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为我点朱砂》 作者:四月与你   文案:   1、   扶欢对慕卿说:“你的名字取得真好,慕卿慕卿,即便是气极了喊你的名字,也像是亲昵地呼唤。”   他那时笼着双袖,清清静静地笑道:“公主谬赞。”   他不会懂,也不能懂,她这一句话里是包含了多少私心,在唤他的名字。   慕卿是扶欢的掌事太监,是东厂提督,是满手鲜血,心肠歹毒的奸宦,也是她年少慕艾的心上人。   2、   如果天底下有谁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下跪,只能是柔德长公主。他从最低贱的太监,到达那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之后,也甘愿在她面前,低下头亲吻她的裙角。   就像淤泥,永远渴望芙蕖。   3、   他用指尖在扶欢额上点了点,指上的血那么浓烈,印在她的额上,比初见时,点在小公主眉心的朱砂还要艳。   慕卿吻着那点血,唇色是病态的妖异。   他喃喃地,执拗地说:“殿下,您是慕卿的了。”   —   双向暗恋   太监X公主,男主心黑手黑,不是好人。   调剂文,应该很短。架空,随便写的,勿考据。不喜点X,谢谢!   一句话简介:我一生卑贱,却奢望拥抱你。   立意:于逆境学会成长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主角:燕扶欢,慕卿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厂臣   今岁的冬天来得过早了些,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暖融融的秋日余韵过渡到了凛凛的冬日。扶欢从榻上起来,不待床榻侧的宫人撩起床帐,便穿着中衣,赤脚跑到窗前,支起窗框,往外看去。   毓秀宫外的草木花植同昨日一样,这里一树那里一簇,都是漂亮的绿色。宫内的草木,大多需要保持这样欣欣向荣的颜色,不能见一点衰败枯黄之色,这是大忌。因此,除非是在皑皑白雪覆盖下,这儿才会不见一点绿色。   扶欢将手伸出窗外,才一会儿,便被冻得收回了手。她嘀咕着:“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冷 。”   贴身伺候的宫女晴晚忙拿了件大氅披在扶欢身上,说话声带了一丝埋怨:“殿下怎的又不穿衣裳跑到窗边来,受了寒挨了冻可如何是好。”   小宫女也在她面前跪下,服侍扶欢穿鞋。   扶欢的脚踝白皙,阳光从支起的窗框内照射进来,暖融融地铺了一层,更显得如同暖玉一般。只是因为冷,脚上泛起了红,和过白的肤色一对比,颇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扶欢不乱动了,乖乖地让宫女服侍穿衣。   “我见帐上映着的光线明亮,想今日是个好天气。没想到天气是好,但是也太冷了些。”   她将手伸开,阳光跃进手心:“已经到冬天了吗?”   晴晚笑着道:“眼下才十月的光景,还未到正经过冬的时候。”   扶欢仍是看着窗外,喃喃道:“现下都已经如此冷了,等到了真正过冬的时候,该有多冷啊。”   扶欢怕冷,往常初春,别人都换上夹袄,她仍不肯换下冬衣,沾上一丁点春寒就要发热咳嗽。因此她的毓秀宫,炭撤得也比其他主宫要晚上许多。   今日是学画的日子,授课的林师傅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扶欢的父皇正德帝子嗣单薄,统共生了三子一女,但能平安长大的也就扶欢一位帝姬和两位皇子。因是大宣朝唯一的帝姬,扶欢自幼十分受正德帝的宠爱,与皇子一道授课,待得当今圣上继位,她的课业也没停下。   因为是帝姬,授课的师傅并不十分严格,一天统共学两个时辰,也就停了。   扶欢爱画,擅丹青,好似与笔墨纸砚相关的事,她都喜爱。林师傅授完课,便向扶欢行礼告退,扶欢起身,向林师傅还礼。从月洞窗往外看,林师傅青色的官袍下摆有光影的痕迹。   今日日光昭昭,着实是个不错的天气,奈何却是太冷了些。   晴晚上来,低声问扶欢是否再添个炭盆,此时还不到烧地龙的时候,要暖和些只能烧炭。前头因为林师傅在,添炭恐被林师傅不喜,正经学习的地方,可不是用来端茶递水,伺候享乐的。   扶欢摇头,道一声不用了。   她的画就只差收尾的部分了,笔尖沾上了朱砂,在枯瘦的枝丫上点上一朵红梅,梅心中间一点黄蕊。扶欢小心翼翼地收笔,上下仔细地看了看这幅画,觉得甚是满意,唇角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她回头,让晴晚裱起来,就挂在合毓宫的书房。   画完才觉得渴,桌上的牛乳茶有些冷了,扶欢也没多计较,端起来便喝了几口。奉茶的小宫女想要出声,却没来得及,待扶欢喝完后只能仓皇地下跪。   晴晚竖起眉眼,教训小宫女:“没眼色的东西,白长了那对招子,杵在那也不知晓换盏茶,回头让嬷嬷撵出宫去,就知道厉害了。”   扶欢笑着,道:“也没多冷,喝起来刚好,你别吓她。”   因画出了一幅漂亮的画,她的心情着实好,走到那扇月洞窗前,轻轻哈了口气在玻璃上。窗上镶着的,透明地如同冰一样的事物叫做玻璃,是南蛮那进贡的。南蛮那地,隔着汪洋的海,那里的人也同汉人不同,黄头发绿眼睛,着实奇怪。   这玻璃看着像冰似的,却不会化,也比冰块坚硬许多。最神奇的是,看着敞亮,比铜镜还亮上许多。   番邦进宫的玻璃珍贵,整个大内也只有寥寥几座宫室装上了这稀罕物什,扶欢的合毓宫也也装上了,每日都被小黄门擦得透亮。再稀罕的物什,每日瞧见了,也不觉得有多珍贵。今天却像是头一次见这个玩意,兴致勃勃地往上哈气,玻璃上凝结了薄薄的一层水雾,扶欢以指做笔,在那玻璃上也画了一朵小小的红梅。   因为画梅,扶欢在崇学殿多留了会,待出去时,日光已经能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外头天冷,原想快快地回到合毓宫,喝上一盏热茶,再尝一小碟玫瑰酥,那必定舒畅。可扶欢行到一半,恍然想起体和殿后头花园中的海棠是否谢了,又半道折回,往体和殿去了。   还没到花园里头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扶欢看过去,见好几个宫女太监在那里,个个面上都带着焦急的神色。晴晚招了一个宫女过来问话。颈间围了一圈兔绒的小宫女过来,先向扶欢屈膝行礼,之前虽看她着急地似乎要哭出来,但在扶欢面前回话的时候却口齿清晰,没带一丝哭腔。   她道:“太后娘娘的雪团跑丢了,听说跑到体和殿的花园里头,奴婢们正带人找呢。”   太后的雪团是一只波斯猫,毛发雪白柔顺,窝在阳光下,看过去真像一团雪似的。更奇妙的是它的一双眼,碧蓝清透,如同两块上好的蓝宝石,太后拿它当心肝宝贝似的的疼,如今跑丢了,伺候的宫人可不着急。   扶欢听到雪团丢了,脚却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惧怕猫狗,生怕雪团现在躲在什么地方,突然窜出来,这样想着,总觉得吓人,于是连海棠也不想看了,只想快些回去。只是既然听到太后的猫丢了,不做些什么终究说不过去,扶欢指派了两个小黄门,让他们跟着太后宫里的人去找猫,自己拢了拢衣领,往回走了。   却没料到,才走了没几步,一团白倏忽间从身侧的假山上跳下来,不偏不倚,正跳到扶欢手上。   扶欢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用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叫出来。惊魂未定下,与怀里一双蓝眼睛对上,才堪堪将三分心放回肚子里。   雪团在她怀里,软软地叫了一声。   侍猫的黄门屈膝道:“奴婢得罪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将雪团从扶欢手中抱过来。   晴晚扶着扶欢的双肩,担忧问道:“殿下可有事?”   扶欢定了定神,才道:“雪团突然冲出来,吓了我一跳,现在无事了。”   既找到了雪团,自然要回禀太后,因是在扶欢手上找到的,她自然也需同去慈宁宫。扶欢按着晴晚的手,眼神落落。她其实是,不太想上慈宁宫的。   当今太后是先帝的淑妃,温良恭俭,最是贤淑,当了太后也慈和,阖宫上下,说起最慈和善性的,非得是慈宁宫的太后娘娘。可扶欢却怵她。   当太后还是淑妃时,扶欢曾在母妃徐贵妃的怀中见过这位淑妃娘娘几眼。那是个世家女子,从骨头缝到发尖都透着尊贵气派,仪态万千,她的位份虽比母妃低,可在母妃身边,一抬眼一举手,并不会让人觉得低人一等。   更甚者,仿佛她才是高高在上的贵妃。   后来,圣上继位,她名副其实地成为了大宣朝最尊贵的女人。   扶欢进到慈宁宫,太后在榻上假寐,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的李嬷嬷蹲在太后身侧,正为她轻轻按压脑侧的穴道。   扶欢上前请安,恭谨地福身半蹲,唤道母后。她的身后,抱着雪团的太监也一同跪下来。   太后睁开眼,见到扶欢,就欢喜地唤道:“柔德来了,怎么这会子过来请安了,快,快到哀家身边来。”   太后的语气亲热,但唤的却是她的封号,这亲热便打了八分折扣。   扶欢浅笑着应诺,依言过去,挨着太后身边坐下。   “今日本想去体和殿转转,看海棠花是否谢了,没承想正好遇到母后的雪团。”扶欢轻声细语,将此时过来的目的一一道清。小太监也恭谨地把雪团放到李嬷嬷怀里。李嬷嬷在太后身侧蹲下、身子,以便让太后看到她怀中的雪团。   太后垂眼,戴錾花护甲套的手在雪团身上轻抚,扶欢看过去,怕那尖利的甲套戳到雪团背上。但扶欢的担心显然多余,雪团习惯了太后的抚摸,已经舒服地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这孩子,养不熟,见天的爱乱跑。”太后虽这么说,可话语中的亲昵显而易见。   这亲昵,也许比刚刚对扶欢的亲热语气更多一分真诚。   而后,太后将手放在扶欢手腕上,金玉做的护甲套,搭在年轻女孩皓雪一般的手腕上,扶欢只觉得那冷意一路从皮肉渗到骨头缝里去。偏偏太后还抬起眉眼,温笑着问扶欢是也不是。   那护甲套就像是一层冰凉厚重的枷锁,牢牢地覆盖在扶欢手上。   她的话语依旧温婉:“只是调皮了一些罢了。”   虽然面上一直是母慈子孝,和热融融的天家模样,但扶欢在太后的慈宁宫中一向待不了太长时间。以往请安时,都是面上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语,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扶欢就会离开。   这次也不例外。   走出慈宁宫后,扶欢才觉得空气重新活泛起来。明明慈宁宫中太后未曾给她冷眼,她仍觉得无一刻不充满压抑。大约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远近亲疏是从心里感觉出来的,一个人对你不喜生疏,即使面上做得再好,心底也是能发觉出来。在她身边,自是感到不舒适。   扶欢与太后,大抵就是这么一个状态。   她回到毓秀宫,朱红的门外,就见到一个清隽的身影,着襕袍,玄香色的衣裳同朱红的宫门意外相称。   扶欢的眼尾不自觉扬起来,她按了按裙摆,叫了一声:“慕卿。”   叫完之后似乎觉得不妥,她抿起唇角,又唤:“厂臣。” 第2章 奴才是天家的奴才,也永远……   那道清隽的身影的转过来,在暮色中,露出如画的眉目来。   慕卿长得好,扶欢是是知道的,该说阖宫上下,谁都知晓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缉事厂的提督,生了一张太过漂亮的脸,五官如致,单单是那肤色的白,唇色的红和双眸的黑就像是是本领最登峰造极的画师拿颜料一分一分描绘出来,不多一丝,不少一毫。   这是怎样一个冰肌玉骨,芝兰玉树的人。若他是一个全须全尾的人,该是上京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可慕卿偏偏却是文官武将口中的权阉。   扶欢还未走到他身前,慕卿已远远地朝她施了一礼。慕卿的五官生得好,但看来却并没有寻常太监的那股阴柔女气,盖是他瞧人时眼神太冷,寒冰一样,通身遍体的高高在上。   不过到慕卿这个位置,他也不必对太多的人卑躬屈膝,就算依着自己的脾性待人,也并没有人敢指摘。   但是面对她时,慕卿的眉目是温和的,如同寒冰被太阳暖化,便现出了里面潺潺的柔和春水。   “殿下唤臣的名字即可,厂臣二字,臣万万不敢当。”   遇见慕卿,扶欢先前所有的烦闷与不痛快都先抛到了一边去,她看着慕卿,多看一眼也觉得欢喜,天边的沉沉暮色也因此变得鲜活亮眼起来了。   不过到底也不能多看,一个帝姬,对着太监使劲地看是个什么道理。   扶欢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了,但是唇畔生出了的那朵细微的花没有收回去,仍在面上。   “你兼了东缉事厂的提督,就连皇兄召你时,也称你为厂臣,我若直唤你姓名,岂非是不懂礼数。”扶欢这么说,显然是将她之前看到慕卿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忘记了。   慕卿垂着眉眼,自眼睑到眼尾的线条宁静流畅,好似他整个人也如这般澹泊,并不如外头传闻那样心狠手辣,为排除异己肆意斩杀功臣能将。   “此是圣上抬爱。”慕卿拱手,“奴才是天家的奴才,也永远是殿下的奴才。”   进到毓秀宫,慕卿只略略抬起眼来,就见到毓秀宫正殿内,鎏金的兽角香炉内,安安静静的,没有燃香时升起的淡白色烟气。他收回视线,回首见扶欢的裙摆要撩过阑槛,便蹲下身,亲手去拾扶欢的后裙摆。   跟在扶欢后头的小宫女缺了那份机灵,愣愣地见慕卿抢了她的差事,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有大宫女晴晚忙将她扯了过来,使了个眼色让她跟在身后。   扶欢还在想着慕卿的那句话,永远是殿下的奴才,那这么说,是不是——扶欢生出了一种猜测。她转过身来,慕卿恰好放下裙摆,织金的襦裙,轻柔得好似一层云雾,连落下也是悄无声息的。   “听厂臣的意思,这毓秀宫的宫务,厂臣没打算撩手?”   自慕卿兼任东厂提督外,扶欢便想或许要不了多久慕卿肯定会卸了毓秀宫的差事,司礼监和东厂,哪个衙门不比她的毓秀宫重要。即使让慕卿总管毓秀宫的宫务是父皇的旨意,但到了现在,他是皇兄的心腹,再管着这些事到底也有些大材小用。   扶欢每每想到此便有些难过,慕卿不再管理毓秀宫的宫务,那她就少了许多见他的机会。   司礼监和东厂,到底离内宫远了许多,便是想偶然遇见也欠缺那一分运气。   她带着期盼的语气,问出这一句话来,眼眸清亮,似乎有光在里面悄然盛放。   慕卿抬起眼时,就碰到了她的目光,他浅淡地笑着,话语依然恭谨谦逊,将自己放得很低:“能帮殿下执掌宫务,是臣之幸事。”   扶欢咬住下唇,还是没压下弯起的唇角,为免被人发现,她转过身,声音还是飘着:“如此,便辛苦厂臣了。”   虽是管着她的宫务,但慕卿也不是日日都来,可大多来的时候,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掌印太监,都会给扶欢带来一些有意思的小玩意。皇家内苑的帝姬,身份高贵,可自生下来就只能看得见这方方正正四方围城里被圈起来的一片天,外面辽阔的世界,扶欢十几年的人生,只来得及匆匆看上几眼而已。   慕卿给扶欢带来的是两本游记,扶欢在皇家的藏书阁中,偶然翻到东番来大宣传教的一位僧侣所写的游记,不知为何,这本游记收到了内苑藏书阁。扶欢翻到后,便对这异邦人眼中的大宣江山着了迷。   后来她在藏书阁中翻找了许久,也再没找到一本沧海遗珠。不过也是必然,皇家的藏书阁,藏的都是圣人先贤所著的为君之道,治国策论,哪有空余地方来藏一本小小的游记。   扶欢不等晴晚接过,自己便等不及地走到慕卿身前,拿走了他手上的游记,翻看起来。她的欢欣都浮于脸上,那么明显,谁都能看得出来。   “多谢厂臣,厂臣有心了。”   到底是才及笄的小女孩,不在众人面前,也没有教养嬷嬷在侧,她身上清贵端庄的架子就少了一些,露出最普通不过的少女情态来。   慕卿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细细地,一眼又一眼。   可扶欢的全副心神都沉在那两本游记中了,她低眸翻过一页,珍珠色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待慕卿退出殿外时,他身上温和的气质荡然无存,眉间的森冷,像一柄饮过无数鲜血的刀锋。他寒着嗓音问:“今日当值的都有谁?”   太监宫女战战兢兢站了一排,个个噤若寒蝉,连大点声的气也不敢出。   他们不是扶欢,深闺的公主是主子,她所见到的慕卿温和有礼,是个值得信赖的毓秀宫掌事太监,他总能将一切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得主子青眼。可他们所见所闻的慕卿,是披上了血腥狠辣的传闻。   传闻这个年轻的东厂提督,上任后办的第一个案件就是抓了前任的提督,在昭狱中剥皮抽筋,片片割肉喂狗。   那位前任提督,还是慕卿的干爹。   虽说太监之间,那些干爹干儿子多的只是些表面名头,并不十分亲厚,但那起码也是他的干爹。   慕卿站在前头,总管太监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谄媚着道:“人都来齐全了,听凭大人吩咐。”   慕卿的视线掠过着一张张不安低垂的脸,那些太监宫女似乎都被他吓到了,连对视一眼都做不到,仿佛看他一眼就会鲜血淋漓,被拖去片去皮肉喂狗。慕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毓秀宫的一砖一瓦都不能有丝毫疏忽,将添香的人换了,重挑个细心的。下回若再让我见到,你也可以被换下了。”   总管太监微胖的脸上遍布细细密密的冷汗,他一面擦着一面点头哈腰:“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是小的疏忽了。”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道:“小的马上添香,大人请放心……”   总管太监在那里表着忠心,抬眼时才发现,慕卿已经走远,只能看到他玄色襕袍的一角。总管太监这才把吊到嗓子眼的心放下,重新抖出一身威风,转而训那些太监宫女:“你们进了宫的,一个个都把招子放亮,脑袋悬在刀上干活。若再出现今天这种事,不用大人说,咱家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对主子上心,就是对你自己的命上心。”   宫人们都一叠声地应是。   死里逃生过一遭,小宫女往兽角炉内添了香,还是免不了害怕,指尖发着抖,眼泪含在眼眶里,却不敢哭出声来,不敢叫人瞧见。直到下值后,才敢在被褥中悄悄哭泣。   相熟的过来安慰她:“也算是保住了性命和差事,是不幸中的万幸,别再哭了,顶着一双肿眼,叫姑姑看见了,又要讨一顿骂。”   小宫女呜咽着出声:“我也不想的,可是见到慕掌印在上头一站,他眼风扫过来,我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没了性命。”   她委屈道:“只是漏添了一次香。”   相熟的宫女道:“这遭变故为你醒醒神也好,若你之后还如今日这般心大,今日只是漏添了一次窗户,明日会不会漏上主子的一盏茶,一碗药,到那日哭也来不及。”   她水绿的袖摆拂过小宫女的肩,有些畏惧地看了看窗外,然后才压低声音说:“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慕掌印有多看重殿下。” 第3章 那可真令人伤心   深秋露重,慕卿在帝王休憩的暖阁前不过站了半晌,衣领下摆已经凝上了细细的露珠。暖阁里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预示着皇帝已经起身。在进暖阁前,近侍已经替慕卿擦去衣上露水。他撩帘子进去,皇帝正睡眼惺忪地让近侍戴冠,见到慕卿进来,眼神也亮了,清醒了许多。   “慕卿来了。”皇帝一向叫他慕卿。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慕卿慕卿,卿本就是君王对臣子的爱称。皇帝这般唤他,含有十足的亲近之意。   因为皇帝忽然看向慕卿的方向,伺候戴冠的近侍没掌好力道,拉重了带子,皇帝头皮一紧,下一刻便重重踢向那个近侍。   “下手没轻没重的,要疼死朕吗?”   近侍被踢了一脚也不敢喊疼,爬起来不住地向皇帝求情:“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皇上恕罪。”   慕卿眼尾一扫,早有太监拖着这个近侍出去,他上前,亲手替皇帝戴冠。   “皇上息怒,不过一个小太监罢了,也值得皇上动气。”   可是皇帝的怒气并没有平息下去:“朝堂上有那些文臣武将同朕作对,下了朝还有这些没眼色的东西惹朕生气。”   慕卿将帝王冠冕上的组缨抚顺,视线不着痕迹从冠珠到到殷红的组缨顺滑而下,端端地落在皇帝尤不平顺的眉眼。他的话语轻缓柔顺,像一汪温和的水:“这么些个奴才,身家性命都在陛下的手中,陛下若不顺心,打杀了就是。”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打杀二字,好似说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样无足轻重的物品。   可帝王的面色却渐渐好了起来,皇帝笑起来:“慕卿说的是,不过是家养的奴才,何必值得生气。”随后他话锋一转,看着为他整理衣饰的慕卿:“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东厂提督夤夜而来,皇帝其实已经明了那件事成了七八分。   慕卿垂眸拱手道:“臣幸不辱命,将陈家一干逆党捉拿归案。”   室内静默了一瞬,而后皇帝舒心的笑终于出来了,他拍着慕卿的肩,连说了两个好字。   “慕卿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这件差事办得好极了。”   慕卿的唇角也浅浅一弯,露出浅淡的笑意来。   陈家指的是陈阁老一家,位列三公九卿,在前朝也是何等风光的清流贵胄,可惜站错了队,在皇帝还是二皇子的的时候,就对这位推崇五皇子上位,顽固不化的陈阁老恨之入骨。如今一朝上位,更是第一时间要清算这位阁老。   但要清算也不是即刻就能清算,得有个正当的由头,稀里糊涂下旨捉拿,要引起朝野纷争。所以,找由头罗织罪名这事,就落到了慕卿头上,东厂最擅长的也就是这桩事。   慕卿也在短短时间内,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在陈阁老头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陈家一干人等全都捉拿归案。   皇帝出了一口心头恶气,对慕卿说的话越发真心实意起来:“卿为朕之肱骨,此番有赏,重重有赏。”   慕卿的话语依然谦逊柔顺:“能为陛下效劳,已是给臣最大的赏赐。”   暖阁内地龙融融,室内暖意蒸腾,将君臣的眉眼轮廓都柔化成和煦的模样。皇帝亲手扶着慕卿的臂膀,感慨道:“这些年来,慕卿为朕担了多少骂名,就连办了夏大海,你干爹那件事,朕都记得。”   慕卿抬起眼,原是森森寒意的眼在皇帝面前秀目温和,每一处都写着对皇权的顺从。   “这是为臣之道。”他平静地说。   走出暖阁后才知晓外头下起了雨,秋雨缠绵,簌簌地落在乌瓦上。随堂早已撑起伞,弯腰举着,一步步随慕卿从台阶上下来。雨势不大,却分外细密缠绵,慕卿腕上檀香的手串,那一截琥珀坠脚连着黄穗,被雨丝勾缠了去。   慕卿的面色沉静下来,褪去皇帝面前的谦和温顺,宛若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现在的他恐怕才是真实的他,冷淡,凉薄,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眼中。   随堂一面撑伞,一面觑着慕卿的面色,小心地回话:“大人,萧少监那边来报,陈家那干逆党一直不肯松口画押,尤其是陈阁老,锯嘴葫芦一般,宁可挨饿受冻,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况且他年纪确实大了,萧少监怕——”   “怕什么?”慕卿抚着檀香手串上的杯雨丝浸润的黄穗,嗓音凉薄,比之冰上的寒气还过犹不及,“还需我教他如何审讯,按东厂的规矩办事,老老实实说不出话,就不需老老实实说,下到东厂的大狱,还能指望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听到这话,随堂已经明了陈家已然命不久矣,他打了个冷战,面上还是带笑:“大人说的是,自是按照按规矩办事。”   见过督主多次了,还是无法将这个面目俊秀雅致的年轻人同心思手段狠辣的东厂督主联系在一起。可这两个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毕竟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位督主,是如何在东厂大狱中,将前任督主的皮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血溅了他满手满身,他也不为所动,手上的刀依然稳稳地在前任督主身上划下。   再不敢想下去,随堂晃了晃脑袋,将所有杂念摒除掉,一心撑伞跟在慕卿身后。   ***   慕卿送给扶欢的游记,扶欢这几日日日不离手,当然,这不离手指的是在教养嬷嬷眼皮底下之外。宫中的教养嬷嬷,个顶个的严肃,公主的一言一行都要合乎她们眼中的规范,若是行差踏错,就会肃着眉目,语气恭谨地要求公主改正。   扶欢自小就怵教养嬷嬷,她们手中的教鞭不会真正落下来,却仍是她不敢触及的阴影。   她翻完最后一页游记,把书页合上。看的时间有些长了,眼睛稍有些酸疼,她揉了揉眼,复又眺望月洞窗外,天气越发冷了,外头的景致也一日枯似一日,很久没见到嫣红翠绿的景致。   扶欢托腮,问:“晴晚,你说宫外的景色也如这里一般,没有半点生机吗?”   晴晚随着扶欢的视线往外看去,是绿瓦红墙衬着萧瑟的秋叶。她说:“奴婢记不清了,总归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宫里宫外的花草,即使再被精心呵护,到底也逃脱不了季节轮回,花叶凋零的宿命。”   听晴晚这么一说,扶欢才想起,她年幼时晴晚就已经跟在她身边。   扶欢摇摇头,眼里还是存了一些向往:“大约还是有些不同的,外面再荒芜的地方,也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阔。”   她说着说着,低下了声,眼尾也悄悄落下来。她是帝姬,是顶顶尊贵的身份,可是这大宣朝唯一的帝姬,除了嫁人,一辈子能出禁宫几次。   想到嫁人,又是一阵心闷。   扶欢转过身,用了两块酥酪糕,终于将这念头打发走了。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一会儿就恢复了活力。   “不知明年开春是否还有春猎,我想求皇兄带上我。”   晴晚听到她的话,也跟着想起来:“皇上向来心疼殿下,定会应允殿下的要求,到时求殿下也将奴婢带上。”   想象总是美好的,只这一会儿扶欢就想到了广袤的林野,她只在父皇驾崩前去过一趟春猎,存储在记忆中的东西,越久远越美好。扶欢笑着,口中说道:“一定一定。”   于是就日日盼起来,前头有一个目标,时间便会过得很快。第一场雪下的时候,扶欢披着大氅,看禁宫大苑换上了一片银装。学画时,林师傅即兴,让她画了一幅初雪图。   往常看到这等漂亮的景致应该是高兴的,即便林师傅不说,扶欢也愿意画上几张初雪图。但昨日睡时许是窗没关好,又或者是请安时在去往慈宁宫的道上受了寒风,今日起时就觉得头脑昏昏,没有多大的精神,这初雪图,费了好几张纸,终是没有画成。   林师傅也瞧出了她的不适,提早下学,让扶欢早早回去休息。   扶欢应了是,收拾东西准备离去时,忽然想起来,今日也是慕卿来毓秀宫的日子。慕卿虽是毓秀宫的掌事太监,但更是东厂提督,司礼监的掌印,不能日日来毓秀宫点卯,要是睡下了,必定就见不到慕卿。这可不行。   扶欢拥着大氅,坐在偏殿内,握着晴晚为她泡的姜茶等慕卿。   偏殿内烧着地龙,暖融融的,扶欢觉得头脑越发昏沉,她轻轻咳嗽了两声,想闭上眼睡了。晴晚听到她咳嗽,小声问:“殿下,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这时扶欢头脑虽然昏沉,但还是能听清晴晚的话。她摆摆手,道:“就是寻常受寒,过两日自然会痊愈的。”她迷糊着嘀咕了一句,“我不愿吃药。”   还是孩子心性,晴晚想。不过扶欢也只是些微的咳嗽,瞧起来并不严重,以前也有过这样两次的受寒,过上几日自然地也好了,晴晚便没太担忧。扶欢手中的姜茶凉了,她掀帘出去,重新换一盏热的来。   就剩她一个人在这偏殿里,扶欢抚上自己的面颊,觉得有些热。偏殿中银鎏金托底的博山炉苏合香袅袅,倒熏得人沉沉欲睡。扶欢将头埋在膝中,想着就眯一会儿。   待会晴晚过来,定会唤醒她,她现在实在有些犯困。   眼这么闭下去,就仿佛全身都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逼仄狭窄的盒子里,连翻转个身体都困难,扶欢须得一动不动,才能在这盒子中生存。   而这时,就有人透过厚重的盒盖,唤她扶欢。   好奇怪,那人的声音隔着盒盖,应该是不清晰的,但扶欢分明能听清他唤她名字的音调,清淡的嗓音,金击玉琢一般有质地,可唤她名字的时候,金玉裹上了柔软的绸缎,变得温柔缠绵起来。   扶欢两个字含在口中,像含了一枚珍宝,小心翼翼,就怕松口会摔碎。   她倦倦地睁开眼,见到慕卿站在她身前,不远不近的距离,面貌清隽,眉眼如画。他看她时总是含着笑的,宫人都是如此,主子面前要带笑,谁也厌烦看到底下人愁眉苦脸的丧气样。   但是这样的笑看多了,一色一样的脸,便也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不过扶欢觉得,慕卿的笑意是真的,他的那双眼是漂亮的丹凤眼,眉骨和眼的轮廓都像是用工笔描出来的一样,那应该出现在画里。眼下含着笑,更是如诗如画,烟雨迷蒙了。   这样的笑,若是假装出来的,那可真令人伤心。   慕卿过来,扶着她起身:“臣伺候殿下。”   虽说是扶着她,手心也是虚虚的,扶欢垂下眼,看到他的琵琶袖拢在自己的袖上,只是这么若有似无的触碰,她也觉得高兴。   不过可惜,原来梦中所听到的扶欢怕是听错了,慕卿只可能唤她殿下。 第4章 被她这样求着,任谁也会温……   这点怅惘只在心里待了一瞬就没影了,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在偏殿里趴在膝上睡久了,扶欢手脚都有些发麻,走了两步路就不行了。   “我腿麻了。”扶欢说道,她站在原地等腿上的麻劲过去。苏合香的味道依旧缠绵,扶欢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腿,还是难受,不过面上,她不会露出什么来。只是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朝慕卿笑了笑。   “厂臣什么时候来的。”   只怕在她睡着时就到了,她随随便便窝着的模样都让他看见了。   果然听到慕卿的话语:“刚到一会子。偏殿里面一个伺候的人也没,就见到殿下一人睡着。”   慕卿后面的声调微重了些,这里安静,所以什么声音都听得分明。外头的人跪了一圈,但也不敢出声求饶。   扶欢听到动静,她急忙道:“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我不喜欢人多。”   腿上的麻劲过了,腿虽然还是酸软,但走动起来也不难受了,扶欢笑了笑道:“厂臣别生气。”   慕卿扶着她走下来,听到扶欢的话,他显得颇有些无奈,只是面对扶欢说话时语调还是温软的:“臣不生气,只是担忧,殿下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好歹,那些人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听他这样说,到底还是生气了,只是慕卿的气不浮在表面上,金玉一般清贵的脸上还存着柔软的笑意,让人恍惚觉得之前的话只是轻微的抱怨而已。   慕卿扶着扶欢到外间,已有着深蓝官服的御医在廊下等候。扶欢讶异地看了看慕卿,慕卿朱红曳撒的下摆铺在光滑的金色地砖上,他弯下腰,服侍扶欢坐下。廊外的日光铺陈到他线条俊秀的侧脸上,棱角都是温润的。   这样美好的人,做着伺候人的活,也没有半点卑微低下的模样。   御医上前,朝扶欢行礼后,端坐下来为她把脉。   扶欢没看御医,仰起头,朝着慕卿看,唇角动了动,说出细微的厂臣二字,声调微弱。   慕卿应下来,看着御医的手搭在扶欢的手腕上,虽然隔着一层锦帕,也有些碍眼。   “底下的人越发不会当差了,殿下病着,竟无一人去请御医。是需要臣给他们做做规矩了。”   他嗓音冷淡,听着声气儿也冷。扶欢虽是公主,一日中待得时间最久的也是毓秀宫,可她也知道慕卿外面传的名声,心思狠辣,手段歹毒。她觉得这样金雕玉琢的人不会如传闻那样,但到底还是有些害怕。   害怕她的人真被慕卿一个个送去东厂。   扶欢急得去拉慕卿的琵琶袖,冰凉的锦绣,攥在掌心里,一时半刻也暖不起来。她喃喃的,又念了一声厂臣。   御医还没走,袖手站在底下,但花白的发下,那双眼睛紧紧低垂着,一刻不也敢往上瞅。   扶欢自己的声音一出口,便也发觉自己这般拉慕卿的袖子不太好,且是在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她收回手,抚了抚鬓边的发钗:“我嫌麻烦,不愿延请御医,倒是拖累底下人了。”   她是真怕晴晚这些人被慕卿教训,故而说出这样带有赌气埋怨的话语来。可是说完后,心还是惴惴,怕慕卿因为她三番两次的顶撞而不喜欢了她。少女的心事百转千绕,一时不知道拿什么表情面对慕卿,只能低下头来,看自己如意裙面上的并蒂莲。   慕卿身边跟着的随堂太监也眼观鼻,鼻关心,司礼监如今势大,在朝堂之上,甚至敢和内阁叫板,如今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驳掌印面子的人,这天底下还真找不出几个人来。因着今儿你驳慕卿的面子,明儿他就能笑着将你送进东厂。   也就这位长公主,能同掌印使脾气。   “殿下说笑,拖累二字怎么能用在这些奴才上。”慕卿不动声色地将话转过来,“殿下千金之躯,不愿麻烦是殿下好性,奴才不懂事由着殿下来时他们躲懒,看轻了殿下。”   