说的话。起身时,他感觉双腿有些微的胀痛感,但却没管,踉跄两步转身朝外走。   等出了清思殿后,立在宫道上,他却茫然无措起来。顾令颜一两月的时日没来找过他,之前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总算明白是为什么。   他扶着廊柱稳了稳身子,招来侍从说:“去查查,近日长安都在传些什么。”等人要走时,又补充道,“跟孤有关的。” 第20章 顾娘子伤心过度,整日以……   夜凉如水,月色正浓,寥寥几颗星子点缀在空中,孤寂的闪着光。   徐晏闭目靠在榻上,手边是一杯早就凉透了的清茶,兀自散发出几缕幽香。   赵闻将自己打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不解的看着徐晏,想不通他怎么突然关心起了这个,明明事情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还有吗?”徐晏问他,放在凭几上的手渐渐收拢,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凭几掰碎一块下来。   赵闻躬身:“臣目前只打听到这些。”   殿中安静,只有更漏的滴答声清清楚楚的传入俩人耳中。徐晏缓缓睁开眼,眸中尽是空洞,没有半点情绪。   他想说自己都没有说过。   他没有说过她自作多情、也没说过她痴心妄想,更没有放言不可能娶她。   徐晏心里清楚,他没说过,却做过。他这些年对顾令颜算不得好,甚至还有些恶劣。别人都知道顾令颜喜欢他,他自然也知道。   但他恶劣的享受着顾令颜对他的好,享受着顾令颜的喜欢,却不想付出,也压根就没想过要付出。付出是什么?   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他不知道。   徐晏喉结滚动了一下,忽而觉得心头窜起了一团火熊熊烧着,涩声问:“她现在如何了?”   他之前甚至满怀恶意的想着,自己对顾令颜态度这么差,她什么时候才能终于烦了自己,转身离开。一等就是数年,等到他觉得她绝对不会离开。   这辈子都不会走。   可他赌输了。   赵闻想起前些日子在西市见到顾令颜时,她眉眼含笑的挑了许多颜料和笔,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还带着笑跟自己说话。怎么瞧着,都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可话到嘴边,却突然拐了个弯,说起自己在外面听到的:“据说殿下和顾娘子决裂后,顾娘子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   因为和他决裂而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   徐晏陡然僵住,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住,木然重复:“什么?”   赵闻不明所以,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众人都说顾娘子伤心过度,整日以泪洗面。”   心口像被什么攥住一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一股烦闷感油然而生。短暂的凝滞过后,徐晏喘了几口气,重新靠回矮榻。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来找过他。   “下去吧。”徐晏挥了挥手,眼中尽是疲色。   这么多年来,他对顾令颜一直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压根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她是皇帝给他择定的人,可他最恨父亲将他当做木偶的种种安排,就像这次上林苑的事,为了想要所谓的和睦,硬生生推了两个下面的替死鬼出来。   另一个……是因为无论他怎么冷淡,顾令颜对他都是一如既往的好。无论他表现的有多不在意,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顾令颜对他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怎么都消磨不完,如此,他便更加的肆无忌惮。   反正是顾令颜自己要喜欢他的,他毫无任何负担的接受她的糕点、她的画、她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偶尔兴致来了,便随意从库房里送她几样东西。   至于送了什么,他大抵是记不清的。   她现在终于忍受不下走了,他是该高兴的。徐晏想笑,嘴角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反倒溢着一丝苦涩。   “顾令颜……”他缓缓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话一出口,他嗓子便生疼生疼的,跟吞了刀片一般。   那时他急着回长安,对她说的话全都无心去听,一概粗暴的打断。包括顾令颜问他可曾喜欢过她,他也没答话。   这种无聊的话,他从来不屑于去理会。   徐晏双目布满迷茫之色,突然觉得哪里都使不上力气,浑身不得劲。明明是该得意终于摆脱了她啊……   眼前不禁浮现出顾令颜以泪洗面的模样,小时候见过她哭,为她死了的小鱼哭。就算是哭,她也会是温温柔柔的,低垂着头啜泣。甚至不会到他面前来抱怨半分。   这么一联想,心脏一下子就被攥紧了。他想着,只要顾令颜肯来找他,他就把以前对她的恶意都扔掉。他甚至可以试着对她好一点,将她对自己的好分一点回去。   她会来找他的。   -----   在顾容华的百般要求下,顾令颜挑了个晴天陪她去白鹤观。本来说让顾证和顾谚护送的,但顾证临时有事,最后托了沈定邦去。   在观中玩了一下午,回来时顾容华甚至还装了一大兜银杏叶回来,说要拿去做装饰。   她在那数着有几片叶子,顾令颜没管她,而是掀起帘子说:“沈阿兄,待会在前面停一下,我想买几本书。”   她最近在画一幅晚霞图,总觉得画出来的意境不到位,之前听人说书局里头有本书讲过如何画。   “好。”沈定邦颔首,轻声问她,“饿不饿,要去用些吃食吗?”   前面就是西市入口之一,门口珍馐楼的蟹酿橙在长安闻名,现在又正是吃蟹的时候。   还不待顾令颜回答,顾谚急忙开口:“出来一趟自然要去的,六哥,我请你。”   顾令颜撑着头想了想,衣袖顺着肌肤轻轻滑下,露出瓷白的皓腕。上头挂着两只白玉镯,更衬得她肤色白皙如玉。   沈定邦僵了一瞬,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直视前方道路。   “好啊。”顾令颜眉眼弯弯,松手将车帘放下,“我今年都还没吃过珍馐楼的蟹酿橙。”   不知是不是今日运气好,书局里头的书格外好找,几个人一块,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将那本书找了出来。顾令颜翻看一遍,果真有自己要的东西,心满意足的拿着走了。   在珍馐楼用过小食后,顾谚本要付账,却被沈定邦给拦了下来,他声音温柔却又不容置疑:“你们都比我小,我带你们出来,如何能让你付钱?”   顾谚急了眼,还要反驳,被顾令颜给劝住了:“阿谚,这点小事有什么好争的,你等下次再说。”她抬眼打量了下沈定邦,见其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   嘟嘟囔囔着将钱袋子收好,顾谚小声道:“三姊,沈六哥一个人在长安,该多孤单啊,怎么能让他付钱呢。”   沈定邦走在前面,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顾令颜便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也知道他是一个人在长安,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   顾谚愣了愣。   顾令颜接着说:“咱们俩家关系虽好,他还是父亲学生。可跟咱们出来又是你付钱,他以后还如何好意思继续住?”   趁着黄昏前,车马终于在侍中府前停下,顾谚跳下马后,又去给顾令颜二人开车门。   几人沿着水池走,要去正院见杜夫人。顾容华揪着顾谚给她拿东西,顾令颜则慢悠悠落在后面,漫不经心的赏着深秋的寂寥景色。   “阿颜。”沈定邦忽而开口喊了她一句,“那个松黄饼很好吃。”   顾令颜转过头看他,杏眸弯了弯,唇角绽开笑:“我是在繁云楼买的,你喜欢就好呀,我下回出去再给你带。”她上次和顾容华去西市,给家里所有人都带了东西,给沈定邦带的是一盒子松黄饼,香酥甜软。   沈定邦也跟着笑:“好。”   他比顾令颜高了一个头,俩人并肩走在池边小道上,夕阳照下来拖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将顾令颜完全遮挡住。   顾令颜侧眸打量了他一下,他也擅骑射,但不似徐晏和顾证常年习武。故而虽是背光,顾令颜却能看见他温润白皙的侧脸。   恰逢沈定邦低头,俩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沈定邦微微一愣,随后问道:“阿颜,是太晒了吗?”今日万里无云,傍晚霞光万丈,他迎着光的那一面被晒得有了炽热感。   已经有人给找好了台阶,顾令颜便顺着下了:“嗯,是啊,太阳太大了。”   话音未落,侧面又是一片阴影落下,她诧异抬眸,看到是沈定邦伸出一只手,用衣袖给她遮住从缝隙间透出来的光。   顾令颜微愣,一时间差点忘了往前走。 第21章 徐晏心底蓦地软了一下。……   南阳郡公府在光宅坊,是长安城达官贵人聚集最多的坊之一。   占地不大,却无处不透着精致奢华。正中央的一汪池水碧绿清透,晨曦照下来,水面一片波光粼粼。   顾令颜从池边走过,微光洒在她脸上,给面庞铺就一层浅金色。绿衣撑着伞跟在旁边,一边低声问她热不热。   朱修彤的院子翻修过,这几天刚修葺完,便请了一众人过来,好显摆显摆她的新院子。   “你怎么才来啊?”还没进去,朱修彤就迎了出来,小声抱怨,“阿芹也没来,都到巳时啦,我还说去游船来着。”   顾令颜抿唇轻笑:“刚才在路上看到一样东西给耽搁了。”   朱修彤眼眸瞪大:“什么东西能——”话还没说完,便看到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卷书,取出来一看,正是自己念叨了许久的一本诗集。   转瞬间,她脸上就挂了笑,殷勤得不得了。   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小姑娘,看她来了,纷纷起身同她说话。顾令颜一一回过礼,众人都被她那笑给晃了眼,齐齐怔神。   顾令颜很漂亮,论长相整个长安无人能出其右,这是全京城所有小娘子的共识。然而今日,她的容貌似乎比以往更加的惑人,浑身上下都仿佛在发光。   少女们晕晕乎乎的,一时间忘了言语。   短暂的静谧过后,随着顾令颜跟朱修彤进了屋,院子里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   “咱们明日去白鹤观好不好?”朱修彤拉着她,语气充满向往,“上次姑母还说让我们有空一块去的。”   顾令颜扯了扯嘴角:“我都去过好几次了,你想去的话可以跟容容去,她上次没玩够。”   朱修彤冷笑:“我才不跟她去。”俩人之间本没什么过节,但顾容华现在见不到太子,就将愤怒转移到了她这个太子表妹身上,成天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心里盛了万分的委屈,便也不想搭理顾容华。   “那你跟郑阿兄去吧。”顾令颜捂嘴笑。   朱修彤将手指搭在窗沿上,沉默了半晌:“我也不想跟他去。”   顾令颜讶然:“为什么呀?”   郑柏舟是朱修彤的未婚夫,颇有文采,平常俩人感情挺不错的,就等着明年年底成婚。   听她问起这个,朱修彤一下子就沉了脸:“上次中秋的时候在荟仙阁门口,我看见有女子找他求诗,很熟稔的样子。他都没犹豫半会,当场作了送人。”   顾令颜目瞪口呆,惊得睁大了眼眸:“你看到他了,他没看到你?”   “我后来问他中秋那晚在哪,他竟跟我说一直在繁云楼的三楼。”朱修彤冷笑,“三楼分明被我阿兄订了一晚上,他梦里去的么?”   本来很严肃的话题,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不知道为什么,顾令颜突然有点想笑。   勉强忍住后,顾令颜皱了皱眉:“你可有同朱阿叔他们说?”   窗外植了一株参天木樨,浅黄色的花朵顺着西风飘进来,朱修彤也跟着定了心神:“未曾,这几日我阿耶他们忙得焦头烂额的,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那你可得早点说。不过最近是有什么大事啊?”顾令颜疑惑的转过头去。   朱修彤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不算大事,就是太子趁势将东宫上下清扫一遍。尤其是东宫六率的高官,全换成了自己的人,惹了圣人不高兴,朝堂上发了好几次脾气。”她指了指天,“咱们那位可不就最擅长和稀泥么?”   徐晏此举让他和不下去,当然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朝阳晃眼的缘故,顾令颜闭了闭眼才回过神来。难怪没人跟她说最近的大事,应该是家里人不想让她又想着太子。   不想再纠结这个,恰好已经出了门走到了人堆里,顾令颜遂转了话题:“我姐姐她们马上要回京,我二姐姐还说跟我带了许多陇西的特产,你到时候过来拿。”   朱修彤点头应了。院子里是众人谈笑声,不知说到什么,一下子哄笑作一团。   答应了顾容华下午要陪她逛东市,用过午饭后顾令颜便起身离开。   来做客的小娘子们都陆陆续续的走了,顾令颜落在后面等朱修彤送她。经过池边时,朱修彤猛地刹住脚步,轻呼了一声:“呀,你找我要的作画用的绢帛我忘了给你。”   叮嘱了顾令颜在垂柳旁等她后,朱修彤带着绿衣匆匆往回赶去拿。   午后日头正盛,顾令颜最怕晒的,连忙退到了一株榆树下头乘凉,漫不经心地盯着湖水,目光随着几只鸟儿移动。   湖心有一座小亭子,需要划船才能上去,宫中太液池也有这样的凉亭。顾令颜胡乱想着,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树干,眼角无意间瞥到一片玄色。   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有声音唤她:“令颜。”   顾令颜深吸了口气,僵着身子缓缓转过去行礼:“殿下万福。”   她脸上带着些许的不自然,还有几分尴尬。落在徐晏的眼中,就变成了脸色苍白。   “你……”他努力想了一会,轻声问她,“前些天上林苑的事,你可有受惊?”   那日之后,俩人再没见过面。徐晏忙着整顿东宫,担心错失时机,今日才有了点空闲出宫同人议事。顾令颜也没有进宫,更别提去东宫看他。   “一切都好。”顾令颜抿了抿唇,“多谢殿下挂心。”   她面色越冷淡,徐晏心里便更加的烦躁。明明都已经因为伤心到以泪洗面了,还非要在他面前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   “殿下还是先看看自己的伤要紧。”她想提醒太子管好自己就行,别老问别人的事。   想到长安城的那些传闻,徐晏心底蓦地软了一下。不过短短一两月的时间,他发现自己并不自在。   以前觉得是束缚、是累赘,可等顾令颜没来找他后,才知道早就习惯了她在身边。   “三日后是我……”   不待他说完,顾令颜行了一礼:“殿下出宫定是有要事,殿下先去忙吧,阿彤也出来了,令颜该走了。”   说完,她便迎着朱修彤来的方向,提着裙摆小跑了过去,白皙的脸庞被太阳晒出了一层酡色:“阿彤,你把东西拿到了?”   徐晏霎时噎住。他以前嫌她不够懂事,总在他有公务在身的时候烦他。可现在她主动提出让他先去处理政事,他又觉得心里不舒服。   似乎怎么都不对劲。   三日后是他生辰,以往每年生辰,顾令颜都会进宫找他,每次送的礼物也都不一样。譬如前些日子被他摔碎的那个镇纸,就是她前年送他的生辰贺礼。   他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送的,还是昨日问万兴才想起来。   以前她还有送过印章、孤本,次数最多的是她自己作的画。   她的背影轻快明媚,像初升的朝阳一样。徐晏凝着看了片刻,想上前两步,却又蓦地顿住。   一时间,竟是不敢出声喊她。 第22章 之前用来做过镇纸送人……   午后的风带着燥意,即便是从池面上拂来的也没有减轻多少。   顾令颜脸上红扑扑的,比上好的胭脂颜色更娇艳。路过徐晏身畔时,她没做丝毫停留的跨步而过。   风中还残留着她身上的馥郁,徐晏望着她的背影滞了一瞬,久久不能回神。   她似乎比以前更好看了,脸上的笑也更加的明艳。   “殿下,那个虎形镇纸还是没能找到一样的。”赵闻出现在他身后,轻声禀报。   徐晏挥了挥手:“拿去将作监,让人照着做一个出来。”   赵闻吃了一惊。他家太子何时变得这么勤俭节约了?身为太子,徐晏虽不算奢靡浪费,但所用之物五一不精致,寻常东西根本进不了东宫。   努力想了一会,赵闻还是不敢将心底的疑问说出来,恭恭敬敬应下后,悄无声息的离开。   等人走了,徐晏方才深吸口气,放松下来。面前的池水被风吹起层层褶皱,他视线凝在上面良久,眼底涌现出几分不耐。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今日刚到朱家他就知道顾令颜也在,那日他想着等顾令颜来找他、问起他在上林苑的伤时,他可以对她好一点。可左等右等,她就是没来过,他便打算过来给她一点暗示。   也不知道她琢磨清楚没有,徐晏略略拧起眉。算了,三日后是他生日,她总归会来的。   就跟以往一样。   -----   “阿姨,我回来了。”明亮宽阔的殿宇内,响起少女活泼欢快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天真娇憨:“阿彤姐的新院子好漂亮啊,屋里的画看上去都是名家所绘,就是没盖印章,我还瞧见阿颜姐了。”   朱贵妃正在练字,闻言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她:“嗯?什么样的画?”   七公主咬了咬唇:“有鱼荷图、双柑斗酒图、芍药图一类的。”顿了片刻,又道,“我看阿颜姐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应当是阿颜画的。”朱贵妃莞尔,挥了挥手,重新执起笔,“你去玩吧。”   这就没了?   七公主眨巴眨巴眼:“我跟阿颜姐说话的时候,她也不怎么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三兄的气的缘故。”   她拿手揪了揪裙摆,灌了口茶下肚,离去前笑吟吟地说:“对了,我回来之前在前院碰到了三表哥,他让我代他向阿姨问好。”   朱贵妃轻轻颔首,面含笑意:“知道了。”   殿门外金光铺就青砖,七公主沿着回廊往自己屋里走,步履闲适。   “公主,今日顾娘子真的不高兴啊?”侍女在她身后问,“该不会还是因为殿下的事儿?”她捂嘴笑了笑,一脸的幸灾乐祸。   七公主伸手揪了片海棠叶子,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呢?反正我今天真的去了南阳郡公府上啊。”她是用过午食才去的朱家,到的时候都快散场了,跟顾令颜也不过是匆匆一个照面。   众人都知道她去了,也知道她见到了顾令颜,个中细节,并不重要。   朱贵妃练完了今日的字,坐下饮了杯清茶后,才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还是年纪小,太过明显了。”朱贵妃搁下茶盏摇了摇头,“跟她阿耶一个样,想说什么不知道好好说。”心里一堆弯弯绕绕,谈吐间给人各种暗示联想,偏没有将这百转心思掩藏好的脑子。   说这么多话,就是知道她脾气不好,想让她听了生气转而去骂太子,意图让太子和顾令颜的关系更僵。   锦宁又给她添了盏茶:“公主今日是怎么了?”   殿内沉默半晌,唯余朱贵妃手指轻轻敲打在扶手上的声音。   “良济这孩子……”朱贵妃又默了片刻,眼神微暗,“赶紧让阿兄给他将婚事定下,七娘可不合适。”   公主背靠皇家,倚仗的是帝宠。朱家有她和太子已经足够,无需再有个所谓公主来锦上添花。何况她并不怎么喜欢七公主,若非皇帝的缘故,她根本就不会养这么久。   这样的情形,当然也不会想要这个侄媳。   -----   公主驾临,本该众人出去相迎。但七公主没提前说过,再则她是朱贵妃养女,靠着朱贵妃活,没敢让朱家长辈出来接。   在出南阳郡公府时跟七公主打了个照面,顾令颜跟她本就不算熟,只略微惊诧一瞬,行了个礼就上车离开了。   陪顾容华逛完东市回来,她去了南风院,将给李韶二人买的小零嘴送过去。   进去后才知李韶不在院子里,顾立信和沈定邦正围着小火炉烤橘子,顺带说着京中官场动向。说的最多的事,还是东宫近日的大震动。   明晃晃的火苗上下跳动,旁边堆放的小橘子有些已经染上了焦黑。   “要不要尝尝?”沈定邦拿了一个剥开递给她,眼底带着笑。   顾令颜接过来吃了一瓣,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让她忍不住弯了弯漂亮的杏眼,纤长的睫毛铺成扇状。   三人一块围坐在炉子旁,将剩下的橘子吃完,顾立信又拿了些别的东西出来烤。话题没再继续萦绕太子,顾立信转而说起了长女回京的事宜。   顾家两房各有二子二女,二娘顾若兰嫁的是陇西李氏子,李韶的侄子、自己的嫡亲表哥。   顾令颜专注听着,时不时跟着点点头。   将东西都吃完后,顾立信让沈定邦回去写一篇策论拿过来。沈定邦起身点了点头,对顾令颜说:“你前段时间说的画,我找着了,待会给你拿过去。”   顾令颜大喜过望:“多谢沈阿兄。”   少女眼角眉梢都溢出笑,傍晚漫天的壮丽霞光也比不上她唇角的一个笑靥,茜色的裙摆轻轻飘动,上面织着的花鸟纹若隐若现。   她回青梧院不久,沈定邦就拿着个长条状的锦盒过来了,在案几上将卷轴缓缓展开。   顾令颜原本满怀着欣喜,等画卷全部展开,仔细瞧过后,却只剩震惊。   “沈阿兄,这太麻烦你了,我只是……要个摹本就好。”她忐忑的看着沈定邦,“我就是想看看这幅画的云霞是怎么画的,用不着……”   沈定邦轻笑一声:“这幅画我家里本就有,你要摹本我还得专门去给你找。”   顾令颜有些惊奇,原来是这样么?   “先借你看几日,过后了还我。”沈定邦把画往她面前一推,神情淡淡,动作带着几分散漫。   这幅画不算贵重,借来看几天倒没什么负担,顾令颜欣然接受,又犯愁该拿什么做回礼。   她心里胡乱想着,轩窗没有掩好,桌案上的纸张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四处乱飞。沈定邦起身去关窗,顾令颜则俯下身拾捡纸张。   “这是什么?”沈定邦关完窗回来,看到她手上抱着的一摞纸,指着最上面的那张画问。   顾令颜低头一看,霎时怔住,淡声道:“一只幼虎,之前做过镇纸送人。”早都被压到箱子下面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翻出来的。   她不欲多谈这张图,手指用力到微微发白,强忍着将它揉成一团的冲动。沈定邦却起了点兴趣,温声说:“这只幼虎画得不错,怪可爱的。”   世人画虎多画其威严凶悍、王霸之气,少有画幼虎的,难免让人觉得稀奇。   “我想拿去做个装饰,可以么?”沈定邦轻声问她。   顾令颜现在压根就不想看到这张纸,闻言立马塞进他怀里:“好啊,那就当做沈阿兄借我那副画的谢礼了。”   少女仰着头笑,眸中光华流转,仿佛盛着一汪清泉。 第23章 今日是他的生辰啊。……   深秋寒凉,天刚蒙蒙亮,西风已经将满院的枯黄枝叶卷起一层又一层。   宫人们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想让自己暖和起来,都尽力往太阳底下站着。等浑身稍微舒服了一点,才开始洒扫。   “秋日就是烦,昨天刚扫过的叶子,一晚上过去又积了一地的。”有宫人小声抱怨。   今日是太子千秋,百官要前来东宫朝贺,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将廊柱上的每一丝缝隙都擦拭干净,拿手抹过没有半点灰尘才算完。   徐晏立在崇政殿偏殿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打开窗牖,望着庭院中茂密如车盖的苍松。冬日草木凋谢,唯有这一片绿意。   皇帝在紫宸殿设宴,百官朝贺完后一同过去赴宴,他略饮了几杯酒便觉得不大舒服,趁着筵席快结束,提前回了东宫。   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他想,兴许是殿里头人多闷得慌。   “殿下。”万兴站在门口唤他,“贵妃派人来问,殿下可要过去?”   徐晏捻了捻指尖,一股疲意涌上来,淡声道:“晚些吧。”   万兴讶异一瞬,又进来将手里的文书递上:“朱司议郎呈给殿下的,目前查到的上林苑的事都在上面。”   徐晏有了点兴致,翻开匆匆瞥了几眼,眸光忽而凝重起来。从中牵线的是白家?若是他没记错,这应当是越王的岳家。   可这件事,显然不是越王那蠢货干的,否则他不敢凑过来幸灾乐祸。   阖上文书,徐晏唇角轻勾,看来白家的注可不止放在越王身上,他那大哥可是信任白家得要命。他大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场面一定会很好看的。   彼此坦诚才是长久之道,徐晏想着,他该帮他们一把。帮他们长长久久的好下去。   “让他接着查,顺带让大兄知道查到哪了。”徐晏从喉间溢出一丝笑,眉眼都染上了愉悦。   万兴领命退下,他继续站在那,手指轻点窗沿。已经过了午时,不知道她何时会来。   -----   顾家上下今日十分热闹,因着府上二娘子从陇西回来的缘故,到处都是一阵欢声笑语。   “二姐姐,陇西郡好玩么?漂亮么?”顾容华缠着顾若兰问陇西的事,眼中溢满了好奇。   顾若兰撑着头看她,沉吟了片刻:“唔…还行吧,那边驻军多,不过也挺热闹的。”   李韶就是陇西人,顾令颜早就从她口中听说过许多跟陇西有过的事,对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的新奇,却也跟着一块听,顾若兰家的绵娘只有两岁大,她便时不时的伸出手逗弄一下。   顾若兰很有耐心,对这些问题全都一一答了,末了还道:“问了也没用呀,你们要是真想知道,以后来陇西一趟就行了。”   婢女拿了糕点进来,绵娘看到后眼睛都亮了,立马伸出手要拿。阿柳阿樟也吵着要吃果子,这边瞬间就闹作了一团。   屋里燃着清甜的木樨香,虽浅淡,却萦绕在周围久久不散,仿佛在人的衣衫上、发丝上游走。孩童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众人也跟着一块笑,悠闲自在。   这味道很好闻,几乎是让人沉醉的香,顾令颜一阵的恍惚迷离。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被忽略了,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我们过来得急,你姐夫的调令才下了没多久。”顾若兰转过头,轻声说,“我带的东西不多,到时候要是有缺的,我就去找你。”   顾令颜笑着点头:“好啊。”   -----   顾立信抬眼看着面前的青年,手指叩击桌案:“这次调到吏部,你那个顶头上司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李恒微微欠身,脸上神情若有所思:“听说了。”   “你阿耶好几年没在长安,也没见过他,想必你是听别人说的?”顾立信捋了捋袍角,“你听人说可以,自己万万不可开口说他。”   李恒急忙回道:“这是自然。”祸从口出,这点道理他当然懂。   窗外竹叶划过屋檐,发出几道刮擦声。侍从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舌一下子往上窜起来,照得人面颊发亮。   屋里是一片暖橘色,顾立信饮着茶笑道:“你也别太担心,我不过是把不好的地方都给你摆开了说,吏部是个好地方,最能磨人。”   吏部主管官员选拔及考核,无论是封爵还是任免皆需从吏部经手,是不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的地方。   因官员不得在本籍任职,李恒这些年一直在清江郡,顾若兰则留在陇西。得了这样的差事,从前不少同僚都艳羡不已。   “岳父放心,我知道的。”李恒温声说着,唇角不自觉挂上一丝笑,“以后倒是要常在京城了。”他在京城长到十多岁,这次回来,心里多少有几分高兴。   顾立信微微颔首:“在里面历练几年,你阿耶和我也都能放心了。”   也许是先前宫人添的炭太大了,炉子里火势旺得骇人,整间屋子起了一层热意,俩人掌心里都渗出了汗。   “你离京多年,我让大郎带着你出去走动走动。”顾立信起身往外走,顺手让侍从进去把炉子给灭了。   李恒跟在后面,忽而说:“有消息传过来,说郑家现在近日经常送家中女儿去朱贵妃那。”   顾立信睁大眼,身子向后仰了仰:“倒挺会钻营。”难道是和朱家结亲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   荥阳郑氏一向孤高自诩,顾朱几家作为南人,之前和郑氏互相看不惯。直至郑家近些年式微,才终于端不住架子,而朱家接连折损主事人,亦是元气大伤。   郑氏家主的次子和朱家家主的次女,最合适不过。   “越王最近在朝堂被圣人训斥好几次。”李恒皱皱眉,“郑家想必是急了。”   郑家和越王生母吴昭仪有远亲,一向走得近。成年皇子被父亲当中训斥,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一时间朝野又是一阵风起云涌,将太子遇袭的事都给盖了下去。   顾立信嗤笑一声:“朱贵妃也不傻,郑家嫡枝小娘子出嫁的出嫁、小的都还是垂髫之年,适龄的唯有旁支,给个良娣良媛顶了天了。”以前越王得势就跟吴昭仪凑一块,现在想立马换,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说到这,他眉头又皱了皱,圣人对大皇子是有些情分在的,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难免有所不同。这次训斥的理由,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往常都是遮遮掩掩过去了。   没想到现在居然会单独拎开了说。   可他这么一闹腾,上林苑的事反倒没人关注了。莫非背后的人真是越王?顾立信心里又有了点不确定。   傍晚用膳时,顾令颜靠坐在凭几上,拿小扇掩唇打了个呵欠,眼底一下子溢出水花。   沈定邦从外面走进来,半张脸尚还带着光的时候,顾令颜便看到他腰间挂着个青玉佩。看上去是个新的,从未见他挂过。   等人走进了一瞧,顾令颜便眯起了眼。   那虎形,是她先前给的画上的。   还挺好看,不比之前让人做的镇纸差,她托着腮想了一会。   感受到一道灼灼目光,沈定邦抬眸冲她笑笑,没特意说这个事。顾令颜毫不谦虚的对顾容华说:“我画得还挺好看的诶。”   顾容华第一反应就是先夸赞:“三姐姐画画本来就好看啊。”等回过神来,又小心翼翼问,“画的什么啊?”   顾令颜挑了挑眉:“一只老虎。”   因今日顾若兰几人回来,众人在正院玩到亥时方回。顾令颜在窗下坐了一会,绿衣催她去洗漱。   月明星稀,青竹叶在风中抖动。皎洁的月光从敞开的窗牖里照进来,洒了满地的银霜,连鲛纱床幔都浮动着一层辉光。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是他的生辰啊。 第24章 徐晏心口像被针扎过一样   从正午等到日落,手边的茶水冷了一盏又一盏,原本堆积如山的公文也慢慢见了底。   徐晏坐在窗边,冷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黯淡,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等了一整日,没等来她。   最后一昏黄的光从天际消散时,他抬手招来侍从,问道:“她今日去哪了?”   侍从心知他口中的人是谁,便轻声将早就打听好、先前就背下来的话一一说出口:“顾娘子今日哪也没去,顾家二娘子一行今日回京,在家里待了一整天。”   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没出门,可也没进宫。   徐晏倚回凭几,依稀想起顾二娘似乎是她亲姐姐,几年前嫁到了陇西李氏。那时顾令颜跟着送嫁去了陇西,好几个月不在长安,他还奇怪她人去哪了。   “孤知道了。”徐晏姿态慵懒,淡声道,“你且下去,河西的公文已经批完了,一并带下去。”   侍从走后,他略显疲惫的阖上双眸,眼中的疲态前所未有。虽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他第一次等她。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顾令颜在等他。在白鹤观,是她在等他;出去外面坊市时,是她在等他。就连他的生辰,也是她进了宫以后,在清思殿或东宫待着,继续等他抽出空闲来。   俩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他生辰,宫中设小宴,顾令颜作为顾侍中的孙女参加。后来的每年生辰她都会来东宫,她说:“既是你生辰,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当然想要进宫来找你了。”   他并没有当一回事,最开始只觉得有点意思,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可等他都已经习惯了,她却不来了。   明明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的。第一次主动等她,却是没料到的结果。   一股无名的火忽然窜起来,瞬间就蔓延至全身,心头被灼烧得隐隐作痛。他抚了抚心口,那里现在像被针扎缓缓过一样,蜷缩在一起的疼,浑身的血液像要凝固。   这些天他无意间问起才知道,他许多用惯了的东西都是顾令颜送的,大多都是她送的生辰贺礼。包括那天被他给摔碎的镇纸。   顾令颜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来着?他眼中泛起了几分迷离。   赵闻入内打断了他的思绪,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轻声道:“殿下,那方镇纸做好了,将作监送来给殿下过目。”   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方蓝田玉镇纸,在烛光映照下,隐隐流淌着光泽,亮得惊人。将作监的人手艺很巧,不光将镇纸做的跟先前那个一样,连材质都寻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田玉来。   看上去很是完美无缺。   徐晏笑了一下,忽而想起顾令颜前年送他时,也刚好是他的生辰。他伸手拿起,左右翻看两圈,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你觉得跟先前的那个比呢?”他淡声问赵闻。   赵闻一脸的疑惑,顿了片刻方道:“臣觉得,同先前那个并无二致,都是一样的精巧可爱。”这两个有区别吗?还是因为他眼睛不好,看不出来?   临走前又看了几眼,赵闻头一次怀疑自己的眼神。   徐晏的脸色淡了一点,意兴阑珊地将镇纸放在案几上,没了先前的那种期待感。   他忽而想起来了,顾令颜的生辰在五月。因是恶月,阴雨多虫蚁盛,众人出门的少,她也没怎么好好过过生辰。   只是每年到了五月时,总会有人提醒他:“顾娘子的生辰快到了,殿下要送什么礼物?”   他向来都是直接让人看着安排,唯有今年的礼物是他兴致来了,亲自从库房里头拿的一幅画。   已经大半年过去,徐晏至今都还记得顾令颜拿到画时,唇边笑靥点点,眉眼秾丽若海棠。他被顾令颜笑得晃了一会神,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唇角。   -----   顾令颜站起来,看着窗外的一小簇青竹,清冷月光映在她如凝脂般的面庞上,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徐徐拂进来。   微光照在靠窗的桌案上,也照在旁边装满画卷的竹筒里。她视线随着月光游移,俯下身翻找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卷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幅秋风梧叶图,狂风卷动,梧叶纷飞,旁边露出宫殿的一角,和半个崇字。   是东宫崇政殿的崇。   本来是她要送给他的生辰礼,每日添上几笔,画了小半年,还剩下最后一点时被搁置在旁边。   她唤了绿衣进来,让她准备颜料和笔砚。   “现在?”绿衣惊讶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外面,夜色浓郁漆黑,她忍不住问,“这么晚了,三娘不先洗漱睡会?要不明日起来再画吧?”   顾令颜摇了摇头:“就现在吧,趁着我还有点兴致,明日起来就不一定有这个兴致了。”她将画卷轻轻铺展到桌案上,拿镇纸压住角落。   绿衣眨眨眼,正着手将用具一一摆好,眼角余光瞟到那幅画,心中大骇间手也跟着一抖,一块鸦青色的颜料滴在了桌案上。   这画……不是从行宫回来之后就收起来了吗?   她心里满腹的疑惑却不敢问,生怕惹了顾令颜烦心。   窗外月光正盛,雕花烛台上点了支小小的蜡烛,融融火光只够照亮一方狭小天地,但用来画画倒是足够了。   顾令颜拿画笔沾了颜料,微微弯下身,晚风吹动她鬓角的几缕发丝,轻贴在脸上,有些痒痒的。   “你说我加几只鸟雀怎么样?”她忽然问。   绿衣鼻子酸酸的,轻轻点头:“好啊。”   顾令颜一面画,一面漫不经心想着第一次见到徐晏时,他说:“你声音真好听啊。”嗓音带着几分慵懒和不羁,直直的撞到她的心尖上。   知道她会画画时他又说:“你画的还挺好看的,跟我师傅风格像。”   幼时每次见到,他总会撩起眼皮,随口问她最近又画了什么,是虫鱼鸟兽、还是人物图?能送他一副么?那时她耳尖总是会泛红,她还在学呢,别说人物图,就连虫鱼鸟兽都画得不够好,又哪里敢送给他。   她的画不够好,他值得更好的。   为了能下次见到他能一脸坦然的接上话,她习画比以前更勤勉,连祖父都大为惊奇,说她比他小时候还刻苦。   每年他生辰时顾令颜送的东西都不一样,有镇纸、有宝刀、有玉佩,大多都是她画的花纹样式,让匠人照着做的。   唯有今年,她想送的是一幅画,不是十岁那年随性画出来送他那种。   因为她想告诉他,她的画够好了,能正式送给他了。就连顾审,偶尔也会拿着到处去炫耀。   月上中天,照到屋中的光亮越来越少,只够桌案前的这一块地方。烛台上积了一滩蜡,火光暗下来,绿衣拿着剪子垫起脚。剪完了犹嫌不够,又点了一根蜡烛。   屋中光芒大盛,顾令颜勾勒好最后一只鸟目。   她看了好一会没动静,绿衣提醒道:“三娘可是要落款?”顾令颜还是没接话,绿衣低头将她的一枚印章翻了出来。是她画画时常用的章。   顾令颜顿了一瞬,提笔落款,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是送给徐晏的生辰礼,最后动作轻柔地盖上章。   绿衣口中发苦,正要问她要不要将这画收起来,却蓦地瞪大眼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双眼眸坚毅,面容冷艳靡丽,清楚的映到了绿衣眼中。   屋子里亮了一小半——被炽盛火光照的。   焦枯的味道弥漫开来。 第25章 那就只能他这个做太子的……   明月泛着层柔和银光,倾洒在每一处角落,既多情又无情。   顾令颜立在窗边,眼睫轻垂,温柔缱绻到极致。她倾身靠近烛台,手中握着那幅刚落下最后一笔的画。   与天边明月一样,温柔与清冷交织。   “娘子?”绿衣胆战心惊的唤了一句,在想她是不是拿错了东西。   跳动的火光一感受到纸的触碰,火舌猛地往上窜,顷刻间便将画卷的一角引燃。   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映出她如画的眉眼。   清透明亮的杏核眼、妩媚若远山的长眉、还有颊侧那一点笑靥,都被暖黄的烛光照得一清二楚。连她脸上的神情,绿衣也一览无余。   顾令颜低眉敛目,望着手中已经烧了一半的话,似是在对自己说,也似是在回复绿衣:“没有拿错,我想烧的就是这个。”   绿衣皱着眉:“可这个不是……”不是要送给太子殿下的么?   火舌向上卷起,残留的部分越来越少。   顾令颜拿画的手有些酸痛,遂换了只手:“是要送给他的,不过那是之前想的。”从她不再碰这幅画起,就没想过还要送给他。   “我刚才不过是想把没画完的东西画完,不然怪可惜的。”画还剩下一些没烧完的,顾令颜转手扔进了装废纸的铜制空篓子里,拿帕子擦了擦手,“一幅没画完的画,总是叫人百般惦记的。”   “就像人一样,得不到的人,总是百般想要。”   细细想来,她从前对徐晏,心底何尝不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可得不到的人啊,就总是令她想要去追寻对方的脚步,想要让对方看一看自己,下意识忽略那些不想知道的事实。   绿衣一愣,轻轻眨了几下眼睛,弯腰将铜篓中摇曳的几点火星熄灭。   顾令颜指指地上的铜篓,温声道:“你瞧,我画完了,再烧了,就当是我已经画好送给他了。从此这件事就不需要一直记挂心上。”   皎月遮盖住星光,外面寒螀叫了几声,伴随着风声一块传入耳中。顾令颜闻着浅淡的焦枯味,蓦地想起了多年前的盛夏,也是这样静谧的夜晚。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宫中留宿,徐晏也还没有被封为太子,暂居在清思殿的偏殿里。   她晚上认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便赤着脚下地,踩着绵软地衣走到窗前,循着声音往外看。   是徐晏在竹林练剑。   “是你啊。”徐晏转过头看到她,收了剑,冲她扬唇一笑,“怎么,睡不着?”他相貌生得很好,眉眼间带了几分不羁。轻轻一个挑眉,就能勾动人的心弦。   她趴在窗沿上,用那双水润的眸子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嗯,哥哥,你在练剑么?真好看。”她见过三哥顾证舞剑,身形翩然隽逸,气势如虹。   但徐晏的一招一式皆带着凌厉果决,即便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锋锐寒芒。   她的声音软软的,徐晏愣了一瞬:“是啊。”又逗她,“要不要我教你?”   银色的光轻晃,小姑娘笑着说了声好。   可却又苦恼:“我怎么出去呢?”她才比窗沿高了个头,若走大门,守夜的人必定会知晓。   徐晏走过来,朝她伸出手晃了晃。小姑娘等跟着他出去了,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袜。徐晏懊恼的皱起眉,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重新翻进去,把她的鞋子扔了出来,出来时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花园里没有点灯,月光不止照亮了后院的青竹,还有那两道长长的人影。她跟着徐晏的动作笨拙的挥剑,没有一次是正确的姿势。他拧着眉头,却没走开,在旁用慵懒的嗓音,纠正她一塌糊涂的动作。   相隔多年,时过境迁。   顾令颜轻呼一口气,抬手关上窗,挡下猎猎西风,也挡住了那一抹银色的光:“去洗漱吧。”   -----   武陵公主下降吴兴姚氏子,长居京城。常常要举行各种各样的大小宴会,长安城的小娘子们都以能去参加她的宴会为荣。   作为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之一,不少儿郎希望能入公主府做宾客,得一个被引荐的机会。   初冬时节,公主府的山茶树出乎意料开了许多,于是崇义坊又有了一个新的宴会。   “那日狩猎,我应该多派些人跟着你的,还不该让他们离那么远,就跟在你后面才好。”武陵一脸羞忏的看着她,语气中满是懊悔。   顾令颜温声道:“公主已经很周全了,谁能想到上林苑中会有狼群呢,况且令颜也没有受伤。”她心知此事,怪不得武陵。   武陵轻叹一声,是啊,谁能想到上林苑里头会有狼群?   她拍了拍顾令颜的手,说:“前些日子没看到你,我新得了一对碧玉镯子,很适合你这样的小娘子,待会让人拿来给你。”   俩人说了好一阵话,侍从捧着小食摆在众人面前,底下的小娘子们伸头看着上面,一脸的好奇与艳羡。   有侍从进花厅,在武陵身畔耳语几句,她略挑了挑眉,同众人说了几句后,起身离开。   案几上摆着汤绽梅、篷糕、樱桃煎等物,顾令颜对糕点没兴趣,吃了几颗小果子,侧耳听旁边众人闲谈。据说越王被圣人给关了禁闭,让许多想要送女入越王府的人家心生退却,改为往楚王那塞人。   没多少日功夫,楚王白得了几个世家出身的媵妾,就等着将来迎入府中。   “我的橘子熟了,你过两日来我家摘。”朱修彤勾着顾令颜的手指,小小声跟她说。   顾令颜转过头,抿唇一笑:“好啊。”   朱修彤揪着摆在面前的一株山茶,邀功似的说,“前段日子太子生辰,听说你没去,我也没去。”   她眼底闪着光,顾令颜忍不住莞尔:“他是你表兄,你该去就去呀,何必为了我不去?”   朱修彤皱了皱鼻子,冷哼道:“就是不想去。反正群臣都去了,也不缺人给他祝寿。”   **   武陵从大门处将徐晏给迎了进去,要带他去东南角的一间僻静小院暂歇,徐晏对此并无异议。   远处是丝竹声和说笑声,徐晏一时间有些怔神的停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武陵都有些站不住的时候,他忽而抬步继续往前走。   他想了许多日子,彻夜难眠,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是想见她的。   可顾令颜没来找过他。   既然顾令颜放不下身段,那就只能他这个做太子的先低一低头。她一直在向他服软,那这次,他低一低头也无妨。   武陵公主府上植了许多松柏和槐树,转过一片四季常青的松林,便是一汪绿莹莹的池水,而后就是东南角的小院子。有几间小屋,十分雅致。   “你去歇着吧,等到了时候,我叫你出来。”武陵将他送到院门口便没再走,柔声说了句。   徐晏面容沉静的点了点头,可心中带了些忐忑。   静坐片刻后,神色又逐渐坚定起来。   顾令颜是喜欢她的,只要他跟她低一低头,服个软说几句好话,自然会有所回转。   再一想到她这些日子以泪洗面,徐晏忽觉心头被针扎了一下,难以克制的刺痛萦绕在心口。几乎是瞬间,便让他攥紧了拳头。   窗外松林随风拂动,赵闻扣门进来,轻声道:“殿下,臣刚才在外面,听到有人议论顾娘子。”   “嗯?”徐晏一双深邃的眸子睇了过去,“说的什么?”   赵闻心尖一颤,硬着头皮说:“在水池边上,有几个小娘子说、说顾娘子跟殿下决裂,怎么还有脸出来……”   直到他说完,上首也没半点动静传来。屋中气氛并不好,赵闻顿了片刻,转过身,悄步往外走。   将将到门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里面猛地传来阵哐当声。 第26章 他眼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案几翻倒在地,杯盏摔得粉碎,茶水将地衣晕染,糕点也碎成了渣滓。   赵闻一转过身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呼吸都停了半拍,吓得不敢吭声。   徐晏整个人僵在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颈,令他无法呼吸,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住。   指尖微微发颤了会,徐晏喉结滚动了一下,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也曾被人肆意嘲讽过。可今时今日才知晓,原来那些话能够这么伤人,像一把钝刀子般,一点一点剜着骨肉。   “殿…殿下…”赵闻唤了他句,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殿下对顾娘子,不是一贯不在意么?   说不清此时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是什么,徐晏攥着拳望向窗外松柏,脸上神色晦暗不明,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请长姐过来。”   那一声声嘲笑、一句句讥讽,仿佛叩击在他的心弦上。他握着拳的手在微微发颤,轻轻松开复又合拢,反复数次,难以平静下来。   武陵闻讯赶来时,也屏住了呼吸。她从前只知道这个弟弟对顾三娘根本不上心,今日听说他要来见顾令颜就已经够惊奇了,却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出乎她的意料。   “阿弟。”武陵未料到几个未出阁小娘子能有这么大恶意,觑着他的脸色,斟酌道,“这件事我来查就好,你是太子……”   徐晏冷笑:“背地里妄议他人,肆意诋毁,半分规矩也没有。”   这是要一查到底的意思。   武陵愕然,倒也没反驳,算是默认了下来。   徐晏垂眸望着腰间,这条蹀躞带是去年生辰时,顾令颜送的礼物。一直放在库房里,昨晚才翻了出来。   不知怎的,今日下意识便用了。   “你和阿颜的婚事是祖父金口玉言,但你们俩人还没真正订婚。李夫人已经跟母亲谈过,就当做没有这回事。”武陵叹了口气,“你若真想留住人,可得拿出点诚意才行。”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徐晏耳中嗡鸣作响,刺耳尖锐的声音将他笼罩住。他完全没听清武陵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几个词,敷衍着点了点头。   脑海里不断萦绕着那些人的嘲讽、朱贵妃说的话,一局夹杂着一句萦绕在他耳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初冬的天很蓝,他眼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他从未想过会如此的。   从顾令颜出生起,俩人就已经绑在了一块。既然是一成不变的事儿,他对这桩婚事,也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反正顾令颜会是他的太子妃,反正顾令颜喜欢他。   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既定的事实,怎么也不会变。   可现在才恍觉,这世上万事变迁,如沧海桑田,怎么可能有永不改变的事。   “赵闻。”徐晏敛着眉,涩声问,“孤往常,都是怎么对她的?”   殿下是怎么对顾娘子的?闲暇时乐意陪着她闹会,忙起来则半点不留情面。若非贵妃时常提醒,怕是年年记不住顾娘子生辰。就连他这些年听多了都记住了,是五月初九,可殿下愣是能忘。   赵闻霎时哑了声,不敢回话。   他不敢发声,徐晏也没指望他说话,自嘲笑了两声,让人都出去了。   -----   筵席正酣,即便武陵这个主人走了,也没影响半分。毕竟她是公主,哪能一直招待客人,兴致上来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众人早都习惯了,一群人自己也能玩的不错。   顾令颜靠在椅背上小口小口的啃果子,神色间带着几分慵懒,对朱修彤说:“上次在上林苑的时候,我见过次越王,说话奇奇怪怪的。”   以前跟越王没怎么接触过,唯一的了解便是他幼时总想挑衅徐晏,却又次次打不赢这个弟弟。   看上去很是有毅力。   朱修彤环顾一圈,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小声说,“你可知越王为何被关了禁闭?”   顾令颜很配合地问:“为何呀?”作为圣人爱子,越王鲜有被如此惩罚的时候。   朱修彤嗤笑:“他在奏章上说,想要为圣人分忧解难,处理陇西几个郡收成不好的事。不知怎的,就惹了圣人大怒,狠狠训斥了一顿。”   上林苑一事,种种证据都把矛头指向了越王,即便皇帝要保他,心里难免也有几分火气。再看到他这么直白想要参政的心思,一下子发了怒也不奇怪。   顾令颜瞬间了然,轻翘着唇角笑了笑。   直至众人快用完饭,杯中酒水换了一盏又一盏,武陵也没回来。   有人提议说要玩投壶。   不论在哪,投壶、樗蒲一类,都是众人宴饮时最爱的游戏之一。不似陆博是两个人玩,其余人在旁观战,也不像射箭要的空间大。   投壶又能众人一块玩,又不需要太大的臂力,还雅致,最得小娘子们偏爱。   自从在上林苑得了温妙指点后,顾令颜自己私下里花了不少功夫练。现在听到要玩投壶,一下子就来了兴致,没半分犹豫的应了声好。   朱修彤扯了扯她:“咱们坐在这说说话不好吗,干嘛跑去凑热闹。”   顾令颜没管,她好不容易学会了点,定是要去试试现在的水平的。   朱修彤不大高兴,从前两个人都不会的时候倒没什么,可顾令颜现在竟然抛下她自己学会了。她哼唧道:“你不知道,去年唐国公府设宴,有个小郎挽弓时没看到场上还有个拾箭的小姑娘,将对方胳膊射了个对穿。”   她表情狰狞,比划了几个动作,瞧起来十分的骇人。   “那是射箭,这是投壶。”顾令颜不为所动。   最后朱修彤还是不乐意自己一个人在旁边坐着,磨磨蹭蹭跟过去一块玩了起来。   世家小娘子皆擅长此道,一时间叫好声不断。朱修彤许是运气好,箭矢也擦着壶口滑了进去,暗自松了口气:“今天竟还不错。”   顾令颜先前抽中了最后一个,此时壶中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不少竹矢,眼瞅着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投进,她手心里都洇了层薄汗。   壶口就那么点大,越是后面上场的,越难投中。   在小院里等了良久,已经过了用午膳的点也没人来喊他。徐晏差点把午睡的武陵给喊起来。遣人去问了声,得知筵席还没散,小郎们在射箭,一众小姑娘开始玩投壶了。   徐晏突然想起来,她不怎么会玩这个。   ——这是他为数不多记得的东西。   盖因顾令颜从前总在他面前念叨,还想让他教她。然而他政务繁忙,且对这游戏兴趣不大。   今日倘若她乐意,他倒是可以教她。   提着准备好的礼物,徐晏心情颇好的起身,沿着条小道往外走。他想见一见她,亲口跟她说一声抱歉,告诉她是他做错了。   赵闻说决裂后顾令颜一直以泪洗面,也不知今天在这是怎么熬的。她这次不愿意服软,那就他先低个头。   花厅里有人叫了声:“呀!阿颜竟然中了,还是贯耳!”   徐晏眉心陡然跳了一下,疾步朝前走去。花厅正中,被众人簇拥着的绯色长裙少女手中拈着竹矢,聚精会神凝视前方。   片刻后,手腕猛地发力扔出竹矢,稳稳地落在了壶中央。   “又中了!”有人轻呼。   少女揉了揉手腕,轻轻绽开一个笑,转头同身旁的人说话,眉眼弯弯。秾丽明媚面庞上的笑靥,比雨后桃花更夺人目光。   徐晏的心跳一下子漏了半拍,却又忽的通体生凉。 第27章 可是,殿下从前就是这样……   初冬的日头暖融融的, 眼前是少女转头同人谈笑风生的模样。徐晏僵立在那,手里提着的东西不知何时也掉在了地上。   心口似被瘀滞住,沉闷的喘不过气。   花厅浸染在暖黄的光下, 四周帐幔随风轻动。少女面庞明媚,细腻若白瓷的肌肤也被这片光映出几分温柔。   她微垂着头,露出段雪白的脖颈。似是说到了什么趣事, 众人忽而一齐笑了。   顾令颜的笑是鲜妍的,甚至还不自觉的带了三分妩媚, 杏眸里露出些慵懒的神色来。   片刻后, 徐晏僵直着俯下身, 将东西拾起重新握在手上, 转身离开。   顾令颜笑了一阵, 转头想要跟朱修彤说话时,看到远处有片麒麟纹玄色的衣角晃眼而过。极为熟悉, 也极为刺眼。   “怎么了?”朱修彤看她神色不对,蹙着眉小声问了句, “是不是累了,去旁边休息一会?”   顾令颜稳了稳心神, 摇头道:“没事, 就是刚才看到有个熟人过去,他走得快, 我怕是我眼花了。”   朱修彤撇撇嘴,嗤笑了声:“什么熟人, 看到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有什么好记挂他的?”   “你说得对。”顾令颜镇定点了点头。   玩了几轮下来,顾令颜罕见的不是满盘皆输,盘算完众人的箭矢后, 她的成绩竟然还是中等偏上的。   这结果令她心情颇好,忍不住翘起嘴角,也将刚才看到的东西抛诸脑后。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了。   武陵公主府占地很广,徐晏漫无目的的迈着步子,跟个游魂似的走在小道上。   旁边水池边上传来窃窃私语声,他站在茂密松林里听得一清二楚。   “真没想到顾令颜都这样了,公主还这么看重她。”   “之前不是说她跟太子殿下决裂后,整日以泪洗面,怎么今日瞧着,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我还听说她食不下噎呢,谁知道都是什么传言。殿下如此对她,她要是还这个做派,那才是个傻的。”   徐晏喉头一哽,眼眶泛起一股酸涩感,浑身的力道仿佛被抽走了一样。忍不住想,原来这次,是他自作多情了么?   原本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给顾令颜低头服个软,说几句好话,事情定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半晌后,身子渐渐舒展开,像又变回了自己的。徐晏脚步不停的朝前走,提着锦盒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身后还传来那几人的声音:“也是,要不怎么说三人成虎。说的多了,肯定会有不少人信了去,就连我先前都差点以为是真的。”   徐晏猛地停了步子,一阵阵心悸涌上来。三人成虎,谣言一直在传,众人就都以为是真的。所以顾令颜以泪……便是三人成虎的结果?他就是那个信了去的人?   眼周的那股酸涩感还没消下去,徐晏迷茫的眨了眨干涩的眼。他确信顾令颜喜欢他,也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围着他转,甚至在生气撂下狠话后,又总是忍不住偷偷反悔,板着张脸来看他。   正因如此,赵闻说起这些传闻时,他没有半分怀疑。   他现在甚至不敢去问顾令颜,不敢去问刚才那几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可那几人说的句句在理。   是啊,他都这样对她了,她要是真的整日以泪洗面,那得有多痴傻。   “原是我多想了。”徐晏道。   “殿下。”赵闻声音打着颤,惶恐至极。   他先前觉得殿下太过分了些,且殿下的意思明显是后悔了,就故意把顾令颜往可怜了说,反正外面就是这么传的。可没想到今日不仅被殿下撞破,还又听了这番话,他生怕自己小命不保,忙道,“顾娘子的事儿,外面传的是夸张了点,可……”   可他对顾令颜干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徐晏抬眸冷冷瞥了他眼,没开口。   站在松林里头吹了许久的冷风,翻涌的情绪才逐渐平复,手脚冻得冰凉。握着锦盒的手因太过用力,又被风吹了这么久,半点动弹不得。   天色逐渐变得昏黄,原本蓝色的天染了层暖色,赵闻忍不住说:“筵席马上就要散了,殿下——”   话未说完,便见一道人影猛地冲了出去,不带半分犹豫的往前赶。   顾令颜被武陵派人给拦住了,说想留她说说话,尚在花厅没来得及走。陡然看到那冲到面前的玄色身影,她蓦地睁大了眼。   “殿下万福。”顾令颜没多想,即刻叉手躬身。   来时带着一腔的热血,满腹的话想说。等见着人时,他却忽然哑了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令颜问他:“殿下可有什么事?若无事,令颜便先走了,公主那边还在等着。”   她眼睫微垂,在脸上映着层阴影。徐晏手足无措的看着她,讷讷道:“是有事想跟你说。”   “嗯。”顾令颜轻应一声,在原地站着。依旧低垂着头,鬓边两缕发丝轻轻晃动几下,“殿下且说,令颜听着。”   看来不是武陵要见她,不过是替太子留人罢了。   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徐晏的麒麟纹衣摆,还有革靴。   衣摆上有些浅黄色痕迹,看起来莫名像泥点子。革靴下面沾了不少松针,将花厅里漂亮的祥云纹地衣蹭得到处是。   他向来是个讲究的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除去在上林苑遇到狼群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顾令颜饶有兴味的盯着看了会,直到那双粘着松针的革靴往前了步。   顾令颜猛然抬头,恰好对上徐晏那双深邃的眸子,眼底还带了点血丝,薄唇紧紧崩成一条线。   “殿下到底有什么事要说?”顾令颜再次问他,“若是没有,我就先走了,我妹妹还在外面等我。”   徐晏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跟她道歉,为了行宫的态度,还为了从前的许多事。还想问问她,在他生辰那日为何不来。明明以前每次都会来的。   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颜颜。”良久,在顾令颜等得不耐烦,开始蹭鞋底的时候,徐晏终于启口,“从前是我不好,我同你道歉,以后我不会……”   不及他说完,顾令颜慌忙俯了身,温声道:“令颜惶恐,当不得殿下这些话。殿下是太子,无需同令颜道歉的。”   又是这样的冷淡语气,且又是这样的称呼。   徐晏心里堵了口气。   这两月来,顾令颜一直毕恭毕敬喊他殿下。然而以前她都是直呼他的名字,只有玩笑或是生气时,才会唤他殿下。   若是她想撒娇,则会轻声唤他三哥哥。   他曾问她:“你不是已经有三哥了,怎么还这样喊我?”   她便会睁着双杏核眼,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盛满了温柔:“不一样的呀,那是三哥,我是叫你三哥哥的。”   嗓音带着几分柔软,让人听了便是满心欢喜。   顾令颜说他无需道歉,那便是道歉也不愿接受的意思。一点转圜的可能都不给他。   “我知道我从前有诸多不是。你对我的种种好我都受了,却从未给过你什么。”徐晏指尖发颤,提着锦盒的手用力到泛白,涩声道,“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令颜,可你别这么对我。”   顾令颜微微别开脸,不想接触他的目光,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不知该怎么答。   徐晏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点,轻轻垂了首看她:“外面的那些话不是真的,我没有说过,更没有放言绝不娶你。”   “我知道啊。”顾令颜平静点头,眼中无半分波动,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徐晏被她看得说不出话来,心尖都在发颤。他确实没亲口说过,可他对她的态度,全都是这么说的。   他压根就没把她放在心上过。   心里装满了政事、权力、争斗,独独没有将面前这个人放在里头。   顾令颜看了他一眼,复又盯着自己的指尖:“殿下说没说过,令颜当然知晓,可这也没什么意思。”   徐晏往前走了半步,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却被避开了。他按捺下那份心悸,声音都在发颤:“颜颜,从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为那些事道歉。能不能、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就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从外面拂进来一阵风,顾令颜的裙摆顺着风轻动,勾勒出窈窕腰肢。她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徐晏在她眼里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还会夸她说话好听。她那时甚至将他视作支撑。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   周遭静了片刻,徐晏将手中的锦盒递给顾令颜:“是一个小玩意,你若喜欢,就留着赏玩。”   他直接塞到了顾令颜怀里,没给半点拒绝的余地。   拆开后,里面躺着方镇纸。   幼虎形态,是她从前送过他的那个,也是蓝田玉制成,甚至连玉的颜色都几乎一样。顾令颜抬了眼,眸中溢出似笑非笑的光。   徐晏别开眼,颇为不自在地说:“上次将你送我的那方镇纸给摔坏了,我让人照着样子做了一对,便想着送你一个。”心脏如擂鼓般胡乱跳着,呼吸急促紊乱。   两方镇纸,一人一个,听起来很有意思。   顾令颜将盖子盖上笑了笑,没有说她当初做出来的其实也是两方,一个给了徐晏,另一个被她珍藏到了库房里,为能有跟他一样的东西而窃喜。   很不巧的是,前几天也被她给摔碎了。   顾令颜一直没说话,徐晏那胡乱跳着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身子僵硬到动一下指尖都是万分困难。直到看到她将盒子盖好,提在了手上,方才渐渐安下心去。   胸口像被攥紧了,徐晏喉结滚动,低声道:“你很久没有进宫了。”以前她常来,习惯了的东西他不当回事。   等人终于不来了,才知道什么叫难受。   那心急如焚等着人的锥心滋味,他不想再受了。   “殿下方才说,让我别这么对你。”顾令颜收起锦盒,颇感疑惑地望着他,“令颜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对殿下的?”   徐晏张了张口,眉眼低垂,盯着她瓷白的指尖,半晌方道:“你许久没来过东宫,见到我也总是转了身就走。”他顿了顿,“令颜,我只是想听你说说话,别不理我。”   “我生辰那天,我等了一整日。我以为你会来的,直到快宵禁才确信,你是真的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略带了些颤抖,几乎要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风穿过松林,少女掀起一双顾盼生辉的杏核眼,迷茫道:“可是,殿下从前就是这样的呀。” 第28章 “那我该怎么办?”……   斜阳溢出一片温柔, 绕过门廊进了花厅。   顾令颜身上漫了层浅金色,原本冰冷冷面庞的被这光浸润得暖了几分。   徐晏眼中的光蓦地暗了下去,刚刚升起的那点希冀也跟着一并灭了。   余下的只剩惶恐。   耳畔只萦绕着少女那温柔至极、却又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殿下从前就是这样的呀。”   刚才从松林一路赶过来灌了阵冷风, 之前只顾着跟她说话,现下缓过劲来,胸腔里头刺痛难耐, 像被钝刀子磨过。   他是没资格指责她的,更没资格去要求她做什么。   徐晏深吸了口气, 声音放低了些:“从前的事是我不对, 明知你的心意却故意视而不见, 让你伤了心。往后都不会再这样了, 好不好?”   焦灼数日, 他眼底遍布血丝,不似从前的不羁嚣张, 蔓着股颓靡。   顾令颜抚了抚身上罩着的绛色百草纹披帛,如玉的眉眼轻轻垂下:“殿下说那天等了我很久, 以为令颜会去,可我最终没去。若我说殿下生辰时我二姊回京, 我那日是忘了, 殿下可会信?”   眼中猛地迸发出光,没有半分犹豫的, 徐晏颤着声音说:“信的,我信的。”明明每次都会来, 这次只能是忘了,否则怎么会不去。   他没有别的选择,由不得他不信。   只有自己先信了,才能好受几分。徐晏得以缓了口气, 连日来紧绷的心绪也跟着散了点。   然而顾令颜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接着说:“令颜没骗殿下,那日确实是忘了。只是就算记得,也不会去的。”   “令颜不比太子身份矜贵,却也同样是人,没道理折磨自己。殿下如此厌烦我,想必也不愿见我,那令颜就不自取其辱了。”   现在再回首往事,其实也是她的不对,谁会想着好端端的生辰,被一个不喜欢的人硬生生打搅。是她一直在烦他。   想到这,她望向徐晏的面容便更诚恳了几分。   徐晏张了张口,嗓子像被火烤过一样干涩,放轻了声音说:“我是想见你的,那天我等了一整日,可你忘了。”一股酸涩感在胸腔里头淌着,心里像被细针扎过一样。   顾令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颊侧现出浅浅一道权靥,她道:“忽然就想问问殿下,可知道我的生辰?”   “是在五月。”徐晏一张脸血色褪尽,喃喃道,“应当是端阳过后,五月上旬。”   说完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泠泠的眸子,当中毫无半分波澜。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徐晏一下子便了然   ——她什么都知道。   顾令颜叹了口气,对他说:“瞧,殿下都不知道我的,又凭什么要求我记着你的生辰呢。”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实际上早就知道,他根本没记过。   今年生辰前,徐晏答应了她那天陪她去逛西市,还同意逛完西市后再去荐福寺。   她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挑了最好看的间色裙、泥金的披帛,满怀期待的等了一整日。直到黄昏,他才派了赵闻过来送礼,赵闻说他去了京郊刚回来。   若非回来后有人提醒,他更是想不起来派人补送礼物。   本就不该对他抱期望的,以前喜欢他,还能自欺欺人的替他编造理由,用来说服自己。现在不喜欢了,想起过往种种,只觉可怜。   徐晏唤了她一句:“令颜……”   等人瞥眼看过来时,忽而又哑了声。他本想问问她生辰是什么时候,告诉她自己以后一定会牢牢记着,再也不会忘了。   但却问不出口,他没脸问。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殿下。”顾令颜想将事情在今日一块说完,免得后面再添烦扰。   因着还有许多东西没说开,眉眼间多了点不耐,显得面色更为冰冷。   徐晏刚沉入谷底的心又提了起来,却在触及她寒凉的眸子时,又一下子凝滞住:“你说。”   顾令颜抿了抿唇,温声说:“夏末在行宫我给殿下送了盒糕点,那盒子里头我塞了一方帕子。虽不值当什么,但我还是想说一声,那是我自个绣的。”   “令颜绣技欠佳,殿下既然不喜欢,还是还给我吧。”毕竟是她熬了数晚绣出来的东西,别人不稀罕,她稀罕。   那盒子里,有方帕子?还是她亲手绣的?   徐晏一下子愣住,复又想起,那盒子他压根就没打开看过,又谈何知道里头有东西。   他直接将东西给了人,还对她说:“一碟糕点罢了。”   一碟糕点罢了,一方帕子罢了。   都是他从前毫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却是现在求也求不来的。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他掌心里漏走,速度很快,他根本抓不住。   “殿下直接派了人送来就好,不敢劳烦殿下跑一趟了,我也没有去寻殿下的工夫。”顾令颜催了一句。冰凉的北风轻拂了一阵,在她那张清丽面容上覆了层寒霜。   “殿下什么时候想起来送了,就说一声。”   徐晏的身子晃了又晃,指尖都在发抖,眸色逐渐染上了些暗红。武陵曾对他说过,若想留住人,必得拿出诚意才是。   他以为自己说几句话、对她表露一点心意就算诚意了。   然而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   对上她一双毫无半点眷念之色的眸子,漆黑瞳仁里倒映出他狼狈面容,衬得他愈发可笑。   徐晏微微别开头,颤声说:“阿颜,别这样。”别这样对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从她话里抠出一点漏洞,又道。   顾令颜哂笑了一声,神色间染上了些不耐,语气更为生硬:“殿下这是何必?放在锦盒里头的帕子,我前脚刚走,殿下就把盒子给了别人,不就是因为不喜欢么?”除了这个,她想不出旁的原因。   她声音如潺潺流水,温和细润,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嘲意。   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头。   徐晏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根本无法呼吸。心口克制不住的难受,他压着声音回她:“好,等我寻到了,再亲自给你送过去。”   顾令颜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紧绷的面容有所舒缓。   “那就多谢殿下了。”说着,她将徐晏给她那个锦盒又要还回去。   徐晏下意识后退,不想给她这个机会,然顾令颜却不由分说的抛了过来。   他没接稳,直接摔倒了地上。   里头的蓝田玉镇纸掉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所幸铺着绵软地衣,没什么磕碰。   顾令颜本就不在意这方镇纸,连看都未曾看一眼,任凭镇纸这么孤零零躺着。   “殿下若没有别的事,令颜就先走了。”按住心思等了片刻,顾令颜轻声问他。听着是询问,语气也恭敬,任谁也瞧得出,即便他不同意也没用。   徐晏心里憋了团火,火苗一下一下舔舐他的心口,灼烧得隐隐作痛。掐了掐手心后,他道:“好,我送你出去。”   顾令颜这次没拒绝。   俩人并肩往外走,徐晏刻意放慢了速度,每一步都在算着距离。   他个子高步伐大,以往总是走得很快,将顾令颜远远地甩在后面,根本没有半点等她的想法。但现在,这样俩人同行的时候,竟成了一种奢望。   一路上俩人都没说话,等出了一道月洞门时,徐晏忽然问:“阿颜,我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他清楚知道,他对他不好,不好到她宁愿再也不来找他。   顾令颜愣了片刻,秾艳面庞上扬起个笑:“殿下都说了是以前的事,不用放在心上了。”是在宽慰他,更是在说给自己听。   从前的事,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再纠结也毫无意义。   武陵公主府占地颇大,俩人走了两炷香的功夫方才走到二门处。顾家的车架就停在那,顾容华手里捏着帕子,站在一旁焦灼的等。   看到顾令颜的身影,她面上先是一喜,等看到身边跟着的人后,脸又垮了下来。   眼瞅着太子还要转头跟顾令颜说话,她直接横插过去,立在俩人之间躬身行礼:“顾容华拜见殿下。”   徐晏眯着眸子看了她眼,强忍着压下了心中的怒气。   却又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和顾令颜初识那日,在越王几人被惩罚了一番后,他心情颇好的说顾令颜说话好听,又问她叫什么。   她睁着双清润的杏核眼,软着嗓音说:“我叫令颜。”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取自曹子建的美人篇?”   “对呀!哥哥你真厉害!我妹妹就叫做容华。”小姑娘脸上笑出了梨涡,兴奋地说,“我长姐名盼,二姊名若兰,是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也是曹子建那首诗里头的。”   顾令颜……当是他未来妻子的名字。幼时他告诉她,他叫徐晏,然而顾令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不知道徐晏是谁。   就像现在,顾容华挡在俩人之间,阻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反倒只是轻轻扯了下顾容华的衣袖:“容容,回去了。”   顾容华转过头挽住她的胳膊,哼唧道:“阿姊,咱们明天去西市可得早点回去。要是回去晚了,在路上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缠上,麻烦可就大了。”   顾令颜笑着应了好,徐晏却苍白了面色。   离开前,顾令颜掀开车帘望向徐晏,眼中盛了点歉意:“殿下就当从前是令颜年少轻狂不懂事,惹了殿下烦心。还请殿下放心,往后再也不会了。”   徐晏一下子从心底生出恐慌,他抓住窗框,抬起双猩红的眸子,闷声问:“那我呢?那我该怎么办?” 第29章 “可我后悔了。”   车马渐行渐远, 纱帘在风中轻轻晃动。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有风声聊作回应。树上寒螀低鸣几声,像是在讥讽他问出的话有多么可笑。他该怎么办, 没人会在意。   总之顾令颜不在意了。   徐晏脚步虚浮的返回了花厅。   那里还有之前摔在地上的虎形玉镇纸,还静静地躺在地衣上。   花厅里此刻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 但仿佛还残留着点腊梅馥郁,是她冬日里惯用的熏香。徐晏俯了身将镇纸拾捡起来, 紧紧握在手心。   镇纸四角锋锐, 刺得他掌心生疼, 却不敢松手。一松手就没有了, 好似她这个人一样。   武陵站在花厅外, 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缓缓踱了进来问:“人走了?”   徐晏没回头, 哑着嗓子说:“走了。”走得决绝,不带半点留念, 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   虽是背对着的,武陵还是从他的嗓音里头听出了些压抑, 看了眼掉在地上的锦盒, 轻声说:“三郎,算了吧, 你也当是求仁得仁了。”   之前他对顾令颜有多不上心,谁都是放在眼里的, 现在这样的局面,不就是他从前想要的?   武陵有些想不明白。   徐晏手脚忽而僵住,勾着唇自嘲般笑了声,因太过用力, 镇纸边角在掌心勒出几道红痕。可不就是求仁得仁么,是他先不要顾令颜的,现在终是如愿以偿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   “母亲看到你这样子,肯定得生气。”武陵摇了摇头,“人摆在你面前,满心满眼里都是你的时候,你不知道上点心。等人被你赶走了,又眼巴巴的凑上去。”   徐晏低垂着眼:“可我后悔了。”   武陵嗤笑:“那你就后悔去吧,马还知道不吃回头草呢,她哪还有心思理你。”   顾盼脾气暴躁、顾若兰心思深沉,早年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顾四娘虽没怎么接触过,听说也不是什么好脾性。   武陵有些疑惑,顾侍中可是气头上敢跟圣人呛声的主,也不知道顾家怎么养的,一家子硬脾气,偏养了这么个脾气好的出来。   可就是这么个温柔性子,徐晏都能把人给折腾走,可想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徐晏应了一声,捏着那个镇纸,转身阔步走了,风里还残留着武陵的声音:“倘若后悔就有用,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遗憾事?难道父亲对母亲说声后悔了,母亲……”   后面的话徐晏没听清,脑子乱成了一团,走路速度虽快,却踉踉跄跄,跨门槛时差点摔了。   赵闻穿了身青衫,站在马厩里百无聊赖的跟马夫闲聊,看到徐晏浑浑噩噩过来,眼里毫无半点生气,整个人都被唬了一跳。   心里有些担忧,偏他还不敢问。   殿下刚才是去寻顾娘子了,瞧这情形,结果应当不大好。就比方那个镇纸,去的时候还带着个盒子装去的,回来直接用手拿回来了,赵闻心里轻啧一声,转身若无其事的牵马出来。   回去路上,赵闻又假惺惺的劝道:“殿下这是何苦,顾娘子不来了,这不挺好的么。怎么纠缠不清的那个,反倒变成了殿下?”   徐晏瞥了他眼,压抑着怒气轻叱一声:“滚。”说罢,双腿夹住马肚子,在朱雀大街上疾驰而去。   天色昏暗,朱雀大街上没有种树木,宽阔的街道上只有他的身影被夕阳拖长,迎着北风的脸似被刀子刮过。但眼睛似乎被扬起的黄沙迷住了,隐隐有些酸胀。   **   俩人回去时,天已经擦黑,四处都点着灯,却不及漫天星辉璀璨。   顾审也是刚从宫里回来,晚膳还未上。顾若兰坐在厅里哄孩子,瞧见俩人进来,挑了挑眉稍:“这么晚回来,她怎的没留你们用晚膳?”   “没。”顾令颜在她身旁坐下,抱了绵娘过来逗,“散的不算晚,有些事耽搁了,所以才回来晚了。”   顾若兰似笑非笑睇了她一眼,转了旁的话题:“过几日长平郡公家太夫人做寿,你跟我一块去赴宴。”   顾令颜颇有些诧异抬眉,揪了揪肩上披帛:“我没怎么去过长平郡公家,还是算了吧。”长平郡公同李恒的母亲有亲,但却跟他们没多少瓜葛,平常往来不多。   她以前一颗心都扑在太子身上,出去时候更少,一出门,大半都是往宫里跑。   如今不进宫了,倒是闲了下来,却蓦然发现身边许多旁的东西,过去都被她给忽视了。一时间,竟生出了茫然无措之感。   绵娘弯着身子去够案几上的糕点,不小心将那豆青瓷盘扫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动静。   屋子里霎时乱作一团,有去看绵娘有没有受伤的,还有急匆匆去捡碟子的,更有请罪没看好小娘子的。   一片忙乱中,顾若兰敲了敲桌案,轻声道:“是祖父的意思,他说让你多出去走走,认识下外面的人。”认识的人多了,就不会只在一棵树上吊死。   顾若兰觉得这用处不太大,徐晏虽脾气不好又不做人,但他的优秀却毋庸置疑。抛开身份不谈,不论相貌才学,文治武功,他皆不落人后。   十岁上开始处理政务,顾审引导了他段时日,便能自己上手,未有纰漏。   长平郡公府上可没有这样出色的小郎君。然出去走动走动,也是个好事。   顾审出来时,面上带着阴翳,脸紧紧绷着,众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平时最闹腾不过的顾容华,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倒是绵娘见周围这么安静,有些不高兴,咿呀叫了几声,试图引起人的注意。顾令颜给她塞了块糕点过去堵住了嘴。   顾审转头瞧了眼,倒是被逗笑了:“这孩子机灵,像颜颜小时候。”   用过饭,众人饮了茶后,渐渐散去。   正沿着池子慢腾腾赏景时,一道颀长身影追了上来,轻声说:“今日不是去武陵公主府上玩了,怎么倒是不高兴的样子?可是有谁欺负你了?”   顾令颜讶异抬眸,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情绪都写脸上了?   她这动作太过有趣,沈定邦忍不住笑了声:“顾阿翁今日沉着脸,旁人虽不敢说话,却不像你隐隐蹙着眉头。”   对上他那双漆黑眸子,顾令颜抿了抿唇:“也没什么,就是见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沈定邦默了一瞬,顷刻间了然。   笔直身影被皎洁月光倒影在池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不想见的人,以后大可不见,不喜欢的人,以后也可以继续不喜欢。”他告诉她。“没必要委屈了自己。”   顾令颜笑了声,眼中阴霾尽数被驱散,一下一下亮起点点星光。   她眨了眨纤长眼睫,唇角笑靥如蜜:“你说得对。”   今晚明月只有一道弯钩,然而漫天的星辉,也抵不上少女的一个浅笑。   因立在池边说了会话,等回过神才发现众人已经走远了,就连回廊上点着的灯火也熄了大半,偶有几个巡夜的仆从经过。   “我送你回去吧。”沈定邦道。   顾令颜应了声好,转过身同他沿着回廊往青梧院走。初冬的风不算刺骨,但夜晚还是多多少少带了点寒意,她忍不住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沈定邦微一偏头,便看到她这个小动作,怔愣片刻后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北面。   冬日的风是从北面拂来的,那股冷意一下子退散,身上舒适了起来。   顾令颜只揪着衣袖,低头往前赶,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   -----   在武陵公主府上被拒绝后,徐晏一言不发的回了东宫,将事都憋在了心里头。连着处理了数日的政事,眼底熬出了一道道红血丝。   赵闻被叫过去的时候,骇了一跳。殿下这模样,完全看不出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从前的太子,向来洒脱不羁,即便什么都不做,单单是立在那,便能叫人瞧出嚣张神情。   哪像现在这样,颓靡委顿,看着连笔都提不起来的样子。   徐晏没管他的震惊表情,只轻咳了一声,饮了口茶润喉,问他:“你可知道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虽还沉浸在太子颓废模样带来的震撼中,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赵闻还是从中抓住了最关键的部分,下意识便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谁,不带半点犹豫的说:“顾娘子的生辰,是五月初九。”   徐晏忽的抬起眼,如鹰的眸子睇过来,淡漠到不带一丝感情。   赵闻抖了抖身子,为自己辩解:“贵妃总是提醒殿下,臣跟了殿下这么些年,自然就记得了。”   徐晏眼前一片模糊,生出了道幻影来,那幻影一开始对着他甜笑,而后嘴角的笑容渐渐变成了嘲讽。   赵闻以前是他的伴读,跟了他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确实足以让他记住顾令颜的生辰。   然而就是赵闻都记住了的事,他却记不住。   无怪乎她会失望。   徐晏忽又觉得一阵难受翻涌上来,一点一点撞击他的心尖,握着杯盏的指尖都在颤抖。   他这几日拼命处理政务,没日没夜的批阅公文,就是为了腾出时间来去找她,想要同她把事情解释清楚。等时间真的腾出来了,却没有去找她的勇气。更不知道见到她后,该怎么开口。   空闲下来一想,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有多可笑。   先前支撑着他的心绪骤然倒塌,顷刻间,人一下子颓靡下来。   徐晏支着凭几想要起身,刚刚站起来,却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   “殿下。”赵闻胆战心惊看着他,想要伸手去扶。   徐晏避开了他的手,似想起什么,低声道:“在行宫时,她拿来的那个盒子,孤顺手给了谁?” 第30章 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   长平郡公府离得远, 众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天色暗沉沉的,厚厚的云层挡住了落日余晖, 掀开帘子瞧上一眼,便要被这阴沉景象骇得松了手。   顾若兰倒是饶有兴味看着外面,还转头问:“怕不怕?”   顾令颜摇了摇头:“不怕。”她向来不怕风雨, 反倒最喜欢下雨天窝在屋子里的感觉。   偶尔兴致上来,便让人研墨, 对着雨景做幅画。   顾若兰笑了声, 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除了长相, 你也就这点跟我像了。”   因帘子被掀开, 冷风灌了进来, 顾令颜忍不住拢了拢衣衫。今日在长平郡公府,不知他们是消息不灵通, 还是没人在意,她未曾听任何人提起过她和太子的事。   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地。这让她很舒服。   郡公府的太夫人还搂着她说:“这小丫头可人疼, 我都恨不得养在我家里才好。”   这话一出来,众人都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揶揄的笑了起来。顾令颜霎时红了脸, 拽紧了衣角,垂首不语。   顾若兰当时便笑道:“我倒是想呢, 只是我妹妹闹得很,在家就够让我母亲操心的, 可不敢让她来烦扰太夫人。”   长平太夫人听出来她不大乐意,却没立马歇了心思,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顾若兰也没当场拒绝,彼此都留了点余地。   车帘被放下, 只从细竹编织的孔隙里透进来点光亮,顾令颜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顾若兰道:“好几年没回长安了,如今再回来,感觉倒是不错,比陇西繁华热闹多了。”她生性喜热闹、好宴饮,在陇西总觉得不得劲。   顾令颜软着声音问她:“姐姐怎么总是不回来?每次都在信里说要回来了,又不回。”   “不敢回呐。”顾若兰眼中带着笑,戏谑道,“招惹的人太多了,怕被人讨债,哪敢回来啊?”   顾令颜微一怔神,想起了今日在筵席上,有位娘子同顾若兰说话时,她丈夫总是阴沉沉的看着顾若兰,感觉牙都咬得嘎吱响。   幼时的记忆里,顾若兰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人,男女都有。那时上门提亲的人,差点踏破顾家的门槛,越王曾经放言非顾二娘不娶,就是没人搭理他。   也有小姑娘哭闹着要嫁给顾家二娘,说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郎君了,既如此,还不如嫁给她。   “姐姐,那样有趣么?”顾令颜好奇问了句。   “有趣啊。”   这下子,连顾容华都坐了起来,努力睁开双朦胧睡眼,在夜色中一脸期待的望过去。   顾若兰忽然放声笑开,搂着顾令颜揉了揉她的发髻,等将好好的堕马髻揉成一团乱后方才满意笑道:“当然有趣了,比你之前在太子这一棵树上吊死来的舒服。”   话一出口,她心底便咯噔一声,整个人都僵在那,缓缓低头去看顾令颜的神情。   然顾令颜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带了些笑,对她说:“阿姊说得没错,确实如此。”太子不喜欢她,即便她想吊在那棵树上,也没有半点用。   现在看开了,旁人提起时,她心脏还是会抽痛一下,却也仅此而已。   顾容华心向往之,捧着脸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后来呢?”顾令颜戳了戳她的胳膊,“后来如何了?”   顾若兰揽着她靠在车壁上,轻笑了声:“后来啊,后来碰上了你姊夫,就收了手。”   顾容华从手心里抬起头来,晶亮的眸子闪着光,问:“那姊夫知道从前的事么?”   “知道呀,他从前还跟人打过架,平常看起来那么文弱,想不到打架竟那么狠。”想起丈夫李恒,顾若兰眼中泛起了笑意。   旁边俩人惊叹无比。   顾若兰扯了扯顾令颜的脸颊,问她:“既然不需嫁给太子了,我另替你找个好的,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哪有这么直白的人,就是白天长平太夫人想要她做孙媳,也是委婉着说。顾令颜一下子红透了脸,转过头去不理她。   惹得顾若兰又是一阵笑。   几人回去时,正好在门口撞见了顾审。   顾审这段时日的脸色都不好,瞧见几个孙女,还是稍缓了点面色,尽量和颜悦色的说:“颜颜多出去走走,是好事。”从前顾令颜要么闷在家里作画,出门也多半去找太子,他看在眼里,不知有多着急。   偏作为祖父,不大好去说孙女。   顾令颜应了好,跟随着众人进府,顾审则转身去了书房。甫一进去他便骂道:“这个郑青安,真不是个东西!”   顾立信忙问怎么回事。   “今日高句丽的事,也不知他是想跟我作对,还是心里真这么想的,居然敢说这种话。”顾审咬着牙跪坐在垫了锦罽的矮榻上,灌了一盏茶才压下火气。   从大齐建国以来,高句丽同大齐便连年征战不断。高句丽毕竟疆域有限,这些年大齐国力日渐昌盛,河西安定后也腾了出手来对付高句丽,转瞬将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高句丽请降,愿为大齐属国。   双方停战是两边共同意愿,顾审倒也希望如此。然而即便是这种情况下,高句丽还在试图谈条件,竟说让双方驻军各撤退百里,边境只留百姓居住。   也不知怎的,以郑青安为首的一众人,竟要劝皇帝同意。被顾审骂了后说:“连年征战,疲乏不堪。如能停战,是为边疆百姓福祉,顾侍中为何不愿意?”   顾审差点便在御前同其吵起来,幸得被人给劝住了。   顾立同想了一会,忙安慰道:“阿耶,这等荒唐事圣人想来也不会同意,还是不要管他了。”   又坐着兀自生了会闷气,顾审心里那股子郁气才得以纾解:“今日太子倒是有个人样,把郑青安从头到脚暗讽了顿,我心里也舒坦点了。”   太子说话不好听,这是公认的事。然而听到他嘲讽自己对头时,还是有几分愉悦的。   想到这,顾审又叹了声:“可惜了,是个瞎子。要不是皇子,放在普通人家里头,瞎子可不能入仕啊。”   顾立信和顾立同低着头饮茶,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俩人皆知顾审口中的瞎,并非是身体的瞎,仅是在骂他罢了。   作为太子太师,太子名义上是顾审的学生。顾审为人护短,从前对太子不错,压根就不许越王一系的人挑他的错。   以前从未这样骂过太子,这还是头一遭。   “得让他吃点苦头。”顾审说。   顾立信眉心猛地跳了一下,迟滞了一瞬方问:“父亲舍得弃了?”在太子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整个顾家不知投了多少心血,现在放弃,谁也舍不得。   何况顾家和越王关系并不好,现在弃了太子,得不偿失。   “当然舍不得了。”顾审一脸坦荡,“按照圣人当年的意思,压根就不想立储。要不是咱们几家力捧,他这个位置能这么稳当?”   “虽舍不得,但得让他知道什么是尊重恭敬,不能让他如此为所欲为。”   众人皆默然,谁心里都有气,顾立信当初还差点冲去东宫,想要揪着太子打一顿。   顾审又道:“还有三郎的事,他在圣人面前说过,后来又跟我提了好几次。等过完年,就让他去河西吧。”   “阿耶。”顾立信怔了一会,神情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战死在河西的幼弟,原以为父亲不会同意的,没想到竟是他主动说了。   “没办法啊,他非要去。”顾审笑着叹了句,“咱们家排行老三的,性子都倔。”细细看去,笑里有几分苦涩。   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如何看不出来太子不喜欢顾令颜。然而她喜欢,性子又倔,从来没人敢劝她。   就怕劝着劝着,还适得其反。   只能等她现在自己想开了,倒是能洒脱丢开手。   -----   清思殿上首,华服美人饮着茶,讶异道:“他真去找过颜颜了?”   “是。”武陵嗤笑道,“就是我办赏花宴那日,他巴巴的凑过去了,被人家一阵嫌弃。”   朱贵妃放下杯盏,指尖在桌沿上点了点:“他都没跟我说过,我还不知道有这回事。”自己生出来的,哪里会看不明白。   他这样子,分明是要回心转意了。   可人家,又凭什么会等他呢。   武陵想起他那日的样子就想发笑:“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路都走不稳了。还跟我说他后悔了。后悔了跟我说有什么用。”   朱贵妃觉得有趣,却嘱咐道:“你不必管他,也不关我的事。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想人回头看他,不拿出点诚意,顾家能消气?”   圣人做太子时,几经废立,心底里一直惶恐不安。他想多拉拢人,但自己已经有了妻室,便干脆将儿子给拎出来,求先帝为徐晏和顾侍中孙女保媒。   先帝也打算给徐晏一个强盛妻族,欣然应允。彼时顾令颜尚在襁褓,在先帝和朱明德的软磨硬泡下,顾审终是同意下来。   这桩婚事来得并不易,却硬生生被徐晏自己给折腾没了。   既没了,却又不愿意撒手,那就只能自己去争取,别指望旁人再出手。   俩人各自冷笑了几声,本想岔开话题,却有侍从进来禀报:“娘子,太子殿下派了人过来。”   “来做什么?要来用晚膳?”朱贵妃手里正在剥橘子,闻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甚至还有点不耐。   侍从答:“没。人去了七公主处,替殿下索要一方帕子。” 第31章 她何时病的?   找七公主索要一方帕子?   武陵同朱贵妃面面相觑片刻, 眼中都带着疑惑,却发现对方同样不清楚状况。   “什么帕子?”朱贵妃率先发问,连剥橘子的动作都顿了下来。   侍从说起自己刚才打听到的:“说是七公主先前从殿下这拿了个盒子走, 盒子里头有一方绢帕。那盒子,是夏末顾三娘子在行宫时送去的。”   殿中燃着炭,从金猊炉孔隙间飘散出袅袅零陵香的气息, 一室温暖如春。   朱贵妃忍不住轻笑了声,从案几上端起杯盏, 饮了口茶润喉。   “瞧吧, 刚才说什么, 就来什么了。”朱贵妃慵懒靠在榻上, 修长手指点点扶手, 动作里带着点子漫不经心。   武陵默了一瞬,身子前倾了些:“本有件事要跟母亲说, 方才给忘了。这人说起七娘,我才想起来。”   朱贵妃偏头看她:“嗯?”   武陵皱着眉说:“那日赏花宴上, 赵闻听到人议论阿颜和三郎的事,说的很是难听。三郎发了火, 说要一查到底, 他是男子不好直接管,便是我着手查的。”   “后来查出来, 那几个传话的小娘子都是平常跟在七娘身边几个,话也是从七娘口里出来的。”   清思殿陡的静了片刻, 只剩炭火爆开时发出的噼啪声,分明没什么变化,却冷了许多。   锦宁给空了的杯盏里头斟茶,因手有些抖, 差点将茶水洒到外面。   跟久了的人都知道,这是贵妃发怒的前兆。   连武陵都屏声敛气起来。   “这孩子,心愈发的大了。”朱贵妃敛眉看了眼指尖蔻丹,轻声道,“往常她那些小心思,我都懒得管。”   无论是在她面前说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话,还是经常无意识的提起朱良济,试图让她撮合俩人,她都只当有些小心机也无妨。   她向来对小女娘宽容。   可背地里编排议论人,甚至唆使她人传这种话,便是品行有问题。   武陵心尖颤了一下,问道:“七娘这个事,可要告诉父亲?”   “说,当然要跟他说。”朱贵妃眼眸半阖,一想到七公主最像谁,就满脸的不耐。当初她自己刚经历丧女之痛,皇帝还要抱七公主给她养。   说是要安慰她,却压根没想过她需不需要。   自己的孩子没了,丈夫跟别人生的孩子却活蹦乱跳,谁看了能高兴?便是做女儿的,看到母亲将感情给了别人,也会嫉妒。   她不好拂了皇帝面子,又想着七公主生母为人老实,终究应下。谁知道长大后竟不像她亲娘,十足十的像皇帝。   七公主幼时朱贵妃偶尔还管管,大了就懒得管了,加上皇帝也说女儿家不需那么严。一阵呼啸的风突的撞击窗牖,朱贵妃淡声道:“现在就敢如此行事,将来可还得了?七娘这两个月都不需出门了,就在屋里抄抄经书。原先的人是不能留了,再重新遴选四个傅母出来,日夜盯着。”   又以傅母和乳母未曾教引好公主为由,将其尽数处置,而后才让锦宁去禀报皇帝。   皇帝给了朱贵妃管理六宫之权,便是公主的事,她也管得。   七公主被这样责罚,用不了一晚上,便会阖宫皆知。武陵幼时不听话不愿读书时,曾被朱贵妃关过半日禁闭,派了傅母看管。只待了不到半日,她就受不了哭喊着要出去,七公主却要被关两月,身边仆从也皆被清洗。   武陵心里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顺带去告诉三郎,让他自己好好反省,什么叫做谨言慎行。”朱贵妃又冷着张脸说了句。   -----   无需围着太子转后,顾令颜发现自己的时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顾若兰从前最爱玩乐,这些日子带着她将长安城周围转了个遍,一行人都快玩疯了。   “京中竟有这么多有趣的地方,我从前都不知道。”回来路上,顾令颜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马上说了句,神色间溢满了放松之色。   顾若兰笑了声:“如若不然,这世上怎么人人向往长安城?即便不是我大齐的子民,也都想往长安城挤。”   街边槐树枝叶凋零,只剩干枯树枝迎着风挺立,远处松柏屹立在寒风中,颇为引人瞩目。   以朱雀大街为界,长安城西边为长安县,东边为万年县。几人走过的这一带隶属于长安县,并非达官贵人聚集之所,然而一排排房屋却建得精致可爱,各有不同。   跟朱门大户的高墙飞檐,全然不同。   顾令颜觉得有趣,目不转睛的盯着瞧了好久。偶有玩耍的孩童探出头来,视线跟她撞个正着,顾令颜对着其笑笑,孩童唰的红了脸,啪一声关上门躲进去了。   顾若兰忍不住莞尔,问道:“这附近的坊里头有几家店,我以前经常来,味道不错,你们要不要一块进去看看?”   除去东西二市外,各个里坊中也偷偷摸摸开了些小店铺,多以吃食为主,或一些小玩意。   然而万年县显贵居多,里坊中少有这种小店。   顾令颜二人以前都在东西市逛,还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兴冲冲的点头同意,跟在顾若兰身后进去了。   是一家不大的店子,却极为干净整洁,杯盏被擦拭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来。顾若兰熟门熟路的说了几样菜,便带着几人落了座。   不多时,拨霞供、玉灌肺、通神饼、玉井饭等吃食被一道道端上来,摆满了整张桌案。   店家还笑道:“许多年没见过顾娘子了,从前总见你带不同的小娘子来。”   顾若兰笑了笑:“是,许久没在长安了,这不一回来就来光顾你生意了?”   玩了一日回来,桌案上每一样吃食都很诱人,顾令颜先用了碗汤。冬日时节,一碗热汤灌下去,最是暖胃,整个人都熨帖了。   几人用着饭,正待说话,却发现二楼竟还有食客。   因一楼只有她们这一桌,二楼食客的对话声格外的清晰。   “阿舅是怎么找到间这样小店的?居然开在里坊中,布置也不比西市的几间差。”   话音甫落,顾令颜手中汤匙便落在地上,瞬间苍白了面色。   她抬眼望楼上看去,却被阑干挡住了视线。   顾容华这些年跟在她身边,也对这声音熟悉,此刻见她这样反应,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小声问道:“姐姐,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必了。”顾令颜咬了咬唇,逐渐平静下来。   既然都没有瓜葛了,她凭什么要躲。   楼上又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这间店子开了不少年,从前你二舅生前带我来过,唔……最开始似乎是顾三带他去的,他俩从前不是关系好嘛。”   “顾三?”徐晏握着食箸的手微顿,狐疑道,“他才多大?”   又蓦地想起,顾令颜也行三,外人亦有称其顾三的。   朱翰也愣了一瞬,含糊道:“不是,是上一辈的那位。”   他这么一说,徐晏转瞬明白过来,原来是当年战死沙场的那位。   然而朱翰明显不想跟他多谈,想要岔开话题。   徐晏愈发的疑惑,剑眉微微拧了起来:“阿舅,顾家不愿提他是常理,可怎么你们也从未说过他。每每说到,也都是岔开话题。”   他眸光太过锋锐,朱翰忍不住垂了眼帘,不敢直视过去。   “谁愿意多提故去的人?何况还是以前熟识的。”朱翰叹了声,“这有什么好纠结的。”   徐晏视线在他脸上扫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方才收了回来,继续用膳。   朱翰却是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   饭毕,二人下楼,正好顾令颜三人也用完饭准备走。   刚才为了避开他们,几人用饭速度提升了数倍,却没想到还是撞上了。   顾令颜叹了口气,跟着俩人一块给太子无声行过礼,又对着朱翰躬身:“朱阿叔。”   俩人都点了头,朱翰见顾令颜往后面躲了躲,便对顾若兰说:“若兰待在陇西几年,倒是要不认识了。”   “朱阿叔不认识我,我却瞧着阿叔风采不减当年。”顾若兰朗笑了声,又往侧面一步,将顾令颜遮了个严实。   徐晏本打算同她说两句话,却在触及她躲闪目光时,万千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口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根本不想听他说,说了也是徒增厌烦。   这个认知令他几近窒息,终是低下头,一声不吭随朱翰出了小店。   “还有顾老那边,他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你好好哄哄。”朱翰拍了拍徐晏的肩,“他这些日子,就是在跟你怄气呢。”   徐晏僵着张脸点了点头,哑声道:“阿舅,我知道。”   **   自从在里坊见过次顾令颜,见过她的冷淡面容,也看到她故意避开自己的模样后,徐晏心尖连着刺痛了数日。   却不敢去找她,怕招了她厌恶。   更怕被拒之门外。   他是没有去顾家的理由的。从前为了躲顾令颜,他便少有去顾家的时候,现在这样,更没资格去。   “殿下,顾侍中……侍中病了。”万兴从殿外进来,脸上带着些焦急神色。   徐晏苦涩一笑:“又病了?”   万兴脸皱成一团:“殿下,这回恐怕是真的!”   自从行宫一事后,顾审为了不见徐晏,三天两头说自己不舒服,就是不肯来东宫。便是在路上碰到,也只是冷淡打个招呼,便步履匆匆走了。   根本不给他说话和解释的机会。   “已经上奏过圣人,请了太医过去瞧,圣人还准了休沐,这回当是真的!”   徐晏猛地从矮榻上起来:“请了太医?可严重?”却因起得急,这些日子又没休息好,一阵阵的眩晕感袭了上来。   “说是感了风寒,年纪大了总容易得这些小毛病,应当是不严重的。”万兴猜测了句。   徐晏嘱咐:“去我库房里取些补品出来,我去趟顾家。”师傅病了,作为弟子的总要去探望一番。   何况……他还想见她。   万兴说:“早给殿下备好了,只是库房里人参成色都不够好,就没备这个。”   清思殿里,朱贵妃听了徐晏来意,轻笑道:“我这没有人参了,今年几株上好的贡品都给了顾家。”   “给过了?”徐晏诧异抬首。   朱贵妃手里捏着串珠子把玩,淡声道:“上次颜颜病得有些严重,我就让修月给她带了回去。”   徐晏愣了一会,低声问:“令颜病了?何时病的?”他竟没听说过这回事。   就是上次在里坊见到她,虽脸色不好,但身子瞧着却不错。   更别提以往她三天两头的往东宫跑,她要是病了,他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朱贵妃淡淡瞥他一眼:“哦,就是夏末在行宫的时候。” 第32章 是他先不要顾令颜的。……   一阵心悸涌了上来, 顷刻间将他淹没,令他无法挣脱,几乎要不能喘息。   夏末在行宫……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顾令颜, 竟不知道她何时病过。   突然间,恐慌感缠绕上来,徐晏慌张抬起了头。   “何时病的, 我怎的不知?”他话语中带了些急切。   朱贵妃反倒是一脸平静,转珠子的手稳稳当当, 身子放松而又闲适:“就是你返京那日, 她从你那走了后去了山上骑马, 被山风吹了一晚上, 当晚就发了热。”   “连着烧了数日, 回了京才见好。”   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眼前陡的一花, 徐晏身子晃了晃,险些便要站不稳摔下去。勉强稳住身形后, 他却又有几分了然,难怪他不知道, 原来是他返京那日的事。   他记得从前, 顾令颜一旦心情不好,便喜欢纵马疾驰, 用以纾解心绪。   自小就如此。   他以前看到过说了几句,她倒是少这样了。没想到行宫时一个不注意, 她又是如此。   徐晏一下子有些生气,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然又想起,她是从他的住处出去后,才去山上纵马的。   为何心情不好?   还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说你怎么这么吵, 这声音闹得我头疼。还说不过就是一碟糕点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孤下次让人多赔你几碟便是。   更是在顾令颜问他是否喜欢过她时,选择了沉默不语。   因他那时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意,也不屑于去理会这种无聊的话。她既是要做太子妃的人,该当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该当知道自己要如何,这种不符合身份的话,不是她该说的。   现在他后悔了,想要回答她的话。   却没人会听了。   “除了人参,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朱贵妃嫌他杵在这儿碍眼,便开始摆手赶人,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若是没有就赶紧走吧,别打扰我午睡。”   朱贵妃每日必得午睡,这是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事儿。若是中午没睡好,她剩下一整天的脸色都是阴的,随时都要发怒。   就是再不长眼色的嫔妃,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她,生怕招了她记恨。   徐晏自然也知道,他精力旺盛无需午睡,幼时就有过大中午在院子里练剑,被朱贵妃给大骂一通的事。后来中午就改成在书房看书,再不敢练剑。   急着去顾府探望顾审,加上心里迫切想见她,徐晏拜别过后,转身走了。   宫道静谧无声,青石砖光可鉴人,朱墙许久未曾上漆,颜色有些暗淡。有幕僚笑道:“还是太子太师手段超群,几句话便把事儿给解决了。”   高句丽那件事,众人原本猜测着顾审一派定要跟郑青安一系闹起来,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完。心里都在暗自揣摩圣人态度,暗戳戳跟着战队。   然而昨日朝堂上,顾审只理了理朝服,举着笏板行了大礼,道:“臣惟愿有生之年,得见圣人耀兵于平土城下。”   平土城,为高句丽王城。   这句话说到了皇帝心坎里,谁能不想做出一番事业名留青史。顾审简简单单两句话,将他说的热血沸腾。   此事就此落下帷幕,郑氏一系满盘皆输,还惹了皇帝不高兴。   想起昨日的事,幕僚叹道:“顾老这回病的,可真是时候。”   刚在御前跟人吵过,转头就病了,外面指不定要怎么想。   徐晏脑子里原本是一团乱麻,听到这却停了下来,转头瞥了眼幕僚,浑浊一片的眼神渐渐清明。   “去外面传,就说顾老是被郑青安气病的。”徐晏若有所思的说了句,“他还以为自己跟师傅是对手了,若是他父亲还在,倒是有点看头,可惜了是他。”   幕僚道了好,即刻便要让人去布置,却又疑惑问道:“殿下,朱家五娘将来不是要嫁去郑家,这样做绝了,恐怕不好吧?”   徐晏冷笑:“是郑家先给脸不要脸的。”   天色阴沉,几滴细碎的雨飘下来,砸在人脸上,冰凉一片。   另一幕僚问:“既然顾娘子同殿下的婚事取消,贵妃可有说,要给殿下另择太子妃?”   徐晏的脚步又猛然顿住,转头盯着那幕僚瞧。因天上飘着的零星雨点,眼睫上挂着水雾,浑身都泛了潮气。   “孤没说过要取消婚事。”深邃眼眸中冒出寒气,无端有些渗人,“往后不许再提。”   幕僚急了:“殿下,你和顾娘子的婚事取消,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啊,怎么又没了?”太子亲口说自己没有未婚妻,难道这话还能不作数的?   但被他那眼神一瞧,幕僚又不敢言语了。低着个头,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程滨齐,外面传的,便都是真的?”徐晏一双寒凉的眸子扫了过来,眸底冰冷刺骨。   程滨齐霎时住了口,一声也不敢吭。   等人都静了下来,徐晏方才松了口气,另有一股难受弥漫上来。   他虽呵斥了人,却知道旁人说的没错,都是真的。   是他先不要顾令颜的,是他主动将人推开了。   跟在他身后跑了数年的人,就这么被他一次次的给推开,被他不带半分情面的冷脸给吓退了。说出去,众人只会说他可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可恶的人,非要等快失去的时候,才骤然醒悟。从前以为无论如何,只要一回头,顾令颜都会在原地等他。   多年过去,不知不觉间,俩人渐行渐远。   “殿下,到马厩了,别走过了。”侍从轻声提醒。   猛地回过神来,徐晏又想起顾令颜的那场病,心脏似乎拧成了一团,抽痛抽痛的。她幼时经常生病,一病了便要脸色苍白数日,将养许久才能好。   他顺口问她身体如何了,她便会眨着眼,唇边漾着笑说:“三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每日都有喝药,很快就会好哒!”   等完全好了后,她还会换上身颜色鲜艳的衣衫,来他面前问:“三哥哥,你瞧我是不是已经好了?我穿这身好不好看?”   顾令颜的美毋庸置疑,但他那时总会立刻移开视线,不愿回答她的话。   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徐晏抬头看了眼天色。虽刚过午时不久,却是一阵暗沉,疾风在空中卷动,仿佛要将周围刚种上的树连根拔起。   虽不是晴天,但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他总归还有机会,还有好好待她的机会。   -----   入冬以来,顾审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偏又一直忙着政务,没有闲暇去调理。   偶尔忙起来,就连太医开的药也没工夫吃。   一碗药凉了热,热了又凉,把杜夫人都给整烦了,最后撂下句爱吃不吃。   没人盯着后,他愈发的没了节制。前一日刚把郑青安给压倒,高兴之余喝了点酒,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屋里吟诗,一早起来便发现头晕无力。   硬撑着去上了朝回来,还没到用午食的工夫,整个人就病倒了。   急匆匆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得了风寒,开了好几副方子。   “祖父再不吃,祖母知道了,待会又该生气。”顾令颜手里拿着药碗,伸到了顾审面前,却没人接。   顾审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抬头望天:“她生气就生气呗,哪天不是在生气?”   杜夫人确实经常跟他置气,但他以前如何敢说这种话?想来是病糊涂了,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   顾令颜差点就要忍不住笑,借着药碗掩盖,才没被发现。   顾审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我不想喝。”   顾令颜将药碗放下,作势要起身:“行,那我去把祖母叫进来,想来祖母应该刚午睡醒来。”   “那算了。”顾审觉得无趣,又招了招手,“把碗给我。”   顾令颜递了过去,随后双手放在膝上,乖乖巧巧坐在一旁,眼睫低垂。   顾审喝了两口药,忽而偏头看她:“等过完年,我让你祖母替你多相看相看,你现在可有喜欢的人?”   揪了揪衣摆,顾令颜脸上泛上一层秀窘,无奈道:“祖父,我现在还不想去想这些。”   刚经历了太子的事,她对自己的婚事,毫无兴趣。   还不如每日出去玩几遭来得痛快呢。   当她心里还记挂着太子,顾审一下子便急了起来:“这怎么行,你现在才多大,怎么就老僧入定了一般?”因说话快了点,还被药给呛了口。   顾令颜上前给他拍背,轻声说:“祖父,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然而顾审一个字都不信,闭了闭眼,一横心道:“皇家从来都不是个好去处,以前先帝说要给你和太子保媒,我就不愿意。”   “做太子妃固然风光,可古往今来,从太子妃变成皇后的,又有几个?能接着把皇后这个位置坐稳当的,更是不多。咱们家不图这个一时风光。”   “譬如前吴朝的赵后,陪着武帝从太子一路走来。自己没有亲子,便替武帝尽心抚养下嫔所生的太子。最后还是惹了猜忌,被登极后的太子撅了陵寝,连带着赵家也一并倾覆。”   骤然说起这样的话题,顾令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低垂着头,静默不语,手指紧紧捏着裙摆。因太过用力,指节泛了白,衣衫还起了褶皱。   原本光华流转的豆青百草纹长裙,有了一小处皱痕。   她不答话,顾审霎时急了:“说远的你想不通、没法感同身受,那咱们就说说近的。宫里的朱贵妃……”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俩人皆望了过去。   顾令颜起身去开了门,从外扑进来一个小童,喘着气说:“郎君,太子殿下前来探望您,已经到了书房院外了。” 第33章 那人裹挟着寒凉雾气而来……   太子登门, 并非小事。   按理来说,应当是提前通传,而后顾家众人有品级的换上朝服, 无品级的则着盛装,至大门口列队相迎。   然而太子这次甚至没等人出来迎,也没让众人来拜会, 直接就进了门,底下仆役具被唬了一跳。   所幸太子幼时时常来往于顾家, 众人倒有经验, 不至于完全的手足无措。短暂的忙乱过后, 又重新有条不紊的将事儿给做下去。   杜夫人便只派了童子来告诉顾审。   青衣小童退出去后, 顾审将药碗重重搁在案几上, 淡声道:“等会再让他进来,我把话说完先。”   顾令颜重新将门扉掩上, 转过身去背靠着门,十指抵在门上, 浑身无力。   “祖父。”顾令颜低垂着头,轻声说, “我知道的。”   顾审梗着个脖子看她, 轻咳了两声,摇头道:“你年纪轻, 懂什么呢。左不过是听外人赞过她两句贤良,说贵妃不争不抢万事以圣人为先, 将来必在史册上留下贤名。”   顾令颜眉梢微动,指尖下意识抠着门板,哪知常年没修整,门板上突出几根木刺, 一下子戳进了指甲里头。   怕惊动顾审,打扰他养病,将痛都憋进了肚子里。   “她从小那性子,哪是甘心做个贤德人的。”顾审嗤笑,“幼时就跟你长姐二姐一个样,什么好就必须弄到手。”   “她十六岁嫁了秦王为妃,而后秦王被立为太子,她也跟着入主东宫。太子惹了猜忌又被贬为广平王,去封地路上感了风寒,贵妃衣不解带照料月余,怕有人下毒甚至亲尝汤药。”   “最后苦尽甘来,先帝复了当今的太子之位,她也重新做了太子妃。”   这是顾令颜第一次正式听人说朱贵妃的事,往常虽在外面常听人说起,但也只是零碎听个七七八八,真假难辨。   除去死对头,祖父很少背地里谈他人私事,这也是她第一次听顾审说这些话   ——为了说给她听   顾审几乎是从嘴角溢出了一抹嘲讽:“圣人登极,以怕外戚揽权为由,即便朝臣多次奏请,也铁了心不立皇后,只册封她为贵妃。”   宫里这么多年,只有朱贵妃一人在正一品夫人之位,剩下的淑、贤、德一直空着。其余之人,哪怕是育有二子二女的吴昭仪,也屈居正二品九嫔。   听起来很特别,亦是万分风光。然而贵妃再贵,也不是和皇帝比肩之人。   从明媒正娶的妻子、好端端的秦王妃太子妃,变成了贵妃、成了妾室,谁能好受?   顾令颜猛地想起了在行宫回来,病中那段时日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的徐晏身着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冷冰冰的眼神,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她。   宦者声音尖细而又缥缈,扯着嗓子说:“…册封太子妃顾氏为贵妃…”   声音拖得老长,似要穿透云霄,让天下人都知晓。   梦里的她忍不住质问,徐晏却只勾起薄唇冷笑一声,道:“给你贵妃之位,已经是全了顾家的颜面,这些年,朕实在是烦透了你。”   那时说不清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现在想来,应是那日被太子嫌恶态度刺伤后,心底里害怕。   害怕自己成了朱贵妃。   徐晏本就不喜欢她,是明目张胆的嫌弃,丝毫都没有掩藏过。顾家势力,比当年朱家更盛,也更容易惹人忌惮。   顾令颜指尖轻颤,眼中涌上一层雾气,胸口瞬间被瘀滞住,难以喘息。   “你去休息吧,这两日辛苦你了。”顾审叹了一声。顾若兰要看孩子,顾容华性子跳脱,谁都没她这个细心劲,从昨晚就熬了雪梨汁送来,可惜他没喝。   今儿一早便开始侍疾,自己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没跟顾审告退,顾令颜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   外面阴云密布,空中飘散着细斜雨丝,砸在小水坑里,溅起了点点水花。她大口喘了会气,方才感觉杂乱的心跳稳了下来。   从旁边拎了把伞往外走,一手提着裙摆一手举伞,钻入了斜风细雨中。   冬日雨天的寒气瞬间冒了上来,将她包裹住。但顾令颜却不觉得冷,直到面前立了道玄色身影,一双革靴稳稳停在她面前,袍底是织金螭纹。   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一直窜到头顶。   一下子冷极了。   “令颜。”徐晏堵住了她的路,声音沙哑,“等会我去找你,你同我说两句话,好不好?”   顾令颜掀起眼皮,冷冷瞥了他眼,又低下头行礼。   地上都是雨水,徐晏怕她沾湿了衣衫,急忙将人扶了起来,没让她行完这个礼。   “师傅身体可还好?”他又问。   徐晏身量高大,出书房的这条小径又窄,顾令颜的去路完完全全被他给堵死了。便只得扬起脸,淡声道:“尚好。”   还带着些鼻音,朦朦胧胧的,黏滞模糊。   幸而几道雨丝斜打在脸上,眼中的氤氲雾气也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湿漉漉的清透眸子,因用力咬过而殷红的唇,衬得一张鲜妍如画的脸愈发靡丽。   她正在仰头看着他。   徐晏顿了片刻,哑着嗓子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   “殿下无需怎么做。”顾令颜侧首避开他的眸光,垂下眼帘:“殿下是太子,令颜不敢生殿下的气。”   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面对一国储君时,又如何敢生他的气。   所能做的,唯有远远地避开。   这就是还在生他气的意思。   心口酸胀酸胀的,一股莫名的情绪翻了上来,徐晏盯着她瞧了会,紧绷的面容上带了些无措。   她这么一张靡丽冷脸,将他来时滚烫翻涌的心绪,浇了盆水下来,霎时凉透了。   被他一错不错的看着,顾令颜胸口闷得慌,举伞的手忍不住颤抖,低声道:“殿下若要探望祖父,自行进去便是。令颜还有事,就不带殿下进去了。”   说罢,她便要绕开徐晏,朝外走去。   徐晏往旁边挪了步,想将她拦住,哪料顾令颜直接走了种山茶的泥土,没给他拦她的机会:“殿下进去吧,祖父病中还在等着。”   是小跑着离开的,树枝将衣衫轻轻勾了下,挂了个小口子。   青衣小童到了门口来请,徐晏也没立刻进去,反倒是在那呆立了会,想起了她氤氲了水汽的眉眼。   那分明不是水雾,当是她刚才涌出来的眼泪。   徐晏心里泛起阵恐慌,难道见到他就这么令她绝望,甚至直接哭了出来?   手心传来阵刺痛,徐晏抬起来一看,发现里面卧着根木刺。伞柄上光滑泛着红漆光泽,并没有破损。刚才这只手曾扶过顾令颜一下,应该是那时从她手上带下来的。   是她手受了伤?   她小时候很是娇气,哪怕是蹭红了下肌肤,也要抽抽搭搭好一会,还要边哭边说自己没事,让人不要担心。那时他最不喜欢她这个鬼样子。   现在却又恼火,她明明受了伤却不肯说。   刚才她指尖上,确实有一抹殷红,他先前以为是胭脂。   青衣小童又请了一次,书房里还传来顾审的咳嗽声。来不及细想,徐晏举着伞抬步往里走。   -----   顾令颜出书房后跑了好一会,待转过弯回首没瞧见太子后,方才慢下了脚步。   已经走到了池边小凉亭下,低头一看,鞋履上沾了许多泥点子和几片枯叶。   连豆青色的裙上,都染了黄色污渍。   裙角还被挂了个口子,脸上几点雨珠,整个人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个鬼模样,她甚至都不敢回青梧院,生怕绿衣逮着她问东问西。   “怎么回事,裙子怎么这样了。”一道温润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许的无奈。   顾令颜抬起眉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和一张如冠玉般的面庞。“沈阿兄,没什么。”她道。   沈定邦叹了口气,指指她的裙摆:“都这样了,怎么还没事。是跌了一跤,不想让人知道?”   顾令颜一手将裙摆提起来,避免沾到更多雨水:“不是,没有跌跤。是刚才有些事情,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跑的急,抄近路沾上的。”   “下次慢些,又没什么急事,跑那么快做什么。”沈定邦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又问:“顾阿翁如何了,得了风寒离不得人,我过去看着吧。”   顾令颜摇了摇头:“太子刚去了,阿兄还是等一会吧。”   难怪她出来的那么急,当是想躲开太子的。沈定邦看了眼天色,温声问:“先生让我今日做一篇赋,我刚在回廊里布置了些用具,你可要去作画?”   顾令颜忍不住仰脸笑:“好啊,只不过阿兄费心准备,最后到底是便宜我。”   俩人沿着水池绕进了回廊里,甫一进去,外面的雨势便更大了些,像是有半边天都塌了一样。   “共工怒触不周山也不过如此了。”顾令颜勾着唇角笑了句。   沈定邦替她将纸展开铺平,拿镇纸压住角落,问道:“要什么颜料?”   瞧着面前雨景,顾令颜思量片刻,说了十数样颜色,沈定邦便从盒子里头一一拿了出来:“颜料都要了这么多,你今日哪里画得完。”   “画不完就改日接着画。”顾令颜挽了袖子往砚台里滴水,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移不开目光。   廊外风雨如晦,滂沱大雨顺着屋檐倾泻而下,水流如注。顾令颜一直抬眸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垂首提笔,开始挥毫泼墨。   沈定邦偏头看了她眼,握着鸡距笔的手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小半个时辰过去,顾令颜已经画好了个轮廓。   “沈阿兄,你瞧瞧。”她轻喊了一声。   沈定邦垂眸看过去,没放过每一道角落,想要挑出个错处来   ——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的修了。   然而瞧了良久,却只能道:“好极。”   顾令颜唇边漾着笑,将笔轻轻搁下。先前忙着作画没注意,现在放松下来,刚才被木刺扎过的指缝里头,钻心的疼。   洗了洗画笔,她道:“我今日画不动了,沈阿兄先替我收起来,我改日再画吧。”   沈定邦应了好,戏谑道:“指不定我哪日翻出来,忘了是你的就给画完了。”   “那挺好。”顾令颜弯了弯眉眼,“省了我画剩下的,累得慌。”   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每一下都沉稳有力,是革靴踏在木回廊上的声音,咚咚咚的敲击在人的心房上。   俩人转身看了过去,瞧着一人着玄色圆领袍,裹挟着寒凉雾气而来,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布满了阴翳。 第34章 我想要跟你说一会话   雨声逐渐大了起来, 水珠一刻不停的往下落着。   周遭雨景如梦似幻,然而徐晏眼中,却只有面前那两道人影。   那俩人挨得极近, 甚至手上还拿着同一幅画卷,齐齐朝他这边望过来。   怎么看怎么刺眼。   一股莫名的情绪忽而升起,在胸腔里四处乱撞, 像有一柄锋锐匕首,急切而又有力的割下。那股莫名情绪, 几乎要破茧而出。   徐晏站在回廊转角处, 被几滴雨打在肩上, 恍若未觉。想了半晌, 终于想明白这种情绪, 应当叫做嫉妒。   他嫉妒沈定邦,嫉妒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   “令颜拜见殿下, 殿下万福。”一道轻柔声音打破这阵宁静,顾令颜俯身, 轻轻垂首,从毛绒绒的衣领里露出段雪白的脖颈。   徐晏抬起双深邃眸子, 里面似有一汪寒潭, 无边怒意酝酿于其中,似乎随时便要倾洒出来。   顾令颜有些烦躁。   怎么在哪都能看到他?明明是自己家, 还要躲来躲去的。   偏不管怎么躲,愣是躲不开。   躲不开就不躲了, 便稳稳地立在那行礼。   徐晏道了起,却绕过她,径直走到沈定邦面前,扯了唇一笑:“那日在上林苑, 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过你救命之恩。”   “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沈定邦拱手道。   徐晏盯着他的眸子,淡声道:“你救我一命,那日我父亲本说让我认了你做义兄,可却又想起,我师傅是太子太师,你师傅是顾中书郎,他二人是父子。咱们之间,到底差了辈分,你说是不是?”   沈定邦作恍然大悟状,又是一作揖:“殿下说的没错,确实是差了辈分的。如此算来,定邦当唤殿下一声师叔。”   徐晏勃然变色,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攥成拳,死命咬住了后槽牙。   顾令颜偏开了头,懒得看他,伸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衣裙。   顿了片刻,见太子不说话,沈定邦又道:“那师叔,我便先同三妹妹走了,师叔要想赏雨,不妨自便?”他看了眼顾令颜,轻声道,“三妹妹,还不快同师叔告辞?”   雨势更为湍急,徐晏那本就不算好的面容,几乎是在瞬间沉了下来。   眼神阴鸷狠戾,似要吃人。   他幼时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要揍人的征兆,便是越王瞧见了也知道该拔腿就跑。顾令颜见多了,倒也习惯了,对这模样没什么感觉。   但他那眼神没看顾令颜,是对这沈定邦的。   许是师叔这称呼太过有趣,顾令颜忍不住弯了下唇角,眼中光华流转。   复又垂首看自己的鞋面,就是不抬头看徐晏。   沈定邦依旧挺直着身板立在那,探寻的目光轻飘飘的瞥向了徐晏。   廊外老松被急风骤雨打过,不少松针飘了下来,落在回廊里。沈定邦欲带着顾令颜转身走,却被徐晏给呵止住:“站住。”   “师叔可有什么事吩咐?”沈定邦含笑问他。   徐晏道:“你自己滚就行。”语气甚平淡,然在场之人都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怒火。   顾令颜抿了唇没说话,但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尽是躲闪。   她不愿同他待在一块。   徐晏胸口一堵,满腔的怒意霎时化为灰烬。眼底的光也一点一点暗淡,直至完全熄灭。   生姓沈的气有何用?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指不定还会因俩人差了辈分,无法再有纠葛而暗自窃喜。   “殿下是探望完了祖父?我去让人唤兄长过来作陪,先走一步。”顾令颜心里转了个来回,到底没喊出那个称呼来,俯身行了一礼后,转身欲走。   徐晏一下子便慌了神,心下一急,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衣袖:“令颜。”   薄薄的烟霞色衫子,上头织了花鸟纹路,触感冰凉一片,也凉到了他心底。顾令颜顿了步子,动作轻柔的将他的手拂开,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会衣袖,方道:“殿下莫要如此,这于礼不合。”她眼里盈了歉意,似是在为自己的冒犯而不安。   攥住她袖子的手顿了瞬,而后缓缓松开,手也跟着垂落下来。徐晏心尖颤动,心绪几近崩溃。   从前他似乎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顾令颜小时候总喜欢扯着他的衣角走路,小小的一个人儿跟在他身后,旁人笑他多了个小尾巴,令他不胜其烦。怎么说都不听后,最终板着个脸对她说:“你知不知道,这叫于礼不合。”   “什么叫于礼不合?”顾令颜年纪尚幼,什么也不知道,便睁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问他。   他便冷声说:“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不能扯我的衣服。”顿了顿,又补充道,“否则就再也不理你了。”   不知顾令颜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被他口中的再也不理你给吓着了,往后她揪他衣角的次数,愈来愈少。   后来大了,她便只跟在他身后,再没扯过他的衣衫。   但他现在,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令颜一张靡丽至极的面容就在眼前,却尽是清冷,不像从前,眸中盛满了情意。总是在他的视线看过来时,又装作不经意的转开。   “我刚才说,要跟你说一会话。”徐晏低哑着声音,“就一会,好不好?”   他站进了些,高大阴影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压迫感十足,令人喘不过气来。   顾令颜偏了下头,想要避开。   徐晏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先将沈定邦赶走,而后掏出了一瓶药给她。   顾令颜愣住,想不通他这是什么意思,便将眼神放在药瓶子上,抿着唇不说话。   徐晏盯着她蜷在袖子里的手,道:“刚才在哪弄伤的?竟这么不小心。”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却在隐隐发颤。   被他一点醒,那股子钻心的刺痛又涌了上来,顾令颜忍不住捏了捏指尖,想要遏制住这阵疼,却发现越捏越痛。   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却不知全然落进了他的眼底。徐晏笑了笑,打算替她上药,却被避开了:“十指连心,再不好,小心以后留下病根。”他小声吓唬她。   顾令颜深吸了口气,淡声道:“多谢殿下关心,只不过是被木刺扎了一下,并无什么大碍。至于药……”她的目光在徐晏手心逡巡一圈,“我自己上便好,不敢劳烦殿下了。”   徐晏将那青瓷药瓶子攥在手心里,一点都不敢放松。   见她转身要走,急切的将药递了上去:“我刚让赵闻从太医院取来的,你用这个吧,好的快些。”   顾令颜有些诧异,仍是推拒道:“不必了,一点小伤,令颜屋里就有伤药,回去就能抹了。”   她不愿要他的东西。   徐晏低垂着眼睫,一阵失神。   从前她常常送他东西,他根本不屑于要,总是冷这张脸让她别送了。但她却总是不厌其烦的送了一样又一样,在看到他用上她送的物件时,则会低下头,抿着唇轻笑。   眸底带着无比雀跃的光。   他偶尔兴致上来了,便让万兴去库房随意挑拣几样东西给她。东西虽名贵,但他却压根记不住自己送了什么。顾令颜收到礼物后,第一时间就会来他面前给他瞧。若是衣衫首饰,会问他穿戴好不好看,若是笔墨用具,则问他作的画、写的字如何。   以前他是随意送出去,现在想给她东西时,却没人愿意要了。   “这药,兴许比你屋里的要好些,等你用完了,我就再让赵闻去取。”徐晏讷讷道。   顾令颜愣了下,嫣然笑道:“殿下多虑,我屋里的药是年初时在东…在宫里擦伤了,太医院里金院判给的,怎么会不一样呢?”   “再说赵参军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令颜怎好劳烦他做这些琐碎小事。”   徐晏捏着药瓶子的手紧了紧,用力到几乎泛白,手一直伸着,却没人接。她向来很好,处处替别人着想。   就比如说刚才还关心了赵闻,不想让赵闻做这种琐碎之事。   但却没关心他。   他不知道有多想听她说句话,问他一句,问他今日好不好。   哪怕他这些日子很不好,睡不安寝食不下噎,也会笑着答一句,他很好。   “令颜。”徐晏艰难问她:“便是连我的东西,也不想收了吗。”   明明,明明以前送她东西,她从来都是笑达眼底。   什么都变了,连她脸上的笑也变得客套了。   顾令颜轻叹一声,无奈看他:“殿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令颜都走出来了,殿下怎会走不出来呢。”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殿下和我的婚事已经取消,往后殿下不需再忍受令颜纠缠了。”她又道。   徐晏霎时哑声,眼眶泛了红:“从前我待你冷淡,从未将你的事记挂在心上。在行宫时,更不该说那些话,伤了你的心。”   倘若告诉数月之前的他,俩人将来会决裂,再无瓜葛,那他定然会喜不自胜,从头舒畅到脚。   等真正经历过后,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近来很不好。”他低声说,“诸多政事积压在一块,昨晚根本没睡着。”   顾令颜诧异抬眸,瞥了眼他的面色。   徐晏年纪轻又常年习武,每日精力旺盛,睡觉的时间也少。然而现在,眼下竟隐隐有了青黑之色。   “那殿下记得请太医过去瞧瞧。”顾令颜好心劝慰,“殿下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病根。”   胸口又是一滞,徐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她去看他,以往入了冬,她早都去过东宫好多回了。   政务多时,她则会吩咐人熬制龙眼茶,偶尔还会陪在旁边看书。   现在她只说让太医去瞧,一丁点也不在意。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下着,周遭静了一瞬。片刻后,她道:“夏末时的那方帕子,殿下可找着了?那上头的花样,我近来急着用。” 第35章 这是他盼了数日却盼不来……   那绣了红梅的帕子, 现下正放在他的寝宫里。   但徐晏却不敢拿给她。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了。   初时他派人去找七公主要帕子,然而七公主百般推脱,说自己只瞧见了一碟糕点, 未曾见过盒子里有别的东西。   等他逼得紧了,七公主又改口说确实有一方帕子,只不过自己当时以为是谁不小心落在里面的, 没有在意,顺手给扔了。   她的话, 他一个字都不信, 便亲自前去索要。   刚被朱贵妃关了禁闭, 让新来的傅母们给折腾了一通, 而后又瞧着徐晏阴沉着脸找上门来。七公主从小便怕他, 再不敢隐瞒。最终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那方帕子。   被用来擦了桌子,看起来脏兮兮的, 残存着油污和木漆。   无论怎么浣洗,也洗不干净上面的污垢。   他是走时没多说什么, 只吩咐了人多加关照。七公主煞时惨白了脸色,哭喊着要见贵妃和皇帝, 声音尖利扰人。   “在我那里, 已经找着了。”徐晏道,“只是今日是专程来探望师傅的, 忘了给你带过来。”   顾令颜狐疑看他,眼中满是不敢相信:“殿下找着了?”   要是她没记错, 那方帕子应当去了七公主那。到了七公主那的东西,还是她的,岂能有好?   徐晏点点头:“是,找着了。待我得了空闲, 便给你带过来。”   顾令颜后退了半步,仰着脸看他:“不必这么麻烦,殿下指派个人给我送来就好。”   “好不容易才寻着,别人送来我不放心,怕给弄丢了。”徐晏随口扯了句。   那帕子现在的模样,根本给不了她。要是让她瞧见了,只会离他越来越远,俩人恐怕再没重归于好的可能。   顾令颜没再说话,樱唇紧抿,眼睫微垂。卷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鲜妍到了极致。   这样的明媚模样,以前该是属于他的。   只要一想到这,徐晏心口便泛了疼,如同有根根细针,戳着他的心尖。那针尖锋锐无比,一下又一下猛地扎进去,又猛地□□,带出淋漓的鲜血。   旁的什么都感知不到,只剩下疼。   自行宫那次后,俩人之间难得有这样的静谧时候。一时间,徐晏竟是不敢说话,生怕一说,就打破了这份平静。   他攥紧了拳,指甲嵌进肉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是他盼了数日却盼不来的时候。   顾令颜看了下天色,轻声道:“殿下若无事,便先回宫吧,要是再晚些,就到了宵禁的时辰。再说令颜的伤处,也该去上药了”   自顾自的说完,不待他反应,便转身往外走。   “令颜!”徐晏跟着冲进了细雨里,被一串的冰凉水珠打下来,才恍然发现自己刚才进回廊时,将伞丢给了赵闻,没带进来。   那人已经撑着把纸伞走远了,一手拎着染了污泥的裙摆。分明衣衫鞋履皆有污渍,却丝毫不损其风骨。看似满身狼狈,然而脊背挺得笔直。   徐晏僵立在那没动,冬日的雨水寒凉彻骨,身上衣衫被浸湿大半。就是里衣也沾湿不少,带着冰冷紧紧贴在身上。   他却没管身上这份难受,只盯着那道窈窕背影一眨不眨。   眼睫覆了层水雾,那身影也愈发的模糊。   但有一样却瞧得很清楚   ——她没有回头,没有回头看过他。   徐晏抚了抚被瘀滞住的胸口,那里此刻抽痛难忍,甚至于无法动弹。身上应当很冷,他却感觉不到,只恍惚感受着心上冒出的那点寒意。   他忽而想起去年顾令颜生辰时,傍晚进了宫。也是这样大的细雨,五月的天亦是寒到了骨头里。彼时他刚理完政务出书房,便见得她穿了身绛色的泥金长裙,从远处向他奔来。   因跑得急,虽提着裙裾,但裙摆还是不可避免的沾上雨水,颜色霎时深了一片。   “你怎么来了?”他冷着脸问她,脸上没有一丝欣喜,唯有终于处理完政事可以放松片刻时,被打扰的不悦。   顾令颜显然也冷了一下,立在台阶下仰着脸看他:“今日是我生辰呀。”她小声抱怨道,“我在家里等了你许久,你也没派人送礼物来给我。”   脸上飘了点雨水,氤氲出她如画的容貌。   他那时扯了扯唇角,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是么。”   “对呀,”得了他一点回应,她便更高兴了,“我想着你政务忙,许是没空来找我,也给忙忘了叫人送礼,所以我就来找你啦。”   说着,她转了个圈:“你瞧我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绛色长裙骤然在眼前散开,点点泥金在落日余晖下忽明忽暗,如同漫天的星子在闪烁。   他从来不会去夸赞顾令颜,一旦夸了,她便会继续纠缠个没完。故而哪怕真的被惊艳到了,也只淡声道:“尚可。”   然而只是这样一句话,便足以令她喜形于色。因没有准备在宫中留宿,只待了两刻钟的功夫,围着他说了会话,她便又匆匆走了。   看着她的袅娜身影,忽又觉得有几分寂寥。他难得升起了一点心思,无需旁人提醒,也没交给侍从去做,反倒是亲自去库房选了样礼物。   是一对羊脂玉镯,做了她的生辰贺礼。   她戴了几个月,从未离身。行宫过后便取了下来,他再没见过她戴。   “呀!殿下怎么在这,你们快去拿伞来!”一道惊讶万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又急匆匆的指挥人去拿衣衫热水和炭火。   徐晏转过了身,看了眼来人,拖着僵硬身子挪进了回廊。   朱修月手里抱着阿柳给他行礼,身后侍女上前耳语几句,她便叹道:“殿下这又是何苦呢。”   徐晏木着脸看她,没有接话。   阿柳闹了会,说要去找姑姑玩,朱修月拍了拍她,轻声说:“颜颜从前对殿下很好,满心满眼里都想着殿下。每每说起,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掩藏不住。”   “孤知道。”他低声应着,眸中尽是懊悔之色。侍从取了炭盆放在一旁,又有人取了衣衫问要不要去换,被徐晏给推拒了。   徐晏踌躇一会,忽而问道:“在行宫那日,她病的到底如何?”   虽早已听朱贵妃说了,亦让侍从打听了经过,但那毕竟经了重重转述。没人亲眼见过,都是道听途说。   “很重。”朱修月看着他湿漉漉的脸,又瞥开目光:“连着发了数日高热。”   这个消息早就知晓,然而再听一遍,还是令他手脚冰凉,几乎要站立不稳。   “烧着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昏过去的,每日都是灌的米汤,过了好几日才醒过来。”朱修月接着说。   原来是这样么?一只大手攥紧了心口,继而越收越紧,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滞住,身体僵麻起来。转瞬,那只手又扼上脖颈,连呼吸也一并给他止住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然木已成舟,由不得他不想要。   他也没法回到夏末那日傍晚,改了对她的态度、制止她去山上纵马。   “她对殿下好时,殿下并不怎么稀罕。好容易她生了场病醒了过来,自己舍得丢开了,殿下偏又把人给拦着。”朱修月眼中尽是不解,“殿下当初若拿了现在的十分之一来,她也不至于心死。”   徐晏偏了头,指尖颤抖着,根本说不出来半句话。   她没说错,以顾令颜从前对他的那份喜欢,他但凡回应那么一丁点,也不至于此。   “她这些日子可还好?”徐晏浑身发着抖,几乎是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句疑问,“可还有生病?”   朱修月回他:“她现在很好,比从前好。”   从前的顾令颜,提起太子时虽一直带笑,但却还是时不时会被他给刺伤。   徐晏僵在那,指甲在手心里留下一道道凹痕。他还欲再问,朱修月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我去请我家郎君来陪殿下,彤娘过来了,我去接她进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徐晏站在那许久,直至赵闻寻来,被他的狼狈模样给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太子这个样子,即便是同人打了架、在战场上斩杀了敌军,也是一贯的睥睨众生。   不似现在,眼底尽是灰败落寞。   “殿下,走吧。”赵闻忍不住劝慰,“顾娘子显然是死心了,殿下又何必再……”   徐晏闭了闭眼:“是孤配不上她,配不上她的好。”   -----   从在吴郡时,朱修彤便自幼来往于顾家,对这一草一木皆十分熟悉,同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去一一拜会过几个长辈后,径直去了青梧院。   傍晚时分,顾令颜洗了个澡出来,便见得朱修彤站在窗户底下,翻看她的画作。   “这幅墨兰图好看,给我吧。”朱修彤举起来问她。   顾令颜擦着濡湿的头发,抬眸瞟了眼:“不行,这是容容要的,我另画一幅给你。”   朱修彤撇撇嘴:“好嘛,她怎么什么都要。”似想起什么,她又高兴起来,“我将你的画都收着,等过个几百年,我后人随便拿一幅出来说是顾三娘画的,都能值好多呢。”   一阵清风拂进来,顾令颜莞尔:“我要真有这个能耐,还能有你的份?早就全都自己收好了。”   晚间,屋中灯火摇曳,朱修彤让人去拿衣衫出来,说自己也要洗漱。   “对了,之前的那副红梅纹样,我前天说想绣在鞋上那个,你找着没啊?”去浴房之前,朱修彤推着顾令颜问。   顾令颜正在给那副墨兰润色,闻言也没抬头,皱着眉说:“别催,那张图早就不见了几个月,已经在让人给你找了。” 第36章 血珠子从指尖汩汩冒出来……   从正午开始, 下了整整一日的雨,夜里雨声雷声就没停过。   等到第二日晨起,竟是突的放了晴。   碧蓝色的天, 金光从东边缓缓倾洒下来。   朱修彤兴致好,说要去放纸鸢,却被顾容华给取笑:“向来只听说春日里放。头一遭听说, 有人冬天要去放纸鸢,你也不怕风给你纸鸢翅膀吹折了?”   眼见俩人又要吵起来, 顾令颜不得不出来劝解。好话说尽, 最后不情不愿的同意出去赏梅。   在郊外宝兴寺里头有一大片梅林, 正值冬日, 山上天气寒凉, 盛放了不少。   顾许和顾诀去官署了,顾证去了校场, 朱修月便叫了顾谚和朱良济护送几人去。   因天气冷风又大,车门关的紧紧的。顾令颜拿了点酸果子吃, 以防自己闷的难受。   她问起先前郑柏舟的事儿:“这段日子没听说有什么大变故,应当闲下来了吧?你同朱阿叔他们说了么?”   “说了。”朱修彤懒懒散散靠在车壁上, 秀眉轻蹙, “我阿耶隐晦透露,是想跟郑家退婚的。”   顾令颜略有些诧异:“这么简单就同意了?我还以为得磨不少时日呢。”   朱郑两家联姻, 郑家出的虽不是冢子,但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虽内部还分不少派系, 但南北世家之间向来互相看不惯,郑家是先看着李家和顾家攀上亲,眼红许久,才下的这份决定。   这样的事儿, 不是因郑柏舟有狎妓之嫌,就能轻易解除的。就像她和太子的婚事,还是因她大病了场,且俩人又没婚书,才退得那么容易。   “还不是因为郑青…郑右丞最近太疯了,我阿耶怕我将来被他们牵连。”朱修彤叹道:“听说顾阿翁的病,就是被他给气的。”   顾令颜心想自家祖父才不是被郑右丞给气的,分明才因为压倒了郑右丞高兴不已,不过是自己每日不爱惜身体才生的病。   但她没说,也跟着目露哀戚之色:“是啊,他也太过分了些,将我祖父气成这样。”   一旁的顾容华目瞪口呆,差点从软垫上摔下去。   “那可有说何时退呢?”顾令颜问。   朱修彤摇了摇头:“还没。我阿耶的意思,是想让郑家主动提。毕竟按他们家最近的态度,似乎是不想要这桩婚事了。”   若是想要,也不会在明知顾朱两家有通家之好的情况下,朝堂上屡屡跟顾审作对,还净不干人事。   因路途有些远,几人起得又早,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   等朱良济在外敲车门时,已经是日头高悬。   “五哥,你手上拿的什么啊?”甫一下车,朱修彤就盯着朱良济手上的东西瞧。   顾容华也跟着将视线挪了过去,满脸的好奇:“这么漂亮的漆盒装着,是什么吃食吗?带不带荤腥,可以在寺院里头吃么?”   “没。”朱良济笑了笑,“是作画用的几支笔,上次说了要给令颜,却一直忘了拿来。”   顾容华一下子就失了兴致,将目光放到庭院里头,瞧着屋檐下挂着的风铎出神,一面又转回头同朱修彤聊四周景色。   盯着朱良济手上的绢帛望了会,顾令颜有些不自在的别开头去。恍惚间又想到了半年前,朱良济对她说心悦于你的那一次。   那时她满心满眼里都是太子,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对朱良济拒绝的很彻底。   今日看到他要给自己笔,有点不好意思接。   顾谚几人已经率先进了宝兴寺,远远地走在前头,朱良济将漆盒递到她面前:“是有人从宣城回来给我带了几盒,彤娘她不爱这些,留在我这也是浪费,还不如给你拿去用。”   顾令颜微瞟了眼,只见漆盒上一角刻了个“宋”字。   宣笔名气极盛,本就是无数人追捧的对象,其中又以宋家所制的笔最为出名,是有价无市的东西。除非有关系托门路,任凭是谁也难买到。   “朱五兄,这……”顾令颜眉眼轻垂,眼睛一直放在那个“宋”字上。   朱良济知她所想,便笑道:“再如何名贵的笔,也是给人用的。”他将漆盒递了过去,“你且放心,不是白送你,彤娘总说你的画好,还要劳烦你画了之后,送我一副。”   良久,顾令颜终是将画给接了过来,含笑应道:“好啊,要是我画好了,定然送你。”说着,她又忍不住笑,“都是阿彤和容容总在外面嚷嚷。到今日,我都不知道欠了多少人画了。”   宝兴寺后院的红梅已经开了一小片,在辉光映照下,仿佛一团暖融融的火。   顾令颜倚着根树干瞧了一会,昨日碰到太子后的那股子郁气,一下子便舒缓了下来。   ——没必要为了别人烦心。   “阿姊,你瞧这一枝好不好看?待会咱们回去了,我放你房里。”顾容华折了一小枝红梅,转过头看她。   少女拈花而笑,鬓发上也落了几瓣绯红。   顾令颜跟着笑了会,心情好了起来,也扬声道:“好啊。”   “你若有空,今日就在这画一幅红梅倒是不错。”朱良济在她旁边,轻声说了句。   心底里计量了一下,顾令颜婉言谢绝:“不了,改日吧,我今天有些画不动。”   幼时习画,是家里人都会,自然而然跟着学的,没费什么心思。   因略有点天赋,祖父宠着她,将她的画拿出去到处炫耀,被人知道后走到哪都被人瞩目。年幼尚且不知掩饰,便为此沾沾自喜,想要得到更多夸奖。   再后来碰上太子,因他夸过一两回,便想要画得更好。   从那以后,她作画是下了苦功夫去练的,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今日好不容易有空出来闲逛会,她倒是懒得再画了,就当是给自己放松一日。   本就仅仅是提个建议,知她这会不愿画之后,朱良济也没说什么,只轻声笑了笑:“那就改日再画。宝兴寺就在长安郊外,何时都能来得。”   入冬以来,皇帝犯了数日的咳疾,前一晚不知是何缘故,更加严重,甚至到了喘两口气便咳一声的地步。   因着皇帝病症久久不愈,朱贵妃晨起便派了太子前往宝兴寺,为皇帝祈福。   身边跟了几个幕僚,嘴上叽叽喳喳,没一刻工夫是停歇的。   “顾侍中刚病了不说,圣人又犯了旧疾,都到了年尾,竟出了这么多事。”   “圣人每年入冬都得犯咳疾,顾侍中年纪也大了,都不算稀罕。”   “那倒是,我昨日瞧见了元尚书,他老人家精神似乎也不大好。”   徐晏嫌几人聒噪,往前走的步子变大,将其远远甩在了身后。   山寺后院有一片梅林,方才主持说已经开了不少,让他有空可以去瞧瞧。   通往梅林的小道上尚有几株枯草未曾清理,一路走进去,革靴上霎时积了层灰。   即便如此,他也无心去管。   有一人着绯色洒金长裙,柳绿色衫子夺目,梅纹月白披帛随风轻动。脸上挂着温婉笑靥,眉心一点花钿,鬓边两道斜红,比满院的红梅更秾艳娇媚。   只那么一瞬间,徐晏便屏住了呼吸,一丝气也不敢喘。   从前,众人都说顾令颜很美,他心底虽知晓确实如此,毕竟幼时御花园第一次见她,若非身上还带着草屑,都要以为她是画上的天女跑出来了。   但他总不愿意承认,每当顾令颜问他这么穿戴好不好看时,也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等现在醒过神再看,恍然发现,她比以往更为光彩耀人。   “咦,那位不是朱家五郎君么?他旁边那位小娘子是谁?”幕僚追上他的脚步,有一人在身后发问。   仿佛才被点醒一般,徐晏愣了片刻,艰难将目光往旁边一挪,便见得朱良济微侧着头,脸上神情温润。   原来她那笑,是对着他的。   俩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话,到了有趣处,又是莞尔。   一群人在小径上待了片刻,便见朱良济从枝头折下一枝红梅,递到那小娘子怀里。少女笑了笑,伸手接过,左右转着把玩。   又有人道:“贵妃还说要快些给朱五郎将亲事定下来,让朱家赶紧相看。我瞧着,这不是有个现成的?”   旁边幕僚附和:“正是。五郎心里显然都装了人,倒不需要另找,免得促成一对怨偶。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   “圈子就这么大,稍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又是一阵窒息感袭了上来,原本蓄了满腔的怒意,那迫不及待想要去找她的想法,一下子被浇灭了。   他想质问,可又忽而想起——   想起,他根本没有质问的资格。   她现在并不是他的什么人了。   即便上前去问她,她也只会扬起张芙蓉面,用最轻柔的嗓音让他别管她的事。   几乎是瞬间,怕自己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徐晏不敢再待在这,逃也似的走了,留下一众幕僚面面相觑。   来时已经替皇帝祈过福,只需等明早再上一炷香即可,他径直回了房。   桌案上摆了一大堆杂物,那张绣了红梅的脏污帕子放在最中间,他走上前拿起来看了眼又放下,转而拿起另一方精白素纱帕子。   那方帕子上,草草拿炭笔描了点纹路,没绣任何东西。   昨晚东宫掌缝演示过数次,一枝红梅该用到几种绣法、几色丝线。徐晏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掌缝手都快绣累了,等觉得自己看会了后,他便挥手让掌缝退下。   按着前一日掌缝示范的模样,徐晏挑了根赤色的丝线,穿过针后摸索着花霙的位置,往下猛地一扎。   眼前又浮现起她勾唇轻笑的模样,但那笑不是对着他的。   心头一阵刺痛,手也跟着一抖,针刺下去的方向偏了些,血珠子倏尔从指尖汩汩冒出来。 第37章 丑到了极致   房门关着, 几丝光亮从窗棂格子里洒进来,照到了桌案这一方狭小天地。   指尖被刺破,钻心的疼痛不住地往上翻涌, 心悸感一阵一阵的蔓延开,弥漫至每一处角落。   他心里清楚,这阵痛楚不是因为指尖流的那点子血。   他自小习武, 两年前还随军去过一次河西,这点疼痛, 不出一会就能自己愈合的皮肉伤, 根本不算得什么。   那痛是心上的, 针不像是扎在了指头上, 而是一下一下的猛力刺在心尖。   痛到几近窒息, 捏着针的手指一直在发颤。   啪嗒一声,穿了赤色针线的细针滑落下去, 落在了木质地板上。   针落声还未清晰传来,外面便想起幕僚的声音, 带了点子惊喜:“殿下,臣刚才让人去打听过了, 那小娘子是顾家三娘。”   “这可是一举多得的事儿啊, 殿下不是一贯不喜这桩……”   赵闻一脸惊恐的看着面前的人,趁着里头还没什么反应, 猛地上前一把将人的嘴给捂住,低声道:“你乱说什么呢?”   “老赵……唔……”来人被捂住嘴, 一下子发不出声音来,只睁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死命的瞪着赵闻。   赵闻没理他这点瞪视和挣扎。毕竟一个文弱书生,他还没放在眼里, 直接将让拖到了廊柱后面,才慢慢放开。   徐晏虽坐在屋内,却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都不用出去,他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他没心去管,脑海里只回荡着幕僚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殿下不是一贯不喜这桩婚事么?   看着面前的绢帕,心底又涌上来一股烦躁感。是啊,他不是一直不喜这桩婚事么?知道取消了,知道顾令颜有了别人,不是应该高兴?   就像那幕僚说的,他没了人纠缠,朱良济有了亲事,一举多得。   那他现在这又算什么?   徐晏深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猛地推开房门,冷风铺面而来,瞬间将整张脸给吹僵。   顿了片刻,急速跳动的心稍缓了些后,他大步往前走去,衣袍后摆被风扬起一个弧度。   幕僚瞅着徐晏离开的背影,呆呆的看了一会,一时间竟忘了行礼。等人完全消失在视线外后,他复又回过头继续瞪赵闻:“老赵,你作甚啊,我有话跟殿下说呢。”   赵闻没理他,目光灼灼盯着徐晏离开的方向,似要将墙给戳出一个洞来。   “哪怕圣人和贵妃,甚至故去的朱尚书令都满意,然殿下一贯不喜这桩婚事。好不容易取消了,可巧,朱五郎竟是对顾三娘有情。这么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幕僚说起自己心里的想法,最后还感慨了两句。   “所以说这世间姻缘,都是说不准的。殿下跟顾三娘这么多年,都能说断就断。”   赵闻指指前方,忽而问道:“你猜殿下去哪了?”   “去哪?”幕僚愣了会,手扶在廊柱上,脖子往前伸:“许是去找主持谈论佛法了?”   “殿下从不信佛。”赵闻嗤笑。   不仅不信,还向来不喜僧侣。前朝皇帝笃信佛法,天下佛寺林立,无数人为躲避赋税从军,入了佛门。本朝对僧侣道人的度牒严加管控,此等现象才稍好了些。   太子不大往寺庙去,也就宝兴寺是贵妃所派的缘故,才勉强答应。   幕僚疑惑:“那……?”   赵闻道:“寻人去了。”   “寻谁?”   “寻你刚才提起的人。”   