慕卿轻轻叹气,白玉一般的年轻面孔,笼上了一层愁绪:“受寒虽是小事,可万一照顾不当成了风寒,殿下叫臣如何是好。”   扶欢气焰本就矮了三分,慕卿这样一说,更是找到一丝和他抱怨的理由。这事老实说起来错的由头也在她,归根到底来说,公主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体,她是大宣的龙子凤孙,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底下的人也全不会好过。   扶欢咬着唇,静了半晌终于说出一句:“厂臣说的是。”   慕卿笑了笑,淡声道:“多谢殿□□谅臣。”   他说完,眼眸一转,朝太医问起扶欢的情况来。这时的太医才敢颤悠悠地抬起头,说出扶欢的病症来,口舌干涩,体虚冒汗,是受寒最典型的症状。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吃下两剂药,卧床休息几天便好。   侍者送太医出毓秀宫,扶欢仍坐在榻上,这会经了那么多事,那一层层的困意倒是消减了许多。她在心中犹豫了许久,还是出声了。   “厂臣,慕卿……”少女的声音的轻柔,比晨起的黄莺还婉转,念起他的名字,有种独特的清透感,“原也是我的过错,望厂臣……手下留情些。”   她仰着头看他,在室内,没有戴围脖披鹤氅,露出一截伶仃白皙的脖颈,下颔也是细弱的,金尊玉贵养大的帝姬,却有一副伶伶的身段,仿佛连风也能吹动。她合该被人仔细娇养,不受一点风雨苦难。   扶欢念着他的名字,求他下手轻些。   被她这样求着,任谁也会温柔下来。   慕卿鸦长的眼睫扫过扶欢的面,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冷下眉眼,于是轻缓和气地说道:“只是略略说几句话罢了,殿下这般防着臣,可是怕臣将他们都放下东厂,一个个上刑不成。”   最后的那句,有点玩笑话的意思。扶欢这才放心,她笑开来,外头的日光都不及她的颜色好。   慕卿自小来到她的身边,仔细想来大约也有七八年的光景,甚至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除了对慕卿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少女心思,更多的是相伴成长的感情,一定程度上,更是如兄长般的存在。   扶欢也不愿意一直同慕卿唱反调,这或许会伤了慕卿的心,毕竟他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她。如今慕卿松了口,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他送扶欢回寝殿,公主路上轻咳了两声,面上除了有点微红,看不出有病气的模样。她言笑晏晏地同他说,下次来时要让厂臣尝尝小厨房新琢磨出的红豆酥,这红豆酥里头加了枣和红豆,外头再裹上一层糖粉,尝起来却甜而不腻。原先是准备这次就给厂臣端来的,厨娘却不巧告假了。扶欢觉得可惜。   慕卿道:“不过三五日,臣便会再来,殿下不必惋惜。”   扶欢一想也是,弯了眉道:“也对,往后还有时间。”   往后还有时间,想想便觉得有期待。   待扶欢离开视线后,慕卿脸上温和的神色一点一点冷下来。他沉声对随堂太监道:“毓秀宫的人,一个一个都给我好好抻抻筋骨,上次的教训不够,管事的太监重新换个伶俐的过来。”   随堂听他的语气不善,自然不敢多加耽搁,领命下去。   慕卿负手走在毓秀宫里,这里的一砖一瓦他最熟悉不过,从他到毓秀宫那天起,到现在,已经有七年了。他在扶欢身边侍候,也有了七年。应该说除了父兄母姊,他该是她最亲厚的人。   但到底这些年忙于揽权弄政,在扶欢身边时候不长,才叫这么些个下人奴才同她亲厚了起来。今日还屡屡为他们求情。   应该弄死他们才对,慕卿眉眼浓鸷,这些个人,也能叫扶欢放在心上,真是,真是,太可恨了些。   他想起今日走进偏殿,她就那么一个人伏在膝上睡觉,瘦小的一团,看着格外伶仃柔弱。慕卿闭了闭眼,这里早清了场,毓秀宫的宫人除了伺候扶欢的,其余的都带了下去。   慕卿抬起手,琵琶袖在鼻下,依稀还能闻到上面沾染的馨香。   他痴迷地,依恋地吸了一口气。   扶欢脱下了外衣,头上的钗环也都一并卸去了,素净的一张脸瞧了瞧外头,又转回视线,去看在她床榻前的晴晚。   “吓坏你们了吧。”扶欢拥被道。   晴晚也小幅度地左右看看,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是有点,厂臣板起脸来太吓人了。”后半句话,犹豫再三,还是吞进肚里,其实慕掌印什么时候看起来都觉得不好相与,除了在公主面前。   扶欢赞同地点点头道:“我也有些怵他,厂臣虽然大多时候很温和,但是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如同长辈一样的存在。做错了事,他看我一眼,我就觉得心虚。”   “这次确实是我的不对。”扶欢歉疚地低下头,“连累了你们。”   她实在是个心善的姑娘,虽是大宣的帝姬,待人却始终没有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使面对的是他们这些宫娥太监,也会因自己的任性而内疚。   晴晚说:“本就是我们做奴婢的没有劝谏殿下,殿下怎么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何况殿下已向厂臣求情,最多只是被责罚一二罢了。”她顿了顿,又道:“让厂臣教训教训也好,往后当起差来能更尽心。”   扶欢微微蹙起眉:“这么说,好似你们都很爱被责罚一样,可谁又真的想被责罚呢。”   不过晴晚有一点说得对,慕卿应允她不会重惩,那就不会重惩。他答应她的,向来都能做到。   扶欢安心地躺下,晴晚将金丝帘帐放下来,上头有青色的鹤盘旋飞舞。这时候躺下反倒没有那么浓重的睡意,她隔着帘帐,轻声问晴晚:“晴晚,你有没有听到,厂臣进到偏殿的时候,唤的是什么?” 第5章 殿下可愿到外头看看……   晴晚略想了一想,才道:“奴婢拿姜汤回来的时候,就见到掌印唤公主殿下,应是想让公主起身,在偏殿睡着了是会着凉的。”   扶欢长长地叹气,将锦被盖在头顶,锦被下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自言自语一般:“原来真是我听错了。”   晴晚躬着身子退出寝殿,当值的宫女接替她,守在扶欢寝殿。除了各值当的宫人,还有毓秀宫的侍卫,其余人都被司礼监的人带了出去,人少了,显得整座毓秀宫空荡荡的。   那些人,还有他们,不消说,定是要好好受一番教训的,更有甚者,还会被赶出宫去。慕掌印对公主的用心,细碎到骨子里去了,但凡有一处疏忽的,都不能够。   她擦了擦额头,想到不久前的一幕。她端着姜汤走到偏殿口,不偏不倚,正好能看到慕卿深红的琵琶袖落在扶欢脸侧,他弯下腰,轻声地唤殿下。这姿势,看起来就像是把扶欢整个笼在怀中一样,严丝合缝。   晴晚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古怪,那只要迈进偏殿的脚退后了一步。就是这样细微的动静,也让慕卿知晓了,他直起身,回身淡漠地看了一眼。晴晚立刻垂眸,无声地跪下。   那一点古怪在慕卿的淡漠的眼中全被压在心底,直到这时才敢翻出来。可到底还不敢和扶欢说,她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眼睛,大宣如今东厂势大,那些东厂番子无孔不入,前朝官员床榻上的私房话,第二天就会传到圣上耳里,更何况在宫中她同公主说的话。   晴晚怯懦了。   ***   这次的病症同扶欢所想的那样,并不如何严重,喝下两剂药,发了一身汗便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两日没去请安,太后遣人来问了几句。待扶欢病好之后,就见到宫中已经处处挂上了各色的灯笼,紫禁城中,很有焕然一新的感觉。算算日子,竟是快要过年了。   这是一年中最值得高兴的一段日子,每回过年,宣武门就会燃放烟花,从小小的竹筒子里窜出来,跃到天上就成了满树银火,煞是好看。届时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冰雕,天上烟火,人间冰景,倒是极为相衬。   虽说年年如此,却是年年都期待。   但是在梁丹朱口中,宫中过年的热闹是仅仅如此的程度。   “殿下许是没见过宫外的热闹罢了。”梁丹朱捏着一块芙蓉糕,没放到嘴中,而是朝她描绘外头的盛景,“长安街上会有舞龙的,那么长的一条龙,敲锣打鼓地走过来,忽上忽下地在人群中盘旋。还有扮做八仙的,扮做瑶池王母,踩着半人高的高跷,朝孩童撒糕点和糖果……”   梁丹朱口才实在了得,才寥寥几语,就勾勒出一幅着实热闹喜庆的场面,让扶欢心生向往。   慈宁宫外飞雪皑皑,飘絮一般打着转落到窗棂上,但并不马上化去,白生生地挂在那里一阵,才悄无声息地凝成一滩水渍,可这水渍也瞧不见,因为有更多的雪落下来,覆盖在上头。今日是西北大将军梁同知回京述职的日子,于是扶欢在慈宁宫中,就见到了梁同知的嫡亲妹妹,梁丹朱。   都说将门虎女,扶欢原以为见到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眉眼利落的女子。只是没料到,会见到这样一个五官秀婉的女子,不像是出自茫茫的西北,反而是从烟波江南里走出来一般。   太后让她陪梁丹朱说话,去外头逛逛。只是这风雪突如其来,将她们困在了慈宁宫里。扶欢便带着梁丹朱,在西方的暖阁中烤火说话。慈宁宫的宫女上了各色果脯和糕点,并在葵花模样的六隔攒盒里面,扶欢捏了一枚桃脯,慢慢地咬着,同梁丹朱说话。话题从广漠的西北到了眼下即将临近的新年。   梁丹朱外表上看起来温婉秀静,可一开口扶欢发觉并不是这样,她说话爽利,并不是文绉绉的模样,说一句话要思考三遍才会讲出。这样爽快利落的性格扶欢很喜欢,不知不觉,就和她说了许多。   “西北那边,都是这样迎新的吗?”   梁丹朱点头,笑开来,杏眼弯成一道新月:“都是如此,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不过大体上都是相通的。”   这么一相对比,宫中庆祝的方式就显得单调乏味,没有热闹的烟火气了。   虽然如此,扶欢也由衷地叹道:“真好,你们每回迎新年,一定很高兴。”   梁丹朱终于将手中那块芙蓉糕吃下,她喝了一口温茶,润润嗓子后,忽然左右看看,靠近扶欢身旁,小声道:“殿下可愿到外头看看?”   扶欢为她的大胆怔了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梁丹朱过来,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很轻,确保除了扶欢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听到。   “若是殿下想上外头看看,臣女有法子让殿下出宫。”   这位将军亲妹朝扶欢眨了眨眼。   出宫,这两个字极具诱惑力,扶欢眼睫颤了颤,而后莞尔。   “这是在同我说笑吗?”她抚着衣襟上的绣花,“我就当做你在和我说笑了。”   红螺炭在屋中燃烧,无烟无色,只是烧得旺了,会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梁丹朱回身坐回去,雨过天晴色的马面裙逶迤在地。她掩唇,眼尾尤自带了几分笑意。   “是臣女说笑了。”如此,就将这个出宫一事轻轻地揭了过去。   这雪下得久,从上半晌一直到了午后,直到太阳从乌云后探出个头来,才不甘情愿地收势。梁丹朱这才告退,纤瘦的身影披上大氅,打了一把油纸伞从煌煌的慈宁宫走出。   既然这客人走了,扶欢在慈宁宫略坐了坐,见太后脸上显出疲态,也知趣地告退。   扶欢畏冷,每到冬日,若是出去,总要带个手炉。鹿皮的小靴子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刚停雪没多久,洒扫的宫女太监还未来得及将过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扶欢在积雪上,回头看时,这满地的雪,留下的只有他们的脚印。   “总觉得这雪被我们踩脏了。”扶欢说。   晴晚扶着扶欢,看到几寸的雪,将要到脚踝的高度,不由地皱眉,寒气从足入,待公主回去之后,定要热热地泡个脚,祛除这寒气。这样一边想着,她还能一边留神听扶欢的话,答道:“即便不是被我们踩,也会被他人踩,能被殿下踩在脚下,也是这雪地的福气。”   晴晚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心绪,话说得着实实在。扶欢笑了笑,倒也没再去想雪地的事了。   到了毓秀宫,晴晚忙招呼着小宫女打上一壶热水,将扶欢叫上的鹿皮靴子褪下来。虽然穿着厚厚的鹿皮靴子,但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时间,双脚早已冰凉,乍一碰到热水,就觉得烫得惊人,扶欢慌忙将脚挪开,待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放下去。   双足没入热水中,白气氤氲中,扶欢忽然想到什么,笑了出来。   晴晚拿着巾帕,瞧了一眼扶欢,轻声问道:“殿下在笑什么?”   扶欢轻轻地荡着脚,说:“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可淘气了,冬日每回泡脚时,不安分,踩着水玩,伺候的人都要都烫一手。”   “那时候,只有一个人能震住我。”   小时候,那便是先帝还在的时候。当时先帝对扶欢这个唯一的女儿极尽宠爱,盛宠之下,还曾抱的金銮殿上,临朝听政,只因她当时哭闹不休,硬是不肯从父皇的怀抱中离开。   那时候的柔德长公主,是真真正正,紫禁城中的骄纵公主。   晴晚是先帝薨后才到扶欢身边来当差的,之前的许多事情,她并不知晓。于是,她好奇地问道:“是谁能震住殿下?”   她这一问,扶欢的笑意淡了几分,她垂下眼,没有回答。   是谁呢,这个名字她不能说出来,慕卿现在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从前的事虽然他不避讳,但旁人拿这种事在私底下翻来覆去地说,到底他的颜面上也不好看。   他们会说,瞧这个慕卿,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以前不是也伺候过公主沐足。   慕卿是她六岁时,父皇赏赐给她的,那时父皇见她身边缺一个办事伶俐,性格沉稳的人,便将伺候他笔墨的慕卿给了她。   慕卿来毓秀宫伺候她起居出行,那年京城的雪下得特别大,足足下了一日没有停歇,要是时间下得再长久一点,兴许京城还要闹雪灾。闹没闹雪灾在小公主的心里没有概念,她只想着如此大的雪,可以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给她的雪人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帽子。   小公主内心想得兴致勃勃,临到头时堆雪人却又是千难万难,伺候她的太监宫女哪能真的让公主亲手堆雪人,万一公主的手冻坏了,吃挂落的还不是他们这群伺候的人。于是便个个奋勇争先,帮公主堆起雪人来。扶欢在这期间,顶多拿起一小团的雪,为雪人的脑袋添砖加瓦一笔而已。   最后堆成的雪人像模像样,可扶欢想来想去,发觉自己都没动上几手。可母妃已经不允许她在寒天雪地里玩,硬是将她带回了毓秀宫。   小公主越想越气,直到宫女脱下她已经寒湿的鞋袜,将她的脚放到热水中去时,小公主的气偏偏在这一个瞬间涌上来,她将脚重重地跺在盆中。盆里溅起一片水花,溅了服侍她洗脚的宫女还有在旁边拿着巾帕的小太监一脸。 第6章 多谢厂臣关心我   那水虽不是滚烫的,但也有热度,乍然被溅到,宫女惊呼一声,捂着脸往后退。还没等小公主反应过来,她身边的嬷嬷就已经疾言厉色地呵斥那位惊呼的宫女。   “叫什么?宫里的规矩都被你吃到肚子里去了,吓着殿下怎么办。”李嬷嬷带着这个宫女出去,想必第二天,她就不会出现在扶欢面前。   小公主只想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不满,并不想伤人。她看着那个被嬷嬷带出去的宫女背影,两只脚无措地浮在水中。直到看不见那个宫女的背影了,小公主才慢慢将视线收回来,却不小心落在身旁捧着巾帕,同样被她溅了水的小太监身上。   她的脚浮动了两下,殿内便泛起细细的水流声。她问小太监:“你被水溅到了,是不是很烫?”   因为在同公主说话,穿青色内监服侍的小太监微微抬起脸,只是他的眼还半垂着,并不敢直接看他。   “回殿下的话,奴婢不烫。”青涩的嗓音,没有变过声,温柔地像是潺潺的溪水。   虽然他说不烫,可小公主有自己的想法,她的声音稚气,却十分笃定:“你一定是在唬我,怎么可能不烫呢?兰岁刚刚都叫了。”   但是面前的小太监唇边漾开一个轻柔的笑,他温声回扶欢的话:“奴婢真的不烫,公主的劲小,只溅到了些许在奴婢身上。”   不仅如此,他反而切切地关心起了她:“倒是殿下,可有伤到自己的脚?”   可扶欢分明看到,刚刚她的脚下去,就起来来好多水花,只是这个小太监说得又那么真诚,又不像是在骗人。   她顺着他的话答:“才那么一下,怎么会伤到自己呢?”   小太监的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一点,像早春的桃花层层叠叠盛开一样:“那奴婢便放心了。”他笑得很好看,只是脸侧的几点红显眼,也似那桃花瓣的颜色。   扶欢想,这人连说谎也不知道怎么说得圆满一些,比如她,在偷吃完点心后绝对会记得把嘴上是残渣抹干净,而这个小太监明明说不烫,可看看他的侧脸,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所以过后,扶欢请她身边的大宫女给这位小太监还有被嬷嬷拉出去的宫女送烫伤膏。那烫伤膏虽然抹上去很凉,但是效果很好,她捧小手炉烫到了手,嬷嬷给她抹了一点,不消多长时间就好了。   原想着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小公主斗大的心,装不住与吃喝玩乐沾不到边的事,可偏偏每回沐足时,她想要玩闹或是使性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身侧捧着巾帕的小太监。穿青色的内监服,低头站着,像株俊秀的青竹一样,脸上的肤色是种冷色的白,月华如霜也不过如此了,因此更衬得那几点未消退的红显眼,如雪中红梅,指上丹蔻一般。   小公主见到他,作乱的心思就不由地淡了下来。   这样仔细想想,原来在一开始,慕卿就管住了她,从那时到现在。   似乎一临近年底,时间就过得飞快,扶欢还未来得及仔细数日子,这一年就滑到了年尾。除夕夜,众多命妇进宫请安,一年到头,除了圣上的万寿节及太后的千秋,再没有其他日子,能将这么多人全都聚在一个紫禁城。   这是一个万家齐团圆的日子,理应是个开心的日子,扶欢从太后身前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身上的衣裳很重,是公主的正服,一层叠着一层,厚厚地将她整个人都压住。扶欢带着笑,坐回去。   她的哥哥,皇帝举起酒杯,说了好几句应景的话。她也跟着举起酒杯,扶欢想念起她的父皇来了,明明上一年,在这个位置上的还是他,怎么一转眼,就完全变了个样了呢。   这个时候的思念比往常更深重一点,扶欢念起父皇的眉眼,正德帝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不过在子女面前,他的严肃就打了折扣。他像世上最寻常的父亲一样,愿意让子女骑到他的脖颈上,当做牛马一样。   父皇的眉眼尚还清晰,可母妃的现在想来就像糊了一层面纱,朦朦胧胧。她太早就离开了,甚至等不到扶欢长大。其实扶欢藏有她的画像,宫中的画师画术精湛,只是扶欢总觉得华中雍容的女子不是她的母妃。画中人形容相似,神韵却缺了许多。可她学画学了许多年,也画不出她一个完完整整的母妃来。   不能再想下去了,扶欢垂下眼,掩饰住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情绪。若是被有心人见到,传到太后耳里,又是一个麻烦。   如此一想,这样的生活真累啊。   丝竹声自君臣相乐中缓缓传来,乐官们抱着琵琶举着笛,乐声靡靡。舞姬则披着轻薄的沙溢,好似一点也感受不到寒冷的空气,乘着乐曲起舞。一时红衣白裙,令人眼花缭乱。   扶欢捻着一枚葡萄,青色的葡萄比珍珠还略大一些,刚刚好一颗能够入口。舞姬的身姿很是曼妙,袅袅的烟波递过来,比扶欢手上的葡萄还要甜上许多分。大内宫廷自小调理的人,自然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妩媚。便是她的皇兄,望向那群纤腰楚楚的舞姬眼神中,也有一丝沉迷。   她褪去皮,那葡萄便露出里面青色的果肉来,她咬下一口。一个才咽下,晴晚已经拿小镊子剥去两三个葡萄的皮了。   “晴晚。”扶欢轻声同她说话,“那些人生得真好看。”   世人对于美的欣赏都是共通的,不论男女,就连扶欢见到刚刚那个回身转袖,朝她盈盈一笑的舞姬,也会心神动摇。但在晴晚眼里,却又是另外一幅模样了。   “都是宫廷乐坊里养的逗人一笑的舞姬,自然要长得赏心悦目些,否则除去一张脸和身段,她们又凭借什么留在宫里。”   扶欢看向晴晚,她身边这个贴身的大宫女将银质的镊子放下,垂下头。   “殿下恕罪,奴婢一时失态了。”   扶欢竖起食指,抵在自己的唇前。   “嘘。”她轻声道,“今日是除夕,我只听到了舞乐声。”   她放下手时,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最上处。那最高处坐着皇上和太后,还有慕卿,他着蟒袍鸾带,比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还要显眼。只是扶欢落下目光的时机不对,慕卿这时也正朝她看来。   她的位置离主位,有多远的距离,是有两三丈吗,可分明能清晰见到慕卿的眼,单薄的眼皮,眼周的轮廓是典型丹凤眼的形状,而那眼中,掩映着明灭的灯火。   扶欢要收回之前同晴晚说的那句话,那些人和他比起来,还是慕卿好看了许多。   她弯起唇,冲慕卿笑了笑。   慕卿似乎怔了怔,而后,他轻轻颔首,眼中那些光亮也化成了笑意,转瞬即逝。   酒过三巡,歌舞过半时,太后便离了席,座上的后宫女眷也一并离开。在后殿另置了一处席面以供后宫女子,官员家眷,不过扶欢没有过去,她更惦记着宣武门的烟火,最多再有一刻钟,烟火便要开始了。虽说在这里依旧能见到,但到底不及在宣武门上看得热闹。   和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那些官侯世家的小姐,虽然面上沉静,登上宣武门的脚步却很快。扶欢在城门上,那里早已布上了防风的帷幔,青绸的颜色,几乎要融进这夜色里。她扫了这些官家小姐一眼,大多都执扇掩住半张脸,虽如此,可还能认得分明谁是谁。   没见到梁丹朱。   没来得及细想,第一束烟火就窜上了墨色的天空,转瞬便开出了一簇簇明亮的烟花。伴随的烟火的声音,还有女孩子们的娇呼声,莺歌燕语,火树银花。这时候,那些青绸布反倒成了阻碍,第一个女孩子拨开面前的青绸后,接二连三地就有许多人掀开绸布。城墙上的夜风阵阵,夹杂着不少冷意,可是有眼前的烟火,这夜风也算不得什么了。   景和二年在最后一簇的烟火声中来到。   扶欢将手从大氅中伸出,烟火在空中渐渐消散,像花落了一般,让人觉得伸手就能接住它落下来的花瓣,可手上只有夜风吹卷而过,寂寥了些。   城墙砌得高,在上头说话,声音能飘得很远。所以当慕卿的声音传来时,扶欢以为他还站得远,待一转身,才发现慕卿已经站在不远处,织锦的襞积在风中轻缓飘动,他拱了拱手,曼声道:“太后娘娘打发臣来看看公主与各位小姐,烟火散了便都回去吧,夜里风冷,若是受凉了可不好。”   还扶在城墙上的小姐们纷纷收回了手,即便是养在深闺中的小姐,也耳闻过司礼监掌印的名声,一时都噤了声,冲慕卿福身后,扯着手上的帕子,有些讷讷的神态。扶欢见此,便扬声道这便回去了。   慕卿在人群中对上扶欢的眼,眉眼舒展,有种说不出的温润如玉的感觉。他扬了扬手,便有小太监领着,带那些小姐们走下宣武门。   扶欢被晴晚扶着,见到慕卿径直朝她走过来,他向扶欢见礼之后,道:“臣送殿下回宫。”而晴晚早在慕卿过来时,就悄然放开了扶着扶欢的手。   上宣武门要走一段狭窄的楼梯,两侧的空间狭窄,只能容许两人走过。慕卿扶着扶欢的手,一步步走下楼梯,有小太监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蜡烛在灯笼里面燃烧,并不受夜风的吹拂,火光是稳定明亮的。   扶欢看前面一段照亮的阶梯,灯笼里的光在石砖上映下一团亮,这团亮延绵到身边人的鬓角上。她轻声道:“这事派个人来通传就行,怎么是厂臣亲自来。”   慕卿曳撒在光下晕出一团团朦胧的纹路,他瞧着脚下的阶梯,解释道:“太后娘娘怕各位小姐玩性重,随便派人过来劝不住各位小姐。”   是个正当的理由,不过说得再正当,让他过来通传,也委实大材小用了些,即便是太后,也要想到这样做会不会让这位掌□□中不舒坦。扶欢想,他定是自己愿意过来的。   才这么一想,就又听到耳畔慕卿微微压低了的声音,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又补上一句。   “当然,臣也担忧殿下,在宣武门上这么久了,会不会受凉。总得亲自过来看看才安心。”   扶欢这次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慕卿。月色与灯光交织在他眉间,恍惚中衍生出一种缱绻多情的模样来,可是再仔细看看,他只是眉眼生得好看了些,才会让扶欢生出这种错觉来。   不过慕卿的那句话太令人心动,让扶欢的眼弯成了皎月。虽然明知慕卿这句关心不掺杂其他暧昧的情感,但并不妨碍扶欢从中品出一点醉人的温度。   她笑着说:“多谢厂臣关心我。” 第7章 瑞雪兆丰年,这一年一定会……   紫禁城的灯火还未熄灭,这大概是紫禁城中唯一一天下钥过后还灯火通明的一天。扶欢跟着慕卿走在宫道上,偶会遇到巡值的侍卫,看清他们后,便会停下来行礼,除此之后,这宫道上寂寂无声。   扶欢的声音虽然轻,仔细听还是能听清只言片语。   这并不是什么逾越的语句,扶欢对他,也从不会说出什么逾越的话语,做出逾越的举动。在她看来,他至多算是一个可以亲近依靠的大太监,想得再过分一点,可能还算是兄长。   即便是这样,慕卿眼神扫过后面跟随的宫人,有眼色的宫人自然放慢了脚步,与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扶欢没有察觉,她不是过分敏锐的人,宫人也是逐渐放缓脚步,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内跟着。她跟着慕卿,还有前头打灯的小太监,一步步往宫门内走去。   慕卿见到她冲他笑的模样,虽然只有一会,她就低下头,转而看着前方了。可是这是最明净的笑,是紫禁城中华服美食堆砌不出来的笑。他记下了这个模样,语调如平常一般温和地道:“若不关心殿下,臣在这个位置上还做什么呢?”   乍一听这话,好似他的关心只不过是因为做了她的掌事太监,才不得已生出的关心。可世上也没有能人人都做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这个方面来看,慕卿可以说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慕卿也从来也不会将话说得太满太明显,做了什么,从不会一一明说出来。扶欢觉得,只要自己能察觉出他的关心就够了。   她现在就觉得很开心,在这一天里,在慕卿的陪同下,回到毓秀宫。夜里冷,冬夜的风远不如其他季节来得和煦,不留神拂面而来,像刀子刮在脸上一样,会切切实实感受到疼痛的。但这一切不重要了,扶欢瞧着眼前毓秀宫的灯光,还有院子里为求喜庆,在已经枝叶凋零的树上扎上红绸,做成海棠花的模样,硬生生将这一株树变成一株海棠。虽然是用红绸做的,那海棠花也做得格外逼真细腻,花瓣婉转翻折,还带着一点夜间的寒露。   若不是手碰上去,还能抚摸到布料的细腻的质感,都会将它错认成真花。   她停下脚步,慕卿的手还在她的臂下,还没有放下。有一瞬间,她想碰碰他的手,是不是也同她一样凉,还是带了温度。但这念头生得突然,熄灭得也快,无声无息,比将香点燃的时间还要短暂。   扶欢将手收回,看了看在灯光下,仿佛格外红艳的红绸海棠花,然后在对上慕卿。她道:“厂臣,我到了。”   慕卿也将手垂下,他看到在宫门口的宫女,垂眸敛手,等公主回去,便道:“殿下回去吧,臣看着殿下进去。”   扶欢应了一声,她本想说多谢慕卿送她回来,但在那海棠树下,被艳艳的红迷了颜色,那句要出口的话临到阵前调了个包。扶欢的眼睫颤了颤,她说:“我今年会很高兴的,因这第一天,是和厂臣一起过的。”   扶欢这次没躲避,就看着他,澄澈的眉眼,一派坦荡。她说得一点也不掺假,是真实的开心。   就这样看慕卿时,扶欢才发现慕卿清冷的五官在海棠的掩映下也变得艳色靡丽起来,这种靡丽眼波一转就容易使人熏熏然沉醉其中。他的手抬起来,白玉一般的颜色,一点也不像太监的手。他伸手,从扶欢肩上摘下一片落雪来。   “殿下开心,臣便也高兴。”慕卿的笑温柔,这倒让人惋惜这片温柔浪费了此刻靡艳的五官。他抬头望了望天,然后说道,“下雪了,殿下该回去了。”   慕卿的这一句话落下,扶欢才发觉到有一片一片的冰凉落在发上肩上。这雪下得不大,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模样,落在身上,一会就化了,快得看不出痕迹来。扶欢也仰起头,看见这一片淅淅沥沥的白在夜空中泛灰。她笑了笑,带上兜帽,说:“瑞雪兆丰年,这一年一定会过得很好。”   扶欢扶着兜帽,小跑进了殿里,在殿门口,她忽然转身,朝慕卿道:“厂臣,我回去了。”   ***   正月的第一日,是要早起同太后还有皇帝请安的。扶欢头一日回来得晚,囫囵睡了没几个时辰,这天起来就十分困难,直到梳发髻的时候,头皮隐隐一紧,扶欢才突然醒神过来,瞧着镜中的自己,发觉自己已经要起身去见太后了。   虽然昨日睡得晚,但到底是年轻的姑娘,眼下并没有青黑,只是神色看着有些萎靡。扶欢拍了拍脸,让自己振作起来。   也是巧,在去慈宁宫的路上,扶欢遇上了皇帝的御驾。前头太监静鞭开道,在宫道上挥起一阵寂静。皇帝在座上看到了冲他蹲下身行礼的扶欢,便叫抬轿的太监停下来。他走下轿,扬手招了扶欢过来。   扶欢嗳了一声,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小鹿皮的靴子踩在才被清扫干净的宫道上,溅起一点点雪泥。   皇帝上下看了看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不坐轿,自个儿走过来。”   扶欢歪头笑了笑:“我见下了雪,就不想做轿,自己走过来也是一样的,还能看看雪。”   再如何,她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便是从小生在帝王家,肌理透着贵重,但天性永远不会被磨去。   皇帝笑了起来,往下握了握她的手,也是凉的。   “还是个孩子,这么冷的天还往雪里面钻,一点也不知道保重自个身子。”说罢,就吩咐宫人替扶欢准备轿子。   扶欢见此,没有拒绝,向皇帝福礼道谢。   虽说皇帝不是她同母的胞兄,可待扶欢也很好,帝王家的亲情,并不是如外头所说的那样淡薄。更确切地来说,在扶欢看来的帝王亲情,也同普通百姓人家的无异。皇帝从袖中掏出一只簪子,在扶欢头上瞧了瞧,找处插、了进去。扶欢一回头,便听到上头的伶仃响声。   “皇兄给了我什么?”扶欢又晃了晃头,听到泠泠的声响。   皇帝带笑道:“摘下来看看不都清楚了?”   扶欢依言拿了下来,是一支步摇,上头缀着圆润的珍珠,色泽莹亮,颗颗都一般模样的大小。   皇帝道:“两广新进的珍珠,朕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玩珍珠,特意给你打了一支步摇。还有一盒品质上好的,叫人送到毓秀宫,你撒着玩都可以。”   扶欢抿起唇,微微瞪了皇帝一眼:“皇兄还拿我当小女孩看待,喜欢拿珍珠撒着玩。”虽然瞪着,眼里却还有笑。   皇帝伸手想揉她的发,见到扶欢头上精致的发髻,手就往下,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可不还是一个小女孩。”   或许是平白得了皇兄一支步摇还有许诺的一盒珍珠,也或许是因为今日是同皇兄一道向太后请安,扶欢这次的心情没有像以往那样沉甸甸。   太后见皇帝和扶欢一起进来,眼尾浅浅地扬起来,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皇帝今天怎么和扶欢一起过来了?”   皇帝答道:“路上遇见了扶欢,这姑娘大冷天的为了看雪,竟是自己走过来的,儿臣看不过去,就将她带过来了。”   扶欢适时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   堂下早已坐了几位妃嫔,此时纷纷起身行礼。皇帝弱冠之年,对男子来说,是个年轻的年纪。皇帝的前半生在争权夺利中度过,在做晋王的时候,也只纳了几房妾,尚未娶妻。   为王时,不娶妻尚还说得过去,毕竟是家事,可现在做了皇帝,坤宁一日无主,大宣一日无国母,都是值得前朝讨论的国事。便是现如今,皇帝来请安时,太后也时不时旁敲侧击同皇帝提起这事。   皇帝坐在她的下首边,母子两人离得近,太后数着佛串,家常般聊道:“前阵子听说皇帝胃口不佳,好几次竟然晚膳也没用。”   她担忧地看向皇帝:“可有此事?”   皇帝无奈摇头:“定是底下人管不住嘴巴,又到母后这里嚼舌根。”   太后瞥了皇帝一眼:“若不是他们,我都还被你蒙在鼓里。可是御膳房那些厨子做出来的膳食不合你胃口——”   太后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摇头打断了。   “是这几日江淮两岸流民作乱之事,搅得朝堂不安稳。”   听到流民的事,太后的眉蹙起来,不过也只是一瞬。她数佛珠的手慢下来,语气也跟着轻慢柔和:“左右不过是些流民作乱,成不了气候,怀柔不行则用武力,责令两江总督率兵平定就是。”   这天底下的掌权者最恨的不是外强来犯,而是御下有人想推翻他的统治。所以当传来江淮有流民作乱之事,着实让皇帝气愤,更可恨的是,堂堂两江总督,带兵平了两次乱,士卒伤了许多,竟还未将其斩草除根。   不过前朝大事,放到后宫中谈论毕竟不适合,还徒遭太后担心。   想及此,皇帝笑了笑,道:“母后说的是,小小乱民,不足为惧。”   太后点点头:“国事重要,皇帝身子也重要,膳食不进,可不把身子拖垮。归根到底,身边没个可心人,处处以你为重。若立了后,这种事哪用我劝你,皇后自会关心爱护。”   话到这里,还是转到立后上头去。关于立后,皇帝没有抗拒心理,概是前一年为登上皇位耗费太多心力,才将娶妻立后这事搁置一旁,如今所有事都有了眉目,立后确实应该提上章程了。   座下的妃嫔听上头的母子对话,不敢多插一句嘴,个个都当自己耳聋,但听到立后一事,攸关自身利益,虽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都竖起耳朵,不敢听漏一句。因此,便听到皇帝一句听凭母后吩咐。   这一句话过后,六宫不知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但这些暗流涌动与扶欢没什么关系,最大的改变无非就是她要多一位正经的嫂嫂了,这么想着,冷不防听见太后叫了她一声。   “长公主爱花,开春了就办一场赏花宴,邀你那些玩伴进来赏花可好?”   太后在上面,笑眯眯地同她说话,她笑得慈眉善目,这个时候,可以说是真心的笑意了。   扶欢站起来,同样笑意盈盈道:“扶欢谢过母后。”   看,这场赏花宴其实也没和她有多大关系,只是一场未来嫂子的选亲宴罢了。 第8章 它是哭了吗   比太后说的赏花宴还要先来到的是上元节,而扶欢又一次地遇见了梁丹朱。那是上元节的头一天,在宫中的校场上。这个看起来温婉秀美的姑娘,穿一身和她名字相符的骑装,骑一匹枣红马,策马疾驰间,弯弓射出一剑。箭矢带着风,却稳稳地落在箭靶的红心,箭尾的羽翎还在微微颤抖。   扶欢看得目不转睛,这般英姿飒爽的姑娘,在宫中真的可以称得上绝无仅有。   同样和她看得目不转睛的还有不知道何时站在扶欢身旁的皇帝,直到梁丹朱发现校场中多了两个人,下马过来请安行礼时,皇帝的眼神才虚虚地从她身上收回,仅留一两缕,停留在她垂首时纤细白净的脖颈上。   和皇帝一起过来的梁将军介绍:“这是舍妹,梁丹朱。”   按照宫中的规矩,外臣携带家眷入宫,若无特殊情况,家眷应安置在后宫,等闲与皇帝见不上面。而这次皇帝能见到梁丹朱,只能说是个意外。   近日皇帝频繁招梁同知入宫议事,外间都在传闻,是否江淮之乱,皇帝会派遣梁同知前去平乱。   而在今日,太后也招了梁同知的妻子和梁丹朱一同入宫。不消多长时间,又有一种传言在后宫悄悄蔓延,太后也许看中了西北大将军梁同知的胞妹,意欲让她坐上后位。   因此,在梁丹朱入慈宁宫后,扶欢又一次作陪。   年轻的公主端着茶盏,问梁丹朱:“梁小姐喜欢马吗?御马监的小太监说,西域进贡的良马不久前刚刚生了一头小马驹,你想去看看吗?”   而梁丹朱好奇地回问扶欢:“我真的能去看看?”   于是,她们就来到了御马监。看守马匹的马奴为两位女郎牵出尚还不到膝盖高的小马驹,扶欢蹲下身,见到小马好似带着湿润气息晶亮大眼,便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莫名柔软。   人总是喜爱幼态的生物,所以面对小猫小狗,小鸟小鱼之类的动物,都会心软。   “它是哭了吗?”扶欢抬头问马奴。   公主蹲着,下人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站着,马奴就低低地弯着腰,以便听公主吩咐。但他还未说话,公主身边的另一位女郎就先开口:“没有哭过,它只是刚睡醒了。”语罢,她看着马奴,弯眉笑道:“是吗?”   马奴忙急急地道:“小姐说的是,小马刚刚睡醒,眼睛才会像哭过一样。”   正说着,御马监中驶出一列车马,皇宫大苑中养的马,个个看上去个头高大,毛色鲜亮,形容轩武。梁丹朱转头望过去,神色中带了点钦羡。   扶欢又问马奴:“出来了那么多车马,要出去做什么?”   马奴神色疑惑,显然也不清楚。   倒是伺候的太监快步上来,向公主解释:“是东厂的大人们去办案,调来了这些马匹。”   扶欢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车马远去的方向,若那上面坐满了东厂番子,必是闲人免进,气势凛冽。东厂的威名与恶名,从她父皇那代开始,就已经延续了十几年。   她的视线落到梁丹朱身上,忽然莞尔。待那队车马没了影子,扶欢站起来,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她对马奴道:“再挑两匹温顺的良马来,我想骑马。”她侧过头去看梁丹朱,“梁小姐愿意同我一道吗?”   梁丹朱随之站起来,秀婉的眼眸光柔和,声音却清亮:“殿下相邀,安敢不从。”   大宣并不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宣女子既可读书习字,也可骑马围猎。而扶欢为帝姬,对君子六艺也有涉猎,尽管如此,可她对骑马并不热衷,在马上坐久了,腰肢和大腿都会酸疼,那简直是活受罪。   因此,在马奴牵出马后,她只在驯马女的陪同下载校场跑了两圈便作罢。   但梁丹朱不然。   扶欢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骑马,在马上的笑靥皎皎灿烂,几乎要把人的视线吸进去。如果不是在这小小的校场,而是在广袤的草原或者塞外,一定会更自由一些。   梁丹朱骑马停在扶欢面前,脸上的笑意还未消散:“殿下不骑了吗?”   扶欢指了指不远处的座椅:“有些累了,我去那边坐坐,你继续吧。”   梁丹朱略有些犹豫,但还是颔首道:“那殿下便先休息,我再转两圈就过来。”   而后,再转了两圈之后的梁丹朱,见到了校场上的箭靶,她兴之所至,拿过弓箭,即使在策马奔驰的状态下,也能精准地瞄准靶心。扶欢想,这一支箭不仅射中了靶心,恐怕也射到了皇帝心里。   扶欢拿眼神的余光去看正一错不错盯着梁丹朱看的皇帝,直到她随梁同知下马行礼时才将目光克制地收回几分。扶欢也在此时将余光移开,好奇地看了看梁同知,这位传闻中镇守西北多年的大将军,扶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梁丹朱样貌秀美温婉,作为她的同胞哥哥,梁同知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不符合扶欢对于大将军的想象,梁同知面部线条比梁丹朱坚毅了几分,但并不粗犷,是清风朗月,谦谦君子。不像个将军,更像个书生。   梁同知向皇帝请罪:“舍妹无状,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宽和地抬起手:“令妹英姿飒爽,马艺箭术精湛,倒是朕来了,打扰了你们的兴致。”   梁丹朱依旧深深地低头,那段脖颈的雪白弯得更柔顺。皇帝的视线又克制不住地定在梁丹朱身上好一会儿,才移开。   扶欢故作烦恼嗔怪:“皇兄明知会打搅我们,还带着梁将军过来,可见是诚心的。”   皇帝笑起来,指着扶欢向梁同知说道:“朕的妹妹远不如你的妹子,贞静娴婉不懂,惯会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扶欢听到皇帝如此说,立时瞪圆了眼。见到扶欢的表情,皇帝软了声音:“好好好,是朕说错了话,皇兄将今年猎得的一整块白狐狸皮送予你做大氅可好?”   他顿了顿,视线有意无意地流连那段雪白的脖颈。   跟随在皇帝身旁的总管太监最会察言观色,他快步上前,扶起了梁丹朱:“小姐还跪着作甚,快快起来。”   皇帝含着笑意,垂眼看着梁丹朱:“也帮朕备一份礼,送予梁小姐,权当做惊扰两位女郎兴致的赔礼。”   梁丹朱自始至终眼皮都未往上挑过一分,她合手,又一次向皇帝行礼:“谢陛下赏赐。”额头轻轻地扣在手上。   那一日,梁丹朱离去的时候,送给扶欢一只花环,用各色鲜花编织而成,其中用细细的青色藤条做固定。凛凛冬日,光是能寻到这么多话就令人惊叹了,而且这只花环,制作得着实精巧漂亮。   梁丹朱说:“明日是上元节,在西境,上元灯市上,若有女郎觉得男子俊秀,便会亲手编制一只花环送给男子。当然,男子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赠送花环给心仪的女郎。”   “我当时本以为在上元时能回到西境,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梁丹朱道,“公主是我见到最美丽的女郎,我想将它送给你。”   扶欢惊讶地看着梁丹朱,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收下这份礼物。   见到扶欢的表情,梁丹朱笑了出来,可是这个笑容,比在校场上的失色许多,她的眼底没有笑,反而缠绕着愁绪。轻愁幽幽,笑容便也显得苍白,梁丹朱说:“我的花环怕是寻不到令我心仪的儿郎了。”   扶欢最后还是收下了她的花环。晴晚散下她的发髻,柔顺的青丝铺陈在肩上,扶欢拿起那只花环,戴在头上。镜中的少女雪肤红裙,鸦黑的发上花环娇妍,扶欢低下头,冲镜中的少女眨眨眼。   晴晚捧着扶欢摘下来的发钗,若有所思道:“那位梁小姐,会成为殿下的嫂嫂吗?”   扶欢拨了拨头上的花环:“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皇兄看起来很喜欢她,可是之前他对宫中的各位娘娘看起来也很喜欢。”扶欢抬起头,想到了梁丹朱离开时的笑,心中也觉得有点不好受起来,“一开始入宫,我感觉她很想同我交好,可是现在……”   晴晚等了一会,也没等到扶欢接下来的话语,她忍不住问道:“现在又如何了呢?”   现在,她好似觉得,梁丹朱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了起来。扶欢觉得,梁丹朱应该是不喜欢宫中的。   没有仔细固定好,头上的花环在扶欢转身时顺着发丝滑落下来。   “没有现在了。”扶欢说,“如果她能当我嫂嫂,也很好。”   夜起骤雨,飒飒地砸在红墙绿瓦上。穿青色内侍服的小太监敛首静立在慕卿桌前,一五一十地将白日的事一一道来。   “公主陪梁小姐骑马,不过只绕了校场两圈便下来了,用了一盏茶,一块芙蓉酥,许是今日芙蓉酥太腻了,见公主的表情,不甚喜欢的模样……皇上赏了公主一整块白狐狸毛,又特特嘱咐路总管备礼给梁小姐。”   随堂的太监剪掉烛芯,将烛火拨得更明亮了些,慕卿的身影被拉长在墙上,东厂内阁里,旁人光是想想就觉得阴森森的地方,此时看来却是明亮堂皇。   慕卿一颗一颗盘弄手上的佛珠,浓长的眼睫下,被烛光晃出了一片浓密的阴影。小太监说完话,垂下手,安静地等慕卿发话。静谧的阁内只有慕卿盘弄佛珠的细微声响,青檀的质地,颜色深,却在烛火下泛出点点金芒。   小太监在面前站着,连喘口气都不敢大声,安静的时候,连时间过得也是漫长。这样想着,冷不防听到上头有了动静。慕卿转着佛珠,慢言道:“公主今日骑的马,挑出来,别与其他的养在一处,混在一起,没的脏了臭了,叫公主不喜。御膳房为公主做芙蓉酥的厨子,同他说道说道,送入主子口中的食物,面粉香油不是随他心意放几两几钱。”   他的声音轻缓和慢,若是但听他的声音,便觉得是一个春风和煦一样的人物。   可小太监牢牢地记着他的话,不敢听错一分一毫。   “至于梁小姐。”慕卿的声音更慢了些,站在他面前的小太监依旧低着头,不敢偷偷抬眼觑他,因此也见不到慕卿掀起眼皮,光线沿着他线条流丽的眉眼走动,却照不进黑得浓稠的眼瞳里,   “梁小姐那,陛下说备份厚礼,自然要备一份厚重金贵的礼,以免怠慢。”   烛火轻缓摇晃间,他蓦地笑了笑,眼尾的阴影瞧着森森。   “大约梁将军也要离开京师了。” 第9章 上元夜   第二日是上元节,即便宫中除了皇帝是一位健全的男子外,余下的都是宫女太监,并几位嫔妃公主,着实不适合过这种年轻男女互递情意的节日,可今日的氛围着实不一样。扶欢就有注意到,光是毓秀宫的宫女,就与平日里打扮得不一样。   宫女的服饰都有统一的规定,四季皆有特定的样色,不能逾制。若是动了一星半点,旁人未必能发现,但嬷嬷的眼睛很亮,今日裁短了一条边,明日你的手掌就会肿上一条边。衣裳动不了,宫女门就会在其余的地方动心思,譬如耳坠上换上新的红色碎玛瑙,鬓边添上一串小绒花。不要太出格,这样的日子,嬷嬷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   扶欢挑开了窗,侧头向外头听去。   “我好像听到了人头攒动的声音。”   晴晚仔细听了听,疑惑道:“奴婢听着很安静。”   扶欢摇头:“不是在宫里,是在宫外。”她说:“外头一定很热闹。”   才送完起居注回来的小太监,叫做福庆的,接口道:“这时候说不准,但是到了夜里头,一定极热闹。”   福庆也是自小在毓秀宫中长大,有一个喜庆的名字,很巧又生了一张喜庆的脸,而且说话还有趣,扶欢也是很喜欢他。   听福庆这样说,扶欢转过头,身子稍稍前倾,好奇地问:“夜里热闹,为什么夜里会热闹?”她想起昨日梁丹朱离宫前和她说的上元习俗,又问道:“我听人说,今日若是有心仪的男女,会送对方一只亲手编制的花环,可是如此?”   福庆想了想,道:“这大概是外边的习俗,奴才不知晓。不过上元节,若是真有喜欢的男女,定会互送一些小礼物,不拘什么花环、花灯。不过说起花灯,殿下可见过京城的花灯夜市,那是最最热闹的地方。”   “琼宇楼公主可曾听闻,京城最气派的酒楼,年年上元节,琼宇楼便会出十个灯谜。若是能猜中,琼宇楼就会给猜中者每人白银十两,且往后一月在琼宇楼的花费全免。”   见扶欢听得入神,福庆更是滔滔不绝。   “那日钟元班还会搭戏台子让大家免费看戏,只要能猜出钟元班给出的灯谜即可。钟元班往年给出的谜题都不难猜,因此年年看客满满。所以到了晚上的花灯夜市,才算是最热闹的。”   福庆口才好,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一幅瑰丽繁华的京城夜市画卷在扶欢面前展开,她越听越觉得宫中实在索然无味,   “真有这么热闹,听你说的和唱的一样。”扶欢问。   晴晚瞥了福庆一眼,转而对扶欢道:“殿下别他瞎说,福庆这小子最爱吹牛,他自小就入宫,对外面的事哪记得这样清楚。”   福庆嗳了一声:“即便有天大的胆子,奴才怎么敢在殿下面前吹牛。虽说奴才自小入宫,但太监总有出宫的机会,能见到外头的场景。”   福庆这话说得确实属实,宫女一辈子困在这宫城里,等闲不能外出,但是太监不一样,外出采办,挑的都是太监。福庆说得上头,见扶欢眼里生出向往,一不留神,就顺嘴说出接下来的话:“殿下想去瞧瞧吗,奴才有法子带殿下出去。”   晴晚瞪大了眼,骂福庆:“我看你是不要活命了,在殿下面前说什么浑话?”   扶欢拉住晴晚的手,她被福庆说得心动,十几年人生的循规蹈矩终于迎来了叛逆。就只这一次,她对自己说,就只这一次,她想去外面看看。   “这不是浑话。”她反驳晴晚,“是金玉良言。”   宣武门前,守门的侍卫看了一眼皆穿青色内侍服的太监们,又把目光转到领头的人上面。他熟稔地同福庆打招呼:“又出宫为殿下采买啊?”   “可不是。”福庆说,“殿下最近喜欢上了皮影戏,看宫中的那些皮影不够精致有趣,咱家就出去寻摸寻摸,挑两个好的给殿下解闷。”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牌子与手令递给侍卫,跟在他身后的太监们也一个个的,将牌子与手令交予侍卫检查。都是进出宫门的熟人,侍卫看了两眼便让他们通过,除了两个面生的,他拿着牌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道。   “瞧着面生,是新入宫的?”侍卫问。   穿青色葵花袍子的小太监露出一点青涩的笑来:“奴才是景和元年十月入宫,伺候柔德长公主的。”   小太监身形纤瘦,太监寻常的青色袍子穿在身上犹显得大了一些,虽然天色暗下来了,看人不太分明,但依旧能看出他唇红齿白的面貌来。   侍卫把牌子还给小太监:“伺候殿下的,都生了一副好面貌。”   小太监低头接过,还不忘回侍卫一句:“哪比得上侍卫大哥,英姿勃发。”   离宫门远了,福庆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把从毓秀宫出来就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放下。若是可以时光倒转,他一定会回到今日上午,一巴掌将那个嘴巴不牢靠的自己打醒。实在是太心惊胆战了,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将自己的命吊在钢丝绳上晃悠。   扶欢正了正头上的帽,太监的衣饰对她来说终归是不合身的,即便福庆为她找来的这身已经是最小的码数,可对她来说还是大了些。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扶欢回首看了看夜色中巍峨的宫门,那困住她的巨大牢笼已经离她很远了。   不像是福庆与晴晚的提心吊胆,第一次做如此出格事的公主没有一点焦急紧张的情绪,便连在宫门被侍卫盘问时也同样如此。扶欢想,或许她真有做坏事的天赋。   今日的夜晚并不漆黑,灯市上沿街悬挂的灯笼几乎将黑夜照成了白昼,坐的青幄车已经驶不进灯市了,这并没有什么遗憾的,今日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如果只是坐在车上走马观花看一遍,才叫做辜负。   晴晚紧紧挽着扶欢的手,生怕人流将她们冲散。在宫廷长大,第一次知晓原来人流如织来描绘人多是多么形象。扶欢的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了,沿途盏盏灯笼,做成各式各样的模样,虽不是盏盏精细,却胜在有趣。   她站在摊子前,要了一盏做成金鱼模样的灯笼,那盏金鱼做得委实可爱了些,突出的眼大大圆圆,瞧着呆头呆脑的可爱。福庆掏银子买了一盏,又问晴晚:“晴姑娘也选一盏?”   晴晚本想摇头,拿了灯笼,更不好时时守着公主了,但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摊子上一盏盏玲珑别致的灯笼,谁不想手上提一盏。扶欢见晴晚这样犹豫不决,做主替她买了一盏,蓝绿异瞳的西域波斯猫。   这两盏灯笼只是个开端,从未见过外头的世界,扶欢见什么都是新奇的,造型夸张的昆仑奴面具,十枚铜钱一把的绸面圆扇,还有黏糊糊的叫做驴打滚的小食,都值得扶欢惊叹买下。   “殿……小姐。”福庆苦着一张圆润的脸,“还望您体谅一下小的,这些东西您若喜欢,小的赶明儿每样都给您买来,但现在——小的实在是拿不过了。”   扶欢回头,见福庆抱着许多东西,在如织的人流中左右躲避,很是艰难。她将福庆怀中的昆仑奴面具拿走,斜带在脸上,又想拿走那一袋的驴打滚。   “我确实考虑不周,让你受累了。”   见扶欢想亲自拿着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福庆倒是嗳嗳的叫起来。   “奴……小的只是抱怨一下,哪能让您拿着。”   “我有手有脚,为何不能拿?”扶欢笑着,“这是在外头呀。”   晴晚不由分说,拿走了扶欢手里的驴打滚,还有福庆手上的一叠小东西。   “便是在外头也不能让您拿。”她瞪了福庆一眼,“这小子在耍滑头呢,以往再重的东西也搬过抗过,现如今这么一点小东西倒叫苦不迭起来了。”   福庆却完全不在意晴晚的话,反而笑嘻嘻地道:“还是姑娘心疼我。”   怪道这小子在宫中混得好,无论旁人怎么说,都是以笑待人。   扶欢也不打算再买了,她想去瞧瞧福庆口中闻名上京的钟元班,唱出来的戏同宫中养的戏班子有何不同。她拎着兔子灯,抬步往前时却又被前方的叫卖声吸引住目光。   小摊拿着一支白玉的簪子,连连招揽来往的行人。四周灯火煌煌,映照在那簪子上,衬出一层温润的光来。   扶欢停下脚步,看着小摊手中的玉簪。   小摊见扶欢一身青色葵花袍,发丝全都束起笼在帽中,像是男子打扮,可她的眉眼又过于秀美了些。大概是小郎君还年幼,生得青涩因此有些女相。不过单单看他身上的料子,一定家境殷实。小摊立刻眉开眼笑地将手中的玉簪递到扶欢面前:“郎君是看中了这只簪子吗,那您可真有眼光,我这簪子是用和田玉雕成,色泽通透,触手温润,不信您摸摸看。”   他把玉簪放到扶欢手中,扶欢抚着簪头的云纹,小摊说得不假,确实触手温润细腻。   这种街坊上摆摊的小贩,最会察言观色,他见扶欢意动,更是加倍推销起来:“我这簪子玉质好,雕工好、也不错,您瞧瞧这雕刻的纹路,是不是很流畅,没有一丝断裂。小郎君买来不论是自己用,还是送人,都是极好的……”   扶欢打断了小摊贩的话,问:“多少银子?”   小摊的眼都笑弯了,伸出一只手。   扶欢将五两银子放上,拿走了这只玉簪。   身后的福庆忙赶上来,小声说:“殿下,这小贩说是和田玉,未必真是和田玉,这玉质奴才瞧着有点发黄。”   扶欢说:“我知晓,可是我喜欢这玉簪。”   “但这是男式的玉簪。”   扶欢应了一声,把发簪小心地藏在袖中。   正因为她没有男式的饰品,她才会在外头买。但是转头想想,自己还是买得太快了些,他那样精致的人,怕是会不喜欢街上摊贩的发簪。虽然它的做工和玉质确实不错。   扶欢有一点懊恼,应该叫福庆带她去京城专门的玉器阁中去的。 第10章 臣不会骗殿下   这点懊恼在钟元班前热闹的人群前暂时掩盖了下去,按照他们的规矩,只要猜对了这灯谜便能进去。扶欢从守门的人手中挑了三盏灯来,里头的灯谜倒是简单,略略会识文断字的人都能猜中。   她带着晴晚和福庆进去,脸上斜带着的昆仑奴面具在走动间滑动了一下,正好扣在她脸上。扶欢也不着急拿下来,她看了看堂中,人不少,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多。戏台上,丝竹声已经响起,压在人群之上。   扶欢挑了个位置坐下,已有跑堂的奉上茶水。   扶欢问福庆:“不是说这儿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吗,我怎么觉得人并不是很多。”   福庆也是第一次到这里头,正新奇地左右张望,不过他再新奇也不会忘了扶欢。   “人已经很多了。”福庆凑到扶欢耳边,轻声说,“殿下您想,这天底下到底不是人人都能识字,虽然上京是大宣的国都,比旁的地方富庶了些,可能读书习字的人还是少数。许多人可能连饭也吃不饱,怎么会有心思来看戏呢?”   扶欢明白了福庆的意思,心中的喜悦因他的话降下了许多。   因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她这样,享受上元节的喜乐。还有许多人,还在愁衣食温饱。   台上的丝竹声忽然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二胡声悠悠,台上的帘子都拉了开来,钟元班的戏终于开场,台下的人声低了许多,都在看台上的青衣合着二胡声唱出唱词。   扶欢看到台上的青衣踩着莲步出来,眼尾描画得很长,将眼中的柔情衬得如水,他合着二胡声念唱词,婉转动人。可扶欢此时丢了想要比较钟元班和宫中戏班子哪个更好的心思,她侧过头,帽檐下有碎发柔软地垂下,扶欢问福庆:“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福庆没想到扶欢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然后才答:“小时候家里闹饥荒,那时死了好多人,爹娘实在没法子了,就把我送进宫里。”   寥寥几句话,却是一个家庭的辛酸苦楚。   扶欢撑着下颔,因为福庆的话,一直在瞧着他,太监的年岁不显,可单从面部的轮廓就能瞧得出青涩的轮廓。   她有些入神,直到身后有袖摆碰上她的肩,旁边的福庆惊慌站起,撞到了桌上的茶盏。她见到福庆略带惊恐的表情后,才听到耳后清越如金玉相击的声音,唤她殿下。   恰好一声铜鼓撞响,第一幕戏就这样结束。   扶欢匆忙转过头,她手中拿着的灯笼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晃荡,金鱼灯盏中的烛火晃了晃。扶欢的心情还未从刚刚的低落中恢复过来,眼中还带着哀哀的情绪。   慕卿围着与夜色相同的大氅,只从下摆处透出一点暗金色的蟒形纹路。扶欢抓着椅背,仰头看着他。   慕卿垂下眼睑,他的眉眼本就生得冷冽,而扶欢今日乍见到他,竟觉得那里面充斥着满满戾气,非要填充进血腥气才能平息。可是他垂眼看她时,又好似不是那么回事了。   或许是那眼尾垂下来的弧度太过温柔。   “好似很难过的样子。”慕卿蹲下来,不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个角度,是扶欢最熟悉的角度。   慕卿声音温柔和缓,仿佛怕吓着扶欢一样,他说:“是受什么委屈了,告诉慕卿可好?”   扶欢后知后觉涌过来的惊慌这时候也被他的话消散了一点,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着座椅的扶手。扶欢呼出一口气,慢慢说道:“没有受委屈,只是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又一声铜锣响,扶欢反射性地看向戏台,明明道道的灯火下,戏台上的戏子们水袖张摇,红得明媚。还是万家灯火的和平景象,又让她的心情平静了一点。   “厂臣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扶欢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慕卿。   东厂的提督还是蹲在她面前,好似不曾转移过目光。扶欢心底的深处,因此衍生出一点莫名的心慌。   “若让殿下真的独自出行,臣的东厂恐怕成了摆设。”慕卿轻言细语,但扶欢能品出其中的权势在握的矜傲。   “此处纷乱。”慕卿道,“请殿下随臣移驾。”   扶欢沉默了一会,却摇头。   她道:“我想将这出戏看完,厂臣可否应允我?”   大约是已经被抓到了如此严重的错误,那么再添加一些无足轻重的小错误,也影响不了什么吧。所以扶欢才如此说。   慕卿看着她,眼尾挑了挑,像是有了一点笑意的模样。   “殿下的要求,臣怎会不应允呢?”尾音落下,像是叹息。   他在扶欢身边坐下,福庆与晴晚已经被人拉得很远,扶欢看过去,他们周围的一圈都是清净的,只留下她和慕卿。   而慕卿忽然探过身,大氅下伸出一截檀色的衣袖,绣着暗金色的蟒纹,他的手碰到了扶欢的面具。轻轻一扣,那具昆仑奴面具就将扶欢的脸完全遮盖住。   “人多眼杂。”他的声音掩在丝竹与唱戏声下,此时听来却有些靡靡的味道,“望殿下恕臣僭越。”   扶欢的手顶着面具的面具的边缘,很是疑惑地对慕卿道:“为什么要戴面具呢?宫外没有人认得我。”   即使面具并没有遮挡视线,可扶欢还是觉得阻碍了她的眼,她想摘下来时,却见到了慕卿的目光。戏台边盏盏围起来的灯笼下,衬得他的眼瞳周边有温暖的金色。   如此温和,扶欢觉得即使她摘下,慕卿也不会说一个不字,甚至连反对的意味也不会显露出来,可她还是将手从面具上拿下,放在了腿上。从出宫到现在要求看完一场戏,已经得寸进尺了许多,若是再不依不饶,大约以后慕卿也不会再纵容她了。   花旦在戏台上,对着满园姹紫嫣红说着忧愁的心事。戏曲中人物的心事,有满座的宾客倾听,这样看来,这心事也不觉得忧愁了。   扶欢自己,有着比花旦更忧愁的心事。   在点点碎鼓声下,扶欢看着戏台,却向慕卿出声:“厂臣来此处,皇兄与母后知晓吗?”   她没有看慕卿,不晓得他此时是怎样的表情,大概还是以往那样温和,没有棱角。从未见过慕卿生气的模样,但是听传闻,是同恶鬼罗刹一般,扶欢的思绪不由得发散了。   “东厂是皇帝的耳目,一举一动,俱要呈报御前。”   这个结果扶欢也早有准备,既然已经被慕卿捉到,那么皇兄也会知晓了。   她叹了气,原来抓着座椅扶手的手也松了下来。早有预料,就不会有希望落空的悲伤。   扶欢转头,勉强抬起眼,想要和慕卿说些什么,对面的人却笑了笑,眼瞳边的金色比日光还温暖。   “只是今日上元,臣兴之所至来钟元班听戏一事,不会报予陛下。”   扶欢惊讶地望向他,如果不是戴着面具,一定藏不住她泄露出来的笑。不,透过眼也能看出来。   “厂臣可是说真的?”还未等慕卿回话,她就用力地点头,“厂臣不会骗我,一定是真的。”   扶欢欢欢喜喜地将桌上的茶盏与小吃推到慕卿面前:“我请厂臣喝茶——不,这茶都凉了。”她扬手想招跑堂的过来,可是周遭都是东厂的人,见不到戏楼里的跑堂。   慕卿扣了扣桌角,含笑对扶欢道:“殿下是借花献佛?”   扶欢沉吟了一会,摇头:“有一样并不是。”   她低头在自己的袖中翻找,拿出那只被锦帕包裹的玉簪。   “我在外面见到了这只玉簪,觉得很好看。”扶欢将玉簪放到慕卿面前,说,“以往都是厂臣为我带有趣的东西逗我开心,现在我也想让厂臣高兴。”   慕卿垂下眼,看着那支玉簪,锦帕松了,露出玉簪的簪头。它躺在柔软的锦帕里,仿佛连玉质也变得柔软了。   慕卿看着自己在颤抖的指尖,那抖动从身体深处最深沉的欲、望而来,怎样也止不住。他笑了笑,是最温文不过,得体不过的笑容,每一分的角度都精准。   “臣谢殿下赏赐,臣很欢喜。”   但是这样的笑容扶欢不喜欢。   她歪着头,仔细地看慕卿的表情,而后摇摇头,道:“可是我觉得你并不是欢喜的模样,厂臣的模样与平常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因为在宫外,身边的教条戒律也一下子离得很远,扶欢才会对慕卿说出那些平时不会轻易说出的话语。   慕卿温柔道:“臣不会骗殿下。”   扶欢放下手,点点头:“我也信你,厂臣是皇兄的左膀右臂,人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自然要喜怒不形于色。”   “就是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厂臣露出真实情绪的一天。”   扶欢将心中所想快言快语地说出了,这才觉得这些话是不是太密太过了,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而后道:“随口说的话,厂臣不要放在心上。”   戏台上的戏子还在演绎着悲欢离合,慕卿按住自己颤抖的指尖,侧脸的光影沉默交替。 第11章 于我来说,慕卿却是很好……   那一日钟元班的戏结束得格外早,仿佛在那里没坐多久,台上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戏楼里的人散得很快,只是一会的功夫,台上的戏子,座下的看客都走得一干二净。扶欢将脸上的面具抬起来,她的脸颊有些泛红,是面具戴得太久了。   “厂臣现在是要送我回去吗?”她的语气还带着不舍。   原来还热闹的戏楼,现在安静得就像在禁庭里。   慕卿过来,将扶欢的面具重新扣回去。他的衣袖里有沉幽的檀香味,似沉水香,缭绕在扶欢的鼻尖心上,她疑惑:“厂臣?”   慕卿扣在扶欢面具上的手没有放下来,他的头微微低下,那么近的距离,他的声音再轻也像是耳鬓厮磨的低语。   “上京的习俗,今日还会夜放孔明灯,殿下可愿去瞧瞧。”   扶欢有些恍惚,好像自他们相识以来,从未有如此亲近的一刻。她的手藏在袖中,慢慢地收紧,倘若没有面具的遮挡,慕卿怕也是不会做这般举动的。扶欢当做没有发现他们此刻有任何不妥,挂上了笑,雀跃道:“厂臣美意,怎敢不从。”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扶欢撩起一侧的车帘,外面的道上已经清过了,往来没有多余的行人,实在不知慕卿是如何手段,上元节拥挤熙攘的街道,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变得肃静无人。   扶欢摘下了面具了,马车内只有他们两人,她也不愿再戴着面具。   “慕卿。”只有他们两人,再叫厂臣就显得生分,扶欢便叫了他的名字,“宫外无人认识我,我不想一直戴着面具。”   大约人的劣根性中,得寸进尺占了很大一部分。慕卿能纵着她在宫外玩闹,甚至还应允她带她去放孔明灯,放纵她到这般田地,扶欢却还想更进一步。   马车内车厢宽敞,慕卿格外谨守规矩,坐在扶欢下首,隔着恰当的君与臣的距离。他的话语也和缓柔顺,如平常一般,听不出什么不同来:“上元夜人多眼杂,为防万一殿下被恰巧熟识的人见到,只能委屈殿下。”   扶欢平日里见到的最多的就是皇城中人,外头的人甚少能见到,相熟的外臣之女更是寥寥,说来倒是有些可悲,一生之中,所见的永远都是眼前的四方天空。所以不知为何,慕卿会认为她会被人认出来。   她拨着昆仑奴的面具背后的系带,忽然抬头道:“便只我一人戴着面具不算公平,厂臣是前朝大人的眼中钉,在外行走也要保护自己。”扶欢找出了另外一幅昆仑奴面具,递给慕卿。   慕卿的手勾着那面具的系带,黑色的系带嵌在他手中,像白玉中落了一滴浓墨。   “外头那些人,还伤不到臣。”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见是真不把扶欢口中的前朝大臣放在心上。只是说完后,将那副面具扣在脸上,只露出那双像是描画出来的丹凤眼,眼尾狭长,看着扶欢时,弧度却温柔。   “殿下担忧臣,臣着实感激。”   昆仑奴的面具其实并不好看,仔细瞧过去还显得狰狞,将慕卿脸上的好颜色都遮盖全无。   “我原以为你会生气。”扶欢说。   慕卿思量:“殿下说的是眼中钉那句?本就是实话,臣为何不高兴。”   “大宣奸宦,迷惑圣上,党同伐异,权倾朝野,这些词都是评价臣最贴切不过的形容。”   扶欢看不见慕卿的表情,但感觉他是笑着同她说话的。   “臣作恶多端,一贯如此,殿下觉得呢?”   下首的位置较上首要低一些,慕卿含笑望着扶欢。   他们之间从未谈论过前朝诸事,现今乍然提起,仿佛连空气都含有一丝紧绷。   扶欢看着他:“我不知晓慕卿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那样,前朝诸事我不懂,在我懂之前,于我来说,慕卿却是很好的。”   有轻微的笑声漾在马车里,慕卿敛首行礼:“臣从来都尽心服侍殿下,往后也如此。”   “臣待殿下,会一直很好。”   马车平缓地停下,前头驾车的番子恭谨对着车内道:“督主,到了。”   车帘被一只手撩起,肤白似冷玉。番子一见那只手,便极有眼色地退下。虽然这位督主是太监,但皮肉作养得细腻,怕是连皇帝也不及。   慕卿亲手扶着扶欢下车,在此之前,他亲眼看着扶欢戴上那具与他脸上一般无二的面具。这样看来,带着同样古怪的面具,也像是一对璧人。   夜放孔明灯在上京的长明河,这里的游人没有被慕卿驱赶,已经有许多盏孔明灯被被人放上,黑漆的天幕嵌上一盏一点的亮光,比星子还亮。扶欢扶着头上的帽子,小跑到河边,冬季的长明河水流寂静,不同于春夏,有滔滔流水。   河堤下,长明河上也放了多盏莲灯,河上莲灯,天际孔明,两两相映,煞是好看。   “慕卿。”她唤慕卿的名字,夜深了,寒风中,她张口就有白气飘出来。扶欢指着长明河还有夜幕众灯,对慕卿道,“福庆没有骗我,上京的夜市,是最热闹,最繁华的。”   慕卿将大氅披在扶欢身上,大氅由貂毛所制,由手艺最精巧的绣娘细心缝制。太监原是送进宫来伺候人的,便连披衣也是讲究,不能触碰到主子,动作也不能拖沓,让主子不适。   他将大氅的领子系好,而后才顺着扶欢的手看向天际,夜幕垂下各种华灯衬得仿若白昼。这是极美的景色,却映不到慕卿眼里。   “福庆?”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是那个帮殿下逃出宫的太监?”   