沿着来时的路,徐晏奔到了后山梅林。一路上都提着一口气,心绪激荡,恨不能将满腔的话立马说给她听。   然而到了梅林,却没瞧见人。   随意找了个洒扫的小沙弥问,才知那行人刚走,似乎是出了寺门,准备回去。   他转过身,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的朝寺门赶去。   为了能快些到,选择了抄近路。   东边有一条小径,多年未曾修整过,生了不少荆棘杂草。所幸冬日早已草木凋零,只剩下些枯枝败叶,小道一下子显得宽阔许多。   正因如此,枝干上的几许尖刺更显锋利,迅疾跑过时,将他衣衫上勾出几条丝线来。   幼时来过不少次宝兴寺,原本觉得极短极快的小径,突然间变得崎岖漫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一阵绝望翻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要奔到寺门时,那道绯色身影突兀出现在眼前。   她脸上带着笑,轻骂道:“容容,你折那么多回去作甚?”即便是在呵斥人,也是温温柔柔的,不带半点怒意。   徐晏僵立在那看了会,想着,她以前也是这样的。以前对着他时,也一直是这样的温柔模样,不似如今,脸上覆了层冰,怎么也化不开的寒冰。   一个愣神间,那行人已经跨马扬鞭,飒踏马蹄激起一层黄沙,绝尘而去。   没带半点留念,她分明注意到他了,眼中还带了些微讶异。   但却没回头看一眼。   哪怕是一眼。   待思绪回笼想要上前去追,却发现人早都已经跑远了,外面空旷山道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被针刺过的地方,又钻心的痛了起来,穿透进四肢百骸。   走了一段路,山腰上忽现一片竹林,一行人不自觉的勒马驻足,静听那阵风声。   “你瞧这个果子,漂不漂亮?”朱修彤手里握着个红果子,举起来笑问。   顾令颜偏头看了眼,轻轻颔首:“挺漂亮的,你哪来的?”   朱修彤兴奋不已:“是刚才寺里的人给我的,你要吃吗?”她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玉兰:“我在西北角摘的,送你呀。”   “你怎么对宝兴寺这么熟?”顾令颜有些疑惑。虽说是座大寺庙,但毕竟在京郊,又在山上。名气不算小,但来得人并不多。   偏还修建得格外华丽,各式摆设都精致得很。   朱良济手里握着缰绳,接话道:“我们幼时常来玩耍,同寺里许多僧人都熟悉。宝兴寺是我姑母二十年前所建,为圣人祈福用的,圣人还未登极的时候也曾去过。”   顾令颜惊了一瞬:“替圣人祈福所用?我们进来,会不会……”   她想起刚才那匆匆一瞥,心底便信了这个原因。   “不妨事。”几人休憩够了,重新往山下赶,朱修彤骑在马上转头道,“姑母当初修建时就说了是为丈夫祈福用。却没禁止旁人来礼佛,说是人来的多些,更显虔诚,以免太过自私霸道,反倒不美。”   从宝兴寺回来,朱修彤没直接回去,反倒是说还要到顾家住几日。   朱良济不怎么管这些小事,便随她去了,只平静将人送到顾府门口。   前几日一直在下雨,忽的放了晴后,地面干净,周遭也都清爽,像拿了布仔细擦拭过。   顾令颜搬了张小榻出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顾容华叫人拿了桌案出来,铺了纸,说要作诗。   朱修彤笑她作的诗意境不行,俩人拌起了嘴。   顾令颜没理会俩人,闭着眼靠在榻上小憩。浅金色的光洒下来,将她整张脸映照得愈发透亮。   只一眼,就让人沉溺其中。   顾容华最后没作诗,改为替她画了幅小像。   画完后,很是得意的拿去给人炫耀:“你瞧我画的如何,是不是很传神?”   朱修彤仔仔细细看了会,难得的点了点头:“还不错,竟让人不敢相信是你画出来的。”   “我画不出来你能画出来?”顾容华一下子又不高兴了,然而转瞬又道,“不过我这今年也就这幅画的最好看。”   “几年前太子替我阿姊画了幅小像,明明丑的要死,还被我阿姊挂在了房里。我这么好看的,岂不是要挂在床前,日日欣赏?”她又得意的小声说了句。   朱修彤嫌弃的看了她眼。   榻上的人眼睫轻颤,身子却没动弹。她醒了好一会,因还有困意,便一直闭着眼睛没动也没说话。   现在听到这,便更懒得睁开眼了。   太子那幅画是三年前画的。   彼时她送了他幅青竹图,在她百般央求下,他同意给她画幅小像。   画得很潦草,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她却如获至宝,让人挂在了房中。   从行宫回来后,被她扔在了箱笼最底下。   晚间用饭,朱修彤看了看她戴着碧玉镯的皓腕,忽而问:“你那对羊脂玉镯没戴了?”从前日日不离身的,现在竟许久没见着了。   顾令颜愣了片刻,摸着自己手腕才反应过来,缓缓点头:“没戴了。”顿了瞬,又道,“是他去年送的。”   朱修彤“啊”了声,一脸懊恼,暗道自己问错了话。   “没事,一对镯子而已。”顾令颜敛了眉眼,继续低头用膳。   朱修彤原定了月底进宫,要去拜见贵妃,谁知在顾家一住,就住到了那个时候。   进宫前专程问了顾令颜几人是否同去,遭了推拒。   进清思殿时,恰逢太子也要进去,原本低头行过礼准备绕开,谁知太子竟停在她面前不走了。   “殿下可有事?”朱修彤忍不住问。   徐晏掩在身后的手攥成拳,低声道:“是有,待会有个东西,劳烦你帮我送去顾家,给…给她。”   一个镶了宝石的锦盒很快从东宫被送了来,打开盖子后,朱修彤拿两根手指拈起一块帕子,上下打量许久。   一团乱的各色丝线排布在精白素纱上,隐约能看出个红梅的影子。   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徐晏倒是一脸平静,还问道,“你觉得如何?”   他不问倒没什么,这么一问,朱修彤便忍不住说:“丑到了极致,这莫非是殿下宫里掌缝绣的?”   “是。”徐晏不自在的移开眼,缓缓应了句。   朱修彤道:“身为掌缝,竟能绣出这样东西来,可见压根就没下过工夫,不知是走了哪的门路做的女官。殿下不如将其打发去做粗使,免得玷污了好好的丝线和帕子。” 第38章 顾娘子的琴断了雁足   清思殿前青砖光可鉴人, 几缕晨曦沿着屋檐蔓延下来,在地上投了片小小的阴影。   庭前青竹被清风拂过,翠绿修长竹叶发出沙沙声响, 仿若急雨。   “是么。”徐晏淡声说了句,喜怒莫辨。   这张帕子实在是太丑了,哪怕她不擅女红, 也万万绣不出这么丑的东西来。   朱修彤用着平生最为嫌弃的语气,从里到外挑了遍刺, 不吝用任何难听的语言, 来描绘这张帕子有多丑。   她想让太子早些认清现实, 别再拿那个掌缝绣的东西出来丢人了。   要是她, 都觉得臊得慌, 太子竟还说……还说让她拿给颜颜。   听着朱修彤绘声绘色的形容完,徐晏面容一点一点变得难看, 却也罕见的沉默下来。   到最后又夺回锦盒,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外走, 甚至没进清思殿里头。   朱修彤张了张嘴,看着他的方向, 有些回不过神来:“这是怎么了?”   “五娘怎么还不进去?”贵妃身边女官锦宁出来迎, 瞧见她仍旧立在大门口,不由得笑了一会, “娘子在里头呢,五娘可用过朝食了?”   朱修彤顺口答道:“用过了, 吃的胡饼和鸡汤馎饦。”她又抻着脖子往殿门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锦宁疑惑地皱了皱眉:“怎么了?”复又想到,“先前殿下也说要来,怎么还不见人影。”   朱修彤道:“殿下刚来了, 不知怎的,又突然回去了。”   殿门口只有几个值守的宫人,哪还有别的?   锦宁讶异一瞬,引了朱修彤进去。   殿内说笑声出来,进去后方知不止有朱贵妃,还有吴昭仪同浔阳公主陪坐在一旁。   见是她进来,那着深青色裙裾的妇人便笑道:“彤娘出落的愈发漂亮了。”   “多谢昭仪夸奖。”朱修彤笑眯眯地受了,丝毫不觉得有任何羞愧。   吴昭仪笑笑,也不以为意,又道:“听闻柏舟这孩子近日又得了几首新诗,你要是有空,帮我带进来瞧瞧。”   “我要是得空了,一定替昭仪带来。”朱修彤满口应下,心底却不以为然。   吴昭仪同郑家是远亲,一贯走得近,真想要郑柏舟的诗,还需找她要?   因心里想着事,便没注意听旁人说的话,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浔阳公主已经唤了她好几声。   浔阳公主道自己府上的腊梅同枇杷花开了不少,想要办个赏花宴:“到时候你跟阿颜几个,可都得来。”   朱修彤愣了一下。浔阳本就年长许多,又是吴昭仪的女儿,几人不怎么熟。然而现在公主亲自相邀,却是不得不去,便含笑应了。   殿外的风更猛烈了些,吹落了几片竹叶。   待吴昭仪二人走后,朱贵妃略显疲惫的捏了捏眉心,问道:“他刚才怎么回事?”   朱修彤抿了抿唇,不敢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那掌缝是我亲自指派的,怎可能绣技不好。”朱贵妃皱起眉,“谁知道他从哪找的人绣的。”   想起徐晏这些日子的举动,她更是觉得心里憋了团火。   先前好好的,对人百般嫌弃挑剔。现下人不把他当回事了,竟变成了他百般献殷勤。   “这都叫个什么事啊。”锦宁忍不住说了句。   朱贵妃握着杯盏的手指略微收紧,淡声道:“当是报应。”许是不想再提及此事,又转而问道,“顾老身体如何了?”   锦宁想了一会,道:“他老人家近些日子都没出门,只不过……顾家其余人虽少了宴饮,但是旁的事都如常。”   旁的事如常,身体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朱贵妃默了片刻,渐渐放下了心。先帝做太子时,她父亲便已薨逝,之后又是她幼弟过身。不过几年的工夫,朱家便少了俩位主事人。   长兄朱翰虽非纨绔,仕途也不算坎坷,然而终归是能力有限。如今侄子朱良池虽不错,到底年纪太小。   两家这些年,全靠顾审同顾立信二人撑着。若是顾审真有个意外,整个朝堂局势要出一番大变动。   “你去将我屋里那叠经文拿出来,是我刚抄好的。快到年关了,送去宝兴寺供奉着。”朱贵妃饮了口茶,怔愣的望着殿外青竹。半晌,抚着心口说了句。   -----   近来这几日天气都算不错,既无风雨,也无阴云蔽日。暖融融的光照下来,冬日最是舒适。   顾容华说想出门去逛逛,说是到了年节,又想买新首饰了。   顾令颜本不欲去的,她怕冷,想待在家里烤烤火,窝在榻上看书。   然而到了年节,外头坊市里置办年货的人多,路上处处是行人。顾容华最爱凑热闹,又不想自己一个人去,硬是把她给拉出了门。最后犹嫌不够,继续叫了几人。   “那成,我把春雷也带出去看看,能不能给修一修。”顾令颜搁下一枚黑子,淡声说了句。   她房里藏着数张名琴,平日里弹奏最多的,便是前朝斫琴世家褚氏家主所斫春雷。   昨日有客人来府上,顾立信派人来把春雷要过去弹,怎么一个不注意竟给摔了,把雁足给磕了个角。   绿衣脆声应了,踩着个小杌,将墙上挂着的春雷给取了下来,拿琴囊给包好后,装进了盒子里头。   路上,崔芹说云裳楼出了些新的纹样,想要去买几匹布。顾容华听了,也跟着说要去买。   “昨日不是才有了,你又买?”顾令颜无奈看了她片刻。   顾审得了场病,不到半日时间,京中官场上上下下皆已知晓。为抚慰重臣,又显自己恤下,圣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其中就包括了几百匹布料,都是宫里织造署的上品。   杜夫人将其中颜色鲜艳亮丽的都挑了出来,一一分给了几个小的。   顾容华鼓着腮帮子,转过去不答话。   逛西市的达官贵人多,在西市做生意的也都眼尖。瞧见几人进来了,掌柜的急忙上前来迎。   说是新纹样,然而外头的铺子,所流行的颜色纹样并不能算是最新的,比起一众贵夫人们往常穿戴的,要晚上十天半个月。   “我给我阿兄买个护腕。”崔芹说。   顾令颜坐在那,只拿眼睛扫了圈,就没什么兴致了。   本是靠坐在小榻上饮茶,外面忽又传来一阵吵嚷声,动静十分之大,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掌柜也被惊动了,同几人道了句稍候,让自家女儿帮忙看着后便跑了出去。   不多时,便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被人簇拥着要往楼上走。   为首着人头戴金钗,身着白狐斗篷,不经意瞥到楼梯边上时微微顿了顿,复又抬步往上行去。   至三楼雅间后,白源小声说了句:“姐姐,那个就是顾三。”   “我知道。”妇人褪下厚厚一层斗篷,露出里层繁复华丽的衣衫来,鹅黄色披帛冗长,拖到了红木地板上,“生的倒是不错,比你漂亮多了,比她姐姐还要好看。”   白源涨红了脸,声音霎时细若蚊呐:“姐姐……”   哪有人愿意被直白说别人比自己好看的,且那人偏又是自己的死对头。她往日跟在七公主身边,可没少说顾令颜坏话。   “行了。”越王妃颇为不悦的皱起眉头,“好不容易有空出来逛逛,别再叫嚷了。”   白源霎时噤了声,不敢再有言语。   她并非越王妃亲妹,若非那位堂妹染了病还没好,今日也轮不到她陪越王妃出来。   侍从将布匹一一摆了出来,让越王妃随意挑选,她睁着双眸子看了许久,却又想起浔阳同她说的话来。   因着顾若兰的缘故,她并不喜欢顾令颜,秀美的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你别招惹她。”越王妃警告白源。   白源委屈的瘪了瘪嘴:“我没。”   越王妃淡淡扫她一眼:“从前总跟七公主玩,也没见你捞着什么好处,现在她自个都被关了起来,你不如去跟八娘玩。”   八公主是吴昭仪幼女,越王妃嫡亲的小姑子。   白源应了声,百无聊赖揪着自己衣裳,越王妃自个挑着布匹没怎么搭理她,最后觉得无趣,说要下去走走。   俩人不是一房的,越王妃尚在闺中时便嫌弃这个堂妹蠢,没怎么理会过。若非家里让她带着出来走走,压根都懒得管,便也随她去了。   本是想去一楼看看,底下摆着不少成衣,每一件都漂亮得很。   然而才下了一层楼梯,脚步不知不觉的,便拐了个弯。   “我刚才还说是谁,原来是顾三姐姐。”站在楼梯口理了理裙摆,白源笑意吟吟的走了过去。   顾令颜睁了眼,掀起眼皮子看了下来人,复又轻轻阖上:“怎么回事?”   这话是对掌柜说的。   先前早就交代过不许人来叨扰,掌柜便已经将一楼上来的路给拦着了,谁料竟还是有人混了进来。掌柜本就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一时慌了神,便要让人给赶出去:“你们怎么回事,刚才不是交代过不许人上来?”   几个小丫鬟一脸的委屈:“没呀,都把底下门给关了。”   白源也慌了,忙道:“我是从三楼下来的。”又对顾令颜说,“你还装不认识我呢?”   顾令颜撑着扶手坐起来,盯着来人一会,又摇了摇头。   “阿姊,瞧你这记性。”顾容华扯扯她衣袖,压低声音说,“是越王妃妹妹,在上林苑见过的,就是说话阴阳怪气那位。”   上林苑那日的尴尬事历历在目,白源此刻更显难堪。世家都要脸面,朝堂上背地里争的再难堪,见面时又总要装出一团和气来,她显然没想到顾容华如此敢说,什么里子面子一概不要。   顾令颜恍然大悟道:“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却仍旧稳稳当当坐在那,没打算起身迎。   屋子里众人齐刷刷偏头看着,白源一时间进退两难,万分后悔怎么又来招惹她。明明、明明上回还被……   这边僵持着,选完了布匹的崔芹回来,挑了挑眉头说:“这么快就出来了?既出来了,就长点心。你现在这样子,看来还是没将公主之教放在心上。”   白源涨红了脸,顿觉在这儿待不下去,转头就往楼上跑了。   等人走后,顾令颜方才疑惑问了句怎么回事。   “从武陵公主府上那次筵席后,她就被公主传了教过去,说她言语失德,让白家好生看管。”崔芹轻笑了声。   那日背后议论诋毁的,并非白源一人,都被太子和武陵给找了出来。   因都是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太子并未出面,而是让武陵代为处理。亲王、公主所传命令曰教,武陵直接拿了公主的身份压下去,一时间几家人恨不能羞臊而死。   外面已经传遍了,人人只当听了个笑话。   顾令颜这些日子都闷在家里,也没人同她说过,还不知道这档子事。   闻言,沉默半晌,只道:“妄议太子,难怪公主会发怒。”   从前当着面人人都夸赞这桩婚事,说她和太子是天作之合。可背过身,原是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等着她被太子彻底厌弃的那天。   要真是等到那一日,恐怕得是一场狂欢,众人的讥讽模样便不再是背地里,而是摆到明面上。   所幸,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侍从又开始忙碌起来,打包已经挑好的绸缎。   “走吧。”眼见旁边几人已经挑好了,顾令颜便站起身,“我还得去修补春雷,那家店每日只开两个时辰,去晚了就等不上了。”   那家琴馆主人姓褚,自称是前朝斫琴世家褚氏后人。起初众人只是笑话,褚氏早都随着前朝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唯有数十张琴。   奈何这人技艺十分不错,除了修补,斫琴更是一把好手。几十年过去,众人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顾令颜到的时候,正好还有一刻钟便要关门,店里没有客人,四周的墙上挂满了琴。   掌柜倒很热情,拿了春雷仔细瞧过一番后,说起了修补方案:“所幸磕坏的是雁足,要是琴轸则要麻烦许多。”   顾令颜应了是,刚坐下饮了口茶,一人打从外面掀帘进来,温声问:“我家娘子要的琴,可斫好了?”   “诶,前几日就已经好了,就挂在东面墙上,我让人去给姑娘取下来。”掌柜手里稳稳握着春雷,一面指挥人去取了挂在墙上的琴。   顾令颜转过头看向来人,却是一愣。   “顾娘子也在呢?”锦宁颇有些讶异,没想到出一趟宫,竟能碰到熟人,“是来订琴的么?这家掌柜所斫的琴,着实不错。”   顾令颜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的琴磕坏了雁足,拿来修补。”又笑问,“锦姨是来替娘子取琴?”   锦宁轻轻点头,因时间紧迫急着回去,取了琴便往外走。离去前,还交代顾令颜有空了多去清思殿玩。   朝着门口望了眼,顾令颜略有些惊奇,便顺口问了掌柜一句。   掌柜笑道:“这姑娘的主子,每年都要在我这订一张琴。且年年款式材质都一样,皆是要百年生的杉木做的蕉叶式。”   将琴给搁在了琴馆里头后,一行人起身去了首饰铺子。   铺子四周摆满了各式首饰,镶了青金石的项链、绘楼阁仙人的金簪、雕了卧鹿的玉镯。   看了一会,顾令颜也起了点兴致,最后买了对簪子。   顾容华又买了一大堆东西,跟着她的小丫鬟都快抱不下了,吭哧吭哧直喘气。   “等明日大姐姐就回来了。”顾容华喜滋滋的盘算着,“我还帮她也买了好多东西,还有小外甥的份。”   在外面玩了大半日,不似顾容华打小就精力旺盛,顾令颜累得昏昏沉沉的,一坐上车就阖了眼。后面即便听到她在那嘀嘀咕咕,也没工夫理会,连让她闭嘴的力气都没了。   青梧院里头放了许多东西,甫一进去,她差点没认出来,盯着地上的几十个锦盒愣神。   “这什么东西?”她眨了眨眼,指着那堆东西问婢女。   一个小丫鬟面上带了点喜色,快言快语回道:“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还没人拆开看过,娘子要打开看看么?”   每个漆盒都不是普通木材,各个做的十分精致,甚至还有几个嵌了宝石。光是看一眼盒子,就能知道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并非凡品。   他送来的?   顾令颜晃了会神,良久,唇角又溢出一丝讥讽来。   从前哪怕他只送她一样东西,她也能高兴上几天几夜,将他送的东西珍惜的放在怀里。   以前求也求不来的,现在堆了满满一院子。   落日余晖洒在漆盒上,泛起一阵光晕,也晃得她眼前花了片刻。   她不说话,青梧院也一下子寂静下来,许是气氛太过冷凝,众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喘,心里头皆带了点忐忑。   绿衣上前,随手拿起一个打开递到她面前:“是支金钗。”   一支瀛台仙人金钗,躺在盒子里灿灿发着光,漂亮得不像话。   顾令颜凝着瞧了一会,微闭了闭眼,轻声道:“退回去吧,从哪儿来的,退到哪儿去。”   满屋子的人都变了脸色。   以往顾令颜对太子是何态度,众人皆看在眼里。这些日子虽冷了下来,不许人再提,自个也不往东宫去了。   但众人都以为只是被伤了心,一时的心灰意冷、生了些气罢了。   待到太子稍说两句话,总能好的。   太子的礼物都已经送上了门,可见是要低头来哄了,光这一回的礼,比三娘从前数年收的礼都多。却没想到,三娘让人直接退回去。   说完话后,顾令颜径直进了屋,没再看那堆漆盒一眼,眸子里也蒙了层冷意,无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丫鬟们在外面清理东西,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忍不住说:“三娘这回,可见是铁了心同太子一刀两断了。”   “不然呢?”绿衣走过了敲了她一下,“三娘待人好了那么多年,也该明了了。”   双环髻的小丫鬟争辩道:“从前殿下不知道三娘好,那是被东西蒙了眼睛。现在定是寻得神医,治好了眼疾,自然就看得到我们三娘的好了。”   绿衣笑笑:“谁让这眼疾好的太慢了些。”   正院里头,听了顾令颜让人将东西退回去的事,顾审抚掌大笑:“善哉!”   太子着人送了东西来,他愿意同意送去青梧院,就是存了想试她一试的念头。现下见顾令颜果真是不再惦记,哪怕太子主动示好也视而不见,方才放下了数月来一直悬吊着的心。   “如此,颜颜的婚事,可另择他人了。”顾审转头看着杜夫人,“你可有什么人选?”   杜夫人想了想:“元尚书家的小孙子?他祖母前些日子刚跟我提过。”   顾审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成不成,名声不大好,据说是个纨绔。”   “那……郑国公家的世子?”杜夫人若有所思,“听说十岁上就去了圣人身边做千牛卫。”   “还行。”顾审道,“幼时在圣人身边见过,模样不错,人也稳重。”   思量许久,却仍旧不放心,最后嘱咐了杜夫人多挑几个人,慢慢遴选相看。自觉将事情都给交代清楚后,方才起身往书房去了。   -----   从东宫库房里出去的那批东西,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此刻正摆在崇政殿里,堆了个小山高。   最后一样漆盒被拿进来时,“啪”的一声,徐晏捏断了手中的鸡距笔。   殿里气压低沉,众人低着头,眼睛却忍不住往那堆漆盒上瞟。   徐晏将手里断成两截的笔扔进纸篓里,拿帕子擦了擦沾了墨汁的手,面上覆了层浓稠到怎么也散不尽的寒意。   他没料到会这样的。   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皆是他从库房里挑出来的。想了许久,他也想不起顾令颜喜欢什么东西,以往似乎无论他送她什么,她都很高兴。   以至于现在想照着她的喜好送礼也没法子。   最后只能照着姑娘家喜欢的那些,送了许多首饰过去。他库房里堆了许多首饰,这次几乎全给了她。   却直接被退了回来。   徐晏低着头看手上擦不干净的墨,从唇边溢出了丝苦笑。其实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罢了。   上次在行宫装了玉摆件和陶人的盒子,还有在武陵府上装了玉镇纸的盒子,不也都被退了吗?   觑了眼徐晏的面容,万兴提了个建议:“殿下不如约顾娘子,上元节出来赏灯?”   话未说完,就被赵闻给捅了一肘子,小声道:“上元还有一个多月呢,殿下等得了?”   徐晏常年习武,耳力过人,赵闻声音虽低,却全然传进了他耳朵里。   然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团乱麻,根本没心思去理会。   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寺人,对着万兴耳语几句。   万兴面上一喜,忙对徐晏说:“殿下,贵妃身边的锦宁派了人来说,顾娘子的琴断了雁足,刚拿去修了。” 第39章 “琴如此,人亦如是。”……   操缦是雅事, 东宫库房里有着十数张琴,张张都能在书册上叫得出名字。   徐晏去了库房亲自挑选,眼睛从挂在墙上的琴上一张张的瞧过去, 用了几日的工夫,最后猜测着她的喜好,选了张生了梅花断的正合式老琴。   取下来, 让人装进了琴囊里。   万兴低着头问:“殿下,这琴现在放……”   话未说完, 便被徐晏给打断:“放到书房里去, 我待会带出去。”   窗外忽的起了阵风, 徐晏忽而想起了数年前, 也是这样的冬日, 顾令颜裹着身毛皮斗篷,整个人像一团雪一样从外面冲进来。   她说自己最近刚学了弹琴, 已经学了好几首小品曲了,想要弹给他听。   说着, 不等他答话,她便急匆匆踩着小杌爬上去, 要将墙上的琴给取下来。即便是踩着小杌, 她也仍旧是踮着脚去取琴的。   许是太专注于手中的琴,从小杌上下来时, 一个没踏稳,整个人便要往下栽。   他上前将她给接住了, 只扶了她站好,便又迅速松开手。   “我没事呢。”旁人都还没说话,她便自己先带着笑说了句,“三哥哥你别担心哦。”   他定定看了她会, 没接话。心中却冷笑,顾令颜那么烦人,谁要担心她?   将琴缓缓摆好,小姑娘先有模有样的调了会音,调到了宫调上。那人张着殷红的唇,呆滞了一会后奏了首《良宵引》。指法并不难,无非是勾抹挑托这几样,中间夹杂了几个小撮,曲子也短。   然而这曲子看似容易,弹好却非易事。她弹的并不怎么好,一心只想着指法,一点儿都不连贯,也没让人感受到身处良宵的意境。   他便毫不留情的说了不好听,让她再多练练。   顾令颜难过极了,一双杏眼周围立马泛了红:“哦。”她低低的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她又扬起脸看他,“这是我前日才学的,加起来已经练了好几个时辰了。那我下次多练练,再弹给你听吧。”   他没接话,转身要去处理公务,这么难听,他再也不想听顾令颜弹琴了。   然而顾令颜却没起身,右手在琴弦上随意拨弄几下,抬起双红肿的眼睛看他:“三哥哥,你教教我好不好?”   《良宵引》这么简单的,练了几个时辰还能弹成这个鬼样子,他那时不屑的想着。压根就一点儿都不想教她,然而顾令颜却不愿意,偏拿那双杏眼一直盯着她瞧,眸中盛了万分的委屈。   最终,他只能不耐烦的点头同意,又让人取了张琴来。   他教的很随意,甚至根本就没等她,也没在意她学没学会。然而顾令颜却学的很认真,一句一句的弹下来,不大一会左手指尖便是几道红印子。   外面忽而嘈杂了一瞬,毫无征兆的下起了雪粒子。   万兴从外搓着手进来,道:“下雪了,殿下要不先放放,改日再去?”   “今日就去。”徐晏闭了闭眼,却是下了决心。   为了选琴,已经过了好几日了,他等不得了。   等不得想见她,想将东西交到她手上。   -----   本是坐在校场边上看顾证练枪,手里还捧着杯热茶,谁知突的就下了雪。   所幸这雪不算大,飘了半晌头上也就积了点雪粒。   “三哥,下雪了,你要不要歇会?”顾令颜走了上去,拿了张帕子给顾证,顺带递了杯热茶过去。   即便是冬日,顾证也依旧穿的很单薄,他接了茶仰头饮尽,摇头笑道:“这么点雪,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想去河西的,而河西天气最为多变,难道两军交战时下了雪,便齐齐停战躲进营帐么?   顾令颜拿了他饮完的杯子过来,又让人去接着倒一杯来:“也好,这是今年长安第一场雪,我就跟着在这赏会景。”   顾证道了好,继续回去练枪,顾令颜折返回刚才的位置坐下,怎料到跟前突然黑了一块,一片阴影笼了下来。   回过头去看,竟是沈定邦,旁边还立着崔少阳。   “沈阿兄怎么也来了?”顾令颜起身笑问。   沈定邦指指场上顾证:“过来寻他,顺带也练练剑,来京城这么长日子,没怎么好好练过了。”说着,他的手已经按上腰侧佩剑,视线一直放在场中挥舞长\枪的顾证身上。   一身单衣,姿态却无比从容,一招一式皆带着凌厉,周围像萦绕着一层风。   沈定邦也去了场上,崔少阳却没动,在旁边坐了下来。   顾令颜虽疑惑崔少阳将来分明要从军的,今日却没上场,然而同他不算熟稔,便安安静静坐在那,一面饮茶一面望着场上顾证同人对打。   然而崔少阳却主动开了口:“你知道小女郎家,一般喜欢什么吗?”   “喜欢什么?”顾令颜有些疑惑,“崔阿兄是给阿芹送东西?”   崔少阳摇了摇头:“不是。”   他也没说是谁,顾令颜不好打听,便犯起了难。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只说了些首饰衣衫、胭脂水粉,都是最常见的物件,不出挑也不会出错。   崔少阳道了谢,转而跟她一起盯着前面瞧。   一炷香的工夫,顾证一枪将人挑翻在地,跳下台子朝休憩的地方走来。   “我待会去射箭,颜颜你要不要学?”顾证笑着问她。   顾令颜想起了自己投壶都才刚刚入门的事儿,却还是脆生生应了:“好啊,今日要是教不会我,那就是三哥这个师傅不行。”   顾证笑骂了她一句,转头拎着人去了旁边射箭的地方。   他让人取了张弓出来递给顾令颜:“是上林苑那次妃送我的,今日让你沾沾光。”   这张弓光是摆在那,哪怕是不通此道的人也能看出来非俗物,初学者能接触到这样的弓,已经很不错了。   顾令颜笑着应了,将斗篷帽子戴上。她从前也学过射箭,然而力道不够不说,准头也实在是差劲。就比方上次在上林苑,猎一只待在那不动的兔子,都能连着三发射到树干上。   顾证纠正了她从前的那些姿势和小习惯,又极为有耐心的盯着她看了一会,方指着旁边的箭筒说:“你将这些都射完了,再叫我。”   低下头一瞧,顾令颜差点晕过去,一下子就后悔了要跟他过来练箭法。然而已经应下的事,她也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一发一发的挽弓搭箭。   她射一会歇一会,手里拿着弓翻看把玩。左手在弓上摩挲久了,竟觉出有一块不平来。   将其对着光一瞧,却发现在内侧靠近固定弓弦的地方,用小篆刻了两个字,当是季娄二字。   莫名的觉得有些眼熟。   顾令颜拿去问了顾证,问是不是他刻上去的:“你新给自己取的字么?”   “不是啊。”顾证矢口否认,“我压根就没让人动过。”   他拿这弓当宝贝,别说让旁人碰一下,就是自己拿来练习都有点舍不得。得了几个月,实际上就没曾翻来覆去仔细看过。   哪能知道上面还刻了字。   “可能是制弓之人的名字。”顾证想了一会,整个人有些懵懵的。   许多工匠制作器皿时,被要求将自己名字刻在上头,倘若将来出了事,也好方便追责。   他对来历没什么兴趣,顾令颜拿了走,还待继续研究时,却见得一人冒着风雪而来,身后跟着个抱琴的人。   离了三丈远,徐晏站在那定定看着眼前的人。他让人打听许久才知道她在这,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此刻见到她,见到她那张掩在斗篷帽子下、冻得鼻尖微微发红的瓷白小脸,那颗悬着的心忽而就安定了。   仿佛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解了所有愁苦。   数日的案牍劳形、数日的辗转反侧,皆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侍从将周围人都赶走了,只剩了他二人。徐晏勾了勾唇角,轻笑了声,缓缓上前:“原来你在这儿。”   顾令颜低着头,轻应了声,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鞋面。   鞋面上绣了红梅,冗长枝桠似乎要伸到雪地里去,极为好看。   “那日送去的东西,你不喜欢么?”徐晏轻声问她,尽量放缓了语气。   顾令颜偏过头,心口又绞痛了起来:“不喜欢。”   似是早就料到会有此回答,徐晏并不意外,仍旧缓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你告诉我,我再给你送来好不好?”   一阵一阵的烦躁感涌了上来,胸腔冒起一团火,似乎要将她给淹没。   明明她都已经不再纠缠,为什么他却不肯放过她?时时刻刻要跑到她面前来,告诉她曾经有多可笑。   顾令颜难受起来,一下子就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只要是殿下送的,我都不喜欢。”转而,她声音又柔了些,眼中带了点子祈求,“殿下这是何必呢?当初的事我都当自己年少轻狂犯了糊涂,殿下怎么还要纠结?”   “我以为我已经同殿下说清楚了,但殿下显然是没想明白的。我受不了从前的日子了,我同殿下之间,又如何能再好。”   她声音轻柔,分明是求他,一个个字却像一根根针,一阵一阵扎在他身上。徐晏的心尖颤了颤,哑着嗓子说:“听说你的琴断了雁足,我让人给你送了张过来。也是张前朝的老琴,生了梅花断的,很漂亮的梅花断,你要不要看一看?”   “不用了。”顾令颜似是冷静了些,原本颤着的声音也缓了下来,“只不过是磕了雁足,我那张琴已经拿去修了,想必不日便要修补好,不敢劳烦殿下。”   徐晏愣了一瞬,放软了语气:“换一个吧,磕碰了的琴,同从前到底是不一样的。”   “原来殿下知道,磕碰了的同从前到底不一样。”顾令颜笑了笑,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琴如此,人亦如是。” 第40章 “是我心上人送的”   一阵北风卷起几粒雪粒子, 飘进了眼睛里,生疼生疼的。徐晏眨了眨眼,没有伸手去揉。   顾令颜那张瓷白如玉的面颊, 被风吹得冰冷如霜刀,刮出了一团粉红。帽檐的毛团上沾了不少雪粒,她睁着双清透的眼眸看着他。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 顷刻间手足冰冷,冻得人回不过神来。   “琴弦如同衣服, 是要常换的, 换了也还是从前的琴。”顾令颜将两只手都缩在了斗篷里, 不敢露出来半分, “可琴身就像发肤手足, 雁足又是承重之处,破损过后, 怎还可能同从前一样。”   徐晏一张脸紧紧绷着,总算是体会到了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琴如此, 人亦如是。   “令颜。”徐晏脸上是一片的惨白,颤着声音说, “不是说, 那张春雷不日便要修补好了么?”   顾令颜静静看着他,杏核眼里波光粼粼, 一眨也不眨。看似温柔可亲,但徐晏却知道, 那双眸子同从前不一样了,温柔是浮在表面的,内里结了一层厚厚坚冰。   徐晏这才发现,当这种时候想要替自己辩解时, 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片刻后,竭力平缓了下来:“刚才是我说错了话。”   “是啊,春雷不日就要修好了。”顾令颜弯了弯眼眸,溢出了一点笑,“因为我爱惨了这琴,我屋里数张琴,还有张生了龟背断的,可我最常奏的就是春雷。这点小小的磕碰,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不知怎的,雪势渐大了些,风也愈发的迷人眼。   一点小小的磕碰,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徐晏心底浮上一层隐秘的窃喜,悬着一颗心立在那,双手攥成了拳。   “在我心里殿下也破碎了,但我却没心思去修补。”顾令颜眸子里透出了一点光亮,唇边露出笑靥,“这些破损,对我来说很重要。”   春雷是她的琴,无论好的坏的,皆是她的。从习琴起,她用的就是春雷,哪怕后来长辈陆续再送了几张,她也难以割舍。   可太子不是她的,不是她的东西,轮不到她来修。   徐晏讷讷看着她,乌黑的发上飘了不少细白,一双眸子被风吹得通红,眼底血丝密布缠绕。让人只那么一瞧便无端觉得害怕,甚至会生出要退却的心思。   但顾令颜没退,只低着头行了个礼,轻声说:“令颜没旁的话想说了,殿下若是来校场练武的,便请自便吧。”   言罢,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走了两步,步子顿了顿,人没转过来,只有如雾的声音往后飘:“那张帕子,倒是不用了,我另寻了好的代替。”   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瞬间缠了上来,涌入心口、涌入五脏六腑。   徐晏动了动,然而腿似在地上生根了般,无法移动半分。   就那么看着她走远,一步一步的。雪下的太小,连脚印都不曾留下,那道窈窕身影就这么消失在眼前,一点儿念想都没留下。   -----   浔阳公主的赏花宴就设在公主府上,因在年末众人都得了闲,来的人倒有许多。   “就用个午食就回来,不必久留。”顾若兰说。   浔阳是皇帝次女、越王亲姊,为人向来圆滑妥帖,颇得皇帝宠爱。然而因着越王的缘故,同顾家交集一贯不多,顾令颜没怎么去过她府上。   “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顾盼轻哼了句,挑了挑眉梢,眼含不耐之色,“正好我在太原待了几年,一直没见过她,今日恰好瞧上一眼。”   顾家这一辈共有四个女郎,杜夫人生顾立信时便想着再有个女儿就好了,却连着生了三个儿子,一直没能如愿。因着这个缘故,对孙女极为疼爱。   从小顾盼同顾若兰便是在她膝下长大的,亲自带了许久。   顾盼二人年纪相近,跟浔阳公主也差不多大,从小时起,就不怎么对付。后来顾若兰远嫁陇西李氏,顾盼嫁往太原郭氏,才没像从前那样屡屡针锋相对。   浔阳派了不少婢女到门口相迎,男女宾客分列了两块位置。因今日人多,哪怕公主府地方够大,仍旧显得有些拥挤。   “听说今日越王等人也都来了。”崔芹小声说了句。   顾令颜扯了下臂弯里的披帛,笑道:“近日闲了些,这宴席来了也没什么坏处。”   旁边植着一片湘妃竹,将原本华丽非常的庭院,围出了块清净地方来。清思殿里也有这么块地方,是朱贵妃说想看到院子里有片常绿的地方,又嫌松柏太过高大,皇帝便让人在清思殿种了片湘妃竹。   身边有几个小姑娘窃窃私语着,说起皇帝同贵妃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贵妃可真是贤良。”一个梳着百合髻的少女掩唇说了句。   另一边几人跟着点头附和。   顾令颜将视线缓缓挪开,勾着唇凉凉一笑。这样的贤名,不过都是说说罢了,别人的事说了又不损失什么,她不信还真有人会想要。   总归她是不想要的,一点儿也不想要。梦里有过那一次钻心刺骨的痛已经足够了,没想真的再经历一次。   公主府内院正房里头,有婢子入内悄声禀报了几句,原本正在小憩的浔阳公主忽而睁开眼,定定看着面前一杯凉透了的茶盏许久,复又阖上了眼。   “去跟四郎说,后院几株红梅开得正好,让他待会去后院赏梅。”浔阳闭着眼,慢条斯理的说了句,“让他收拾的齐整些,别整日里不修边幅的,让人看着就烦。”   声音虽轻,但室内静谧,婢子还是将话给听的一清二楚。   正要退下去交代事儿,榻上那人又唤了一声,让她生生止住了步子:“还有顾若兰,待会得让她走开些。”   俩人认识十几年,在浔阳印象里头,但凡有顾若兰在,总是得坏她的事。   她的什么好事碰上顾若兰,都能给变成坏事。   婢女走后,内里守着的侍从犹豫了片刻,轻声问:“公主,这件事昭仪都不是很乐意,何必还要如此。世家里领头的又不止顾氏,四皇子何愁娶不到高门贵女?”   “阿姨嫌顾令颜跟太子有过一段,她把四郎看得娇贵,不乐意实属常理。”浔阳微眯着眸子看了眼指尖涂好的蔻丹,“可要是她嫁了四郎,我就不信顾朱两家还会像往常那样。两全其美的事,为何不做?”   侍从跟着点了点头,连连称是。她正要接着睡一小会,却又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带着慌乱和急切。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车架已经到了门口。”报信的人是跑来的,一面喘着气一面禀报,一颗心都差点从嗓子里头跳了出来。   原本已经快睡着的浔阳猛地坐了起来,却因起得太急,头一阵阵的晕眩。她抚着额头顿了一会,方才道:“他来作甚?”   嘴上叹着气,心里差点要怄出血来,却还是起身穿上了绣鞋,急匆匆的往外赶去。   -----   浔阳惯会做人,办筵席往各处都发了帖子。不管旁人去不去,明面上的礼数总归是万分充足的。   徐晏也收了帖子。只不过对此没什么兴致,最开始被他丢在了一旁,根本没打算去管。   然而万兴却说从别处得了消息,顾娘子也会去。   筵席设在一处暖阁里,里头摆满了各式花草,徐晏甫一进去,觥筹交错的暖阁中便静了一瞬。   侍从引了他坐下,手边上就是越王。   “三弟今日怎么来了。”越王饮了口酒,挑眉看过来,“阿耶交给你的巴东的事儿,可处理完了?”   徐晏往边上扫了一眼,淡声道:“有劳大兄关心,案子已经了结,送去给阿耶过目了。”   巴东有官员往上面告了一状,奏疏不知怎的直接送到了圣人案上,言巴东郡郡守一干人贪腐,去岁甚至还贪了圣人亲自拨的修建堤坝的费用。   今年夏天巴东曾经溃堤过,所幸只是一小段,损失不大。皇帝早就看楚地官场不顺眼,心底一直按捺着一股火,强忍着没追责。这封奏疏,正好给了整治的理由。   因着前段时日一直被痛骂的缘故,越王想接手此事将功抵过,哪料皇帝直接交到了太子手里。   越王到底是不服的,说话便也阴阳怪气起来。   “难怪三弟有了空来赴宴啊。”越王拖长了声音,满面含笑,“听说顾三娘也在呢。”   徐宴难得正眼看他,片刻后,冷笑道:“与你何干?”   靠在凭几上歇了会,听着耳畔里越王叽叽喳喳的声音,徐宴对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的浔阳也生了些不满。   没能停顿半会,越王又道:“等过完年老二大婚,三弟可要同去迎亲?”   实在是受够了他的声音,徐宴干脆起身往外走,到了水池边上,才觉得稍微透过点气来。   池对面是女宾处,恍惚间,徐宴瞧见一道着绛色长裙的身影,正侧过头在同身旁的人谈笑。   哪怕是隔得远远的,他也依稀能瞧见她唇角的那道浅笑,还有微弯的眉眼。   后来她弹琴精进了许多,他在书房处理政务时,她偶尔会将墙上挂着的琴取下来。操缦之手纤长温柔,琴声潺潺。那时她就是这样笑的。   现在这笑不对着他了,他眼前却无一处不是她。   旁边走来一道颀长身影,轻笑道:“殿下怎的不在宴席处,竟然在这?”   徐宴攥紧了拳,看清来人后,忍不住眯起了眼眸。   他又想起了那日在顾府,雨丝如注,他便被这样的笑灼伤了眼睛。   “我刚才瞧见,公主似乎在寻殿下。”来人温声说。   徐宴将视线放在他腰间,那东西怎么看怎么眼熟,便扯了扯嘴角:“你这玉佩,怪可爱的。”   “殿下也觉得可爱么?”沈定邦拿了起来把玩,眼中盈着抹笑意,“是我心上人送的。” 第41章 殿下是不甘心么?   那只独山玉所制的幼虎, 通体泛着淡紫色,小小巧巧的一个。   不似自古以来的威严肃穆,反倒是歪着脑袋看面前的蝴蝶, 动作间带着点跃跃欲试,仿佛随时要跳起来将蝴蝶扑在掌心,憨态可掬。   分外的眼熟, 眼熟到心底里那个想法呼之欲出。   那个虎形镇纸已经在书房的桌案上摆了两年,中途虽砸坏过一次, 却又命将作监重做了一个, 拿的跟以前一样的蓝田玉做的。   沈定邦手心里那个, 同他的没有什么区别, 甚至连扑蝶的神态动作都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 许是沈定邦的没有他最开始的那个精致。   “谁送的?”青筋几乎要从手背上迸出来,徐晏似乎能听到自己攥紧的指节发出声响, 咬紧了牙关,才勉强克制住那团熊熊燃烧的火气。   沈定邦愣了一会, 手稳稳的握着玉佩,没动弹, 也没说话。   徐晏眼眸里霎时染上一层赤色, 咬牙道:“孤问你,是谁送的?”   “刚才说过了, 是我心上人送的。”沈定邦脸上仍旧挂着那笑,眸中浮现了些许疑惑。稳稳当当立在那, 身姿挺拔如劲松。   被这句话激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一阵冷风直接灌了进胸腔。猛咳几声后,徐晏嗓音瞬间变得沙哑, 喉结滚动几下,睁着双赤红的眸子问:“是谁?”   因攥得太紧,掌心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尖锐刺痛感侵蚀着肺腑。   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希冀,一点点火苗若隐若现,任何一阵微小的风都能给浇灭。   明知这点希冀徒劳无用,却还是没走开,就站在那盯着沈定邦看。   沈定邦将玉佩放下,敛起笑,眼底生凉,轻声说:“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一股莫大的愤怒从胸腔里头窜了上来,顷刻间便将他淹没殆尽,一排排细密银针扎着他的心尖,一下一下的刺痛,几乎要怄出一口腥甜来。   沈定邦扯着唇角,没了先前的温和笑意,眼底一片寒凉,不带任何感情的望过去。   “沈、定、邦。”徐晏一字一句说完,对面人刚挑起眉梢,他便照着脸猛地一拳砸过去。   虽料到他会发难,但到底没有做足万全的防备。沈定邦一时不察,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嘴角溢出了点血,他抬手抹了一把,手背上顿时多了一道鲜红。   “殿下未免,欺人太甚了些。”沈定邦眸色霎时暗了一片,几丝阴森爬了上去,原本的温润被替换成了戾色。   话音未落,沈定邦顶了顶后槽牙,也是一拳挥过来反击。   徐晏嗤笑一声,慢条斯理的迎上去,同他对打起来。   都是自小习武的,一招一式皆下了狠手,拳拳见肉,没留半分余地。每一下击打在身上的声响,光是让人听着就能猜到有多疼。   北风呼啸着吹动松针上积聚的雪,啪嗒几声落了下来,掩盖住了俩人打斗的声音。   沈定邦到底练的少些,近段时日又忙着别的,疏于练习。没过多会,便逐渐落了下风。   自小受先帝教导,徐晏从来便知道,心慈手软是上位者大忌,但凡是自己的敌人,都不能有片刻的动摇。多年以来,无论什么时候,徐晏都不是个手软的人。   眼见着沈定邦落了下风,徐晏乘胜追击,招式愈发的狠戾。   这样的打斗鲜有经历,沈定邦险些招架不住,连连后退,几乎要被徐晏给逼到了松树树干上靠着。   但却没曾露怯,喘着气加快了出招的速度,试图扭转局面。   “殿下武艺高强。”沈定邦忽的说了一句。   许久都没能结束,徐晏逐渐打出了些兴味来,闻言便冷笑:“沈六,这是在嘲讽孤?”   “沈六不敢。”沈定邦抽空回了一句,下颌紧紧绷着,动作比起先前迟缓许多。   徐晏堪堪侧身,躲过从侧面而来的攻击,找准沈定邦停顿的那一瞬间,又是一拳过去,将其打在了树干上。   松针发出沙沙声,无数的雪从头顶落了下来,掉在积了枯枝败叶的花圃里。   后背用力撞击上去本就是一阵生疼,又同粗糙树干摩擦,火辣钻心的痛袭来,沈定邦忍不住闷哼一声。   “可还能动弹?”徐晏挑了挑眉,站在那等他回击,却见他靠在树上一脸的痛苦,忍不住问了句。   沈定邦靠在树上半晌,喘着粗气,胸腔起伏不定。身子逐渐的松懈下来,俨然是不准备再动手了。   徐晏后退了了半步,直挺挺的站在那,略带寒凉的眸子放在对面那人身上,一点也没打算挪开。   以他的了解,显然根本没到收手的时候,怕这人有什么手段还未使出来,便带了点警惕看过去。   然而喘了半晌的气,沈定邦也没动弹,反倒是转回头来看了他眼,从唇边漾开抹笑。   “能动弹,就是不想动弹。”他说。   他那笑中尽是意味深长,眼中都透出来愉悦。徐晏心头突的一跳,蓦然转过头去,整个身子僵在那,呼吸也止住了片刻。   那条绛色百草纹长裙映在杂草上浅浅一层积雪中,宛如一朵盛开的红梅,秾丽而不妖冶。   “令颜。”徐晏颤着声音轻唤了句,声调里带着颤抖,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   顾令颜皱着眉头,缓缓踱了过来,却没看他。甚至经过时,也没停留半步,只剩下浅淡梅香溢散在鼻尖。   她径直走到了他身后那人面前。   “沈阿兄,你如何了?伤的可重?”顾令颜在那站定,眉眼温和平静,轻声问着。   沈定邦摆了摆手:“没事,根本就没受伤,你不必担心。”却因动作幅度过大,不小心牵动到了伤口,皮肉撕扯下,令其面容扭曲了片刻。   顾令颜递了张帕子过去,嗓音轻柔:“怎么就没受伤,你脸上那伤口我又不是没瞧见,先擦一擦吧。”   那张帕子素净的很,柳绿色的素纱,上头没绣任何东西。   徐晏呆滞在那,眼睁睁看着沈定邦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   “是我自己在树上撞的,刚才险些被树干给擦破了皮。”沈定邦笑了一声。   “多大的人了,还同人打架。待会我阿耶知道,肯定要骂你。”顾令颜皱着眉头指了指沈定邦身上衣襟散开处,待他整理好了才又说了起来,“幸好不算严重,待会回去先拿冰块敷一敷,可千万别让阿耶瞧见了。”   她絮絮叨叨的温柔斥责声传进耳朵里,徐晏忽而便觉得鼻尖一酸。   打沈定邦时,他是下了狠手的,对方伤的肯定不会轻,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但沈定邦也没留手,一拳一拳打下来,都是十足十的力道。   先前打着的时候没觉得,现下停了手,方才觉得身上各处都泛着疼。   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顾令颜还在同沈定邦说话。徐晏看了一会,心口被揪住,一阵阵的火气在胸腔里翻涌。   他也有伤口,他伤口也很疼。   但顾令颜却没有问过他一句,哪怕是一句。   那边沈定邦擦完脸整理好了衣襟,重新系了遍蹀躞带,将刚才打斗时掉落在地的虎形玉佩拾起,重新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随后俩人便要相携着离开,朝着她来时的方向走。   她没看他,反倒是沈定邦拖着伤了的身子对他行了一礼:“今日多谢殿下抽空陪练,不嫌弃我身手差。改日有空了,我再来向殿下讨教。”   一句话,便将二人的事说成了练习。   徐晏忽而就泄了气,然而在看着面前俩人要走时,还是忍不住唤了声:“令颜。”   顾令颜手里攥着帕子,缓缓转过身来看他,叹了口气后,对沈定邦道:“沈阿兄,我同殿下说两句。都这个模样了,你还是先回家去,别让人看见了。”   在外打架斗殴,且还是在公主府上,传出去对俩人都没好处。   沈定邦乖乖巧巧点了头,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令颜。”徐晏走进两步,俯下身看她,“那个虎形玉佩,是你送他的么?”   他想着,只要她说一句不是,不管真相如何,他都能告诉自己,不是她送的。好歹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些。   顾令颜抬首看他,理了理曳地的长裙,绛色随着风轻动,衬得她愈□□缈。   “我幼时曾经救过一只小猫。”顾令颜低声说,“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趴在我的院墙上晒太阳,一个不慎跌落下来,摔倒了我的院子里。”   徐晏平静看着她,没插话,眸色温和缱绻。是罕见的宁静,与他往日决然不同。   顾令颜瞥他一眼,接着说:“依稀记得是摔断了腿,我让人给它包扎了,将它收留在院子里。”   “起初什么都很好,虽说大多时候是婢女照料的,我偶尔也会给它喂食。它极为粘我,几乎我走到哪就要跟到哪的地步。”   徐晏心尖颤了一下,脸上神情宛若缺水的鱼儿。   顾令颜脸上带了点忧伤:“只不过我不止它一只小猫,后来院子里又有了别的小狗小兔子,本就不多的时间被分出去更多,陪它的时间也愈发的少。它起初会来同我撒娇,有时又会同我生气,等着我去哄。”   “后来见我还是老样子,它便不大爱理我。即便看到我从院子里经过,也只是懒懒的动一下尾巴,再到后来,连尾巴都懒得动了,自个趴在地上晒太阳。容容来我院子里的时候总是跟它一块玩,渐渐的,它整颗心都扑在了容容身上。”   “我很不高兴,甚至嫉妒。明明是我救下来的猫儿,怎么最后不搭理我,改成了跟容容玩。”   “容容把它给抱走了,无论我怎么哄,就是不肯再跟我回去,院子里霎时空出来块地方。”   徐晏苍白着脸,急促道:“令颜,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   “我曾经想不明白,当初对那小猫为何那么执拗,现在总算是想明白了。”顾令颜低头看着手心的帕子笑,手掌渐渐收拢:“殿下不若也好好想想,现在对我这样,到底是因为突然生出的一丁点喜欢,还是不甘心?” 第42章 殿下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没……   呼啸的风在那一瞬间, 似乎停了片刻,突然变得轻柔舒缓。   风刀割在脸上,也没有半分的感觉, 一点儿都不觉得疼。浑身已经僵麻了,感受不到痛,同周遭一切隔绝在外。   她浅笑着问, 殿下是不是不甘心。   颊侧那一点笑靥,朱唇中轻轻吐出的话语, 纷纷化作锋利匕首, 迅疾的飞过来, 剜向他的心脏。   一刀一刀, 带出淋漓的鲜血, 连刀身上都沾满了靡丽的红。   徐晏哑着嗓子,想要替自己辩解:“我不是……”   说到一半, 又忽的住了口。   心里蓄了无数的话想要替自己辩解,想要说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不甘心。但却哑了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根本没有办法辩解。   徐晏掐了掐手心, 勉强清醒了些。虽不愿承认, 但他的确未曾将顾令颜放在心上过。   从前他对顾令颜,总是溢满了不耐烦。她每次都兴冲冲的来东宫, 他若是得空,便会搭理她一会。若是政务忙的时候, 则是万般敷衍,几乎可以说是视而不见。   这样的过往,便是稍微想起一点,心里便是猛地一跳。   “是与不是, 殿下自己比谁都清楚,不必告诉我的。”顾令颜笑了声,眉眼温润柔和,似一块莹莹璞玉,“今日也只是想让殿下想想而已,至于结果如何,与我无关了。”   虽告诉自己不必再理会,可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质问,刚才不过是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给他听,以此来让自个舒坦些。   四周明亮开阔,徐晏沉着脸,莫名让人觉得周遭昏暗,似被一片乌云罩住不见天日。   少女唇边笑意灼人,眸中滢滢一池清水。往常让人瞧上一眼便觉通体舒畅,但徐晏现在却觉得分外的刺目。虽都是笑,但这笑不达眼底,不似从前那般溢出光来。   松枝在风中轻轻抖动几下,眼前跟着模糊了一片。徐晏恍惚忆起,从前顾令颜同他说话时,眸子里总是盛满了清辉。   “令颜,我只是、只是想像从前那样,就像从前那样就可以了。”徐晏眸子里带了点渴求,无边的恐慌蔓延开,浸透了四肢百骸。   顾令颜望了他半晌,沉吟道:“像从前那样么?这有点难。”   刚刚因满怀希望而悬起的心,转瞬间又沉了下去。没有半分停顿的,径直坠向了深渊,一道看不清尽头的深渊。   “谁能不想和从前一样。”顾令颜轻扯了下嘴角,“我也想同从前一样,且时常怀念尚在吴郡的日子。”   在吴郡时,众人都说她性子温柔,人人都乐意跟她一块儿玩。初来长安时,有人说她说话那么慢的,肯定是因为官话带吴音不敢露怯的缘故。   甚至于,有个小姑娘背地里讥笑她是南蛮,所以才说不好官话。   她有时还会想,假若、假若她不曾来长安,一直在吴郡长大,是不是就和今天不一样了?   夏日可去采莲,冬日在屋里里点了火看雪,得了空或是去逛别家的园林,或是在池上泛舟。   也就不必遇上徐晏,不必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又或者像她刚认识徐晏的时候,他也没后来那么坏,还会教她练剑,告诉她许多事情。   顾令颜声音轻缓缥缈:“可从前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没人能像从前一样。”   徐晏被这几句话给定住,被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一瞧,瞬间便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就像他没资格要求顾令颜记住他的生辰一样,也没资格要求她还像从前一样,像从前那样待他好。   “是我的错。”他低声说。   “令颜言尽于此,殿下若没什么吩咐,便先行告退了。”顾令颜敛了衣袖后退半步,微微躬身,“还望殿下以后,莫要再因为令颜的缘故,同他人斗殴。”   徐晏瞳仁里瞬间亮起光来,双拳颤了颤:“令……”   然而那人却没给他讲话说完的机会,自顾自说了下去:“兹事体大,令颜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徐晏却没动,立在那株沈定邦靠过的老松下,半晌没动过步子。   双腿如同生了根,同这满园的松柏一齐长在了这,身上的玄色狻猊纹圆领袍在风中烈烈回响。   先前同沈定邦打过一架,身上伤口处还隐隐作痛,浑身的骨头皮肉似散了架一样,没有一处是好受的。   远处小径上,一人顺着婢女指引的路,往花园深处走。   然而才走了一半,看到树丛缝隙中露出来的那道颀长身影,却又忽的走不动了。   那人虽僵立在那,未曾回头瞧上一眼,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比旁的东西先窜上来,瞬间将他包裹住。几乎是来不及多想的,便转过头,仓皇而逃。   “他在那?”浔阳听人将话说完后便皱起眉头,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他一个人,还是有旁人在?”   四皇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中还有着后怕:“就他一个人在。”却又忍不住抱怨,“阿姊你都没让人看清楚,就让我过去了。”   浔阳没管他说的什么,只啜了口茶问:“那顾令颜呢,她在哪?”   四皇子一脸迷茫:“没瞧见她啊,我过去的时候,只有太子在那。一个人站着久久没动,背着身我也瞧不清他的神情。”   他脸上迷茫无比真实,甚至连眼中也流露出来了不少。   然而一股火气却从浔阳心头冒了出来。   “没见着人,没见着人你回来作甚?”浔阳忍不住指着他鼻子骂,“我花了多少工夫才给你找了这么个机会。”   太阳穴突突直跳,浔阳额头都快炸了,想着眼前这人若不是她亲弟,早就被她一巴掌打死了。   四皇子从小就怕这个姐姐,此刻被她给训了一通,顿时大气也不敢出,耷拉着脑袋站在那,眼睛瞧着自己的革靴鞋面。   半晌方道:“太子也在那,我不敢过去。”   见他这可怜模样,浔阳忽而又心软了半分,叹道:“他在那就在,这是我的府邸,你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他还是小时候,敢把你给吊起来不成?祖父早已崩逝,阿耶哪会那么护着他。”   又同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见他当是听进去了一点,浔阳便渐渐放下了心。   等他低着头走了,浔阳闭了闭眼,面上神色淡了下来,气恼道:“偏就没一个争气的!大郎是个蠢的,四郎倒不蠢,就是胆子比猫儿还小。”   侍女安慰了一会,只说四皇子还没长大,又是幼时被太子给吓唬过的:“待再过几年,恐怕就好了。”   “但愿如此,大郎什么时候要是能有二郎那一半精明劲儿,我可真是烧高香了。”浔阳轻哼了声。   -----   从池边松柏林子里走开后,顾令颜顺着先前的小径往回走。   她本是饮了两杯酒觉得热,要出去走两步的。哪知回来时,先前引着她的侍女却不见踪影了。   心里不免稍微忐忑了些。这是浔阳公主府上,她没来过几次,并不怎么熟悉,只能循着先前的记忆缓缓走着。   却在路上碰着了顾若兰。   “颜颜,我刚听侍从过来说,定邦先回去了,怎么回事?”顾若兰见着她,紧绷的面容稍缓了缓,急忙问了句。   顾令颜揉了揉额头,犹豫片刻后将刚才的事给说了一遍:“我怕他伤被人瞧见影响不好,就叫他先回去拿冰块敷敷。”   顾若兰向后仰了仰,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还没完了他?”   顾令颜略低了低头,没答话。   她也在想这个事,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   从前总是下意识觉得,她对太子好,太子定然会知晓的。就算一时不喜欢她也没关系,总归她是他未来的妻子。   可那日在山上跑了马发热过后,才猛然间想起了朱贵妃的事。   嫁到皇家去,将来是不是妻子,还说不定呢。废立全在帝王一念之间,他做太子时左右不了的事,等他成了皇帝,自然会全然按着自己的喜好来。   如此,她何来容身之所?   “你先回去席上,我去找武陵说会话。”顾若兰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温柔。   顾令颜轻应了一声,从鼻子里出了点气,声音几不可闻。   他不过就是,一时的不甘心。就像她不甘心自己救下来的小猫不搭理自己,一门心思扑到了顾容华身上。   既如此,她凭什么要为了他这一瞬间的不甘心,立刻逢迎上去?   深吸了几口气,掸了掸衣摆上的松针,顾令颜唇边又挂上一抹浅笑,往筵席的方向款款行去。   -----   在池子边上立了良久,徐晏方才觉得自己透过来点气。   刚才四皇子来过一趟,他自然感觉到了,就是没工夫理会。见赵闻过来寻他,便道:“去查查,老四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   赵闻领了命,陪着他往外走,觑着面色问:“殿下是心情不大好?”   “不然呢?”徐晏径直往前走,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不带半分感情。   这一会,他觉得赵闻是在嘲讽他。就像沈定邦嘲讽他武艺高强一样。但赵闻是他的人,且一向没这么胆子大。   如此,他疑惑的看了过去。   赵闻小鸡啄米点头:“瞧出来了。殿下刚才是不是在哪蹭到了,衣服上有点脏,要不要去换一身再回宫?”   徐晏咬紧了牙,忽的站定在那,转过头问他:“孤身上脸上的伤,你瞧不见么?”他现在确信了,赵闻就是在嘲讽他,且是明晃晃的嘲讽。   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想来已经到处都是青紫了,徐晏缓了好一会才没将火气给发出来。   赵闻一脸莫名的看着他:“没呀,殿下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没伤呀?” 第43章 却不是身上痛,是心里痛……   话音甫落, 徐晏微微怔忡一刻后,瞬间就变了脸色。   “殿下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赵闻又问,“好好儿的, 殿下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没理会一脸惊讶望过来,估摸着是在心里打量他是不是病了的赵闻,徐晏阔步往前走。   待回了东宫, 才让侍从将铜镜拿出来。   脸上完好无损,仅仅是因刚才打过一架有些许的狼狈, 但却没有半分的伤痕。   同沈定邦面庞上的各种痕迹比起来, 没人会相信是他二人打了架。   “殿下, 你瞧什么呢?”万兴立在身后, 小心翼翼的问。   太子面色阴沉, 他也不敢在这时候触了他霉头,连声音都放低了许多。   徐晏将袖子往上扯, 露出紫了一块的胳膊,眼睫低垂:“去太医院拿点跌打药回来。”   身上的疼痛还没消停, 到现在更是跟散了架一样的疼,胳膊上的伤痕历历在目。都在提醒着他, 刚才那场斗殴, 是真的。   可偏就脸上没伤。   看到他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万兴魂都差点被吓飞了。然而太子显然是不愿说的模样。他愈发的不敢问, 领了命后急急忙忙的往太医院去了。   跑着去的,不敢有半点耽搁。   徐晏坐了良久, 轻阖眼眸休憩了片刻后,忽而就笑了一声。   他突然就想起来,刚才打起来时,沈定邦那股不要命的架势。即便他挥起了拳头, 对方也是不管不顾的冲过来。   但沈六打他时,总是要虚晃一招,在他伸手格挡之时,却又换了个攻击的方向。   当时以为他不过是以此为对敌路数,还想着此人花样未免过多了些。   现在想来,对方虚晃的那一招,都是朝着他脸上来的,然而最后落向的地方却是别处。没有一拳一掌是打在他脸上、脖子上。   “倒是个人物。”徐晏嗤笑了声。   万兴刚好取了药进来,听了他这话一头雾水,不知道说的谁。只摄手摄脚走上前,道:“殿下,药取来了。”   徐晏淡淡应了声,让他叫药放了后自个退下。   往胳膊上擦药时,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他便突然间想起小时候跟越王几人打过架后,她便会急匆匆的替他去太医院讨药来,而后动作轻柔的替他上药。   一面上药还要一面担心的说:“三哥哥,不怎么疼的,你忍忍就好啦。实在不行,我给你呼呼呀。”   小巧又粉嫩的指尖,给他胳膊上脸上仔仔细细的涂药。   每当这时,他便会轻哼几声。她以为人人都是她么?不过是这么点伤,谁会怕这一丢丢的疼?   又不是谁都跟她一样,染了病吃个药都要还絮叨半天。   幼时同越王等人打架,虽以少对多从来没输过,但父亲总是会很生气。气他又闹了事,每每都会让人再打他。彼时祖父崩逝,没人再宠着他,对面人多,父亲也不信他的话。   皇帝总是说,若不是他先想好了要揍人,有备而来,又怎么会以一对三还能次次都赢?   因父亲都不信他,越王等人便愈发的嚣张起来。   直到那日生辰,被越王几人堵住后他又将越王给揍了一顿,原本都已经做好了要挨罚的准备。   在清思殿里,当着皇帝贵妃等人的面,顾令颜一脸愤慨地说:“是那个穿绿袍的大哥哥先要打这个哥哥的……”   她将越王和楚王等人干的事、说的话讲了一遍。娇娇软软的小女郎,手舞足蹈的描述着画面,所有人下意识就相信了她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将越王揍成这样,却一点惩罚都没受,心情好极了。于是他笑看着顾令颜,说:“唉,你这人说话真好听啊。”   俩人初时很好,却越来越糟糕。   傍晚的风凉到了骨子里,然而暖黄色的夕阳沿着敞开的窗牖,铺满了整座殿宇。   徐晏坐在窗边,盯着自己颤抖个不停的手,却半点都感受不到暖意。   万兴从太医院取来的疮药摆在旁边,他却没什么心思去涂。蓦然想起今日打斗时,沈定邦在他耳畔问的:“殿下痛么?”   痛,怎么会不痛。   却不是身上痛,是心里痛。   -----   池边四角凉亭内,重重纱帘遮住里面两道窈窕身影。一只素手拎着茶壶,斟了半杯茶水递到对面人跟前,温声道:“公主以为,我刚才说的话如何?”   武陵看着面前茶瓯,头皮一阵发麻,尬笑道:“你说的不错,他二人是该避嫌了。”   如果可以,她宁愿找上门来的人是顾盼。顾盼虽脾气不好鼻孔朝天,却不像顾若兰,每日虽笑嘻嘻的,内里不定有什么坏主意,心眼比谁都多。   “颜颜年纪也不小了,我祖母和母亲还准备再给她相看人家呢。”顾若兰说了几句,眼角溢出几滴泪珠来。拿帕子按了按后,抬眸看着武陵。   本来眼中只是蓄了一汪薄薄的水雾,被她拿帕子按过后,一双眸子水润润的,带着轻微红肿,让人瞧着便知道定是受了委屈。   武陵更为尴尬,几乎是不敢看她一眼。   这人从小就怪会装模作样的,但却向来不肯服输,什么都得占了上风   “还要劳烦公主,帮着劝劝殿下了。”顾若兰握着武陵的手,言辞恳切,“殿下就像以前那样,不就挺好?”   以前那样?以前哪样?   放在从前,任谁也想不到徐晏会如此。按着众人心中所想,若是顾令颜有一天不再缠着徐晏,他定是浑身松快,不屑一顾。   可谁也没预料到,顾令颜倒是洒脱走开了,那个缠着人不放的,竟变成了他。   武陵没再想下去,同顾若兰说了好,道自己会去同太子交代。   从池边回去后,顾令颜没敢再在路上做半点耽搁,径直回了先前的宴席处。   一进去,就被顾盼给拉到了一边:“你刚才去哪了?浔阳公主还派了人过来找,说想跟你说会话却没见你人影。”   “啊?”顾令颜有些讶异,“我饮了两杯蒲桃酒后有些燥热,说要出去走走醒一下酒。旁边公主府的婢女就将我引去了池子边上,然后……”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然后碰见了太子。”   到现在,她也没想清楚,徐晏到底是不习惯,还是不甘心。又或者,他终于在她不再缠磨以后,生出了一点可怜的喜欢?   若说这是喜欢,那他的喜欢,未免太过于让人发笑。   顾盼倒抽一口凉气,捧着她的脸左右看了看:“真是……怎么哪都能碰上,他不是一贯不爱来这种场合么?”   太子赴宴的时候极少,且浔阳公主同他关系一向淡薄,送帖子时不过是依了礼数,压根就没想过他能来。   “不知道呢。”顾令颜叹了口气,眉梢耷拉了下来。   那双潋滟眸子里,没有半分旁的神情,顾盼看了好一会,方才放下了心。   已近黄昏,筵席上众人渐渐散去,浔阳只是先前来问过一次,而后却没再让人来喊顾令颜。   却是在走时,亲自送了个锦盒过来:“我府上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小玩意,你若看的顺眼,就拿着把玩。”   那锦盒外绘着仙宫图,惟妙惟肖,漂亮到了极点。即便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的东西定然不俗。   顾盼一脸的诧异,想说些什么,却被顾若兰给拉住了。   顾令颜在车上便开了盒子,是一对红珊瑚耳珰,瞧着润泽泛光,是个人都知道定然价值不菲,并不是浔阳口中所说的小玩意。   “她倒是会想。”顾若兰唇角轻俏,带着三分的嘲弄,“吴昭仪几个子女里头,也就她最敢想,且还有点脑子。”   风顺着车帘的缝隙吹拂进来一点,顺着衣袍的袖口钻进去,顿时令人浑身一个激灵。   顾令颜靠在车壁上,垂眸看了眼指尖。   今日同太子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他应当、应当不会再来了吧?   回去后,顾令颜去了趟沈定邦的住处。   侍从忙里忙外的,医士正在厅堂里头开药剂。见到顾令颜进来,沈定邦急急忙忙从椅子上起来相迎。   却因起的太急,许是扯动到了身上伤处,面容一下子僵硬,扭曲成一团。   “沈阿兄。”顾令颜大惊,急急忙忙上前扶着他坐下,小声问道,“你这伤,可好些了?”   沈定邦摆了摆手,只说自己没什么大碍:“一点皮肉伤,都没流血,没事。”   顾令颜却指了指他的唇角,轻声道:“你嘴角都还有条血印呢,怎么会没流血。”   少女伸出跟纤细修长的手指,指向他的面庞,那手指莹白柔嫩,指尖还带着一点樱粉。   沈定邦蓦地感觉,心跳似乎都漏了半拍。   不自在的别过脸去,道:“就这一道血痕,没什么事。”   是最开始太子一拳挥过来时,他没来得及躲,被打到的。彼时还在衣襟上都留了痕迹。   “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沈定邦低下头,看着涂了薄薄一层药膏的手背,“我不该在公主府上同太子斗殴。”   顾令颜给他倒了杯茶,无奈道:“沈阿兄,你怎么会同太子打起来?”   沈定邦微垂着头,过了半晌才答:“我腰间那个虎形玉佩,太子问我是谁给的,我说是你给的。他不大高兴,便打了我一拳。当时旁边没别人拦,我怕出事,就跟他打起来了。”   他这话一说完,顾令颜瞬间就信了大半。   徐晏向来是个霸道的人,从来都不愿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沈定邦拿那幅画去做了个玉佩,同她当初送的镇纸刚好撞上,太子不乐意,脾气上来了直接出手,也不是没可能。   “那你也不该同他打。”顾令颜道,“如此一来,有理都变成了没理。”   本是太子单方面殴打人的事儿,演变成了俩人斗殴,隐瞒起来都得费不少功夫。且沈定邦功夫不及太子,受的伤是显而易见的重些。   太子除了瞧着狼狈了点,却压根都没伤到。   这事谁吃亏,一目了然。   沈定邦点点头:“我知道的,以后不会了。” 第44章 请辞太子太师一职   入了冬后, 天气愈发的冷,草木凋零,一派萧瑟景象。   顾令颜从沈定邦屋子里出来时, 天色已经大暗,苍穹压下一片深色,星子密布。   “三娘, 咱们回去么?”绿衣问了句。   顾令颜抬眸看了一眼,扯着唇角说:“回去吧。”   将斗篷都裹好后, 俩人沿着回廊往青梧院的方向走, 几丛青竹的枝叶伸进回廊里, 夜风呼啸声响彻整座回廊。   踏着木板时, 发出的几道脚步声颇为清脆, 一下一下叩击在人的心弦上。   在靠近池边时站定,顾令颜抬眸眺望远处枝桠上栖息的几只寒鸦, 与浓厚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她忽而便想起,幼时夏日, 众人随皇帝往行宫避暑,她不慎落进了小陷阱里。   是四皇子偷偷弄来捉捕小兽的陷阱, 她一脚踏空掉了进去, 也是这样寂寂的夜晚,外面各种动物的叫声刺激着人的心弦。而她待在坑中, 只能无力的望着天上皎月,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冲进来吃了自己。   就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 徐晏恰巧路过,将她给救了起来。   而后又在四皇子过来查看自己的陷阱时,顺带将四皇子给揍了一顿。   因私自在有人的地方弄小陷阱,四皇子最后还被打了几下板子。彼时他问她:“你瞧, 他就是欠揍,下次要再有这种事你就找我,我正愁找不到机会揍他。”   “三哥哥,你真厉害。”她忍不住期待地看着他,眼中溢满了光。   只这一句话,便让她高兴了许久,觉得他是将她放在了心上的。   如若不然,又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虽也是深夜,晚风刺骨的凉,但那时候她却觉得身上暖极了。只要一想到她在陷阱里,他会过来救她,便一点儿也不怕了。   今晚也是这样的深夜,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冷了。顾令颜轻叹一口气,道:“明日去趟西市吧。”   “啊?要去买什么吗?”绿衣有点发怔,“可是崔娘子不是说,有一幅画明日要拿过来,请娘子替她润色?”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伸手扶住廊柱,摩挲了下略显粗糙的朱漆:“阿芹下午才来,我早上去就行。沈阿兄被太子打的事,是被我给连累了,我总得要送些赔礼的。”   绿衣略一思索,便觉得在理,遂颔首应了是。   翌日晨起。   洗漱用过朝食后,顾令颜便往西市去。   顾府离西市很近,又是她惯常来往的地方,刚上了车闭目小憩片刻,侍从便说已经到了地方。   是一间笔墨铺子,店面不大,里面的东西却样样精致。顾令颜挑了一会,掌柜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时不时介绍一番。   “姐姐,你看那一套墨好不好看?”顾容华扯了扯她的衣袖,踮着脚尖瞧过去。   顾令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眼便瞧见了套刻着四时花卉图的松烟墨。走进了之后,一整套十二块墨排开,上头分别是每月的时令花卉,做工精细考究,让人看着就知并不普通。   略迟疑了一瞬,顾令颜便笑道:“那就这一套吧。”   这套墨是镇店的,价格不菲,摆了已经有大半年的工夫,却没卖出去过几套。听了这句话,掌柜一张脸上笑的几乎要陷出数道沟壑来,忙连声应是,招呼伙计将其包装起来。   “小娘子可真有眼光,这套墨不仅用起来是上品,单是摆在书房里就雅致的很。”掌柜笑道,“即便不摆在外面,单是偶尔拿出来看看,便让人觉得舒服。”   顾令颜莞尔:“我知道。”   她曾有过一套类似的,只不过那一套不是四时花卉的,而是各式虫鱼鸟兽。还记得上头的狮子和豹子,瞧着便吓人的很。   那套墨块上的图案都是她亲手画的,最后似乎是送了人。   “咱们待会去繁云楼用饭吧?”顾容华轻声撒娇。   因是冬日,俩人便点了许多热腾腾的吃食,先前在外面走了身上有些冷,顾令颜专门要了炖羊排和神仙粥。   炖羊排吃的身上暖融融的一片,被风吹僵硬的面颊也松缓了下来,顾令颜轻轻靠在凭几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扶手。   顾容华在旁边点着自己想要什么,一下子数出了不少东西来,已经想好了待会用过饭后,在西市走过的路线。   “待会你自个逛吧。”顾令颜弯了弯唇角,“阿芹待会要过来找我的,我怕过了时辰。”   顾容华啊了一声,面色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了下来,噘起了嘴,轻轻哼唧几声。   俩人用过饭出隔间,顾容华迅速先下了楼闲逛去了。顾令颜正要下去时,却恰巧有人上到了楼梯口,便往旁边避了一瞬,打算先让个位置。   台阶下,那人抬眸朝她看过来,着一身玄色衣袍,俊美五官上透着凛冽,眉目冷厉若刀刃,眼底宛若聚了一汪寒潭。   黑压压的,瞧不见底。   即便隔着帷帽,顾令颜的心也猛地一沉,随后手脚便僵麻了一瞬。   万万没想到,今日又会在这碰到他。   看来她出门没看黄历,若是看了,定然会知道今日大凶。   “咱们转过去。”顾令颜侧首低声说了句,想仗着隔了帷帽纱幔,太子认不出她来。   哪料那人却径直到了她面前,就那么站在那,垂下眸光看她。   “今日出来做什么?”徐晏温声问她。   顾令颜不自在别开头,深吸了几口气后,方才能使自己尽量温和开口:“去买些东西回去,殿下呢?”声音闷闷的,都不需猜测,便能听出她的不悦。   “何人有约。”说着,徐晏目光往稍远处绿衣的手上一瞥,却蓦地愣住。   是一套墨块,他也曾收到过的。   他收到了十块松烟墨,曾用掉了三块,最后七块舍不得再用,便一直收着了。   “买给谁的?”徐晏哑了嗓子,眼含希冀的看向她。心中却又有着一层隐秘窃喜,窃喜她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的。   顾令颜别开头,扯了扯嘴角:“殿下管的,未免太宽了些。”   “是给谁的?”徐晏不死心,继续追问,拳头死死攥着,几乎要在掌心里掐出一道一道印子来。   从开着条缝的窗口拂进来一阵风,吹散了少女鬓边的碎发。清丽绝伦的面庞上散乱飞着几缕发丝,肤色白若细瓷,朱唇轻轻抿着,卷长的睫毛耷拉下来,眼眸一直盯着自己的鞋面,偶尔看看自己的裙角。   就是不看他。   顾令颜面容上带了些讽意来,忍了几息,终是忍不住说:“总归不是给殿下的,所以到底给谁,殿下也没必要管吧?”   拳头猛地收紧,掌心一阵刺痛,令他稍微清醒了些。   仿佛有一只大手攥住了心脏,一下一下揪着,让人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   “我身上很疼。”徐晏浓眉拧了拧,低声说,“昨日被人打过的地方,还疼着。”   被人打过的地方。这人还能有谁?不就是想说沈定邦打的他。   顾令颜忍不住后退一步,仰头看他,眼中带了点不可思议,还有轻微的讥讽:“可我没瞧见,只瞧见殿下一拳将他打在了松树上。”   树上积着的雪全都落了下来,满地霜白。   “殿下真这么疼,就回东宫歇着,何必跟人出来闲逛。”   沈定邦今日都还在床上躺着。顾立信也知道了事情经过,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到底还是不忍心,就让他继续这么躺着了。   要是真的身上疼,哪还能起来,且跑这么远的地方用饭?   徐晏同她解释:“是早就约好了的,不好爽约。且没痛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就是浑身还难受着,没有一处是松快的。”   这是顾令颜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以往就算是和越王等人打架过后,要被皇帝打板子时,他也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但他那点痛,又如何能跟沈定邦比?   “是么。”顾令颜不咸不淡应了句,“既如此,殿下记得让太医多开点伤药,这样比较好让身子松快。”   徐晏上前了半步,声音低沉:“他那日打我时,半点没留手的,我没想计较。”   顾令颜伸手搭在阑干上,头微微偏开,脸上神色却霎时沉了下来:“殿下的意思是,你瞒着沈阿兄打了你,我们得感恩戴德?那也麻烦殿下先想清楚,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晏脸上青白交错,狼狈转过头去。半晌,方才上前两步道,“我们的婚事,就照着从前拟定的那样,等过完年,行纳采问名礼可好?”   心头冒出了一团火,阵阵烦躁笼罩下来,顾令颜脸色更难看了,生怕隔着帷帽他看不到,便将轻纱挑开了些,一张芙蓉面上尽是愠色。   “自然不好,殿下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些。”简直就像她从前一样,一样的自以为是。   说完后,便放下了轻纱,快步朝楼下走去,没做片刻的停留。   绿衣经过时,徐晏的目光落在那盒子松烟墨上,心口被拉扯住,根本动弹不了半分。   从前有什么好的,她只会给他一人。但现在他却什么也没有了,甚至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也陆续在别人手中出现。   那个虎形镇纸是,这刻了图案的松烟墨亦是。   -----   借着这场病,顾审每日窝在家里不出门,足足休养了小半个月。   等出来时,精神抖擞到令众人侧目。   还没等众人从他这突然的容光焕发中回过神来,顾审便又上了道奏疏。   言自己年纪大了,门下省政务繁多,且太子德行出众,他自惭形秽,遂请辞太子太师一职。 第45章 顾审出城访友去了。   清思殿里燃着炭火, 熏得一室皆是暖融融的。   微敞的窗牖前插着几枝半开未开的白梅,屋里分明未曾焚香,却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味萦绕。   朱贵妃正要饮茶, 女官锦宁进来,低声耳语几句。还未说完,那豆青瓷盏便脱了手, 径直砸向地面。   外面飘着雪,许是有枝桠不堪重负, 一大团雪直接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 恰好盖住杯盏落地的清脆声响。   “娘子可有烫到?”锦宁一面蹲下拾捡碎瓷片, 一面抬起头, 略显紧张的望着上首。   朱贵妃怔愣看着她收拾的动作, 过了半晌,方才抚上自己急速跳动的心, 淡声道:“没事。只是顾老此次,恐怕是动了真火。”   今日这事, 着实令她一下子慌了神,才会失手打碎茶盏。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绛色百鸟纹地衣, 茶水一落地, 瞬间被地衣给吸走,根本没多少溅起来的机会。   “这可怎么办?”锦宁也蹙着眉, 神色慌张。   朱贵妃叹了口气,瘫软着身子靠在榻上, 虽阖着眼眸,却怎么都没办法睡过去。那双眼睛只要一闭上,脑海里全都是锦宁刚才说的话——   顾审说太子德行出众,其自惭形秽, 请辞太子太师一职。   当初父亲刚刚薨逝时,她回去吊唁。   那日晚上守灵,顾审对她说:“不光是为了你父亲,也是我们家欠你的,往后的事,太子妃且放宽心。”   这些年,顾家一直对得起她,但这次,她却对不起顾家。   朱贵妃抬手覆住眼眸,挡住从窗牖中透进来的一片光亮,温声道:“去库房里挑选挑选,备一份礼,给顾老送过去。”   -----   东宫崇政殿内,一名幕僚在原地打转,急道:“顾老兼任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太师,怎么会突然请辞,还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另一幕僚也是站在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静不下来,但却比他稍好些,沉声道:“这几个月里顾老一贯的政务忙,根本没来过几次东宫,也少有过问殿下的事。如今想辞去这个位置,也不算稀奇。只是越王那边恐怕要笑开了花,拿此事大做文章。”   几人说了几句,神色凝重,眼中都不禁染上了不少焦灼,纷纷唉声叹气起来。   旁边一直没发过话的一名幕僚搁下茶盏,轻磕的一声令众人暂时安静了稍许。他环视一圈,沉吟道:“顾家三娘子的事,顾老恐怕是在气这个。”   还待再说话,却有侍从小跑着进来喊,殿下回来了。   徐晏进东宫时,无边无际的斜阳铺洒下来,朱墙上覆了一层金光。月白色圆领袍的祥云暗纹若隐若现,半边面庞被照的透亮,柔和了棱角分明的脸。   他缓缓跨过几道宫门,从庭院前路过,一步一步上台阶进殿。动作虽迟缓,却是让人看上一眼便离不开视线。   殿内的几个幕僚皆傻了眼,倒是少有见他这个模样,遂面面相觑了起来。   有人上前一步道:“殿下……”   徐晏抬眸扫了眼,淡声道:“孤知道。”   他刚在紫宸殿被训斥了一下午,现下才得了空回来。   “去备一份礼,孤明日去师傅家。”徐晏沙哑着嗓音说了句,眼底疲意尽显无疑,话还未说完,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程滨齐上前两步,锁紧了眉头,犹豫着说:“殿下,可是顾老那边正在气头上,未必会想见您。”   顾审年轻时脾气便是出了名的不好,年少时作为江东世家子,同一众五陵少年斗殴是常有的事。   同先帝下棋时,曾激得先帝怒道:“你就不能让朕一局?”   顾审却也硬邦邦的答:“自然不能。”   也就是近些年年纪大了,开始学着要修身养性,外人才觉得他脾气略好了些。可这打小养成的样子,如何能轻易改了?   徐晏靠在椅背上,也想起幼时外祖父说顾审带他出门打架的事,却仍是回道:“作弟子的,哪能师傅不想见,便连去都不去?”   众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下来。徐晏手里拿着个镇纸把玩,修长指节牢牢扣着镇纸边缘,一下一下磕在桌案上,声音清脆。   “至于大兄那边,还得送他一份礼物才好。”徐晏将镇纸放下,冷笑了声,“以免他识人不清,将谁都信了去。”   他原准备在过年时候送的,让他过不好这个年。可现在突然出事,便只能将原定的计划提前,让他自己先去忙得焦头烂额,没工夫来给他使绊子。   确如徐晏所料,早上得了顾审请辞太子太师的消息后,越王整个人都飘在云端,喜形于色。   然而傍晚时分回府时,脸色并不算太好看。   因早上太过欣喜,他去了趟东市,闲逛时遇着了顾若兰。那一颦一笑间,温柔缱绻,只一眼,便让他移不开目光。   便让他想起当年,少女眼波流转,手中拈花回望的模样。甚至比起当初,更添几分妩媚。   越王忍不住上前,说了几句话,然而顾若兰却是低垂着眼眸挑选东西,爱答不理的。隔着帷帽,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看他。   想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下心里的那点子悸动,道:“二娘子若是愿意,本王身边,永远给你留了个位置。”   这次顾若兰倒是抬眼看他了,嗤笑了一声:“我这身边倒是没大王的位置。”她抬着头上下打量了一圈,轻声说,“曾听浔阳公主说起过,她找面首,必得找身体好的。我看大王眼下泛青,脚步虚浮,应当多注意身体才是。”   越王当即就变了脸色,顾若兰将他嘲讽一通,径直走了。他愣在原地良久,便也没心思继续逛下去,开始往回走。   “大王,顾二娘已为人妇,你同她说这些话,到底不妥。”身旁心腹小心翼翼说着,一面觑探他的面色。   越王面色没什么变化,却道:“如今顾家正好和太子交恶,我要是抓住了机会攀上顾家,岂不是正好?”   心腹暗道人家当初连越王妃的位置都看不上,如今又怎可能看上你的妾室,却苦口婆心劝说:“顾家和朱家绑得太牢,想要抽身没那么容易,殿下不必操之过急。何况顾家又不止一个女儿。”   “那倒也是,她底下还有两个妹妹。”越王若有所思,“只是……”只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那个身影,还是顾若兰。   心腹差点要晕过去,他想说顾家枝繁叶茂,旁系人也不少,让越王从旁系中挑。让顾家嫡枝的女儿做亲王妾,他也真敢想!   对心腹的担忧,越王有些不屑一顾:“朱家当年何等昌盛,朱贵妃还不是照样做了阿耶的妾室。”说起来,他还喊了朱贵妃多年的母亲。   朱明德薨逝时年纪不大,却已经做到了从三品大员。这样的成就,即便在世家子里也是头一份的,即便是顾审这一干同辈的人,也比他差了一大截。   后来偏又生了个好儿子,亦是年纪轻轻官至郡守,朱家一时间风头无两。   心腹一噎,眉宇间带着几分不耐:“大王,朱贵妃当年可是正儿八经的王妃、太子妃,做贵妃那也是后来的事。”   换而言之,这是皇帝才能干的事。   越王郁闷着进了府,越王妃前两日诊出有了身孕,他原准备往近来新纳的媵人那儿去的,却被幕僚给拦住了。   看完刚递上来的那份公文,越王怒火攻心,差点便摔在台阶下,拂袖往越王妃院子里去了。   越王妃正要歇息,听到越王来了,正要起身相迎,却被他那脸色给吓得生生坐了回去。   在屋里站定,睁着双阴沉沉的眸子看了越王妃半晌,越王终道:“你们白家如今居然搭上了老二,可真是好本事啊。”   越王妃怔了会神,一时间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过了好半晌方道:“大王的意思是……”   她这态度彻底激怒了越王,直接将手里那份文书拍在了桌案上,怒声道:“你自己看!上林苑的事分明是你们家从中牵线,老二干出来的,竟是栽赃到了本王头上!”   越王妃接过来看完,却是不信,反倒是抬高了音调:“这些年我们家如何对大王,我以为大王心中是有数的,没想到却是半点信任都没有。”   俩人各执一词,开始争执起来,屋里的侍从乌拉拉跪了一地,谁也不敢抬头看过来。   争到最后演变成对骂,越王怒骂越王妃之父无耻,越王妃哭诉自己多年尽心尽力操持。俩人心里都憋着股火,最后开始推搡起来。   也不知说到了什么,越王一个用力将越王妃掼到桌案旁。屋里燃着炭火,穿得本就单薄,越王妃一下子便痛呼出声。   侍从虽扶的及时,腿间还是见了红。   “大王,王妃腹中可还有孩子啊!”越王妃陪嫁的婢女哭着喊了一句。   越王的脸色也瞬间就变了,手脚发软的瘫坐在榻上。侍从有去喊医士的,有去煮汤药的,整个府中一下子忙乱作一团。   不到一晚上的工夫,哪怕越王竭力想瞒下去,宫里也立马得知了消息。   孩子虽保了下来,越王却被皇帝罚了半年的俸,当晚便让宦人传口信来:“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轻重,竟是对自己结发妻子和孩子也能下得去手。先待在家里好好想想自己过错,年前就别出来丢人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徐晏正同自己对弈,闻言落下一颗黑子,勾唇笑道:“我还以为他要跟白家翻脸,或是把老二干的事直接捅到阿耶那儿去。”   “可惜了,孤白费这心思将东西送他面前,竟是不敢说。”   幕僚上前一步,道:“如此,也够忙活一阵了。”   第二日一早,徐晏便亲自往永昌坊顾府去,然而还没进门,便被告知顾审出城访友去了。 第46章 我姐姐从来不爱吃甜食。……   晨曦铺满顾府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   因顾府占地大, 在朝中为官的人也多,进出便不需走坊门,而是在旁边另外开了个门。   徐晏走的就是这个开在坊外的门, 有几个门房在外值守。正是去官署的时辰,来来往往的一众官员见了他皆下马行礼。   “殿下万福,怎么一大早上就出来了?”一名着绯色官服、身佩银鱼袋的人叉手行礼, 笑问了句。   徐晏侧眸扫过一眼,略略点头:“崔将军安。”   崔绍宁走进了几步, 压低声音说:“顾老前日就同人约好, 去西郊山上访友去了, 殿下今日来等, 是等不着的。”   徐晏看了他一眼, 心念微动。看来顾审是早就想好了,一上完那份奏疏就跑了出来, 不给他半点机会。   “多谢崔将军了。”徐晏后退半步,拱手微微欠身。   崔绍宁急忙避开这个礼, 叹了一声后上马走了。   最后开门出来相迎的人是顾立信,他今日没去官署, 只着了身常服, 头戴文士幞头。单单是立在门口看过来,便是风姿绰约。   顾立信匆忙步下台阶行礼, 随后看着眼前的太子,脸上神色复杂不已。   太子容貌俊美、通晓诗书、骑射本领过人。无论哪一样, 都出色到了极致。不论旁的事,谁都喜欢这样的女婿。   可偏偏却对他女儿不好。   他行礼时徐晏往旁避让了下,轻声道:“顾中书郎。”   “家父今日不在,出门访友去了, 殿下可要进来稍坐片刻?只是寒舍简陋,还望殿下莫要嫌弃。”顾立信扯着唇角笑了句,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徐晏遂只笑了一声,让人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奉上:“不必了,等师傅回来了,我改日再过来。”   顾审并未向皇帝告假,身为门下省长官,无要事的情况下,能出去一两日已经是极限了。   顾立信浅笑着恭送他回去了,待进了府里关上门,方才压低声音斥了声:“晦气。”又问侍从,“颜颜呢,今日可在府上?”   “三娘子一大早就跟三郎出去了。”侍从笑道,“三郎这段时间每日早起都要去校场,俩人许是去了校场。”   一朵白梅从树梢落下,砸在人头顶,顾立信步子顿了顿,轻点了下头:“如此甚好。”也省得同太子撞上,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   -----   顾令颜确实陪顾证去了趟校场,却只在那待了大半个时辰,看着顾证练了会骑射和枪法。   看久了后,一下子就失了兴致,没了之前那股新鲜劲。   顾证见她着实无聊,便道:“走,带你去城外玄苍观逛逛,我听人说那里的蟹爪兰开了不少,你肯定喜欢。”   “可阿娘说了,下午要去燕国公家里赴宴,他们家晚上要接新妇。”顾令颜仰脸看着他,虽很想去玄苍观,但想着今天还有别的安排,便有些犹豫了,“要不明日再去吧?”   顾证轻啧了一声,将手中长弓挂到旁边架子上,朗笑道:“离母亲说的时间还早得很,咱们就去看一会,在观里用顿饭就回来。你不是一直好奇玄苍观的饭菜味道如何吗?”   被他给说的心动不已,顾令颜最终还是点了头,上马往玄苍观去。   玄苍观在京郊,一来一回用了不少时辰,等赶到燕国公府时,门口已经全是来来往往的宾客。   顾证被人引去了外院男宾处,顾令颜往里走,径直去寻李韶。   路上却碰着一人双手背在身后,着一身石青四合如意云纹圆领袍,站在松树下,一双桃花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楚王这张脸顾令颜自然识得,只是却不怎么熟,便只躬身行了个礼:“大王万福。”   “许久不见三娘子,这气色,倒是比往常更好了。”楚王道了起,笑着说了句,声音温和清润。   这两年楚王在朝中风评还算过得去,有不少人赞扬他礼贤下士,倒是也聚了些人在身边。   只是他既不像大皇子是长子,又不像太子曾经是嫡子,且能力并未出众到令众人侧目。故而聚在他身边的一批人,野心都不算大,只期望着将来能去封地辅佐亲王。   顾令颜笑了笑:“大王谬赞,我瞧着大王才是风采一如往昔,谁见了都得自惭形秽。”   楚王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三娘子倒是比以前,更会说话了。”   放在从前,顾令颜是绝对不会对楚王等人说这么多话的。徐晏打小就跟越王楚王打架,顾令颜给他上药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她那时心里对这几人不满极了,哪会有什么好脸色?   “年岁渐长,总要比以往会说话些的,劳烦大王惦记。”顾令颜笑了笑,轻轻拉扯了一下身上的绛色青竹纹披帛,姿态带着些许闲适散漫。   楚王站在那株柏树下没动,淡声道:“只是前几日无意间听到我二姊向四弟说起你,稍留意了些。二姊将你夸了好一顿,叫人听了,难免要好奇。”   他这话中的意思太过于明显,顾令颜暗自蹙眉,仍是不动声色笑道:“想不到我竟是得了浔阳公主注意,下次得了空,还得去拜访一番公主才是。”   朔风拂过,少女臂弯里挂着的披帛轻轻飞动,绮丽的面庞在夕阳映照下泛着光,杏眼中波光粼粼,笑靥轻轻点在唇畔。   发丝随着衣衫一齐扬起,恍惚间,竟似神仙妃子。   楚王仍旧站在那,一双鹰眼平静注视着她。过了半晌,温声道:“二姊关切三娘,三娘前往拜访,也是应当的……”   还待再说几句,从一旁小道上转出来几个青年郎君,对着楚王行礼。   “刚才咱们说要行酒令,还在寻大王呢,想不到躲在这儿偷闲。”朱良济温声笑了一句,站在了青石路正中,将那月白的身影挡住了大半。   楚王看向来人,一双鹰眼微睐,随后轻轻颔首:“怕了你们那架势,准备出来躲躲,正巧碰上了顾三娘子说了几句话,竟还是被你们给逮到了。”   崔少阳上前揽住楚王肩膀,拖着他往回走,一面高声道:“既被我们给找着了,那还不赶紧回去一块?”   等前方吵吵嚷嚷的众人逐渐走远了,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顾令颜方才松了口气。   绿衣凑过来,低声说:“三娘,这楚王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顾令颜弯了弯唇角,缓缓收回视线:“咱们也走吧,阿娘和姐姐想必都等急了。”   楚王碰上她或许是凑巧,但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却绝对不是凑巧。无非是想提醒她被浔阳公主给看中,卖个人情罢了。   只是她这边,多他这句话不多,少他这句话不少。   女宾的席位设在暖阁里,从先前的岔路处走过去要一段距离。   燕国公府的婢女在前面引路,待最后走过一段鹅卵石小径后,方才到了暖阁门口。   “身上怎么这么多灰!”见她来了,李韶一把将人拉过,在她裙摆上拍拍打打许久,眉头拧得紧紧的。   顾令颜低了头一看,才发现裙摆尾端有一处地方沾染了不少黄尘。冬日干燥,大道上便容易扬灰,应当是骑马的时候被马蹄踏起的黄沙染到的。   “去哪了?”李韶又揪着她的耳朵问。   顾令颜往后缩了缩,护住自己那对合浦珠耳坠子,轻声道:“刚才去城外玩了。”   给她理了一会衣襟,自己瞧着满意后,李韶又往顾令颜身上加了件斗篷,方才挥了挥手,赶她去旁边小娘子的席位上玩耍。   有几个小娘子见她来了,神色间带着些慌乱,急忙掩住了嘴,对视几眼,不再像先前那般相谈甚欢,声音压低了些。   顾令颜只扫了眼过去,几人慌忙噤声,抖着身子埋下头看自己桌案。   “阿姊,你竟然偷偷跟三哥去玄苍观玩了,也不叫我。”顾容华扯着她的衣袖,哼哼唧唧的说了几句话。   顾令颜揉揉她的发髻,轻声道:“早上不是问过你要不要陪三哥去校场,你自己说了不去的。”   她眸光干净清澈,只这么一看过来,顾容华霎时哑口无言。绞着手指哼了几声,转过头去了。   燕国公好酒,府中佳酿颇多,摆在桌案上的蒲桃酒价格昂贵,单是闻起来,便知价格不菲。也就是今日燕国公嫡长孙娶妻,才拿了这么多出来。   顾令颜倒了浅浅一杯,先是放在鼻尖轻嗅,而后才仰头抿了一口。   没有多少刺激辛辣感,反倒还带着一丝甜味。她将剩下的一点饮尽,又倒了一杯。   “这酒挺好喝的。”朱修彤见她动作,抿着唇笑。   旁边有人说新郎出去这么久了,还没把新妇给迎回来,想必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在外面玩了一整日,身上疲乏得很,顾令颜跟着听她们闲谈,倚靠在凭几上闭目小憩。   然而就是这么一听,竟是又听到旁边几个小娘子在议论她。正是先前来时,被她给看得埋下头的那几人。   “顾令颜和太子的事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哭呢。”有一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掩盖不住话语间的幸灾乐祸。   另一人诧异道:“啊,可是我看她气色,似乎还不错啊,神色间也没什么伤感样子。都这么久了……”   “这你就不懂了。”那人冷笑,“她总不能让外人看着哭吧,这是强颜欢笑呢。”   本是想忍着的,但那声音着实聒噪,让人连片刻的休憩都没有。   片刻后,顾令颜睁了眼转过头去,真诚道:“你们要想背后议论人,也总得找个那人听不着的位置吧?”   “再有,我为什么要哭,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哭了?我背着人哭这事你都知道,你半夜来我屋子里藏着偷看了么?”   几人原以为自己的声音够小了,没想到竟被当事人给听了个正着,霎时整张脸给羞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处。世家贵女背地里议论人,可得不了什么好名声。   又被她话里话外给挤兑了一顿,更是捏着自己手中的帕子,低下头不敢言语。   顾容华将手中饮完的杯子掷在桌案上,指着其中一人冷笑道:“前段日子你和白四娘几个背地里议论人,被武陵公主给罚了一顿,我看你是还没长记性了。怎么,这次是想拉着别人一块受罚?”   她指着的正是先前说话最多的一位。   被公主派了人过去责罚的事,本是要藏着掖着的,哪料到今日竟是被顾容华给直接点了出来。   旁边几人听说后,齐齐变了脸色,身子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跟她给挨上,最后一块儿受罚。   恰在此时,燕国公家的新妇被迎回来了,众人目光便不再放在几人身上,一块跑去门口看新妇。   “昨日在宫里碰到浔阳公主,她还向我问起你了。”趁着众人都往门口去,朱修彤靠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   顾令颜瞥了一眼过去,半分诧异也没有,只轻哼几声:“知道了,上次去她府上赴宴时,她也想叫我过去说话来着。”   朱修彤微微一笑:“嗯,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清楚就行。”   -----   顾审出城访友,是当天去当天回的。   然而年纪到底大了,晚上被风吹了一会,身子骨不大爽快,便又告了一日的假。   徐晏来了几次,回回都没见着人,即便是朝会上碰见了,顾审也跑得飞快。那健步如飞的样子,跟他平常对外那副体弱多病样子,半点都不一样。   又不好跑去官署堵人,便只能一次次跑来顾府。幸得顾家住在永昌坊,从东宫出来往东转便是延禧门,他过来倒也便捷。若是早起骑马,甚至要不了一炷香的工夫   来了这几次,顾审照常没见他,却让人传了话出来:“殿下想说什么我已知晓,只是我年纪大了,门下省担子着实重,实在是没时间管东宫的事。”   “何况我以往也不曾给殿下授课,殿下也知不过是个虚衔。我任还是不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这么几句话,就将徐晏给堵在那。顾审是侍中,明面上虽只是正三品,比不得太子太师这个从一品官职高。但侍中是实权,一省长官,人人见了皆要称一声顾相。而太子太师不过是虚衔,用来添彩罢了。   其余人都去了官署,陪他坐的人是顾证,侍从端了几碟子糕点上来,顾证道:“咱们府上的糕点,殿下以往想必也用过。只是实在简陋,比不得东宫厨子的手艺,殿下先将就将就?”   案几上的数碟糕点里头,一碟绿豆糕格外的显眼。   旁的糕点都是热气腾腾的,偏就这一样,分明是冬日,却还是摆了出来。   徐晏从心念微动,拿了一块吃了。   他从前吃过不少顾令颜送来的糕点,其中以绿豆糕最多。只是这一次,却跟她送来的味道不一样,甚至还比不上东宫做的。   “殿下觉得可还好?”顾证笑问了句。   徐晏顿了一下,轻轻颔首:“尚可。”   虽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连印出来的花样都没变化,吃起来却是味同嚼蜡。   “听说前几日殿下同我六哥切磋,是殿下完胜?”顾证笑道,“我六哥身手不错,和我一样师从崔将军,却被殿下给打成那样。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和殿下也能到校场切磋一番?”   面前少年笑容爽朗,然而眼中却锋芒毕露,仿佛要化作一根根尖锐的针。   徐晏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扣了扣,唇角扯出一个笑:“甚好,孤今日正好得了空闲,不如下午一同去?”   “好!”顾证抚掌大笑。   徐晏却又靠在凭几上,淡声道:“既如此,那孤今日留在这用饭,想必你不会介意吧?等用过饭,你下午就跟我一块去宫中校场,今日宫里正好有马球赛。”   顾证面色一僵,扯着笑说:“好、好的。”   今日并不是休沐的日子,顾立信等人中午都是在官署用饭的,故而到了用午食,竟只有顾证几人陪着。   草草用过饭,因先前被顾证灌了几杯烈酒,徐晏便出来透两口气。   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从门前经过,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嘴上还吩咐道:“你们几个快些回去唤三娘起来,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只能吃点清粥小菜,待会下午还得再让厨房送碗炖梨。”   徐晏想了片刻,依稀认出来是顾令颜身边的婢女,便问道:“可是你们家娘子病了?”   陡然听到声音,绿衣被唬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色霎时都变了。   “殿下万福。”绿衣手里稳稳挽着食盒,抖着声音说,“没什么,只是到了冬日,有些咳嗽罢了。”   徐晏心里揪了一下,恍惚间想起上次从行宫回来,她烧了几日的事儿,便一声不吭的阔步往青梧院去。   他以往去过那院子一两次,倒也记得路该如何走,中途虽绕了点远路,却也没多大会就到了门口。   到青梧院门口时,正好顾容华也要进去,她端着个碟子,上面放着一碗汤药,并几个青梅。   “这是做什么用的。”徐晏指着那青梅问。   顾容华行过礼,却没敢隐瞒,淡声道:“待会饮过药后,压那药味用的。”   徐晏略皱了皱眉头,温声问:“这青梅太酸了,怎么不往汤药里放点糖,或是换甜一些的糕点?”   顾容华偏头瞥了他一眼,轻轻扯动唇角,笑了一声:“哦,殿下不知,我姐姐从来不爱吃甜食。” 第47章 “殿下不知道么,我就住……   正午光芒炽盛, 虽是冬日,明晃晃的日头悬在顶上,没有任何阻碍的倾洒下来, 本该觉得有些许燥热的。   但徐晏却莫名觉得冷,甚至于无所适从。   “孤依稀记得,她从前是爱吃甜食的。”徐晏蹙着眉, 看向顾容华手中的几颗青梅,怎么看都觉得刺眼得很。   那几颗青梅是腌渍过的, 光是看一眼便知道有多酸, 如何能入口?   顾容华往里走的步子顿住, 眉梢微挑, 声线温润:“是么?那许是殿下记错了吧。”   徐晏僵立在那, 双拳微微收拢,涩声道:“她以往给孤送来的糕点……”   还未说完, 便被顾容华那笃定的眼神,将所有的话全都堵在了肚子里。不知怎的, 竟蓦然发不出来半点声音,嗓子像被刀片刮过一样, 生疼生疼的。   顾令颜以往给他送来的那些糕点, 都是甜腻的,其中送的最多的当属绿豆糕。   然而顾容华却没再理会他, 也没答那剩下的话,只躬身行过了礼, 径直朝着房门而去。   门帘被打起,一张艳若芙蕖的面庞从屋内探出来柔声问:“容容,你在外面做什么呢,怎么还不进来?”说罢, 又轻咳几声,嗓音哑得很。   虽带着三分病容,却丝毫不损其颜色。   一身鹅黄衫子,罩着月白花鸟纹长裙,腰间绛色宫绦打了个团锦结,坠着个小巧的羊脂白玉兔子。   那张面庞上挂着三分笑意,映在徐晏眼中时,他不由得愣了会神。   “啊,刚才被耽搁了,这就来。”顾容华应了一声,一手拎着裙摆往屋里跑。   压了一片雪的屋檐下,一片浅金色的光照在少女明媚的面庞上,眉眼弯弯,唇角轻轻勾起,眼底溢满了温柔。   徐晏喉结滚动了一下,心念微动,抬眸望了过去。然而她却根本没朝他这边施舍一个眼神,只伸手替顾容华拂了拂微乱的鬓发,低斥道:“跑什么,万一摔了怎么办?”   那抹笑太过于柔和,是他许久未见的模样。从前顾令颜常常这样笑看着他,眼中尽是依恋。他想上前去唤她一声,却发现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地上,挪动不了半分,嗓子眼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我又跑得不快,不会摔的。”顾容华小小的争辩声传出来,甚至不敢提高音调。   顾令颜那张明艳夺目的面庞霎时沉了下来,杏眸里透露出一点不高兴,又低声斥责了几句,揽着人进屋去了。   从始至终,她压根就没朝院门这边看一眼。明明她脸上带着暖融融的笑,徐晏却觉得通体冰凉,凉到身子几乎颤栗。   片刻后,顾容华从屋子里出来,见他仍旧立在门口没走,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刚才进去的匆忙,没来得及说。我姐姐最厌恶吃甜食,即便会做绿豆糕,实则也不爱吃那玩意。”   她不爱吃甜食,更不喜欢绿豆糕。   然而以往送去东宫的糕点里头,大多都是甜食,其中以绿豆糕最多。   徐晏呼吸迟滞了一瞬,掌心逐渐收拢,颤声道:“她会做绿豆糕?”   “不然呢?”顾容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她唯一会做的糕点就是绿豆糕,为了学这个,连着在厨房里头待了大半个月。”   此刻的徐晏宛如一条缺了水的鱼,浑身上下使不起半点力。   难怪先前在厅堂时,他用着那一碟绿豆糕,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还以为顾府新换了厨子。   以前的那些,都是她做的。   喜欢吃甜食的是他,喜欢吃绿豆糕的也是他。   她不爱吃,却学了那么久,甚至于有时还会同他一块吃。那些糕点,都是为他做的。   顿了片刻后回过神,才发现顾容华已经走远了。院子里洒扫的小侍刚刚退下,偌大的院子,只余他一人迎着呼啸的风。   朔风凛冽若利刃,席卷着周遭一切,枯枝上栖息的寒鸦被风给吹了一顿后,惊叫几声,扑着翅膀往别处飞去。   这股压抑气氛令他几乎难以喘息,胸腔里缠绕着数道藤蔓,一点一点将他给缠紧。门帘轻动,一双素手猛地将其掀开,扬声道:“容容,你的斗篷……”   那声音在触及到他时,却又戛然而止。   “殿下还在呢。”顾令颜手里拿着半颗青梅,惊诧地瞧过来,掀帘的那只手一时间僵在那。   徐晏扯了扯唇角,脸上溢出来一抹笑:“是。”   视线放在她手里的半颗青梅上,他依稀记起来,顾令颜曾给他带过几次青梅酸枣,还兴冲冲的问他好不好吃。   他连动都没动过,只说这么酸的东西,没人会喜欢用。   顾令颜那时只轻轻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但那些带酸味的吃食,再也没出现在过她送来的东西里头。   “我想吃绿豆糕了。”徐晏望着她,忍不住说了一句。   “嗯?”顾令颜显然是愣了一下,随后轻声说,“劳烦殿下去前厅稍候,我让厨子去做。”   徐晏掐了掐手心,低声道:“可我想吃你做的。”   只有她做出来的,才是他想吃的那个味道。   少女的纤手松开,杜若纹的门帘在身后轻轻落下,又被那阵朔风给吹得扬起一角。那半颗鲜艳的青梅尚且握在掌心里,她笑了笑,道:“那倒是不行,我不爱吃那玩意。”   其中的意味显而易见,她不想再做给他吃。   她脸上的笑温柔、干净,同她这个人一样。徐晏紧紧抿着薄唇看过去,却绝望的发现,那双眸子里不带半分缱绻。   “殿下还想吃么?”顾令颜歪着头咬了口青梅,许是被酸到了,动作僵住片刻,方道,“若是还想吃,我就让厨房去做了。”   徐晏胸口一时间被堵住,偏过头看向院子里那株梅树,轻声道:“给我些青梅吧。”   顾令颜看了他半晌,反正这东西她这里多的是,便点了点头:“行,我让人拿给殿下。”   “倘若没有旁的事,我就先进去了,外面冷得慌。”   她拿帕子掩着唇,又咳嗽了几声,这次的声音大,几乎要将肺腑给一块儿咳出来。   杏色杜若纹的门帘再度被掀开,那道窈窕身影往里转了进去,门帘在她身后落下,挡住了徐晏所有的视线,心脏一下子被揪紧了。有心想继续问她话,又不忍让她接着在外面受冻。   明明不想承认,此刻却又不得不承认——   顾令颜真的不要他了。   在他身后数年,他一回首就能瞧见的那个人,突然笑着告诉他,她不要他了。   立在青梧院门口良久,徐晏腿脚酸麻,是僵在那的。绿衣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盒子给他,轻声道:“是我们三娘给殿下的,三娘还让我带了几句话给殿下,不知殿下有没有空听。”   徐晏接过盒子,面无表情看着绿衣,示意她继续说。   绿衣轻声道:“我们三娘说,从前都是给殿下用绿豆糕和旁的甜腻糕点,就算殿下没吃厌,她也送厌了。今日就请殿下尝尝咱们府里腌的青梅,这青梅瞧着酸,吃到心里却是甜的。”   “可有些东西看着甘甜,吃过了,才知道苦涩不已。”   徐晏将那个小盒子打开来,捡了颗小的放入口中,一股刺激的酸涩感迸发开,激得他脸都麻了一会。   着实很酸。   却还是咽了下去,那一瞬间,几乎整个口腔都快没了知觉。他向来喜欢用甜食,不喜这些带酸味的东西,更遑论是酸到极致的青梅等物。   低眉敛目看了一会,徐晏将盒子小心翼翼盖上收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不想吃,而是舍不得吃。   是她给的,便舍不得吃完。   “人走了?”顾令颜就这清淡小菜,往嘴里送了一勺子粥,声音淡淡。   绿衣上前替她又挟了些菜,温声道:“走了。那罐子青梅许是不爱吃,尝了一颗就盖上了。”   他自己要的,却又不肯吃,白白浪费她的梅子。   顾令颜有些无奈,低笑一声:“他要是爱吃,我就不给他了。”   就是因为知道他不爱吃、不会吃,今日才会给他那么一匣子。   以往都是她陪着他用那些糕点,因为他喜欢,便从未说过自己不爱吃,一点儿也不爱。可后来才恍然知晓,那人不喜欢你时,哪怕强装出来俩人有相同的喜好,也是无济于事的。   所幸她明白的不算太晚。   “这青梅虽开胃,却不可多吃,三娘赶紧剩下的粥用完,待会去睡一觉。”绿衣怕她光惦记着这些零嘴,回头又吃不下饭,急急忙忙将剩下的小半碟子青梅收起来,轻声嘱咐着。   顾令颜莞尔,柔声道了好。垂首低眸间,发丝顺着耳畔滑落。   -----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时,天上飘了点细碎的雪,虽不大,却足以将地上染一层霜白。   这雪来得突然,徐晏没带伞出来,只能任雪粒子飘在身上。抬头看了眼,调整着握那匣子青梅的方式,生怕上头落了雪。   绕过一片竹林,正要进池边回廊时,却同一人撞在一块。   本就没怎么拿稳的小木匣一下子摔落在地,盖子没有锁扣,里头的青梅散落了一地。   徐晏僵立在那,一团火气在胸腔里头翻涌,好歹记着这是在顾家,方才勉强按捺住,没曾一拳挥过去。   低着头看了眼滚落在地的一粒粒青梅,徐晏俯下身去拾捡。   “实在是走得急,没注意到殿下,是沈六的罪过。”那人也跟着一块俯下身去捡,“我回头就赔给殿下几盒青梅。”   匣子里只剩了三两颗,其余的全都在地上,混着白色的雪和黄褐色的尘土,满地都是。   徐晏猛地将那匣子扣紧,指尖几乎要嵌进去,指节泛着一片白。起身后,一双通红的眸子看向来人,咬牙问:“沈六,你今日,怎么又在?”   从上次顾审病了起,他每一次来顾府,都能看到沈定邦。   往日他都忍了,偏就今日,他撞落了顾令颜刚给他的东西。   “啊?”沈定邦后退半步,同他拉开了些距离,疑惑道,“殿下不知道么,我就住这儿啊。” 第48章 进不进球不要紧。……   细碎雪花还在不停下着, 北风打着旋儿将雪吹落在树梢,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这一片白,再没有旁的颜色入眼。   掉了一地的青梅没人去拾捡, 被那簌簌落下的雪花往上又覆了一层,原本的青色更是看不见了。瞧上去,仿佛一个一个甜酸可口的滚雪球。   徐晏攥着拳头, 忍了许久,方才将那阵火气给忍了下去。   “殿下?”沈定邦又唤了他一声, “撞落了殿下的青梅, 我去让人多买几盒子回来, 赔给殿下吧?”   徐晏喉结上下滚动, 几乎是从牙缝间蹦出来一句:“不必。”   沈定邦摆了摆手, 朗笑道:“这怎么行,就算殿下不缺这东西, 是我的过错,我也应当赔的。只是没想到, 殿下也喜欢用这些酸的吃食。”   风更大了些,不少雪被风刮到了睫毛上, 糊住了眼。   徐晏没答沈定邦的话, 抬手抹了一把雪粒子,眼底布满阴翳, 冷声问:“你住这?何时住的?”   沈定邦稍一愣神,眼中露出了些许诧异:“我父兄这几年都不在长安, 先生不放心我一个人住,从今年秋日来长安起,就一直让我住在这。殿下每次来的时候,不是都见着我了?”   明明每次来时俩人都打过照面, 这次却偏要问他何时开始住的,难免不让人觉得是没事找事。   只一句平平淡淡的话,甚至说话那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却令徐晏心脏瞬间揪了起来,呼吸也跟着急促。   原是一直住在这。   徐晏扯着唇角,哂笑了一声,浑身萦绕着阴冷沉郁之气。凝了沈定邦半晌,最终咬牙切齿道:“离她远些。”   沈定邦今日着了身云鹤纹牙白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云纹带板精致小巧,身姿挺拔的站在那,同抱着个沾了雪水泥水小匣子的徐晏比起来,尤显清隽雅致。   “为何?”沈定邦微微笑着,眼底却不似面上显现出来的平静,“殿下虽是太子,也要讲些道理,我为何要离她远些?”   徐晏进了回廊,眸中翻涌着暗色,冷笑道:“你不会不知,从一开始,她便是定好了要嫁给孤的。十岁上孤便认识她,如今已过了数年,凭什么不能让你离她远些?”   “殿下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沈定邦带笑的面容淡了下来,将偶然飞到袖子上的雪花拂去,“若论起来,我母亲是吴郡人,吴兴同吴郡离得近,我幼时时常来往于吴郡,同三妹妹一早便识得。”   徐晏冷冷看着他,手指紧紧扣着那个匣子,几乎要将指尖嵌到缝里去。   手上钝痛钝痛的,然而被风一吹,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僵的,没多大会就没了知觉。   连痛也感受不到了。   他周身气势凛冽,压迫感十足,沈定邦却没曾变了面色。蓦地,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是你自己不珍惜的,是你先待她不好的。”   脑子轰然炸裂,周遭充斥着耳鸣声,旁的声音再不能入耳。天地也猛地倒置,脚下站立不稳,差点摔下台阶。   过了半晌,徐晏方才勉强稳住身形,咬紧牙关看向沈定邦,眸子里红了一片。   抬了抬手,才发现只剩下一股无力感。   沈定邦笑了一声:“我说的,可有不对的地方?”   “滚。”良久,徐晏才从喉咙眼里挤出这两个字,手上一个用力,那个本就不十分牢固的木匣子瞬间被捏碎一角。   生怕里头仅剩的三两颗青梅再掉出来,便不敢再用力,改成了轻轻握在掌心里。   下了雪,宫里马球赛是没了的。没再管身后冷冷看着他的沈定邦,徐晏沿着回廊往外走,脚步酿跄滞缓。   雪更大了些,顺着风一道吹进了回廊。   沈定邦撑起伞,绕开地上滚落的青梅,闲庭信步般走在雪地里。伞太小,革靴上染了薄薄一层雪,连衣角都有了片霜色。   他到青梧院时,顾令颜刚吃了碗炖梨,漱过口准备小憩片刻。见他进来,便又让绿衣先去将屋里的炭火灭了,温声问:“沈阿兄怎么来了?”   沈定邦晃了晃手里的小盒子,笑道:“刚出去了一趟回来,正巧看到繁云楼新出了果脯,就买了些回来,正好给你送来一盒。”   顾令颜让绿衣接了,轻声道谢:“我都好些日子没去西市,竟不知道繁云楼开始卖果脯了。”   “是。”沈定邦在旁边软垫上跪坐下,道,“我尝过,味道不错。酸酸的,当是你喜欢的。”   将盒子打开,里头的果脯腌得亮晶晶的,让人瞧一眼便觉口齿生津。   因刚用过饭和炖梨,顾令颜便只拿银叉选了一块最小的,酸甜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一下子便用完了那一小块。   绿衣在旁虎视眈眈,生怕她接着吃,顾令颜却是自己盖上了盖子,浅笑道:“我倒是有些舍不得吃了。”   沈定邦饮了口手边茶水,身子斜倚在凭几上:“昨日先生问我,过完年可要跟阿证一块去河西。”   本朝文臣武将并未明确区分,朝中高官大多都曾在外领兵过,将家中晚辈送去河西等地历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沈阿兄的意思呢?可有同家里说过?”顾令颜偏头问他。   “说过了。”沈定邦回道,“我父亲同叔父都愿意,只是我祖父不大乐意,说家里部曲都没上过战场,没法子护我周全。”   士族门阀大多以军功起家,吴兴沈氏也不例外,族里曾有多人在军中任要职,家中部曲无数。   本朝以来,除去边疆,内地叛乱少有。比起之前数百年的混乱,竟是少有的宁静。   如此一来,士族豪强手里的诸多部曲,便失了用武之地。除了需要部曲陪着上战场的,其余世家都有削减部曲数量。   沈家这一两代大多没上过战场,家中部曲尤为多余。   顾令颜手肘搁在案几上,撑着头看他:“听说当年沈阿翁年少时灭新罗,便没带部曲。怎么到了阿兄这里,就舍不得了?”   沈定邦朗笑了几声:“我亦是在信中这么跟祖父说的,他自己当年便是如此,怎么到如今还拦着我了?三妹妹的想法,同我倒是不谋而合。”   看着他离去时凝了笑意的眉眼,顾令颜也弯了弯唇角。   又拈了块果脯送入口中,顾令颜转头说:“味道挺不错的,过年前去让人帮我多买几罐子回来,摆在屋子里,来了人就拿出来吃。”   -----   临近年关,趁着一众京官放元日假前,却要在宫里办一场马球赛。   众人俱是前往观赛。顾令颜咳疾刚好,本想瘫在家里不动的,却被顾立信给兴冲冲的拉着去了:“我年纪大了不凑这个热闹,你几个阿兄也得上场,去瞧瞧他们。”   往宫里去的路上,顾立信趁周遭没人,私下里对李韶说:“今年上场的都是些年轻儿郎,到时好好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   “都有谁?”李韶掀了掀眼皮子。   顾立信数了自己听人说过的几个名字,低声道:“这个虽是寒门出身,家中在鲁地却是大富,又年纪轻轻的做了司农寺主簿,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那左家小郎,也好丹青。又是家中幼子,身上担子轻,可以有功夫陪着颜颜四处作画玩乐。再有,他是丹阳人,离咱们吴郡不算远。”   “也行。”李韶本来听的津津有味,自个琢磨一会后,忽的变了脸色:“丹阳左家?不行,那位也是丹阳郡的!”   顾立信呆滞片刻,方才想起本朝皇室出身丹阳徐氏,便摸了摸鼻子,劝道:“我看挺好,是哪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我瞧着岑家小郎也不错啊,如今在秘书省供职。”   李韶心里掠过数个人选,又一一划过去,想着想着,便觉得头疼了起来。   刚好到了皇城,索性便不再想着那些破事,尽数抛开后说:“待会我观马球时,亲眼见见就知道了。”   一行人到的算晚的,场上已经比过两轮了,现下恰好是休憩的时候。宫人正在一点点锤地,防止被马蹄溅起黄沙遮了视线。   顾令颜甫一进去,便扯着人问:“刚才如何啦?”   她扯着的人是温妙,微微一怔后便答道:“先前那一场是刑部同光禄寺的,光禄寺胜了。”   “啊!”顾令颜瞪大眼,不敢置信的又问了一遍:“真的是刑部输了?”   旁边另一人插话:“是呀,刑部愿意上场的人少,大多都是临时从旁边拉过去凑数的。拢共才进了一球,不输才怪。”   顾家二郎顾诀如今便在刑部任职,不但没赶上那场,竟然还输了,顾令颜眉眼瞬间便耷拉了下来。先前的那股子兴奋劲,一下子被浇熄了大半。   “哎呀,我记得那一球还是你二兄进的呢,别不高兴啦。”温妙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语声轻柔。   然顾令颜还是有些不高兴,嘴唇紧紧抿着,抻着脖子看向场中。   旁边有少女惊呼:“呀,这会是东宫同门下省的,太子亲自上了!”   “门下省大多都是阿翁和阿叔,哪凑得齐人,肯定又得临时从场上拉人。”另一旁着大氅的少女撇嘴说了句,压根都懒得往场中看了。   徐晏骑着匹通体乌色的大宛马,手里执着杆画杖进了马球场,却在瞧见对面之人时,稍稍愣神。   “我阿翁非得让我们来顶上的,没想到竟是刚好对上殿下。”顾证扬唇高声道,“上次说好的马球没能如愿,今日总算有了机会。”   徐晏颔首,淡声说了几句话。   余光不经意间,竟是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偏过头从远处看去,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百合髻,长裙曳地,回眸同身旁人浅笑。   虽隔得远,却仍旧能感觉到她同人说笑时,那顾盼生辉的模样。   随后她望向场中,看的是门下省那边的位置。   徐晏又抬眸朝顾证同他身旁几人看了眼,脸色微微沉下。   不多时,东宫司直便骑着马,往东宫众人那边传消息:进不进球不要紧,总之不能让沈六郎进一个。 第49章 赶紧让他拿回去。   冬日的风寒凉到了骨子里, 然马球场上的一众儿郎皆着单衣,腰系蹀躞带,足蹬革靴, 手执画杖。骑在骏马上,抬眸凝视对面。   门下省以顾审这般年纪大的为多,似是没想到竟凑了这么多年轻儿郎, 且几乎都是在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人,众人的兴致一下子又高昂起来。本来已经转过头同身边的人谈笑, 此刻目光又被场上之人吸引了过去。   没多大会, 伴随着众人的欢呼声, 马球赛正式开始。   冷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 徐晏一手勒住缰绳, 执着画杖在场中跑动起来。   绘了无数精美图案的彩毬牵动着无数人的视线,先是被门下省一名典仪抢得, 过了片刻,却又到了徐晏手中。   彩毬仿佛黏在他画杖之上, 顺着他的动作直往前行去。中途不住的有人想要上前争夺,竟是无法得手。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东宫这边便进了一球。   外面围观的人群欢呼起来, 呐喊声震耳欲聋。一人操纵着骏马从旁疾驰而过,漫不经心道:“殿下好身手。”   徐晏敛眉望过去, 看到是顾证后,勾唇笑了一下:“侥幸罢了。”   刚开场, 许多人都还未进入状态,他抓住先机进了这一球,委实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他下意识朝东边看去, 根本就不用刻意去搜寻,便瞧见了那道绛色身影。   她穿着那一身立在那,什么都不用做,便夺去了所有的光彩,不经意间便让人的眼眸驻足在那。单是随意的一瞥,便不愿将视线挪开。   即便隔得如此之远,他也看得出来她神色并不怎么高兴,隐隐蹙着眉,目不转睛的盯着球场看。   只一瞬间,徐晏心底便凉了半截,握着画杖的手也变得僵硬,甚至连最最寻常的挥杆拦球也变得无比吃力起来。   然而彩毬已经被拾捡出来,这场马球赛又继续往下进行着,甚至没给他那点子酸楚留一点时间。   “有我三哥在,待会肯定是门下省赢。”顾令颜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声音虽小,然而脑袋确实高高昂着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军中士卒将领皆平常皆需习马球,顾证一向擅长这个,以往的马球赛中数次力挽狂澜,是长安城众人公认的事。   旁边还是有人哼了一声:“就算赢了又如何,那也不能算门下省赢,他总归不是门下省的人。”   顾令颜眨眨眼,啊了一声:“如果这就不算门下省赢,刚才的那一场也是临时凑的,如何就能算刑部输了?何况我阿翁年纪大了,我三哥代替我阿翁上场,有何不可嘛。”   众人听了,一阵默然。顾审作为门下省侍中,自个年纪大了上不得场,让自己孙子去,自然是无伤大雅的。   先前说话的少女想了半晌,夜想不出反驳的话,遂轻哼了一声,跺了跺脚,开始盯着场上战况,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徐晏再次将球给抢到手里。左右突围过后,正要挥出最后一杆时,却被侧面突然冲出的一人给截了胡,将球往相反的方向猛地击去。   徐晏转过头,看到拦了自己的人是顾证。   满腔的怒火,偏又发作不得。不仅因为这人是顾令颜嫡亲兄长,何况还是在球场上,即便是沈定邦抢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是抢回来。   “那从三郎手里抢了球的小郎是谁?”北面高台上,华盖下着栌黄色圆领袍之人靠着凭几,伸手往下指了指,转头问身边的人。   朱贵妃勉力睁着眼辨认了片刻,随后笑道:“是顾家三郎,顾侍中的孙子。”   “秋狩那一次,说想去河西的可是他?”徐遂饮了口酒暖身子,垂眸想了想,“我记得你还将自己藏了多年的角弓赠了他。”   朱贵妃心跳快了一瞬,掩在袖子底下的那只手轻轻颤抖起来:“是他。他年纪轻又有如此壮志,妾自个收着那角弓也是浪费,还不如赠给他。”   说到最后,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所幸风声忽而大了,没人听出她话中的异样。   徐遂微阖着眼,轻笑了一声道:“是不错。”又道:“三郎还是大意了,实在是不能叫人满意。”   朱贵妃瞥了他一眼,手里剥着橘子,心道刚才楚王连球都没摸着过几次、四皇子险些摔下马。下场后皇帝照样夸了几句,还急急忙忙让人带下去换衣衫,生怕着了凉。   到了徐晏这,怎么做,似乎都不能叫他满意。   却还是温声道:“是不太行,许是刚才进了球后有些得意,回头圣人还得说说他,让他早点改了这个毛病。”   徐遂接过她手中橘子,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朱贵妃自己斟了杯酒饮了,而后仰头说:“前几日浔阳来找过我,说自己姑舅年纪大了,她同驸马长住公主府心里担忧。想要从公主府搬出去,到驸马家中去住。不知圣人,意下如何呢?”   年底了万事皆忙,徐遂前段日子大多时候都歇在紫宸殿,连自己寝宫都没怎么回,更少有踏足后宫。   浔阳心知这时候多半见不着皇帝,且为了这点子事,反倒容易被厌烦,便转而去找了朱贵妃。   “她既有此心,自然是好事。”徐遂将视线落在朱贵妃的发梢,一朵清凌凌的梅花簪在鬓角,上头似乎还带着露珠,颤巍巍的欲坠不坠。   沉吟过后,又叹道:“总算是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爱瞎胡闹。”   本朝公主性格强势的多,基本都住在自己公主府中,少有侍奉姑舅的。偶有一两个愿意时常去驸马家探望姑舅,便已经是众人口中贤良淑德的典范。   像浔阳公主这般主动去驸马家中住的,实乃翘楚,将来史书中必定得留下一笔。   朱贵妃轻应了声,勾了勾唇角,转头看向场上,不再言语。   围观众人的心一直悬在刀尖上,双方咬得很紧,直到最后快落幕时,最终以东宫多进一球为结尾。   顾令颜整个人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哀叹了几声,却仍是在顾证几人出来时迎了上去。   “三哥,你累不累啊?”顾令颜拿了帕子递给顾证,嘱咐道,“赶紧擦擦汗呀,然后去换身衣裳。”   顾容华也道:“先前我只顾着看你,都忘了数你们进几个球了。”   顾证脸上带笑,半点都没输了刚才那场马球赛的不虞,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一通后,摆手道:“颜颜,你且去玩,我先去换身衣裳再来,大哥待会也得上,他们在旁边那场。”   顾令颜点点头,催促道:“你快去吧。”又转头看向身侧,“沈阿兄你也快去,别着了凉。”   一场下来,沈定邦没碰到过几次彩毬,即便是有人传给他,中途也会被东宫的人给截走。他技艺虽不如顾证,但放在往常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脸色本是不大好看的,然听了这话,面上阴霾霎时一扫而空:“好,这就去。”   一行人下去换汗湿了的衣裳,远远地有人笑道:“顾三,你妹妹怎么这么好,不像我妹妹,回去恐怕还得嫌弃我输了球,不如把她让给我算了。”   顾证抬手就是一拳,斥道:“我呸!就你也配肖想我妹妹?”   几人嬉笑着走远了,顾令颜也没留着,转过脚步后,挽着顾容华往先前观赛的地方走。   徐晏落后了会出来,即便赢了一场,脸色亦是没有半分喜悦。正好看到她同顾证说话的模样,面上带笑,眼中也尽是雀跃。   本是耐心在一旁等着,想等顾证走了后,上前去唤住她。然而那人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说完话便径直走了,看都没朝他这边忘一眼。   想要上前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心底难得的生了怯意。   只那么犹豫的瞬间,那人便已经走远,只余一片衣角从墙边划过。   -----   临近年关,长安城已经连着热闹了许多日子。   到了除夕那日,从每一处坊市前行过,都能听到里头众人大声谈笑的声音。   至晚间,顾家各处都点了灯,池水被边上的灯一照,再配上漫天的星子。微风吹拂下,闪着一道一道的光。   顾令颜立在暖阁里头看晃动的池水,描摹着树上几只寒鸦的模样,一面画着一面轻声问:“祖母那边可要咱们过去了?”   “没呢。”绿衣给她添了盏茶,温声道,“郎君他们还在议事,夫人刚才派人说,可稍晚些过去。今晚还要守岁,三娘可要睡一会?”   除夕晚上还得商议的事,必得是大事。顾令颜握笔的手微顿,随后又继续画了起来:“我下午睡了一个多时辰,不怎么困,等我将这株榆树画完就去。”   正画着,却又有侍从进来禀报,说太子派人给侍中送了新岁贺礼来,还给顾家众人皆准备了份礼物,问她想如何处置。   “哦,我就不必了。”顾令颜勾勒着最后一道枝桠,“来送东西的人还没走罢?赶紧让他拿回去。” 第50章 “表字季娄的,是三叔!……   朔风裹挟着寒意, 难耐的气息浸透到了骨子里,单是被这风拂一下面庞,便觉得像是被利刃划过一般。   清思殿中暖融融的, 与屋外的凛冽之意截然不同。博山炉孔隙间袅袅雾气缭绕,细细闻着,透着股浅淡的梅香。   朱贵妃正听各局女官上报完了年底的事, 纤手翻看着手中的书册,轻声道:“今年宫里的花销, 似乎比去年要少些?”   女官回道:“是, 今年各宫的份例本就少些, 且去年有公主出降, 越王又纳了孺人和媵人。今年算下来, 着实要比去年少得多。”   朱贵妃轻笑了一下,温声问:“你刚才说的, 阿吴那边是个什么事?”   “今早浔阳公主进宫了一趟,走了后吴昭仪便摔了寝殿内的东西。”女官垂首站在那, 清晰的将事情给描述了遍,“昭仪还让人将四皇子打了几戒尺, 再后来的事, 婢子便不知晓了。”   香炉上的烟雾模糊了朱贵妃的柔美面容,却将其衬托得愈发出尘脱俗。顿了片刻后, 她摇头无奈道:“大过年的,打孩子做什么呢。你一会去同她说, 让她收着点脾气。”   女官应了是,几人躬着身缓缓退出去了。   待人都走了,朱贵妃方道:“晚上不必去紫宸殿,今年宫宴就在咱们殿里办。圣人待会就来了, 记得交代膳房将菜做得重口些。”抬眸环视了一圈,疑惑道,“三郎呢,刚才不是还在里头,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刚才有东宫的人来过一趟,殿下便出去了,许是有什么急事。”锦宁轻声说了句,随后拿了一小碗汤绽梅摆在案几上。   庭院里风声呼啸,触目皆是枯枝,一簇青竹便是当中仅剩的一点绿意。   徐晏立在那簇青竹旁,听着几道风吹过竹叶时的沙沙声,棱角分明的面上蕴含着怒气,下颌紧绷。过了半晌,涩声问:“都退回来了?退回来了?”   听着是问句,然声音小得出奇,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从嗓子眼里溢出来的几道声音。   本就已经没法子改的事,只是心里到底不愿承认罢了。   “是,三娘不愿意收,都给退回来了。”去送礼的亲卫低着个头,却仍能感受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怒气,遂压根就不敢抬头看他,生怕被这怒火给殃及了。   只那么一瞬间,徐晏便觉浑身无力到了极点。   似乎怎么做、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掩在衣袖在的手握成拳,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然而身子却早就被冻得麻木了。   “可有说什么话?”徐晏缓了良久,才能稍稍透过气,从发懵的状态中回过了神。   亲卫摇了摇头:“臣没曾见到三娘,三娘也没交代话。”   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徐晏紧了紧拳头,最后又无力的松开,挥手让亲卫退下。自己失魂落魄在院子里站着,抬眼看向漫天闪烁星子,忽的便忆起了今年元日。   宫中元日惯例要办筵席,彼时顾令颜一大早的便到了宫中赴元日宴。筵席未开始时,她径直去了东宫寻她。   他恰好去了紫宸殿议事,她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见了他时,顾令颜脸上也没有半点等待时的焦灼与烦闷,反倒是笑着说:“我给你带了一方砚台,是我阿兄刚从歙州带回来的,你一会得了空记得去瞧瞧。要是不喜欢,我那还有别的,再给你送过来哦。”   “我还给你穿了个挂饰,你看好不好看?”   她说那是送他的新年礼,愿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那时少女眉眼弯弯,笑靥如画。   正是元日,刚又解决了件颍川郡的事,他心情算是不错。望着顾令颜唇角的那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我库房里有几样钗环,待会让人拿给你。”   顾令颜梳了个凌云髻,却只戴了几朵绒花和一支碧玉簪,并无多的点缀。他想着那几个钗环繁复精致,戴在她头上应当是好看的。   “好呀。”她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的撇过头,小小声地说,“那上元节,我们一块去西市看花灯好不好?我想要繁云楼最漂亮的那个花灯。”   可他没能如她所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时她面上含羞带怯,对他送的礼物极为宝爱。可如今,她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便直接让人给退了回来。   一点儿都不在意,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了。   风更大了些,思绪渐渐回笼,徐晏蹙着眉,想起他似乎不记得那时是怎么答的顾令颜。但却记得,他未曾陪她去看。   -----   将最后几笔画完后,顾令颜让人将画给收起来,自个起身往正院去。   路上碰着了顾容华,扯着她叽叽喳喳地说:“阿姊你刚才去哪了呀?我还想说,你晚上要不要玩陆博呢。”   “刚才去了池边暖阁。”顾令颜听了她的声音便忍不住莞尔,“你想玩陆博?”   顾容华挨着她撒娇:‘我都行呀,又不知道你想玩什么,就把能玩的东西都搬去正院了。一会守岁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说笑间,俩人便已经缓步行至正院外。隔着栅栏往里瞧,便是满院子的灯火通明,一盏盏橘色的灯点在四周,虽是冬日,也不觉得冷了。   “刚刚才传来消息,圣人重责了楚王,甚至连明日的元日宴都不让他去。越王那边,似乎是解了禁足,今晚的宫宴倒是去了。”顾审站在回廊下,捻了捻指尖,“不知是为什么缘故。”   顾立信眉心却是一跳,斟酌着问道:“外面可有什么别的说法?”   顾审摇了摇头:“没,我看多半是天子家事,楚王跟咱们也不熟。别管这个事,等等后续再说。”   “楚王打小就是个墙头草,为人一向谨慎小心。”顾立同冷笑了声,“这次也不知是着了谁的道。”   正说着,眼尾余光瞥见顾令颜几人要从院外进来,顾审便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子。   “阿耶,你到时帮我留心着点,我想让大郎出去外放几年。”顾立信追在后面说了句,眉眼中尽是担忧,“他说想去偏远些的地方。”   顾审没曾回头,只淡声道:“他想去就让他去,都这么大的人了,你想去哪的时候,我何曾拦过你?”   顾令颜几人进来落了座,不多时菜便一道道上齐,众人饮了杯蒲桃酒,便开始用膳   几个小的用了一会便饱了,到处跑来跑去的。   因今日是除夕,便没什么人管束规矩,只有几个婢女在身后跟着,怕他们给摔了。   杜夫人扯着顾若兰几人,絮絮叨叨的说了会话。   “阿娘,今年上元咱们一块出去看花灯好不好?”顾令颜转头冲着旁边的李韶说了句,忍不住小声抱怨,“你都好久没跟我一块去看过花灯了。”   李韶愣了片刻,也想起来几人上次出去赏灯,似乎还是四前的事了。   “行,咱们到时候一块去。”李韶这次答应得爽快,眼中氤氲着笑意,“我既答应了你这个,那今年的花灯,是不是该给我赢一盏回来呀?”   饭毕漱过口后,顾令颜被拉着去玩樗蒲。   “咱们说好了,输的人可是要赔一碟子糕点的。”顾容华鼓着腮帮子说,“是要明月斋的糕点哦。”   然而玩了几轮下来,输的人次次都是她。   顾令颜点了点顾容华的额头,笑问道:“你个坏家伙,你说说,你得赔我几碟明月斋的糕点啦?”   连输几局,顾容华将不开心都写在了脸上,最后哪怕是顶着众人调笑的目光,她也甩了手说不玩了。   窗外呼啸北风撞击了会纸窗,顾令颜靠在凭几上,脸上带着笑意望过去,从漏了一道缝的窗牖里,看到了璀璨银河。   她是不大喜欢这样冷的晚上的,一下子又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熬夜替徐晏穿那个玉佩的情境。   编了数次结,选了不同的珠子给那玉佩作配,却怎么都不满意。最后折腾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算完。   但今日却又格外的暖,从窗缝里涌进来一股冷风,分明是刺骨的,却让人觉得缓过了气。顾令颜揉揉眉心后,将面前的糕点推到一边,饮了口桑葚酒。   顾容华跑去旁边看顾许等人下棋,顾令颜陪阿柳几个玩了一会后,也慢悠悠的踱过去跟着看了起来。   却见顾证手上拿着本书,便问道:“三哥,你看什么呢?”   “没看。”顾证摆了摆手,“祖父刚从房里拿给我的,我怕忘了,就拿在手上了。”   顾令颜接过瞧了眼,发现是本《尚书》,翻看了会,轻声道:“这上头的注疏,可是谁新作的?”   “是圣人为广平王时作的。”顾证小声道,“祖父让我拿着瞧瞧,将来说不定大有用处。”   顾令颜看了眼作注人,抬起双潋滟杏眸,想起上次在校场时从角弓处瞧见的字,便疑惑地问出声:“这上头作注疏的人表字敏贤,可圣人的表字,不是季娄么?”   顾证睁大眼,往周围瞥了眼,见其他人都专注着游戏没注意到,方才低声道:“你怎么能记混这个?圣人表字正是敏贤,否则当年朱家阿翁也不会为了避讳改敏为明。”   “表字季娄的,是三叔!” 第51章 她是害怕的。   屋中一片暖意, 因怕透不过气来,窗牖开了一条细微的缝。   顾令颜便站在窗边,从那条缝隙间往外看着院中零星几株梅树。大团大团的红梅开在树梢, 犹如傍晚霞光铺展。   脑海里只萦绕着刚才听到那句话:季娄是三叔的表字。   先前看到时,只觉得熟悉,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经了顾证一提醒, 才猛然惊悟。   烛火摇晃,顾证仍旧诧异的看着她, 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想了一会, 他又自觉不算什么大事。圣人名讳自然不是谁都能唤的, 天下间不知圣人名姓的都有不少, 何况是表字。   想到这, 顾证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下次可得记着, 若是在外面,千万别说错了这个。”   将旁人的表字错说成是皇帝的, 若真论起来,这罪名可不小。   顾令颜心中纷乱如麻, 整个人都处于怔愣的状态, 双瞳呆滞无神,眸光涣散。待听顾证将话说完了, 都尚且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会,方才转头问:“三哥,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顾证顿时便有些气恼起来,咬着牙将刚才的话又给重复了遍,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顾令颜面上一片苍白,磕磕绊绊道:“三、三哥, 贵妃送你的那张角弓的角落里头,刻了这两个字。”手指紧紧捏着裙摆,指骨用力到泛白,过了片刻松开后,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顾证的双眸蓦地睁大。   “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这字是你自己叫人刻的。”顾令颜又说了句。   那本《尚书》早就从顾证手里,脱落到了案几上,胡乱落在那,也没人再去理会。   旁边众人一局棋下完了,正高声问顾证要不要去玩,远处是孩童的笑闹声,满屋子的人都听得见。   婢女端了几样茶点入内,依着众人的喜好一一摆开。顾令颜手边摆了一碟子桃脯和一盏薄荷饮子。端起茶盏抿了口,薄荷的清凉气息在口中迸发,一下子将人从浑噩中给拽了出来。   顾令颜又喝了两口,靠在扶手上,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忆起幼时去清思殿,总能看到那张角弓挂在正殿一角。   若是走过去看,便能发现那张弓上一尘不染,干净到了极致。虽常年挂在一个位置似乎没动过,却不难看出时时有人拂拭。   清思殿里的女官见她看得久了,便笑着说了一句:“这角弓一般都是贵妃亲手擦拭的。”   她心底里实在是好奇,有一次便按捺不住问了朱贵妃:“娘子的这张弓一直挂在殿中,是何人所赠么?”   按常人所想,定是重要之人送的东西,才会挂在自己每日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且还是自个亲手擦拭照拂,不假人手。   “不是别人送我的,而是我准备送人的。”朱贵妃浅笑着说了句,眉眼弯了一下,脸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还没送出去罢了。”   她那时怔了怔,疑惑道:“娘子准备何时再送呢?”   “送不出去了。”朱贵妃沉寂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贵妃不会再回她的话了,却听着上首又传来她轻柔的声音:“要送的人出远门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许是回不来了。”   薄荷饮子的浅淡香气一缕一缕的涌入鼻息,顷刻间让人清醒了过来。   顾令颜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拢,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竟是半点都转不过弯来。朱贵妃说要送的人出远门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她三叔顾维亦是出了远门,前往河西。那场战事过后,被河西茫茫黄沙一掩埋,到今天也没能找回尸首,祖坟里的也不过是衣冠冢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可能还回得来。   夜里守岁,顾令颜心头便一直萦绕着这件事,根本没法子打起精神,以至于下棋时连输四局,将刚到手的些银馃子都给输光了。   “我现在可真是太有钱了。”顾容华美滋滋的数着,“等上元节的时候,我不知道能买多少东西回来!”   顾若兰拍了拍她的脑袋,唇角轻轻翘起:“到时候就花你的就好了,行不?”   见是她一个人过来,李恒站在不远处抱臂看着,顾令颜呷了口饮子,忍不住打趣:“姊夫怎么不过来?”   “还在自个生闷气呢。”顾若兰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   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小娘子未曾嫁人,本是去做了女冠,因出身世家且自身又道法精妙,很得不少高门大户看中,多得是想要主动结交的人,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   得知顾若兰回京后,竟是不愿做这个女冠了,非要还俗,甚至放言嫁夫当嫁顾二娘。   为了这个事,顾若兰这段时日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李恒却也生了许久的气。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李恒原本是冷着张脸的,被这笑声一激,突的便红了脸,又背过了身去。   五更过后,杜夫人让众人都回房去:“都这个时辰了,赶紧回去,明儿一早到处都要爆竹,你们早上也睡不成的。”   顾令颜是第一个起身往外走的,她院子离坊墙近,去年元日早晨便被外头的爆竹声给吵醒,便犯着困顶过了一日。   回青梧院路上,要行过小片松林,一只寒鸦从上面飞过,不经意间带下了松枝上的一块残雪,啪的一声落在了顾令颜的衣摆上。   绿衣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塞到身后小丫鬟手里,急急忙忙蹲下来擦拭,皱着眉头说:“呀,这么漂亮的裙子,还是这个月刚做好的呢。”   那块雪上还和着松针,白中夹杂着一点绿,落在绯色长裙上尤显突兀。   顾令颜黛眉轻蹙,抖了抖裙摆后,没感觉到身上有濡湿的感觉,便将还在擦拭的绿衣给拦住:“算了,赶紧回去换了衣服睡吧。”   绿衣脆生生应了,依言没再弄那裙子,又把灯笼拿了回来,另一只手扶着顾令颜。   踩着薄薄一层雪,一路上,整片松林里都是一行人杂乱的脚印,却又分外的好看。被明晃晃的烛火一照,雪都覆上了一层橘色,映在眼中,顿觉暖融融的。   嘴上说着要赶紧回去换了衣服便睡,然而等阵躺在床上时,顾令颜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先前的那件事,本心虽告诉她这定是真的,可她却知道自己不该信的。   朱贵妃同圣人伉俪情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圣人为广平王时,朱贵妃甚至亲尝汤药,这是必定要写进后妃传中的事迹。   各式杂乱话本里头,也不会少了俩人的身影。   圣人对朱贵妃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儿子是太子,后宫里头唯一一个正一品夫人。其余一众妃嫔,再如何也越不过她去。   其兄长朱翰,用祖父的说法,只能算是个守成之人,并无什么过人之才,然而圣人这么多年以来仍旧是委以重任。   贵妃的风头,任是哪个嫔妃,也是拍马不及的。   从行宫回来后的梦里,徐晏也曾封她为贵妃。明明仅是一个梦境,当时却令她心脏不住地抽搐,泪水也从面颊上止不住的往下流淌。   她是害怕的。   对徐晏,她付出了数年的真心,却换不回来他的半句喜欢和一个眼神。从未认真去想过,但心底里她是怕的,怕那梦会是真的。   顾令颜抱着膝坐了起来,将脑袋埋在膝头,呼吸声平缓绵长。不似第一次听到时的崩溃,也不似从梦中醒过来时的无助与惊惶。   现下心中,只觉得万分可笑。 第52章 “缠着人不放的,是孤。……   元日一大早, 天色不过蒙蒙亮的时候,坊巷里便响起了一阵阵的爆竹声。   顾家各处院子里也都是这震天的声响,顾令颜原是吩咐了青梧院等她醒了再折腾的, 却还是被那响声给闹醒了。   刚被吵醒,尚且闭着眼假寐时,便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姑姑, 你快起来啦。”阿柳哐的一下扑在她窗前,撒着娇说, “你昨日说过, 要给我压岁钱的呀, 怎么还在床上躺着呢。”   奋力挣扎了好一会, 顾令颜勉强睁开眼, 隔着几层鲛绡帐幔,勉强看到阿柳同阿樟趴在她的床前, 身后还跟着顾盼家的阿锦。   阿柳见她不动,便扯着纱帐晃了晃, “三姑姑?”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绿衣, 去带他们拿压岁钱。”   等几个小的终于走了,顾令颜方才松了口气, 坐了一会后,又往后躺了回去。   屋子里就算燃着炭, 冬日也仍旧觉得哪哪都是冷的。顾令颜蜷缩在被子里头,才躺了没一刻钟的工夫,便听得又是一阵脚步声,睁了只眼瞟过去, 便看到绿衣掀帘进来。   刚将几个小的哄了出去,绿衣端了杯水,掀开纱帐喂顾令颜喝了,而后方才轻声问:“刚才郎君派人过来问,今日宫里的元日宴,三娘可要去?”   冬日干燥,刚起来时嗓子眼里干得直冒火,顾令颜刚饮了一整盏茶水,正拿着个帕子擦拭唇角。闻言,捏着帕子的手微顿,目光也迟滞了一瞬,而后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圣人元日需宴请朝臣,以往宫里的元日宴,她都会去。只是为了在元日能够名正言顺的见他一面,有时还会给他带一样新年礼物。   现下没了非得进宫不可的理由,对这场元日宴,她便再没有了半点兴趣。左不过都是那些东西,在家里反倒还自在些。   不似从前的雀跃与向往,那张芙蓉面上此刻唯有淡然,樱唇紧抿,杏眸中甚至有着几分不耐之色。   绿衣面上一喜,又从柜子上拿了一小碟子糕点:“不去最好了,宫里人多乱糟糟的,烦人得很。三娘先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咱们去正院用朝食。”   顾令颜尝了一口桂花糕,略略蹙眉道:“太甜了些,我不是说少放糖么。”   另一婢女捧着几件衣裳进来,具是前几日新做好的,绛色万字纹的衫子、赤金团花纹的长裙,将这衣衫一层一层的穿好后,婢女给她梳了个凌云髻。   绿衣拿了几个锦盒出来,从中挑了数样钗环:“今日过年,多戴些首饰。”   待面上涂了薄薄一层脂粉,顾令颜便要起身往外走,却被婢女给拉住了:“外头飘了雪,冷得很,可不能就这么出去。”   不得已之下,顾令颜最后还是披了件大氅,整个人裹成了一团,发髻首饰又颇重,连走路都有些费劲。   昨晚上在院子里点的蜡烛,到了现在都还没烧完,也没人去熄,就那么点在那,映照着地上的一片莹白。   好不容易挪腾到了门口,却发现阿柳几人还坐在院子里没走,一个个正高高兴兴地吃着茶点,时不时的指挥人继续拿东西出来。   顾令颜才从繁云楼买的果脯,本是准备过年时待客用的,一下子被几个小家伙给吃了一小半。   “三姑姑,吃桃脯吗?”阿柳举了举手里的桃子干,眼巴巴的抬眼望过来。   顾令颜摇了摇头,让人将阿柳几个给拾掇好了,一齐往正院去。   正房里头,杜夫人也才将将起身,见到了跟在顾令颜身后,像个小鸭子一样迈步的几人,一下子又皱起了眉宇,摇头道:“几个小冤孽,真是一刻都不肯让人消停一会的。”   “祖母也被阿柳给闹了?”顾令颜抿着唇,忍不住笑问了句。   杜夫人柳眉一竖,哼道:“何止,今儿一大早,府里哪个没被闹腾。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自己往外走,底下人拉都拉不住。”顿了顿,叹了口气,“也就绵娘听话点,不跟着他们闹腾。”   顾令颜小声提醒:“绵娘是因着还不怎么会走路呢。”   杜夫人瞪了她一眼,趁着众人都还没到,让婢女将几个小的抱去旁边厢房玩耍,随后让顾令颜在身畔坐下。   “你阿耶让人问过你,元日宴的事了么?”杜夫人扯了扯身上的五蝠披帛,柔声问着。   顾令颜略低着头,将一缕鬓发挽到耳后去,低声答道:“问了,我说了不想去。”   俩人身旁放这个茶釜,此刻壶里的茶煮沸了,正冒着汩汩热气,一阵阵的动静,似乎要将壶盖给掀翻。   杜夫人招手唤小丫鬟来倒了盏清茶,而后温声说:“不去也好,我也懒得动弹了,让你祖父他们这些人进宫就行。”   按理说,元日不仅朝臣要觐见皇帝,一众命妇也需进宫朝见太后及皇后。然宫里并无太后,自圣人登极以来,中宫之位空悬多年。   命妇进宫时,多半会默认去拜见一番朱贵妃,若是不进宫,也非什么罪过。   “这段时日也没几件能让圣人高兴的事,他那脸色必定是不大好看的。”杜夫人又道,“还是在家里待着舒服,咱们待会烤梨吃,家里还有许多羊肉,也可烤了吃。”   顾令颜笑着应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小口,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手腕上的珠串,听杜夫人同她絮絮叨叨说着话。   “你觉得,谢家四郎如何呢?”杜夫人忽而问了句,面上笑意盈盈,一片和蔼,“你见过的,年前那场马球赛,他亦上了场,听说还进了球。”   顾令颜愣了片刻,才从脑子里搜刮出了这个人。迟疑了一瞬后,缓声道:“不大记得了,小时候倒是一起玩过,后来已有许多年没说过话。”   陈郡谢氏是北人,同他们这些南方士族天然隔了一层,她幼时初来长安,谢元清年纪也不大,为人很是温和。说起来,算是这这一辈世家子里头,脾气最好的一个了。   但顾令颜却依稀记得,当初讥嘲她官话说得带吴音的,他妹妹谢琳便是其中领头的之一。   虽过去多年,那股滋味还是令她难以忘怀。   是很难受的,难受到了极致。   “这样么?”杜夫人手里摩挲着那个豆青汝窑茶盏,思量半晌后,斟酌道,“我瞧着那孩子不错。待过完上元,我同她祖母商量商量,你们等了空,就见一面吧。”   顾令颜正要回话,一抬眸便见得李韶走了进来,身后跟了抱着绵娘的顾若兰。   见此情形,便没再多说,只笑了笑,起身给李韶见礼。   用过朝食,顾审几人便往皇城赶。   今日百官皆需进宫赴宴,一时间宫门处竟是有几分拥挤。正要进去时,旁边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顾立信侧首看去,发现竟是越王。   “顾中书郎。”越王走近了,扬唇浅笑,“可介意与本王同行?”   顾立信略一拱手,面上却没什么多的表情:“大王赏光,自然是求之不得。”   话虽如此说,往太极殿走时,却仍是同越王保持了一尺多宽的距离。既方便说话,又不过于亲密,以免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多了些别的意味在里面。   越王倒是不甚在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怎的,便说起了楚王,佯装叹道:“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元日宴父亲都不许他来,待会筵席散了,我还得去看看他。”   “大王心里顾念着手足之情,实在是令人钦佩。”顾立信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顺口说了句。   越王笑了笑:“兄弟之间,自然是要互相顾念的,连手足之情也不管的,那成什么了?”   顾立信跟着颔首:“大王说的是。”然脚下步子,却更快了些。   手足之情?自古以来,皇家何来的什么手足之情?便是一母同胞都多得是为了皇位你死我活,何况不是一母所出。   -----   “殿下,朝臣来了不少,可要去太极殿了?”万兴端着碟糕点入内,轻手轻脚的放在案几上,低声说了句。   徐晏立在桌案前,正俯身握着支笔,在纸上涂抹勾勒:“等我画完。”   万兴垂首看去,却发现是一幅墨梅图。   又过了一刻钟,徐晏堪堪将画笔扔到笔洗里,盯着面前那幅画看。却怎么看,都不大满意,总觉得枝干不够遒劲、梅瓣也不够精妙。   不论是哪,都觉得不好。   “你说,她会喜欢么?”徐晏低声说了一句。   虽没说是谁,万兴心里却明白,那个人定然是说的顾家三娘子。虽难以理解殿下这些年究竟为何,却还是想了一会,轻声道:“奴婢想着,既然殿下都看不上眼,三娘浸淫书画之道已久,自小看惯了名家之作。想来也是,不喜欢的。”   徐晏眉眼间,显而易见的烦乱,戾气横生。   “既如此,殿下何不借此,去向三娘子请教一番呢?”万兴出着主意,“去年宫宴的时候,奴婢还听着三娘同温家娘子指点画作。”   徐晏转过头,盯了万兴良久,抬步往外走去:“先收起来。”   往年元日宴,她都会来的,还会来东宫找他。徐晏望着庭前原本植了株桐树的位置,此刻已经空了一块,只剩个树桩。   虽已经笃定了数次,又失望了数次,可有那一丝希望的时候,又忍不住坚信。   横街此刻沾满了列着队,准备进太极殿觐见的朝臣。   从东宫至太极殿,只需沿着横街走一段,再穿过去即可。但他却莫名的没直接过去,反倒是往宫城的方向转。   离清思殿极近的地方,植了一片腊梅树,冬日里浅黄的腊梅开满枝头,顾令颜从前很爱去那待着。   还没走进,便听得宫墙转角处,传来几道清脆的声音。   原是想疾走几步避开的,却听那声音道:“今日顾令颜居然没来。”   她没来?   徐晏往前走的步子稍顿,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心口一阵阵的绞痛起来。   又是一次笃定过后的失望,他却没有半点法子。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也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会没来呢,往日里只要有太子在的地方,怎么能少了她啊。”   “说起来,也不是这一次没瞅见她了,该不会是她自个想开了罢?”   “缠着太子这么久,怎么可能就这么罢手,我才不信呢。”   愈是往下听,徐晏一张面容便愈加的难堪,原本的戾色也逐渐转变为苍白。   片刻后,沉着张脸从宫墙后转了出来。   