慕卿知道得那么多,扶欢已经不觉得惊奇了,天下秘辛都在东厂手中握着,一个毓秀宫的太监,他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这样说话,扶欢担心的另有其他。   “是我闹着要出来的,他们不敢违抗我的命令,才带我出宫。”   慕卿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在灯下晦暗难明,他叹息着道:“殿下总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殿下是公主,公主是没有任何过错的。”   番子送上两盏六角的孔明灯,还有笔墨。孔明灯上纸张雪白,没有一点痕迹在上面。慕卿问:“殿下可愿在上面题字或题画,民间百姓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在这孔明灯上,放灯天上,企盼神明能见到。”   扶欢看了看手中的孔明灯,却摇头:“我的心愿,连写出来都觉得是妄想,还是不要了。若世间真有神明,那么写出来的心愿和在心中念想的心愿,应该都能听到。”   慕卿也没有拿笔,烛火在孔明灯中被点燃,升起的火光将薄薄的纸张映出灿黄的色彩。他道:“臣虽不是什么神明,却有几分能力,不知殿下的愿望是否可以让臣来实现。”   烛火烧得很旺,将扶欢脸上的面具都映得灿灿。她轻轻放手,那六角孔明灯就往上空飞去。扶欢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孔明灯也慢慢成为夜幕中许多明亮的星子之一。她说:“可是连慕卿也实现不了。”   她转身,想对他笑,可是戴着面具,连笑也看不到,那么也就不必笑了。   “就如同我之前说的那样,这个愿望连说出来都觉得是妄想。”   “世间众人,哪怕是皇兄,也有许多无法实现的愿望。”   忽然一阵光亮,将四周照得通明,也将扶欢眉眼间的寂寂拂去。原来是有卖艺人拿着火把,口中含了一口酒,朝火把喷去,那火把上的火就成了一道火龙。民间的把戏,热闹新奇,扶欢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招手让慕卿也过去看看。   长明河的尽头,卖艺的民间艺人都聚集在那。桥头上,巨大的木质转轮旋转着,带出无数的火花落在桥头水面。那位拿着火把的人歇息了一会,又喝了一口酒,这一次,喷出火龙比之前的还要壮观上许多。   这样繁华热闹,也算是盛世之景了。   扶欢同围观的人群一起欢呼起来,她从未见过,只觉得是说不出的新奇与好玩。周围人看得尽兴了,拿出铜钱纷纷洒向那人。有小童忙拿起托盘,将地上的钱币纷纷捡起来。   扶欢没有铜钱,转而踮起脚,她怕在嘈杂的环境中,慕卿会听不清她的话。扶欢在慕卿耳侧悄悄地问道:“慕卿你有带银两吗?”   “我向你借,回宫后还你。”   慕卿低头,从袖中拿出装置碎银的小袋,放在扶欢手心。   那小袋是用湖蓝色的苏锦缝制而成,上头并无多少花俏的花纹,就只是一片纯净的湖蓝色。扶欢接过时,钱袋上面还带着慕卿的体温,是温热的。   “我只要一点,你怎么全都给我了?”   纷纷嚷嚷热闹的人声中,慕卿特意将身子低下一点,让扶欢不至于踮着脚同他说话,太累了。但即便低下身子,慕卿也没有同扶欢拉开距离,他也学扶欢一样,在她耳侧轻声道:“殿下想要,自然是倾囊相赠。”   小童端着托盘,来到他们面前。扶欢从钱袋里拿出两块碎银子,放到小童的托盘里。里面盛着满满的铜钱,碎银子很少,扶欢这两块放下去,小童的眼睛都亮了不少。   小童一连串感谢的话语吐出,吉祥喜庆。   扶欢把剩下的放回到慕卿手里,见到他尚还弯着的眼,说:“我不贪心,只要这两块。”   慕卿笑了笑,直起身,这片繁盛热闹的场景只是虚虚地映在他眼上。   “你多贪心一些也无妨,你想要的,臣都会给您送来。” 第12章 遇见殿下是一件很好的事……   扶欢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脑后的系带有些松了,面具就不能严丝合缝地扣在脸上。慕卿的这句话让扶欢挑起了眼尾,任谁听到这种话,都会觉得欢欣。   即使慕卿说的时候,声音有些古怪,压在夜色中,低沉砺砺。   夜放孔明灯后,已经是深夜了。这个时辰,宫门早就下钥了。扶欢见到去往宫廷的路上,渐次地失了灯火,但有慕卿在,她也不怕进不了宫门。   慕卿在马车内,轻言地对她说着福庆之后的归属。   “闹出了让殿下出宫的事,不能一点也不罚,往后殿下宫中宫个个都同他一样胆大,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起眼,摘掉了脸上的面具,那样的好容色就完全显露了出来,慕卿的眼波流转到眼尾,静静地等待扶欢的话。   扶欢觉得踌躇犹豫,若不是她的坚持,福庆哪有胆量带她出来。   她垂下眼,眼睫不安地动了动:“是我的过错,为何要让他承担?”   慕卿腕上的佛珠坠脚随着马车的行驶也晃了晃,他抚着佛珠的琥珀坠脚,眉间没有一星半点的阴翳。   “为殿下担罪,是做奴才的福泽。”   但如此说下来,恐怕扶欢会一直护着那个奴才,慕卿软下声音,温温和和地同她说道:“ 臣见他也算机灵,将他调去御马监可好?”   御马监不比扶欢的毓秀宫,是大宣宫廷的十二监之一,只比慕卿执掌的司礼监稍低一些,太监能进到这里,日后的前程不说无量,到底也是光明了。   扶欢松了一口气,慕卿所说的惩戒虽有一个惩戒的名头,但是却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她放松了,脸上的神情也不显得紧绷,虽然福庆要离去,日后宫中少了一个她喜欢的伶俐小太监,但于福庆来说,却是好的。   尽管如此,扶欢还是道:“在此之前,还要问一下福庆的意愿,他若不愿去,也不可强逼。”   慕卿手中的佛珠在他的掌心停顿了很久,串着佛珠的线又细又有韧性,几乎能将人的皮肤割破。   “他定会乐意的。”慕卿说,“权财两字,对太监来说最为看重。”   扶欢抿住唇,慕卿的这句话,是不是将他自己也说进去了。沉默了半晌,扶欢道:“人活在世上,若没有一点看重的东西,那就是无欲无求的佛祖了。”   她说:“今天我知道了一个故事,福庆到宫里来,是被他的父母送进来的。家中遭灾,难以果腹,只能懵懵懂懂地进宫。”   慕卿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宫中的太监宫女都有或这或那的悲惨身世,皇家给了银钱,他们卖与皇家,天底下的买卖大多如此。”   “殿下心善,但天下的苦命人太多了,殿下看顾不过来。”   扶欢抬起眼,直直地望着慕卿的眼。   “我能问个问题吗?慕卿——厂臣又是如何入宫来的?”她的问话太直接了,恐怕已经戳到慕卿的伤心事。   “厂臣不说也无事,原就是我冒犯了。”   慕卿手中的佛珠慢慢转动,串着佛珠的细绳在他掌心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这道红痕在蒙蒙的夜色中,厚重氅袍遮掩下,瞧不分明。慕卿的声色也是淡淡:“宫人进宫前来历身世都要调查清楚,方能入宫,臣的身世,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家道中落,父亲酗酒嗜赌成瘾,为了二两酒钱将我送到宫中。”   只是一句话,并无太多的描述,却让扶欢听着难受得要命。这样一个风姿玉骨的人,却被酗酒嗜赌的父亲一手断送了前程,不是因为食不果腹,仅仅只为了酒钱。   父母之爱,为了身外之物,竟也会凉薄到这般田地。   扶欢不再说什么了,以己度人,她不愿意旁人毫无止境地窥探她的伤心事,自然也不愿对他人难以启齿的事追根究底。   倒是慕卿自己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殿下不必介怀,这些事臣现在想来也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若是没有臣父,臣未必能遇见殿下。”   扶欢摇头:“遇见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慕卿没有到宫中,就不会遇见她。所以,慕卿遇见燕扶欢,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看到慕卿在注视她,那层温柔和煦的假面此时被撕下,她从未见过眉眼如此凌厉的慕卿,山巅之冰雪也与之相比也不算凛凛。这样的慕卿,倒比先前戴着面具的还要恐怖几分。   很快的,他垂眼温温地笑了,之前的一面仿佛只是扶欢的错觉。   “遇见殿下是一件很好的事,那是臣能趴在宣正殿一遍一遍擦拭地砖时的信仰。便是殿下也不能抹消。”   马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口,守卫宫门的侍卫拿着□□走过来,厉声喝问是谁。深夜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宫门城墙在雾气中起伏,像一座巍峨的山峦。   驾车的番子跳下马车,平日里人憎鬼厌的脸也没有那般凶神恶煞了,他带着笑,拍了拍守卫的肩,叫出他的名字。   “东厂办事,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听到东厂二字,侍卫的神色迟疑了,宫门一旦下钥,没有旁的大事,等闲不可再开宫门。但是东厂那些人,为帝王直属,行帝王秘事,来去自然也不受寻常宫规束缚。   侍卫还在犹疑着,抬眼看到了马车在那番子身后,便问道:“这马车里坐的是谁?”   雾气缭绕,将这马车也衬得虚虚实实,看不清楚。   慕卿撩起一半车帘,他向那位侍卫颔首后,解下腰上的令牌。   侍卫只扫了那令牌一眼,面色都变了,他两手拿着令牌,恭恭敬敬地呈还给慕卿。   “原是督主大人,小人眼拙,不识泰山。”   他不再多问,躬身打开了宫门,慕卿却是温和地同他解释了一句:“深夜入宫是为向圣上呈禀要务,劳烦大人夜开宫门,还望担待。”   他这样解释了一句,侍卫更不敢多话。既然是皇帝要事,他一个小小侍卫,怎么敢阻扰。   扶欢回到毓秀宫时,已是更深露重,白雾茫茫,慕卿送她回去后,竟真的又去了皇帝寝殿。那一句同守卫宫门侍卫所说的呈禀要务,并不是她所以为的虚话。   皇帝的寝殿并不是漆黑的,外头明晃晃地亮着灯,只是越到深处,灯光越微弱,再往后,便是昏沉沉的黑暗,能一觉好眠。   守门的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一眼瞧见掀起撩袍走上台阶的慕卿,赶忙迎出来。   “老祖宗夤夜前来,是有要事禀报陛下?”   慕卿匆匆走上台阶,抽空看了一眼迎他的太监。   “陛下歇下了?”   守门太监下颔朝门内微微一递,这个动作很隐蔽,只有慕卿瞧得见。   他道:“陛下今儿招幸了柳婕妤。”   慕卿的脚步慢下来,他看着紧闭的殿门,轻念了一句:“柳婕妤?”   “这位婕妤娘娘风头正盛。”   守门太监极有眼色地接道:“可不是,昨儿陛下还留婕妤夜宿寝宫。”   大宣祖宗规矩,除了中宫娘娘,其他后妃不能夜宿皇帝寝宫,能让皇帝破例,可不是荣宠正盛。   慕卿拂了拂衣袖,回身下阶梯。   “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既然陛下歇下了,明儿起早来报也是一样。”   守门的太监拿过一盏灯笼,走在慕卿前侧弯腰替他照路,低声提醒老祖宗小心台阶,除此之外,旁的话一概也没有。   夜间起的雾慢慢变得浓重起来,随堂点的灯笼照不了太远,只在前方几寸地徘徊,不过这也够了。若是明日不出太阳,再下一场雨的话,这雾怕是散不了。   慕卿没有再出宫,宫中的司礼监自有掌印的住处。在这里,他一向不愿许多人伺候,下面的人明白掌印的习惯,并不会一窝蜂地上来碍眼。   他一个人坐着,解开了大氅,露出里面司礼掌印的蟒服来,暗红的料子,绣着游行盘绕的蟒,白日里看来好好的。夜里头,若是烛火昏暗,就会显得阴鸷狰狞。   慕卿的神色寡淡,独处时,他甚少有情绪,没有了各色各样的人应对,那些或温和或谦卑或狠厉的神情,也一并从他脸上去除了。今儿也是在不安稳,早起便出了吏部尚书贪墨一案。吏部尚书,二品大员,朝堂重臣,皇帝果然震怒,命东厂和大理寺彻查此案。   大理寺虽然都是一群不懂变通的耿直之辈,但在东厂查出的铁证之下,料想也不会说什么二话。   此次贪墨一案若能圆满处置,朝堂之上那些不满东厂的声音也会消减许多。   只是慕卿没想到,到了晚间,竟让他得知公主夜出宫门之事。   他缓缓地捂上心口,即便已经得知扶欢安全回到毓秀宫,再次向来还是会有一种莫大的恐慌,扯得心脏生疼。他的公主,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一定一定会受到许多苦楚的。   心口上有什么东西,硌在手心里。是一支玉簪,质地并不算好,但胜在颜色通透,样式新颖。灯火下,仿佛上了一层温润的黄釉。   慕卿一遍一遍抚摸着这支玉簪,只是抚摸的时候,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好像那是心心念念多年,终于得到的宝物一样。欲、望得到餍足。   “扶欢。”他极轻极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慎重。   扶欢,扶欢,连念着都是嘴角上扬的模样。   慕卿垂下眼,眼睫下方被灯火映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   他慢慢地,吻上了那支玉簪。 第13章 投井   今日,明日,后日,都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地度过。她上元夜出宫这回事好像真的没有被任何人知晓。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的福庆,被调到了御马监。   福庆离去时,极为踌躇满志:“没承想撺掇殿下您出宫还能换来这般好事,早知如此,奴才应早早撺掇才好。”   扶欢被他这副讨巧的模样逗得笑了出来,笑完之后,不免还有些担心。毕竟那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权力大,是非多。   福庆的心态比扶欢好上太多:“我是掌印调过去的,那些踩高捧低的人要使心眼之前也得掂量掂量。”   说得也是,慕卿的面子,在大多数时候都很好使。   福庆离开的时候是欢欢喜喜的,扶欢也替他高兴,她是善心的人,总是希望她的毓秀宫里,人人都能高兴,都能找到自己的好去处。御马监离毓秀宫也不是很远,不过就算是远了,她要是想去,也算不得远。如果平日得空,想念福庆了,骑马顺便听他说话,也是一件趣事。   但是说到骑马,她的马技是应该练练了,昨日她已经听说了,今年开春皇帝确实计划来一场春猎,听闻朝堂之上已经议论过这次春猎,大约就定在四月份。   扶欢想着,她要寻个时日,探探皇兄的口风,是否愿意带她一同前去。   寻个什么时日好呢,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择日不如撞日,要晴晚替她换上那套青花莲纹的襦裙,坐上鸾轿,要往皇帝处去。现在虽已到了春日,但倒春寒起来还是能冻得人厉害,扶欢不敢大意,外罩了雪兔毛的大氅,不让一丝冷风漏进来。   毓秀宫去往皇帝日常批阅奏章的昭正宫,距离虽然不长,但有几分曲折,要路过好几处宫苑。扶欢在鸾轿上细细想着到了皇兄跟前,要如何说话,皇兄才会答应她让她同去春猎时,公主鸾轿前却突然跑过一个慌张的太监。   宫里行走坐卧都有要求,在宫道上,即便再着急也不能跑。   扶欢皱了皱眉,前头自然有人拦住他,叱问他何事慌张。   太监在鸾轿前跪下,刚一答话声音就变了掉。   “婕妤——婕妤娘娘投井了!”   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哭喊着叫出来的,想来人命关头的当头,也顾不上什么宫规礼仪了。   太监的声音尖细,还隐隐带着凄厉的声调,就连扶欢也听到了那句骇人的话语,她扶住轿椅的指尖微微泛白,有细细的青筋在手背上隐现。她的眼前仿佛晃过一片片垂荡下来的白绫,还有织金绣花的鞋,无力地垂在半空。   扶欢定了定神,叫来晴晚。   “仔细问问,到底是何事。”   晴晚过去了,那太监引起的动静暂时平复下去,可宫人一副副平静安稳的面庞下,到底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从得知。就连扶欢自己,一时半会心绪也无从定下来。   不多时,晴晚便过来了。她是宫中常年服侍公主的贴身大宫女,见识比一般的宫人多,此时来回话脸色竟也惨白了许多。   扶欢免她行礼,问道:“到底是何事,婕妤……投井?”投井两个字,仔细听来,扶欢的声音带了颤。   晴晚垂下头,虽然脸色白了些,但声音平稳,咬字清晰。   “那太监是柳婕妤的宫中的洒扫太监,今日一早,他在柳婕妤宫殿洒扫时,发觉井中有衣衫漂浮。原以为是宫中的宫人不慎跌入井中,没想到将人捞上来一看,竟是柳婕妤。”   扶欢静了半晌,将鸾轿的轿帘放下来。公主的声音冷静清晰,泠泠如玉:“现下宫里尚未有中宫,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这种事拿去禀告太后娘娘稍嫌晦气,晴晚你带这太监去回皇兄罢。”   “今日还是先回毓秀宫,现在这时候,还是不要去找皇兄惹他烦心。”   回到毓秀宫后,晴晚当即让人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过来。今日的事太过突然,虽未见到什么可怖场景,但晴晚仍担心会对公主产生什么影响。万一受惊发起热来可不好。   扶欢坐在绣榻上,倒没有晴晚担心的受惊发热,多宝阁上的白玉瓶里,放着一株瘦梅。劲瘦的腰身,向上的枝干上点缀着星点绿意,那梅花的是绿的,比之一般的红梅白梅更为罕见。   她瞧着那罕见的绿梅,不由得想起那位柳婕妤。   这位近来圣眷正盛的柳婕妤与扶欢并无多大交集,可以说,后宫的嫔妃与扶欢都没有多大的交集,除了未来的皇后娘娘,扶欢正经的皇嫂。她只在见皇兄时瞧见过这位柳婕妤两回,依稀想来是个柔媚的女子,柳眉和顺,樱唇妩媚,同皇兄说话时,那双含情目一直脉脉。   这样一位女子,如何会想到投井自尽。皇帝即位不久,后宫中嫔妃寥寥,她现下是最当盛宠的一个,假若添上一点运气,生下位皇子或是公主,这一生倒是能平稳了。   扶欢晃了晃头,不再去看那株绿梅,她将头搁在绘着如意纹的锦枕上,又想到,若是柳婕妤不堪忍受宫廷生活,也是有可能一时想不开,草率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朝就有一位妃嫔,在日复一日压抑的生活中崩溃,吞金而亡。   只是历朝历代对于自尽的嫔妃处理极其严格,大宣也不例外,若真是自尽,轻则家人削官夺爵,父兄子弟数年不得再进仕途,重则族人便会流放偏远之地,一生不得返京。   皇权威严,不得有任何人可以挑衅。   如此严苛的刑罚之下,后宫女子便是再痛苦,再绝望,也无法用白绫毒酒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不是自尽,那柳婕妤的投井会不会是被人所害?   扶欢冷不丁地又想到了条条白绫,还有一双双无力垂下的脚,额上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双手抱膝,在绣榻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即使过去了长久的岁月,那一幕充斥着死亡与悲凉的画面依旧深刻,毫不褪色。   晴晚扣响了门扉,恭声对扶欢道:“殿下,慕掌印过来请安了。”   扶欢从那幕可怖的臆想中清醒过来,她将冰冷的手贴在脸上,使自己冷静了几分,才走下绣榻,将额上的冷汗擦干净后,才对晴晚道:“请掌印进来罢。”   她没有在公主的寝殿中见慕卿,而是另择了一处偏殿。虽然慕卿是从小侍奉她到大的掌事太监,但到现在,以他的地位,也是外臣。   慕卿不是一人来的,还带了一位太医院的太医。   他躬身向扶欢行礼,便是到了现在,成了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慕卿每次见到扶欢,还是一丝不苟地行礼,从不会敷衍。即便他对扶欢只是轻微颔首以示见礼,也不会有人觉得失礼。   慕卿的声音恭谨柔和:“听闻殿下得知了柳婕妤投井的消息,臣恐殿下受惊,自作主张请太医为殿下请脉。”   扶欢道:“厂臣一片好心,我要多谢厂臣记挂我。”   她的精神不太好,不像平日,见到慕卿便想着要同他多说上几句话。但总归,见到他记挂自己仍是开心的。   太医低着头,在扶欢腕上覆了一层白帕,屈指为扶欢看脉。   待太医收手,撤了帕子后,慕卿抬眼,温言细语问太医如何。   但凡宫中看脉,太医院的太医总要先扯出一段佶屈聱牙的医理后,才肯正正经经说情况如何。这次也不例外,扶欢听到半晌,将太医长长的一段话浓缩成几句,殿下身体并无大碍,为防受惊,喝几幅安神药也好。   晴晚领着太医下去开安神方子。扶欢看着太医靛青色的官袍消失在门外,才回过头来看慕卿,他在旁侧,眉目温柔。   他眉眼间的一派温柔澄澈让扶欢渐渐安下心,她看着慕卿,也能说起今日的事。   “柳婕妤的事,皇兄是否知晓了?”   应当是知晓了,她回到毓秀宫这许多个时辰,派去回禀皇帝的人早已回来。   慕卿颔首道:“陛下已经知晓,派臣详查此事。”   扶欢不觉得意外,后宫中的事,皇帝自然不会让大理寺等外臣详查,这桩官司只能落到慕卿头上。她抿了抿唇,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一个受宠的妃子,缘何要自尽?”   她看着慕卿,那一句是不是被人害的在心底辗转良久,终还是未能说出口。   但慕卿如此敏锐的一个人,单看扶欢的表情,就对她心中所猜所想有了几分了解。   “宫中不平事几多,便是此时此刻,也在发生。但殿下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那些不平冤屈之事,永不会再殿下身上发生。”慕卿的声调温和,徐徐道来,仅仅只是看着他,心下仿佛就受了安定。   扶欢弯了弯唇,笑意浅淡:“多谢厂臣劝慰我,只是我也知道,即便贵为公主,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细细数来,往前几朝几代,为边疆安稳而和亲客死他乡的公主,一只手能数过来吗?   扶欢脸上的那点笑意也隐下去了。   她说:“我突然想父皇宾天那会的事了。” 第14章 殉葬   正德帝驾崩的时候,是个春日。本是万物欣欣向荣的日子,宫墙内的桃花都将娇妍的花苞探出了红墙,可撑过了一个苦寒冬天的正德帝却在这时候殁了。   六宫的丧钟鸣起,一重一重地敲着,敲得人脑袋心口全都发闷地堵着,一口气长长,长长地顺不下去。扶欢跪在正德帝的灵前,眼泪流到只是泛出眼眶就生疼。她茫然无措地想着,明明前几日去见父皇,他的脸上还有红润的血色,会将她招到榻前,摸着她的头顶,逗她笑:“朕的小公主何时成了小花猫,瞧这眼睛红的,是擦了胭脂吗?”   她那时还为父皇终于能好起来同她说上几句话高兴,跪坐在父皇的榻前,摇摇头,高兴道:“是因为想父皇想的,父皇好起来了,扶欢也不会再红眼睛了。”   这句话到底成了一个奢望。   正德帝停灵的英华殿,重重白幔下,哭声哀哀。扶欢同后宫的妃嫔们跪在一处,帝王丧仪前哭灵,男女是不在一处的。她低下头,又有泪出来,如果父皇在的话,一定会说,她把整盒的胭脂都用在了眼睛上。   有些妃嫔哭得太厉害,竟直直得晕了过去。兄妹丧父,妻妾丧夫,这一刻的苦楚也是相同的。   到了晚间,扶欢已经足足跪了三个时辰,初春的黄昏,太阳落在山头,英华殿的白幔爬上迟重的金色。再过一会儿,这金色就会下来,换上森冷的夜。素色的孝衣下摆在她眼前落下,在那一层白色后面,海水暗纹上,只有亲王才能绣上的四爪金龙若隐若现。   燕重殷弯下腰,将扶欢扶起来。   “回宫歇一歇罢,晚间我来守灵。”   跪得太久了,即便被人扶着站起来,腿脚还是又酸又麻,若是燕重殷一松手,她只怕下一刻又会跪倒在地上。扶欢叫上一句皇兄,说:“我想再为父皇守会灵。”   燕重殷皱起了眉。父皇膝下仅存的两位皇子中,她同这位二皇兄最为亲近,也许是二人常年都在宫中的缘故。燕重殷往日待她亲切,少有皱眉严肃的时刻。然而此时,他的神情却是严厉的,就连咬字也显得重了些。   “再跪下去,你这双腿便要废了。怎么,如今大了,也不听皇兄的话了。”   扶欢摇摇头,还是看了里头的棺椁一眼,眼睛疼得疲惫,她垂下眼,向燕重殷屈礼道:“扶欢这便回去。”   她没有坐鸾轿,宫里乱匆匆的,都在忙大行皇帝的丧仪。扶欢从西角门出来,再行过西六所,便能到毓秀宫。那里是没有封号的低等嫔妃的住所,料想里头也是忙乱的,可扶欢走过来,这里却安静的可怕。   太阳只留最后一丝光线在天际,靛青色的云深得浓重,只有边缘还泛着被阳光所照的金。   那里是安静或是忙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可就在此时,一声哀哀地哭喊从里头传出来,紧接着,接二连三地哭叫响起,将整个西六所缭绕。   扶欢抬起头,望着这堵红墙里飞起的檐角。她问晴晚:“里头怎么了?”   晴晚也不知晓,无措地摇头。   宫门外头竟没有守着的人,扶欢抬脚走了进去。西六所中,素衣银钗的妃嫔们跪了一地,都在抹着眼泪哭。她们前头站着十几个太监,领头的拿着明黄的绢纸,冷冷一笑道:“各位娘娘怎么都哭起来了,以后长长久久地陪伴先皇可是喜事。娘娘们深明大义,朝廷对各位娘娘的家人自有厚待。”   那太监一通阴阳怪气地安慰,没有减轻半分西六所的哭声,他看起来也无心安慰这些即将为皇帝殉葬的嫔妃,他招招手,后面十几个捧着簇新白绫的太监上前,一例俱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十几个模样高大的太监往前一站,那些悲戚的哭声往回收敛了许多。领头的太监扯出一张笑脸来,手往身后的殿内一伸。   “娘娘们请吧,左右圣旨已经下了,金口玉言,大家互留个体面,不要逼着咱家动粗,可好?”   扶欢惶惶地回头,看向晴晚,那太监的声音不小,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她的声音轻轻的,问晴晚:“她们,都要被赐死,为了陪父皇吗?”   晴晚的脸色更白,连嘴唇都在发抖。   “殿下。”她的声音在发颤,“大约是这样的,这些人,都要殉葬。”   殉葬,是一个多陌生的词汇。扶欢生长至今,都未曾接触过,可是仔细想想,又仿佛觉得也并不陌生。大宣朝自建议伊始,就有妃嫔殉葬的旧例,只是一朝一代下来,妃嫔的人数减少了许多,但既无子嗣,娘家又无势力的,终归逃脱不了殉葬一命。   扶欢怔怔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那些嫔妃中,竟有一个在太监的包围中冲了出来。她却没料到扶欢在门口,撞在了扶欢跟前。   那女子抬起头,只看了扶欢一眼后,忽然就抓住了扶欢的裙摆。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吧,”那原是个秀丽清婉的女子,此时鬓发散乱,泪痕斑斑,憔悴了好几分。   晴晚虽然被之前那一幕吓得不清,但在扶欢被扯住裙摆的时候,即刻反应了过来。她上前一步,收起脸上的苍白不安,呵斥道:“还不松手,您虽然有位份,但强拉着殿下成什么体统?”   扶欢被她扯得弯下腰,一双眼正正好对上她的。她的眼里在此时失去了恐慌与脆弱,秀婉的眼亮得惊人,里头是全然渴望的生机,恍若在跌下悬崖时,狠狠地抓住了可以救命的藤条。   女子手上的力气大得狠,晴晚一时半会竟然扯下不她的手。   她瞧也不瞧晴晚,也不管身后追来的太监,只一心一意地看着扶欢。   “殿下,公主殿下,您救救我。”   反反复复,她只有这一句话。   扶欢张开唇,想要说什么,那女子猛然被人一脚踹在心窝,狼狈地倒在地上。   慕卿收回脚,海青色的织锦袍服上,正中的坐蟒隐在青黑的天色下,瞧着格外凶神恶煞。可他的人又分明不是这种模样,细隽的五官,青山朗峰卧在眉眼,连开口都是清嘉的声音。   “谕旨既然已下,怎么还磨磨蹭蹭处理不干净,竟还让人跑出来,冒犯到殿下跟前。”   慕卿的声调还算柔和,并不疾言厉色,仿佛刚才往人心窝子踹了一脚的人与他并不相干,可追来的太监分明听清了他话里的句句机锋。   方才尚还气势煊赫的太监抖抖索索地跪下:“殿下息怒,是奴才没办好差事,惊扰了殿下,望殿下给奴才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嘴里喊着殿下,话却是朝着慕卿说的。   这位年轻的司礼监秉笔,待到齐王即位,就能脱去秉笔这个名头,成为司礼监掌印。这皇城之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在这个时候触了他的霉头,可不是该死。   早有人用白绫捂住那女人的口鼻,拖了下去,即将殉葬的嫔妃,确实也用不上尊敬了。   “等等。”原先一直沉默的扶欢忽然出声,朝着那两个拖人的太监。他们忙敛手,垂首跪在地上等扶欢吩咐。   那女子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筋疲力尽,可是她的眼里那股灼人的生机还没有泯灭,朝着扶欢看去。   扶欢的裙摆有很深的褶皱,女子扯得很用力,几乎要将她裙上的布料撕扯下来一块。她的脸色很白,几乎与身上的孝服一个颜色,脆弱得仿佛被人一碰就能破碎。但是天家的帝姬,到底是没那么脆弱的,她自有韧性,如同现在,眼角虽然哭得发红,问起话来仍是稳当。   “方才你们所说的谕旨,是父皇定下的,还是五哥哥下旨的?”   那头还没站起来的太监朝着扶欢磕头:“禀殿下,是先皇的旨意。不然虽有旧例,奴才们怎敢大胆动各位娘娘。”   父皇的旨意,便是大过天了,他龙驭宾天,先头的遗旨谁也动不得。   扶欢垂下眼,忽然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冻得她浑身都要哆嗦起来,不光光是为那些嫔妃。   “夜里风大,大行皇帝的丧仪,殿下若是受寒,齐王殿下定要怪罪臣不尽心伺候殿下。”慕卿的声音柔和,稍稍把臂,朝着外头的方向。外头不知何时已然停着一顶鸾轿,静静地候着。   慕卿亲自来扶扶欢,修长洁净的五指,在海青色的琵琶袖下,越发显得如玉积雪一般,是一种明澈的美。扶欢没有见到,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那太监还站在原地,弯腰恭送他们,而除了他,那位刚刚死死抓着她的裙摆企望求得一线生机的人已经不见了。   是被拖下去了,拖到后头的殿里面了。   后头高大幽深的宫殿里,静悄悄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想是出了刚才的事,那些人不敢再不尽心,要将差事办得妥帖漂亮。   扶欢被慕卿扶着坐到鸾轿里,忽而抬起头,看着在轿子外边躬身掀起轿帘的慕卿:“秉笔怎么这时候来了西六所。”   慕卿有一双隽永的眼,眼睫浓重,当它压下时,便会显得深敛,低垂着眼看人时,有一种细致的况味。慕卿的声调温和,在春寒的夜里没有沾上一丝冷气:“齐王殿下遣臣来,看看大行皇帝身后的差事办得如何。”   原来如此,若是她没有过来,慕卿恐怕就是看着那些妃嫔裹上白绫的人。   她闭起眼,也不看慕卿了,只倦怠地道了一句:“不必看着我了,皇兄的差事要紧。”   “今日公主受惊,殿下若是知道臣让公主一人回去,怕是要责怪臣办事不力。”   “我并不是一人。”扶欢道。晴晚,随行的宫人,还有那些抬轿的太监,有那么多人。   慕卿蹙了蹙眉,这让他压下眼底丝丝缕缕的戾气。他依旧用那种柔和的声调,轻言道:“但是他们都没有护住公主。” 第15章 殿下好眠   扶欢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她没有真正见到西六所那些嫔妃身后的模样,可是脑中却自行给她补全了画面,一条条白绫裹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彻夜不能安眠的画面。   第二日扶欢就烧了起来,额头上滚烫的一片,连带着脸上都显得嫣红。她没有声张,只叫晴晚去太医院要了治风寒的草药过来,煎了一碗喝下。父皇还在停灵,她这时候病了不像话。   英华殿还是一样,梵音阵阵,里头白幔染上了点点黄灰色的痕迹,是香灰还是焚纸的残留,已然分辨不清。晴晚忧心她,发着热,再在英华殿里跪上一天,只怕第二日就要倒下。   扶欢自己却觉得没什么,只是额头发热,并不觉得难受。   今日殿里除了站班的宫女太监,还有诵经的和尚,守在灵前的也只有扶欢。燕重殷守了一夜,已去偏殿休息,本来应该还有三皇兄,只是父皇在时圈禁了他,去了之后,轮到燕重殷即将即位,也没有放这位皇兄出来。   甚至连灵前祭拜也不肯让他来上一趟。   宫女捧来了一卷金刚经,扶欢接过,垂眸诵读。她的父皇在箦床上,用白绸裹着,扶欢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箦床上臃肿地隆起。待大敛过后,就要进到帝陵里,从此是真正的阴阳两隔。   手上的经卷湿润了一块,扶欢拿帕子抹了抹眼,再次低声颂念起来。只是在一卷颂完之后,有了一点空当,想起了昨日的那些妃嫔。她们不比皇帝,孤身在宫里,便是殉葬后也是没有人能在她们的灵前诵经。   按理说她本来不该同情,甚至那些嫔妃殉葬,她应该感到高兴。为父皇殉葬,陪葬帝陵,是终身的荣耀,她也不必担心父皇在地下孤独,有那么多人伺候父皇,便是到了地下,也是舒适的。   父皇尊贵了一生,死后的尊荣不能没有。   可是扶欢却缺失了那块情绪,甚至觉得难过。   人死灯灭,何必为了一人要结束那么多条人命,即便那人是她的父皇。可是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不孝到了极点。   扶欢闭了闭眼,将一卷经书翻过。   或许,她会那么的不平,那么的难受,是想到了自己。   虽说是公主,但是她同那些嫔妃实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身上的荣辱都系于帝王家。今日受胁迫的是他们,那么明日受胁迫的会不会是自己?   梵音在耳边流水般淌过,日头渐渐偏低,连英华殿内飘散的白纸都沾染上昏黄的色泽。扶欢摸了摸额头,还是有点热,但与早起时相差不多,想是这病症不会坏下去,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守灵极耗力气,国丧期间不能食荤腥,膳食都素淡的很,若是身子不康健的人,这么一场结结实实地守下来,只怕身子会出大状况。但是这宫中谁会叫这些主子倒下来,规矩死板,人却不能死板。   晴晚一方帕子里包着糕点,都是御膳房精心做出来的小食,她悄悄递到扶欢眼下,小声道:“殿下用点吧,日头才偏下,还有好长一段时候。”   扶欢摇了摇头,道:“收起来吧,我没有胃口。”   她属实没有胃口,这一日跪下来,虽然累点,但也不是不能撑住。况且这一遭,是为人子女的最后一点孝心了。   扶欢不动,晴晚没有办法,只能把那一帕子糕点收起来。   诵经的时候,时间流淌得不知不觉,扶欢再翻过一卷,英华殿里已经燃起了蜡烛。白色的蜡烛,个个都有小臂那么粗细,一气地点亮了,照得整座殿堂如白昼一般,一时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也许只有越来越重的寒气才能让人感知到时间吧。   英华殿的诵经声不绝,殿里的和尚哪敢怠慢,一日一日诵经下来,盼佑大行皇帝前路平坦。有一片素白的衣角在她身侧行过,扶欢以为是她的五皇兄,可那人对她躬身行礼,用一把清嘉的嗓子唤她殿下。   慕卿的声音不重,但在这绵绵的梵音中,却能让她听得清晰。   “时辰到了,臣来送殿下去歇息。”   扶欢看了看这英华殿,往日那么空旷的宫殿,进来了那许多的宫人,还有诵经的和尚,倒也觉得有几分拥挤了。   她点点头,慕卿亲自扶着扶欢起来。跪久了,不能猛地一下站起来,那样会头晕目眩,反倒会一头栽倒下去。慕卿轻声让她慢点,扶欢也是缓缓地起来,可是即便这样了,起来是眼前几乎是一片全然的黑,仿佛在下一刻,她就要晕厥过去。   慕卿见到她脸色不对,身子还轻微地晃了两下,他原先托着扶欢的手臂力道实了几分。几层锦绣下,那一截手臂却是伶仃的细弱。他的眼睫压下来,里头沉敛了一片浓黑。   “殿下?”扶欢听到慕卿的声音,那声音如果不加上感情,是单寒的质地,此刻却染上了几分忧心。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垂眼道:“走吧。”   此时的宫灯也是素色的,白得透明,没有一点花纹在,前头的小太监拿着这宫灯,明明的亮光映照在这夜色下。慕卿扶着她,静默无声地走在这甬道里。他靛青色的琵琶袖在素服下,仿佛将这素色的衣袖也衬得颜色更深重了点,可是他的手,却还是一样的色泽,甚至比身上的素服更白。   扶欢想,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过慕卿,他这样扶着自己走路,竟也感觉到了陌生。   确实是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好几年前,齐王就要了慕卿过去,她的毓秀宫就再也不是慕卿做掌事太监了,后来慕卿入了司礼监,她和慕卿才偶有见面,但仔细数来,也不过寥寥几次,一只手就能数得尽了。   这般想法在脑中盘桓了一会,就散去了。   英华殿离扶欢的毓秀宫不远,只是几步路的功夫,扶欢就见到毓秀宫的门楣。她收回手,颔首叫了慕卿的名字。   “慕卿。”这个两个字唇舌念出来,是微笑的模样,扶欢没有察觉,只是颔首,道多谢。   她身后带着宫人,进去了毓秀宫。慕卿在原地,深深地,深深地垂下头。   “殿下好眠。”他道。   后一日守灵前,毓秀宫先是到了一位太医,是常为扶欢请平安脉的周太医。   “慕秉笔担心殿下玉体违和,请臣为殿下请脉。”   扶欢抬手道:“我无事,父皇大殓后再请太医诊脉也可。”   只是昨夜又是一场噩梦,扶欢看起来着实疲惫,不过守灵了这么多天,谁又能是一副安好的样子。公主不愿看脉,周太医无法,只能应是。   去往英华殿的路上,扶欢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好像是没有昨日那么热了。   比之先皇丧仪更重要的,便是下一任皇帝的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正德帝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让齐王继位,因而大殓过后,棺椁移往帝陵,皇帝的登基大典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那是春日正盛的时候,红墙上的桃花枝早缀满了沉甸甸的花,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美艳。   扶欢在毓秀宫中,她将人全都打发干净,独留自己在长廊上,看红墙绿瓦,还有这盛盛的桃花。   在浓绿树荫下,还有一架秋千,是大行皇帝在扶欢幼时为她搭建的,那个时候,扶欢的母妃还在。   廊庑下,她将双膝并起,把头埋在膝盖中。   父皇也走了,现在,她是不是真正算得上孤家寡人了。   毓秀宫在此时显得静谧,宫人不在她跟前,只有风动叶拂的簌簌声,还有——扶欢抬起眼,见到慕卿站在她面前。   大行皇帝的孝期还在,便是新帝登基,宫中人身上的那身孝服也脱不去。慕卿是个很奇怪的人,旁的太监,哪怕再有权势,终年侍奉人的那种卑躬屈膝感始终如影随形。但是慕卿没有,即便他低头弯腰为她拾起散落的裙摆,也有松竹般的韧性。   扶欢就这样坐着,看了一眼慕卿后又垂下眼,道:“我吩咐过不许打搅。”   慕卿颔首,向扶欢行礼:“臣莽撞而来,望殿下恕罪。”   扶欢没有出声,她依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长廊下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在那么大的毓秀宫里,她其实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扶欢这样静默,没有叫慕卿起来,慕卿竟也就这么跪着,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句。   这宫殿又恢复了刚刚的寂静。   宫墙上那盛盛的桃花仿佛终于承受不住枝头的重量,春光一样妩媚的花瓣借着风落下,扶欢转过头,有一片花瓣顺着她的发落下,飘飘摇摇地,落在了慕卿的身侧。   扶欢扶着廊下的栏柱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慕卿面前,向他伸出手。   “方才是我心情不好,让秉笔跪了这么长时间。”   慕卿微微直起身,只是眼还垂着。   “臣本就是殿下的奴才。”他的姿态,无比恭谨和顺。   扶欢收回了手,恍惚中,她好像看到慕卿抬起了眼,只是再仔细看去,他还是那样恭谨地跪着。她让他起身,问道:“是皇兄让你过来吗?”   慕卿道:“陛下得了两支上好的长白参,一只送去了慈宁宫,另一支让臣带来给殿下。”   让慕卿特地送来,想来这参也是不可多得的。扶欢颔首:“替我转告皇兄,多谢关心。皇兄近日事多,也要当心身子,如今大业家国,全系于他一人身上。”   “前朝能臣武将良多,可为陛下分忧。倒是殿下——”慕卿稍稍撩起眼皮,目光克制地看了扶欢一眼,“殿下的脸色不是很好。”   扶欢碰了碰脸:“许是没休息好。”   到了这一句,她应该是停下的,但是不知为何,她却多加了一句:“这些时日一直在做噩梦。”   慕卿是大行皇帝特地指派给她的,论侍奉她最久的,慕卿比晴晚的时日还要长。即便这几年不常见,可对于他,扶欢仍是信任的。   “殿下做了什么噩梦。”慕卿轻轻的,声调柔和地问道。   “……我梦到西六所。”扶欢说,“我总是梦到那天。” 第16章 让公主开心,是臣在这宫……   慕卿清致的眉蹙起来,他又一次向扶欢跪下:“是臣手下的人办事不力,魇着了殿下。”   他复而抬起头,一字一句皆是温柔若絮道:“臣请太医来,为殿下开些安神的药。殿下天潢贵胄,邪祟不敢近身。”最后一句,他温柔笑道,“殿下不必忧心。”   慕卿的声音是真好听,清冽似水,便是压低了轻轻说话,也像是金玉轻敲的质地。   扶欢偏过头,轻轻笑了一下。   “我不是害怕邪祟,我是怕……”她的声音低下来,低到被风一吹就没入尘埃了,“我是怕自己也会像他们那样。”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却没想到慕卿仰起头,日光如此好,每一寸眉眼与五官都被照得分明,他问:“殿下为何这样想?”   扶欢抿紧了唇,不再说了,只是让慕卿起来。   慕卿的身份已然不同,她今日却让他跪了好几次,这么想来她做的是不妥的。无忧无虑的帝姬,今日也要开始细细思量起自己的言行举止,待人方式。   她面前年轻的秉笔,长眉鸦黑,眼尾稍稍弯起,是丹凤眼特有的狭长,他生得这样一幅好样貌,被深深地注视时,会恍然地觉得那眼里缱绻全都为你。   可扶欢并未看见,在慕卿起身后,她便一直垂着眼,想着如何让慕卿离开。   她将自己的情绪泄露太多,在慕卿面前,产生了一种难言的羞赧。   但这位年轻的秉笔语调仍是温柔的,他和缓地,一递一声同扶欢道:“臣是大行皇帝指派给殿下,服侍殿下的。大行皇帝曾对臣道,公主是臣的主子,臣要守着公主,不能叫公主露出一丝一毫的忧怖。”   “让公主开心,是臣在这宫中所存在的意义。”   扶欢听他的话,字字句句,剥心肺腑一般。她想,慕卿说的应该不假,因为父皇当初指派慕卿过来,就是为了要讨她欢心。   那柔软和煦的话语又曼声在扶欢耳边落下。   “殿下在怕什么,能跟臣说一说吗,臣想为殿下分忧。”   这是是温柔的诱哄,哄她将全盘心事都吐出。   “我……”扶欢泄气般地低下头,“我怕一个人。”   “母妃走了,如今父皇也走了。”第一句说说出之后,剩下的也就不再是那么难以启齿,“那日我见到为父皇殉葬的嫔妃,总是会不由得想到自己,有一日,我会不会也被逼着走上一条我完全不愿意走的路。”   她悲哀地道:“因为没人能护着我了。”   院中寂寂,连风声也无,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一不小心就能略过去。   “臣能护住您。”慕卿说。   “请殿下宽恕臣的不敬,但是臣想护住您。”   扶欢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的回答,这些天心中的忧怖与哀伤仿佛找到一个落脚点,不会再如此无处堆放了。她不知道慕卿说的是真是假,却还是感谢他能安慰她。   她看慕卿,如此晴好的阳光下,他的眼神也如日光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   扶欢心中一涩,她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湿润逼下去。   她说:“多谢。”   这一句也轻,像落花飘地。   只是她不知晓,后来在她回到毓秀宫后,还站在原地的慕卿抬起手,掌心一片落红,是那片顺着扶欢发丝飘落的桃花瓣。他将那片花瓣放入唇中,仔细地、缓慢地咀嚼。   “我会护住你的。”   慕卿笑起来,唇色殷红,有些病态。   “我会永远护住你的。”   ***   柳婕妤投井一事,只在那日毓秀宫的一行人当面撞见时起过一点波澜,可之后,宫中再没有提过这个人,仿佛井中死去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不起眼的一只鸟雀。在宫中唯一与这事有关联的,大概就是紫禁城中的护卫,全部换了一番。她日常去请安的慈宁宫外,披甲执坚的护卫都是陌生的面孔。   太后抱着雪团,这猫不负太后给它的这个名字,毛色一片雪白,若不是一双漂亮的如同天空一样的眼睛,倒真像是雪白的毡毯一般,围在太后手上。太后錾花护甲套放在雪团的背上,轻抚着雪团。座下寥寥几位妃嫔,不停地说话逗趣,想讨太后欢心。可太后却偏过头,看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只偶尔搭上几句话的扶欢。   “这几日天气越发好了,我瞧着你宫中那几树桃花开得着实不错。”   扶欢弯起唇笑了笑,而后细细地说道:“母后若是喜欢,我叫他们折几枝好的来。”她的话语停顿在这里,又和缓地转向别处,“不光是儿臣宫里的,我见御花园中的各色花卉也灼灼艳艳,开得极好。”   太后笑道:“是了,今年暖和得快,这花就赶着一朵朵开出来。”   扶欢起身,带着小女儿期盼的笑依偎在太后身边:“母后之前说要帮儿臣办一场赏花宴,不知现在可曾作数?”   仿佛生怕太后不答应,扶欢急急地又加了一句:“当日也是在慈宁宫,众位娘娘都听见了,母后可不许抵赖。”   太后笑得眼角都起了细细的纹路,显得分外慈和,她拍了拍扶欢的手,浅金色的錾花护甲在扶欢手上划过,留下浅浅的一道红痕。   “瞧柔德,还是小孩儿心性。母后答应过你的,哪一次未曾应允。你爱花,这次赏花宴,母后定帮你办好,京中的世家贵女,都为你作陪,开不开心。”   扶欢状若害羞地低下头,小声地,却带了雀跃心情道:“如何不开心,扶欢多谢母后。”   这赏花宴虽说是打着扶欢的名头,但是一丝一毫也不用扶欢操心,自有太后一手承办。毕竟,这赏花宴真正的主角并不是扶欢,是那些太后精心挑选过来的世家贵女,扶欢只需写几张帖子,派人送往这些贵女的府邸就可。   轻薄的桃花笺上,乌木墨划下,留下点点墨痕。这墨质地清润,来配这桃花笺,却是正好,不会过于厚重,湿透纸背。   扶欢写完全部的请帖后,又一一翻看了一遍。   “是不是写漏了一人。”她问晴晚。   晴晚比对着册子,又确认了一遍,继而摇头:“殿下写得没错,册子上的贵女就是这些。”   扶欢:“只是我仿佛记得,太后曾口头请了梁将军的妹妹梁丹朱也来赏花。”   晴晚笑起来:“是了,梁小姐很得太后看中,太后派了身边伺候的嬷嬷,亲去将军府给梁小姐递的帖子。”   扶欢慢慢地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   赏花宴的头一日,扶欢被皇帝叫去。穿正龙团花服的皇帝在书房内,看见扶欢进来,没有多加寒暄,直接就让随侍的太监捧过一个托盘来。托盘上珠光宝气,金玉首饰、点翠华胜,都是女儿家所爱之物,端的是琳琅满目。   皇帝道:“听母后说你明日要办赏花宴,曲水流觞、赏花作赋,朕选了几件内务府的东西,添给皇妹做彩头。”   扶欢笑盈盈地叫晴晚将被这一盘珠玉首饰端下去,歪着头看向皇帝:“皇兄是特意给我,还是要给我未来的皇嫂。”   皇帝装模作样地瞪了她一眼,笑骂:“胆子越发大了,现如今也会调侃你皇兄。”阿昏   扶欢却是疑惑:“如何叫做调侃,皇兄难道觉得是我说错了吗?”   皇帝指着扶欢,又是笑又是摇头,只能无奈地对身旁的慕卿道:“你看看这妮子,朕说一句她顶一句,明明是好心,被硬生生歪曲成别有用心。”   慕卿也笑,浅淡的,从白净清隽的脸上浮起,似一朵春日棠梨。扶欢装作才被皇帝的话吸引,随着他往慕卿那边看去,朱红色的掌印袍服,衬得整个人艳艳灼灼,但他却又是是极清俊如兰竹冰雪的气质,那种灼艳转而就被压下去几分。   扶欢看着他,心跳在响,一声一声,除了她没人知晓。   慕卿缓声道:“殿下得陛下宠爱,自是无忧无虑,率直可爱。”   皇帝听闻,便转过脸,对着扶欢道:“听到没有?”   扶欢晃头:“慕卿是皇兄的近臣,自然是处处为皇兄说话,怎会顾念我呢?”   她故意再往慕卿靠近一点,披帛下的手揪住了,笑意盈满一双弯月眼。她说:“慕卿,是不是如此。”   她眼中的年轻掌印似是无措地垂下眼,不敢看她一般,只是拱手:“殿下此话严重,臣亦是殿下宫中掌事,如何会不顾念殿下。”   便是这样的场面话,也让扶欢心跳得更快一分。好似偷偷欢喜一个人就是如此,便是他平常地同你说话,也会被解读出不一样的情思。   扶欢转过头,嘀咕一句。   “你只会和皇兄一样唬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应当是没有的,之前她和慕卿相处时,并没有露出破绽,那么现在也应当不会有。   皇帝抬高声音道:“路寿,再从内务府选几件公主喜爱的首饰,记住,是单独为公主挑选。”   扶欢笑脸更盛,朝着皇帝也像臣子们一般行拱手礼。   “多谢皇兄,扶欢只道皇兄即使有了皇嫂,也是疼爱扶欢的。”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皇帝身后的慕卿,虽然还是微微垂眼,但是唇角有浅浅的,温柔的笑纹。   恍惚觉得,他也在温柔地看着她。 第17章 步摇   扶欢拿着这些赏赐走出皇帝的书房时,笑意就未从眼角落下过。晴晚见到自家公主如此高兴,心中揣摩了几分扶欢高兴的缘由,然后笑着开口:“可见陛下真是呵护疼爱殿下,内务府新造的首饰,送来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殿下。”   扶欢轻声道:“皇兄待我,是很好的。”   或许因为她是公主。   扶欢尽量让自己不想到那位至今仍被囚禁的五皇兄,撇开所有的一切,燕重殷真的待她如同亲妹。   书房内,皇帝褪去和扶欢说笑时的笑容,整个人变得低沉躁郁了一些。   “宫内的侍卫,统统都清查过了?”   慕卿回道:“已经清查了一遍,现在宫城内外的侍卫,都在东厂管辖之内。”   他抬起眼,说道:“东厂是陛下的亲卫,荣衰与否全掌握在陛下手中。现下宫中的护卫,陛下尽可放心。”   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自然知道东厂与司礼监全是皇家一手提拔起来与朝臣相抗衡的。家养的奴才,若没有皇帝的授权,是决不会爬到如此高的地步。他对慕卿,是全然的信任。可即便如此,皇帝眉眼间的郁色没有消下去几分。他在长桌前慢慢地踱步,金龙缎靴下,每一步都显得沉重。   “朕竟没有想到,燕重桦竟然已经伸到朕的后宫,第一个死的人是柳婕妤,那么第二个,第三个是谁?”他霍然转过头,盯着慕卿,“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朕了?!”   慕卿显然已经多次经历了皇帝这般躁怒的时刻,他缓下声音安抚:“柳婕妤是安王殿下早年向先帝进献的秀女,若不得陛下宠爱,这一小小秀女如何能在宫中翻起风浪。如今安王被囚禁在府,长久困顿,心志衰迷,怕是病了也未可知。以后决不会再叨扰陛下了。”   起头的那些话语,皇帝听着脸上有些挂不住。柳婕妤确确实实是先帝亡故前被选入宫中的秀女,只是那时先帝身体已经不大好了,这些被选秀入宫的秀女没有机会侍奉先帝。而皇帝在一个冬日见到了摘梅的柳婕妤,便日日夜夜记挂在了心上。   登基之后,他用尽手段,才把那柳婕妤纳入后宫。   柳婕妤的入宫,虽没通过慕卿的手,但他掌管司礼监,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这番被说出来,皇帝气色不是很好,可是听到后面的话语,他的眉间郁色一点一点消失了。   皇帝瞬间就明白了慕卿的意思,不得不说,慕卿这一席话戳中他内心最深刻的欲、望与杀意。这些心底最深处的东西,之前还蒙着一层朦胧的遮羞布,现在被慕卿近乎直白的点出来,皇帝的眼睫在颤抖,他眼神发亮地盯着慕卿,像一只闻到血腥味野兽。   “那么长时间的囚禁,他一定会病的。”   皇帝兴奋起来,他走过去,抓着慕卿的手:“慕卿,此事交由你去办,务必不留一点痕迹。”   紧接着,他又道:“慕卿,你是朕最信重的爱卿,朕信你不会让朕失望。”   怕是连皇帝自己也不知晓,他看着慕卿时,眼中的信赖有多重。身为帝王,太过依赖一个人可不是好事。   但是慕卿不会提醒皇帝,他恭顺地跪下,一字一句对皇帝说:“慕卿定不负陛下的信赖。”   赏花宴就定在五日后,御花园被重新装饰了起来,纱幔柔软,檐铃叮咚,处处花香撩人。虽然赏花宴的一应事物都交由太后,但扶欢并不能真正的一事都不过问,毕竟这次赏花宴打着的名头还是长公主。   扶欢才将膳食敲定下来,天空便已经挂上稀薄的晚霞,霞色软漫轻红,将本已染上暮色的云又重新换了一种颜色。她将晴晚唤来,捧上昨日皇帝赏赐给她的首饰。   内务府新造的首饰自然是极好的,点翠的华胜翠色清透,像含着一汪水,凤含珠的步摇珍珠颗颗饱满,更难得的是都是一般大小,扶欢挑来拣去,选出了三样首饰。   晴晚看着那支凤含珠的步摇,是那些首饰中最为华贵出彩的,她小心地问道:“殿下这支步摇,也要拿出去?”   步摇下清润的珍珠微微抖动,扶欢含笑道:“皇兄这支步摇,本就不是给我的。”她摆手,正想叫晴晚将剩下的都拿回去,却不留神看到托盘中的另一支步摇。   不像那支凤含珠华贵璀璨,金玉堆砌,这支步摇做成金鱼的模样,尾翼用拉得极细极薄的金箔贴成,间或缀以点点米粒大小的彩玉,鱼头比起尾翼要小得多,但是眼睛用两颗珍珠替代,很是圆润可爱。   扶欢拿起这支步摇,那尾翼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了颤,这条金鱼像是在对她点头致意一般,瞧着格外生动。她弯起眼眸,将这支步摇拿给晴晚看。   “我觉得这支金鱼步摇,比方才的凤含珠有趣多了,你说是也不是。”   晴晚看着,也被这支摇头晃脑的金鱼步摇吸引了注意:“虽然不甚华贵,但看着确实比凤含珠出彩了许多。内务府的人,果真心灵手巧。”   扶欢取下发簪,将那支步摇簪入云鬓中,金鱼还在点头,尾翼轻颤,像蝴蝶振翅,若有日光,想是能有流光溢彩的明亮。   帝姬的开心来的如此简单,一支奇巧的步摇就能使她高兴。   人一旦开心起来,做什么事就都有了干劲。扶欢想起方才吩咐的膳食,有几道是御膳房不常做的,只有她这儿的小厨房常做。她便带了那厨子,去到御膳房,赏花宴那日的饮食糕点,也要务必精美可口才行。   晚霞还挂在天空,大半个天空都被染红了一样,从浅至深的延伸,有一种诡异的瑰丽美感。御膳房离扶欢的毓秀宫有一段距离,这时正是各宫用膳的时候,御膳房已经将各宫的菜色放到食盒中,交由各宫的宫人,虽说要预备着各位主子临时的换膳,但也算不上繁忙。   扶欢来到御膳房时,正听到里面的太监在训人。御膳房的太监长得高高大大,脸上的肉堆得恰如其分,看起来慈眉善目弥勒佛一般的模样,训起在他面前低着头的小侍者时却一点也不留情,将太监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全数发挥了出来。   “往常还道今年新来的崽子们乖了些,不惹事,没想到是咱家看走了眼。”   那太监在青衣小侍者身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刚入宫时咱家跟你说的规矩,全部都忘到了脑后是吧,没事,咱家这就帮你想起来。”   他抖开袍子,一脚踩在小侍者单薄的肩上,一面说,一面脚下用力地碾压。   “在宫中,谨言慎行,循规蹈矩这八个字给我时时刻刻刻在你脑门上,不该出头的时候莫要出头。你们都胆子大,想要在主子面前现眼,指望着一朝飞上枝头,成为主子身前的红人。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资格。”   他一脚将那小侍者踹到地上,皮笑肉不笑地哼笑了两声:“你觉得王昭容会因你送了一次膳食而对你青眼有加,还是会嫌弃你粗手笨脚蠢笨可恨,连规矩不懂也敢往她身前凑,继而一怒之下把你赶出宫去。”   小侍者被这太监一脚踹到地上,他年纪尚还小,身子也单薄,被那太监狠狠一脚踹在地上,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爬起来。虽然如此,他还流着泪,不住向那太监求饶。   “孙公公,是奴才一时鬼迷心窍,忘了宫中规矩,求孙公公饶了奴才这一遭,奴才日后做牛做马,来孝敬您。”   那名叫孙公公的太监眼睛一撇,冷笑:“咱家还能活到你来孝敬的一天,御膳房没被主子迁怒已经是万幸。”   “你以为宫中的太监个个都是慕掌印,能从这御膳房中爬起,做到掌印的位置?”   御膳房本就是菜蔬瓜果,烧火木柴堆积的地方,烟雾缭缭,人多事杂,又碰到当值太监教训小侍者,更显杂乱。晴晚一来就皱起眉头,唯恐御膳房这地让扶欢不喜。   她对扶欢道:“殿下,略略说两句就好了,有周大厨亲手教导,不会出岔子的。这儿这么乱,受惊了可不好了。”   扶欢蹙眉看着倒在地上无法起身的青衣侍者,不知为何,这场景看来有些眼熟,但脑海中好像并没有这么一块记忆。   在御膳房内当值的其他太监终于见到门外的扶欢,虽说他们不常见到宫内的主子,但宫人通通都有一双分辨服饰品级的眼,当即就跪了下来,问长公主安好。便连那个起不来的小侍者也挣扎着跪在地上。   扶欢知晓宫中管教下人的手段会严苛一点,若是不严苛,出去遇到脾性不好的主子,一个眼神动作惹到了主子,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可是那个小侍者,看起来年纪略小了点,身形也单薄瘦弱得仿佛一推就倒。   她想,会不会再打骂一顿,这个小侍者就有可能捱不过去。   御膳房领头的太监,就是方才那个打骂青衣小侍者的高高大大太监,在向扶欢行完礼后,端起一张喜气团圆的脸,笑呵呵地朝扶欢问道:“长公主殿下屈尊来御膳房,这令奴才们真是感到荣幸,您有什么指示,只消吩咐一声,奴才立刻给您送来。您亲自来,真是,真是……”   他带着笑,脸上是真切的一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的笑容。   扶欢轻言道:“赏花宴上用到的膳食,有些是御膳房不常做的,以防万一,我带了周大厨过来,他最擅做精致漂亮的膳食。有他在御膳房看顾一二,我便能放心了。”   那当值的太监响亮地应了一声诺。   “您吩咐的,奴才一定办到,请殿下放心。”   这两句说完,仿佛也没有什么需要额外嘱咐的。扶欢看着还跪了一地的宫人,那个小侍者也跪伏在地上,身体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像是一只孱弱的蝴蝶。   扶欢的声音又软了点,她对当头的太监道:“这位小侍者我见他现在连跪也跪不了了,公公既已惩处过他,我看就到此为止,可好?” 第18章 过往   御膳房贵人亲临的时候是少之又少,大多都是各宫主子心腹的宫女太监来御膳房传膳。扶欢来御膳房也不过多长时间,那领头的太监站起来,敲敲自己的膝盖,果然这些年安逸惯了,跪这么些时候也觉得膝盖酸疼。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还跪在地上,无法起来的小侍者。这时他的眼里有一种古怪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起来吧。”他示意两旁的宫人扶起侍者,“既是殿下吩咐,你这顿责罚自然可以豁免。”   那侍者沙哑着嗓子道谢,然后重重地对面前的太监磕了两个头。   而太监摸着自己的下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方才还道人人不是如慕掌印那般,能从这御膳房爬上去,今天便出了一个与慕掌印当年境遇如此相似的人。一样的被责罚,一样的被公主豁免。   世上之事,又有谁能说得准。   早在立春时分,毓秀宫前殿的廊庑上就已经挂上了檐铃,瞧着是沉重铜铁做的小东西,随风拂动却能敲出轻灵的声响,与它的外貌格格不入。扶欢喜欢这风随铃动的声响,比缠绵丝竹更讨她喜欢,因而每到了春日,毓秀宫的廊庑下都会装上这些小东西。   春风和景,配上这自然造就的声响,才觉得一年初始是生机勃勃的。   但现在太阳完全落了下去,沉蒙的夜色覆盖了天际,扶欢站在廊庑下,感觉外面飘进了一点雨丝,凉凉地打在她手上。毓秀宫这时是灯火通明的,殿里宫人的影子映在窗上的桃花纸上,无言中透出一点热闹的意味来。   又一点雨丝飘过来,这次不是在手上,而是点在鼻尖,只是凝眸仔细往外面看去,却是灯火交杂折夜色,看不出一点雨丝的痕迹。这时候扶欢本应该想到若是下起了雨,会不会波及到后几日的赏花宴,只是她的心思终究没在这上面。   她甚至没能感受到风雨将来,只是想着另外的事。   身后的宫人随着扶欢驻足在廊庑下,扶欢没有回头,就只是看着铜铁小铃与殿内的灯火,轻声问:“你知道,慕卿在毓秀宫之前的事吗?”   她没有说姓名,也没有向着某个人问,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但是扶欢身后的人并不能当做没有听见。宫人四下看了一眼,还是晴晚微微上前一步,回道:“奴婢是进到毓秀宫之后才慕掌印相识的,慕掌印之前的事,奴婢也不知晓。”   扶欢垂下眼,声音却变得轻松起来。   “是了,你们认识慕卿的时间与我几乎一致,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她提起裙角,拾级走上了殿里。方才的那一句问话,好似是扶欢忽如其来想起的一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在。   昨日御膳房教训小侍者的那位宋太监,没想到仅隔了一日又见到了扶欢。这位紫禁城中唯一的公主殿下,是远在云端上的贵人,何其有幸让他被传召至毓秀宫。   只是这天气着实不算好,雨水淅淅沥沥,将宫城内的金瓦红墙都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连颜色看着都黯淡了不少。   宋太监小心地踩着毓秀宫内的地砖,唯恐一个不慎将身上带的水汽浸到地砖上去。那日跟在公主身边的秀丽宫女挽起珠帘,对他道:“殿下在里头。”   宋太监点头应是,太监中少有的高大身材此刻仿佛都缩在一起,显得无比拘谨。他跟着晴晚进来,扶欢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的珠串,抬起头来。宋太监感到一道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身上,不重,大约带着好奇的打量。可他不敢像扶欢一样随意打量,他跪下来,道殿下千岁。   扶欢笑了笑,道:“千岁我受不起,宫中大约也只有太后和未来的皇嫂受得起。”   宋太监这时候太监的滑头劲上来了,扶欢没有让他起来,他也没起来,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扫一眼座上的人。估摸着扶欢的心情不错,且这位公主心性良善,宫人中向来就有这位主子的善名,他就小心赔笑道:“殿下是圣上的手足,金尊玉贵,道一声千岁未尝不可。”   扶欢摇头,还是道:“我受不起,以后不要这么叫我。”   宋太监立刻麻溜地磕头谢罪:“奴才多嘴,奴才多嘴,望殿下恕罪。”那惶恐的模样仿佛扶欢下一秒就要派人把他拖出去受杖责。   扶欢看了一眼晴晚,晴晚立刻明了,走下来对那还在磕头的宋太监说:“殿下还未说什么,你就开始磕起头来,还不快起来,叫人以为殿下真责罚你似的。”   宋太监忙道谢,口中称道殿下仁厚,宽待下人。   扶欢其实不愿意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在宫中生活的时间长,最善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你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只是没有办法,扶欢想来想去,可能慕卿过去往事的知情人,她所知道的,就只有宋太监一人。   她问了两句两句明日赏花宴所要的膳食御膳房可都准备好了,是否能按照她的要求一一做出来。   宋太监在这两回见面中将扶欢的性情大约摸清了一半,这位殿下不是很喜欢下面的人夸夸其谈,便连稍微出格一些的夸赞也不愿意听到,所以这次他便收敛了自己的滑头,一字一句切实地应答,不敢再夸大。   扶欢找宋太监过来问明日的膳食安排,这虽然不是她主要的目的,但这赏花宴到底还是近日宫中的大事,也不能如此马虎过去,因此也在细细询问,不求出彩,但求不要出错。   这一番询问下来,着实费了宋太监全部的心神,若不是此时还在毓秀宫,他还真想拿起袖子擦擦脸,长舒一口气。这位殿下样样细致周到,若是他没有亲眼盯着御膳房忙过这一遭,定然要在这位殿下跟前落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扶欢抿了一口茶水,说了这许多话,口已经干了。她让晴晚也给宋太监送了一盏茶,事实上,问完这些话,她应该放宋太监回去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问。   扶欢放下茶盏,转而问起那天见到的小侍者。   “我知晓宫中的规矩,犯了错就要惩处,只是见他那么小一个孩子,受了罚还颤颤巍巍地给我行礼,觉得有些可怜。”   宋太监忙答:“宫中的小子都皮厚耐摔,要不也不能服侍主子,殿下怜惜他,是他有福气,这两日用了药歇着呢,再过几天,又能上值了。”   扶欢点点头:“那就好。”而后她状似不在意地提起:“那日依稀听到你在御膳房说起,厂臣之前是在御膳房当差?”   宋太监觑了眼扶欢,心下打了几个转后小心地回道:“掌印大人入宫时,奴才有幸,和掌印大人共事过几年。”   扶欢看着手中清透的茶水一会,放下杯盏,眼尾带了一点轻跃的笑意:“厂臣以前是什么模样,我只见过他来毓秀宫时的模样,只比我长了一些年岁,稳重地却像个大人。”   宋太监笑了笑,一张团团的脸的笑起来更显得慈眉善目,喜气可人。   “掌印大人自小就沉稳,那会儿我们这些人,就掌印大人最得管事器重。”   宋太监说了许多,扶欢听着,那些事多是流于表面,将其中的人换一个名字也使得。看来虽然曾在一起当差,但她觉得这问宋太监与慕卿,也不过是个点头之交。   她让宫中的太监送宋太监出去,赏了足重的银饼子,说若是第二日差事稳当,还有赏赐。   宋太监走后,扶欢重新坐到了窗前,将绣盘里的珍珠一颗一颗往线上串,外头的雨声隔着窗也能听见。她串了一会就没有耐心,干脆将窗户推开,殿外还有一道长廊,雨水顺着瓦片的往下淌,一串一串的,织成了一片细细密密的珠帘。   珠帘外面,还有一片浓翠,在雨水下,这翠色减轻了一些,却更清透了。倒是一道风景。   原先本觉得能从那太监的嘴里听到一些慕卿的往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欢喜。不过她看了一会儿雨,心中的那些郁闷也像被雨冲刷了一样。终归是源于自己的好奇,知道了是锦上添花,不知道也没什么。   这么一想,心情又好上许多,扶欢又继续串起珠子。雨声在耳边,细密柔和,只是明天莫要下雨了,最好是一个艳阳的天,否则在缠绵春雨中,赏花宴只能搬到室内,虽说这是一场皇帝的相看宴,到底也是宫中难得的一次大事。若移到了室内,该失去多少乐趣。   雨还没有停,整座紫禁城都是被水汽笼罩的,雾蒙蒙的一片。这时候人在里面,连身影都分不清明了。   慕卿看着从毓秀宫里出来的人,太监深蓝色的袍子,在雨幕里掩映得更深了一层,他虽是弓着腰出去的,也能瞧出来身形比旁的太监要高大一些。   跟在慕卿身边的随堂太监在他身旁替他撑伞,伞骨上的雨水顺着天上的一道滚落,溅在地上。慕卿见到那人的背影在雨幕中渐渐远去,问道:“公主今日见了什么人?”   常年跟在慕卿身边的随堂太监是个灵活的,慕卿一问,想了不过一会,就立即答了上来:“是御膳房的管事,姓宋的太监。” 第19章 膳食   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第二日晨起时,扶欢推开窗,看到太阳挂在宫檐上,廊庑下的檐铃在阳光下仿佛都褪去了那层铜色,有金光在上面细细雕琢。   见到阳光,一日的心情就好上几分。   扶欢挑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襦裙,梳妆的宫女插、上一支翠羽的簪子。扶欢看着西洋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上次从皇兄那里拿回的首饰,便问道:“那支金鱼步摇在吗?我想戴那支。”   宫女应了一声是,从妆奁中拣出那支步摇,斜斜地插在扶欢的发上。   