议论的几个少女面容一僵,眼中升腾起些微的惧意,险些便栽倒在地,勉强稳住身形后俯下身行礼。   徐晏扫了几人一眼,淡声问:“刚才在说什么?”   他没道起,前面那几人便也不敢起,低着头看向他的鞋面和衣角上的祥云纹路。   最初的惊惧过后,一名少女便生出了些羞怯,声音柔柔地说:“刚才是在说顾家三娘,说她总是缠着殿下,惹了殿下厌烦。”   她大着胆子抬眸看向徐晏,嗓音略略颤抖:“殿下是有为之人,但请殿下不要为了此等小事烦忧。”   这是她第一次同太子说话,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然而却没能从那双深如幽潭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感情,唯有无边的冷意在其中蔓延。   少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而有些后悔说出刚才的话,可却又自觉没说错什么,指不定还能就此入了太子的眼。   这么想着安慰自己,心里又好受了些。   “缠着人不放的,不是她,是孤。”徐晏眸中布满了阴翳之色,字句清晰的说完这句话,而后哑着嗓子道,“少议论别人,再有下次,割了舌头。” 第53章 这么晚了,还跑来干什么……   这块地方因在宫道拐角处, 冷风一时间吹拂不进来。   几个少女却莫名觉得浑身发冷,血液都在这一刻凝滞住,不再游走。   说完那句话后, 徐晏便拂袖走了,没再做半点停留。面前雪地上留了几个脚印,还有革靴踏在雪上的声音。   飒踏声响, 每一声都让几人的心往下沉一分。   待那声响逐渐听不到了,心知是太子走远以后, 几人方才恍觉后背竟已出了一层冷汗。里层的衣衫黏在身上, 极为不舒服, 但几人却没敢动, 生怕太子去而复返。   太子刚才说的:再有下次割了舌头。   若放在别人身上, 她们定然不信,顶多收敛些罢了, 却不会怕成这样。   然而太子自小乖戾狠辣,四皇子是他亲弟弟, 尚且未曾手下留情过,何况是她们?   徐晏走得极快, 像是逃一般的, 根本不敢有丝毫的留念之意。   胸腔被瘀滞住,连里头的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被他这架势给吓着了般, 侍从颤颤巍巍喊了句:“殿下……”   徐晏没作理会,双拳紧握, 径直阔步往前走着,直到被冷风猛地一吹,方才觉得整个人又重新活了过来。   先前刚听到那些话的一瞬间,心尖似乎都在淌着血。   不是一下子汹涌而出, 而是一点一点的往外淌着,细水长流。可正是这般,才让他越来越倍感无力。   “回去说一声,那幅画先收起来,今日不必拿出来了。”走了几步后,徐晏方才想起了刚刚才画好的那一幅画。   本是准备拿去送她的,可现在人都没来,他想送也没处可送。   以前不曾在意过,如今亲耳听了方才知晓,那股子心痛难耐的感受,究竟有多锥心刺骨。   往太极殿而去的路上,却是恰好同皇帝的御辇撞上了。   “阿耶。”徐晏淡声唤了句,躬身行礼。   徐遂坐在涂了金漆的御辇上,轻咳了几声,垂眸看了他良久,终是道:“三郎,你这么大的人了,手足之情,也总是要顾上一顾的。”   能让皇帝今日特意说一趟的,除了楚王的事,徐晏再不做他想。   心底微微发冷,徐晏却是叉手弯腰,温声说:“阿耶教训的是,宴定当谨遵阿耶教诲,与诸位兄弟之间,自然应当是兄友弟恭。”   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其中意味分外明显:兄友弟恭,楚王做兄长的友善了,他这个做弟弟的方才会恭敬。   “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总是这么性子烈,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徐遂手指紧扣住御辇扶手,因手藏在衣襟下,从外面虽看不到,他自个却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用力。   他面容倏尔冷了下来,原本挂着的那么浅浅一抹笑,竟是半点也寻不到。   徐晏却是抬着头与他对视,脸上半分表情也无,眼中似氤氲着一汪深潭,其中翻涌着无数暗涛。   良久,徐遂移开目光,扔下一句冥顽不化后,由宫侍抬着御辇走了。   徐晏笑了一声,却是握紧了手心,面色微沉,眸子里似有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寒雾。   要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这么多兄弟,哪个不想要他的命。谁又饶过了他?   待到稍稍缓过气后,先前那几个少女便又低声说了起来:   “不是说、不是说殿下极为厌恶顾令颜、烦透了她么?”   “我怎么知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那殿下刚才说的话,说缠着人不放的不是她,而是殿下,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以前谁都知道,是顾令颜缠着殿下啊。”一名少女喘着气说,此时胸腔里憋得慌,呼吸都很是不顺畅,“如今怎么就掉了个位,殿下亲口承认是他缠着顾令颜?”   她那双眸还是微微睁大的,显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与惧意中回过神来,手指尖都仍旧在打着颤。   有人接话道:“所以殿下才是那个纠缠不休的?外面岂不都是乱传的?”   另一着绿衫子的小少女瞪了她一眼,恨声道:“殿下以前明明最是烦她,谁知道现下是怎么回事。再有,你刚才离得最近,有人来了你怎的不吭声?”   那少女有些委屈地说:“地上覆了层雪,脚步声都轻了许多。我压根都没听到有人来,怎么吭声?”   绿衫少女面色不大好看,还待再说时,却被旁边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给打断了:“行了谢琳,话头是你先挑起来的,怎么还好意思怪起别人来。”   几人吵嚷一通,心情更是糟透了,便没心思再留在此处,转而往清思殿的方向走。   一个个年纪都不大,心里岂能藏得住事,勉强按捺了一会后,便在人堆里将刚才听到的话给传开了。   朱贵妃原是在同一众命妇说话,眼见那群小姑娘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似是低着头在说些什么,便召了侍女过来说:“你且去问问,她们说的什么,竟是高兴成这样。”   侍女应了声下去了,朱贵妃又问身侧的人:“你坐在我身边有什么意思,去跟她们玩玩吧。”   身侧着胭脂色长裙的少女轻轻摇头:“不了,我在这陪着阿姨就好。”   少女正是七公主,本是要关三个月禁闭的,却恰逢过年,朱贵妃亲自同皇帝说了,提前给放了出来。   听了她细声细气的话语,朱贵妃难得的多给了她一个眼神,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弧度出来。   从前顾忌着不是自己亲生的懒得管,看来关了这一段时日,是吃了些苦头的,否则也不会乖巧成这样。   “去玩吧。”朱贵妃又说了一句,“我们说的这些话枯燥无趣,你们小孩子不爱听的。”   这便是不想让她听的意思了。   在宫里待了多年,七公主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便起身乖乖巧巧的告辞,缓步走到了人群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同人说起了话。   -----   不出杜夫人所料,虽是过年,皇帝的面色仍是不大好看的。   朝臣祝酒时也不敢太过放肆,都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吉祥话,一顿饭安安静静的过去了。   宴毕,待皇帝赏赐过了布帛后,众人便逐渐散去。   太极殿偏殿中,徐遂看着站在跟前的越王,面色缓和了稍许,温声道:“大郎,你王妃应当快生了吧?你早些回府照看要紧。”   越王妃已经快要生产,皇帝对此格外的重视,整个越王府今日便只有越王进宫。   “不妨事,我先去看一眼二弟再回去。”越王笑了一下,“二弟今日一个人待在府里,必定是倍感孤寂的。”   说这话时,他面上神色无比自然,略略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徐遂凝视良久,终是将身子靠在凭几上,长叹道:“难为你有此心了,但愿他能记着你这个做兄长的好。”   越王微微躬身应了是,转而说:“今日阿耶操劳了一整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儿且先告退了。”   “去吧。”徐遂挥了挥手。   屋子里霎时冷清下来,即便燃着炭火,身上暖烘烘的,却也挡不住屋子里没人气的那股冷清感。   宫侍缓缓上前问:“圣人,今晚可要去清思殿安寝?”   以往每次年节时,皇帝基本都是在清思殿里头,同朱贵妃一块儿过的,多年来都没有过例外。身边宫人服侍多年,早就摸清了他这个习惯,故而有此一问。   徐遂没立时答话,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敲击声令旁边侍从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隐隐担忧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过了片刻,徐遂饮了盏茶后问:“三郎呢,人去哪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经回了东宫。”宫侍顿了一瞬,小心翼翼询问,“圣人可是要传召殿下过来?”   徐遂冷笑了声:“不必了,直接去清思殿吧。”   徐遂行至清思殿外时,远远的便看到一片暖色的灯火,停住步子看了片刻,眸光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霎时便令他想起了从前做秦王时,晚上在书房处理政务晚了些,她也是在房里点数盏灯。   后来被贬到广平,初时他什么也没有,甚至还有不少兄弟暗下毒手。夜间偶有在外议事的时候,她便将整座郡王府都点了灯,远远地隔着几条街巷,深夜时分,他都能知道自家在哪个方位。   往上走了几步后,却见外面服侍的人极少,仅有的几个也是安安静静的立在那,垂首不语。   “怎么回事。”徐遂低声问了句,声音中已经带了些薄怒,侍从跟着心下一紧。   清思殿的宫女上前一步,低声道:“圣人。”   徐遂望着她,面色一时间阴了下来:“就是这么伺候的?”   宫女忙道:“是贵妃在里面弹琴,吩咐了不许人胡乱打扰,奴婢们才都下去了。”   圣人之怒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她咬着牙关,声音却仍是在打颤,几乎要带上哭腔。   徐遂神色稍霁,抬手挥退侍从,自行到了殿外。   琴声本就细微,五步之外就该弱了许多,又隔了一道门,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些许声音。   辨认了半晌,才听出来是《胡笳十八拍》。   殿内,朱贵妃将将弹完一首准备歇息片刻,锦宁疾步至跟前耳语了几句。她将手中琴谱往案几上一扔,掀了掀眼皮:“这么晚了,还跑来干什么。” 第54章 不敢听她唇角挂着一抹讥……   不似越王元日宴散后留在太极殿良久, 徐晏直接回了东宫。   他同皇帝没什么可说的话,俩人许多地方都不大相合,每每一说多了, 具是不虞到了极致。兼之这段时日为了越王同楚王的事,皇帝对他的不满已升至极点,便更懒得到他面前去。   横竖也是招骂。   见他回来, 万兴忙迎了上去问:“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可要去浴房洗漱?”   太子生性好洁, 若是出去了回来, 第一件事便是更衣梳洗, 这是东宫下人都知道的事。   心下笃定太子定要去浴房, 不过是依着惯例问一句。   徐晏点了点头,洗漱过后, 披散着一头墨发出来,玄色獬豸纹寝衣外披了件大氅。发尾偶有几滴水珠滚落, 隐没入大氅间不见踪影,原本隽逸英挺的面容氤氲了一层水雾, 竟是映衬得柔和了三分。   然而再一瞧那漆黑的眸子, 却是仍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浴房闷热,出来后被朔风一激, 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侍从唬了一跳,颤着声说:“殿下, 外头冷,还是……”   “无妨。”徐晏眉眼淡淡,轻声说了一句。   他自幼习武,兼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即便是冬日,也时常着一身单衣。   本就是不怕冷的。   徐晏望着面前空了一块的庭院,哑着嗓子问:“处理得如何了?”   脑海忽而里闪过一段话:数百年的桐木用来制琴,最为得宜。   “曹先生说那株桐木材质极好,是用来做琴面的上上之选,已经着手挑了块地方,只是还要问问殿下要什么样式的?”侍从恭声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张纸,举高了递到身前那人手边。   徐晏接过粗略扫了一眼,冷风吹得面颊冰凉一片,他阖着双目回想了番,沉声道:“就用蕉叶式。”   顾令颜的那张琴是传世名琴,他依稀记得是蕉叶式,而后查看过典籍后,便确定了这个答案。   侍从应声后退下了,本就少了株参天巨木,庭院里霎时便空了一片。   青砖上覆了浅浅一层雪,此刻被漫天星子一照,混着周遭点缀的烛火,晶莹中闪着辉光。   徐晏最终转去了崇政殿,进去前撂下一句:“再种一株梅树填补上罢。”   虽是年节,各大官署都休了假,然案头还是积了些紧急公文的。   昨日是除夕,今日又是元旦,咋一看下来,堆在那的东西竟是不少。原本准备批阅,朱笔都已经握在了手中,却不知怎的,从底下画筒里将那幅墨梅图又拿了出来。   早上画的时候便不大满意,今日亲瞧了梅树,再看这画,便愈发的不满了。   又抽出一张宣纸,笔尖蘸了蘸墨,重新画了起来。   最起码,得在今年上元前画出来。   转眼便到了上元那日,徐晏每日三幅,最终从数十幅里头挑了张自己最满意的出来。   以往不是没画过墨梅图的,可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次的看不上眼。   “那张琴的事如何了?”徐晏立在廊檐下看着庭院里刚扫去的积雪,转头问了句。   万兴早就预备着回话,闻言便轻声说:“昨日才去曹先生那边问过了,已经按殿下说的制了蕉叶式的琴面出来。”   徐晏点了点头:“嗯。”   抬眸看了眼天色,斜阳挂在空中,欲坠不坠。无边的光辉铺洒,映照得屋顶的琉璃瓦也泛着光,几乎要闪得人睁不开眼来。   黄昏之时,时间卡的刚刚好。   徐晏出了东宫大门后便往左转,准备从延禧门出宫,从此处往顾家去,最是便宜。   却恰好同七公主的卤簿撞在了一块儿。   也不知怎的,她今日竟是携了好大的阵仗往外走。   他以玉冠束发,身上圆领袍无多余装饰,只隐隐流淌着云纹,唯有在光下才能看得清一二分。腰间蹀躞带上挂着蹀躞七事,革靴跨过门槛。   “阿兄!”瞧见那道玄色身影从重明门出来,还没完全显露人前时,七公主高高地唤了一声。   徐晏原本要往旁边转的步子微顿,侧眸隐晦扫了一眼,看清楚来人后,便又收回了目光。   七公主抬起那双桃花眸,温声问:“阿兄是去外面赏灯的么?我也是去赏灯的,跟阿兄顺路,不如我们一块去吧?”   徐晏盯着她面上笑颜,眸子沉了沉。以前没过多的感觉,只当是母亲养着解闷打发时间用的,可如今却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只一想到传那些话的人里,有许多是围在这个妹妹的身边的,甚至还有些话是她亲自授意传的,便觉心口有一团火。   眸子里浮现上一分冷然,徐晏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不顺路,孤往顾侍中府上去。”   七公主略微睁大眼,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往顾府去?可太子,又何曾在意过顾令颜?   她本以为今日太子出宫,是会同朱良济等人一块去看灯会,故而才提起要跟他一块去,就是存了能碰上朱良济的心思。   可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要去顾府。   说完徐晏便径直走了,至宫门处,却是吩咐道:“派几个人跟着,看她去了哪见了谁。”   赵闻应了是,亲点了几个随从候在这,专等着七公主待会出宫时,便跟在后面。   虽说同七公主说的是要往顾府去,然而等真出了延禧门,每隔多远前面便是永昌坊时,他心底却生了些惧意。   却蓦然发现,自己竟不敢去,不敢去看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   不敢听她唇角挂着一抹讥笑的话。   上次中秋时,便已吃了个闭门羹。   思忖再三,徐晏还是掉了个方向,朝着西市而去。心里估量着她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后,最终在繁云楼歇了脚。   平日里徐晏虽脾气不好,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但比起今日来,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眼瞅着他那背影消失在视线外,七公主便跺了跺脚,恨声道:“怎么会这样,都怪那个……”   话说到一半,忽又住了口,想起自己是因何缘故才被关进去的。   如今她身边的随从全都被换了一遍,就是跟了她十几年的乳母和傅母,朱贵妃也没曾留一点情面。   今日这话她要是真说出口了,不出一刻钟的工夫,朱贵妃便能知晓。   朱贵妃往日里对她算慈和的,也是这一次她才明白,为何宫里那些年长些的妃嫔,不管同谁走得近、跟谁玩得好,在朱贵妃面前,总是得恭恭敬敬唤一声贵妃娘子。   “走吧,咱们快些。”七公主催促了声抬肩舆的人,眸光沉了沉。   她不经意间提起了那人数次,却每每被朱贵妃一笑置之。   阿耶迟迟不给她选定驸马,贵妃却也没在阿耶面前提过。可她明明记得,长姐十三岁时,贵妃便亲自同圣人提了好几家!   平日里捧着她的那些贵女已经等在了宫门外,见七公主出来,一个个都迎了上前,说着今晚赏灯最好的地方。   东市的花灯虽多,但西市的却更为精致些,故而长安城里今晚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了西市里头。   人潮涌动,摩肩擦踵。   即便是达官贵人到了此处,也顶多勒着缰绳缓缓前行,没人敢纵马奔驰。   七公主东张西望地看着周遭的灯,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先前围着自己的几人不见了。   “她们人呢?”七公主皱着眉问了句。   宫女答道:“那几位小娘子在旁边的摊上买梅花香囊,刚才说了一声,娘子许是没听到的。”   七公主有些不耐烦,从来都是别人等她的,哪有她等别人的份,便随手指了个人:“你去让她们赶紧过来。”   “七娘,你这是怎么了?”一道清润声音从身侧传来,问着,“把谁喊过来?”   七公主转过头,抿了抿唇:“大兄。没什么,就是陪我出来玩的几个人。”   越王笑了一声,“八娘也说想出来,你怎么不跟她一块?今日人多,女郎身边可不能没了人照应。”他看向身侧那人,“柏舟,你去那边帮着瞧瞧。”   -----   过了头几日,京中各家便开始走动起来。   顾若兰最近养了几只小兔子给绵娘玩,顾令颜偶尔早起了便去逗一逗,偶尔陪着绵娘玩一小会。   上元时,一众人本是要出去赏灯的,然而杜夫人却不慎染了风寒,头有些疼。   杜夫人本是说:“你们且出去玩就是,一晚上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年纪大了,总有些小毛病,不妨事。”   众人却是最终都没去,在家中各处都点了花灯,背面写着灯谜,同外面上元节的灯会别无二致。   待上元过完后,顾审替顾证请荫了个河西的职位,皇帝本就在秋狩时就知晓了此事,且近来心情不错,答应的倒也快,说了几句嘉奖的话。   临行前,顾令颜画了幅画给他:“我常听人说起河西风光,可惜不能亲眼见见。三哥去了后,记得帮我看看,同这画上的一不一样呀。”   那画上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在众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边塞场景。   “好。”顾证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声音温润,“若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就给你一一改了过来可好?”   顾令颜眸子瞬间便亮了一下,头上步摇轻颤,有些雀跃的说:“要不然,三哥你直接画一幅带回来吧?”   顾证哑然失笑:“我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若是回来,定然给你带一幅,好不好?”   自己虽没去过河西,顾令颜这几日却是拼命的从书上找,将自己知晓的都同顾证一一交代的,惹得旁边顾容华笑她老了十岁一样。   她说的这些,顾证自然早就看过,却还是跟着点了头,温声说好。   几人正说这话,外面忽而进了侍从,轻声道:“三郎、三娘、四娘,太子殿下来了,说是给三郎送东西的。” 第55章 倒是难得的记住了点她的……   屋中霎时静了一瞬, 半点声响也不曾再有。   一支鸡距笔从桌案上滚了下去,虽有地衣在,还是发出了声轻响。   这一下声响, 便打破了室内静谧。   顾令颜原本带着笑的脸瞬间便冷了下来,神色也变得淡淡的:“三哥,太子登门你不好不见, 那我先走了。”   “好,你去吧。”顾证点了点头。   从顾证屋子里出来, 一阵清风吹拂而来, 虽不似冬日的阴冷刺骨, 然初春的料峭寒意, 却还是令人一个激灵。   庭前樟树抽了点嫩芽出来, 一点点柔软绿色点缀在那,尤为夺目。   顾令颜扯了扯身上的月白色团花纹披帛, 心情颇好的往前走着。   “趁着后日要去豫章郡公府上,咱们一块去一趟西市吧。”顾令颜转头对身畔的人说, “我听人说起,年后新来了些西域的胡商, 有些小玩意还蛮有意思的。”   底下小丫鬟昨日去外面采买了些颜料, 回来便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许久自己见到的。   将一众人都给说得心驰神往,就连顾令颜, 也跟着一块听了会。   顾容华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蹦过一个小水坑,猛地点头:“好啊, 还有南明阁新来了一位胡姬,生得漂亮不说,胡旋舞也跳得好。”她悄悄凑近了些,小声道, “听说,连宫里的昭仪都想见见她呢。”   顾令颜挑了挑眉,却是有些诧异。   吴昭仪不是最厌恶这样的么?   宫里有几个地位妃嫔出身不好却生得艳丽,她曾在花园里听吴昭仪低声咒骂过。   前几日上元,浔阳公主还曾约过顾令颜一块出去看灯会。顾家同吴昭仪的子女都不熟络,她本就没打算应下,先在旁边放了几日,而后杜夫人身子不大爽力,便更有了不必理会的缘由。   “昭仪常在宫里,自然想见见宫外的人,听她说一些趣事。”顾令颜抿着唇笑了笑,“从前都是听贵妃爱这些,没想到吴昭仪竟也喜欢上了。”   顾容华哼了一声,转而同她说自己院子里新来的小猫。   “昨天就蹲在我门口,我一走过去,就扒着我的裙摆不放,硬是跟着我进去了。”   “我让人给它拿了点东西,吃了一顿后,竟是赶也赶不走。”   顾令颜弯了弯眼眸:“那这也算是你同它的……”   话音未落,面前便陡得阴了一片。   本该是刚过了午时,万里无云,日光烈烈的照下来,眼睛都要被晒得睁不开的。   却突然间暗了一块,微寒的东风亦柔和了些。   顾令颜抬眸看去,正正好对上那人如玉的眉眼,少了往日里的嚣张劲,却是从那双星眸里看出些许颓意。   手垂在身侧,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无措。   她躬身行了个礼,张了张口,到底发现自己没什么要说的话。   “顾证可在屋里?”那人沉声开口,声音也沙哑得很。   顾令颜点了点头:“在。”   徐晏勉强扯动唇角笑了一下,又状似不经意的问她:“上元那日,你是去东市还是西市玩了?”   上元之日,像他一样独自出去赏灯的人极少,坊巷里多是年轻男女结伴同游的。一年里拢共就这么几日可以不必宵禁的日子,便是许多小娘子私会情郎的日子。   那日他本是在繁云楼里头等着顾令颜,正好从三楼隔间里出来透气,顺带看看她却瞧见了七公主同一青年进来。   七公主想要一个花灯,众所周知,繁云楼最漂亮的那一类花灯都是不卖的。   今年的比试是射艺。   青年一箭便正中靶心,得了个挑选花灯的机会。   那时他便想着,顾令颜会不会是同别人出来了,也是这样,有别人去替她赢来这个花灯。   顾令颜直截了当的回:“没出去,上元节就在家中。”   徐晏眸子里一瞬间便亮起了道光,整张脸也显得有了些许的神采:“是么。”似是对她说的,也似是在轻声喃喃自语。   上元那日,只要一想到顾令颜或许是同旁人出来了,浑身便像被蚂蚁啃噬过一般,蚀骨的痛。   可从前也是他先无故失约。   到底是不甘心,也忍不住心口的那一阵阵的钻心之感。   “殿下是要下去得一个花灯回来么?”赵闻破天荒的有了回眼力见,兴致勃勃的问他。   他那时没答话,却是径直下去挽弓搭箭。因到的早,花灯尚且还没被人给选光,一盏熟悉的灯便也映入了眼帘。   是那盏兔子灯。   她去年给他的那一盏兔子灯。   后来被他挂在了书房里,充作灯具。   没有半分犹豫的,他又选了那一盏兔子灯。   “上元那日没见着你。”徐晏屏了几息,终是鼓足了些力气,眉眼间一片温和:“我得了一盏花灯,东宫里没处可放,便想着送你。”   “你一贯喜欢这些小玩意的。”   这次,倒是难得的记住了点她的爱好。   顾令颜却连眉毛都不曾挑动一下,只抬眸凝了他一眼:“偌大的东宫,怎会放不下一盏花灯?我屋子小,才放不下呢,殿下还是自个留着吧。”   她拒绝的话毫不留情面,徐晏这次却没再多说,掩在衣袖下的那只手紧了紧,捏着薄薄的几层纸。默了片刻后,仍旧挂着三分笑:“知道了。”   “外面风大,你快回去吧。”   徐晏往顾证屋子去了,顾令颜也没做丝毫停留,手里拿着炭已经快烧完的小手炉往回走。   从前顾证跟太子的关系尚可。   年纪差不多,且都是在京中长大的,虽非太子伴读,却常在校场碰上。或是一块打马球、去京郊纵马、围猎。   如今算下来,已有几个月没怎么说过话。   徐晏送了他一柄佩剑作为践行之礼,又从锦盒里抽出一把匕首:“我母亲赠你的。”   顾证只看了一眼,想起那张长弓上所刻的字来,便是一阵的心惊肉跳。勉强压下那阵紧张感,问:“可又是贵妃珍藏了多年的爱物?证并无功绩,受之有愧。”   “不是。”徐晏摇了摇头,“你倒是想的挺好,是新制出来的。”   顾证嗤笑了声,瞥开眸光后,紧抿着唇没再说话。   徐晏也没在意,靠在椅背上,自个饮了半晌的茶。桌案上还摆着那副大漠孤烟的画,他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来是她的手笔。   明明顾证也是擅丹青的,可他却是一眼便看了出来,是她所作。   想来是趁着顾证临走前,要送他的东西。   那幅墨梅图他今日也带来了,先前就拢在他袖子里,可刚才却莫名的,不敢拿出来。甚至连提都不敢提一句。   他画了半个月,却怕她连看一眼都不情愿。   徐晏在那一点一点的轻品茶水,到了最后顾证都快不耐烦了,恨不能出声问他何时才能走。   煎熬着等了良久,终于等到那人开口道:“你们家这些年只有旁支和从前下属在军中,你虽有职位,可要是去了,没那么快能上手。”   顾证心中自然知晓,只沉默着,没接他的话。   徐晏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又道:“趁着初春战事少,现在正是收拢势力的时候。武威郡有我的人,我回头给你份名单,你过去后可直接去寻。”   到了这,顾证方才勉勉强强抬眸扫了他一眼,却只是垂眸看了眼手中茶盏,半晌方道:“多谢殿下告知,只是殿下贵人事忙,我的这点子小事,就不劳烦殿下挂心了。”   “守卫边疆,如何能是小事?”徐晏淡声反问了句,又道,“你若是去了,可暂且同始罗小可汗避开些,他如今风头正盛,你且别触他锋芒。”   顾证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满满当当的茶水溅了一滴在手背上,他一开口便是要嘲讽:“也是头一回听说,殿下竟也有要避开的人,看来这始罗小可汗,是位人物了?”   屋里响起不轻不重的一声,是徐晏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的声响。他转头觑了眼顾证,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却是暗沉沉的一片。   徐晏同他解释:“不是我要避开他,是你要避开。始罗如今在突厥受可汗重任,又同你有世仇。”迎着顾证不解的目光,他身子向后仰了仰,问,“师傅没同你说过?当年始罗的父亲,便是被师傅给一剑斩首。”   顾审做了多年的太子太师,虽未授课,也不大管东宫的事,然徐晏叫习惯了,便懒怠改口。   “是么?”顾证挑了挑眉头,手指轻轻敲打在扶手上,却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祖父的确未曾告知,那便多谢殿下了。”   又过了半晌,徐晏又瞥了眼案几上的画后,起身要走。   顾证跟着出去送他,因顾审等人都在官署,便由着他将人一路送到了大门外,恭恭敬敬的候着人离去。   他本也存了防着徐晏往青梧院去的心思,却见他半点往那边走的意思都没有,顺着路出了府,上马绝尘而去。   见他如此,顾证心情倒是不错,甩了甩袖子也转身进门回屋。   然而屋中案几上,却多了幅画。原本只放着顾令颜那幅河西图的,竟多了一幅墨梅图。   “是三娘送过来的?”顾证喊了个侍从问。   侍从怔怔的,摇了摇头说:“三娘没来过,刚才屋子里也没人。三郎一进来,这画便在了。” 第56章 指不定要借着这画生出什……   第二日, 一众人送顾证远行。   临出门前,顾证问起了始罗小可汗的事:“太子同我说,始罗的父亲是被祖父斩首的?”   顾审有一瞬间的愣神, 拧着眉头细细回想许久,片刻后方才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且始罗父亲那时算不得什么, 我就给忘了。”   顾证也怔了一会,抿唇后回了一句知道了。   对他要远行的事, 李韶极为不放心, 拉着人絮絮叨叨的交代了许久, 才舍得放他走。   “你竟舍得让他去。”顾立信轻笑着看着她一眼。   李韶瞪回去, 脸色沉了沉:“我有什么不舍得的?这么大个人了, 建功立业才是正事,之前明明是你舍不得。”   本来只是想开句玩笑, 缓和一番气氛,哪料到碰了一鼻子灰。   顾立信尴尬的笑了一声, 将目光投向别处,不敢再说话。   将顾证送至城外长亭处, 众人便准备折返。   东风拂柳, 莺啼声阵阵。朝霞一片明艳的红,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洒在人脸上,暖烘烘的。   顾令颜骑在马上折了新抽芽的柳枝, 放在顾证怀里,莞尔一笑。   少女着了身柳绿色的长裙,比春日更为柔美。因骑在马上,裙摆一直拖曳到了马腹下。   瓷白的面庞在辉光下更为透亮, 明亮的眸子轻眨,从中折射出细碎的光,宛若画中人。   “颜颜。”见她要往回走,顾证犹豫了片刻,终是出声将人唤住,“太子落了幅画在我这,我估摸着,是打算给你的。”   顾令颜啊了一声,略微讶异的抬起眼眸看他:“是他昨日过来时候,落下的?”   玄色骏马在原地踏了两步,似是有些不耐地喘着粗气。   顾证安抚似的拍了拍,随后看向她:“是,应当是走的时候,可以留下的。”   走都走了,还要刻意留下什么画?   只那么一瞬间,顾令颜便莫名觉得烦躁起来。   “真烦人。”顾令颜嘟囔了声。   她从来都知道徐晏也会画画。   作为雅艺,绘画这项能力不说人人精通、都可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但士族贵胄,总是能从中说道出一二的。   能谈论的东西就那么多,若是别人论诗品画时你接不上两句嘴,自然要被人所耻笑。   朱贵妃不大擅丹青,但却会赏画,故而让徐晏自幼就学了。   她从前认不清自己、也认不清徐晏时,也曾妄想得到一副太子的画,可费尽心思求了许久,他才不情不愿的给她画了幅小像。   很潦草,与他平常的画作相去甚远。   从前想都不敢想,即便是求了也只得了一点施舍的东西,如今就这么送到了她面前来。还是他亲自送来的。   “因是昨日落下的,我来不及送还给他。”顾证眉宇间笼了一层烦躁,轻叹一声后,温声说,“没有去别人家里做客,还无端带一幅画去的。他指不定要借着这画生出什么事端来。”   瞥了眼身后等着她一块回城的众人,顾令颜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忍不住轻轻摩挲起来。   缰绳粗粝的纹路同她柔软的指尖触碰,那感觉并不怎么好。但她闲极无聊了。   “嗯。”她声音极低的应了一声,若不是离得近,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什么话。   顾证定定看了她许久,眸中无奈之色一晃而过:“若是他不提,你大可当不知道的。”   顾令颜颔首:“好。”   又交代了几句话后,顾证策马疾驰而去。   见她过来时,面上神情带着些许的错愕,眼中也蓄着烦躁,顾若兰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顾令颜想了会,还是没将缘由给说出来。   虽说着没事,然脑海里又不受控制的想起顾证说的话来:那人又要借着这画生出事端。   她现在早就受够了,被他磨得失去了耐性,可以说是半点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致,去看他那些新鲜花样。   看腻了都。   晨曦铺洒在少女纤长的睫毛上,在眼下透出一小片阴影,随着她轻轻眨动的眼睛,晃出好看的幅度来。眼中虽染了层郁色,却依旧不掩其明艳。   顾若兰顿了一瞬,没再追问,如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   从长亭回顾府的路上,总是要经过东市的。本是说好了明日去豫章郡公府上赴宴时,一块进去逛的,但将将进过门口,顾容华就走不动道了,非要进去瞧瞧。   “不是说去西市?”顾令颜挑眉问她。   顾容华脆生生答:“东市也能买东西呀,我们且进去瞧瞧,好不好?”   杜夫人年纪大受不住折腾,再加上顾证离家的事,没心思去走动,便先行回府了。李韶几个跟着一块护送,未曾逗留。   最后往东市去的,仍旧只有顾令颜几人。   在东市逛了圈,皆买些几样自己看中的东西后,便去了东市最好的食肆。这间食肆的梅花汤饼、笋蕨馄饨一类清淡爽口的菜做的不错,最适合奔波了半日的时候吃。   寻了处靠窗的位置,还未坐下,便被人轻唤了一声。   顾令颜回头看了眼,见是一名容貌俏丽的小婢,正立在一旁笑盈盈看着她们:“我们家主人瞧见几位小娘子,十分心喜,想要问问几位小娘子,可愿上楼去呢?”   “你家主人是?”顾令颜疑惑问了句,不记得哪位熟识的人身边有这么个婢女。   小婢将手中令牌递到几人面前,温声道:“我家主人号浔阳,是卢家娘子。”   浔阳公主下降范阳卢氏家主的嫡次子,那驸马能力不显,一直到婚前也无甚官职,每日都是同友人红颜吟弄风月。然浔阳硬是凭借自身是皇帝爱女,替驸马在京中谋了个闲职。   近些年更是步步高升。   外人皆笑驸马是靠女人,然浔阳却浑不在意,该如何便如何。   顾若兰深吸口气,淡声道:“去回你家主人,这就来。”   公主亲自相邀,若是不应下,到底是打了对方的脸,彼此都不好看。   众人到底是上了楼,同浔阳坐在一块。   她是独身一人来的,见了几人倒是十分热络,从眼中都能看出快要溢出来的笑。   菜上来后,顾令颜扫了眼,一时间竟是看愣住了。   隔间中数张案几上的菜式,竟都是各自喜欢的,没多少重复的菜肴。比方说她面前,便摆了醋芹、酸汤馎饦一类。   这餐饭用的时间不慢,浔阳虽邀了几人上来,却话不多。只时不时的说一二句,不让屋里冷清下来,除此之外,再没多的话讲。   甫一回府,顾若兰进了屋子后连孩子都来不及看,便将披帛往椅子上一摔,恨声道:“真是麻烦,现在竟是直接缠上来了。”   李恒下午不必在官署值班,但他刚去吏部不久,又是个人情复杂的地方,需从头学的东西不少,便带了卷宗回来看。   本是在旁边隔出来的一个小书房里批阅,闻听此言,不由搁了笔,出来问:“说谁呢?”   顾若兰本以为屋里没人,才这么恨骂了句,咋然听到有人声音,心跳都漏了半拍。   等瞧轻走出来的人是李恒后,那颗悬起来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瞪了眼丈夫后,偏头说:“浔阳啊,今日在外面又碰着她了,还要跟我们一块用饭。”   李恒在厅堂里的软垫上跪坐下来,给顾若兰斟了盏茶:“喝杯茶消消火气。”   顾若兰接过,一饮而尽,却仍然觉得不得劲。   “你们从前,不是不怎么和睦么?”李恒眼中浮现起些微的茫然,“怎么如今,竟是变了个样?”   顾若兰同浔阳公主打小便不怎么合得来,她瞪了李恒一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有所求,自然对我突然热络起来,算什么稀罕事?”   她现在突然就觉得,浔阳最近,比太子还招人嫌了起来。   李恒本是懒散靠坐在凭几上,被她那双眸子一扫,缓缓坐直了身子,眸光放在她身上道:“敷衍了事即可,既然是她有求于咱们,难道还得我们上赶着?”   “我知道。”顾若兰抚了抚有些凌乱的衣襟,“只是她到底是公主,没那么好打发。”   若是寻常人,她早就找了理由打发完了,哪能让她再平白纠缠。   -----   清思殿里,屋中燃着清甜熏香,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你将武威郡的人,都给他了?”朱贵妃浅淡瞥了他一眼,捏着果子的手都顿了顿。   徐晏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给了,至于他用不用,就是他的事了。”   朱贵妃哼笑了声,斜睨他:“你这回倒是大方啊。”   徐晏低着头,默不作声。   一阵脚步声响起,锦宁入内行过礼,轻声道:“娘子、殿下,吴昭仪过来了,还带了几个人。”   人已经到了外面,且是走正殿来的,徐晏若是走开也得同其打个照面,便转去了偏殿。   吴昭仪领了几个少女进来,行过礼后屏退了众人,柔声说:“四郎如今也渐渐大了,妾想劳烦贵妃,同圣人说一说四郎的婚事。” 第57章 是他非要缠着顾令颜的。……   初春寒意正浓, 进屋时原是脱了外衫,然而屋中炭火早已撤去,略坐了片刻后, 竟觉得浑身上下透着丝丝冷意。   朱贵妃搁了茶盏,浅笑着望向坐在下首的人,轻声问:“四郎年纪渐长, 是该选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了。阿吴既有此言,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个人选?”   她眸中含着盈盈笑意, 博山炉中飘散出来的袅袅雾气, 氤氲了如画的眉眼。   吴昭仪被这一眼给看得心神紊乱, 喉间勉强滚动了一下, 动作迟缓地点头:“是、是的。”   “嗯, 是哪家的小娘子,入了你的眼?”朱贵妃手肘撑在凭几上, 稍闲适地靠着,又温声问她。   室内静了一瞬, 原本细微的更漏声忽而清晰,像被放大了数倍一般, 一点一点滴在人耳边。   吴昭仪低眉敛目, 回道:“是顾家的小娘子。”   偏殿内,徐晏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 豆青色瓷盏瞬间在他掌心裂开。   清脆声响惊动到了主殿的人,朱贵妃猛地转过头, 厉声问:“怎么回事?”   锦宁急忙进去看了番,出来回禀道:“娘子,是偏殿里伺候的小茗擦拭器具时,不小心打碎了个茶盏。”她顿了一瞬, 又道,“奴婢这就带她下去训诫。”   “算了。”朱贵妃烦躁的敛眉,神色溢满了不耐,“圣人御下一向宽容,说一顿就行了,何必生出旁的事端。”   锦宁应声退下了,正殿又重新恢复静谧。   朱贵妃又挑了挑眉,斜眼看过来:“是么?”语气不咸不淡,低头拨弄了下染了酡色蔻丹的指尖。   脑子里不住回想着浔阳的话,吴昭仪顿了一瞬,却是咬了咬牙道:“是顾家四娘,闺名唤做容华的,顾中郎将的次女。”   徐晏将那一堆碎片扔进篓子里,碎瓷片划破了手掌,汩汩鲜血瞬间从中冒出来,染红了整个手掌。但却没心思去理会,甚至于握紧了掌心,浓郁鲜血冒出更多来,几乎要顺着手腕蜿蜒滑入衣袖中。   又听到吴昭仪那句话后,徐晏面无表情拿过帕子,将手上的血痕给擦拭干净。   不是她就行。   若吴昭仪真说了她,他倒是不介意再将老四给揍一顿,让他好好回忆往昔。   将帕子扔了后,徐晏又拿了本书看起来,然而心绪却宁静不下来,总是有意无意的听着殿外的谈话声。   随着几声轻扣动静,朱贵妃柔婉的音调又响了起来:“顾中郎将的次女?倒是个好孩子,可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做不了主啊。”   顾立同官至左骁卫翊府中郎将,颇受圣人重用。   吴昭仪眼睛亮了一下,忙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今日来,就是想请贵妃,为我保媒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便请她做这个媒人。   心里盘算了一会,吴昭仪恍觉自己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面上忽而显出几分喜色来。   然而朱贵妃却是一口回绝:“保媒是大事,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她拿起帕子,按了按眼尾,“从前大郎的王妃,便是圣人让我帮着选定的,可还怀着身孕呢,大郎竟是动起了手!”   帕子再从眼尾拿开时,已经隐隐泛了红,她又道:“若是一个不慎,又成一对怨偶,倒是我的不是了。”   这话瞬间便戳到了吴昭仪痛处,令她一时间不敢再有言语。   越王此事是连圣人都责罚训斥过的,骂其连血都是冷的。原本圣人是要替其瞒着的,毕竟是皇家私事,不好为外人道。   谁知一夕之间,竟是闹得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了,白家老夫人直接递了帖子进宫,跑到吴昭仪面前来嘤嘤哭泣。   连来了数日,哭得她头都快秃了。   “贵妃……”吴昭仪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朱贵妃睨她一眼,饮了口茶后闲闲开口:“你刚才不是带了几个小丫头过来,都是哪家的?”   经她这一提醒,吴昭仪才猛然想起这个事来:“啊,对、对,妾都差点给忘了。”   说着,她叫了侍女来,去将外面庭院里赏花的几个小娘子给领进来,给贵妃过过眼。   吴昭仪带来的几人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岁,正是花一般鲜妍的时候。单单是站在殿中,什么也不做,便让人觉得连呼吸都清甜了许多。   朱贵妃瞟了一眼,淡声道:“都不错,是几个好孩子。”   吴昭仪扯了其中一个的手,说是郑家的小娘子,想许给越王做孺人,旁边那个是要给越王做媵人的。又指了另一个,是越王妃族妹,要许给四皇子做孺人。   几人叉手躬身行了礼,却是有些拘谨,牢记着家中长辈吩咐,不敢抬眼直视贵人。   朱贵妃懒散垂眸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的轻嗯了一声。   越王妃尚且还怀着身孕呢,就要给越王选两个出身不错又容貌姣好的妾室,是有多怕自个儿子后院乱不起来。   也不担心身子就这么亏空了。   但总归跟她没什么关系,朱贵妃便也懒得多说,一人赏了个荷包后,便又显出了些疲态。   待人走后,徐晏从偏殿出来:“母亲,今年远征高句丽,我想去。”   朱贵妃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伤痕累累的手掌上停顿了一瞬,而后却又若无其事的移开。诧异道:“你从前不是说,想去河西么?”   “是,但河西势力早已被瓜分不少,又有不少当地士族,我能拽到手里的实在有限。”徐晏闭了闭眼,“高句丽若是开战,必是大战,正是练兵的大好时机。”   东宫六率中,上过战场的并不多,剩下那些老将,是被皇帝给牢牢把控住的。   倘若真碰上事,徐晏能调动的人手,并不算多。若是能借同高句丽开战时练兵,他手中握有一支完全以他为号令的精兵时,这太子之位则能固若泰山。   “去吧。年轻时便该有远志,不要将自己局限在京中这一隅,连眼光也变得狭隘了。”朱贵妃轻叹了一声,向后仰了仰,看着他说,“活着回来就行。”   徐晏叉着手躬下身子,连指尖也在发抖,温声说:“多谢母亲。”   朱贵妃挥了挥手:“对了,明日豫章郡公府嫁女,你不是休沐?去帮我送份礼。”   豫章郡公夫人为朱贵妃表妹,未出阁前,同她关系一向的好。   徐晏应了是,转身退下了。   -----   豫章郡公府上嫁女,且是要远嫁为会稽郡王妃。   京中众人或是给豫章郡公面子,或是给会稽郡王及其父吴王面子,去了泰半。   府邸虽不小,然骤然纳了这么多人,一时间整座府邸挤挤攘攘的,无论在哪都能听着众人谈笑的声音。   顾令颜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一路走过来,竟觉得有些热了,便拿着披帛扇了扇风。   “待会要一起过去阁楼上瞧瞧么?”朱修彤一脸兴致勃勃的问。   顾令颜坐在那不想动,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温妙居住的阁楼,头猛地摇了摇:“再等一会吧。反正今日也没什么热闹可瞧啊。”   温妙是远嫁,今日只是送离京城的日子,会稽王并未跑来京城相迎。   等到了会稽后,还要再另行昏礼。   “哦。”朱修彤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百无聊赖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丝玩,“我昨儿在路上见着一幅前朝大家的画,赶紧给买了下来,你明日记得来我家看啊。”   顾令颜转过头看她,清凌凌的眸子里全无任何波动,平静到几乎没什么生气。   “不想去,春困,懒得动弹。”她懒懒的说了声,“前朝大家的画作哪有那么容易给你捡了漏,说不定又是什么今年仿的。”   朱修彤一下子就不高兴了起来,她好心邀她赏画,几乎是特意为了她才买的,哪料到人家居然一点都不领情。   顾令颜是侧眸看着池面的,俯趴在阑干上,被风吹了一段时间后,竟是慢慢阖上了眼,几乎快要睡过去。   然而刚快要睡着时,却听到身畔传来几人的议论声。   “你听说了没?上次太子殿下说,不是顾令颜缠着他,是他非要缠着顾令颜的。”   “啊?真的假的?是太子殿下亲口说的?”   “是谢琳她们几个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   “可从前,我明明见着,是顾令颜她……”   “嘘!你小点声!殿下说了若是再有议论的,要割了舌头的。”   先前发话的那小娘子霎时不敢言语,紧紧闭上嘴,捂着嘴惊恐的环顾四周。   顾令颜听她们说了会,起初是惊诧不能言语,等到后来便觉得有些听腻了,心下涌起一阵烦闷。   又听旁边几人说了几句后,她径直起了身,朝着另一侧略清静些的地方走去。   长裙曳地,身姿窈窕。   仅是一个背影,便足以看痴无数人。   说着话的几人先是呆滞了一瞬,而后面颊忽而便红了起来,整个人僵在那,浑身颤抖起来。   顾令颜朝着一小片杏林走了几步,略扯了扯裙摆,以免被蹭脏了。   却见得杏林对面走来一行人,为首那人身着藕合色圆领袍,墨发束以玉冠,缓缓行来。 第58章 “颜颜,我没醉,你别不……   尚是初春, 杏树上未曾有莹白的花,但却抽了些嫩绿的新芽出来。   盈盈一片,极为柔美动人。   那人便从这片春色中走来, 身上原本要溢出来的凛冽之气,被这春色给冲散了几分。原本刀削斧凿般的面庞,也霎时间柔和了三分。   咋一看去, 与这长安城里旁的世家公子无异。   一样的身姿挺拔如松,一样的眉眼宛若山水画卷。   “殿下, 我昨日同你说起的那个事, 如何了?”陪在身旁的一个青年轻声发问, 将头转向了徐晏的位置。   徐晏垂眸瞥他一眼, 当中泛着几分冷眼, 随后又移开了眼神,淡声道:“阳平郡贪腐一案已经结了, 你想如何?”   那人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 等回了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了一截,又疾走几步跟了上去。   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她, 顾令颜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本来是欲避开人群, 不想听人总是谈论起她和太子的事,然而现下, 却又迎面对上了。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人忽而抬首望过来, 深邃如幽潭的眸子凝着她的方向,视线落在她身上,停顿良久。   这样的一双眼眸她从前很喜欢,只要能得到一个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眼神, 她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却只觉得,如坐针毡。   眼见着那一行人越来越近,顾令颜垂目看了眼鹅黄色的裙子,忽而转了个身,向着另一条路走了。   没再往那边看一眼。   “咦。”有人指着不远处一块空地,惊诧问道,“我先前还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在那儿,似乎是顾三娘子。怎么眨眼间,就不见踪影了?是我看错了?”   说着,他又揉了揉眼睛,似乎是怕自己看错了。   另一人从旁接话:“是顾三娘子,我也瞧见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等将话给说完了,几人才惊醒一般的去看徐晏,却见他面容上无丝毫的波动,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众人便又想起了那个传言,据说是太子殿下亲口所说,是他非要缠着顾令颜不放的。   长安城拢共就这么大,太子这样天家贵人的传言,一向是众人津津乐道的对象。不消多少工夫,便已是人尽皆知,甚至连日来都未曾脱离舆论中心。   再一联想到刚才顾令颜明明在这,却转头就走的情形,心里便犯起了嘀咕:难道这荒唐事,还是真的不成?   徐晏没理会几人说的话,往前走的步子更大了些,速度也快得几乎像一阵风般。待过了片刻到了处四面寂静的凉亭内,方才缓缓慢了下来,问:“洛阳的几枚钉子,可都拔了?”   “殿下放心,臣已悉数拔去,有一个比旁的稍微深些,耗费了些时日。”着青衫的男子立刻接了话,声音虽平和却又极度恭敬。   徐晏点了点头,眉眼间氤了点笑意:“就当是给老二出来时,留的点惊喜。”   昨日被碎瓷片划伤的那几块地方,因撒了金疮药,已经愈合了不少。   掌心忽而传来阵刺痛感,他张开手敛目去瞧,却见得那伤口又裂开了些。是刚才目送她离去时,自己猛地攥紧拳,给牵扯到的。   血丝从那伤口里头渗出来,徐晏看了眼,便又将手拢紧了宽大衣袖中,试图借以遮掩。   顾令颜朝着与徐晏相反的方向,从远处望了眼那座阁楼,顺着人潮往那边行去。   刚一到阁楼下,就被朱修彤给攥住了手:“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呢!”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暮色笼罩下来,顾令颜咕哝了一声,摇头道:“没去哪啊,我就随便转了转,然后就过来了。”   几人随着旁的小姑娘一块上了楼,涌进了新嫁娘的房里。   依着礼节送了礼后,便又退了出去,站在阁楼走廊上倚着阑干往下看。   “我三哥说,他从河西回来的时候,要给我带一幅画回来,让我瞧瞧那边的风光。”顾令颜转头看向身旁的人,晚风吹拂在她脸上,鬓发四处飞扬,贴在了她的面颊上。   既柔和而又多情。   朱修彤趴在阑干那哼了声:“这有什么,我阿兄还说,想要以我阿娘的名义在河西开凿一处石窟,到时将我也给画在阿娘旁边!”   顾令颜转过头看她,歪了歪头:“开凿石窟?”   “对呀。”朱修彤撑着脸,同她描述着自己所知道的事,“就是开凿石窟供养佛像,我阿兄说是想替我阿娘积福呢。”   她说了好一会,顾令颜听的津津有味。   朱家夫人笃信佛法,连带着朱家不少人跟着虔诚礼佛。顾家有不少是天师道弟子,对开凿石窟供养佛像,从未有人提起过。   咋然接触到,便觉得新奇的不得了。   “听我阿兄说,那些佛窟墙上的画,都可漂亮了。”朱修彤难得被她这么一错不错的看着,便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顾令颜性子一向好,哪怕她说的啰嗦些,描述也没那么细致,却仍旧一点一点听完了。还跟着频频点头,时而作惊讶状。   正说的起劲,一个小侍女忽而上前,对着朱修彤耳语了几句。   “嗯?”顾令颜睁着那双水润盈着雾气的眸子,又偏过头来看她。   朱修彤皱着眉头,理了一下裙摆,哼唧道:“我姐姐找我有事,待会我去小暖阁那边等你吧,正好还能赏赏花。”   她一溜烟跑了,顾容华也同旁人一块在屋子里说话,一时间这阁楼走廊上,竟只剩了她一个人。   “哟,这不是顾三娘子么?”一道懒洋洋女声从身后传来,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问,“三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倚着阑干发怔呢?”   顾令颜面无表情回首望过去,瞧了眼来人后,扯了扯嘴角:“这边风景不错,多看了几眼。你是京兆尹出来的,管这么宽?”   白源顿时一噎,她生□□夸大其词,正要说她看上去哀怨的不得了,却又忽而想起了越王妃警告她的话,便不敢再发一言。   从阁楼往上看,正好能瞧见漫天的璀璨星子,熠熠闪动着晖光,倾洒在面前的朱漆阑干上和阁楼下的一汪池水中。   顾令颜没再理会白源,款款下了楼沿着条路走着。她来豫章郡公府的次数少,并不知晓这条路通往何处。这条路上人烟稀少,隔着数十步远,才能零星瞧见几个人影。   因不敢走远,便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歇息。随后长吁了口气,总算是逃离了那块嘈杂地方。   然而刚坐下不久,身后便传来了响动。   先是一阵闷响,树梢颤动,上头的枝叶跟着抖落了不少。光是听一声便知晓,定然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树上。   而后便是一道轻柔的少女声音:“五郎,你那日跟我说的话,可是当真的?”   那声音极为耳熟,熟到顾令颜忍不住睁大了眼眸,手指紧紧扣着身下的石凳。身子紧绷,一刻也不敢松懈。   “自然当真。”那唤做五郎的男子温声应了,随后轻叹一声,“在公主面前,我又如何敢胡言乱语?”   这人的称呼印证了她心底的那个猜测,顾令颜皱了眉头,暗道自己今日运气不好。   她这是撞见七公主私会情郎了?   那五郎又道:“见公主第一眼,我的目光便全然被公主给吸引了去,哪敢容得下旁的东西?”   七公主小小的哼了一声,软着嗓音,似威胁,更似撒娇:“谅你也不敢如此,要是敢乱说,我就去告诉我阿耶和阿姨,说你欺负我。”   怕被说话的那两人给发现,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顾令颜坐也不是,站起来离开更是容易有响动,便干脆在那发呆,懒怠动弹。   所幸俩人并未久留,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后便纠缠着走远了,这一片又重新恢复了静谧。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正要起身去暖阁寻朱修彤。   却见得一人阔步朝她走来,几乎是瞬间便到了她面前,根本就来不及避开。   “殿下万福。”不得已,顾令颜起身行礼。   徐晏停在她面前,罕见的没有同往常那般,立时叫起。只垂眸看着眼前那人,她微垂着首,露出一段雪腻光滑的脖颈。   很脆弱,仿佛轻轻一折,便要断了。   “颜颜。”徐晏凝着她,忽而轻轻地唤了一句。   顾令颜起了身,未做答话。   那人近在咫尺,近得连呼吸声都听的一清二楚,也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徐晏蓦地抬步,往前走了走,顾令颜也跟着往后退。   他颤着声音,说:“颜颜,别不理我。”   离得更近了,那酒气也越发浓郁,脸上的醉态和眸底猩红尽显无疑。顾令颜将脸别开,轻声说:“殿下醉了,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徐晏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没醉。”他凝着她,呢喃道,“我没醉,我没醉……”   顾令颜又重复了遍:“殿下醉了。”这一次,已经显而易见的带了些不耐烦。   徐晏忽的便红了眼眶,许是酒壮人胆,他又迫近几分,伸出手就想要攥住她的衣袖:“颜颜,我没醉,你别不理我。”   那手刚接触到她袖子的边缘,便被猛地甩开。   顾令颜实是有些忍无可忍,将人甩开后,犹不解气,对着那手背用力挥了一掌下去。   这次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打完以后自己的掌心都还隐隐作痛,挥出的那一下发出清脆声响。根本就不用去瞧,也能知晓那手背必定是要红了一片的。   “颜颜……”徐晏本因酒意而迟钝了些的心智,被这一掌给打得回过了神来,“很疼的。”   他抬起手伸到她面前,上面满是血痕,一丝丝血从裂口里往外冒着。 第59章 又怎么可能习惯得了?……   那只手上沟壑纵横, 从掌心到指尖一路布满伤口,此刻有的伤口裂开了一半,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珠子直往外冒。   这样的景象映在眼里, 骇人至极。   “颜颜,很疼。”徐晏又说了一遍,这次的动作却迟缓了很多, 怔怔看着她,手轻微的发着抖。   他眼眶红了一片, 几乎是哽咽道:“别不理我好不好, 跟我说说话, 说说话就好。”他想了她数个日夜, 却又不敢去找她, 生怕继续惹了人厌烦。   怕她觉得他缠人,更为厌恶。   今日许是饮了酒的缘故, 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   顾令颜被吓了一跳,注意力只放在他的伤口上, 眸子里顷刻间浮上一层恐慌,摆了摆手说:“殿下, 这可不是我打的呀。”   这手上的伤口, 分明是被什么东西给划出来的。她不过是拍了一下而已,就算用的力道够大, 也不足以让他成这个样子。   伤害太子的罪名,可不是她能承担的。   想到这, 顾令颜神色更真诚了些:“殿下这手,是在何处伤的?”   她轻声问了这一句,徐晏的眸光却瞬间便亮了起来。凝着她看了片刻后,低声道:“昨日不留神, 我被碎瓷片割了。”他说的有些语无伦次,而后紧张的抬眸看着她,心下忐忑不安。   顾令颜却是长舒了口气,不是她弄伤的就行,便点了点头,淡声道:“殿下这样子,险些让我以为说我给弄伤的。”   徐晏忽而便滞住了,眸子里本要溢出来的光,也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熄灭。到了最后,那双星目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望着她,嘴唇嗫嚅了下,却又说不出话来。   她刚才询问他在哪弄伤时,他以为那是在关心他。然而这场梦还不到片刻,便要提醒他,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颜颜。”徐晏低下头看了那伤口一样,坚持说,“昨日上了药,我本来愈合了的。”   他抬了抬手,想要触碰顾令颜曳地的披帛,却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弄脏了她的披帛,堪堪收了回去。而后便立在那株桂树下,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顾令颜不大想理会他发酒疯,然而这手确实是因她打了后,伤口才重新裂开的。她深吸了口气,问:“殿下可有带伤药出来?”   刚刚在杏林里握紧拳时,掌心的伤口曾崩开过一次,那时便从赵闻那取了金疮药来。上了药后便去了前院饮酒,未曾还回去,此刻那金疮药还一直在他身上。   “有。”徐晏抿了抿唇,将伤药给取了出来,将之握在掌心里。   是一个小巧而又剔透的白玉瓶。   顾令颜扫了一眼,接过手,打开盖子就要往徐晏掌心里倒,又状似无意地问:“我听闻越是好的疮药,敷用时越是疼。这药是宫里的,定然极好,用起来,应该很疼吧?”   那白玉瓶被她捏在指尖,与莹润雪白的皮肤待在一块,竟让人分不清哪一块更白些。   徐晏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在伤药快要被她给抖出来之前,似是突然回过了神,温声道:“我手上还有血,这样伤药不易愈合,还有可能加重伤势。”   顾令颜的动作忽而便凝滞住了,缓缓将白玉瓶给收了回来,盖上盖子。   她暗自皱了皱眉头,显然是觉得有些烦了。   随后走到旁边凉亭看了一会,然而茶壶中却没了水。想了想,最后从里头拿了个茶盏行至池边,微微提着裙摆半俯下身,装了一盏水。   “殿下要不先将就着洗洗伤口,或是让人带殿下找个地方上药?”顾令颜手里握着茶盏,看着他掌心里的道道伤口问。   徐晏眼睫轻颤,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的说,“就在这罢,免得耽误了,愈发的严重。”   “哦。”顾令颜应了一声,举着手里的茶盏往下倒。   初春的池水寒凉刺骨,被那盏水触碰到的一瞬间,徐晏整个手掌便僵住了,下意识想往后缩,却又硬生生的忍不住了。   伤口清洗完后,还残留着些许痕迹和满手的水珠。   顾令颜不耐烦的扔了方帕子让他擦干净:“用完了殿下就扔了吧。”擦过血的帕子,她也不可能再要回来了。   徐晏垂下眼眸,手里握着帕子,一言不发的擦拭着手上的水珠。因动作有些粗暴,且力道又大得很,伤口又被扯开了不少。   他抬眸看了一眼顾令颜,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的伤口,神色平静。   一丁点的心疼也没有。   “好了没?”顾令颜问他。   徐晏停下擦拭的动作,闷闷地应道:“好了。”   傍晚的风裹挟着丝丝凉意,吹拂在人脸上时,不经意间便将鬓发也给拨弄到了面庞上。这样的情境,让人觉得有些痒痒的。   顾令颜将发丝挽到耳后,拿着药瓶往徐晏手上倒,动作很快,动作也很迅猛。每一处都没放过,每一处都倒了厚厚一层。   池边点着数盏灯,浅淡的金色覆住地上的每一寸,倾洒在俩人身上时,将俩人的身影拖长,映在池边的青砖上。   徐晏悄悄地侧首去看,因灯火是斜着照过来的,影子里的俩人挨得极近,看上去似乎是相拥着的。他凝着看了一瞬,趁着没人注意,将那擦拭过伤口的帕子掩进了袖子里。   “你撒多了些。”徐晏这才看向自己的掌心,温声说,“有些疼。”   顾令颜盖好药瓶扔回给他,懒散道:“我哪里懂这些?只想着撒多一些药粉,殿下能好得快一点。”   少女的裙裾被晚风吹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却又仿佛要乘风而去。秾丽的五官在夜色下,朦胧的看不真切。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竹林练剑,而后看到了立在窗边的她,闲极无聊,便去问她想不想学。   那时也是这样的漫天星辉,但却抵不过小姑娘眼眸中的喜悦。   徐晏眸中忽而映了点笑意,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还未开口,天上便蓦地飘起了雨。   雨水滴在脸上,冰冰凉凉的触感,砸得顾令颜稍愣了一瞬。   然而就是这一个愣神间,那雨竟是开始大了起来。雨势不算湍急,雨珠并不细密,然而每一滴雨珠都砸的极为用力。   手忽的被攥住,尚且来不及甩开,便被用力往前拉着跑了起来。雨珠洒在眼睫上,模糊了一片视线,也令眼前那藕荷色的身影也一片模糊。   直至进了一旁的凉亭里,顾令颜的手才被松开。   深吸了几口气,因迅速跑动而剧烈起伏的心跳才缓缓变得平稳,她转过头去看了眼身旁那人,却见对方没看她,正看着面前的雨帘,若无其事道:“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先前分明还是一片晴朗,又不是夏日,怎么这雨说下就下了起来。   顾令颜有些烦闷,至凉亭上的石凳坐了下来,拿起茶壶想要给自己斟一杯茶,平缓一下心绪。   然而等将茶壶提起来往茶盏里倒水时,才想起来里头根本没水。   徐晏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周遭只剩下阵阵雨声,偶尔夹杂着几声鸟雀的鸣叫,而后又很快的没了动静。   俩人之间的气氛带着些怪异,还有些许的尴尬。   “颜颜。”徐晏突的开了口,轻声说,“以前我同老大他们打架时,都是你替我上药的。”   顾令颜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她先前的那句话。   她说她哪里懂上药,可徐晏从前同人打架时,每每都是她给上的上药。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淡声道:“都是从前的事了,我记不大清,故而也不知该如何上药。”   徐晏瞥她一眼,声音又柔了三分:“是么?”   从前他跟越王等人打架时,虽总是能以一胜多,将越王几个打得抬不起头来,但自己身上也总是要挂一点伤的。皇帝嫌他又闹事,只让太医开了方子,却不许侍从给他上药。   朱贵妃也嫌他跟人打架,明明赢了还这么惨,也懒得搭理他。   那些伤口便只能自己处理。   然而有些地方的伤口不好上,或是有自己涂不到的地方。   顾令颜便帮他涂那些他不容易碰到的伤口,后来干脆脸上胳膊上的,全都给他处理了。   “以前你总是给我上药,我便习惯了。”徐晏低头笑了一声,包含着一层苦涩。   后来他同越王打架时,总想着,反正现在有人帮着上药了,那就打的再狠些吧。   顾令颜没搭理他,只偏头看着亭外一阵阵的雨丝,待过了半晌,方才转回了视线,淡声道:“嗯。”   伤口上了药,又被雨水给淋了一阵,徐晏先前的那点酒意,此刻早已消散殆尽。   他望着顾令颜淌着水珠的鬓发,想要抬手替她拭去。刚把手抬起来,又收了回去:“如何能习惯呢。”   又怎么可能习惯得了?   手上宛若还残留着少女的馨香,徐晏蜷了蜷指尖,轻声说:“快要发兵高句丽了,我也要去。”他凝着少女瓷白的面庞,接着道,“今年赶不上你生辰,我让人给你制了张琴,等我回来时,那琴应该就制好了,正好能送给你。” 第60章 而太子则亦步亦趋的跟在……   春雨并不十分猛烈, 亭外淅淅沥沥落着水珠,偶尔有一阵风拂来,将雨丝斜斜的打进亭内。   天色愈发的暗沉, 伴随着一两声春雷乍响,亭外走道上的灯火也忽明忽灭。   顾令颜望着外面如注的雨,缓缓眨动了下眼睫, 容色浅淡无波,没答他的话。心底却是略惊了一下。   外面都在传将要发兵高句丽, 众人都将信将疑着, 没想到还是真的。   晚间本就冷, 再加上这混着风的雨水, 便愈发的寒气深重。顾令颜捻了捻衣袖, 恍觉自己穿的稍有些薄了。   放在黄昏时有些落日余晖,倒是刚刚好, 然而到这晚间却是不够了。   她未曾说话,徐晏倒是先开了口:“是同你那张春雷一样的蕉叶式, 我想着,你应当是喜欢这样子的。”   顾令颜悠悠转回头, 那双杏核眼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随后又轻轻垂下:“春雷只是断了雁足,已经修补好了, 不用劳烦殿下了。”   其实她并未多喜欢蕉叶式,反倒是偏爱伏羲式, 只不过是因为常用的琴是蕉叶式,懒得换罢了。   除此之外,她自个收藏在书房里头的几张琴,大多都是伏羲式的。   徐晏轻应了一声, 拧眉望着她:“我知道,只是我想另送你一张罢了。不是什么传世名琴,你若是喜欢便留着把玩,若是觉得音不好,就扔了吧。”   雨势略小了些,徐晏侧眸观望,又道:“以往你生辰,我从未认真送过你什么生辰礼……”   “殿下若是因此觉得愧疚,那倒是不必了。”顾令颜忽而开口打断了他,声音柔和,“殿下日理万机,我从前都没在意过这些,如今便更不会在意了。”   从前她喜欢他,将他送的每一样东西都悉心珍藏,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甚至还会自个给他找理由。初时有过挣扎和绝望,如今对这些,倒是没多少心思去想。   徐晏心口堵得慌,浑身僵硬了片刻后,颤着声音说:“不是、不是的。我只是想要送你一份生辰礼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让人开始斫琴的时间晚,今年送不了你了。”   一张琴要斫好,起码要一两年的时日。   顾令颜没说话,只扯了扯快要从肩上滑下来的披帛,平静的看着面前那人。只这么随意一瞥,便从他面上瞧出了许多,有慌乱、有无措、有惊惶。   更是从中,瞧见了她的曾经。   被她那双眸子看着,忽然间,徐晏便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对这样的情境束手无策起来。也是平生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尴尬与难堪。   他下意识想着,她从前来找他时,所承受的便是这样的无视么?又或许比无视还要难受许多,偶尔还会掺杂着他的冷言冷语。   外面锣鼓声喧天,想必是豫章郡公府送嫁的乐声,还伴随着众人的叫嚷。   起来走动两步,环顾了一番四周,顾令颜叹道:“这雨要是再不停,我们今晚怕是要被困在这了。”   整个府邸都忙着送嫁,哪有人会注意到这池边僻静一角。   “傍晚时还没有云,下不了多少时间,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停了。”徐晏接过了话头,将眸光落在立在亭前的那人身上。   少女的衣衫被风扬起,披帛飘动,衣袂顺着风的方向荡起一个弧度,随着她整理衣裙的动作,环佩声叮当作响。   平日里不曾留意过,今日一瞧,才发现她纤瘦得惊人。   许是又被寒风给吹了一阵,她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徐晏皱了眉头,想要脱一件衣衫给她加上,却又恍然想起自己今日只着了身单衣。   亭外的雨势愈发的小,却没完全停下,心底里有个声音叫嚣着,想让这雨永远不会停歇,这样俩人相处的时间便又更多了些。   可理智却又告诉他,她身子从小就偏弱,受不得寒气。   “但愿吧。”顾令颜敛着眉,温声回了一句,却是站在亭子口那里,没回去坐着。   她心里一直防着徐晏问起那幅画的事,连怎么应付都想好了,他却又没问。   倒给她省了不少事。   徐晏在身后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颜颜,我去年生辰时,你没给我送生辰礼。”   顾令颜没想到他记性这么好,差点就笑出声来了。呆立了一阵后,转过头蹙眉看他:“嗯?”   “你可不可以,给我补送一个。”在亭子里坐了会,心绪平稳下来以后,先前的酒意便又上头了。   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迷迷糊糊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   显然是没想到他突然变得这么不要脸,明明先前都还是一副瑟缩的样子,顾令颜滞了半晌,方才斩钉截铁回他:“不行。”   风雨又稍微大了些,顾令颜往里走了几步,防止被雨水给溅湿衣衫。   徐晏起身朝她走过来,步子有些磕绊,唇紧紧抿着,抬眸凝望她的眉眼,眸底有着暗红的血丝,还掺杂着些浓郁到化不开的颜色。   “颜颜。”他开口唤她。   那张本来尽是不羁和嚣张的面庞,此刻竟是带着些许委屈,原本凛冽的俊朗眉眼,也温润了些许。顾令颜被他逼得想要后退,却又想起再退便要被风雨给淋到。   “小心些,便被雨给淋湿了。这样的时节,最容易受风寒。”徐晏伸手攥住她的胳膊,轻声道,“颜颜,送我一个好不好?”   将人给攥回来后,他又急忙放开手,垂下眸子惊慌失措的看着她。   他似有些委屈:“你从前都会送我的,每次都会送我生辰礼。你送过我镇纸、佩玉、蹀躞带、金带钩……”一样一样数着,几乎要将她送的礼物给数个遍。   顾令颜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间心乱如麻,将头瞥开,不想去看他。   看了便觉得心烦。   “你去年曾说过,生辰时要送我一幅画的。”徐晏说话声音很含糊,但她离得近,还是听清楚了。他又问,“颜颜,画在哪里呢?”   他衣襟上的酒气很清晰,虽别开了头,还是一刻不停地闯入她的鼻息间。   顾令颜皱了皱眉头,淡声道:“本来画好了想送的,后来想了想,还是烧了。”   雨滴沿着亭檐飞速下落,形成了一道一道的线。徐晏的面容僵了半晌,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等渐渐回过神后,问:“烧了?”这一声很轻,近似于呢喃。   “烧了啊。”顾令颜点了点头,看了眼刚才被雨水淋过后湿漉漉的手,想掏出帕子来擦拭一下,又想起自己随身带的帕子刚才已经给了徐晏。   手上的感觉很不舒服,且还有些冷,顾令颜用力甩了几下,才觉得好受了些。   徐晏呼吸急促了起来,软着声音问:“再送我一幅好不好?”连着声音,都夹带起了委屈,让人听了竟是觉得有些不忍心。   顾令颜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颜颜,你去年说好了要给崇政殿前的庭院画一幅的。”徐晏想要去拉她的衣袖,快要触碰到时,又怯怯的收了回去,“送我一幅吧,让我去辽西的时候带着。”   他声音沉闷,眼尾泛红,站在那像一只失踪的小兽。   “殿下生辰时,并不缺礼物的。”顾令颜没应下,只偏头看着他,“我烧那幅画时,心里只当已经送给过殿下了,至于到底收没收到,那就是殿下的事了。”   徐晏又低着头,小声嘀咕:“你以前不是这么唤我的。”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偶有一两滴水珠顺着屋檐滑落,弯月也从云层里冒出了头。顾令颜转回头看了眼,轻声说:“雨小了,回去吧。”   说罢,她率先往外走去。下了好一阵的雨,因池边的路许久未曾修葺过,有不少小水坑横在路中央。若是一脚踩下去,必定要溅得满身都是水珠。   顾令颜小心翼翼地拎着裙摆,绣鞋轻点,避开那些水坑。然而池边的灯已经熄了不少,偶有几盏还亮着的,也已经是黯淡不已,火苗在灯盏中飘摇,几乎是下一瞬就要熄灭了。   徐晏跟着她身后亦步亦趋,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   “颜颜,注意看路。”徐晏在她快要踩上一个水坑时,又出声提醒了句。   顾令颜本已经看到了那个水坑,正要避开时,却被他这声音给一搅和,顿时方寸大乱。身形不稳的落下了步子,还是踩到了一些水坑,将鞋后跟给溅湿了些。   她有些烦乱的回头,瞪了身后那人一眼:“殿下让我注意看路,你在我后面将光都给挡住了,我怎么看路?”   徐晏身形高大,影子拖得老长,本就遮住了她面前的一片光亮,让她看不清地上的路。   再这么跟个老媪似的催促,更是让她走不了路。   徐晏被这么一瞪,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住了她的光。顿了片刻后,便往旁边让开了一步,随后问她:“可以了吗?”   顾令颜没理会他,已经转过身提着裙子走远了。   俩人进宴饮的花园时,正好撞上众人送嫁到门口回来。   有几个小娘子走得慢些,还没进花园。便是这么慢了一步,却正好瞧见顾令颜绷着脸走在前面,而太子则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似乎怕被落下了般。 第61章 整张脸都像僵住了般……   直到那两道身影进了花园, 鹅黄色的长裙擦着月洞门而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阵浅淡的馨香。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怔忡的看着前方垂挂着绿萝的月洞门, 眼中溢满了不可置信,有一人随后捂着心口,喃喃道:“这、我可是眼花了不成?是太子殿下跟在顾令颜身后进去了?”   一想到刚才顾令颜那冷淡神色, 再配上太子低眉敛目的神色,她同喝醉了酒一般的恍惚,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可是太子吃错药了?明明、明明不该如此的呀!   “应当是没有的。”一个着绿衫的少女转头瞥了眼, 朝着花园踱着步子走, “就算是你眼睛有问题, 难道还能咱们一块看错了?”   先前说话的少女怒道:“你!你会不会说话的?”   绿衫少女已经进了月洞门, 懒洋洋道:“不会啊,怎么着?”   她迈着摇曳的步子缓缓往前走着, 不大一会就走远了,再隔了几株茂密桃树, 那身姿便愈发的瞧不真切。   最开始说话的少女火气直往上冒,涨红了脸却没处发泄, 眼眶都红了一圈:“她贯会嚣张!顾令颜都没她那个猖狂劲。”   旁边几人跟着一块安抚她, 温声说:“他们谢家人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那些世家一直都瞧不上咱们这些寒门, 你下次少跟她说两句就行了,别搭理她。”   几人一块咒骂了几句, 又转回去聊起了刚才瞧见的事。   一直到进了花园后,看到太子手里拿着个剥好的橘子递给顾令颜,方才略停歇了片刻。   顾令颜进了扫视了一圈后,没瞧见顾容华等人的身影, 便找了处僻静的位置坐了。本打算坐着歇息一会,多半就到了回去的时辰,哪料到徐晏竟是跟了上来。   “殿下不能自己找个地方坐么?”顾令颜侧过头看他,皱着眉问,“此处女眷多,殿下在这,恐怕不合适吧?”   被她这么说,徐晏倒是面色如常,动作顺畅的从桌案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别处人太多了些,不大习惯,就这里人少了。”   他不喜人多嘈杂的场合,顾令颜一直都知道,幼时的元日宴,还会偷偷拉着他从筵席上跑出去,到海池边上解闷。   顾令颜向后靠了靠,略思索后,又往旁边挪动了一下,淡声道:“我以为,我同殿下之间,还是应该避嫌才是。”   “嗯。”徐晏轻应了一声,抬首望着她,随后将自己手里已经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还挺甜的。”他找人问过了,她虽不爱吃那些甜腻的糕点,却喜欢这些果子的甜味。   顾令颜一阵气血上涌,勉强压下心头的那阵愠怒,咬着牙说:“既然这么甜,那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似是早就料到了会被拒绝的结局,徐晏扯着唇角笑了笑,将橘子收了回去。动作流畅极了,倒是没有一点尴尬的样子。   聚在不远处看着的几人惊掉了下巴,哆哆嗦嗦道:“我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呀。”   按照大家从前的认知,分明该是顾令颜围着太子转才对。   “咱们从前,没得罪过顾令颜吧?”有人颤着声问了句,面上神色带着点后怕,手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旁边那人仔细回想了番,心跳如擂鼓般疯狂敲打着,整个身躯要承受不住这样的颤动,最后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没有吧?咱们又不像白源那伙人那样嘴碎,什么话都喜欢往外讲,还爱说人坏话。”   几人逐渐放下了心来:“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送嫁的队伍也已经出了豫章郡公府的门远去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开始散去。先前人声鼎沸的花园也没了之前的那阵热闹劲。   顾令颜在心底盘算着归家的时辰,面前却又突然出现了一个石青色的汝窑小碟,上面摆着整整齐齐的橘瓣。   “我替你分好了。”徐晏冲着她笑,眼中似盛着万千星辰,“我怕你不想一瓣一瓣分开,才不吃的。”   对着他盈满了笑意的眼眸,却又发不出火气来。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还停在面前,修长的手指间端着个瓷碟,一动也不曾动。   顾令颜忽然就觉得自己顿悟了。   她将视线从那瓷碟里一瓣一瓣的橘子上挪开,转过头,深深凝望进了徐晏的眉眼里,真诚道:“从前的事,是我错了。不该非要逼着殿下接受我的好意,明明殿下是不喜欢的,还硬生生被我逼成那样。”   “可殿下,也没必要这样报复吧?”   她眨了眨眼,一脸疑惑的看向他。他这是一定要将他经历过的那些,都加注在她身上一遍么?   徐晏心口一下子便被瘀滞住,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收拢,渐渐握成了拳:“颜颜,我没有这个想法。”   人愈发的少了,顾令颜放眼眺望过去,已经瞧见了顾若兰的身影。她站起身理了会衣衫,动作轻柔缓慢,仿佛一张无暇的美人图。   将衣摆和披帛都整理好后,她又捋了捋佩玉,随后莲步轻移,径直朝着前面那株老槐树走去。   徐晏握着那碟子橘瓣,就那么僵在那,指尖紧紧扣着边缘,指节泛白。   待看着顾令颜同身旁人说笑着,往月洞门的方向而去了,他才将碟子收了回来,摆在面前的案几上。   凝了片刻后,徐晏拿起一个橘瓣,缓缓送入口中。   味道很甜,汁水很充足,是他一向喜欢的甜。   可却又味同嚼蜡。   不知过了多久,徐晏才将那一小碟里的橘瓣吃完,直至最后,却觉这橘子不是甜的,分明充满了苦涩。   豫章郡公府离顾家不远不近,甫一上车,顾令颜便阖上了眼。   然而还没等她睡着,甚至车马尚未开始行驶,车窗便被人给轻轻扣响。   顾令颜懒懒的打了个呵欠,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斜眼朝外瞥了过去。只这么轻飘飘一眼,她那点子睡意霎时间便无影无踪。   “殿下这是做什么?”顾令颜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看向车窗外那人,指尖轻轻扣着窗沿。   徐晏骑在马上,是俯着身子看她的,容色淡然无波,只道:“天色有些晚了,宫门已经落钥,我怕是回不去东宫了。”   顾令颜不太明白他说这话是何意,只懵懵的点了点头:“哦。”   那双鹿眸就这么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夜间的星子映了进去,当中像盛着一汪湖泊。让人只消瞥一眼,便几乎要沉溺于其中。   徐晏喉头滚动了番,压低了声音:“我回不去了。”   顾令颜仍是那么抬首看着,半趴在窗沿上,原本梳的好好的垂髫分肖髻散乱了些许。有几绺发丝垂在鬓边,遮住了她的红珊瑚耳坠子。   “嗯?”顾令颜缓缓眨了下眼睛,蹙着眉头说,“那该如何呢?”   她有些想不明白,太子回不去东宫,同她有何干系,竟还要跑到她这儿来,专门敲窗说一遍。   可就算是说了,她也没法子让宫门大半夜的给他打开。   徐晏单手握着缰绳,勾唇笑了一下:“我回不了东宫,今晚没地方住。只是有些东西要去问师傅,恰好与你同路。”   -----   朱贵妃手里翻着书卷,一旁的九连枝灯点满了烛火,微微摇曳着。   灯火晃动了一下,比先前略黯淡了些。朱贵妃将书卷放下,召婢女过来剪灯花,随后问道:“三郎呢,可回来呢?”   锦宁给她添了盏茶,温声回道:“没呢,奴婢刚让人去问过了,今日下了雨,当时在豫章郡公府上杯困了会。如今宫门已落钥,却不好派人去问了。”   “算了。”朱贵妃揉了揉眉心,轻声说,“这么大个人了,总能找着地方住的,不必管他了。”   锦宁掩唇一笑:“娘子明明是担心殿下的,却总是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来。”   朱贵妃瞪她一眼,拿指尖抵了抵锦宁的额头:“就你会说!一天少说两句话,能把你怎么样?”   锦宁急忙捂着额头,通呼了一声:“娘子惯会欺负我。”待先前剪灯花的那宫女下去后,她低声说,“婢子今日带着人洒扫库房,看那副十二树花钗的色泽不如从前了,娘子可要拿去找匠人重新……”   “不必。”朱贵妃淡声说,“扔了吧,看着心烦,还有那套祎衣也扔了。”正待继续说话时,殿外忽而便响起了阵脚步声。   一身着绯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款款步入,其蓄着短须,身形高大,器宇轩昂,只是腰腹间难免有着发福的痕迹。至殿中铺就的绛色地衣上站定后,他微微笑了一下:“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圣人!”朱贵妃急忙命人收起画卷,起身提着裙摆下来迎,“怎么这么晚了过来?”   徐遂伸手将她搀扶住,温声说:“刚批阅完奏章,便想着过来你这看看,哪想到你竟还没睡。”   “我记得石美人的宫室,离此处也不算远。”朱贵妃勾出一个浅笑来,眸中笑意盈盈。   石美人是近来宫里的新宠,是一个世家送上来的旁支表姑娘,这几个月颇受皇帝偏宠。   徐遂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这是醋了?”   朱贵妃气血忽而堵住了片刻,整张脸都像僵住了般,深吸了一口气后,慢慢绽出来一个笑。 第62章 留着以后用   清思殿内光影绰绰, 烛火忽明忽暗,将人的面庞映衬的无比柔和。一众宫女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掩好了殿门。   朱贵妃低垂着首, 一颦一笑间尽是无限风情,她抬起眸子朝上扫了一眼,声音轻柔多情:“圣人说这些话, 就没什么意思了。”   “好了,不过是句玩笑罢了。”徐遂笑着揽了揽她的肩膀, 亲昵道, “你若是不喜欢, 就打发了, 好不好?”   他靠的太近, 身上的沉香味传来,惹得朱贵妃不禁皱了皱眉头。   她偏头避开, 声音淡淡:“圣人,石美人并未得罪过妾, 妾为何要不喜欢?”一个无子嗣的妃嫔,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况她进宫这几个月, 皇帝来她寝宫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何乐而不为呢。   除去来她寝宫的次数少了,去别处的次数更是少, 底下不少妃嫔来清思殿哭诉,话里话外想说石美人狐媚, 求她做主。   徐遂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哄:“是朕乱说的,少君贤德,怎么会不喜欢她。”   朱贵妃斜睨了身旁的人一眼, 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捋了捋裙摆后说:“圣人知道就好。”   所谓灯下看美人,便是莹莹暖光一照,面上的些许小瑕疵是顺着昏黄的光尽数隐去,只剩下姣美之处。   轻蹙的柳眉,微垂的凤眸,在烛光下温柔润泽的皮肤。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都让人移不开眼。   徐遂望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又突的变得暗沉了许多。   他缓缓走过去,在朱贵妃旁边坐下,好歹还记得自己今晚过来的本意,将手里的一卷纸递了过去:“今日下午见着浔阳了,她同朕说起八娘的婚事,朕才想起来她同七娘都大了。对了……她二人是多大了来着?十六还是十七?”   朱贵妃掀起眼皮看了过去,良久后扯了扯嘴角:“七娘十五了,八娘十四。”她接过皇帝递来的那卷东西翻看,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卷动着,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这是圣人拟的名单?”   徐遂点了点头,温声说:“大多是世家子弟,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名声也不小,都是能文善武的。七娘和八娘无论择了谁,都不算委屈。”他手指在卷轴上点了点,“这个冯安民是历阳郡人,年纪轻轻的已经在秘书省任校书郎。”   朱贵妃凉凉一笑,心道委不委屈,同她有何干系。却还是将名单上的人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方才偏过头说:“她二人是帝女,嫁谁都是下嫁,自个喜欢是最重要的。”   她坐直了身子,手搭在膝盖上,仰着头温声细语的说话。   随着天上明月的移动,原本从半敞着的窗牖里洒进来的光,一下子就没了踪影。殿内也跟着暗了不少。   徐遂眸光微动,低着头轻吻朱贵妃额发,温声说:“是该如此,那就还是同往常一样,让这些儿郎都往麟德殿以待遴选。少君,彼时还要辛苦你了。”   朱贵妃面带微笑,缓缓道:“好,圣人。”   徐遂霎时露出些许满足之色,揽着她肩头的手指也忍不住摩挲了两下,初春的室内穿的并不多,衣衫轻薄而顺滑,触感竟是意外的好。   他便忍不住多蹭了几次。   朱贵妃往旁边挪了挪,坐开了些,指着卷轴上的一个名字说:“圣人,你既然说要在麟德殿选婿,这顾三郎都去了河西,如何能来应选?”   那卷轴中间的一处,明晃晃写着顾证两个字。   徐遂凑过去瞧了一眼,一下子滞住:“朕倒是忘了这回事,单想着上回马球赛他还算英勇,就给加上去了。除此之外,顾家三娘同三郎的婚事没了,朕心里也不是滋味,想着补偿一番。”   朱贵妃这回倒是笑不出来了,回想着七公主和八公主的音容笑貌,暗道这算什么补偿,分明是想害人。   “少君意下如何?”徐遂又问她。   让顾三郎尚八公主,那就是在把顾家往越王那边推。可要是让他尚七公主……朱贵妃更怕顾家人生吞活剥了自己。   平时跟在自己身边的,能不知道她性子有多坏?   朱贵妃捂了捂脸,放柔了声音:“顾家三郎固然不错,可这偌大的长安城,多得是出色的少年郎。圣人要是心里不是滋味,待他在河西立了功,好好嘉奖便是,何须拿七娘和八娘的一辈子来填补。”   徐遂拿着她一只手把玩,垂着眼皮思忖半晌,方道:“你说的是。”   话音甫落,朱贵妃便跟着笑了起来,徐遂眸色深深,手或轻或重的揉捏着朱贵妃的指尖。   殿内烛火愈发的昏暗,此刻没了宫人进来剪灯花,大滩大滩的蜡油滴落在烛台上,汇聚了厚厚一层。更漏声清晰起来,似敲在人的心房。   正是情到浓时,殿门却被人扣响。   徐遂传了人进来,来人慌忙跪地低声道:“圣人,辽西急报!”   那人行色匆匆,显然是一份紧急公文。徐遂叹了一声,揉了揉朱贵妃的发顶:“我且去了趟紫宸殿,若是结束得早,再来你殿中。”   朱贵妃起身送他,拿了件披风系在他肩头:“国事要紧,圣人不必管妾。”   “少君。”徐遂凑近了些,在她耳旁低声道,“你这般,倒像是朕丝毫不把你挂在心上一般。”   朱贵妃掀起凤眸,温柔笑着。想说点什么,却又怎么都憋不出来。   待人终于走了,她靠回榻上歇息,随手拿了把团扇轻轻摇动。   “娘子,这副十二树花钗取出来了。”锦宁捧着一个偌大的锦盒,面色复杂的走了出来,小心翼翼询问,“可、可还要……”   那盒子精致华美到了极点,锁扣上还镶嵌了一颗硕大的莹润泛光的羊脂玉。   单单是锦盒,便已价值不菲。   皇帝刚登极时,底下将作监为讨好未来皇后,赶制了这一副十二树花钗出来,送到了当时的太子妃跟前。   谁能料到,皇帝登极后,却并未立太子妃为后。   十二树花钗,为皇后方可佩戴的礼冠,余者即便是太子妃,也只可佩戴九树。   朱贵妃扫了一眼,淡声道:“扔了,看着心烦。”   锦宁捧着那盒子,一步三回头的朝外走着。如她所料,还没走出一丈远,又被朱贵妃给叫了回去:“算了,我勤俭些,留着将来用也成。”   “是呢。”锦宁心下一松,转过头来笑道,“日子还长着,殿下也大了,说不定娘子不日就能封……”   尚未说完,触及到朱贵妃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又悻悻住了嘴。   那双凤眸里清清楚楚问着,她是在做梦么?   心底纷乱如麻,锦宁又捧着盒子往库房走去,想着贵妃刚才说留着将来用,可却又分明否认了自己能做皇后。   那便是……   锦宁一下子胆战心惊起来,心脏飞快的跳动着,眼眸瞪大了些。   -----   顾令颜平日里一贯起得早,今日却是到了辰时一刻才起来洗漱。   “已经过了用朝食的点了?”睡了一晚上,口干舌燥得很,顾令颜捧着茶盏猛灌了几口,才含含糊糊的问了句。   傅母见她饮茶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头:“三娘,即便是渴极了,也不能如此喝水啊,否则同那些獠人……”   “林阿媪!”绿衣轻唤了句,温声说,“三娘刚起来,让她松快片刻吧。”   顾令颜没理会这边的动静,趿拉着绣鞋下了地,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一个小丫鬟赶忙回道:“是呢,正院那边已经用过了。夫人说三娘难得睡这么好,就没让奴婢叫,还派人送了些吃食过来。”   踩着鞋到窗边望了一眼,果然已经是艳阳高照。   侍女替她更衣完,用了些吃食后,便趴在窗沿上看外面渺渺云雾。   浅金色的光洒在脸上,倒不怎么热,只觉得暖暖的。   绿衣过来给她加了件外衣,温声说:“昨日三娘在车上就睡着了,回来后迷迷糊糊地洗漱了翻,就睡了。连往日里睡前要看的书都没惦记着看。”   顾令颜撑着头回想了片刻,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指尖敲击着窗牖,问道:“何时回来的呀?”   “奴婢不记得了。”绿衣摇了摇头,“奴婢当时敲着车壁,车里却半点声响都没有。旁边太子殿下以为出了什么事,差点掀开帘子进去看,还好奴婢给拦住了。”   顾令颜眨眨眼:“太子殿下?”   “是呀。”绿衣皱着眉头说,“太子说宫中落钥了,正好有事要寻郎主,就来了咱们府邸里头。”   顾令颜这才恍惚着回过了神,逐渐忆起昨晚的事。   正要说话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着柳绿长裙的人气冲冲闯了进来:“三姊,一大早的可真晦气!”   “怎么了?”顾令颜让人拿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汗,“可用过朝食?”   顾容华在一旁坐下,摆了摆手说:“用过了。就是刚才在池边回廊里头见着了太子,还问我你起了没有,知不知道你在哪。烦得很。”   顾令颜拨弄了下染了蔻丹的指尖:“后来呢?”   “我不想理他,便说你没起。”顾容华大咧咧靠在凭几上,哼道,“然后他好像就走了。” 第63章 声音凉成了一片   “走了?”顾令颜手里拿着个青梅咬了一口, 不解的看过去,“走去哪了?”   她眸子里盛了点疑惑,像是一汪碧泉般动人心弦。   顾容华眨眨眼, 脆声说:“就是走了呀,我看他离开的方向,要么是出府去了, 要么是去了外院的书房。”   清晨的朝晖照耀了一方天地,窗外的杨柳顺着东风摇曳生姿。几只鸟雀立在枝头鸣叫了几声, 又振振翅膀飞离。   顾令颜兀自望了一会, 手肘支撑着桌案, 歪着头轻轻靠在手背上, 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知道了。”   她将青梅的碟子往顾容华跟前推了推, 温声说,“就这么点小事, 也值得你专门跑来说一趟。”   顾容华拿银签戳着盘子里的青梅,戳完这个戳那个, 却没拿起来吃,瞪大了眼说:“哪里是小事啦, 他特意问这么一句, 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我当然得赶紧来同你说一声了。”   太子以往从来不会主动找她说话, 虽勉强算是认识,可路上遇见了无非是她行个礼, 太子道一声起而已。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多余的话讲。   今日太子突然喊住她问顾令颜的动向,甚至还关心了她几句,难免让人觉得不对劲。无事献殷勤, 总是会让人想着多加防范。   “好了好了,知道了,不是小事。”顾令颜揉揉她的发髻,温声安抚了几句,直到她应下明日出去玩的事,顾容华面上的不高兴才逐渐消散。   从回廊边离去后,徐晏确实往外院的方向去了,先是去了一趟顾许处,而后又去找顾审说了会话。   从顾审的书房出来,虽是初春,然却已经临近午时,阳光明媚到晃眼。他只着了身单衣,然身上还是有些燥热感。   本该快到用饭的时辰,他在书房中磨蹭良久,将能说的话都说遍了,顾审也没有任何要留他用饭的意思。   行至大门处,却见得一人将将下马,十分之眼熟。徐晏眯了眯眼,立在台阶上俯视来人,问道:“来做什么呢?”   朱良济手里提着个盒子,正要迈步上台阶,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了一跳,待行过礼后,温声道:“回殿下话,我是来寻顾阿叔和李家阿兄的。”   徐晏的眸光落在他手中提着的盒子上,淡声问:“手上提着什么?”   声音慵懒,却又隐藏着危险。   “是作画用的绢帛。”朱良济笑了一声,眼中溢出来几分光,“彤娘让我帮忙送来的,我恰好来,就顺便带着了。”   徐晏垂在身侧的手掌倏尔握紧,缓缓走下台阶,看向了朱良济。   他身量略高些,此刻俩人虽都站在青石地面上,但他的视线却还是略向下的。   “孤依稀记得,你从前同顾证要好?”徐晏哑着嗓子问,竭力克制住自己眼底的阴翳,脸上尽量显出平和之色。   朱良济愣了一愣,随后颔首:“是,我从前同顾三要好,只是他去了河西,过来便只能找李家阿兄了。”   他和顾证差不多年纪,自幼相识。顾许顾诀年长许多,从小就懒得带他们玩,顾谚又小了几岁,说不上什么话。   徐晏凝着他看了许久,朱良济有些摸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在太子凌厉的目光下软了脚。   良久,徐晏淡声道:“顾证已经去了河西,你既然同他要好,怎么不同他一块去?”才刚刚送走一个沈定邦,转眼竟又来了个朱良济。   也是他看走了眼,没想到他这表弟,还藏了这能耐。   沉默半晌,朱良济忽而对着他郑重行了一礼:“殿下说的是,我确实不该在此虚度光阴。此次远征高句丽,敢问殿下可要去?可否带上我?”   徐晏皱紧了眉头,一阵烦躁感袭了上来,未曾答话,径直转过身走了。   回东宫后,侍从已经在崇政殿摆好了膳食,只等他回来用膳。   正要用膳,殿门被轻轻扣响,万兴在外面恭声道:“殿下,程先生一行人来了。”   才刚刚净手完毕,面前的汤羹还未曾用上一口,徐晏皱了皱眉,将人唤了进来,随口问道:“可用过午食了?”   “用……”程滨齐张了张口,然而话还没说完,胳膊肘却被人给捅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却见得旁边的王毓民笑道:“回殿下话,圣人方才传了旨意出来,臣等刚处理完政务,还未曾用过午食。”   徐晏让几人坐下一块用,挑着眉看过去,手里搅动着自己碗中的馎饦,示意几人先行开口。   程滨齐拿食箸往胡饼上涂了些羊肉,沉声道:“殿下,圣人刚刚传诏要在长安和东都招募兵士,又令诏从吴、越、楚三地调集水师,不日将要远征高句丽。”   徐晏往馎饦汤里撒了一小撮胡荽,想起前些日子高句丽不断扰边,连过年时都未曾停歇,沉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   “此次东征,正是练兵的好时机,殿下当要早做决断!”王毓民躬身行了一礼,急切道,“唯有手中有兵权,殿下的位置,方能稳固。”   徐晏将汤匙扔下,揉了揉眉心:“孤知道。”   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无论是朝中世家还是诸王、抑或是他这个太子,唯有手里有兵的,才能有所依仗。有几个老牌世家虽绵延数百年,然而早就忘了最初安身立命的东西,成日只懂吟弄风月。   身上虽还带着从前的一股子傲气,然而谁都知道不过是徒有虚名。   本朝太子手中可掌握的权力,可谓是历朝历代太子中最少的。再加上当今皇帝做太子时曾动过逼宫的念头,在立储之初,就对东宫严防死守。   “这时节,并不是发兵的好时机。”徐晏皱着眉头,将身子倚靠在了凭几上,“已经是春日,等兵士募集好了往涿郡去时,就快要入夏了。”   “走陆路容易生疫病,走水路多风浪,也不太平。”   众人皆沉默下来。   此时并不是征战辽东的最好时机,绿水天险横跨高句丽境内。要想攻打高句丽王城平城,要么横渡绿水,要么是走海路。   若是冬日发兵,还能趁着绿水结冰之际直接踏冰过去,连船都直接省了。   程滨齐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陛下圣意已决,还对哥舒将军说,今年定要在平城下耀兵。”   “且看看再说。”徐晏没立刻应承下来。他是想练兵不假,但却不想直接将人给练没了,更不情愿带着无数人过去,最后一无所获。   -----   顾审这段时日难得跟郑青安统一了战线,每日劝着皇帝先别忙着发兵,好歹等到了夏末,天气转凉的时候再出兵。   郑青安本就不赞成发兵高句丽,上一回虽被皇帝给骂了回去,但过了这么久,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眼见着顾审居然也跟他一块劝着,便趁了下朝的时候走到旁边去,斜眼问道:“哟,顾侍中怎么转性啦?从前不是还骂过我,怎么说我来着?现在这样子,顾侍中是在高句丽找着了自己失散已久的谁了?”   顾审从前被郑青安逼急了,曾骂过他是高句丽人养的,故而才左右维护、不情愿同高句丽开战。   郑青安的生母是新罗婢,他父亲没有嫡子,后来唯一的庶子也夭亡了,才认了他回去。   新罗三十多年前被大齐联合百济剿灭,在此之前一直是高句丽附庸,攻打大齐、阴奉阳违的事一样没少过。因着这个缘故,新罗人在大齐的名声,一向不大好。   “此一时彼一时。”顾审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我与你的谏言到底不同,还是离远些好,免得被人给误会了。”   说着,他又往旁边站开了些,疾步往前走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郑青安暗地里啐了一口,轻声哼道:“这老货!”   朝中虽有不少反对的人,然支持此刻发兵的却也占了不少。   大朝会上,兵部侍郎道发兵高句丽传闻已久,且圣人已经下了旨意,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直接说到了皇帝心坎里去。   小半个月后,几地的兵士便已经募集齐了,一同往涿郡进发。   “你不是说要去高句丽,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怎么不去?”朱贵妃落下一枚黑子,挑眉看了眼对面的人。   徐晏手中执着白子摩挲,片刻后道:“时机不对。”   朱贵妃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摇头道:“要是这次真的攻下来了,你以后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难。”徐晏落下白子,声音低沉。   朱贵妃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后转了话题:“三郎,我听彤娘说起,顾家已经在给颜颜相看人家了。”   她声音轻柔说着,眼睛虽看着棋盘,余光却不住地往徐晏身上瞟。   朱修彤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但她却记了下来,便是要故意说给徐晏听的,想看看他的反应。   然而徐晏却没答话,神色自若的往棋盘上落子。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抬起眼眸说:“是么?”声音凉成了一片,光是在一旁听着,便能觉出无限的寒意来。 第64章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   此后徐晏再没说过话, 紧抿着唇,面容浅淡而又迅速的落子,一局棋结束的时间, 比往常快了一倍。   因殿内颇为安静,即便是坐在对面的朱贵妃,也感受到了他急速加快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在心底盘算着这相看的人家会是谁,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个他不知道的?   想着想着,徐晏心里便慌乱了起来, 面上一下子就像布了层阴霾一般, 让人瞧上一眼都生出几分惧意。   心里想着事, 落子时便是方寸大乱, 徐晏最后投了子, 道:“阿娘,我输了。”   “你心不静。”朱贵妃轻叹了一声, 俯首将棋子一个一个的拂进棋篓里,指尖忍不住带了些颤抖, “他也到底是老了。”   徐晏低垂着头哂笑了一声,何止是因为老了?   年少时便是刚愎自用, 否则也不会一意孤行惹了先帝猜忌, 而后几经废立才收敛了些许。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又年纪渐长, 当然不会将别人的话放在眼里。   将棋盘收拾完,俩人用过饭后, 徐晏便起身要回东宫去。   “还有些政务没处理完,我便先回去了。”他轻声道了一句,“还约了顾许未正过来。”   朱贵妃坐在那没动,偏过头扫了他一眼, 淡声道:“去吧。”她眉眼间溢了些疲态,连眼皮都懒怠掀起。   待人走了,锦宁手里捧着份名单上前,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娘子,这是今日过来选驸马的儿郎名单,请娘子过目。”   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名字,具是长安城中世家子弟,甚至还有从附近郭县而来的人。   朱贵妃只偏头用那双凤目一扫,忍不住嗤笑:“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圣人自己定夺不就行了。”靠在榻上顿了片刻,她又忍不住想着,若是她的六娘还在,也到了择婿的时候了。   锦宁笑了声,没说什么,心里清楚她这会也只是再发泄怨气罢了,并非真的不打算操持这件事。   朱贵妃凝着窗外庭院看了良久,忽而问道:“七娘人呢,一整日都没看见她,跑哪去了。”   锦宁在一旁回道:“七娘今日出去玩了。娘子忘了,昨日圣人过来的时候,公主缠了圣人良久,说今日想要出去逛逛。说是听白家小娘子说,今日西市有几个胡商,又带了点新奇的玩意过来。”   案几上茶盏里的茶水放久了,又被这一阵风给吹拂了许久,已经凉了下来。伺候在旁边的小宫女急忙上前来更换了茶水,换成了一杯龙眼茶。   “娘子饮些龙眼水,下了一上午棋,对眼睛好。”锦宁温言细语地说着,就要把茶盏给递到面前去。   朱贵妃却没接,瞥了那茶盏一眼后,皱着眉头说:“那白小娘子,是不是要给四郎做孺人的那个?”   她依稀记得吴昭仪曾给她举荐过,想为其求得一个太子良娣的位置,她一直就没松过口。   后来还带了人到她面前,却记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宁缓缓点了点头:“是,还是越王妃的堂妹呢。”   “明日叫上阿吴和七娘八娘一块去麟德殿,让她们自个看着,我就不做这个多事的人了。”朱贵妃吩咐了一句后,又点了点额头说,“对了,总共是选几日来着?”   殿门大敞着,阵阵清风顺着殿门和窗牖漏进来,竟是有那么些寒凉之感。   “圣人的意思是,要选三日。”锦宁从旁拿了件披风给朱贵妃披上,柔着声音说,“娘子还是应当注意身体,总得为了以后打算,娘子说是也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贵妃倏尔就眉开眼笑了起来,斜睨身后的人一眼后,点头道了声是。   她着实该好好将养着身体,皇帝早年内宠颇多,又仗着身子骨好胡作非为,年轻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几年已经愈发的不行了。   不说远的,她至少要能熬过了皇帝去。   -----   春日多情,梧桐树在东风吹拂下轻轻抖擞着枝叶,几只鸟雀停栖在枝头,发出了数声鸣叫。   “今年这城里的人都少了好多。”朱修彤看着窗外的景色,轻声感慨了句。   顾令颜俯趴在窗子上,垂眸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是如此,路上都没多少人。”   片刻后,又道:“胡商也少了好多,我想买的东西都没买全乎。”这次的话语带上了些许的惋惜,耷拉着眉眼,只差要叹一口气了。   虽说长安城行人少了许多,然而到底是西市,楼下络绎不绝的行人的说笑声、摊贩的叫卖声,仍旧是顺着敞开的窗子一刻不停的传了进来。   顾令颜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面前小碗里的梅花汤饼,心里仍旧在惋惜没买到自己想买的东西。   “等明日,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进宫玩呀?”朱修彤伸出手戳着对面的人,顺带眨了眨眼睛。   顾令颜用汤饼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玩什么?”   比起朱修彤三天两头的往宫里跑,识得宫里不少妃嫔公主,她这些时候除了些必要且人多的宴饮,已经极少往宫中去了。   朱修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皱着眉头说:“倒也没什么,就是明日宫里应该挺热闹的……”   话音未落,整幢屋子却忽然间震颤了一下,嘈杂的声音一部分顺着窗口,一部分从门口传过来。听着动静,似乎是楼下突然间闹了起来,男子的叫嚷声从窗口传了上来。   俩人对视了一眼,便让婢女出去瞧两眼,是出了什么事。   几个侍女出去瞧过后,回来禀报道:“一楼有几个男子在为难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只带了一个婢女出来,刚才就是她掀翻了桌案。”   “你们去叫楼下的侍卫帮忙拦着,问问情况。”顾令颜站了起来,还待再问几句时,朱修彤的贴身侍婢却忽然间闯了进来,面色惊惶。   那侍女道:“娘子,奴婢依稀瞧着,楼下那个被人为难的小娘子,似乎是七公主!”   顾令颜吃了一惊,急忙吩咐了侍女下去拦着,自己在后面理了理裙摆,嘱咐了朱修彤待会跟着下来后,也戴了帷帽慢悠悠的往楼下走去。   下去时,侍从等人已经将七公主护在了身后,那几个男子本就是西市的无赖,一向欺软怕硬。见有人将其护着了,且看打扮气质,定然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今日算你运气好,有人护着你了。”领头的一人恶狠狠说了句,“让你过来陪着饮杯酒还不乐意,要是这人叫你回去陪着玩,你只怕是乐着跟上去了吧?”   七公主柳眉一竖,就要怒骂,到底怕激怒了对方,没骂出口来。   顾令颜从楼上款款走了下来,先时已经立在楼道口看了片刻。见此情形便转头吩咐道:“待会将这几人扭送去见官。”   绿衣应了是,去吩咐几个侍卫了。   顾令颜行至七公主面前,问道:“公主今日怎的一个人出来,还没带侍从?”   她戴着帷帽,七公主本是看不清她是谁,看到这群侍从的主人家来了,她勉强也扬起了一个笑,正要说话,却听到了这一声熟悉的声音。   顾令颜又淡声问:“我让人将这帮人送去京兆尹处吧,依公主之见呢?”   她不喜七公主,从本心来说是不愿意搭理这件事的,但顾念着对方是女子,此刻无自保之力,却又不得不管。   且她今日同朱修彤在此处用午食,有心人想查出来再简单不过,七公主若真出了事,她二人难免不会被圣人迁怒。   七公主登时就变了脸色,咬着牙低声说:“顾令颜?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令颜:“……”   她懒得理会,便转过了身吩咐侍从如何将这些人带去京兆尹处,事无巨细的交代着。   “行了,你让你的人退开,我要回去了。”七公主恨恨的说了声,不悦至极。   顾令颜懒得转过头去,只淡声道:“把嘴闭上,待会你一块去找京兆尹将事情给说清楚。”她可没工夫去帮着陈情。   七公主跺了跺脚,怒声道:“我说了不去,我要回家去了,你听不懂吗?耽误了我回家,你担待得起?”   顾令颜微微侧首,略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大理解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反应。   愣神间,一道青色人影从店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锦盒,疾步走到了七公主面前:“七娘,这是怎么了?我刚才去没买到栗子糕,这几人是……”   顾令颜转过了身看向来人,冷笑了一声。她算是明白七公主今日发的什么疯,非要赶紧离开这了,原来是怕她瞧见。   她掩着唇笑了声:“郑阿兄,数日不见,怎么还跟七公主……这,不合规矩吧?”   郑柏舟涨红了张脸,急忙摆手:“没、没有……”   他兀自在那摆着手,七公主却突然间往旁边站了几步,退到了楼道口去,一脸嫌恶道:“谁跟他一块了?是他今日见了我,非要缠着给我买糕点,我推脱都推脱不得。”   郑柏舟也变了脸色,面红耳赤的同她争执。   七公主斜眼看着他,面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她怎么可能喜欢此人,不过是因为厌恶朱修彤总是帮着顾令颜,想着玩弄他一回再抛弃。   哪料到还没到抛弃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第65章 从身后伸出了一只骨节分……   整个食肆里头忙乱不堪, 店家带着一众人收拾刚才被掀翻在地的案几茶盏,先前的那几个男子已经被拷拿住了,在那叫嚷几声后发现无法挣脱, 便也不敢再言语。   店家一面收拾地上杂乱的物件,一面悄悄撇过头用余光往边上探寻。   僵持片刻,顾令颜轻笑了一声:“原是我的不是, 叨扰了二位的雅兴,你们慢慢玩吧。”   她招呼了一声侍从退下, 转过身就要拎着裙摆上楼去, 却被身后的七公主给扯住了衣摆。   “顾令颜。”七公主压低了声音唤她, 顿了片刻后说, “今日的事, 你不许告诉贵妃。”说到最后,她音调里带了些恼怒, 眉眼间也是显而易见的不耐。   郑柏舟立在一旁,脸色铁青, 一直未曾说话。   顾令颜将自己的衣袖给抽了回来,勾唇笑道:“公主, 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重要, 不愿意让我告诉贵妃听?”   七公主瞪她,恨声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顾令颜倒是难得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面上的笑意尽数敛去,眸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她凝着七公主看了片刻, 凉凉道:“公主既是要给我下教谕,不若明日派了人,传公主之教去我府上?”   本朝公主大多是出嫁前有的封号与食邑,除去武陵和浔阳外, 当今剩下的几个女儿都是如此。七公主未行过册封礼,实则算不上是公主。   触及到她寒凉刺骨的目光,七公主霎时哑了声,原本用力攥住她衣袖的手,也跟着缩了回来。   “你!”七公主哆嗦着唇,狠命瞪着对面的人,却半晌也发不出一个音来。她又不像武陵这几个姐姐一样有公主府和邑司,根本没有给人下教文的权力。   顾令颜嗤笑一声:“今日我也算是帮了公主,公主非但不感激,还对我颐指气使,也真是受教了。”迈上台阶前,她转过头看了眼郑柏舟,意味深长道,“那就恭祝郑阿兄,终能得偿所愿。”   她倒是没想过,郑家还有这尚主的心思。   转至楼梯口,却正好碰上了要下楼的朱修彤。见她又回来了,朱修彤便问:“怎么了,事情闹的可大?”   “用些精彩。”顾令颜往上走了两步,拽着朱修彤往回走,“你不必下去了。”   她径直往楼上走了,后面顾朱两家的侍从也尽数撤离,先前闹事的几个男子本想趁着机会跑了,又被郑柏舟的人给按在了原地。   七公主是为了同郑柏舟一块出来,才甩脱了本来跟着的宫侍。郑柏舟心知今日这事他脱不了干系,便也不敢轻易放过欺负了七公主的人。   “你将他们私下带走处置,别送去京兆尹。”七公主咬着唇瓣,一双眼里几乎要溢出泪来,“否则要是阿耶……”   郑柏舟打断了她,轻声问:“七娘,你觉得可能不知道吗?”   今日若是没碰上顾令颜,他当然会私下里处理这几个人,可都被顾令颜给瞧见了,怎么可能轻轻揭过去。   他带着七公主出了食肆的门,低声道:“事已至此,七娘;应当想想,咱们该怎么将此事说与贵妃听。”   七公主却倏尔瞪大了眼,掌心一瞬间就洇出了一层薄汗,后背也凉了一片。   该怎么将此事说与贵妃听?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将俩人的事显露于人前。   郑柏舟在她眼里,不过是闲来无事解闷的玩意,原本是准备玩腻就扔了的,到时候他要是敢乱说话,还能全部推说是郑柏舟胡言乱语。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没想过俩人还能更进一步,又如何、又如何能……   可眼下,却似乎没有了别的法子。   “好,让我先想想,我现在心里有些乱。”种种思绪在眼前一闪而过,七公主最终仰头笑了一声。   当务之急,还是先要稳住郑柏舟,好歹得为自己留个退路。   -----   仲春时节,武陵公主府上满院子的杏花正盛。   一众人由公主府的侍从引着赏了一会景,觉得累了些后,便在花园里寻了处位置休憩。顾令颜立在葡萄藤架下,走了一段路后身上觉得热,便执着把团扇轻轻摇动。   身后几个小姑娘兴奋地说着话,突然间笑了一阵,有人问道:“阿琳,你昨日真的去了宫里呀?”   “去了呀。”谢琳今日特意着了身石榴色的长裙,抚了抚鬓发间簪着的杏花,这还是刚才武陵公主见她看了那株杏树许久,特意让人取下来为她簪上的,“我母亲带我去的,她去陪贵妃娘子说话。”   另一个小姑娘对此颇感兴趣,便问了句:“那可有见到太子殿下?”   谢琳沉吟了半晌,似是在思忖,最后懒洋洋地答道:“见到啦,怎么了?”   众人还待继续追问:“那你可有同……”   “你怎么这么聒噪?”谢琳突然间就不耐烦了起来,整张面色上都布了层阴霾,“什么事都要问那么清楚,是想做什么?”   那人霎时住了口,讷讷的同她道了声歉。   周遭同她说话的几个小姑娘家里皆依附着谢家,要么是一些普通士族,要么是寒门。往常都是捧着谢琳的,此刻见她突然冷了脸,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对视一眼后,几人悄无声息的转了话题。   顾令颜靠着葡萄架子,身形被藤蔓给挡住了大半,只露出了半条绛色裙摆。原本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听身后那几人的谈笑,不远处却突然间有人提议要玩投壶。   谢琳几人平常最爱热闹,立刻便挪了位置,往侍女们摆放投壶用具的地方去了。   顾令颜偏过头向后扫了一眼,见人都走光了,竟只剩她一个人待在这。   武陵也在场,闻言便也起了些兴致,从手腕上取下了一对羊脂玉镯当做彩头:“怕你们嫌只玩投壶无趣,我就拿这一对镯子做彩头,今日得分最多者,便是魁首。”   这对镯子据说是驸马去西域时,给武陵带回来的,珍贵异常。   花园里众人皆转过头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不住的往案几上的那对镯子瞥去。而后又有人提议今日投壶胜者,要去摘数枝花过来给众人戴。   顾令颜有些困顿,本想继续靠着打瞌睡,却被武陵派侍女给请了过去:“我听说你这段时日技艺精进了许多,上次没亲眼瞧瞧,今日可以定要看着才行。”   “公主过奖了。”顾令颜笑了笑,“我投壶如何公主还能不知道?”   白源在一旁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明知道自己玩的不好,还要来自取其辱。”   身旁的人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少做言语。   白源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想起了越王妃交代的话,霎时住了口。可心里到底是不甘心,目光紧紧盯着顾令颜的脸庞,阴沉沉的,手掌也下意识的握成了拳头:“真是讨人厌!”   顾令颜抽中的顺序靠后,她坐在旁边饮了会茶,观摩着众人投壶的动作,一错不错的看着,生怕错过了什么诀窍。   到她时,虽说前面许多年投壶都不算好,但前几次却都不错,众人的眸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少有的被这么多人盯着瞧,顾令颜握着竹矢的手指都有着些微的颤抖。片刻后,手臂往前发力,将箭矢稳稳地扔了出去,恰巧落在壶中央。   十支箭矢,有七支落在壶口,三支贯耳,已是场上最好的成绩。   众人一下子就围了过来,纷纷问道:“阿颜,你投壶怎么就突然这么厉害了?从前分明总是投不中壶口的。”   顾令颜莞尔一笑,温声说:“不过是勤加练习罢了。”她从前几次投不中就失了兴趣,再碰上有投壶的游戏也不愿参与,自然是越来越投不中。   后来学了些技巧,平常在家里没事干就练着玩,自然就会了。   最后一个是谢琳,她投中了六支在壶中,三支贯耳。还剩最后一支箭矢时,花园里众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上面。   她投壶一向出众,众人都盘算着,若是这次是贯耳则是她胜了,若是投在壶中便是跟顾令颜得分相当。   一下子被所有人注视,万千目光全都凝在她身上,谢琳也突然间有些慌张,最后发力的方向没对准,箭矢竟是落在了外面。   “是我输了。”谢琳揉了揉手腕,扯着唇角一笑。   众人催促着顾令颜去远处杏林里头摘花。   顾令颜起身往外走去,窈窕身姿,长裙曳地。往外走的模样令众人皆看愣了一瞬,待到回过神时,人却已经转出了小花园,仿佛只剩下一阵芬芳。   杏林不近不远,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走到。   外面的杏树都是刚植了不久的,有的甚至还没能开出花来,顾令颜便往深处走了走,想要找几株年岁大一些的,能一次多摘几枝回去。   面前杏树枝上一株白色杏花开的正盛,顾令颜凝着看了一会,心生喜爱。   她踮着脚去够,还没能摘到手时,却从身后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将那朵杏花折下了枝头。 第66章 他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春光多情, 满目的杏花中,一只手从上方伸出来,轻巧巧的折去了枝头开得正盛的那一朵。   顾令颜被唬了一跳, 猛地转过身去后,看到了一道月白色身影立在她身后。那人手里拿着朵杏花,神色不定。   因逆着光, 连面庞也看不太清晰。   她被吓得后退了一步,身子撞在了树干上。   徐晏垂眸望着她微微发白的面色, 又将眸光转到了她的发顶, 手指尖摩挲了几下, 想将杏花簪到她鬓边去。   却硬生生克制住了这份冲动, 没敢抬起手去。   “殿下怎么在这?”顾令颜站开了几步, 扬起眸子看他,缓缓眨动了几下眼睛。   徐晏低下头看她, 眸光轻动,扯着唇角笑了笑:“有事出来, 恰巧路过这片杏林,见到你在摘杏花就过来了。”   他想将自己手中那一朵杏花递过去, 却遭了拒绝。   “不用劳烦殿下。”顾令颜转到了旁边一株树下, 直接折了一簇花枝,“殿下政务繁忙, 这点小事不敢麻烦殿下。”   摘了那一枝杏花后,她便要离开这片杏林。   徐晏步子动了动, 想要拦住她,想要问一问她近来可好。话到嘴边,最终却只是压低了声音说:“好。”   东风裹挟着无数杏花从枝头落下,那道窈窕的身影一刻不停的往林外行去, 不少花瓣落在了她的发梢、她的肩头。   徐晏勉力笑了一声,却终究是支撑不住,一阵酸涩感蔓延上来。   今日出宫,本来是从武陵处得了消息,想要见她一面,同她说两句话,看看俩人之间能否有转圜的可能。   可等见了她后。   他突然间便想起了沈定邦对他说的,是他自己先不珍惜的,是他先待她不好的。   只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徐晏正待往回走,还未出杏林之时,赵闻却突然间从一旁过来,声音急促,“殿下,河西急报,吐谷浑联合突厥,以三十万兵力进犯沙州!”   “宫中如何?”徐晏面色沉了下来,转回头看过去,一双眸子里染尽了寒凉。   吐谷浑此次攻打沙州,定然是因为大齐要同高句丽开战,想要趁大齐兵力大多放在东边时打一个措手不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合三十万大军,且消息从河西传回长安也要些时日,想必吐谷浑也是早就得知了大齐要和高句丽开战的事。   “圣人已经急召了文武大臣往紫宸殿议事。”赵闻将自己刚才听到的消息一一说出,“往涿郡去的大军慢了些,有数万人马停在了临渝关,要等圣人号令。”   徐晏脚步不停的往外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问可有城池沦陷。然而沙州遇袭的消息也不过刚刚传到长安,赵闻也是一概不知。   为了速度快些,徐晏便抄了条近路走,路上碰着了赶过来送他的武陵公主。   “三郎,你以后少来我府上。”武陵一想到他今日早上不请自来,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同他抱怨,“我都被顾若兰阴阳怪气好几回了。”   徐晏急着进宫,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胡乱应了声好,跨出了开在东侧的一个小门,上马绝尘而去。   武陵回转后,沿着条小径慢悠悠走着,问身旁侍女:“他怎么突然就走了?”早上特意跑过来,还没待多会呢,就要走?   “奴婢也不知晓。”侍女摇了摇头,“似乎是出了大事,郎君也往宫里去了。”   想起刚才徐晏行色匆忙的模样,武陵沉思了片刻,想着这应当不是件小事,眉眼间也跟着凝重了起来。   出了小道,到花园的入口处时,一人立在那赏桃花,冲着她盈盈一笑:“还是姐姐运道好,得了贵妃养育,同太子的关系也好。什么都不用做,就什么都有了。”   “听说吴昭仪同母亲提议,想要给四郎纳顾中郎将的次女为妃?”武陵扬眉问她。   浔阳的笑容凝住,眉宇间浮上了一层烦躁:“是,怎么了?”   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就令人恼火,她明明跟阿姨说的是要纳顾令颜,谁知她说出口就变成了顾容华。   为了这事,她还同吴昭仪吵了一架。   俩人年岁差不多,幼年时秦王府上只有他们两个孩子,是一块长大的,过去关系一直尚可。   “二娘,你这是何必呢?有些事,是插不得手的。”武陵皱着眉头走了过去,终是叹了一口气,温声提醒她,“你是公主。”   身为公主,没有争夺帝位的资格。若是不曾涉嫌夺嫡,也不会惹火上身。   浔阳低着头笑,随意把玩着腕间挂着的披帛:“姐姐岂会不知,公主与公主之间,也是不同的?阿耶那么多姊妹,这些年活的最风光的,也只有竟陵姑母和南阳姑母。”   竟陵长公主同南阳长公主,一位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一位在当今被贬去广平时,曾暗中相助过。   武陵走到她面前,面容沉了几分,冷声道:“那你可还记得东海姑母和颍川姑母?”   她脸色太过难看,浔阳一时间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她说的人是谁。这俩位公主当初都是插手了帝位之争,最终自缢而亡,死后还被褫夺了封号,甚至没能陪葬进先帝的皇陵。   浔阳闭了闭眼,指着花园说:“姐姐瞧这满院子的人,多热闹。”她转过头望了一会,敛下了眉眼,“我们如今能活得这么恣意,是因为我们是阿耶的女儿,等将来……谁还会搭理我们?”   阳光洒下来,面前光影轻晃,模糊了视线。   凝着面前那人看了半晌,武陵心知她心意已决,面容逐渐归为平静:“随你。”说罢拂袖而去,没再做半分停留。   擦肩而过时,浔阳闻到了她身上的桂花熏香,想起武陵自幼便喜欢用这个熏香,遂低笑道:“阿姊还是同从前一样呢。”   武陵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步子加快了些,急速的进了花园里。   望着她的背影,浔阳靠在月洞门处,轻声说:“要是还像以前幼时,该多好,我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   怕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武陵没再留人,回了花园后,就安排人将这一群小娘子们给送回去。   顾令颜到家后先睡了一下午的午觉,等从床上爬起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隔着层层鲛纱帐,她揉了揉眉心,忍不住问道:“什么时辰了呀,怎么没叫我起来用膳?”   绿衣入内扶着她起来,轻声说:“正院那边已经用过膳了,夫人听说三娘还在睡,就没让奴婢叫起来。”   顾令颜昏昏沉沉的下了床,却看到顾若兰坐在案几前翻书,霎时被吓了一跳。鞋子都来不及穿上,就往后退了一大步。   “慌什么?”顾若兰合上书抬头看她,心下有些好笑:“你这样子,好似我会吃人一样。”   顾令颜嘟着嘴在案几的另一边坐下了,哼唧道:“你吓到我了啊,还不许我有点反应,真过分。”看了看顾若兰手里的手,她好奇问道,“阿姊,你来我房里做什么,姊夫呢?”   “他进宫去了。”顾若兰戳了戳她的颊肉,淡声说,“祖父他们也进宫去了,今日应当是出了大事,等他们回来,就能知道是什么了。”   看她那神色自若的模样,顾令颜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这是想跟自己一块等。正巧她这会也有些饿了,便让婢女去热了晚膳过来,一边吃一边等着。   顾若兰替她舀了一小碗鸡汤,上面的一层浮油已经被厨子给撇去了。顾令颜饮了一小口,稍清醒了一些,先前萦绕着的困意消散了不少。   “前些日子在筵席上你见过的谢家郎君,你觉得如何?”顾若兰放下书,撑着头问她。   顾令颜喝汤的动作顿了一瞬,一直垂着眼帘,淡声道:“没怎么注意呢。”声音糯糯的,带着刚睡醒的憨态,仿佛要落在人的心尖尖上。   顾若兰却有些着急:“没注意?我不是让你……”   “阿姊,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谢家。”顾令颜放下了汤匙,仰着脸去看她,“从小就不喜欢谢家人,所以谢元清再好,也没时间去注意。”   顾若兰霎时哑了声,她同杜夫人千挑万选许久,没料到竟是这个结果。就如同还没出征呢,先在自家折了戟。   “那你喜欢什么……”   话音未落,婢女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回禀道:“娘子,郎君们回来了,都去了正院。”   听到人都回来了,顾令颜的动作难免急切了些,喝汤时被呛到了一下,咳嗽个不停。   顾若兰心疼的给她拍着背,温声说:“慢点,等你用的差不多了,咱们再一块过去。”   俩人到正院时,一派灯火通明。   闻听是吐谷浑联合突厥来犯,众人大惊,纷纷问顾证可会有事。顾立信摇了摇头,只说还不清楚状况。还没等屋子里安静片刻,他又道圣人已任命崔大将军为河西道行军大总管,调集天下大军前往河西,而顾立信此次也要随军出征。 第67章 我想吃绿豆糕了。   既已受了任命, 一众人不日便要收拾行囊,急速往河西而去。   徐晏去了一趟门下省的官署去见顾审,恰逢顾审同人议事, 他便在偏厅里等了许久。   将近半个时辰的工夫,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换了数次,顾审方才从里面出来了。见着还在偏厅等着他的徐晏, 倒是有些惊讶:“殿下在此处等了多久了?”   徐晏却道没等多久,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罢了。   微光透过窗牖上的孔隙洒在他身上, 在那身玄色衣衫上映出了一片斑驳。顾审凝着他看了片刻, 轻笑一声后, 却没说什么, 同他说起了河西局势。   “此次吐谷浑和突厥进犯沙州, 难免要有一场恶战。”徐晏端正坐着,微微偏过头去轻声道, “我欲往河西去,师傅意下如何?”   顾审沉吟良久, 却道:“还早着,殿下不必着急。”他以手为笔, 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画了几道, “两族联合三十万兵力,必定是有备而来, 这时贸然迎敌,决计讨不到什么好处。倒不如固守关隘, 以待他们疲惫之时。”   徐晏指尖敲打着扶手,闻言沉默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师傅所言甚是。”   同他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顾审也觉得有些累了, 面露几分疲态,身子倚靠在了凭几之上。   他向来是严于律己的一个人,即便是徐晏做了他多年名义上的学生,大多时候见到他都是正襟危坐,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徐晏这便知道他应当是不想再说下去,遂要起身告辞。   顾审起身送他至门外,在徐晏快要离去时,又道:“殿下还是早做准备,我们做臣下的思虑再多,也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想的。”   皇帝近年来疑心颇重,心思多变,即便是朱贵妃,有时也难以揣摩出他的心思来。   徐晏愣了一瞬,叉手行了一礼:“多谢师傅提点。”   顾审捋着自己刚修整过的短须,淡然的点了点头,目送徐晏出了院门。天色已晚,斜阳照亮了朱红的宫墙,他背着手凝着门口那株山茶树看了许久,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倒是变了许多。”顾审转头对亲信感慨了句,轻扶着一旁的廊柱,垂下了眼眸。   亲信低声道:“这不正是郎君想看到的么?”   顾审轻笑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内,叹道:“第一次见时,刚从广平回来,那嚣张的样子把先帝都给唬住了。”   亲信再未答话,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进了屋,转去旁边处理起门下省刚起草好下往涿郡的诏令。   离了皇城官署处后,徐晏先去了一趟紫宸殿,随后径直回了东宫。   他近来公务繁多,马上快到了入夏的时候,皇帝将今年加固堤坝的事交给了他。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去年楚地冲垮了一段堤坝,又牵扯出楚地官场贪腐一案,便要愈发的谨慎。   待到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处理得差不多时,天色早已大暗,崇政殿里也点上了灯。   他打开门唤了一声:“赵闻。”   “臣在。”赵闻从廊柱一侧转了出来,看着他满面疲色,想起今日打听到的事,尚在犹豫要不要同他说。   哪料徐晏却率先问了起来:“孤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赵闻心下一紧,却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回殿下,前段时日杜夫人同谢家老夫人私下见了几次,据说谢家老夫人还在筵席上,向顾娘子引荐了谢元清。”   前段时日有来往,那就是说这段时日没什么来往了。   徐晏没说话,只面色暗沉了几分,目光瞥向赵闻,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同谢家断了。”赵闻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而后杜夫人又陆续和崔家、朱家有过来往,这俩日是沈家人来了长安,频繁出入侍中府上。”   那双星眸霎时就沉了下去,似覆了层寒霜一般冰凉,无边的冷意萦绕在他周身,阴沉到了极致。   “孤就知道,都是不安分的。”徐晏低笑了一声,猛地握紧了拳,根根青筋在手背上暴起,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但却又想起沈定邦已经去了河西,他想找其出气都没法子。   他身上气息太过骇人,赵闻心知他已经动了怒,便忐忑不安起来,不知究竟该不该退下。但太子没说让他走,也不敢就此自行离去,遂笔直的站在那等着。   良久,徐晏变幻莫测的面色终于停了下来,咬着牙说:“孤知道了,你接着盯着。”他挥手示意赵闻退下后,先行一步回了崇政殿。   殿内空无一人,只余无数灯火和夜明珠点缀在墙壁上、角落边,将偌大的殿宇照得灯火通明。   徐晏深吸了口气,去往桌案边打算处理剩下的公务,却不小心被袖子给带翻了一个小罐子。   罐子从案几上向下砸去,轱辘滚了几圈,所幸殿内铺了厚厚一层地衣,未曾摔碎。最终碰到了桌子腿后,才停了下来。   徐晏俯身将其捡起来,想起这里头装的是顾令颜给他的青梅。上次拿到手后被沈定邦给撞落了,只剩下这么几颗,他就都放在了这个小罐子里。   靠在凭几上将罐子打开,里头的几颗青梅色泽莹润,看一眼便让人口齿生津。徐晏想要拿一颗吃,最终还是将已经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盖上盖子搁回了案几。   他只有这么几颗了,吃一颗,就少一颗。   到底是舍不得吃。   -----   送走顾立信后,顾家倒是没什么沉闷的氛围,他此次在军中兼任长史,不必亲上沙场。   李韶替他收拾行礼时便多问了一句:“你过去的那些甲胄和兵器,还要不要带上?”她想着反正也不用杀敌,还能省些行囊了。   顾立信惊了一瞬:“带啊,怎么不带?战场上瞬息万变,指不定我就要被逼着上了。”   李韶应了一声,让人将他的甲胄武器都拾掇好了,又嘱咐道:“听闻那边的玉石很美,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颜颜带一匣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顾立信被她弄得有点无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过去游玩的。”   李韶瞪他一眼:“我是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意思就是等你们不忙了再说,不是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人话都听不懂?”   她甩了甩手:“要不你自己收拾算了,赶紧走。”   顾审最烦这些,年轻时要出远门都是杜夫人替他收拾,后来娶妻后就一直是李韶在弄,闻言便拉住了她,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了,一定记着给带回来,好不好?”   说着让他赶紧走,到了送人离去的时候,李韶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顾令颜连这几日去往南风院陪她,有时一待就是一下午,要么是饮茶赏花,或是弹琴给她听。   今日去得早,等从南风院出来时,日头正是晒人的时候。   “娘子可要去池边走走?”绿衣撑开伞遮住了一片耀眼的阳光,“奴婢昨日经过池边,看到桃花开了不少呢。”   顾令颜不禁莞尔:“是么?”她有些心动,却又想起刚才李韶随口说的想吃糕点,“先让人在对岸亭子里备些笔墨,我去厨房做些绿豆糕出来。”   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再次做那些步骤时,竟是有些生疏了。顾令颜按着以往的样子摸索着做了一次,逐渐找到了感觉。   既是做了,她便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了一些,一个人屋里送了一碟过去。顾审几人还在官署没回来,她就让人送到了书房,等他们回来再用。   先前没计算好量,到最后却还是剩了两碟子,绿衣问:“娘子,那这两碟呢?”她心知顾令颜也不爱用,也有些棘手。   顾令颜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最开始做的那一份,送出去显然是不大好的,她笑了一声:“拿去亭子里吧,就当是我作画时的摆设了。”   她今日恰巧来了兴致,作画时一旁的熏香插花,再到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从亭中远远眺望池对岸的桃花,灼灼摄人,还有些许被微风拂落到了池中,铺就着一片酡颜之色。   顾令颜凝视了半晌,撑着头看桃花一瓣一瓣的落入水中,方才提笔作画。   不知过了多久,她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正要拿着茶盏饮一口水时,却瞧见有一人从旁边的台阶那缓缓步了上来。   顾令颜想要装作没瞧见他,便放下茶盏重新拿起笔作画。她画几瓣落入水中的桃花时,感觉到那人已经进了亭子,就立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俩人都未曾开口,顾令颜兀自作画,徐晏的眸光则是落在她的画上,目光也随着画笔而游移。   等一幅春水桃花图已经差不多成型时,顾令颜才问:“殿下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徐晏哑着声音说,“今日过来寻师傅,看到你在池边作画,便想着来看看你。”他想问一句她近来可好,却又问不出口。   顾令颜道:“嗯。”虽是在同徐晏说话,但她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自己的画上,没曾回头看过一眼。   徐晏瞥了眼旁边的糕点,温声说:“颜颜,我想吃绿豆糕了。”   顾令颜被他纠缠的烦了,正画到兴头上疲于应对,一个字都懒得说出口。   徐晏也不着急,就在旁边静静等着,为了给顾令颜留出作画的空间来,亭中剩下的桌椅都被搬了出去,他便一直立在一旁。   身边静了太久,顾令颜抽空回望了一眼,竟是从他的模样里看到了一丝委屈。她想起在行宫时送他的那碟绿豆糕,他没吃,都给了七公主。   可他现在又说想吃。   顾令颜扯了扯唇角:“没什么好吃的,我手艺不佳,殿下从前也不怎么喜欢。”   徐晏一下子就苍白了整张脸,他颤着声音说:“颜颜,我想吃的,我想吃你做的。”   他眼中折射出小心,语气也尽是哀求。   模糊间,又听见他问:“颜颜,我要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顾令颜笑了声,直接指着旁边的两个小碟说:“那有两碟,殿下用吧。既然这么想吃,最好还是用完才行,千万别浪费。” 第68章 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柔和的日光下, 面前是少女坐在窗前的背影,还有对岸绚丽烂漫的景色。   微风吹拂起她的衣裙和垂下的几绺发丝,从侧面照拂来的光给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光晕将她笼罩其中, 整个人变得朦朦胧胧的,仿若遗世而独立的九天神女。   徐晏的余光瞥见旁边桌案上的糕点,他嗫嚅了几下, 压低了声音问道:“颜颜,倘若我用完了, 是不是就代表你原谅我了?”   正画到一个重要的地方, 容不得半点错乱, 笔尖悬停在纸上良久也未曾落下, 视线一直凝着对岸纷飞落下的花瓣, 顺着风而轻移。   “殿下能不能安静些。”顾令颜有些烦乱,又隐约听见他问了一次, 揉了揉眉心后胡乱应了一声,随后又继续低头作画。   徐晏这才正式去看那两碟子糕点, 他以往常吃顾令颜送过去的,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常用的模具样式。有梅花的、有莲叶的, 还有海棠样式的。   只是却不如以往的那些精致, 有的糕点上裂了缝,有的甚至还缺了角, 颜色也不尽如人意。   许是已经有了思路,顾令颜重新开始落笔, 微垂着首,视线顺着笔尖在纸上游移。   徐晏凝着她看了半晌,但那人这次却一直凝视着前方,没能像先前那样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同他说两句话。   低下头自嘲一笑,徐晏随意拿了一块绿豆糕。   糖放的有些多了,没有寻常绿豆糕的清爽绵甜,只剩下一股充斥着整个口腔的腻人的甜,味道并不怎么好。   徐晏将将吃完一块,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却没停下来,碟子里的糕点一块块少着。   “呀。”顾令颜快画完时发现少了几个要用的颜色,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几样颜料被搁在了另一个盒子里,应当是婢女忘了拿过来。   亭子里的侍从早已在她开始作画的时候被屏退,顾令颜只得扔了笔起身,拎着裙摆小跑着往下行去。   “颜颜!”徐晏唤了她一声,没能得到回应。   这间亭子修在假山之上,得以俯瞰湖面和对岸景色,冬暖夏凉,是个赏景游玩的好去处。但徐晏却没心思赏这周围的景致,目光一直凝在顾令颜身上,直到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转角。   顾令颜一路小跑着回了青梧院,侍女见她回来很是吃了一惊:“娘子怎么回来了?可是已经作完画了?”   “没呢。”顾令颜一边到处翻找一边搭话,“不知道谁收拾的,少给我拿了些东西过去。那几个颜料我不常用,没看到给晨风收哪去了。”   晨风是负责给她拾掇书房的侍女,恰巧这几日家里有人生病回去照料,不在她院子里。   闻言,几个侍女急忙上来跟她一块找,将几个箱笼都翻了一遍后,才在书房角落里的那个柜子找齐了她要用的。   拿到了要的东西,此时金乌早已向西偏移不少,天色也慢慢的暗了下来。顾令颜怕耽误了时辰光线不好,便又一手拿着颜料、一手拎着长裙,匆忙往池边亭子赶回去。   桌案上两个豆青瓷碟已经空了大半,徐晏正在用着绿豆糕,瞥见那道鹅黄色身影从亭子下方跑过时,不由得用力攥紧了掌心,连心跳也为之漏了半拍。   顾令颜疾步踩着台阶上去,甫一进亭子便看到徐晏手足无措的坐在那,呆滞的看着自己,手里还拿着半块绿豆糕。她不由得一挑眉,问道:“怎么了?”   徐晏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睫低垂,挡住了眼底慌乱的情绪:“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他以为她是径直离开了这个亭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几样东西上,徐晏才恍然明白过来。   “用不下就算了吧,我待会让人撤下去。”顾令颜浅浅瞟过一眼,压下眉眼间的烦躁,淡声说了句。   徐晏冲着她笑了一声,眸光柔和下来:“不必了,我用的完。”   顾令颜抿了抿唇,因着赶时间便没回话,径直走回先前的位置继续作画。过了约莫两三刻钟的时间,顾令颜搁下画笔,改拿了支鸡距笔落款,最后才想起自己的惯用的印章竟忘了带。   她烦乱的坐在那,又懊恼刚才回去拿颜料时怎么没想起来,略有些颓丧的靠在凭几上,缓缓揉按着手腕,盯着刚画完的这幅春水桃花图懒得动弹。   “颜颜。”徐晏忽而在身后喊她。   不需要转回头,也能感觉出俩人此刻挨得极近,顾令颜本就因为印章的事有些不耐烦,便拧着眉头转过头问:“又怎么了?”   突然被这么一凶,徐晏似是有些委屈的看着她,愣了片刻后方道,“那两碟绿豆糕,我用完了。”   顾令颜往旁边看了一会,那两碟绿豆糕刚做出来时她尝了一块,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她这会摆到案几上也不过是充作装饰罢了。   但他却一个不剩的用完了。   徐晏又道:“颜颜,刚才我曾问过你,是不是我用完了这两碟绿豆糕,就代表你原谅我了。你应下了。”   亭子里静默了下来,半晌后,顾令颜的唇角扯出来一抹笑,挑眉道:“我随口应的罢了,殿下别当真。”   “颜颜。”徐晏身子僵了一瞬,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我……”   天色渐晚,无边暮色笼罩了下来,池面上跃动的水波都变成了浅金色。顾令颜将画作拾掇好,准备待会再让婢女过来搬回去,随后从莞席上缓缓站起身,擦着他的肩而过,往外行去。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宫吧。”她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亭子。   徐晏知道,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明知自己没有资格,可眼眶里还是有一股酸胀感袭了上来,酥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动弹不得。   他跟着追了几步,但顾令颜的步子却愈发的快,逃也似的走的。   回宫路上,赵闻说了几句大军往河西去的进程,又道:“今早袁家四郎君同其祖母一块去了顾府,下午袁家前脚刚走,殿下就到了。”   徐晏仍在回想着刚才顾令颜离去的身影,赵闻说的话都没怎么仔细听,沉着张脸一路回了宫去。   甫一回东宫,便听万兴说七公主即将要移出了清思殿,搬往后面的朱镜殿单独居住,以待出降。   “怎么回事?”徐晏挑了挑眉,一面往崇政殿走,一面随意问着。   万兴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圣人今日发了好大的火,连贵妃都差点劝不住,不到一下午就阖宫都知晓了。”   -----   清思殿内,朱贵妃倒了一盏枸杞龙眼茶放在案几上,柔声安抚皇帝:“圣人消消火气,先喝两口茶。”   徐遂沉着脸端过茶盏一饮而尽,咬牙道:“今早京兆尹来回禀时,朕还不大相信,哪料到竟是真的?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女郎,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朱贵妃勾了勾唇角,急忙轻抚皇帝的脊背,她早就知晓了此事,只不过前段时日皇帝忙着涿郡和沙州的战事,不论是她还是京兆尹一干人,都不敢在这时候同他说,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七娘年纪小,能懂什么呀?”朱贵妃叹了口气,让徐遂靠在她腿上,给他轻轻揉按着额角,“她常年在宫里不知事,哪能知道宫外人心复杂?旁人随便两句话,都能将她给诓骗了。”   “依妾所见,此事定然是那郑家小郎蓄意而为,听说他常出入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样的人,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就能把七娘给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声音柔和,却又带了几分愤懑。徐遂情绪逐渐平和了下来,面容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阴翳。   “你说得不错。”徐遂微阖着眼眸,沉声说了一句。已由先前的愠怒转化为了薄怒,殿宇中的气氛都祥和了不少。   底下伺候的宫侍先前早就瑟瑟发抖的俯跪于地,天子之怒,谁也不敢去承受。此刻见皇帝心情似好了些,才敢将差点埋进胸前的头稍微抬起来一点。   朱贵妃松了口气,心知这几句话已经说到了他心坎上,指不定他就是在等着这几句话,好顺着下来。公主是天之骄女、是帝子,如何会有错?   有错,那也是旁边的人给故意带坏的。   “七娘才多大,哪里能懂这些男子心里的弯弯绕绕。”朱贵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一滴泪瞬间便落了下来,“他还不是看中了七娘的皇女身份,想要做了驸马,借此来一步登天。”   屋中灯火摇曳,徐遂微阖着的双眸前忽明忽暗,他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学好,敢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朱贵妃跟着应声:“这郑家小郎是太过分了些,那依圣人所见,七娘的婚事究竟该如何?”   徐遂眼中闪过几抹情绪,最终定了定神,冷声道:“有了未婚妻还敢在外面勾引别家女郎,可见是个不安分的,先让人打一顿板子再说。还妄想尚公主,门都没有!” 第69章 在手心里迅速揉皱成了一……   “圣人说的是。”朱贵妃一双凤眸中也染上了怒火, 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戾色,“这郑家小郎,着实过分。”   殿内静谧了片刻, 朱贵妃让侍从去瞧一眼七公主,又让人去给皇帝熬煮宵夜。   待到宫侍全都一溜烟的下去了,她才饮了口茶水望向皇帝:“他打的就是尚公主的主意, 仗着七娘年纪小就哄骗她,圣人怎可让他如愿。”   “她也不小了, 总该懂点事,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放肆。”徐遂揉了揉眉心, 有些烦躁的说, “大娘二娘像她这般大的时候, 都已经快嫁人了,满腹的诗书, 哪像她只知道胡闹。”   朱贵妃慌忙请罪:“这都是妾往日里太过心疼七娘,不忍心逼她读书上进的缘故。”   徐遂摆了摆手, 轻声道:“怪不得你,大娘也是由你教养的, 却比她强上百倍, 是她自己心玩野了。这次这个郑家小子,不给点教训真当自己什么人都能招惹了。”   他眼中几许寒芒闪过, 最后化为虚无。朱贵妃同他成亲数年,轻而易举的便从中看到了杀意, 知晓他痛恨此事折损了皇家颜面,只不过暂时没能找到由头去处置郑柏舟。   一旁的雁形灯台上的烛火闪烁一下,瞬间暗了下来,朱贵妃拿过烛剪小心翼翼的剪着烛芯, 温声细语地说:“不光是七娘被他蓄意玩弄,彤娘也是命苦,摊上他这么个未婚夫。”   说着说着,她话中带了哽咽之意,拿着烛剪的手也颤抖起来,最后落在了地上。一双凤目里噙着泪,欲坠不坠的蓄在眼眶中。   徐遂见此皱紧了眉头,起身揽住她说:“他这样品行不端,也是对不住你侄女,这门亲事就算了吧。等过段时间得了闲,朕替彤娘选个好的,亲自给她保媒。”   得了这个保证,朱贵妃瞬间转悲为喜,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后说:“妾先替彤娘谢过圣人了,她这几日因着郑家小子,在家里都哭成什么样了。”   徐遂点了点头,又道:“八娘的夫婿已经定好了,是陆家十郎。七娘的婚事等风头过去了再说,此事说出去到底不雅,能瞒多久是多久。”   屋外的风缓缓撞击着窗牖,屋檐下挂着的几盏宫灯左右晃动着,铜鹤香炉里飘散出缕缕白色烟雾,杜若香的味道渗透进殿宇内的每一处角落。   朱贵妃的面容也在这层雾气下愈发的柔和,脸上露出欣喜之意:“陆十郎?妾瞧着跟八娘是挺般配的,那日他一箭射中了蔷薇,阿吴也很满意他呢。”她将手放在膝上叹道,“七娘还是按先前说的去后面朱镜殿住吧,免得傅母教引她时妾听不得,总是要心软。”   徐遂道了好,又说了声“辛苦你了”后,便起身又往紫宸殿而去。   待到宫侍说皇帝已经出了清思殿后,朱贵妃扔下手中的帕子,唇角勾出了一抹笑来,淡声道:“去跟庖厨说一声,圣人走了,糕点不必做了。”   锦宁应了声正要下去吩咐,却又被朱贵妃给叫住了:“去把七娘唤过来。”   七公主这几日一直被傅母给盯着,下午皇帝训了她一通后直接关在了屋子里,嘱咐了人好好教引。   锦宁过去时,七公主刚刚打翻了宵夜,正闹着要见圣人和贵妃,满屋子的宫侍都未曾说话,只缄默的立在一旁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可是阿耶要见我?”七公主上前抓住锦宁的胳膊,用力晃了晃,“是不是阿耶要见我?我就知道阿耶不会让我去朱镜殿住的,都是郑柏舟迷惑我!”   她若是突然从清思殿搬走,宫里那群私底下不知道要怎么想,什么谣言都能传得出来。   锦宁轻轻拂开她的手,叉手弯腰行礼:“回公主话,是圣人着令公主搬往朱镜殿,在殿内勤学一个月的诗书礼仪,贵妃也做不了主。圣人政务繁忙,已经回了紫宸殿了,是贵妃想要见公主,不知公主是否得空?”   七公主原本一直在屋里吵着,说了许久的要见圣人和贵妃,然而等真的听到锦宁如此问她时,却又生出了几分胆怯。   胆怯之后便是后悔,她实在不该为图一时之快,跟郑柏舟混在一起的。   这人可是朱修彤的未婚夫,在朱家面前,朱贵妃从来就没有过半点含糊。   锦宁又问了一遍,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体贴,甚至还问她是不是太过劳累,时间又这么晚了所以不想过去。在这样柔和的氛围里,七公主的后背莫名渗出了一层冷汗。   心里虽不大乐意,七公主到底不敢不去,最后跟在锦宁的身后,往清思殿主殿而去。   一路上心里都怀揣着忐忑的心思,生怕朱贵妃要就此发作她。   -----   在簌簌落下的一阵桃花中,顾令颜瞥了眼身旁的人,摇了摇团扇后无奈道:“你收敛些行不行啊?”   朱修彤刚跟她描绘完了郑柏舟挨了顿板子的事,正笑得合不拢嘴,压根就没工夫去搭理她。饮了几口荔枝水后,径自在那笑着。   “出去可别这样,好歹得装装样子。”顾令颜靠在那张竹制的摇椅上,漫不经心的摩挲着躺椅上雕刻的祥云纹路,嘱咐了她一句。   不仅要装装样子,最好在众人说起来时,还得默不作声的转过头去,让众人看着是在因此事而黯然神伤。   朱修彤挥了挥手,点了几下头:“知道的,圣人已经勒令了郑家退婚。我阿耶闻听此事时尚在官署里头,不好在人前表露出来情绪,等到晚上回去饮了好些酒。”   顾令颜拿过清水喝了一口润喉,看着她笑道:“这可不是你盼了许久的事。”   “是呀,我阿耶前段时日还在后悔,前些年怎么就头脑一热,应下了我的婚事。”朱修彤撑着头,冷哼了一声,“郑家先前为了一点子名声,非不愿意主动提。现在好了,他都被圣人打了,哪还能有什么名声。”   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又说了几句话后,朱修彤便要告辞回去,顾令颜一路将她送到了大门外。   “我阿嫂刚去宝兴寺祈福了回来,我听她说宝兴寺的桃花开得正盛,等过几日得了空,咱们一块去看吧?”临走前,朱修彤拉着她的胳膊,眨巴着眼说着请求。   她眼中溢满了向往之情,去年去过一回后,顾令颜正好也对宝兴寺的景色还有些憧憬,便轻轻点了头说:“好,你什么时候想去就同我说一声,我要是没别的事,就跟你一块去。”   听她答应下来后,朱修彤方才欢快的上车而去。   顾令颜目送她离去,本想去池子边走走,喂一下池中的鸳鸯,但路上却碰着了刚从杨氏那里出来的顾容华。   “她走了呀?”顾容华蹦跳着过来,哼唧了几声。   顾令颜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脸后说:“彤娘回去了,你下午可用过糕点了?”   顾容华跟在她身后走着,摇了摇头:“陪我阿娘说了许久的话,她又让我跟着看账簿,还说过明日要去通化坊买一间宅子。没有用过糕点。”   她说完话却没走,一直跟在顾令颜身后,踩着她的影子走。顾令颜心知她这是想去青梧院玩的意思,便没揭穿,反倒还问她饿不饿,青梧院刚煮了桃花馎饦,要不要去吃一些。   俩人到了院子里,让侍女将先前用过的躺椅、案几和茶釜等收好后,便要进屋。却有一个侍从捧着个锦盒,兴冲冲的从外面跑了进来。   “怎么了?”顾令颜瞥向她手中的盒子,原本要回屋的步子也慢了一些。   那侍从举了举手里巴掌大的盒子,笑道:“三娘、四娘,这是三郎君从河西托人捎回来的。旁人都只寄了信,独独给三娘捎了这个。”   顾令颜有些惊讶,等回过神后就是一阵高兴,俩人拿着小盒子回了屋,打开后里面放了两张纸,和一小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   沙州以西北处盛产美玉,胡商往来频繁,当是他在那边买来的一块。   顾令颜脸上挂着笑的拿起来把玩了一阵,又去看那两张纸,一张是一幅落日图,只是寥寥几笔,却描绘出了河西的壮阔景象。   还有一张则是封简短的信,说了些将要上战场、有长官在那边开凿石窟供养佛像、还有这块玉是如何得到的,最后又问她是否安好。   “这幅画可真好看。”顾容华拿着那张落日图,感慨道,“要是我也能去那边瞧一眼就好了。”   