扶欢晃了晃头,金鱼也跟着左右晃头。她笑起来:“就它了。”   今日不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但有这场赏花宴的缘故,扶欢一早还是先去了太后的慈宁宫。慈宁宫中今日没有多少嫔妃在,只有一位常常在太后身边侍奉的丽妃在。   扶欢与丽妃相互见过礼后才坐下,一起等着太后出来。   这位丽妃娘娘虽封号为丽,容貌却并不娇丽,她颜色寡淡,五官至多算得上端正。她是皇帝潜邸里就跟着的老人,入宫后也属她的位份最高,只是丽妃的宠爱仿佛也到此了,平日里她见太后的次数比皇帝要多上许多。   太后今日的心情挺好,约莫是见着天公作美,将恼人的雨全收了回去,给赏花宴腾出一个清好的天气来。她也没有留扶欢多久,略坐坐就让扶欢走了。   “今日你是主角,在我这留久了只怕要埋怨我。”   扶欢笑得眼里仿佛盛了一汪蜜,很甜。   “儿臣怎么会埋怨母后,今天的这场热闹还是母后帮儿臣想的,儿臣这几日是天天夜夜感谢母后。”   她一边说话,发上的步摇一边细细地颤抖,步摇上的金鱼看起来十分灵活。太后也被那金鱼吸引住了目光,笑着招扶欢过来。   “这支步摇瞧着倒是别致。”   扶欢抚了抚头上的步摇,笑道:“是皇兄挑来送给儿臣的,还有许多新造的,一并给儿臣了,说是当做今日赏花宴的彩头。”   太后脸上的笑纹更深了:“好,皇帝这样很好,手足情深。”   扶欢从慈宁宫出去时,外头的地还没干透,斑斑驳驳的。有宫人回禀,梁大将军家的小姐已经入宫了,一同入宫的还有礼部尚书的千金,太傅的掌珠。   扶欢的毓秀宫从没有如此热闹过,各个高门贵女齐聚一堂,真算得上是明珠熠熠。但是要招待那么多闺秀真不是一件易事,她期盼着人快些到齐,一起到御花园就好了。   若她所料不错,她们这赏花宴过半,太后必会亲自过来,这样,她身上的担子就会轻松许多。   赴公主的赏花宴,没有一个敢让公主等候,,所以还未到扶欢在帖子上说的时间,那些她下帖邀请的贵女们一个个便都到了毓秀宫。扶欢留她们吃了一盏茶,便领头一起去到御花园。   御花园早就都布置好了,纱幔轻柔,百花争艳,因下过一场雨,这些花叶更显得娇柔。既然是赏花,就没有拘着各位贵女在一处的道理,扶欢发了话,那些贵女们朝扶欢行礼过后,便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御花园很大,即使来了不少贵女,看过去也不显得拥挤。   梁丹朱并没有和那些贵女一起,她进了皇宫几次,与扶欢也算是熟识,便在扶欢身边,一道说着话。   春日时分,正是一年中最鲜妍的季节,今日入宫的贵女都换上了轻薄鲜艳的春衫,十分应景。梁丹朱也不例外,不过比起其他的贵女,她着实是素净了一些,就一身荔枝色的春衫,腕上玉镯通透,看起来十分的温婉大方。   扶欢和她说起才过去的上元节。   “那日有出宫的宫人同说起,真是灯市如昼,热闹繁华,上京人人都提着灯笼,还有钟元班的戏楼,很是热闹。”   梁丹朱静静地看着扶欢,这位殿下说得很高兴,仿佛是她亲眼出去看到了一样。   她说:“我只在西境时过过上元节,今年在上京时,兄长不允许我出去。”   扶欢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悲戚来,这次若不是她大着胆子出宫,也见不到如此繁华热闹的场面。可能这一辈子,私自出宫的机会也就这一次了。   “再过一些时候,便是龙抬头,那时我猜京城也肯定热闹。”扶欢说。   梁丹朱弯眉笑了笑:“是呀,那时也肯定热闹。”   扶欢看她虽然笑着,笑容也是很淡的,忽然就想到了。大约这次赏花宴之后,太后的懿旨就该下下来了,而梁丹朱,即便不是她的皇嫂,宫中也定会有个位份,难怪在西境时她还是能出入自由,一入上京,便是上元节也不能出去。   扶欢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她也是困在宫中,长久不能出去。   梁丹朱偏过头,亭子外头的芍药灼艳,她带了一点微微可惜的语调道:“可惜今日是赏花游宴,否则便像厚着脸皮向殿下再讨要一回校场跑马。”   扶欢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愿和你同去,你马骑得厉害,同你在一起骑马没什么成就感。”   这头过了晌午,虽然用过午膳,但午后时间长,容易饿,御膳房这头已经排了人一一送上膳食小餐,都是些精致可口的糕点甜酿。扶欢算着这些膳食差不多该来了,就对梁丹朱道:“等会膳食来了你尝尝芙蓉甜酿,这是我特意带了小厨房的周师傅盯着御膳房的人做的,你尝尝看。”   御花园里不单有扶欢这一处亭子,四下大大小小的,有好几个,最偏的是临近畅园湖,在湖心中央有一处。   贵女们瞧花瞧累了都爱往亭子里休憩,因此御膳房的糕点甜酿得分往各处。   何颂端着托盘,跟在御膳房打头的太监身后,一步一步往御花园走去。今日的天气很好,没有凛冽的风,日光也暖和。从御膳房到御花园,这一路走来并不算累。何颂一面走着,一面悄悄抬头看过去。   花香柳翠,满园锦色,御花园就在眼前了。他们这群人在来前就有了分派,往哪处送膳食,人人都有数。何颂记得,他来前,御膳房管事的宋太监特地把他叫过来,看了他两眼,笑着说他是有福气的,而后指派他去为公主送膳食。   何颂知晓,宋太监嘴里所说的福气是什么,那日公主为他说话免了他的责罚,是他最大的福气,这意味着他在公主心里留下了印象。他想,他要将这个印象再加深一下,最好能让公主能记住他的名字,记住他的模样。   深宫中的太监,每一个都想往上爬。   说不准,他真能成为第二个慕卿。   何颂弯了弯唇,更小心地护着自己的托盘。   虽然已经放晴许久了,可地面还是没有被阳光完全晒透,有些见不到光的地方,依旧湿漉漉的。到了御花园,御膳房的宫人就四下往各处去了,何颂知晓扶欢所在的亭苑,那里的芍药开得很好。   他抬起眼,已经能看到那片灼艳的红,就像是烧在眼里一样。何颂往前去,只是不知是未干透的地面打滑,还是御花园的花匠忘了除去青苔,何颂只觉得脚底不听自己使唤,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啪嗒,一声脆响,何颂手上的托盘摔在他面前。他顾不上手掌膝盖钻心的疼,慌忙爬起来去看自己托着的膳食,托盘上罩着的盖顶也被摔开了,里面的糕点并甜酿全都撒了,沾染上尘土。   何颂的脸色惨白,他跪坐在地上,徒劳地去捡散落在地的糕点。虽说这时候赶回御膳房,还能再要一份全新的,宫中宴饮,御膳房怎么样都不会缺备好的膳食,但是一顿责罚一定逃不了。   更重要的是,何颂死死地咬着牙,脸上的青筋都泛起了,更重要的是,他这次,不会再出现在殿下面前了。   簌簌的衣料拂过声还有脚步声在何颂耳里响起,他往回看,眼中那烧得正艳的芍药褪去了色彩,他的眼中的景色换成了人。那是比芍药还要红的服饰,琵琶袖上蜿蜒着金线,到胸前,是每个太监做梦都想穿上的四爪坐蟒。   何颂回过神,忙跪在路旁,缩着身子,以额头触底跪伏。   早有人看到他这幅状况,有一个袍角绣海纹的太监拿靴子踢了踢地上散落的点心,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何颂不用回答,那太监单看看也能明白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能不回答,何颂是宫中太监最末一等的侍者,而站在他眼前问话的人,品级比他高了许多。   小侍者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说出前因后果,他的手上腿上还有血迹,瞧着十分狼狈。   这一番问话过后,那太监也没说什么。何颂不敢抬头,就盯着地上斑驳的日影,盯久了,眼前仿佛出现五彩的影子,他眨了眨眼,期望赶走那片眩晕。   那位太监正恭谨地向慕卿回话,慕掌印说了什么,何颂听不清楚,他们边走边说,声音也不重,他努力地听,也只能模糊地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来。   不过很快,那位太监又回来了。   何颂小心地抬眼看他,叫了一声公公。   那太监眼皮向下,垂着眼看他,嘴边的笑说不清是什么意味,何颂过了很久才明白,大约是怜悯吧,或许还带着嘲弄。   “起来吧,送膳食的活不用你做了。”   何颂不敢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奴才不明白公公的意思,什么……叫不用奴才做了?”   那太监也没恼,他耐着性子再同何颂说了一遍:“意思是,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伺候不了主子,还是到宫外自谋生路的好。” 第20章 热茶   到宫外自谋生路,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被赶出宫去。   那太监话语才落下,何颂身后不知何时就出现两个高大的太监,一左一右地把何颂从地上提起来。青衣的小侍者连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被太监提着走了。再过不久,这紫禁城中就再没有叫何颂的宫人了。   寻常太监若不是犯了严重的错,一般是不会被撵出宫的。因太监进宫,是连命根子都被割舍掉了,到了宫外,几乎是没有活路。   所以被赶出宫,已是极严重的惩罚了。   那太监拍了拍手,快步赶过去复命了。   人生来在世,到底还要讲究一个眉眼伶俐,不要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太监匆匆到慕卿面前复了命,穿朱红袍服的掌印只是摆摆手,示意知道了。毕竟对于他来说,处置一个小侍者只是一件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就像他听完那个小侍者为何失魂落魄地跪在一边的缘由时,也只是微皱了下眉,说一句如此毛躁,收拾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权力之所以令人爱不释手,大概原因也在此。   扶欢将芙蓉甜酿推到梁丹朱面前,让她尝尝。她却回过头,看向送来膳食的人,慕卿站在亭下,身后正是盛开的芍药,那颜色太热烈,几乎要与他身上同色的衣饰一起燃烧起来一样。而慕卿是其中,最艳的一簇。   扶欢也随之回过头,见到慕卿,于是向他点头,道:“怎么让厂臣亲自为我们送膳食过来?”   慕卿笑道:“臣替陛下送彩头过来,正巧遇到送膳食的太监,便一并都为殿下送来。”   他的声音也温软和煦,恰如今日这春光。   梁丹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宣朝手握批红的权臣,与内阁分庭抗礼,在民间,还有戏言,称他为九千岁。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生得又委实不像太监的俊秀。   若他换上绫罗锦缎,于上京城打马游过,只怕会当成哪家陌上风流的贵公子。   她不由地多看了慕卿几眼,带上打量的神色。   那个被她打量的人敛着手,只微微抬眼朝着扶欢的方向,他的一言一行合乎最刻板的宫规,并不带上手握大权的骄矜,仿佛他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太监一般。   扶欢弯起眉眼,带出欢欣的笑,她回头对梁丹朱道:“单看花不行令实在太无趣,皇兄既然送了彩头过来,我若不用上,岂不是白白辜负皇兄的好意。”   梁丹朱顺势将视线回落到手上的甜酿上,闻言也随之笑了笑,说:“听凭殿下吩咐。”   扶欢打发人请贵女们回来后,朝慕卿颔首道谢:“多谢厂臣的彩头与膳食。”她脸上欢欣的笑意没有褪去,面对着慕卿时,依然盈盈,春风拂面,不过如此了。   “这是为臣的本分。”他略略抬起手,身后的太监便走了出来。扶欢之前没见到,直到那太监出来才看见他抱着一瓶的桃花,盛在玉色滑润的长颈瓶中,枝上的花不繁不疏,是正正好的模样。   “御花园中景色虽好,却缺了桃花,难免有些遗憾。”   扶欢的眼亮了亮,她站起来,看着那株盛在颈瓶中的桃花。慕卿已经接过颈瓶,亲手拿着,柔软的花瓣若有似无地贴在朱色的衣裳上,竟然显得相得益彰。   其实扶欢更喜爱花木自由地生长,但是慕卿特意为她摘了一株,这份心意令人动心。   “厂臣有心了。”扶欢左右看看,指了一处,是身侧的几上,“摆在这可好?”   慕卿走上亭台,弯腰将这瓶桃花放在扶欢的身侧的几上。扶欢侧着身子,见慕卿光洁的指搭在瓶颈上,好似那一株桃花下生了一段玉竹,洁净得过分。慕卿收回手,半垂的眼睑轻轻往上挑了一些,掩映着艳色的桃花。他见到扶欢发上的步摇,金鱼宽大轻薄的尾翼仿佛有细碎的光在闪耀。慕卿的神色更温柔了,他看着扶欢道:“如今满园春色,都在殿下眼里了。”   扶欢的眼神从那株桃花上,落到慕卿身上。忽然笑了,灿烂的,柔软的,是满园春色也比不上的。   “多谢你。”   她想,慕卿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慕卿走后,梁丹朱将碗盏放下,发髻上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她轻言问道:“方才那位,是东厂的督主慕卿慕大人吗?”   扶欢应了一声:“是慕卿。”   梁丹朱的脸上的神色有好奇,她的声音更轻了,同扶欢说话时好似两个寻常的小女孩躲在一起说悄悄话。   “听闻督主是个严苛的人,今日见面,倒觉得外面的传闻都是虚的。督主看起来就像个寻常人一般,很温和。”   扶欢笑了一下,也随梁丹朱一样,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我们都是寻常人,都生了一双眼,一张嘴,慕卿自然也不例外。”   梁丹朱摇摇头:“殿下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扶欢托着腮,视线仿佛被梁丹朱发髻上的珍珠吸引了过去。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外头传闻他有三头六臂,凶神恶煞,是个活阎王,但我没见过那种模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在宫里的主子面前,慕卿再有能耐,大概也要弯下腰。梁丹朱这样想着,心里默默有了成算。   贵女们本就走得不远,小太监一传唤,不多时便都到齐了。扶欢笑着道:“今日单单只是赏花不行令也了无意趣,可巧皇兄又给我赏了彩头过来,若不行令,可辜负了皇兄的美意。”   扶欢的话说出来,没有哪位贵女说不,况且她们入宫,为的就是得到皇帝和太后的青眼。自然越有机会出风头越好。   行令不在这个亭台,换了个更大的华苑堂,华苑堂建在御花园的南面,将朝南的那一排的竹门打开,便能一眼看到御花园的景致。   扶欢起身时,不忘叮嘱晴晚,将那瓶桃花带上。   行令行的是最简单的击鼓传花,晴晚便担了击鼓的人,为求公平,还蒙上眼。但是若要存心要指定的人行令,即便是蒙上眼,宫里也有许多法子叫那枝花传到想要传到的人手中。   第一圈却是转到扶欢手中,出的题也简单,是以春为题的诗词。几乎是不用思考,扶欢便吟出一首。接下去的几轮,那枝被用来做击鼓传花的芍药轮流转到几位贵女手中,或许是顾忌着大家的面子,出的题都不甚难,那几位贵女都能答上来。   若是一直这样,那行令便行得无趣至极。扶欢渐渐走了神,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各位贵女的穿戴来,这么一打量,她便将视线放在了坐在最外侧,临近竹门的一位贵女。   并不是因她的衣裳首饰有多出彩,无他,那姑娘的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只是简单的一身绿绸衣,眉眼的描摹也是淡淡的,发上只有一支银簪并两朵绢花,只是这样清净的打扮更是应了那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扶欢本来觉得梁丹朱已经是顶好的颜色,只是见了这一位,才觉得更上一层楼。   这样想着,那枝芍药不偏不倚,正好落到那位绿绸衣的贵女手上。她清淡的眉眼抬起来,手中拿着那枝芍药,当真美人如花。   按理说,生得如此出众的人,若是曾进过宫,扶欢应当是有印象的。但是她很确定,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贵女。   宫人在旁侧,轻轻在她耳边道:“这位是户部员外郎的千金,姓宋。”宫人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听闻和兴宁侯有了婚约。”   员外郎,从五品的官职,怪道扶欢从未见过她。   但是既然有了婚约,赏花宴的人选中怎么又有她。扶欢觉得不解。   扶欢在思量中时,席间已经出好了题,这次出的题却是有了难度,宋小姐想了有一会儿了,还是未能想出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笑,却比她手中的芍药还要鲜妍。   宋小姐站起来,朝扶欢福身:“臣女才疏学浅,于诗词一道不甚相熟,不过臣女会琴,奏一曲抵一首诗词,不知是否可行?”   在座的贵女俱是面面相觑,世家贵女从未有当众抚琴一说,毕竟是养在深闺中的小姐,不是抛头露面的琴女歌姬。扶欢也是怔了怔,但是这行令,总得有输有赢,之后若有输的,也会有罚,况且只是为贵女弹一曲,想来是闺阁之中的行事,算不上出格。   这样想着,扶欢便点头应允。   宫人摆上瑶琴,宋小姐戴上指套,朝扶欢福身后便坐在瑶琴身后。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她会琴,而且弹得确实好,可见于琴这一道,她下过一番苦功夫。   琴声悠悠,隔着青竹帘的花叶摇曳,便是连呼吸也是美妙的。直到打帘声起,才将似乎沉浸其中的众人惊醒。扶欢站起来,迎到外面。   “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将她扶起来,同时抬手让那些跪了一地的贵女们起来,笑容慈和:“不必拘束,我只是逛到御花园想起你们的赏花宴,也来凑个热闹。若你们因我而拘束了,玩得不开心,那我的罪过可大了。”   众人皆说不敢。   太后在上首坐下了,她招来扶欢,让扶欢挨坐在她的身侧。太后和蔼地问道:“方才来的时候,听见一段琴音美妙,是哪家小姐奏的?”   宋小姐走出列,在太后面前跪下,姿态端庄,挑不出一丝错误。   “臣女宋清韵,拜见太后。”   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她含笑着道:“听这声口,多清亮。”她接着说:“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宋清韵微微抬起头,眼还是垂着的,看起来羞涩万分。   太后仔细看着:“长得也标志。”   华苑堂的宫女正端上茶盏,要为太后蹲下奉茶。太后和蔼地问宋清韵:“姑娘可会奉茶?”   “会的。”宋清韵答道,她小心地看了太后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后依旧笑容和蔼,好似在鼓励她一般。   宋清韵站起来,接过宫女的茶盏。   扶欢离得近,她清晰地看到宋清韵的指尖抖了抖,就连她的神情也平静不了,眉间蹙了起来。   宋清韵端着茶盏,指尖不住地在抖。太后没有说话,就一直带着这样和蔼的笑静静地看着。宋清韵在太后身前跪下,举手似乎想要将茶盏奉上,但她仿佛终于坚持不住,指尖松了。   那盏热茶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第21章 秘密   这一声不可谓不重,便连在座的贵女,都有人小小惊呼起来。   扶欢伸手去摸了摸襦裙被溅湿的那一块,襦裙原是雨过天晴的料子,现下已经变成深青的色泽。而襦裙的下的腿脚,扶欢皱了皱眉,光是用手轻轻触碰,便疼得难受。   宋清韵那一盏茶泼得范围不大,太后身上没有被溅到,是因为扶欢本就挨坐在太后跟前,那些茶水全往她的腿上溅了。   宋清韵此刻脸色都发白了,原先素净的一张脸,现在更是没了血色,但愈是这样,愈发显得她我见犹怜。宋清韵身子颤了颤,而后跪倒在太后身前,额头抵在地上,叩首谢罪:“臣女无状,请太后责罚。”   这一刻华苑堂是真真正正地安静下来,那么多的人,连衣料摩挲的声音也听不见。太后偏过头,心疼地看着扶欢:“是烫到脚了吗,给我瞧瞧。”   扶欢的手下意识地还放在腿上,被茶水溅到一瞬的疼痛过后,之后蔓延上的便是发着烫的疼,像被火烤一样。   “有点。”她站起来,对太后行礼,“容儿臣换身衣裳。”   太后松了手,点点头道:“是我糊涂了,换身衣裳,再叫太医来看看,别留下什么疤才好。”   扶欢被晴晚扶着去了后殿,宋清韵还跪在那里,四周是摔碎的青釉茶盏碎片,还有未曾干涸的水迹。太后没有叫她起,也没有同她说话,她就只能一直跪着。那一身绿绸的素衣,不胜羸弱。   空气里都是紧绷的味道,仿佛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呼吸,那点子空气就会成霜刀严刃,会刺破皮肉,鲜血淋漓。   太后垂下眼皮,唇角是一道平直的线,她褪去了笑,那些和蔼的模样便全都消了颜色,仿佛本来就是一层假面。   “这孩子。”太后终于开了口,将这紧绷的空气撕开了一条口子,放出气,就能柔化下来了,“只是摔了个茶盏,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伤到了扶欢,那孩子娇气的很,怕疼。”   宋清韵跪在地上,年轻的女孩子,碰到这种情况,怕是要吓死了,只是她没有掉眼泪,难得还能一句句清晰地回话。   “臣女举止不稳,愿受太后和长公主的责罚。”   -   太医来得很快,扶欢的两腿都有被烫到,她的肤色本就白,如今烫伤的痕迹在上面,一片红印子,扎眼的很。好在也只是看着可怖,用冷水冲刷过,再用上太医院调配的化伤膏和玉肌胶,便没有什么大碍。   待腿上的化伤膏渐渐不觉得黏腻时,扶欢将襦裙放下,一道山水屏风外,太医细细说着医嘱:“一日三次,上了化伤膏之后隔一炷香在上玉肌胶,殿下不必忧心,用不上半月,腿上的伤便能痊愈了,不会留疤。”   化伤膏清凉,已经用上有一会儿了,那阵清凉还在,刚好能压下腿上火烧似的疼。晴晚走出内堂,谢过太医。扶欢在原处坐着,并不着急回到华苑堂,她受了烫伤,便是之后不再回去,只消打发人同太后说一声就可以。   晴晚送太医回来后,见扶欢歪在榻上,精神恹恹的模样。她上前,缓声道:“殿下若是累了,在这便小睡片刻,奴婢去华苑堂回禀太后。”   后殿清幽,除了看守宫苑的太监,就只有扶欢带来的宫人,正适合休息,况且她现在也着实不愿回到华苑堂。再回去做什么,做太后的棋子继续让她随意指挥处置吗?   扶欢点点头,让晴晚去了。宫人服侍她脱去外衫她躺在床榻上,窗格子上被绡纱糊上,软薄的纱也让日光切割成一格一格的景致,待到床帘放下,便都什么也看不到了。   今日的事太明显不过,不知这位宋小姐如何招致太后厌恶,以致于让太后借着奉茶来教训,这一泼热茶不仅泼了,还泼到扶欢身上。想来这场赏花宴过后,不端庄稳重的名声便会传了出去,还会再安上一个冲撞公主的罪名。   而扶欢这次,明晃晃地被当枪使了。   她不能当场锣对锣鼓对鼓地和太后发脾气,因为这看起来就是场意外,即便不是意外,太后当场泼了她一杯热茶,她也不能生气。因为太后是长辈,长辈赐,不敢辞。   扶欢拉起锦被,她只能在这里生闷气。   有时候想想真觉得束缚,一筐一筐的礼仪教条背在身上,连任性都不能有。   这样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扶欢闭着眼,睡意未曾光顾,四周静静的,模糊了时间流淌。   她觉得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起来问时辰时,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扶欢坐在床榻上,虽然方才没有睡着,但是躺了一段时间,再起来时还是觉得头脑有一时的昏沉。她按着额头,宫女端上清茶漱口。   扶欢将水含在口中,虽然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不再回去,可现在起身,那念头就渐渐地被压下去了。她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孤勇的气概,让宫女重新为她挽了发髻之后,还是带着没有好全的腿回华苑堂。   晴晚有些不赞同:“奴婢已回禀了太后,殿下伤了腿脚,理应休息,那些贵女再尊贵,也贵不到要殿下时时招待。”   扶欢倦怠地笑了笑,道:“便是再尊贵的人,也没有邀人做客途中撇下客人不知所踪的道理,况且劳烦太后招待,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晴晚扶着扶欢,也无法再说些什么,世人皆苦,即使是长公主,也有数不清的无奈。   扶欢腿脚有伤,也不逞能,叫了长公主规格的翠盖抬辇,只是到了御花园又得放下,这里的路并不开阔,抬辇进去定会折了花草。扶欢不忍心,就在御花园下辇了。   日光未曾消减,春光依然明媚。晴晚扶着扶欢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太监宫女都远远地跟在后头,扶欢并没有让他们上前。她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她,那么多双眼睛在她身上,好似方方面面都将她看透了。所以除非必要,那些侍奉的宫人除了贴身伺候的,大多不会一块地围在公主身边。   御花园的景致并没有因为那些不令人开心的事就变得坏了,依然花容烂漫,她先前同梁丹朱一起看的芍药,趁着微风,摇曳生姿。一派灼灼似乎将要烧起来的花海,在上头却飘下来一片月白色的锦帕。   扶欢站住了脚,刚刚因为芍药的缘故,眼里都是艳红,现在停下了,仔细看过去,那处亭苑里有两个人影。微微侧过脸的那个穿着绿绸衣,虽然素净着一张脸,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然天成的美。   如此好的样貌,见之难忘。   晴晚也认出来了,喃喃地道:“那不是,宋小姐吗?”   扶欢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骇然地止住了。宋清韵是背对着她们,只微微侧过了身,露出半张脸。而和她相对的那个人,在宋清韵转过身时,露出了面目,着明黄常服,其上绣着五蝠捧寿模样。   他垂着眼,脉脉温柔地同宋清韵说话,一递一声,瞧不出是坐在万人之上龙椅上的人。   那是她的皇兄,大宣的皇帝。   扶欢拉着晴晚,惶惶地后退,可再退一步时,踩上了人。她回过头,一双手托上了臂膀,以免她脚下不稳摔倒。那手是温暖的,隔着春衫的厚度,一点一点侵进肌理。   “殿下当心。”慕卿轻声道,没有放开手。   晴晚慢了一步,公主被掌印扶住了,她只能蹲下身行礼,却也不敢大声。   慕卿只是往身侧看了一眼,就有锦衣卫过来,将晴晚带走。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不仅是宫外大臣的噩梦,对宫人来说也是威名赫赫。扶欢惊慌地看着被带走的晴晚,正要出言,却被慕卿按了按手背。   只是轻轻地一碰,相触的肌肤也才几个指尖,扶欢却觉得自己手背被灼烧了一般。   慕卿垂下手,宽大的琵琶袖下,似乎能掩盖那只形容玉骨白瓷一般的手。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   “殿下不必忧心。”慕卿的嗓音是轻柔的,音量比平时更轻一点,像是怕惊到什么一般,“只是告诫她一些事情罢了。”   扶欢想到身后的燕重殷,顿时了然。   她回过头,皇帝还在同宋清韵说话,执着她的手,如同捧着一对稀世珍宝。两情浓时,字里行间,眉目流转都能被窥出端倪。扶欢就看了一眼,就猜出他们绝不是第一天见面。   可是宋清韵明明是已有婚约的人。况且在上元节前,在校场,她发觉皇兄对梁丹朱似乎别有心思。扶欢知道,她的这位皇兄从来都有风流的毛病,当王爷时还多有遮掩,如今到了最高的位置,也无需再多加遮掩了。   许是因为派慕卿守着,平日敏锐的帝王也放下警惕,大胆地同已有婚约的姑娘谈起风花雪月。   只是,那股荒谬感挥之不去。   “这合礼吗?”她转过头,看着慕卿,眼里的不可置信堆出来,“皇兄是帝王呀。”   慕卿的眼光从亭苑里那对相依偎的人擦过去,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语气却是无奈的:“因为是帝王,才可为所欲为。”   扶欢听出了他的意思,这种事,皇帝若要一意孤行,从没有人可以劝住他。   她慢慢攥紧了衣袖,垂眼沉思时却忽然被慕卿拉倒身后。她的腿脚不稳,踉跄着扑倒在慕卿后背。   她从未离慕卿如此近过。   扶欢闻到了一丝沉水香。 第22章 殿下喜欢臣这个模样,那……   慕卿的手攥紧了她的手腕,他以往就连扶她也是虚扶,并不会真真切切地触碰到她。太监与宫女到底不同,与宫中嫔妃贵主接触时规矩更是繁多。   被慕卿骤然一拉,扶欢没有多大的惊慌,她安安静静地缩在慕卿身后,没有出声。   那片芍药花灼灼烈烈,扶欢这次换了水红的襦裙,正好掩映在其中。   如此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慕卿终于慢慢放开了手。   “臣送殿下出去。”   沉水香的味道离扶欢远了,心底里浮上一层怅然若失的感觉。扶欢点点头,将披帛往里掖了掖。这片很安静,同晴晚来的时候尚未知晓,这次出去才发觉,无关人等早被打发了个干净,之前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也不知被谁拦住了。   离皇帝远了,扶欢放慢了脚步,对慕卿道:“方才,皇兄是发现我了吗”   慕卿摇头:“皇上并未察觉。”   “其实他发现也没关系。”扶欢用手指绕着臂弯上的披帛,一圈一圈缠绵,“做坏事的人不是我,面对面碰见也只是皇兄尴尬。”   “他做这种事,就应当有被人发现的觉悟。”   扶欢的语气听着气愤,可仔细品味,难过的感情占大多数。抛却其他种种,他还是扶欢的兄长,正因如此,她便更难过了。   即便再明媚的日光下,她的脸也笼着轻愁,她应该是最无忧愁的帝姬,享受春光与鲜花就好,此时却真切地担忧着她的兄长,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远去的亭苑里。   可是那人,配吗?   慕卿眼瞳的颜色,仿佛更深沉了一点,他温声道:“或许过了今日,陛下便再也不怕了。而今日殿下同陛下撞上,只怕不好。”   扶欢愣了愣,半晌之后才牵出一个笑来:“我的兄长,真是肆意。”   快到华苑堂了,晴晚就在那边等着,如慕卿所说,应当只是被锦衣卫告诫几句,过后就放了出来。扶欢停下脚步,对慕卿颔首:“厂臣送到这吧,皇兄那边离了厂臣不行。”   慕卿也站住了,扶欢在他面前,水红的襦裙,衬得皮肤更白净,眉目婉转,瑰姿昳丽,发髻上的一支金鱼步摇,在尾翼为她取了日光来描绘。慕卿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抽回,道:“那臣便回去了。”   可他在回身走之前,唇边却忽然绽出一朵笑来,温软的似湖心水。   “殿下今日戴的这支步摇,臣觉得有些眼熟。”   扶欢下意识地抚上发髻上的金鱼,冰凉的金箔,在日光下照久了,竟也带上了点温暖的温度。   “皇兄给我的,是内务府新造的首饰。厂臣眼熟,莫非皇兄送的首饰是厂臣亲自挑选的。”   扶欢越想越有这种可能,皇帝在同他人幽会时会让慕卿看守周围,那么这次特意送首饰的彩头过来,这首饰或许也是慕卿挑选的。但是换另一个方向想,堂堂掌印,还做这种为女眷挑选首饰的活计,未免也太埋汰慕卿了。   “是陛下跟前的路总管去挑选的。”   其余的是路总管挑选,只那一支,是他特意选出来送到扶欢手里。现在她戴上了,那无法言说的欲、望好似也得到了一点餍足。   慕卿的话落,扶欢也想果然如此,真叫慕卿去挑选,皇兄也太不能够了。   扶欢应道:“他的眼光挺好,这支金鱼步摇我很欢喜,厂臣瞧着好看吗?”   慕卿的笑未歇,很温和:“很好看。”他有一双流丽的丹凤眼,若不是冷厉的模样,眼波流转间很有钟妩媚缠绵的味道。缱绻多情。   他就用这般模样,对扶欢说很好看。   扶欢怔了怔,而后莞尔:“厂臣这样也很好看。”   说完后,她提起裙摆,走进华苑堂。   慕卿站在原地,看扶欢背影走进华苑堂,水红艳艳的襦裙消失在阴影中。他抬手,缓慢抚上脸。这只手刚刚还碰到了她。   慕卿仔细缓慢地嗅了嗅,仿佛那上面还留有香韵,他眼里有种病态执拗的痴迷,将那只手覆在脸上很久很久。   他喃喃道:“殿下喜欢臣这个模样,那么臣就一直会是这个模样。”   扶欢进来,太后面上倒是有点讶异。   “腿伤了怎么还过来,不好好歇着。”   扶欢不喜欢太后,甚至非常不想和她见面,但是见了面还是濡慕的模样,宫中人都戴着一层面具,人人都是这样,很累。她道:“只是被热水烫到了,涂了药就好了,怎能一直劳烦母后帮我招待。”   太后招她过来,看着她的腿,关切地问道:“真没事,莫不是唬我。”   扶欢笑着:“真不是。”   “没大碍就好。”太后道,“宋家的女儿也着实不端庄,手上毛躁了些,我让她抄书静静。”   照太后的说法,宋清韵此时应在抄书,而不是和皇帝在一起。   当初扶欢还不懂太后为何故意作弄宋清韵,想来她或许也听到了一点风声。   场面上的话一来一回,说久了也疲惫,太后也不耐多说,仅仅一个烫伤,她仔细过问过一回就好了。   扶欢坐下后,太后又招来两个女孩,一个是梁丹朱,另一个是徐太傅之女,样貌温柔。   两位贵女袅袅婷婷地站在太后面前,像两朵娇妍的花。太后看着很欢喜的模样:“我看你们两个孩子很好,出身名门又端庄大气,难得词赋也精通。我在这这宫里也寂寞,除了皇帝,就只有柔德这一个孩子在我膝下。”   她笑着看向两位贵女:“你们两个孩子可愿留在宫里住一阵,陪陪我这老太太。”太后的眼神在扶欢身上打了一圈,笑意更深,“柔德常年在宫中,也没个同龄的玩伴,你们进来她也高兴。”   太后出声留人,自是没有人违抗。梁丹朱和徐太傅之女一同下跪,口中道愿意。   扶欢想,她的皇嫂就是在这两人中了。太后本就出身高门望族,她为皇帝挑选的皇后也必定从世族中出。   只是第二日,情况就有了变化。徐太傅之女听说夜里发了病,是喘症,晚上发作起来,几乎去了半条命,待今日稍好了一些,便被送出宫去了。   扶欢听说时,正在用早膳,小厨房做的枣泥粥,不会过分甜腻,是恰到好处的清甜。晴晚边为她布菜边说:“听说是一早就送出去了,甚至没上慈宁宫给太后拜别。”   宫中再大也是那一圈的地方,那一圈的人,宫中发生的事,若不是刻意隐瞒,大多都会被传出来。   扶欢讶异地挑起眉:“这还病着,就这么出去了?”   晴晚说:“奴婢也觉得奇怪,接人进宫来住,第二日就送了出去,虽说是犯了病,可到底——”晴晚说到这里就住口了,天家的事,没有他们这群宫人置喙的余地。若是嘴上时时没了把门,说不准下一刻就人头落地。   