顾令颜也跟着凑过去看,却不小心撞翻了案几。   俩人俯下身去拾捡掉落了一地的东西,忙乱间,将周围的家具给碰撞了不少,所幸再没旁的东西掉落下来。   “咦,这幅墨梅图我好像没见过,阿姊你何时画的?”顾容华举着张纸递过来,好奇地问了句。   顾令颜偏头看了一眼,不禁怔住了一下,这幅画她在那日扔太子给她画过的画像时,明明是要一块扔了的,怎的却还在她的桌案上。   “不是我画的。”顾令颜心跳猛地加快了些,将画拿过来,在手心里迅速揉皱成了一团。 第70章 这到底是太子画的东西……   屋子里转瞬便是一片静谧, 侍从都在外面候着,也没人关注屋中的动静。   顾令颜刚将这画揉皱成一团,倏尔又察觉出什么似的, 猛地惊醒了过来。这到底是太子画的东西,没说过要送给谁,她不该这样随意处置的。否则等到下次问起来, 倒不好收场。   “怎么了?好好的画,怎么揉皱了呀。”顾容华歪着头, 还维持着先前跪坐在地衣上拾捡东西的姿势, 颇为疑惑的看向她。   地上杂乱成一团, 纸张四散在周遭, 还有喝了一半的粉色茶盏也掉落在地, 所幸没摔碎,但里头的少许茶水泼洒出来, 洇湿了地衣。   顾令颜定了定心神,收拾纸笔的速度愈发的快, 潋滟流光的杏眸眨动了几下,敛眉淡声道:“刚才忙着收拾东西, 脑子有些懵, 没回过神来。”   听她这么说,顾容华倒也没多问什么, 同她一块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后,扶正那张黄花梨木案几, 把桌案给重新整理好,将茶盏、镇纸书册、画卷一一摆放了回去。   忙活了好一会,俩人身上都有些热了,靠在榻上饮了几口茶歇息了片刻后, 顾令颜才去问:“你刚才说想吃糕点,想吃什么点心?”   顾容华眨巴眨巴眼,说:“我想吃蜜煎樱桃啊。”   顾令颜笑着点了点头:“行,我前段时日刚好在繁云楼买了一些,待会让人去找找还有没有。”   “啊。”顾容华张了张嘴,复又合上了。   俩人刚说了几句话,顾容华似想起什么一般叫了一声,拧着眉头说:“我都差点忘了,昨日我去河内侯家的宴席上碰到了谢元清,他还向我问起你来着。”   顾令颜眼睛瞪圆了些,疑惑问道:“问我什么?”   “他问你近来如何、在做些什么,杂七杂八的说了好些。”顾容华勉强想了一会,最后说,“还向我打听了一番你的喜好。”   顾令颜微一愣神,显然是没想到谢元清居然还会问起她,不由得怔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   “你怎么说的?”顾令颜偏头问她。   顾容华撇撇嘴:“我正忙着去玩陆博,胡乱搪塞了他几句就走了。”   顾令颜点了点头,拿开腿上抱着的小软枕,趿拉着双鞋走到房门外,轻声吩咐侍从去找些蜜煎樱桃出来。   绿衣应了一声后下去找了,却有一个侍从远远地从外面的小径而来,叩响了青梧院低矮的外门。   顾令颜认出这人是顾审身边的人,便急忙让婢女打开了门将人放进来。   “可是祖父有什么事寻我?”顾令颜靠在门扉上,温声问着来人。   那侍从点了点头,脸上随着笑容显出了道道褶皱,他道:“郎君知道三郎给三娘子寄了书信回来,说想要看一看。”   顾证给家中每个人都寄了书信,祖父自然是有的,何必要看她的画?顾令颜略一思索,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这是祖父想要瞧一眼三哥的画。   “好。”她莞尔一笑,转身进去拿那个小盒子。   交代了顾容华让她自个用点心后,顾令颜便拿了盒子往外走。   往外院书房而去的路上,那侍从道:“前些日子一直没三郎的消息,也不知近况如何,今日得了三郎的书信,郎君高兴得喝了许多酒呢,将埋在树下珍藏了多年的梨花白都拿出来了。”   说到这,侍从忽又住了口,一脸忐忑的转过头看向身旁。   顾令颜勾起唇角笑了笑,那双杏核眼中流光溢彩:“祖父怎么又饮酒,待会祖母可要生气了。”   自从去年顾审生过那场病后,杜夫人便不准许他喝酒,除去年节时会盯着让他饮个两小杯,其余的酒全都给没收了。却没想到树下竟然还埋了酒。   “那三娘,可千万别告诉夫人呀。”那侍从声音压低了些,左右环顾了一圈说,“不然郎君的酒又被收走,肯定要责怪奴婢的。”   顾令颜把玩着顾证寄回来的那个盒子,一会打开一会关上,片刻后才在侍从期待的眸光下,勉强点了点头:“好吧。”   闻言,侍从一下子便喜上眉梢,又松了一口气般的,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到书房中时,顾令颜叩了叩门,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后便推门进去了。然而书房里却是一片忙乱,还有一阵扑鼻的酒香味传来。   顾审手忙脚乱的收拾着,叮叮哐哐的一阵乱响,见她进来了,“啊”了一声后说:“颜颜来了啊。”   顾令颜轻轻颔首,走上前去将那个小盒子摆放在顾审的面前:“祖父是想看这个?”她又瞥了一眼顾审的身后,无奈道,“祖父不用藏了,这满屋子的酒味,我又不是鼻子坏了。”   “啊…啊…是吗?”顾审尴尬的笑了笑,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手上正拿着一个小酒樽。他将酒樽放在桌案上后,视线移到了顾令颜拿来的那个小盒子上。   从中将那幅画拿了出来,仔细翻看过后,他捋了捋短须:“他这画技倒是长进了些,就是太过小气,竟然只给你一个人送了画。”   顾令颜皱了皱眉头,无奈道:“三哥去往河西前,我就跟他说过画的事儿了,何况这幅画也只是草草画了几笔,应当是他抽空的时候随意画的。”   还得得了空闲才能画这么一幅画,哪能有空闲再画多的?就算他有空闲,替他捎信的人恐怕也没空闲拿这么多东西。   顾审哼了两声,瞪她一眼后说:“我自然知道。”   “哦。”顾令颜又委委屈屈的低下了头,状似不经意的说,“祖母昨日才跟我说,将那些酒啊什么的都藏起来了,要是再发现祖父喝一次,就全都扔掉。”   顾审立刻就来了劲,追问了几句,背着手在书房内踱步。   顾令颜恰好想要借一本书回去看,便也任他自个在那走来走去的,自己走到书架前一点一点的翻找起卷轴。   “好了,你去将这画拿给你祖母和母亲看看吧。”顾审走累了,便挥了挥手,示意顾令颜先回去。   然而她要找的书还没找出来,便只胡乱应了一声,仍旧在那翻找着。等过了约莫一两刻钟,才将自己要的几个卷轴给翻出来。   出了外院的书房后,顾令颜先去了南风院,给李韶展示了一番顾证的画。李韶没顾审那么多心思和想法,只挂着一抹笑说了好,但顾令颜总瞧着,她似乎要掉下泪来。   “崔大将军都已经去河西了,想来不日就能平定吐谷浑和突厥之乱。等这场战事结束,三哥也要回京述职的。”顾令颜宽慰她,整个人都靠在了李韶肩头上。   崔绍宁是当朝名将,十年前曾大破吐谷浑,收复了数座城池。   李韶轻轻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到了晚膳时分,顾令颜继续将那幅画拿给杜夫人看,最后直接被杜夫人给留在了正院里头,说改日看够了再还给她。   等众人一一散去后,顾审看了眼爱不释手翻看着那张落日图的杜夫人,微叹了一口气:“他也是个倔的,当初秋狩宴上,圣人给他官职都硬是不要。”   “没什么不好的。”杜夫人收起了画,缓声道,“他高兴就行。”   顾审合着眼,手指在桌案上轻扣了几下:“他们几个年纪都不小了,是该把人家给定下了。”   杜夫人将画作按照原来的样子叠好,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盒子里,才抽出空来跟他说话:“我知道,前些日子荀家跟我通过气,说想要四娘嫁他们家九郎。”   “这孩子幼时有点急智,大了倒是没怎么见过。”顾审揉了揉睛明穴,“我先去洗漱,待明日去问一问他祖父。”   -----   翌日早朝后,顾审本想直接去找荀尚书打听他孙子的情况,四处张望半天,却没看到人。   “顾老怎么还没走呢。”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过来,带着三分笑意,“可是在等什么人?三弟还在殿里没出来,阿耶许是有事要吩咐。”   顾审回过头看去,瞧清楚来人时,暗自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挂上了笑:“并未等什么人,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比不得大王这样年轻力壮了。”   越王也跟着笑了声,同他一块步下含元殿门前的数道台阶。   俩人都未曾说话,顾审跟越王不熟,更是不会轻易开口,便一直沉默着往官署的方向走着。   但越王却显然是等不及的,他偏头看了眼顾审,随后说:“侍中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见多识广,算什么年纪大呢?”   “大王谬赞。”顾审没多说别的,只这么不冷不热的回了他一句。   任谁都能察觉出他不愿深交的心思,越王并未气馁,反倒是更热络了些:“本王有些关于河西此次战事的想法,想要请教侍中,不知侍中可有空闲?”   顾审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着,温声说:“兹事体大,审不敢妄言,自己知晓的也不多。大王若有疑问,不妨去问此次经手河西战事的人,想必比审的见解更为深刻。”   越王停下了步子,从牙缝里挤了个好字出来,立在原地盯着顾审的背影良久,一甩袖子,又重新朝着含元殿的方向折返回去。 第71章 顾令颜的心跳也随之停顿……   含元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宽阔而壮丽, 每隔几阶便立着一个金吾卫。   越王缓步拾级而上,行至殿门外时,恰好碰上了徐晏从含元殿步出。   无边金光沐浴在他身上, 将其面容照得模糊了片刻,绛纱公服也在这层光下熠熠生辉。待其跨过殿门而出,越王才瞧清楚了那张清朗隽逸的面庞, 他叉手行过礼后咧着嘴一笑:“你同阿耶议完事了?”   徐晏没料到他还立在门口,掀起眼皮朝他瞥了一眼, 随后缓缓点头:“是。”顿了一瞬, 他淡声问, “大兄可是来找阿耶的?”   “是啊。”越王冲着他一笑, 随后绕过他, 往含元殿内行去。   徐晏偏头扫过一眼,暗自哂笑了声, 却没多说什么,径自往前走着。革靴踩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发出飒踏轻响。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杂乱而迅疾的脚步声, 越王转瞬就追上了他, 抱怨道:“阿耶已经去紫宸殿会见政事堂的人了,你也不提醒我一声。”   徐晏下台阶的速度不疾不徐, 却没搭理越王,半晌后方道:“大兄不自己去问问, 亲耳听宫人说一句,又如何会信孤的话?”   俩人已经快走完含元殿前的那道汉白玉台阶,越王的步子却猛地顿住,脸上突然间染上了一层深红色。他有心想要反驳, 但却知道徐晏说的并没有错。   若是徐晏说皇帝已经去了紫宸殿,他定会以为是徐晏诓骗他,故意不想让他去见皇帝,自己还是得上前去问一遭。   “三郎,你这说的哪里的话?”越王又往前跟了几步,无奈道,“你多虑了。”   徐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凝声问道:“大兄是想问监管运往涿郡粮草的事?”   越王眼眸中染上了一点光亮:“是。”他肃着张脸望向徐晏,溢满了忐忑之意。任谁也瞧得出来,他对这桩事十分看重。   然徐晏却是对着他一笑,周身常年萦绕的凛冽之气消散不少,一字一顿地说:“那还真是不巧,这件差事,父亲刚交给了二兄。”   越王一愣,脸上原本带着的那点子笑容瞬间荡然无存,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似有无限的怒火要喷薄而出。   天上忽而阴云密布,春雷声阵阵,一道道雷声敲击在众人心上。   徐晏丢下呆立在原地的越王,步伐不停的回了东宫,拿过堆放在案几上的公文看过一眼后,脑海里闪过了皇帝刚才说的话。   今日朝会,众臣皆进言大军到沙州后,应当守住关隘以防范敌军,不可轻易进攻,以待敌军疲惫粮草短缺之时。皇帝朝会上只沉着脸听众人说话,散朝后却对他说,若是只守不攻,何时才能尽诛胡虏?   窗外的雨落了下来,朦胧雨景中,院里植着的数株梧桐树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屋檐上水珠汇聚,随后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侍从推门进来,轻声道:“殿下,朱司议郎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徐晏被这声音给激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抬起眸子望过去,淡声道:“让他进来。”   -----   春末已经带了些燥热,池边的回廊上已经垂下了纱帐,将原本炽热的日光给挡住了稍许。杜夫人刚将荀家众人送出府中,沿着回廊慢腾腾走着。   她瞥了眼池中嬉戏的白头鸳鸯,微叹了口气:“四娘的婚事倒是差不多了,可三娘却一直没什么着落。前段日子向咱们暗地里打听过的几家,老头子都不怎么看得上。”   “母亲不必着急。”李韶接过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郎君随军出征前曾跟我提起过,似乎对军中一个年轻人很是满意。”   杜夫人步子微顿,她瞥了眼湖面后,忽而皱着眉头说:“旁的都好说,我只怕太子那边,对颜颜反倒还难以忘怀了。”   俩人霎时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又转而说起出去踏青的事,再并一些人情往来的事项。   顾令颜原本是在屋子里看书,听到杜夫人派了人过来,说是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便放下了书垂眸凝思。   “三娘先好好想想,若是今日想不出来,就改日再说也行。”那来传话的人是杜夫人身边跟了数年的人,说话温声细语,又抚慰了她几句。   顾令颜低垂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揉搓着衣裙一角,随后抬起一双晶亮的眸子,轻声说:“待我好的吧。”声音不疾不徐,若和风拂面。   从前她去追寻她喜欢的,一厢情愿的待别人好,也一厢情愿的认为别人同样是喜欢她的。   等如今明悟过来,又觉得对方待她好,才是最要紧的。   那仆妇笑了笑,紧跟着问道:“只这一项么?三娘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闻言,顾令颜果真又低下头仔细想了许久,方才抬起头说:“不纳妾的。”她唇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在脸颊一侧,杏眸微睐,长眉温柔如画卷。   任是谁看了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正院里,杜夫人得了仆妇的回话,拿银匙拨弄了一下博山炉中的香灰,望着屋里悬挂的竹篾长帘出神:“那敢情好,我就照着这个给她找。”   晚间在正院用过饭、众人散去之后,顾令颜留在屋里给杜夫人念了一会《庄子》。声音宛若潺潺清泉,沁润至心脾间。   等见着杜夫人面露疲态以后,顾令颜才道:“祖母可是要休息?那我就先回去了。”   杜夫人点了点头,笑了一声:“去吧。”   “彤娘说,想约我过些天去宝兴寺玩。”顾令颜一张芙蓉面上映着笑,小声说了一句。   杜夫人道:“挺好,你顺带替你阿耶和三哥也祈祈福。”   顾家不少人是天师道弟子,并不笃信佛法。顾令颜愣了一瞬,明白祖母这是为了父亲他们,也顾不得许多了,无论是什么神佛,都想要拜上一拜。   往青梧院回去的路上,绿衣在身侧禀报道:“娘子,长风轩上个月的账簿在晚膳之前送来了。”   年初的时候,顾令颜和顾若兰一块在西市开了一间铺子,专卖一些画作和绘画的用具。当中所卖画作,一部分为临摹的前朝名家之作,也有一部分是长安城中擅丹青之人挂出去卖的。   顾令颜偶尔有空,也会随手画一两幅挂过去。   等洗漱完坐在窗边看账簿时,绿衣替她在旁边多点了几盏灯,絮絮叨叨地说:“晚上看东西,屋里一定要亮堂一些才好。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小云说,她娘就是熬夜做针线活,眼睛不行了。”   “知道了。”顾令颜初初看这样的账簿,哪怕已经提前向李韶和顾若兰几人请教过,看起来也还是有些吃力。一点一点的看下来,速度极慢。   等翻过一小段后,她瞥了眼绿衣,取笑道:“你可是越来越像阿姆了,我阿姆都没你唠叨。”   绿衣回想了一下林傅母的威严模样,不禁抖了下身子,拍了拍衣袖后说:“没有吧,奴婢哪有那个样子,娘子就会乱说。”   顾令颜轻哼了一声,催促她去给自己拿几颗果脯和清茶过来,又继续低着头翻看账簿,算着哪些人的画最受人追捧。   “呀,奴婢险些忘了一件事。”绿衣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的说,“下午娘子跟丘阿媪说话的时候,白家人来过一次,说是要办一个赏花宴,请娘子前往。”   已是春末时节,花都快掉完了,能有多少花可以赏?   顾令颜嗤笑了一声,一时间竟是摸不清白家打的什么主意。   白家从前也是高门望族,只不过近几十年愈发的走起了下坡路,若非如此,也不会这几年紧紧地围绕在越王身侧。但凡还像从前一样,便不可能将女婿视为救命稻草。   可别说现在,就算是从前白家兴旺的时候,跟顾家也一向没什么往来。   “且放着,到时候再说。”顾令颜拧着眉头,淡声回了一句。反正这筵席也不可能只邀请她一个,去与不去,都无甚干系。   绿衣应声退下,去给她准备果脯和茶水,时间还算早,她又要看账簿,恐怕还要有好一会才睡。这么想着,绿衣带着人准备的时候便更为精心。   待身旁的人下去了,顾令颜心里存着事,再低头看这账簿时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半个字。   她抬起头按了按睛明穴,却是瞥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锦盒。那锦盒小到了极致,不过巴掌大,看上去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顾令颜心下生疑,努力回想了番早上在窗边作画的时候,似乎都还没见过这个小盒子。   凝着窗台看了一会,顾令颜伸手将锦盒拿到了桌案上。   是个楠木盒子,盖子上雕刻着桃枝花纹,盒身上则是浅浅的祥云纹。   她怔了片刻后,将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好的四四方方的帕子。顾令颜疑惑的将帕子取出展开,一簇红梅咋然跃现于眼帘之中。   莫名的一股熟悉感从其中传来,顾令颜的心跳也随之停顿了片刻。 第72章 “顾姐姐今日是来进香?……   数道烛光将屋里照得灯火通明, 跳动的模样仿佛胡旋舞一般摇曳生姿,靠近窗户的那一方天地也因着这火光而熏得暖融融的。   绿衣进去时,便见得顾令颜的半张脸就映在这暖色灯火之下, 目光怔愣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即便是她推门进来,也没曾回过神。   “娘子在看什么呢?”绿衣轻声问着, 疑惑地看了过去。   顾令颜这才发现她进了屋,便将盒子匆忙盖上, 而后说:“没什么。”   “你今日……可有在窗边放过什么东西?”顾令颜一手覆在盒子上, 小声问她。   她声音迟缓而犹疑, 绿衣没听出什么异样, 只摇了摇头:“没有呢, 奴婢今日下午一直在这收拾屋子,也没瞧见别人进来放东西。”她走过去在顾令颜身侧跪坐下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令颜压下心底的纷乱,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随口问一句。”   绿衣虽心下有些狐疑, 但却没再多问, 只将一应点心茶水都一一放在了桌案上,而后往外退去:“我先去给娘子铺床。”   顾令颜心乱如麻, 眼睛虽是看着面前的账册和跃动的烛火,但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耳畔隐隐约约传来绿衣的声音, 她却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迷迷糊糊的,像被布团塞住了耳朵。   待关门的声音传来,顾令颜才慢慢回过了神,怔愣的看着那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心跳声如擂鼓般迅疾。   这里面这个帕子上的梅花纹样,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曾送给徐晏的那一方帕子,也是她一笔一笔在纸上画出来的。裁剪帕子的素花绫,也是她精心挑选过许久的那个模样。   顾令颜深吸口气,一阵莫名的烦躁忽而涌上了心头。她将盒子随意扔在一旁,剩下的账册也再没心思细看,转头回了内室。   “娘子看完账册了?”绿衣刚和一个小丫鬟一起将床榻铺好,转眼就看到顾令颜踩着凌乱的步子进来,不由疑惑地问了句。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缓声说:“没,我困了,先睡吧。”   说罢,还没等绿衣反应过来,她就坐在床沿脱了鞋子,一骨碌钻进了被褥里头,将自己给盖得严严实实的。   睡着之前,她突然想起个事,又强撑着睁了眼:“白家的宴饮应当是去不成了,彤娘约了我那日去宝兴寺玩。”   绿衣目瞪口呆看着她躺上去阖了眼,只得轻手轻脚的给她掖了掖被衾,而后放下葡萄缠枝纹的罗帐。   -----   快到入夏时节,梧桐树上鸟雀嘤鸣声阵阵,蔼蔼晨雾溢满庭院,时不时有刚出巢的玄鸟飞过窗前。   徐晏坐在窗下调试琴弦,时而旋扭琴轸,时而拨弄琴弦试音,目光漫不经心的看向窗外刚种上的一株梅树。稍过了片刻,将琴弦调至正调后,徐晏随意弹奏了几个音节。   琴轸以白玉制成,下端垂着的长长流苏拖曳到了地衣之上,琴面之上生了梅花断,十三个徽位流淌着浅金色的光。   院外飞过的玄鸟似是被这声音给惊了一下,轻啾一声后,猛地从窗前蹿了过去。   徐晏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随后微微垂首操缦,琴声潺潺而悠长,是一首《良宵引》。他忽而忆起,顾令颜第一次弹给他听的,便是这首曲子。   万兴从门外进来,本是要上前禀报的,听到这琴声便在门口立了一会。待到琴声缓缓停下,万兴才进来恭声说:“殿下,楚王来了。”   “让他进来。”徐晏的手停在琴弦上,微微侧过头,声音平淡而听不出喜怒。   万兴应声而下,不多时,楚王走了进来,见徐晏正在奏琴,不由得微微一愣:“三郎好雅兴。”他走了过去,在徐晏身侧坐下,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盏,猛地灌了一大口。   “是么。”徐晏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挥手示意万兴将琴收到一旁的墙上挂着。   楚王却是颇有兴味的看着那张琴,笑道:“早就听闻三郎善于操缦,却是我福薄,没这个听三郎鼓琴的运气了。”   徐晏瞥了他一眼,扯动了一下唇角,缓声道:“孤琴技不佳,二兄何必想来是看不上眼的,唯有自娱自乐罢了。”   从古至今,听琴者多为弹琴之人的至交好友,楚王自然知道他不愿弹给自己听,也收敛住了满面的笑意,只余一丝淡笑挂在唇角处。   “二兄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徐晏闲适坐着,一直胳膊慵懒的搭在膝盖上,从窗外拂进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襟,连带着头上束发的布条一块轻轻飘动。   端的是风姿俊逸,潇洒出尘。   楚王瞧着对面的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眸子里也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徐晏出生时当今皇帝刚坐上太子之位,先帝闻得终于有了个嫡孙,当即大开筵席遍赏群臣。楚王的生母是个十分能认清形势的人,当即就让他跟在徐晏身边玩。   但徐晏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反倒更宁愿自己一个人待在一块。   他从小就知道,徐晏是父亲的嫡子,将来要继承父亲的位置。无论父亲是亲王、是郡王,抑或是太子、皇帝,继承人都只会是这个弟弟。甚至于先帝,也对他宠爱到了骨子里,同朝臣讨论政事也不避讳他。   谁都争不过他。   就在他要认命之时,一切全天旋地转,徐晏不再是嫡子,身份上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此事,还要多谢三郎了。”楚王忽而一笑,浓眉轻轻跳动了一下。   徐晏握着杯盏的手微顿,拧眉问道:“何事?”   楚王道:“涿郡粮草一事。”他将酒盏放在桌案上转了个圈,说,“昨日大兄那个神情,似要吃了我似的,真真是令人害怕。”   徐晏神色微凛,坐直了身子后,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之人。   强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楚王闭了闭眼,道:“若是我猜得不错,阿耶应当是在我和大兄之间犹豫,若非你加以暗示,阿耶也不会将这个差事交到我头上。”   “二兄若是不愿,自可交给大兄去办。”徐晏冷冷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肯定在皇帝那安插了人手。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皇帝近些年愈发喜怒不定,他们几个皇子,哪个没和皇帝身边人有来往?不为别的,单是为了保命,都得做这一步。   快到用午食的时候,徐晏却没开口留饭,楚王怡然自得的走了,却在横街之上碰到了路过的越王。   越王瞥见他只是轻哼了一声,甩手就走,全然没有先前的热络劲。只要一想到秋狩之时楚王使的一箭双雕的手段,越王就恨不得撕了他。   再一想到近日自己心心念念的差事落到了楚王手里,更是气愤到了极致。   楚王却很拉的下脸,上前跟越王寒暄了几句,随后道:“依阿兄的能力自然能处理好此事,可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些。河西大战在即,阿兄急什么?”   听到这,越王原本冷若冰霜的神色倒是稍微缓和了些,仔细琢磨过后,更是将刚才跟浔阳吵过架的郁闷心绪抛到脑后,整个人精神头都变了一些:“你刚从东宫出来?”   “是啊,三郎这段日子气色很不错。”楚王往旁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前些日子瞧见顾家三娘,离了三郎后她萎靡不少,当真是惹人生怜呐。”   看着他转向吴昭仪宫殿而去的背影,楚王在原地站了片刻,勾起一个冷冷的笑。   徐晏都能从嫡子变成庶子,那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他就能一直占据这个长子的名分么?   楚王走后不久,徐晏招手唤了万兴进来,懒洋洋地说:“你去告诉朱良池,就按他昨日说的。”   -----   长安城外的景色正好,渭水边围绕了无数出来赏景的行人,衣香鬓影,不经意的一瞥便是一道风景。   马蹄声踏着池边而过,顾令颜紧紧握着缰绳,长长的披帛随着骏马急速飞驰而扬起,上下颠簸着摆动。   身后跟了无数人马,一路到了宝兴寺所在的那座山下。   朱修彤和其余几人早已在山脚下等着她,见她来了便哼道:“我就知道你这么慢。”   顾令颜莞尔,捋了捋被薄汗沾湿的额发,递给她一个小袋子:“刚在路上买的,新做出来的云片糕,撒了酸梅粉的。”   朱修彤一下子就笑了开来,另有人说:“颜颜,你怎么只给彤娘,没我们的份呀?”   顾令颜眨眨眼:“不是她生气了嘛,就先哄她了。”说着,又从侍从手里拿过糕点,一人给了一袋子,方才作罢。   一行人骑着马,一边赏景一边往山上走去。因山间景色好,众人不由得看得入了迷,到半山腰上的宝兴寺时,已经到了用午食的时辰。   草草用过午食后,众人便被引着去了寺中给众人安排好的休憩之处。此次同来的有六个人,但寺中一排却只有四间屋子。将其余四人安顿好后,便对顾令颜和剩下一人说:“这位小娘子,这一排的屋子没有了,不若去后面那边休憩?”   俩人应了好,跟着寺中仆役进了自己休憩的屋子。   顾令颜饮过俩口茶水后正准备休憩,却有侍从进来说,有一位来祈福的小娘子想要进来见她。   “嗯?”顾令颜一个愣神,刚应了好,便见得一人掀了竹帘进来。   一张粉白的脸儿,身上没戴多少钗环,大多是素净的银饰,对着她盈盈一笑:“顾姐姐今日是来进香?”   顾令颜不过是来赏景,但不想多事,只轻轻点了点头:“是,七公主呢?” 第73章 除去越王外,再无旁人。……   一间不大的小屋内, 燃着安定心神之用的檀香,使人闻之则平缓了呼吸和心跳。   顾令颜忽而觉得有些渴,手边就是一个光洁透亮的白瓷茶盏, 还配有一个同样的白瓷瓶盛着水。她以余光瞥了一眼,却没拿起来用,只抬眸含笑望着七公主, 染了丹蔻的手指尖交叠在一块,放在凭几扶手上。   她那一双杏核眼中盛着盈盈笑意, 只消看上一眼, 仿佛就要溺毙于其中。   七公主凝着她看了许久, 咬了咬唇说:“是替我阿耶过来祈福的。”   原来是皇帝将人给放了出来, 顾令颜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恍然大悟。   她原本还在疑惑,不是说七公主被关在了朱镜殿学规矩, 怎么能这么快就能出来了,原来是皇帝让她来宝兴寺祈福的。   “我听寺中僧人说, 顾姐姐一行人也来了,所以想着要过来瞧一瞧你。”七公主唇角噙着一抹笑, 在她身旁坐下了, 散漫的靠在榻上,自有一种袅娜之态。   一阵困倦之意席卷上来, 顾令颜却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轻飘飘看了一眼之后, 淡声道:“瞧我么?那就不必了,公主同我之间的关系,想来还没到这个专门探视的地步。”   她声音冷硬至极,像覆了层寒霜一般, 任谁听了都要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七公主却并未生气,反倒还笑眯眯的给她倒了一盏茶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同顾姐姐之间的关系,自以为还是不错的呀。”七公主手里拿着帕子,托腮看着她,脸上显露出几分伤感模样。   顾令颜看着她递到自己面前来的茶盏,蹙起了两弯长眉,没接。   七公主却也不生气,她将那白瓷茶盏放在顾令颜手边,用帕子拭了拭刚才因倒水而沾到的几滴水珠,眸子里的神色专注,而又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顾令颜却没耐心再跟她说下去,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毕竟下午还要去后山看桃花。若是不养足了精力,待会哪还有心思好好玩耍?   想到这里,她干脆站起了身说:“我困了,就不留公主继续说话,公主若是没别的话想说,就请回吧?”   她明晃晃的下了逐客令,即便是七公主也不好再硬着头皮留下来。闻言便也站起身笑道:“那我就不打扰顾姐姐休憩了,正好听闻后山的桃花开了,我独自去瞧上一瞧。”   待七公主离去后,顾令颜在远处立了片刻,才转过头准备脱了外衣到榻上睡上一会。   她睡前一贯不喜欢喝水,一个跟来的小丫鬟正好口渴了,顾令颜便让她将七公主先前倒的那杯水喝了,随后在榻边坐了片刻,细细回想着七公主刚才的古怪。   但左右都想不通她今日怎么突然换了副脾气,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那一动不动的想着事,床前守着她的小丫鬟不住拿手去揉眼睛。   “娘子先睡一会吧。”绿衣走上前来,想要扶着她躺下,顺便给她将薄被给盖上。   顾令颜仍坐在那,将头搁在膝盖上半晌,蓦地直起了身子说:“走吧,咱们出去转转。”   底下伺候的婢女们听到这话,一下子被惊住,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浓厚的迷茫之色。   “三娘?”绿衣低声唤了她一句,心中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偏头看了眼那揉眼睛的小丫鬟:“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随后拽住了绿衣的手,穿上鞋子后抬步往外面走。   一时间,一众侍女们拿披风的、捧用具的、举伞的,乱作了一团。将一应东西都收拾好了,急匆匆的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向宝兴寺后面的一个小花园处而去。   七公主出了后院的这间屋子后,心情一直很不错,连唇角都是翘起来的。她这段时日被皇帝和贵妃轮番罚,少有能高兴这么久的时候,连身边服侍的婢子都忍不住频频侧目。   “公主是有什么事,这么高兴?”扶着她走路的婢女浅笑着问她。   这婢女是朱贵妃给她换的人,七公主并不怎么信任,往常跟她也不亲近,但还是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有些事,只要一想到呢,心里就高兴得很。”   她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回去替我铺床吧,我自个在寺中走一会,待会回去午憩。”   宫女们虽得了皇帝的命令,一定要看住了七公主,不准她胡乱行事。但想到这是在寺庙里,且是朱贵妃所修建的寺庙,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只犹豫了一瞬,宫女们便应声退下,让七公主一人在这幽静小道上走着。   正值午憩的档口,宝兴寺中静谧不已,周遭只剩下几声莺啼,并清风拂叶的沙沙声。因在半山腰,寺中不少花都正值盛开的时候,将这条僻静小道延了一路的艳色。   七公主哼笑了几声,沿着小道慢腾腾走着,偶尔抬眸看一眼道旁的景色,却被一道人声打断了她的悠闲惬意。   “七娘,你怎么在这?”   七公主抬眸看过去,只见越王正皱着两道浓眉,紧抿着唇盯着自己瞧。细细看去,眼神中还透出了一丝紧张。   “大兄也在啊。”七公主冲着他笑了一声,“过来替阿耶祈福的,大兄是来做什么的?”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林荫间,地上照出了一片的斑驳树影,人身上的轻纱也被映出了道道光点。七公主生得像皇帝,眉眼秀丽,皮肤白皙。   越王猛地沉下了脸,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随后开口道:“是么。”   那声音不咸不淡,让人听不出喜怒。但不消听,也能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出来他不大高兴。   七公主笑了一声,抬起眸子扫了眼越王身后的人,见他们正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七公主便理了理衣襟,问道:“大兄来做什么的?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生怕我发现了什么一样。”   闻言,越王身后几人皆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头戴幞头的人对越王道:“大王……”   “不必如此。”七公主冲着那人摆了摆手,想着前一日在吴昭仪宫殿附近听到的话,便忍不住发笑。   她抬步往前走了走,凑近越王后,压低声音说:“大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一想到顾令颜待会的下场,她就觉得浑身都舒畅了。   越王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七公主的骨头都给捏碎了。   “你说,你一个小娘子家,知道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越王轻声问她。   原本是气定神闲的过来的,但此刻被他这么用力拽着,七公主一下子就慌了心神,方寸大乱。她扯了扯,想要将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却被越王捏住了筋脉,使不上半点力气。   见此情形,只得放软了声音说:“大兄放心,我定当守口如瓶。”   越王垂眸看她,默不作声。   身后侍从急声催促,让他早些做下决断。   七公主咬了咬牙,柔声说:“我刚才去过一趟后院厢房,她现在就歇在那呢,你放宽心好了。”昨日越王同吴昭仪说的,在顾令颜的茶水中下了使其昏睡的药,怕她来不及喝,她还特意倒了一杯。   她在屋中给顾令颜倒水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   侍从的手已经握上了剑柄,身后却突然传来几道喊声,伴随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仔细听来,是在找七公主。   越王几人当即变了脸色,他用力一甩,令七公主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几人往相反的方向撤去,越王留下一句:“七娘,你最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   刚过了未正没多久,后院的几间屋子就被人给拍响,一个婢女哭着说自己去更衣回来,自家娘子住的房间就里里外外都被人给锁上了。   众人都大吃一惊,一面派了婢女去后面的屋子查看,一面去找院中的僧人。   朱修彤吩咐了侍从后,急急忙忙的往前院去,想要问管事的僧人是否有钥匙,却迎面碰上了一个着紫色圆领袍的人,她不禁唤道:“殿下!”   “何事?”徐晏垂目看了过去。他今日来京郊别庄同人议事,那别庄就建在宝兴寺附近,他便顺路过来替朱贵妃供奉经文。   朱修彤喘了口气,心绪纷乱如麻,她语无伦次的说了几句话,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徐晏只愣了片刻,随后阔步往后院而去。后院厢房外围着几个人,门上还落了一把锁,透着十分的古怪。   朱修彤想找先前说话的那个婢女问话,却没见着人影,她不禁去问:“刚才那个人呢?”   “不知道。”一个小姑娘摇头说,“她说她是顾姐姐的丫鬟,不过我从前没见过她……”   她还没说完,一旁的徐晏便直接踹开了门,门板从中间断成两截,颤颤巍巍的倒了下去。   门内是越王站在那,一脸惊恐的同他们对视,霎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气氛。徐晏没理会越王,推开他往里走,这间厢房不大,除去越王外,再无旁人。 第74章 “我今日什么也没瞧见。……   顾令颜从榻上醒过来时, 屋中一片的昏暗,四周的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只隐约有一点光亮从中透进来。   榻前垂着春桃纹青纱帐幔, 层层叠叠的纱帐不知有多少,从帐顶一直垂落到团花纹地衣上。   被褥很轻薄,随手一掀就滚落到了一边去。顾令颜挣扎着坐起身来, 看着周遭的陈设发怔。   隔了数层帐幔,她将这间屋子的陈设尽收眼底。楠木雕狮子纹衣柜、高大宽广的榆木博古架、花梨木大案几、白如美玉的瓷瓶中插了几支杏花, 放在案几之上。   屋中摆设精美异常, 连地衣和帐幔, 也必得上好的织女花费数日才能织就而成。   但这并非是她的卧房, 也不是她在宝兴寺暂居的那间屋子。   顾令颜起身掀开床帐下地, 赤着脚踩着地衣,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 最后扶着那个楠木大衣柜勉强稳住了身形。她抱着膝盖缓缓坐在了莞席上,将脑袋埋了进去。   从宝兴寺的那间小屋子出去后, 她领着人去了寺中的花园赏花。寺中花树繁茂,郁郁青青的开了满院, 连一处枝桠都透着春日的多情妩媚。   但午后的太阳过于炽盛, 在花园里没走一会,众人便已经晒得双颊生了红晕, 头也昏昏沉沉的。   实在耐不住这份炎热,有个小丫鬟说:“三娘, 前面有一个凉亭,要不咱们去那歇歇吧?”   她点着头过去了,本就有些累和困倦,干脆趴在石桌上汲取一点凉爽之感, 最后迷迷糊糊的,似乎是睡着了。   可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顾令颜迷茫的抬起头,屋子里除去她外,一个人也无,心下便难免有些害怕。她扶着衣柜慢腾腾的站起身,想要打开窗户看一眼外面。   哪知在莞席上坐久了身子疲乏,根本站立不稳,眼看着要栽倒下去,她慌忙扯住衣柜的纹路。指甲嵌在里面,借这一点力道来稳住身形。   刚刚站稳了身子,便听到阵阵窸窣声传来,这声音仿佛就萦绕在耳畔。顾令颜吓了一跳,往后猛地退了几步,随后便见衣柜缓缓往旁边移去,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门,刚好能容纳一人走过。   门里是一间屋子,即便不用走进去,也能看到里面堆满了甲胄兵器。   顾令颜惊恐的看着这个小门,却正好和侧首望过来的徐晏和朱良池对视了个正着,那俩人的眸光里都盈满了诧异之色。   “你醒了?”徐晏立在屋内,淡声问她。   顾令颜急忙背过了身子,含糊的“嗯”了一声。   私藏无数兵器,这可是要以谋反论处的死罪,即便是太子也难以幸免。而她今日看到这一屋子的甲胄,撞见了太子与人密谋,会不会被灭口?   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在话本中、茶楼中听过的东西,顾令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竭力按压下慌乱跳动的心绪,沉声道:“殿下放心,我今日什么也没瞧见。”虽可以做出平静的模样,但还是不自觉的带了几分颤抖的情绪在其中。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更为害怕,又说了一遍:“我什么也没看见呀。”   在离她大约三步远处,那脚步声蓦地停住,她听见徐晏轻叹了一声,淡声道:“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顾令颜婉言谢绝,看着面前垂落的珠帘道,“殿下,我自己回去就行。这是在何处?离长安城远么?”   他这句话,在她听来不是我送你回去,反倒是像我送你下去。   徐晏抬眸凝望她的背影,许是刚从榻上起身的缘故,她柔顺如瀑的发髻早就已经散了,乌压压的披在身后,带着几分光泽。   “离长安城不远,你刚醒过来,身子应当是不大舒服的。”徐晏喉头滚动了一下,缓声说,“你可要梳妆再出门,还是现在就回?”   顾令颜仍旧没转过身,心下有些疑惑:“我没有不舒服。”也就刚醒的时候有些起不来罢了,现在起来久了,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抬步往前走了走,也没觉得难受,便要上前去推开房门,向外走。   徐晏迟滞了一瞬,也要跟着她一块走,却被急急地唤住了:“殿下!”   顾令颜也被吓得心跳直接漏了半拍,以为朱良池想要灭口,心思翻转几个来回,打了数个腹稿,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开始说。   “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徐晏对顾令颜道,“我随后就来。”   半扇门开开合合,一缕昏黄的阳光照进来,又飞快的消匿了踪迹。   朱良池看着顾令颜关上门出去了,方道:“殿下,顾娘子发现了这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殿下将人带过来时他就觉得不妥,但想着机关隐秘、且那人先前喝了药不知道要昏睡多久,也没怎么在意。   却不想一个疏忽,就被她给发现了这处地方   且又是顾家人。   不提顾家本身就是太子一系的,单论两家渊源,他也不好对顾令颜下手。现在整个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眼巴巴地看着徐晏,等他拿个主意:“殿下?”   徐晏揉了揉眉心,淡声道:“将东西换个地方吧,今日是孤疏忽了。”   宝兴寺是朱贵妃所建,里面许多侍从和僧人都是朱贵妃的人,故而他才在这附近的庄子上存放了一部分甲胄兵器。   没想到却出了变故。   “放到东郊去,那边的庄子刚在地下修了几间。”徐晏瞥了眼密室内,沉声嘱咐着事。   朱良池应下,又问道:“那越王呢?还在柴房里关着呢,可要一并送去东郊?”   徐晏一下子愣住。刚才光想着甲胄的事,倒是忘了这茬。   “不用。”徐晏淡声道,“既然换了地方就别带他去了,免得节外生枝。好生照料他几日再放回去,他那几个幕僚随从就先别放了。”   他将照料两个字咬得极重,朱良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何意,立马点了点头:“臣知道。”   将一应事项吩咐完了,徐晏推门出去,正好看到顾令颜站在院子里发呆。一头乌发拿了条发带绑起来了,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自己的披帛。   “走吧。”徐晏缓缓走上前,偏头看她。   顾令颜抬眸瞥了他一眼,复又压下眼底的思绪,垂首跟着他向外走去。   快到傍晚的山风有些凉,顾令颜看了圈周围,便知还在半山腰上。远处是朦朦胧胧的云雾,舒卷着洁白的身姿。   她带来的一群婢女在庄子门口等着,见她从里步出,脸上都浮现出激动的神色,围了上来看她。   上车前,见她打量着四周,徐晏便说:“这是我的别庄,就在宝兴寺附近。”   顾令颜有些讶异,难怪她觉得这附近景色如此眼熟,原来根本就没离开那座山。   刚上车坐好,徐晏便跟着也进了车中,所幸车厢极宽敞,俩人各坐一边,足以互不干扰。   “殿下不该将我带到这来的。”顾令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声音清冽若月下溪水,两只手扣紧了裙摆,红绡裙上起了褶皱。   徐晏应了一声,随后说:“是我的过错,我以为你要睡很久,就将你带了过去,没想到你醒得这么快。”   “不过是午憩,哪能睡多久。”顾令颜嘟囔了一句,又皱着眉头问,“还有,刚才殿下为何要说我身子会不大舒服?”   徐晏执茶壶倒了一小杯茶水递给她,耐心解释:“徐昶在你的茶水里下了药,会使人昏睡,且醒来后会头痛难耐、浑身提不上劲。”   徐昶是越王的名字。   顾令颜诧异的抬起头:“我没喝那间屋子里的茶水。”   “你没喝?”徐晏一脸的纳闷,又道,“他在房中的熏香也做了手脚,安神之用的。怕被人发现端倪,他剂量没敢太大,但闻久了还是会让人头晕目眩。”   顾令颜掐了掐指尖,仍是有些茫然:“我也没在屋中待多久。我看到婢女喝了茶水后昏昏欲睡,心下生疑,便带着人出去了。”   那婢女年纪小精力旺盛,平生根本就不用午睡,在进屋之前也还兴致勃勃说过要去后山看花,哪有刚进来一会就揉眼睛的?   只是她原本以为是七公主想动手脚,却没料到是越王。   徐晏深吸口气,回想了一番找到她时的境况,缓声道:“我找到你时,你趴在凉亭桌案上睡着。”   “我当时有些困,就趴在石桌上睡了。”顾令颜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   徐晏怔忪看着她,说:“我还以为……”他有住了口,剩下的话没再说下去。   他以为顾令颜被人下了药,担心再生出事端,便将她带回了别庄想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顾令颜拉开车帘一角透了透气,笑了一声:“那本来就是我午憩的时辰了。我进屋本来要睡一会的,但七公主来说了好一会的话,就起了疑惑出去了。”   说来她还得感谢七公主,要不是她摸过来说这么多话,还殷勤的在那倒茶水,她都不一定会起疑心。   “七娘?”徐晏缓缓拧起了眉头,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顾令颜看着他:“呐。”   徐晏忽而掀开帘子,对窗外侍从道:“即刻回宝兴寺,看看七娘还在不在那。若是在,就先将她跟徐昶关到一处去。” 第75章 倘若我事败了,你会陪着……   在掀开帘子吩咐完那一句后, 徐晏重新坐了回去,手放在膝上,平静的看着面前的人。   微风因他刚才掀帘的动作拂进来不少, 顾令颜的面庞被吹得有点发僵,她悄悄拿手背去蹭了下脸颊,才觉得舒服了许多。   沉默良久, 徐晏方道:“颜颜,此事我会处理好, 你不必担忧。”   “多谢殿下。”顾令颜低着头看自己衣衫上的缠枝纹路, 声音低低的, “是我大意了, 竟没想到越王会做出这种事来。”   越王行此事, 无非是想强行生米煮成熟饭,让她入越王府得以拉拢顾家。顾令颜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这越王,想的未免也太过美好了点。   也难怪, 他出生前皇帝连生三女,作为长子可谓是受尽了疼爱和瞩目。他胞姐浔阳公主又是个有能耐的, 这些年越王身边说是围拢了不少人, 可泰半都是浔阳替他拉拢的。   被保护的太好了,众人又捧着他, 想法难免就和常人有所不同。   顾令颜敢肯定,哪怕今日真被越王得逞, 除非皇帝亲自下诏,家里人宁愿让她先在家中继续待下去,也不可能遂了越王的心意。   “是他脑子不好使。”徐晏淡声接过话,“我先留他在别庄待几日, 旁的事,你不必担忧。”   顾令颜张了张嘴,喝了杯茶压下心头情绪,眸子里有些担忧:“殿下留越王在别庄,那圣人那边,如何交代?”   七公主倒是好说,随意找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可越王是要上朝的!他陡然间不在,皇帝那边必然不好交代,没那么容易过关。   徐晏凝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间笑了一声,周身冷冽之气尽数驱散:“不是什么大事,你无需担忧。”   他眉眼间透出了些许愉悦之意,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薄唇勾出一个弧度,俊美清逸,好看到了极致。   见他如此气定神闲,顾令颜将自己原本的担忧都给咽了回去。算了,反正私自扣押越王的是太子,又不是她。   说话间,车已经停在了顾府门口。   顾令颜道了声别后就拎着裙摆下了车,绿衣在外面扶着她,后面是一群捧着她平常用具的婢女,就要一同往府里走。   但徐晏却也跟着下了车,顾令颜惊讶的转头看过去,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去找师傅说会话。”触及到她惊诧的眸光,徐晏上前了两步,声音轻缓。   顾令颜低下头看面前的数级台阶:“哦。”   回到青梧院时,天色昏黄晦暗,院中布着浅金色的暖阳,连碧瓦都被照得反射出光亮。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棂的忍冬花纹格子照进了屋内,在地衣上留下痕迹。   众人簇拥着顾令颜去洗漱了一番,她让人搬了一把柚木摇椅,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坐在院子里。   绿衣洗了一碟子樱桃放在案几上,红彤彤的果肉上覆着几滴水珠,让人看一眼便口齿生津。   顾令颜手里拿着卷书在看,一边看着手一边从碟子里拿樱桃吃:“今年家里结的樱桃多么?”顾家有好几株樱桃树,每年到了春日食樱桃的时候,不必去外面高价采买,也无需等皇家赏赐,在自己家中就能用上。   “今年丰收,挂了不少果子呢。”绿衣见她快用完了,又拿了一碟子出来,笑道,“昨儿夫人还在说,这么多樱桃,恐怕有些要拿去送人了。”   顾令颜眼睛一亮,将手里拿着把玩的樱桃梗扔下,说:“那拿一些做蜜煎樱桃吧,我好久没吃过了。”   绿衣应了好,又带着人去采摘樱桃了,顾令颜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眼神逐渐开始涣散。   就在她快要阖上眼时,面前蓦地一暗,挡住了星月挥洒下来的丁点光亮。   什么也看不清了。   顾令颜茫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徐晏那张隽逸的脸,正带着几分浅笑看着她。顾令颜蜷了蜷手指,不着痕迹地皱起眉:“殿下怎么在这?”   “我刚从师傅那出来,过来看看你,你可用过晚膳了?”徐晏笑着在她身旁坐下,将烛台移了个位置。   眼前又重新明亮起来,顾令颜不再晃来晃去的,从摇椅上直起身子,淡声道,“殿下该回宫去了,时辰已晚,我要休息了。”   徐晏指了指天上挂着的一弯皎月,声音懒洋洋的:“这么晚了,长安城中有宵禁,宫门也落了钥,我如何回去?”   顾令颜没再答话,想着今日瞧见的那一屋子的甲胄,便是心乱如麻。   但却又不敢再问,生怕徐晏一个不高兴,将她给送下去。   还没活够呢。   徐晏沉默了良久,就在顾令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却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缓声道:“颜颜,倘若我事败了,你会陪着我么?”   顾令颜一愣,随即偏过头拧眉道:“殿下还是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别说是现在,哪怕是她从前将徐晏放在心尖上喜欢的时候,他事败了,她也不可能陪着他。   “嗯,挺好的。”徐晏抬手想要替她将杂乱的鬓发挽到耳后,手又在半空中停顿住了,“这些事不需你去操心,无论如何,你好好活着。”   顾令颜挑了挑眉:“多谢殿下提醒,我自当如此。”她不仅要好好活着,还得长命百岁。   她自小就跟着李韶学养生之道,要是还不能长命百岁,那她真是白学了。   徐晏应了一声:“好。”片刻后,他倏尔凑到顾令颜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颜颜,你说我事败是不吉利的话,那是不是在你看来,是希望我事成的?”   跳跃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半边面庞都变成了暖橘色,高挺的鼻梁在侧面留下片阴影,薄削的唇带着笑。   顾令颜被他整得有点心烦,将他挥开后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就不留殿下多坐,殿下也回去休息吧。”   说罢,她径直离了庭院,向屋中走去。   徐晏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蕴了点笑意,在庭院中又坐了片刻后,也起身离去。   -----   第二日早朝前,越王给皇帝上了奏章,言自己身体不适,要告假数日。   皇帝闻言很是关心,大朝会上对越王身体极为担忧,拨了太医令前往替越王诊脉,而后又赐了几样珍稀补品。   听闻兄长病了,楚王急忙忧心忡忡的站出来,痛哭流涕的表示要前往越王府探望兄长,以表自己关怀之情。   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显然对此十分满意,   楚王也跟着松了口气。上林苑那件事被发现后,他一直战战兢兢的,又险些被皇帝给降为郡王。从那以后就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直到今日才算重新冒了头。   见此情形,立刻有官员站出来,身份有眼力见的称颂天家父子和睦,兼之赞扬越王和楚王手足情深。他说的声情并茂,闻之几欲让人落下泪来。   徐晏仍旧桀骜的站在最前面,任皇帝如何瞪他,也自岿然不动。皇帝正要发话暗示两句,却变故陡生,一名着绯色朝服之人拿着象牙笏站出来,奏道:“圣人,自古以来诸侯需为朝廷镇守山河。俩位皇子早已长成册封为亲王,已到之藩的时候了。”   原本的天伦之乐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下来,徐遂面色不大好看,他沉了脸道:“越王楚王都是朕之爱子,舍不得他们,多留几年怎么了?”   但他这句话却没能令朝臣满意。经先前那名官员提醒,众人才想起来越王早已娶妻生子,楚王也马上就要纳正妃,哪有这么大的皇子还赖在京城不走的?   徐遂面沉如水,楚王便也算了,不过是个顺带的,可他对越王是不一样的。   “留他们在京是替朕处理政务,连这也不行么?”徐遂捏紧了那御座扶手,声音浅淡地说了句。   这件事以前一直有人提,这一两年上奏的少了,他以为这群人消停下来了,没想到竟又开始。   这次倒是个着紫袍的老臣站了出来,冷声道:“藩王自当有封地的事要处理,圣人此举,岂不是乱了套?若二王无旁的事,只单在长安替圣人办事也就罢了,却遥领诸郡长官而不之官,平白领朝廷的俸禄。”   亲王郡王中受宠的,都是从小遥领许多官职,小时候还能说是恩宠,大了还如此,怎么也说不过去。   徐遂被气得差点站起来骂人,这不就是在说他儿子尸位素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徐遂听得头疼,最后扔下一句容后再议,便让宦者喊了退朝。   越王是在三日后才出现在人前的,浑身死气沉沉,看上去半点精神也无,走路一瘸一拐的,连笔都拿不稳,将皇帝给吓了一跳。   旋即他又心疼的问怎么回事,召太医给他诊治。   越王险些哭出来,却不敢说是被徐晏给关在了别庄里头折磨了数日,毕竟自己拿捏了把柄在他手里。便只支支吾吾说自己前几日骑马时摔了下来,滚下山坡时差点摔断肋骨。 第76章 “无可救药。”   春末已经带了些燥热, 然庭院中雨丝如注,连绵不绝的雨水硬生生将这份燥意给压了下去。   斜风裹挟着雨雾吹打进来,连头发丝都带着一股寒气, 到处都夹杂着雨天的湿润。   徐晏懒散坐在崇政殿一处偏殿的苇席上,身侧的茶釜正冒着热气,飘散出缕缕烟雾。天色也被这阵雨压得暗沉沉的, 他随意翻看着手中的书卷,偶尔拿起桌案上的素白瓷盏饮一口茶。   任是从哪个方向看去, 也能瞧出他的闲适姿态, 仿佛这世间万事尽在掌握之中。   随着笃笃两声从门口传来的轻响, 徐晏抬眸看了过去, 略一挑动眉头。   “殿下, 朱司议郎来了。”万兴拱手道。   今日下午不该朱良池当值,却这时候都还在宫里, 显然是有事的,徐晏便放下了书卷和茶盏, 淡声道:“让他进来。”   朱良池早已候在门口,闻言急忙进来行过礼, 随后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奉上:“殿下, 这是那日审问过越王和七公主后,俩人说的话。”   越王从来就不是什么骨气硬、有能耐的人, 怕徐晏发疯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出来,还没等被折磨上就将事情和盘托出。七公主更是个经不得吓的, 才在她面前威胁了两句,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也立马痛哭流涕的交代了个清楚。   “都在这上头了。”朱良济道。   徐晏皱着眉头,将整份供词给看完了, 手指用力到几近泛白,手腕连接处青筋凸起。   越王不知从哪得知了顾令颜一行人要去宝兴寺玩的事,便心生了歹念。在吴昭仪宫室外和侍从说起时,恰好被路过的七公主给听了个七七八八。   七公主本就烦顾令颜,再一想到自己和郑柏舟也是因为被她撞上才败露,便想着趁皇帝让她去宝兴寺祈福静心,顺带凑一凑热闹。   本着看好戏的心思,她还特意给顾令颜斟了杯茶水,想尽一份力。后来又等越王进去后锁上了门,还派人到处去喊人,为的就是让众人都亲眼撞见此事,没得抵赖。   她的侍从先前被朱贵妃给换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为数不多自己留下的几个,遂在此次派上了用场。   看着徐晏越来越沉的面容,朱良池愈发的胆战心惊,良久,见太子的视线不再移动后,他低声问:“殿下,此事该当……”   “既然这么喜欢徐昶,还替他如此筹谋,那就以后也别分开的好。”徐晏扔下手中的那几张纸,冷笑了几声,“她如今还在朱镜殿住着?”   朱良池点了点头:“是,七公主如今是单独住在朱镜殿,每日起居照料的人,都是圣人和贵妃前段时间新拨过去的。圣人曾说,让七公主一直住到出降前。”   徐晏面色冷凝,脸上布满了阴翳之色:“先让她去观里清修一段日子。既然这么喜欢,那就让徐昶以后好好关照她,剩下的你去办。”   朱良池垂首应下,却是很吃了一惊。他一个男子,对七公主自然不怎么了解,但毕竟是在贵妃膝下养大的。此事可大可小,殿下之所以没闹开,也是为了顾三娘的颜面。   他原以为还是顾及了三分七公主的,毕竟七公主也不算主谋,却没想到太子要直接将七公主扔到越王那边去。   太子和越王之间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这样的情形下,他将七公主扔给越王,可见是将她摆在了对立面,动了杀心。   七公主先被关在了长安城外的别庄几日,虽没像越王一样受皮肉之苦,却跟那也没什么差别了。初被带进去时,她以为不过尔尔,到了后来甚至觉得徐晏是不是想要了她的命。   好不容易回了宫里,又被关在朱镜殿整日整日的抄写经文。   “阿姆,我写不动了,手好疼。”七公主扔下笔,揉着自己的手腕,声音里几乎要带上哭腔。   换在从前她要是说自己如何不舒服,傅母怕她告状,肯定不敢让她继续抄下去。可如今傅母受了令,哪里会理会她?   傅母重新替她换了支笔,柔声道:“怎么会抄不动了呢?昨日公主都抄了十篇,今日才不过五篇。公主还是快些吧,免得晚上点灯熬油,要坏了眼睛的。”   七公主一听她这个语气就头皮发麻,有些受不住的叫了出来:“你个刁奴!竟敢如此对我!”   傅母笑着看她:“这是圣人之令,奴婢也没法子呢。”皇帝如今沉迷于求仙问道,前些日子新从方士那得了个丹药,说是要用嫡亲骨血抄写的经文裹住炼丹药材,供奉七七四十九日。而后方士又卜了一卦,又道抄写经文的人得是未出阁的公主、或未出宫建府的皇子。   徐晏虽厌恶他成日做些这种事,但这个现成的机会,他还不用去想别的理由,正好给用上了。   傅母哀叹了一声:“宫里这么多皇子皇女,太子好不容易才替公主争来了这次机会,公主可要惜福才是。”   “我要去见徐昶。”七公主今日听人提起过越王进宫了,小声嘀咕了一句后,从案几前面站了起来。   傅母没听到她嘀咕的什么,只看到她起身似乎要往外走的动作。众人正要拦她,还没朱镜殿闹起来,便从外面进来了一列人,一个个神情肃穆,来者不善。   七公主一下子就慌了神:“你们要做什么?不怕我告诉阿耶吗!”   那列人没理会七公主的叫唤,只道要将她带去大横观暂居,更方便抄写经文。挣扎了片刻,见众人要么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要么是和傅母一样脸上挂着温柔到了极致的笑,七公主陡然间就慌了神,一下子脱了力气。   七公主一行人从花园里走过时,正好落入了在凉亭里赏花的浔阳眼中,她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侍从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浔阳皱了眉头正要说话,又有侍从来报,越王已经从紫宸殿出来,去往吴昭仪的宫殿了。   浔阳也没工夫再管七公主的事,立刻起身离了凉亭,匆匆往吴昭仪的住处赶去。   甫一进去,没管旁边的众人,径直对着起身迎他的越王扇了一巴掌:“蠢货!我怎么能有你这么个蠢货阿弟?”   说完这句话后,浔阳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越王虽在皇帝面前糊弄搪塞过去了,但在浔阳的逼问下,到底还是没敢说谎,将事情和盘托出。前一日浔阳差点被他气晕过去,没工夫骂他,今日才好歹算缓过了劲   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水跟珍珠似的往下滚,吴昭仪等人一下子就慌了神,忙上前哄她:“他也是想做些事来,却没想到最后没能成。”   越王也接话道:“是啊,我本来只想着成事就行,哪知道七娘派人锁了门,还给闹了出去。要不是七娘,我就算不能成事,也不至于被徐晏给知道。”他被浔阳打过的地方红肿起来,带着酥酥麻麻的疼,几乎要没了知觉。   “呸!”浔阳又是一巴掌扇上去,“你给我闭嘴!我先前就说过,要让四郎求娶顾三娘,你还敢背着我干出这种事?”   吴昭仪有些看不过去,拦了拦她:“大郎身上还有伤呢,哪有做长姐的像你这样,好好说话不行么。”   殿内的侍从都被赶了出去,如今里面只剩下他们几人。浔阳见她还拦着,柳眉一竖,又要开骂。   还没等她说话,越王却突然间怒道:“什么都是给四郎留的!那我呢?你分明就是偏心四郎。若是我是娶了她,就能事半功倍,可阿姊你却说要替四郎求娶顾三。”   “那日要不是阴差阳错,顾三就能给我做孺人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一样,浔阳突然间笑开了,她上下打量了越王一圈,轻蹙秀眉:“我原以为你跟阿耶一样,现下才发现你哪配跟阿耶比,你蠢了百倍不止,刚才骂你的那声蠢货,还真不是白骂的。”   “别说你事情搞砸了被徐晏给发现,就算你真成了事,你以为就能心想事成?”   越王被她给说懵了一瞬,浔阳接着道:“你觉得顾审那样的老狐狸,真能被你给拿捏住?”   “如何不能?若我成了事,她就是我的人了,还能再嫁给谁?”越王梗着脖子说了句,“我要是得了顾家相助,那……”   浔阳掐住他的下巴,左右晃了晃:“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了,顾审宁可让她立马‘病逝’,也不会让她给你做妾的。顾侍中的孙女给你做妾,你怎么想的出来的?他家六世三公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越王抿了抿唇,不悦的将头撇到了一边,不再看她。   浔阳在一旁的苇席上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淡声道:“就算她真的给你做妾,顾家也不可能会帮你。”哪有为了个假女婿,就去干这种拼上性命的买卖的?   看着越王那张倔强的脸,浔阳开始怀疑自己一开始的打算是不是就错了。   又蠢、又刚愎自用,难道她将来真能如愿以偿?   若是如此,还不如四郎,好歹足够听话。   越王跪坐在地上,神色呆滞,吴昭仪则抱着他嘤嘤哭泣。浔阳喝了杯茶后拂袖离去,临走过越王面前时,只留下一句:“无可救药。” 第77章 没碰到他   “如今这天气愈发的热了, 连晚上都不能凉快一会。”绿衣打着扇子,轻声抱怨了句。   初夏的傍晚,落日余晖照拂着满院的翠绿, 原本青翠欲滴的叶子各个都覆上了一层浅金色,连枝头挂着的果子都像赤金铸成的。   顾令颜靠在凉亭阑干上看满池锦鲤跃动,片刻后, 将目光瞥向不远处。几株桃树下,繁复的衣影缭乱、环佩珠翠时而发出碰撞的轻鸣, 不少人正在那边玩投壶和陆博。   “是有些热。”顾令颜轻声说了一句。随后拿起手中的四时花卉纹白玉酒盏一饮而尽, 杯中装的是西域来的葡萄酒, 以至于面颊上眨眼就起了一团酡色。   绿衣从她手上接过那白玉小盏, 轻声问:“三娘还要喝一杯么?夫人说今日是宴饮, 可以饮一点。”   顾令颜往旁边瞥了眼,见绿衣手上还拿着那个小盏站在那, 忍不住莞尔。随后又摆了摆手,道:“不用了, 已经饮了两杯,待会还有筵席呢, 喝多了头晕。”   今日是楚王纳正妃的日子, 皇帝对此颇为重视,特意在紫宸殿宴请朝臣, 又让朱贵妃另外在宫城开了筵席。   “筵席还有一会呢。”绿衣将小盏放在了亭中的石桌上,轻声道, “三娘可要过去玩陆博?”   顾令颜瞥过一眼,看到顾容华也在那边玩得很高兴,沉吟片刻后道:“下午玩了好一会了,我歇会吧。”她下午被人拉着玩了一下午的投壶, 现在胳膊正酸着,才在这里躲闲。   玩陆博投壶等游戏的人隔得不算远,池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故而她们的声音若是稍大些,顾令颜便能听个一清二楚。   她听到有几个人边玩着陆博,边漫不经心的说起了七公主近日抄写经文的事。   宫里一向是藏不住事的地方,一丁点的风吹草动,转眼就能闹得人人都知晓。七公主替皇帝抄经文的事,先是阖宫知晓,而后又变成了整个长安都听闻了一二。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七公主得皇帝看中的、也有七公主此次抄写经文是被皇帝换个由头责罚的。   “我听说此次抄写替圣人抄写经文,许多公主皇子都想要,结果最后竟是七公主拨了头筹呢。”一个梳双环髻的小姑娘操纵着棋子往前,吃了对方一条鱼,得了两筹,“可见如今未出降的公主里头,圣人最为喜爱七公主的。”   公主倚仗皇恩,若是得皇帝宠爱、在皇帝面前能够说得上话的公主,则是受众人追捧的对象。若是将来出宫建府,府邸里不知要聚集多少士子,就是为了求得公主能在皇帝面前举荐自己。   想到七公主也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众人眼中便流露出了几分艳羡。   另一个观战的少女转着手中的茶盏,笑道:“可不是么,七公主可是在朱贵妃膝下养大的。当年武陵公主也是朱贵妃所抚育,又是圣人长女,圣人才因此宠爱至极呢。”   另一个玩陆博的少女本来专心致志的玩着游戏,但架不住身旁几人讨论的正欢,便也跟着听了一会。   待听到这一句时,却摇头失笑:“都从贵妃的清思殿搬出去了,哪还能指望贵妃再庇佑她?”   “可我听闻,是因为七公主快要出降的缘故,所以才搬去朱镜殿由傅母教导礼仪,以待出降呀。”观战的少女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把玩那汝窑茶盏的速度缓了下来。   博弈的少女用削葱根般的长指拿着象牙棋子,往前进了一步,嗤笑了声:“你觉得可能么?清思殿占地广,难道还会住不下?何况今日楚王纳妃,都没见着她人影。”   清思殿是先帝即位之处修建的,当时里头可是住了六七位妃嫔。如今则只住了朱贵妃一位,即便再多住一个七公主,那也是绰绰有余的宽敞。   众人将她的话细想了一番后,纷纷都变了脸色,有人颤抖着声音说:“那这次替圣人抄写经文……”   再多说下去,恐怕要涉及了宫闱秘辛,这到底是在宫城,几人不好再多说什么,便转了话题,说起了今日楚王纳妃的盛况。   顾令颜听她们说了几句,初时听得津津有味,到后面就没什么兴趣了。   “筵席快开始了吧?”她轻声问绿衣。黄昏之时早就已经到了,楚王应当已经从宫中出发,前去迎娶楚王妃去了。   此次随同楚王一块去亲迎的,还有越王等一众宗室,皇帝这次可谓是给足了楚王颜面。弄了这么一出,众人都在猜测皇帝是不是有意让楚王做辅政之臣。   绿衣抬眸看了眼天色,随后轻轻颔首:“应当快开始了,只是清思殿那边还没来人传唤。”   顾令颜抿唇笑了声:“那咱们先过去吧,免得待会人多,乱糟糟的。”   她往边上看了看,见顾容华玩得脸上满是笑意,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也不好去打搅她,便说:“你去跟容容说一声,我先去清思殿那边了。”   绿衣应了是,先去找顾容华说话,顾令颜则披了件外氅,慢腾腾的朝着清思殿的方向而去。   刚才本就在池边站了许久,她腿也因此而有些酸软无力了,便抄了条近路。一面走着,一面慢腾腾赏着景。   行过一簇竹林时,她听到里头传来了几声动静,以为是有什么小猫小狗在里面玩耍,她便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宫里猫多,若是可爱,还能逗弄一会。   只这么随意的一瞥,却瞧见了四皇子半敞着衣衫,脸上一片迷离神色。他身侧露出了些绮丽绫罗,艳丽的颜色和衣衫样式,一瞧便知道是个女子的。   待再要细看,她眼前却突的黑了一片。   顾令颜被这情境给唬了一跳,担心是被替四皇子看守的人给发现,又担心是别人,也不敢发出声音来,站在那一动不动。   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指腹略有些粗粝,是一只常年习武的手。她皮肤娇嫩,被弄得有些不舒服,便眨了眨眼睛。   眼睫轻轻滑过了他的手心和指腹,徐晏身子微微僵了一瞬,随后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别看这个。”   那人的呼吸喷洒在耳畔,顾令颜的耳根子倏尔就红透了,她自然听出来是谁了,听了多年、在心里描摹了多年的声音,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愣神间,她身子也跟着僵住了好一会,整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的,任由徐晏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了过来:“殿下?”她轻声问了句。   “嗯。”徐晏应了一声,将手从她眼睛上方拿开,先前触碰到的那阵柔软,令他忍不住揉搓了下指尖,仿佛那上面,还残存着她的馨香。   顾令颜皱了下眉头,随后说:“刚才……”   徐晏笑了声,眼中透出了几分光,又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远离了一些才道:“没什么好看的,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罢了,你不用看。”   他不欲让她看,顾令颜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想着刚才的情境,凝声说:“刚才那是四皇子么?还有一人我没瞧清楚。”越王都去帮着迎亲了,她以为四皇子也会去的,没想到竟是在这儿给撞见了。   “是他,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个胆子。”徐晏声音很低,听起来却更为好听了,不同于以往的懒散桀骜,却是温声道,“我待会让人去查查,你不用管这个事,也不必跟旁人讲。”   他刚才路过竹林,却看到顾令颜正在看深处,想着已有数日没见过她,这才走了过去,想要看看她在瞧什么。   余光一瞥,竟是四皇子正在里头行苟且之事,怕顾令颜继续看下去用不下饭,他便急忙捂住了她的眼睛。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若不是颜颜,我还发现不了这么有趣的事。”另一个想必是他阿耶的哪个妃子,若是利用得当,足以在某些时候做一个绝佳的理由。   看着他眼中所盛的星光,顾令颜面容紧绷了起来,一时间有些不高兴,便问道:“殿下怎么在这儿呢?”他不应该是在紫宸殿,和群臣一块儿饮酒么?   原以为她好端端的在宫城待着,是不会见着太子的。   却又碰到他,真烦人。   徐晏自是看出了她脸上的不满,还有眸子里浓浓的嫌弃,却装作没瞧见的样子,低声道:“刚从清思殿出来,正急着往紫宸殿去,待会要议事。”   顾令颜却有些惊讶,不是在紫宸殿饮酒的么?   今日是楚王纳妃,按理说皇帝下午就没再处理政事了,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要议事?   “颜颜。”他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顿了半晌方道,“或许会有些不太好的消息。”   顾令颜勉强抬了下眼睛:“是什么?”   徐晏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他是拿到了些消息,但没得到证实,便也不敢在顾令颜面前讲,“是河西的事。”   顾令颜猛地掀起眼皮,颤声问:“河西的事?是我阿耶还是我三兄?还是别的?”   “我没得到他二人的消息,是河西那边的战况不大好。”徐晏见她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急忙否认,看了眼天色后说,“我该去紫宸殿了。”   一阵耳鸣的感觉袭了上来,顾令颜没再管徐晏说了什么,头重脚轻往清思殿走去,路上一直在想着徐晏所说的话。   河西的战况不大好,究竟不大好到了什么地步?   因在竹林里被徐晏耽搁了一会,她赶到清思殿的时候,殿中已经到了不少人。在门外一望,便能瞧见里头衣袂翩然的众人。   便是后来的顾容华都将将赶到了,老远就看到她在清思殿门口要进去,便小跑着过来拉着她的手问:“阿姊,你不是先走了么,怎么还跟我差不多的时候到?”   顾令颜揉揉她的发顶,将好好的望仙髻给揉出了几缕碎发出来,而后才浅笑道:“在路上碰到了些事,给耽误了。”   “哦,不是碰到太子就行,那就太晦气了。”顾容华小声嘀咕,“我刚才听人说,太子先前在清思殿和贵妃说话,才离开没多久呢。你要是没碰到事给耽搁,走得再快些,指不定就要碰到他了。”   她撇了撇嘴,又小小的哼了几声,也就是仗着她们周围没人,才敢这么说话。   顾令颜眉心一跳,捂了捂她的嘴,示意莫要再说此事。可突然之间又有些心虚,怕顾容华继续唠叨下去,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那就幸亏我走得慢了些,没碰到他呢。”   可真晦气。 第78章 雨水混杂着血水,顺着他……   清思殿内人员嘈杂, 桃树下、竹林边,到处都立满了人。   俩人入殿后,便不再说话。从太液池边赶过来已经累极了, 没多的心思在庭院里同人闲话,径直进了殿,被侍者引去了自己的席位上。   待到落座饮了几口蒲桃酒后, 着百鸟纹绛纱长裙的丽人由宫女扶着从内殿缓缓步出,满头青丝梳成凌云髻, 头戴闹蛾冠。冠上的珍珠颗颗硕大, 一眼便能瞧出来是合浦郡所产的南珠, 价值连城。   看到她慢慢的坐在上首的位置上, 众人不由得屏声敛气了起来。若是少进宫的妇人, 此刻更是连头也不敢抬,生怕招惹了贵人不快。   朱贵妃坐下后先向四周扫了几圈, 而后便对顾令颜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面前来说话。   顾令颜许久没进宫了, 以往朱贵妃时常传召她进宫陪着说话,如今算下来, 已经很有一段日子没见过朱贵妃。此刻咋然到她面前来, 难免有些拘谨。她依着礼数行礼道:“贵妃娘子。”   随后便静悄悄地站在一旁,微微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祥云纹地衣。   朱贵妃却不以为意, 反倒还将声调更柔和了几分,轻声说:“宝兴寺的事, 我已经知晓了,旁的事你无需担心,三郎已经处理过了。”她顿了顿又道,“也是我没让人管好的缘故, 令寺里混进去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往后不会了。”   虽说宝兴寺人人都来得,但到底是她出资兴建的寺庙,明面上虽将管理权给了宝兴寺,但背后一直隐隐有在插手其中。   这次出了越王这档子事,差点将她给气晕厥过去。虽说徐晏在离开宝兴寺之前,已经将寺中僧侣和侍从处理过,她还是将宝兴寺上下清洗了一遍。   说到底,在她的地盘上差点闹出事,她面子上过不去。   “嗯,我知道。”顾令颜声音轻柔的应下了,抬起眼眸时里面盈满了笑意,“多谢娘子。”   朱贵妃看着她唇角的笑靥,这才放下了心来,随后似是松了口气一样,摇着头说:“七娘自小被惯坏了,不用理他。至于大郎……三郎前几日将他给狠揍了一顿,以后你应当也不会看到他了。”   什么叫应当不会看到他了?顾令颜惊诧的抬起头,檀口微张。   骤然听到这话,只以为是越王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可细细想一番又觉得没必要刻意强调一句。顾令颜勉强定住心神,回道:“我知道了。”   是越王要去封地了么?她眸光闪烁了几下,又不确定起来。   以往不是没人上疏言过此事,但这恰好戳了皇帝的肺管子,他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实际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越王又没什么能耐掀不起大的风浪,久而久之提的人就少了。   此次被参,还是越王纳正妃过后头一遭如此大规模的弹劾。   “万事有我呢。”朱贵妃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令顾令颜醒过了神。她凝着面前的少女看了一会,唇角漾着一点笑意,“再不济还有三郎,你不用担心。”   “我这段时日也忙着,没工夫叫你进宫来说话。前几日新得了一幅前朝宋道敏的听琴图,待会筵席散了,我让人拿给你。”   宋道敏是前朝大家,画作价值连城不说,还是有价无市的宝贝,顾令颜也只在祖父库房里见过两幅。这样贵重的礼物,她哪里敢收?急忙推拒道:“多谢娘子相赠,只是这画作实在是珍贵,令颜不敢收。”   少女的声音宛若莺啼,朱贵妃忍不住莞尔,摆了摆手说:“这有什么?我不大喜欢宋道敏的画,放在我这也是暴殄天物。不若拿给你好好观赏临摹,还能有点用处。”   顾令颜再三推辞,但朱贵妃却是铁了心要送她,最后不给人再拒绝的机会,轻声道:“你先回你阿娘那吧,筵席也要开始了。我看她那样子,要吃了我一样。”   心事重重的回了李韶身畔坐下,顾令颜拿着个玛瑙小酒杯在手心里轻轻转动,低垂着眼睫看自己身前的环佩。   “怎么了?”李韶搂住她轻声问了句,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顾令颜摇了摇头:“没什么呢。”   她不愿多说,李韶也懒得去问,拿汤匙从自己面前的案几上舀了些虾肉到她碗里,一面絮叨着:“你中午都没用多少吃食,晚上可得多用几口。”   眼见着面前的梅子青色瓷盏眨眼间就装了一小半,顾令颜叹了口气,制止住李韶的动作:“阿娘,我够用了,你不用管我。”   照她娘这个架势,她很怕自己一顿饭下来,自己案几上的菜还动都没动过,全吃的是她娘案几上的。   顾令颜漫不经心的用着李韶挟给她的鸭脚羹、鸳鸯炙。殿中央腰肢易折的舞姬身着彩衣,轻歌曼舞,姿态翩然,顾令颜一下子跟着看直了眼。   身后传来几个妇人的窃窃私语声:“你说崔大将军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屡次拒绝发兵,圣人都连下了数道诏令了。”   “我家那个说,是咱们的兵还没练好,上次又调了一部分去涿郡,所以崔大将军要倚仗关隘据城不出,消耗敌军。”   “可圣人的诏令也不得不从啊……”   吴昭仪看着那一群相貌明媚、舞姿轻盈的伎人,从水晶盘里摸了个葡萄吃,目光在殿中逡巡一圈后哼道:“还是七丫头运气好,得了替圣人抄经文的差事。你说说,怎么就没落到八娘头上呢?”   浔阳专心致志的看着场上歌舞,脸上露出三分笑意,手跟着打起了节拍,没理她。   吴昭仪想了一会,又道:“不止是八娘啊,咱们四郎也是住在宫里的,偏让七丫头得了这差事。”她戳了戳浔阳,“二娘,跟你说话呢。”   她正好戳在浔阳腰上,痒得很。浔阳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怒道:“阿姨,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啊?”   “啊?”吴昭仪被她给弄懵了,怔怔的看了过去。   浔阳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偏面前的人是她亲娘,又是在筵席上,发作不得。喘了几口气后,恨声道:“阿姨,你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不成?”她看了眼四周,接着说,“你就等着吧,她出来绝对要脱一层皮。”   哪有闺阁小女郎愿意整日抄经文的?又不是准备去做坤道的。现在还直接住进了宫城的小道观里,连筵席都不能来参加。   吴昭仪光顾着艳羡去了,却没想到这一节,她连连摆手说:“那算了那算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四郎呢,我今日怎么没瞧见他?”浔阳不想再跟她掰扯,转而问起了四皇子,“他近日功课如何了?我让他看的书都看了没?”   吴昭仪忙道:“都看了都看了。”随后又抱怨道,“你逼他这么紧作甚,他还小呢,我也不指望他将来能有什么大的出息。”   浔阳两弯秀眉霎时竖了起来:“你不指望,我指望!我不求他什么都会,别犯蠢就行了。”她将犯蠢两个字咬得极重,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一听这两个字,吴昭仪便知道她是在说越王。但浔阳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听浔阳的话,此刻见她脸色不好看,便不敢反驳了。   “他是你弟弟,纵然有不好,你好好教教嘛。”她小声嘀咕了句。   饮了口茶水后,浔阳气定神闲的转动着腕上的碧玉镯,容色淡淡:“教不好。”教了二十年都这蠢样子,还要她怎么教?   还不如趁早回头,还来得及。   筵席刚开始不久,圣人便让人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看中了平阳王世子,其品貌才学都好。恰好想起之前承诺要替朱修彤保媒,便特意让人来问问贵妃喜不喜欢。   众人纷纷道了贺,都道婚宴上再添此喜事,实在是让人高兴。   朱贵妃笑着应了贺,又端起酒盏祝了自家嫂子一杯,掩面饮酒时才变了脸色,恨不能摔了手中酒盏。   他这是什么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来问她喜不喜欢?   虽说平阳王世子是不错,可要是不好,这当着众人的面,她们家也不好拒绝,否则不是得罪了平阳王?   “平阳王是哪位?”顾令颜低声问了一句。   李韶摸了摸她的鬓发,轻声说:“他祖父是武宗,此次对阵突厥和吐谷浑,崔大将军是河西道行军大总管,他是副总管。”   顾令颜恍然,难怪平阳王世子会在京城,应当是平阳王出征时送过来的。   殿外天色愈发的黯淡,靡丽歌舞逐渐撤下,席案上也只剩下残羹冷炙。朱贵妃问了女官时辰后,便让众人散去。   众人行过礼后,起身慢腾腾的朝外走去。夜色正浓,寥寥星子点缀在空中,刚走出清思殿,周遭便乱了起来。   顾家众人神色怔忡的看着四周,恍惚间听到有人说:“崔大将军出关,十余万主力被歼,吐谷浑连夺三城,河西大败了!”   到处都是议论此事的声音,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人脸上都带着慌张。   崔绍宁征战二十余年,曾有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声,从前镇守边疆时,突厥即便是牧羊的人也不敢踏足河西半步,从未有大仗败得这么彻底的时候。   顾令颜记不清一众人是怎么回去的,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绿衣拿了杯水进来喂她喝了,说书房里头还亮着灯,侍中等人应当还没睡。   “没事的,三娘放宽心。”绿衣宽慰了她几句,随后放下了床前的层层幔帐,熄了烛火。   顾令颜虽应下了,等到屋中漆黑后却是彻夜难眠,一晚上翻来覆去无数次,被子在身上揉来揉去许久,就是睡不着觉。   等到天都快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都已经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侍女进来说今早圣人发了好大的火气,要治几位主事人的罪:“侍中吩咐,这段时日就别出门了,咱们在家里好好待着。”   这样大的战事败了,若是治起罪来多半是要牵连家族的。顾立信此次在军中的位置,算不算主事人全得看圣人如何说。   “可崔大将军多次上表暂时守住沙州,圣人连催了数道诏令下去啊。”顾令颜拧着眉头嘀咕了几句,抱着膝盖,将脑袋埋了进去。   她本来就不是很爱出门的性子,在家里也待得住。朝堂上风起云涌,百官皆是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圣人霉头而被发落。   到了入夏的时候,又是连绵不绝的雨季,顾令颜午睡醒来会坐在窗前赏一会雨,大多时候会将雨景给画下来,偶尔拿出琴来弹奏。   青梧院里琴声潺潺,比雨声更为细密婉转,一曲《潇湘水云》自书房窗前传出,隔了庭院和满院子的雨,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几不可闻。   半晌后,琴声停住,听到房门打开的吱呀声,徐晏动了动快要僵住的身体,手指微微蜷缩着,抬眸隔着篱墙看向院子里的那间青瓦小屋。   顾令颜本是要去朱修月院子里逗弄阿柳,因在下雨,院子里便没人守着,她独自打开了院门,便要迈出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生生顿住了脚步,那人站在院外的那株大槐树下。那株槐树极大、且枝繁叶茂,虽能遮挡一阵的雨,但午后的雨越下越大,他上半身湿漉漉的。   额角有一片暗红的血块,雨水蜿蜒着从他脸上流淌下来,一部分冲刷到了额角的血块,雨水混杂着血水,顺着他的眼角滴落。   徐晏看着她,声音沙哑地唤:“颜颜。” 第79章 “然后做你的贵妃吗?”   湿润空气中带着泥土的味道, 雨不大,却连绵不停的下了许久,最后在坑洼不平处汇聚成了一小滩。细小的雨珠落在上面, 砸出一个又一个小水花,若是靠得太过于近,连鞋袜也会被洇湿。   初夏的雨总是伴随着滚滚雷声, 一道道雷声响起,顾令颜举着伞立在院门口, 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俩个人都愣了一会, 恰好雷声停了片刻, 顾令颜听到他又低声道:“颜颜。”   “殿下这是怎么了?”顾令颜身子向后仰了一下, 满面疑惑的看着他额头上的伤,被惊到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徐晏伸出手, 似乎想要触碰她一下,但却又恍然想起自己手上都是水珠, 又慌忙缩了回去。抿着唇站在那株槐树下,神色恹恹, 不敢抬头看她。   眼中也没了光。   良久, 他缓声道:“我没事。”   额角都破了那样大一块,还站在这淋了这么久的雨, 这也能叫没事?   顾令颜怕他再这样待下去要生病,忙将他引进了屋子里, 让人上了盏热茶给他暖身子,又让人拿了布巾出来。   若是在别处她就懒得理了,可这会偏偏是在她的院门口,没法子不管。若是太子等会正在她院子门口淋出了事, 都没处说理去。   “殿下这么怎么了?”顾令颜往自己的霁红瓷盏里到了杯清水,随后用小银匙加了几片薄荷叶进去。   动作舒缓而闲适,仿佛加进去的不是院子里种的普通的薄荷叶,而是这世上最名贵的香料。   徐晏将眸光放在她玉管般的手指上,看着她端起那个霁红瓷盏轻抿了一口。被明艳鲜活的霁红色一衬托,她的手愈发显得柔白如上好的羊脂玉。   “我摔了一跤,额角磕在了石头上。”他轻声说。   顾令颜当然不会信了,这么明显的谎话,又有谁会信。她也不说别的什么,只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屋子里静谧了半晌,徐晏喉头滚动了一下,缓声道:“两日后,我将要启程去河西。”   顾令颜饮茶的动作微顿,掀起了眼皮子看了过去。拿布巾擦拭过后,除了少许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额角的那块伤口已经干涸,血块凝在了上面。   她皱了下眉头,突的站起了身。   徐晏忽然间拽住了她的手腕,颤着声说:“颜颜,别走。”他抬起眼睛看她,眸子里溢满了执拗,有一瞬间甚至屏住了呼吸。   面上虽故作平静,但手上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力道很有些大,顾令颜的手腕生疼,忍着火气缓缓将他的手拂落后说:“我去叫人拿清水来,殿下清洗一下伤口。”   “哦。”徐晏低低的应了一声,身上力气跟着松懈了下来,双手垂落在身侧。   顾令颜出去后先叫了个小丫鬟去准备一盆清水,她正准备往卧房走时,恰好看到绿衣从外面回来,便招手问道:“药取回来了?打听过了没,他怎么回事?”   她前些日子洗完澡后被桌子腿剐蹭过一次,屋里的金疮药刚好就用完了,便让绿衣去别的院子里拿的。   徐晏不说自己究竟如何,她不问也是因为知道他多半不会说实话,还不如干脆让绿衣出去打听一下。   绿衣点了点头,将小瓷瓶塞到她手里,低声道:“奴婢刚才出去的时候问过了,外面都说太子这伤,是被圣人拿印章砸的。”   “拿印章砸的?”顾令颜唬了一跳,被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问:“是怎么回事?”皇帝对太子再不满意,也顶多是在他和越王相争时偏向越王罢了,少有在人前苛责他的时候。   怪不得他说是自己撞在石头上了,被自己亲父兼圣人所伤,他如何能在人前说他的坏话?   身为人子和臣子,只有在人前隐瞒的份,若是刻意往外宣扬,那就是不孝和不忠。   只是这相比起来,跟撞在石头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俩人站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外面连绵不断的雨飞溅进来不少,绿衣便拉着她避到了一间厢房里,低声说:“今日大朝会的时候,太子驳了圣人的话,圣人一气之下就扔了个印章砸过去。”   “太子也是个犟的,躲都没躲,硬生生被这印章往额头上狠砸了一下。”   顾令颜恍然,难怪皇帝要这么不管不顾的砸过去。当今圣人的脾性本来就不好,再在庭上被人当面反驳,自然是要怒火中烧的。   “他怎么突然想不开了。”顾令颜有些纳闷,疑惑地看了过去。   绿衣往外看了一眼,见院子里没旁人后才轻轻叹气:“刚才出去,他们都说是因为河西的事。圣人因此发了好大的火,说要从重处置,今日早上侍中还替郎君请罪来着。外面都在传,崔大将军家是不是要被抄家……”   河西一战大败,大齐在河西的主力被歼灭大半。虽说是刚招了没多久的士卒,不算精兵,但数量摆在那,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前几日就隐隐有风声传出,说是圣人要治罪此次战役主事之人。   “不至于吧。”顾令颜摇了摇头,凝声道,“听说先前精兵都被调去涿郡了,现在河西那边的大多是新招募的人,崔大将军虽擅用兵,也不可能次次都胜。”   除去谋反、贪腐和投敌等,少有能够使人被抄家灭族的罪名。   绿衣轻声道:“我听二门的阿杨说,今日大朝会上圣人明言要从重处置,名单里头就有郎君。侍中当庭就跪了下来要替郎君请罪。而后朝臣更是乌拉拉跪了一片。”   本就存了要治一个重罪的心思,却在朝会上被一阵朝臣裹挟着要他改主意,徐遂更是心烦意乱,将众臣罪名罗列后道要交给有司严惩。   “说是太子就这个时候驳了圣人的话。”绿衣小声说,“圣人历数崔大将军等人罪状,说他们不善用兵,郎君也被狠骂了。太子最后却来了一句,说不是圣人非要出兵的吗。”   顾令颜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圆了一双凤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绿衣。   她回堂屋里时,两腿使不上劲,整个人是飘着去的。直到在苇席上坐下了,整个人才觉得缓过来了劲。   “殿下伤的很有些重。天子之怒的后果,殿下已经试过了,感觉如何?”顾令颜将金疮药递给他,声音轻缓,“血块已经凝固住了,先拿布巾沾了水擦一下,再上药。”   徐晏沉默的接过药,而后将桌案上的帕子在清水里头浸湿,去擦额角的血块。   他的动作很慢,温声道:“旁人都在说,我不该如此行事。”   “该不该做,殿下心里最清楚,我就不白操这个心了。”顾令颜容色淡淡,散漫地靠在身后的凭几上,随意的看了过去。   徐晏放下沾湿了水的帕子,额角的血块已经化开了,帕子上一片殷红,血腥味在屋中飘荡。   徐晏将药瓶打开倒了一些出来,却愣在那半晌都没动作。顾令颜疑惑地探头看过去,徐晏却将药瓶放在桌案上,低声道:“颜颜,伤口在额头上,我看不到。”   他手心里摊着褐色的金疮药粉,声音低哑的说完这句话,而后一错不错的看着她。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中的意思。   顾令颜随即轻嗤了一声,眸子里闪着似笑非笑的光,斜睨了过去。看不到?   她站起身走到右边,在一个乌木雕雀鸟纹的柜子里翻找了一会,从镶嵌了红宝石的抽屉里拿出了一面铜镜。镜子背面纹路繁复,饰以金玉,华贵至极。   将铜镜摆在徐晏面前后,顾令颜淡声道:“这样可看得到?”   铜镜被打磨的无比光滑,明亮通透,自然是能从里面清晰地看到每一处的。   徐晏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了眼她烦乱的面庞,才小声道:“看得到。”   忙活了一通,顾令颜复又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淡淡的:“上完药了,殿下就该回去了。”虽不知道他过来做什么的,可这都来了好一会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正事,想来就是没事找事。   听了她的话,徐晏一下子僵在那,好不容易将金疮药给抹完之后,才哑着声说:“过两日我就去河西了,想来看看你。”   “怎么突然要去河西?”顾令颜挑了挑眉头,随后问他,“你可知道我三哥和我阿耶如何了?”   徐晏凝着她如画的眉眼,道:“你阿耶此次不是将领,顾证所守的城池颇为坚固,吐谷浑屡攻不下已经甚至还改了道,你不必担心。”其实他还得知了一个消息,但却不想告诉她。   “我就在这待一会。”   似是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他又道:“我就待一会就好,别赶我走。”   他来的时候天气正晴,到青梧院时却突的下起了雨,便只能站在那株老槐树下暂且避雨。院中传来潺潺琴声,他知晓是她在弹琴,却又不敢推门进去,怕被赶出来。   顾令颜初学琴时,他最怕听她弹琴,一首简单的曲子学了几日,还是弹得磕磕绊绊,半点韵味都没有。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操缦的技艺愈发的娴熟,琴声变得婉转动听。   琴的声音本就不大,三五步开外便会减弱许多。隔了整座庭院,再和着雨声,便更加的微弱。   他立在院外,所幸听力还算不错,勉强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琴声,心神逐渐跟着平静了下来。   顾令颜手肘撑在桌案上,将脸搁在手上看他:“一会是多会啊?你啥时候走?我屋里雨具可多了。”   “你刚才是在弹琴么?”徐晏放柔了声音问她,“我听着,像是潇湘水云。”   顾令颜无聊地摆弄手指,漫不经心回他:“是啊。”本来想弹酒狂的,但前一天练过潇湘水云,懒得调弦,就干脆还是弹这个了。   徐晏摩挲了下手指,看着她鬓边簪着的石榴绒花,涩声说:“我想听你弹的良宵引。”   她初初学琴时,要弹给他听的曲子就是良宵引,却也只是勉强将一首曲子给弹完了。   他听不过去,直接说了不好听。最后在她的百般央求下,拗不过她,一句一句的教她弹了一遍。他从来没教过任何人,更不可能会教人,教她弹的时候也只是弹了一遍给她看,不做多的解释,但她却认真极了。   那时的他心想着,这辈子可再也不要听顾令颜弹琴了,完全就是在折磨他自己。   可现在,是他求着她弹给他听。   顾令颜将手肘放了下来,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定定的看过去。她当然记得良宵引了,纵然想忘一时之间也忘不了。良久,她笑道:“殿下想听,自己弹就好,我屋里琴多。”   她才不给他弹琴呢,做梦去吧。   似是早就料到了她的答案,徐晏没有半分意外,低下头自嘲一笑,而后说:“等我从河西回来,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突然间,顾令颜就觉得有些头疼。上次她问他是不是不甘心,徐晏最后回她不是。   可是与不是,谁还会在乎。   她将霁红茶盏重重的搁在桌案上,待心绪平静了一会后,淡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徐晏怔了神,嗫嚅道:“颜颜,我……”   “先回去收拾收拾行囊,你两日后不就要去河西了?”顾令颜瞥了他一眼,缓声道,“就算行囊有人替你收拾,可遴选跟你一起去河西的亲卫,总得你自己来吧?”   徐晏清楚地知道,她在给她下逐客令,说的委婉了些,没直接将赶人几个字给说出来。   “河西那一带盛产玉石,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匣子回来吧。”徐晏弯了一下唇角,柔声说着话,絮叨了许久。   顾令颜掀起眼皮随意撇过去,他头发上还沾着水珠,额角一片狼藉。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的俊逸出尘。   她揉了揉眉心,心绪复杂烦乱到了极致,不耐烦的应了几句。   听到她应下,徐晏的笑意更深,任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喜悦:“徐昶我会带着一块去河西,你不用担心他。”早在还没定下他去河西时,他就已经向皇帝说了让越王同去,打的是让越王去战场上历练的幌子。   顾令颜有些不解:“你跟越王关系又不好,还带着他一块去河西?”俩人从小就不和,最开始越王虽嫉妒也只敢背地里骂几句,后来圣人登极才给了他明着干的底气。   “嗯。”徐晏声音很轻,“将他带在身边,我才能放心,免得他背着我在京城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俩人沉默了许久,屋外纷飞的雨丝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雨点子飘散在空中。   徐晏起身要走,顾令颜起身送他。   “颜颜。”徐晏倏尔转过身看着她,眸子里带着无比的郑重和认真,颤着声音问她:“若是我能从河西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就像从前定好的日子那样。”   顾令颜抬起眼看他,复又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绘了繁复花卉纹路的裙摆,默不作声。   她不愿意。   徐晏的浅笑凝在了唇边,他随即又定下了心神。这是早就该知道的事,不是吗?   可纵然心里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面对她躲避的目光的时候也仍旧会心疼。他扯了扯唇角,温声道:“颜颜,我喜欢你,以后还是做我的太子妃吧,好不好?”   “太子妃?”顾令颜的精神忽然就紧绷了起来,脑子里的嗡鸣声似要炸开一样,问出了在心底萦绕许久的话,“然后做你的贵妃吗?” 第80章 “我不是他,我也跟他不……   那一句话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声音虽打着颤,却又强而有力的直击人心。雨势渐缓,水珠在瓦片上聚集后顺着屋檐往下坠, 落在台阶下摆着的一排花草里头。   滴滴答答的水声涌入脑海里,将无数情绪瞬间冲刷殆尽,昏沉沉的身子也跟着清醒了起来, 头一回觉得屋外水珠滴落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当年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愣是没让皇帝改了主意。自他做了太子后, 少有人提及此事, 为的就是不给太子心里添堵, 便是外面茶楼里说书的, 也都是捡些圣人和贵妃伉俪情深的话讲。   外面聊起来都说得很隐晦, 一般也只是带个几句就过去了,言语间不无叹息。上次顾审同她谈话那次, 还是第一次完整而直观的展现到顾令颜面前来。   刚才是被徐晏挑起了情绪,她心里纷乱如麻, 仿佛所有的压迫都在这一瞬间向她涌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去年缠绕了她数日的梦魇齐齐翻涌而出, 心口阵痛阵痛的, 一片混沌间,她不知怎的就问了出来。   说完这句话后顾令颜就后悔了, 她揉了揉眉心,叉手赔礼道:“是我僭越了, 殿下勿怪。”   纵然徐晏没说过,但她也知晓这定然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本朝开国以来,夫君做了皇帝后地位不升反降的太子妃,朱贵妃算是头一份儿的。太子为国之储贰, 太子妃为储君正妻,地位理应仅次于太后和皇后。   还是徐晏做了太子之后,圣人才以子岂能比母尊贵的缘由,让朱贵妃的一切待遇礼同皇太子,否则她的仪仗用具、乃至伺候宫人的数量都得大打折扣。   “颜颜。”徐晏霎时间愣住,怔然看着她,讷讷道:“不是……”   显然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突然之间手足无措起来,眼神也失了光彩:“不是这样的。”   心头血气向上翻涌,顾令颜刚被压下去的一点心火又猛地蹿了起来,变得有些不管不顾的。   “不是这样,那该是哪样的?”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殿下不妨告诉我,该是哪样的?”   连续了数日的梦魇情境在脑海里不断闪现,她还记得宦者那尖细而冗长的“册封太子妃顾氏为贵妃”的声音。在这样的数重压迫下,她的精神几近崩溃,理智全无:“以前殿下就不喜欢我,让我给殿下做太子妃也是先帝和圣人的意思。该如何对待我,圣人不是给殿下做了个示范么?”   “徐晏,你能不能别缠着我了?我现在不想给你做太子妃,更不想、更不想给你做贵妃。”   不必提祖上如何。她祖父身为三省长官是为真宰相,无需像别的人一样加同中书门下之名方可称相;父亲官至中书侍郎,长兄一入仕便是左千牛卫长史。   凭什么?凭什么要去做贵妃?去做妾?   当初圣人册封太子妃为贵妃时,便是表明了在太子之位上犹豫不定,顾忌着朱家是世家,不情愿立嫡长子为太子才出此下策。彼时一众世家都唇亡齿寒,力保三皇子徐晏为太子,圣人才被裹挟着应了。   若是徐晏没能做成太子,那朱贵妃就算被皇帝特诏理六宫事,也……   想到这一节,顾令颜忽而就浑身发冷。   徐晏低下头,看到那双杏核眼里蓄满了水光,身子一下子就不知所措的僵在那,如同有万千蚁虫在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颜颜,不是的。”他忽而伸手握住了顾令颜的肩膀,涩声道,“我不是他,我也跟他不一样。”   “我是喜欢你的,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做、去让你难过,我想要用以后来弥补。可颜颜……你不要这样想我可以吗,我也是会难过的。”   “我不会让你受和母亲一样的屈辱和委屈,更不可能让你做妾。”   他至今都还记得母亲刚被封为贵妃时的日子,他那时也还住在清思殿。   母亲背地里不知砸了多少东西,差点把将作监送来讨好她的十二树花冠给摔个粉碎。人前照旧笑靥明媚,在父亲面前说自己不在意这些,只不希望父亲为难。   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谁能接受自己从正妻变成妾室?便是他,也适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   他是皇帝第一次做太子的最后一年生的,还记得哪怕是当初在广平、被人压制的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不像现在,在人前时脸上永远带着淡笑,却没人知道她究竟是真笑还是敷衍。   甚至有一次,他偶然间听到母亲和舅父抱怨:“你让我把经文供奉到宝兴寺给他祈福?我没害他都是我心善,还给他祈福?你难道不知道,宝兴寺还真是给他建的不成?”   那声音愈来愈低,多的话他听不清,但那时就清楚的知道自己母亲对父亲的恨意和恶意。外面所谓的两情相悦,大概也只有父亲会这么以为。   徐晏握紧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颜颜,你信我好不好,我不会这样做。从前虽是我不好,但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将顾令颜鬓角的一缕碎发挽到了而后去,又重新说了一遍:“相信我。”   只听到顾令颜嗤笑了一声,眸子里水光潋滟,鼻尖红彤彤的。躁动的心绪不断翻涌,她颤着声音问:“徐晏,我凭什么信你?我拿什么信你?”   初初被魇住时,她没明白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个奇怪的梦。等到后来才明白,她其实早就已经在隐隐害怕了。她出身世家,虽喜欢徐晏,但眼中最看重的还是家族和自己的利益。   她怕徐晏和圣人一样,将她这个不喜欢的太子妃只封为贵妃。一个不受丈夫喜爱的妾室,日子不知该有多难过。   有贵妇人曾说朱贵妃掌管六宫地位超然,过的是人人艳羡的日子,定然是很快活的。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快活!上要应付猜忌多疑的皇帝,下要管束无数妃嫔,即便圣人曾下令让朝臣和后宫以对待太子的礼节对待朱贵妃,也难免是有妃子不服气的。   她难以想象自己要是过这样的日子,会不会给逼疯。   顾令颜定定的望着他,发泄一通后,精神气足了些,人也跟着平和了下来,放缓了声音:“徐晏,时辰不早了,你走吧。”她现在头脑很乱,根本就没有心思来应付他。   听着她的话语,徐晏霎时哑然。   她该拿什么信他?   是啊,她该拿什么信他呢?   明明当初将人伤得最深的人是他,如今跑来求着人嫁给他的也还是他。这些都是没法子去否认的事实。   “颜颜……”他扯了下唇角,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你用过晚膳后早点休息吧。”   顾令颜略微喘了几口气,抿了抿唇后正要提着裙摆转身回屋,手心里却蓦地被塞进来一块冰冰凉的东西,她低下头想去看,但手却被徐晏给牢牢的扣住了。   “你做什么?”她有些恼怒的抬头看他,提高了一下音调,“徐晏!”被引来众人注意,她的声音又不敢太大,只能拿另一只手去用力掰他的手指。   徐晏常年习武,又岂是她能掰得动的?废了白天的劲也是徒劳无用,顾令颜刚要发发火,却听他说:“这枚令牌可以调动我的一支卫队。你若是遇了什么事,就将这令牌拿到通化坊西北角贴着朱雀图的宅院。”顿了一下,他又道,“若是无需动用,那最好了。”   “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跨过门槛,钻入坠着零星雨点子的庭院中,向着门口行去。   因下过雨的缘故,天色透亮清澈,干净无比。顾令颜清楚地看到那道玄色的身影缓缓走到院门口,推开门向外行去。直到那片衣角消散不见,她便确定她是真的走了。   不大一会,绿衣便匆匆赶了过来,关切问道:“太子走了?三娘,没事吧?”见顾令颜和徐晏争执了起来,众人都不敢上前,她也是少有见顾令颜这么高声说话。   见她怔愣的站在那,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绿衣一下子就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额头后说:“也没发烧呀,是不是被太子那凄惨样子给吓着了?我去给侍中说。不过那着实很吓人,脸都破了好大一块,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   突然间,顾令颜蜷了一下手指。   绿衣一喜,正要说话,却见她眼睛通红的咬着牙,猛地往前一掷,也不知从手上扔了什么东西出去。   那样物件哐当砸在地上,声音尖锐而突兀,还往前弹了几下。   “谁稀罕你的令牌!”她沉着脸咬牙切齿说了一句。   看着她脸上的无边怒火,绿衣有一瞬间的恍惚。   从夏末在九成宫以来,娘子从未闹过什么,哪怕是最烦太子的时候,也不过是瞪了下杏眼,或是直接转过头不理他。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一贯的温温柔柔。   这么久了,还是她第一次冷着脸发脾气,将火气给发泄了出来,不再憋在心里让自个难受。   见她鼻尖还是红彤彤的,眼尾也泛着绯红,绿衣便给她擦了擦,温声道:“发发火气也好,三娘之前就该多骂一骂的,这样心里不就舒坦了。”   顾令颜接过帕子在脸上用力蹭了蹭,似乎是想将眼里蓄的所有的水光都给擦掉,却只觉得眼睛越擦月疼,别的都没什么成效。   她烦乱的将帕子扔回给了绿衣,随后便跨进了堂屋里头,还将门也给关上了。   “欸!”绿衣正要跟着进去,门却砰的一声关上,她还差点被撞到鼻子,只能在外面轻唤,“三娘,怎么了,是不是太子又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话?”   虽知道门定然是没有锁上的,但她关上门显然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待会的意思,绿衣便不敢去推,转而去看被她扔在地上的东西。   躺在地上的是个银质的带钩样式的挂件,底下还坠着流苏,显然是能挂在身上做配饰的。银子质地软,她刚才往外砸的力道太大,还被装出了几个坑坑洼洼的小点子。   绿衣拿起来看了一眼,却见这带钩只有半边,里面刻的字是凸出来的,显然是阳面。只是无论是带钩表面还是里面的字都是小篆,她不认得。   “将那东西扔了!”   不知是看到了她的动作,还是别的缘故,从堂屋里又传了句话出来,怒气正盛。   联想起刚才顾令颜说的那一声谁稀罕,绿衣猜想这定然是太子给的。想到这一节,她便不敢随意处置,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拭了一下灰尘和雨水后,打算拿去屋里放着,等顾令颜心情好了再问她如何处置。   应了声是以后,绿衣却没敢扔,拿着那银带钩转去了卧房,因怕自己忘了这事,就给放在了梳妆台上。   太子和越王一同出征河西,这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不到多少时日就在全长安城里给传遍了。便是布衣白丁,也是知晓此事的。   到了出征那日,长安城更是万人空巷,出来看热闹的人群将朱雀大街一整条路都给挤满了。   但此次出征有圣人前往送行,沿路设有无数帷帐,沿途的百姓也只能隔着高高的帐幔,看到里面人头攒动的影子,还有圣人车架的华盖宝石车顶。   一大早起身,顾令颜坐在梳妆台前涂面脂,有一个小丫鬟在后面替她梳头。她闭着眼睛有些困,忽然间问道:“今早怎么不用去正院用朝食,祖父和祖母呢?”   “今日说是太子出征,侍中他们都去送行了。夫人说今日侍中起得太早吵到她了,她要睡个回笼觉”绿衣在锦盒上拿了支桃花钗,“今日用这支钗子?”   顾令颜揉了揉眼睛,低声道:“都行。”   随意的挽了个垂髫分肖髻,戴了几样发饰过后,顾令颜正要起身,绿衣却突然从妆台上拿了个东西放在她面前:“三娘,这个东西要如何处置?”   顾令颜凝神看去,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颇有些恼火地说:“我前日不是跟你说了,让你赶紧扔了么,怎么还在这?”   绿衣笑了一下,温声道:“三娘,我瞧这东西不大一般,要是扔了被人捡去,恐怕是要生出事端来的。”   伺候了她十几年,她当然知道顾令颜说的扔了不过是气话,就算心里再想扔,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算了,可这个似乎比较要紧。   顾令颜很少发脾气,若是真的发起脾气那就是什么都不管了,任何东西都看不顺眼,恨不得通通都扔了。绿衣就是知道这点,才不敢在她气头上扔,专门等她心情好些了,才重新说这个事。   顾令颜有些不悦的皱起了眉头,到底没再说让她扔了的话,胡乱看了眼上头刻的字后,将东西塞进了柜子最里面,嘟囔道:“烦死了。”   朱雀大街上虽挤满了人,却不见有多吵嚷,骏马的步伐整齐划一,踏在地上溅起一片黄尘。   徐晏操纵着一匹乌色卷鬃马行在皇帝后面,快到明德门处时,速度愈发的慢,抿紧了唇遥遥望着前方。   “三郎,你怎的越发的慢了?”越王在他身侧轻笑了一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呢,去河西可是你自己要的,莫不是突然不想去了?”看着是在调笑,但他眼中的愤恨却怎么也隐藏不住。   若是徐晏离了京,他大有可为之处,没想到这人竟是硬要将他也拖出去,真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徐晏没理会他,视线一直在城门附近逡巡着,将那边聚集的所有人都扫了个遍。   可就是没看到他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明明早就知道的,偏就还是心口一阵阵的泛着疼。 第81章 城阳郡公夫人身后还站着……   夏日的雨来得急, 不声不响的就开始下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几乎是一瞬间便笼罩了整座长安城。细密的雨砸落在地上,烟雨朦胧间, 仿佛不是宏伟壮阔的长安,而是温柔多情的江南。   雨水遮挡了眼前的视线,徐晏没有管身侧越王阴阳怪气的声音, 现在不是收拾人的时候,横竖等出了长安, 还不是任他如何。便只淡声道:“大兄若是不想去, 可自行留下, 不必拿孤做幌子。”   越王被他一激, 怒道:“分明是你故意放慢马速, 胡乱说什么?”   怒气冲冲之下地声音有些高,惊扰到了前面的皇帝。徐遂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越王急忙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   徐晏微微抻着脖子张望四周, 水珠覆住了睫毛,遮挡了部分的视线。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送行的人, 偏就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可他也曾拥有过的。   他蓦地想起几年前, 也是在初夏的时候前往河西,那时他的行程算是半保密状态的, 知道他要去河西的人不多,更不可能像今日这样有皇帝和众臣送行。   去的前一日, 顾令颜去东宫找他,兴致勃勃地说要给他弹一曲阳关三叠。他嫌顾令颜烦,找了个借口推脱走了,溜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出来时, 却看到顾令颜还在丽正殿里,右手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琴弦,微垂着头,神情委顿。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着她垂头丧气,甚至还带了点委屈的模样,他心里突然就闷得慌,于是轻声她:“顾令颜。”   “嗯?”顾令颜抬起头来看他,只一瞬间又低下头,小声道,“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弹琴可厉害啦,先生前几日还夸过我呢,说我的幽兰弹得可好了。”   她眼帘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将乌黑的眼珠子给完全掩盖住了。嘴唇紧紧抿着,颊侧的笑靥不见了踪影。   凝着顾令颜看了许久以后,他轻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对她说:“那你弹吧。”   出了明德门后,城外地势开阔,徐晏回头望了眼高耸的城墙,旋即自嘲的笑了一声。   从前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现在他却根本就没机会听她弹琴。   本来要往涿郡去、最后停驻在临渝关的大军已经被重新召回来,直接去往河西。此次战事急切,根本没时间在路上耽搁,同皇帝作别以后,徐晏双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眼见着众人逐渐消失在眼前,官道上只剩下滚滚黄沙,徐遂从长亭里的椅子上站起身,要步出长亭。   楚王急忙上前搀扶住他:“阿耶,小心台阶。”   徐遂将他的手挥开,淡声道:“二郎,朕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楚王笑了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徐遂身边,没有多说旁的话。本来皇帝已经下过旨意,让他在大婚以后和越王一同前往封地,但随着河西战败,徐遂和越王要前往河西,他便顺理成章的被皇帝给留了下来,让他帮着在京中理事。   众臣这次倒是都没怎么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件事,毕竟皇帝已经去了两个儿子,想留一个在身边也是常理。   徐遂回宫后先让人给吴昭仪送了份东西去,随后径直去了清思殿。   朱贵妃正坐在书房里头,翻看着宫中这个月的开销,见是皇帝进来了,她急忙将账簿放下,起身笑道:“圣人怎么来了,三郎他们都走了?”   “走了。”徐遂轻叹了一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无奈道,“三郎这孩子也是犟,朕那日扔东西下去,也不知道躲一下,到今日都还没完全结上痂,就这么顶着一脑袋的伤出征。”   朱贵妃略微冷了下脸,将徐遂的手给拂掉,转身坐回了刚才看账簿的位置上:“圣人是他阿耶,三郎脾气有多犟,圣人难道还能不知道?”   她暗自冷笑了两声,今日特意说起那伤,难道还真是关心徐晏?不过是觉得徐晏脸上带着伤,怕朝臣以为他不慈罢了。   以他的脾性来说,徐晏那日无论是躲还是不躲,都只会将他的火气给激得愈发的旺,要怪只能怪他手欠,朝人脸上砸东西。   徐遂有些无奈,上前一步说:“少君,朕是他阿耶,难道在你心里,朕还会害了他不成?”   “妾可没这么想,这是圣人说的。”朱贵妃染了丹蔻的纤细长指翻动着账簿,视线压根就没挪动半分,容色是显而易见的冷淡。   她正忙着,且面沉如水,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徐遂不敢再招惹她,便在旁边坐了下来,陪她看着账簿。   等过了半晌将账簿看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她忽而捏了捏眉心,温声道:“前些日子阿吴同我说,给四郎挑了一个孺人和一个媵人,似乎快要进府了。圣人瞧着,这聘财还是依照着大郎纳林孺人的时候给?”四皇子在楚王纳妃后和底下几个皇子一块封了王,他被封为了晋王。   此等宫务徐遂是一向不管的,无论从前是何身份的时候,他都是将一应内务放在朱贵妃手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听到这,徐遂还以为朱贵妃是火气已经消了,便笑着说:“你来定夺就行,两个媵妾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瞬,下意识望向朱贵妃。   一时情急,竟忘了些东西。   但朱贵妃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般,将账簿往徐遂面前一摊,温声道:“圣人,宫里这个月事多。二郎纳妃,四郎他们封王。这开销,已经是上个月的两三倍了,上月宫里进了几个新人都没多多少。”   “是很有些多了。”徐遂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眉头渐渐的拧了起来。   朱贵妃轻应了一声,随后说:“大郎纳林孺人的时候,宫里钱财宽裕,阿吴又补贴了不少,故而给的聘财多。可如今哪里都等着要用钱,妾也不是要省这点钱,就怕太过张扬了,四郎也到了要入仕的时候,被那些人给参上一本。”   “先受些委屈,等她们嫁进来了,妾再让阿吴私下里补贴一番,岂不是更好?”   河西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涿郡那边高句丽亦是虎视眈眈,万万不敢松懈。无论是养着那么多将士,还是制造兵器、盔甲、粮草,又或是修补城池、给阵亡将士家里的补贴和安葬费,都是大笔大笔的开销。   四皇子若是这个时候纳妾花销太大,甫一入仕就被盯上,那就不好了。   徐遂望着朱贵妃的眸光愈加温和,柔声道:“朕都还没想到这一节,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你了。既如此,也不必从公中出聘财了,朕和她一人贴补一些即可。你去告诉阿吴一声,别给我闹什么幺蛾子出来,千万不许宴饮。”   朱贵妃翘了翘唇角,她要是直接压这笔钱,吴昭仪肯定要闹一场,虽说肯定闹不赢,但却够恶心人的。还不如跟皇帝说一声,让他去做这个恶人,且皇帝比她还狠,直接让公中不必出聘礼。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垂首浅笑:“这有什么辛苦的,哪家妇人不要做这些事?圣人处理朝政,日理万机,才叫辛苦呢。”要是不管理宫务,她才更辛苦。   现在她还能不高兴了,随意将吴昭仪等人搓扁揉圆,要是连理六宫事的权力都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遂之所以一回宫就过来看她,就是担心徐晏走了她心情不好,此刻见她面上带笑,一派轻松闲适模样,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俩人又说了一会话,徐遂用过晚膳后本想着留下来陪她,却传来吴昭仪晕了过去的消息。夜色已经深了,但顾及着越王今日刚刚出门,还是往她的住处而去,朱贵妃也跟在了他身后一块过去。   顾令颜一整日都没曾出门,上午的时候在院子里逗弄几个侄儿外甥,等到用过了午膳,城阳郡公家的人却登了门。   城阳郡公家和杜夫人一样,出身京兆杜氏,只是京兆杜氏和顾家一样绵延多年分支众多,两家并非一房的人,还隔得稍有些远。杜夫人未出阁前很少有什么来往,无非就是年节时见上一面罢了。   还是因顾审年轻时和老城阳郡公官场上的交情,俩家才开始交往频繁起来。因着同宗的缘故,后来虽不在一处为官,但也没断了来往。   今日是郡太夫人亲自带着儿媳登门,说是来找杜夫人闲话的。   杜夫人先前并未给她提起过这件事,直到被叫过去的时候,顾令颜才知道今日会有旁人登门。这断日子因着河西战败、圣人大怒的缘故,顾家一众人都是闭门不出的,生怕太过招眼,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到圣人那去。   虽说这可能性不太大,但顾审向来是个小心的人,否则为官多年,他这么大的脾气哪能活到今天。   打扮好了从青梧院出去后,她一路沿着池边的回廊走到了正院。   仆妇等人远远地瞧见她来了,掀开帘子急忙将她给迎了进去,顾令颜先给杜夫人行过礼,而后又一一给城阳太夫人等人见礼。   她还没行完礼,便听城阳太夫人朗声笑道:“几个月没见,颜颜这孩子愈发招人疼爱了。”   顾令颜微仰首,她本以为来人只有城阳太夫人几个,等抬起眼眸才发现,城阳郡公夫人身后还站着一个着了身团鹤纹青色圆领袍的青年。 第82章 吴郡风光秀丽,一步一景……   房里点着禁中非烟, 没有烟雾传出,但馥郁的香气一缕缕向外飘散,萦绕在每一处角落。   城阳太夫人的笑声很爽朗, 听在人心里便让人觉得舒畅,虽比杜夫人年纪稍大些,但她保养得宜, 又不像杜夫人经历过痛楚,尤其是一头乌发里半点银丝都不掺杂, 俩人瞧着却是差不多的。   顾令颜很愣了一下才回过了神, 将视线从青年身上移开后, 同他见礼道:“杜二兄。”   杜修远从城阳夫人身后步出, 同她行了个平辈礼, 声音温润似玉:“想不到这么就没见,三妹妹竟还记得我。”他垂首对城阳夫人说, “前些日子回来,阿娘你还说不认得我了。”   其实杜修远常年在外游学, 顾令颜算下来已有两三年没见过他了。这个年纪的人几个月不见就变了个样,她实则没看出来眼前的人是谁。   只是城阳郡公家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只有三个, 城阳世子已经娶妻入仕, 身上气质截然不同,杜三郎她也见过城阳太夫人带他赴宴。那剩下的这个, 就只能是杜家二郎了。   城阳夫人忍不住轻笑,随后拍了杜修远一下:“你这孩子, 真是欠收拾。颜颜记性好认得你,就不许我不认得了?”   侍女正好端着茶水和点心掀开帘子进来,杜夫人便在上首笑道:“行了,都坐下歇会罢。”   顾令颜顺势在杜夫人左手边的莞席上坐下, 拿起一旁的粉瓷小盏轻啜了一口,才觉得已经懵了的心神缓过来了些许。   她垂首用力咬了一口梅脯,心里慢慢思量着城阳太夫人今日带着杜修远登门的用意。   不带杜三郎来,也没带家中的小娘子来,想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通了这一节,顾令颜坐在这便觉得浑身被火给燎了一样,拿着梅脯的手都有些稳不住,脸上却又不得不扯出得体的笑容。身子坐得笔直,钗环披帛不曾挪动一下,衣衫无一丝褶皱。   众人饮了一阵茶后,杜夫人道:“听说修远此次游历回来,大有所获,还拜了汝阳先生为师?昨日还听我家老头子夸过他,说他有凤毛呢。”   汝阴先生是当今名士,其虽出身寒门,却备受世人尊敬,朝廷屡召不仕后,名声却更为响亮了。   传闻其收徒极为严苛,至今能称为其弟子的不过十来人。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当朝户部尚书,刚到而立之年便已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成为现今最年轻的宰相。   城阳太夫人显然对此很是满意,连眸子里都带着笑,却是谦逊的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凤毛不凤毛的,他也就是马马虎虎看得过去罢了,只是拜了师,不算得什么。你家三郎才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已在河西任要职,那才叫前途不可限量!”   原本是俩人互相吹捧的关节,正该皆大欢喜的时候。杜夫人的神色却突然间僵住了一会,随即又展开笑颜,摇头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不指望他立多大的功勋,能每年回来看我们一次就行了。”   每年回来看一次的前提,是活着。   城阳太夫人突然想起了顾维,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且这位还是杜夫人亲子,比顾证这个孙子来得更加亲近。她心里一时间有些忐忑,见杜夫人转了话题,且脸上并无怒意,这才放下了忧心。   城阳夫人手中团扇轻摇,眸光盈盈:“我前几日在筵席上碰到阿李了,她还跟我抱怨,说阿证去河西那么久,好不容易寄了回书信回来,结果就只给颜颜捎了礼物。”她顿了一瞬,又笑道,“我同她说,要不怎么说颜颜招人喜欢呢。”   杜夫人跟着笑了一阵,冲顾令颜道:“我们这边还有事,你带着你杜二兄出去池子边上转转,他许久没来过了,想来对咱们府上也不熟悉。你去看看桃子熟了没,若是熟了就让人摘一些送过来。”   顾令颜原本正要喝茶的,听到这吩咐,便急忙将拿起来一半的茶杯给放了下去,缓缓站起了身应道:“是。”   她动作极为轻缓,颊侧的笑靥明媚得晃人眼,从莞席上站起身时,腰间挂着的组佩虽跟着轻晃了下,却并未发出半点声响来。   城阳夫人满面笑意地看着她的方向,见她起身时腰脊依旧挺直,雪白而修长的脖颈微微垂下行礼时,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走动间衣袂蹁跹,身姿飘逸出尘,便跟着暗暗点了点头。   待到顾令颜和杜修远出去后,杜夫人方才同城阳太夫人道:“阿嫂,不是我说,我这几个孙子孙女里头,就颜颜这丫头脾性最好,也最是贴心。”   “去年她祖父生病,我都还懒得管呢,她却急得不行,跟着熬汤送药照顾了几日,差点把自己都给累病了。”   老城阳郡公比杜夫人年长几岁,故而俩家关系逐渐亲密以后,杜夫人也一直是唤城阳太夫人阿嫂的。   “自然如此,这我们当然是知道的。”城阳太夫人连声称是,“颜颜这丫头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了,模样性情,当然没得挑了。”   她说的也不是什么恭维话,当年的顾盼和顾若兰是出了名的泼辣,听闻顾家最小的那个也不是什么温和性子。别说顾令颜确实是个温柔的,随便换个人来一对比,也能成顾家脾气最好的了。   俩位长辈在说话,城阳夫人便只坐在一旁跟着凑趣两句,心里暗自盘算了起来。   她儿子自己就是个温和良善的性子,故而她一开始就想找个同样性子的儿媳,免得找个太厉害的,将她儿子给钳制住。这要是传出去,多没面子呀。   杜夫人见她上道,便更满意了些,又随意问道:“你们家七娘呢,上回还说要吃我们府上的桃,今日怎么没来?”   她对杜修远这个远房侄孙还是颇为满意的,虽说不是长子不能承爵,但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是冢妇,正好还没那么多事呢!   横竖他读书好品行也过得去,将来到了时候,家里帮着提携一把就成。   “她昨日就闹着说要来呢,结果晚上贪凉被夜风给吹了,在家里吐了一阵。”城阳太夫人皱着眉头说了几句,一副无奈模样。   杜夫人轻笑了声,轻抿了口洞庭春后道:“待会你们给她带些回去,我记得你家大郎从前也爱吃我们家的桃子,他今年可要回京?”   杜世子早已入仕,如今外放在做县令。   听到她主动问起,城阳太夫人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眸光微动。她今日来顾府的目的,除了杜修远的事,最重要的其实是杜世子的,摇了摇头说:“还不清楚呢,说是可能要调去番和县。”   “番和县在哪?”杜夫人听都没听过这地方,遂虚心请教。本身就已经在做县令,还调去别的地方继续在县里做事,考课应当一般吧?   城阳夫人插话道:“是在武威郡。”   听说是在武威郡,杜夫人遂恍然大悟,这地方她还是知晓的。河西四郡之一,整个大齐也没几人不晓得了。   只是既在河西,又是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想也知道有多偏僻,定然是个下县。杜夫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他今年考课如何?”   城阳夫人道:“是上中。”又道,“他现在的那个县是个中县。”   “上中!”杜夫人惊呼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官员三年一大考核,考课共分为九等,上中已经算是很不错的考课了,便是顾审为官这么多年,拿上上的考课也是屈指可数。   能有这样的考课,就算上面位置不够、或年纪太轻不足以升官,也应当调往人口多的上县,哪有还接着往下县调的?   杜夫人胡乱想了一会,安慰道:“此事还是当问问你们家大郎的想法。先等等看,且派人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夏日的阳光炽盛,原本屋里还放着冰鉴,顾令颜甫一从正房里出来,便感觉整个人快被晒化了一样,拿着团扇用力扇了好几下。   俩人一路沿着花草小径去了池边,慢腾腾地走着,打算将池子绕个大半圈后,去往桃林里看看。   因不算太熟络,这一路上走来偶尔问几句话,各自嗯啊几声后又闭上了嘴,显得格外的沉寂。   顾令颜被这气氛弄得有些尴尬,又怕祖母问起的时候不好收场,便主动问道:“听说杜二兄这几年周游各郡,都有哪些地方呀?”   杜修远略一思索,随后说:“我从长安出发,先到了洛阳,而后则是汝阴,最后沿着东海一路南下到了义安郡。在吴郡、汝阴、建安待的时日最长。”   “呀!你去过吴郡啦?”顾令颜一下子笑开了,兴致勃勃问道,“吴郡现在如何了?同从前可有什么变化?”她已经有数年没回过吴郡,但却总觉得在吴郡时候最无拘无束,快活极了。   杜修远又垂着头仔细想了一会,温声道:“吴郡风光秀丽,一步一景,山水仿若画里出来的,是个极好的地方。”若是不好,他也不可能会特意在吴郡多停留些时日。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继续沉默了下来。   顾令颜见他这个样子,便也不再强求,只偶尔说一两句话,不让气氛彻底冷下去,再多的就没有了。   出了池边的遮阳的回廊后,俩人正要领着人往桃林去瞧一眼,却听到一声从远处传来的呵斥:“阿樟,你把我的画弄到哪去了?再不说信不信我把你扔进湖里去!”   声音是从对岸传来的,颇为响亮。 第83章 就是故意没说   水面上烟波浩渺, 深碧色的池水在南风的拂动下泛起了褶皱,杨柳依依轻摇,有些许枝条伸长到了水中去。   正是顾家后院风光最绮丽的时节, 即便隔了一整座池塘,对岸的那声怒斥也盖过了身畔的鸣蝉声。   悠长而又明亮。   众人一时间都愣住,显然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呆滞了片刻后,顾令颜抬眸瞭望过去, 便看到池对岸站了个着菱纹罗夹衫长裙的人。   那人梳了个惊鹄髻, 头上钗环不多, 唯有一支金步摇最惹人注意。碧落团花纹衫子配着绯紫间长裙, 裙摆在清风下向北飘荡, 帔子散在半空中,还剩下一点被系在胸前。   她也正站在风中看着对岸, 手里无意识的捏着披帛,团成了一团, 手足无措的动了动脚尖。   少女生得明艳动人,蹙着眉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样子, 让人看了便升起了一些不忍心来。   顾令颜一瞬间就头疼了起来, 转头瞥了眼杜修远,见他也收回了视线后便笑道:“杜二兄, 走吧,祖母他们还等着我们去摘桃子呢。”   杜修远轻轻颔首,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好。”   夏日时节,缤纷桃花早已落尽,枝头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子,外面的树上大多都还是青色的, 偶尔有几个泛了粉的坠在那,仿若少女面颊上的一点花钿。   对方的不看不问令她很满意,俩人正要进去,一阵哒哒脚步声传来,顾令颜的腿突然被禁锢住,半点都动弹不得。   “三姑姑三姑姑。”   顾令颜低下头看,发现阿樟正抱着她的腿,扬起脸看她。一张粉嫩的小脸上不知道去哪蹭过,沾了些泥点子在上面。顾令颜略有些嫌弃,不动声色的将他推开一点后问:“怎么跑这么急?妹妹呢?跟着你的阿姆们呢?”   阿樟咧开嘴一笑:“在后面。妹妹午睡还没醒。”   还没等顾令颜派人去追责,他又急急忙忙地说:“三姑姑,四姑姑要打我!”见顾令颜没说话,似是怕她不相信一样,拉着她的手指向对岸说,“她就在那,等下追上我了。”   “是么?”顾令颜微微一笑,低头看向抱着她腿撒娇的人,伸手拧了拧他肉肉的小脸。   好不容易岔开话题过了这一节,这小家伙还非要来捣乱,只差没直说对面那个人是顾四娘了。   看着她脸上的笑意,阿樟突然间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三姑姑每次要打他的时候,就总是这样笑的,便害怕的缩了缩脖子,软绵绵地说:“真的呀。”   眼见着阿樟缠着她不放,生怕顾容华待会要过来打他,顾令颜便只能带着他进了桃林。   因桃树种得多,算下来挂的果子不算少,指挥着人摘了一些后,顾令颜让人将桃子装了两个小筐子,温声道:“应该够了吧?”   见顾令颜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薄汗,杜修远适时地说:“我瞧着是够了,这时候天气正热,下午太阳又大,先回去歇着吧。”   阿樟的乳母等人早就追了上来,战战兢兢的候在一旁,趁着杜修远走在前头的空档,顾令颜冷眼扫过去,淡声道:“怎么回事?”   乳母低声道:“今日小郎去四娘房里玩,将四娘一幅画给弄不见了。四娘要打他,小郎害怕就跑了,四娘追了一路。”   “什么画?”顾令颜问了句,又用力拧了下阿樟的脸,“弄丢了画你还好意思跑?”   乳母等他说完了才回道:“说是三娘去岁送四娘的生辰礼。”   顾令颜点头应了,轻声道:“你等会去告诉阿嫂这个事。”随后便快了几步追上前面的杜修远。   对方到底是客,让他一个人走不是什么待客之道。哪怕俩人再没多少话讲,她也不能撇下他一个人在后面跟侍从说话。   “这个时节,义安郡那边热么?”顾令颜好奇地问。   杜修远点了点头:“比长安要更热一些,他们那边入夏早,几乎没有冬日的。”他笑道,“我去义安之前快入冬了,带了好些冬衣过去,还带了被褥。到了才发现根本用不上,又急急忙忙的去采买春秋穿的衣物。”   顾令颜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三哥去河西也没带够衣物,后来跟我写信说刚去的时候快冷死了,还找同袍借衣裳穿。”   顾证去河西前李韶本想替他收拾行礼,顾证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了,不好意思再麻烦母亲,坚持要自己收拾。   后来在那边冷得慌,写信时怕丢脸也不敢告诉家里其他人,只悄悄的跟顾令颜说了声。   俩人不过略微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回到了正房中。见俩人还跟刚才出去时候一样,都低着头闷不做声,与羞涩无关,纯粹就是没什么话说,杜夫人便忍不住的皱起了眉。   若是这样,她还得重新考虑考虑这门亲事了。   她正蹙着眉头思索,好在阿樟也跟着进来了,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还跑去扯了扯杜修远的手问:“哥哥,我没见过你呀?”   他对称呼并不怎么熟练,平时院子里陪他玩的几个男孩子,他都是喊哥哥的。   一时间,屋内众人都笑了起来,城阳夫人笑道:“错了错了!你可该喊叔叔的。”   婢女端着洗干净切好了的桃子入内,杜夫人尝过几块,倒还挺甜的,故而让给各院都送去一些。   眼见着今日心头的两件事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城阳太夫人便要起身告辞,杜夫人要留着用饭,她却道:“今晚五娘和女婿要回来,就不留你这用了,改日定是要来吃的。”   杜夫人道了好,让人拿锦盒装了些桃子后,派心腹仆役送城阳郡公家的人出府。   沿着种满了榆树的宽阔青石板路,仆妇一路将城阳郡公府的人从正院送出去,正院在顾家稍深处,离出府很有一段距离。仆妇怕几位夫人受不住这劳累,便按着杜夫人的交代,领着他们往坊墙上开的一道门走。   一路上穿过无数树丛花木,杜修远本是随着众人往前走,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看到池边青石板上,坐着一道略有点眼熟的身影,正托着腮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   “怎么了?”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城阳夫人便偏头问。   杜修远收回目光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待再看过去时,那道身影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一片绯紫间色衣角从竹林前一闪而过。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晚间洗漱过后,杜夫人坐在床榻前梳头,拿着把桃木梳一遍遍的从头顶梳到发尾,顺带跟顾审提起了杜世子的事。   “他是不是得罪上司了呀。”杜夫人揪着一小撮打结的发尾不断梳着,纳闷道,“不然怎么会这么好的考课,还往下调的。”   顾审脱了外衣,正靠在那看书,闻言挑了挑眉,像是对此事了如指掌一样般:“我记得他上峰挺看重他的,之前还想过把女儿嫁给他,后来得知他已经有妻室了才作罢。”   “那怎么……”   顾审将书放下,揉了揉眉心后道:“他这几年政绩不错,修堤坝、平匪患、整顿治安,都做得很好,被安相给看中了,想要将他要去尚书省。你也知道安相和卢相一贯的不和,以他年纪太轻为由不同意。”他口中的安相为尚书右仆射,卢相则为尚书左仆射,俩人都是宰相。   杜夫人一下子愣住了,忙问道:“所以就调去番和了?”   “俩人争了一段时间,最后一致决定将他放到下县去磨练一番。这算是他的一个劫难了,现在上头盯着他的人不少,要是熬过来了,便是青云直上。”顾审又叹了一声,“其实卢相也是想锤炼他,年纪太轻了,年少得志难免会心智不稳。”   杜夫人逐渐放下了心,将梳子搁在妆台上后说:“那就好。”   顾审突然觉得有些困了,轻啜了两口茶水,方道:“他心里应该是有数的,你先别跟城阳家的人说了,免得生出事端来。番和离三郎镇守的地方不远,可托他照料一下三郎。”   “我自然知道。”杜夫人向来就不是爱跟别人多说的性子,立刻应了下来。   -----   徐晏一路上没日没夜的往河西赶,即便是用两匹马轮换着跑的,等赶到河西时,马也已经口吐白沫了。   甫一进城后,来不及有片刻的喘息,他便马不停蹄地要去见当地的官员和驻城将领,询问如今的战况,再商议计划。   只知道是京里来了人,顾证还以为是皇帝心情不好,又派了督战和催战的人来。等到出去前厅,看到坐在那饮茶的人时,精神一下子给恍惚住了。   徐晏往河西赶的太快,以至于太子前往河西的诏令都还没传过来。若是提前得知了,再怎么样也是要大开城门守在门口迎接的。   “殿下万福。”顾证急忙叉手弯下腰行礼,垂下头时,正好看到太子的衣袍下摆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   徐晏放下茶盏,淡声道:“不必多礼。”随后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坐。”   顾证同他汇报了一遍战况,说到近来接连夺回三城时,徐晏面色微霁,淡声问他:“你可有受伤?”   “不曾。”顾证摇了摇头,“我只在路上遇到过几小股伏兵,都被解决了。”   说到这,顾证又无奈道:“崔将军让我守城不出,莫要正面交锋,不过我六哥倒是去了前线,他如今正守在高越原。”   徐晏眼前蓦地就浮现出了顾令颜含睇凝笑的面容,他上次同顾令颜说起河西战况,将顾立信和顾证都说了,就是故意没说沈定邦的。 第84章 你算个什么东西?   本就是边关, 又在战时,府衙厅堂的布置十分简陋,待客所呈上来的也是清水。   徐晏一路风尘仆仆地奔波到删丹, 早在过来过来见他之前,顾证就已经吩咐了厨房准备吃食,此刻恰好侍从端了碗清汤馎饦上来。   趁着徐晏用饭的功夫, 顾证坐在一旁,同他将删丹的情况说了一通。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往家里去信过, 因战事吃紧, 顾家也没有信件送过来。此刻虽有长安来的人, 但偏偏又是徐晏, 让他没有半点询问的心思。   能按捺住性子在这同他事无巨细的叙述战况, 也是以国事当先,暂且将别的都给放下的缘故。   看着徐晏低头用着馎饦, 汤底甚是清澈,也没什么油水, 却愣是被他不疾不徐的动作,给吃出了不一样的感觉。但顾证却没心情去欣赏, 别别扭扭地坐在那, 时而抬头看一下房梁,时而低头看着地板。   “师傅同我提了你几次。”用完饭, 倒是徐晏主动和他搭起了话,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我来河西之前去见过师傅,这是他给你的。”   以前再怎么不在意,当常年在外的时候,嘴上不说, 心里自然是会想家的。看着面前的这封信,顾证眼底流露出了几丝复杂的情绪,虽是他期盼的,但是却是徐晏拿来给他的,到底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   “多谢殿下了。”顾证伸手将信给接了过来,捏在手心里。   见他脸上显露出了几丝疲态,顾证道:“殿下可要下去休憩片刻,我已经让人在后院给殿下准备了卧房。”   徐晏点了点头:“好。”   他起身要走,顾证道:“我手头上还有公务,就不送殿下过去了。”不仅手头上还有公务,徐晏是带了三十万大军来河西的,此刻到了的已经有好几万,全都安札在删丹大营内,他还得去安置这些人。   出了府衙后,徐晏挥手召了赵闻过来问:“徐昶呢?”   赵闻回道:“越王已经被安顿在了后院,侍从刚端了一碗馎饦过去,他有些嫌弃,不知道后面用了没。”说着,他又拿出一份邸报奉上,“这是长安来的消息,是快进删丹城时传来的,因时间来不及,属下便没呈给殿下。”   徐晏交代过先将越王看管起来后,方才接过了那份邸报,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后,嗤笑道:“还是二姐的动作快啊,这是已经将筹码压到四郎身上去了?”   一时间,他睡意全无,理了理衣袖后说:“走吧,去瞧一眼徐昶。”   西院里,越王正因一列侍卫进驻到了院子里,且不许院中人随意进出而燃起了怒火,见到徐晏进来后,他不由得冷笑道:“三郎,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还没到那一天呢,你就想做我的主了?”   已经是傍晚时分,这间屋子是逆着光的,房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一片。   越王的面容隐在深沉的暗色中,只一双阴翳的眸子闪出一点光亮,嘲讽地看着门口挡住了本就稀少的光亮的人。   “做什么主?”徐晏并未生气,在门口立了一会,等院子里的侍从全都撤出去后,才慢吞吞的踱步进了房中,站在越王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大兄说什么呢?”   他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身上的玄色衣衫在河西肆虐的风下猎猎飞扬,越王的瞳孔忍不住缩了一下,而后问道:“你什么意思?”   徐晏走进,捏起他的下巴道:“没什么意思,孤不过是想好好关照关照大兄罢了。”   越王并未上过战场,更不是这块料,此刻战事正紧,他怎么可能会让越王去前面抢别人的功劳?之所以将他带出来,不过是不想将他留在京城,平白给他添堵罢了。   自然是放在身侧看管,让他没法子在京中给他上眼药,才最是稳妥。   “徐晏,你别太过分了!”越王豁然起身,怒意从身上勃发出来,咬着牙说,“这天下还不是你做主,就算你是太子,也别想肆意妄为。”   本朝太子地位权势不比前朝,后来先帝就是由太子篡位的,逼着父亲做了太上皇,便对太子更为警惕,否则当今圣人也不会被几次贬斥。   后来也就是先帝年岁渐长,心开始软了些,又觉得徐晏同自己像,才对他格外偏宠。自己领着太子大臣前往九成宫避暑时,还让才几岁的徐晏留在京城监国。   待到徐晏做了太子,手上的权柄也没多少。想到这,越王拧着眉头,瞪着他说:“甫一来删丹你就将我关起来,怎么,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么?”   徐晏松开手,拿出帕子擦拭了几下后,慢条斯理道:“孤倒不怕你抢功劳,只是怕你抢了河西众多将士的功劳。”   他声音沉稳有力,只是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越王直感觉一股怒火猛地往上窜,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血气一时间上涌,几乎要淹没了理智。   越王挥拳朝着徐晏面门过去,却在半路中被徐晏给拽住了手腕,而后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徐晏抓着他的脖颈,将他按进了一旁越王刚洗过手、还没来得及端走的水盆里。   “上次宝兴寺的账,孤还没好好同大兄算清楚呢。”徐晏漫不经心的将他压在水中,淡声道,“大兄做事之前,不先想想后果么?”   徐晏蓦地想起了在宝兴寺后院厢房时,他踹开门进去,结果却正对上了徐昶一张惊悚的面容,心尖是几欲被拧碎的疼。   看着越王不断挣扎的模样,徐晏眸子里的神色愈发的阴鸷,手上又是一个用力,将越王整张脸压在了铜盆底,几乎要将铜盆给贯穿。   片刻后,越王许是脱了力,动作幅度逐渐小了,徐晏似是在这时才猛地惊醒,提溜着后脖颈将越王从水里拽了出来。   被按在水中窒息了许久,猛然接触到新鲜的空气,越王大喘了几口气后,方才转眸看向徐晏:“宝兴寺?”他整个人被徐晏给制住,根本就动弹不得,想到这山高皇帝远的,他的随从现下也不知被徐晏给弄到哪去了,语气不由得缓和了稍许,“你不也将我关在郊外别庄关了数日,我浑身是伤都还没跟阿耶说呢,咱们谁好得过谁?”   被关在别庄那几日,他与外界完全隔绝,每日能见到的唯有别庄的侍从,还有过来折磨他的徐晏卫士。为防被他给看到脸,全都戴着羃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那几日,他甚至于连徐晏的影子都看不到,后来他让人去查那间别庄,却发现并不在徐晏名下,主人另有其人。再多的,却查不出来了。   见徐晏面容一直沉着,甚至捏着他脖子的手也没曾放开,他又道:“再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顾三娘,管这么宽作甚?我恰巧心仪顾二娘,这不也算帮你一把?”   一向不喜欢顾三娘……   徐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言语,有着片刻的失神。手背上青筋凸起,心脏都在那一瞬间揪了起来,胸口一时间堵得慌。   他不该的,他从前不该那样子去对她的。   将她的所有心意完完全全的践踏了一遍后,在她都不敢再相信他以后,他却又转过头去,恍然明白自己根本就离不开她,于是想要将自己那点可怜的真心拿给她,祈求她的回心转意。   见他愣住了,越王还待再说话时,“嘭”的一声响起,越王捂着鼻子哀嚎了一声,感受到一股热流在往下淌,顾不上再说些什么,他急忙伸手去揩鼻子。   徐晏眼底是浓郁到挥散不去的墨色,他手上发力向下猛地一掼,又将越王摁了进去,声音冷然而又凛冽:“谁告诉的孤不喜欢她?再有,即便孤不喜欢,那就是你做这种事的理由了?”   他的音调又压下去了几分,宛若鬼魅缭绕在耳畔:“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正妃之位也配不上她,还妄想让她给你做孺人?”   “即便是让她做太子妃,孤也觉得委屈了她,你竟敢让她做妾?你配吗?”   徐晏又将越王拉了起来,用力掐住他的脸说:“你最好给孤安分些,再敢打她的主意,你信不信孤一刀一刀的剐了你?”   说罢,将越王推倒在椅子上后,徐晏转身拂袖欲走。   “徐晏,别以为你现在是太子就能得意了。”越王咳嗽了几声,既然都撕破了脸,索性也就不装什么兄友弟恭了,“没本事现在就除了我就给我滚,否则等回了京……”   “回了京?”徐晏转过头笑了声,嗤笑道,“二姐刚给四郎挑了个正妻,是他夫家堂妹。听说这段时日,经常带着四郎出去走动。”   他将话说得隐晦,再具体的细节未曾给他透露,但越王却一下子惨白了脸色。他能走到今天,实则一大半都是浔阳公主的功劳,二姐这是见他跟着徐晏去了河西,所以放弃他,开始转向四郎了?   在越王愣神的空档,徐晏径直离去。浔阳没告诉越王这些事,就是暂时还不想和越王彻底分道扬镳,但他却不介意做这个恶人,也不知道他们姐弟几人到时是否还能继续兄友弟恭下去。   刚出了西院,从远处匆匆跑过来一个人,身上衣袂因奔跑的速度而翻飞,革靴踏在地上发出响声。徐晏眯着眼睛看了看,认出来是顾证,便迎上前道:“你不是说有公务要处理吗?怎么过来了。”   “殿下是要害死我吗!”顾证刚跑过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怒道:“你竟然说都没说一声,就私自将越王囚禁在西院!”   徐晏怔了一下,随后说:“那我现在说给你听了,可以囚禁了吗?” 第85章 她才不要呢   河西的晚上比长安要暗得稍早些, 一轮红日遥遥挂在西边,欲坠不坠,将整个天际都洒遍了血色。   饶是顾证刚才还满面的怒火, 也被他这一句话给说蒙了,一下子怔在当场。   片刻后,顾证眨了眨眼, 似是缓过来了劲,又是皱着眉头怒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跟越王有仇有怨你自己解决, 带到我这来是做什么?”   数月未见, 昔日长安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已经上过沙场, 见过了血, 言行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沉着张脸说话时,便能让人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徐晏平静地立在那, 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等了片刻, 见顾证没再说话后方道:“我特意将他带过来的,过几日我就要走, 我大兄就劳烦你好好照料了。”   张掖郡下辖数个县, 且删丹还靠近武威,他先一步来删丹的目的除了交接, 就是想将越王交给顾证。他也不会一直待在删丹,但一直将越王待在身边更不方便。   武威郡虽有他的人, 但却没顾证这方便,删丹如今做主的人就是顾证,上下都对他敬服不已。   “你真是想害死我啊?”顾证背着手走了几圈,“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派人问了声, 都不知道越王也来了河西,刚才在厅堂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看了面前的人一会,徐晏犹豫过后将宝兴寺的事说了一遍,只挑了些重点的说,细枝末节未曾赘述。   他每说一个字,顾证的脸色便难看一分,等到了最后他说完时,顾证脸上布满了阴霾,眸子里满是郁色。咬着牙平息了会心中郁气,顾证拱手道:“殿下放心,证一定好好照看好越王,绝不敢苛待大王半分!”   交代了几句后,徐晏便转过身往自己暂住的院子而去,顾证却没跟着他一块走,而是径直进了西院。至于他想去做什么,徐晏也懒得问了,横竖他也不是稚儿,能把握好分寸就行。   “殿下,咱们何时启程去高越原大营?”在院中刚褪了披风,赵闻便拿了份文书迎上前来,沉声道,“这是崔大将军的信函。”   徐晏接过后也没急着拆开,淡声吩咐道:“你去告诉伺候徐昶的人,精心照料着,一应饮食都不许怠慢。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不用我说后果了。”顿了一瞬又道,“他刚才不小心磕在我身上,你去带个医士过去给他看看。”   赵闻颔首应了,随即又抽了抽嘴角。好吃好喝的供着,又不许受伤、不许乱跑,殿下这是养猪呢?   心里如此想着,到底不敢问出来,心念转动几个来回后,赵闻一拱手道了声告退,转过身退出了这间临时充作书房的屋子。   他到西院时,恰巧见着顾证从里面出来,面上尽是压制过后的怒意,嘴唇抿得紧紧的,手掌都攥成了拳头。赵闻怀疑他是不是跑去狠揍了越王一顿,迎上去打了个招呼:“顾三郎君。”   顾证从前和京城一些世家子时常来往于东宫,跟赵闻自然算是熟识的,但他情绪正是不好的时候,便只淡淡点了个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等到俩人都要擦肩而过时,顾证又忽的叫住了他,问道:“你可知道宝兴寺的事,是什么时候的?”   “是春末的时候。”赵闻垂首站在那,轻声答了一句,“三娘子和朱家五娘等人一同去宝兴寺玩,不知越王从哪得知的消息,便过去候着了。所幸三娘子早就觉得不对劲,才没让越王得逞。”   顾证一双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手腕连接处青筋骤起,压制了许久才放松下来,点头道:“多谢你了。”   书房中,徐晏将崔绍宁的信件展开,快速将信上内容全扫过一遍,他笑了声,随后捏着信件的一角放在了蜡烛上。看着火舌迅速的舔上信纸,一点一点的往上烧,快触碰到手指时,他将信扔进了地上的铜篓里,亲眼看着信纸被烧成了一堆灰烬后,又扔进了水里。   将一切都处理完了,徐晏坐在莞席上,身子靠着凭几,略有些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桌案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粉瓷罐,他伸手拿到跟前,将罐子底搁在膝盖上打开了盖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河西的夜晚布满了漫天的性子,点点银光从半敞的窗牖里洒进来,铺了一地的霜色。   屋里只点了两根蜡烛,徐晏就着微弱的光亮,从瓶口里看进去,里面装着青梅,一颗、两颗、三颗……   只剩五颗了。   青梅作为腌制之物虽可以放一段时间,但也不能放太久,顾令颜先前给他的那一罐子里剩下的一点,他早就吃完了。   后来不知怎的,竟是习惯上了这个味道,时不时的让人腌制一些。   此次从长安出发,他带了一罐青梅出来,一路上跑马时偶尔用一个提一提神,不知不觉的,竟就见了底。   徐晏微阖着眼眸,想起了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庞,有个声音在他耳旁,冷冰冰地说:“她一向不爱吃甜的。”   喜欢吃甜食的,一直都是他。   眼前又转换了场景,变成了那日在青梧院厅堂里,他问顾令颜:“以后还是做我的太子妃吧,好不好?”   似乎被拽进了一个奇异的怪圈,周遭一片雾蒙蒙的,顾令颜平和的面容突变,厉声问他,是不是想要她做他的贵妃。   她不停地质问着,一声比一声高,无论他怎么解释,她也不曾理会半分。   眼眸里流露出的,是令他心慌到了极点的厌恶。   一阵窒息感袭了上来,似有一双大手扼住了他的脖颈,用力挣扎了许久后,徐晏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待到心绪平静下来后,环顾周遭,还是今日所在的那个书房,屋中的星辉更亮了些。   “颜颜。”徐晏紧握着手中的小瓷罐,哽咽着唤了一句,嗓音沙哑低沉,心口似被堵住了般透不过来气。   从桌案上随意取了一张信纸后,徐晏提起鸡距笔,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一封信。   因手一直打着颤,即便紧紧抓着笔,写出来的字都是扭曲的。没几个字就将手上的纸撕了个粉碎,换了一张重新开始写。   写了撕,撕了写,不知究竟耗费了多少张信纸以后,一封完整的信件才算完成了。   落款的徐晏两个字糊成了一团,连带着日期的边角也模糊了一点。   将信装进信封里后,徐晏凝着手中的信封看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动笔写上信件的去向。   他不敢写。   最后到底是不敢寄出去的,他将信笺放在了一堆公文的最下方,片刻后又翻找了出来,重新拿了个不大不小的锦盒,抖着手把信给放了进去。   -----   四月底办筵席的人家多,否则若是拖到了五月,则是恶月,更不是个办筵席的好时候。六月七月天热,势必要备不少冰鉴不说,还不一定有什么用。   杜夫人这段时日也接了不少宴饮邀约,她自个不愿出门,李韶因着顾立信还在河西不便赴宴,几次都是派的杨氏或朱修月去的。   傍晚时分,众人都聚在正院里等着用晚膳,杜夫人坐在上首,抻着脖子朝外望了望,先让婢子拿了些点心进来,而后才抱怨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呢。”   “今日下午祖父留在官署当值呢,许是宫里有什么事,被耽搁了。”顾令颜柔声说,“说不定过一会就回来了。”   杜夫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就是因为这个,我这心里才不踏实呢。”今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各地天灾频发不说还碰上战事。顾审作为重臣,晚上但凡回来的晚些,她都要担心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   顾令颜看身旁的顾容华一直揪着耳朵,便挑了挑眉头问道:“你怎么啦,耳朵痒?”   “不是。”顾容华颇有些郁闷,提不上劲地说,“今早出去赴宴,丢了个块羊脂玉兔的耳坠在外面,我平常最喜欢戴这对耳坠子了。现在好了,丢了一块,我都凑不成一对的,以后只能放着积灰。”   顾令颜闻言停下了手里拿糕点的动作,戳了戳她说:“那剩下那个你给我吧,我有一对玉虎的耳坠子,刚好可以戴着玩。我那还有一对白玉兔的,你拿去吧。”   她跟顾容华不一样,顾容华什么都爱凑成一对的,但她有时却喜欢戴两个不一样的耳坠子玩,故而才想着剩下那个正好可以和自己的羊脂玉虎凑在一块。   顾容华立刻转悲为喜,脸上郁色一扫而空,拉着她撒了一顿娇,才兴冲冲地道了好。   正说着话,顾审踏过门槛进来,穿着身绛纱公服,腰佩玉带,身姿凛然。   “怎么回事?”杜夫人皱了眉头问他,“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大事,圣人说今年不去九成宫了。”顾审摆了摆手,落座饮了杯茶水润喉,方道:“圣人今日召了我们过去,说太子和越王都去了河西,他舍不得楚王和晋王,想等太子一行回来以后,再让楚王和晋王之藩。”   杜夫人冷哼了几声,未予置评,只吩咐了侍女赶紧传饭上来。一众人等了许久,早都已经快饿坏了。   今日的晚膳有玉灌肺和糟鹅掌,具是顾令颜喜欢吃的,她一下子被勾起了食欲,夏日的燥热感顿时无影无踪。   正要准备用饭时,却听顾审道:“颜颜,今日贵妃身边的锦宁过来,说你快要生辰了,贵妃想请你后日进宫玩一会。”   “啊。”顾令颜呆愣的抬起眸子,复又低下头道,“知道了。”说实在话,不管是为了徐晏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朱贵妃这些年对她着实不算差,甚至还可以说是很不错。无论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宫里公主们有的,她大多也能有一份。   便是上次那匹汗血宝马,连武陵公主都羡慕不已,就是可惜……死在了那次上林苑里。   其实去了也没什么,反正太子已经去了河西,她前些日子一直愿意不入宫,就是为了避着太子走。横竖他也不在,她去一趟见一见朱贵妃,就当是去陪贵妃说说话罢了。   顾令颜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慢吞吞的用着自己豆青色小碗里的糟鹅掌,软烂的鹅掌早已煮得脱了骨,一抿就似要化在口中一样。   突然间就想起了梦里,宦者说册封她为贵妃,举国哗然,到处都是讥讽的声音。   她才不要呢,她才不要给他做贵妃。 第86章 “河西大捷!”   夏日时节的大明宫, 草木葳蕤,花树繁茂,虽在炎炎日光下, 却像是留出了一片清净雅致的地方。   一汪太液池宛若深碧色的佩玉,池面波光粼粼,点点金光照在水面上, 折射出流光溢彩的波纹。   池中央的小岛上似乎有人正在举办一个小型的宴饮,顾令颜走过时好奇地看了几眼, 透过池中种着的荷花, 依稀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便又缩回了视线, 转向前方。   今日去宫门口接她的人是锦宁, 见她有兴趣,便笑道:“晋王快要纳妃了, 正妃人选是浔阳公主的小姑,听说她常年在范阳, 对京城不大熟悉。今日是武陵公主和浔阳公主在蓬莱岛设宴,贵妃还派了女官过去帮忙准备的, 三娘若是有兴趣, 待会从清思殿出来,也可以过去坐坐。”   原来是浔阳设下的宴席, 顾令颜估摸着应当是为了带未来的晋王妃出来,让众人都认识认识。她跟武陵公主还算熟络, 已经常去她府上赴宴,但跟浔阳公主么,着实不怎么熟悉,更遑论是她的夫家了。   想到这, 她便摆了摆手,细声细气地说:“多谢锦姨,只是这天气也太热了,我就不去了。”   她笑着道谢,说话时的语调似东风一样温和轻柔,颊侧挂着浅浅的梨涡,一颦一笑间,都撞入了人的心坎里。   锦宁一时看愣了神,她十岁入宫,十二岁时被指派去服侍秦王妃。她想起自己刚到贵妃身边时,贵妃也是这么温柔的笑的,那时贵妃同圣人之间很是恩爱,明明秦王宫里只有两个孩子,但养在贵妃膝下的武陵公主显而易见的更受疼爱些。   后来贵妃没被圣人册封为皇后,嘴上说的是担心外戚干政,可那时朱尚书令和贵妃的弟弟都死了!嫡枝只剩下一个平平无奇的兄长朱翰,旁支也没出什么人物出来,能干什么政?   刚从东宫搬到清思殿那会,锦宁心里没少暗骂过圣人眼瞎。她看着身旁顾令颜弯弯的笑眼,不由得想起了太子现在对她的百般求而不得,可明明,不该是这种局面的。   锦宁暗自感慨了几声,温声道:“现在天热,圣人又说今年不去天台山,贵妃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聊,都没什么食欲。”   皇帝也不是每年都去天台山九成宫避暑,虽说九成宫离得不算特别远,但圣人出行,那是那么简单的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正是和突厥吐谷浑打仗的时候,他还不想一上朝就被群臣给一顿说。   更何况若是去避暑,至少是要去上两三个月的,那一帮大臣也得跟着去。若是太子还在京城,他还能让太子留守长安监国,自个跑出去潇洒玩乐,偏偏太子又去了河西,楚王在皇帝心里是个不能顶事的,便不大放心将监国的担子交给他。   “若是没什么食欲,还得用些酸甜的开胃。”顾令颜轻声说着,她是在家里闷久了,才想着出来晒晒太阳,否则这么热的时候,她肯定是要戴帷帽的。   正好要跨过一道宫门,锦宁提醒了她一句后,方才叹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说的,还让御膳房准备了不少酸酸的菜,贵妃嫌酸,就吃了些甜食,用完甜食后反倒是愈发的不爱用饭了。”   顾令颜同她说了几样常见的开胃菜式,正好一行人已经进了清思殿,俩人便不再说话,由侍从引着上了台阶,往正殿行去。   清思殿的院子里很是静谧,小宫女们要么下去歇息了,要么三三两两的凑在树荫门廊下说话,却都不敢高声语,担心自己惊扰到了殿中的贵人。   朱贵妃对自己宫殿里的人一向较为宽松,毕竟天热,要是晒出个好歹来了,才不是个好事。她正在正殿里欣赏一幅画,纤长的手指隔空拂过画作,见顾令颜进来了,便微微仰头,轻声道:“颜颜来了。”   “贵妃万福。”顾令颜到了殿中站定,叉手躬身行礼。   娇软轻柔的小娘子立在那,腰肢不盈一握,分明是一张明艳动人到极致的脸,可无论是姿态还是语调,都软到了极致,让人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朱贵妃一时间愣在那,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候,也是有个人满面温柔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后她挥挥手,示意不必多礼,才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说:“坐下说话吧。”   顾令颜在苇席上坐下,殿里伺候的小宫女上前奉上茶水,顾令颜端起来抿了一口,冰冰凉凉的,好像还有点薄荷味?   她浑身一个激灵,感觉四肢百骸全都跟着舒畅了下来,刚从外面进来的那阵燥热感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想着过完端午就到了你生辰了,就趁着今日叫你出来说说话,顺带看看你想要什么生辰礼。”朱贵妃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手中的画卷在案几上铺展开,“你瞧这幅洛阳行旅图如何?”   整张画气势恢宏,扑面而来一股壮阔之感。顾令颜点了点头:“甚好。”她从画上看到了朱贵妃的私印,知道这定然是她收来的爱物,想了一会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朱贵妃抬起一双凤目轻扫了她一眼,眸中光华流转,忽而朗笑出声:“想什么呢,这才不是要送你的,是我自个留着赏玩的。”   她招手唤了小宫女去将画作收起来,温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名家所作,是从前一位故人送我的画,是他所画。”   临近正午时分,朱贵妃问她:“你午膳想用什么?还是按着你先前爱用的那些吃食来?”   “我都行。”顾令颜乖乖巧巧的坐在那,轻声说,“我听锦衣说最近天气太热了,娘子胃口不好?”   朱贵妃撑着头应了一声:“这屋里的冰鉴也没什么用,人热得难受,哪还有心思用饭,也就有空的时候用点糕点。今日武陵她们几个办筵席还说叫我去,这么热的天我才不去那晒太阳呢。”   顾令颜忍不住笑了一声,手指尖尖在凭几扶手上来回摩挲,缓声道:“吃了甜的反倒更用不下饭呢,不如吃些稍微酸一点的?”   她知道朱贵妃跟徐晏一样,专爱吃甜食,但不像徐晏那样一点酸的都沾不得。   朱贵妃挑眉点头应了,又道:“彤娘这段时日在家中待嫁,等天气凉快些,你若是得空就多来宫里走走,我也闲得发慌。”   太子和越王都去了河西,如今能翻出点浪花来的只剩下浔阳和楚王,只需盯着这俩人就行了。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仿若春风拂面,给人带来一股舒适的感觉。   “好。”顾令颜点了点头,唇角的离我若隐若现。   宫女搬出来一张蕉叶式的琴,朱贵妃让其包起来后,似是怕她要推拒,便温声道:“这张琴并非是名琴,而是西市那家琴馆所斫的。”她并未多擅长弹琴,反倒是跟自己对弈可以下一整天,让人斫了那么多琴仅仅是想收藏而已。   “从前我去这家琴馆订琴的时候,才刚开呢,眨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仰着头回想了一番,长叹了一口气。   想来就是她去修补春雷的那家琴馆了,见贵妃一副非送不可的架势,顾令颜急急忙忙地谢过。   朱贵妃问了她几样关于作画的问题,许是被勾起了兴致,拉着她去品鉴自己收藏的许多名家之作。   这些都是朱贵妃十几年的珍藏,从不轻易示人,有许多顾令颜从前都只见过摹本,今日才算是得窥了真迹。   用过午食后,顾令颜在清思殿的偏殿小憩了片刻,待到日影逐渐西移,没先前那么炽热的时候方才起身告辞。   最后朱贵妃要送她一整匣子羊脂玉做生辰礼,她到底还是没收:“多谢贵妃好意,只是这太过贵重了,令颜不敢要。”她微一抿唇,“待立了秋天气凉快了,我再来陪贵妃说话。”   朱贵妃凝着她看了一会,蓦地摇头失笑:“旁人都说你性子太过温和,不像顾家人。可我却觉得,分明骨子里就是一样的。”她眼前一阵恍惚,猛然又回过神来,“都是一样的倔。”   她从前宠着顾令颜,就是因为喜欢她性子。   幼时被说官话带吴音,朱修彤一下子就给气哭了,但她却毫不示弱的跟人吵了起来,等到背过身没人的时候,才敢悄悄难过。   她又派了锦宁将顾令颜送出宫去,自个转去一旁的书房中让婢女研墨,每日下午朱贵妃都要习一个时辰的字,清思殿的众人都知道,即便是圣人来了也休想打断。   锦宁一路将顾令颜从清思殿送了出去,待再次行过太液池边时,远处一个着青袍的青年走过来,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清隽柔和。   “杜二兄。”待靠近了后,顾令颜轻唤了他一句。   来人见到她很是愣了一下,随后温声问道:“你是来赴宴的么?”今日武陵二人请了不少京中青年男女,可若是来赴宴的,他怎么没瞧见她?   顾令颜摇了摇头,声音柔和若滴滴涓流:“不是来赴宴的,刚去见了贵妃罢了。”   许是刚饮了些酒水,从蓬莱岛乘了小舟出来宫道上透气的,杜修远的面颊上泛着一点红晕,眼眸之中带着水光:“唔,这样呀,你这是要回去了?”   “是。”顾令颜略一叉手,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我就先回去了,杜二兄先去玩乐吧,不打扰你了。”   俩人都点了点头,互相道了个别,正要擦肩而过时,杜修远却忽而唤住了她:“三娘子留步。”   顾令颜一下子顿住,迷迷瞪瞪地站在那:“啊?”她疑惑地歪了歪头,不知道杜修远想做些什么。   杜修远的视线放在她的耳坠子上,片刻后问:“三娘子可有落下一个耳珰?”   “未曾。”顾令颜摇了摇头,不带半点犹豫。   她每次出门佩戴了什么首饰都是要记录的,以便回来了之后清点,最近几个月都没曾丢过东西。   杜修远的眸子里凝了疑惑,他轻咦了一声:“那许是我记错了。前几日下午在始兴伯府,我妹妹捡了一个玉兔耳坠子,到处去问都没人应,她还拿去给我看过,让我帮着问前院的人。”   顾令颜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耳珰,恍然想起来自己今日确实戴了个玉兔,另一只耳朵挂的是玉虎,羊脂玉兔正是顾容华剩下的那个。   而顾容华是中午用过饭就从始兴伯家回来了,难怪杜七娘找不着主人。   “我妹妹前几日也去过始兴伯家赴宴,那个玉兔耳坠子,或许是我妹妹的。”顾令颜声音轻柔若云雾,“劳烦你帮我问问七娘,是不是玉兔上面还穿了个珠子。”   杜修远点头应下,随后转身要重新乘舟回蓬莱岛。   顾令颜随着锦宁沿着树荫朝丹凤门而去,刚到了皇城,还未至丹凤门时,便见得有人骑着骏马疾驰入内,高声道:“河西大捷!” 第87章 说是替太子来给三娘送生……   盛夏的草木蓊郁葱葱, 一片片在烈日下舒展的绿叶碧若深潭,被几缕清风一吹拂,抖动着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乎要盖过院中知了的鸣叫声。   簇簇莹白的茉莉挂在枝头,丁点大的花瓣累累堆积在一块,幽香铺满整座庭院。   顾令颜站在一株茉莉树旁, 拿了把剪子慢腾腾的剪下花苞,而后抛洒到旁边竹编的小篮子里。   阿柳在旁边踱步, 不停地走来走去, 嘴里不住的嘟囔:“三姑姑, 小花花可以吃吗?”   顾令颜拍了一下她的手, 遏制住她跃跃欲试的动作, 揉了揉她的小胖脸后说:“不可以吃,小心上面有小虫虫。待会洗干净了拿去厨房做菜, 就可以吃啦。”   “啊。”阿柳有些失望的耷拉下了眉眼,哼哼唧唧地坐在一旁的摇椅上托着腮, 唉声叹气的。   采摘了一小篮子茉莉花后,顾令颜拎着往屋里走, 打算拿去水里面泡着。   南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 柔软的鸦青色发丝紧紧地贴着面颊,她抬手将发丝挽到耳后去, 微抿了下涂了秾艳胭脂的唇,抬步要跨过门槛进屋。   身后院门传来吱呀一声, 又是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看来要找府里的仆役过来休整一下了,可能要上点油,顾令颜漫不经心地想着,就要进去。   “三娘。”绿衣追了上来, 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整张脸都被太阳晒得满是红晕,“刚才贵妃派了几个女官过来,给三娘送生辰贺礼,那几个女官还在正房里头,夫人正陪着呢。”   顾令颜小小的惊呼了一声,随即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她还以为那日在清思殿拒绝了贵妃的礼物,只收下了那张琴就算完了呢,却没想到贵妃会再次派人送礼物过来。   不过想来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从前她生辰,朱贵妃也会给她送生辰礼来,经常也是在她生辰这日派女官上门来送。   眼下人都上门了,她也不好不过去一趟,进屋将装了茉莉的小篮子放下后,招了个小雅缓过来嘱咐道:“你待会将这些茉莉放到水里淘洗淘洗,然后拿去厨房那边,让他们今日做几样菜式出来。”   小丫鬟点头应了,急急忙忙地拿着篮子去收拾,顾令颜方才从正厅出来,看了眼绿衣后说:“走吧,咱们去正院。”   眼见着她要出门,阿柳一骨碌从摇椅上爬起来,蹦跶到她面前问:“三姑姑,你去哪里呀?”   “我去正院祖母那儿,你去么?”顾令颜挑眉问她。   阿柳扯着她的一角跟在身后,点头如捣蒜:“好呀,我也去曾祖母那里,曾祖母昨日还说给我糖吃哩!”   顾令颜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可不许多吃。”   顾容华小时候喜欢吃糖,一口乳牙全都蛀光了,后来开始换牙的时候,杨氏一点甜味都不许她沾,弄得她经常跑去厨房偷吃,被发现了又是一顿揍。   眼看着自己好好的一条菱形纹绯碧色花罗裙,在阿柳手里要被揉皱得不成样子了,顾令颜没法子,只得将她的手给掰开,顺势牵着她往外走。   杜夫人坐在正院厅堂里,正让小丫鬟上了茶和糕点给几位来送礼的女官,一面笑道:“我家茶水简陋,委屈诸位了。”   “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几个女官要么是在清思殿伺候的,要么就是六尚局里头朱贵妃的人,闻言忙道,“我们这样的身份,还要劳烦夫人招待,实在是我们的福气。”顾侍中手里权势大,杜夫人作为宰相夫人,在皇帝那里都有几分脸面,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托大。   杜夫人将手中杯盏放下,正要说话时,却见得门上挂着的竹篾帘子被打了起来,一张粉白的脸从中露出来,便温声道:“颜颜快进来。”   顾令颜入内先给杜夫人见了礼,而后又去见过几位女官。   见正主进来了,女官里领头的一个便将礼品单子奉上,浅笑道:“贵妃送给三娘子的生辰礼都在这儿,我们就不多留了。”   顾令颜道了声劳烦帮她多谢贵妃,杜夫人对着旁边的仆妇使了个眼色,仆妇便拿着几个荷包给了女官们。   待人都走后,顾令颜才拿起礼单子瞧了眼,上头的东西只有几样,却各个都是些古玩珍品,光看名字都知道价值不菲:“祖母,那日从宫里回来,贵妃送了我一张琴,我还当不会再送礼物了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收下就行了。”杜夫人淡声说了句。朱贵妃这些年对她孙女是不错,但他们家难道没给朱贵妃送过东西的?这些东西是珍贵不假,但有些时候却又不一定有那么珍贵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杜夫人忽而问道:“琴?什么琴?”她记得朱贵妃有一张前朝褚氏的飞瀑连珠琴,是她的嫁妆,这张琴的价格可不便宜,都快赶上那张单子上所有的东西了。   更重要的是,那张琴其实是从顾家出去的。   顾令颜愣了一下,轻声说:“不是什么名琴,就是西市东北角那家琴馆斫出来的,不知道是哪年的。”那家琴馆出来的琴,或许未来会是名琴,但现在肯定不是,顶多算是好琴罢了。   杜夫人显然是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又重新歪在凭几上:“那家琴馆啊……”   她声音很轻柔,若不是顾令颜离得近,只怕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今日是你生辰,你看看想吃什么,待会让厨房就照着这个来做。”杜夫人眉眼含笑地看着孙女,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顾令颜弯了弯唇角,随意说了几样想用的吃食。杜夫人听后,急急忙忙的让仆妇去告知厨房,又另说了几样菜,让照着做。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坐齐开始用膳了,却突然看到顾审从外面回来,脸上蓄了点烦躁,阔步迈入厅堂在杜夫人身旁的位置坐下。   众人惊了一瞬后齐齐起身行礼,杜夫人忙让仆从给他面前的食案上加一份菜,轻声问道:“怎么大中午的跑回来了?”官署是管饭的,旁的餐食不一定,但中午这一顿是肯定管的。大多人无论下午值不值班,都会在官署用午食,顾审也一向是在官署和其余宰相一块用。   顾审轻哼了一声,端起石青色酒盏饮了一口,发现里头装的是蒲桃酒后,又连着喝了几口,方道:“出了事,晚上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日不是颜颜生辰么,跟他们几个打过招呼,就回来用膳了。”   看他这一副严肃的模样,想也知道这事定然是大事,杜夫人便没有再问,想着用餐时先不管这些事,等顾审得了空,她再问也是一样的。   阿柳坐在顾令颜旁边,同她共用一张食案,一直闹着要吃槐叶冷淘,顾令颜见冷淘还是冰冰凉的,不敢让她多吃,只弄了一小团放在阿柳的小碗里。   等到用完一餐饭后,杜夫人本准备让顾审去午睡一会,再出发去官署,但顾审却道自己不困,反倒喊了声顾令颜:“颜颜跟我去书房,我有礼物要给你。”   顾令颜理了理衣襟,缓缓从莞席上直起身子,站起来后跟着顾审往外走去,她今日着了件菱纹罗柳绿色背子,绛色披帛轻飘飘的搭在胳膊上,随着走动时带起来的一丁点微风而轻动。   阿柳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半步不离的,旁人喊了几句都喊不住,也就由着她去了。   到了顾审的书房后,顾令颜将阿柳放在了院子里,拿了糕点,又叫了婢女看着她玩。阿柳最喜欢过来顾审的书房玩耍了,有可多她喜欢的糕点,还能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那个坏哥哥也不会来跟她争抢东西。   进了书房后,顾审拿了个小盒子出来,温声道:“前段时日刚得的一些小玩意,你瞧瞧喜不喜欢?”   顾令颜将盒子打开后看了一眼,里面平静的躺着两块玉佩,一块是丹凤朝阳的,还有一块则是玉龟。看其成色和纹路,便能猜出来定然是古玉。   “多谢祖父,我很喜欢。”顾令颜抿唇笑了开来,唇角的梨涡嵌在颊侧。   顾审脸上本来略有些疲色,见她勾起唇角笑了,也跟着笑了几声,随后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政事没处理完,河西战况不大好,下午还要进宫去官署。”   顾令颜惊了一瞬,不解道:“可前段日子不是说,河西大捷么?”   当时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和崔大将军一块,率领五万精兵击退突厥十数万铁骑,歼敌万余人,连夺四城。   顾审点了点头,随后说:“那是先前的事了,近日传来的急报说,突厥又有一队大军到了河西边境,直接将高越原给夺了。”本也不是什么秘辛,他正好全都讲给了孙女听。   “浔阳和晋王这段日子很得圣人看重。”顾审淡声道,“她是个野心不小的,你可要当心些。”   顾令颜听着祖父一点一点给自己讲着朝中局势,心底滑过一股暖流,待到顾审讲事儿都给她掰扯完了后,她轻轻颔首应是,便要转身退出去。   刚转过身要走,却看到顾审桌案上摆着幅画,构思精巧绝妙,便问了句:“这是何人所作的?”   “是你三叔幼时画的。”顾审瞥了一眼后才想起来自己昨日忘记收了,便温声说,“再过段时日是他生辰,我想起来了,就顺带拿出来看看。”   刚从书房里头出去,她就看到阿柳蹲在地上玩泥巴,两只小手脏兮兮的,连脸上都有着泥巴印子。   看她出来了,阿柳偏还要问:“三姑姑,你瞧我堆的房子好不好看?”   顾令颜勉强夸赞:“好看呢,阿柳太厉害啦。”说完便让人拿了水过来给阿柳净手,一边用帕子给她擦着手指缝,一点点小角落都不曾放过。   回青梧院的路上虽烈日炎炎,但顾府里头的树木都是植了多年的,枝繁叶茂,用来遮阴最适合不过。   顾令颜走在阴影里,看到从枝叶的缝隙间透出来斑驳的光影,突然就想起来那日在清思殿看到的画。   两幅画的枝叶画法是一样的,甚至于左下角的落款,也隐隐有些类似。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双杏眼,暗自心惊,心跳如擂鼓般的剧烈起伏,手心里都洇出了一层薄汗。   阿柳是牵着她的手的,故而也最先发现她的异样,忙问道:“三姑姑,你怎么啦?很热吗?”   “是有点热。”顾令颜的手心是不爱出汗的,却还是应下用以安慰阿柳。   回去换了身寝衣后,她先哄着阿柳在小榻上睡了。阿柳本来非要跟她一块儿睡,但这么热的天,她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同意。   床榻上铺着编织好的细密草席,杯子是一层薄薄的蚕丝被,屋里放了冰鉴,不一会儿顾令颜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日影早已西移,听到外面传来的隐隐约约说话声,她不由唤道:“绿衣?”因睡了一觉起来,嗓子里干涩,声音也便是沙沙哑哑的。   “在呢。”绿衣耳尖,听到她这声喊后便端了茶水进来,扶着她喝了两口后才柔声说,“三娘是要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呢?”   看从窗牖里透出来的光晕就知道时辰不早了,顾令颜揉了揉眼睛,软声道:“起来吧。”   几个小丫鬟拿了衣衫进来服侍她穿上,顾令颜问道:“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声音,在说什么事呢。”   “唔。”绿衣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她的神色,见她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时,方才一横心说:“就是、就是东宫来了人,说是替太子来给三娘送生辰礼。” 第88章 牢牢捏在手心里   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礼盒, 具是用着精致的楠木、樟木、桃木盒子,上面还带着描金彩绘,雅致非凡。   阿柳背着个手, 高高地昂着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来回巡视。   见到顾令颜出来,她急忙迎了上来撒娇道:“三姑姑, 你怎么才起床呀,我都起来好久了。”她掰着自己的手指说, “我还吃了大耐糕、桃子和杏子。”   顾令颜走上前捏了下她肉肉的脸, 轻哄了几句后问道:“可打开看过了?”   “没呢。”绿衣无奈地摇了摇头, 温声说, “全都堆在这, 三娘看是怎么处理?”   一阵烦乱窜了上来,顾令颜轻瞥了一眼, 沉吟片刻后道:“全都别动,放到厢房里头去。”   她现在若是给东宫送回去, 旁人又不知道她送了什么,反倒像是她和太子有来有往的回礼一样。万一东宫那边又给她送回来, 更是说不清楚了。   太子从小又不是什么好脾气, 上次还径直在朝堂上驳了圣人的话,不然也不会伤成那个样子。   但论起来, 她又略有些庆幸,若不是太子突然发话, 将圣人所有的怒火都给集中在了他身上,以圣人当时的盛怒程度,哪怕父亲不是主将,估计也是难以幸免重责的。   还是等太子从河西回来了, 再给他扔回去。   如此想着,顾令颜长吁了一口气,捻了捻阿柳手背上的肉窝窝,将她拉进了屋中:“外面这么热,你还在院子里头晃悠,待会别又跟我说自己热得不行,非要吃冰过的点心。”   盛夏的天气正热,哪怕已经快到傍晚时分了,院中的青石砖地也仍旧像块铁板一样。   顾令颜坐在书房窗前,将窗牖用叉杆高高撑起,偶尔有几道清风从其中吹拂进来,她手里翻看着底下人刚刚呈上来的账簿。   是她上次在西市开的那家铺子的账簿,却不知怎的,这段时日没卖出去多少,跟之前的时候比起来,利润骤降了不少,再这样下去,她恐怕得少雇几个伙计了。   顾令颜看着手中的账簿,暗道幸好这铺子是阿娘的,否则以东西二市租金的天价,她恐怕还得入不敷出。   得找个时间去铺子里头看看了,她想着。   绿意走进来时,看到她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处理事儿,便抿唇一笑,随后跪坐在旁边将托盘里的点心一一摆到案几上去:“下午刚摘的桃子,三娘先前在午睡,就没喊,阿柳小娘子已经用了一些了。”   看到又有小点心,原本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玩九连环的阿柳急忙哒哒跑过来,扔了手里的九连环,兴奋道:“我想吃桃子呢。”   “不是已经用过了?”顾令颜转过头瞪她,“小心等会肚子疼,让医士来看过,就什么都不能吃了。”   阿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   见她在旁边一直叫嚷个不停,顾令颜有些烦了,便拿了最小的一块塞进她嘴里:“就这么多了,不许再用。”要是她等会吃得太饱晚上用不下晚膳,她娘还得说她。   “对了。”绿衣将东西都摆放好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上次三郎从河西捎回来的那块羊脂玉,据说已经雕琢好了,待会晚膳前就能送回来。”   顾令颜一喜,急忙放下账簿:“真的?”   绿衣肯定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听到这儿,她也没什么心思再看这一团理不清的账簿了,连桌案上摆放规整的糕点也没了用的想法。   招了负责整理书房的晨风过来给她磨墨,又拿了一张自己往常都舍不得用的花笺出来。   窗外的清风拂进屋子里,将放在案几上的账簿给吹开,纸页不停地晃动,时快时慢。   顾令颜有时得了空也会给顾证写一两封信,里头还会夹杂着一两幅信手提笔的画,多半是家里的景致。但顾忌着他是在前线,便不敢多写,生怕他因此而分心。   院子里的茉莉全都开了,在浓烈的金光下舒展着枝叶,莹润的花瓣挂在枝头,从中散发出的幽香沁人心脾。   顾令颜手里拿着纸,随意在信上写了一段话说了家中近况后,寥寥几笔勾勒出自己窗前的景色,而后问道:“如何?”   阿柳凑过来看了一眼,十分捧场的高声道:“极好,要是三姑姑也能给我画一幅就好啦。”   “我明日教你。”顾令颜捏捏她的小鼻子,而后将信纸和画装在一个普通的樟木匣子里,交给绿衣:“拿去前院大哥那里,让大哥帮我找个时间送去河西吧。”   绿衣点头应下,拿着匣子转出了房门,去往前院寻顾许去了。   阿柳凑过来想要拿笔画画,正好顾令颜忙着将剩下的账簿看完,便随意扔给她几张纸和一支笔,让她自己画着玩。   日影不断地向西走着,夕阳余晖缱绻的挥洒而下,将整座恢弘壮阔的长安城笼罩住。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在窗前,脸上是已经被树影柔和过后的一点微光,微垂着头,眉眼温润如玉。   -----   河西大捷没过多长时间,接连从突厥手里夺回四座城池后迎来了反扑,突厥集结大兵南下,同时联络吐谷浑从进犯大齐。   齐军已经悄无声息地往后撤了不少,在高越原设下了埋伏,只等突厥大军到时从外围包抄。   顾证坐在案几前翻看着军情,眉眼间浮现起一抹烦躁。除去前段时日连夺数城的时候,这场战事少有让人觉得士气旺盛。   “越王如何了?”他招手唤了心腹过来,询问越王的近况。人在他这儿待着,总不能把他给养死了。   心腹躬身行了个礼,方才压低声音说:“不错,近日用食也很好,属下瞧着,比刚来时还胖了一圈,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顾证稍满意的点了点头,长好了就行,要是人在他这还瘦了,岂不是白费他这些天好吃好喝的供着?那才真是亏大了。   他站起身正要出去活动一下筋骨时,从外面跑来一个士卒,因太过着急没注意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他也来不及呼痛,连滚带爬的到了顾证面前,急声道:“镇将,城楼下来了一行人扣门,自称是太子!还说、还说……番和——”   因外面没有追兵,守城的将士也没急着给他们验明身份,而是打算将顾证叫过去辨认。   太子上次不还来过他们镇?既然如此,他们镇将肯定是识得太子的。守城士卒相对额既然如此还验什么验,直接叫过来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顾证刚在打呵欠,听到这句话,硬生生将自己打了一半的呵欠憋了回去,也来不及听士卒后半句话,直接往外冲去。   因跑的急,也被门槛给绊了一跤,所幸没摔,只是踉跄了几步又稳住了身形。   删丹城的数丈城楼上,顾证从女墙凹陷处探出头,眯着眼睛看向下方。十余骑正在下面来回打转,时而抬头望向上面城楼。   领头之人的一身玄甲没几处完好的地方,有的地方还淌着血,身后战袍早已残破不堪,骏马不住地从鼻孔里喷着气,身子有气无力的,早已不复先前的高昂矜贵。   顾证扯了扯唇角,哂笑了一声:哟,还真是太子?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他这副如同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顾证有些想笑,但一想到这是在前线,又忽的笑不出来了。   “速速开城门,放太子殿下进来。”顾证无心再欣赏太子的狼狈,大手一挥,让人将城门放下,亲眼看着太子一行人进了城,方才转过身往下走。   走下城楼,尚且还站在那道道台阶之上时,他便看到太子领着一队人马进了城,不由轻啧了一声:“殿下这是打哪来?”太子这段时日辗转诸城、行踪不定,每他倒也不清楚究竟去了哪。   徐晏撇过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番和危急。”突厥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连夜赶路从外绕过了高越原,剑指番和。   顾证差点一头从台阶上栽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徐晏跟前,忙问道:“有多少人马?”   “大约两三万人,具是精兵。”徐晏神色凝重,手指勒紧了缰绳,用力到指节泛着一片白。同他一块出来的约莫有三十多人,一半跟着他来了删丹城,一半去了高越原。   一行人身上都带着伤,马匹全都累得直喘气,顾证不敢耽搁,先让人将众人领下去洗漱,又叫了医士出来。   直至到了厅堂里时,顾证方才问道:“殿下既然是从番和来,应当是见过我六哥吧?他可还在番和?有受伤么?”从前线大营退下来后,沈定邦一直镇守在番和。   徐晏手里捧着杯热水,胳膊上绕了圈白纱,虽正是天热的时节,但他从番和一路拼杀出来流了不少血,手脚都是冰的。他转过头看了眼顾证,淡声道:“胳膊上中了一箭,应当死不了。”   边关的城墙修建得都很坚固,轻易攻不下来,顾证也不是太担心这个问题,只问道:“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徐晏闭了闭眼,淡声道:“大概两月。”   两月……那就还不算糟糕。   一名侍从拿着封信进来递给顾证,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顾证脸上显而易见的露出喜色,急急忙忙地将信件拆开。   从徐晏的角度能看到信上并没有写多少东西,只见顾证一边看着一边站了起来,随后将信收拢进了袖子里,匆匆向外行去,显然是清点兵马了。   待顾证出去后,他俯下身子,拾捡起地上的一张纸,是刚才顾证拆信封的时候,不经意间从里面掉出来的。   这个动作牵扯到了伤口,撕裂的疼痛传来上来。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濡湿感,知道伤口恐怕又裂开了,却没管这个,而是拂了拂拾捡起来的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沾到的一点灰尘。   等到整张纸干净到泛着光的时候,他才低头看了过去。   是一幅画,寥寥几笔便描绘出了整个春日,想来是许久之前画的,现在才送到河西来。   许是随性而作,画作并未落款。画上的光线温柔缱绻,池水荡漾着碧波,还有几对白头鸳鸯在当中游动。对岸是烂漫的灼灼桃花,不少芳菲洒落在池水中,顺着池水飘动。   徐晏突然就想起来那日去顾府,正好看到她在作画,同这幅画是相似的景象,同样的手法。   这定然是她作的,徐晏万分确切的想着。   垂目看了片刻后,鬼使神差的,他将画折回原来的样子,牢牢捏在手心里,也起身出了府衙的厅堂。 第89章 他知道自己很卑劣……   河西是个常年缺水的地方, 番和城外时常弥漫着一阵黄沙,有时风略微大一些,便会遮天蔽日的看不清路。   夏日的风不算大, 且正该是天朗气清的时节,稍下一场阵雨,整片天地都跟着明亮了。   但这日却莫名的狂风大作, 风沙肆虐着整座城池,守城的将士一张口便被灌了满口的沙子。   看着暗沉沉的天色、顺着风刀飘零的枝叶, 沈定邦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天气, 着实让人觉得不详。手里提着一柄剑在城楼上巡视一圈后, 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转身下楼,嘱咐道:“盯紧点, 晚上可别放松了,高越原那边也不知道战况如何。”   两边将高越原这块重地你争我抢, 番和县是离高越原最近的一座城池,不可谓不险要。   回府衙后, 他稍作更衣便准备去书房处理军务, 正巧碰上了刚在城中巡视回来的县令,便叉着手沉声道:“前几日还是碧空如洗, 今日就转成这样的景象,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县令淡声安慰他:“河西天气本就多变, 想来应当没什么事的。”   沈定邦微微点了点头,怀揣着无数心事转过身,去往自己的住处。   初来河西时,他是抱着这是家族给他安排的想法, 世家大族就没有不想掌握兵权的。可后来大战爆发,他却又想着能够借此机会挣下军功,倘若这样,在顾家人面前太子就没法子跟他争了。   长吁了一口气后,沈定邦揉了揉眉心,坐在桌案前翻开了刚呈上来的军中要事。   待目送沈定邦离去后,县令转回了府衙,将沈定邦刚才的猜想对着上首之人说了一遍。   “他何时变得这么迷信了?”徐晏嗤笑了一声,将手中书卷放下后沉吟了片刻,却还是吩咐下去让守城士卒加强戒备。   县令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嘱咐时,徐晏却看了他一眼,想起亲卫从京中传来的消息,忽而问道:“令尹可是出身京兆杜氏?不知是那一房的?”   县令悚然一惊,回道:“回殿下话,下官确是京兆人,家父为城阳郡公。”他心里有些忐忑的说,”不知殿下……”   徐晏当然知道他爹是城阳郡公了,不光知道他爹是城阳郡公,还知道他是城阳郡公世子。   “没什么,只是想着在这儿能瞧见长安来的人,略有些亲切罢了。”徐晏唇角微勾,缓声说了一句。   不得不说,徐晏着了身文士衣衫,勾唇浅笑时的模样还是很能唬人的。他面容本就俊美无俦,再加上多年颐养出来的仪态气质,温声说话时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杜世子下意识便相信了他说的这个理由,行了个礼后,转身退了出去。   天色愈发的暗了,为了透光,府衙的门本是大敞的,此刻这青石地砖却是彻底的黯淡了下来,狂风卷动着外面竖立的旗杆,门廊下挂着的一串青铜风铃发出急促的响声。   徐晏从厅堂里铺就的苇席上缓缓站起身子,立在门前望着呼啸的风和阴沉的天色,微微垂下眼眸,掩去了眸底的阴翳。   回房后,崔绍宁从高越原传来的邸报已经放在了他的案几上,他拿起来看完后,神色忽变,招手唤来赵闻后说:“吩咐守城士卒,今夜换值时不许松懈,盯紧些。”   说着,他将邸报放在火上炙烤,看着火舌一点一点的向上卷动,直至完全化为灰烬后,方才将其扔进了水里。   “赵闻,你说突厥会不会绕过高越原,直取番和?”徐晏淡声问他。   赵闻立时变了脸色:“殿下,这……”   徐晏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后,淡声道:“你亲点一队人马,现在就去高越原。”   虽知道殿下的吩咐没错,但赵闻却也心知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太子,这是他打小进东宫那一天起就知道的:“殿下,可派何一领人过去。”   徐晏却没给他商量的余地,只让他现在就出城,趁着夜色赶路。   屋中静下来后,徐晏无心再处理公务,取了一张纸后迅速提笔写了封信,将一旁的锦匣取了过来。   锦匣里已经装了一沓厚厚的信,他这段时日早就习惯了每隔几日写上一封,但却都没寄出去。   根本就不敢寄。   最开始还套上信封,后来想着反正也不需要寄出去,连信封都懒得套了,写完等墨干了以后就直接塞进匣子里。   除去里头的数封书信外,匣子里还装着几块雕琢好的羊脂玉,各种小巧可爱的动物形状。有羊形的、兔子的、龙形的、龟形的还有几只幼虎。是上次看到顾证找胡商买,他便趁此机会买了许多。   河西一带盛产玉石,她喜欢作画,正好可以用来做镇纸。   徐晏忍不住笑了一声,蓦地想起幼时顾令颜拿着个玉兔配饰来问他好不好看,在他敷衍着说了句好看后,而后她接连几天都拿着不一样的配饰来找他。   将匣子小心翼翼的收好后,徐晏将其放在自己枕边。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整座番和城,因天上密布的乌云,根本就没有半颗星子透出来。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   徐晏合衣躺下,闭上眼睛后却半点睡意也无,但这是在战场上,只能逼迫着自己睡。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时,忽而金鼓声齐鸣,眼前突的亮了起来。   夹杂在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大喊道:“突厥攻城!”   房门被叩响,徐晏猛地坐起身,透过竹篾纸看到窗外火光攒动,士卒拿着火把四处奔走,惊慌喊声不绝于耳。   “殿下!突厥大军到城下了!”   徐晏颤抖着心尖打开门,闭了闭眼后说:“孤知晓了。”也不知道赵闻一行人有没有碰上突厥大军。亲卫入内替他穿上了盔甲后,他提着剑朝外走去,脚步声沉重,连带着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跟着沉了下去。   登上城楼时,沈定邦一行人已经在上面观战了,见徐晏过来,他走进几步道:“突厥趁着夜色攻城,所幸今夜有所防备,未让其得逞。”   徐晏轻轻颔首,淡声问道:“有多少人马?”   “瞧着约莫有两三万人,具是骑兵。”沈定邦沉声道,“如今……”   徐晏走近几步到了女墙前,城楼之下火光冲天,他看到下面的突厥大军时,忍不住变了脸色,竟然具是装备精良的轻骑兵!想来是连夜赶路绕过了高越原,趁着夜色正浓时试图攻打番和。   眼见着番和已经有所守卫,突厥将领下令暂时撤去,身侧亲卫附在徐晏耳侧道:“殿下,为首那个,就是突厥的始罗小可汗,是大可汗的侄子。”   徐晏点了点头,暗想应当是始罗急着立下头功,才摔着人马贸然闯入了腹地。   突厥大军撤去,城下尸横遍野,杜世子命人去清点士卒伤亡。   “番和大军前段时日都调去了前线,如今城中驻守不过三千人。”沈定邦看着城下,咬着牙道,“为今之计,唯有前去周围的几座城池求援。”   如今突厥已经围城,若要出城求援,不管是往哪个方向,一定要冲破下面围城突厥大军的层层防卫,稍有不慎,便要被斩落于马下。   沈定邦眉头锁得死紧,背着手在城楼上转了几圈,将底下一众副将都看了一圈后,愣是没看出有哪个是有这能耐的。他咬了咬牙,正要说话时,却被一道清越的声音给打断了。   “孤去吧。”   徐晏摘了头盔拿在手中,头上的发丝带着些微凌乱,却丝毫不损他的隽逸,他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孤去。”   沈定邦大惊失色:“殿下,突厥人凶残不已,这——”   “孤在这有五百亲卫,删丹城也有孤的两千亲卫。”徐晏声音浅淡,却又不容一丝质疑,“倘若你去删丹,未必指使得动。”此次来河西,他将东宫下属的府卫和自己的亲卫几乎全都带了出来。   他带出来的东宫府卫几乎都去了前线,亲卫大部分留在删丹,其余的一直跟着他。   僵持许久,沈定邦终究是退了一步。此刻挨得近了,他才看到太子额头上的那道伤口,想着前段日子的传闻,他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转而步下台阶去准备。   许是远道而来,到了白天后突厥大军并未大举攻城,只进行了小股的骚扰,估摸着大部分人马都在营中休憩。   徐晏也趁此机会收拾了一番,随后清点了五十个亲卫。能给太子做亲卫的都不是普通出身的人,此番前来河西就是为了挣下军功,剩下那群养着的废物徐晏根本就没带来河西。   被徐晏选出来的一行具是精兵中的精兵,是他砸了无数钱养出来的,剩下的亲卫还有喊着要去的,却被他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他将众人过了一遍后淡声道:“出了突厥包围后,一般跟我去删丹,剩下一半去高越原。”   傍晚时分,夕阳透过云层的罅隙照射进来,城楼上扑了片昏黄。城下的突厥兵马已经换了拨人,绕着城池轮番用突厥语和汉文喊话。   暮色四合之时,徐晏穿着身铠甲立在城楼上,手中握着长刀,目光平静地看着下面突厥的大军,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的人。   “殿下没必要自己去的。”沈定邦声线温润,轻声道,“定邦早有杀出去求援的打算。”   徐晏淡声道:“你在城中镇守即可。”他算是得罪了皇帝才来的河西,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练兵,遇到这种事身先士卒,本就是应当的,再者……   “倘若你死了,她或许会伤心。”徐晏平静的讲述着,声音未带一丝的颤抖,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他死了,她却不会难过,或许只会庆幸终于摆脱了他。   他拿过一个锦盒递给沈定邦,平复了一下心绪后,方才说:“若是孤死了,你把这个拿给孤陪葬。”   夜色愈发的浓郁,天上星子被厚重的云层给挡了个严严实实,番和城的侧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一列人马迅疾的冲了出去。   还未等突厥兵马来得及反应,大门复又重新合拢了。   但其又迅速的反应了过来,心知这定然是番和城派出去找援军的,纷纷围上前试图绞杀这一行人。   徐晏手中提着长刀,历经前面数场战役,他面对这种状况整个人变得沉稳了许多。手起刀落间,一个个突厥兵士被从马上斩落。   正寻了个防守薄弱的地方,要突破层层围堵时,面前的人马突的又多了起来,且比先前的更加难缠。徐晏脸上溅了鲜血,动作如先前一样,一刻不敢放松。   一人缠斗上他,不论徐晏如何左突右进,那人一直跟个阴魂一样跟在他身后,不停地打乱他的动作。徐晏心下烦乱,猛地挥刀砍伤了对方一只手臂。   但这显然激怒了对方,拿着斧子便朝他砸了过来,徐晏侧身躲过,但身侧却又有别的人缠上了他,眼见那斧子就要落在他的马背上,一道利箭划破长空而来,在半空中留下丁点寒芒,随后直中那执斧之人的右眼。   执斧之人怪叫了一声,徐晏趁此机会径直割下了他的头颅,悬挂于马前。   那人死后,有人用突厥语喊了一声,突厥兵马立刻方寸大乱,徐晏领着人寻了处守卫少的地方拼杀了出去,抬起头向城墙上望了一眼。   城墙凹陷处,沈定邦的面容模糊不已,只能通过盔甲稍作判断。他手中拿着长弓,面无表情的看着下面厮杀的众人,正要撤去时,却看到一根箭羽直直朝着那个方向而去,随后便是沈定邦捂着胳膊向后栽倒下去。   “走!”徐晏没空再管这个,正好趁着突厥大军忙乱之际冲了出来,回头看去时,先前带出城的五十人只剩下三十多人。   他点了一半人去高越原,自己带着剩下的一半人赶往删丹。   ……   “上次临走前忘了告诉你。”徐晏身上缠着些纱布,看着顾证说,“倘若我死了,你记得杀了徐昶。”   顾证双眼放空良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说:“殿下这么多要求,怎么不现在就杀了他算了?我还整日给你好吃好喝伺候着,我不嫌烦吗我?”   “有道理……”徐晏还真思考起了可行性。   顾证唬了一跳,忙安抚道:“你别啊,要是杀了他可不是小事,圣人那边不好交代的。”   徐晏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你当我不知道?”袖子里还放着那幅桃花图,他缓缓握了握拳头,想起顾令颜那张似嗔非嗔的面庞,神色柔和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很卑劣,但却又不想给出去,这是他仅剩的念想了。   可却也知道,他现在这样,与她从前心目中他的模样,相去甚远。   自从上次他生辰,顾令颜说给他画了又烧了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的东西。除去上次在顾府凉亭中看她作画,吃的那两碟子绿豆糕。   那两碟绿豆糕并不好吃,糖放得太多了,与她往常所做的那些相去甚远。   他那时妄想着倘若能用完,顾令颜就能原谅他,于是毫不犹豫的用了下去。初时只是有一些甜,尚且能够忍受,可越吃越甜腻,胃里止不住的翻涌,又不敢打扰她,便只能自己倒一杯茶水压下去。   可后来,少女看着他笑,她说是随口应的,让她别当真。   “殿下随我去清点下大军,再与周围城池联络一番,前往番和。”顾证站起身看着徐晏,淡声道。   徐晏轻轻颔首:“好。”挣扎许久,他终究没将那幅画给出去。 第90章 听话才好呢   清晨的长安城起了些薄雾, 朦朦胧胧的令人看不清路,蝉鸣声透过这层薄雾侵袭而来,比鸟雀嘤鸣声更响亮些。   即便这天色才亮了没多久, 各大坊市间早已是人满为患,道旁高大的槐树,道上人来人往的声音夹杂着车马声, 再混合着行人的说笑声,便构成了长安城的一幅画卷。   待薄雾散去、红日逐渐从东面升起, 斜斜的挂在半空中时, 一辆兽车从永昌坊缓缓驶出, 沿着朱雀大街辘辘而行。   顾令颜坐在车中翻看了一下账簿,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车架在西市门口停下,顾令颜戴着帷帽下车。甫一出去, 便闻到了坊市里各种食物传来的香气。   因是在西市门口,故而开在这的大部分都是一些卖吃食的小摊贩。   “三娘可要用一份朝食?”绿衣柔声问她。她早上起晚了, 用了几口觉得没什么胃口就没再吃了,这会绿衣怕她饿着, 才问了这么一句。   顾令颜环顾了一圈, 迟疑着点了点头,问身侧的顾容华:“容容, 你可有想吃的?”   顾容华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什么想吃的, 早上用的比较饱了。”   听她这么说,顾令颜也不再强求,将周围的小摊贩过了一圈后,她选了一家小店坐下,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羊杂汤便被店家端了上来。汤里加了许多调料,香味直冲鼻腔。   绿衣看着这一满碗的调料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暗想若是夫人在这,只怕要嫌弃不干净,肯定是不会给三娘吃的,也就三娘自个出来的时候能偷摸着用一点了。   顾令颜先喝了口汤,胃里一下子暖融融的,感觉整个人都舒服了。顾容华本来不想吃东西,结果被她这份吃食的味道给熏得受不了了,也让店家给她上了一碗。   羊杂切得不算碎,不知是因为放了什么的缘故,格外的鲜嫩。顾令颜用饭本就慢,吃这一碗羊杂汤更是足足用了两刻钟。   等一行人到她的那家卖字画的铺子时,又觉得热了许多。   她前几次来店里看的时候都戴着帷帽,故而掌柜也没将她认出来,顾令颜将挂在外面的画作都扫过一圈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些可都不便宜。   店里没有几幅名家的画作,大多要么是临摹的,要么是本朝小有名气的人所作。但这家铺子略微偏僻,哪怕是在西市,愿意过来买的大部分都非达官贵人。   顾令颜暗忖到时候是该让掌柜挂几幅便宜的出来了,免得人家一看,还以为都是些自己买不起的。   她正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可是顾三娘?”   这声音略微有几分耳熟,顾令颜心脏扑通跳了一下,还未转过头去,便听到顾容华唤了声“公主万福”。   她摘了帷帽转过头,见着来人后,抿唇笑了一声,微微躬身道:“是令颜,没想到却在此能碰上公主。”   眼前的少女手中拿着坠了轻纱的帷帽,凌云髻因摘下帷帽的动作过急,而有了些微的凌乱。一双杏核眼中仿佛盛着一汪春水,脸颊上点缀着梨涡,望着她的眸子里仿佛含着情。   浔阳心底不由得划过了一抹遗憾,若是她能给自己做弟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偏偏……她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少女,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自己夫家的女儿是不错,可跟顾家,终究还是差了一截的。   上次吴昭仪跟朱贵妃提起,想让顾容华嫁给晋王,她就不大乐意。毕竟顾家如今真正能掌权的还是顾审和顾立信,将来也得靠着顾立信,顾立同的女儿虽也不差,但她想要更多。   如今想来,当初还不如就是顾容华算了,说不准顾家就真应承了。   “公主是来瞧画的么?”面前的少女又柔声问她,声音宛若终南山里潺潺流过的清泉。她看着浔阳身侧的人,暗想这应该就是浔阳的小姑、未来的晋王妃了。   浔阳浅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是,你也是来瞧画的?这家铺子位置偏,知道的人可不多。”   顾令颜轻轻颔首,暗想着浔阳是什么人,自己开的这家铺子这么偏僻,她居然也会过来逛?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公主可有瞧中的?”顾令颜柔声问她。   浔阳轻叹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地说:“我是挺喜欢这家店主的画作的,先前买过一幅吴郡山雨图,上回筵席,也有几人喜欢想让我帮着问一问。这段日子再来问别的,竟是没有了,掌柜的说他主家不肯画。”   言谈间,店里的伙计已经迎了上来,将浔阳拥至一旁招待。   顾令颜转过了身子假装去瞧画,免得让掌柜认出来自己,顾容华看了一会没什么瞧中的,凑过来小声说:“阿姊,咱们什么时候去别处逛逛呀?”   “这就去。”顾令颜应了一声,将帷帽重新戴上后正要转身出门,却无意间听到浔阳对掌柜道:“你也知道我十分心喜你家店主的画作,这次我想着,若是出三百贯可否能再购入你家店主的画?”   掌柜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似是有些为难道:“多谢这位娘子看重我家店主,只是这事,还请容小人通秉一番才行。”   三百贯!   顾令颜的眼睛一瞬间就冒了光出来,连路都走不动了。她扯着顾容华的手问:“她刚才说多少?”   “呃,三、三百贯?”顾容华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小小声的说了一句。   听到那边浔阳同掌柜又说了几句话,顾令颜差点笑出了声,低声说:“要是她早说,我早就给她画好啦,哪还会推脱呢?”一想到自个的画居然有人出三百贯买,顾令颜一下子心情大好,让绿衣待会得了空去跟掌柜应承下来。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三百贯,看浔阳的目光都跟着柔和友善了起来,想着回去就翻几张没落款的旧画出来。   一行人转过身正要出去,浔阳却也出来了,还跟她并肩而行。   “我有件事想找你二姊,却正好碰着了你,便想着跟你说一说。”浔阳抿着唇笑了一声,轻声说,“夏日黄河涨潮,河东郡一带发了大水,不少灾民辗转各郡求生,也有少许入了长安的。”   “我们这儿准备弄一个济慈院,就开在安义坊,每日按照份例给那些流民施粥。已经有不少人了,你帮我问问你二姊可愿意?”   顾令颜心里咯噔一下,浔阳这是准备给自己立一个好名声了?她叉着手微微躬身,笑道:“好,我回头帮着公主问问阿姊,不过我阿姊和姊夫如今回家住去了,也不一定能见着,我亦不知她最近行踪。”李家在京城的宅院早就收拾出来了,顾若兰和李恒已经搬过去有一段时日。   “好,那就麻烦你了。”浔阳含笑点了点头,上马离去。   看着浔阳绝尘而去的背影,顾容华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姊,咱们也走吧,这儿怪热的。”   顾令颜敛下眸中万千思绪,轻声道:“好。”本是要带顾容华去脂粉铺子逛逛的,但刚走出两步,她眨了眨眼说,“我带你去酥月楼吧?他们家新来了一位胡姬,我听阿芹说跳舞可漂亮了。”   酥月楼是西市有名的酒肆,店中各种美酒都十分出名,尤其是一壶龙潭清,更是难得的佳品。且每天卖的坛数有限,去晚了还没有了。   听她说得绘声绘色,顾容华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随后不住的跟着点头,表示要随她一块往那就酥月楼去。   见是两个打扮富贵的小娘子进来,酥月楼中的活计急忙迎了出来:“两位小娘子可有看中的位置?倘若没有……”   顾令颜打断他:“哪个位置看胡旋舞最方便?”她不怎么喜欢喝酒,过来就是为了看金发貌美的胡姬的。   伙计将她们一行人迎到了二楼的一间厢房,推开窗牖就能看到楼下腰肢柔软动作轻盈的胡姬,又要问上什么酒,顾令颜眼睛盯着下面看,随意说了两样酒名。   胡姬面容妩媚,腰肢窈窕,时下无论是雅乐还是宴席上的歌舞都是舒缓轻柔的,而胡姬的舞姿却像是夏日狂卷的风,炽热而浓烈。   顾令颜胳膊肘撑在窗沿上,一面饮着清甜的果酒,一面漫不经心欣赏着楼下胡姬的动作,眼睛就没从她雪白的皮肤上挪开过。   俩人玩了一会,眼见着已经快到正午,便打算回去用膳。   出了厢房下楼梯时,却正好有人要上来,那人避开了几步,准备先让她们下去。瞧见来人后,顾令颜轻笑了声:“杜二兄是过来饮酒的?”   因俩人都戴了帷帽,杜修远起先并未将她给认出来,听了这声音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了过来,他颔首道:“与几个好友约在了此处,你是准备回去?”   顾令颜应了声是,正要同他擦肩而过时,却又被唤住了:“那只耳坠,不知七娘可还回去了?”   耳坠子?顾令颜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着他说的应当是被杜七娘捡到的那个兔子耳坠,但她后来没再管过,倒是不怎么清楚。   “那只耳坠子你可拿到了?”她转过头去问顾容华。   顾容华冲着她点了点头,随后柔声说:“多谢杜二兄关心,前几日宴饮,杜七姐姐已经将耳坠还给我了。”   见已经还了回去,杜修远再无话说,目送一行人走远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帷帽下飘荡的轻纱上。   怔神间,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嚷道:“杜二,你站那发什么呆呢?”   被人喊了句,他这才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了神,敛眉道了句这就来,便匆忙往楼上行去。   -----   出了画馆后,浔阳先去明德门旁的安义坊,瞧了瞧自己济慈院的选址,随后便转了身往宫中去。今日是吴昭仪的生辰,往常念在她育有四个子女的份上,皇帝都会在宫中办一场小宴。   但今年却是个到处都要用钱的时候,皇帝便自动的忽略了这件事。   只是皇帝虽能忽略了,吴昭仪是她生母,她自然不能忽略了如此重要的日子,特意去西市挑了几件珍品,方才进宫去。   “若是大郎在这就好了。”看着底下坐着的几个儿女和外孙,吴昭仪感慨万分。   八公主正用着面前的酥酪,闻言抬起头说:“大兄是去河西建功立业的,阿姨不必挂念他了,我觉得大兄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了呢。”   吴昭仪戳了戳她的额头,骂了几句,只是眼中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止不住的。   浔阳看着俩人的笑,仰头饮了一口石冻春,暗自嗤笑了一声。太子既然硬是要将他要去了河西,那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去攒下军功?他是嫌弃自己太子之位太稳当了不成?   即便会让他抓住这个机会,也不会是多大的功劳。   “你若得了空,可去观里看看七娘,她待在那里头不容易,你多送些吃食过去。”浔阳交代了一句八公主,又转头去问晋王,“我让你看的书,可看完了?”   晋王微低着头,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轻声道:“回阿姊话,已经看完了。”   浔阳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晋王见她杯中酒水空了,急忙执壶给她倒了一盏河东酒,微抿着薄唇,动作一丝不苟。   无论是太子还是晋王,眉眼都不怎么像皇帝,反倒是越王生得更像一些。晋王肖似吴昭仪,但相比起来,吴昭仪却更喜欢像皇帝的长子。   看着面面容柔和、微微垂首给她倒酒的晋王,浔阳暗自后悔从前的想法。   以前她嫌弃晋王性子温吞又没主见,显然是幼时被太子给吓破了胆的,说什么话时都带着三分怯色,胆子也小。   可现在才恍然觉出这好处来,越王就是太有主见了,经常不顾她的叮嘱,背着她私自行事。又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不说,还总是做出些令她崩溃的事儿。   听话好呀,听话就不会擅自行事,她能够去操控全局,而不用去担别的心。听话的人虽不一定聪明,却不会去背着她干蠢事。   “我今日进宫,待会肯定是要去拜见贵妃的。”浔阳将酒盏放下,对身旁的人说,“四郎,你待会跟我一块去,我路上顺带考校考校你。”   吴昭仪有些不以为意,她摇着头笑道:“有什么好考校的,你阿耶前几日刚问了他问题,还夸了他呢。”   “再说了,咱们又不指望着四郎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你怎么总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她儿子什么都不用做,将来也能封王,有什么好担忧的?   因自小就习惯了她如此,浔阳虽算是个孝顺的,但还是选择性的无视了吴昭仪的话,只对晋王说:“你可有按着我说的答?”   “是按着阿姊说的作答的。”晋王轻轻点头。   看着他乖巧的模样,浔阳略有些满意。待到酒过三巡,浔阳起身说:“阿姨,我先带着四郎去一趟清思殿再回来。”   吴昭仪有些不忿,但心知自己是管不住女儿的,抱怨两句后由着她去了。   瞥了眼她皱着眉头的样子,浔阳心里也止不住的无奈。若论起来,吴家虽比不得吴郡朱氏,她外祖家也没出高官,可从前也算是个数得上号的世家,吴昭仪的玄祖父死后还被赠过三公。   出身不算差,还生了四个子女,甚至父亲的第一个皇子就是她母亲生的。可偏偏…偏偏,为了给朱贵妃那句不叫旁人与她地位相当的承诺,让她母亲屈居九嫔之位多年。   浔阳忍不住暗叹了声,父亲年轻时算是明君,可年纪大了后,不光是治国不行了,连后宫也是一团糟。   “等明年四郎就要成亲了,果然是懂事了些,不叫你阿姊操心了。”朱贵妃看着下手的姐弟二人,眼含笑意的说着话。   晋王笑道:“谢贵妃夸赞,只是我却比不上三位兄长。”   “已经很好了。”朱贵妃声音温柔,招手唤来宫人后,抚着宫人手里托着的一个小锦盒,“今日是阿吴生辰,我就懒怠过去了,你们替我将礼物带过去吧。”   俩人并未久留,略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带着朱贵妃送的生辰礼告辞。   目送二人离去后,朱贵妃方才问锦宁:“刚才你想说什么?”   锦宁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说是有女官出宫时在酒肆里听到歌女传唱,便摘抄了回来。朱贵妃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了首诗,诗里写了个凄婉动人的故事:一名出身高贵的女子同男子相恋,最后被女子父亲棒打鸳鸯,俩人不得不被迫分开。   朱贵妃看着看着,脸都皱成了一团,随后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说:“这郑家小郎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娘子怎么知道是他写的?”锦宁忍不住笑问,她都还没说呢,娘子竟然就知道了。   朱贵妃斜睨她一眼,没好气道:“除了他,还有谁能写得出来?”她又看了一遍,只觉得酸倒了牙,竟想不通酒肆的歌女怎么会传唱这种东西。   明明她从前去酒肆,听到的都是些风流蕴藉的诗,什么时候这种玩意也配了?   锦宁一想,似乎也是这么回事,便低声问道:“那可要派人送去呈到圣人面前?”郑家和吴昭仪一贯走得近,自从和朱家退婚后,彻底不再同江南世家往来,同吴昭仪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的紧密。   “不急。”朱贵妃扶着凭几站了起来,轻声说,“还没闹大呢,着什么急?” 第91章 踮着脚也够不到   夏日的雨向来没有任何的征兆, 一阵骤雨初降,道道雷声响彻天际。虽是白日,天色却是阴沉得不像话, 乌云层层叠叠的压下来,置身于阴云之下时,仿佛要被这景象压得透不过气来。   闪电忽而降下, 将原本密布的云层扯开一个大口子,天际骤亮了片刻, 又重新恢复原本的昏暗, 而后便是由远及近的震荡惊雷。   倾盆的雨泼下来, 打落了无数的幼嫩枝叶。外面的气氛不算好, 紫宸殿中更是沉闷得骇人。宫侍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颅, 只敢用余光去偷看上首的皇帝,皇帝虽说算不上喜怒不形于色, 但也极少将自己的全部情绪展示出来。   片刻后,皇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 一脚踹翻了自己面前的案几,怒道:“竖子焉敢如此?七娘在哪?她最近又出去了?去把她给我叫来!”   他身侧的内侍急忙道:“七公主正在东北角的大横观里替圣人抄写经文, 已经数月不曾出过大角观了。”他暗自腹诽这可是圣人让七公主去大角观抄经的, 她怎么可能还敢出去?   经他一打岔,徐遂稍稍的冷静了下来。是啊, 她一直在大横观勤勤恳恳抄写经文,大横观伺候的人如今都是他和朱贵妃安排的, 哪里有时间再出去同那郑家小郎联系?刚才也真是给气糊涂了。   更何况这诗是郑家那小子写的,他做这种酸诗,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想以此来胁迫他不得不将七娘嫁给他?   徐遂的面容逐渐的凝重了起来,他平生最恨别人威胁他, 何况是个连臣子都算不上的玩意。   本就是个没规矩到处勾引未婚小娘子的货色,竟然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还妄想得寸进尺!   “去清思殿。”徐遂沉吟片刻,转身往殿门行去,出殿门前又留下一句,“让郑青安晚点进宫。”   皇帝的话中蕴藏着怒火,紫宸殿的宫人都是伺候他已久的人,也能摸清一两分他的脾气。听到皇帝声音平静,却又隐隐压抑着说要让郑尚书进宫,便知道恐怕是要拿郑尚书泻火的。   徐遂心里蕴着一汪怒气,天上还飘着瓢泼大雨,虽有宫人为他举着华盖遮风挡雨,乘坐辇舆往清思殿去的路上,衣袍难免还是沾染到了雨水。   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添了几分阴郁,眸底闪烁着暗芒,深不可测。   听闻皇帝要来清思殿的通秉,朱贵妃早早地就候在了大门口。   她今日着了件素花绫月白色衫子,下罩花鸟纹鹅黄酡颜长裙,凌云髻上发饰简单,鬓边簪了一朵犹带露珠的芍药。婢女在身后撑着伞,远远望去,仿佛一株幽兰立在雨中。   刹那间,徐遂满腹的怨气已经消散了大半,从辇舆上下来后便急忙上前,握住朱贵妃的手问道:“怎么出来了?虽还是夏日,到底下着雨,外面天凉。”朱贵妃早年跟他去广平路上是受过冻的,故而一直有些怕冷。   “一点小雨罢了,不碍事。”朱贵妃脸上挂着笑意,温声说,“妾听石林说圣人要过来,正好没事就出来候着。这么大的雨,圣人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徐遂牵着她往里走去,轻叹道:“是有点事,不过也是朕冲动了,没必要如此的。”他最初心里是有些怨责朱贵妃的,毕竟七娘是在她这养大的,轻易信了外男的勾搭,她难免有个教养不当的过错。   可甫一到清思殿外,看到冒着雨等他的人时,心里的怒火又一下子全都消了下去。   朱贵妃嫁给他多年,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事必躬亲,哪一样不是做到了极致?他未登极时,府里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由朱贵妃教养过一段时日。纵使七娘有些不好的地方,他又怎么忍心再苛责他?   看着皇帝脸上几度变换的神色,朱贵妃勾唇哂笑了声,却没说话,也没去打扰他的思绪,默默低着头随他回了殿中。   眼见着他身上的衣衫湿了不少,连头发丝上都带着水沫,清思殿里是有皇帝的衣衫的,朱贵妃忙让宫人去取了来,又让宫人拿了布巾。   她亲力亲为的给皇帝擦拭着头发上的一点水珠,一面问道:“是什么事?若不是政事,圣人不妨说给妾听一听?妾也好帮着圣人出个主意。”   头上的感觉很舒适,徐遂闭着眼享受了一会,方才将郑柏舟写的诗说了一遍。   他从袖子里将那首诗掏出了,放在朱贵妃面前:“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宫外居然还有酒家乐坊传唱,简直就不像话。”   朱贵妃放下布巾,随后将抄了诗文的小笺接过来,看了一遍后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柔声问道:“这是何人所作?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么到了圣人面前了?”   徐遂脸色僵了僵,哼道:“宫外都已经传遍了,朕能不知道吗?”他常年生活在宫里,总要有人在宫外替他探听消息的,京中和各地的一些流行及大事,必得第一时间去告诉他,“是郑家那小子写的,就是上次诓骗七娘的那个。”   “原来是他!”朱贵妃惊呼了一声,懊恼道,“这小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这都胡写些什么东西啊?还好意思说他和七娘情投意合,分明就是他勾引的七娘,如此作为,将我们家彤娘置于何地?”   想起被郑柏舟给辜负了的侄女,朱贵妃忍不住取下挂在镯子上的帕子,轻柔的按了按眼角,声音虽柔软细腻,却带着无限的气愤。   徐遂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知道你心疼彤娘,朕是她姑父,岂能不心疼?上次将那郑家小郎打过板子,听说养了好一阵子,没想到竟还敢干出这种事。”   看着皇帝阴翳的眸子和紧抿的唇,朱贵妃心知他这是动了几分杀意,只怕郑青安也要被他给狠狠责备一通。   心里如此想着,朱贵妃面颊上不由得落下了两滴清泪,嘤嘤叹息道:“圣人,这也是妾的不是,七娘由妾抚育大,妾却没有尽好教导她的责任,让她被郑柏舟给骗了去。”   她眼中蓄着一汪清泉,有两滴从中流了出来,挂在面颊上缓缓往下落去。徐遂回头看过去,只一眼,他就心软了下来,亲手替她擦去泪珠后,柔声说:“不怪你,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七娘也非你所生。”   得了他这句保证,朱贵妃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坠了地。   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是不怎么怕皇帝责罚她的,但她一个堂堂贵妃若是被皇帝给数落了,岂不是有损颜面?   何况她现在还掌管着六宫事,若是自己立身不正,别的嫔妃如何会服她?她当初刚从太子妃转为贵妃时,可是用了不少手腕,甚至贬斥了不少人,才拿稳了这个摄后宫事的权力。   “七娘还是尽快出嫁吧,横竖年纪也大了,大娘像她这个年纪,朕记得都已经有了身孕。”徐遂靠着凭几双目微阖,浅淡的声音中述说着无情的话。   朱贵妃轻轻点头:“好,圣人可让人算好了吉日?妾也好早些准备七娘和八娘册封公主的典仪,再则就是七娘的嫁妆……”   徐遂揉了揉眉心,就着朱贵妃的手饮了一口茶水后,温声说:“你先准备着,朕让人去测算日子,回头将日子交给你,你按着来办就行了。”他女儿众多,除去武陵公主和浔阳公主是单独册封的,其他的几个公主都是混着一块册封,免得麻烦。   外面雨声阵阵,暗沉的天色不由得让人昏昏欲睡了起来,俩人又商量了几句话后,徐遂逐渐的阖上了眼。他在清思殿闭目小憩,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内侍从外面冒着雨赶来,收了伞后先在外面理了理衣襟,方才入内,附在徐遂身侧耳语了几句。   他过来清思殿的本意就是为了谈七公主出降的事,眼见着事情已经商议完了,紫宸殿里又有人在等着,便坐起了身,安抚了朱贵妃几句后,趿着革靴往外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朱贵妃缓缓在苇席上坐了下来,招手唤来侍女后,轻声说:“去七娘那边瞧两眼,再有就是,二娘那个什么济慈堂弄到什么地步了?”   宫女先回了她后面一句话,随后应下声后去了大角观。   数日后,皇帝下诏册封七皇女为宜春公主、八皇女为荥阳公主、九皇女为兰陵公主,朝臣和内命妇皆进宫观礼,又从近臣中选了几人作为册封使者。   随后不仅以极快的速度定下了荥阳公主和兰陵公主的亲事,更是定下了宜春公主的婚期,就在下一月。   因公主出降的时间太过于紧迫,宫中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无论是宫妃还是六尚局的女官,又或是内侍省的人,各个都不敢懈怠。   本来时间太过于紧迫,公主府邸根本来不及建好,一个月的时间,别说建那么大个府邸,就是打地基的时间都不够。工部和将作监都已经拟好了奏章,准备劝说圣人直接在长安找个空置的大府邸,修葺一番一样能用。   但徐遂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反倒是让宜春公主以浔阳公主为表率,无需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住在驸马家中更方便侍奉姑舅。既然无需住,连公主府都用不着修了。   他这一举动最直接的原因就三个字:没钱了。   钱一大半送去了河西和涿郡,还有一部分拿去治理河东郡的水患,以至于宜春公主的嫁妆连武陵公主的一半都不到,食实封千户。皇帝在心里倒是惦记着略委屈了她,却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没钱,只告诉宜春如今战事吃紧,她的昏仪不宜太过铺张。   分明都是帝女,还是同一人养大的,出降的规格却差了这么多,宜春公主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也不知是在观里学乖了还是别的缘故,她倒是学乖了,半点都没有同皇帝闹不说,还低眉顺目的乖巧应是,惹得徐遂心里更是一阵怜惜。   虽缩减了嫁妆、实封和公主府,但公主出降仪皇帝却半点没含糊,严格按照礼法要求白家走了六礼,亲迎那日更是让长安城一众官员及家眷都可前往观礼。   他想着钱上面委屈了,排场上就不需要委屈,反正也不再多花钱。   -----   宜春公主出降那日,顾令颜也跟着去宫中观了回礼,虽已经到了初秋时节,可大白日的和那么多人挤着,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也没什么好瞧的,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朱修彤小小声的抱怨了句,“这么热,唉。”   崔芹斜过去扫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不远处给宜春公主送嫁的宫妃们:“慎言!”   因着姑母是朱贵妃、表兄是太子的缘故,朱修彤是在宫里随意惯了的,此刻经她一点醒,才恍觉自己不该在宫里说这些话。   待宜春公主在黄昏时出宫以后,众人开始在筵席上高谈阔论起来,顾令颜嫌人多了吵嚷,便出去走动了一会,等到回来的时候,筵席已经要散去了。   “等过几日中秋,你要不要出去赏灯?”李韶看着趴在自己腿上小憩的女儿,轻声问着。   顾令颜这会正是昏昏欲睡懒得动弹的时候,便摇了摇头说:“不了,我在家里陪阿娘吧。”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   李韶听着她贴心的话语,眸色愈发的柔和,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唇角忍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虽已经提前说了不愿出去,李韶当时也没反对什么,然而等到了中秋那日,她还是被李韶和杜夫人给赶了出去。   “在家里陪着我们这些老家伙像什么话,你出去玩一回,等稍晚些了再回来赏月。”杜夫人大手一挥,派了心腹仆妇送两个孙女出去。她发了话没人敢不从,就是顾审也跟着催了几句。   因先前想着就在家中赏灯赏月,已经婉拒过了不少人的邀约,顾令颜和顾容华俩个孤零零骑着马出去,面面相觑的看了一会后,顾令颜问道:“你想好去哪了没?”   “还没呢,阿姊你想去哪儿?”顾容华掰着手指头想了想,硬是想不出来能去哪,“先进了西市再说吧。”   顾令颜莞尔:“好啊,待会我买一盏灯送你。”浔阳和她的那群好友在她铺子里订了好几幅画,她紧赶慢赶的画了几幅出来,还剩下一幅交了押金还没画完的。   这么一折算下来,能赶得上她铺子里大半年的收入,她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富裕。   西市离永昌坊不远,俩人闲谈间没多大会就到了。在西市门口正巧碰上了一群小娘子,一行人邀她结伴而行,都是熟识的人,俩人便应承了下来。   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进了西市,有人缠着她问:“阿颜,听说你去年赢了繁云楼的一个花灯?”   “大家都知道的事儿,这还能有假?”另一个少女斜了那人一眼,十分夸张的将顾令颜狠夸了一通,最后捂住自己的心口,幽幽的叹了口气。   “她赢来花灯的那幅画就挂在繁云楼里呢,你又不是没看到过。要是记不清了,待会过去再看一遍不就得了。”   听着众人这样夸赞,顾令颜略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轻声说:“算不得什么呢,可能是我当时是第一个画完的,掌柜才送我。”去年中秋的繁云楼人满为患,只是大部分人都是抱着玩乐的心态,但她是真想要一个兔子灯,所以比旁人更加全神贯注些。   到处都挂着琳琅满目的花灯,不同的形状里点着或明或暗的火烛,整个西市在这道道烛光的映衬下,宛若白昼一般亮堂。   在商贩的叫卖声中,一行人还是进了繁云楼。   今年的彩头已经拿了出来,比试的要求是作诗,一众人在下面提笔挥毫泼墨,楼上和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一个梳着百合髻的少女问:“阿颜,你能不能再赢一个花灯给我们瞧瞧呀?去年你的那个我都没见着。”   顾令颜忍不住失笑,摇了摇头说:“我不擅作诗,就连去年的花灯,也指不定是运气好,今年实在是没法子了。”   几个小姑娘都想要花灯,又自觉自己作诗的水平太过于普通,推推搡搡了许久,终是决定让崔芹下去试一试。反正拿来做彩头的花灯不止一盏,指不定就被店家看中了呢?   顾令颜没跟着她们一道下去,站在楼上看了一会,见崔芹已经找了个位置写了不少,却还没拿去找店家,想来写的是首长诗,估摸着还要等一会才行。   今年繁云楼的灯她显然是拿不到的了,可又不想空着手回去,想了一会后,她侧首说:“我出去外面瞧瞧,你跟容容她们说一声。”   绿衣脆声应下,急匆匆的跑下楼去告知了顾容华等人,让她们不必担忧,而后又提着裙摆去追顾令颜。   八月半的晚上有些阴冷,甫一出去,顾令颜便打了个寒颤,忍不住裹了下身上的披帛。   因是中秋,到处都是猜灯谜的、卖花灯的,京中的小摊贩都是提早了一两月就开始赶制,就等着今天一股脑的赚上一笔。   出了繁云楼没几步,就有一家猜灯谜的。   顾令颜转了一圈,瞧中了一个老虎的,这虎形绘得惟妙惟肖,同她喜欢画的幼虎不同,这盏花灯上的老虎十分威风凛凛,正低伏着身子朝前怒吼,似是在恐吓敌手。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将老虎身上写着的一句诗看过后,发现并不怎么难,不过片刻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准备将花灯取下来去寻摊主。   这盏花灯是挂得最高的,她不由得掂起了脚去够,却发现还是差上一截。正要蹙着眉去寻摊主帮忙时,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旁侧伸出,轻而易举的将花灯从架子上摘了下来。 第92章 “没想到你这么讨嫌啊。……   西市人来人往的声音落在耳畔, 杨柳在晚风的吹拂下舒展着枝条。金风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凉意,但站在一堆火烛面前,还是会觉得面颊被熏得有些发烫的。   顾令颜立在那一排花灯前挑选了许久, 明艳的火光透过花灯外糊着的一层绢帛,照在她柔若凝脂的面庞上。   脸颊霎时映了一层暖色的光,将她本就细腻的肌肤映衬得愈发无暇, 仿佛最上好的羊脂美玉。   那只手从她颊侧伸出来,衣袖不经意间擦到了她的耳朵, 这样的触碰下, 耳尖不可抑制的红了一下。是那种不受控制的灼热, 让人忍不住避开了半步。   她忍不住转回头去, 想看看这人到底是想抢自己的花灯、还是想帮自己取下来。还没完全的转过去, 才将将看到那人凌厉的下巴时,她就煞白了脸色, 身子一下子凉了下来,匆忙向后退了些:“徐晏?”   看了看四周, 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又问道:“你怎么在这?”   “小心些。”她在惊惶中越退越远, 眼见着都快要撞上后面的花灯架子, 徐晏急忙拉住了她,轻声说, “注意看路。”   那只手轻轻握在她的手腕处,滚烫滚烫的。   顾令颜抿紧了唇, 手腕似是被灼烧烫到了般,瞪了他一眼后将他的手拂开,后退一步道:“没瞧见殿下在这,是我失礼了。”说着失礼, 她却也只是敷衍着叉了叉手,看都懒得看他。   “既然你喜欢这花灯,我就不跟你争了,让给你算了。”顾令颜看了看已经空了块位置的架子,一阵烦躁感涌了上来,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瞧中的一盏花灯,竟然被他给截了胡,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又瞪了徐晏一眼。   离京数月,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秾艳摄人的面容似乎毫无变化,他却突然间生出了一点胆怯之意。   自从去年夏末后,她已经很少在他面前展露过自己的情绪了。   徐晏笑了一声,面容平和无波,并未因她的瞪视而有丝毫的变化,反倒是将手里那个虎形花灯递了出去,温声说:“我瞧你想要,又摘不到的样子,便想着帮你摘下来。”   他的声音很平和,分明只是在叙述事实,但顾令颜现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听在她耳朵里,就像是在嘲笑她够不着一样。   不过这个花灯她确实很想要,今日走过西市这么多大街小巷,也就这个花灯的样式和图案她最喜欢了。抿了抿唇后,顾令颜从徐晏手中将花灯接过来,去找摊主说自己的答案。   猜谜的那个字与她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付了钱后她很快就拿到了花灯,跟其他花灯比起来并没有多特别,但在她眼里却是可爱极了。   拿到自己心中想要的东西后,她转过身欲走,徐晏信步跟在了后面。路过那家猜灯谜的摊主身边时,摊主忽而叫住他说:“惹了小娘子生气也不知道哄一下,还把人给吓了一跳,难怪人家不想搭理你。”说着说着,摊主摇了摇头,顺带着轻啧了几声。   徐晏唇角微弯,道了声“多谢”,随后也转身离去。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时,顾令颜转回头,冷下了脸看着他半晌。眼前那人着了身獬豸纹玄色圆领袍,足蹬革靴,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玉带钩,眉眼含情凝笑,只这么瞧着,清隽的身姿尽收于眼底。   她忍不住问,“你不是在河西吗,怎么回京了?”   前几日才传出来河西连连告捷、三战三胜的消息,据说歼敌数万人,缴获马匹物资无数,将突厥和吐谷浑都赶到了三百里外,大齐的疆域又跟着扩大了不少。   只是他这个太子这时候不应该是在河西整顿兵马、清点物资安抚将士和民众吗?   “殿下既是秘密回京,还是别出来闲逛为好,省得被人给看见了。”顾令颜的声音低沉,容色淡淡,令人瞧不出喜怒来。   她都没有听说过大军要班师回朝的消息,太子却突然出现在这儿,难免引人遐想。   徐晏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解释道:“我并非是私底下回京的。”他先是得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病重,他方才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然而等他今日回了宫中时,皇帝的病情却已经勉强控制住了,并无大碍。   顾令颜手里摩挲着花灯的竹竿子,掀了掀眼皮,正要说话时,又一盏花灯递到了她面前来。   是一盏兔子灯,竹子做的骨架,岫玉做的灯杆,殷红的一双眼睛艳似朱砂,俯卧在地的姿态惹人怜爱。   同她去年在繁云楼得了以后,又给了他的那个花灯一模一样。   她凝着那个兔子灯看了半晌,不解的望了过去,轻声道:“殿下是来还我花灯的?”这人是去了河西一趟后终于想通了,决定将她的东西都还给她了?   顾令颜疑惑地眨了眨眼,神情略有些迟疑。   “不是。”徐晏的面颊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眼神闪躲,耳尖不可遏制的泛起了绯红,“是我刚才在繁云楼作诗赢来的,你不是喜欢兔子灯么?”去年她挑的就是一个兔子灯,那盏灯一直放在他的书房里,今日看到了盏一模一样的,他想也不想的就选了这个。   看着面前这个精致小巧的兔子灯,顾令颜一阵的恍惚,眼神迷离了起来,越过这盏花灯,她似乎看到了从前和徐晏一同出来赏灯时,奇异绚丽的西市缀满了无数的花灯,每一盏都很好看,每一盏她都很想要。   可是没有一盏是她的。   等她不再执着于这些东西了,他却将花灯送到了她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   “颜颜,你不是喜欢这个么?”徐晏低声问着他,平淡寻常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颤抖。   她喜欢吗?   顾令颜迷茫的抬起了头,等回过神时才发现眼前一片的模糊,什么都瞧不清楚,她捏了捏掌心,温声道:“我不喜欢。”   去年喜欢的东西,跟今年喜欢的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她早都换了一样花灯了。   连人都能换,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顾令颜仰首看了看天,徐晏手忙脚乱的拉住她,有些无措地说:“颜颜,是我错了,你别哭……”   眼前少女的眸子里仿佛蓄了泪,在西市透亮的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泽。面颊上的斜红和花钿以朱色描绘,艳丽逼人。两颊不用点面靥,浅浅一笑时,便已有梨涡浮现在脸上。   眼见着他似乎要抬手擦拭她的眼角,顾令颜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不过是想起往事心里有些酸涩,鼻尖跟着一酸,刚才在眼眶里蓄了点水珠,现在早就消下去了。   她心里乱如麻絮,欲伸手将徐晏推开,俩人推搡间,从徐晏的衣袖里掉出了一样东西,落在了顾令颜的脚边。   俩人皆是一愣,顾令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张纸。   徐晏似乎极为紧张,再顾不得许多,匆忙要去捡那张落在她脚边的纸。但他隔得远了些,到底是慢了一步,被顾令颜抢先拿在了手里。   纸飘落在地上时已经从原本叠好的状态散开了,背面朝上,只要翻转过来就能轻而易举的看到上面写着什么。   徐晏想要从她手里拿过来,轻哄道:“颜颜,把这个给我好不好?”   被他藏在袖子里,神色又如此的慌张,因担心是什么机密一类的东西,怕自己看了以后要没了命,顾令颜不敢自己留着,便要给他递过去。   徐晏伸手去接的时候,她便送了手,哪料到他根本就没抓稳,恰巧从西面拂来一阵风,这张纸又给吹落在了地上。   这次朝上的是正面。   顾令颜甫一垂首,便看到一张熟悉的画映入眼帘,灼灼桃花开在春水岸,无数芳菲飘落于水中,数对头白鸳鸯在池中嬉戏,一派多情春日的景象跃然于纸上。   是她曾经随手画了,让顾许帮忙寄过去河西的画。   时间其实有些久了,且她作的画很有些多,第一眼时只觉得眼熟,等到再看了两眼,她才确信这张画是自己的。   徐晏弯腰将画拾捡起来,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上面的每一处尘埃,而后颤抖着手将其按照原状折叠了起来,抬起眸子看她:“颜颜。”   一双凌厉的星眸柔和了下来,似乎还在泛着光,脸上的神情尽是忐忑和不安。甚至于……还带了三分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顾令颜的脸色沉了下来,问他:“你从何处所得?”虽然只是信手画的府中一角景色,算不得什么,但三哥肯定是不会将她送的画给旁人的,即便是阿耶都不可能,更遑论是给徐晏了。   以顾证的小气程度,只怕是连让他看一眼都不大可能。   见他不说话,顾令颜又耐心的问了一遍:“这幅画,你是从何处所得?”   浅淡的语气中,隐隐蕴藏着山雨欲来的气势,徐晏低垂着头,闷声道:“我从地上捡的。”顾证拆信封的时候太过粗鲁,整个一块撕开的,连画从里面掉了出来都没发现。   好不容易得到手的东西,他又怎么舍得还回去。   “捡的?”顾令颜提高了音调,显然是不信他的话的,“就算你想糊弄我,也不必找这样的理由。”她辛辛苦苦画的东西,三哥当宝贝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随意扔在地上,让他给捡走?   她眼里露出几分讽意,嗤笑道:“从地上随意捡的一幅潦草画作,也能让殿下藏在衣袖里头,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少女眸子里流露出来的讥讽一下子扎进徐晏心口,锥心刺骨的痛传来,胸腔间的闷痛遏制住了他的呼吸,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颜颜,真的是我在地上捡到的,当时这幅画从……”   然而顾令颜却不给他将话说下去的机会,劈手将自己劳心劳力画的东西夺了过来,轻轻扯动了下唇角,声音仿佛淬了冰一样说:“徐晏,你怎么这么烦啊。”   心里带着几分烦躁和怒火,她径直拂袖离去。挥手间,不经意的将他手里拿着的兔子灯带到了地上。   听到身后物件落地的声音,她微顿了顿步子,就在徐晏试图张口唤住她的时候,头也不回的往繁云楼的方向而去,只剩下一抹浅淡的桂子幽香浮荡在周遭。   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徐晏喉头滚动了下,想要去追,却又升起一阵无力感,根本不敢去追。   脚边滚动的兔子灯却抑制住了他的步伐,滚动了几下后又停了下来。   从半空里摔了下去,花灯里的烛火一下子被疾风给吹灭了,原本透亮鲜妍的花灯眨眼就变得暗沉沉的。   所幸繁云楼拿来做彩头的花灯质量倒是很不错,竹子做的灯骨并未散架,还是稳稳地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那个岫玉杆子却和花灯分离了。   徐晏俯下身去拾捡兔子灯,先是将灯身部分拿了起来,仔仔细细的拍了拍上头沾染到的灰尘。平日里西市倒是还算干净,但今天赏花灯的人挤满了整个西市,人来人往的,花灯在地上滚了一圈便不可能干净。   上头全是灰。   他今日没带帕子,便拿手擦了擦,随后捡起一旁的岫玉杆子,想要将花灯重新拼装回去。但他并未学过如何制作花灯,试了变天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不费一钉一铆就能将这盏灯组装到一起。   一旁行人的议论声传来:“这郎君也真是可怜,我瞧着似乎还是在繁云楼赢的灯笼呢,刚才在里头看到过这花灯,结果人家压根就没看上眼。”   “是呀,我瞧着这兔子灯挺好看的,刚才许多人想要,结果现在在地上摔成这样,肯定是没用了。”   凑在一旁的说话的男女不少,声音虽压得很低,然徐晏耳力过人,那些话语一字不漏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胸口闷闷的,又似乎是空了一块。   “那小娘子光瞧背影就知道有多漂亮,瞧不上他也实属正常。更何况不过是一盏花灯,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他非要给的,还拉住人不放,你说这不是活该么?”   “就是,死缠烂打的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一行人说笑着走远了,徐晏一声不吭的低头继续拼装花灯,好不容易像回事了,一提那岫玉杆子又散了架。   如此循环往复多次,他只得拿着拿着这两样东西站起身,想着回宫后找工匠去看两眼。   “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个好的呢,还主动提点你,没想到你这么讨嫌啊。”猜灯谜的摊主看着他走过,嗤笑着说了一句。   他没回应,拿着自己的花灯沉默着往前走了两步。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的顾令颜,忆起自己在武陵府上、在宫里听到的,曾听到那些人是如何讥笑顾令颜的。   无比恶毒的话从他们口中吐出,不带一丝一毫的保留,比今日这些更盛。   甚至于因为是相识的人说的话,比道旁的陌生人说,更像一把把尖刀剜着心尖,拔出来的时候一片血肉模糊。   脑海里一阵嗡鸣,浑身的力气尽数被抽离,他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呢喃道:“颜颜……”一滴水珠落在殷红的兔子眼上,将颜料都给晕染开了。   赵闻带着人找到他时,他正站在一条小溪边看着对岸不远处的繁云楼,手里拿着那盏兔子灯,神色怔忡。   本来在河西历练了一遭,他的体格更甚往昔,但站在溪边时的那道身影,却像风一吹就会被刮走似的,半点儿生气也无。   赵闻避开他隐隐泛红的眼尾,低头看着他的鞋履,轻声问:“殿下怎么在这儿呢?”   徐晏没回答他的话,只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淡声说:“等回了宫里,你拿去找个匠人看看,能不能修好。”   声音是沙哑的,赵闻一瞬间想到了在河西时听到的风沙声,他张了张口,最后只伸手将灯身和岫玉杆子接了过来,应道:“是。”   “五月她生辰时,送过去的礼物她可收了?”徐晏淡声问。   赵闻一早就知道他会问起这个,早就已经将这几个月的事都问过东宫一众属官和侍从了,忙回道:“臣今日问过了,顾娘子的生辰礼是下午送去的,后来没再送回来,一直留在了顾府。”   东宫之所以下午才送礼,是想趁着宫门快要落钥了,让她没有机会将东西给退回来。   “她没送回来?”   赵闻摇了摇头:“没呢,臣专门问过了。”看着徐晏下巴上隐隐冒出的淡青色胡茬,他心底忍不住摇了摇头。   因着圣人病重的事儿,将战后的安抚事项交代完了后,殿下便马不停蹄的往长安赶。   今日好不容易赶到了,得知了圣人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后,殿下先是给圣人侍了回疾,而后听说今日是中秋,又忙命他们去永昌坊打听顾娘子是否出去赏灯了。   得了消息后,殿下竟是连仪容都来不及细细整理,只换了身衣衫就跑了出来。他向来都是个极讲究的人,这样匆匆忙忙的,是绝无仅有的事。   可眼下瞧着,结果却并不怎么好。晚上的风有些凉,众人出来的时候急,都穿的是单衣,赵闻看着徐晏被西风拂乱的发丝,竟觉出了几分狼狈来。   见他眼底的那抹暗红色逐渐消了下去,赵闻不由得问道:“殿下,可要现在回宫去?圣人在清晖阁设了赏月宴。”   “等会吧。”徐晏的眸光一直落在对岸的繁云楼上,哑声说,“不着急,等会儿再走。”他想等她从里面出来,再看一眼再走。   想着赵闻刚才说的话,徐晏眼中忽而又溢出了一点笑意,先前的沉郁转瞬间消散了不少。她没退回来,估计是嫌麻烦,可却也正方便了他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一行衣饰华贵、妆容精致的女郎从繁云楼中步出,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围着一盏花灯打转,站在繁云楼门口说了许久的话,一众人都将一名身量高挑的少女簇拥在中间,不遗余力的夸赞着她。   瞧上去,似乎是那个少女赢来了一个花灯。   不多时,那群女郎便准备要离开,顾令颜也带着笑意的转过身,在看到不远处阴影下的那道人影时,一抹柔软的笑又僵在了脸上,随后传归为平静。   他这处是背着光的,若从远处瞧着,便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徐晏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先是一愣,随后又迅速转过了身。   只是想着在这悄悄地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却没想过会被发现。 第93章 徐晏踏着革靴匆匆赶来   顶着微寒的风从西市疾驰回宫后, 犹豫了片刻,徐晏终是选择了去一趟清晖阁。   今日皇帝在清晖阁上设了小宴,邀了些皇室近亲和宫眷们登楼赏月。   清晖阁是整座宫中最高的地方, 不但能将整座宫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就连外朝的皇城,甚至于些许宫外的城郭坊市, 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到清晖阁高处时,筵席已经过半, 见他贸然进来, 皇帝睁着双朦胧的醉眼问道:“三郎, 你去哪了, 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徐晏径直走了几步上前行礼:“父亲万福。”他行到皇帝身边立着, 轻声道,“阿耶病将将才好些, 怎么又饮酒?”   其余人纷纷站起身给太子见礼,而后方才一一落座。   徐遂摆了摆手:“没醉, 不过是几杯薄酒罢了,酒味又不冲, 朕多喝一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朕这病不是好了, 算得了什么?”   他又絮叨了几句,徐晏含笑听着, 目光落在皇帝酒气上头而染了酡红的脸上,轻扯了扯唇角。他眼神迷离, 挥动的手也带着颤抖之意,就这要是说自己没醉,那才叫有鬼了。   徐晏曾听朱贵妃说过,皇帝年轻时颠沛流离那段时间本就有损于身体, 他自己也从不加以节制,身体崩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他不一样,他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只有这样,才能陪着颜颜更久。   故而每次大战之后,就算其余将士都因贪凉不顾医士阻挠飞快脱下盔甲,他却不会如此,因为崔绍宁就是这么得了卸甲风的,身上经常酸痛到提不起力气,偶尔还会犯咳疾。   “是我方才说错了话。”徐晏微弯了下唇角,轻声说了一句,随后从身后侍从手里取来一盏花灯递给皇帝,“方才闲极无聊,出去西市逛了一圈,回来时特意给阿耶买了盏花灯。”   那盏灯是他出西市的时候,因决定了要去一趟清晖阁,刚好西市门口就有卖的,便顺便买了一盏。   外头做的花灯,再如何好,跟宫里匠人做出来的也是不能比的。   徐遂接过来后,提在手里转了几圈,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来:“朕倒是想起了以前的时候,你祖父上元日在宫中设宴,朕带着你母亲偷溜了出去,她非要拉着朕给她赢一个花灯回来。”   徐晏抬起眸子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朱贵妃竟是不在阁里,不由得问道:“母亲呢,怎么没瞧见她?”   “她刚饮了几杯酒,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了。”徐遂看了他一眼后笑了笑,忽而问道,“你竟然买了这花灯,怎么不给你阿弟阿妹也买一盏?”他抬手指了指下首坐着的一众皇子皇女们,声音清淡,带着几分病后的虚弱。   徐晏仰起脖子饮尽了一盏酒,朗笑道:“西市人太多,时间又紧迫,便只想着给阿耶买一盏了。等来年上元节,我再给阿弟阿妹买回来。”   这话里的含义再直白不过,然而皇帝十分受用,也跟着他笑了两声,随后又开始咳嗽。   “太子殿下如此深明孝悌之道,实是大郑和我等的福分。”一个宗室站起了身,高举着酒盏同皇帝感慨起来,随后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徐遂是个最为好面子不过的人,面上虽不动声色,然心底已经隐隐窃喜起来,冲着那宗室道:“罢了罢了,他能安分些不惹事,朕已经很知足了。”   楚王手里捏着个白玉盏,若有所思地抬头瞥了徐晏一眼,去了趟河西后,他这人是变了不少啊?   扯着唇角无声地笑了片刻,楚王忽而问道:“你和大兄去了河西多日,我这数月却独自留在京中,每每夙夜忧叹自己没能为阿耶和大郑略进绵薄之力。如今三郎已经回京,不知大兄何时回来呢?”   听到提及了越王,徐遂也跟着坐直了身子,将探寻的目光投了过去:“只差了大郎不在,待他回来了,再好好儿聚一聚。”今夜恰巧是中秋,看着楼阁里的子孙和宗亲,再联想到唯有越王一人漂泊在外,他便忍不住有些心酸起来。   “二兄留在京中料理政事、照顾阿耶,便已是替阿耶分忧了。”徐晏一双星眸落在楚王脸上,将他盯得发毛后,方才勾着唇角温声说,“至于大兄……应当是随同大军一块回程。”   眼见着楚王张了张口,还待再说些什么,然而皇帝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便摆了摆手说:“行了,二郎,今日难得天气好些,赏月的档口,就莫再说那些让人难受的话了。”   皇帝之命自然无人敢不从,一众人也都不敢再提越王的事儿,又恢复了先前三两闲谈、其乐融融的场面。   月上中天,众人皆举杯给皇帝祝酒,气氛热切至极。   几抹云彩在半空中飘着,不经意间就挡住了朗月的辉光,从天际倾洒下来的银辉骤然消散,整个清晖阁都跟着黯淡了一瞬。   宫人们急忙又点了数根火烛,暖融融的烛火重新将楼阁映得明朗,泛着温润的光泽。   正当众人身子上泛着一股疲惫之意,将要起身离去时,皇帝却突然说起了燕王病逝的消息。   燕王是先帝幼子,曾备受先帝疼爱,先帝崩殂时仅仅是垂髫之年,是在宫中由皇帝这个长兄抚养大的。今年刚刚薨逝了不过数月,然而膝下并无子嗣,唯有一年幼女儿,已经提前被封为了县主,打算接入宫中抚养。   皇帝感慨了番幼弟无嗣,竟是连香火都无人供奉,说着说着,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   今日宴饮之上众人皆为徐姓皇室子孙,闻言也纷纷感慨万千,有人提议陈王等一种亲王子嗣众多,若是圣人实在心疼燕王无子嗣,可让宗正寺从这几位亲王的子嗣中挑选过继之人。   然而徐遂却并未发话,而是背靠在凭几上垂目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愈发的沁凉,皇帝却突然提出,意欲将爱子楚王过继给燕王为嗣。   众人都被这决定给吓得不轻,楚王更是立时跪了下来,呆滞道:“阿耶——”   徐遂拧了拧眉头,低头问:“怎么,不愿意?”   楚王脸色一阵煞白,头颅深深垂下,拜倒在地说:“圣人之命,臣岂敢不愿。只是从此以后,阿耶便不再是阿耶了。”   他现在是皇子,皇帝对他来说既是君上,更是父亲。   可若是过继到别人家了,那就只能是君父。   更重要的是,若是过继到了燕王名下,他就永远丧失了名正言顺,除非当今的子孙全都死绝了,不然怎么也轮不到他……   看着跪倒在地面白如纸的楚王,再有周遭惊疑不定的众人,徐晏眸光沉沉,搁下手中酒盏,叹息道:“阿耶,宗室有不少子孙,何必定要二兄去给叔父承嗣。”   皇帝并未接话,良久后,淡声道:“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二郎你留下,朕有话对你说。”   因天色已晚,宫门落了钥,故而今晚一众宗亲都是歇在宫里的。听到皇帝此言,众人默不作声的起身行过礼,而后由宫侍引着去往自己的住处。   徐晏落在最后面,临走前又回首望了一眼,欲言又止地看着皇帝,片刻后方才随着众人一块下了阁楼。   “三郎。”杨柳树下,浔阳公主特意留了片刻,叫住了来人,“你一会可有什么旁的事?”   徐晏顿住了脚步,颔首道:“二姊。”随后方才说,“今日是中秋,还待去一趟母亲处,二姊是有什么要事需同孤说?”   浔阳愣了一下,方才反应了过来,忙笑道:“也是,我都差点忘了。你今日才回京,待会从贵妃那出来就好好休息,阿姊就不打扰你了。”说罢,她便叉了手转身离去。   朱贵妃从清晖阁回去的早,只略饮了两杯果酒,将将一回去就嫌自己身上酒味大,要人备温水洗漱。   锦宁问道:“今夜中秋,娘子怎么不多玩会再回来?”   朱贵妃懒散的掀了掀眼皮子,意兴阑珊地说:“没什么意思,何况熏得慌。”都是些皇室的人,她坐在那本就觉得有些拘束,再加上徐晏也不在那,更没什么待下去的兴致,便推脱自己不胜酒力,溜了回来。   “三郎今晚跑哪去了?”   宫侍回道:“太子殿下出宫去了。”   今日不是刚回来,大晚上的跑出宫作甚?朱贵妃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靠在外间的矮榻上拿了本书看。   锦宁上前给她盖了层薄衾,柔声说:“今夜圣人倒是饮了不少酒,虽说那酒后劲不大,可那一杯接着一杯的,奴婢瞧着都有些心惊胆战的。”说着,她啧啧了几声。   “喝就喝呗。”朱贵妃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病后就饮酒也是他自己的事,反正喝垮的又不是她的身子,她有什么好担忧的?   要是喝垮了,那不是正好?   因着知道贵妃回来后必定要立马洗漱,底下宫侍们早就将用具都备好了,只等着她回来后将水调至合适的温度。没多大会,便有负责盥洗的宫人前来禀报浴房已经备好了。   朱贵妃洗过澡后,正好回寝殿,却从清晖阁那边传来了圣人欲将楚王出继给燕王的消息。   这下子,是怎么也睡不成的了。   她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方道:“他这是要直接放弃老二了?”   锦宁感觉自己的心脏噗噗直跳,怔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圣人这是……”楚王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圣人居然舍得将自己的儿子给过继出去?   从皇子变成王子,这心理落差可真够大的。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抠。”朱贵妃按了按眉心,良久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了些许兴味。   让楚王去给燕王做嗣子,一来是直接放逐了他,将他的继承权丢在了所有皇子的最末尾去。二来,估计也是他早就不想养着那群宗室,好不容易燕王死了无嗣,他不正巧能省一大笔钱?   但燕王毕竟是先帝幼子,并未犯错,他直接让燕王一支就这么绝了后也说不过去,又不想从别的支庶中过继,还不如直接让自己儿子去承了爵。   敲动了几下扶手后,朱贵妃温声道:“以后还有得闹呢。”   徐晏趁着夜色到了清思殿,同她说了几句话后,便转回了东宫。   等他一走,朱贵妃便吩咐人去将殿内收拾收拾后熄灭烛火,自己立刻换了寝衣回卧房。   皇帝每当有大事要做决断时,总是会来她这里一趟,她估摸着待会同楚王说完话,恐怕还得来清思殿。   但她这会累得慌,并不想见皇帝,也懒得跟他装模作样说些劝解的话。与其面对他那张脸,还不如躺床上装睡。   -----   深秋的庭院总是带着一股萧瑟之意,无数枝叶开始发枯、泛黄。   长安城中到处都是零落的瑟然,大明宫里种的几株参天银杏树下铺了一地的金杏色。   虽比不得城外玄云观里头的银杏树久远明丽,但因植栽了数株,且岁月已有百年,放在一块看时,颇有些意境。   因着太子是大胜回京的缘故,朱贵妃特意在太液池中的蓬莱岛上设下了筵席,遍请京中众人,顺带隔着半片太液池看对岸缤纷落下的银杏叶子。   顾令颜今日着了身淡色的衣衫,衫子是团花纹鹅黄绮的,下身则是一条四时花卉纹的月白长裙。因嫌弃走动麻烦,连披帛都懒得挽就出来了。   发上也没戴多少钗环,望仙髻上只有几根素色玉簪同一支楼阁仙人金簪。   崔芹今日将她那盏在繁云楼赢来的花灯带进来了,一群小姑娘新奇极了,以前觉得难以得到的东西,竟变得不那么遥不可及了起来,一个个传来传去的翻看着,眼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原来没那么难得到啊。”一个绯衣少女感慨道,“以前总觉得长安城里人才辈出,繁云楼的花灯极难拿到呢。”   “是呀,等来年咱们也去试试吧,又不止一盏,说不定就有了呢。”   顾令颜望着说笑的众人,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上元、中秋的繁云楼,总是要聚集大批的文人墨客,那时在里面想要拿到一盏,比如今要难得一些。   可如今不但繁云楼名气大不如前,连这京中的名士也少了许多。   她正想着,身旁突然有人问道:“咦,阿颜,我听人说,你去年也在繁云楼得了一盏,怎么不带给我们瞧瞧呀?”   “对呀。”有人接话道,“要不是偶然听人说,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可否下回带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呢?”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顾令颜温声道:“我自然是想拿给你们看的,只是那日从繁云楼出来后,那盏花灯就被一阵风给刮到水沟里去了,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叼走了,侍婢寻了半天也没找着。”   听着到这儿,一群人不由得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轻微的叹了几口气。   没过多大会,又有人拍着顾令颜的肩膀安抚道:“丢了就丢了,新的不去旧的不来。只是下次若再有作画的比试,你可一定要去呀,到时候记得带回来,给我们看一看。”   顾令颜笑着颔首,应承了下来。   这边将将讨论完繁云楼的事儿,众人不再像先前一般聚集在一块儿,几个几个的分散开,谈论起了这次河西大捷的事儿,猜测起了众将可能得到的奖赏和擢升。   正是一群小女郎放声大笑的时候,一旁突然有人“呀”了一声,随后惊呼道:“这可怎生是好?”   围坐在几簇墨菊旁的少女们侧过头望了过去,却见得一个梳百合髻的女郎手足无措的看着这边,低声道:“我刚才赏玩花灯的时候,不慎将其落到太液池中去了。”   池上拂过一阵阵的西风,太液池水紧跟着泛起褶皱,众人抬眸望去,只见那花灯已经飘远了不少。   她慌忙站起身说:“要不我这就下去给你捞上来?”说着,她便作势挽了挽衣袖,要下池子去捞花灯。   一群人唬了一跳,慌忙叫宫侍拦住了她。莫说深秋池水寒凉,便是夏日,一个闺阁女郎又怎能当众跳到水里去?   崔芹唇角盈了一抹笑,温声道:“一盏花灯罢了,不必你如此。”   “可这盏花灯……我还是下去给你捞上来吧。”她挣扎了一下,然宫侍将她抱得紧紧的,只能无奈道,“待等会出宫了,赔你一个花灯吧。”   花灯能值几个钱呢,在座的众人别说一个,就是百个千个也能买得起。只是自个从外面赢来的花灯,才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众人看着那个越飘越远的花灯,心头浮起了些许的疑惑:刚才他们看过去时花灯就已经轻易捞不着了,可这又不是湍急的溪水江河,怎么可能一下子飘那么远?   “不必了,谢琳,多谢你的好意,并非什么新奇玩意,我再去买一个就是。”崔芹又回了她一句,而后端起了杯盏,欲要饮酒。   谢琳穿着身青白色长裙款款走了过来,试图给崔芹赔罪。待看清顾令颜身上的衣衫时,她面容显而易见的僵了一瞬。   俩人衣衫颜色相似,但这么一比较,却显得她像东施效颦一般。   走过来时不知是被桌子腿还是谁给绊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栽,竟往顾令颜的方向倒了过来。   顾令颜本来握着蒲桃酒盏晃荡,看着她向自己倒了过来,脑海里空了一瞬间,下意识伸手去抵挡,一来是想要替谢琳稳住身形,二来则是怕她撞到了自己身上。   但将手伸出去时,她却忘了杯中的蒲桃酒还剩了一半。   如此一来,谢琳虽勉强站稳了脚跟,但顾令颜杯中艳红色的蒲桃酒却全都泼到了她的衣摆上。   看着自己青白裙摆上的污渍,谢琳先是盯着其愣了半晌,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懊恼,明明应该是……   等反应过来后便红了眼眶:“阿颜,对不起,我不小心撞到了你,是我不好。”   顾令颜也怔愣了好一会,然而一听到她带着委屈的声音就有些头大,她这意思,自己撞她酒杯上的难道还要她道歉?   念及对方衣服上到底沾了污渍,顾令颜还是准备说几句话安抚一下她。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谢琳又道:“都是我的错处,你别生气好不好?”   “怎么回事呢?”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随后众人便看着一名头束玉冠的男子步入其中,轻笑了一声,“怎么被泼了酒的人,反倒还要倒起歉来了,这是哪来的道理?”   少女们面色陡变,站起身恭敬道:“楚王万福。”眼前这人虽马上就要被过继给燕悼王了,但无论如何也是皇子王孙,该有的礼数众人半点不敢少。   谢琳的眼眶又跟着红了一圈,眼看着都要红成兔子眼了,哀哀道:“大王,不是的……”   “你是哪家的女郎,怎么这般懦弱?”楚王皱了皱眉头,淡声说,“将事情经过说一遍,若是你受了委屈,我可替你做主,但若不是……”   若不是后面是什么意思,众人都听得出来,谢琳面颊隐隐白了一下,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来,难以决断该如何是好,只得暗恨楚王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她本该是在这场筵席上让人知晓自己善良大度,即便被人泼了酒水,也是她先拉下脸子道歉,好叫世人知道她有多好。   保不住,就能传到贵妃耳中去。   一堵六扇山水图屏风外响起了脚步声,众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得徐晏踏着革靴匆匆赶来,绕过屏风后便冷笑道:“何人在宫中啼哭?”他走了几步上前,淡声道,“不过走几步路也能撞上旁人的杯盏,如此无礼数之人,怎配进宫赴宴?”   经他一说,谢琳方才想起了在宫中哭泣虽不是禁忌,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她竭力克制住泪意,脸上露出惶恐神色。   太子这么说她,那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然而太子并未停下,缓缓走至她面前,冷声道:“上次孤在清思殿附近听到有人背后惹是生非、妄言他人,你也在其中吧?孤依稀记得,你似乎还是领头的那个?”   谢琳没想到太子的记忆这般好,她急忙道:“殿下,不是的、不是。”   “可还记得孤上次怎么同你说的?”徐晏并未理会她无力的辩解,眸子里溢满了阴翳之色,浓郁的墨色似化不开的歙墨。   谢琳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下,楚楚可怜的看着前面。   徐晏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唤了一声宫侍,让人将她带离了筵席,直接送反回家中。 第94章 “第十幅画在哪?”……   蓬莱岛上草木葳蕤, 一花一木皆非凡品,都是从各地上贡而来的珍稀奇珍,全都聚集在了这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屿中。   时值深秋, 西风渐起,满园的枝叶变得枯黄一片,唯余海棠、木樨、秋菊几样零星绽放着。   太子的话音将将落下, 众人的面容便是一怔,远处随风轻舞的银杏叶似静止了一般, 周围池水上泛着的褶皱也跟着停了下来。   命令声平淡到毫无情绪起伏, 然而众人却是悚然一惊, 满脸惊愕地抬起了头。太子这样吩咐, 显然是不给她留半点情面了, 若说先前说她没有半点礼数,还只是呵斥了几句, 要在京中被人嘲笑一阵子。   可让人直接将她逐出宫,则是将她的脸面直接按在了地上踩。   “殿、殿下!”先前因太过震惊导致呆滞了许久, 片刻后谢琳猛地回过神来,眼中布满了惶恐之色, 低声哀求道, “殿下,琳知错, 可我没有……”纵然被太子责罚已成定局,但她也不敢承认自己背后搬弄口舌啊。   即便是个已婚妇人说人是非多了也要被嘲笑, 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徐晏的神色冷了下来,脸上尽是凌厉之色,周身气势愈发凛冽了起来,扫了一眼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   一旁的宫人原本是在观望, 还不确定太子是否真想把这个小娘子给赶出去,还是只是一时气头上。眼下见太子催促,目光化作刀刃割在身上了,再也不敢怠慢半分。   几人一齐上前围住了谢琳,作出了请的手势。   “怎么回事呀?这么吵嚷?”一道清越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转瞬间众人便见得几个少女入内,其中一个着绿衫子赭色背子的少女往前走了几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谢琳,你这是怎么了?”   徐晏瞥了她一眼,并未言语,楚王淡声道:“小九,这儿没你什么事,自己去玩吧。”   兰陵公主轻咦了一声,指着飘散在池中央,已经有宫人乘小舟去打捞的花灯说:“三兄,谢琳姐不就是故意把一个花灯扔到水里去,需要劳费宫侍去拾捡么,也不至于这么大的惩罚吧?”   “公主,我没有扔花灯。”原本已经被轻轻捂住了口,但谢琳听到这还是忍不住脱离了工人掌控,慌慌张张的辩解了句。   她眼中惊疑不定,兰陵公主莫不是诓她的,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个?   方才她都仔细瞧过了,根本没有人看她这边。   “我们就在岸上竹林里玩蹴鞠,亲眼看到的呀。”兰陵公主眼中的疑惑更深,又去拉了拉身旁荥阳公主的手,“八姐姐,你说说,你是不是也瞧见了?”   看着谢琳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心里暗自冷笑了声。   这是有多蠢,还以为她在宫里大庭广众之下干的事,能瞒过所有人?这偌大的宫里,哪能有什么秘密,即便有,那也必得避开所有人。   荥阳本身不愿掺和进这件事来,但兰陵都拉了她的手、亲自问她了,也不得不点了点头:“是瞧见了,我还惋惜一盏好好的灯怎么就扔了。”   两个公主出来作证是她故意扔下水的,谢琳知道事情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就算她没这么做,现在也只能自己认下,没人帮着她作证,还能在宫里说两个公主冤枉她不成?   先前众人还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她为何不赶紧下去换身衣衫,而是在这纠缠不休,哭哭啼啼的博取同情。还有少许在心里暗自窃喜,自己说人坏话的时候未曾被太子给听到。   这些事大家都没怎么亲身经历过,再加上她背后说人坏话也是从前,众人便都只觉得有些厌恶,并无什么多的感触。   可刚才那盏花灯,是众人都轮番把玩过,甚至都知道是崔芹从繁云楼赢回来的呀!   原本众人还为了那盏花灯掉到水里惋惜,可现在却告诉她们,这是谢琳故意给扔下去的?   如此一来,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立马就变了,其中掺杂着愤怒、嫌恶、鄙夷等诸多神色。   原本想要替她求情的人,在察觉到众人的神情和太子坚定不移的态度后,也不敢再开口。   “是呀,虽说扔了盏花灯是不好,也不至于这样吧?”兰陵笑盈盈地问着,“不过故意扔,着实过分了些呀,要不我让宫人打她十下戒尺就好了?”   徐晏没理会她,挥了挥手让人直接将谢琳带了下去,乘船离开蓬莱岛,遣返回谢家。   将事情处理完了后,徐晏并未在这多停留半分,径直拂袖离去,绕过那座六扇屏风前,他侧过身问楚王:“还不走?”   这一片大多数都是些小娘子,他单独留在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楚王无声的笑了笑,颔首道:“这就走了。”   太子和楚王一行走后,因刚才的事带来的冲击力太大,这一小块地方便陡然沉寂了下来,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知该将话题从何说起。   有人忍受不住这股沉闷气氛,张口张口,复又闭上了。   半晌后,崔芹转过头望着兰陵,柔声说:“多谢公主特来告知,方才我们还以为是她不经意间掉了下去,没想到居然是故意的。那盏花灯我费了不少心,就是可惜了。”   “我们恰巧玩蹴鞠玩累了,就想着来岛上饮几杯酒歇一歇,却正好撞见了三兄要将她给拖下去,我还以为是为了花灯的事呢。”兰陵公主眼中浮现出不解,“她这是犯了什么事,惹了三兄忌讳呀?”   兰陵公主生母崔婕妤为博陵崔氏族女,同崔芹关系尚可,众人将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一个个忍不住摇起了头。   因着旁人都在感慨谢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言谈间带着深厚的鄙夷之意。   周遭气氛如此,即便是从前同她一块嚼舌根的几个少女,也不得不小心掩藏起了自己,跟着其余人一块谴责起来。   顾令颜蹙眉看了眼徐晏离开的方向,而后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衣裙,所幸杯中溢出的一点酒水全都洒到谢琳身上去了,她的一条长裙还是干干净净的,毫无半点脏污。   说话间,那个掉到水里去的花灯已经被捞了起来,顾令颜看着宫侍拿上来的湿漉漉的花灯,饮了一小口温酒,轻声道:“这灯外面糊的是一层绢帛,等晒干了换个蜡烛,应该还能用的。”   倘若外面糊了一层纸,那肯定是完全不能用了。   崔芹点了点头,含笑接了过来,而后柔声道谢:“今日多谢公主了。”   兰陵摆了摆手,温声道:“不妨事,是因着刚才不知道,要是知道这花灯是你爱物,我早就过来了。”   随着几位公主县主加入了进来,这一小片被屏风和花草围起来的地方,愈发显得热闹。一阵猛烈的西风从池面上刮过来,不过须臾又停息住。   然而一旁挂满了枝头的木樨,却因着这阵烈风而簌簌落下,无数细小的浅金色铺在地上。远远瞧过去,竟是一样上好的地衣。   “都掉在地上怪可惜的,不如拾捡一些,用来做香囊吧?”一个少女兴冲冲地问着众人。   压抑的气氛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不少人和声响应,忙让自己的婢女去帮着拾掇。   顾令颜前几天刚制了新的香丸,塞在在自己的牡丹缠枝纹银鎏金香囊里,懒得再去更换,便干脆站起了身,想要去四处走走。   “你路上小心些,可别看花了眼掉池子里去。”朱修彤小声叮嘱她。   适才饮了几小盏酒水,她本就是个不善饮酒的,虽然味道浅淡且量少,但面颊上还是不可抑制的染了一层酡颜,裸露在外的耳根子也是绯色的。   柔软的杨柳枝条倚着风而轻晃,放眼望过去,有不少吹落到了太液池中。顾令颜不过在池边走了两步,原本灼热的耳尖一下子冷了下来,眼神也跟着变得清明。   捏了捏眉心后,顾令颜便沿着池水缓步走着,今日出门时她嫌弃累赘,特意穿得不多,这会子被风给一吹,不由得暗想果真是穿得少了点。   所幸之前饮了几口酒,胃里面还是暖融融的。   太子都已经回京这么久了,贵妃还特地给他办了这个筵席,那三哥和阿耶应该也快回来了吧?三哥和阿耶先前还说过,要给她带河西那边的玉石回来!   因心里存着事,顾令颜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放轻了,绣鞋踩在干枯枝叶上的声音变得几不可闻。耳畔传来几声沙沙的响动,还有细微的人语声,她便停了下来,转头朝旁边一片榆林看过去。   “四娘子现在这样子,恐怕难以走到外面去找医士。不如先在这稍作歇息片刻,我去拿些药膏过来。”   这道声音略有些耳熟,不过今日赴宴的大部分人她都认识,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透过层层树干间隙,她看到杜修远站在一块大青石前,侧身对着她。   青石上坐了一个女子,蹁跹长裙迤逦在地。   “好,多谢杜二兄了。”清脆的声音传来,顾令颜一下子懵在那,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转瞬间杜修远便离了榆林,只剩下坐在青石板上的那个女子,正低头揉按着自己的脚踝。没多大会又试图站起来,还没走出去一步又重新坐了回去。   显然是刚崴伤的,还有些疼,走不动路。   顾令颜怔在那半天没回过神,等想起来要不要进去瞧两眼的时候,却发现杜修远已经回来了,这次手上还拿着个白色的小瓷瓶。   “正巧筵席上备了点药物,是治跌打损伤的,我拿了一瓶过来。”杜修远走近后,将药瓶子递了过去。   顾容华伸手接了过来,温声道:“多谢杜二兄,倘若不是正巧碰到你,我这一时半会肯定是出不去的。”她将小瓷瓶的盖子打开,抹了一点药膏在掌心中化开,随后轻轻涂抹在了崴伤的地方。   杜修远点了点头,道了声不必谢他,却再没多的话讲,只静静的站在那,身姿挺拔如劲松。   顾令颜看了半晌,犹豫许久自个要不要进去,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来,却见得顾容华已经将药瓶子盖好,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慢吞吞的走着。   “可要我去同你母亲或阿姊说一声?”杜修远轻声问她。   顾容华摇了摇头,浅笑道:“不用了,也就刚才钻心的疼,现在已经好多了,想必待会就没事了。还是先别说了,免得他们担心。”   见此情形,顾令颜便没再走进榆林里头,而是转过身回了刚才筵席的地方。还没进去,便听到了里头一群少女的议论声。   “若说楚王是路过的也就罢了,可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过来,他不是一向不怎么喜欢筵席么?”   “是啊,还来得这般的巧,楚王正要替谢琳做主呢他就来了。”   “是不是来杀楚王威风的?”有人猜测。   另有人反驳道:“有这个必要么,楚王分明都要……”   “也是,刚才两位公主也在,根本就没当回事。”   “咦。”一道声音忽而惊呼了下,“刚才谢琳是不是在跟顾令颜争执?”   “对哦,还真是跟她,难不成殿下是为了顾令颜……可这不可能呀。”   众人脑海里纷纷浮现出了半年前的传闻,互相对视了几眼后,有些惊疑不定的想着自己刚才是否有欺负过顾令颜。   “我看你们是闲得慌,殿下刚说的什么话都忘了?”朱修彤叱骂了一句。   太子刚才,曾斥责过谢琳背后议论他人,众人一下子就想到了这。   短暂的沉默过后,有人小声说:“可我们又没说坏话。”   顾令颜的手扶在屏风上,想起从前她听到别人在背地里议论她时,无论说的她什么,即便是再恶毒的语言揣度她,为了不尴尬,她都会选择远远避开、或是等她们说完了再出现。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从前想岔了,是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背着她议论,她有什么好怕听到后尴尬的?   只要她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该是她们。   如此想着,顾令颜直接绕过屏风走了进去,轻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可否说给我听听?”   发现进来的人是她,众人一下子就慌了神,手忙脚乱的试图辩解几句:“没、没说什么呢。对了,你刚才去哪了,好一会都没瞧着人。”   看着一群人欲盖弥彰的神色,顾令颜勾了勾唇角,却没有跟着她们一块岔开话题的一员,而是又问道:“刚才说的什么呀?我只听着了一两句,若是不弄明白了,总觉得抓肝挠肺的。”   她神色里带着好奇,一双澄澈的杏眸亮得惊人,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缓缓翕动,仿佛一只山林间四处观望的小鹿。   然而众人的脸上全都是尴尬,有低下头看自己的裙摆的,有颤巍巍拿起酒盏掩面装作饮酒的,还有呆坐在那佯装看风景的。   “她们在说殿下刚才处置谢琳,是否是因为你。”朱修彤淡声说。   “这样呀。”顾令颜拖长了音调,轻声道,“她做错了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是因为我被处置呢?”她将话题转到了谢琳被处置的缘由上,而非太子为何要出面处置。   众人支支吾吾半天,没人答话,更是因为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   谢琳在宫中无故啼哭、故意装作受了欺负、将花灯扔下水、背地里说她人坏话,同顾令颜,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以后诸位还是莫要再说这些话了。一句话多传几次就变了味道,到那时候,岂不是变成了太子是非不分的处置人?”顾令颜仍旧是挺直着背坐在那,声音清脆悦耳,脸上的浅笑恰到好处。   她给了个台阶,一群人急忙给抓住了准备顺着下来,忙道:“阿颜说的是。”   -----   从宫中出来,回府的马车上,顾令颜推了推靠在自己身上的顾容华,柔声问她:“你的脚怎么回事?还疼不疼?”   她都已经竭力做出没什么事的模样了,怎么还是被阿姊给看出来了?顾容华疑惑地眨了眨眼,抱着顾令颜的胳膊说:“没事没事,阿姊你怎么知道的?”   顾令颜应了一声:“哦,我在榆林看到你了,见有人给你送了药,我就没去找你。”   顾容华有些懊恼的啊了一声,随后说:“我本来嫌吵,想一个人走去那边静静,谁知道被树叶盖住的地方有个坑,就把脚给崴了。幸好他过来,帮我拿了点药膏。”   顾令颜缓缓点了头,正要说话时,车架缓缓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了几道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太过于熟悉,几乎是在传入车厢的一瞬间,顾令颜便掀起了帘子,喊道:“三哥!”她眼睛亮晶晶的,盛着万千的星子。   顾证笑着上前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在她要发怒之前又赶忙松开了手,笑道:“我给你带了许多羊脂玉回来,可要看一看?”说着,他又对顾容华说,“容容也有份。”   听到这儿,若不是头顶是车厢,顾令颜差点跳起来,她不住地点了头后,拉着顾证去了青梧院。   顾立信站在后面看着几人相携着匆匆忙忙跑进门,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匣子,暗骂了一声顾证,想着居然被他给抢了先。   明明没自己带的分量多、成色也不及他的。   先看过了顾证送她的一下子羊脂玉后,顾证又掏出了一沓书信:“你瞧,你寄给我的信和画,我都保管的好好的呢。”   顾令颜看着他一一将信和画摊开,温声道:“三哥,你去河西大半年,我统共给你寄了十五封书信,其中有十封书信里头塞了画,你这怎么只有九幅画。”   “啊?”顾证一下子怔住,“没有啊,只有九幅画啊。”他又仔仔细细数了数,肯定道,“真的只有九幅,颜颜你记错了吧?”   顾令颜从桌案篓子里掏出一张,拍在桌子上:“这不就是第十幅!”   “哦,你没寄给我呀。”顾证忍不住笑,“我还想着第十幅在哪,准备问问长什么样呢。”   顾令颜哼了一声:“我还想问问你,这幅画怎么在我这呢。” 第95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厅堂的门大敞着, 阵阵长风顺着门开的地方拂了进来,屋中一时间充斥着桂子的馥郁香气。   夕阳照在薄纱帘子上,原本茜色的纱帘染了层金光。   顾证呆愣愣地看着顾令颜, 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疑惑问道:“是呀,这是你要寄给我的画, 怎么还在你这呢呢?”   他从顾令颜手中将画接了过来,只一眼就知道所作定是春日胜景, 无数的芳菲顺着水流而下, 明媚春光浮现于画纸上。   这是河西所没有的景象。   “有人跟我说, 他从地上捡来的。”顾令颜掀了掀眼皮, 用力瞪了他一眼, 气恼道,“好端端的画, 你扔了做什么?不想要就直说嘛,我就不给你寄了。”   她紧跟着哼唧了几声, 眉眼间溢满了不虞,朱唇紧紧抿着, 微微撇过了头去, 看着自己面前装了杏脯的小瓷碟。   顾证一下子怔在那,一下子皱眉问道:“地上捡来的?”他摆着手给自己辩解, “我从未扔过你的画,这画我也从未见过, 别的画我都保存得好好的,又怎么可能独独扔了这一幅呢?”   顾令颜原本只是想要逗他两句,见他如此认真的解释,一派的严肃姿态, 脸上没有半丝玩笑之色,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好啦,我逗你的啦?你仔细想想,有没有拆信的时候不注意,画掉下去了都没发现?”   少女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了几口,温热的茶水溢入喉间,熨帖的感觉蔓延开来,令她一下子眯起了眼眸。   顾证想了好半晌,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不是拆书信的时候不注意,导致画掉下去了都没发现。但他又不像承认自己粗心,宁愿厚着脸皮摇摇头,说没有。   然而东西都丢了,当时定然是没有注意的,即便是事后回想,也想不起什么东西来,顾令颜将画塞回了桌案上的那个竹篓子里,打算将此事给略过去。   算了,三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必要揪着这个小事不放。   她想不提了,然而顾证却突然来了点兴趣,颇为疑惑地说:“谁告诉你他在地上捡的?”他想了想,问,“是六哥么?”   顾令颜张口正要回话,顾证又自个否决了这个猜想:“那不可能,六哥还在我后头呢,我是除太子外第一批回京……”   话还未说完,他的神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一错不错的看着顾令颜,显而易见的愣在那。   “那就是太子跟你说的?”顾证问她。   顾令颜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从他手里将那堆书信和画作接了过来,翻找了一通后,顾令颜从中拿起一封,说画就是跟这封信一块寄的。   核算了一下时间后,顾证发现那正巧就是太子在删丹的时候,他睁大了眼高声道:“还真是他?!”   一想到是太子捡来送到顾令颜面前的,顾证便觉得浑身浑脑都难受,他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将捡来的画给颜颜,难道是为了挑拨离间?   同他认识了这么多年,顾令颜只一眼就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抬起眸子看了他片刻说:“他没给我,是我自己看到的。”   得知了这些消息后,顾证硬是要将画给要了回去,最后骂骂咧咧的走了。   一众人回府时天色已经不早了,顾证走后,顾令颜在院子里拾掇了一会,理了理院中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喂了一会兔子,杜夫人便传众人过去正院用膳。   先前光顾着纠结那幅画的事和骂太子了,顾证都忘了将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眼下正好趁着用膳的时候,他方才将给众人的礼都拿了出来。   眼见着用饭前儿子在分发礼物,顾立信悄悄地转头看了好几眼,发现没自己的份不说,闺女和妻子笑得合不拢嘴。   想了许久,他最后吩咐侍从将自己带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原先还觉得李韶天天耳提面命叫他带这些玩意,简直就是烦人得很。现下却觉得,她可真是太明智了!   顾证本来兴冲冲的分发着东西,享受着厅堂内众人的夸赞和温柔的目光,以及对他在河西经历的问询和殷殷关切。   然而当顾立信更亮堂华丽的东西拿出来后,顾证的风头一下子就被夺走了一半,不再那么唯一和特殊。   顾证傻了眼,顾立信一想到下午的事儿,哼了几声后,心下大慰。   因是俩人隔了许久方才返京的缘故,今日这顿晚膳比寻常多了几样菜式,顾令颜先是吃了几颗蜜饯橄榄开胃,而后拿了一个螃蟹剥着吃。   “颜颜,螃蟹性寒,你用一个就行了。”李韶看着她面前的案几,招手示意婢女将剩下的几只都端到别处去。   顾令颜身体不算多好,幼时经常生病,长大了才好些,故而李韶极少让她吃这些寒性的东西。今日好不容易吃一会,她便扯着李韶撒娇道:“阿娘,让我多吃一点嘛,好不好?”   李韶磨不过她,最终同意让她多吃一个。   顾立信看了眼埋头啃螃蟹的顾令颜,小声嘀咕道:“我今日得多吃几个,两个好像不怎么够。”   虽说得小声,但李韶坐在他身旁,还是听到了这声嘀咕,闻言挑了挑眉头:“你想吃几个吃几个。”   门原本是掩得好好的,但却仿佛有一阵风吹进来了一般,顾立信呆滞在那,刚才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试图引起人的注意。   李韶转过头看着他,关切问道:“可是回来路上得了风寒?要不要我明日给你叫个医士来?”   “不用不用,小毛病罢了。”顾立信一边咳着,一边满不在乎的连连摆手,“我身体还没差到这个地步。”   “这怎么行?”李韶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看着顾立信亮晶晶的眼睛,小声道,“我知道你身体好,可颜颜不行,万一把她染上了可怎生是好?”   用过饭后,众人说了会子话,眼见着皎洁的月光逐渐被厚云层所遮掩,原本被朗月照亮的庭院也跟着一片寂静黯淡。   顾令颜起身往青梧院去,顾容华拉着她的手跟在后面,一刻不停的说着话。   “以后恐怕都没人跟谢琳玩了。”顾容华神采飞扬的说着,像她透露自己到处打听来的消息,“太子还让她以后都不准再进宫。”   太子命人将谢琳送回家去,一路上并未为其遮掩,还没走到谢家,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大半个长安城的权贵圈子。   而后太子又亲自下了道令,责令谢家严格管束家中儿女,莫要再使其言行无状、做出有失体面的事。   不仅是出言责罚训斥,甚至还不许她以后进宫玩,更是让自己的亲卫将她押送回府。以后长安城各家宴饮,多半都会估量着,不敢再邀请她了。   传闻谢琳之父谢尚书治家甚严,她   顾令颜稍稍怔了一下,随后道:“嗯。”她对谢琳的事没太多的兴趣,今日正巧碰到她发疯也只是有些意外。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太子居然会突然出现在筵席上,甚至于还斥责了谢琳。他以前不是最讨厌筵席了么?   顾令颜眼中闪过一抹迷茫之色,想起幼时他连元日宴都要逃,偶尔还会拉着她一块跑掉。就是因为不耐烦听皇帝训他,还有众人看着他或热切或嫉恨的眼神。   他对宫中布造极为熟悉,有时带着她躲进废弃的宫殿顶上看星星,有时是在池子边上的草丛里蹲着,总是能避开前来寻找的人,而后在她的疑问声中不屑的说:“谁耐烦去那种无聊的地方?”   “太子今日,倒还是像个样子,我老早就看谢琳不爽了。”顾容华嘟囔了几句,看着兀自出神的顾令颜,小声道,“阿姊,你怎么了?”   被她轻声一唤,顾令颜立马回过了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刚才在想些事儿。”   “哦。”顾容华眨眨眼应了一声,挥了挥小爪子,“阿姊你赶紧回去休息吧,下午还被不知所谓的人给冲撞了,早些休息为好,免得晚上睡不踏实。”   众人离去后,顾立信和李韶留在正院里陪杜夫人说话。   顾立信偶然说起在河西见到太子的事,便顺势说起了顾令颜的亲事,顾立信问:“母亲可有了什么打算?”   从河西回京前,太子曾专程去拜访过他,彼时太子身边亲卫的一举一动,再加上太子言谈间带给人的无形压迫感,无一不在昭示着,太子此番前往河西后,手中所握权势,与从前截然不同。   想到这,顾立信竟是颇有些惋惜,倘若太子当初是将颜颜放在心上的,那倒是一个极好的女婿人选。   但这世上却没有如果。作为岳父来说,他更喜欢的是像李恒那样事事以女儿为先的人。   杜夫人叹了一声:“本来我那日同城阳郡公家的嫂子说好了,他家老二又生得一表人才,我瞧着是不错的。可后来我们都没再提这事了。”   “不愿意就算了。”顾立信点了点头,“本是为了结亲,可别到时候弄成了仇家。”   俩家来往了数十年,自然都是舍不得就为了这点小事断掉的,杜夫人自然懂这个道理,手里端着茶盏轻轻颔首。   杜夫人又问起了顾证,她轻声道:“先前没定下,一来是他年岁不大,二来也是怕耽误了人家姑娘。如今回京是要待好一阵子的,三郎的亲事……”   “母亲放心。”顾立信道已经同崔大将军说好瞧中了他家侄女,那小娘子快要从崔氏博陵老家过来了。准备等过些日子,就让李韶带着顾证去一趟崔家。   杜夫人道:“你们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我就放心了,也不必再去干扰你们的事。”   -----   顾令颜这些日子睡得都不怎么好。   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时不时的就会出现那次梦到的荒唐场景。眼前浮现起徐晏的身影,对她说孤根本就不喜欢你。   可有时,却又一脸执拗的拉着她的手,非要她原谅他,那人面容上布满了偏执,时而殷殷恳切地说孤是喜欢你的。   可她不信。   每每出现这样的情境时,她总是奋力挣扎着清醒过来,而后一抹自己的额头,才发现上面布满了汗水。   “今日沈家六郎君也回京了。”绿衣见她醒来,端着铜盆进来替她梳洗,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沈六郎君先回了趟沈家,而后进宫面了圣,一从宫里出来就上咱们府上拜访来啦。”   绿衣问她可要去见一见,顾令颜抱着膝盖做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他应当是有话要和阿耶说的,反正待会用饭的时候总能见到,我就先不过去打扰他们了。”   徐晏是和沈定邦一起从宫中出来的,俩人骑在马上一路同行,却都紧抿着唇,寂寂无言。   良久,快到顾家开在坊墙上的门时,徐晏忽然说:“那日城下,多谢你了。”   “分内之事罢了。”沈定邦神色淡淡,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的收紧,“还要多亏了那日殿下奋力斩杀孜律,方才使得始罗一方方寸大乱。”   那日在城下同徐晏纠缠的人是始罗小可汗的长子,先是被徐晏砍伤了手臂,而后又被沈定邦一箭贯穿右眼,最后被徐晏趁势割了头。   俩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顾府,那段短暂的对话结束后,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沈定邦进了顾府以后,才想起来太子落了东西在自己这,虽然太子没有记起来的意思,他怕夜长梦多,急急忙忙的派仆从回沈家去拿。   所幸沈家离得不算远,仆从去了没多大会,就拿来了一个锦盒。   锦盒外用金漆描着瑞兽模样,四周绘着花鸟鱼虫,锁扣上镶嵌着一颗偌大的青金石,华丽到了极致。   是徐晏出城前,要沈定邦拿给他陪葬的那个。   他想着太子先前去了顾证那,便拿着那个锦盒,一路沿着回廊准备去顾证的书房,想将这个东西交还给太子。   却恰巧在路上碰着了顾证。   俩人坐在回廊里说了会话,左右都没等到太子从顾审书房出来,顾证便邀请沈定邦去他的院子里坐会,沈定邦估摸着太子没那么快来,便欣然应允,   徐晏先去了一趟顾证那,出了顾证的书房后,召来侍从问道:“师傅今日可在府中?”   “侍中今日并未出门。”侍从先行了个礼,一面回答着太子的问题。   他立在院中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提步去了顾审那边,他还有事情要找顾审商议。   青梧院的景色正好,满院的金黄色的干枯梧桐叶迎着风飞舞。但他知道那景色并不愿意让他看。   顾令颜一早起来歇了一会后,在院子里摘了些桂花让人拿去晒干,准备到时候做桂花饼吃。折腾了一上午,她浑身累得很,眼睛也有些酸胀,干脆一路沿着槐树走去了池边,想要赏赏景。   深秋时节池水显得颇为荒凉,连鸟雀都少了许多,池水里嬉戏的白头鸳鸯也显得无精打采的。几片枯叶子打着旋飘落在水里,卷曲的形状仿佛一叶扁舟。   她沿着小径一面看着景色,一面慢慢往前走着。以前她多爱画夏日和春末景色,现在却突然发现,深秋的景致也别有一番趣味。   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在池边凉亭上作画,她一路走进游廊,打算坐下来歇息片刻。   突然间,“哐当”一声传来,将她给吓了一跳,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等回过神来后,她才发现是一个放在椅子上的锦盒,被她给拂到了地上。盒子已经散开了,里头的纸张散落了一地。   她想着也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竟是给落在了这个地方,一面俯下身去拾捡。因为东西都从盒子里摔了出来,她只能一张一张的去捡。   将最上面那张纸翻过来后,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和用遒劲有力的字写的两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96章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   刚劲而凌厉的字深深镌刻在了信纸上, 透过这张纸能看到写信之人落笔时的力道和决心,他仿佛想要穿透这信纸,去看到些什么。   这字迹顾令颜再熟悉不过了, 若行云流水的行楷,飘逸洒脱。甚至于她幼时,还让他给自己写过临摹用的帖子。   但信纸却不是他的风格。   是一张精巧至极的花笺, 被花汁浸染成了淡粉色,散发着馥郁幽香, 上面还画了桃花的图案。虽只是寥寥几笔, 然而桃花的模样却栩栩如生。   如今的闺阁女郎们最爱做这种花笺, 或是用来写一首偶然所得的诗, 或是给挚友捎一封信过去, 无一不是一件雅事。就连男子也有不少开始用的。   他什么时候转了性不成?   顾令颜睁大了眼看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这张花笺,上面没有署名, 只有几句祝福的吉祥话,和那两句诗。   铺散在地上的纸不少, 有厚厚的一沓,粗略一数约莫能有数十张, 另外还有十几封信。顾令颜随手将身边的信封捡起来看了几眼, 放在上面的几封既没写收信的人,也没封口。   等看到下面的几封信时, 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脑海里一片空白, 神情怔忡,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几封信上,全都写了顾令颜亲启。   心绪变得起伏不定,顾令颜原本的淡然转瞬间荡然无存, 她手忙脚乱的随意薅了地上几张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心脏砰砰狂跳,捏着信纸的手也抖得厉害。   一张又一张扫过去,一个又一个字跃入眼帘,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往下坠。   全都是写给她的东西。   上一次收到他的信笺,还是几年前皇帝领着一众人去九成宫避暑,留太子在长安监国。她那时也跟着去了九成宫。   在九成宫的那两个月里,她怕他一个人留在京城太过孤单,便时不时的就要写上一封信,随着九成宫送往京城的信件一道捎过去。   一般来说,她写的三四封信里,太子才可能会给她回上一封。信上的内容也极为简短,偶尔甚至还只有几句话。   回京后她兴冲冲同他说起这件事,徐晏却道:“太过麻烦,若有下次,我不给你回信了,你也不用写了。”   信笺上写了河西风光、写了不同城池的风土人情、写了将要动身去往何处、写了他在河西的和战场上的所见所闻,间或还附上几首诗。   无数信笺中还掺杂了两幅画,一幅是长河落日图,右下角写着绘于高越原战后,血色残阳映照着无边无际的大漠。   顾令颜记得那场战役虽大获全胜、歼敌六万人,缴获无数马匹粮草和武器营帐,是此次同突厥之间最关键的一场战事,直接给大齐最后的大胜埋下了伏笔。但大齐士卒也死伤无数,据传就连崔大将军的侄子都战死了。   不可谓不惨烈。   画上并未描绘横尸遍野的情形,但以血色晕染的画,却莫名让人觉察出了战后的苍凉凄哀之感。   另一幅画精细到了极致,一人站在梅树下,踮着脚试图去采摘树上的红梅。从眼下的那一颗朱色小痣,能看得出来画上之人是她。   后面的景致,瞧着似乎是宝兴寺?   这一瞬间,顾令颜忽而觉得自己手中那张薄薄的花笺,似有千斤重。   她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试图让自己沉静下来,可不停地噗通跳动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又在诉说着她心里的慌张。   顾令颜心中现下万分后悔,她该注意些的,这样就不会打翻这个锦盒了,也就看不到里头的东西。   咬了咬朱唇让自己清醒过来后,她低下头去将散落的纸张和信封拾捡起来,装到锦盒里面去。打开锦盒她才发现,里头还装了几个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小动物,既可以做摆件,也能做镇纸。   她蓦然想起徐晏临去河西前,曾对她说的话:河西一带盛产玉石,等回来的时候要给她带一匣子。   眉眼间浮上了一层烦乱,顾令颜按了按额角,匆匆将剩下的东西全部塞进了锦盒里。但池边风大,还有几张薄薄的纸被西风吹到了别处,只能抱着匣子起身去找。   她想要装作没看到过这个锦匣。   找回了几张后,还剩下最后一张被风吹得到处乱飞,顾令颜懊恼地追着,突然间撞到了一块坚实而温热的地方。   她胳膊被撞得有点痛,面前是个着玄色衣衫的人,她正正好撞到了人家胸膛上。   “怎么了?”那人轻声问她,“急急忙忙的在找什么?可有撞痛你?”   顾令颜摇了摇头:“没有。”她拧着眉头说,“这个匣子打翻了,里头东西跑了出来,我在找呢。”   甫一说完,她粉白的一张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刚才拿到声音太过于熟悉,她惨白着脸色抬起头,神情呆滞而无措的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面色苍白,眼里带着慌乱和懊恼,原本朱红色的唇瓣失去了血色,连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着。   徐晏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轻声问她:“谁欺负你了?”   顾令颜回过神后后退了一步,用力的扣着那个锦匣,指节处泛着白,似要将手指嵌进盒子里一样。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   要是早知道来人是他,她就不会说锦盒的事了。   今天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怎么顺,她下次出青梧院的时候,是不是该让侍从帮着看看黄历?   顾令颜犹豫不决的想着,看着自己手上抱着的那个锦匣,一瞬间觉得像个烫手山芋一样。   想要扔掉,但现在却明显不是个好时机。   她慌慌张张的无措模样,怎么可能是没事的?   “告诉我是谁?”徐晏柔声哄着,仔细回想了片刻,他问,“可还是那日在蓬莱岛那个人?”   想起那个屡次诋毁、甚至意图陷害顾令颜的人,徐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有些后悔那日的惩罚是不是轻了点。   他是不是该另外再罚一次?   “我再让人去教训她一顿?”徐晏拧着眉头问。   顾令颜微微低着头说:“没有人欺负我。”据说谢琳这段时日被谢家给看管了起来,连门都出不了,去哪欺负她?   但徐晏显然是不信她的说辞的,只以为她是不想同他说罢了,忍不住说:“颜颜,你从前,从不瞒着我这些的。”   以前的顾令颜,便是被四皇子说她官话说得不好,都要哭着来找他告状。直到他找到由头把人给揍了一顿,方才破涕为笑。   “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何况那是以前,你提以前做什么呢?”顾令颜淡声问他。   真说起来,徐晏有时对她也不算太坏,只要是她再三请求的事,他嘴里说着烦,基本都会去做。   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对她嗤之以鼻的态度,真让人忍受不了。   “没人欺负我。”顾令颜又说了一遍,慢慢垂下了眼眸。   徐晏的目光跟她一块落在了那个锦匣上,看了她一眼后迟疑问道:“颜颜,你……”   他想起刚才她说匣子打翻了,再结合她的神色,那就是说她已经看过里头的东西了?   “没看,没看。”顾令颜矢口否认,又指了指不远处飞舞的一张纸说,“只是里面的东西飘散了出来,我在找而已。”   微风吹拂着少女的裙摆,绛色纱裙轻轻晃动,将她衬得飘然若仙。   徐晏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阔步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将那张最后挂在了枝头的纸给捡了回来。   往回走的路上,徐晏紧抿着唇,有些不大高兴。他将盒子交给沈定邦的时候,曾说过是要给他陪葬用的,倘若他真的死了,是不愿意让颜颜看到里面的东西的。   也幸好他现在还没死,但沈定邦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个东西都保管不好?   看着他浓眉紧锁,顾令颜心里有些忐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看了里面的东西而生气。待人走过来后,她将锦匣往徐晏怀里一塞:“这盒子放在游廊里,我不小心打翻了才看到里面东西的。殿下放心,我待会就当没看到就是了。”   迅速将话一股脑的说完后,她转身欲走。   但却被徐晏给拉住了手腕:“颜颜!”他声音有些急切。   还有什么事?顾令颜疑惑地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徐晏凝着她看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里面的东西,你看了也无妨。”   顾令颜先是怔了一会,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手腕被他给握住了,温热的触感传来,他常年习武,手心里本就有薄茧,此次去了趟河西,掌心似乎更粗粝了些,隔了层薄薄的衣衫握着她的手腕,很是不舒服。   她甩了甩手挣脱开来:“我没想看的。”   少女的眼中染上了一点不高兴,原先失去的血色又重新浮现在脸上,白皙的脸上里透着一点点的酡颜,将她的面容衬托得愈发秾丽。   徐晏的眸子里盈了一点点笑意,他打开匣子,将几个羊脂玉摆件拿了出来,轻声说:“当初本来说好了,要给你带上一整匣子的。可后来出了事,没能挑够好的,只有这么几个了。”   这么几个还是他在删丹时候,急急忙忙买的。   战事快结束的时候,他本来准备战后立马就给她买上好几匣子,哪料到突然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他怕长安乱起来,一刻都不敢耽误的往京城赶,竟是没买成。   顾令颜看这被他托在手心里的玉羊玉兔等物,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不用了,我阿耶和我三哥,给我带了许多回来。”   徐晏当然知道顾证给她买了,但却只笑了笑说:“他们带的是他们的,我带的是我的。”