扶欢替她将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   “到底也太不厚道了。”如果没有意外,梁丹朱和她,定是一个封后,一个封妃,怎么就忽然让一个出去了。   后来去同太后请安,也瞧不出什么一二来,太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徐太傅之女身子太柔弱,住在宫里不合适,将这件事轻飘飘地带过。不过后两日,扶欢就知晓了答案。   那日她在慈宁宫请安出来,碰见了梁丹朱。   梁丹朱眼下就住在太后那,平日里无事陪着太后说话念佛,太后选中的两位贵女,一位出了宫,剩下的这一位,大约就是日后的皇后了。宫中人心下有了计较,待她就越发恭谨起来。   梁丹朱见到扶欢,行了一礼称殿下。   天气越来越热,冬日的时候见到太阳很喜欢,但现在却要躲着它走。郎朗日光下,梁丹朱穿着一身青蓝的对襟襦裙,很是清爽的模样,跟在她身后的宫女拿着一只竹篮,扶欢看过去,里头还有一把剪子。   她好奇地问道:“这是去做什么?”   梁丹朱随着扶欢的视线往后看,笑了笑:“天气愈发热了,太后在吃食上用得不勤,臣女想到毓芯湖那儿有荷叶,便想摘荷叶为太后做荷叶粥开胃。”   毓芯湖在皇宫的西北角,既然叫做湖,不可谓不大。这种天气,在湖边会清凉很多。   “我同你一道去摘荷叶可好,也为太后尽尽孝心。”   梁丹朱自然是答应了。   两人便一同往毓芯湖走去,宫女打竹纸伞,伞面上画着一株株秀竹,青翠通透,看着就凉爽。扶欢问着梁丹朱荷叶粥的做法,她近几日天气热了也没什么胃口,便想学了这让小厨房做去。   只是没走到毓芯湖,便让皇帝身前的路总管拦住了路。 第23章 一更   路总管是皇帝跟前的大总管, 照料着皇帝的衣食住行,在皇帝面前很是得脸。因在皇帝面前得脸,平日谁见了他都要给三分薄面。可此时路总管弓下身子, 对扶欢陪着笑道:“陛下在游湖散心,吩咐奴才在这看守, 不许任何人打搅,殿下您看。”   路总管收住了声, 小心地看着扶欢。   扶欢往路总管身后看去,依稀能看见碧波漾漾的湖水,澄澈一片。她有些遗憾, 但皇帝下了命令, 扶欢也不愿对着他干。于是她点点头, 才要回答, 却从那悠悠湖波上传来一阵琴音。   湖光山色伴着清冽悠扬的琴音, 可以称得上的是逸趣非凡。而这琴音,扶欢仔细听了听,不是宫中常奏的琴声, 却让她觉得耳熟。她忽而想起什么, 偏头去看梁丹朱。   站在她身旁的梁丹朱眉眼如常,似乎听不到琴声一样。   扶欢颔首,对路总管道:“既然皇兄在散心, 我们也不好打搅,只是眼下天热, 路总管也要劝着点皇兄,莫在外头呆久了。”   路总管连连应是,提心吊胆地将扶欢和梁丹朱送走。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往后头看了一眼, 琴声这时已经停了,他只能看到杨柳枝垂下轻触到湖水,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今日幸好来的是长公主和梁小姐,若是太后有兴致来这里转上一遭,只怕是没那么好说话。   “今日是不能够摘荷叶了,明日后日天气好的话,我请人来毓秀宫找殿下。”回去后,梁丹朱对扶欢道。   扶欢思绪烦扰,不过脸上也没有显出分毫,含笑对梁丹朱道:“那我等着你。”   她沿着通回的廊道朝毓秀宫的方向往回走,高挂在檐角上的太阳将一根一根廊柱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扶欢一步一脚,恰好能踩在影子上。   她对着晴晚,说话时带了疑惑:“怎么样宫里才能无声无息多出一个人?”   晴晚被扶欢的问题吓了一跳,她提着心问扶欢:“殿下为何如此问,是想让谁进宫来吗?”   扶欢摇头,不再说了。   不过大约就连皇帝也不能让宫中平白无故地出现一个人,没有多长时候,太后就下了懿旨,召户部员外郎的千金进宫。旨意上永远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语,员外郎千金琴艺闻名上京,太后久闻才名,故而下旨召进宫一观。   但扶欢知道并不是如此。往往在需向太后请安的时日,扶欢总是最早来的,她并不愿意在这一点上被太后抓到错处,即使是不轻不重地刺几句,也令人不好受。但是那一日,皇帝来得却比她早。   慈宁宫外停着皇帝的御辇,路总管站在宫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即便离得远了,还是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瓷器碰撞。太后宫里的苏姑姑迎了出来,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很是慈和的模样。   她在扶欢面前行礼后道:“太后今早起来身体不适,免了各宫的请安,殿下来得早,可巧没有被告知。”   慈宁宫外围被守得严实,扶欢看到在太后宫里伺候茶水的宫女也在门外,她朝着宫门福身。   “母后身体不适,儿臣便不多打搅,前几日见母后也说起夜里睡得不安稳,还望姑姑转告母后,太医院的平安脉还需多请,照太医开的方子好好调理,儿臣盼着母后身体康健。”   扶欢一句一句的场面话说完,装作完全不知晓内情的模样回去。而后到了下半晌,宫里就传出这道旨意。   这样突如其来,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道旨意,想不令人讨论都难。扶欢御下从不严苛,她是性格温柔和善的人,毓秀宫贴身伺候的宫人大多都是从小伴她长大,所以晴晚也会拿宫中的事同她说道。   “听闻宋小姐进宫前,兴宁侯府的人来退了婚约,似乎是测出来八字不吉。”晴晚为扶欢拿了颜料,一面调朱砂一面同她说。   八字不吉是最惯常用来推脱婚事的借口,结两姓之好,看重品格家世,八字比之它们,分量轻得许多。可在三书六礼中,它又是一道主要步骤,所以拿八字当借口,既名正言顺,又不会让两家下不了台。   晴晚调好了朱砂,端正地放在扶欢手边:“这位宋姑娘,当真是一位厉害的姑娘。”   晴晚和扶欢在赏花宴那日就见到了宋清韵与皇帝幽会,现在这道懿旨又下来,其中隐情虽不可窥到,但仅凭猜猜想想也能把真相还原成七八分。   扶欢在画西府海棠,晴晚调的朱砂正好为海棠的花瓣添上漂亮的嫣红。只是扶欢今日的手不太稳,画笔收锋时没刹住,,朱砂添到了花瓣外,那一抹红倒像是海棠哭了一样。   她收回笔,随手将画纸翻折成一团,放在案边。只是添了一瓣的色彩,毁了也不觉得心疼。   “我有些不明白,应该是皇兄让母后下懿旨接宋小姐入宫,可好像现在人人都说是宋小姐使手段引得皇兄鬼迷心窍。”   扶欢重新铺开画纸,又一次细细描绘起海棠来。   “若是皇兄坚定,千般手段也奈何不了他。”   两方的错处,只指责一方太有失偏颇,况且在扶欢心中,皇兄明知宋清韵已有婚约,还同她纠缠,本就是不对。这世道对女子不宽容,皇帝又掌握着最顶端的权力,他若对人起了兴趣,那人该如何面对皇帝,拒绝与接受都是两难。   扶欢将自己代入到宋清韵的境地,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方法来。   今日的海棠图终于画好,扶欢觉得自己画得挺好,就让宫人拿下去,裱上来后就挂在书房,而画废的画纸,自然有宫人收拾。   毓秀宫的太监将扶欢的纸笔归置好,剩下的是揉皱的画纸,他将画纸一一平展开,抚平褶皱,再细细叠起来。值上的差事做完后,太监离开毓秀宫,奔着司礼监去,将小心收着的画纸呈给随堂太监。   呈上后也不敢走,他在司礼监外站着,果然没过多长时间,随堂太监便叫他进去。   这儿是所有太监都想来的地方,他没有错眼地四处打量,紧跟在随堂太监身后进了内堂。内堂的兽脚鎏金博山炉内燃着沉水香,这种香气不浓重,但长久,幽幽的仿佛会一辈子浸入肌理。   内堂的书案上摆着层层叠叠的奏折,司礼监代皇帝批红掌印,朝臣呈上的奏折,都会先到司礼监里走上一遭,司礼监则会按照轻重缓急将这些奏折分门别类,紧急重要无法做主的,上到御前,而那些被认作是不需要呈上御前的,则会压在司礼监。   着深红曳撒的慕卿没有看那些奏折,他干净的指节扣在画纸上,那画纸有被揉折的褶皱,他在细细抚平。   太监在案前跪下,见到案前的博山炉,造型做工与毓秀宫的一模一样。   室内安静得只有手指抚摸纸面细微的摩擦声,也是柔软的。慕卿的声音从上头落下来,他问:“公主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清冽的,还是像一捧雪水。   这样的问话太监回答过多次了,早已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战战兢兢。他一字一句仔细说来:“殿下今日晨起用了一个奶包子,一小碗梗米粥,而后去慈宁宫请安,似乎是太后那边身体不适,殿下回来得很早,略坐坐便去上翰林院大人的课,午时回毓秀宫的用膳,下半晌一直在书房练画……”   太监说得很细,扶欢在毓秀宫做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他知晓若说得不仔细,面前的这位大人会一点一丝地揪着细问,若是再答不出来,他也就没有待在毓秀宫的必要了。   太监耳边那温柔的摩挲声渐渐停止了,那位大人一递一声道:“公主画了多久,可有画得满意的?”   他依旧垂着头回答,手心里有细细的汗,回道:“下半晌一直在作画,奴婢来之前才搁笔,最后画完的海棠殿下很喜欢,说要挂在书房中。”   慕卿笑了笑,这笑声没有一丝阴冷诡谲的味道,比冬日暖阳还要温和许多。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喜爱的,要时时放在眼前看到才觉得安心。”   今日他待得并不算久,回到毓秀宫还能赶上晚膳,走出司礼监时,太监在衣上擦干净手心里的汗,心中说,今日算是过去了。明明已经回过许多次话,见了这位掌印大人不止一面,明明掌印没有疾言厉色,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平静,每一次他还是会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抵在身后。   一言不慎,他就会被那把刀刺得鲜血淋漓。   慕卿看了那幅作废的画很久,他已经用指腹抚摸过每一道线条,也触碰到那抹被挥出去的红。他俯下身,在那点红上轻轻触碰,用唇膜拜。   “扶欢……”他无声地缠绵地念着这个名字,眼尾缀着缱绻的笑意。   慕卿重新拿出一张画纸,他不用再看,也能完美地描摹出一份残缺的海棠,花瓣上每一道柔软的线条,轻颤的墨点,还有海棠花上被添上的残红。乍然看过去,左右两幅画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一幅画纸整洁,一幅画纸褶皱。   只是慕卿似乎还是不满意,他对着花瓣上的红仔细对比,发觉最后落笔的痕迹还是不像,笔迹稍稍锋利了些。   他撕碎了临摹的画,一次一次地画图修改,终于有一副,让他觉得尚可比拟。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叠字帖与画纸,或有残缺,或有完整,笔迹婉约清秀,可以看出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笔下,慕卿将那副画放入其中。这样的匣子,他有许多个。   而这样的描摹,他也做过无数次。   以假乱真,就好似扶欢在他身边,写字作画,间或一抬眉,唤他厂臣。   这样的幻想,足以令人疯狂。 第24章 二更   宋清韵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孔雀织锦的料子,质地比不上蜀锦柔软,因为这上面埋着金丝, 在阳光下会有浅浅的金光反射,因这一点, 它就比蜀锦昂贵许多。进宫后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素心为她打着纸伞,避免日光直直地照射到她身上。   守在毓芯湖边的路总管见她来了, 并没有阻拦她,反而上前走了几步迎上来:脸上的笑容亲切:“宋姑娘总算来了,来, 奴婢送你进去。”   宋清韵朝路总管矜持地点头, 不同路总管的热络, 她的神色淡淡的, 语气不过分冷淡, 是恰到好处的疏离客气:“有劳路总管。”   路总管那份亲切的,热络的笑不改,引着宋清韵往湖心亭走去。近日来都是很好的天气, 所以毓芯湖是宫中最好的去处。湖水清凉, 一眼看过去碧波万顷,在湖面还有粼粼的光波伴着比银盘还大的,翠绿的荷叶, 毓芯湖是个极美的地方了。略微有点遗憾的是,还没到芙蕖盛放的时候, 这漫天漫地的碧蓝浅绿终归是单调了点。   皇帝坐在湖心亭,近身伺候也就两人,见到被路总管带进来的宋清韵,他扬眉笑了起来:“清韵。”燕重殷招手, 语调透着柔和:“来,到朕这儿来。”   宋清韵压下裙摆,她有一张不施脂粉却依然清丽婉约的脸,在阳光正正好的时候,微微上扬,亭下廊柱的阴影只扫到一边,明暗交错,更有一种模糊边界褪去棱角的美。宋清韵含着笑意,眉宇仍带有羞怯,轻轻道了一声陛下。   她朝皇帝纳完福后,莲步轻移,坐到了皇帝身边。   仿若像个陷入隐秘爱恋的姑娘,宋清韵只是稍微接触到一点皇帝的视线,两颊便像染上胭脂一样红。这样本就清丽的容颜,愈加活色生香起来。坐下之后,她又轻轻地,如同呢喃一般叫了一声陛下,尾音好似带上了钩子,要将人的心勾走。   皇帝的手动了动,而后他看向左右的人。原本在他身边伺候的两个太监还有路总管见到皇帝的眼神,俱都知情识趣地默默退下,唯有那个为宋清韵撑伞的宫女仍站在宋清韵身后。   素心垂着眼,好似没有注意到皇帝一样。   还未走远的路总管又走上来,在素心耳边训斥:“瞎了眼不是,主子让我们退下。”   素心平淡地抬眼,她对着路总管道:“太后嘱咐奴婢贴身伺候宋姑娘。”   搬出太后来,不大不小地刚好噎了路总管一回。   身前皇帝平静的声音传来:“这么说来,你是只知有太后,不知有朕了。”   这罪名太大,即便再怎么冷静,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素心也只能跪下来:“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太后担忧宋姑娘刚入宫不识规矩,嘱咐奴婢贴身伺候,以免冲撞帝王。”   皇帝明黄的皂靴慢慢地踱到她眼前,他分辨不出喜怒的声音在素心头顶落下:“那朕说,现在是你冲撞了朕,又该如何?”   慕卿到澄心殿时,四周伺候的宫人寂寂无声,仿佛死了一般,金砖地上折子笔墨还有碎瓷片洒了一地,将原本洁净的地面弄得污糟一片。路总管在旁提心吊胆,生怕皇帝一不开心,他们这些御前的人脑袋都得落地,于是甫一见到慕卿,当下就喜上眉梢了。   慕掌印来了,陛下的气就消了一半。   慕卿捡起地上的奏折,同路总管还有其他伺候的宫人说:“你们下去吧。”   皇帝坐在书案前,没说话也没应答,脸上余怒未消。宫人们看了皇帝和慕卿一眼,便都渐次退了下去。   慕卿将奏折放在御案前,而后朝皇帝行礼,只是还没弯下腰,便被皇帝拉住了。   “朕早有言,你我二人私下时不必行礼,慕卿是朕最为倚重的爱卿。”   面对慕卿时,皇帝才能勉强将脸上的怒气压下去。   慕卿顺势站起来,他仔细看了看皇帝,温声道:“陛下怎的发了这样大的火,若是方便请告诉臣,臣虽不才,也想为陛下分忧一二。”   慕卿的这番话,叩开了皇帝的开关。慕卿是他亲自要过来的太监,自少年时期一直到现在,甚至可以称他为一声大伴。从少年伊始,每一件重大事项,都是慕卿为他参谋,甚至连这个皇位,若是没有慕卿,他必不能这样顺顺利利拿下来。   因此,燕重殷对他,甚至有连自己也不知晓的濡慕之情。皇子自幼亲缘单薄,大宣皇子从生下来,便交由不是亲生母亲的妃嫔抚养,除非是皇后所出,其他妃嫔位份再高,也不能抚养皇子,为的是防母妃溺爱。皇子生到六岁,便不能住在妃嫔处,东六所有专门为皇子所建,直到出宫建府,皇子便是一直住在那。   这样子的环境下,皇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便只能是服侍他的宫人。   所以燕重殷对慕卿,比对他的母后还要来的亲厚。   皇帝虽然一想到太后的事就气极,但刚刚才发作了一通,况且慕卿又在,将那漫上来的怒气强行压了下去。   “朕日前亲自去往慈宁宫同太后商议,要纳清韵为妃,太后答应得好好的,现在清韵进宫来,朕只是同她说说话,太后派来的宫女就不错眼地盯着,竟是防贼一样。”   “再过几日,圣旨下了之后,就是朕的妃嫔,眼下却要这样。”   “且那个宫女,仗着是太后派来的,连朕也不放在眼里。”   所以宋清韵还是次要的,皇帝这次最气恼的是,是他的权力受到了侵犯。越是在权力顶端的人,越是在乎手上的权力,哪怕是受到些微动摇,也会令他怒不可遏。   慕卿没有立即回应皇帝的话,他沉思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太后是陛下生母,天下母亲,无一不是为着子女思虑,这般吩咐也是担忧在下封号之前出事。虽然太后手段,委实强硬了些。”   说到此处,慕卿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起眉。   “只是太后此般,未免伤到了陛下的面子。陛下毕竟是皇上,大宣朝的主人。”   皇帝本在恼恨中,但听到慕卿最后一句,恍然福至心灵。他对慕卿道:“慕卿,你方才最后一句,再说与我听听。”   慕卿含着笑,一字一字再慢慢说道:“陛下是皇上,是大宣朝的主人。”   你立于众人之顶,若是真想做什么,谁又能拦住你呢?   燕重殷显然已经想明白,碍于孝道,太后是母,侍奉母亲膝下,听闻母亲教诲,是孝道,不可违背。但天地君亲师,君永远重于父母。   皇帝终于笑了起来,很是畅快的模样:“太后太后,说到底只是太后。”   慕卿脸上的笑意未收,浅淡地浮在表面上。自进来他便是这个模样,皇帝的震怒和欢欣都没有影响他丝毫,好像帝王的喜怒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样。   -   扶欢在期盼了许久之后,终于等到了春猎的消息,听说就定在下月初,去往西山的皇家围场。那儿离上京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一日之间便可来回上京与围场。但久未出皇宫,能出去就是一件极高兴的事。   晴晚也是高兴:“这日子选得好,若是再晚了些,天就要真正热起来,到那时去围猎,那些猎物怕都是要热得躲起来。”   随着春猎的消息,一并来的还有太后下的懿旨,被接进宫的梁丹朱和宋清韵都被皇帝纳入后宫,梁丹朱为后,宋清韵为妃。   封后的大典扶欢也在,皇后着深青袆衣,其上有十二行五彩翟纹,拢起的宽袖边上配着红底云龙。她捧着皇后金印,朝皇帝深深叩首。梁丹朱婉约娟秀的脸上,也有一日是凝重肃穆的。   扶欢见到她的皇兄亲手扶梁丹朱起身,年轻的帝王,扶起他的妻子,眼里也是脉脉情深。梁丹朱起身后,他微低下头,在她耳边倾身说了什么,侧目间也有情深意重的味道。   扶欢那时就对晴晚说:“若只是这样看,皇兄对待皇嫂,是真正的情意深重,恩爱有加。”   可是皇帝,他可以对后宫的任何一人,都情意深重,恩爱有加。   封后大典过后,扶欢的心思就全在春猎上,以往不是特别欢喜的校场,这几日也尝尝去。届时到了西山,也像试试骑马围猎的滋味。她定是猎不中动物的,但是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所以此时她的骑术需得练起来,到那时也好不被别人笑话。   只是扶欢到底不擅长,以往没有常练,现在临时抱佛脚,到现在也不敢放心大胆地让马绕着猎场跑起来,需得御马的太监在边上才能放心。   她对自己也是恨铁不成钢,于是到了这一日,在踩着上马时上马后,扶欢便不叫御马太监跟着了。她提着缰绳,自己慢慢跑起来。其实慢慢跑起来后,并没有那么可怕,那些胆怯的心理,在迎面拂过来的风中好似都吹散了。   扶欢的胆子大了起来,手上的缰绳她再稍微用劲一挥,想让马跑得稍微快一些。可是她的马好似没能懂她的意思,依旧不紧不慢地跑着。 第25章 三更   她低下头,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很散,扶欢费了劲,在马的耳边的说:“你能跑得快些吗?”   可惜座下良驹不懂人言, 它仍是按着自己的步调来,休想再快一分。   不能强求, 虽然手上拿着马鞭,扶欢也不敢去挥在马上。扶欢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 若是挥的力道不好,马儿吃痛万一发起狂来,她绝对制不住它。这样不紧不慢, 也还不算慢, 扶欢这样想着。   不过扶欢的身体还是娇气, 没有跑上几圈, 就觉得大腿的内侧好似被摩擦得厉害了, 正在发热发疼。扶欢拉紧了缰绳,这次马儿很听话,嘶鸣了一声就慢慢停下。   校场伺候的太监赶忙跑过来伺候扶欢下马, 下马石没来得及搬过来, 小太监跪在地上弓起身,把自己当做一块下马石。扶欢在马上,并没有下来, 她并不喜欢踩着人上马下马,虽说将太监当做马石在宫中是一件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 甚至有些达官贵人,府中就备着这么一个做踩脚石的人,用来彰显手中的权力,可扶欢不喜欢。   那好似不把他们当做人了一样。   “不必这样。”她在马上, 对那位小太监说,“让他们把下马石搬过来就好。”   但是听了她这话,小太监像是像是听到什么恐怖的事一样,身子瑟瑟发抖起来。他仰起头,但也不敢直视着扶欢,视线虚虚往下,说话的声音也小,但能让扶欢听得见。   “殿下放心,奴婢虽然看起来瘦,但下盘扎实,您只管放心踩上去。”   怕扶欢不相信,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好似在发抖。   “求殿下请相信奴婢,奴婢真的很稳。”   仿佛她不踩上来,他就犯了大罪一样。   扶欢微微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她一面扶着晴晚搭过来的手,一面小心翼翼地踩在小太监的背上,隔着鞋底与衣裳,他的背脊依然消瘦,能感受到骨骼在薄薄的皮肤下。   扶欢脚下没用太大的力,在小太监背上轻轻一顿就下来。手上的马鞭被晴晚接过,扶欢正想对她说些什么,余光却忽然瞥到校场外的一人。他穿着月白的曳撒,扶欢看不清,但她肯定他下裳的褶皱上若有日光淌过,一定流丽万分。   见到慕卿扶欢很高兴,如果可以,她会扬起手,朝他喊一声厂臣。可是不能够,公主需得端庄稳重,一言一行华贵得体,这般失了体面举动是不能做出来的。   慕卿在外头,原可以不进来的,可他远远地朝扶欢略做颔首后,还是提步进了校场。   为扶欢做下马石的小太监自站起来后便一直站在她身后,低着头,站直了看便更觉得他瘦弱,深青色的侍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直到总领太监叫他去将公主骑的马牵回马厩。   扶欢穿着骑装,没有宽大的大袖,可以将手安稳地放里头,所以这会倒生出一点难言的局促来。   慕卿的视线从那个嵌马的小太监背影上滑过,落回在扶欢身上,他的殿下今日穿着骑装,明丽朝气。其实他在校场外停了许久,在她低头不知和马儿说什么的时候起,他就在了。   她似乎永远都是如此,大宣如今唯一的帝姬,生来就是夺人眼光的存在,有时候便连靠近她,都是一种奢望。慕卿已经在离她很近的位置了,但离她很近的人还有许多,她的皇兄母后,还有她贴身伺候的人,都能得公主亲眼。   就连御马监的小太监,也争着为她做下马石。   慕卿抚着袖上的海水纹,平静地想,他或许应该一刀将那个小太监的背削下来,好叫扶欢不能踩上去。他怎么能够做扶欢的下马石呢,太监是最下贱最肮脏的东西。   他也是。   现在扶欢含着笑,温声叫他厂臣。   “厂臣是要去皇兄那吗?”扶欢说,看慕卿刚刚的方向,是去往体和殿,皇上理政的地方。   慕卿道:“春猎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臣来向皇上回禀。”   “以往围猎是提早两三个月准备起来的,人马物资,样样不能缺了。”扶欢说,“现在时间缩短了许多,厂臣受累了。”   他合手,道都是为臣的本分。   这样两三句后,话似乎便聊尽了,在宫里仿佛永远都这样,人与人的地位都是不平等,不能亲密地说体己话。她与慕卿更是如此了,永远都是殿下与掌印的距离,永远都只能说着与谁都能说的场面话。   扶欢忽然生出一点冲动来。   她叫他:“慕卿。”   慕卿朝她侧头,丹凤眼婉转,扶欢就将此当做多情的错觉。   “慕卿,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名字取得真好。”扶欢嘴角漾出笑,声线轻柔了不少,又叫了一声。   “慕卿慕卿,即便是气极了喊你的名字,也像是亲昵地呼唤。”   卿字有许多中含义,而其中一种的含义,是夫妻之间亲昵的称呼。   这大约是扶欢生平说得最出格的一句话了,她将无人知晓的心思,悄悄藏在这两个字里。谁也不会知晓,慕卿也不会知晓,只有她知道。   慕卿大概认为她在拿他的名字说笑,笼着双袖,只清清静静地道了一句:“公主谬赞。”   他是个温柔的人,即便认为她在说笑他的名字,也没有生气。   “我是说真的。”扶欢很轻很轻地说,对自己说。   后来,她收回声,转而问起了这场春猎。   “厂臣会随驾吗?”   “若是随驾的话,厂臣能否帮我猎一只小狐狸。去岁我央皇兄帮我猎一只小狐狸,可皇兄忘了。”扶欢想起这事,眉眼显得落落。去岁围猎,皇帝忘记曾答应皇妹要为她猎一只狐狸,即便后来又补上许多狐狸,皮毛或白如雪,或红似火,但都不是扶欢想要的。   她将那些全都退回去了。   可慕卿不一样,他仔细地问,是要多大的狐狸,毛色要如何,脾性要如何,一字一句,一递一声,问得翔实,仿佛要猎一只完全合乎的狐狸来。但是就算是去市面上挑选,也未必能挑中一只照着自己喜好来长的狐狸来。   于是扶欢摇头道:“厂臣猎过来的我都欢喜,若不是知道我自己的斤两,我也想自个儿去猎。”   说了这么会话,已经过了许久,扶欢也不敢留慕卿太久,便道:“厂臣不必陪我了,耽误厂臣回禀要务,皇兄定会怪罪我。”   慕卿颔首,没有长留,只是离去前似乎想起一事,复又转身对扶欢道:“前几日得了几个做工精巧的风筝,有一只状似金鱼,活灵活现,臣觉得殿下应该会喜欢。”   金鱼?扶欢想起那支步摇,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却又想起来,今日因为要骑马,并没有梳髻,头上一应珠钗全无,自然也没有戴那支步摇。只是那日赏花宴上的话,他能记到现在。扶欢觉得欢喜。   “多谢厂臣。”扶欢的眼似月牙,“若是厂臣得空,我可以教厂臣放纸鸢,这个我很擅长。”   她仰头看看晴朗的日光:“这种时候,最适合放纸鸢了。”   慕卿莞尔,不置可否。   他今日是月白的曳撒,头戴八梁冠,离去时,背影也是清俊挺拔的,芝兰玉树,一定可以形容慕卿。这样子的一个人,时时刻刻将你的话放在心上,知晓你的喜好如同自己的喜好。   扶欢想,要是他能喜欢自己,该多好。   但大约是不会的,她将目光收回来,欢喜过后还有一点酸涩,她上元节送他的簪子,从未见慕卿戴过。   如果问慕卿为何不戴,扶欢也能猜出他的说法,殿下赏赐之物,被珍重保管起来,以防有失。他总会回答得这样得体,滴水不漏。   这一腔暗恋心思终归只能自己品尝。扶欢回到毓秀宫,果然见到慕卿派人来送的风筝,有三样。   一只是慕卿说的金鱼,另两只则是蜈蚣和青鸾,都是花花绿绿鲜艳的模样,不过拿到手中才知道做工精巧,竹枝柔润,绸面却不柔软,可以撑起一架纸鸢,而不是软软的在天上一飞就掉落下来。   到底还是有许多事可以派遣下心绪,譬如说这纸鸢。扶欢本想叫上梁丹朱,这宫中的人,仿佛也只有梁丹朱可以算得上朋友。不过如今她是扶欢的皇嫂,大宣的国母,不知会不会同她一起放纸鸢。   她遣人往梁丹朱那送口信,果然皇后宫中派宫女向扶欢禀报道:“娘娘说这几日疲累,实在打不起精神,要辜负殿下的好意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梁丹朱现在不比出嫁前,做了皇后,还同姑娘一样惦记着放风筝,太后那边恐怕也是不高兴的。   扶欢很体谅,道:“皇嫂身上不舒服,我竟也不知道,原该去请安的。”   那宫女回道:“并不是什么病,娘娘只是初来宫中,诸事繁杂累着了,歇过两天就好了。”   既这么,更没有叫皇后抛下宫务陪她放风筝的道理了。   但皇后虽然说不用扶欢去看望,但既然已经得知皇后凤体欠安,就没有避而不去看望道理。次日扶欢便去到皇后宫中。 第26章 纸鸢   皇后邀她在暖阁坐下, 暖阁内不熏香,就只摆了果子,于是这里头就只有淡淡的果香。皇后见她瞧着那果子, 便道:“我不爱熏香,室内燃香, 味道稍重一点就犯头疼。   ”   扶欢点头道:“还是果子好,香气清淡自然。”   宫女奉了茶过来, 是上好的君山银针,扶欢记得今年这茶得的少,便是皇兄地方也没有多少, 分派到各宫各殿的, 只怕更少了。皇后这里既有, 想来不论如何, 皇兄对于梁丹朱, 还是爱重的。   皇帝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欠皇后半分,但是别的地方, 却又不一样了。   皇后同扶欢说起这次春猎, 眉眼染上一点轻愁。   “陛下知我这段时间初掌宫务,身体疲累,赏了许多益气补血的药材过来。”梁丹朱笑了笑, “陛下还说,春猎时若是猎到了熊, 便剥了熊皮给我做衣服。”   一个在西境军营中长大的女子,想来是对繁杂冗长的宫务无从下手,才会疲累至此。扶欢看了看皇后的脸色,虽然上了妆, 但眉眼间还是有疲态。   “宫务这事,和练字一样,一回生二回熟,日久天长,皇嫂总会熟悉起来的。”扶欢劝慰道,“皇兄还答应给您猎熊,我知晓他的为人,便是没猎到熊,也会四处寻最好的熊皮给你。”   皇后也牵起唇笑了笑:“只盼这场春猎,能让皇上高兴。我不能与皇上同去,就希望宋妃能好好服侍皇上。”   宋妃就是宋清韵,虽然封了妃,却没有封号,只能以姓氏称呼。   扶欢低头喝茶,状似无意地略过了这句话。   春猎皇帝没有带皇后同去,后宫妃嫔,只带了最近风头正盛的宋妃,虽说以往围猎,帝后同去的次数寥寥,总有一人要坐镇后方。但是现在,皇帝带了宋清韵前去,不说其他,对宋清韵的宠爱肉眼可见。   扶欢不想掺和在皇帝的后宫的争宠夺爱中。   所以人也会是变的,成了她的皇嫂之后,她同梁丹朱之间便掺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关系,再也不同以往纯粹。其实很累,扶欢想,难得有一个合脾性的朋友,到头来也要计较着说话之间的分寸。   扶欢没有接话,梁丹朱也没有接着问下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错觉。   这场问安结束得也平静,扶欢走出凤梧宫,阳光跳过檐角上蹲坐的金兽,轻快地跃上扶欢流金的披帛。现在还能听到宫女的窃窃私语,说新继位的皇后娘娘心性柔善,将妃嫔的每日请安改成了三日一次,连带着她们这些座前伺候的,活计都轻松了不少。   扶欢抬手,将过盛的日光往眼睫下压了压。她回头对晴晚道:“今日去放纸鸢罢。”   御花园有一处芳草汀,芳草依依,茂盛柔软,扶欢从小就喜爱在这里放纸鸢。正德帝只得了她一个女孩,所以扶欢自小便没有同龄的玩伴,而她的两位皇兄又大她许多,即便是同龄,也不会爱上这种女孩家喜爱的玩物。母妃在时是母妃陪同她放风筝,后来母妃不在了,她放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扶欢褪下那条流金的披帛,只手拿过风筝,是那只金鱼,也生得圆头圆脑,她今日特地带上那支步摇,现在看来,这两样越发得像了。   她穿着天水碧的襦裙,颜色同脚下踩的柔软细草很像,是春意盎然的模样。没有繁杂的大袖,袖口紧窄,很适合用来放风筝。扶欢拿住细线,晴晚在后头托着金鱼。太久没有放过风筝,连风筝线拿到手上都觉得生疏。   扶欢跑了两步,自觉差不多了,让晴晚松开手。那只金鱼在天上摇摇摆摆,还是落下了。   果然如此,她不觉得意外。晴晚将金鱼重新拾起来,扶欢将丝线绕在手上两圈,看见指尖一点一点地红了。风筝线不同于往常的丝线,它要更柔韧,能承受得住被风托起的纸鸢。   扶欢松开手,那丝线从手上落了下去,她朝晴晚点了点头,晴晚会意,跟着她慢慢小跑起来。这次不着急了,慢慢地来,且趁着风。金鱼摇摇摆摆,扶欢攥着线,看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原以为这次也要同上回一样掉下来,没料到却慢慢停在了空中。   扶欢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金鱼,而后慢慢地后退,慢慢地将手中的线放开。金鱼一摇一摆,越升越高,终于连高到看不清模样。   扶欢唇角弯了弯,这次开心得笑了出来。做成功一件事,总是能叫人开心的,即使是放纸鸢。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想通这纸鸢一样,飞到高处去,飞到远方去,就不会困囿于一方天地了。   她看久了,便觉得眼睛酸涩,伺候的宫女上前接过扶欢手中的线。她低头轻轻揉了揉,那股酸涩劲才渐渐过去。   后来觉得独独金鱼在天上太过孤寂,扶欢便让人把慕卿送来的青鸾和蜈蚣一起放了,这样子看才觉得热闹些。   但是却有一个意外,那只蜈蚣在乘风起的时候,却勾到了芳草汀外的一株玉兰树上。扶欢让晴晚与另个宫女还是放着风筝,另叫了两个太监过来,一起去拾那只蜈蚣纸鸢。   玉兰树枝叶茂盛,生得也高大。那只蜈蚣色彩鲜艳,只在树尖处露出一点尾巴来。扶欢仰着头,看着那只纸鸢,自觉是捡不下来了。但是跟在她身边的太监却说可以。   青衣的太监把下裳扎紧,搓了搓双手,三下两下便爬到树上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那么高的玉兰树,他手稳脚稳,速度也快,才一会的功夫,离那蜈蚣风筝就已经很近了。   扶欢捂着嘴,不敢放大声音呼吸,生怕她呼吸声一重,那太监就会分心,若是脚下没踩稳摔下来,那可不得了。   另一个太监在旁安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全福自小爬树长大的,他们乡下的树都被他爬了遍。说实话,宫里的树比不得乡下的高大,爬起来要容易许多。”   自由生长的当然比人为圈禁起来的要肆意许多,因为没有被框定生长的方向与形状。   扶欢对他口中的生活感到好奇,正待要仔细问问时,便听到太监在树上叫了一声。扶欢惶然,还以为真被她想中,太监没有踩稳枝丫,要从树上摔下来。还好并没有,那个叫做全福的太监愁眉苦脸地扶欢喊道。   “殿下,风筝飘过去了。”   不是人掉下去了就好,扶欢松了一口气,抬手叫全福下来。至于那蜈蚣风筝,她踮起脚看,色彩艳丽的风筝乘着风飘飘荡荡的,往前方过去,最后掉入了一个院落。   慕卿特意送她的风筝,第二日就丢了一只,无论如何都让扶欢觉得心下难安。她朝着那处院落走去。