顿了一下,又道,“我待会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顾令颜没说话,她心里有些慌。   徐晏也不强求,虽没有回应,但却自己同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顾令颜从未觉得徐晏能有这么的聒噪,仿佛以前的寡言少语,全都是装出来的一样。现在的他,话多到甚至令她不安,想着要不要请个医士过来给他看看。   “我上次听说,你让顾证帮你画一幅河西的景色。”徐晏从锦匣里抽出了一份画,温声道,“我不知道他给你画了没有,但我给你画了一幅,你瞧瞧喜不喜欢?”   一张轻飘飘的绘了长河落日图的画纸递到了面前来,顾令颜僵在那,没接。更甚至于,她还有再后退一步的冲动。   徐晏唇角挂着笑,弯了弯眼睛,柔声哄她:“你看一眼吧,若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我拿回去改。”   说着,他又往前递了递。   顾令颜眨了眨眼睛,卷翘的眼睫也跟着翕动,俩人僵持了许久,她最后还是没有结果来,而是看着自己面前的画,粗略的扫了眼后,点出了几个问题。   “好。”徐晏应了一声,“这几个地方我一向不怎么会画,回去后试着改改。”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顾令颜的脸色,试探着问道:“颜颜,你帮我改一改好不好?”   顾令颜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轻飘飘的一眼,徐晏立马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他本就是试探着一问,被无声地拒绝后也只是轻笑了一声,将画作收回了匣子里。   看着他的动作,顾令颜出神许久,忽而问他:“你何时写的那些东西?”她从未见过这些,而一张一张的信居然装了满满一匣子。   听到她问起,徐晏收拾画的动作倏尔顿住,手指一点一点蜷了起来,紧紧抿着薄唇,眼帘微垂。   从顾令颜的角度,能看到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还有拧成一团的浓眉,已经绷得紧紧的凌厉下颌线。他许久未曾说话,顾令颜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便叉手道:“刚才想起来随口问了一句,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我先回去了。”   正当她要转身离开时,徐晏低声道:“在河西的时候写的。”   “什么?”顾令颜有些没听清楚,怔怔的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已经说出了口后,剩下的东西似乎没有那么难叙述了,徐晏扯着唇角,温声说:“是我在河西的时候写的,河西夜里寒凉、战事紧张,我在案几便处理完政务后,便会给你写上一封信。”   多的时候是每日都会写一封,即便是少的时候,三日至少也会写上一封。   顾令颜有些讶异的抬起头,而后又撇开了眼去,看着池岸边枯黄的树。   “我知道你不想收,也不想看到我的东西,便没让人送回京城来烦你。”徐晏敛去了先前的不知所措,似是自嘲的笑了一声。   “有时夜里,我听着外面风沙肆虐、战马嘶鸣的声音,便会想着,倘若你在这儿,定然是要害怕的。”徐晏声音轻缓而低沉,“可有时风烟俱净、天朗气清的时候又想着,你在该有多好。”   徐晏深沉的视线落在她的发梢上,柔软的发丝如鸦羽般轻柔润泽,他又想起来中秋那日的事,温声说:“你寄给顾证的那幅画,真的是我在地上捡的。”   顾令颜转过头来看他,稍稍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又提起了这件事。不过这幅画现在已经到了顾证手里去,旁的事都不重要了。   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徐晏愈发急切的为自己辩解:“我从番和赶往删丹后,你寄给顾证的信件正好送到,从信件里面掉了一幅画出来,他没注意到。”   他的呼吸声急促不已,声音也跟着带上了轻微的颤抖:“我趁他走了,便从地上捡了起来,认出来是你的画,便没给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   “徐晏,一幅画而已,我也只是随意画的几笔。”顾令颜揉了揉眉心,满脸的疲倦。   她就不该留在这听他说话的。   先前就该溜走才是。   徐晏扯着唇角笑:“是啊,一幅画而已。”默了良久,方道,“可那却是我怎么求也求不来的东西。”   他攥紧了拳,声音里带上了哽咽:“颜颜,一幅画而已,可我却没有。甚至于……我只能从别人手里捡来。”   “你不知道,我当初发现是你作的画时,有多高兴。我怕顾证发现了被他要回去,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来看上一眼。”   顾令颜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晏眼底一片猩红:“我只有这幅画了,所以才藏到了袖子里,怕被别人给夺走。”他颤抖着声音,哽咽道,“颜颜,我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就一眼。” 第97章 “只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轻柔的风从远方池面上拂过来, 顾令颜的发丝被风吹到了脸上,细软的发尖挠着脸颊,有些痒痒的。   顾令颜看着他泛红的眼尾, 一时间怔在那,没有心思去将发丝从脸颊上弄下来,拂到耳后去。   眼前徐晏说喜欢她的模样, 同这几日困扰她的梦魇又重叠了起来。他时而满脸嫌恶地说说烦透了她,时而又温柔而炽热地说喜欢她, 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   幻象与现实交替着出现, 顾令颜一下子变得恍惚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 轻声道:“你别再说了, 别说了。”眼前的人和梦境里的重合了起来,她缓缓眨了眨眼睛, 却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现实,哪个是虚幻。   她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柔, 半点威慑力都没有。但徐晏的面容却随之柔和了下来:“好,我不说了。”   似是怕她不高兴, 徐晏又重复了一遍, 温声说:“我不说,你别生气了。”   “徐晏, 我没生气。”她低声唤了他一句,低垂着眸子别过头说, “时候不早了,你回宫用膳去吧。”   听出来她声音里勉力维持的平静和淡然,徐晏感觉心脏被攥紧,哀声道:“颜颜, 别这样不理我,好不好?”   说着让她看他一眼就好,可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要她长长久久的看着他,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他想要她的目光只放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想要他的颜颜能待他如初,和从前一样喜欢他、和从前一样对着他好。   倘若她是厌倦了对他好,那可以换他来,换他来对她好。   只要她不拒绝,便足够了。   顾令颜回眸看了他一会,凝声问道:“徐晏,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他凝望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哀求道。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但一双星眸却又固执地盯着她看。   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就变了。   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全都是他的错,是他亲手将颜颜推远了。   顾令颜捏了捏指尖,先前的怔神和恍惚回转了过来,她哂笑了一声,轻声问:“徐晏,你是不是醉了?”若不是醉了,如何说得出这些话来?   “没有饮酒。”徐晏快速否认了,随后放软了声音对她说:“颜颜,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后面的话他几乎要说不下去,几度哽咽了下,终是放弃了。   他扯着唇角笑:“我知道是奢望,可却还是想问你,我们之间,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还像从前那样?”   面前之人的眼眸中带着无限的祈求,还有偏执。   顾令颜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如擂鼓一般,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清晰跳动声,她轻抿着唇,微微垂眸掩去思绪。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徐晏从锦匣里拿出了一张花笺,声音轻缓而又低沉地说:“从番和城出来时,我以为我会死。”   他的手指蜷得很紧,将花笺边缘也给揉皱了。   “我想着,再给你写最后一封信吧。”徐晏看着她,刻意放柔了声音,“然坐在案几前想了许久,提起了笔,最后竟是不知道该给你写些什么。”   “后来我便想着,唯有祝你年年岁岁,长乐未央。”   “后来我又想着,万一我活着回来了呢,若我活着回来,我定然还是想见你的,于是我又加了两句诗。”   那张花笺先前就是放在锦匣最上面的,顾令颜闭了闭眼,想要躲开他的视线。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那两句诗是什么: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幸而我没死,后一句,也就不需要了。”   “徐晏……你别这样。”顾令颜颇有些狼狈的别开了头,相识数年,她从未见过徐晏现在的模样。哀戚之色溢于言表,原本桀骜的面容布满了阴郁,眸子里也失去了光。   顾令颜一时间有些无措,被他身上的气息所困扰,她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想要离他远一点。   徐晏抬起手想要触碰一下她带着慌张的面颊,在即将接触到时,又似突然惊醒,将手给缩了回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凝眸看着她,轻声说:“出城前,我将东西给了沈定邦,原本是想要他帮我交给你的。”   “可后来我又想着,我都要死了,还给你看这些东西干什么,只会让你后半生不得安宁。”   “既然如此,不如给我陪葬,也算是给我留个念想了。”   日影向中间偏移,金色的光洒在粼粼水面上,随着水波而不停地跳动。原本从池面上拂过来的萧瑟的风,突然间变得轻柔缱绻,一下又一下拂过人的面庞。   顾令颜缩在袖子里的手蜷得更紧了些,深秋里炽热的光沿着廊檐,洒在了她脸上。   少女的半边面颊被照得透亮,原本就白皙的面庞,更是仿若一块泛着温润光泽的羊脂美玉。盈盈杏眸里也是一片光在里面闪动。   因心下慌乱,身子便有些不怎么沉稳,以至于凌云髻上插着的那支楼阁金步摇下坠着的流苏,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在耀目的光华下,隐隐流淌着光泽。   “颜颜,我是喜欢你的,不是因为你上回问我的什么不甘心。”他缓着声音试图去解释,想要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我从未想过让你做什么贵妃,只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她那么好,他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去做妾室。   顾令颜轻轻眨动了几下眼睛,她朝着游廊外面看了一眼,淡声道:“徐晏,我该去正院用饭了。”   这样的太子,令她觉得陌生、而又无所适从,以至于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复他。   甚至于,只想低着头远远地避开。   徐晏知道除非有什么意外状况,只要顾审或杜夫人在时,顾家众人都是要去正院用膳的。   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去吧。”   看着顾令颜仓皇转过了身子,正要迈步离开的时候,徐晏又忽然唤住了她。   顾令颜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便皱着眉头问:“徐晏,你如今怎么话这么多了?”他以前不是最讨厌她话多么?   看着她颇带恼怒的神情,徐晏轻笑了一声,眸子里流露出些许柔和,伸手扯了扯她的披帛:“这个掉地上了,小心等会绊一跤。”   顾令颜垂眸一看,果真是自己那条百草纹茜色泥金的披帛拖到地上了,此刻另一头正被徐晏给攥在手里提了起来。   她红着脸将披帛拽了回来,重新在衣襟上挽好,随后又瞪了眼徐晏。   不过片刻,她掉头疾步往正院走,似乎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几乎是慌不择路的沿着游廊朝府中深处而去,连周遭的景致也无心再去欣赏。   徐晏唇角挂着三分笑意,凝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知道小团花纹绛色裙摆最后消失在转角处,他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锦匣后,他沉思片刻,抬步朝着同顾令颜相反的方向而去。   沈定邦刚从顾证的房里出来,准备去找顾立信,却刚刚好在院门口和太子撞了个正着。   他挑了挑眉,站在那行了个礼:“这个时辰了,殿下还不回宫去么?”   一看到他徐晏就满肚子的火气,勉强压抑着怒气问道:“孤将这个匣子拿给你保管,你怎么给了颜颜?”他心知顾令颜根本就不想收他的东西,便也从未奢望过将锦匣里的东西送给她。   沈定邦先是怔愣了一瞬,才想起来了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他脑海里先是一片空白,而后方才迟疑说道:“这……许是我刚才准备拿给殿下,却不小心给落在游廊那了。”   “你!”徐晏恨不能给他一拳,将将伸到一半的时候,又把拳头给收了回去。   只因他看到沈定邦毫无畏惧的看着他,眼中似乎还带着点……跃跃欲试?   怎么?他是想再挨一顿打,然后装可怜么?   他想起上次明明到处都是伤,偏偏脸上没有半点痕迹。而沈定邦就因为脸上的那丁点伤势,装得像模像样的,让颜颜围着他转了许久,关怀备至,甚至于以为是他单方面殴打沈定邦。   不但如此,甚至于,她还为了沈定邦而冷眼看他。   想到这儿,徐晏的眸色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故意的?”   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可不能为了个沈定邦就功亏一篑。   “真不是。”沈定邦感觉自己现在就是有理没处说,他有些懊恼地踱了两步,无奈道,“更何况,我又凭什么要将你的东西给三妹妹?”他闲的没事做么?   徐晏一下子愣住,也心知沈定邦说的话没错,他恐怕宁愿将自己的东西扔了,也不会让颜颜看一眼的。   思及此,他挥了挥手,敛眉道:“知道了。”   太子在门口的动静,顾证早就已经听到了,待沈定邦一走,他就猛地从里面打开了门,拖长了声音道:“哟,我当是谁呢,殿下可是来还我的画的?”   徐晏僵了一瞬,方道:“你自己不注意,将画掉了出来,同孤有什么关系?”   “殿下能不能要点……”顾证满脸扭曲的看着他,将话说到了一半,剩下的留给他自己体会,“连我妹妹给我的画都偷,你以前得的还少了不成?”   顾证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徐晏紧抿薄唇站在那,身子僵硬不堪。但又不得不承认顾证说得没错,颜颜从前,确实经常送他画作和别的礼物。   但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收到过颜颜送他的画了。   “孤何时偷你的画了?”徐晏拧眉道,“你自己不在意,孤喜欢就捡了起来收着,竟还赖上孤了。”   顾证低骂了一句,一脚将另外半扇门给踹开,随后让徐晏跟着他进去,一副要跟他好好清算清算的架势。   院里伺候的侍从见俩人要干架的样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但又怕被伤及无辜,磨磨蹭蹭的在那看了许久,不敢上前。   进去后,顾证又将门给踹上,压低声音道:“听闻崔大将军要在河西整顿兵马,约莫得等到冬至前后,方才回京。”   徐晏揉了揉睛明穴,敛眉道:“孤知道。”   不过片刻,俩人的声音逐渐压低了下来,即便是贴在墙外,也几不可闻。   -----   顾令颜去了正院后,却发现自己去早了,还未开始传膳,便先陪着杜夫人坐了一会。   “你祖父和你阿耶还在商量事,让咱们晚些用饭。”杜夫人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轻声说了一句,又小声抱怨道,“他们两个也真是烦人,就不能吃完了再去说么。”   顾令颜抿唇一笑,随后拿着茶盏给杜夫人斟了杯清茶,轻言细语地安抚了好一阵,才让她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杜夫人捻了捻她的衣衫,温声说:“等再过几日,要让针线房的人过来给你制冬衣了。去岁时候你祖父得了几张白狐皮,拿来给你做件袄子?”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顾令颜便乖乖巧巧的点了头:“好啊。”其实她衣服挺多的,去年做的冬衣有几件都还没怎么穿过,但祖母的好意她也不可能会去拒绝。   其余人陆陆续续的都到了,不多时,顾审和顾立信俩人也从外走了进来,俩人眉宇间都有些沉重。   顾令颜溜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李韶忽而问道:“三郎呢?定邦都来了,他怎么不见踪影。”顾证往常用饭是再积极不过的,这还是少有的时候。   顾立信环视一圈,皱着眉头问:“都什么时辰了?我看他是想挨收拾了。”说着,他便招手唤来侍从,准备让人去将顾证给寻来。   派去的仆从还没出正房的门,迎面就瞧见了顾证的身影,急忙俯下身行礼:“三郎。”   顾立信闻言抬起了眸子望过去,正准备张口骂他,却在看到他身边那人时生生止住了口。脸上原本的淡然之色消失殆尽,面容一寸一寸的皲裂,差点觉得自己一口气提不上来要去了。   看着徐晏气定神闲随着顾证阔步走进来的模样,顾令颜怔了一瞬,随后便觉得面前的蜜煎橄榄都不香了。   顾证解释,已经到了正午用膳的点,太子便提出要留在府里用饭。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太子非要赖在这儿的。   徐晏也没反驳,甚至于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只沉默着落了座,又问候了杜夫人几句。   饶是烦他如杜夫人,面对他这体贴关怀的样子,也没法子完全不加以理会,只能时不时的附和几声,免得失了对太子的礼数。   用过饭后,徐晏并未在顾家久留,拿了几样给杜夫人等人礼物出来后,径直告辞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杜夫人将礼盒打开瞅了眼,发现送他的东西是一组古玉佩和一对蓝田玉镯子,两样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她也不由得哂笑了声,随后将盒子交给侍女:“拿下去收起来吧。”这东西岁贵重,但她也没到非其不可的地步。   众人离去后,顾审和顾立信还在厅堂里坐了一会,俩人偷偷摸摸弄了点淡酒,装作是茶水,时不时的轻啜两口。   “你还是接着熬着吧,此次老萧空出来这个位置,圣人那边肯定不会让你上去。”顾审拿着白玉小盏抿了一口,声音淡淡的。   顾立信眼中有些怅惘,只轻叹了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应了。   此次萧中书令的父母双双亡故,因他需丁忧数年,除非朝中无人可用圣人夺情,中书令的位置总不可能一直给他留着。   算上顾立信,中书省一共有两个中书侍郎,此次中书令的人选基本也要从这两个里头挑出来。   但侍中和中书令皆为真宰相,皇帝如何会让父子二人同时为相,且都任一省长官?   “圣人因为当年太子的事,反倒更愿意重用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顾审轻叹了一声,他这么多年都熬到这个位置上了,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得皇帝信任和重视,反倒是初初受到猜疑和掣肘。   侍中掌出纳帝命,始置以来就是天子近臣,但若不是他自己抓稳这位置,皇帝早就把他给架空了。   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浮起来的絮状物,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君臣之伦,比于母子。只是君既然不慈,又怎么能去要求臣孝?   -----   用过饭出来,顾令颜问起番和城被围的事。   犹豫了好一会,沈定邦将大致经过给她说了一遍。顾令颜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徐晏为何要写那两句诗。   她含笑看着沈定邦:“沈阿兄顶住突厥压力守住番和,圣人定然是要嘉奖的。此次回来后是准备再去河西,还是外放呢?”   沈定邦摇了摇头:“暂时还不清楚,要看圣人的意思。”顿了一会,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含笑说,“回京的时候,我在郊外看到玄云观的银杏叶子金黄一片,你可想去看看?”   她今年还没去过玄云观呢,顾令颜提起了一点兴趣,不由得问道:“何时去呢?”   “我明日要去一趟我姨母家。”沈定邦声音清澈温和,“你定个时间,到时候告诉我一声?”   顾令颜想了一会,便颔首应下:“那成,等我想好了什么时候去,就派人去跟阿兄说。”   俩人在池边分开,沈定邦去寻顾证和顾谚了,顾令颜婉拒了顾容华邀她过去打叶子牌的提议,慢悠悠的往青梧院走,准备回去睡个午觉。   坐在妆台前卸下钗环净过面后,绿衣带着个小丫鬟给她铺好床、放下床幔,随后退了出去。   因刚净过面,又是秋日,脸上有些干干的,顾令颜便挖了一点面脂在手心,一点一点的涂到了脸上。   正涂抹着,余光却骤然瞧见,窗台上摆放着数个羊脂玉摆件,玉羊、玉兔、玉龟种种,同她先前在那个锦匣里头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98章 她一定把这些东西全都摔……   卧房的轩窗被叉杆高高撑起, 许是刚才婢女们出去的时候忘记关了,深秋风大,吹在人身上发凉。   顾令颜踩着地衣信步走了过去, 哪怕还穿着襪子,脚上还是被凉得一哆嗦。   正午明亮的光从窗户里泼洒进来,那一排小巧的玉摆件沐浴在光下, 衬得玉质越发的的润泽,光线似乎能从玉中透出来。   她突然想起来徐晏先前说, 他待会要给她送过来。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 刚才用饭的时候徐晏也没拿给她, 以至于都已经忘了这档子事。   却没想到, 会直接在自己的窗台上看到。   羊脂玉本就名贵, 这些摆件又雕工精湛,只一眼就知道定然价值不菲。瞧着, 似乎还跟顾证送她的有些许相似。   数个摆件放在窗台上,模样娇憨可爱, 甚是好看。   排成一排的乖巧样子,似乎是在讨好她。   但顾令颜的心情却有些不好。阴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一堆摆件良久, 眸子里的神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她有些炸毛了。   徐晏这是什么意思?   她跑去妆台的柜子里拿了个小匣子出来, 将那堆羊脂玉一个一个的塞进小匣子里头去。一面塞着,一面暗想下次若是再碰着他, 她一定把这些东西全都摔到他脸上去。   先前只想着他若是送来了,她不收就是了, 哪能想到他直接放到了窗台上面?居然还一个一个摆得整整齐齐。   顾令颜心里恨恨想着事,等将这些玉摆件全都收拾进了匣子里后,她左右环顾了一会,总觉得没地方去放这些东西。   于是心一横, 直接扔到了窗外。   现在外面待着吧,等她什么时候用空闲了,再出去拾掇拾掇,然后趁着下次再见到太子的时候,直接扔到他脸上去。   心里将一切都打算好了,顾令颜原本有些沉郁的心绪一下子好转。她拍了拍手,将叉杆取下,令轩窗半阖,使其既能透气又不至于让屋子里太亮堂。   将窗边的一切都整理完了后,她走到镜子前将剩下的最后一支碧玉钗卸了下来,披散着满头的鸦青色发丝,掀开被子盖在身上。   深秋的冷意已经快要透到了骨子里,锦被早已从夏日的薄衾换了床厚的,就连床垫也是软乎乎的。甫一在被子里躺好,顾令颜便觉得像陷在了云端一样,晌午的困倦袭来,她打了个呵欠后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甫一闭上眼没多久,她眼前又浮现出了徐晏模糊的面容,从前困扰过她的梦境又涌了上来,他一脸不耐地看着她说:“我这些年真是烦透了你。”   许是已经习惯了这场景,顾令颜心里并未有半点波动,甚至于也冷眼看了回去,唇角噙着抹讥讽的笑。   画面旋即一转,又变成了徐晏扯着她的手,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声音说:“颜颜,我喜欢你,别这样对我。”   顾令颜想要抽回手,发现徐晏看似没有用力,却将她拽得紧紧的,令她半点都挣脱不得,手腕只能被他给牢牢握住。   “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压低了声音祈求她,“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你理理我吧。”   明明没有风,但她却莫名的觉得有点冷。这些都是他曾说给她听过的话,顾令颜没有半点动容之意,只站在那冷冷地看着,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穿过他带着痛意的眼眸,顾令颜仿佛看到了番和城被突厥大军包围时,他坐在烛火下,提笔凝神看着一张花笺,细细思索的模样。   更漏滴答声传入耳中,时间都像静止下来了一般。或许只是须臾,或许过去了数个时辰,他终于颤抖着手缓缓落笔,沉静的眉眼在烛火映照下愈发的隽逸出尘。   似是察觉出房里多出了个人,将信写完,徐晏搁下笔后突然间抬起了头。   被他幽深暗沉的那双眸子一望,便会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止住片刻,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全都无所遁形。   “颜颜。”他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絮絮低语,“我从未想过要让你做我的贵妃,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青年身上的气息太过于强势,虽说着温柔而缱绻的话,但他低语时所带给人的压迫感,却逼得顾令颜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不答话,他便一直看着她,眸子里溢满了温柔和执拗。   顾令颜愈发不敢应下他的话,连连后退了数步。眼见着太子起了身要上前,她又看到了在九成宫时初次梦到的场景。   高大的男子穿着十二章纹衮冕,一脸淡漠的看着她,身侧是宦者尖细的而阴郁的声音,说着要册封她为贵妃的话。   两样场景交替着出现,顾令颜奋力想要从梦魇中挣脱出去,她猛地睁开了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抬手摸了摸额头,发现上面布了一层细汗。   床幔前人影晃动,她微微转过了头,才发现是绿衣端着铜盆进来打算唤她起身。   “娘子这么早就醒了?”隔着帐幔看到里面人的动静,绿衣惊喜地唤了一声,先将铜盆放下,而后在桌案上倒了一杯水端过来。   顾令颜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水,将杯子递还给绿衣后,屈膝坐在床上,两只胳膊抱着腿,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头去。   才刚刚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她的意识还是一团朦胧,心口还留有余悸的剧烈跳动着,需缓上一会才能完全清醒。   -----   从顾府出来后,徐晏没选择骑马,而是罕见的乘车回了宫。他先去了一趟紫宸殿见皇帝,讨论了一会在河西收复大的地上如何设州郡。   许是愧疚补偿,还是为了别的缘故,皇帝最终将这件事交给了楚王去办。徐晏对此并无任何表示,就连丁点不悦的情绪也未曾在脸上显现出来。   从紫宸殿回东宫不算远,不过片刻的工夫就能走到,但他没直接回东宫,而是先绕了一圈打算去一趟清思殿。   秋日深深,宫道上栽种的无边梧桐枯叶簌簌往下落,将青石砖铺了层满满的赤金色。下午的太阳照在上面,发出璀璨的晖光。   革靴踩在那一层枯叶上,声音清脆。   前方宫宇千重,徐晏突然便忆起少女眸中也曾盈着一汪水光,问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哪怕是一丁点的。   他那时觉得这样的问题太过无聊,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便没有回她。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想着等过上一会,她自个情绪平复下来就好了。   但那人掉头就走了,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在原处等他。   如今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喜欢她,却没能得到她零星半点的垂怜和信任。他不禁想着,倘若当初、倘若他回上她一句,是不是就跟现在不一样了?   太液池边上的凉亭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徐晏寻声抬头看了过去,发现是越王和七公主坐在里面说话。看到他,俩人都有些惊讶,尤其是七公主,似乎还瑟缩了下。   他似乎许久没见过七公主出来了?   越王站起了身想要同他打个招呼,但徐晏对俩人恨之入骨,完全没有理会的心思,对俩人的遥遥行礼视而不见后,阔步往清思殿而去。   “三兄也太过分了些。”宜春公主望着徐晏离去的方向,转动了下手里的茶盏,“我也就算了,大兄是长兄,他怎么能就这么无视了?”   越王脸色不大好看,他看了宜春一眼后,却缓声道:“七娘,你这么多年,还是没学会谨言慎行?”他当然听得出来宜春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因此而有些恼怒。   宜春一噎,心中划过一丝暗恼,对越王的态度十分不满,按捺住脾气没有发作。   被送到大角观给皇帝抄写包裹丹药的经文时,她曾数次想要求见皇帝和朱贵妃,但都见不到俩人的踪影,观里的侍从也一直在搪塞她。   快出降时终于不用抄经文了,结果直到出嫁前夕她才知道她的嫁妆才那么点,甚至于连公主府都没有一座!   跟前面的几个姐姐还有她自己从前的日子一对比,她才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艰难,成婚后她屡次进宫都去拜见朱贵妃,想要重修于好,却每每都被无视她的示好。   她这便知道,贵妃这边是讨好不了的了,不仅讨好不了,太子甚至还想弄死她。   反正都已经嫁到了白家,既然如此,她还不如转去上大兄的船。   “大兄,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宜春颇有些不悦的扫了他一眼,轻哼了几声。   她公公如今刚做上左骁卫大将军,掌管整个左骁卫府的禁军,越王讨好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为了这点小事得罪?越王有些无奈地附和了几句,反正宜春比他小那么多,他哄几句也不吃亏。   太液池养了许多锦鲤,宜春一边漫不经心的撒着鱼饵,一面轻声说起了浔阳在安义坊弄的济慈堂的事。   这半年以来,浔阳同越王的亲密关系大不如前,浔阳态度上的转变,越王隐隐有所察觉,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束手无策。   想起浔阳弄的那个济慈堂,越王暗忖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宜春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起身送他,心里暗自冷笑了声。这人竟是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二姐早就不要他了,竟然还妄想巴上去。   夏日里河东郡来的流民早就被安置好了,大部分都重新回了本郡,原本用来给流民施粥的济慈堂,如今演变成了照顾无人奉养的老人和孤儿的地方。   当初听顾令颜转述时,顾若兰一听就知道是浔阳想替自己扬名,借此在身边聚集更多的人,但她还是同意了加入。   她每隔几日都要去一趟济慈堂,今日刚好浔阳和其余几人也在,俩人说了几句话后顾若兰便入内去处理堂中事物。   因顾若兰算账比旁人强,故而堂里的大小进项出项都是由她来管理的。   下午的阳光沿着窗牖进到屋中,爬上了她面前的账簿,顺带分了点余晖给她的捏着纸页的莹白纤手,暖融融的感觉拂遍了全身。   她刚将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却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仔细听了会,依稀辨认出是越王的。   不知越王在外面和侍从说了些什么,不大一会她的房门就被扣响,随后吱呀一声被推开。看到她后越王愣了一下:“我以为是我阿姊……”   浔阳小憩的屋子在隔壁,顾若兰挑了挑眉头:“大王走错地方了?”   越王先是尴尬的点了点头,但却没立刻退出去,反倒是轻唤道:“二娘。”   年少时的倾慕最为深刻,看到顾若兰,他就不禁想起了当初和别的少年郎一样,围着顾若兰打转的时光。   只不过对于他的屡屡示好,顾若兰当众回绝过不止一次。   但他总觉得,顾若兰之所以屡次拒绝他,是因为顾家的原因。顾家不许她嫁给他,所以她才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否则他一个亲王、堂堂皇长子,她有什么看不上的?   “你近来过得可好?”越王缓缓走进屋中,低声问着她,语声沉沉。   顾若兰微微一笑:“好得不得了。”就是这会看到他这张脸有些倒胃口,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越王入内后,将房门轻轻掩上,叹息道:“这儿又没有旁人,你大可将心里的想法都说给我听。”   顾若兰看了眼他身后虚掩上的房门,勾了勾唇角,嘀咕道:“是啊,这儿也没旁人。”   越王:?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还是走进了几步,试图继续询问她的近况。   眼前被一片阴影覆盖,顾若兰皱了皱眉头,倏尔拿起桌案上的水盂,猛地朝越王脸上泼去。   她暴起太过突然,越王来不及躲避,被兜头泼了个正着,水滴顺着脸颊和发丝往下淌,打湿了大半衣衫。   还不等越王有所反应,顾若兰又隔着桌案薅住越王的头发,使劲摇晃着。   头发被薅住,越王吃痛间少了抵抗的力气,一个不查就被顾若兰给按倒在了桌案上。   顾若兰一边揍他一边骂道:“敢欺负我妹妹,你活腻歪了是吧?”   “我没、我没欺负啊。”越王被按在桌案上动弹不得,只有一张嘴能说话,极力否认着顾若兰的问话。他根本没能把她怎么着不说,还被徐晏给关起来折磨了好几日。   后来在河西,他又被顾证徐晏二人合起伙来关在删丹城,煎熬了数月。   就这样,能说他欺负了顾令颜?   顾若兰闻言愈发的生气,下手也更为用力:“你再说一遍?啊?”她眸色发红,脸上尽是阴翳之色。   “确实没有啊——啊——”越王杀猪般的叫声响起,因太过于响亮,惊扰到了旁边厢房。   浔阳闻声赶了过来,刚一推门就看到自家弟弟被顾若兰按着打,她差点一个仰倒栽下去,回过神后立刻上前劝架。   见是浔阳公主来了,顾若兰不好当面得罪她,便放开了越王,将他从案上推起来的时候顺带掐了一把。   “可是他冒犯你了?你说与我听,我给你做主”浔阳按捺着怒意柔声问,她自然知道越王从前喜欢顾若兰的事,有心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蠢事。   “呀!”顾若兰蓦地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面前的越王,满脸的惊惶之色,“怎么会是大王?”   越王:?   浔阳也被她这声惊呼给震住,不解问道:“怎么了?”   顾若兰没有回她的话,对着越王规规矩矩的拜了一拜,脸上溢出了些歉意和不安:“方才屋里突然进来个人,我以为是什么歹人,情急之下才一阵痛殴。哪料到,竟是大王……”   她说是自己没看清是谁,失手将越王给打了一顿。   这话说出去谁信?   越王一阵憋屈,想要反驳她分明就知道自己是谁,但一想到顾若兰打他的原因,又不敢说出口。   浔阳显然也联想到了什么,她略一思索,便笑道:“既然是个误会,那就算了吧。”她又带着点责备之意的看着越王道,“你说说你,无端端跑进来别人屋子里,能不让人误会么?”   因着浔阳在中间搅和了一通,俩人的事便并未闹大,趁着浔阳将越王领走了,顾若兰也正好将济慈堂的账册处理完毕,遂骑马离开了安义坊。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想着李恒下午要在官署当值,她干脆派人叫了顾令颜出来,去东市的茶馆闲坐。   茶馆里的侍者上了两盏清茗,顾令颜轻啜了一口后,好奇的看着四周。   顾家所在的永昌坊靠近西市,且西市卖的东西也更珍贵稀奇些,她很少去逛东市,还是第一次来这间茶楼。   周围已经坐了不少人,瞧穿着和言谈,各行各业、各种身份地位的都有。不少人都在讨论着这次河西的战事,因是大胜,众人皆是情绪激昂、声音高亢,甚至有人当众赋诗。   “这儿有说书的人,不少人过来听。”顾若兰饮了口茶水,小声介绍道,“我从前未出嫁的时候,经常过来玩,可以听到不少有趣的事。”   下至城西赵家的鸡被偷了,上至户部侍郎家的儿子纳了十八房妾却不能生育,全都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各种消息都是半真半假的,但却有趣。   正巧到了说书人出来的时辰,众人的声音渐小,顾令颜也竖起了耳朵,露出好奇的神色。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别的缘故,今日他说的正是这次河西的战事,令在座众人越发兴奋。   顾令颜面前放了小碟切成块的杏脯,她拿银叉小口小口吃着,听到那说书先生从崔大将军说到平阳王,最后将话题落在了太子头上。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匣子被她扔在窗台下的玉摆件,手上不自觉的用力,差点将那银叉给掰弯。   “此次河西的战事,咱们太子殿下的功劳可谓是不小的。先是番和城被围太子出城求援,后是高越原之战,太子殿下率领亲兵和东宫府卫赶到,真真是宛如天神下凡!”   “若是没有太子……”   说书人将太子从头到尾夸赞了一遍,声音慷慨激昂,最后直言若无太子,大齐难以赢得这边顺利。   顾令颜觉察出了些不对劲来,她将手中果脯放下,皱着眉看向顾若兰:“阿姊……”这样夸太子,不是给他结仇是什么?哪个皇帝不忌惮正值壮年的太子?   “咱们回去。”顾若兰瞥了眼说书之人,开始盘算着这人已经在这说了多久了,她拉着顾令颜站起来往外走,“去告诉阿耶他们。”   深夜,徐晏尚在崇政殿中处理政务,清算完今年要拨给蝗灾地区的粮款,他将公文扔在一旁,略显疲惫的揉了揉眼睛。   歇了片刻后,他打开案几旁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沓纸,他将最上面的一张取了出来,纸上绘了一张小像。虽未完成,却能看出画上之人眉眼如玉、容颜秾丽。   他拿着支画笔专心致志的完成着这张小像,画上之人却神情灵动、眼眸清澈自然,唇角的一点笑靥,令她愈发的动人心弦。   哪怕心中早已描摹过千万遍,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殿内点着的无数烛火将整个殿堂照得透亮,放在案几旁的一对青铜鹿形灯台上烛火摇曳,从博山炉中散发出的沉水香悠悠沉沉。袅袅烟雾拂过画上之人的眉眼,徐晏的神色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正是要准备收尾的时候,他提笔打算在画中人的眉心点一点梅花花钿,殿内忽而被急促扣响,徐晏手上一抖,点花钿的位置偏了半寸,竟点到了额角去。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握着笔的手倏尔收紧,指节泛着毫无血色的白。   门仍旧在被不停地扣着,半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进来。”   亲信几乎是疯了一样冲进来,将手中密信奉上:“殿下,民间近来有了传唱殿下的戏文出现,极尽吹捧之能事……”   徐晏嗤笑了声,面上神情不变,却直接将手中画笔掰成了两截,沉声道:“严查到底。” 第99章 一辈子太长,而人心易变……   长安到了快要入冬的时候, 又恰巧是农闲,街市上到处都是闲逛的人。或是去东西二市采买东西的,或是去走亲访友的, 几乎要挤满里坊中的小道。   顾审今日休沐,照旧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打拳。见证了无数同僚壮年身故后,他越发爱惜自己的身体, 生怕自己这条命突然就没了。   正院就那么大点地方,他打着拳难免会有声音传出, 杜夫人尚在睡觉, 嫌他声音大便扔了个枕头出来:“你能不能滚去外面练?”   听出她没好气的声音, 顾审怕自己说话会令她更加恼火, 晚上又让他睡地板。也不敢说话, 俯身拾起那个枕头拍了拍,低低的哼了几声, 将枕头扔回了屋子里。   外面半天没动静传来了,杜夫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猛地推开窗牖一看, 顾审还真出去外面了。   “今天居然这么听话。”眼睛凑在窗户缝里瞅了一会, 杜夫人小声嘀咕了两句,又重新躺了回去。   从正院出来后, 顾审径直去了外院的书房,先是在院子里打了一会拳, 提前处理了部分今日的公文后。半个时辰后,他估摸着杜夫人已经起来了,打算去正院用朝食。   他刚抬步出了院子,却见到亲信从外匆忙过来, 急声道:“郎君,太子殿下来了。”   顾审:?   他确实是约了和太子今日见面,但他这么一大早跑来做什么?   那亲信是跑着来禀报的,不大一会儿,徐晏便出现在了顾审书房门口,温声道:“师傅。”顾审虽不再担任太子太师,但他叫习惯了,便一直没改口。   从河西回来后,他的气度越发的沉稳,周身气势恢弘、举止从容,即便仅仅是站在那,也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顾审抬眸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不动声色的将他打量了一遍,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年少有为的小郎君,怎么当初年纪轻轻的,就差点瞎了眼呢?   “殿下可用过朝食了?”顾审淡声问了一句。   徐晏何等敏锐?他是用过了朝食才出宫的,但听到顾审这一句立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轻声道:“未曾用过,师傅呢?”   顾审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管他是真没用还是假没用,反正他是饿了,便淡声道:“既然也没用过,那不如随我一块用?”   徐晏含笑应允,随着顾审入了书房。   俩人并未去正院用膳,而是让人将朝食端到了书房里用。   “那些戏文和传言,处理得如何了?”顾审一面掰着胡饼浸到汤里,一面淡声问着对面的人。   徐晏回道:“已经查封过了,只是这些东西已经传了有几日,且这些戏文编传也要时间,想来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顾审微微颔首,低头饮了一口汤:“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传到圣人那边去,若是圣人听闻过,那就不好办了。”当今多疑的性子,难保不要对太子加以打压。   更有甚者,动了杀机也说不准。   徐晏应了声是,俩人再无他话,沉默着用完了一顿朝食。侍从将残羹撤下去后,顾审起身,在书柜上一个青铜香炉处扭动了一下,随后猛地用力将靠墙的一排书架推开,露出了里面的密室。   密室内黑漆漆的,他先入内点上了烛火,才让徐晏跟着进去了。   将书架重新合拢后,徐晏道:“崔绍宁来了封信告诉我,他冬至前后就要回京。”   顾审挑了挑眉头:“这么快?”他还以为至少要等过完年。   他在心里盘算着徐晏手中的人马。此次去了趟河西,东宫六率对他号令的遵从今非昔比,且徐晏回京后又着手一一剔除里面的纨袴膏粱和废物。   如今的东宫府卫,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算了一圈后,顾审暗忖难怪皇帝当初给太子选的府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权势越大,他能不心慌吗?   俩人在密室中低声谈了许久,直到一根蜡烛燃了大半,顾审方才准备起身出去。   徐晏却唤住了他:“师傅。”   “殿下还有何事?”顾审挑了挑眉,说了这么久话,他有点渴了……   徐晏站起身,对着他拜了一拜,低声道:“师傅,我喜欢颜颜。”   他当初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更是知道顾令颜喜欢他、离不开他。   可直到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的那一刻,才明白有多心痛。   听到他这句话,顾审忽而有一瞬的恍惚。纵然按着太子这段时日的行事,他也猜出来太子的心意了,但只要一想到从前,他便总觉得不得劲。   更何况,他哪个孙女不是生得乖巧漂亮,又才学出众?满长安城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他孙女,幼时在吴郡就被许多世家抢着想要定下,难道他个个都要答应?   “这样么,然后呢?”顾审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声音浅淡,令人听不出喜怒。   徐晏立在他面前,身姿挺拔如劲松,沉声说:“从前是我对不起颜颜。只愿以后能弥补从前的过错,不再辜负她。”   青年声音恳切而低沉,还带着丁点的哀求之意。   顾审容色淡淡,瞧不出喜怒,只淡声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坐直了身子审视面前的青年,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击着,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响。   “我知道。”徐晏点了点头,抬眸直视顾审,眼底一片坚定,“师傅,我想娶颜颜。”   -----   顾令颜一大早就被朱修彤给拉进了宫里,原本是因着朱修彤快要到婚期,朱贵妃让她进宫去给她添妆。她嫌天气冷宫里又闷,硬是要拉着顾令颜陪她一块儿去。   “等待会从宫里出来了,我带你去西市。”朱修彤跟她盘算着,“听说这段时日又来了不少西域胡商,带了好些新的香料和精油香露过来。”   听到香料,顾令颜提起了一丁点兴趣:“有什么香料啊?”她房里原本点的几样香有些用腻了,正好可以调一些新香出来。   至于香露精油一类的,她则没什么兴趣。好的都供奉到宫里去了,私人鼓捣出来的,能有多少好的?   朱修彤想了好一会,不太确定地说:“似乎有苏合、郁金一类的吧?”   都是些常见的西域香料,没有什么多特别的地方,顾令颜一下子有些意兴阑珊。   她随意的应了几声,没有太当回事。   朱修彤显然是看出来了她心里想的什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哼哼唧唧地说:“又不是只有这些,只是我只认识这几样,至于别的,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行行行,跟你去看。”顾令颜有些怕了她了,担心自己不答应她还要一直说下去,只能无奈点了头。   俩人进宫时,正巧碰到浔阳带着未来晋王妃进宫,瞧见俩人时,她含笑问道:“你们俩个可是进宫来观马球赛的?”   今日有马球赛?   顾令颜愣了一下,她都不知道有这回事,遂轻轻摇头:“我二人是去拜见贵妃的,公主可是去观赛的?”   原以为俩人是去看马球的,她还想着能一道过去,谁知竟不是,便点了头说:“是呢。”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呀,这球赛都快开始了,你们俩也快过去,莫要让贵妃等急了。待会若有空,也可过去观战。”   顾令颜含笑谢过,目送浔阳走远后,俩人才重新抬步往清思殿而去。   一路上草木凋零,唯有少许冬日开的花,还有几株松柏尚是枝叶葳蕤。尤其是清思殿门口的一簇文竹,更是青翠欲滴。   瞧见俩人进来,朱贵妃指着顾令颜笑道:“你这坏丫头,上次还跟我说,等立秋凉快了就来陪我说话,眼瞅着这秋日都快过完了,竟然才来。”   没想到贵妃还记着这个事,顾令颜的脸红了红,温声道:“前段时间家里事忙,这不一得空,就来陪贵妃了?”   朱贵妃轻哼了几声,让俩人坐下,宫女们端着茶点鱼贯而入。   大多都是甜口和咸口的点心,顾令颜不大想吃,便只端着茶水小口小口的饮着。   “给你准备的添妆,都在后面库房里放着,你要不要去瞧瞧?”朱贵妃偏头问着侄女。   她被叫进宫来就是为了这事,闻言也没推辞婉拒什么,点头应下后起身随着女官去了后院的库房。   待朱修彤下去后,朱贵妃望着正小口饮茶的顾令颜,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三郎这段日子,是不是去找过你了?”朱贵妃柔声问了一句。   顾令颜一怔,捧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用力到指节都泛着一层白。她缓缓点了下头:“是。”   她眸子里盈了些不解的神色,惊讶于贵妃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说起来,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贵妃未主动在她面前提过太子了。   朱贵妃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温声道:“他可是去找你道歉了,想让你原谅他?”   “是。”顾令颜的声音很轻,又带着丁点的沉闷,令人辨别不清喜怒。   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能有什么不明的?早在徐晏屡次私底下去找顾令颜的时候,朱贵妃就明白过来,他这是开始上心了。   或许是失去后才认清楚自己,也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喜欢。   朱贵妃的眸光放在她身上,带着三分柔和之意,声音如清泉沥沥:“他如今,心里是有你的。或许从前也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他以前也确实惹了你伤心,说的话着实过分了些。原谅他与否,都在于你愿不愿意。”   当初人就在他面前时,他不乐意,现在等将人给气走了,他又开始巴着人家不放。朱贵妃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才养出了这么个蠢家伙?   顾令颜心里有些复杂,恰巧朱修彤从后院回来了,俩人便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姑母,你给我的添妆也太多了些,似乎比阿姊都要多。”朱修彤望着朱贵妃,小小声的撒娇,“我可不敢收,回头阿娘又要说我了。”   无论是嫁女还是娶妇,都是得依照长幼有序的惯例来,幼女的嫁妆少有能超过长女的。   朱贵妃捏着她的脸颊笑了一声,声音温和:“我是比照着你阿姊的份例来的,就多了几样东西。何况你和她不一样,平阳王府不穷,但是自己有钱才底气足。”   时下律法对女子严苛,真追究起来,在夫家动非自己嫁妆外的东西,都算偷盗。   顾家和朱家是世交,朱修月嫁到顾家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就算是被欺负了,娘家也能立马上门帮着做主。   新妇到夫家不熟悉,万事都需要钱开路。平阳王世子又不一定一直在京,就算将来受了委屈也是鞭长莫及。   朱修彤抬眸看着朱贵妃,懵懵懂懂的应下了。   “你们自个出去玩会,等到了饭点了再回来用午食。”朱贵妃柔声嘱咐着俩人,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兴致勃勃的问俩人,“今日宫里有马球赛,是圣人主持的,你们两个可要去看看?”   “要比上好几场,这会子恐怕都是第三场了。”   朱修彤最喜欢凑这种热闹,喜滋滋的应了声,随后拉着顾令颜往外走了。   马球场在大明宫的西北角,离清思殿很有些远,顾令颜昨天出去骑了马,现在身上酸软得很,不想动弹。“你自己去看吧,我在这赏一会花。”顾令颜拒绝了一块去看的提议。   朱修彤有一点失望,但见顾令颜心意已决,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说:“那好吧。”   “你别乱走呀,待会我找不到你了。”   听着她的殷殷叮嘱,顾令颜有些想笑,她忍不住戳了下朱修彤的胳膊:“你快去吧,日头太晒了,我在这凉亭里歇会。”   今日宫里的马球赛是圣人主持的,无数王子皇孙、青年才俊参与。太子一向善于此项游戏,能将一颗小小的马球几乎是黏在他的画杖上。   球场上无数人都在盼着太子到来,好让他们能过一场眼瘾。即便是越王等人,也是握紧了手里的画杖,面容绷得紧紧的。   但左等右等,也没见太子出现在赛场。   徐晏从顾审的书房出来后,本想去寻一趟顾令颜的,但侍从却说,顾令颜一早就进了宫,今日不在府里。   秋末的太液池水显得万分萧瑟,周遭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池边花草枯柏后裸露出褐色地面。一阵风从池面上拂过来,吹皱了池水,也将衣裙漾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虽只是微风,但秋日的风怎会不冷,顾令颜抚了抚自己的樱草纹鹅黄色衫子,又扯了下披帛,想要驱散这从池面上过来的一点寒意。   她低头理着自己被风吹皱的裙摆,肩上突然一沉,一股暖意将她浑身包裹住。随后一双手迅速给披风带子带了个结。   还未及偏头看,她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可是冷了?”   这声音太过于熟悉,她都不用抬头去看来人,只需一个字,就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顾令颜一下子有些懵,她试着去解身上的白狐披风,但那个结是死的,她弄了半天也没弄开。   “池边冷,你先穿会。”那人声音带着点沙哑,轻声说,“别担心,是件新衣裳。”他知道顾令颜担心是他的衣衫。   但顾令颜不理他,兀自低着头抠身前的死结,朱唇紧抿,秀丽的远山眉蹙了起来。   徐晏在她身旁坐下,温声道:“我今日去见过师傅了,我告诉他我想娶你,但师傅没答应我。”   顾令颜瞥了他一眼,暗道她祖父要是能随意答应,那才叫有鬼了。倘若他是个别人说什么都信的,怎么可能在官场走这么远。   面前的人只温声笑了一下,眼里溢出来一点光,暗色的眸光凝在她身上,显得汹涌万分。他拿过刚才放在桌案上的一个小罐子,柔声说:“我让人腌了一罐子青梅,是你喜欢吃的。”   顾令颜看了下那个包装精致、封口密实的小罐子,没做声。   “都是在我宫里结的果子。”徐晏声音轻缓,似是在哄她一般,“尝一颗好不好?”   顾令颜向后仰了仰,她好不容易才将那件披风的系带给解开了,立马迫不及待的扯了下来仍还给徐晏:“多谢殿下好意,这披风倒是不用了。”   这披风厚实,真的很热。   她脸上写满了拒绝,看着少女眸子里闪过的烦躁,徐晏几乎要落下泪来。   顾令颜身上木芙蓉的幽香萦绕在鼻间,徐晏捏了捏衣袖,声音清浅柔软似水:“颜颜,我知道你对我好了数年,早就磨灭了你对我的喜欢。”   “倘若你不想对我好了,烦了我了,那就换我来,换我来对你好。”   顾令颜张口张口:“徐晏……”   “颜颜,不要拒绝我好不好?”他抬起一双泛着红的眸子看她,涩声道,“我欠你的太多了,恐怕只能抵上一辈子才能还清。以前我未曾陪在你身边,可我想,我想要往后的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我。”   顾令颜别开了头,轻声说:“徐晏,一辈子太长了,不要做这种保证。”便是当初喜欢徐晏时的她,也不敢给他保证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而人心易变。   保不齐哪日她就觉得他这张脸不好看了,移情别恋。   “可倘若是你,我愿意做这样的保证。”徐晏声音带了点沙哑,握住她的手腕,“不需要你做什么,换作我来,我来对你好一辈子,一点一点偿还清楚。”   远处跑来一个宫女,是先前顾令颜听说顾证上了场,打发去马球场帮她观战而后汇报情况的。   她将手抽了出来,想要问那宫女怎么满脸焦急样子。   还没进凉亭,那宫女便气喘吁吁地说:“顾娘子!刚才赛场上,顾三郎君和沈六郎君的马撞在一块,双双坠了马!还有……”   旁的话顾令颜都来不及听,现下脑海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她得过去看看。   她起身太过于急切,衣裙翻飞,不经意间打翻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砰”的一声滚至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装着的青梅也散了一地。 第100章 “别怕,万事有我在。……   月白色的罗裙眨眼间消失在眼前, 顺着跑动的身姿而轻晃,不大一会就没了踪影。披帛顺着风向后飘,拂过了他的面颊。   披帛上的芙蓉幽香仿佛还停驻在那。   小罐子在地上摔碎了, 但她也没停留下来半步,而是随着小宫女往马球场的方向赶去。   碎瓷片溅得整个凉亭到处都是,青梅从摔碎的罐子中滚落出来, 有的钻到桌案下,有的直接滚落了台阶、掉到了树丛中。   徐晏俯下身拾起一颗, 上面沾满了灰尘, 原本翠绿的青梅外覆了层黑灰色, 他抿着唇拿帕子擦了擦, 眼底划过了一丝迷茫。   这罐青梅不是他让人腌的, 而是他自己腌的,腌了上十次。从最开始的难以入口, 再到如今的勉强能够吃,他试了许多次。   怕别人掌握不好味道, 每次做完他都会自己去尝味道,每次都被酸到一整日都用不下饭。   徐晏抬起头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 复又垂下眸子, 忍不住握紧了拳。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了别人弃他于不顾了,纵然心里早就清楚, 他现在在她心里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可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他俯下身, 将那十数颗青梅一个一个的拾捡起来,放在了案几上。全都拾回来了,但却也都吃不成了。   两个年轻郎君双双坠马,球场此刻定然是有些乱的, 担心她去了球场后找不着人,或是人太多被怠慢,徐晏拿帕子擦了下手后,沿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顾令颜一路赶去了马球场,整个球场人山人海,她拉着人问:“你可有瞧见我阿兄?”   有人指着马球场示意她去那边找找,说是可能还在里面。   外面的人先前看球的时候都只看了个囫囵,此刻对球场内发生的事,也只是一知半解的,都是通过口口相传传出来,根本就说不上什么名堂。   她没找到顾证在哪,却得知越王楚王也坠了马的消息,现在整个马球场内都在处理着二人的事,据说情况危急。   又往里走了几步,有人说着:“刚才越王和楚王的马也撞在一起了,楚王还出了事,你说今日这不是邪门了……”   “能不邪门吗?今日上场的人那么多,没事都得挤出事来,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   打马球靠得是战术和能力,可不是哪边人多就能取胜,只要技术过硬,以少胜多的比比皆是。   马球场就那么大点地方,马匹一个个又是健壮肥硕的,上场的人要是太多,马压根就撒不开蹄子跑,倘若因此而撞到一块,再正常不过。   楚王坠马出了事?难道是摔断腿了?顾令颜疑惑地眨了眨眼,但她现在心里满是顾证二人到底怎么样了,无心去管楚王如何。   人群拥挤,在一处略高的地方她不慎一脚踏空,眼见着就要摔下去了,却被一双沉稳而有力的手给托住了,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小心些。”   一时间,她周身完全萦绕着他的凛冽之气,鼻息间尽是他常用的苏合香。   顾令颜转头问他:“你看见我三哥了吗?他怎么样了?还有沈阿兄有没有事?”   徐晏摇头说不知道,轻哄她:“你先等等,我叫人去问了。”   恰在此时,一行太医从远处奔了过来,身后跟着医童提着箱子,冲进了马球场内。   徐晏带着她往里走,直接进了内场找了处略僻静的地方。瞧见太子和医士都朝这边走过来,人群自发的往旁边让了让,方便太医顺利进去。   隔着半个马球场,顾令颜瞧见顾证和沈定邦二人坐在旁边看台那,身边各有一个侍从在给他们敷药。旁边另有两个人被一群太医围得严严实实,不用说也知道是越王和楚王。   顾令颜想要过去那边看看,才走到球场入口处却被人给拦住了:“小娘子留步,圣人吩咐不得随意入内。”   “乖,我已经派人过去了。”徐晏将她拉了回去,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疑。   不大一会,徐晏的亲信挤了进来,低声禀报道:“殿下,顾三郎君和沈六郎君没什么大碍,沈六郎君受了些皮外伤,只是顾三郎君的腿似乎……”   亲信也不能完全弄清楚状况,说到这竟迟疑了起来。   从马上摔下来本就危险,又是在球场上,马蹄可是不认人的,被踩死都不算什么稀罕事。俩人一个只是皮外伤,一个可能折了腿,已是万幸。   徐遂站在高台上踱步,脸色阴沉的看着面前给楚王和越王诊治的一众太医,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他突然有点想找朱贵妃说话,但左右环视了一圈,才想起来她今日没来。   “阿耶,先坐下歇会吧。”浔阳在一旁轻声安抚着皇帝,脸上也满是焦急之色,口中却还是说,“大郎二郎有阿耶庇佑,定能平安无恙的。”   徐遂转头看向她,神色略有一瞬的恍惚:“二娘,你去跟你阿姨还有陈婕妤说一声。”俩人成这个样子了,总得告诉他们生母一声。   浔阳暗忖哪还用她说,俩人恐怕早就已经知道了,但还是乖巧地点头应下:“阿耶,我这就去。”她走之前略显心疼地看了眼越王,她今日是想做点什么,但还没丧心病狂到要对自己同胞弟弟下手,也没这个必要。   随后不经意问道,“今日怎么没瞧见三郎上场?”   “太子殿下今日似乎没来球场。”有宫侍回了一句。   看着次女离开的方向,徐遂一脸平静的站在那,眼中却早已是暗涛汹涌,深不见底。   半晌后,一个太医从楚王那离开,战战兢兢的走到了皇帝面前复命。   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徐遂吼道:“楚王到底如何了?!”   “大王的眼睛……”太医闭了下眼,心一横道,“大王的一只眼睛,可能瞧不见了。”   一旁还在看诊的同僚都替他抹了把汗,还什么可能,眼珠子都被画杖给戳烂了,那是铁定瞧不见了!   为今之计,只有快速将坏死的眼珠挖出来,再清除烂肉,否则伤口若是溃烂,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早已知道结果会是如此,但心里还是怀揣了些希望的,听到太医真的告诉他的时候,徐遂仍是有些怒火攻心,一脚将太医踹翻在地,呵斥道:“废物!”   太医不敢躲,生生受了皇帝盛怒之下的这一脚,口中怄出一口腥甜,又生生咽了下去。告退后捂着刚刚被踹过的胸口,继续下去做事。   楚王瞎了一只眼,越王也好不到哪去,不知是折了胳膊还是断了肋骨,正躺在地上哀嚎着。   两大亲王齐齐成了这副鬼样子,在场众人无不是心惊胆战,纷纷在心里猜测着这次要死多少人,都在祈祷着别轮到自己头上。   没多大会,皇帝便下令封锁球场,凡是今日经手负责过这场马球赛、还有参与这场球赛的人,都不许离开,都留在宫中等待审讯。   “他渺了一目?”徐晏听着亲信的回禀,不由得挑了挑眉。   他没对楚王下手,就是越王那边,也只是发现了事情而后顺水推舟罢了。   听到皇帝要封锁球场,并要将里面的人都一一关押起来进行审讯,顾令颜一下子就慌了神。她三哥身上还有伤呢,万一医治不及时……   本朝残疾是不许入仕的!即便军中破格要了,可腿伤了又怎么上得了马?   顾证这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甘心?   “那我三哥怎么办?”顾令颜几乎是带上了哭腔问着,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太医全都在看越王和楚王,根本就没人给顾证诊治,只有几个侍从在擦外伤罢了。   察觉到顾令颜的紧张和不安,徐晏柔声安抚她:“颜颜,我待会带着医士去给他诊治,你别怕。那边你现在进不去……”   顾令颜没理他,只呢喃道:“我要去找我阿耶。”   徐晏下意识伸手拉了一下她的手腕。   众人的目光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只见得太子一脸急切地说了些什么,试图去拉顾令颜的手,却被顾三娘给一把拂开,似乎嫌这不够,她还推了太子一把。   “我要去找我阿耶。”顾令颜拂开他的手前,又低声说了一句。她刚才还隐约瞧见了顾若兰也在旁边观战,她先去找到阿姊也行。   还未等众人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便看到顾三娘自个走开了,留下一脸苦涩的太子站在那。   想起她刚才不住呢喃着的话,徐晏的眸子不由得黯淡了下来。哪怕他一再保证会带着医士去顾证那,她也还是不相信他。   她神色现在有些恍惚,担心她出事,徐晏正准备跟上去,却被一个宦者给拦住了脚步:“殿下叫奴婢好找,圣人正传唤殿下过去呢。”   圣人召见,他不得不去,徐晏只得给亲信使了个眼色,命其跟着顾令颜,防止她出什么意外。自个理了理衣衫后,转而跟着宦者往皇帝那边去了。   待太子一走,周遭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刚才走开的那个,是顾三娘?”   “不是她还能有谁?刚才我都没注意到她和殿下在那,要不是俩人闹起来,还没察觉呢。”   “嘶——难道之前的传闻是真的?是殿下非要缠着顾令颜不放?”   “就今日这样子,我看有八成是真的,你瞧太子失魂落魄那样子,顾三娘都没给他个眼神。诶……话说她跑那么急干什么?”   “能不着急么,忘了刚才顾三郎在球场上坠了马?”   徐晏被宦人引着进了球场,径直到了皇帝所在的高台那。越王许是嚎累了,已经稍作平静下来,而楚王正痛苦的哀号着,声音之悲戚,令人不忍侧目。   ——眼睛都没了一只,能不悲戚么?   “阿耶。”徐晏先给皇帝行了一礼,而后转向两个兄长的方向,急声问道,“大兄和二兄如何了?”   徐遂眯着眼眸看了他半晌,方才问道:“你刚才去哪了,怎么没来球场?”   今日的球赛是皇帝组织的,所参与之人要么是皇室子弟,要么是宫廷禁卫,或是从边关回来的将士。按理说,太子也应该在才对。   徐晏回道:“方才在太液池边上观鱼,听到这边出了事,便急忙赶了过来。”   徐遂冷哼一声:“看来你挺闲的,还有心思观鱼。”   自古以来皇帝对太子的挑剔总在于,太子若是太过出色引得朝臣爱戴,而他又刚好年老,则会担心自己的地位不保。可若是太子成日无所事事,则更看不惯了。   徐晏不敢发话,立在一旁不吭声。   浔阳已经去了一趟宫妃处回来了,闻言急忙出来打圆场:“阿耶,大郎和二郎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三郎没事就好。难道阿耶还想看到他们仨一起出事?”   她声音潺潺,又似涓涓细流。她自小就会揣摩人心,否则宫里这么多公主,她凭什么受宠。   闻言,徐晏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浔阳,脸上还是他惯常的那副表情,眸色依旧深不见底,就连周身的气势也没有变过半分。   但不知为何,浔阳心里蓦地打了个突。   “行了!”徐遂出声打断了浔阳,他定定的凝着徐晏看了不知多久,方道,“此次马球赛,在球场上相撞的马匹不少。就由你负责主理此案,四郎、平阳王从旁协助。”   皇帝虽未多说些什么,但徐晏跟他父子多年,但听他的语气和下令的内容,便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是在怀疑他。   毕竟一场球赛伤了两个年长的皇子,而他这个太子压根就不在,可不得是头一号被怀疑的人。   他也懒得为自己辩解,楚王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但越王的事,则是他发现有人想害自己,顺水推舟将受害者变成了越王罢了。就是不知道那人知道后,会不会后悔。   徐晏行了一礼应下这件差事,随后问道:“阿耶,此次不止涉及皇室,还有其他人牵涉其中,单单我们三人恐怕不够,可否让吴敏元也从旁协助?”吴敏元为大理寺丞之一,也是吴昭仪的堂兄。   如果只是皇室的人,那他们三人调查是绰绰有余了。   皇帝交代完事就先下去休息了,将整个球场留给了太子处理,浔阳忧心忡忡道:“三郎,你阿兄都成这个样子了,万一真不是意外而是……你可万万不能放过那人。”   徐晏笑了一声,身上的阴郁之气被驱散了些,他看着浔阳微微颔首:“自当如此。”又似是感慨似是夸赞道,“二姊好本事。”   浔阳瞬间变了脸色:“三郎,你在说什么?”   徐晏微微而笑:“没什么。”   说罢,他转头问了旁边的亲信一句什么话,随后走到越王身边抓了两个善于跌打损伤的太医,将人给捞到了顾证跟前:“给他瞧瞧,看他腿是不是折了?”   太医看了眼徐晏,战战兢兢回道:“殿下,圣人说让我等看着越王……”   徐晏脸上浮起几分不耐烦,淡声道:“让你们看就赶快看,出了事孤担着,他那边孤再找人过去。”   他暗忖老大那边都围了一堆太医,要是这都看不好那也没必要看了,说明天要亡他。   “还能动吧?”徐晏站在顾证面前,居高临下问他。   顾证疼得脸上直冒冷汗,但却点了点头说:“能。”   徐晏轻轻颔首:“待会医士给你们看过后,就下去休息。刚才颜颜很担心你。”   顾证扯着唇角笑了一下:“那劳烦殿下告诉她一声,我并无大碍。”   徐晏不置可否,顾证没交代他自然也会说的。现下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等人少些了,他再来问二人究竟是如何坠马的。   他抬手招来侍从问道:“顾娘子现在何处?”   侍从知道他要问,一早便备着了:“顾娘子刚才出去后,恰巧碰上了顾二娘子,俩人现在正待在一块,已经离了球场了。”   在半道上寻到了顾若兰后,又得知顾立信本来就在马球场中,顾令颜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顾证今晚注定是回不去的,俩人相携着本打算出宫,半道上却碰着了朱贵妃的人:“俩位小娘子安,我家贵妃已经派人去告知顾侍中了。眼见到了晌午,俩位小娘子不若用了午食再回去?”   俩人到清思殿时,朱修彤已经坐在里面了,她一见到球场出了事就跑了出来,打算去找顾令颜,哪料到去了凉亭却没找着人:“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在那等我,我找你半天都快急疯了。”   顾令颜抿唇笑了一下,轻声说:“我听宫女说了我三哥的事,就过去球场了。”她拉着朱修彤的手撒了会娇,才让她脸色逐渐好转了些。   用完饭后,正午的日头正盛,朱贵妃让几人歇息一小会,她再派人将几人送回去。   朱修彤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被吓得不轻,喝了安神汤后去偏殿里午睡了,顾若兰胆子一向大,毫无影响的陪着朱贵妃说话。   顾令颜心里惴惴不安,便去了院子里头花架下的秋千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晃动。   用过饭后的困意袭来,顾令颜靠在秋千绳上缓缓闭上了眼,面前陡然间一暗,似是有一片阴影遮盖下来。脸上的光被挡住,一下子有些阴冷。   “怎么在这睡了,小心着凉。”   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顾令颜猛地睁开眼,看了眼来人后又恨不得重新阖上。   面前的人脸上写满了疲倦之色,行色匆匆,眼底布了些血丝,她听到他轻声说:“我着人给顾证看过了,确实是折了腿。不过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碍。”   顾令颜望着他,嗫嚅了下唇问:“我三哥他们会不会有事?”皇帝将人全都关在里面了,任谁都知道是动了真火,要是他为了两个儿子的伤发疯,也是说不准的事。   “不会。”徐晏斩钉截铁的否认了她的话,温声说,“别怕,万事有我在。” 第101章 瞥见她眸子里的嫌弃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 落在了顾令颜的膝盖上。   顾令颜抬眸看着面前的青年,恍惚间,她看到了幼时在清思殿竹林的月夜里。他教她练剑, 她怕伤着自己,他也说:“别怕,有我在。”   如今回头望去, 竟已经过去了数年。   什么都变了。   可这句话却莫名的让她心安了下来,原本的焦虑与不安也逐渐平息。   看着眼前少女的眸中忽而涌起了一层水雾, 徐晏一下子慌了神, 忙半蹲在她面前, 温声道:“别哭, 颜颜。”   他想了一下, 又道:“是我不好。”他看着她说,“我不该这么晚才来告诉你的, 只是马球场的事如今由我负责,我一时间抽不开身。”   他一连道了几次歉, 将顾令颜都给惊得愣住了,她掐了掐手心, 让自己清醒了些。   “你别哭了好不好?”徐晏轻声问她, 声音暗哑低沉。   顾令颜先是怔了片刻,而后才抬头看他, 扯着嘴角说:“我没哭。”   她将那片已经枯黄干涸的梧桐叶子从膝盖上拂落,仔细理了理自己的衣裙, 淡声道:“既然马球场的事那么忙,你还不赶紧过去接着处理?”   怎么到哪都躲不开他?她不仅有些懊恼起来。   徐晏眸子里带着点笑意,凝着她的双眼说:“我还没用饭呢,那边乱糟糟的, 没有我用饭的地方。”   “哦。”顾令颜神情恹恹的,她用力推了一下徐晏,“那你还不赶紧去用午食,跑我面前来做什么?”   徐晏自幼习武,随意站在那都是稳稳当当的,哪是她能轻易推动的。   她这一下非但没推动徐晏,反倒还使得自己的秋千向后晃了不少,而后又朝着前方撞去。   顾令颜一下子慌了神,两只手用力抓紧了秋千绳子,只是荡起来倒没什么,主要是她怕撞到徐晏身上……   见她连人带秋千直直的朝自己冲过来,徐晏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眼疾手快的帮她稳住了身形,微微皱着眉头说:“小心些。”   他抬手的时候,衣袖全都滑了下去,正好露出一截小臂,蜿蜒的疤痕一路向上爬,最后消失不见。   看着是新伤,才掉了痂不久的样子。   见顾令颜的眸光汇集在上面,徐晏解释道:“是去年狼群的伤。”   “那怎么会现在才好?”这都多久的事了?顾令颜百思不得其解。又目露了些嫌弃,骗她也找个好的理由吧。   或许是在河西伤的?   徐晏“嗯”了一声,瞥见她眸子里的嫌弃后,便垂眸缓缓将衣袖扯下来,遮住了那道长长的疤痕。他轻声说:“因为狼爪上淬了毒,所以反反复复溃烂了许久,前段日子才算完全好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去岁遇到狼群时,虽万分危急,明明可以自个斩杀了狼后立即离开,徐晏却还是选择了护住她。   心里突然有些闷得慌,说不上来的难受。   顾令颜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正要起身离开时,她突然又想起了件事,便喊了他一声:“徐晏。”   “嗯?”   少女掀起眼皮子,略有些嫌弃地问:“是不是你在我窗台上放的那一排羊脂玉摆件?”   徐晏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应了一声,小声道:“我怕你不收,就想着直接放到你那去,就没法子退回来了。”他耳尖不自觉的染上了绯色。   顾令颜嗤笑一声:“没法子退?今天是我没带过来,等下次见着你,我就直接扔到你脸上。”   徐晏看着她笑了一下,神态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他轻轻颔首:“好啊,我等着你扔给我。”   一阵浓烈的西风拂了过来,秋千架这里正好被花藤围了两面,竟成了阵穿堂风。本该是凉飕飕的,但徐晏宽阔的身子给她挡住了大半的冷风,倒没那么冷了。   “听说你这段日子认识了不少人。”徐晏声音温和,历历数着,“据说有城阳郡公的次子、袁家的四郎、赵国公家的世子。哦,沈定邦是打小就认识的,不能算在里头。”   勉强忍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顾令颜脸上跟火烧一样,他说的这些人,全都是祖母曾有意向的人家。   “关你什么事?”她没好气地说了句。   徐晏点了点头:“嗯,是不关我什么事。只是我听闻赵国公世子的庶子都两岁大了,袁四郎有个从小养在家里,准备给他做妾的远房表妹,还有……”   “怕你不知道,特意给你说一声。”   顾令颜的那阵火一下子从脸上转到了心头,她忍不住站起来往回走,一面气恼道:“殿下管得也忒宽了,竟还关心起了别人的家务事。”除去袁四郎那个表妹她不知道外,旁的祖母都告诉过她,也没再继续跟对方议亲。   只是这些,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管?   她甩手走了,徐晏却还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慢条斯理道:“不过是怕你被人诓骗了。”   见人真要恼了,怕她又要连句话都懒得跟自己说,徐晏忙收起了旁的心思,拉住她说:“好了,我待会就要回球场那边,你陪我用顿饭好不好?”   此刻早已过了午时,太阳往西偏移了几分,顾令颜被他搅和一通后也没了睡意,此刻只想回家去。   “三郎从前是不懂事了些,可如今他对颜颜,可谓是真上了心了。”廊檐下,身着碧罗裙的妇人站在那,含笑看着远处露了半边的花架。   顾若兰也看着那边,却对朱贵妃的话不置可否。她是情场中过的人,向来只有她挑拣别人的份,便是对丈夫李恒,也是婚后才交付了真心。   她不答话,朱贵妃也不着恼,只笑眼看着前面的人,轻声说:“如今这样,不也挺好?年轻人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既然以前颜颜对他好了那么久,那以后半辈子就换他来,正正好。”   顾若兰正待开口,却见得顾令颜突的到了她面前,轻唤她:“阿姊。”   徐晏跟在她后面,脸色不是太好看。任凭他怎么说,也没能将人留住,还挨了她好一通挤兑。   “时辰不早了。”顾若兰拦着顾令颜向朱贵妃告辞,浅笑道,“今日叨扰了贵妃大半日,我们也该回去了。”   朱贵妃点了点头,让人进屋将睡得正香的朱修彤给喊了出来,让她跟着俩人一块出宫。   待到清思殿空了后,徐晏随意坐在正殿中用膳,因有些紧急,面前只随意摆了几样菜。他的动作并不急切,但用餐的速度却十分之快。   等看他用得差不多了,朱贵妃方才问道:“你喜欢颜颜?”   顿了半晌后,徐晏方答道:“是。”   “那你可要向顾家提亲?”朱贵妃淡声问他,锐利的眸光在他身上逡巡着。   徐晏摇了摇头:“不急,再等等吧。”他想要让她亲口答应嫁给他,而不是被逼无奈,他不想他的颜颜将来对他充满怨恨。   更何况如今时机也不对,他现在的位置,万一行差踏错一步……那便是万劫不复。   前路太过凶险,他不敢让她陪着冒这个险。   朱贵妃哼笑了声:“我也就是问问罢了,你还真考虑上了?这节骨眼上,你真提了也未必会理你。”   -----   紫宸殿内飘散着袅袅烟雾,殿中的宫侍们一个个皆屏声敛气,即便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都恨不得用脚尖走路,好让自己发不出半点声响才好。   高座上首的皇帝手中捏着张轻飘飘的纸,将那张薄薄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面皮微微抽动,眸中含着滔天怒火,隐隐快要发作。   底下的一众宫侍都在等着皇帝发作,早已是两股战战,几乎要瘫软在地。   然而等了良久,却没等到上首传来动静,有胆子大的忍不住掀起眼皮偷偷地瞟了一眼,才发现皇帝早已坐了回去望着面前的桌案。   徐遂将那张纸上的内容足足看了数十遍,又想到越王和楚王身上的伤,愈发的恼火。   殿内忽而暗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挡住了大半边亮光的青年,逆着光缓缓入内,脸上神情冷峻,气势逼人。   “这就是你们花了这几日,查出来的东西?”徐遂将那张纸团成一团,朝下方走来的人扔了过去。   许是准头偏了一寸,未砸到人,只堪堪落在了青年脚边。他停住脚步,俯身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将纸团展开。仔细看过一遍后,他恭声回道:“回父亲,正是。”   “卢侍郎因女儿将做晋王妃而得意忘形,又嫉妒大兄受圣人宠爱,遂指使太仆寺少卿冯杨若和内常侍林鹰对宫中马匹做下手脚,意图戕害大兄。”   “二兄和大兄在马场起了争执,故意挑走大兄常用的马,才会也遭此毒手。”   “因不确定大兄会选择哪一匹马,卢侍郎直接对大兄所骑过的六匹马都下了手,故而右羽林卫长史沈定邦和翊府左郎将顾证才会坠马。”   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灼烧出一个洞来。徐遂用力握着扶手,直接隐隐泛了白。   但青年却还在继续:“他们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几匹马只是轻微失常,且大兄他们操控马匹技术娴熟,一时间相安无事。”   “于是有人向父亲进言,可让长安青年才俊都有能上场的机会,赛场上的人马因此增多,这才无法把控住局面。”   徐遂微微有些失神,他想起来确实有人说过,一方只有几个人没什么看头,还是多些出众的人上场,这球赛才能愈发精彩。   他仔细想了想,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在旁边说的。   面前青年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举止间沉稳有度,神色恭敬严整。   徐遂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后面说的那些话,难道想说,是怪他增加了场中人马,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还未等他发作,面前的青年突然行了一礼,声音诚挚而坚定:“兹事体大,万望父亲严正处置罪犯,还大兄一个公道。”   徐遂简直都要被他给气笑了,他都想问问,这小子是怎么说得出来这种话的?   他替自己儿子主持公道,难道还要他来恳请方可?   简直就是反了天了!   徐遂按捺下怒火,不动声色问他:“那你说说,既然他嫉妒你大兄,将你大兄二兄一块弄成这样,怎么没动你?”   “父亲可是忘了,儿彼时并不在球场。”徐晏答得理所当然。   他当然知道皇帝对现在的结果不满意了。   那人现在已经认定了动手的人是他,别说他现在没呈上全部结果,就算把真相摆出来,他也不会信。   可既然让他主审此案了,莫非还准备他自己说自己有罪?他得有多跟自己过不去,才能干出这种事来。   徐遂冷冷看了他良久,心知徐晏说的话与呈上来的毫无差别,他将案件过程看了数遍,毫无纰漏。整个过程逻辑清晰、理由充分,每一处都刚刚好。   “你确信是卢常远主使的?就因为嫉妒你大兄比四郎更受宠?”徐遂问他,“卢常远现在何处?”   徐晏回道:“确信如此,四郎还为了这事反复查看过卷宗,他都不敢相信这回事。”   晋王也是主理此案的人,他说这话就是在暗问皇帝,难道晋王不拼了命的保自己未来岳父,还会害他不成?   “儿已经命人将他看管起来了,因他女儿快要做晋王妃,不好下大理寺,便将他关在了家中。”   前面一直挑不出错来,徐遂忍了许久的怒气。   直到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将桌案上的茶盏扫了下去,冷声道:“晋王妃?他既然干出这种事来,女儿又能有何德行,怎配做王妃!”   徐晏拱手立在一旁,并不答话。   恰在此时,皇帝原本要召见的一众大臣到了紫宸殿外,听了侍从通传后,徐遂停歇了片刻,才挥手让众人入内。   众人所谈的,还是此次马球场的事,全都提议皇帝亲自审讯卢常远,再行定罪。   与皇帝所想不同的是,朝臣对此次的结果并无太大的意见,毕竟太子若想干点什么,在河西就能对越王动手,战场刀枪无眼,被乱箭射死再正常不过。   再有楚王,一个过继走了的皇子,如今正式的称谓都改成燕王了,只不过众人一时没改过来还是喊着楚王。   连继承资格都没了,有何可惧?   就算太子是个傻子,也没必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底下心思活泛的,都在想着这明显是有人想要嫁祸给太子。   众人说了一阵,讨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隐隐有难以停下的趋势。   看了眼朝臣,忽而又想起了有人过来回禀的事,徐遂皱着眉头问道:“朕让太医给你大兄诊治,你为何要将人带走?”   想起宫人说的长子断了两根肋骨,他甚至都不敢去探望,就怕见了之后太过于伤心,但这逆子竟然将他身边医士给带走了!   “父亲许是不知道,当时场上不止大兄和二兄受了伤,所以儿才强行将带了两个太医走,替其诊治。”徐晏答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甚至抬目直视上首之人,声音和神情都是让人挑不出错的恭敬。   “若是等待审讯的几日未得到治疗,恐怕要耽误病情。父亲心疼大兄和二兄,也能由己及人体恤旁人。儿知道父亲最心善不过,怕父亲到时候知道了要后悔,才抢在前面先做了,以免父亲将来太过伤心。”   看着面前装得一脸恭顺的儿子,徐遂心里不可谓不复杂。他将他捧上高位,句句都在替他着想,滴水不漏。   徐遂心道臣子的儿子难道能比得过他的皇子?但底下坐满了朝臣,即便心里想了一万遍,他也知道有些话虽是默认的规矩,底下人也可以说,但他不能说。   至少不能当着一群重臣的面说出来。   心思转了一个来回,徐遂勉强绷着脸色对徐晏点了点头,赞许道:“你做得不错,也是朕疏忽了这件事。你大兄和二兄的病情也稍作稳定了,可多拨一两个人手过去照看那边。”   徐晏拱手应了是。   皇帝又道忧心长子和次子的病情,让太子过去替他探望。   因重伤的缘故,挪动不方便,如今越王二人都被安置在了宫里西南角的宫殿中。   徐晏过去时,看守殿宇的侍从告诉他浔阳前脚刚走,今日照看了越王一下午。   他轻笑了声后抬步入内,浔阳本来是打算对楚王和他下手,他提前得知后,便直接原封不动的送给了越王。至于楚王能被画杖将眼睛戳瞎……实在是蠢的超乎了他的想象,恐怕连浔阳都没预料到。   一见事情闹大了,浔阳才不得不推了人出来顶罪。   站在外面听了会越王和楚王的低低哀嚎,徐晏勾了下唇角,先去看了眼越王,才缓步先进了楚王的屋子。   俩人是屏退了旁人说话的,侍从不清楚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太子殿下离开后,伴随着一声怒号,楚王摔了无数杯盏。   趁着朝臣还在皇帝不敢随意发作,去紫宸殿复命后,徐晏径直回了东宫。   在柜子里翻找了许久,摸出了一张画来。   是上次画花钿时被打断的那幅画,额角的红痕已经被他改成了斜红,朱色的一道月牙,分外的惑人。   这张小像本来已经画完了,徐晏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凝着看了片刻后,提笔在左侧写了首诗,而后又在末尾写下了一句话:赠令颜冬至之礼。   冬至两个字他写得极其用力,将笔放下后,竟是有了片刻的失神。 第102章 “马上就走。”   深思熟虑后, 皇帝还是亲自审讯了卢常远等人。   整个审讯过程进行下来,几乎花费了大半日。皇帝从头到尾将事情一一盘问了遍,最终所得的结果却和太子先前呈上来的, 别无二致。   看着最终写了满满一沓的证词,徐遂说不出的窝火,一脚踹翻了桌案。待自个冷静了许久后, 才招来门下省的人草拟旨意。   “圣人。”近身伺候他的内侍从外面进来,俯跪于地禀报道, “卢常远已伏诛。”卢氏卢常远一房的成年男丁尽数被流放, 女子则被没入了奴籍。   除去卢常远这个主使外, 从太仆寺少卿冯杨若和内常侍林鹰往下, 连根拔起不少朝廷官员和宫廷侍从。   天子盛怒之下, 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京城一时间被惊惧的氛围所笼罩。   徐遂在紫宸殿枯坐片刻后,面对一桌案的奏章毫无心情批复, 站起身慢吞吞走了两步,神色阴沉。   内侍跟了他许久, 十分机灵,见此情形心思转了一圈, 上前笑道:“奴婢听闻今年入冬早, 又反复了几次,清思殿里的几株腊梅竟是骤然提前开了, 如今宫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原本在绕着御座踱步的人突然间顿了一下,眉宇间有些微的松动, 神色也带着些许的怅惘。   徐遂捏了捏衣袖,半晌后淡声道:“去清思殿。”   见皇帝应承了下来,内侍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正好说到了皇帝心坎里去。   因是临时起意, 他也没派人提前过去通知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清思殿时,朱贵妃才匆忙从里面迎了出来。   “圣人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同妾说一声。”朱贵妃仰脸看着辇舆上的皇帝,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笑靥在脸颊上若隐若现。   徐遂唔了一声,淡声道:“刚才听人说起你院子里的腊梅开了,就想着过来看看,没让人来跟你说。”   “原来如此。”朱贵妃轻轻颔首,上前一步想要扶着皇帝从辇舆上下来,声音清浅而柔和,“那几株腊梅确实开了,妾也觉得稀奇呢。”   清思殿离紫宸殿不算远,皇帝出行又并未刻意隐瞒,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过来了,只是单纯的嫌累,不想出来接他而已。   徐遂对着她点了点头以作回应,却没立刻下来,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徐晏身上,淡声问道:“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这几日多去看看你大兄和二兄么?”   徐晏拱手回道:“今晨已经去瞧过大兄和二兄了,二兄如今伤势好了许多,太医说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   “只是母亲这几日多梦难眠、食欲不振,儿心里记挂母亲,这才会也在清思殿中。”   徐遂的手捏紧了扶手,从前他跟这儿子说话,总是觉得要憋了满肚子的怒气。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他说话就变成了令人难受,不断地有怒火往他心头聚集,偏偏还不能立时发作。   他倒是想苛责他不友爱兄长,但他是因为贵妃身子的事,才逗留在了清思殿。这话说出去他也不占理,兄长的身子哪能有母亲的重要?   徐遂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烦躁道:“行了,你下去吧,朕陪你母亲说会话。”   徐晏本就没准备在清思殿久留,刚才待在这也不过是在跟朱贵妃议事。眼见着皇帝来了,他留在这也没了什么意义,欣然告辞离去。   “这小孽障!”随着朱贵妃进了清思殿后,徐遂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刚一骂完,自己的手就被用力甩开了,徐遂不解的望了过去,脑子里还跟一团浆糊似的不甚清醒。   朱贵妃冷笑道:“妾辛辛苦苦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就是让圣人这么骂的?”他儿子是小孽障,那他是什么?老孽障吗?   在他的记忆中,朱贵妃向来温顺和婉,这还是她少有的这样跟自己说话的时候。   这种感觉很奇异,却又莫名的有些让他不舒服。   徐遂略沉了面色,淡声道:“大郎二郎出事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他有心疼过兄长的伤势,朕不过是恼他不够恭敬友爱兄弟罢了。”   朱贵妃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皇帝,忍不住出声问道:“三郎都做到这份上了,圣人还想让他如何友爱?”   人生在世,谁不为名声,尤其还是身居高位之人,她可不想被这老不死把她儿子名声搞坏了,将来史书上留下一片恶名。   心念急转之下,眼泪唰的便留了出来:“大郎和二郎病了这些天,三郎忙前忙后的帮着查案,又要抽空探望两位兄长、询问病情。这些日子以来,又有哪一日是睡了个好觉的?”   “他满身的疲惫还惦记着过来探望妾。妾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难道圣人这个做父亲的,就没有半点心疼?”   “二娘、四郎他们还跟大郎一母同胞呢,也没见他们比三郎更上心,圣人怎么从未苛责过他们半句。也是妾不好,没能给三郎留个贴心的亲兄弟姊妹,若是我的六娘还在……”   她今日并未施粉黛,缠枝纹酡颜色的衫子配上天青色长裙,一头秀发挽成了堕马髻,鬓边簪了两朵腊梅。   纤长的手指捻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流到颊边的泪水,动作轻柔而缓慢,眸中带着几分哀戚之色。   看着她轻轻颤动、上面犹挂着水珠的眼睫,徐遂有一瞬间的出神。   朱贵妃很少在他面前发脾气,同样的,也很少在他面前哭。即便是再艰难的时候,她都是一贯笑着的,从未失过世家大族的风采。   徐遂心底蓦地闪过一丝慌乱,他抿了抿唇,拉着朱贵妃的手说:“少君,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略微顿了片刻,方道:“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朕心里乱的很,又想到大郎和二郎的伤势,才说的话重了些。”   “更何况。”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轻叹道,“他以前打大郎他们几个,还少么?四郎还被他吊在树上过,这叫我如何能不对他有成见,难免会觉得……”   朱贵妃瞬间就变了脸色,原本的愁容和哀怨顷刻间被绝望所取代。   她拉着皇帝的手,轻声道:“难道圣人觉得,此事会是三郎做的?”她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抽噎道,“三郎身为太子,不说对兄弟们有多友爱,可该有的照料岂少了半分?”   “去了趟河西回来,旁人都憔悴了,唯有大郎竟还胖了一圈,脸色都红润得很。”   说到最后,她一手扶着旁边的腊梅树,单薄的身子在北风下瑟瑟发抖。   徐遂眼中划过一丝后悔,他将人轻轻搂住后说:“我没这么说,你别多想。”   朱贵妃并不答话,只拿着帕子嘤嘤哭泣,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淌着,仿若一朵被狂风骤雨击打后的芙蓉。   俩人是少年夫妻,又一同经历过不少磨难,见她这副模样,徐遂又怎么可能不心疼。哄劝了许久,也不见人好转,他不得不又放缓了语气。   朱贵妃微阖着眼啜泣,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刚才皇帝提起徐晏时,她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杀意。   那是他准备对一个人动手时,才会露出的神色。   一想到皇帝嫌徐晏不够友爱兄弟,她便忍不住想笑。难道他对自己那一堆兄弟就友爱了?那么多亲王公主,光是被他直接动手的、逼死的,就有上十个。   但男人虽对自个的兄弟无情无义,却又觉得子女无论发生了什么,也理应互相友爱。   直到皇帝在殿内哄了她许久,又亲自打了水拧了巾帕替她净面,朱贵妃才略微好转了过来。但因哭了太久,眼圈还是红彤彤的一片。   听到清思殿那边传来的动静,徐晏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没了太多的心思。   他手中拿着一个匣子,饶有兴致的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老二还挺上道的。”将里面的纸张、物件都看过一遍后,徐晏浅笑着说了一句。   赵闻回道:“殿下告诉了燕王害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如今他又这个模样难以自行报仇,可不得给殿下表示点诚意么。”   徐晏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匣子垂目不语。   里面装着的,全都是越王一系这么多年贪赃枉法的罪证。燕王跟了越王许久,从小就是个心眼多的,但凡是知道的越王的事,他都留了份证据。   他也没指望能用这些东西来扳倒越王,毕竟一个受父亲疼爱的皇子,除非是谋反,再大的罪名都不算个什么事。   但却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殿外的亲卫捧着一个偌大的锦匣入内,低声道:“蔡郢已被诛杀,殿下要的东西在里面了。”蔡郢是浔阳公主的心腹内侍。   徐晏抬眸看了过去,只让赵闻过去瞧了一眼,随后吩咐道:“将这东西送去二姊那,放在她桌案上即可,你别被她瞧见了。”   待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拿起一旁的虎形镇纸,手指无意识的沿着镇纸的纹路摩挲。   虽然他让将作监照着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可和顾令颜当初送他的那个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突然间,他心里浮现起了一个念头:他想见她。   -----   如今的天气愈发的冷,顾令颜每每睡觉的时候,总是要将门窗牢牢关好,只在窗户那留出一条缝来透气。   下午睡了整整一个时辰,她起来后就去了趟南风院陪李韶说话,却见到了一个穿着身素服的小娘子,颇为脸生,乖乖巧巧的站在崔大将军夫人的身侧。   不光是她,崔大将军的夫人王氏也是一身朴素打扮。   顾令颜只将人瞧了一眼,转瞬就明白过来这应当是三哥的未婚妻,刚刚从博陵老家过来了。   这次河西之战,崔大将军战死的侄儿正是她的亲兄长,故而她还在给兄长服丧,身上的衣衫颇为素净。   她有些疑惑崔家怎么会直接上门来,毕竟大家嫁女,还是颇讲究规矩的,一般来说都是男方去女方家,由女方相看挑拣,或是一同约个方便的去处。   崔家这样的人家,又怎会不要让人知道家中女儿娇贵?   “颜颜来了?”李韶冲着她招了招手,指着一旁的小娘子说,“这是你崔家十三姐姐,你们幼时见过,你应当不记得了。”   顾令颜叉手微微往前倾了下身子,轻声道:“十三姊好。”   崔十三娘同样起身还了她一礼,声音轻柔,如月下溪水般潺潺。   李韶也没想到崔家会这么着急的上门,不是说这小姑娘前几日才到京城来么,何况又还未除服,竟是如此急切。   她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向来不都该是男方主动,女方家矜持淡然么?   无数的念头装满了她的心思,她挥了挥手示意顾令颜将十三娘带出去玩,自个才捻了笑望向一旁的王氏:“我还当她刚来京城,先歇几日,再亲自过去看望她呢,却没想到你就带这孩子过来了。”   王氏轻吐了口气,轻摇了摇头说:“哪是我想带过来,也是因着她家里出了些事,她家里着急,才想着……”   “出了什么事?”李韶微微瞪圆眼眸,轻声问了一句。   王氏温声道:“她父亲这段时日病重,怕自己挺不过去,就想着先将十三娘嫁出去,免得留在家里耽误了。”崔十三娘已有十六岁,若是再给父亲服三年丧,都该有十九岁了。   即便是再疼爱女儿的人家,也很少有让孩子那么晚出嫁的。   李韶皱了眉头,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小盏:“可十三娘还在给她阿兄服丧呢。”虽说起来还是父母为重,只要父母同意了,除非是国丧期间,都不算个什么事。   但这样到底不怎么像话。   “我和郎君也这么劝过,但她阿耶担心得没法子,就怕她将来年纪大了。”王氏不过是伯母,只能从旁劝说几句,又哪能真的去管人家的家务事。   李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她想了想说:“你且去跟她爷娘说一声,就说我们家愿意等着,一切还是遵照着规矩来。既然我们家愿意等着,那就决计不会让三郎胡来,这点上他们大可放心。何况未嫁人可为父亲服斩衰,嫁了人就只能服齐衰了,刚才言谈中我瞧着这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她岂会不难受?”   都是家中有子女的人,稍一思索李韶便明白了应当是十三娘久久不能嫁进来,顾证年纪也不小了,崔家担心顾证有了常伴身侧的妾室或是庶子,将来十三娘难以立足。   既然是担心这个,那她给了保证,让人安心即可。   “若是怕他们俩人生疏,我大可让三郎时不时的上门,多去你家探望十三娘,或是带着她出门玩。既能全了孝道规矩,又能让他们熟悉起来,这样岂不是更好?”   听她说了这么一通,王氏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且顾家对家中子孙管制一向严苛,从来没在这方面闹出过事端,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思及此,俩人又闲谈了半晌后,王氏便起身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算是安心了,回头就给她爷娘去封信说一声。”   李韶要留人用饭,但王氏道自己和十三娘都还未除服,得用素斋,就不劳烦他们家另外做了。   等将十三娘送走后,顾令颜才回了南风院,她过来本来是想跟母亲一块看账簿的,结果却没看成。   “十三娘一直长在博陵么?”顾令颜有些疑惑地问她娘。   李韶点了点头:“是,她幼时在京中住过段时日,后来就回了老家。她父亲官职不显,一直在外地任职,到如今快不惑之年也不过做到从六品罢了。”   大齐同前朝一样,五品是个分水岭,五品及以上为高官,五品以下的,妻母都没诰命。   顾令颜愣了一下,她只知道十三娘父兄官职都寻常,却没想到跟父亲差了这么多。看来父亲看中的,应该是她伯父崔大将军,以及博陵崔氏。   真要论起来,崔氏比顾家门第还高些,这些北方世家都比南方的发家早,根基也更深厚。   李韶微微叹息道:“她两个兄长打小天资出众,都是跟着崔大将军长大的。本来这次高越原之战,她长兄的战功首屈一指,却不慎陨了命。她父亲身体本就不好,这一下更是一病不起了。”   顾令颜听着微微出了会神,杜夫人今日头晕,早早就用了点吃食后去睡了,众人便各自在院中用饭。   用过饭后陪小侄女玩了一会,教她认了几个字,眼见着天色都黑了,一行人便起身回去自己屋子。   “三哥,我今日见到崔十三姐姐了,她生得挺漂亮的,人也温柔。”顾令颜转头看着身侧的人,饶有兴致的同他说着,“我带她划船去了池中亭子玩,她还写了首诗,待会我给你瞧瞧。”   “没兴趣,你自己留着看吧。”顾证哼了一声,昂着头说:“娇滴滴的,这就叫温柔么?”   顾令颜顿住脚步,狐疑地看着他:“我没觉得她娇滴滴啊,更何况你都没见过人,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娇滴滴的了?”   瞅着顾证支支吾吾的模样,她凑近了问:“哦,你去偷看人家啦?是谁说没兴趣来着?”说不定把人家的诗都偷看完了,难怪说没兴趣。   “你胡说什么,少诬赖人。”顾证皱着眉头,“我不过是恰巧路过,算什么偷看?”   看着他这嘴硬的样子,顾令颜也不说话,就盯着他笑,直把顾证盯得毛骨悚然的。不过片刻,他就觉得自己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也没说话,径直掉头撑着拐杖走了。   “三姑姑,三叔为何走啦?”阿柳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顾令颜,小小声说,“他好生气!”   顾令颜微微一笑:“可能是害羞了?”   “哇!”阿柳叫了一声,跟在顾令颜身后蹦蹦跳跳的,才走了没几步,又被乳母给逮了回去。   顾令颜一路踢着小石子回了青梧院,最后一下用了不小的力道,准备一次性将石子踢进院子里。   但那石子的轨迹却未如她所愿,先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而后砸到了地上。   顾令颜有点不高兴,待她站定后看过去,才发现院门口站了个身量颀长的男子,那身影在她眼中,简直是熟悉到了极致。   “你在这做什么?”她有点不高兴的问,语气也不怎么好。   徐晏转过身来看她,嗫嚅道:“我想过来看看你。”瞥见了顾令颜神色里的不快,他抿了抿唇,又道,“你别赶我,我只看一看你就走。”   “马上就走。” 第103章 他早就错过了她最喜欢……   天上厚实的云层遮住了皎月, 周遭的一切都是暗的,唯余她的院子里点着一豆灯火,格外醒目。   他的面庞隐在暗处, 瞧不清五官,也瞧不清脸上的神情。   顾令颜蓦地恍惚了一瞬,直到那人抬步走到了跟前来, 她才蓦地回过了神。   “徐晏,天色已晚了。”她轻轻皱了下眉头, 拧眉看着来人。   那道身影走的极为缓慢, 仿佛用了足足半日, 才从院门口, 踱到了她面前来。   他看着她, 低声道:“我等了你许久,可你才回来。”他强调道, “天色还早的时候我就等着了,你不在。”   顾令颜看着他略显委屈的神色, 微垂着眼眸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这个时辰, 都已经到了宵禁的点了。   她在家里一整天, 都没听说太子来了府上,那祖父他们肯定是不知情的。   “我翻墙进来的。”徐晏彳亍了半晌, 他嗫嚅着说:“不做什么,就是突然间想你了, 想来见见你。”   微风从北边拂了过来,吹动少女鬓边的几绺发丝。似是怕她不相信,徐晏又道:“颜颜,你不要赶我走,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了点轻哄的意味,听在人耳朵里酥酥麻麻的,温柔缱绻到了极致。   顾令颜略略往后退了半步,而后扬起脸来看他,张了张口,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堂堂太子跑来翻别人家的院墙,他也真是做得出来。   徐晏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想见你罢了。”   “既然你过来了,那你等我一下。”顾令颜忽而说了一句,推开他跑进了院子里,走到侧面屋子的窗台下,摸着黑找了半天。   她说让他等她,徐晏便乖乖的站在那等着,一步都不敢离开。他怕他的颜颜回来时,找不见他了。   笔挺的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便有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徐晏循声望去,便发现是顾令颜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个锦盒。   “喏。”顾令颜将盒子往前递了递,哼道,“你拿来的东西,我全都放在里面了。”   看着面前那个描金绘彩的锦盒,徐晏蓦地就想起了她上回说过的,要将那些羊脂玉摆件全都扔到他脸上。   他迟疑着伸手接了过来,讷讷望着她:“颜颜。”   “我都交给你了,你别缠着我了。”顾令颜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略微有些不悦,“太子殿下的东西,我可不敢收。”   将盒盖打开后,里面赫然躺着他送她的那一堆玉摆件,在暮色笼罩下,却仍旧莹润得不像话。   徐晏抬头去看她,如白瓷般细腻的肌肤仿佛泛着光一样,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上天将所有的美好都倾注在了她一人身上。   曾经她眼中也曾装满了他,但现在人就站在他面前,却不敢近前触碰半分。生怕惹了她不悦。   怕顾令颜直接开口赶他,徐晏也不敢久留,他手掌紧紧地扣着手中的匣子,放软了声音说:“那,我走啦?”   走就走了,还故意在那装模作样说些话,顾令颜对他这个样子有些嗤之以鼻,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片刻后又问他:“这个点,宫门都已经落钥了,你怎么回去?”难道还准备翻墙回宫不成?   宫禁可不比顾家,不光宫墙高得吓人,就连卫士都不知道是顾家的多少倍,哪能让人轻易就跑进去了。   真要被抓住了,哪怕他是太子也讨不了好。   听她担心这个,徐晏裂开嘴角笑了笑,想问问她是不是在关心自己,但却又不敢问。想了一会,只含糊道:“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了。”   看着顾令颜衣衫穿得单薄,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温声道:“我先走了,你快进去吧,别着了凉。”   都这个时辰了,本就已经到了顾令颜洗漱的点,换做往常她要么已经换了寝衣躺在床上,要么就是轻靠在轩窗旁读书。   哪会在这陪他吹冷风。   没有半分犹豫的,顾令颜径直转回了青梧院,她走的速度很快,几乎是连个背影都懒得留给他。   目送她进去、直至那窈窕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后,徐晏方才转过身,手里拿着那个锦盒朝院墙走去。   才走到顾家高墙处,正准备一跃而过时,他便听到墙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小声交谈的声音。   很显然,是夜半在城中巡逻的武侯。但他是独自出来的,身上并无什么令牌手信,可以躲避宵禁。   他也不想将事闹大。   因越王和燕王二人球场受伤一事,如今长安城中的戒备更加森严,晚间巡守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这份公文还是经了他的手,由他批复过后颁发下去的。   他也来不及后悔,巡守的人一波接着一波的走过,根本就没给他扼腕叹息的机会。   在院墙处守了一会,眼见着没什么翻出去的希望了,干脆顺着来时的路走到了青梧院处。青梧院每日都有人打扫清理,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徐晏在后面墙角根寻了处地,直接靠着墙坐了下来。   屋子里还没熄灯,透过纱窗能看到里面橘黄色的灯火,隐约有潺潺的琴声从半敞着的窗牖里传出来。   琴声悠远绵长,连贯而又不失特色,带着她独有的轻柔味道。   一曲《鸥鹭忘机》,超然洒脱的意味溢于言表。   他曾说过她弹琴难听,也曾想过自己再也不要听顾令颜弹琴了。   幼年时,他曾对她的琴声嗤之以鼻,多年来都带着带着无限的偏见。曾经是他百般嫌恶的,如今甚至需要躲在一旁去偷听。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琴声停了下来,传来她读谱的声音,呖呖仿若黄莺般的声音响在耳畔,比山涧涓涓细流更为惑人。   可他以前曾嫌顾令颜吵。   半晌后,连读琴谱的声音也停下,窗牖被阖上,里面的烛火也被熄灭。   他眼前仅剩的一点光亮没了。   他听到她对婢女说:“我睡了。”   徐晏抹了把脸,准备靠着墙睡去,却在脸上摸到了一片濡湿的感觉。怔了半晌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一条腿微微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仰头看着天上被流云遮蔽住的月华。徐晏想着,他后悔了,他想冲进去告诉她,自己后悔了。   然而他早就错过了她最喜欢他的时候。   -----   夜色笼罩下的长安城,静谧而幽深,然而在有些地方却是分外的热闹和喧嚣。   卢家东南角的院落里灯火通明,繁茂的松柏植栽在两旁,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浔阳今日出去同人议事,直到掌灯方才回来。一众仆从都迎了出去,拿手炉的、解外衫的、准备巾帕擦汗的、铜盆净手的,将她团团簇拥起来。   “驸马呢?”褪下最外面的那层衫子后,浔阳才感觉身上松快了些,轻声问着旁边的人。   一个在她房里伺候的婢女答道:“驸马早早就洗漱过,现在正在房里读书呢。”   自从上次她说舅姑年纪大了,单独住在公主府不方便照顾后,便一直搬来了卢府居住。为了让公主住得舒心,卢家特意腾出了东南角好大一块地方。   浔阳微微颔首,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便没再在门口耽搁,径直趁着夜色回了房。   “公主回来了?”卧房内,卢驸马正坐在矮榻上看书,见到浔阳从外面推门而入,不由得放下了书,冲着她微微一笑。   卢驸马的相貌生得极好,眉目疏朗、身姿挺拔,当初浔阳就是看中了他这一身皮相,才在那么多世家子弟中选中了他。   现下在这满室的柔和烛火中微微一笑,眉眼仿佛泛着光,愈发显得他清新俊逸,似乎整间屋子里的光都汇集在了他身上。   浔阳凝着他看了一会,微微颔首:“是,你今日可有出去?”   “未曾。”卢驸马答道,“只早上去了趟官署,中午回来就一直待在家里,下午跟六弟他们玩了会陆博。”   卢常远是卢驸马的堂叔,如今他犯了事被斩首,一整房都被流放,卢家不仅将他这一房划了出去,这段日子更是除去必要的事情外,都不怎么敢出门。   浔阳一向最喜欢的就是他听话,她轻声道:“流放出去的几位叔伯和阿兄,我已经派人传了信,让沿途照料一两分。几位出嫁的姐姐妹妹那边,我也让侍从去过他们婆家关照了,谅他们还不敢乱来。至于叔母和几个阿妹,恐怕还要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才能将她们带出来。”   卢驸马微红了眼眶,温声道:“我知道,辛苦你了,你也别太操劳了。”   “他们是驸马的家人,算什么操劳的?”浔阳轻笑了一声,卢常远答应她出去担下所有罪名的条件,就是替他照顾好家人。   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答应了,她自然会做到,狗急了还会跳墙呢,谁知道他是不是给自己留了什么后手。   浔阳陪着驸马说了几句话后正准备去洗漱,却被卢驸马给唤住了:“那个案几上有个小匣子,可是公主命人送回来的?”   经他这么一说,浔阳才注意到案几上放了一个装饰精巧的锦匣,她先时还以为是卢驸马的东西,便没管:“不是我送的,你不知道谁拿来的么?”   “不知道呢,我下午一回来就已经摆在这了。”卢驸马摇了摇头,略有些迟疑地说,“我总觉得这个匣子怪怪的,连屋子里的味道都不大对。”   不是俩人的东西,那是谁送来的?   浔阳向来是个谨慎的人,便叫了个侍从过去将匣子打开。哪料到侍从才将匣子开了个缝隙,惊叫一声后,竟吓得瘫坐在了地上。   他摔下去时衣袖不慎扫到了那匣子,竟是将匣子也整个扫落在地。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咕噜咕噜滚了出来,有黑色、有白色、还有红色。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将整个卧房淹没,鼻息间再闻不到别的味道。   卢驸马好奇地抻着脖子去看了眼,更是被吓到失了言语,眼中失去了神采,呆愣愣的坐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饶是浔阳胆子再大,骤然间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也差点把魂都给吓飞了。   稍稍缓了片刻,在侍女的安抚下坐在床沿上后,她随意指了个人:“你去瞧瞧,这是谁的人头。”   侍从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将人头凌乱的发丝剥开了些,待那颗人头的全貌出现在他面前后,他蓦地睁大了眼,倒抽一口凉气:“回公主话,这人头、这人头是……是蔡郢的。”   蔡郢是浔阳公主的近身内侍,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人,既比女子更方便出门,又不是真的男人可以随意带在身边,平常许多事他去替浔阳做的。   浔阳霍的站了起来,颤声问道:“你说是谁的?”   “是蔡郢的。”已经回过一遍的话了,侍从此刻再说一遍时流畅了许多。   浔阳又瘫坐回了刚才的胡床上,喃喃道:“我今日不是让他去处理那件事么,怎么会……怎么会……”   卢驸马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略略缓过了神,他是个读书人,从小就是个文弱性子,咋然见到这种东西,被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就要驾鹤西去了。   “公主,这、这是谁送来的啊?”卢驸马拉着浔阳的衣袖,神情呆滞,连声音也不复以往的温柔细润。   “我不知道。”浔阳抱着头,大喘了几口气,呢喃着说了一声。   是谁送来的?谁会将蔡郢的人头送来给她?   京中勋贵们谁不知道蔡郢是她最信任和倚重的人,谁又敢轻易对皇家内侍下手?而且还不单单只是杀了蔡郢,还将他的人头送到了自己屋里。   这分明就是冲她来的。   那人似乎是在警告她,想让她看看蔡郢的下场。   在脑海里迅速过了几个人选后,浔阳脸上浮现起几分痛苦的神色,惊骇道:“是阿耶吗?”难道阿耶知道了些什么,这是在警告她?   卢驸马有些明白不过来,他颇有些疑惑地问:“可圣人为何要如此……”在他印象里,除去武陵公主外,浔阳公主一向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甚至爱屋及乌到对他这个女婿也很大方。   以他的资质,倘若不是浔阳的驸马,根本做不到今日的官职。   她做的事大部分都是瞒着卢驸马的,他的性格不适合知道这些事,浔阳苦笑道:“因为我犯了他的忌讳。”可她怎么知道老二会那么蠢,能被一个画杖将眼睛给戳瞎?   她当时只是想将老二弄断一条腿,顺带让太子坠个马,而后顺理成章的将事情嫁祸给太子。   可哪能想到,太子压根就没去球场,最后竟是她阿弟受了重伤。   皇帝将蔡郢的人头送来,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主动认罪,还是想让她下次莫要如此?哪怕是这么多年的父女,浔阳也不能完全摸清楚皇帝心里的想法。   但无论是哪一样,都不是什么好的结果。浔阳略微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待重新睁开后,仿佛下了一层决断。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只怕是夜长梦多。   “公主,那咱们该怎么办才好?”经过卢常远的事后,卢驸马本就是个胆小的,现在更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浔阳往日里虽喜欢他温柔小意的模样,但她现在心里纷乱如麻,压根就没有什么心思去哄。她挥了挥手说:“你带着人将卧房清扫一下,咱们今晚去厢房住,我先去洗个澡。”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也该要做个决断。阿耶他想要自己所有的孩子都能活,他将老二过继出去,让他再没即位的资格,何尝不是在保护他?   但他却没想过,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他们这些人之间早就已经是你死我活,如何还能按照他的想法来。   -----   冬至前一晚,皇帝是歇在清思殿里的。   次日一早上起来,朱贵妃替他穿上了衣物、系上革带后,望着他笑了一声:“圣人今日如此盛装打扮,倒让妾想起了初见圣人的时候了。”   徐遂忍不住朗笑了几声,他低头捏了捏朱贵妃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就越来越会说话了,朕可记得你从前,让你对朕撒个娇都像要了你的命一样的。”   “人总要学会变的,跟从前比起来,圣人不也变了吗?”朱贵妃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温声问:“时候不早了,待会还有群臣要来朝见陛下,先去用朝食吧?”   望着她如画的眉眼,徐遂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神色也忍不住柔和了下来:“好,咱们先去用膳。”   因今日是冬至,食案上所摆吃食的数量是比往日多了许多。又兼之皇帝宿在清思殿中,故而朝食上一大半的吃食都是皇帝爱用的。   朱贵妃拿食箸从自己案几上挟了几块栗子糕,让人递到皇帝身边去:“圣人尝尝这栗子糕味道如何?”   徐遂轻笑道:“朕桌案上也有呢,你先用你的就行了。”   他轻咬了一口,点评道:“尚可。”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轻叹道,“以前在广平的时候,最爱的便是你做的栗子糕。朕记得那时候几个孩子也都喜欢吃,都说母亲做的栗子糕香甜软糯。每回朕从官署回来,竟没剩几块了,只能央着你再去给我做一份。”   “如今算下来,倒是许久没吃过你亲手做的糕点了。”   未住到宫城前,皇帝的所有孩子都是唤朱贵妃母亲的,后来只有武陵和徐晏还会唤她母亲,其余的都改口成了贵妃。   再有就是宜春,许是跟旁人学的,一直喊她阿姨,这也是朱贵妃不喜欢宜春的主要原因之一。她宁愿七公主生疏的喊自己贵妃,也不想听到她一口一个用来称呼庶母的称谓。   朱贵妃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眉眼中仿佛盈着光,她低头轻啜一口龙眼茶,温声道:“这份栗子糕,是妾早起做的,圣人竟是没吃出来。”她语气中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嗔怪的意味。   徐遂忍不住恍然了一下,他又低头去看那份栗子糕,竟是怔怔的出了一会神。   “圣人心境跟从前不一样,连吃起来的感觉都变了。”朱贵妃望着面前的皇帝,缓声说着。   徐遂轻叹了声,摇头道:“或许是吧。”他又低头用了一块栗子糕,却蓦然间觉得食之无味,再无从前的味道。   虽如此,他却还是将面前的栗子糕一块接着一块,用了一大半,而后又喝了一整碗神仙粥,并几个通神饼和一碗羊杂汤。   羊杂汤里撒了芫荽,香味浓郁扑鼻,只是略微闻上一闻,便让人食欲大振。   徐遂喝了一碗后又盛了半碗,才觉得整个身子都暖融融的了,浑身上下都透着畅快。   用过饭后,朱贵妃替他戴上十二旒冕冠,亲自将他送出了清思殿。   “你晚上且慢些熄灯,朕待晚上筵席散过后回来陪你。”徐遂揽着朱贵妃的肩膀,同她窃窃低语。   朱贵妃扬起一张芙蓉面,微微一笑:“好,妾等着圣人回来。”   待将皇帝送到了清思殿外的大道上,快要登上御辇离去时,徐遂突然握住了朱贵妃的手,轻声道:“少君,朕有些后悔了。”   “什么?”朱贵妃问他,脸上略微有些疑惑,“圣人后悔什么?”   看着她满脸的疑惑神情,徐遂目光微微转柔,心头忍不住升起了爱怜,他抬手抚了抚朱贵妃的发丝,微微一笑:“没什么,你晚上等朕回来就行。”   朱贵妃轻声应下,目送皇帝的仪仗远去。   皇帝前脚刚走,她都还没折返回清思殿,武陵便领着儿女从外面进来了。   “怎么今日入宫了?”朱贵妃略略有些诧异,挑眉看向养女。   冬至和元日宫中都要有大宴,百官朝觐皇帝,外命妇朝觐太后、皇后。   如今宫中并无太后和皇后,故而到了这个时候外命妇也无需进宫来,后宫里并不热闹。   武陵盈盈笑道:“今日不是冬至么,就想着进宫来陪母亲说说话,三郎呢,已经去前朝了?”她从来就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总觉得贵妃今日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不对劲在哪儿。   朱贵妃略点了点头,让武陵跟她一块入了内。   “我今日做了栗子糕,还有多的,你可要用?”朱贵妃随口问着。   武陵有些惊喜,急忙应道:“自然是要的。”她轻叹道,“自从嫁人以后,已经有许多年没用过母亲做的糕点了。”   一行人相携着进了清思殿,锦宁带着人从外面进来,手中捧着一张琴,用琴囊包得好好生生的,她行了个礼后说:“娘子,琴取回来了。”   朱贵妃让武陵先自己带着孩子在殿里玩,她想去静室待一会。   武陵并无什么意外,每次到了冬至的时候,朱贵妃都会去静室待上不少的时间,从她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了。   她是用过朝食才进宫的,但小孩子嘴馋,看到糕点后一下子就走不动路了。她便一边喂着孩子,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事。   静室内放着的都是朱贵妃的爱物,她从不轻易让人碰,即便是洒扫的婢女,也都是精心挑选过后的。   一面墙上悬挂着二十来张琴,全都是蕉叶式,以百年生的老杉木所制,琴轸上垂坠的流苏都没有任何差别。她让锦宁将刚才拿回来的那张琴挂在最末尾后,方才让人都退了出去。   她在屋中走了一圈,视线一一扫过那二十张琴,神色间带了些怅惘。数年前也是这样的冬至夜,他死在了高越原。   朱贵妃还记得他离京前,曾带着自己去了家西市新开的琴馆,带她订了张琴,说等他从河西回来的时候,琴差不多就能斫好了。可直到他殒命的消息传来,那张琴也未曾制好。   她一直记着他说的话,他从河西回来的时候,琴就斫好了。   于是她每年都让人去琴馆斫一张琴,全都是用百年生的老杉木,斫一张蕉叶式的琴。琴一直没斫好,她就当他一直还在河西没回来。   “阿维,今夜之后,我就能解脱了。”朱贵妃轻喃了一声,毫无征兆的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掩入了衣襟中。   今夜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是生是死,她都能解脱了。   在静室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她手上抱着一叠厚厚的经文,转交给了侍从:“拿去宝兴寺供奉着吧。”   “母亲又是给父亲供奉经文祈福么?”武陵看着侍从将那叠经文抱走,忍不住笑问了句。   朱贵妃淡淡的应了一声,神色间带着些许的疲惫。   武陵瞧出她心情有些低落,便主动道:“我陪母亲出去走走吧?”   将孩子都留在清思殿由宫女照看后,俩人带了几个宫侍往外走去。冬日的风如刮骨尖刀,一阵穿堂风将脸颊吹得生疼。   俩人去了宫中最高处清晖阁,登楼前,武陵问她:“母亲,你可喜欢父亲?”她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在她眼里,若是喜欢,岂能揉的下沙子?   她作为父亲未成亲前就有的庶长女,母亲不仅愿意养她,还将她照顾得很好。似乎不止是她,母亲曾经对父亲的每一个孩子都算不错。   平心而论,武陵自己驸马也有庶子,但她对驸马的庶子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即便是进宫也从不会带着他们。   难道是喜欢到了一定的境界,所以才会爱屋及乌?武陵胡思乱想着,一时间也每个头绪。   朱贵妃偏头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或许喜欢过。”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那个年纪的人,对婚姻具是充满了无数憧憬和想象。   皇帝生得俊美,地位尊贵,又是未来要跟她过一辈子的人,她也曾试着去喜欢过的。   俩人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候,美好到现在想起来,竟有一种不真实感。   武陵心头跳了一下,总觉得自己今日不大舒服,胸口闷得慌,又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或许、喜欢过。   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喜欢,而且还是喜欢过,已经是过去。   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清晖阁最上一层。   从这可以看到远处的含元殿,不断有宫人捧着用具和吃食进进出出,还有无数官员在外面或坐或站,举着酒盏说笑。   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清晖阁是整个宫中最高的地方,一阵阵的北风冲着楼阁撞击过来,帐幔拍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起风了。”朱贵妃看着远处的风光,轻笑了一声,“晚上还有场筵席,可别太冷了。” 第104章 “等你活着再说吧。”……   清晨的风拍打着轩窗, 原本留了条缝的窗牖因平着过去的一阵风,而突然向外打开。   而后不知怎的,那阵风又突然改了方向, 变成斜着朝屋子里吹,轩窗“砰”地一声撞在了窗框上,响声震天。   这一声巨响, 令原本还躺在榻上酣睡的顾令颜瞬间睁开了眼睛,原本的困倦不翼而飞, 怔怔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隔着层层叠叠的帐幔, 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外面的婢女们也听到了这阵响动, 急急忙忙的跑进了里屋, 看着半撑着坐在床榻上的顾令颜,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了一股爱怜:“三娘醒了?”   顾令颜点了点头, 她嗓子眼里现在干得不行,并未答话, 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坐了起来,由着婢女掀开帘子伺候她净面漱口。   “今儿是冬至, 郎君们虽都进宫朝觐圣人去了, 但夫人可是说了今日要好好的大办一场呢。”绿衣一面倒了杯清水来喂她,一面轻声说着。   时下极为看重冬至之日, 尤其是长安一带,几乎将冬至看得和元日一样重要。宫中一年两次的大朝觐, 一日为元正,另一日就是冬至。   这日人人都要添置新衣,餐食也尤为隆重。   顾令颜喝了几口水后,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她坐在床边歇了片刻,方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正了。”绿衣飞快的答了一句,“还早呢,夫人说今日卯正二刻过去用朝食,三娘可要再睡一会?”   顾令颜忍不住笑了一声:“才两刻钟,走过去正院就要一会功夫了,还能睡什么?”她想了想说,“你那本书来给我瞧瞧,我正好一边梳妆一边看。”   绿衣扯了扯嘴角,从柜子里抽出一卷她昨晚看过的书,而后扶着她下了床。   因今日过节,故而侍女们准备的衣衫首饰都十分华丽,顾令颜拿起那卷书看了一眼,发现是《管子》。   纵然今天不用出门,但几个小侍女们却立志于将顾令颜打扮得光彩夺目、能瞬间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她穿着颇有些厚重的冬装,坐在妆台前看书,任由一群侍女们在她脸上和头上鼓捣着。   三四个人围在一起,哪怕都是熟手,也足足鼓捣了一刻多钟的功夫。   顾令颜有些无语,她瞪了绿衣一眼说:“你还说让我再睡一会呢,你瞧我现在走过去,也才能刚刚好赶上。”   “奴婢想着还早嘛。”绿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神色带了些腼腆,默默地低下了头。   冬日天亮得早,一行人收拾好了出青梧院的时候,天色都还是暗沉沉的,但府中众人早就已经起来了在各处忙活了,倒不显得静谧寂寥。   顾令颜提着上回中秋晚上猜灯谜得的那个花灯,微弱的光亮从花灯中发出,能照亮前方的一小片路。   暖融融的光映在青石板上,身子似乎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因顾审是侍中,整个冬至宴的流程都是要他来负责的,这样大的日子,半点都不能有差。他一早就起来洗漱穿戴好进了宫,杜夫人被他的动静给闹醒后,再也睡不着,便搬了张摇椅在院中看腊梅。   顾令颜到的时候,众人也都恰好陆陆续续的来了,杜夫人便让众人都进屋去用饭。   “今儿是冬至,外面乱得很,也就别出门了,用过饭后都在家里待着吧。”杜夫人笑着嘱咐众人,又让侍女将朝食上了上来。   不知为何,听到祖母这么说话,顾令颜总觉得心脏怦怦直跳,莫名的有些慌乱的感觉。   一旁的顾证指了指自己的腿笑道:“祖母,我都这样了,就算想出去也没法子出去啊。”他一条腿断了,如今走路还得撑个拐杖。   李韶瞪了他一眼,低声叱骂了几句。   杜夫人忍不住笑,摇头说:“我这话可不就是为了你说的?满屋子人,也就你最爱往外跑。”   冬至日需要祭祀,因顾审等人都不在,用过饭后便由杜夫人领着去了后面的小祠堂。昨夜下过一场雨,往祠堂去的一小段路上有些泥泞,顾令颜小心翼翼的提着自己的裙摆,跟在李韶后面走着。   祭祀完先祖后,杜夫人看着一旁儿子的牌位,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今日还是他的祭日。   顾维是战死的,故而朝廷给的封赏很重,甚至还追赠了一个爵位。他去世时尚未娶妻,也无子嗣,顾家祖老和许多亲眷都曾提过,让顾家给顾维过继一个嗣子,却都被顾审给拒绝了。   后来顾证出生,族中又有人提起了此事,担心他将来无人供奉香火,顾审却道:“将来就让他跟我们葬一块,牌位也跟我们放一起,子孙若是来祭拜我,自然也会顺带祭拜他。若是连我都顾不上了,难道还能指望去单独祭拜他?”   他还有自己的嫡亲子孙,都没觉得能一直指望上,何况还是没生没养过的嗣子后人。   这世上未确定的事太多了,有子嗣重要,却也不重要,何况人都死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因顾审拒绝得坚决,话也说得清楚,后来便没什么人再提过此事。   “我们和你爷娘都不指望你如何显赫,但求你能平安无恙。”杜夫人对顾证道,“咱们家里已经煊赫过了,人活着什么都好说,人要是没了,再大的荣耀也没什么用处。”   顾证急忙躬身应道:“祖母,我知道的。”   杜夫人望着面前的孙子,眸中带了点伤感:“崔大将军将你那大舅子视若亲子,亲自教养大,他自己也争气,这些年没给崔家丢过脸子。可却说没就没了,你那岳父如今更是遭受打击,一病不起了。”   顾证脸上带了些局促,他有些不安道:“祖母,我去河西只是想像从前三叔一样,能够守卫河山。若是因此让祖母担心,那我以后留在朝中就行了。”   杜夫人一下子被他给逗笑了:“我只是让你保护好你自个罢了。出将入相是这全天下人都追求的事,你有这份志气,家里又怎会拦着你?你祖父年轻时伤了身体再上不得战场,也是他这辈子的遗憾。”   大齐文武官职并不分明,出外可为大将,入朝可拜宰相,是这全天下官员最高的追求。   顾证一双眼睛蓦地亮了一下,他急忙行礼道:“多谢祖母。”他这个礼行得有些急切,又没拄拐杖,整个人差点栽倒下去。   顾令颜及时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温声道:“三哥,你小心些。”   顾证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应下,捂着嘴轻咳了几声。   他这个年纪的男子重量可不轻,顾令颜不过扶了一瞬就有些遭不住了,眼见顾证还没起来的意思,她没好气道:“还不快起来?我看你是想累死我。”   顾证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大半的重量都是顾令颜在支撑着,他急急忙忙的扶着墙站了起来,自个撑着拐杖站好了。   整个祭祀走下来,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人一块在正院说了会话,用过午膳后杜夫人说自己要回去看会书,让众人自己去玩。   冬至傍晚的宴会上,由皇太子领头,众臣依次给皇帝称觞献寿,黄门侍郎又呈上天下各大郡县献上来的祥瑞,各种奇珍异宝令皇帝忍不住微笑起来。   整个场面一派和乐融融,皇帝甚至还有了闲心同太子等人说笑,燕王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只伤了眼睛,并不碍于行走,故而今日也在筵席上。   而越王还在宫中养病,皇帝心疼他,并未让他出席。   “这道炸鹌鹑不错,应当是你大兄爱用的。”皇帝偏头同太子说着话,声音柔和带笑。   徐晏微微颔首:“既如此,那阿耶不妨派人给大兄送一些去?”   他这提议直接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便立马颔首应了,派了几个侍从将菜肴端去越王所在的宫室中。   酒过三巡,众人的眼中都带了几分迷离,皇帝饮尽了杯中酒水后,淡声道:“等今年过完年,老大几个就该去封地了,四郎也快成亲了,到时候跟着一块去吧。”   只是一句状似随意的话,却险些惊倒了底下的众臣。   皇帝终于舍得让他的宝贝儿子之藩了?终于不把他儿子硬要留在京城了?   众臣一时间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徐晏手里握着杯盏,看着上首的皇帝,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这决断很好,可惜有些晚了。   今日想要他死的人可不少,浔阳被那颗蔡郢的人头逼得按捺不住了,老大也被伤痛给折磨得死去活来。但跟那堆兄姊比起来,他可没打算让皇帝现在就死。   他也能理解皇帝这些年的想法,不过就是想要自己几个儿子全都能活,而他这个太子又一向是个容不得人且行事诡谲的。   皇帝怕他上位后,容不下兄弟。   徐晏古怪的笑了一声,低头饮了一口酒,唇角扯起了一个笑。   也该收场了。   估摸着时辰,他找了个更衣的借口直接离了含元殿,上马朝着宫外疾驰而去。   -----   在正院热热闹闹的用过一顿晚膳,拿了杜夫人等人给的赏赐,一众小辈们便告辞离去,准备回去梳洗一番早早睡了。   往年冬至顾府里还会让人演些节目,但今年杜夫人说懒得看,也就没摆台子。   顾令颜回青梧院后弹了会琴,想起来找顾证借的一本书,他忘记了拿给自己。横竖天色也还早得很,她干脆打算去外院找他拿了算了。   然而还没等她披好外衫出门,就被婢女给拦下了:“夫人说今日累了一日,大家都早些休息吧,三娘要不等明日再去拿?”   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古怪,顾令颜眨了眨眼睛,怔在那没吭声。   才将将暗下来不久,且在自己家里又没出去,她整个人有些慌张了起来,心脏怦怦跳到了嗓子眼里,木讷的撑起了身子,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弯月。   “奴婢下去准备准备,三娘什么时候想去洗漱了,就唤一声。”绿衣见她兀自在那怔神,便没再敢打扰,说了一声后退了下去。   窗外似乎漫起了雾气,显得整个天色都暗沉沉的,朦胧月华从半空中洒下来,一地的银霜分外显得幽深。   薄云时而从空中飘过,将光亮遮挡住片刻,而后又迅速移开。顾令颜以手支颐,漫不经心地望着空中的景象,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窗沿。   面前陡的一暗。   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挡住了面前微弱的月光,也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寒风。   她扣窗沿的动作顿住,略显迟疑地抬起了头,手心里洇出了一层汗。   “颜颜。”她听到面前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轻柔的唤了她一声。   顾令颜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仰着脸看他,屋中的数道烛火映在他脸上,将他俊朗的眉眼全部显现在了她面前:“你怎么来了?”   趁着她后退的工夫,徐晏直接纵身一跃而入,挺拔的身子仍旧站在窗口处,堵住了从外面拂进来的风。   屋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了起来,顾令颜心跳变得急促,呼吸声也重了许多,她错愕的抬头看着面前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经允许跑了进来。   “来找你拿个东西。”徐晏对着她笑了一下,如玉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更显出色,他一只手撑在窗台上,身子略显慵懒的倚靠着,犹如玉山之将倾。   俩人对视了片刻,徐晏轻声问她:“还记不记得我去河西前,曾给过你一枚令牌?”   愣了一下后,顾令颜旋即回想了起来,那枚令牌当时还被她给砸过,上面许多坑坑洼洼的,最后还是被绿衣给捡了回来。   “你等等。”她说了一句后,跑去将妆台的柜子打开,挨个翻找起来。   徐晏斜靠着墙抱臂看她,剑眉舒展,眼睫微微垂下,原本被寒风染上的凛冽之气转瞬消散,棱角分明的刚毅眉眼覆了一层柔色。   今日冬至,她是盛装打扮过的,梅纹竹青色的衫子,配上小团花纹绯红赤金裙,丹色的系带在胸前随意挽了一个结。因她俯身找寻的动作,披帛垂坠到了地上,铺开一大片。   少女的身姿柔和而曼妙,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翻找的动作,便足以让人移不开视线。   常年深若幽潭的眸子,浮现出了笑意。他没出声,安安静静的在那等着她,生怕将人给惊扰了。   顾令颜翻找了老半天,才在犄角旮旯里将那枚银带钩样的令牌翻了出来,隔着老远扔了过去:“喏,谁稀罕你的令牌,赶紧拿走。”不就是枚令牌么,有必要大半夜的来找她要?   心里骂了几句,顾令颜忽而又顿住,后背莫名的有些泛冷。   徐晏抬手接住了那枚飞过来的令牌,却没如顾令颜所说的赶紧走,仍是站在那定定的看着她。   在他这样的注视下,顾令颜的心脏怦怦直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略有些恼怒的看着他:“徐晏!”   “我在。”那人应了一声,将令牌收拢在袖子里后,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得越近,那股压迫感便越重,偏偏眸子里却又透着柔和的神色。   高大而宽阔的身影站在她面前,良久,那人张开双臂轻轻揽住了她。顾令颜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颜颜,我想娶你。”   顾令颜蹙了蹙眉,微微别开了头:“徐晏,我只想嫁一个心里有我的人。”以前是她误以为徐晏心里也有他,才会对他那样的好。   倘若她早就知道太子不喜欢自己,她压根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了。   “可我心里有你。”徐晏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声音沙哑难耐,“但是你不肯信我。我明明是喜欢你的,颜颜。”   顾令颜伸手推了推他,没推动,她心头不禁涌上一股委屈,冷着声音说:“你知道你从前是怎么对我的。徐晏,你比谁都清楚。”   话音未落,揽着她的人明显变得僵硬,那人的侧脸擦着她的发丝,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不少。   “徐晏,纵然你是太子,可我也出身甲姓世家,我祖父是宰相、外祖致仕前也曾是宰相,我家中六世三公,纵然不是这天下世家的头一份,也并不比你差什么。可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那么对我?那么践踏我对你的好?”   顾令颜身子微微发颤,几乎是带着哭腔问他:“既然你不喜欢我,既然你嫌我配不上你,嫌我惹了你心烦,现在为什么又要缠着我?”   “徐晏,你怎么能这样?”   如同一把钝器不断地敲击着胸口,虽没有立刻鲜血淋漓,然而细细密密的疼却向着他侵袭而来,没有停止过半分,手脚都是麻的。   徐晏抚了抚她披散在脑后的秀发,声音压低了些,有些闷闷的:“我没有嫌弃你,颜颜,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别哭了。”他低声哄她,“是我不好。”   夜风顺着敞开的轩窗吹了进来,将她的碎发全都往后拂去,顾令颜扯了下自己的裙摆,淡声道:“到此为止吧,我承认是我配不上你,你走吧,别缠着我了。”   她的声音太过于冷淡而无情,徐晏几乎是一下子就慌了神,他摇了摇头,涩声道:“不是的,是我配不上你,是以前的我配不上你对我的好。”   “颜颜,我知道我从前对你太过于恶劣。倘若你还怨我、不肯原谅我,那以后换你来那样对我好不好?即便是百倍千倍,我也甘愿受了,只要你别赶我走,别离开我。”   “往后的路,我想陪你走下去,换作我来对你好。”   他的声音太过于温柔,泄尽了以往的桀骜和凌厉,反倒透着些许的无助,顾令颜一时间怔了会神,肩窝里蓦地传来了濡湿的感觉,她想要抬手去触碰,却被徐晏将手拽住了。   顾令颜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既然你要的令牌已经拿上了,就走吧。”   “我有东西想给你。”徐晏忽而松开了她,扶着她的肩膀站定,声音轻柔的说了一句。   顾令颜后退了一步,这才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和唇角苦涩的笑,那里面蕴含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她瞧不真切。   徐晏凝着她看了片刻,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小小的画,将固定画卷的绸带解开后,他将画卷展开来给她看:“你之前不是说让我给你画一张小像么,那次的画得不够好看,这回我多画了几张,选了张最好的出来,你瞧瞧喜不喜欢?”   画像上的人顾盼生辉,神色间溢满了光彩,眉间一朵梅花花钿,颊侧笑靥明媚,额角与脸颊交汇处的斜红弯如新月。   她往常很少画斜红的,但今日过节,正正好也描了斜红,正相映照。   “是送你的冬至礼物。”他说。   顾令颜抬眸望着他,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徐晏弯了弯唇角,轻声说:“要不还是嫁给我吧,我跟他不一样,你所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他知道她一直想着的是什么,但她是他视若珍宝的人,他疼她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让她做妾?   他凑近了几分,在她耳畔说:“这一生只我们两个人,过往种种也都由我们来解决,此生绝不会有异生之子。”   顾令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知道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有异生之子,代表了他此生不会有别的人。   “还是嫁给我吧,他们哪有我好,嫁给我既不需要侍奉舅姑,也没有什么小姑子需要照顾。”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盈着光一样,“到时我将我私库的钥匙给你做聘礼,我的东西全都由你支配,家里也由你说了算。”   说完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巴巴的瞅着,带着无限的期许和渴望。   顾令颜垂下了眸子,目光落在那个带勾样式的令牌上,她隐约记得他说过,那枚令牌可以调动他的一支卫队,掩藏在深巷里头的卫队。   恐怕是皇帝也不知晓的卫队。   私下里豢养死士,这罪名可不轻。   她又想起了在宝兴寺附近的别庄里看到的甲胄和武器,当时她回来后便告诉了祖父,但祖父只是沉吟了片刻,让她莫要往外声张,再无多的话说。   今日祖母让她晚上待在院子里不要出去,恐怕长辈们是知道些什么的,更有甚者,指不定还参与了其中……   她心头跳动了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淡声道:“等你活着再说吧。” 第105章 那一个吻落在了额角   清风浮动, 初冬的夜晚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华洒在人身上,瞬间便覆上了一层寒霜。   从徐晏的角度, 能看到细腻若白瓷的面颊,被莹莹月光一照,显出一片浅淡的冷白色来。少女微垂着眼眸看向自己绯红赤金的裙摆, 长睫轻颤,令人瞧不清她杏眸中映出来的神色。   他清晰地听到她说:“等你活着再说吧。”   声音虽小, 却仿若惊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畔。   徐晏脑海里嗡的一下炸开, 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颜颜……”他甚至不敢出声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能这样痴痴地看着她片刻。   哪怕只有片刻也行。   “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活着, 从前的事……从前的事我们就能重新开始?”他语无伦次地问着她, 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抬手想要去触碰她。   顾令颜没有回话, 只是掀起了眼皮,拿一双盛了汪春水的杏眸看他, 不发一言。   只那么轻飘飘地望上一眼,他便几乎要溺毙在那一汪春水之中, 难以动弹。   良久, 徐晏忽而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少女的眉眼精致如画作, 涂了浓郁胭脂的唇比春日的花瓣更为娇艳动人。见她仰头看着自己,徐晏心念微微一动。   “颜颜。”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 而后缓缓垂首,向着她靠近了过去。   苏合香扑面而来,炽热呼吸喷洒在她脸上,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甚至能感受到几分微不可查的酒气,那气息霸道的将她整个人裹挟住,令她根本挣脱不出来。   只一瞬间,顾令颜微阖上双眸,向旁边偏转了过去。   因她低头避开的这个动作,那带着灼热温度的一个吻便擦着她的眼睫而过,落在了额角。   很轻很柔,触之即离。   顾令颜愣住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后,缓缓的眨了眨眼睛,抬起手在额角擦了擦。很用力地擦拭,额角几乎要被她给揉红了。   擦了一会后,顾令颜还是憋闷得慌,不由得狠狠地瞪了眼面前那人。   看着她这有些负起的举动,徐晏不由得轻笑了一声,眸子里也跟着映出了些许的笑意。   听到耳畔传来的低沉笑声,顾令颜原本就已经通红的脸愈发的热,她伸手用力推了一下面前的人,气道:“徐晏!”   “嗯,我在。”徐晏被她给推得往后仰了仰,伸手帮她揉了下泛着红的额角,轻声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体。”   她正在气头上,从来就不觉得徐晏会安什么好心,一下子就觉得他是在咒自己身体不好,便更加的恼火了。   顾令颜往后退了半步,靠坐在妆台上,朱唇紧紧抿着,满脸不悦的盯着眼前的人。   “好了,别气了。”徐晏又哄了她几句,走到窗边回眸看着她,“那,我走啦?”   烛光和月光同时照在他脸上,一半是暖色,一半是清霜,格外分明的两种色彩在他面上交融。他朝着她含笑望过来时,绵绵的柔和之意夹杂在其中,温柔得不像话。   那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话家常一般的普通,顾令颜没有答话,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盯着徐晏,直白的赶他走。   徐晏最后又看了她一眼,随后单手撑着窗沿,像来时那样翻身跃了出去。   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屋中霎时又静了下来,北风呼啸着拍打着窗牖,一阵阵冰冷的风灌进来,身子霎时轻微的颤动几分,顾令颜扯了扯身上的披帛,转瞬又想起来披帛太过于单薄,根本不足以抵御这即将到来的严寒。   她脑海里现在乱成了一团,拽着心口的衣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得其法。   徐晏说着此生不会有异生之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了些许的动摇。竟然想着,或许就这样也不错。   片刻后,顾令颜走到窗边取下叉杆,将窗户放了下来,随后一个人在妆台边上坐了良久,看着被自己翻找过后的柜子出神。   半晌后,房门被轻轻地敲响,顾令颜被这响声惊得回过了神,便扬声道:“进来。”   绿衣轻手轻脚的推门入内,温声问她:“水已经备好了,三娘可要去洗漱?”   “好。”顾令颜撑着妆台慢慢站起身来,迟疑问道,“绿衣,祖父他们回来了吗?”   绿衣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低下头说:“奴婢也不知道呢,三娘可是要寻郎君有事,要不奴婢去打听打听?不过没听到外院的动静,许是都还没回来吧,今年的冬至宴开得有些久了……”   顾令颜张了张口,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么?她记得去年这个时辰冬至宴早就散了,祖父他们回来后还一块吃了顿宵夜。   但今夜都这个时辰了,却还没见人影,显然是出了事,且必然还是大事。想着现在徐晏专程过来找她拿那枚令牌,都不消细想,答案豁然就浮现了上来。   长吁了一口气后,顾令颜用力拽着披帛的手缓缓松开,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浴房。”   -----   冬至宴正是到了最酣畅的时候,皇帝举杯饮了盏蒲桃酒,朦胧的醉眼瞧着四周,却发现原本坐在自己右手第一位的太子没了踪影。   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侍从答道:“太子殿下许是不胜酒力,出去更衣顺带吹吹晚风,醒一醒酒。”   徐遂眼神带着几分的迷离,半晌后,才恍然的应了一声。   筵席的氛围十分之闲适,底下的朝臣们开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有的甚至出了含元殿,瞧着外面的景象谈论政事或家事。   燕王凑了上来跟皇帝说话,自他渺了一目后,皇帝本就因他被过继而产生的愧疚,更是转瞬之间达到了顶峰,对这个往常被他忽视已久的次子升起了无限的怜爱之意。   但他面容有损,仅剩的那只眼睛无端显得阴恻恻的,即便皇帝心里对他再想疼爱、再见惯了这样的事,也总是不自觉地想要移开自己的视线。   甚至有些害怕同燕王说话。   “阿耶,今日是冬至,不若待筵席散了以后,咱们一块去看看大兄?”燕王轻声问着上首的皇帝,纵然已经被过继了出去,但皇帝还是允许他喊父亲而非伯父。   这个提议深得皇帝欢心,他握着杯盏冲燕王点了点头:“好,还是你有心了。”他又想起自己说过今晚会去清思殿陪朱贵妃,“待会可早些去,别让他一个人在那难受。”   燕王脸上带笑,眼睛里透出来的光愈发的暗沉:“谢阿耶夸赞。”   看着燕王脸上的笑,徐遂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老二居然有一颗纯孝之心?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便如此欣喜。   又过了一会,众人的脸上都带上了几分醉意,皇帝又问了一遍太子怎么还没回来。   侍从心里觉得有些奇怪,皇帝以前可没这么关心太子的时候,即便是筵席都不来,也顶多问上一句,从来没只是出去了一会,便三番五次追问。   “你派几个禁卫和寺人去找找吧。”徐遂微阖上双眸,握着酒爵的手指隐隐用力,几乎要将那酒爵给捏变形。   那侍从刚领命退下,殿中便猛地传来杯盏摔落在地、砸成碎片的声响。这掷杯声似乎像一个号令,殿中众人都像被施了法一样,瞬间安静了下来。   原本嘈杂熙攘的含元殿,顷刻间变得针落可闻。   徐遂张了张口,正要派人去问发生了何事,从大殿两旁突的涌出许多身着宫女服饰的人,朝着他奔袭而来,动作十分之迅速,不过须臾便要扑到御阶之上。   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哪怕已经饮得醉醺醺的,反应过来后徐遂迅速的起身朝后退去。身旁的近侍像被喂了颗定心丸一般,回过神后立刻围挡上前,口中大呼道:“护驾!有人行刺圣人!”   御座附近站满了侍从和亲卫,纷纷上前抵挡刺客,燕王掀翻桌案后,一脚踹倒了一个刺客,高声道:“保护圣人!”   “负责驻守皇城的禁军呢?怎么还没来?”徐遂沉着脸色问了一句,在众人的掩护下缓缓向后撤去。   埋伏在殿中的刺客十分之多,且大部分都是冲着皇帝去的。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便听到一阵叫喊声,旋即从殿外冲进来一批身着甲胄、手执武器之人。   “那不是左骁卫么?”有识得的人说了一句。   见此情形,众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徐遂先是同样松了口气,可不过瞬间他便沉了脸色。   即便这会有禁军及时赶到,那也应该是千牛卫、金吾卫一众,同骁卫有什么干系?千牛卫都是死人吗,什么时候轮到骁卫来负责宫禁安危了?   白东盛这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徐遂一边咬着牙一边朝后退去,底下朝臣也反应了过来,骁卫负责的是京师,皇城巡守是千牛卫、金吾卫、门监卫该负责的事。若是来护驾,骁卫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及时。   下首的晋王看着殿中的情形,又看了眼从外面涌进来的左骁卫,脸上显出了些许慌乱的神色,先前掷杯时的冲动劲不翼而飞,只剩下无尽的忐忑和不安。   他身旁的人看出了他的退缩之意,略略皱起了眉头,忙将人拉到自己跟前:“大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开弓如何还有回头箭?”   晋王看着上面被层层叠叠的人围得密不透风的皇帝,还有大声惊叫着保护圣人的燕王,神色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大王可别忘了,公主是怎么交代的。”那人压低声音,叹息道,“公主可都是为了大王好。”   晋王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知道,可这些左骁卫不是……”这些左骁卫根本就不是他和阿姊准备的人。   那人说:“大王不必管,公主也留了后手,右武卫和崔大将军从河西带回来的人,早已在皇城外面候着了,此刻恐怕已经进了皇城,马上就可赶到。”   在身旁那人的安抚下,晋王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神色微沉,再次做了个手势,一批接着一批的此刻向上涌去,护卫着皇帝的侍从和禁军也开始逐渐减少。   眼见着一柄匕首快要伸到皇帝身侧,燕王当机立断上前,硬生生将匕首给握在了手中,即便鲜血淋漓也不曾放开,反倒高呼道:“阿耶快走!”   看着从次子掌心里滴滴答答淌下来的殷红血珠,虽仅剩了一只眼睛,却是目眦欲裂的看着不断涌上来的刺客,试图呵退对方。   皇帝心头微微一震,眼泪都快要从眼眶里头飚出来。听着燕王又冲他喊了一句,便急急忙忙在侍从的簇拥下,往含元殿后殿而去。   含元殿后面是宣政殿,进了紫宸门后便是进了宫城,守卫更加的严格防守。   -----   沉重而有力的马蹄声在朱雀大街上响起,一路朝北狂奔而去,在夜幕之下卷起滚滚尘埃,整齐划一的沉稳声音足以震撼人心。   这样大的动静,周遭的许多民宅里的人都因此而惊醒,纷纷在家中议论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不敢出去看一眼。京中宵禁极为森严,而且这样大的阵仗,谁知道是不是出去就立马人头落地,傻子才这个时候跑出去冒险。   那列铁骑当中,为首之人身着玄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剑,目光凌厉而摄人。铁甲泛着冷光,与他脸上的神色别无二致。   宫门处也候着一列人,为首之人坐在马上拱手行礼:“殿下,右武卫为首作乱的几个已经尽数处决,剩下的一众并非成心作乱,全都押了下去以待发落了。”   徐晏轻扯缰绳使身|下骏马停下,一手握着腰间佩剑看向来人,微微颔首:“有劳崔大将军了。”   地上还残留着尸首和血迹,徐晏略过一眼后,透过大开的宫门朝里望去,含元殿的方向火光冲天,照亮了大半个天际。   “越王和浔阳公主的人马都已经在里面了,殿下可要现在进去,还是再等一会?”崔绍宁恭声问着对面的青年。   徐晏看了片刻含元殿的方向,拽紧了手中的缰绳,淡声道:“进去吧。”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要是再不进去,老头子出了什么事都说不准。   话音刚落,徐晏便策马领着人进了丹凤门。崔绍宁应了声是,紧紧的跟在他身后,沿着御桥向着含元殿疾驰而去。   围着含元殿的一众卫士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先是有了一瞬的错愕,随后便朝着徐晏等人围拢上来,一众卫士身着盔甲,手中拿着长矛刀剑,冲杀了过来。   徐晏今日所帅之人,要么是他花了大价钱养出来的卫队,要么则是去过河西真正见过血的士卒,左骁卫这些人在他们面前,根本没有半点可比性。   随着徐晏率先挥剑斩杀了左骁卫将军之一,一时间士气大涨,一个个杀红了眼,直冲含元殿而去,如入无人之境。   殿中不少人都已经被吓得没了半点生气,骤然听到外面传来的马蹄声,心知人又变多了,更是惊骇到了极致,这一次来的又是替谁增援的人马?   众人忐忑不安的想了许久,随着皇帝退到了后面去,既有人叫着护驾,也有人喊着擒拿圣人,场面愈发的混乱。   恰在此时,殿门被从外打开,如霜的月华从外面缓缓流淌进来,众人瞥见了那着了一身满是污渍的玄甲,手中提着的长剑还在淌血的青年。   沐浴着如水的月光,沉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宛若神袛降临一般。   “徐晏!你焉敢在此!大胆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跟在晋王身边的那名中年男子先反应过来,跨前一步,伸手指着太子怒骂道,“圣人生死未卜,你这叛贼竟敢现身!”   这是学会先发制人了,还以为后面来的人是右武卫不成么?徐晏并未答话,他勾了勾唇角,呈现出一个无声的冷笑,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手起剑落,那中年男子的人头顷刻间滚落在地。   看着面前杀红了眼、宛若煞神的徐晏,晋王身子抖如筛糠,勉强拿起了刀试图抵挡片刻,想让侍从护着自己后退。   在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呼时,又是一剑,晋王的人头随之落地。   许是被这变故给吓到,一时间,殿中之人的动作都迟滞了三分。接连在含元殿斩杀俩人后,徐晏没做片刻的停留,而是径直往前行去。   他从进含元殿开始就没说过话,第一个动作便是举剑杀人,肃冷的神色令在场之人心中无不升起一股寒气,牙关打着颤,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前的身影。   皇帝早已被一众人护着到了含元殿后殿,原本准备从窗户翻出去,一路逃回宫城,然而含元殿早已被卫士团团包围住,根本就无法脱身。   若是待在后殿还能有片刻的喘息,要是出去了,那才是真的送命。   不得已,徐遂只得率着众人停歇在后殿,心中祈祷着守卫皇城的几大禁军迅速赶到,速速诛杀逆贼。   听到外面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内殿众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心跳急速如擂鼓,纷纷捏紧了手中了武器。   不过片刻,殿门被毫不客气地踹开,动静之大令里面的人齐齐直起身子。   徐遂眼睁睁看着一身血污的太子,手中拿着一柄淌血的剑,缓缓行至他面前。站定后,长揖道:“儿救驾来迟,还望阿耶恕罪。” 第106章 您这样做,让三郎怎么……   青年着了身玄色的铠甲,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因一身的污垢和血腥气,衬得他仿若煞神临世, 毫无俊美翩跹的长安少年郎之感。   他作揖时手中还握着长剑,剑尖不断地往下滴血,一滴一滴的, 将原本精白色花草纹的波斯地毯,染成了一片的殷红。   徐遂心头一阵恍惚, 他心中过了无数人, 幻想了许多可能, 却没想到过来的人竟会是三子。并且还口口声声说着他是来救驾的, 并请他恕罪。   “三郎, 辛苦你了。”心念百转千回后,徐遂长舒了一口气, 对着徐晏点了点头,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来, “如今外面局势如何,可稳定了?”   他没问他为何只是出去更衣, 却会穿着一身铠甲回来, 现在明显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关切问了几句外面的情况。   徐晏手里还一直握着那柄剑, 随意从旁边帐幔上扯下来一块布,缓缓擦拭着剑身上的血, 淡声道:“外面的叛军大体被控制住,只是还有小股负隅顽抗和部分逃窜走的。阿耶放心,儿已命人绞杀和追捕。”   他擦剑的动作很缓慢,那块碧绿色的布慢慢拂过剑身, 瞬间吸满了殷红的血。一旁的宫侍和部分大臣卫士看着他的动作,心尖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若说从前只是觉得太子桀骜难驯、脾气恶劣,可今日见了他这模样,整个心都跟着忐忑了起来。这样的太子,同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没什么两样,众人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噤。   徐遂也有片刻的失神,他将视线放在太子擦剑的手上,缓声道:“三郎,你可知道你母亲那边如何了?”想起朱贵妃的娇柔模样,他便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心口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   “已经派人往清思殿去了,叛军大多都围在皇城,尚且还未能进到宫城去。”徐晏轻声回他。   殿中静了片刻,直到烛火发出的“荜拨”跳动声,众人方才从中惊醒过来。   徐遂抬眸凝视着面前的儿子,沉声问道:“三郎,你可知道此次的叛军,是何人所率?”   恰在此时,燕王从殿外冲了进来,看到徐晏的目光就跟见到了亲爹似的,大喘着气上前,惊喜道:“三郎你可终于来了!外面的逆贼余党已经差不多清理干净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赵闻已经率着人去全力追捕了。”   待同徐晏说完话后,他方才注意到了坐在一旁锦垫上的皇帝,殷切问道:“阿耶如何了?刚才躲避刺客和叛军匆忙,可有伤到?可需要儿去唤太医来?”   看着燕王刚才因替他拦住刺客而破碎的掌心,徐遂心中有了些动容之意,他摇了摇头说:“朕没事,倒是你这伤势可还要紧?”   听到皇帝说自个没事,燕王惊喜的摇了摇头:“不过是点小伤,不算得什么,阿耶费心了!”   屋中有些闷,听说外面已经没什么事了,便有人过去将窗牖打开。血腥味倏尔顺着夜风吹进了殿内,众人都忍不住皱起了鼻子。   徐遂一双眼睛放在徐晏身上,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带着几分的审视和询问之意。   父子多年,徐晏知道他还是在问刚才的那个问题,便轻笑了一声,回道:“左骁卫是大兄带来的。起因是球场坠马一事令大兄身受重伤,心中幽愤难耐,认定二姊是主使之人,怨怪阿耶只惩处了卢常远而并未真正惩治幕后之人,于是与白东盛大将军里应外合,试图逼宫。”   “刺客和外面的右武卫则是二姊和四郎的。四郎和蔡美人偷行苟且之事被阿耶给发现了,蔡美人又有了身孕,四郎犯了大错,担心阿耶因此降罪于他。二姊心疼四郎,才弄来了刺客和右武卫,想要先下手为强。”   “二姊曾联系过崔大将军,幸得崔大将军忠心耿耿,及时将此事禀报给儿,这才得以带着人前来救护阿耶、击退叛军!”   徐遂原本平静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一只手用力按着胸口,身子微微的颤抖。待徐晏话音落下,他大喘了几口气,半晌后伸出一指指向徐晏,还未等他完全将手伸出去,便两眼一翻,朝后栽倒下去。   “阿耶!”徐晏高喊了一声,伸手抢在侍从之前扶住了皇帝,而后急声道:“叛军首领尽已伏诛,还请阿耶节哀,莫要因此逆贼而动怒,坏了自己的身体!”   原本只是有些怒火攻心而支撑不住自己、向后倒去的皇帝,此刻听了首领尽已伏诛的话,更是肝胆俱裂,猛咳了几声后,从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   徐遂瞪圆了眼珠子,大叫了一声:“逆子!”   话音还未落下,胸腔里的阵阵闷痛传来,他这次是真的承受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近身内侍纷纷上前扶住了皇帝,一众人心中不免闪过几分惊惶之意,甚至还有人连手都在发着抖,身子也不断的打着颤。   他们这些宦人可都是依靠着皇帝活的,若是皇帝真有个什么好歹,他们怎么办?   徐晏狭长的眼眸微睐,薄唇抿了抿,沉声道:“阿耶初闻大兄和四郎的事,心中惊骇愤怒,这才一时间遭受不住打击。你们几个先将阿耶扶到榻上去,速速去将太医召来。”此时他的剑终于擦拭干净了,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收剑入鞘。   因为越王和晋王的事遭受不住打击?一旁的众人心里都清楚,皇帝分明是因为他刚才那句叛军首领尽已伏诛,知道自己宝贝儿子都没了命,这才被气晕了过去。   且晕过去前的那一句逆子,八成是说的太子。   然而此刻没人敢有异议,齐齐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面。   他们心里清楚,太子这句话不光是说给他们听、警告他们的,更是在给皇帝的病因下决断,顺带给越王和晋王扣帽子。   不出片刻,几个太医便被太子的亲卫给拎了进来,那几个亲卫一身的血腥,煞气冲天,太医被提溜着领子往这边走的时候,差点给吓晕过去。   好歹还是记着自己是来给圣人诊脉的,没敢晕,被亲卫放下后便战战兢兢的上前把脉。   纵然殿中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又被一屋子人给虎视眈眈的盯着,太医仍是兢兢业业的把完了脉,而后拱手回禀道:“圣人当是一时间怒火攻心,先前又因着叛军的事被惊吓到了,故而才晕厥了过去。”   “殿下不必担忧,待下官给圣人开个安神的方子,再静心休憩段时日便能好了。”   徐晏点了点头,淡声道:“你们好生照看调养便是。”再看向躺在榻上盖着薄衾的皇帝时,他眉头略皱了皱,“含元殿后殿简陋,且如今被叛军弄得脏污混乱,不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你们待会去清一清道,阿耶还是去紫宸殿修养着为好。”   几个亲卫应了声是,随后退下往后面行去,准备去将通往宫城的路清理干净,以方便御辇将皇帝给抬过去。   侍从前去挑了挑灯芯,又在殿里点上了几盏灯,明媚的烛火将殿内照得明亮通透。众人清晰地看见,太子那张原本俊美至极的脸上,沾满了点点的殷红色,当是先前一路进来时溅上的血污。   有的甚至已经变得暗沉,隐隐泛着乌黑。   见此情形,众人心里齐齐打了个颤,若说先前还有人心里有什么想法,此刻那点子想法则全都不翼而飞,半点也不敢违抗。   安置好皇帝的去处后,徐晏便转向了先前跟着皇帝进内殿的部分朝臣,淡声道:“诸位护卫圣人有功,今夜天色已晚,外面又有叛军作乱,若是到处乱跑,难免刀剑不长眼。今夜就留在宫中整顿休息,诸位以为如何?”   瞧这架势,太子也分明没给他们反抗的机会!   此时此刻,没人敢忤逆半分,连对视一眼都不敢,一个比一个快的拱手应是。态度恭敬、声音诚恳,生怕太子瞧不见他们的决心。   “行了。”徐晏皱了皱眉头,淡声道:“声音小些,别吵着圣人了。”   随意交代了几句后,他径直转过身大步离开后殿,因身上穿着厚重的玄色盔甲,脚步声格外显得沉重,每一下都正好点在了众人的心尖上。   那列亲卫随在太子身后一道离开,待内殿的大门重新合拢后。众人略略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却一直没有放下去。   谁心里都很清楚,大齐这天,恐怕是要变了。   -----   顾令颜心里存着事,晚上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待隐约瞥见天际翻起一点鱼肚白之后,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但睡得并不踏实,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停地做着梦。   等到早上侍婢端着铜盆过来唤她起身的时候,喊了好几声都没见她有动静,只得掀了厚重的帐幔来查看。   顾令颜其实听得到有人在喊她,但她没什么力气应,人又困顿得很,连动都懒得挪动一下,继续闭着眼睡着。   婢女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并未发热,也未出汗,身上到处都正常得很,便知道她是还想睡一会,只得拿着铜盆又退了出去,打算等一会再唤她。   等到顾令颜终于悠悠转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哪怕隔着帐幔、窗牖还被放了下来,也仍旧能看到一片亮光,她忍不住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绿衣从一旁的锦垫上起身,伸手掀开帐幔看她:“三娘可清醒了?可要起来洗漱一番用午膳?”   都已经午时了?   顾令颜脑子里一片混沌,怔了好半天才回过了神来:“怎么没叫我起来用朝食呀?”虽说祖母他们不会怪罪,但她一大早的睡过头,到底不太好。   绿衣笑道:“夫人传了话,说今日不用去正院用膳,大家都在自个院子里用就行。奴婢几人唤了三娘一会,见三娘实在是困顿得很,这才没喊呢。”   顾令颜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想起来自己依稀听到了有人喊她的声音,但她一直没理会,那声音便又消失了。   “祖父他们呢,可回来了?”顾令颜饮了口茶水后,趿拉着绣鞋走到放着铜盆的架子边上,轻声问了一句。   绿衣摇了摇头,低声道:“都没回来,听外院的安和说,昨晚外面闹了老大的动静,似乎还是从皇城那边传来的。”   顾家所在的永昌坊离皇城极近,靠外面的人昨夜又是听到马蹄声,又是隐约感觉到皇城那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下人间虽没人敢乱传什么闲话,但心底里也早就有了个猜测。   “还没回来?!”顾令颜心中一惊,刚拿起的巾帕便脱了手,摔到盆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她站在架子前呆滞了一会,模糊想着,看来真是要变天了,也不知道……   绿衣上前替她披了件外衣,柔声道:“奴婢刚才特意让厨房做了山煮羊和胜肉,都是三娘爱吃的,还有一小碟子醋芹,用来下饭最好不过了。”   顾令颜漫不经心的颔首应了,实则根本没什么胃口,食不知味的用过一餐后,她便坐在案几前面发呆。   他大半夜的跑来找她拿那枚令牌,难道昨晚那些动静,都是他闹出来的?   想了一会后顾令颜便觉得头疼,揉了揉眉心后,轻声道:“去叫晨风给我磨墨吧,我过去书房练练字。”   她练了一下午的字,写了厚厚的一沓纸。等到快到用晚膳的时候,终于从宫里传了消息出来。   越王和晋王挟重兵意图逼宫,俩人甚至互相残杀起来,圣人因两个儿子的举动直接被气晕了过去,因晋王和蔡美人苟且的事,圣人在晕过去前都不忘怒骂晋王一声逆子。   幸得太子及时救驾,才避免了二王弑君父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发生。   此次宫闱争斗已经悄然落下帷幕,然而圣人现下还躺在紫宸殿里不省人事,百官们还待在皇城中,大多都在处理叛军余党和善后事宜。   这么瞧着,眼见着和昨晚一样,都是出不了宫的了。   事情虽已经大体定了下来,然而悄无声息的经过了一场这样大的变故,皇城里又是围得密不透风的,京中难免有些人心惶惶。   “想不到太子殿下竟然动作这么快。”绿衣先是怔了半晌,而后才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说,“之前还有不少人猜测,圣人如此喜欢越王,会不会干出废太子的事儿呢。”   顾令颜勾唇笑了一下,没说话。   原本正感慨着,眨眼间绿衣又蹙起了眉头,心间泛起了一丝忧愁:“太子将三娘纠缠得这么频繁,如今他眼见着就要掌了大权……”   “罢了。”顾令颜转动了下那个铜鎏金的小手炉,轻声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晚间洗漱过后,顾令颜看了会书后便准备睡下,杜夫人那边却派人送了个小匣子过来,说是太子刚刚专程命人送来给她的。   顾令颜没怎么当回事,随意揭开了盖子,将上面的绒布拨开后,里面躺着的,赫然就是太子昨夜从她这拿走的令牌。   银质的带勾样式令牌,背面是突出的篆体字,还有些许被砸出的坑洼痕迹。   “咦,这令牌不是上次太子给三娘那个吗?三娘何时又送还给太子了么?”绿衣记性一向的好,一眼就认出了这令牌的来历,万分惊奇。   顾令颜心绪纷乱,一时间弄不明白他怎么又将这玩意拿回给了她。她不清楚这令牌究竟能调动多少人,但太子昨晚特意过来要,便能知道那支卫队对太子来说十分重要。   在她看来,这令牌同烫手山芋没什么两样。   等事情平息下来了,该找个时间还给他,她可不敢收着。   -----   紫宸殿中静谧幽深,安神香自博山炉的孔隙间溢出,散作袅袅白烟,最后又消散于无形。   站在一旁的宫人皆低头敛声屏气,即便殿内铺了厚厚的地衣,端着器皿行走的宫人也将脚步声放得轻之又轻,生怕触了贵人的霉头。   整个紫宸殿针落可闻,一丁点的动静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殿门处忽的暗了一下,须臾间便是几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宫侍们定睛看过去,隔着刺目的光线认清楚来人后,急忙迎上前笑道:“贵妃可是来探望圣人的?”   朱贵妃点了点头,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正是,听闻圣人抱恙,我心里担忧的不行,生怕出了什么事。”   紫宸殿是圣人的寝宫,有时还会在此召见近臣或是举办筵席,即便是执掌六宫的朱贵妃,平日里无诏也不得随意前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能来紫宸殿伺候的哪个不是人精,都知道如今真正掌事的人是太子。朱贵妃是太子生母,她想进来,谁又敢拦着?   不仅不敢拦着,还好声好气的将人给迎了进去:“太子殿下正好也在里头,既如此,贵妃快快随奴婢进去吧。和太子一块陪圣人说说话,圣人也能高兴些。”   “有劳郑内侍了。”朱贵妃点了点头,理了理自己身上青灰色披帛,脚步轻缓的随着那宦人朝里走去。   已经过了冬至,天气寒凉得很,内殿燃着炭火,暖意融融。   “阿耶,还剩几口就喝完了。太医令嘱咐过,阿耶虽只是晕了过去并未受伤,但怒火攻心伤了心神气血,这每日的两碗汤药,是万万不能断的。”   他说着,又将那盛了黑色药汁的汤匙递到了皇帝嘴边,轻声细语的劝着。   然而徐遂只拿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并不说话,面颊绷得紧紧的,放在榻边的手用力拽着锦被,从喉咙里溢出了几个音调。   徐晏垂了眼眸看那白玉小碗盛着的汤药,轻叹了一口气:“知道阿耶还在为大兄和四郎的事生气,可事都已经过去了,阿耶可别因此而气坏了身子骨,那就不值当了。”   徐遂的一双手倏尔收紧,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表情狰狞地看了儿子半晌,面对着又到了自己嘴边来的汤药,他伸手将其挥开,咬牙道:“滚!”   汤匙被他拂落在地,里面盛着的一点汤药也洒在了地衣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贵妃甫一从外面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副模样,她伸手接过徐晏手里的白玉小碗,温声道:“三郎你去处理公务吧,我来就行。”她招手命宫人再去拿一个汤匙来。   徐晏点了点头,站起身行了个礼,才转头向外走去。   这还是事变后,朱贵妃第一次见到皇帝,却没想到他一夜之间,竟憔悴至此。她在榻边坐下,舀了勺药汁后便要喂给皇帝,但皇帝并未饮药,而是怒骂道:“这畜生!”   听到这骂声,朱贵妃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秀眉微蹙,芙蓉面上带着几分愁容,温声劝道:“圣人,先将药喝了吧,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若换作平时,朱贵妃的温言细语最是能够安抚住皇帝,不光是宫中之人知道,就是不少近臣也知晓此事,偶尔皇帝动怒的时候,便会有人暗中联系朱贵妃,希望她能安抚一二分。   然而他现在对太子的怒火已经攒到了极致,再听了她这样轻柔的声音,一时间竟是气血上涌,脑子里什么都被糊住了,猛地从床头抽出一把匕首,朝着胸口扎去。   朱贵妃被这变故给吓住,她急急忙忙的扔了药碗,倾身去拽住皇帝的手腕,两只手一道使力往上抬,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哽咽道:“妾知道圣人心里恼火大郎和四郎的事,可也别因此而不爱惜自个。圣人也是三郎的阿耶,您这样做,让三郎怎么办啊?”   纵然朱贵妃拦得及时,那匕首也刺进去了一二分,冒出了汩汩鲜血,徐遂忍着疼怒声道:“他那孽畜,眼里可还有过我这个阿耶?!”   “话虽如此说……”朱贵妃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眼泪,带着哭腔说:“圣人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三郎还不是得守孝!” 第107章 我还活着。   炭火发出一声轻响, 朱贵妃低头垂泪的模样我见犹怜,眼圈微红,香腮带泪。然而皇帝刚刚软下去半点的心肠, 顷刻间被固定在那,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分。   “少君,你说什么?”皇帝忍着痛, 艰难地开口问着面前的人,眼中带着三分不可置信。   朱贵妃抹了抹眼泪, 稍缓了一口气后, 轻声道:“我说, 若是圣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三郎还得给圣人守孝!”   顶着皇帝几乎是要吃人的目光, 朱贵妃轻言细语地说:“若是给圣人守斩衰,三郎是太子, 得为天下人表率,三年斩衰满打满算至少得守上二十七个月。三郎都这把年纪了, 别说太子妃,宫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妾知道圣人定然是不忍心的。”   若是皇帝留下遗言, 让太子尽早完婚,时间也不是不能提前少许, 但看他这样子就是不可能的。   一口血卡在徐遂的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他伸出一指指着朱贵妃,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不过一夜之间,他的贵妃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向来最是善解人意,对他温柔到了极致, 也一向是个最懂事识大体的人。今日,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成亲二十年,朱贵妃向来温柔似水,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尖利的一面。   徐遂既震惊而又困惑,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试图将堵住嗓子眼的那口血给咳出来。   但是却适得其反,一下子呛住后,整张脸涨的通红。   “圣人慢些。”朱贵妃给他拍了拍背,待到那血已经浸到了外衫来之后,才招手让外面的宫侍去传太医来。   她估量着那柄匕首的长度,皇帝捅进去的并不深,也就一点皮肉伤罢了,晚些诊治也没什么大碍。痛才能让他长长记性,别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败坏她儿子名声。   “少君,你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徐遂终于将那口血给咳出来了,一脸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人,几近窒息。   朱贵妃生就一张极好的容貌,不笑时若清丽牡丹,笑起来时则似含情芙蕖。且性子温柔,无论是对着谁说话,都是温言细语、不疾不徐。   她又向来是手不释卷,出口便能成章,一手簪花小楷恍若卫夫人再世。   符合了皇帝对女子的所有期许,正正好的合了他的心意,他又怎么会不喜欢?近身伺候的人也都知道,皇帝生起气来,也只有朱贵妃能稍稍安抚些许。   故而即便她没成为皇后,从太子妃不升反降成了贵妃,皇帝近身服侍的人也没敢轻视她。   但徐遂从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与他所设想的种种,截然不同。   朱贵妃拿帕子擦了擦皇帝胸口的血迹,不解道:“哪副模样?圣人说什么呢?妾有些听不大明白。”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可是你真心的?”徐遂沉默了片刻,忽而问她。   朱贵妃不答反问:“不然呢?”她吃饱了没事干说假话逗他玩不成?以前她倒是说了许多假话哄他,那也是哄他而不是去惹怒他。   “圣人还是好好养病,莫要再动怒了,否则难免让众人也跟着一块担心。”朱贵妃声音淡淡,平静的看着面前躺在榻上的人,轻轻扯动了下唇角。   徐遂拽紧了被角,错愕的看着朱贵妃,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朱贵妃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圣人还是安分些,别再闹出事端来了。现在宫里已经够忙活一阵的,还是莫要添乱才好。”   后宫里的一众妃嫔见天儿的来找她打探消息,虽然全都被她回绝在外,后来还将众人居住的宫殿都给封闭了,但也是有够烦人的。   尤其是吴昭仪,听闻自己两个儿子都没了,更是寻死觅活了一阵。   她也懒得管,直接放话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底下人别拦着。皇帝不能死,杀皇子皇女也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但一个妃嫔而已,谁会替她出头?   闹这一场本也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   见没人搭理她,甚至朱贵妃就耍猴一样看着她闹,吴昭仪折腾几回后倒是安分了下来,带着荥阳公主缩在宫殿里头,不再发出什么动静。   又安抚了几句皇帝后,几个太医也过来了,朱贵妃三言两语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刻意略去一些地方,只无意中提了嘴蔡美人和晋王,透露皇帝是被气的。   她这意思,就差没直白的告诉几人,皇帝是被晋王给气到,这才想不开试图寻短见。   “知道了,多谢贵妃告知。”为首的那个太医拱手行了一礼,打开箱子翻找止血的药品。   皇帝难以置信地望着朱贵妃,无法想象这些话会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她什么时候学会和那逆子一样颠倒黑白了?   若说对越王和晋王的气,那肯定是有的,毕竟他可待这两个儿子不薄,结果竟然双双做出逼宫篡位的事儿。   但再怎么有气,俩人都已经死了,还是被另一个儿子给杀的。   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以他这些日子对那小孽障的态度,换做从前他怎么可能一样不发的忍他折辱,甚至还温声细语的劝他,那是少说也得刺他几句让他不舒服的。   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心里门儿清,他之所以姿态如此低,就是在做足一个孝子的姿态,好让朝臣和天下人瞧见。   无论什么事他都能扯到老大和老四头上,张口闭口劝他不要因此动怒,可不就是在给那俩死人扣帽子,顺带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底下人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他样子是做足了的。   徐遂险些都快被气笑了,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儿子竟然还懂了这一招,甚至用到了他身上。   太医已经来了好几个,她再待在这也是占地方,横竖她来的目的和事也都差不多了,朱贵妃很贴心的替皇帝掖了掖被角后,施施然离去。   在侍女的搀扶下,朱贵妃缓步出了紫宸殿,侍从本来要请她上肩舆,却被她给拒绝了,道自己想走走,许多日子没出去,身子有些不松快。   她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老东西都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再怎么说三郎没把他当父亲,现在恨不得不认这个儿子,但他说到底他现在还是皇帝。   他要是死了,三郎要给他守孝还是次要的,朝局倘若不稳才是要出大乱子,说不定要有藩王或节度使给太子扣个弑父的帽子,借机起事。   “你们再拨些人手到紫宸殿,好生照料着圣人,他如今身子骨不好,又心绪不稳,身边可不能离了人。”朱贵妃想着他刚才寻短见,虽知道肯定只是一时冲动,醒过神后定会后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让人一直看着他好。   老东西从前将太子打压得太狠,以至于太子对朝政的把控并不算十分稳固,他年轻时也算得上励精图治,还是剩了些威望在的,只要他活着就能震慑一二。   自古以来逼宫夺位的不少,但弑父就是给旁人留了把柄,自己的名声也不会好听。   她儿子现在没事就跑去看那老东西,还给那老东西亲喂汤药,不就是在做姿态给众人看,让人知道他的孝心么?   “再有,将那些什么匕首金簪,锋利的物什一律都先藏起来。等到圣人情绪稳定下来了,再让他沾。”先前也是她没想到,老东西竟然还有这气性,着实令她意外。   宫侍垂首应了声是,随后急忙领着人往紫宸殿收拾布置,力求将事情赶紧做好来。   这样纷乱的档口,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能力,若是能因此让贵妃瞧上眼,不知是件多好的事。   朱贵妃一路慢腾腾晃回了清思殿,自从吴昭仪被她给用来杀鸡儆猴之后,宫里的妃嫔再也不敢闹腾什么,但这段日子的宫务却半点都没减少。她后来实在看得头疼,便叫小宫女念给她听。   “娘子喝口茶,缓一缓吧。”锦宁端着盏龙眼茶入内,轻轻搁在了案几上。   龙眼茶的香气飘散出来,颇有些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朱贵妃深吸了口气,轻轻抿了几口,吩咐道:“这样冷的天气,你去命人给那些滞留宫中的朝臣们,煮上一碗羊杂汤送过去,再配上几块酥黄独。”   徐晏到底是个男子,虽然没在吃穿用度上短缺过一众大臣,且一个个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甚至还特意派人安抚过,但一些细节上的事到底是想不到的,也容易将这些小事给忽略掉。   但有些小事上,虽不至于真能收买人心,却能让人不自觉的靠拢过来。   顿了片刻,朱贵妃又吩咐道:“以太子的名义去送。”她是贵妃不是皇后,做这种事容易落人口舌。   若说是太子送的,反倒还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反正她也就这一个孩子,他好了她才能好,横竖都不吃亏。   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宫女脆声应了一句,风风火火的转头下去准备,朱贵妃则是揉了揉眉心,颇感困倦。   “累了一天了,娘子歇一会吧?我去带人给娘子铺床?”锦宁适时的劝着,看着朱贵妃眼下的青黑,眸子里闪过一丝心疼。   朱贵妃缓缓点了点头,笑道:“好,待会用晚膳之前,你叫我起来用。”这么多年下来,她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其实现在纵然累,但她心里却觉得轻松,是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不用跟那老东西虚与委蛇了。   -----   东宫的大门半敞着,时值冬日,早已是草木凋落的时候,庭院里唯有松柏依旧常青。   风声萧萧,拂动枝叶时的沙沙声,如同落雨一般急切。徐晏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转头透过轩窗口瞥了眼外面,心头划过一丝怔忡感。   他将几个重臣都接到了东宫来,力求在最快的时间内将善后的事解决妥当,否则再过一月就到了年关,不能再接着乱下去了。起码在过年前,整个朝中局势必须平定下来。   徐晏刚清算完给此次随他战死和受伤将士的补偿款,以及家人的安置事项,父母妻儿由朝廷统一供给米肉钱粮。   若是孩子无人照料的,儿子由军中收养,将来可直接做禁军,女儿则是找京师附近的人家领养,朝廷负责给钱。   此时崇政殿内除去徐晏,唯有在一旁起草这份文书的顾审,他将条款事无巨细的一一写完后,问道:“殿下亲卫、几大府卫,还有崔大将军所率河西归来士卒的补偿都在里面了,殿下的那队部曲……”   他说的比较委婉,用的措辞也是部曲而非私兵。   无论是太子亲卫还是别的,都是将领有正式官职,普通士卒也在朝廷拥有编号。但太子私下豢养的那一队死士可没有,完完全全是太子自个的人。   顾审这次虽然在此次宫变中暗中襄助了太子,但他向来公私分明,此次不是战乱而是宫变,太子的人他自个出钱最好不过,能别动用国库就别动用。   他手指轻扣了几下桌案,暗想着他要是给国库省了这么多钱,户部那老小子又得好好感激他一阵了。   徐晏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半分推拒和不悦:“知道,这笔钱从我私库里出就行。”   直到今天,顾审才知道太子竟然从十多岁开始,暗中养了这么多年的死士,蛰伏多年,一朝派上了用场,他忍不住感慨道:“殿下那批部曲可当真是精悍,若是将其编入朝廷,直接给殿下做亲卫也不错。”   那晚他可是亲眼目睹了那队私兵的悍勇,比之才从河西战场回来、煞气冲天的士卒也丝毫不逊色。光是看一眼,顾审就能断定太子养出来这一批人,定然是废了极大的心力。   他隐约听说这队人马先前都是养在外面的,今年年初才开始潜在长安城中。想来也是,要养兵必然要操练,这样一大批人在长安城中怎么可能瞒得住。   “不必了,那队私兵我给颜颜了。”徐晏继续低头处理着手中的公务,淡声拒绝着顾审提议。   他语气很平淡,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然而这样平静的声音,落在一旁的顾审耳中,却恍若平地一声惊雷起,他差点直接向旁边栽倒下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容易稍稍清醒了一些后,顾审闷声问道:“殿下给谁了?”   徐晏放下手中公文,抬起眼来看他,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给颜颜了。”   他的声音太过于无波无澜,就像随手扔了颗大白菜似的,以至于顾审差点都要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身子向后仰了仰,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良久后,顾审叹道:“颜颜不过一闺阁女子,哪里需要这些精兵。”   “如今放在我手中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给颜颜,免得她再出门时遇到危险。”想起她上次在宝兴寺差点遇到危险的事,徐晏便是一阵的心惊。   殿中静了片刻,顾审揉了揉额角,忍不住说:“多谢殿下馈赠,只是这样的精兵,颜颜可养不起!”   他说的这句是真心话,能将这一队私兵养出来,不说精力,太子所花在上头的钱就不是个小数目。   作为传承数代的世家,顾家是有部曲的,顾审很清楚养兵需要的花销有多大,更知道要想养精兵,那更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   放在普通人家,说一句让人倾家荡产也不为过。   就有不少从前的世家因为家族败落,部曲要么养废,要么只能沦为普通奴仆。   顾令颜从小到大所得的私房不少,尤其是现在年岁渐长,不光自己开了个书画铺子,李韶还给了她两个铺子管着,两个铺子虽不归她,但每月大半进项却是归她的。   她手头一直很宽裕,随便养一堆闲人都养得起那种。   但面对这样一队精兵,别说是将人给养出来,只单说让她接手以后的事,她都不一定出得起这个钱。   “殿下,还是算了吧。”顾审微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   徐晏挑了挑眉,淡声道:“我知道,我接着养着就行。”兵是他养出来的,他当然知道当初那笔开销的可怖之处。   如今那队死士都已经养好了,花费自然就降了下来,但也不算太少。他也只是想把人给了颜颜,替她留个保障罢了,却没打算现在就让她养着。   她不缺钱,但也不是这么造的。   等她嫁给自己了,再由她来养着也不迟。   看着徐晏浅淡的神色,但那张脸上却又写满不容置喙,顾审张了张口,罕见的沉默了下来。   徐晏从旁瞥了眼他的神情,复又垂下眸子接着处理公务。他现在也懒得说什么了,心里清楚说了也不足以令人信服。   既如此,他直接将一切都替她安排妥当就好。   总有一日,她会回心转意的。   北风寒凉透骨,宛若一把把剔骨刀,一下一下剜着人的皮肉。   晚间万里无云,如水月华倾泻而下,照亮了大半个庭院。顾令颜洗过澡,披散着一头半干的秀发,坐在轩窗前轻轻擦拭着。   屋里点着一豆灯火,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一方天地。她没让婢女在屋子里伺候,擦累了便暂时将巾帕放下,趴在窗台上发呆。   但这风实在是太冷了些,她先前只是为了透透气,现在等缓过来了,再加上半干的乌发,便不打算继续吹着这北风,抬手准备将窗户拢上。   然而她的手才将将接触到轩窗沿,便被轻轻握住了手腕。顾令颜心跳加快,蓦地睁大了眼眸,在她呼叫出声前,她听到有人说:“别怕,是我。”   听到这声音,纵然心里有那么点不情愿,不知为何,竟是暗自松了口气。她够着轩窗的手也忍不住松开了。   一张清隽的脸倏尔出现在她面前,顾令颜心跳蓦地漏了半拍。   棱角分明的面庞混着刚毅的眉眼,微微一笑时整张脸也跟着柔和下来,在她怔神的那一瞬间,他从窗外一跃而入,稳稳地落在了屋内。   顾令颜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人,暗想这人翻窗的动作倒是愈发的熟练了,将他上下打量一眼,冷声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想你了,过来见见你。”徐晏眸子里带着晶亮的光,唇边挂着笑意,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在烛火映照下,隐隐泛起了波光。   他伸手拿起顾令颜的一缕秀发放在掌中把玩,冰凉微湿的触感令他一个激灵,忍不住拿手指捻了几下。   察觉到她身子有些微的冷后,他慌忙将轩窗阖上,不自觉的放软了语气,温声说:“顺带想要告诉你,我还活着。” 第108章 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   屋中不过只点了一豆灯火, 他将轩窗关上后,一下子便暗了下来。   暖橘色的光只够照亮丁点地方,其余大部分地方都是漆黑的。   但却足够她看清楚徐晏的神情了。   原本凌厉的面容因这一束光而暖了下来, 一双星眸里映着光辉,薄唇此刻裂开笑着,瞧上去甚至有些……傻兮兮的。   顾令颜愣了许久, 才缓过了劲,她抿了抿唇, 缓缓点头:“知道了。”宫里也不是没有消息递出来, 她当然知道他还活着了, 不需要他亲自跑这一趟, 来告诉她这回事。   发现太子手里拿着自己的头发把玩, 顾令颜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劈手将自己的那一缕头发给夺了回来。徐晏也没拦着, 见她抢夺便自动松了手,生怕将她给弄伤了。   “我知道了呀。”顾令颜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他怎么还要在这。   难道就是为了来告诉她一句,他没死?   徐晏轻声说:“我来找你履行诺言的。”   顾令颜一愣:“什么诺言?”   “颜颜, 你忘了吗?”徐晏站在那定定的望着她, 神色间竟是有着片刻的怔忡。   不知怎的,顾令颜竟是从他的语气里头, 听出了些许的委屈,她歪了歪头, 不由的问道:“忘了什么?”她记性一向挺好的,没想明白自己能忘了什么事。   看着她歪头的可爱模样,徐晏的心都快要化了,他又试图伸手去够顾令颜的头发, 却被她给躲开了,只得捻了捻指尖说:“那晚我来找你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嫁给我,你说等我到时候活着就行。”   他那双星眸里迸发出光来,专注地望着她,认真道:“我活着回来了,那你是不是可以嫁给我了?你答应过我的,颜颜,你别食言。”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顾令颜凝着他看了一会,忽而就差点要被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给逗笑了。   “徐晏。”她轻唤了他一声,立马就见他眼睛亮了一下,她勾了下唇角,轻笑道,“我何时答应过你了?我当时说的,明明是等你回来再说吧,可没应承你什么。”   顾令颜有些后悔了。当时她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又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九死一生,又被他说的那些话给刺激到,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了那句话。   要是她能够知道,他现在能好端端、毫发无损的站在她面前,她当初说话时定然是要多思量三分的。   “颜颜……”徐晏低垂着眸子看了她半晌,讷讷道,“你明明就答应了我的。”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又何尝不记得?但对那句话,心里多少还是存了些希冀的。   他今日兴冲冲的从宫里出来,却又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本就是数九寒天,一下子更是冷极了。   顾令颜瞪了他一眼,哼道:“太子殿下可别乱说。”她推了推身前的人,想要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她又开始唤他殿下了。   烛火映照下,她一张面庞明媚如画,徐晏想了片刻,便放缓了语气:“是没应承我,你只说了等我活着再说。可既然我如今还活着,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商量商量了?”   顾令颜偏头看自己微湿的发丝,脸上瞧不出来表情,懒得搭理他。   静谧了片刻后,徐晏伸手将她垂下来的鬓发挽到而后去,轻声说:“嫁给我不好么?”   他现在凑得近了,顾令颜便闻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酒气,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饮酒了?”   她记得徐晏是不怎么爱饮酒的。   徐晏一下子顿住,目光躲闪了好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嗯。”   他扯了扯顾令颜的衣袖,柔声说:“你嫁给我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我的铺子、我的庄子、我的私库、还有我的卫兵,我有的东西全都给你。家里由你说了算,除了你,我看都不会看其他人一眼。”   他一一历数着嫁给他的好处,又将旁的人家贬得一文不值。   “上回我说给你斫的那张琴,已经斫好了。”徐晏将她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里,“只是上次斫的是蕉叶式的,倘若你不喜欢,我再让人斫一张伏羲式的出来好不好?”   后来找了许多人,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后,他才知道顾令颜喜欢伏羲式的琴。   顾令颜皱了皱眉头,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徐晏,你别这样,算了吧,咱们就当放过彼此。”她笑了一下,声音淡淡,“我还未恭喜你如今大权在握,如愿以偿。”   “我也不想这样。”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滞涩,停顿了许久后,她才听到他又说,“可我希望你能看看我,不要再推拒我了。颜颜,我没法子,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自己算了,更没法子说服自己放过。”   “我放不了手。”   徐晏忽的将她搂到了怀里,将下巴抵在她的柔顺的发丝上,颤着声音道:“以前是我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让人暗地里讥讽嘲笑你,那些我都知道了。是我漠视了你的缘故,才让人敢那样轻视你。”   顾令颜的身子有着些微的僵硬,她木着一张脸,淡声道:“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给了别人嘲讽我的理由。”   她现在已经没了和他计较的心思,不想怨他,但也懒得搭理他了。   听到她这句话,徐晏愈发的难受,像是被千万只蚁虫在啃噬心口,紧紧咬着牙,直到两腮发酸发疼,鼻尖忍不住一酸,才张口柔声道:“怎么会是你的错,你半点错都没有。我的颜颜这么好,如何会有错?”   顾令颜扬起脸来看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我错在对你太好了些,也错在没发觉你不喜欢我。”   徐晏将她按在怀里,手放在她的后脑上时,下意识摩挲了下那轻软的发丝,触感细腻光滑,如同上好的绸缎:“那以后换我来好不好?以前的那些忽略漠视都是我的错。但以后,我再不会让任何人胆敢轻视于你……”   先前只闻到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苏合香,形成一种惑人的幽香。   但现在他凑得近了,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耳畔,她才感受到了那股浓郁的酒味。顾令颜皱了皱鼻子,没闻出来是那种酒液,伸手推搡他:“徐晏,你走开些,我洗过澡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了。”她听到他闷闷地说了一句,带着颇为浓重的鼻音,直到耳侧传来些许的湿润感时,顾令颜愣了一会,随后蹙了蹙眉。   她去掰他扣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掰,一字一顿地说:“不要这样,不用对我这么好,我承受不住这些。”她知道徐晏现在对她很好,但却不想去接受。   怕自己一旦接受了,局面愈发会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去。   顾令颜想要向后退,却又被他给紧紧地搂住,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闭了闭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悔恨。若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因此而受尽了委屈。   徐晏松开她,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掏出了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是赔你的那个绣了红梅的帕子。”   顾令颜垂首,接着那一定点微弱的烛光,瞧轻了那方白色的巾帕,上头绣了一簇红梅。很普通的红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有一点粗糙,针脚也不细密。   只是勉强能看入眼的程度。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去岁夏末在九成宫的那个傍晚,那日的霞光很美。九成宫建在天台山上是为了避暑,山下又有杜水缓缓流淌而过,明明是夏日,晚上的风却是透骨寒。   虽时隔了这么久,她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帕子不是她绣的。   “那我的那个呢?”本来早都快将这件事给忘了,现在被他给扒拉出来,顾令颜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徐晏耷拉着脑袋,闷声道:“那方帕子被弄脏了,我还不了你了,就另外赔一个给你。”   昏暗的灯光将那原本白皙的一片绮映成了暗色,顾令颜的目光放在那簇红梅上,淡声道:“算了吧,不怎么好看,我也不会用的。”   她用的帕子香囊一类的小物,都是自己房里的侍婢做的,个个都心灵手巧得很,这样的帕子只能勉强看得过眼,即便在家里她估计也是拿来擦桌案。   屋中虽不亮堂,但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人眼中的亮光少了许多,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眸看了自己的手半晌,就在顾令颜以为他要略过此事时,却见那人微红了脸,轻声道:“是我绣的。”   那声音很轻很轻,但却又无比清楚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顾令颜恍惚了好一会,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在晃动:“啊……”   第一次说出了口,一切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启齿,顾令颜清晰地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而后放缓了语调说:“是我绣的,不怎么好看,你若是不喜欢,扔了也没事。”   他说得很云淡风轻,脸上神情淡淡,没有什么多的表情。   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分明是这样冷的天气,屋中的炭火早就快被烧完了,他掌心里却洇出了一层薄汗。   担心她真的嫌弃万分。   第一次绣的那个惨遭朱修彤强烈嫌弃后,他便不敢将那帕子拿给她,私底下又试了几次后,才有了这个勉强看得过眼的。   久久没等到顾令颜的回答,他抬眸,发现她正盯着那帕子出神,轻咬着唇瓣,眼中带着迷茫。   那份担心被放大,徐晏突然觉得刚才那句话太虚伪了,于是拉住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你别嫌弃好不好?”   刚才还说扔了也没事,转瞬又让她别嫌弃。顾令颜回过神来后,被他这自相矛盾弄得有些想笑。   又看了那帕子一眼,她淡声说:“你放那吧。”   那声音像云雾一般轻柔,从他耳畔轻轻拂过,挠得人心痒痒的。   徐晏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呆滞了片刻,才望着她迟疑地问:“你愿意留下了?”   此时那炭火猛地亮了一下,发出一声“荜拨”声响后,又归于沉寂。仅剩的那点橘色火星子缓缓退去,彻底烧完了。   本就不算暖和的房间,彻底的冷了下来。   头发已经差不多干了,还剩下发梢带着点湿漉漉的感觉,贴在裸露在外的手腕和手背上时,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转身想要去拿一件外衣披上。   “可是冷了?”徐晏见她的动作,缓声问了一句。   顾令颜轻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颜颜,你别不理我。”他站在那,略带了委屈的痴痴凝望她,复又垂下眼帘看着地衣,低声说了许多话。   絮絮叨叨的,并不能让人听个真切。   但却能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和祈求。   顾令颜披上衫子后转过身,凝着他看了好一会,看着他低着头不断地说着话,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他喉间流淌而出,染上了一丝朦胧。   但她却没什么表情,只平静地指出:“徐晏,你没醉。”   他虽不是个热衷于饮酒的人,但她清楚他的酒量,不至于那么点浅淡的酒气就醉了。她还记得自己让他喝醒酒汤的那两次,是喝了许多烈酒,才有了点神志不清的醉意。   除此之外,他其他醉酒的时候都是装的,为了不再继续喝而已。   听到她这句话,徐晏立马又闭上了嘴,不敢抬头看她。   刚才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但她太了解他了,随便一眼就将他完全看穿,不留一点余地给他。   “你该走了。”顾令颜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你准备怎么回宫,翻墙吗?”   一想到如今监国的太子回自己家,可能还要翻墙进去,她便觉得有些想笑。   徐晏摇了摇头:“不用回宫,我在永昌坊有一处宅院。”他温声说着,忽而笑了一下,“那我明日再来看你?或是改日过来?”   顾令颜用力瞪了他一眼,脱口而出:“哪日都别来。”   徐晏深深望了她一眼,揉了揉她的发丝,在她要伸手拍开自己之前,迅速将手给收了回去。   “那可不行。”他眼中盈了点笑意,转身推开窗户,又潇洒利落的翻了出去。   银色月光倾洒进来片刻,转瞬又消散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待窗牖重新合拢后,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一个小罐子,是他刚才翻出去时顺手放在那的。   香炉里的零陵香几乎快要焚烧殆尽,从孔隙间冒出的袅袅青烟少得可怜,又立马挥散在屋中。顾令颜坐在锦垫上滞了片刻,缓缓起身过去打开那个罐子。   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太暗了,就这微弱的一丁点亮光,她看到里面装着满满一罐子青梅。   腌出来的颜色很漂亮,瞧着便是已经腌入了味,顾令颜垂下眼帘看了许久,眼睫轻颤,而后随意拿了一颗咬了一口。   刺激的酸味涌入口中,瞬间便将她给淹没,一点点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举起那个罐子看了看,认出来是吉祥斋的。是西市的巷子里的一家小店,她经常在那买果脯吃。   微酸的滋味不仅在口中漾开,鼻尖也随之一酸,手上一个不稳,盖子滑落下去砸了个粉碎。   绿衣正好过来要催她睡觉了,听到这阵清脆的响动,急忙从外间推门进来,焦急问道:“三娘怎么了?什么东西碎了,可有伤到自己?”   顾令颜缓缓转过脸来看她,脸上带着些迷茫之色。见她这副模样,绿衣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她从屉子里取出火石又点了几盏灯,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她这才看到顾令颜鼻尖红彤彤的。   碎瓷片铺了一小块地方,绿衣还以为是她被划伤了,赶紧蹲下身想要查看她的伤势。   顾令颜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我没事,没受伤。”   先前说话的时候站久了,腿有些发软,她干脆在旁边的锦垫上坐下来:“不用管了,这么晚了,明早再打扫吧。你先出去,我自个坐会。”   经历这些日子,她清楚知道徐晏是喜欢她的,即便她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好,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恶劣,但他全都包容了,没有表现出丁点的不满。   若说先前的时候,他还是念及顾家才对她如此。现在越王晋王都被诛杀,燕王已经废了,其余皇子年纪尚小,皇帝卧病在床由他监国。   整个大齐的权柄都被他握在了手里,登极只是个早晚问题。无需再顾忌任何人,更不需要以自己的婚姻去换取谁的支持。   她想,他现在或许是喜欢他的。   但她却不想接受他的好,前面已经被伤过一次了,哪还会愿意再轻易交付一次真心?   即便他说了换做他来对她好、不需要她做什么,哪怕她像他从前那样对他,甚至千百倍都可以。可人的一颗心,又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绿衣虽从寝室出来了,但想着她瘫坐在锦垫上的落寞神情,便觉得一阵的心疼和难受。可又不敢问是个什么缘故,急得团团转。   在堂屋里绕了片刻后,她叹道:“还是请四娘过来劝劝吧。”说着她便披上外衣、领了个小丫鬟出了院门。   顾容华就住在青梧院旁边的院子,此刻已经洗漱过了,正坐在窗台下看话本子,听到绿衣请她过去陪顾令颜,丢了手中话本,随意披了件外套便跑了出去。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屋中火光炽盛,顾令颜正坐在一旁的锦垫上,慢条斯理地啃着手里的青梅。   见她进来,顾令颜挑了挑眉头:“要吃吗?”   虽没顾令颜喜欢到那种程度,但顾容华也还挺喜欢用酸甜的果子,应了一声后,便在她旁边坐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她口中被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问她:“阿姊,你又去买果脯了吗,还是那家店子给你送来的?”这几日众人都没出过门,吃的都是家里囤的东西,她的小零嘴都快被吃完了。   手指摩挲着那个瓷白的罐子,光滑冰凉的触感在指尖回荡,顾令颜啃完手中这个果子后,才缓声道:“徐晏给的。”   “啊?”徐晏?想了好一会,顾容华才反应过来这是太子的名讳。   这一瞬间,顾容华觉得这青梅跟一颗烫手山芋一样。她恍惚想起太子曾问过她,怎么不拿一些糖来压药味,反倒是用的青梅那样酸的东西,她说阿姊最厌恶吃甜食。   她当时的语气不算客气,也有刺他的意思在里面。   却没想到,太子竟是将这件事给记挂在了心上。   饶是顾容华都愣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   俩人都静静地坐在那,屋里静谧到没有半点声响,只剩下猎猎北风撞击窗牖的声音传来,呼啸声伴随着枯枝落叶刮地,好似鬼哭狼嚎。   本来她请四娘子来,是想让她陪三娘说说话的,结果俩人竟是一块儿沉默了下来,连往日里最活泼话多的四娘都静了。   绿衣在外面有些着急,转了一会腿累了,看了眼还亮着灯的寝屋,叹了口气后退了下去,打算待会再过来看看。   俩人都坐在锦垫上,怀里还抱了个软枕,顾令颜一颗颗缓慢吃着青梅。良久,顾容华问她:“阿姊,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呀?”   顾令颜吃青梅的动作顿住,在自己记忆深处扒拉了一会,不知是藏得太深了,还是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心动时的感觉。   “不记得了。”她轻声说。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喜欢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只依稀记得,那时每每见到他的时候,一颗心总是无比雀跃的跳动着,脸颊都会忍不住泛起红晕。   即便只是听他说上那么两句话,她也会很开心。   顾令颜想了想,轻声说:“会想要对那个人很好,自己所拥有的都可以给他,或许还会想着可以和他成婚。”   “这样啊。”顾容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眸子往旁边转了一眼,借着明亮的灯光将她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顾令颜笑问她:“怎么,容容有喜欢的人了?是想嫁给他么?”   她想起了从前自己对太子的一番痴恋,最后却是潦草收场,便衷心希望妹妹能够如愿以偿,而不是像她一样,平白蹉跎了年华。   “不,我没有。”顾容华矢口否认,“我也没想嫁给我喜欢的人,而是想嫁给喜欢我的。”   顾令颜一下子怔住,一颗青梅被她捏在了指尖,她错愕的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顾容华向后瘫靠在凭几上,勾了勾唇角:“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这玩意最不靠谱了。长姐和郭姐夫婚前都没见过面,俩人现在一样的琴瑟和鸣。二姊能随意挑拣自己喜欢的人,是因为她本就擅长玩弄这些,知道李姐夫性子柔和,她稍微哄两句就好,本就是自己表兄,是最适合她的人。”   她的声音不大,声音若沥沥清泉,轻柔动听。   顾令颜闭了闭眼,没吭声。   顾容华轻笑了声:“我当然是要选一个喜欢我的人了。只要他对我足够好,我喜欢上他可以很快的。”   “倘若他将来不喜欢你了呢?”顾令颜轻声问她,捏着那个瓷罐子的手在微微打着颤。   从前她拒绝徐晏,是因为被伤得太深了。现在则更多的是因为害怕,她并不能完全信他,甚至于俩人之间的主动权都掌握在他手里。   顾容华自个从手边案几上倒了杯茶,仰头饮着,那姿态竟是有几分饮酒时的潇洒模样:“将来的事将来再说,那也总好过不喜欢你的人。他现在都不喜欢你,指望以后能喜欢上更是虚无缥缈。”   顾令颜吃多了青梅牙齿泛酸,将罐子放下后也拿了个茶盏饮了口,茶水已经放凉了,滑入胃里的时候五脏六腑都跟着冷了几分。   “将来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大不了就相敬如宾的过着,好歹是喜欢过一段日子的,总不至于自个一点后路都没留。”顾容华轻哼了几声,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丈夫真的不喜欢了,咱们有父母有兄长有嫁妆,也不至于过苦日子。”   顾令颜眸子里泛起了一点笑意,她先前还担心着顾容华年纪小,又每日只知道玩闹,怕她被谁给诓骗去了。现在见她如此想得清楚,反倒一点都不担心了。   “阿姊,祖母昨日告诉我,丈夫离心、婆母严苛、小姑顽劣,这是嫁到哪个人家都有些难以避免的事。”她嘟囔道,“其实也都一样。”   顾令颜手指紧紧捏着凭几,垂首看着自己绛色的长裙,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茫然。   她怕过的,她知道如今徐晏喜欢她,也知道他现在对她很好。但她害怕等自己再次喜欢上他时,他又将这些通通都收回去。   现在想想,或许也没那么糟糕。   “阿姊,喜欢上一个人容易,让一个人喜欢自己可就难了。”顾容华看着她说,声音轻柔如东风。   顾令颜捏着凭几的手忽又松开,她长吁了一口气,温声道:“我知道。”自己的心尚且能勉强控制一二,别人的心又如何去操控? 第109章 那我也自己快活就行。……   夜风习习, 越是深夜则越是带了寒凉。   徐晏来的时候不算太晚,他穿得很单薄,所幸他身子骨好, 并不怎么怕冷,故而眼下这一阵阵的冷风吹在身上,也只是觉得有点凉, 并不觉得冷。   出了青梧院后,他一路趁着夜色往外走去, 他特意让人在这个时间将武侯调离了, 只让自己的亲卫在附近巡视着。   小时候在广平, 他经常翻墙跑出去玩, 回了京城后没再干过这事, 但这段时间一回生二回熟的,动作迅猛而利落。   守在附近的亲卫见他翻出来了, 急忙迎上前道:“殿下。”   徐晏偏头瞥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淡声道:“去西南角的那间别院。”   亲卫点头应了声是,担心马蹄声惊扰到了周围的人, 一行人也不敢骑马过去。所幸永昌坊在长安城中是个小里坊, 从顾家走到他的那间别院去不算太远。   鼻息间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浅淡腊梅香气,指尖尚且眷念着她发丝上柔软的触感, 徐晏下意识的勾了勾唇角,心中满是欢欣雀跃。   她太久没这么好好的跟他说过话了, 哪怕语气不大好,对他的态度也跟以前天差地别。   但他却觉得很满足,恨不能将心都剖出来给她看。   仅仅是简单的一小段相处,却足够他回味很久了。   很久很久。   要是她能跟他说更多的话就好了。   一旁的亲卫看着太子脸上的笑意, 眼中闪过了一抹惊愕。纵然知道现在太子对顾三娘子情根深种、非卿不娶,甚至到了不顾身份半夜翻墙都要来见佳人的地步。   但却不清楚太子会是这个样子。   从前都说是殿下不喜欢顾三娘,是顾三娘自个非要喜欢殿下的,但现在却是太子追悔莫及,为了挽回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亲卫觉得有些惋惜,要是殿下早些知道自己的心思,那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还用经历这种委屈和心酸?   但一切也都是殿下自己作的,以前不是没人提醒过殿下,顾三娘全心全意待他,让他对顾三娘好些。这些亲卫都是打小跟着太子的,太子的事儿也都知道个一二。   从前太子对顾三娘敷衍,也都是众人瞧在眼里的。   如今见到太子百般乞怜,又背地里做了这么多,甚至于将自己最精锐的死士都交给了对方,亲卫不禁暗自感慨。有觉得殿下这是自作自受的,也有心疼殿下、希望顾三娘能快些回心转意的。   亲卫里头甚至还下起了注,赌殿下最终能不能娶到顾三娘。   “阿耶的病情如何了?”回了别院褪下外衣后,徐晏问起了皇帝今日的状况。自从上次咳血后,他身体每况愈下,转眼间就变了个模样。   但众人却都知道,这是心病。他的锋锐和棱角被这一场宫变给磨没了,就跟龙折了角一样,可不得像去了半条命似的。   亲卫回道:“今日贵妃照例过去陪了圣人一会,听太医说,再多服几帖药就没事了。往后只需要用些养身子的汤药即可,只是圣人的情绪还是不大稳定……”   徐晏淡淡地应了一声,暗自嗤笑了会,能稳定才叫有鬼了。   “浔阳和宜春呢?”在书房里头坐定后,他又问了一句。   亲卫道:“都还在卢家和白家关着呢,每日有人送饮食进去,只是宜春公主寻过两次短见,闹着要见圣人。饮食虽丰盛,但都没怎么用,俩人身体都不大好,殿下可要派太医过去?”   “不必了。”徐晏淡声拒绝,“没必要了。”   亲卫怔了一瞬,略带着试探的眼神望向了他,但徐晏并没有过多的进行解释,而是很快便转了话题:“等明日去告诉程一,以后他们是顾娘子的人,负责侍奉好她,别出了任何差池。”   那列死士是他一直养在外面的,为防止泄密,除去里头几个高层外,众人这么多年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所侍奉的人是谁。   还是今年年初来了京城后,死士们才知道了自己的主公竟是太子。   这也是他之所以将这些人给她,而非给其他卫士的主要原因。其他人都跟了他太多年,清楚知道自己所跟随的人是谁,他现在将人给出去,不一定会对她忠心不说,只怕有的还要有怨言。   “是。”一旁的亲卫应了声是,虽先前早已知道,但现在亲耳从殿下口中听到,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那可都是一批以一当十的精兵,养出来的花销和精力难以想象,殿下竟就这么给了顾娘子?   沉吟片刻后,他又交代了几句越王和晋王余党的处置方案,这才挥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一人留在书房中处理政事。   书房不大,透过窗纱能看到轻摇的烛火,还有那埋首案牍处理政务的身影。   深夜时分,在这寂寥无声的长安城中,更添几分意境。   -----   自皇帝上次咳血过后病倒以来,朱贵妃每日都会过来瞧上一眼,亲自询问太医皇帝病情,并且在一旁盯着皇帝喝药。   “这药可是太医费心开了、让宫人仔细熬的,圣人可别浪费。”朱贵妃坐在一旁给玉佩打络子,顺带抬起头瞥了眼不愿喝药的皇帝,神色淡淡,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榻上那人静了许久,都未曾说话。   朱贵妃给络子收了个尾,轻声道:“不喝药身子怎么能好呢?圣人怎能不多多顾虑自己的身体?”   皇帝斜坐在床上,身后靠着几个软枕,沉郁浓黑的眸子盯着她,良久,他问道:“少君,你是在担心朕的身子?”   “不然呢?”朱贵妃睁大了一双眼睛,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他,轻缓地眨了眨眼眸,脸上一片娇柔温润之色。   徐遂扯着唇角轻笑了一声:“我以为你跟那小混账一样,都巴不得我死。”死了才好给他们腾地方。   朱贵妃霍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行至皇帝面前,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圣人怎么能这么说?妾跟三郎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希望圣人身体康泰。”她也没说什么长命百岁,那太久远了,她只求他能安安稳稳的活过这几年就行了。   “三郎一向孝顺,定是不愿意听圣人说这些话的。”朱贵妃含笑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轻柔若云雾,“圣人又不忍心看着三郎日子那么清苦,肯定会好好保养自己身体的。”   “圣人说对不对?”   她的手放在皇帝头顶,慢悠悠的动着,帮他捋顺了头发。   闻着那手上传来的幽香,还有肌肤的温润触感,徐遂原本的怒火被平息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睁开后柔声说:“不必这样夹枪带棒的,从前你我之间没有这么多隔阂。”   从前没这么多隔阂?那这从前的前,还真是不知该如何算起,朱贵妃扯了扯唇角,露出抹带着讽意的笑,垂目不语。   他抬起眼眸看着朱贵妃,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被轻易躲开了去,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我夫妻之间,不该如此的。三郎那边……大郎四郎都是他……朕如何能不气?大郎四郎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更何况他们也算是咱们的孩子,朕知道你也是心疼的。”   皇帝以前只是向来不喜徐晏的性子,又嫌他被先帝给宠坏了。但这次宫变他亲手杀了自己另外两个儿子,那份不喜才算是真正达到了顶峰,变成了恨意。   无论哪个儿子死,他都不能接受,这也是他这些年竭力平衡几人的原因。   “妾跟圣人之间,何时成了夫妻之间了?”朱贵妃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在床榻边上坐下,拿起汤药想要往皇帝口中送,“妾可当不得这个。”   她又轻言细语地说,“妾只生了三郎和六娘两个,怎么会又多了两个孩子,别人的孩子与妾何干,为何要心疼?妾心疼自己孩子都来不及呢。”   越王和晋王从前确实喊过她母亲,但那也不过是礼法制约罢了。等有了能不唤的那一日,俩人改口改得比谁都快。   谁都没真的把对方当做一回事过,她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对认贼作子没兴趣。即便是做正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丈夫的孩子就是自己的这种想法。   朱贵妃自认为自己没那么贤惠,但在不涉及她真正利益的情况下,她可以装一装,彼此给个面子。   是他先不给她面子的。   清晨的紫宸殿大门敞开,轩窗也被高高卷起,无数耀目的日光从外面倾洒进来,将殿中的每一角都映照得明媚而清新。   冬日的阳光是温柔的,即便直面也不会觉得刺眼,反倒像被一双温柔的大手拂过一样,整个身子都带着轻柔和舒服。   朱贵妃扬起脸看了眼窗外,浅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面庞上,脸上一层淡淡的绒毛清晰可见。   今晨的紫宸殿没有焚香,只放了几株半开未开的腊梅在里面,味道很淡,却很素雅舒心。   徐遂抬目凝着她看了好半晌,轻咳了一声,无奈叹道:“你果然还是怨朕的,是吗?”他的目光放在朱贵妃姣好的面庞上,眼中带了点哀色。   她脸上虽然有那么点难受的神情,但朱贵妃看出来了,他希望她否认,就像以往她附和他一样。   但这次,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朱贵妃做出惊讶的神情:“原来圣人早就知道啊。”她声音慢条斯理,不像在说着陈年旧怨,倒像是在闲聊今日的天气不错。   停顿了一瞬,她勾起唇角绽开一个笑,语调轻快起来:“圣人让我从太子妃做贵妃的那一刻,不就早该知道咱们不是夫妻了么?”不再是地位相当的夫妻,而是丈夫和妾室。   她歪着头努力回想了下,徐晏帮她从外面买的那些话本子上写的东西,有些疑惑地问:“还是说,虽然我只是个贵妃,其实上在圣人心里,是将我当皇后看的?”   说到这,她略微迟疑了半分,这不能够吧?再怎么样,他应该也干不出这种蠢事吧?   徐遂沉默了片刻,没有接她的话,他没说的是自己心里真的还是将她当做妻子看的,一切不过是权衡之计罢了。   明明以前很懂事体贴的,怎么年纪大了后,反倒还开始计较起这些小事?   “少君。”徐遂轻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朕从前就说过,不过是为了防止外戚势大罢了。一旦外戚干政,朝政定然不稳。”   他当年不愿意立徐晏为太子的主要原因,也是担心朱家太过志得意满。   朱贵妃将视线从轩窗那边收回来,想着刚才的话本,慢慢皱起了眉头,冷笑了声:“圣人莫非觉得,我很好诓骗?若是我没记错,圣人登极的时候,我阿耶薨逝、阿弟病重。外戚干政?我阿兄哪来的能耐干政?”谁不知道她阿兄朱翰才智平庸,就他还能干政,那她朱字能倒过来写!   族里其他房更是没什么能力,少有的几个高官和她隔得稍有点远。当时她被封为贵妃,有几房的人不想着怎么好好上进,竟然还想着送女邀宠!   皇帝有多忌惮朱家女他们看不出来?还邀宠,真不怕邀着邀着哪日脑袋掉了。   后来那几房的人被她直接派女官过去骂了一顿,即便是出嫁的女儿她都不放过,直接让女官去人婆家那训斥。   这一通搞得几房都没了脸面,各处宴饮都躲了好些日子,一消停就是这么多年。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就是觉得难以接受,这人的脑子到底是为何这么异于常人,总要做出一副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姿态???   徐遂先是呆滞了片刻,随后怔怔的应了一声:“彼时太想当然了,后来却是骑虎难下。”他父亲冲龄践祚,太后临朝称制多年,但到后来即使他父亲都过了十八岁,却迟迟不肯为他父亲加元服、归政于皇帝。   皇帝年幼,太后临朝称制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政绩要是出色还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受后世人赞叹。但却出了问题,问题就在太后迟迟没有归政上面。   也不是太后不想归,而是被外戚给挟持住了,她那个太后也不过是个傀儡。   就是因为这件往事,才让他对外戚产生了深深的阴影,忌惮至极。这才灵光一闪,干出了不立皇后的事。   “后来朕也补偿你了,让你的仪仗礼制可破格与太子等同。”徐遂垂眸说了一句,声音放缓了些。   “圣人总是会给自己找一些借口。”朱贵妃眉梢微挑,“先不说我在后人眼里如何,也不说从太子妃降为贵妃的品轶、礼制的落差。单说我那时候的日子有多难过,圣人知道么?”   贵妃品轶不低,四妃并为正一品,且贵妃又是四妃之首。   但太子妃是没有品轶的,因为是国之储贰的正妻、未来的皇后,哪里还需要什么品轶,她在宫中,只需拜太后和皇后。   “朕知道,所以朕后来竭力补偿你了。”徐遂的声音稍急促了些,“何况就算曾经不愿意过,最后不也是三郎做了太子?少君,你别这个样子,你当知道,朕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声音很大,盖过了她最后的两个字。须臾,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圣人不知道呀。圣人总是自己快活就好了,哪里会管旁人的死活。”   “圣人的那丁点喜欢,也不过是闲暇时,从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施舍罢了。”   “少得可怜。”   一道“哐当”响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盆摆在窗台上的花,被猛烈的风给吹倒在了屋内。   这声沉闷声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不知何时连松树也跟着响了起来。   “既如此,那我也自己快活就行。”朱贵妃蓦地抄起了桌案上已经放凉了的药,“……管不着圣人的死活了。”她一只手按住皇帝的身子,拿着药碗直接灌了过去。   徐遂一时不察,竟是被她给直接灌完了大半碗药。   苦涩的药汁流进了口中、鼻腔里、半张脸都是,剩下的全淌到了衣襟和被衾上。   “咳咳……”他开始剧烈的咳嗽,整张脸涨的通红,胸腔里头的心跳急速加快,像要将肺给咳出来一般。   朱贵妃将药碗搁置在旁边,拿帕子擦了擦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多谢圣人教导。”她擦完后,将帕子随手扔到了榻上,转过身子施施然离去。   殿里只剩下她身上残存的馨香。   直到朱贵妃出去了,侍奉的宫人方才敢入内,急忙给皇帝擦拭身子、换被衾、床单、衣衫。   徐遂还未从那阵剧烈咳嗽中缓过劲来,便看到了侍从呈上来的一份文书。   是太子已经命门下省草拟好了诏书,送来给他过目的。徐晏闭着眼睛喘气,随手从侍从手里将文书抽了过来,缓了几息之后,睁开眼睛看过去。   白色略微泛黄的纸张,配上遒劲黑色端正楷书,徐遂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顾审的字。毕竟那人做了这么多年侍中,替他起草的诏书可不少。   不过一瞬,他便收回了心绪,定睛看向这份文书。上面清晰明白地写着,越王一干人等行大逆不道之事,意图谋反弑君弑父,于公于私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这样十恶犯了谋反和恶逆两恶的人,理应褫夺封号、贬为庶人、逐出皇家,且按律应当赐死。如今首犯越王和晋王已经伏诛,其余浔阳公主、宜春公主之流,也理应按律处置。   徐遂是一字一顿的将文书给看完的,看得极其艰难,明明每个字都认识,每句话也都认识,但却像是一本晦涩难懂的古书,费了老大的劲才能看完。   侍从在旁恭敬问着圣人是否要批准。   良久,徐遂将纸团砸了过去,咬牙道:“滚!”甫一说完这句话,竟是咳出了几口血,一歪头晕了过去。 第110章 千倍百倍的补偿给她。……   皇帝咳血晕过去一阵, 先前将将养得好些了的身体,全是白费力气。   是太医令看了直跺脚的程度。   本就年纪不轻、胡子花白的太医令,差点背过气去。因为太子下了死命令, 无论什么方法、要耗费些什么,都务必要他将皇帝给治好。   太医令无法,召集了一帮同僚, 一群人连夜商讨了许多方案出来,又是针灸又是汤药又是食疗的, 总之将对皇帝这病症可能有用的法子, 全都给弄了出来。   皇帝病后, 徐晏倒没从永昌坊的那处宅院回来, 在永昌坊一住就是好几日。先前待在皇城中的一众朝臣, 也都尽数归家去了,只需要按照往常到官署当值即可。   将士补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 有部分补偿款甚至已经派发了下去。亟待处理的还有宫殿整修的事,一场宫变过后, 里头的破损也是难免的。   不过好在只是表层而已,也没哪个傻子放把火, 整个一块毁掉。   ——若真是这样, 那开销可就大了。   住在永昌坊的原因,一是不想回宫面对一片忙乱, 二是想着,能再有去见她的机会, 这样更方便些。   但这一连几日下来,却都没让他抓住半点机会。   徐晏不禁有些烦躁。   但眼下到了年关,正是一年中政务最繁忙的时候,皇城里不能长期少了人, 他也总不能将官员都叫道这儿来议事。   装不下不说,他也没打算将这处地方暴露出去。   住了几日后,徐晏不得不回宫去。   本来还是一片好天气,等到他晨起出门的时候,外面却飘起了雪粒子。细细密密的下着,在地上铺了层薄薄的莹白。   没下多会的雪,薄到靴子踩在上面,没有半点滋滋声响和松软感觉。   徐晏走到门外翻身上马,策辔朝前行去,马蹄踢踏在洁白的雪上,不经意间溅起了些许白色在腿上。   原本通体玄色的一匹汗血宝马,变成了乌云盖雪的花色。   永昌坊住的人不多,故而即便是清晨,道路上也空无一人。徐晏操纵着骏马往前行去,一阵哒哒马蹄声传来,却不是他们这边的动静。   不多时,从前方转角处拐出来一个人,团花纹黄罗背子、绯色泥金长裙,同这洁白干净的地面一处,仿佛雪地里的一株红梅。   长裙上的泥金点子折射出炫目的光,仿若繁星点缀在她的裙摆上。   美得像一幅画卷。   似乎察觉到旁边有人,少女一双眼睛流转过来,带着三分的漫不经心,却在瞧见他的时候,显而易见的愣住了。   徐晏握着缰绳的手心里洇出一层薄汗,连呼吸声都不敢太重,脸颊绷得紧紧的,坐在那匹骏马上的身子僵硬到难以动弹。好半晌,他才状似随意的开口问道:“去哪儿?”   少女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淡声道:“去西市买些画具回来。”   徐晏双腿一夹马肚子,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她面前轻声说:“我陪你去。”   正蹙眉想着今儿大早上怎么运气这么差,顾令颜听到这话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要拒绝:“不必了,我自个去就行。殿下贵人事忙,我就不叨扰了。”   早晨的朔风有些大,将她的裙裾吹拂起来,向后飘动着。因没戴手套,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泛着冷白。   徐晏目光凝在她白皙如玉的手上,笑了一声:“我正好也想去西市走走。”他目光在顾令颜身后逡巡了一圈,只带了几个随侍,并没有其他的什么人。   他的语气很坚定,几乎到了不容拒绝的地步,脸上虽是含着三分的笑意,然而却带着点压迫感。   顾令颜瞥了他一眼,知道以这人现在的不要脸程度,就算她拒绝,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便没回话,径自调转马头往西市的方向而去。   徐晏策马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至于让她太过于紧张和不舒服,却也不至于让自己将她给跟丢了。   后面的亲卫愣在那,怀疑是早上风沙太大迷了眼,太子不是都打算回宫了吗?怎么还……   西市和永昌坊隔得不远,即便是骑着马慢慢过去,不到两刻钟的时辰便已经到了大门口。顾令颜翻身下马,让侍从将自己的马匹牵去别的地方,她打算步行进去逛。   她今日未曾戴帷帽,细软乌黑的发丝挽成了百合髻,上面插着两支金钗,上面镶嵌着几颗红珊瑚。   徐晏走了几步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一张瓷白的脸绷着,便忍不住笑了一声,柔声问她:“那罐子青梅如何?这次的比上回酿的要稍好些。”   顾令颜斜睨了他一眼,一面往前走着一面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刚才骑了会马,玉佩的穗子也乱了,纠缠在一起,弄了好久才堪堪分开。   实在被旁边那人问得烦了,她没好气道:“不好吃。”   说完这句话后,周遭静了一瞬,顾令颜偏头望过去时,正好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对上。那双眸子若夏日山谷间的寒潭,幽深而不见底,但此刻却盈满了笑意。   她看到那人轻轻扯了下唇角,喉中溢出几声笑,轻声说:“你尝了呀。”   对着他那张满面含笑的脸,顾令颜稍怔了一会,才反应了过来。   “谁尝了?”她一张芙蓉脸顿时沉了下来,又将脸转了过去,继续看着前方的道路。   徐晏看了眼她轻拽着衣衫的手,心念转动一个来回,轻笑道:“若是没尝,怎么会知道好不好吃?”   “嗯?”   俩人此刻并肩走着,他低沉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顾令颜蜷了蜷手指,抿唇道:“看着就不好吃,哪还需要尝?”   只是这次,明显的少了些刚才的底气和气势。   像一只正在闹别扭的小兔子。   徐晏并未生气或不悦,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是不大好。那我重新让人做着,等改日再送过去好不好?”   “不用。”顾令颜没带半分犹豫地拒绝他,拽着衣衫的手指松开,原本柔顺光滑的绯色泥金长裙,霎时有了一小片褶皱。   待心绪平复了下来后,她方才转过眼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徐晏,你不用这样。你身份高贵,想要什么都能有,我们以后就做陌路人也挺好的。”   “可我不想。”徐晏的神色整个沉郁下来,低垂着眼帘,轻声说,“我不愿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为何以后要做陌路人?”   他面上浮现起了一丝委屈,用那微不可查的声音说:“我只是想要对你好一些,将从前没有的、我亏欠你的,全都补偿给你。”   “颜颜,不要拒绝我,我只是想要对你更好一些而已。”   “至于别的,那是以后的事。”   胸口坠坠的疼,顾令颜转过了被冷风吹得微微发僵的脸庞,听到了他声音里头掺杂的那一点卑微和渴求。但却觉得,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能转头瞪了他一眼:“你别吵了。”   被那么杏眸这么一瞪,徐晏霎时不敢再说话,跟在她身侧寸步不离,偶尔悄悄地撇过去一眼。   路边传来一点酸甜的香味。顾令颜抬眼便瞥眼了一家果脯店子,是她常去的那一家,里头卖的果脯酸甜适中,既不会酸到牙疼,也不会过于甜腻,在长安城中极受欢迎。   她早上吃了一点小馄饨就出来了,看到那家果脯店后便神色微动,想要过去买一些吃。虽然是清晨,门口却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她便又犹豫了下来。   算了,还是等待会买完了用具再过来,说不定那时候人已经少了。   如此想着,顾令颜先进了一家卖笔墨的铺子,买了许多上好的蚕茧纸和几块歙墨。歙墨造价昂贵,就这么几块便已经是不菲的价格,且这西市里头有能力卖的店家还不多。   尤其是这几块歙墨所雕刻的形状都很漂亮,全是新的样式,有一块侧面用金漆绘了松鼠葡萄的最得她喜欢。   见她喜欢,徐晏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套歙墨,等会让人送去给你好不好?”他想起顾令颜也送过他一套松烟墨,一套极为精致漂亮的松烟墨。   那上头篆刻的图案,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细密的酸涩感袭上心头,像针一样,缓慢而尖锐的扎着她的心口。   一根普通的针,本难以构成致命的伤害,但却用了极大的力道扎下去,在里头不断地翻滚搅动着,一片血肉模糊。   他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当初是如何对他掏心掏肺的好,而他却不懂得珍惜的。   顾令颜没搭理他,自个低着头仔细挑选着,偶尔同店家攀谈几句。买完出来的时候,却没看到徐晏的身影了。虽有些错愕,但她却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还得去买些颜料和尺子。   她常去的一间卖画具的铺子在西市的巷子里头,顾令颜过去挑拣了半日,突然想起来自己要的绢布还没买。怕到了时辰人太多,她便打发绿衣过去附近买:“你先去买上几匹,而后让人送回家去,我再在这里挑一会。”   店家和她相熟,知道她是顾府上的小娘子,往常她买了东西也送过很多次。定好了后,顾令颜同店家说笑了几句,便转过了身出去。   绿衣和几个侍从还没回来,许是今日买绢帛的人过多,还在排队等着。巷子里带着些阴冷,刚才的店里也没有燃火盆,即便身上穿的衣服不少,也难以抵挡这样的寒气,她往前走了几步,打算走出去大道上等几个侍从。   店子隐藏在西市巷子深处,往来的人很少,她步伐轻缓的往大道的方向走着,却在一个拐角处瞧见了一道影子。   清晨的日光,将那道影子拖得老长,本就颀长的身形更显高大。从那青石砖上映出的影子里,可以看到一人正随意靠墙站着,身姿却挺拔出众。   顾令颜向左边侧过了脸,正好瞧见一人背着光站在巷子里,头束玉冠、身着麒麟纹霜色圆领袍、腰间皮质蹀躞带上镶嵌着蓝田玉,篆刻成了祥云纹样。   俊美的面容没有被阳光照射到,平白添了几分沉郁。   “你不是走了么?”看着那人漆黑的双瞳,顾令颜满脑袋的惊讶,疑惑脱口而出。   徐晏并未回话,反倒是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温声说:“尝尝这份蜜煎橄榄。”   那个小盒子已经被打开了,里头盛着一小份去了核的蜜煎橄榄。黑褐色的橄榄被从中间剖开,静静的躺在他手中,浅淡的味道从中飘散出来,挥散到了空气里头。   “刚才在蜜脯轩买的,我吃着很酸,你尝尝好不好?”徐晏又问了她一句。   蜜脯轩便是刚才排队排了老长的那家店子,也是她很常去买果脯的地方。   顾令颜抬起头,看到他衣襟已经不如以往整洁平整,甚至还带着点褶皱。脸上带了点被太阳晒过后的痕迹,一双黑眸此刻寒意散去,蕴藏着无限柔和在里面。   她以为他是走了,却没想到他去了蜜脯轩排队。   顾令颜张了张口,胸腔像被堵住了一样,发现自己压根就说不出话,她低头看自己的长裙,看到他下袍边缘有一小块泥点子,应当是刚才人多拥挤的时候被谁给蹭到的。   装橄榄的盒子伸在她面前,他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带着光。   一刚才那人群的数量,这一小盒子橄榄,得之不易。   “徐晏,你不用这样的。”沉闷了半晌,顾令颜扬起脸来看他,连呼吸都是颤着的。在刚才急速跳动了片刻后,心绪忽而又慢慢缓了下来,归于寂静。   “不过是一盒蜜煎橄榄罢了,我吃不吃都没什么关系。”她刚才就是想着人多,不想排队等着,才没去买。   哪料到他竟然过去排队给她买了回来,作为太子,或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排着冗长的队伍,去做着这种无不足道的小事。   “你尝一颗吧颜颜。”徐晏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哄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宫里的东西,这是在外面买的,不是我宫里做的。”   那小盒子伸在她面前许久,俩人也僵持了许久。   半晌后,鬼使神差的,顾令颜低着头拿了半个起来,缓缓送进了口中。   入口微酸,咀嚼后甜味里面蔓延了出来。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起头看他。   徐晏笑了一声,温声问:“好吃吗?”   “还行。”口中含着半颗蜜煎橄榄,顾令颜的说话声很含糊,她将橄榄含到一边,慢慢嚼着。   手腕蓦地被拽住,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她便被拉进了他所处在的那个巷子里头,被他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墙上。   顾令颜怔愣了一瞬,随即脸颊染上了红晕,略蹙着眉喊他:“徐晏!”脊背靠着身后的墙,幸好今日穿的衣裳多,墙上的冰凉没有穿到她身上。   “我在这呢。”他应了一声,将她滑到颊侧的一缕鬓发给挽到了耳后,眸色愈发的柔和了些。   徐晏温声问:“待会我再过去给你买些别的果脯?我看还有蜜煎山楂一类的。”   顾令颜摇头拒绝:“不要了。”   果脯都是酸酸的,她吃得很慢,声音带着些柔腻软绵。就连吐出的气息,也是甜的。   俩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甜甜的味道,看着她像一只小兔子似的,孜孜不倦的啃着口中的果子,徐晏的眸子略微一暗。   眼前的光线倏尔被遮挡住,滞了一瞬后,顾令颜慢慢抬起头来看他,眸子湿漉漉的,恍若山林里迷失的小鹿。   她看着徐晏俯身向她靠近过来,凌厉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畔,掺杂着浅淡的苏合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顾令颜心里闪过片刻的慌乱,她伸手想要去推他,顺带着往旁边避了避,但预想之中的那个吻,却是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轻轻地触碰,即刻又与之分离,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般。   “颜颜。”徐晏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又低声问她,“嫁给我好不好?”   顾令颜抿着唇,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她没吭声,静默不语的看着自己长裙上的泥金斑点。   “等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便临轩命使、昭告天下,让使臣去提亲好不好?”徐晏耐下性子问她。   无论是太子纳正妃、还是皇帝纳后,都需要昭告天下,并在含元殿召集一众朝臣,当庭选出两名重臣为使者,带着制文前往纳采问名。   心里蔓延着一阵酸涩,顾令颜推了推他,拧着眉头说:“不要。”声音轻颤,还带了几分哽咽,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你不要来。”顾令颜心里堵得慌,心脏不断地颤动着,毫不留情的拒绝他,“凭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明、明明当初就是你先嫌弃我的。”   “你先嫌弃了我,现在又这个样子。徐晏,你以为就你现在会难受吗,难道我那时候就很痛快、不难过了?”   越说越委屈,她的声音慢慢减小,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她自己,都再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从她眼中滚落了下来,徐晏原本只是在静静听她说着,想着该如何安慰。但在看到那滴泪珠的时候,一瞬间便慌了神。   “乖,别哭了。”他捧住顾令颜的面颊,拿指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那你明知道你不好,为何还要来招惹我?”那滴眼泪滑下去后,顾令颜便回过了神,竭力克制自己止住了泪意,颤着声音说,“徐晏,你怎么可以这么可恶。”她捏着自己的衣衫,掌心微微收紧,皱成了一团。   徐晏捋了捋她被那一滴泪水沾湿的发丝,轻声道:“颜颜,我不能没有你。许久前我曾问过你,倘若我事败了,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你说不愿意。我私心里也是希望你不愿意的,我想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要你身体康泰,长乐未央。”   “上回你说,等我活着再说。如今我事成了,还没能死,那便该到了我们两个清算的时候了。”他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往后的路,如果没有你来陪我走下去,那于我来说将毫无意义。”   徐晏将她眼角最后一丝泪痕擦拭干净,又问了她一遍:“颜颜,嫁给我好不好?我用剩下的半辈子来对你负责。陪你一起去看曲江的杏林、渭水两岸的柳絮、九成宫的郁葱草木、玄云观的银杏叶,还有终南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从前未曾好好陪你做过的事,用余生来慢慢补偿给你。”   千倍百倍的补偿给她。 第111章 愿我来生依旧能生在帝……   他的眸光无比的认真, 轻柔的声音中带了蕴含着柔和多情,在她耳畔絮絮低语。阳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连带着眼睛里也闪烁着光芒。   那光芒太过于灼热, 放在她的脸上的时候,令她的脸颊也不自觉的有些烫。   从徐晏的眼眸中,她相信他这一刻是认真的, 无比的认真而又真挚。   但却只敢相信这一刻。   那日虽想了许多,等临头了却又害怕。   长路漫漫, 她不确定他能否陪着她一块走下去, 走完这剩下的数十年光阴, 始终如一。   深吸了一口气后, 顾令颜轻轻拂开了他的手, 缓声道:“以后再说吧。”   她没办法现在就去应承他,便只能将时间往后面拖着。   听到她的声音后, 徐晏微微怔神,而后松手离远了几寸。他并未逼迫她, 也舍不得现在逼迫他。   更甚至于,他压根都没想过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在面对她的事情上, 他现在总是有着最坏的打算。他甚至想过,她说不定会将他推开, 甚至将他大骂一顿,用满是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即便只是想上一想, 心口便是止不住的泛着疼,像被一把刀子不断地插入而又抽出,带着淋漓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地, 汇聚成了一小滩殷红。   “好,以后再说。”徐晏微微一笑,从那阵痛楚中抽离出来,朝着她微微一笑。   原本凛冽俊美的脸上绽开一个笑,仿若玉山之将倾,刚毅而线条流畅的面庞,一瞬间柔和了下来,他轻声说:“快到中午了,先去用饭好不好?”   等俩人从这间小巷走出去时,顾令颜方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经洇湿了一层薄薄的汗,因是在冬日里,这一层薄汗便格外的惊人。   几个侍从恰好也买了素绢回来了,看到太子时,脸上虽带着讶异的神色,却没多说什么,沉默地跟在顾令颜身后。   在繁云楼匆匆用过一顿饭,徐晏将顾令颜送了回去,随后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去。   早晨停了一阵的雪,在午后又开始下了起来,且那雪粒子愈发清晰莹白,在阳光下莹莹生辉。   顾令颜提裙跨过门槛时,不经意的一个侧身,便看到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映在雪地里,身影渐行渐远。   徐晏蓦地回过头来,对着她勾了勾唇角,革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迹。   顾令颜神色自若的回过头,理了理衣襟后,缓步迈过了门槛,长裙在北风吹拂下翻飞,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灵动飘逸。   然而进了门后,生平罕见的,她眼中竟然浮现出了些许迷茫之色。   几个侍女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太子竟是跟了一路。   想起太子刚才专程排着队去买的那一盒蜜煎橄榄,几人便齐齐叹起了气。想想从前,再想想太子现在的模样,难免觉得有些唏嘘。   “三娘的东西已经被店家送回来了。”一个外院的婢女迎上前笑道,“是拿到三娘的院子里去呢,还是往别处放一点?”她偶尔会在凉亭里也放一些画具。   顾令颜淡声道:“都放到我院子去吧,等回头我慢慢整理。”   在外面逛了一日,顾令颜很有些累了,回房卸下钗环和脂粉,略微擦洗换了身寝衣后,便卷着被子滚到了榻上去。   心绪并不安定,甚至还是纷杂而紊乱的,头脑也因此而无比清醒,闭着眼不断地想着许多的事。但却架不住眼皮子打架,一阵疲乏感席卷上来,没多大会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顾令颜有些畏寒,到了冬日里,被衾便盖得格外的厚。下午天气热,虽盖得稍薄了些,也是沉甸甸的压在身上。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又梦到了一片熟悉的场景。   面前是巍峨华贵的大明宫,庄严壮阔的含元殿,还有那静谧而森严的紫宸殿、还有高可摘星的清晖阁,无一不在昭示着她身处何处。   眼前的场景飞速闪过,顾令颜站在那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倏尔,着十二章衮冕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轻声说:“颜颜,跟我走。”   那只手骨节分明,宽阔而又有力,常年执笔和握剑的地方有着薄茧。张开摊在她的面前,引诱着她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顾令颜垂目看了良久,在他的软声哀求下,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而后问他:“你要带我去哪?你准备让我做什么呢?”   她眸子里染着迷茫的神色,声音轻柔,眨着一双如画的杏眼,问着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那人没有回话,只俯首向她靠近,顾令颜隐约知道他说了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她不禁又问了一遍。   面前的一切突然开始晃动,那道身影一下子变得模糊,连她的身子也止不住的跟着轻晃了起来。   梦境要散了呢,她想着,或许没机会等到他的回答了。   有人猛地破门而入,巨大的开门声响让顾令颜醒转过来,但身子的那阵晃动却没停下。等到仆妇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或许是地动了。   地动并不怎么猛烈,只是摇晃了几下罢了,顾家宅院地基稳固,并不能伤及分毫。等一众人都到了院子里头后,傅母将她上下检查一遍,长舒了一口气:“三娘没事吧?”   -----   那一道已经拟好的诏令,皇帝最终还是批准了,虽批准得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应允,因为他发现徐晏对政务的上手速度惊人的快。   如今他的作用,恐怕也只剩下发发诏令了。   连诏令都是已经拟好了,不过是用他的名义由紫宸殿出罢了。   清思殿的早晨一向静谧无声,因贵妃喜欢用过朝食后,看上接近一个时辰的书,便连殿里的侍从们也跟着不敢发出声响。   但却罕见的有客。朱贵妃特意腾出了一上午的时间去见来人。她这段日子虽没去看皇帝,但身上穿得十分素雅,衣衫上的暗纹都是些梅兰菊一类的清新花样。   “你要去看她?”将手中茶盏放下,朱贵妃挑眉看了眼来人。   武陵低垂着头,微微叹了口气:“是,好歹跟她做了多年姊妹,就算后来因旁的事分道扬镳了,也想着能再看她一眼。”   毕竟这一次,是最后一眼了。   往后便再没了机会。   她和浔阳渐行渐远是观念不和,也是她规劝不动后双方默契的自动远离,但并未真的交恶。偶尔见上了,还能说两句话。   茶盏搁在案几上的声音传来,武陵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沉吟半晌后,朱贵妃轻声道:“你去吧。”   “多谢母亲。”武陵起身行了个礼,脸上却未见喜色。反倒还带了几分悲怆。   北风瑟瑟,连院里的青竹也被拂落了许多叶子,摩擦着青石砖发出沙沙声。细雪慢腾腾在空中飘零,薄薄的一层雪连青石砖都盖不住,晨曦照在上面,泛着融融暖光。   等她走后,朱贵妃方才叹道:“她一贯是这样,什么都舍不得放下。”这也是她喜欢武陵的原因之一,武陵明明是她养大的,却有着她所没有的心软和长情。   她的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情意,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消耗完了。   “你来了?”浔阳正坐在卢家东南角的宅院里,给自己烹着茶水,见到从外面缓缓走进来的那人,她忍不住微笑,将茶盏往前递了递:“阿姊,可要尝上一口?”   武陵走了几步上前,从她手中将茶盏接了过来:“好。”话音未落下,泪珠子却已经先一步滴落进了茶水里。   溅起了一片小水花。   她低着头抿了口茶水,温声道:“你的技艺,还是和当年一样好。”   “阿姊都有多久没尝过我煮的茶了?”浔阳抬起一双凤眸,快速的一瞥之后,又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水。茶香四溢,褐色而古朴的杯盏,淡粉色的丹蔻,相映成趣。   俩人沉默着饮了片刻的茶水,浔阳忽而问她:“听说七娘已经走了,是太子亲赐的白绫和匕首。阿姊是来送我上路的?可带了鸩酒?”她早就得知了诏书的内容,到底念及她姓徐,留了三分颜面,只让她自行了断。   武陵默了片刻:“不是。”她轻叹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杯盏,垂目不语。   “也是,等下一面,咱们就该黄泉见了。”浔阳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不过要隔那么多年,我恐怕早就已经投胎了。”   静默着坐了许久,面前的茶水早就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武陵偏过头去问:“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浔阳沉思良久,摇了摇头:“没了,我只担心八娘,不过她从未参与其中,这条命还是能保住的。”   他们姊妹四人,三人参与了某逆,他们的子嗣按律当诛,即便没有律法徐晏也不可能会留。浔阳心里很清楚这点,便干脆没问。   唯有荥阳公主,既没有参与,又只是女儿,不在牵连的人里头。   “二娘。”武陵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放软了语调,“我当初该拦着你的,无论如何都该拦着你的。”她想责怪浔阳明知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做,但事已至此,她的怨怪没有半分用处。   她温声道:“来生,别再生在帝王家了。”这样起码还能保住一条命。   “不,愿我来生依旧能生在帝王家。”浔阳含着笑拒绝了她的祝福和提议,侍从已经将酒取出来了,她用两只手稳稳握住,淡声道,“只是下一次愿我为男子,可以自个光明正大的去争抢,不必藏在他人身后。”即便败了,最后能留下姓名的也是她。   她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端坐在锦垫上,轻声说:“还请阿姊稍稍回避。牵机药,头足相触,给我留个最后的体面吧。”   武陵颤巍巍应了一声,竭力想要让自个冷静下来,然而甫一转过身,眼泪便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踉跄着推开房门,深吸了几口气。冷气灌进肺里,令她呛咳了许久。   “公主,二皇女已经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侍女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告诉她。因浔阳已经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侍女此刻并未用薨字。   武陵拿帕子将脸上快干涸的眼泪擦拭殆尽,慢慢点了点头:“知道了——”话还未说完,身子便猛地摇晃了起来。   跟着地面晃动了片刻后,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形。   “这……可是地动了?”她身侧的女官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也算是见多识广,转眼间便想到了关键处。   武陵点了点头:“应当是,所幸并不怎么猛烈。”   女官从前是跟着朱贵妃的,对清思殿还有几分感情,便皱了皱眉头:“那会不会有人借机……如今外面可是不少藩王虎视眈眈。”   武陵扯了下唇:“放心吧,他要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那又岂能坐稳这江山?”   那女官虽然不大放心,但事情却如武陵所料的发展着。徐晏先是急速命人找寻京畿周边,发现此次确实只是一个小型地动,并无太多人员伤亡。   在确定了没出什么大乱子后,他便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开始传播是因为废越王和废晋王弑君杀父的罪行,才引来了上天的怒火。   他动作很迅速,那群节度使藩王一行都还没来得及挑他的错,便被他将一切都推到了废越王头上去,绝不让自己沾染上半点不好的消息。   傍晚过后,他处理了一会公务,照例将侍从叫来问道:“顾娘子今日如何?”他担心顾令颜被这次地动给吓着了。   “顾娘子今日心情不错,还去了一趟外面赏梅回来。”侍从恭声回着话,而后又问他,“贵妃道过两日要在宫里办赏花宴,殿下可要去?”   花有什么好赏的?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便皱了眉头拒绝:“不去。”   侍从有些犹豫:“可……听说顾娘子也要去的。” 第112章 打雪仗   冬日的太液池不复以往的多情潋滟, 池水平静无波,带着几分枯败和萧条的意味。   池边的一片梅林里,艳色的红梅绽放在枝头, 从远处望去,仿佛朝日初升的华丽景象。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一片莹白还积在树林里的地上, 就连树梢也挂了不少。白雪映衬着红梅,仿佛烈酒旁配上了一盏清茗。   梅林里摆着数张案几, 博山炉里焚着的是梅花香, 甚至就连每张席案上也都插着几枝红梅, 幽幽暗香袭来, 在这隆冬里仿佛一汪温热的泉水。   这几日皇帝的身体略微好了些, 虽被太医精心调养着,但早年间确实因自己从不加以节制, 又不爱惜身体,被败坏了不少。   顾念着皇帝的身体, 思及他这段时日精神也不怎么好,朱贵妃便特意在宣政殿里办了个筵席, 想着让皇帝出来走动一番, 松散一下筋骨。   心情好了,病也能好得快些。   筵席开场过了一会, 皇帝才从内殿出来,看了几场伎人演奏、由着朝臣祝了杯酒后, 便起身由宫侍搀扶着离去了,临走前交代众人在宴饮上自行玩乐、莫要拘束。   并未沾一滴酒,只用了几口菜和点心   众臣谢过以后,纷纷起身恭送, 叉手躬身,俯首看着自己的袍服,姿态恭敬至极。   这场筵席的主要目的,来赴宴的一众朝臣都清楚得很。明面上说是贵妃为了让皇帝身体好些而举行的,但实则是为了让众人看一眼皇帝,知道他还活得好好地,以免外面的传言甚嚣尘上。   今日这场筵席弄得声势浩大,遍请朝臣,堪比元日冬至的宴席。为的就是让皇帝出来一次,让他们好好瞧瞧清楚,借此堵住外面一些私底下揣测之人的嘴。   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的名声,以及摁住个别几个蠢蠢欲动的藩王。   皇帝走后,底下一众朝臣跟先前一样饮酒作乐,有几个人喝多了后,小声嘀咕道:“圣人这模样,瞧着是身体还行的样子啊,跟外面所传的那些话……”外面有不少人在传,皇帝百病缠身,行将就木。   “外面那些人又没见过圣人,他们说的话又岂能轻信?”   “也是,倘若圣人真的有恙在身,今日太子也不一定会让咱们见到。”   听到皇帝已经从宣政殿出去时,朱贵妃正坐在清思殿里晒太阳,手里还拿着本书慢腾腾翻看着。   阳光洒在她脸上,暖融融的感觉令她眯了眯眼:“用了些什么东西?身子骨如何?”自从上次皇帝咳血以后,她便没去过紫宸殿了,只让人每日将皇帝的脉案送来给她过目。   宫侍回道:“圣人这几日身子骨都不错,今日筵席上用了两块通神饼,还有一碗羊排汤。”   朱贵妃勾了勾唇角,轻声道:“羊排汤补血益气,却容易上火,圣人的身子如今不适合用这些,以后的饮食还是清淡为好。”   宫侍应了是,脑门上却冒了汗出来,皇帝从来就是个喜欢用重口的人,御厨给他做菜也都是重油重盐。如今贵妃将他的饮食全换成清淡的,这比吃糠咽菜还要难受。   打发走了侍从后,朱贵妃又问梅林里的小筵席准备的如何了,女官上前回了话,道已经都备好了,大部分参宴的小娘子们都已经到了林中。   “知道了。”朱贵妃揉了揉眉心,声音略有些怅惘。   前段时日徐晏本来跟她提起过,想直接将她封为皇后,将来做太后也更名正言顺一些,但她嫌麻烦,便直接给拒绝了:   “反正也只是个虚名,也没剩多少时日了,不着急。”   揉着眉心假寐了片刻,她轻声问道:“太子呢,还在东宫里头没出来?”   “还在呢。”锦宁坐在一旁缝一个小荷包,上头绣了几只雀鸟,灵动非凡。听了朱贵妃这问话,她忍不住捂着嘴笑道,“还没呢,今早还有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了东宫,许是到了年关政务太过于繁忙,殿下不得空从里头出来走走。”   每年到了年前,各种繁杂琐事都堆了上来,整个朝堂都是在不停地运作着,从上到下都没什么闲工夫。   朱贵妃睁了双美目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我都特意让人跟他说,颜颜也会去,他这回竟然还能沉得住气。”   她不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竟是越来越摸不透这个儿子的想法了。   外面的日头更晒了些,朱贵妃刚起身准备回屋,便看到从外面跨进来一个人,着了身獬豸纹青色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几个小物件,革靴踩在雪地上,寂寂无声。   “母亲。”徐晏在院中站定,对着她行了一礼。   朱贵妃以手支颐,坐在躺椅上问他:“哟,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怎么有空过来看我啦?”   徐晏面色不变,淡声问道:“母亲的赏花宴是摆在何处来着?”   “哦,原来不是来看我的。”朱贵妃收起了先前的笑,眼皮子掀了掀,撇嘴道,“昨日不是告诉过你了,怎么又来问我?”   对于她阴阳怪气的嘲讽,徐晏恍若未觉,只笑了笑,又问道:“昨日事多,那宫侍提了一嘴,转眼我就给忘了。烦请母亲再告诉我一声,那赏花宴在何处?”   从清思殿里出来的时候,徐晏在宫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革靴踩在尚且绵软的雪地上。   红墙绿瓦,寂寥无声。他蓦地想起了幼时的冬日里,她总是想要堆一个雪人出来,还试图拉着他去跟别人一块打雪仗。   这样幼稚而又无趣的活动,他根本看不上眼,故而每次都义正言辞的拒绝她。并且告诉她自己要看书做功课习骑射,让她独自去玩,别再来打扰他了。   直到有一次他说完后,顾令颜睁着双杏眸眼巴巴的看着他,眼中聚集了一团水雾,小手惴惴不安的揪着衣摆,让人不忍心再说什么重话。   那日鬼使神差的,他竟是应下了她的邀约,随着她一块去了打雪仗的地方。   在宫里太液池边的一处空地上。   说是陪她一块去打雪仗,他也并不会参与其中,仅仅是在一旁站在,皱着眉头看她疯玩。偶然间衣衫上被溅到了雪点子,他便会一脸嫌恶的拂去。   其他的孩童见太子这般态度,便急忙请罪,后面再玩的时候也都避开了些,不敢往太子的方向扔东西。反倒是顾令颜跑过去,一张如玉的面颊红扑扑的:“三哥哥,你怎么不玩呀?”   他依稀记得自己没甚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看自己被雪沾湿了一点的衣摆,冷笑道:“这能有什么趣味?小孩子才喜欢玩这些东西。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好玩极了的东西,以后还是莫要为了这点小事来找我了。”   那时顾令颜扯着他手腕的动作顿住,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来,后来果真没再找过他玩打雪仗。   偶尔他路过时,看着她飞速的跑过躲避雪球,会试着停一停脚步。他想着,只要她来喊他一声,他便勉强同意跟她玩上片刻。   无他,那纯粹是因为顾令颜的神情太烦人了,烦到他无心骑射和课业。   他沿着宫道缓缓往前走着,转眼便能远远瞧见了太液池。但太液池很大,岸边的梅林在另一头,并不在靠近清思殿的方向。   除去上次在蓬莱岛的事外,他从未在众人面前给她撑腰过,甚至于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所以以前才会有那么多人不将她放在眼里,轻视她、侮辱她。   前几日他抽出空将曾经侮辱和诋毁过她的人全都清查了一遍,一一将人给处置了。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个伤她最深的人,是他自己罢了。若不是他长久以来的漠视,以她的出身和才学,也没人敢对她那样。   他会用余生来竭力补偿她,但那些欺辱过她的人,他更是不会轻易放过。   那是他放在了心口上的人,连他自己都不敢再随意辜负,更遑论是别人,想都别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北风从池面上拂过来,周遭的枝叶一片晃动,从老松上砸了一大块雪下来。啪嗒一声,从地上溅起碎雪而后又落下。   不远处的池边枇杷树开了满枝的花,牙白色的枇杷花落在树梢,鹅黄色的花蕊点缀其中,一树的丽色。   然而万千繁花,也抵挡不住树下立着的一道窈窕如杨柳的身姿,手里捧着个小暖炉,远眺着池对岸的景色。   她的侧脸带着些微的红晕,当是穿得多了,手里的暖炉又热乎,以至于整个人都被熏得暖融融的。脸颊上的那一抹酡色,比胭脂更漂亮。   徐晏的眸子里带了三分笑意,他俯身拾了一块刚刚从松树上掉下来的雪,将其紧紧握着,手心被懂得一片通红和僵硬。他阔步往池边而去,衣袍在猎猎北风下翻飞,革靴溅起的雪纷纷扬扬,脚步轻快而又张扬。   察觉到身边有人过来了,顾令颜偏头看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的别开了头,继续看着面前的池子,想着回去能将这景色给画下来。   徐晏走到她身边后,蓦地松开手,轻轻往旁边一掷,那一块雪“啪”的一声,从他手中落在了她绛色的披风上。   “徐晏!”顾令颜将那一坨雪从披风上抖掉,这件披风可是上个月刚做的,她都还没穿几次。想到这,她更是不满的瞪起了面前那人,“你做什么呢?还拿雪扔我?”   徐晏轻应了一声,一张俊美沉稳的脸上神色自若,他身形高大,仅仅是站在她面前便给人一种压迫感。这段时日他又是大权在握,身上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然而他此时却收敛了身上的所有的稳重和矜贵气息。只凝望着她如画的眉眼,认真道:“打雪仗。” 第113章 你别嫌我烦   深冬的阳光照在身上, 不像夏日的阳光那般炽热,而是一片温暖和煦。站在这一片枇杷树荫下,既能晒到太阳, 又不至于因天气太热而不舒服。   柔和的日光透过枝叶落下来,在他脸上显现出一片斑驳的痕迹,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庞, 平添了几分暖意。   他正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在打雪仗。   眼前光影忽明忽暗,一阵恍惚过后, 顾令颜问他:“你刚才说的什么?”   “打雪仗。”他又回了她一句。   再次听到这个词, 顾令颜仍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她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徐晏,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又看了眼自己被洇湿了一小块、而后颜色加深了的披风, 眼中闪过了一丝茫然之色。   打雪仗?他?   即便被她问了数遍,也回答了数遍, 徐晏却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只是站在那温声回道:“打雪仗。”   他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脸上神情端肃深沉,身姿挺拔, 微垂着眼眸看向她。一双手放在身侧, 掌心被刚才的一滩雪给冻得发红。   说完刚才那句化后,他又沉闷了下来, 手指微蜷着,带着几分紧张的意味。   这回总算是听清了。   “打雪仗?”面前光影晃动, 深吸了几口气后,顾令颜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她仰着头颇为恼火的看着对面那人,叫道:“你多大了?那是小孩子才玩的!”   她俯下身从地上随意抓了一团雪, 随后猛地朝徐晏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闷响传来,能够听出来这一下必定不轻,随后他的衣摆上变多了一滩雪印。   她这一次使足了力道,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的,同他先前仅仅是松开手、将雪团轻轻抛在她的披风一角,截然不同。   身上狠挨了一下,徐晏低下头去看自己被雪砸过后的痕迹。   那是小孩子才玩的。   他幼时似乎也这么对她说过,百般嫌弃的看着她,而后说这是小孩子才喜欢玩的,他绝对不会玩。   他让她别再拿这点小事去烦他了。   可现在是他在为了这点事而烦她。   徐晏张了张口,无措地低下头,轻声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玩这个。”   他记得从前一到冬日,她便爱到处疯跑着玩雪,有时是打雪仗,有时是堆雪人。她还曾将一个小雪人堆在东宫大门口,告诉他可以用来看门。   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如今梦寐以求,却又求而不得。   “颜颜。”他低着头轻声唤她,声音放得很柔软,像是怕吓着她了一般,“我想着你小时候喜欢,我从前又没陪你玩过,所以刚才才……”   徐晏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压低了声音:“你别生气。”   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枇杷花簌簌往下落。   精白的花瓣落在雪地里,中间几簇鹅黄泛着浅绿的花蕊格外显眼。枇杷花本就是初冬绽开的,太液池边的这几树枇杷花能留到隆冬才开,本就属稀奇。   今日被这阵子冷风一吹,更是所剩无几了,恐怕不多时便要尽数凋谢。   顾令颜看了他片刻,忽而一言不发的俯下身子,又拾了一团雪捏在手心里,而后砸在他身上:“打雪仗?”   徐晏一动不动的在那站着,即便被那雪团猛地砸过来也不躲开,只微微睁大了眼看着她,而后垂首将那块雪给拂落。   “颜颜。”徐晏低声唤她,声音里带了些低落,试图想给自己辩解一二,“我没有这么用力的。”   他哪里舍得用力去扔她,只不过是将手松开,任凭雪团落在她的披风上。   但顾令颜却懒得理他,直接又是一团雪砸在了他身上。   “打雪仗?”她又咬着牙说了一句,而后问他,“你是三岁小孩吗,徐晏?”   亏他想得出来,她竟不知道他何时竟这么幼稚了。   徐晏想要说话,但顾令颜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团又一团的雪朝着他迎面砸过去,劈头盖脸的砸了满身,青色的圆领袍沾染了一片白色,将他整个人都给砸懵了。   过了好一会,顾令颜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刚才忙了好半晌,身上有些微的发热,她便将披风给解了下来,放在臂弯里头挂着。   她打算停下来喘口气。   捻着披风上的细碎绒毛,她无意识的摩挲剐蹭着,朱唇紧抿,双颊因刚才的一番动作而泛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恍若霞光挂在半空中,染红了大半个天际的云层。   刚歇了没多大会,手里挽着的披风上,又多了一小块雪点子。   虽不大,但和绛色的披风待在一块儿,便明显得不像话了。   “徐晏!”顾令颜有些恼火,便又拾了一块砸过去,“你还没完了是吧!”杏眸里流露出不满,整个人显得有些气呼呼的,攥紧了手里的披风,掀起眼皮去看他,神色淡淡。   徐晏颇有些委屈地低声说:“可是我只扔了一小团,你扔了我很多下。”他都站在这不动让她扔,任凭她发泄怒火了。   见他还敢反驳自己的话,顾令颜愈发的生气,又扔了一团在他身上:“谁叫你先拿雪扔我的。”   徐晏又试探着扔了第三小团过去,这次仍旧是砸在披风上面,而后啪叽一声滑落在了她的鞋面上。   俩人突的开始对扔起来。   徐晏还顾忌三分,生怕伤着了她,故而基本上都是往她的披风和裙摆上扔,力道也十分之小。但顾令颜却是半点都懒得管这些的,几乎是怎样最痛就怎样砸上去。   也没管自己是往哪扔的,团了一小坨就往旁边扔过去,看都没工夫看上一眼。   一时间,池边枇杷树下到处都是雪团。   直到听到身旁传来一声闷哼,她才慌忙停了下来,转头就瞥见徐晏捂着一只眼睛,脸上有着痛苦之色。   “你没事吧?”顾令颜一下子变了脸色。要是她真把太子砸出个好歹来了,那可是个大问题。思及此,她走了两步上前,到他身边问,“我扔到你哪了?”   她声音里带着紧张,还有着些微的颤抖,顾令颜见他捂着眼睛不说话,便伸手想要将他那只胳膊给拿下来,却半天都拉不动。   “徐晏!”顾令颜一时间有些焦急,皱着眉头说,“你快些说话呀,实在不行我带你去看太医。”   少女身上的腊梅香气萦绕在身畔,她甚至还十分关切地拉着自己的胳膊……   徐晏头一回知道,原来病了能有这么多好处,难怪当初沈六不惜装作被他给打残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他将捂着眼睛的手拿了下来,闷声道:“没什么大碍。”   只是刚才有些雪点子溅到了眼睛里罢了,后来他捂着眼的时候,见她那么担心的看着自己,那片刻便舍不得将手给拿下来。   “真的?真的不需要去找太医看看?”顾令颜连声问着。   徐晏笑了笑:“真的没什么事,只是被雪给溅到了一点罢了,你别担心了。”他轻声哄着面前的小姑娘。   “谁会担心你?”顾令颜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的撇过了头,但在看到他身上沾满了雪水的狼狈模样时,又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霎时间笑了出来。   收敛住那一抹笑后,顾令颜还是担心他要出事,追问了好几遍要不要叫个太医过来瞧一瞧。今日大开筵席,大部分太医都在皇城宣政殿赴宴,皇帝、贵妃和太子身边都有常随的太医,以及为了这次的梅林宴也留了两位。   想去找一个出来,不算什么难事。   看着她将信将疑的模样,徐晏忽而拿指背蹭了一下她的脸颊,温声说:“颜颜,我只是想,将从前没陪你做过的事,再做一遍。错过了你的从前种种,是我不好,但我不想以后接着错过了,也想将曾经错过的全都一一补偿给你。”   “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好不好?”   顾令颜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俩人挨得很近,呼吸几乎要交缠在一块的那种近,徐晏能够轻而易举的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以及迅疾的心跳声。   以至于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   “颜颜?”他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又问了一声。   俩人之间的空气冷凝住,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流淌。片刻后,顾令颜后退了半步,脱离了他的禁锢,而后指了指他的衣袍,轻声说:“徐晏,你衣衫都洇湿了。”   轻软的声音响在耳畔,他满心都想着她能答应,也没怎么仔细听说了什么:“嗯。”   “你去换一身衣裳吧,别着凉了,我也要回筵席去了,已经出来够久的了,你别跟着我了。”顾令颜抬起眸子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转身欲离去。   但胳膊却被人给攥住了。   她蹙着眉回头去看:“怎么了?”   “我待会换完衣裳去找你好不好?”他试探的问着,神色间也带了些许的小心翼翼,似乎是生怕她不答应一样,他又说,“你别嫌我烦,我只是许多日没见你,想去看看你而已。” 第114章 顾令颜给了太子一巴掌……   看着他眉眼间的紧张, 顾令颜明显的愣了片刻,却没有答话,仅仅是将他的手拂落后, 径直转身离开。   徐晏站在原处那株枇杷树下,又是一阵寒风从远处拂过来,满树的枇杷花如同落雨一般, 覆满了他的肩头和发丝。伴随着沙沙声响,枝叶猛烈摇晃着, 半晌才慢慢停歇下来。   望着渐行渐远的那道窈窕身影, 他眼里的光逐渐暗淡下来, 最终归于沉寂。   良久, 他呢喃了一声:“颜颜。”   正当他也打算转过身子离开时, 却看到顾令颜在转角处,似乎是不经意的, 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很平淡无波的一眼,甚至于没多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然而仅仅是这样寻常的一眼, 却让他原本生凉的那颗心,有陡然间沸腾起来。   顾令颜因着刚才扔雪球扔得有些累了, 身上暖融融的, 便干脆将披风搭在臂弯里头,半捧着回了刚才的梅林里头。踩着地上混着碎梅瓣的积雪, 她在一旁焚着熏香的位置上坐下。   “你披风怎么有点湿了?”朱修彤看着她抱着披风坐下,有些好奇的望了过去, 还上手捻了几下。看着顾令颜泛着酡色的面颊,脸上还带着几分疲累,她若有所思地问,“刚才摔了一跤不成?”   顾令颜摇了摇头:“没有, 就是有些热了,将衣衫脱下来的时候掉在地上,沾了点雪水。”   说着,她将披风递给婢女,让其将披风铺在旁边的竹编熏笼上面慢慢蒸干。   朱修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你出去那么久,是出了什么事呢。”   见顾令颜从外面回来了,便有人上前询问,说他们打算玩飞花令,问她要不要一块玩。出席这宴席本就是来玩的,顾令颜欣然应允,脸上带着三分笑意。   她以前参加的筵席其实不算多,来问话的人其实心里也有几分忐忑,生怕遭了她的推拒,哪料到这么快便应了下来,一时间竟是有些惊喜。   一旁的几个少女小声议论了起来:“我先前听人说顾三眼高于顶,看不上咱们这些,也不大喜欢跟咱们一块玩。如今看着,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啊。”   “外面的传言,便就一定能信么?”   “也是,我以前听谢琳、还有她那几个跟班说这些话说的最多,她似乎是因为喜欢太子,嫉妒顾三才这么说的吧?”   “还有宜春……七娘,我都忘了她已经被……说起来,她跟谢琳一个没了命,一个颜面尽失。似乎还都是太子殿下给动的手。”   一个是因为涉嫌陪同废越王谋反,圣人亲自颁旨赐了自尽、而后又褫夺了封号,但众人都知道,如今真正掌权的人,是太子,圣人也不过是出个诏令罢了。   另一个早就因为在筵席上的失态和无礼,被太子给一通训斥,而后遣返回家中,闹得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   日后不说在长安城,就是在整个京畿一带恐怕都没什么好名声。   几人一下子倒吸一口凉气,开始面面相觑起来。   趁着那边还在准备玩飞花令时用来做惩罚的酒水,朱修彤小声道:“可惜今日没瞧着阿芹,我记着她可喜欢吃蜜煎金橘和梅花汤饼了,今日有好多。”   “她还没除服呢,自然不能出来宴饮了。”顾令颜随口回了一句后,才仔细去看今日筵席上的各式冷热点心。   蜜煎金橘、蜜煎橄榄、腌制青梅、滚雪球、杏脯……   大多都是酸中带甜的小点心,全都是她喜欢吃的。   “也是,她估计得过完年才能除服了。”崔芹堂兄战死,她作为未出嫁的堂姊妹得服大功,朱修彤感慨了几句,而后又惊呼道,“咦,今日有好多果脯啊,都是你喜欢的。”   看着旁边催促叫她多用一点的朱修彤,顾令颜笑了一声,拿起一颗青梅咬了一口,一阵浓烈的酸味在口腔中迸开,舌头都有了片刻间的酥麻。   她心里很烦乱。   以前宫里的宴席,虽说也会准备一两样果脯和酸甜点心用来开胃,却从未用过这么多的。   “咱们待会去一趟崔家吧,我顺带去看看我三嫂。”顾令颜小声说着话,端起面前的白玉酒盏抿了一小口。   朱修彤眨了眨眼,斜睨了过去,轻笑一声道:“哟,现在就开始喊起来啦?”   顾令颜不理她,低头喝了几口蒲桃酒,一股暖流从口中直接滑到了胃里。霎时间,身上到处都充盈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一直暖到了五脏六腑里头。   朱修彤又想凑过去跟她说话的时候,旁边隔了几扇花鸟屏风的地方却突然骚动起来,那边都是一群青年郎君所在的地方。原本众人隔着屏风,能隐约听到那边高谈阔论的声音,此刻只剩下一阵嘈杂和杯盏晃动的声音。   随后便听到了那群人此起彼伏问安的声音,有小贵女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众人:“是太子过来了。”   这下子,连带着屏风这边的一群小娘子们也跟着紧张起来。   太子自小桀骜不驯、又性情乖戾,但却生了一副好相貌。有怕他的,自然也会有暗自喜欢的,有好几个小贵女都悄悄地红了脸。   “太子怎么会过来。”朱修彤拿着酒盏顿住,神情有些懵懵的,“早上我见着姑母,姑母还说他应该不会来呢。”   她小声同顾令颜嘀咕道:“他这段时日,不是政务忙得不可开交么?”   正待开口,却忽然听到有人说,那边的郎君们听说这边要玩飞花令,想问问能否一同行令。   本就是个不怎么拘束的筵席,听到这话,大部分小贵女们都点头应允,欣然同意。   因此次筵席是朱贵妃举办的,外朝将在京的朝臣全都请遍了,但宫中这一场所邀请的人却是经过了层层筛选的。   众人之间,基本上都认识,甚至有些还互相熟识。   如此一来,便干脆让侍从将屏风给撤去,以方便玩乐。   那几扇绘着山水画的屏风被撤下去后,视野忽而开阔了起来,顾令颜转过头,便看到徐晏坐在主位上,身旁围着一群恭维的郎君们,背靠在凭几上,姿态闲适的饮着酒。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衫,将先前的青色圆领袍换成了一身狮子纹绛纱袍。稍显艳丽的颜色着在他身上,将他的眉眼衬得愈发的出众。   原本便径直的五官,此刻更显靡丽,仅仅是随意坐在那,便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他。   顾令颜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些,她想起了徐晏先前说的,他换完衣裳要来找她。   竟然还真来了。   “阿颜,你怎么了?”一旁的小贵女关切看着她,轻声问,“快到你啦,怎么还发怔呢,是不是不大舒服?”   等回过了神,顾令颜才发现已经快轮到她,问过行的是什么令后,她笑着摇头说了声没事,只是在想着该怎么说才比较好。   此次行的令并不算难,她只是稍一思索便想了好几个出来,轮到她的时候便随意捡了一个说。众人也没多为难她,顺顺当当的过去了。   朱修彤光顾着发呆和吃果子,到她的时候竟没想起来,她拼命戳了几下顾令颜,最后靠着她悄声在旁边提醒,才说了一个。   但却被人给发现了。   “这可不行。彤娘自个分明就没想出来,全都是阿颜告诉她的,既如此,彤娘还是应当要罚酒。”   “阿颜也应当罚,是她违反了规矩帮着彤娘的。”   众人一时间议论起来,都在说着俩人这么做不对,应该一人罚一杯酒才好。   顾令颜想起朱修彤刚才猛戳她的那几下,不由得瞪了过去,却收获了旁边那人一个无辜的眼神,小声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顾令颜气得肝疼,她刚过来的时候饮了三杯了,此刻已经到了极限,罚酒用的杯盏又大,若要再饮上一盏,恐怕是要醉酒。   正当她拿着那盏蒲桃酒犹豫不决时,旁边却突的有人道:“今日这飞花令,似乎只规定了说不上来的人该罚,并未说襄助的人要罚酒。”   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有度,落在人耳朵里时,莫名的让人有些心安。   众人寻声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了拿着杯盏摩挲的太子,神情慵懒,眸光却透着几分凌厉。   其实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游戏,刚才相互提醒的也不少,只要没人发现、或是做得隐晦些,便说说笑笑的过去了,不会有人去管。   但朱修彤刚才脑子不清醒,戳顾令颜那几下太明显了,又被个较真的给点了出来,这才说要罚俩人。   太子这话的意思,令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有机灵的细想了片刻后,忙道既然没规定,那就朱修彤一个人挨罚就好了。   “说不上来的人本就该罚一杯。”太子搁下酒盏,不轻不重的撞击声落在了众人耳中。只见他往这边瞥了一眼,淡声道,“那些说不上来却又非要靠别人来遮掩的,应该翻个倍才行。”   这次的意思,众人便都听明白了。   朱修彤脑子一热,也懒得再管旁人要说什么,直接端起酒盏痛饮。两大杯酒灌下肚后,她脸颊上浮起了一层红晕,眼神迷离混沌。   她拉着顾令颜,欲哭无泪的小声嘀咕:“他可真是我亲表兄啊。”她这回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就不是个什么好人!   顾令颜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随后让侍从去端一碗醒酒汤过来。   轮完了三轮后,总的算下来,当是旁边那群青年郎君们输了。   于是按着先前定下的规则,旁边的郎君们纷纷起身,过来这边祝酒。小娘子们都哄笑了一会,随后指挥着宫侍们将一个个杯盏全都倒满,准备待会好好将他们捉弄一番。   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以后恐怕再不会有。   太子是最后一个过来的,此时一众郎君们手中已经举着杯盏,口中说着赞美和吉祥的诗句。顾令颜的案几在边边上,徐晏走过来后,顺理成章的在她身边站定,随后端起了她桌案上的酒盏。   她并未叫宫侍倒酒,那酒盏是她的。   “徐晏,这是我的。”顾令颜小声唤了一句,却见得身旁那人已经手持杯盏,没有多说什么话,而是直接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可那是她用过的杯子……   顾令颜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耳尖。   听到身边人唤他的声音,徐晏将杯盏搁下后,偏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顾令颜嚯的站起身,拎着裙摆打算离开,“我出去走走。”   她走的有些急,披帛不小心被桌腿给缠住了,身子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徐晏心跳都漏了半拍,眼疾手快的攥住她的胳膊,替她稳住了身形:“小心些。”   顾令颜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便毫不留情的向后用力挥了挥,想要甩脱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   然而刚向后挥出去没多远,手却在半空中猛然受到了阻碍,没法子再继续向后半分,一道清脆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呼啸的风凝滞了片刻。   周遭众人亲眼看到顾令颜向后用力一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后反手击打在了太子的侧脸和下巴上,没有丝毫保留和顾忌。   众人看到,便是连太子也一下子怔住,神色明显的一僵,脸上划过了一丝错愕。   瞧见了的人一下子愣在那,而先前没看到的人,也因为那一道清脆响声而转过了头,睁大眼看了过来。   过了片刻众人才反应过来,是顾令颜给了太子一巴掌?   整个梅林霎时间静了,再闻不到半点别的声响。 第115章 总归是要对我负责的……   红梅顺着风往下飘落, 片刻后,顾令颜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她给了太子一巴掌。   太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性。如今虽对自己诸多容忍,但归根究底, 并不是他转了性子,只不过是如今他喜欢她,愿意对她包容些许罢了。   本性从未变过。   顾令颜并不知道惹怒他会发生什么。   这个念头在心头绕了一圈后, 她急忙转过了身,向后退了半步后叉手弯腰请罪:“方才因被桌腿给绊住了没站稳, 一时间慌了神, 这才不小心伤到了殿下, 实乃无心之失, 并非有意如此, 还望殿下恕罪。”   她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段如雪般柔腻的脖颈, 颈部和身子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朱唇紧紧抿着,睫羽轻颤, 一张瓷白的脸上血色尽失。   徐晏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他不希望他的颜颜因此而担忧害怕的,仅仅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周围的众人不敢吭声, 但全都瞪大了眼看着这边, 连眼睛都不敢眨,全神贯注地盯着, 生怕就此错过了什么好戏。   只剩下风的声音在回响。   顾令颜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身子未曾挪动分毫, 衣袖从腕间滑下去,连雪白的皓腕也露出来了一段。   徐晏怕她着凉了,又担心她累着,深吸一口气后, 淡声道:“无碍。既是无心之失,也算不得你的过错。起来吧,往后小心些便是。”   众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都没曾想到,太子竟是将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放下,神情间甚至没有半分责怪的意味。话语间,一点不悦的意思都未掺杂其中。   似乎对自己被冒犯这件事,全然不在意。   见他声音温和、语调平稳,顾令颜迟疑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一双温和平静的眸子。   那里面盛着晖光与温柔。   心跳突然间快了起来,即便是先前自己不小心打了他一掌,心跳也没有这么快过,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看着面前惊慌的像只小兔子似的少女,徐晏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温声问她:“先前不是说想出去走走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顾令颜才想起来自个原本的打算,她先是愣了一下,轻声说:“多谢殿下,令颜先告退了。”   少女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转过了身子,没带半点犹豫的往梅林外行去,藕荷色的裙摆在清风下徐徐飘动,在白雪红梅的映衬下,分外的靡丽惑人。   日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梅花枝桠和花瓣,裙摆上的泥金将光线通通反照了回去,从远处看去,衣裾上不断地闪烁着晶莹。   众人都凝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目光随着她堕马髻上的珍珠步摇轻动,直到被太子转头冷冷地扫过一眼后,方才恍然回了神,状似不经意的挪开视线,同身旁的人闲谈起来。   不过片刻,筵席便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众人都回了自己的席位上。说笑了几句后,打算重新开始游戏。   飞花令已经行过三轮,都有些腻味了,众人便提议着要玩些别的。正商议间,朱修彤摆了摆手,说她已经饮了两大盏酒,无论什么都玩不了了。   最后众人商议的结果,是玩投壶。   一个无论男女老少都能玩、规则较为简单、上手也快的游戏。   轮了大半圈后终于到了太子,众人都看了过去,然而他却并未起身。   侍从将竹矢放到了他手边,他还是坐在位置上,随意仰靠在凭几上,脸上没带任何表情,一只胳膊撑着凭几,另一只手则从篓子里随意抽了一根竹矢出来。   稍稍偏头,以竹矢对准远处的漆壶,手臂发力掷了出去。   “哐当”一声响起,竹矢稳稳地落在了漆壶中。   旁人都是起身走到离漆壶不远处才开始投掷,只有他连位置都懒得动一下,隔着大老远扔过去,周遭的众人都忍不住开始喝彩。   但太子的神色却并未有丝毫的变化,面无表情的从篓子里抽出一支又一支竹矢,接连不断的向前掷过去。总共十支竹矢,三支贯耳,七支落在壶中。   箭无虚发。   结束后,他却未向其余人一样露出喜色,看上去反倒是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照例饮了一小盏蒲桃酒后,他站起身留下一句“走了”,随后便径直离开这片红梅林。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整个梅林里的气氛陡然间放松了些许,虽还是在宫中不敢肆意谈笑,但却挡不住有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悄声说话。   一个梳着百合髻的少女拉着身旁的人,压低声音道:“你们瞧见了没?刚才顾令颜竟然给了太子殿下一巴掌!就因为太子拦了她的路!”   “我又不瞎,自然是看见了的。话说回来,那一声可真够清脆的。”   “这都不算什么,殿下一开始那神情都懵了,最后居然没动怒,还好声好气的让她小心些。”   “所以根本就是殿下对顾三求而不得吧?都这样了还不生气。”   “也是,换做谁能忍,何况是太子那样的出身和脾性。”   “外面那些传言根本就不可信,说不定是嫉妒她而故意污蔑的。”   这一遭下来,众人也无心再玩什么游戏,要么赞叹着太子投壶技艺高超,要么低声谈论着先前顾令颜给了太子一巴掌的事。   声音在不自觉间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一旁守着的女官听不下去,猛地咳嗽了几声后,才制止住了那些继续探讨的声音。   被女官这么一提醒,众人也不敢再继续,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的回过神,默不作声的低头饮酒。   -----   革靴踏在积雪上,脚步声由此而变得极其轻微,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太液池边,一只手拨开几簇翠绿斑竹,绕过了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伴随着枯竹叶碎裂的声音,信步踏入了一方狭小的天地中。   隐在池边假山之后的一方天地,还有一块高度适中的青石板。   从前本就是个在池边赏鱼后,供人栖息的地方。   后来随着旁边的斑竹丛越长越茂盛,将这一小块地方给围了个严严实实,若要进来,便要拨开斑竹方能踏入。   “你怎么过来了?”瞧见来人,顾令颜猛地抬起眼望了过去,一下子怔在了那。   该不会是来找她算账的?   徐晏缓缓行过去,在她面前站定,轻声说:“从前幼时,你每回同我生气的时候,便会过来这座假山后面。”   他伸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声音温柔:“这么久过去了,你这习惯还是没变。”   顾令颜的身子不可遏制的一僵,既是诧异徐晏竟然会知道,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不自觉的就来了这。   “你过来做什么?”顾令颜抿了抿唇,抬起眸子看了看他,从眼睫一直到身子,都带着点轻微的颤抖。   徐晏笑了一声,理了理自己被竹子给擦乱的衣袖,眼中带着几分随意和洒脱:“颜颜,你打了我,我都没生气,你生什么气?”   “更何况……”他脸上突然间浮现出一层委屈,低声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总归是要对我负责的,怎么能一声不吭的就跑了?那我怎么办?”   顾令颜张了张口,眼中流露出了一丝错愕,淡声道:“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当时一挥手不小心碰到你罢了,你也答应了的,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她那一双细白纤长的手紧紧攥着裙裾,雪白的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徐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后温声道:“我信了你,可旁人不信,在别人眼里就是我被你给打了。”   “很痛的。”他轻声说。   她心里清楚定然是很痛的。   因为她挣扎的时候用的力道不小,挥出去时,连自己的手背都有些火辣辣的疼,更何况是他的脸颊和下巴了。   但她还是有些不明白,怎么就会不注意间打到了他,明明俩人挨得不该有那么近才对。   “是令颜的不是,还望殿下恕罪。”她要起身给他行礼赔罪。   总归打都打了,再想那些也没什么意义。   但肩膀却被按住了,根本就起不来。顾令颜不由得问道:“徐晏,那你说该怎么办?”她蹙了蹙眉头,试探着说,“那我让你打回去,成不?”   竹林随着朔风晃动,徐晏忽然间就笑了。那一双黑眸幽深沉沉,其中似有暴风翻涌卷起,他摩挲了下面前少女的发丝,莞尔笑道:“颜颜,我怎么会舍得打你呢?嗯?”   顾令颜的心尖忍不住颤了一下,微微偏了头想要躲开他的触碰,心跳声不断的在耳畔响起。   他应当是刚刚饮了酒,清甜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鼻息间溢满了蒲桃酒的味道。   “可你既然都打了我,那总归得对我负责吧?”徐晏身子弯了弯,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她,温声道,“颜颜,你不能这个样子的。”   顾令颜颤着声音唤他:“徐晏……”   “在这呢。”他拉着少女的手覆在自己的面颊上,垂眸凝望着她,“真的很痛。”   他的声音很笃定,连带着她也不知不觉的感受到了痛感,似乎那痛意从他脸上传递给了她的手心。已经过了好半晌,此刻竹林里头的光线又暗,看不到他脸颊和下巴上有红肿的痕迹。   徐晏倾身向她凑近过去,那股蒲桃酒的气息愈发的浓烈了,他轻声说:“颜颜,你说该怎么办呢?”   他伸手轻轻扣住少女的后脑,随后缓缓俯下了身,低下头攫住了对方如春日桃花般娇嫩的唇。 第116章 我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假山挡住了池面上拂过来的风, 竹林轻晃,落叶纷飞。   他的唇很凉,同今日扔雪球时团在手心里的雪一样, 冰寒刺骨的温度瞬间覆了上来,将她整个人给缠绕包裹住,不留一丝一毫喘息余地。   周身全部萦绕着他身上的苏合香的浓烈, 还有蒲桃酒的清甜,顾令颜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张细密的网中, 沉浸在他凛冽的气息下。   徐晏俯首低眉, 两只手轻轻将她禁锢住, 一开始仅仅是轻轻啄吻, 从唇角一直到蜜一样的唇珠处, 一下又一下的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不过须臾, 或许是半日。顾令颜能够明显感觉到他唇瓣温度的上升,由原本的冰凉, 逐渐变得灼热,几乎要将她给灼伤的那种热度。   他刚开始只是小心翼翼的轻啄, 生怕弄伤弄痛了她, 等到发现她并无不适后,胆子便逐渐大了起来, 想要索取更多。   一点一点的试探触碰,随后缓缓地深入其中, 动作很轻缓、很悠长,带着几分谨慎和小心,连身子都是紧绷着的。扣着她后脑和肩头的手也只是轻轻放在那,不敢使上半分力道。   由最初的青涩到现下的驾轻就熟, 他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和他学骑射诗书一样的快。   似乎总有人,无论学什么东西都是那样的迅速。   很快就能掌握一门新的技能。   感受到她的呼吸逐渐加重,身子也愈发的僵硬起来,徐晏松开对她的禁锢,从这个悠长的吻中抽离出来。随后伸出手,将少女搂在了怀中,轻声道:“颜颜。”   嗓音嘶哑,低沉动听。   “徐晏,你松开手!”顾令颜心里有些不太高兴,奋力挣扎了几下,却猛然间发现倘若他真想做些什么,自己和他之间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   太过于悬殊了。   徐晏揽着怀中少女,将下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触碰着柔滑如缎的发丝,闷声道:“不放。”   “你先别动,就一小会,一小会而已。”   顾令颜都惊呆了,忍不住问:“你怎么可以这样?”声音带着几分质疑、惊怒,更甚至于,还夹杂着几丝委屈在里面。   她是该委屈的。   越是这么想着,她便愈发的难受,不大一会眼眶便酸酸涩涩的,里头有了一点湿意。   “颜颜,对不起。”他抚了抚顾令颜的发丝,温声说,“都是我不好,别生气了,不生我的气好不好?”   一面说着都是他不好,一面又说着让她别生他的气,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坏!   顾令颜没说话,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透过几层布料,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心脏不断地跳动着,似乎比平常的心跳要快上些许,也更加的深沉稳重。   他又低低地唤了几声,但顾令颜并没有应,而是缓缓阖上了眼睛。   一点点泪意涌出来,全都蹭到了他的绛纱袍上。因冬日的衣衫隔了好几层,倒不至于完全浸透。   故而徐晏也未曾发现端倪。   察觉到她有了些许的困倦之意,徐晏用宽阔的手掌轻拍了几下她的背,仿佛是在哄稚儿休憩一般的温声哄劝。比起以往的桀骜和嚣张,声音一下子沉稳了下来。   “颜颜,你不能就这么不管了的。”徐晏搂着她的肩膀,大掌紧紧贴在她的胳膊上,低声道,“那么多人都瞧见了你打我的样子,你若是不管我了,我的脸面该怎么办?”   “大家都看见了的,你得负责。”   他说话时,顾令颜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的振动,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而是从那坚实有力的胸膛里传出。   顾令颜抿了抿唇,淡声道:“有什么区别吗?打都打了,难道我管了你就有脸面了?”她有些难以理解他的话,他没了脸面在于被她打了,又不是因为她打了后丢下他不管。   再说她之前也道过歉,阐明了是自己的无心之失,也是他说无碍的。   现在却又口口声声说着要让她负责。   果然,男人的嘴,一丁点都不能信。   顾令颜小小声的轻哼了几声,想从他胸膛里头抬起头来。   但却被徐晏给搂住了,压根就不肯放她起来,那条胳膊就跟铁臂一样,牢牢的将她禁锢住,半点都不肯放松。   “生气了?乖,别气了,生气伤身体。”徐晏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动作很轻,担心弄乱了她的堕马髻,他理所当然道,“你管了我,我当然有颜面了,你打了我,就该负责才对。”   “否则别人就会知道你打了我就一走了之、撂下不管了,到时外面便会议论,说我这个太子半点脸面都没。可你若是负责了,便不会有人这么说,旁人就会知道我没有白挨打。”   他说了一大堆,顾令颜却没怎么听清楚,只是单单惊讶于他的逻辑,连脑子里都是一团乱的。   她从他胸膛里抬起头去看,却瞥见了他唇边带着绛色,在那样一张薄唇上,显得尤为惑人。   那是她口脂的颜色。   只看他的唇,想也知道自己该变成了什么模样。   顾令颜的耳尖一下子就跟滴血一样,灼热感几乎要将她给湮没,急忙从腕间镯子上摘下手帕,匆忙想要去擦拭自己的唇。   但因动作太过于急切,心中又太过于慌乱,手一直是颤抖着的。   过了好半晌,也不过是刚刚拿帕子按了上去,抖着手缓缓拂拭,却不得其法。   反倒让场面愈发的糟糕。   口脂甚至蔓延了一点到了嘴唇之外。   徐晏看不过去,伸手将帕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用指尖捏出一个小角,在她娇嫩欲滴的唇上擦过。   动作轻柔到了极致,担心将她的唇瓣弄伤,那帕子拂过时仿若蜻蜓点水一般,唇上恍若只是有一层轻纱被风吹拂而过。   他仔仔细细的拂了数遍,终于将弄乱的口脂完全拂拭干净,露出了原本淡粉的唇色。   当他的手轻按过那一抹嫣红,便见其突然间失了血色,泛着淡淡的霜白色,一挪开便又恢复。   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徐晏按住、松开、再按住,如此往复了数次,眼底忽的浮现了一层清浅笑意。   在他再次用力按下来时,顾令颜蓦地启唇,咬了一下他的指尖。咬得很是用力,但只是一下就立马松开,不过须臾罢了。   徐晏将自己的手指伸到她眼前,低声道:“颜颜,你刚才打了我,这回又咬了我。”   他指尖上印着一小排清晰小巧的牙印,是她刚才留下的痕迹。   “喏,这回你又得负责了。”徐晏笑了一声,眼中带着得意之色,神情明朗爽隽。   顾令颜凝着他那一小排牙印看了片刻,随后嗤笑了一声,掀起眼皮去看他:“谁叫你自己要将手指伸到我面前来的?”他都伸到她面前来了,她若是还不咬上一口,他怎么会知道痛。   若是不来这么一下,只怕他要没完没了了。   “再说了。”顾令颜唇角漾开笑意,轻轻眨动了几下眼睫,慢条斯理道,“这分明就是你自己咬了,准备了了诬赖我的。有谁瞧见我对你如何了?嗯?”   徐晏轻啧一声,伸手捻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即将动手之前飞快的缩了回去,轻叹道:“看来刚才这一下亏了,下次得让你在人前揍我。有了证人,也不怕你不认。”   他轻轻环住顾令颜的肩,低眸看着她笑道:“刚才那一下先不算,之前在梅林里头你打我那一巴掌,总该是作数的吧?”   “颜颜,你都打了我,还咬了我,得对我负责的。”   顾令颜推了他一下,皱着眉头,神情带着几分不悦:“可你明明也说了,我那是无心之失,不算我的过错。既如此,怎么能作数的?”   少女长眉微蹙,杏眸里流露出了不满,脸上没了半点笑意。   徐晏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缓声道:“颜颜,你当知道,那是说给别人听的。”   “你打了我,在人前我当然不能跟你计较了,否则别人便要说是你不好。可到了背后,就只有咱们俩人的时候,不得一一结算清楚?”   顾令颜张了张口,垮着脸哼道:“谁要跟你结算了?你赶紧拿着你那手出去跟人说,就说是我咬的,你若是不好意思,那就我去说,见人就说上一句。”反正丢人的是他。   “你要真想跟我算清楚,那就别缠着我了,你以前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少女把玩着自己指甲上染的一层浅浅蔻丹,声音慵懒轻柔。   像有一根细小的羽毛,拂在了人的心尖。   徐晏垂下眸子凝视着她,片刻后,温声说:“颜颜,我以前对你说过一句,如今你也对我说过一句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是两个小巧圆润的珊瑚耳坠子。   顾令颜今日出门并未戴耳坠,徐晏先前早就注意过了,此刻他小心翼翼的将耳坠从少女的耳眼中穿过,替她戴上了这两个耳珰。   鲜艳明丽的红珊瑚,外表光滑润泽,挂在她的耳垂上,同她白皙如玉的侧颊相映生辉。   将她衬托得愈发的肤白若瓷,似乎能透出光。   “我们和好吧。”他说,“颜颜,你别再气我了,我已经知道错了。咱们和好吧,等和好以后,你再慢慢将我从前的对你的不好都还回来。”   朔风穿过竹林,这一小片地方掩在池边假山后面,因着不开阔的原因,里面的潮气很重。连带着那一阵风,也带着扑面而来的水汽。   顾令颜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抿唇道:“徐晏,别人都说我温柔大方。但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第117章 等明年的上元,咱们再……   倘若是外面不认识或不熟悉的人提起顾三娘子, 都该要称赞上一句温柔大气、举止有度。其行止之间的仪态和气度,不愧是高门阀阅的吴郡顾氏家养出来的女儿。   即便是家中幼女,却没有一点娇贵之气, 从不与轻易与人起争执,性子好到了极致。   好到都快不是顾家人。   但只有顾令颜自己知道,她并不是这样的。性子温柔只是因为懒得争抢, 从小但凡她想要的东西,爷娘、阿兄、阿姊他们早就迫不及待的捧到她面前。   想要什么, 都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没有半点意外和波折。因为她幼时身子不是太好, 便连弟弟妹妹都自觉地让着她、甚至于照顾她。   她没有争抢和动怒的必要。   和家中其他姊妹不同的是, 她并不是很热衷于交际, 也很少出门赴宴,虽说少了与人接触交往的机会, 但也少了许多和人发生冲突的机会。久而久之,她脾性温柔的说法更是在众人心中形成定式。   顾若兰等人爱热闹、好宴饮、喜结伴, 但也爱做领头的人。想在一众出身相仿的贵女里面拔尖,让人信服、又或是跟随于她, 光是自个有才学是不够的, 还必须得有威慑力。   故而外界对顾家其余几个小娘子的印象,无一例外的都是不好惹, 要么是脾性暴躁,要么是心思深沉。   只除了顾令颜是个大方又温柔可亲的。   顾令颜心里却清楚得很, 她骨子里和家里其他姊妹没什么区别,温柔倒还有几分真,毕竟她大多时候没必要生气,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也改不了了。   但她一点儿也不大方,一点儿也不大度,她甚至还是有些小气的。   在外人看来,不管顾容华找她要什么东西,她无有不应,即便没有当场应承下来,只要稍微磨一磨,最终总能让她点头。   瞧起来慷慨极了。   事实上,顾容华对她很是了解,清楚的知道要什么东西她会答应、哪些又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故而顾容华每次开口,十有八/九她都会给。   垂眸沉思了好一会,周遭只剩下风的声音,顾令颜又说了一遍:“徐晏,我一点儿也不大度、更不宽宏大量。我很小气的,甚至可能还有点斤斤计较,你都知道的。”   沉吟片刻后,徐晏抚了一下她的鬓发,温声说:“怎么会,我的颜颜很好,不用这样说。”   “我最讨厌别人吹捧我,将我说得无比的好,仿佛我不像说的这样好就是罪大恶极一般。”她轻蹙眉宇,难掩不悦的说了一句。   徐晏笑了一下,望着她轻声说:“是我错了,以后不这样说了好不好?倘若你想要计较……那便跟我计较一辈子吧。”   “只是你别丢下我了,我宁愿往后的余生让你一点点跟我计较,你可以慢慢将从前的事在我身上找补回来,我们有许多年的时间去算清楚的。”   他顿了片刻,放缓了声音:“你别不要我。”   顾令颜的那句话,他很清楚是什么意思。她不愿意将从前的那些事一笔勾销,想要将自己在他身上受过的委屈全都一一还给他。   这本也是他该受的。   顾令颜呆滞了片刻,眼中倏尔聚集了泪意,随后这阵泪意越聚越多,一下子汇聚得仿佛夏日汛流一般汹涌。最后忍不住哽咽出声。   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徐晏先是一愣,随后单膝半蹲下去与她平视,拧着眉头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温声说:“不要哭了,若是我不够好,你可以骂我,但是不要憋在心里自个难受。”   顾令颜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淌着,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下去,最后落在了衣襟和裙裾上。徐晏最开始还用手去帮她擦,但到了后面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   无法,只能停住了手,轻声哄着。   他常年习武,手握惯了弓箭刀枪,粗粝的指腹擦过脸颊和眼角脆弱的肌肤,带着些微的刺痛感,令她的眼圈更显红肿。   但她这次没有偏头躲开,也没怎么动,只是微垂着首在低声啜泣。   因哭的太急了些,她感觉呼吸都有几分困难,抽噎声也忍不住急促了些,轻轻大口的喘着气。徐晏怕她呛着了,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温和如东风。   “徐晏。”好半晌过去,她才略微停了下来,抬起一双含露的眸子看他,哽咽道:“不光是这样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我很小气,很小气很小气。”   她连着说了许多遍,生怕他听不明白,接连强调着,最后的尾音还打着颤。   徐晏当然清楚她很小气了,从前幼时,哪怕他笑着多跟别人说上几句话,她都会闷闷不乐许久。   自己一个人的闷闷不乐,从来没告诉过他,但幼年的她却根本掩盖不了自己的情绪。   他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颜颜,我知道的,我也很小气。”徐晏见她哭够了,便替她擦了擦泪痕,软声说,“多巧啊,咱们一样都这么小气。以后我们之间也不会有其他人,没人来打扰我们,多好。”   他明了她所在意的地方,直接便将话给说到了点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润,还有几分轻柔。   顾令颜仰头看他,眼里盛着一片晶莹,有着些微的发怔,还有那么点迷茫。   那日容容对她说,喜欢上一个人容易,让一个人喜欢自己可就难了。   人只能勉强控制自己的心,没办法去操控别人的。   但徐晏现在是喜欢她的。   “那你想如何呢?”她问。   少女微微偏着头看向他,眼睫上还带着一点湿润之意,瞧起来,既可怜又可爱。   徐晏摸了摸她的发丝,忍不住莞尔:“颜颜觉得我该如何?”他拖长了尾调问她,忍不住的想要同她玩笑。   她不答话,徐晏终究是沉不住气了,便缓声说:“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咱们和好行不行?颜颜,我受不住了,受不住没你在身边的日子了。”   以前他觉得,就算顾令颜这辈子都不来找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听说她以泪洗面,他便想着,还是去看一看吧,大不了他这个做太子的说几句软话,也就能哄好了。   但等到后来她真的不理他之后,才知晓那种身边空了一块,心里也空落落的感觉。   很不好受。   顾令颜捻了一下指尖,淡声说:“或许我和你心里想的,不是一样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对方哪里都是好的,就像从前的徐晏,在她心里自动的忽略了那些不好的地方。在自己醒悟察觉的时候,从未觉得他不喜欢自己。   “可我了解你。”徐晏握着她的肩膀,同她平视,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我了解你的一切。颜颜,你不必去担忧这些,我既然胆敢来招惹你,便做好了这辈子都不会放手的准备。”   他揽着顾令颜,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些,俩人的距离便更近了。他轻声说:“咱们和好了,我以后再慢慢赔你。”   竹林静了下来,竹叶不再发出沙沙声响。徐晏试探着轻轻去触碰她的手,感觉到她没有推拒后,便一下子握紧了。   攥得很紧,一点都不肯放松,生怕一个不注意便会再次弄丢。   “等明年的上元,咱们再一块出去赏灯好不好?”   俩人的上元节,总是掺杂着诸多的遗憾,要么是他因宫中有事不告而别,要么是她不愿见他,宁愿待在家中闭门不出。   徐晏帮她将微微凌乱的发丝整理好,温声道:“等上元那日,我去接你?”   -----   顾令颜从竹林里出来,筵席已经到了快散去的时候,众人的面颊上都因酒水而沾染了一层红晕。席案上都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还有一旁众人玩闹游戏过后剩下的用具。   “你回来啦?”朱修彤本就没有大醉,且已经喝过了一碗酸酸的醒酒汤,而后又睡过一觉了,此刻精神气十足,人也显得有些神采奕奕的,又小声嘀咕着,“你去哪里玩啦,刚才她们几个出去,回来也说没瞧见你。”   顾令颜微微一笑:“没去哪,就在池边走了走呀,可能刚好跟她们错开了吧?”   她去的那个假山后面的小空地本来就隐蔽,后来因着不断生长的斑竹,更是被完全遮掩住。想要进去势必要拨开丛竹,再踏过一层落叶。   说实在话,她都不知道徐晏是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朱修彤小小的啊了一声,随后便推了推她:“不是要去崔家么,快走吧,不然待会天都要黑了。”冬日天黑得早,小娘子们都不愿意天黑了还在外面游荡,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令颜轻轻点头,随着她一块起身,另有几个相熟的小娘子听说了她俩的去向,也说着要一块过去看看。   毕竟崔芹为给堂兄服丧许久未赴宴饮,又有个刚从博陵过来的十三娘,众人也未曾见过。   顾证出身不凡,又生得一张俊朗的面庞,兼之年少有为。在京中很受一些未婚少女的青睐,一些家中有女儿的人家也都明里暗里打听过。   他长兄顾许本身也很好,又是顾家嫡长子,但顾许早早就定下了朱家的女儿,于是众人便将目光放在了顾证身上,猜测着究竟是哪家高门贵女会嫁给他。   却是没想到,最后定的竟是从博陵来的崔十三,一个众人都没怎么见过的人。   去往崔府的路上,好几个小姑娘都在一旁打听着,声音里难掩好奇,问着崔十三究竟长什么模样。顾令颜想了想,只道:“十三姐姐挺漂亮的呀,性子也还好。”   寻常稍微有点讲究的人家相互拜访,都是要提前写好拜帖、说好日子和时辰的。但若是一群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们,兴之所至欣然登门,算不得什么失礼。   一行人到的时候,门房忙将众人引了进去,而后便派人回内院去通秉崔芹。众人都是来过崔府的,便一边慢腾腾往里面走着,一边等着崔芹出来迎。   崔家是有教武场的,顾令颜远远就瞧见了顾证站在下面,正在跟崔少阳交谈。崔十三离得不远不近,正抬起眸子看着他。   众人清晰瞧见她眼中闪过了一抹惊诧,正要出声去唤时,她却恰好离开。顾令颜暗忖着,她眼中闪过的惊讶,难道是喜欢她三哥那副皮相的意思?   一行人对视了一眼,继续绕过□□往前走去,却隔着一树黄色的腊梅看到了两道人影,正低声说着话。众人都不想偷听别人说话,便也停了步子,想要避开那俩人。   “你可是见过顾三郎了?觉着他如何?”崔芹看着匆忙向自己走来的人,不由得停下来往外走的步伐,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顾三郎相貌好是京中公认的,看她这慌慌张张的样子,是已经看到了?   难道还一见钟情不成?   “还、还成吧。”崔十三含糊应了一句,僵着张脸一动不动良久,终是忍不住艰难启齿:“可是阿姊,他似乎有些……不良于行?” 第118章 纸条写着要等上元那日……   她问的很温柔, 只是问顾证是不是行动不便,且只是悄声的问,没敢大闹、也不敢大肆宣扬。   但不管是崔芹还是腊梅树后的众人, 都很清楚,她只差没把顾证是不是瘸了腿给问出口。   一行人现在都很尴尬,因为先前没第一时间看到腊梅树后的俩人, 避开的不够及时,现在无论是继续待在这还是走开, 都会惊动到那俩人。   其中最尴尬的当属顾令颜了。   前面还在想着, 十三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是不是因着满意她三哥那副皮相。转眼就知晓了, 那压根就不是惊诧和惊艳, 而是害怕和惊慌。   她现在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脚尖百无聊赖的摩擦着地面, 抬起头佯装无意的去看四周风景。   今日的景色很好,天朗气清, 因是临近黄昏,整个天际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橘色。瞧着便让人觉得很暖和和舒适。   崔芹先是一愣, 转瞬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随后便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来从未同她提起过, 便安抚的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温声道:“你刚才瞧见什么啦?没有这回事, 他是先前打马球摔断了腿,能养好的。”   要是顾证真身体有疾,再好的出身和才学,父亲也不会做主给她定下。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后, 十三娘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转而又有了些许愧疚之意。   伯父给她定下这门亲事,定然是不会害她的,刚才仅仅只是看了个表面,她就开始怀疑顾三郎不良于行,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阿姊,是我自个多想了。”十三娘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声音细若蚊呐。   崔芹微微笑了一下,想着小娘子思虑多也是正常的事,便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安抚了几句。等十三娘终于不再是沮丧模样的时候,她才放下心来。   等绕过了那株腊梅树,看到站在外面抬头望天的一行人时,崔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居然这么快,我还说你们说不定很要走上一会,这才来迟了些。”   说着,她朝树后的十三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十三娘幼年在京中待过一些时日,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长大的模样。她本就生得琼鼻凤目、一张樱桃口小小巧巧、两道略微修剪过的长弯眉,因着皮肤白皙,将本就有七分的容貌,硬生生衬出了九分来。   外衣又是一身麻布素服,水润的眸子看过来时,整个人显得娇滴滴的,让人忍不住要生出怜爱之意。   崔芹和十三娘的祖父曾官拜中书令,但十三娘父亲的官职却不高。京中有不少人都是有些傲气的,觉得出了长安和洛阳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乡下。   有人跟着过来玩,也是好奇顾家给顾证定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在看到十三娘同她们见礼时仪态标准、挑不出半点错处的模样,一时间,便是再自矜的小娘子,都没觉得她有哪里不好的。   崔芹邀了一行人去她院子里坐,只上了一些素点心和一盏清茗。   “你们怎么这么多人一块过来了?”崔芹脸上挂着浅笑,温声问着众人。   顾令颜捧着那盏温热的清茶抿了一口,感觉先前在雪地里的那点子冷意一下子不翼而飞:“今日宫里设赏梅宴,我们从宫里出来,想着都有许久没见你了,就正好说一块来看看你啦。”   崔芹偏头看她:“那我倒是该要受宠若惊了?”   顾令颜轻哼几声,用力捏了她的脸颊几下,等她告饶了才肯消停。   不过说了片刻的话,外面竟开始飘起了雪,冰凉的风夹杂着雪粒呼啸着飞进来,一下子将人给堵在了屋子里。   一时间竟是出去不了了。   众人便又不得不暂时歇了回去的心思,继续坐在里头闲聊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姿态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无论问着什么问题,十三娘都是落落大方的答了,声音十分清脆婉转。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家里更安心的原因,比起上次见顾令颜时要说的更多些。   顾证听说顾令颜今日也来了崔家,天上又下着雪,便正好过来接她回去。她一走,崔芹便让婢女去取了伞来,和十三娘一块,亲自将一行人送了出去。   回去时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际,顾令颜没有骑马,而是裹着已经在熏笼上烤干的厚披风,同顾证一块坐在车里,好奇地问:“阿兄,你今日怎么出来了?我都没听阿娘说过,早知道你也要来崔府,我直接让你带我来就好了。”   今日一起过来的那一批人,有她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她一向不喜欢跟这么多人一块儿出门玩。   顾证轻唔了一声,耸了耸肩:“阿耶让我别成天在家闲着没事做,多去找崔大将军请教请教枪法和兵书,再去找陆世叔问问时务策。”   “可是你的……”顾令颜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腿,想说腿都这个样子了,还怎么请教枪法?转眼间又明白过来,哪里是想让他去请教什么枪法,分明就是帮他找个由头,让他过去见见十三娘。   顾令颜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那……你去请教枪法了么?”   “去了啊。”顾证理所当然的说,“只不过崔大将军不在,我就去找崔少阳稍微比划了下,还是崔家教武场又大又宽敞,真舒服。等我有钱了,我迟早要把我的院子改成教武场。”   顾令颜身子向后仰了仰,但这辆车本就不怎么宽敞,又坐了两个人,她向后一仰就靠到了车壁上:“除了这个呢?”   顾证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暗沉,不解地问:“我是去讨教枪法的,崔大将军都不在,还能有什么啊?”   他这副理所应当、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模样,让顾令颜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极为难受。   自个在心里缓了好一会后,顾令颜忍不住问:“你难道没觉得,自己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俩人大眼瞪小眼许久,顾证愣是没想出来自己有什么遗漏。顾令颜强忍着跳起来揍他的冲动,干脆懒得理他,也没提醒他,打算让他自个悟去。   就他这样子,今日都能被十三娘误以为是瘸了腿,改明儿被人家以为是傻子也不奇怪。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俩人一下了车便径直去了正院,此刻早已是灯火通明,正好在传晚膳。   见到二人回来了,杜夫人和李韶也试探着问了顾证几句,无一例外差点被他气得仰倒。李韶整张脸都绿了,亏她先前还应承了王氏多让顾证上门探望、带着十三娘出门玩。   结果他都去了崔府,竟是都没想到去看人家一眼。   顾令颜在一旁撇了撇嘴,随后低下头用羹汤,一口热乎乎的汤下肚后,身上所有的寒气都被驱散走了,等将那小半碗汤喝完后,她才开始缓缓用着自个案几上的菜肴。   顾家人用饭都很安静,讲究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去偶尔出现的碗筷碰撞声,一顿饭用得很是安静。   等到饭毕,用过茶水点心,众人纷纷起身告辞离去后,杜夫人方才叹道:“三郎这孩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李韶也有些头疼:“他阿耶让他去崔府找崔大将军请教枪法,他竟然就真……怎么能蠢成这样。”   杜夫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他往常从未关注过这些事,也怪我们只是暗示了几句,没跟他说清楚。罢了,下次还是得掰碎了跟他讲。”   -----   晚风吹拂着轩窗,还有几日就快要到年关了,天气愈发的寒凉。   本该是将轩窗给牢牢关紧,以防寒风透进来伤了身子的,但顾令颜洗过澡后,却是披散着一头半干的如漆长发,坐在屋子里吹着冷风。   傅母进来劝过一次:“三娘洗过头可莫要吹冷风,要是着凉了头疼,那可不是好玩的!”   顾令颜没当回事的胡乱应了,却没让傅母把窗户关上,还是斜靠着凭几,轻轻揉按了下眉心。   后来她的脑海里一团混乱,只依稀记得当时徐晏在她耳旁絮絮叨叨说着话,可到了后面,却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回了他一些什么。   轩窗边上放着一个小盒子,那不是她屋里的东西,她清楚是谁送来的,但懒得去看。   一只手搭在软榻旁边,漫不经心的轻轻敲着,眸光望着窗外枯树,抿紧了唇。心中闪过了几许复杂的情绪后,她缓缓眨了几下眼睛,神色飘忽起来。   她和徐晏之间,或许纠缠得也太久了些。   以至于她现在都说不清到底该快刀斩乱麻,还是如他所愿的,继续纠缠下去。   等到头发干得差不多,准备要入睡的时候,她才磨磨蹭蹭的走到窗边去,在锁扣上轻轻按动一下,“啪嗒”一声响起,盒子被打开。   里头躺着一卷画,一根楼阁仙人桃木簪子,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要等上元那日接她一块去西市赏灯。顾令颜微微蹙了下眉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有答应过他,要一块赏灯的事儿。   暂且将纸条放下后,她慢吞吞的展开了那幅画,是一幅小像。一个着葡萄纹浅粉衫子、藕荷色泥金长裙的少女立在池边一株枇杷树下,抬眸眺望着远处。   无数枇杷花簌簌落下,铺满了她的肩头和那雪地,到处都是洁白的花瓣、鹅黄的花蕊,为整幅画平添一抹艳色。   桃木可辟邪,又是雕琢成十分精细的样式,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只见簪子的背面刻着几个字,对着烛火一瞧,字迹清晰可见:于河西赠令颜生辰礼。 第119章 我私库的钥匙   今年的除夕和正旦同往年没什么区别, 街上行人和长安城里的寻常百姓,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置办着年货和节礼。   家家户户都重新洒扫和装点过,里外都布置了一番, 瞧起来颇有些焕然一新之感。有的人家甚至还重新涂了墙、更换过破损的瓦片,里里外外整修一番后,精致得仿若新屋。   在众臣心怀忐忑的各种猜测时, 今年的元日宴还是如期举行了,这一两月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帝也出了紫宸殿, 到含元殿中赴宴。   上次的宴席, 皇帝只出来坐了一刻钟就走了, 甚至于中间还隔了一层珠帘。今日瞧见皇帝头戴五色十二旒冕冠、身着十二章玄衣纁裳、腰间以玄色丝带系着白玉双佩, 由宦人搀扶着, 缓缓从后殿步出时,众臣不由得愣了片刻。   皇帝如今的模样, 和从前可谓是判若两人。   以前的皇帝虽从不加以节制,也对自个的身子骨不怎么上心, 但太医精心调养着、又有权势加身,一股精神气到底在那摆着。   身上那大柄在手的气势和帝王威严, 便和如今截然不同。   众人心里难免有些唏嘘之意, 但还是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 齐声山呼万岁。   衮冕之服极其繁复,自然也很重, 除去必要的成亲、祭祀和正旦、冬至大宴外,无论是皇帝还是一众高官都极少这样穿着。   徐遂虽由宦者扶着自己出来,却仍旧觉着有些吃力,走得很慢。众臣皆沉默地看着, 莫名想起了从前皇帝自个穿着这身衣冠,款款而行的模样。   今日的正旦大宴,徐遂待在含元殿里过完了整个流程,奏雅乐、众臣称觞献寿、各郡县献表、奏报去年各地所生祥瑞之兆、各大郡县和附属国献上进贡之物。   等到最后赏赐完朝臣布匹后,众人都以为皇帝会就此离去,却没想到他一直稳稳当当地坐着,压根就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甚至泰然自若地看着伎人演奏,用着案上酒菜。   等到筵席散去后,顾审作为负责整个大宴流程之一的人,本就是后面走的,这次更是缓步走在了最后面,步子慢吞吞的。身旁另一个侍中见他这个模样,便挤兑了几句:“顾相身子骨若是不行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也给那些年轻人留点机会嘛。”   尚书省有左右仆射,中书省有两名中书令,门下省同样也有两个侍中。本就是为了让俩人相互制衡的,故而俩人虽为同僚,但私底下关系不但不怎么样,少不得还得暗自相互拆台。   不远处的其余朝臣不敢直观门下省两个长官掐架,但耳朵却都悄悄地竖了起来,眼睛也不住的往这边瞟着,心脏怦怦直跳。   换做往常顾审肯定是要反唇相讥回去,但今日他只是抬头瞥了那人一眼,摇头轻叹了一声:“萧相啊……哎!”随后便再无多的言语,也没跟他吵起来。   萧侍中被他这一声叹息给弄得有些毛骨悚然,又见他不接自己的话,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词句一时间都失了用武之地。   不免有些无趣。   瞬间失去兴致后,萧侍中一言不发的低头离去,众臣瞧见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这么没了声响,不由得怔了会神,随后也低着头趁着夜色匆匆赶路。   顾立信等人走得早,顾审此刻便一个人神色淡淡的朝宫外走去,路上却被一人给叫住了。   看着面前着一身九章衮冕的太子,顾审停下脚步,淡声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天色已晚,今日又是元旦,明日还有要事。倘若殿下没别的事,审便先回家去了。”   “有事。”徐晏身姿挺拔的站着,略微往前欠了欠身子,温声说,“师傅可有工夫随我回东宫一叙?”   凝着那青年良久,顾审终是点了点头,应允了下来。   俩人去了东宫崇政殿。   入内后,徐晏没先急着去换下今日这身衮冕,而是整理衣袖,对着顾审作了一揖:“师傅。”   他行的是太子见师保傅的礼仪,是顾审刚做上太子太师时、以及后来每年正式的一次见面,太子都会对他行的礼。   但如今他早就辞了太子太师的位置,便起身还了一礼,淡声道:“审如今并非殿下之师,更是担不得殿下如此。”   无事献殷勤,必定别有所图,顾审深明这个道理。   “师傅,您先前让我仔细思考过后再将话说出口,如今考虑良久,我还是想娶她。”徐晏在顾审对面坐下,替他斟了一杯茶水。   “从前是我做错了事,让她伤了心。可后来才发现,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徐晏闭了闭眼,脸上神色复杂,轻声道,“往后不会了,不会再惹她伤心了。”   顾审握着茶盏的手下意识摩挲了几下,神色有些恍然。怪道太子前些日子一直没什么动静,他还当他是仔细思量过后转了性,却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他。   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来回,但他向来是个城府深的,便按捺住了所有的话语,不动声色地望着面前的青年。   徐晏坐直身子,又是一揖:“万望师傅能够应允。”   半晌,顾审将手中茶盏放下,身子也因着屋中点着的炭火逐渐暖和了起来,轻声说:“皇家规矩重,三娘性子太好了,眼里容不得沙子,又被家里养得娇惯了些,恐怕不太合适。”   如果今日在这说的是顾若兰,他肯定毫不犹豫的应下,因为她那样的性子在哪都吃得开。   从幼时在吴郡、再到后来进京,嫁人后去了陇西数年、去年又回了京城,无一例外的,全都混得如鱼得水,不费多少工夫就能让人围着她转。   但顾令颜性子太温和了,若在寻常人家,定能受舅姑喜欢。皇宫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善便只能被欺辱。   “我知道师傅的顾虑。”徐晏望着他,认真道,“我也担心她受了人欺负,想过要教她如何应对、如何惩治。可思虑良久,却觉得只能治标、不可治本。”   “她性子温和,若怕她被人欺负,我便不让这个人出现便可。”   饶是城府深如顾审,也忍不住诧异地抬起头,为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而惊讶。甚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刚才萧侍中说的一样,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了,所以才会幻听?   “我母亲本就喜欢阿颜,师傅也是知道的。”徐晏轻笑了一声,“往后宫里也不必有其他人,我此生都不会有异生之子。如此,师傅所担忧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哐当”一声脆响,是茶盏掉落在地的声音。   顾审原本抖着手去摸那茶盏,但却因着满腹心思,没注意到,不小心让那茶盏掉到了地上。   茶水滚了满地。   那青年神情坚定,刚毅的眉眼在烛光下愈发显得出色。   顾审没想到徐晏会同他承诺这些,毕竟娘家再强劲势大,管天管地,能勉强管着女婿不许纳妾,却管不着他房里的其他事。   莫说是普通的士族小女郎,便是公主,有时也不一定能将驸马给完全弹压住。前朝就有公主对驸马的庶子下手太过狠毒,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被皇家勒令离婚的。   “殿下今日说这样的话,难道就不担心将来会后悔?”沉默良久,顾审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但徐晏从小受先帝教导,虽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却也不至于轻易让旁人看出端倪。更何况经过数次历练,更养就了他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审什么也没能瞧出来。   徐晏苦笑了一声:“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那样对她,甚至对她说了那样重的话。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后悔的事。”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认定了的事,怎么都拉不回来。   从小被皇帝因着各种事惩罚时,也从未觉着后悔过。那时身上虽被打得有些痛,但他从未放在心上,唯有那一件事,心上的痛抵过从前所有。   给人做了数年名义上的学生,他很了解顾审。他既在乎自个儿孙,也在乎顾家基业。   他今日说的这些话,既让他知道了自己对颜颜的心意,也让他看到了顾家还能强盛数十年的期望。后族和普通士族,到底是有所不同的。   他不信这么多条件加在一块儿,顾审会不心动。   徐晏握紧了拳,指尖嵌进了肉里:“师傅,如今我是诚心想求娶颜颜。”   半晌过后,即便屋里还燃着炭火,茶水也逐渐的凉了下来。侍从入内更换了茶盏,洒扫干净先前的狼藉,而后悄声退下。   “我对三娘说过,以后她的婚事让她自个做主。”从前顾令颜的婚事就是他应承的先帝,最终却让她遍体鳞伤,如此一来,他便舍不得再帮她定了,便对顾令颜说了那句话,还道她若是不想嫁人也没关系。   “殿下若是真有此心,便自个让她应承下来吧。顺带……”顾审微微笑了一下,温声说,“审也想看看殿下的诚心究竟是什么。”   他所说的诚心二字,徐晏很清楚是什么。   宫里没有妃妾、他此生没有异生之子这些承诺都是长远的事,在顾审眼里都不是定数。想要快速的将诚心展现给他看,最快捷的方式,便是好处。   他必须让顾审看到他能给的好处,以及他现在对颜颜的态度,还有他能在颜颜身上花费的工夫。   但无论是资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说都只是个空话而已。   徐晏笑了一声,原本凌厉的眉眼迎着烛光,又因这朗朗笑容,转而一下子变得柔和几分:“倘若师傅愿意,我给颜颜的纳采问名礼物也没旁的,是我私库的钥匙。” 第120章 你别闹了   元日的夜晚, 风里仍旧夹杂着凉意。因天上没有月亮悬挂,漫天的星子遥遥闪烁,仿佛顺手撒了一把晶莹的粉末。   风吹过, 星光似乎因此而被吹散了些许,顺着风一块传到了崇政殿内。   混着星光和烛火,顾审出神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这个他曾经做过许多年名义上师长的人。   顾审很清楚徐晏的私库有多丰盈, 他本就做了多年的太子,积蓄怎么可能少得了。再加上先帝崩逝时, 近一半的财帛都给了太子, 寻常二三流世家整个家族加起来, 恐怕都不可能及得上太子私库的一半。   徐晏脸上挂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毫不畏惧的迎着顾审的打量, 神色从容冷静。   “多谢殿下抬爱,我们家里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了, 并不在意聘财多少。”顾审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随后脸上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世家嫁娶花费甚多,无论是聘财还是嫁妆, 一向都是铆足了劲的攀比。   还有一些已经没落的士族, 因空剩一个世家的名头犹在,便借此机会和寒门结亲, 以此换取大量的财帛。   这样的情形,别说只是没落士族, 就算是宰相,也少不得被同僚们讥讽是卖儿鬻女。   顾家如今多人身居高位,家中资产丰厚,并不怎么在意钱财。男方给的聘财多, 可以说是男方看重女方,但换一步说,若是两家家世相差悬殊,也能被人造谣成卖女。   顾审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自家失了名声。   他孙女又不缺钱花。   “师傅言重了,这不过是我的心意而已。”徐晏又给他倒了一盏茶,面容上是一片的温文尔雅,“更何况这是纳采问名的礼物,并非聘礼。”   纳征之礼才叫聘礼。他之所以提出在这么早就给,便是为了将自己的诚意给迅速的展现出来。   “纳采问名尚且不急,纳征也还远着,我便想将我私库在纳采问名的时候就早早给她。”   顾审捻了捻指尖,仔细思量着徐晏今日说的话,面上神色不变,也没将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半分,还是如往常一般镇定。   太子今日展现给他的这一份东西,倒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星光愈发的璀璨,一层薄如蝉翼的云雾飘过,突然间另其朦朦胧胧了起来,天气也愈发的寒凉。   殿门是微敞着的,即便里面还点着炭盆,身上也开始逐渐觉得发冷。   徐晏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常年着单衣。顾审常年骑射不辍,即便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以往,也比大多数的人要好些。   俩人却都觉得有点冷意透到骨子里了。   “天色已晚,我送师傅出去吧。”徐晏主动提了出来,并道,“我送师傅出延政门。”   顾审轻轻颔首:“有劳殿下了。”   “不必言谢。”徐晏微微欠身,“今日倒是我要多谢师傅。”   顾审温声道:“审并未帮到殿下什么,谈何言谢?”   徐晏但笑不语。   延政门是从东宫可直达宫外的一道门,无需再通过皇城。徐晏一路将顾审送了出去,冷峻的面容眺望着外面的坊市。   还未到上元,元日多半是祭祀的时候,并不需通宵达旦的畅饮玩乐。已是深夜,宫外的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此刻的长安城,仿佛在被一只巨大的猛兽吞噬着,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跟在他身后的心腹近侍也同他一样望着宫外,神色带着几分怔忡,目光一一掠过尚且还点着的零星几盏灯火。   这大齐的天,是要彻底变了。   -----   在一众朝臣心怀忐忑的度过了这一场元日宴,百姓们也如从前一样不急不缓的祭祀祖先后,正月初三那日,皇帝便亲自颁布了旨意。   昭告天下由皇太子即位,自个退位为了太上皇,时间便定在二月底。   纵然这件事在冬至那晚后便早已有了准备,但真正到来的时候,却还是掀起了一番惊天巨浪,众人都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还以为太子至少得监国上一段时日,再让皇帝传位。   更甚至于,还有人揣测着太子会不会直接将圣人给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领兵在外的藩王们蠢蠢欲动、节度使相继试探、就连一群蛮夷番邦也想掺和上一脚。   然而这旨意是皇帝亲自颁发,主动退位的,除去上次冬至连杀二王外,再无什么大的变故。再加上太子这几年在各地的暗中布置,也让众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短暂的喧闹过后,最终还是归于平静,该于上元举行的灯会也照常举办。   顾令颜从下午开始,就在房中挑选首饰。   上元节是一年中少有的可以晚上在外玩乐的时候,连着热闹三日,平日里该在下午闭市的东西二市不必关门,各大街道和里坊中也没了宵禁。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家的小娘子都是盛装打扮出门的。   上元比中秋还要热闹一些,去年上元她没出去,今年要出门看灯和赏景,她更是让绿衣将自个的首饰都拿了出来。   “要我说,上元哪是看灯,分明就是去看人的,人比灯都多,能有什么好玩的。”顾证因折了腿不能习武,每日除了连连箭法看看书外,就是在家里到处闲逛。   他过来时,正好碰上顾令颜在挑选首饰,便翘脚坐着,顺带嗤之以鼻的说了一句。   顾令颜压根就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拿起一支步摇看了会,问婢女:“这个怎么样?”   那步摇是鸟雀形状的,其余部分都是赤金制成,唯有雀眼是鸡血石、流苏上坠着几颗米粒大的珍珠,很是漂亮。   “好看呢。”婢女们都在一旁称赞,“如果三娘要梳凌云髻,配这支步摇可好看了。”   顾令颜本来都有些心动了,可转念一想,又将其放下:“算了,晚上人挤人的,这底下东西多,等下被什么东西给缠住可就糟糕了。”   轻则丢了首饰,重则整个人都要跟着栽倒下去。   最终敲定出来的是一些小巧但繁复华丽的发饰,还配有一个镶嵌青金石的璎珞项圈,和一对雕了梅花图案的羊脂玉镯。   梅花图案不怎么明显,需要凑得近些,且在光下才能看得出来。   顾证在一旁饮着茶,点评着她所挑选首饰的好坏,发现顾令颜不理他,一时间有些蔫头耷脑的,随手从妆奁里头拿出一朵绢花,问道:“怎么都没怎么见你戴这个,这么漂亮的花,很衬你啊。”   顾令颜的眸子凉凉地扫了过去,一眼就瞧见了顾证给她从太原带回来的那朵绢花,偌大的花瓣,艳丽的红色,再配上明黄色的花蕊。   这样的东西戴在头上,谁戴谁知道。   也就顾证刚拿回来那天,她不忍看他伤心难过,在头上戴了一会,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拿了下来。   但是现在看到顾证期待的目光,那里面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不由微笑道:“从太原带回来的绢花太过珍贵,我怕弄脏了弄坏了弄掉了色,没敢戴呢。”   “就让我好好珍藏一辈子吧。”   顾证闻言大为感动,挥了挥手道:“没事没事,等我下次再去太原的时候,给你带一车回来!你保管戴,不要顾虑这些!”   顾令颜脸色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后又松弛下来,轻声回道:“再怎么说,那也不是这一个了。”   这一句话,将顾证给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的,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诚挚,又说了好一会的话,才扶着桌案慢腾腾的起了身,继续去下一个院子闲逛了。   天色已近黄昏,杜夫人没让小儿女们在家用晚膳,反倒是将众人都赶了出去:“难得的一次机会,都出去玩玩,自己在外面想买什么吃就买什么吃,岂不方便?”   “那祖母不就和祖父两个人在家用膳啦。”顾令颜坐在她的下首,笑着说了一句,捧着脸颊看她。   杜夫人轻哼:“谁要跟他在家用晚膳啊?我也好几年没去了,今晚我也出去逛逛,就留他一个人在家!”   顾令颜转头,这才发现正院里的仆妇们已经收拾好了出门用具,看来是早有准备。   临出门前,顾令颜的裙摆被老松上掉下来的一滩积雪给弄脏了,不得不回去更换。她便让顾容华先出门,自个待会再去找她。   回去换了一条裙子后,顾令颜心里便一直想着这个事,那条裙子可是她挑了好久的,再漂亮不过的两匹布,府里女红最好的仆妇做的,没想到还是没穿成,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郁闷。   在出府门不远的转角处,一道绯色的身影立在夕阳下,那人背着光,让人瞧不清楚脸上的神情。   却隐约能看见,他是笑着的。   “颜颜。”那人笑着冲她唤了一句。   坊中的道路并不算宽敞,顾令颜一路踩着他的影子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后,淡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忘了?”徐晏轻声说,“我那日说过的,上元这日,我来接你去赏灯。”   顾令颜皱了皱眉头,轻轻掐了下指尖:“可是我已经同人约好了要一块赏灯的,你自己去玩吧。”还是同往常一样,一大群小姑娘们一块出去玩,在西市里闲逛。   徐晏的脸上瞬间便浸了一层委屈:“可是明明我约你的时候更早。你那日都答应了我的,怎么能又去赴别人的约?那我怎么办?”   顾令颜抿着唇没说话,那日她整个人脑子都是乱的,自个说了什么话都记不太清,自己后来究竟回了他什么,也是一片模糊的。   “徐晏,你别闹了。”她揉了下眉心,缓声回他,“等下次再说吧。”   徐晏的脸色愈发的难看,声音却是愈发的轻柔低沉:“颜颜,咱们一块去吧,我都在这等了许久了。她们有那么多人,不少你一个。”   他的眉眼耷拉下来:“可我却只有你。” 第121章 “我都说了我不要!”……   坊道狭窄, 一阵风随意路过时,就变成了穿堂风。   风里夹杂着他低沉的声音,飘荡进了她的耳朵里, 一下子变得有些酥酥麻麻的,被冻红的耳尖又有了点知觉。   顾令颜有些不悦的蹙了下眉尖:“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的,都跟你讲了等下次再说, 你连这都听不懂么,别闹了行不行?”   她让他别闹了, 嫌他吵了她。   “颜颜, 她们那么多人一块, 你不去本也没什么关系, 而我却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出来的。”徐晏微微低着头, 轻声说,“这条路上很冷, 我申时就在这等着了。”   “况且……你明明就是先答应我的。”   上元之日,大多数人都是等到黄昏左右, 整饬过后再出门。   但他怕顾令颜提早走了。   毕竟她现在可不会专门等着他。   他信誓旦旦地说她是应承过的,顾令颜抿着唇淡声说:“我没什么印象了, 或许是你记错了吧?”   徐晏立马否认:“我没记错, 在太液池边我同你说上元过来接你,你最后回了我好, 明明就是应下了的。”   他抬起眸子瞥了她一眼,随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讷讷道:“颜颜,你别这样说我好不好,我没有闹,你真的答应了我。”他说的很慢, 每说一个字似乎都很艰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徐晏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显出来,又归于平静。他扯了下顾令颜的衣袖,低声说:“我也是会难过的。”   他想,他终于懂了顾令颜从前的感受。   被自己在乎的人嫌弃,被自己喜欢的人说麻烦,一脸敷衍地回他以后再说。   哪还真的会有什么下次、以后,不过都是些推托之词罢了。为了不让他继续缠着的敷衍之词。   那股子难受劲,无法言喻。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发闷,被一只大掌给用力拽紧了又拧转。   他甚至想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看,只求她别再烦他。   原来她并不是听不懂,只不过是她从前恰巧喜欢他,所以自动忽略了他的冷言冷语,只留下一些好听的话在耳朵里。   在她心里,从前的他样样都是好的,如今的他样样都惹人厌。   “殿下怎么会难过?”顾令颜似乎是大为不解,忍不住歪过头去看他,眸子里带着几分疑惑,“一场灯会罢了,何至于此。”   随着她偏头的动作,耳坠子也跟着悬了下来,垂坠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徐晏的目光落在上面,没有正面回她的话:“这里风大,咱们走吧。”   似乎是顺应了他的话,又是一阵风刮进来,徐晏站在风口处替她挡过了大半,但还是有几缕漏网之鱼朝她灌去。   顾令颜忽而翘起唇角笑了一下,轻哼一声后,转过身子就走。   没去搭理他。   徐晏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敢挪开半分,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人给跟丢了。俩人一路进了西市,此时早已是人声鼎沸。   人潮涌动,拥挤间,不知道被谁给撞到了,顾令颜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往前扑去。   徐晏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一手攥着她的胳膊,一手轻轻拦着她的腰肢,温声说:“小心些。”   待到顾令颜站稳了身子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徐晏攥着她胳膊的手一直没松开,温度透过衫子传了进去,滚烫滚烫的,比小手炉更暖。   她转头去看。   徐晏仿若未查,脸上是一派泰然自若,什么也瞧不出来。   顾令颜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胳膊,想着他可能是没意识到,正要出声提醒的时候,那手忽而缓缓向下移动。不过须臾,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借着宽大衣袍的掩盖,徐晏牢牢抓着她的手,但从外面看来,只是会觉得俩人挨得有些近。   顾令颜的整张白皙面庞一下子发烫,霞光升腾而起,转瞬便布满了她的面颊和耳根。白瓷般的肌肤染了一层红晕后,犹如清冷的面容多了一份秾艳之色,格外的动人。   “徐晏!”她小声叫了一句,用力扯了几下,想要将自己的手给抽出来。   没有半点用处。   “你做什么呢。”她又问他。   徐晏看了她一眼后,缓声说:“这儿人太多,我怕你摔了。”她身形这样单薄,刚才被人碰了一下就要倒地,他哪里还敢让她独自走。   顾令颜偏过头去,试探着又抽了一下手,徐晏无奈回她:“乖,等待会人少些的时候再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顾令颜气结,忍不住小声骂了他一句。   徐晏低下头凑过去,轻声问:“颜颜,你刚才说什么?”   顾令颜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又气鼓鼓地挪开视线望着前方:“没什么。”   徐晏笑了一下,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后,温声问:“你可用过晚膳了?饿不饿?”   “出来前吃了些点心,还好。”顾令颜回得很快,但仅仅只回了短短几个字,随后又住了口。   她回去重新换裙子的时候,绿衣怕她饿着了,便拿了两块通神饼让她填填肚子。   两旁都是叫卖的商贩和络绎不绝的行人,表演杂技的人站在略高些的地方,引得众人高声叫好,还有胡饼和羊肉汤伴随着摊贩的叫卖声一块飘过来。   徐晏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顾令颜反过来问他。   他等不下去,便自个低声说:“我没用晚膳。”从申时开始就等在了那条狭窄的巷道中,滴水粒米未沾,被冷风吹了一下午。   不仅饿,还很冷。   但比起这些,他更怕她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那你去吃。”顾令颜想趁机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发现仍旧被他给紧紧攥着。   隐约听到了身旁那人的低笑声,他说:“咱们一块去吧,我依稀记得你喜欢金玉阁的膳食?想吃什么?”   顾令颜从前同他一块出来的时候,去过几次金玉阁,此刻恰巧就在路边上,走出人群就是。   此刻的金玉阁,早已是人满为患,一楼的厅堂里头坐满了人,还有人在外面排着队,甚至有人买了后直接带走。想也知道二楼三楼该有多少人,恐怕压根就没了位置,排到明日天亮都不一定能吃上。   顾令颜正欲离开,徐晏却径直拉着她走了进去,由店家直接引着去了三楼。   二楼比起一楼人要少许多,厢房却也已经满了。到了三楼后她环顾一圈,发现一整层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刚才是故意问的?”顾令颜抿着唇,脸色不大好看,“既然你都算计好了,那还问我做什么?”   从冰天雪地的西市街道,进了暖如深春的金玉阁后,顾令颜的两颊重新浮现起了点绯色,又因为生气而愈发的明显。徐晏替她将一缕鬓发挽到耳后去,露出了小巧白皙的耳垂,还有那摇摇晃晃的羊脂玉兔耳坠子。   “没,我怕你饿着。”他声音很低沉,温声为自己辩解,“前些日子就定好了,想着同你路过的时候可以进来用饭。”   怕她拒绝,他甚至不敢直接将她带进来,而是婉转地问她饿不饿。   菜肴很快就全部呈了上来,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案,几碟果脯和果子摆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瞧着便让人觉着开胃。   顾令颜捻了一颗乌梅含在嘴里,腌得很入味,酸涩的感觉在口腔化开,一下子连脸都给僵住了。   缓了小半会,她才适应过来,一直将那颗乌梅含在嘴里,任由其慢慢化开。   “这个橘子挺甜的,你尝尝。”徐晏将一个小碟子放到她面前来,里头是已经剥好了、并且分成了一瓣一瓣的橘子。   那双星眸里仿佛盛着一道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三分笑意,柔和到了极致。   不知怎的,顾令颜不受控制地拈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果真很甜,比她今年吃过的所有橘子都要甜。   而后的一顿饭时间里,俩人再没说什么话,除去徐晏偶尔给她挑鱼刺、剥果子、舀汤外,再无别的声音。   饭毕,侍从将残羹收下去后,顾令颜推开了窗子,正好瞧见一轮皎月升上半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从中散发,和万家灯火一块,照亮了整个长安城。   顾令颜趴在窗沿上看外面,现下人更多了些,身着华贵锦衣的人群、忙碌热情的摊贩、琳琅满目的小物件。还有表演杂耍的伎人,正在往口中塞刀子。   楼下是一个卖花灯的小摊,需要猜灯谜方能买,围了一圈的人。   发现她的目光放在那上面,徐晏微微笑了一下,柔声问她:“我去繁云楼给你赢一盏回来?就是你一直喜欢的那个兔子灯。”去岁中秋赢来的那个被她给摔碎了,他让人修复好后,同她给他的那个放在一块,都在他的书房里。   “不要了。”顾令颜趴在窗台上没动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曾经在繁云楼选择那个兔子灯,只是想要圆自己的一个心愿而已。   到手后,便没那么喜欢了。   看到那盏样式的花灯,她就会下意识想起自己狼狈的过往,想起她曾说过想让徐晏送她一盏兔子灯,他却因一点小事径直抛下她回了宫。   甚至于在下一次,直接忘了和她约好去看灯会的事。   她对他虽不再有那么强烈的爱意和怨憎,却也一点都不想看到自己曾经的姿态。   那太可怜了。   徐晏以为她只是单纯觉得麻烦,便看着她的侧脸说:“你等我一会,我去赢了就回来。”   “你不用去,待会我去楼下随便买一盏吧。”顾令颜又回了他一句后,仍旧趴在窗台上没动。   在西市闲逛许久,又坐下来吃了这么一顿饭,整个人放松下来后,困意和疲意便层层叠叠的席卷了上来,眼皮像被糊住似的往中间黏。   徐晏从外面回来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轩窗大敞,少女趴在窗口浅眠,碎发在微风吹拂下飘动,裙裾和披帛也微微鼓了起来。   他一时间又惊又怒。   脸色立时沉了下来,瞥向一旁的侍从:“就是让你们这么看着的?”   他之前有说过不必打扰顾娘子,但确实是他们的失职,侍从不敢辩解,慌忙跪下无声请罪。   “自己下去领罚。”徐晏面容沉着的说了一句,随后便抬步迈入了屋中。   夜风夹杂着阵阵凉意,吹久了必定要么头疼要么着凉。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顾令颜的身子,先将轩窗关上,屋子里没有准备床榻,他便直接让顾令颜靠在他身上,而后解下披在身上的外袍,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圈。   等到摸着她的小手时,觉出一点点温热来时,才逐渐放下了心。   他思忖着等回去了该让太医给她开两副药,正好听到怀中人嘤咛了一声,显然是刚才那番动作惊扰到了她。   徐晏轻轻拍着她的背,等人再次熟睡过去后,便再也不敢挪动一下,生怕再次将她给惊醒。   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等到顾令颜哼唧着醒过来时,他却觉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缓了好一会才能慢慢动弹。   “醒了?”   听到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顾令颜眼睫轻颤了几下,迟疑着抬起头,一张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   她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他给搂在了怀里。   更甚至……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   “你怎么……”顾令颜涨红了脸,轻轻转过了头。   徐晏笑了一下,柔声解释:“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你趴在窗口睡着,我怕你不舒服,便将窗户关上了,让你靠在我肩头睡。”   说着,他拿过一旁的花灯塞到顾令颜手里:“好不好看?”   手里骤然被塞进来一个东西,顾令颜先是一愣,等看清楚是什么时,整个人已经僵住了。   是一盏兔子灯,是她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东西。   “我刚在繁云楼赢回来的,这次的比试是作文和投壶。”徐晏声音轻缓的说着来历。   顾令颜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滞住,随后又是阵阵气血向上翻涌,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就将手中兔子灯扔了出去,咬牙道:“我都说了我不要!” 第122章 从前你连一盏兔子灯都……   花灯摔落在地, 屋中未铺地衣,直接被砸了个粉碎。   里头点着的灯光瞬间熄灭,就连满屋子的烛火, 似乎也因这动静而晃荡了一下,黯淡了一两分。   徐晏的目光随着那兔子灯一块抛出去,直到其落地后粉身碎骨。竹骨断开、轻纱撕裂、蜡烛糊地, 岫玉杆子也断成了两截。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上面,僵直着身子, 一动不动地望着花灯被摔碎的方向。   外面的侍从敲了敲门, 急声问道:“郎君, 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碍, 退下吧。”徐晏淡声回了一句。   今年繁云楼赢花灯的比试, 比往年的要难些,分成了两场, 且要两场都能名列前茅的人,才算有选花灯的资格。   作文还好些, 随便拿支笔拿张纸就能写了。为讨她欢心,他在投壶那排了许久的队, 才终于轮到了他。为节省时间, 还在排队的间隙作文。   就为了能快些轮到他,害怕那个兔子灯被人给选走了。   自个费尽了千辛万苦, 最终得来的东西却被人嫌弃的滋味,很不好受。   甚至于锥心刺骨。   他先前对她说过, 即便她千倍万倍的将那些坏返还给他,他也甘愿承受。纵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碰上该痛的时候,却半点也不会少。   仿佛一把剪子正在他心口搅动着, 带出了淋漓的鲜血,连肉也模糊成了一团。   心尖上淌着血,他的眸光一直放在支离破碎的花灯上,眼珠子上传来一阵涩意。太久没有眨眼,以至于还微微泛着刺痛。   他的一只手尚且揽着人肩头,此刻感觉到了轻轻的颤动,一抽一抽的。徐晏迟缓地转动了下眼珠,眨了下眼睛后偏过头看向旁边,正好瞧见她泪盈于颊,眼睫沾染泪水过后,湿漉漉的分成了好几缕。   一滴泪珠正好顺着面颊滑下,滚落于衣襟中后,最终消失不见。   徐晏一下子就慌了神,满腔的话到了嗓子眼里,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伸手替顾令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半晌后方才轻声说:“别哭了,颜颜,别哭了好不好?”   “是我不好,我不该拿那个花灯给你的。”   常年习武的指腹带着几分粗粝,擦在她脸上时,磨得人生疼生疼的。顾令颜心里本就难受,眼下更是委屈到了极致,用力将他的手甩开后说:“我都说了好几遍我想不要那个东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徐晏,你是听不懂话吗?”   少女捂着脸哭,手背不断将眼泪用力抹去,声音里蕴含了无尽的委屈,哽咽着说完了一整段话,因太过激动,原本有停下来趋势的泪水,愈发汹涌的往下淌着。不断地抽噎着喘气,连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金玉阁的隔音效果尚可,最后的两句喊得声音很大,外面守着的侍从隐约听到了一些,不由得愣在那。   顾三娘向来是个温柔性子,即便是他们这些下人,何曾见过她这样大声说话的时候?何况还是对着太子发火。   偏偏紧接着又是他家太子低声哄人的声音,似乎半点都没有为此而恼怒。若是换了别的敢这样对殿下说话的人,坟头草早都三尺高了,怎么可能还会低声下气的反过来哄?   侍从暗自心惊,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又低下头缄默不言,实则都在偷偷关注里面的动静。   “你是故意的?我说了不想要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你这样做,分明是故意想要我难堪。”   徐晏的呼吸凝滞了片刻,随后揽着她轻拍着背帮忙顺气,不停地低声道歉。   “没……没有,我不是故意如此。我以为你是喜欢那盏花灯的。恰好上次的那个又给了我,所以我便想着,要给你赢一盏回来。”他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声音急切而又慌张,替她顺背的手一直在发着抖。   顾令颜顿了片刻,喘息逐渐平稳下来以后,方才哽咽着道:“看到那盏花灯,我就会想起从前你连一盏兔子灯都不肯给我买。”   从前喜欢归喜欢,但更重要的,其实是想让他给自己买一个小玩意罢了,并不在乎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要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以前对我有多敷衍,我那心口就会疼。”她偏头过去看他,颤着声音将话说完,“从前我有多可怜,我自个知道,不用你一次又一次的摆到我跟前来,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   “从前的那些事我早就想忘了,纵然我是个很小气的人,但这次,无论好的坏的我都想忘掉。徐晏,算我求你了,你别跟我提从前了行不行?”   过去数年和他相处的时光,承载了她太多的痛苦和不堪,以至于她不敢去面对。当那个兔子灯摆在她面前时,便是再一次揭开了她刚刚结痂的伤疤。   徐晏一下子怔在那,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她对那盏兔子灯,会是抱着这样的心绪去看待。   厌恶、愤恨,还有恐惧。   他以为仅仅是一盏花灯而已,一盏她喜欢的花灯。她喜欢,他就去给她赢回来,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以博她一笑。却不知道,那盏花灯于她来说,早就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变了味。   心疼和愧疚顷刻间涌上来,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住。徐晏低头去看身畔的少女,不住地道歉。   “我不提了,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提了,我们只说以后的事。”徐晏鼻尖忍不住一酸,柔声哄着她,“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不想提,那我们就不说。”   他现在心头想着的,只有如何让她不再生气、如何让她能够原谅他。只要能得成所愿,什么他都愿意答应。   面颊上的眼泪早就被擦干了,但眼里还是蓄着一层朦胧水汽,睫毛粘稠成一片微垂下来。顾令颜隔着一片模糊,去看他隽逸刚劲的眉眼,眼前一阵的恍惚。   刚才他将那个花灯放在她手里时,她控制不住的想要发火,没有半分挣扎和犹豫,便顺着自己的心意将花灯用力砸了出去。   那一刻,她倒是觉得纾解了许多,人都跟着轻快了,原本攥紧心口的大手似乎也将她放开。   像是从一个枷锁里被放了出来。   被牢牢禁锢着的那种感觉骤然消失,她一时间有些怔忡,有那么点回不过神来。   徐晏还在低头同她道歉,软着声音去哄:“倘若你太难受了,冲我发火就行了,不要气伤了自个。以后我再也不提从前那些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话音未落,顾令颜忽而伸手将他的嘴捂住,皱着眉头道:“好了,你别再说了。”她微蹙着眉,轻声说,“我不想听这些。”   少女如花朵般的手心捂在他的唇上,明明只是很轻的触碰,但馥郁的腊梅香气钻入鼻息,令他一下子怔在那,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我不说了。”他敛了敛眉,将她的手轻轻拿了下来,“想不想喝水?”   不待顾令颜回话,他径直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背,低声哄了几句。   就着他的手,顾令颜低头抿了几小口水。在原处坐了片刻后,拿帕子擦了擦脸,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徐晏跟着起身,忐忑地问了几句,她淡声回道:“出去外面走走。”   月华如水,银色光芒在西市中缓缓流淌着,出了金玉阁后,顾令颜仰起头看了看空中圆月,隔着拥挤嘈杂的人群,隐约看到对面是一家卖蜜煎金橘的小摊。   刚出炉的蜜煎金橘,外皮变成了焦黄色,还流淌着晶莹剔透的汁水,像蜜一样诱人。   徐晏紧跟在她身后出来,外面风大,他又将那件外衫重新给她披上。见顾令颜一直看着对面的摊贩,给她系衣带的时候,附耳说:“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了来。”   说罢,他将披风的衣带系好后,直接穿过人群朝对面的小摊走去。那边已然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他正站在最末端,老老实实的排在那。   旁边隐着的侍从没想到他这样没耐性的人,竟是就这么乖乖站在后面排着队,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不敢言语。   还没等他们惊讶上片刻,便发现顾令颜要离开。   一行人不敢阻拦,却也不敢就这么把人给放走了,最终一人跑去找徐晏,剩下的人继续跟在了她身后。   徐晏正排着队,听到侍从的禀报后苦笑了声,沉吟了片刻,淡声道:“将人跟好了,千万别出了什么差池。”   不知不觉的,顾令颜顺着人潮走了许久,正巧走到了一家猜灯谜的摊贩旁边。   她定睛去看时,发现已经到了繁云楼不远处,是她去年买过花灯的那家小摊。此刻灯与人依旧,似乎还新添了许多样式。   “小娘子来猜灯谜么?”摊主笑着问她,“可有瞧中了的?今日我都快卖完收摊了,小娘子若是猜出来了,直接拿走就是。”   顾令颜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张芙蓉面在融融灯火下绽放,她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即便猜出来了,也是要付钱的。”   她不缺钱,至少比这些靠做手工活赚钱的百姓们有钱,如何还能占他们的便宜。   摊主跟着她笑了几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这些没人买也是浪费,等出了正月我就在西市里盘一家店面。”他朝着大道前面指了指,“倘若小娘子中秋再想找我猜灯谜,就该去那找我啦!”   摊主笑眯眯的,心情很好,显然是已经攒够了钱,不必再摆摊了。   顾令颜想着待会该给的时候给就行了,便没再反驳,转头看起了悬挂在架子上的花灯。   这家摊主所做的花灯种类繁多,动物的、花草的、亭台楼阁的,全都径直得不像话,难怪整个西市猜灯谜的小摊,就他家卖得最好。   她瞧中了一盏最普通的圆形样式,外面裱着藕荷色的绮,绘了各种花鸟鱼虫,其中一小块位置写着灯谜。   看了半晌,她都没看出来谜底。   摊主瞧着她这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出声提醒时,便见得一身形高大、容貌俊美的男子走了过来,在那小娘子身侧停下,俯下身子同她说话。   徐晏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句,随后小小声的问,“怎么没等我啊?”   顾令颜转头瞥了他一眼,双眸微微瞪大,轻哼一声后转过头,不搭理他:“不想等你。”   徐晏顿了顿,没有再纠缠,而是将手中的一小捧东西递过去,软下了声音:“给你买了蜜煎金橘,你尝尝好不好吃?”   “甜吗?”顾令颜问了一句。   徐晏想了一下:“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我让他不用放那么多糖。”   外面裹着蜜糖,一个个小金橘全都粘结在一块,表皮泛着浅浅的褐色。刚出炉的蜜煎金橘是热的,但在冬日的冷风下一吹,立刻就见了凉。   顾令颜垂眸看了片刻,直到徐晏的手指微微蜷缩时,她才从中拈起一颗,缓缓放入口中。   入口很甜,咀嚼后有金桔的微酸,几种味道交杂以后,令人口齿生津。   “还想吃么?”徐晏问她。   顾令颜抬眸瞥了眼他,又拿了一颗。   往复数次,等她终于不吃了后,徐晏将那一小捧蜜煎金橘收好:“这盏花灯的谜底想出来了么?可要买下?”   “未曾。”顾令颜摇了摇头,嫌他挡着自己碍事,便往旁边挪了两步,打算去看看别的花灯。   她不时的抬眸瞄两眼那盏花鸟灯,徐晏笑了一声,上前一步取了下来去找摊主:“谜底是上元。”   这盏花灯今晚已经有好几个人想买,却都没猜出来,摊主惊诧了一瞬,接过来核对好后点了点头。   付过钱后,徐晏正要提着花灯离开,摊主忽而道:“这位郎君,我从前可是见过你?”   一旁扮作寻常百姓的侍从心中轻笑了一声,暗想这小摊主也真能编,殿下何时会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了。   “兴许是见过吧。”徐晏打量那摊主一眼,随后缓缓颔首。   摊主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想起了他,不由笑道:“我想起来了,去年中秋的时候,你也是跟那位小娘子一块的。你从繁云楼赢来的那盏花灯,似乎还被小娘子不小心给撞掉了。”   徐晏的面容僵硬了一瞬。何止去年,今年的花灯,更是直接被她给砸了。   烛光朦胧,摊主看不清他的神色,自顾自弯了弯眼睛:“不过今年瞧着你顺眼多啦,对她也比以前更好。像这样模样好脾气好的小娘子,能给你做夫人,那可是你的福气,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徐晏忽而笑开,俊美眉眼爽朗舒展:“自当如此。” 第123章 可不就是外室么。   朗朗月光之下, 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随意站在那,,转过头瞥向一旁正在看灯谜的人, 唇角轻轻向上挑起。   这还是头一回,他会觉得外面一个小摊贩说话好听,最后那句话, 每一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又同摊主寒暄了几句后,他提着那盏花鸟灯, 转身去找顾令颜, 站到她身边轻声说:“谜底是上元, 我已经找摊主解出来, 且买下来了。”   顾令颜转过头, 又将花鸟灯上写着的灯谜细细看了一遍,短暂的讶异过后便只剩下懊恼。   谜底并不难, 但她先前不知为何,却没有想到。   肯定是因为先前和他生气, 被影响到了心情,所以才会一时间想不出来的。她抬眸瞪了徐晏一眼, 小声哼道:“就你知道的多, 解出来就解出来了,用得着特意告诉我一声么?”   “不是特意告诉你。”徐晏笑了一下, 软下声音,“只是见你在那儿看了好一会, 所以想将这灯谜解开送给你。或者你不想要这个,去挑一挑别的样式也行。”   他尽量放低了语调,不敢高声说一个字,生怕惹了她不快。   若是她有那么点不痛快了, 最后难受的人还是他自己。惹他生气,是件很不值当的事。   顾令颜抱怨了句:“你真烦人,我走到哪都跟着。”竟是怎么都甩不脱。   微风拂动少女的鬓发,如水月华照耀在她的面庞上,令原本就出尘绝世的样貌愈发晃眼,惶然若神女。   徐晏将那盏花灯又往前递了递,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怕我把你弄丢了。”已经弄丢过一次了,他再也不敢冒那个风险,只敢越发小心翼翼的对待她。   担心一个不注意,就令她不悦了。   “你当我是三岁稚童,还会在这走丢了不成?”顾令颜不耐烦的回了一句,用力瞪了他一眼,心头升起了点烦躁的情绪。   莹白如雪的面庞紧紧绷着,隐隐透露出她的不高兴,甚至于两弯眉毛都往中间蹙。徐晏愈发的赔着小心,不敢说错一个字。   他觑了眼顾令颜,担心她拒绝自己,便小心翼翼地说:“这盏灯有些重,我先帮你提着吧。”   正要说话时,从不远处的繁云楼里出来了一行人,穿绮着锦的少女们低声谈笑着,容貌姣好、衣香鬓影,回眸看向身后时,当得上一句顾盼生辉。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还有重重人群,和上元夜各种嘈杂的声响,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但却能清楚地的认出来那行人是谁。   是那群本来同她约好了,而后她又爽约了的人。   此刻想必是刚在繁云楼里用完了饭,打算出来西市闲逛的。   上元节不闭市,也没有宵禁,大多数人都不会太早回去。这可是一年中少有的日子,就算是不想在外逗留太晚的,起码也要等那一轮圆月过半以后,才开始动身往回走。   刚才显然是没能在繁云楼里赢得花灯的,一行人手上都空荡荡的,出来后看到路边这么多猜灯谜的小摊,忍不住有些心动起来。   也不确定她们有没有看到自个,顾令颜心头一阵猛跳,拉过徐晏掉头就走。   走得很快,不断地穿梭在人群之中,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摊,同一个又一个行人擦肩而过。速度愈发的快,裙摆衣袂翻飞,同碎发一样在空中轻轻飘动。   一双纤白如玉的手轻轻抓在他的手腕处,被风吹了这么久,明明该是一片冰凉,他却莫名觉得灼热。这股热流穿透衣衫,烫得他心中紧绷。   “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见她跑得气喘吁吁,双颊泛起了红晕,徐晏忍不住调侃道。   顾令颜的脚步放慢了几分,迟疑回过头,咬了咬粉嫩的唇瓣:“是有点。”   本只是随意问了那么一句,想要让她跑慢些,怎料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徐晏顿时气结:“我到底哪儿见不得人了,让你觉得带出去会丢面子?”   顾令颜脚步虽慢了下来,但还是下意识地扯着徐晏往前走,一边转过头看他。人潮很拥挤,不时的会有人发生碰撞。   她略微沉了脸,冷哼道:“哪儿都——”   眼看有人马上就要撞到她,徐晏急忙将人往自己身边带,想要避开这一变故。   顾令颜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被一股力道往后扯了一下,紧接着便跌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里,被一条坚实的手臂给紧紧揽住。   那儿泛着她熟悉的苏合香。   衣衫的布料很柔软,暗纹织得十分细密,即便整张脸贴在上面,半点都不觉得硌人。   “小心些,注意看路,别被人给撞到了。”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朵上,耳尖不可抑制的泛了红,灼热滚烫。   顾令颜推了推他:“好了知道了,你快些放开,这儿人多。”   知道她脸皮薄,何况又是在人前,徐晏不敢再对她做出多亲密的举动,松开禁锢后,拉着她走到了水渠边上。   “想要再逛一会,还是回去?”徐晏轻声问她。   顾令颜抬眸瞥了他一眼,将自己被他攥住的手抽了出来,小声道:“有点冷,想回去了。”   摸了下她的手指尖,果然是一片冰凉,徐晏登时就变了脸色。   她从小身子就不算健壮,年岁渐长以后倒是调养的好些了,不像幼时经常感个风寒一类的,但和身体好也不沾边。   徐晏沉声问她:“身子冷怎么不早些说?若是着凉了病了怎么办?东宫有个门客去年就是冬日感了风寒久治不愈,到如今都还缠绵病榻。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个身子!”   他的面容也沉了下来,顾令颜抬眸望去,他背着光,渠道中的粼粼水光映在脸上,她只能瞧见一片阴翳暗沉之色。   再配上那凌厉的语气,顾令颜顿时有些委屈,抿着唇说:“你凭什么凶我?”她冷笑道,“既然是我的身子,同你有什么关系?”   听到她的声音,徐晏瞬间心下生凉,整个人如同坠入了冰窟里,浑身上下发冷颤栗。   “颜颜,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有些气恼你一直不说自己冷。”他慌张同他解释,心脏狂跳不止,几近祈求地问:“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顾令颜没说话,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自己腰间的穗子,阵阵微风通过水渠吹在她身上,既畅快又发冷。   “你别生气。”徐晏试着去拉她的手,“我刚才怕你因此着凉感了风寒,这才没控制住声音。”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胸腔也像被用力拽住了一般。   顾令颜躲了躲,扯了下唇,似笑非笑地说:“我哪敢生殿下的气呢。”   徐晏一噎,顿时笃定道:“你在生气。”只有真的生气的时候,她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神情,还有故意而为之的称呼。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对他如此恭敬了。   轻叹了一声后,看着她气鼓鼓的面颊,姣好的侧颜因生气而起了点子红晕,徐晏眸子里泛了些笑意,缓声说:“好啦,别气了,咱们不都说了和好了吗?怎么还生气呢。”   “这能是一回事吗?”顾令颜没好气的反驳,随后又后知后觉的想起点什么,皱着眉头问,“谁要跟你和好了?”   徐晏沉吟了片刻:“唔……就是那日在太液池边的时候。”   顾令颜偏头看向旁边卖芫菜煮小羊排的小摊,轻声道:“徐晏,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有时候听他说句不合心意的话了,便忍不住想要发火。   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轻笑了一声,替她理了下略微散乱的发丝,软下声音说,“我都知道,以前的我脾气也不好。”   他从前对顾令颜那样,所倚仗的并非是地位和能力,而是因为她喜欢他。她喜欢他,他才敢在她面前那么放肆,以至于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追悔莫及。   顾令颜从前有多温柔,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幼时同他说句话都会害羞上好半天,即便生了气也只是自己默默躲着,甚至不会表露出来。   现在脾气不好就不好吧,也是他该受的。甚至于她现在的性子,也有几分他隐隐纵容的原因在,大不了以后他让着宠着她一辈子就是了。   一个家里,总不能俩人都不肯让步,从前她为他退了数年,以后余生便都换做他来低头。   “同我在一块时,你不必刻意收敛自己的脾气。”徐晏眉眼中溢出几分柔色,月华倾洒在他面庞上时,显出几分玉山将倾的姿态,“倘若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直接告诉我就行了。”   他低眉牵起少女的手,柔声道:“走吧,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上元节要连着热闹三天,他温声说,“明日后日还想不想出来?”   顾令颜出神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怔的被他牵着走。   等进了永昌坊后,她回过了神,立马甩开徐晏的手:“我自己回去。”   “颜颜,你这是过河拆桥。”徐晏有些委屈地看着她,低垂着头,瞧着竟有几分可怜,“到了地儿就甩开,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顾令颜唇角扯出一个凉薄的笑,转头看他:“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仿佛你是我养的外室一样。”   徐晏霎时愣住,随后小声嘀咕道:“可不就是外室么。”   大齐虽明令禁止官员养外室,但这种事自然是屡禁不止的,只是除了少数蠢货或极有自信的人外,大部分官员养外室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别人给知道。   虽然这事儿朝廷没那么多闲工夫去管,只是一旦到了被政敌攻讦,或是有心人想算计时,这件事上是大有文章可做。   顾令颜到了人前便立马和他撇开关系,甚至不惜避着人走,生怕被人看到他。这不是养外室的做派,还能是什么? 第124章 其实她是喜欢这种样式……   话虽如此, 他却没再有什么动作,只是同她并肩而行,手里提着的那盏花灯照亮了脚下的一小片地方。   一路将人送到了顾府门口。   随后将手中的花灯递给身旁的少女:“喏, 拿回去玩,明日还能让人解这上头的灯谜。”   片刻后,顾令颜接过花灯, 转身迈上了府门前的那道台阶。   进去后,却看到顾证斜倚在一根廊柱上, 懒洋洋地问:“听说你担心我是不是瘸了腿啊?”   顾令颜看不清他在跟谁说话, 便停住了步子, 没敢上前惊扰。   一道细微的声音自廊柱后面传来, 带着一点窘迫和尴尬:“不是的, 是我那日误会了,你别见怪。”   顾证朗笑了一声, 衣袍在北风中猎猎飘动,慵懒道:“那今日既然刚好得了空, 得让你好好瞧瞧我到底如何,你可看清楚了?到底有没有瘸了腿?”   “没、没有。”那道声音更是羞窘, 简单的两个字, 还打了个颤。   顾证似是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既然看清楚了就行, 以后可别再偷偷想着这个事。”   崔芹也站在廊柱附近,此刻皱着眉头上前说:“行了顾三, 你别老欺负我妹妹,她胆子小。”   顾证瞪大了眼眸,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可别乱说啊,我哪有欺负她?是因着她怀疑我瘸了腿, 我这不特意过来给她看一眼,让她安心么?”   “天色已晚了,你们今晚是住这还是回去?若是住这,我就让人将你们送去颜颜那。若是回去可得趁早,不然待会天色愈发的暗。”   “今晚回去,刚才只是送阿容回来罢了。”崔芹淡声说了一句,同十三娘一块跟他告辞。   顾证将俩人送到了门口,转过头就看到了顾令颜。   他先是一愣,随后好奇问道:“刚才送你回来那人是谁?我怎么总觉得有些眼熟呢?”   “没谁。”顾令颜含糊着说了一句,不愿多谈。   但顾证却显然没有放过的意思,他在心里想了片刻,忽然拔高了一点音调:“到底是谁送你的啊,哪个小混蛋竟然敢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快点叫他过来见我!”   “是孤送的,怎么了?”一道清越嗓音从旁侧传出,随后着绯衣的人缓缓步出,锐利的眸子落在了顾证身上,看得人心下发紧。   身量颀长的男子从下面跨步上来,步步逼近,带来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顾证张了张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殿下说什么?”他避开了徐晏的视线,装作不经意的向旁边瞥着,神色飘忽。   徐晏勾了下唇,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孤送她回来的,你有何事要找孤?”   眼见着他越来越往里走,丝毫没有停顿下来的意思,顾证伸手将人给拦住,不悦道:“都这么晚了,殿下就不必进来了吧?”   “孤有事找师傅商议,烦请你让开些。”徐晏将顾证拦在他身前的手轻轻按下去,淡声道,“倘若耽误了国之要事,你拿什么赔?”   他面庞上写满了肃色,整张脸都沉了下来,郑重而严肃的同他说着话。顾证愣了一下,手也跟着他慢慢放了下来,不敢再阻拦,眼睁睁看着他往里走。   略过了顾证后,徐晏回头看了眼顾令颜,轻笑道:“待会从师傅那出来后,我去找你。”   顾令颜正站在一片阴影下,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徐晏这一搭话,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脸颊像被点着了一样,火辣辣的难受。   她瞬间敛了神色,瞪了徐晏一眼后,掉头就走。   绛色衣裙在眼前一闪而过,秾艳的颜色一时间灼伤了视线,徐晏深邃的眸光跟着她的动作游转,直至最后一片裙角消失在了一株梅树后。   “孤先走了,你自便吧。”徐晏凝视着那株梅树说了一句,他对顾家不算陌生,无需侍从引着,自行往顾审的书房而去,步履如风。   顾证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后又觉得有些不舒服。   太子这态度,怎么好像这是他家一样?   回了青梧院后,顾令颜先将钗环给卸下,随后由婢女们打了水过来净面,拿柔软的巾帕将脸上的脂粉一一擦拭干净。   正在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擦拭口脂时,顾容华从外面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纸包:“阿姊,我给你带了熬肝回来,就是有些冷了,刚让人拿去热了。这是我买的蜜煎樱桃,你尝尝呀。”   顾令颜将那个纸包着的蜜煎樱桃接了过来,笑着道了声谢后,捻着一颗送入口中,用舌头将其顶到一边:“挺好吃的呀。”只吃了一两颗后,她就将剩下的递给婢女,让其拿去收起来。   已经晚上了,吃太酸的不是太好。   “你这会吃两口酸的开胃,待会熬肝过来了,正正好呢。”顾容华笑眯眯地看着她,在旁边坐了下来,捧着脸说,“阿姊,你今日怎么没过来,还派人跟我们说不来找我们了,你去哪了呀?”   顾令颜并未特意派人说过不去,她心思转了一下,转瞬间就明白过来究竟是谁的手笔,她敷衍道:“又在路上碰着了别人,就没去你们那了。”   “哦。”顾容华百无聊赖的应了,伸手去拿桌案上的果子吃,“对了,我今日见着太子了诶。”   顾令颜身子先是僵了一下,随后心脏猛地狂跳起来,蜷了一下手指,微张着唇看着她。   “在哪见到的?”她试探着问了句。   顾容华回道:“在繁云楼见到的啊。今日比的是属文和投壶,两样缺一不可,太子都拨了头筹。当时他为了抢那个兔子灯,差点跟秦王世子打起来,还是秦王世子将他认出来,主动让出了那盏花灯。”   她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陈王世子吓得那样,脸色惨白了一片,只差没跪地求饶了。”   顾令颜蓦地想起了那盏被她给砸碎的兔子灯,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缓缓垂下了眼帘。   一份热气腾腾的熬肝被端了上来,一时间香气四溢,顾容华招呼着她快吃,说是自个在外面小摊那吃过觉着好吃才买的。   这份熬肝放的香料很足,芫菜、胡椒、茱萸等等,应有尽有,还有许多配菜在里面。顾令颜仅仅是舀了一小勺,便从中尝到了无数种滋味。   “挺好吃的,你在哪儿买的呀?”顾令颜转过头,笑盈盈地看着她。   顾容华趴在桌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桌案上的纹路:“是一家小摊,从繁云楼往西走一段就是,不过看上去是刚来的,以前没见过呢。”   在猜灯谜那看到她们从繁云楼出来后,她便一直拉着徐晏往东走,难怪碰不上这家熬肝。   俩人正说这话,外面突然响起了几道人声,顾令颜放下汤匙正要起身出去看,绿衣却从外面进来了,脸上满是紧张:“三娘,太子殿下来了!”   顾容华从椅子上嚯的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说:“他怎么来了?到哪儿了?”   “到咱们院……”绿衣话还没说完,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有人轻轻叩响了房门。   顾令颜抬眸看去,微眯了下眼眸。   不同于以往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翻墙,这次是光明正大过来的。   徐晏显然也对如今的状态很是满意,比以往底气更足了,他走上前几步,淡声道:“孤有话同三娘说,其余人都退下。”   顾容华皱着眉头想要说话,却又认出引着太子过来的人是祖父的心腹,很显然,这件事是经过了祖父同意的。   屋中人犹豫了片刻,最终默默地出了屋子,顺带将房门给掩上。   没想到他还真过来了,顾令颜一时间怔在那,闷闷地低头用着自己的熬肝,手指因攥得过紧,直接微微泛白。   徐晏微微叹息了一声,张开手掌,将她的一双纤白如玉的手完全覆盖住,引着她慢慢放松下来,随后方才轻声说:“颜颜,我方才向师傅说起我们的亲事,他同意了。”   顾令颜心尖颤了一下,诧异地抬起眸子去看他,抿了下唇角:“徐晏,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了的?”   特意在路上把她堵住,同她一块去西市以后再将她送回来,从而顺带去找祖父。   这一连串下来,每一处都刚刚好。   徐晏在她身旁坐下,轻声说:“有的是,有的不是。”他抬手抚了抚少女的鬓角,“你别生我气。”   他的声音闷闷的,仿佛一只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小狗,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眸子里盛满了小心翼翼,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忐忑。   倘若他再理直气壮一些,她便可以无所顾忌的对他冷嘲热讽,回以最尖利的言语。   但却又偏偏是这样一副姿态。   再大的火气,也难以发出来。   顾令颜仿佛泄了气一般,将汤匙丢在碗里后,向后靠在了凭几上,微阖了双眸:“就这样吧,徐晏。已经很晚了,我累了。”   徐晏欲言又止的看着她,一双手握成拳又松开,心念转了一个来回,而后试探着唤她:“颜颜?”   顾令颜拿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嘴唇一时间莹润泛着水光,在烛火下更显诱人。   徐晏喉结微动,忽而倾身过去,俯身在她的发丝上落下一吻,柔声道:“颜颜,我答应过师傅了,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旁人阻隔其中,你所担忧的那些事永远不会发生。”   轻轻的一个吻,触之即离,并未纠缠。   从青梧院出去时,太子脸上虽还是同以往一样,没什么表情。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神情分明是不同的,隐隐带着几分喜色,都在猜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但崇政殿中却仍旧是亮着灯。   万兴不时的撇头看一眼殿门,心中有些焦急。都这个时辰了,殿下怎么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就算奏章多,也不是这么个处理法子啊。   正好厨房端着药膳过来了,他将食盒接过,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放那吧。”徐晏听到身后的动静,没曾抬头,只淡声对来人说了句话。   声音沙哑朦胧,但精神气却很好。   万兴悄然抬眸看了一眼,发现太子并未在批阅奏章,桌案上堆着许多竹骨和布帛,还有一根岫玉杆子。瞧上去,隐约能看出来是花灯的形状,似乎还有两个兔子耳朵。   而此刻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正挽着袖子,低头一点一点的黏补,将原本碎裂的竹骨全部拼接回去。动作十分小心谨慎,生怕出了半点差池。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他正全神贯注的往灯骨上黏布帛,一刻都不敢疏忽。   “其实她是喜欢这种样式花灯的。”徐晏扯了下唇角,轻声道,“后来变得不喜欢,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第125章 恨不能连夜逃离长安城……   在无数人或期待、或忐忑的心情中, 太子终于登极为帝,并于圜丘祭祀昭告天地。   皇帝退位为太上皇,新帝则册封生母朱贵妃为太上皇后。太上皇退位后便携妃嫔和子女们移居西内苑, 但朱贵妃却并未前往,还是住在大明宫中,连宫室都懒得挪动。   在皇帝挪居前, 她终于想起来要去探望一番。   已经隔了段时日没来紫宸殿,里面的陈设从未变过, 她却莫名的觉得有些陌生。太上皇正披着件外衫, 靠坐在榻上饮着汤药, 见她进来, 便扯了下唇角:“你来了?”   “是啊, 我来了。”朱贵妃在榻边坐下,看着侍从喂皇帝喝药, 并未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反倒是轻叹道, “圣人折腾什么呢,大明宫也很宽敞, 除了那些个妃嫔们可能要稍微挤一挤, 其余完全是够住的。”   徐遂将汤药推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不是为了给你们腾地方?”   若说先前还不明白, 那他现在可太清楚,清楚朱贵妃对他的嫌弃。   “少君, 当年的事……”   朱贵妃打断他,眼中含着一点笑意:“圣人,当年的事就不必再提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妾都打算忘记的事,何必呢。”   徐遂苦笑了一下,轻声道:“我也想问一声何必呢,宫里这些年,也只有你一个人在妃位,我答应你的事是做到了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原谅过我。”   活了这么多年,他也是现在才知道,哪怕是他在心里视作妻子的朱贵妃,也不是真心待他的。   一切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   “圣人答应我的事?”朱贵妃轻笑了一声,抚了抚自己指尖的蔻丹,眸色浅淡,“我从未向圣人求过什么,那是圣人自个跑来跟我说的话,什么时候就成了我要的?”   徐遂霎时间愣住,随后又猛然间想起,朱贵妃确实没有向他要过什么东西。   她向来都是温温柔柔的,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向他讨要东西。然而总是不声不响之间,就让他不自觉的主动说出来。   “少君。”徐遂唤了她一声,低声道,“我以为你我二人之间,始终是心意相通的。却没想到,你竟是一声不吭的怨恨了我这么多年。”   朱贵妃瞥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所以我该跟圣人说一声,我准备开始怨恨圣人了?”   徐遂住了口,怔怔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的蜷了一下手指,神色茫然无措。   “不愧是圣人,普天之下您的地位是独一份的,这脑子里的想法,也当真是独一份的。”朱贵妃将鬓发撩到耳后去,侧面的合浦珠耳坠子一晃一晃,脸上也笑吟吟的,“也亏得圣人先前做了皇帝,若是别人以妻为妾,按我大齐律法可是要坐两年大牢呢。”   自古以来干政的后族,多为太后的家族,与之相比,皇后家族所能接触到的权力都小得多了。除非他立下的太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然总是要有生母。   即便跟他过了二十多年,她都没能弄明白这人脑子怎么长的。   私事上一塌糊涂不说,还以为自己懵想出什么绝妙的主意,自信至极。   榻边的侍从规规矩矩端着药碗,低着头不敢看两位贵人之间的较量,到底是在御前待了许久的人,端着药碗的手极其稳当,褐色药汁一点晃动的痕迹都没有。   朱贵妃坐了会子觉得无趣,站起身理了理方胜纹柳青色的裙摆,将鬓边金簪扶正,随后便要往外走去。   一阵清风顺着敞开的窗户进来,殿中珠帘晃动,放出清脆声响。眼见着她要走,徐遂出声将人给唤住:“少君,你当初心里怨我,你该告诉我的。倘若你告诉了我,那我便不会以为……”以为她真的不在意这些。   倘若他早些知道这些,俩人说不定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朱贵妃背对着他转过头,唇角带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不说,圣人就不知道了?不过是不愿意想罢了。”   他自己都不是个无私大度的人,竟然会以为别人是。   “圣人就在东内苑好好待着吧,那日子也挺舒服的。”撂下最后一句话后,朱贵妃径直出了内殿,只留下身上淡淡的零陵香气息。   良久,徐遂瞥了眼还端着药碗的侍从,淡声道:“去换一碗过来吧。”   那侍从如释重负,行了一礼后匆忙退了下去,整个内殿一时间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墙角的素青落地大花瓶里头放着几支半开未开的梅花,隐隐飘散出来几缕幽香,将原本萦绕在屋子里的药味给冲散殆尽。   这是朱贵妃以前最爱在屋中摆放的东西之一。   她爱摆弄四时花卉,至今清思殿里都养着各种花树,一年四季都是一番花团锦簇,从来不显得冷清过。   无论是在秦王府、东宫,还是广平,她总是会采摘未开的应季鲜花,摆在俩人的房中静待开放。   未开时摘下来的花,既无虫蚁,又能留住香气。   后来住进了宫中后,她再未在他屋中布置过这些,不过他倒是将这习惯给留存了下来。   徐遂闭着眼抚了抚略烫的额头,轻叹了一声:“少君……”   以前只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渐行渐远,不复过往的亲密,如今得到了证实,也知道了缘由,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等朱贵妃去了趟太液池散步游船,再慢悠悠的踱回清思殿时,徐晏已经在里头等着了,跟在她身边的侍从们急忙俯身行礼,口中呼着陛下万福。   “母亲。”徐晏上前躬了下身子,轻声道,“刚才可是去紫宸殿了?”   朱贵妃点点头,拿帕子掩唇打了个呵欠:“是啊,他都要搬去东内苑了,相识这么多年,我总得过去送他最后一程。”   一旁的宫侍们齐刷刷低着头,佯装没听到朱贵妃刚才的话。   最后一程,说得好像太上皇快……   “你等多久了?”朱贵妃一边问他,一边向里面缓缓走着。   徐晏走在她身侧,也是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温声道:“没多大会。”   朱贵妃轻唔了一声,没再回应,进殿后便斜靠在榻上吃茶,神色间隐约透露出几分疲意。   徐晏自个将茶釜中的茶水倒了些许在盏中,动作如行云流水,雅致非常。茶香袅袅,冒着滚滚烟雾,仿若博山炉中飘散而出的熏香,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你这才将将登极,不知道有多忙,你同颜颜的婚事,怎的不提前些?”朱贵妃闭目歇了一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轻声问他。   新帝登极,不但各地事务繁多,且自个还得将上上下下的事情全都捋一遍,以防自己都不清楚,被人欺上瞒下。   徐晏这几日都忙得脚不点地,也就今日才得了空过来清思殿。   他朗朗笑了一声:“这不是有母亲么,下月就要纳采了,我过来正好想麻烦母亲替我看顾看顾流程。”   朱贵妃瞪了他一眼,揉揉眉心抱怨:“你前段时日就定下来多好,何必拖到现在,自个都抽不开身来打理。”   徐晏饮了口茶水,温声道:“太子妃和皇后的纳采规格不同,儿想着横竖也没几天了,干脆就拖到现在再办。”   朱贵妃望了他半晌,无语道:“你倒是会为颜颜打算。”   徐晏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将茶盏搁下后,身子向前倾了倾:“这件事,就劳烦母亲帮着多看顾看顾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睡一会。”朱贵妃挥了挥手,开始赶人。   待他出去后,方才叹道:“以前只觉得我这儿子是个没心的,表面上看着比谁都桀骜张扬,实际上却是冷心冷肺。都以为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如今倒变成了个痴情的。”   “这不是挺好?”女官扶着她向后殿走,轻笑道,“娘子从前就担心陛下和三娘的事,总说俩人将来是夫妻,要过一辈子的人,陛下这样不像话。现如今陛下上了心,这可不是正好?”   朱贵妃被她几句话给哄得眉开眼笑,转身嗔怪地瞪了人一眼:“就你会说话,随便两语就将人夸得天花乱坠。他小时候做错了事,你可没少帮他说话。”   女官柔声道:“小郎君哪有不打架的,偏就太上皇事多,次次要责罚。”她绝口不提徐晏打人时有多狠。   朱贵妃没再说话,她自然也对徐遂不满,只不过她是提都懒得再提这个人。轻轻拍了下女官的手后,信步入内更衣而眠。   -----   太上皇并未如期搬往太极宫,只因当日晚上就发了高烧,情况及其凶险,无数太医过去诊治。施针、冷敷、膏药,折腾了一晚上,才堪堪将温度给降了下去。   然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却又开始反复。   如此持续了数日,直到新帝开始纳采问名之前,才稍稍好了些。   纳采当日天还未亮,从丹凤门到永昌坊顾府的大路上便开始清道,群臣咸集于横街,等待进入含元殿。   待到萧侍中宣读完天子纳后诏书后,新帝亲命崔大将军为正使、韦尚书令为副使,前往皇后家中行纳采问名之礼。   等到崔大将军和韦尚书令的车架出了宫门后,新帝先行离去,群臣却未敢退场,而是一直在宫中等着二人回来复命。   纳采问名的礼物一箱一箱的从宫中出去,无论是朝臣还是宫中众人,皆是看直了眼。   皇帝纳后和普通人自然不一样,纳采问名的礼物也格外丰厚,但新帝这架势,早就不知超过制式多少倍了。   户部尚书最清楚国库开支,知道新帝只按制支取了纳采问名的钱财,那这剩下的,莫非全都是新帝自个从私库掏出来的?   宫中众人不禁唏嘘叹惋,任凭新帝做太子时曾对顾三娘子多厌烦,如今自个喜欢上了人家,还不是跟在人身后做小伏低、甘愿俯首帖耳?   青梧院里围了一群人,都是过来看堆放在院子里的礼物的。   顾令颜没出去,躲在房里下棋。   “你自己的婚事,你竟是半点都不上心。”顾若兰戳了下她的额头,皱着眉头笑骂了一句,除此之外倒也没多说,径自落下了一颗黑子。   顾令颜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无奈道:“看也是那么多,不看也是那么多,有何分别么?”   顾若兰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你老实告诉我,这门婚事,你喜欢不喜欢?”若是她喜欢这婚事,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可若是她不喜欢……   一时间,顾若兰也想不出什么解决的法子。   那是新帝,是天子,天下翻云覆雨尽在掌握中的人,他能给予人无上宠爱和荣光,也能轻而易举的将人拉至深渊。   许是懒得思考棋局,顾令颜落子的速度极快,她轻声说:“或许吧,只是喜欢也得嫁,不喜欢还是得嫁,还不如自个欢喜一些,以免徒增烦忧。”   顾若兰点了点棋盘,温声说:“没必要再下了,你输了。”她看得出来,顾令颜并未像她表现的那样平静,否则这一局棋,也不会输得这样一塌糊涂。   以她的棋艺,虽不说有多精进,可却也偶尔赢过一两次堪称国手的顾审。就算是输,怎能输得这么惨?   顾若兰今日并未回李家,而是带着女儿在娘家住下了,俩人先将阿锦给哄睡了后,又继续在卧房中鏖战。   顾令颜今日输得尤其惨烈,到了后来顾若兰看不过去,开始悄悄让她一两子。   半夜东风敲打着窗牖,柳枝顺着风摇曳而响,几声鸟雀低鸣。顾若兰担心窗外刚抽出来的嫩芽被风吹散,便起身打开窗牖,想借着月光瞧上一眼。   刚打开窗户,便发现外面站着一个赑屃纹玄色圆领袍的男子,一手撑着窗沿,打算一跃而入。   霎时间,顾若兰脸都绿了。   顾令颜坐在那收纳棋子,发现屋子太过安静后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顿时面颊涨红,连呼吸都凝滞了下来。   恨不能连夜逃离长安城,这辈子再也不要回来。 第126章 她或许,可以试着再信……   夜色朦胧, 皎月之中洒下银辉,徐晏趁着月色,带着满心的雀跃和欢欣来瞧他的小姑娘。   先帝当初觉得俩人年纪都还小, 没必要那么早定下,便只是送了顾家几样贵重礼物。后来徐遂登极后,不愿他妻族太过强盛, 便也没给个准信,只说婚前将六礼走完就行。   今日是纳采问名的日子, 俩人的拖了多年的婚事, 也终于算是敲定大半, 无需担忧再有什么变故, 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因众人都是忙了一整天, 今晚守备不算严密,窗牖是关着的, 他便悄无声息的在外面等了片刻,直到顾若兰打开了窗。   “天色已晚, 陛下深夜造访,可有什么要事?”顾若兰铁青着脸看他, 心头像有一团火在烧着, 深吸了一口气后道,“祖父歇在前院书房, 陛下可是因着夜色深沉瞧不清路,才走错了地方?”   她温声暗示着对方, 选择了给新帝一个台阶下。   顾令颜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从刚才的呆滞当中回过了神,眼前的景象,她真是一刻也看不下去, 便扑到了窗边,想要将窗牖一把阖上。   却被顾若兰给挡住了,将她轻轻的往后推了推。   顾若兰望着窗外的新帝,又问了一句:“陛下这么晚过来,定是有要事寻祖父商量,我让人将陛下送去祖父的书房?”   但徐晏却没顺着她给的这个台阶走下去,微微笑了一下,清隽面容在朗朗月华之下更显矜贵:“我这么晚过来是有话想同颜颜说,因担心旁人都休憩了,这才没有贸然打扰。不知阿姊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同颜颜说几句话?”   他这声阿姊喊得十分自然,顾若兰敢肯定,他喊武陵都没喊得这么顺口过。   甚至于,还给自己夜半潜入找了个十分理直气壮的理由。   俩人都站在窗前,相持了良久,最终还是顾若兰退了一步,淡声道:“一刻钟。”   “如此,便多谢阿姊了。”徐晏含笑颔首,却仍是站在那没动,等着顾若兰主动从屋子里出去。   顾令颜想跟着一块溜出去,却被一跃而入的徐晏给止住了步伐,闷声唤道:“颜颜。”   声音里头蕴满了委屈,眼睫微微垂下,盯着俩人交握的手指:“你总想躲着我,别这样好不好,我也是会难过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会痛。”   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响起,顾令颜飞快的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没人痛不痛。”   徐晏眸子里蕴了点笑意,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温声说:“你都不管我了,那还有谁管我?何况我要是痛了,难道你不心疼?”   “谁心疼你了?”顾令颜睁大了眼眸,矢口否认,“你可别自作多情。”   少女偏过头,脸颊因薄怒而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侧颜在烛火之下泛着莹润的暖光,耳畔明珠轻晃,衬得她愈发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看着她这别扭的模样,徐晏轻轻握住少女双肩,凝视着那双如点漆的眸子:“我是你夫君,你不心疼我,还能心疼谁了?”他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你想心疼谁?”   相识多年,顾令颜知他甚深,又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中试探之意,便绷着张芙蓉面说:“你管我心疼谁?反正没打算心疼你。”   刚一说完,她脸颊上又泛起了些微的红晕,是羞红的。皆因为刚才徐晏的那句称呼。   面前那双眸子里蓄满了浓黑到散不开的雾,整张脸都阴了下来,沉沉注视着她,眸中似有风雨酝酿。   顾令颜的呼吸停滞了一下,心脏持续不断的跳动,仰着头看他,手指攥紧了衣角,莫名的有些害怕。   “徐晏……”   她刚说了两个字,便感觉到一片柔软覆在她的唇瓣上,仅是轻轻碰了一下,没有多做停留。   徐晏将她揽在怀里,柔声说:“颜颜,我可是将我的全副身家都托付给你了,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弃我不顾?”   纳采问名的礼物,是他的整个私库,除去一些大件的家具不好挪动,其余珍品的几乎全都送到了顾府来。   随便拿出来一样,或是画卷、或是花冠、或是帖子,都是价值连城之物。   “别不理我。”他声音闷闷的,抱着她坐下,将额头抵在她的脖颈处,“我今日为了找你,都被你阿姊给发现了,以后顾府的人该怎么看我?”   “我名节可全都毁了。”   顾令颜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然坐在徐晏的腿上,且身子还被一双手臂给禁锢在他怀里。   一点都挣脱不得。   她踢了踢徐晏的小腿,嘀咕道:“谁叫你要来的,活该。”她又没叫他来,这人自个毁了自个名节,怎么还能怪起她了?   哪能这么不讲理。   她嘀咕的声音很轻,但俩人现在这样近,呼吸都几乎要交融在一块,徐晏轻而易举的就听清楚了她的话。   他有些好笑的搂了搂少女的腰肢,让她离自己更近一些,啄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而后轻声说:“真就半点都不心疼我了?”   顾令颜别过脸不看他,压根就不想回答他的话,半晌才憋出了一个“不”字。   声音很轻微,像是猫儿哼一样的。   徐晏低下头,看着少女一边发呆一边掰着自己的手指,他便将手伸到她面前:“我名节都毁了,还被你玩弄了这么久,怎么也得给我一个说法吧。”   他越说越不像话,且越来越夸张,用词还让人浮想联翩。   顾令颜忍不住皱了眉头,用力掰了下他的手指,沉下了声音:“徐晏,你可真是越来越……”   “嗯?”徐晏偏头看着他的小姑娘,示意她将话继续说下去。   是他非要听的,顾令颜也不含糊,深吸了一口气后冷哼道:“越来越不要脸了。”   徐晏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手在她腰侧无意识地摩挲着,低声说:“颜颜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才能叫做不要脸。那现在,颜颜想见见吗?”   他声音暧昧,喷洒出的气息就萦绕在她周身,男子霸道而又凛冽的气息裹挟着她,让她无法抽开身。   顾令颜的面颊腾的涨红一片,她气得连耳根子都是绯色的:“谁要见你不要脸的样子了?你赶紧走!”   见她真生气了,徐晏顿时不敢再撩拨,忙轻拍着怀中人的背,软声哄道:“好了,是我说错了话,不该说这样的话给你听的,不生气好不好?”   顾令颜看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冷笑着说:“哪有生气?我又怎敢同陛下置气?”她差点都忘了,这人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顷刻间,徐晏仿佛又回到了俩人刚刚决裂的的时候,她对着他口口声声称呼殿下。   神态恭敬,规矩丝毫不差,却生分到了极致。   正要说话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随后便是顾若兰以轻柔的声音提醒着房中二人。   徐晏眉眼间闪过了一抹烦乱,纵然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但他知道若是这会不将小姑娘哄好,最后心疼的还得是他自个。   他冲着外面应了一声,抚了抚少女的发丝,柔声说:“若是真没生气,那就别这么唤我了。颜颜,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生分。”   “我对陛下,自然是应当恭敬的,否则被旁人给听着了,难免惹人非议,陛下说是不是?”顾令颜一双潋滟的眸子懒散的耷拉着,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声音压得低低的。   徐晏替她调整了一个姿势,好笑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亲了亲她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别跟我置气了,我不值当你这么生气。”   “谁叫你总是这个样子讨人厌。”顾令颜哼了一声,抠着他衣衫上的赑屃暗纹,“以后你不许再来了,待会我阿姊肯定要说我。”   少女的声音天生带着柔软,像是一只小猫爪子,挠在人的心尖尖上,让人心里痒极了,想要一把抓住的时候,那小猫爪却又飞快的跑开。   “不怕,待会我去跟她说。”徐晏低声安抚她,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得以更顺当的靠在他怀中。   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比起刚才那阵动静,此刻便是狂风骤雨一般,急促敲打着门扉,用以提醒房中二人。   顾令颜脸色一红,推了一下徐晏,旋即从他身上下来,在矮榻上背对着他坐下。   徐晏眼底带笑,起身过去揉了揉她的发丝,又替她将微微散乱的衣襟整理好,随后便打开了房门,看向门外的人。   看到屋中俩人衣衫完好,无论是矮榻还是帐幔都没有丝毫的凌乱,顾若兰暗自松了一口气,抬眸看向徐晏:“陛下,早已经过了一刻钟了。”   徐晏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有几句话想同阿姊说。”   房门再次被阖上,顾令颜呆呆的坐在那,心不在焉的伸手摆弄着棋局,能隐约听到堂屋里俩人的谈话声。   一个不注意,棋篓翻倒,黑子散落了一地,墨玉棋子滚得屋里到处都是。   也不知俩人在外面都说了些什么,但顾若兰进来后,却只是神色自若的同她继续刚才的棋局,并未提起那件事。   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直到俩人下完棋收拾棋子准备安寝时,顾若兰方道:“他这回对你可谓是上了心,只是你自己可得想好了。那位,毕竟是皇帝。”   顾令颜低着头,轻声应了一句是。   顾若兰叹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说:“颜颜,你也别太拘着自己了。总归已经定了要嫁他了,倘若你还没能完全放下,那不妨可以再试着信他一次,人这一生,也就只能年轻这么几年。”   “阿姊。”顾令颜抬头看她,忽而问,“你当初,为何会选择姊夫呢?”   “我当初啊……”顾若兰想了想,唇边挂着一点笑意,“因为当初就属他对我最好啊,我不缺嘴上说喜欢我、各种给我献殷勤的人。像他这样什么都不说,默不作声对我好,又恰巧是表兄,选择嫁他则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顾令颜的神色有些怔忡,虽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徐晏如今却是是对她最好的人。   几乎是好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好到她稍微一不高兴,他便心慌。   她已经定下了要嫁给他,早上临轩命使时,诏书都已经当着群臣的面宣读过,使者今日也大张旗鼓的来了家中纳采问名。除非让他撤回诏书,再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但他肯定不会同意,只会告诉她,俩人往后余生都得绑在一块。   既如此,她或许,可以试着再信他一次? 第127章 我能不能再信你一次?……   在新帝下了立后的诏书以后, 京畿一带的天气格外的好。   恰巧到了春耕的时候,天上突降一场甘霖,使得刚翻好的地更为松软肥沃。   如此一来, 隐隐便有传言流出,道新后福泽深厚,得以泽被万民。   那日晚上走了以后, 也不只是真觉得自己毁了名节,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徐晏倒是真没半夜翻窗来过。只是却每隔一两日便会让人送一封信, 随信附赠上一两样小礼物。   或是一支珠钗, 或是一枚印章, 或是一块玉佩。   顾令颜从未回过, 然而徐晏却乐此不彼,偶尔兴致上来了, 一日要让人送上好几趟。   她虽未进宫去,在家也没闲着, 这段时间婚宴不少,她送了许多从前的玩伴出阁。每次去送嫁的时候替新妇拦门, 旁人总是要笑着打趣她一句:“颜颜也别光顾着拦别人的门, 不许人新郎进来,当心将来你嫁人时他们报复回去。”   “就是!到时候将人拦在外头了半天都不许进来, 或是挨一顿揍,看你着不着急?”   “你们倒是想拦想打, 有那个胆子吗?”也有人笑骂回去,意有所指道,“你敢拦着陛下不准进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去哪儿, 谁又敢拦着?   更何况,皇帝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大婚不亲迎的人,而是派遣在京百官去往皇后府邸,将皇后迎至宫中。   他自个只需要在宫里等着就是了。   先前说话那人则是摆了摆手道:“那算了,你就算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呐!”   说多了几次后,便没人再提起这件事,毕竟就算顾令颜愿意,她们也不敢真的这么干。   朱修彤嫁了平阳王世子,因着平阳王世子现今还在京城待着,她也得以继续留在京城。三月底的天气已经带了些暖意,晚风吹拂在身上,最是适宜不过。俩人坐在崔家的一处楼阁水榭处,轻摇团扇,看着侍从们清点堆放在院子里的嫁妆。   来新娘子家里送嫁的人了都没多少工夫去看嫁妆,毕竟是要从这抬出去的,都已经封箱装好了,大件家具等物早已送去了男方家中,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   只有男方家的人,才会在女方亲眷拿着嫁妆单子核对时,一拥而上的围观。   “等再过几日,该穿纱衣了。”朱修彤拿扇子掩唇打了个呵欠,撑着脑袋靠在凭栏上,懒懒地说,“咱们待会去瞧瞧阿芹吧?这儿就咱们两个人,也怪没意思的。”   顾令颜点了点头,正好傍晚的风越来越凉飕飕的,她拢了下身上的帔子后起身,拉着朱修彤沿着小道往院子里走。   此刻崔芹已经化好了妆容,因崔大将军官居正三品,她今日便是着三品命妇的花钗礼衣出嫁的。此刻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衫,头上还戴着七树花冠,绷直着脖子,稳稳当当的坐在那。   她嚷着说自己渴了,傅母和婢女们都劝她先忍忍,顾令颜被她吵得头疼,拿小匙舀了一勺水喂到她嘴边,让她润了润唇。   天色渐晚,女眷们都留在房中陪着她说话,外面突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房中众人自发的从房门两旁分开一条路,让来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女官衣衫,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宫女,唇角含笑行至崔芹面前:“崔九娘子,太上皇后命奴今日过来,给九娘子添妆。”   众人都认得这人,是从前朱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女锦宁,如今尚仪局的尚仪之一。本来她来崔家小娘子的昏礼,就已经足够让人惊讶,听闻她的来意后,屋中更是哗然。   都传闻新帝去年能那么顺利拿下皇城、迅速诛杀越、晋二人,崔大将军可谓是功不可没。   他现在本就得新帝倚重,现下送女出阁宫中都派了人来添妆,可见其中看重之意。   一时间,众人心中纷纷有了思量,都道这博陵崔氏怕是还得再煊赫几十年了。   朱少君这些年兢兢业业的给自己攒了不少养老钱,出手便很是大方,一小箱子东西,里头随便一样都能晃了人的眼睛。   昏黄的余晖照入屋中,前来迎亲的新郎如约而至,听说正在外面扣门。   几个已经嫁了人的妇人抄起家伙,说要去门口守着,等着揍他一顿。毕竟能无所顾忌揍女婿的日子,这辈子估摸着也就只此一次了。   等随同府中众人将崔芹一块送出了府门后,锦宁方才对顾令颜二人笑道:“太上皇后记挂两位小娘子,总说小娘子们这段时日都没有进宫陪她说话了。故而特地交代奴今日出宫为崔娘子添妆时,得将两位小娘子接进宫去。”   “我倒是想进宫陪太上皇后说话呢。”顾令颜唇角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柔声说,“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若等明早我和彤娘一块去?”   锦宁早有准备,闻言便立马回道:“三娘不必担忧,奴婢先前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去顾府和平阳王府说过一声了,杜夫人也同意了呢。”   顾令颜:“……”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便不得不应下。   朱修彤倒是还挺开心的,她扬起一张笑脸说:“行啊,我也确实有些日子没去见过姑母了。”   俩人随着锦宁一块往崔府外走,顾令颜回头看了朱修彤一眼,狐疑道:“你是不是跟世子闹矛盾啦,你俩刚成婚那会不是挺好的么?你去哪他都来接你,生怕你走丢了似的。”   朱修彤咬了咬唇瓣,有些懊恼地说:“没有,只是他太过……太过烦人了些,我正好可以出去清净几日。”   听出她还有话没说完,顾令颜便侧目望过去,但她却又忽的住了口,不愿再多吐露一个字。   她不想再多谈论自己和平阳世子的私事,顾令颜便没再多问。   横竖她瞧着,也不像是有什么大问题的样子。   俩人没留在崔家用酒席,故而到宫里时,天色不算太晚,朱贵妃甚至还在庭院里头浇花,都还没洗漱。   见到俩人来了,她丢下手里的小壶,拍了拍手,假意抱怨道:“可算是把你二人给盼来了,也是我老了,都没人愿意过来陪我说说话。”   朱修彤走上前去挽住她的胳膊,软着声音说:“姑母哪有老,年轻着呢,何况我这不是进宫来看你啦?再说……”她努了努嘴,“姑母身边分明多得是人,哪里缺人陪说话了。”   朱贵妃捏了下她的鼻子,嗔怪道:“这是吃醋了?我也没留人啊,都是跟着她们阿娘祖母进宫的,不过是用了盏茶的工夫就走了,都没记住长什么样呢。”   这段时日有不少人进宫时,总是会带上家中女郎一块儿,且带的都是相貌出挑、礼仪言谈俱佳的女子,大多是出身世家。   听到都没记住长什么样子,朱修彤倒是暗自松了口气。   她这一番作态,哪里是什么吃醋,压根就是在试探朱贵妃的态度而已。   那些人带族中女郎进宫,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天气下谁看不明白?皇后的位置虽定了,可宫中还有四妃九嫔一系列的位置空悬。   高门望族嫡枝的女儿自然不会随意送到宫中做妾,但出几个族女,他们还是很乐意的。   本来朱修彤还担心朱贵妃这段日子被那些人给哄住了,一个高兴之下将人给召进宫来,眼下见她连是谁都没记住,便放下了心。   “你们两个可要去游湖?倘若要去,我派人送你们去。”朱贵妃含笑看着面前俩人。   累了大半日,现在身上一点都不松快,俩人都摇了摇头,顾令颜软声说:“晚上风大,还算明日早上再过去玩吧。”   朱贵妃点了点头,吩咐侍从去给俩人准备热水,供她们洗漱。   顾令颜在后殿的一间厢房里歇下,推开门就能看到清辉下的一小片竹林,是她幼时第一次进宫时曾住过的那间屋子。   她也没让宫人留在屋中伺候,自个推开门看着窗外,任凭晚风吹拂着微湿的长发,拿着一把篆刻了鸟雀纹的桃木梳一点点梳理。   梳累了,便趴在窗户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外面的竹林。   经年过去,外面的一小片竹林似乎更高了,枝干也更粗壮了些。不知是因为夜色还是年岁,那篇绿色也更显深沉。   她的手指耷拉在在外面的墙沿上,粉嫩的指尖轻轻触碰,一下一下撞击。突然间,眼前被一片黑影给笼罩住,一阵凛冽的气息瞬间向她侵袭而来。   顾令颜迟钝的抬起头,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懵懵的看向来人:“你干什么呢?”   她脸上的表情略显迟缓,一双水润的杏眸里透露着无辜,瞧在人眼中,愈发的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过来看你啊。”他轻笑了一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随后直接从窗外跳了进来。   顾令颜看着他的动作,没好气道:“你能不能别每日都跟做贼一样?”除了贼,哪有人是天天翻窗户的?   徐晏没说话,他先替她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衫,而后方才有些委屈地问:“你怎么总是不回我信?我写了那么多封,每日都在等着你回信,每日都问,侍从每日回我的都是没有。”   “你又没说要我给你回信。”顾令颜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压根都懒得理他。   徐晏在她身畔坐下,放柔了声音:“我不好意思说,总以为你会给我回的。”他轻嗅着少女身上的桃花气息,问她,“你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顾令颜挑了挑眉梢:“挺好的呀。”   “可我不好。”徐晏抓着她的手去触碰自己的心口,放低了声音说,“每日都不好。你不许我去顾家找你,也不给我回信,我日日都不好过。”   他亲了亲少女的眼尾,拉住她的手轻哄道:“理一理我吧。”   顾令颜揪了揪自己的衣衫,别过头说:“你这么晚过来做什么?没被人给瞧见吧?”   “听说你进宫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徐晏知道她心中的顾虑,便赶忙安抚道,“没呢,我趁着夜色过来,正好让人将侍从都调开了,你别担心。”   顾令颜听他说着自己的布置,扯了几下嘴角,合着他这是一早就打算好了?   “咱们分明都和好了,你还总是不理我。”徐晏声音低微,有些委屈地说,“现在只有咱们俩人,没别人知道。等再过段时日咱们就要成亲了。旁人该说,我名节都没了,还被你给玩弄过,这样都得不到你的垂怜。”   他眼帘低垂,凝视着俩人交握的手,瞧上去可怜极了。   半点也没了从前的桀骜模样。   顾令颜被他这副样子给逗笑了,她的手轻轻往后一抽,正要再次被徐晏给抓住时,她却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徐晏,我能不能再信你一次?” 第128章 前夕   少女温和的声音伴随着风, 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明明只是一句轻轻巧巧的话,却让他瞬间一个激灵,差点要控制不住自己。   她问, 能不能再信他一次。   晚风那么柔软,吹在身上的感觉仿若轻纱拂过,但这却和少女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完全不能比拟, 那句话的每个字都挠在他的心尖尖上。他在那一瞬间僵硬住,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看着她结结巴巴地说:“能、能的。”   屋子里只剩下风声和鸟鸣声。   半晌后, 徐晏忽然又拉着她的手问:“颜颜, 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夜色渐浓, 原本白日里觉得温度正好适宜, 到了这个时辰便觉得有些冷了。   顾令颜的手指尖生了一层凉意,纱衣贴在身上, 遮挡不住夜间的冷。她扯了一下身上的绛色衫子,深吸了一口气, 轻声说:“徐晏,我可以再信你一次吗?”   少女软声问着, 眸光中流露出了探寻之意, 还有着些许的忐忑。   她在不确定,不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信他。   故而才会这么问他, 而非直接以平静的语气诉说。   徐晏心神一个激荡,他知晓面前的少女迫切的需要他给一个肯定的答复, 以安抚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绪,便不假思索回她:“当然可以。”   那声音坚定而又温柔,一遍遍说着,逐渐让顾令颜安下心, 身子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他将少女揽在怀里,吻了吻她泛着淡淡花香的发丝,在她耳畔轻声说:“颜颜,你可以信我一辈子。以前都是你记挂着我的事,往后余生,都由我来照顾你。”   青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顾令颜的耳尖不可抑制的泛了红,她抿了抿唇:“徐晏,那你不要骗我。”她掐着自己的指尖说,“我会当真的。”   “嗯。”他亲着她的耳垂,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缱绻如春水,“当然要当真了,难道你还想抵赖?”   “你不许赖账,这辈子都不许。”   顾令颜轻笑了一声,身子轻轻向旁边偏了半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看向他:“世人都夸赞你通诗书、善骑射,行事稳重又年少有为,我怎么半点都没瞧出来?”   徐晏搂着他,垂首委屈地说:“没了你,我如何稳重?”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后,他又道,“你不愿意理我的这些日子里,我每夜都睡不好觉,时常想着,要是你还在我身边该有多好,想去找你,又怕你不愿意见我。”   “我做梦都在想着,你会原谅我,却没想到今日真的实现了。”   他心里清楚,倘若当初不是他自个那么过分,让顾令颜对他死了心,他们二人早都该成婚了。   但如今她愿意回心转意,那也不算太晚。   “你别胡说,我没说原谅你呢。”顾令颜轻哼了一声,满是不高兴。   他轻轻搂着顾令颜,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将额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两只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腰肢和脊背。   肩窝处逐渐湿润起来,不是未干长发的湿润,而是滚烫的水珠顺着脖颈往里面流。   那阵滚烫似乎要将她给灼烧殆尽。   顾令颜呆滞了片刻,扯着他的衣袖无奈道:“被欺负的是我,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徐晏没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良久,他方才嘶哑着嗓子说:“颜颜,以后别丢下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顾令颜咬了咬唇瓣,手里攥着自己的一片衣袖看向窗外明月,银白色的月辉洒在屋子里,满地霜色。   久久听不到她的回答,徐晏一时间有些心慌,他攥着小姑娘的手,急切说:“颜颜,你不要嫌我烦。”   顾令颜长舒了一口气,淡声说:“我没嫌你。”   “分明就是嫌我的。”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顾令颜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她用力推了他一把,皱着眉头道:“对对对,就是嫌你行了吧?我都嫌你了,你还不离我远些?”   眼见着她要动怒,徐晏便见好就收,扯了下她的衣袖温声说:“明早我来接你去游湖?”   顾令颜斜睨他:“陛下不用临朝吗?”   少女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被那月色一照,愈显莹润白皙。   “明日不用朝会,只有常参官过来,等见完他们了,我就来找你。”徐晏笑了一声,啄吻她的眼尾,“我听说你这些日子早上都起得很早?”   顾令颜下意识点了点头,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因大婚在即,杜夫人等人忙着操办她婚事之余,每日都让人早早将她给叫起来,而后要么是亲自教导她京中各家人物,要么是派傅母教她宫中礼仪和制度。   除去出去赴宴时可以歇一歇,每日都是从早忙到晚,忙得脚不点地。   算下来,压根就没多少休息的时候。   徐晏有些心疼地说:“你早上多睡一会,不用那么早起来,我等巳正再过来找你。”他有心想让她别学那些宫规礼仪,反正宫里又没旁人,她学那些给谁看?   更何况这天下也没人敢挑皇后的错处。   只是他也知道顾家肯定不会听他的,便只能趁着这两日,让她可以稍微休憩一会。   片刻后,顾令颜略有些迟滞的反应过来,偏头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派人看着我了不成?”   徐晏立刻否认:“没有,是我每日派去送信的人给打听的。”   他派人去顾府送信,不单是想要送她东西,也想知道她近段时间过得如何。   顾令颜斜眼看他,阴阳怪气道:“想不到陛下身边的人还有这本事啊,只不过来了些时日,就能跟我家中侍从混熟,能随便打听事情了。”   单单是听到那个称呼,徐晏便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这天底下,他唯独不愿意听到她这么唤。   揽着她说了一通的好话,才好不容易将人给哄好了,让她答应下来明日陪着他去游湖。见她眼睫上挂满了晶莹,眸子不停地阖上又睁开,柔嫩的唇瓣又微微张着,徐晏便将人抱到床榻上,替她将帐幔放下。   摸了一下少女的发梢,发现已经完全干了后,他便轻手轻脚的替她盖上被衾,温声说了几句话后悄然退了出去。   窗框撞击的声音响起,月光再也透不进来,屋中彻底黯淡。   顾令颜睁着眼睛看了会帐顶,层层困意席卷而来,便是支撑不住的睡了过去。   前些日子在家中早起已经形成了习惯,又加上不是自己的床榻没那么习惯,第二日虽没有宫女过来叫她,却还是天不亮就睁了眼。   熟悉过后坐在榻上看了会书,待到朱贵妃醒来后陪着一块用了一顿朝食,便和朱修彤坐在紫藤花架下打络子。   巳正一过,徐晏依约而至。   听闻是去太液池泛舟,朱修彤原本也想一块儿过去,却被徐晏给无情拒绝,道自己已经命人将太液池封死,不许闲杂人等闯入。   对于自己被视为闲杂人等这事儿,朱修彤很有些愤懑,却又无计可施,只得闷闷不乐的看着俩人离去,自己跑去找朱贵妃告状。   俩人午膳是在蓬莱岛上涌的,徐晏将顾令颜送回清思殿时,已经是申时。将人送进了屋子后,他便转身去寻朱贵妃。   -----   四月末正是花枝凋零的时候,天气开始热了起来,整个京中也随之开始忙碌。   帝王大婚的前五礼已经走过,册皇后册文也已经命正副使前往顾家宣读过,如今便只剩下最后一项了。   这最后一项,才是重中之重。   朝堂上下这段时日都在忙着这件事,本朝立国以来,压根就没有过这种盛世。   前代皇后们要么是由太子妃直接册封为皇后,要么是从宫妃中提拔,无论是哪一种,规格和盛大程度都不能和帝王大婚比拟。   如今的太上皇更绝,根本就没立过皇后。   此次新帝大婚,还是大齐的头一遭,众人纷纷打起了精神,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毕竟这新帝和太上皇后可是都极为看重这桩婚事,几次亲自过问,生怕流程出了半点纰漏。   就连纳征的单子,新帝也是再三清点过的,就担心少了些什么东西。   深夜的含凉殿中灯火通明,一盏宫灯都没能歇下,全都在不停歇的燃着烛火。   殿门大开着,得以让些许晚风拂进去。   万兴端着一碗龙眼茶进了偏殿,叩了叩门,听到一声“进”后方敢迈步而入。   他将龙眼茶搁置在小案几上,倒了一小杯出来,轻声说:“陛下,已经这个时辰了,明晚还要去迎三娘子进宫,不若早些休息吧?这政务若是不急,可以过几日再看,自个身体也要紧。”   徐晏没回话,万兴便拿着那小盏龙眼茶走进,这才看清了他压根就没在看政务。桌案上堆着一堆细竹篾,还有绢布和两颗红珊瑚,还有一个小烛台。   俨然是做花灯的材料。   “不急。”徐晏淡声道,“放下吧。”   万兴看着他的动作,试探着问:“陛下这花灯,可是要送给三娘子的?”   “嗯。”徐晏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不停。   半晌,等那花灯骨架已经有了个轮廓,能看出来是盏兔子灯了,他方才笑了一下,轻声说:“她喜欢这个。”   “这花灯可真精致。”万兴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夸赞了起来,他也算是见过不少花灯的人,但这花灯的模样俨然是属于上层的,“等到时候奴婢一定得告诉三娘子,这是陛下亲手做的。”   徐晏的眸光却突然黯淡了下来:“不必了。”他捏着兔子骨架的手用力,在掌心里捏出了道道红痕,“朕还未想好给不给她。”   万兴张了张嘴,最后只将龙眼茶放下,自个退了出去。   徐晏拿过绢布,开始在竹骨上刷浆糊,将绢布一点一点的黏上去,动作极为细致且熟练,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练习已久。   含凉殿的灯火摇曳,燃了大半宿。   最后不知是何时,才一盏一盏的熄灭,最终归于寂静,在这暮色中不见踪影。 第129章 大婚(正文完)   清晨的朱雀大街上不复以往的喧嚣和繁华, 从皇城出来的一小段已经被清道、布置好了帐幔,隔绝在外窥探众人的视线。   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城中百姓们一大早就起了身, 围在帐幔外好奇的看着。纵然里面除了布置的宫人和禁军外什么也没有,也拦不住他们的好奇心,津津有味闲话交谈。   上一次大齐有这样的盛事, 还是好几十年前的先帝迎娶太子妃的时候。   顾家上下今日是半点都不敢耽搁,虽不用早朝, 顾审等人却比早朝时起得还要早, 不到丑时就起了身。   里里外外一通忙碌, 却没人去喊顾令颜起身, 甚至在经过青梧院时还刻意放轻了脚步, 生怕打扰了屋中人。   顾若兰三人一早起来就来了青梧院,给她清点妆奁和贴身的一些用具, 因起得太早,甚至还是在堂屋里用的朝食。   而后又去看了礼衣花冠, 生怕出了什么纰漏。   等到顾令颜辰正起身的时候,院子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收拾妥当了, 她看着几个姐妹忙得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倒是想去搭把手,却被顾若兰给推走了:“你去歇着, 觉得无聊就让容容她们陪着玩一会,再晚点彤娘几个就过来陪你了。再说你懂什么, 知道有哪些要准备的么?”   顾令颜心里虽有些暖融融的,却还是不服气,伸手往旁边一指:“容容也什么都不懂啊。”   顾若兰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弯着唇角说:“她该跟着多学学, 等下次她出阁的时候,就用得上了。”   这回倒是轮到顾容华羞红了脸,跺了跺脚拉着顾令颜进了屋子里玩:“三姐姐咱们走,别理她们了,坏死了!”   顾令颜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上的绒毛,温声回她:“好,咱们一块进去,你别不高兴了。”   昏礼要等到黄昏之时才正式举行,大部分人家办昏礼时宾客都是下午才来的。不过这是皇后出阁,各家各户的女眷们不敢耽搁,一大早的就往顾家赶。   时常同顾令颜玩耍的一行人此刻已经到了青梧院,即便是跟她交集不多的,也都被自家长辈给赶了过来,想要让自家女郎多讨讨皇后欢心。   小女郎们前几日已经来顾家添妆过了,今日都是空着手过来的。齐齐围坐在青梧院里,原本宽敞的院子骤然显得有些拥挤,直到青梧院再也坐不下更多人,晚来的便被引去了旁边顾容华的小院。   等到午睡过后,婢子们便团团围上来开始给顾令颜梳妆打扮。厚重的祎衣穿在身上,瞬间能压得人直不起腰。   而后婢女们给她画好妆容、盘好发髻,将十二树花钗一一插到她头上,最后在旁侧戴上两博鬓。   朱修彤好奇的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花树,轻啧了一声:“你这分量,跟咱们戴的可真不一样。”   同样是花树,但顾令颜头上这一份更为精致,金钗也愈发的晃眼。   顾令颜斜睨她:“给你要不要?”   “那不必了。”朱修彤立马拒绝,“我可承受不住。”她脖子娇贵得很呢。   顾令颜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心里却给徐晏狠狠记上了一笔。她长这么大,就没戴过如此重的首饰,重到她都怀疑徐晏是不是想故意折腾她了。   此次的妆容婢女们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既显仪态万方,又恰好将她那张芙蓉面展现到了极致。皇后的礼服花冠繁琐,等到完全穿戴好的时候,日影西斜,天色逐渐的开始黯淡。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顾令颜便已经有些累了。众人见她面露疲态,不敢久留,纷纷起身退了出去,只留几个亲近的人在屋子里陪她。   外院里,顾审几人已经换上了吉服,坐在厅堂里等着人过来迎顾令颜入宫。作为主婚人,顾令颜今日忙了一整天,他不是第一次主持婚事,也不是第一次送女出嫁,但此刻坐在厅堂的蒲席上时,却还是止不住的紧张,手心里都洇出了一层薄汗。   为掩饰自个,他轻咳了一声问:“宾客如何?”   今日五品以上官员都要过来迎亲,来的基本都是各家女眷,还有职位低微官员和未入仕的各家儿郎。   “男客有你二弟和阿许,女客有你母亲她们看顾,还能怕出什么乱子?”顾审斜眼看着大儿子,心中冷嗤了一声。   没出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侍从飞马进来,说迎亲仪仗已经进了永昌坊和永兴坊之间的巷道,顾立信便蓦地起身整理衣冠,缓步朝大门走去。   纵然心里已经不再慌张,然而在看到那个身着衮冕的青年怀中抱雁,款款向他们走来时,顾立信心里还是不免一惊。   震惊之下,先前背好的应答话语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让他进了屋。   比起顾立信的吃惊,其余人的心绪更可以用震撼来形容,旁人结婚最后一项为亲迎,即便是太子也必须如此。但皇帝可是白纸黑字写着是命使逢迎,自个压根就不需要来。   “怎么陛下还亲自来了?”   “是啊,我从前还听说过传闻,说他嫌极为不喜皇后,厌烦至极呢。”   “你瞧这殷勤样子,能有半点厌烦?”   “可见传闻不可信,陛下这分明就是给皇后做足了脸面,恨不能将人给供起来。”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徐晏很顺利的就走到了青梧院外,一众女眷们心下吃惊的同时纷纷退避,给他留了块空地出来,让他站在屋外吟却扇诗。   院子里一片昏黄,屋中早已点上了灯,隔着层层窗纱,顾令颜瞧清楚了外面那个等着她的挺拔身影。   那是曾叫她喜欢了数年的男子,此刻正站在她房门外,将却扇诗吟了一首又一首。   鼻尖忍不住一酸,眼前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却又立马被她给忍了回去   ——妆容要是花了,可还得再重新上一次。   记不清自个是何时被傅母扶出的屋子,等到她回过神来时,衣衫上已经被李韶系好了结佩,父母告诫的话语犹在耳畔,徐晏正要扶着她登上翟车。   “颜颜。”   顾令颜听到他在自个耳畔轻轻的唤了一声,等她要回头去看他时,却被他接着衣襟掩盖,悄悄地捏了下她的手,低声道:“乖,先上车,等回去了让你看个够。”   顾令颜面颊一红,在心底里骂了几声,谁要看他了?   帝后起驾,百官也不敢再耽搁,跟着后面一同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坐在含凉殿正殿的矮榻上时,顾令颜心中难掩紧张,但一众女官和自己带进宫的侍女们都陪在旁边说笑逗趣,她也跟着慢慢放松了下来。   今日是新帝大喜的日子,故而太上皇也携着一众妃嫔子女从太极宫过来,但他近来身子骨不好,仅仅是看着帝后车架入宫后,便由宫人扶着离去。   朱贵妃在一旁笑着出言挽留了他几句,被他给拒绝了。   礼服厚重,已是春末夏初,屋里便放了冰鉴,丝丝缕缕的凉气混着夜里寒气一块升腾起来,向着她侵袭而去。   就在顾令颜开始觉着有些冷的时候,一道不羁的声音响起:“将冰鉴都撤下去吧。”   房中女官和宫女们先是一愣,紧接着迅速反应过来,招呼着宦者一道将冰鉴抬走,自个也退了下去。跟着顾令颜进宫的近身婢女们有些不放心自家娘子,却硬生生被徐晏的眼神给吓退了。   看着妆容精致,坐在矮榻上仰目看着他的少女,那双杏眸中波光流转,欲语还休。徐晏不由得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捏了捏她的耳珠:“累不累?”   他不提还好,一说顾令颜便忍不住动了气:“你来戴着试试?”她瞪了面前那人一眼,小声抱怨,“都怪你,给我弄一堆这么重的,今日脖子都快断了。”   徐晏先是一愣,随后便揽着她轻哄:“都是我不好,竟是没想到这一节。”他单单想着让他的颜颜穿戴上最好的首饰,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却忘了去计算重量。   早知道,该让工匠做成镂空的,既漂亮又轻便。   心中思绪纷杂,手中动作却半点都不敢怠慢,先是替顾令颜把钗环、博鬓挨个取下,将发髻散开后,拿过一旁的白玉梳将一头柔软的发丝理顺。   等怀中人渐渐松缓下来,他才要去替她褪下祎衣。   手指刚一碰上系带,顾令颜便猛地睁开眼睛,不悦问:“你做什么呢?”   徐晏蕴了点笑意,无奈道:“颜颜,穿着不热么?”   顾令颜抿了抿那嫣红的唇瓣,不再说话,几层外衣褪去,发现徐晏蹲下了身,想要替她褪鞋袜时,她便向后瑟缩了一下,但那纤细的脚踝却被他给稳稳地握住了。   “别。”顾令颜张了张口,垂眸看着他凌厉的眉眼,忍着羞意说,“不用你。”他一路从王世子到太子,再到皇帝,怎么可能做过这样的事?   徐晏捏了捏她那一只手圈住还有余的脚踝,温声说:“我是你夫君,我不替你做,还等着谁来?”   他那一声自称说得极其顺口,顺口到让顾令颜瞬间面红耳赤,身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等到她身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葡萄缠枝纹里衫后,徐晏便牵着人起身,带她朝后面浴殿走去。他早就已经摘下了冕冠和身上配饰,转头看着顾令颜慢腾腾跟在后面,他扬了扬眉,干脆上前将人一把抱了起来,阔步朝浴殿走。   顾令颜惊呼了一声,却又立刻被他那俯身一吻给堵住了嘴,这一吻极为缱绻缠绵,徐晏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唇形,等到他松开她时,顾令颜已经涨红了整张脸,浑身都冒着股热气,干脆埋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含凉殿所有的家具摆设全都是新换过的,少部分是从东宫搬来的,剩下的全是照着顾令颜的喜好而制。   先前被女官们陪着时太过紧张,她都没细细打量过宫殿布置,等到沐浴过后,被徐晏抱着出来放在榻上擦拭头发时,她方才注意到周遭的模样。   她未说过自己想要的宫殿,但这里却处处都合她的心意。   “喜不喜欢?”徐晏一面给她擦拭长发,一面在她耳畔低语,“以后我们就住在这儿好不好?”   顾令颜扬起脸问他:“你不住紫宸殿?”紫宸殿既是召见近臣的地方,也是帝王寝宫之一。   徐晏轻笑:“我为何要住紫宸殿?”他揉了揉她因水汽而绯红的面颊,忍不住问,“今日才刚成亲,颜颜就嫌弃我,想要赶我走了?”   他眸子里流露出了些许委屈,额头埋在顾令颜的脖颈处蹭了蹭,仿若一只正在渴望她去安抚的小狗。   顾令颜道:“没,我只是……”   “没有只是。”徐晏垂首低眸,闷闷地说,“你不跟我住,还能跟谁住呢?”   他抬起脸,一双星眸直勾勾地看着她,将她看得心中发慌。   眼见着她不再说话,似是被他给说服了的模样,徐晏微微一笑,顺势将人搂进怀里:“我们住在一块儿,我才每日都能照顾你。”话毕,便吻上了那朝思暮想的朱唇。   不断地从中汲取着甜蜜,最后变成了一点点的啄吻,微阖着眼,霸道而凛冽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住,不留一丝的余地。   “颜颜。”他不断的轻声唤着。   顾令颜从一开始的应声,到了后面则干脆不回他。   从这个吻中抽离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徐晏从榻上起身,顾令颜还未完全清醒,懵懂的攥住了他的衣襟,用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盯着他瞧。歪着脑袋,眸子里写满了疑惑。   只这一眼,便足以叫他溺毙于其中。   甘愿将一切都拱手奉上。   徐晏俯身爱怜地亲了亲她的眼尾,柔声说:“我去熄灯。”   烛火一盏一盏灭去,只剩下床头两盏红烛,还有夜明珠发出的细微光亮。朦胧之中,顾令颜看着那俊美的青年朝自己走来,唇角挂着一丝浅笑,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她下意识的将手放在了他手心里。   绯色帐幔放下,她听到他在耳畔轻声说:“颜颜,你可以再信我一次的,可以信我一辈子。”   薄薄的寝衣被解开,他从上至下的吻过,既虔诚而又温柔。   如雪般细腻白皙的肌肤,隔着纱帐,被朦胧烛火映照,愈发的如凝脂般无暇。   顾令颜紧张的蜷起了手指,却又被他一点一点给吻开:“别怕。”   简单的两个字,坚实而又有力量,让她不自觉的选择相信他。伴随着他的动作,身上泛起一阵酥麻的感觉,顾令颜忍不住低吟。   红烛摇曳了半宿,在烛台上积了一大滩红蜡,蜡油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仿佛要就此融化。   等到那低吟声转变成了轻轻的啜泣声时,徐晏方才停顿住,一阵惊惶向他袭来,抽身之后,吻着她的耳垂安抚:“乖,是我不好,不哭了。”   顾令颜推了他一下:“本来就是你不好。”此时的声音里头已经带了点沙哑,还有细微的哭腔。   他背上早就是布满了红痕,有的地方还破了皮,具是被顾令颜情之所至时,一道道抓下去的。被这么一推,伤处再次挤压碰撞,徐晏皱了下眉头,旋即又是止不住的心疼,低语道:“是我不好,别气了好不好?”   哄了好一会,顾令颜才止住了那如猫儿般细微的哭声,给怀中人披上外衫后,他便抱着人起了身。   在帐幔里动作着,身上出了层薄汗,但夜里天气凉,被从榻上抱出来时,顾令颜便瑟缩了一下身子。感受到她冷得往自己怀里钻,徐晏先是顿了一下,而后抱着她朝浴房走。   “去哪儿?”顾令颜睁着惺忪睡眼,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襟,小声问着。   她声音很轻,仿佛撒娇一样,徐晏拨了拨她汗湿的额发,轻声说:“去浴房擦洗一下。”   等到擦洗干净重新回到床榻上后,顾令颜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倒头就要睡,但身子却被徐晏给搂住了。   顾令颜往里躲了躲,但却被他给禁锢住,半点都动弹不得,她有些害怕,便忍不住说:“徐晏,睡了。”   徐晏笑了笑,搂着她温声说:“嗯,睡了。”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后,他也顺势在她身侧躺下,却半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倒将人搂得更紧了。   两盏红烛不断淌着蜡,殿中窗牖开了个缝透气,那红烛便顺着那窗牖拂进来的风一直摇曳,榻前帐幔也因此而轻动。   临睡前,徐晏凝着她如玉的面容看了许久,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他终于将她,娶回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