整座紫禁城春意浓厚,那处看起来偏僻的院落也不例外,蜿蜒生长的藤蔓爬过了宮墙,在红墙青瓦下舒展,细细的绿叶中,还生出粉白的花来。   全福去敲门,扣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年长的太监出来。他年纪看起来着实有点大了,步伐迟缓,帽下的发丝也是雪白。他看看敲门的太监,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扶欢。   还未等全福说话,老太监就颤巍巍地向扶欢跪下了。   “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   宫人入宫的第一课就是要分清服饰,宫中地位的尊卑通过服饰就能分辨清楚,所以并不会存在宫人分不清下人和主子的情况。但是扶欢看了看身上的襦裙,襦裙的样式常见,宫中的妃嫔也会穿戴,这位老太监是怎么知道她是公主的?   扶欢让他起身后,道:“我的纸鸢落到这里了,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们进去将纸鸢拾出来。”   老太监让出门,说着:“没有不方便的,只是这里是宫里储菜的地,难免有些脏乱。”   进去那扇宫门,里面并没有像老太监所说的那样脏乱,草木疏朗,院落里整整齐齐码着菜蔬,扶欢不认识,只觉得颜色不青翠,应该是腌制过的。那只蜈蚣风筝很好找,很鲜艳的颜色,挂在一株矮矮的树上。   这株树或许是刚移植过来没多久,比起前头的那株玉兰要矮的多,老太监动作迟缓地搬过一只木制的脚踏,全福踩上去,踮脚一勾,就将那只蜈蚣风筝勾下来了。   在全福踮脚勾风筝时,扶欢将刚刚的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我今日只穿了这身。”扶欢稍稍抬手,淡青色的长袖从手腕滑下,她说,“没有带任何玉饰,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老太监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忆。扶欢也不急,待老太监想起来时,风筝已经到了扶欢的手上。   “望殿下恕罪,人老了,想东西就费劲些。”他慢慢地说道,“老奴先前有幸见过殿下,正德七年,殿下的生辰,老奴在席宴上送过膳食。”   老太监沉浸在回忆中,用手上下比划了下:“那时殿下才到老奴肩这儿,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   正德七年,扶欢想起来,如同老太监所说的,真觉得是个悠远的过去。那时母妃还在世,圣眷浓厚,所以她的生辰宴,每回都是大张旗鼓地操办。   老太监还在说:“不知殿下是否记得,司礼监的掌印慕卿,那年还是老奴这儿打下手的小太监,当时摔碎了一盏玉酿圆子,还是殿下免了他的罪过。”大约上了年纪的人就会这么絮絮叨叨,放菜的园子,除了御膳房的人,平日里少有人来。想必寂寞惯了,所以见到生人,即便是主子,也一下忘了分寸,这么絮絮地说起了那一次的碰面。 第27章 爱屋   老太监说的事, 扶欢却没有一点印象,她记忆中的生辰宴都是热闹的,只有在父皇生病之后, 才渐渐冷淡下来。若说有小太监摔了东西,被她撞见免罪, 也不是不会发生。   “那时摔碎的玉酿圆子还溅到了殿下的裙角上,陛下震怒, 当时送膳的宫人都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唯恐陛下将我们全部发落了。但是殿下说, 连您也会打碎贵妃娘娘的玉镯, 更何况和您差不多大的小太监, 他还拿着那么重的膳食, 难免也会失手。”   听自己的故事在别人口中转述是件很奇怪的事, 尤其那个故事,连她自己也不知晓。不过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是慕卿,也令她感到惊讶, 原来在慕卿被父皇派到毓秀宫做掌事之前, 他们原来曾有这样一段际遇。所以扶欢拿着风筝,耐心安静地听老太监断断续续将那一段往事讲来。   “正德七年,已经过去好久了, 难为你见过我一面现在还能将我认出来。”   老太监道:“殿下当时在陛下面前说情,救了我们膳房的宫人, 殿下的面貌,老奴自然记得清楚,虽然殿下现在面容长开了,老奴还是能认得出来。”   如此说, 是将救命恩人的样貌记到心中了。   扶欢拿着风筝架起的竹骨,指腹在光滑的竹骨上摩挲,她想,为何慕卿从未在她面前说起过这件事。不过扶欢思考了一瞬,又了然,人人不皆相同,老太监见到她,会将救命恩情吐露,表达谢意,而慕卿,扶欢觉得他是个内敛的性子,在膳房的经历对于他来说显然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所以他讳莫如深。   现在身居高位的人,只怕很少有人愿意将过去卑微如尘埃的往事袒露出来,所以慕卿应该也不例外。   况且老太监的话也不能全信,宫人为了博得主子青眼,将一分的事实夸大成三分,更有甚者子虚乌有的事也能编撰出来,这样的人,扶欢也是见过的。   因此老太监说的这件事,扶欢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去取风筝花了太多时间,且之前已经放了好一会儿风筝,再回到芳草汀,扶欢便有些倦怠,略放了一回就慢慢将那些风筝的线收回。以往春日放纸鸢,都会讲究将纸鸢的线剪断,意味着将晦气放飞。但是这慕卿送的,扶欢将风筝线慢慢缠回,慕卿送的,她就不愿意将线剪断。   许是今日光顾着放纸鸢,没有歇午觉,扶欢现在困得厉害,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她嘱咐了晴晚,半个时辰后叫她起身,若是一觉睡到晚膳时分,她怕是吃不下晚膳,今日的晚膳有她特意叫周师傅做的芙蓉三鲜汤。有时候一日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能尝到自己想吃的膳食。   扶欢伏在榻上,博山炉中浅白的烟气袅袅,升到半空便徐徐消散,这是冷梅香,香气清新通透,扶欢在春夏两季最爱点这冷梅香。半个时辰听起来是很长一段时间,但在睡梦中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扶欢只觉得躺下没多久,晴晚就在榻边柔声唤她起身了。   扶欢睁开眼,看着柔软的绡纱迷惘,直到过了一会她才彻底清醒,拢着锦被坐起身。身旁伺候的宫女早已习惯长公主的起床气,起床气轻时会像现在这般,迷惘的,分不清自己在哪,若是重时她气极了会扔枕头,即便是皇帝来了,也是这种待遇。   但大部分时候,扶欢都是像现在这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绣着云色水纹的绡帐便会清醒过来。她换上一身马面裙,月白色的料子,质地柔软。扶欢才醒过来,就见到御膳房的太监端来一盏冰糖银耳,这是扶欢的习惯,睡醒时总爱用一盏甜酿,用来压压醒来时嘴里的寡淡。   青瓷盏里盛着雪白的银耳,不消添色就是一副精致的画卷,扶欢舀起银耳,忽然想到什么,问向那御膳房的太监:“前头去御膳房时,我见到一位青衣的小侍者被宋掌事责罚,后来他如何了。”   今日老太监的话,倒是让扶欢想起那日在御膳房的小太监,赏花宴前她曾问过宋太监,说是已经能上值了。若是老太监说的话当真,慕卿当时是不是也是同那个青衣的小侍者一样,面对父皇的责问惶恐害怕丢了性命。   或许是爱屋及乌,当时她只向父皇求了一句情,现在她想问问这个小侍者还好不好。   小太监小心地抬起头,问扶欢:“殿下问的可是何颂?”   扶欢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如果殿下问的是那日殿下驾临御膳房时受罚的侍者,那应该就是何颂了。”小太监说得越发小心翼翼,“何颂赏花宴时摔了膳食,恰好被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看到了,大人嫌他手脚粗苯,   便……便将他被赶出宫去了。”   扶欢放下了勺子,她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情,可能更多的是惆怅吧。太监若不是荣养出宫,到宫外只能是潦草度日。但是宫中的规矩又是森严苛刻,即便你去了势,只能在宫中生活,若是犯了宫规,也会被赶出去。   她此刻庆幸,当时的慕卿没有被赶出宫。   小太监退了下去,扶欢吃了半盏冰糖银耳,还是叫来了全福,自从福庆去了御马监,全福就顶了福庆的位置。她原想让全福查查那个小太监出宫后去了哪里,若是找到了那个小太监,送他几两银子安身。但是吩咐时又想到,全福也只不过是毓秀宫里的一个普通太监,他不是司礼监的人,没有通天的彻能。   “若是寻不到也没关系,到底是没有缘分。”扶欢最后这样道。   说话间,晚膳被一一端上来,白玉的托盘上撑着小伞一般的伞盖,檐角上有小巧的金铃,走动间铃声细响,待揭下伞盖,里面便露出精致的菜肴来。宫中的膳食味道倒是其次,样貌却一定要一等一的好,最好是美得像幅画,才不负皇家体面。   今日的晚膳有扶欢期待的芙蓉三鲜,还有一道扶欢想不到的菜式,还未到吃蟹的季节,今日却端上了一盘蟹。扶欢着实惊讶,问小厨房来的宫人,怎么来了一盘蟹。   却是晴晚在旁解释道:“前些日子殿下惦念着想吃蟹,掌印特地让人寻了螃蟹过来。掌印嘱咐过,螃蟹性寒,殿下尝个一两只尝鲜便好。”   扶欢有些吃惊,竟是慕卿让人送过来的。她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很想尝尝螃蟹,但现在是春深季节,螃蟹不好寻到,因此也只是念叨了几句就放下。这些念叨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慕卿地方,竟也让他寻到了螃蟹过来。   不过仔细想想,她想要的物什,几乎都是慕卿为她寻来的,小到游记皮影,大到珊瑚宝珠,仿佛没有慕卿寻不来的物件。   “厂臣费心了。”扶欢垂下了眼,可是眼尾却悄悄往上翘了翘。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往日是君臣议政的地方,现在四品的参议郎却颤抖着跪在地上,在勤政二字的牌匾下脸色苍白。   “还望陛下明察,微臣忠心耿耿侍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   他干涩着喉咙说出这些话,每说一个字喉咙仿佛更紧一分。   边上却传来一声轻笑,轻蔑的,不加掩饰的轻笑。   慕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参议郎,深紫色的官服,在通明的烛火下,几乎快成了黑色。不复方才的轻笑,他用轻柔缓和的语调问参议郎:“那么,昨日大人在房中同夫人所说的圣上不仁,行事肆意妄为全凭好恶,当时还不若让安王殿下登基。这难道也是对陛下的忠心。”   待慕卿说到他同夫人的密语,参议郎彻底白了脸色,嘴唇蠕动,说不出一星半点的话来。   东厂番子无孔不入,他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一杯茶狠狠地砸在他额头上,皇帝的暴怒理所当然,不消片刻,这位参议郎就被拉去了昭狱。皇帝盛怒,慕卿劝解了一番才使皇帝平复下来,他走出勤政殿时,紫禁城上空一片沉沉的夜色,月亮也不复皎洁,被黑云遮掩着,只模模糊糊露出一点光来。   将这个往日素来同他作对的参议郎下放到昭狱,慕卿原应该高兴的,只是同参议郎昨日密语一同呈上来的,还有毓秀宫中的事。   东厂番子,无孔不入,不仅说的是在大小官员宅邸,边陲海境处窥探获取密报,皇宫之中,自然也有东厂的暗哨。而毓秀宫,他要的不是无孔不入,而是全盘掌控。   扶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变动他都要了然。他总是忧心宫人照顾不好她,只有在眼皮底下才能放心。扶欢是紫禁城中唯一的帝姬,再多的华服美食,精心呵护也不过分。   东厂送上来的密报一条一条写得详细,殿下何时起身,何时传膳,传膳的菜品也不会落下。东厂的密报和毓秀宫中太监的回禀,构成了每日的扶欢,虽然不鲜活,好在能勾勒出来。   慕卿的指尖碰上了墨痕,那上面写着殿下午后传膳,询问膳房太监何颂如何。寥寥几语,一笔一画,像是在慕卿心里刻字一般。   他想,为何殿下那般看重那个小太监,不过才见了一面就放在心上,多次垂询。   慕卿手上的碧玺磕在桌角,清脆的一声响,如同玉碎。不应该将他赶出宫的,慕卿想,当时就杀了他多好。 第28章 他记了好多年   慕卿幼时家中尚还富庶, 虽不敢说奴仆成群,但是衣食无忧,呼奴唤婢还是可以做到。奈何慕卿的父亲染上赌瘾, 将家财输了个一干二净,潦倒之后还不知收敛, 为了二两酒钱将慕卿卖到了宫中。   慕卿入宫后的第一个去所就是御膳房,在宫中, 即使最无人问津的地方也存在着斗争,因为这紫禁城本身就聚集着最高的权力。宫里谁都想往上爬,谁都想一飞冲天, 自此之后荣华富贵, 享用不尽, 所以在御膳房中, 太监都争抢为贵人送膳食的机会, 期盼得到贵人青眼,从此伴随左右。   而慕卿从来不是不争不抢的性子,他对于权力的欲望一直存在, 所以柔德公主的寿辰, 他被选中为宴席送膳。   不过才十三岁的少年,身段像抽条的绿竹,清瘦俊逸, 虽然穿着侍者的青衣,并无半点花纹点缀, 也掩不住少年的秀隽的样貌。或许也是因为这太监中难得的好样貌,慕卿才得以出现在宴席上。   他端着的是公主爱吃的玉酿圆子,白玉托盘上撑着小巧的如同伞盖一样的物什,将其中的玉酿圆子遮得严实。伞盖边缘还缀着两朵小巧的金铃, 慕卿走动间,金铃会轻轻摇晃。   柔德公主的生辰宴向来是宫中的盛事,丝竹琴笛声不绝于耳,还有舞姬甩着水袖,翩跹得如同一朵薄红的云。   慕卿不听不看不闻,只专注着手上的碗盏。最热闹的时候往往是最要小心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谁也说不清。   但意外总是会发生在最小心的时候,那一块地,慕卿刚踩上去就发现不对了。那块地砖与旁的不同,滑腻异常,慕卿踩上去后,动作便慢了几分,而此时,不知是哪位宫女太监,在他身后,轻轻一推。   托盘落在地上,蹦了一下便躺倒不动了,碗瓷碎裂的声音的清脆,与地砖相碰便叮咚作响,这些动静不算小,但都能掩盖在丝竹与说话声中,唯一不能掩盖的就是碗盏中倾溅出来的汤汁。   那汤汁径直地洒在了帝姬的裙摆上,茜素红下裳登时就多了几块明显的暗渍。   慕卿闭了闭眼,他跪了下去,扣头请罪。这种时候无需争辩,也不能争辩,他还是个低贱至极的奴才,在紫禁城的贵人面前,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人,上位者不会想关心你为何犯错,无意还是被人陷害,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犯错了。   慕卿将头深深地磕在地砖上,浅金色的地砖,每日被人擦得干净如同镜面,即便这时候已经被多人走过,也依稀能映出他的面容,平静的,难辨悲喜。   这时候,他只需要叩首谢罪。   正德帝果然大怒,他将帝姬抱起,在自己的怀中看帝姬被弄脏的裙摆,柔声询问她有没有被烫到。   帝姬似乎伏在正德帝耳边说了一句,但慕卿没有听到。   确认了皇帝的掌上明珠没有大碍,正德帝脸上的表情才和缓下来,他的余光看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慕卿,眉头一皱,似乎在不满这个小太监怎么还没被处理干净。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多年服侍,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他拿眼一扫,就有两个高大的太监过来,双双架起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形清瘦的侍者。   出了这个宫门恐怕不是一顿板子可以解决,慕卿分神想,或许是打到死,也或许是下到掖司监,死在里头,再也出不来了。   他想着,却听到帝姬的一声父皇。   “他看起来还那么小,父皇就饶他一回罢,只是摔碎了一盏玉酿圆子,弄脏了扶欢了一条裙。”   帝姬说起话来,还未脱稚气,可声音清甜,如同夏日的冰汤青梅。她那么小一个人,竟也有模有样地说慕卿小,看起来只觉得可爱。   “看这小黄门年岁同我一般大,也是个小孩,我尚且手不稳还会摔碎母妃的玉镯,更何况他拿着这么重的碗盏。”   正德帝宠爱帝姬,帝姬开口求情,自然没有不允。   慕卿被放下来,不再被押解着出殿了,可也不能再在里头服侍。他那时抬头,帝姬没有再坐在正德帝的腿上,今日的寿星,有她自己金玉堆砌的位置。她的轮廓印在灯火中,边缘仿佛也画上了浅淡的金色,声色朦胧中,是最鲜明的一笔。   她眉眼还带着笑意,他记了好多年。   春猎前夕,皇帝特意嘱咐他去看望扶欢。虽然皇帝性子日益阴晴不定,稍有不顺就暴躁狠厉,连最近盛宠的宋妃也不敢再皇帝怒时靠近,只有慕卿才能缓解一二情绪,但皇帝对于扶欢,还是爱护的。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没有利益争端下,骨肉血缘亲情反而变得浓厚。   “公主难得去一次,朕恐伺候的人不周到,还是慕卿代朕看一趟,朕才放心。”皇帝如是说。   慕卿自然领命。   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毓秀宫内外的树木越发苍翠,浓荫如盖。这时节还不到在内殿中放冰山的程度,扶欢现在最爱坐在廊下,早有华盖遮挡,待日头长了,树荫后移,有恰巧能遮挡住日光,所以廊下一直都是清凉的。   比之重重深殿,这儿更敞亮。   扶欢离着两三步的距离,在看站在廊檐楠木架子上的绿羽嫩嘴的黄莺。她天性喜爱这些幼小的动物,只是不敢靠近它们,她将自己看得太满,生怕自己走进会伤着它们。   侍鸟的太监逗着黄莺张嘴,黄莺声口清脆,叫唤起来婉转,莺莺啾啾似在歌唱。侍鸟的太监很有一手,逗弄得黄莺声声叫唤,婉转悦耳又不显得吵闹。扶欢在旁看着,有些跃跃欲试,但终究不敢走上去。   “殿下不想上前看看?”   扶欢转过身,见到慕卿过来,鸾带金袖,着一身撒青的曳撒,纵使见过那么多次,扶欢还是会惊叹他的好样貌,眉眼手段,俱是诗的模样。她先唤了一声厂臣,而后想到他的问话,摇摇头。   “我很喜欢它,但是远远地看着就好了。”顿了一下,她还是将自己的不安说了出来,“我怕会伤着它。”   应该是她说的话让慕卿觉得好笑了,他唇边带了一点浅淡的笑意,温和得似鹅羽飘入湖面。   慕卿从太监手里接过鸟架,许是见到不相熟的人,黄莺不安地在架子上跳来跳去,但到底不敢飞出去。它被困囿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了。   扶欢见慕卿只是低头逗弄了黄莺了几下,方才还不安的竟然渐渐安静下来,嫩黄的嘴恋慕地在慕卿手上摩挲。   “殿下不用怕伤着它。”慕卿提起鸟架,眼睑垂下的弧度柔和,他温柔道,“本就是逗殿下开心的小玩意,若真的伤了,换一个就好。”   那鸟架被提在扶欢面前,黄莺仰起小小的脑袋,对着慕卿指尖一啄一啄,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黄莺好像喜欢上了慕卿。扶欢还是没有伸手,甚至还微微退后了两步。   慕卿的话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她知道,这是宫中人正常的想法。   “可是换了一个,就不是原来喜欢的那一个了。”扶欢说,“我喜欢它,所以我远远地看着它就好了。”   慕卿抬起眼,眼角的弧度还是柔和的,他说:“殿下善心。”   只是他手下的黄莺不知怎么叫了一声,不同之前的清脆,仿佛带上了一点尖利,它从慕卿的手边跳开,停在了鸟架的边缘。   慕卿随意逗弄了两下,将鸟架还给侍鸟的太监。   扶欢这时才有空闲问慕卿:“厂臣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皇兄有什么吩咐吗?”   “皇上担忧殿下。”慕卿缓声道,“春猎在即,皇上担忧下人们准备不周,特命臣过来看看。”   扶欢背着手,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觉得皇兄说得很在理。”她看向慕卿,莞尔一笑:“便是皇兄不说,我也要请厂臣过来。”   “你看过我才觉得安心。”最后这一句话,虽然轻了些,但是却清晰。   慕卿眼中的笑意更盛,仿佛雪色消融,从底下开出一朵层叠盛蕊的花来。   “殿下信重臣,是臣的荣幸。”   扶欢带着慕卿,去看她出行准备带的物品。帝姬出游,自然不会是让帝姬亲手准备,底下的宫人若连这些事也做不好,也不必在毓秀宫服侍了。那些日常的物什由晴晚带着嬷嬷们并底下的宫女收拾,扶欢只是在她们收拾好后略看了看,思索是否还有什么需要带的。   但是晴晚她们永远比扶欢想得周到,收拾出来的物品琳琅满屋,几乎要将整座毓秀宫搬过去一般。   这些东西都摆在偏殿,扶欢再见到那数个箱笼,不免生出了另一种担心。   “会不会太多了。”   慕卿道:“殿下随陛下出行,自是有足够的车马装下殿下的行装。”   扶欢本以为晴晚准备得都足够充分了,没想到慕卿还是说出了好几样物什,每念到一个名字,晴晚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经是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谢罪。   扶欢道:“这些东西我不一定用得上,晴晚没想到也是情有可原,便连我自己也是,若不是听你说,也不会记起。”   “若事事都要殿下想得周到,那就是臣等的无用了。”慕卿的袍角掠过晴晚伏在地面的手背,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过一分,并不关心她此时的惶恐与无措。   她只是服侍殿下的下人,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你吓到晴晚了。”扶欢说,她叫晴晚起身,再去准备慕卿说的物品。这样便是慕卿要罚,也错过了时机。   “天下到底也只有一个慕卿。”她道,“样样周到得为我着想。”   扶欢笑了起来,小跑到一处,招手让慕卿过来:“我自己也准备了东西,想请厂臣瞧瞧。” 第29章 大抵是因为,长大了就能……   慕卿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下, 他无声地念着扶欢的那句话:天下到底只有一个慕卿。他想,既然只有一个慕卿,既然慕卿那么好, 那她便永远不能离开慕卿。他如此想着,深以为然。   扶欢准备的东西在一个小箱子中, 紫檀木的,边缘缀着细碎的玉石, 一看就是供贵人赏玩。它放在另一个大箱笼中,慕卿当时看到就已了然,那是扶欢特意放进去的。   扶欢弯下身, 将那小箱子打开, 那小箱子中装了一把牛角弓。牛角弓样式小巧, 专为女子设计, 弓身触手滑润, 可见是常常被人抚摸触碰。   “那是爹爹赏我的,在正德十年的中秋节,说来年围猎, 要见我射中一只猎物才不负特地给我这把弓。”扶欢轻轻叹气, “后来这把弓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想起正德帝,扶欢总是惋惜的,印象中的父皇高大, 是用来高高仰望的天,可谁能知晓, 连天也会塌陷。扶欢的神情略微黯淡了些,可瞧到那牛角弓,又强令自己将不愉快的情绪埋下。   “这弓埋没到现在,终于可以重见天日。”扶欢眉眼盈盈, “我带它去春猎,爹爹一定会开心。”   慕卿道:“臣便守着殿下,助殿下猎到第一只猎物。”   扶欢笑着摇头,那只是爹爹哄她的话,她知道自己,只怕到了猎场上,见到一只兔子也不会挽弓。这把牛角弓,到底只是纪念罢了。她将牛角弓放下,但却见慕卿的目光流连在此上,便问道:“厂臣可是想看一看?”   说完,扶欢就将牛角弓往前一递,递到慕卿眼前。   慕卿颔首,谢过扶欢:“臣观此弓精致,难掩好奇,多看了一眼。”   扶欢笑着:“厂臣不必好奇,因为我会给你看。”   扶欢性格柔善,柔德的封号十分贴合她,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即便是洒扫的宫人。因为都好,所以对他的好,也就显得不那么特殊。   内殿幽深,即便有着月窗,光色也需经过长长的檐廊,再透到里面来,因此里面的光线比外头的更显得幽暗。慕卿的面目就掩在那幽暗的光线下,朦胧的,不是凛冽出尘,而是温软落入红尘。   扶欢忽然道:“我记得初初见到厂臣,是在爹爹的勤政殿,爹爹当时说得了一个能干的人,要将他赐予我做毓秀宫的掌事太监。”她用手比了比,“好似也像这样,你低着头走过来,这里正好有一簇光。”   慕卿闻言抬眼,随着扶欢的话也温言说道:“臣还记得殿下那时坐在屏风后,拿了一把穿花蝴蝶的团扇,见到臣后说,怎么来了一位小哥哥。”   扶欢笑起来,抬手掩住了半边脸,玉色的罗袖垂下,将神情掩得虚虚实实。扶欢年幼时叫人没有忌讳,对于相熟的宫人有时高兴了,便会叫做哥哥姐姐。尚还小的孩子对于尊卑的概念还不够深刻,便常常随着心意来。   那时正德帝听到,严厉地看了扶欢一眼。正德帝对于扶欢来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他是慈父,也是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看到爹爹那一眼后,扶欢将团扇完全挡在自己面前,细声细气地道:“女儿错了。”   说罢,她悄悄从团扇后移出一只眼,悄悄看爹爹到底有没有真的生气了。   正德帝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是没有绷住一刻严肃的面容,到底柔和了棱角。   扶欢想起那时的场景,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起了一点玩心,她将玉袖当做团扇:“怎么这位小哥哥,一晃神的时间就长得这般大了。”   慕卿顿首:“大抵是因为,长大了就能护着殿下了。”   扶欢怔了怔,而后将袖子往上提了一层,她的袖摆宽阔,很轻易地便能将她的另外半张脸也遮盖住。有了这样一点薄弱的遮挡,她才能安心地想,慕卿一定不会发现她的脸很烫。   扶欢再一遍向自己强调,慕卿低着头,一定一定不会发现。   还有,她真的很开心。   她有多好哄,慕卿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使她开心至此。   晴晚已将慕卿吩咐的物品拿来,此时跪在殿外,双手高举托盘。扶欢唤她进来,翻看了两眼托盘上的物件,而后回头看慕卿道:“我觉得很好。”   扶欢的心情愉快,笑意盈于眉睫,未曾消下去过。   慕卿语意恭顺:“殿下觉得好,那便好。”   扶欢回过头,稍稍弯下腰对晴晚道:“厂臣也觉得你做得好,快把这些装进箱笼罢。”   她虚扶起晴晚,笑意灿然,那个宫女看着她,渐渐地也有笑容舒展。   那本是一幅美好的画卷,慕卿将眼中的晦涩按下,连同阴郁暴戾的心情。他不会怨恨扶欢的,只怪他身边有叵测心思的人太多了。那么,只要这些人从扶欢身边消失就好了,一切就会变得很好。   慕卿笑意轻柔,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挑起,就像挑起了一道春光。   他替扶欢放好了弓。   扶欢身边,只能有他一人,不是吗?   -   春猎出游的队伍很是浩大,扶欢独坐一顶鸾轿,最前头的皇帝的圣驾,她同后宫唯一陪同皇帝出游的宋妃同在女眷的队伍中。虽然同在,但是车马长远,便是歇息下来也鲜少能见面。   扶欢曾撩起车帘,去看那紫禁城外的风景的,外面的天空更广阔,屋舍不比宫内的雕梁画栋,但也红墙绿瓦,鲜亮有趣,只是扶欢觉得比之她上回偷溜出宫外所见的,还是差了一点。   到底是差可什么,扶欢见到一排排护卫的御林军,终于想到,原来是缺了人。她所见到的外间景色,都少了人烟。   皇帝出游,又怎么会不清道,扶欢能见到的人,除了御林军,也就是伺候她的宫人了。   不过即使如此,能出紫禁城,也是一件极高兴的事。晚间休憩时,扶欢从鸾轿上走下,小宫女已经拿来了膳食。扶欢并没有急着进驿站的屋舍用膳,而是仰头。   今日的夜空着实美丽,夜色是一袭厚重的黑锦缎,上头点缀着许多的繁星,星星点点,四处散落着,虽然无月,这一片星河实在璀璨,恰好能弥补月色皎洁。她觉得奇怪,在宫中就未能见到如此好的夜景,多是一轮残月和寥落的星光,若不仔细寻找,还会认为夜空本就只有一片沉重的夜色。   扶欢对着晴晚道:“这里的夜空真漂亮。”   她有一瞬觉得可惜,慕卿不在,没能见到如此漂亮的夜空,若世间有什么事物,能将这一幕永远记载下来,那该多好。可是扶欢转瞬又想到,或许慕卿侍奉皇兄时,偶尔一抬头,也会见到这夜空。   可能就在此刻。   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可惜了。   驿站中的用膳规矩并不如宫中那般严苛,出行在外,总有诸多不便,若事事比照着宫中来,那到底也太费神。   取膳回来的小宫女同扶欢说道,她见到宋妃往御辇处去了,今日提膳也未见到宋妃处的人,想是今日宋妃同圣上一道用膳了。后宫的动静,只要不涉及窥探圣踪,扶欢也不多限制她宫中的人打听,若是日日闭目塞听,不知晓宫中要事,旁的不说,日子也太无趣了些。   扶欢夹了一枚龙眼枣糕,听小宫女如此说道,便说:“宋妃随王伴架,本就是来服侍皇兄的,如果皇兄放着宋妃不许服侍,才叫奇怪。”   小宫女却道:“只是第一日圣上就叫了宋妃娘娘,可见宫中传言的恩宠之盛,到底是有来由的。”   这次随驾的妃嫔不只是宋妃,还有几位扶欢连名字都未曾听闻的美人才人,宋妃是品阶最高的妃嫔。   扶欢笑了笑,低头咬下了那口龙眼枣糕。在宋清韵还未成宋妃之前,皇兄已经喜欢到敢冒天下之不韪与其私会,到她真正成为他的妃嫔,那必定是更加宠爱。   小宫女已经不说宋妃了,说到若春猎的时间再长一点,天气倘若再热起来,说不准皇上就会在淮德的行宫避暑,不必那么着急回宫去。还有春猎,不知这次会猎到多少猎物,扶欢道她求了慕卿,会为她猎一只小狐狸。   晴晚此时也不免说了一句:“若是能再有一只兔子便好了,奴婢觉得兔子更可爱些。”   扶欢想了想,道:“幼时我曾见母妃养了一只小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光下仿佛是一团火。你们也许没见过,这狐狸是真的可爱漂亮。”   “可惜后来不知为何,那狐狸就再没有了。”   晴晚暗道自己多嘴,勾起殿下的伤心事,此时也只能弥补。   “掌印为公主猎的,一定同娘娘那的一样好。”   慕卿在还未走进皇帝的屋舍时就听到哀戚的哭泣声,但这声音也短,没过多久就歇了下去。后来他就见到被侍卫托走的青衣太监,嘴被死死地捂住,因为皇帝听不得哭声,再让他哭下去,被托下去的恐怕不止他一人了。   路总管小跑着过来接他,一见到慕卿的面,那腰就深深地弯下去。   “大人,可算见到您了。”   慕卿抬手,路总管当即噤了声。室内的灯火将人影影绰绰地映到窗纱上,全都是一个个跪伏在地的模样,还能隐约听到皇帝的声音,怒意未消。   皇帝越来越暴躁了,慕卿想着,抬脚进到里面。 第30章 围猎   里面不出所料是一片狼藉, 杯盘碗盏都碎了一地,仔细看,地上的碎瓷片处还有淋淋的血迹。服侍的宫人跪了一地, 就连宋妃也不能免,脱钗跪于地上。   皇帝面色沉沉, 眼里是压不住的暴戾,仿若已经煮沸的油锅, 再往里面加一滴水就会爆裂沸腾。但还好,慕卿不是一滴水,他是凛冽的冰, 能将沸腾的油锅归于平静。   当皇帝听到门外的动静, 已是不虞, 但见是慕卿, 才顿了顿, 让自己一寸一寸冷静下来。再开口时,皇帝的声音已趋于平静。   “慕卿。”他唤了一声慕卿的名字。   慕卿微微垂首,态度恭敬谦顺, 他应道:“臣在。”   皇帝闭了闭眼, 转而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宋清韵,没有暴戾情绪的皇帝面容清俊雅致,似翩翩公子。他抚去宋清韵脸上的泪痕, 柔声向她安慰解释:“朕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被吓坏了吧。”   宋清韵轻轻点头, 而后摇头。她脸上虽有泪痕,但是在皇帝温柔看她时已缓缓有了笑意。   皇帝揽着她,那臂膀好似给了她坚实的支撑,宋清韵眼波柔软, 一脉清泉一般,她轻声对皇帝道:“本来是很怕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是因为是今上,清韵又不怕了。”   这样的话显然很得皇帝的欢心,他对怀中的女子多加安抚,语声柔和,就如同一般的少年郎一样,费尽甜言蜜语的心思,只为换心上人一笑。待到宋清韵终于被安抚下来,好似将之前的记忆都一并淡忘了一样,皇帝才命人送她归去。   宋清韵重新戴上发钗,玉带鸾羽,罗袖轻衫,还是原来的宋妃娘娘。宫女扶着她,慢慢朝外走去。慕卿侧身,为宋清韵让出一条坦道来。   宋妃微微顿住,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慕卿身上,但也如同清风,一扫即过,只是颔首道谢后才离去。   屋子里面的人终于走了个干净,只留下皇帝和慕卿。   皇帝方才安慰宋清韵温柔轻和褪了个干净,留在脸上的竟是疲惫与难以掩饰住的惊惶。   “慕卿。”他攥住了慕卿的手,像极了溺水的人攥住唯一的浮木,“朕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皇帝的语速越来越快:“方才,只是有个小太监打碎了灯盏,朕却像被打碎了冷静一般,感觉耳畔都是碎裂的声响。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想让周围安静下来。”   “朕当时想的是,那些人太吵了,死人就不会吵了。”   慕卿听着皇帝的话,神情是不变的谦和,没有骤然紧缩的眉头和严肃的神色,让人觉得,皇帝口中所说的异常,并不是如此严重,这让皇帝的心也慢慢放下一些。   “朝中近日事多,陛下日日为国事忧虑费心,想来应是疲倦忧虑产生的情绪失控。”慕卿缓声道,“便连臣,诸事缠身时也会难以抑制情绪,打骂下人。”   “陛下若不放心,明日叫御医过来诊治,左不过这些缘由。”   他最信重的掌印太监衣上发间有浅浅的沉水香的味道,这味道安宁沉静,皇帝的心绪也如同这沉水香一般,安宁了下来。他甚至还有心情打趣起慕卿:“怪道慕卿外头的名声不好,原是由此而来。”   慕卿笑了笑,极是温润清雅的模样:“如此,还望陛下赏臣一个恩典,请太医也为臣开个方子,治臣的病症。”   皇帝也笑起来,笑声舒朗开阔,连声道允了。   -   第二日起时并不着急走,还要在此地修整,约莫到午后才会启程,听闻是钦天监说今日有雨,到午后才会停歇,因此就拖延了行程。   扶欢推开窗,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看着是要下雨的模样。后来果真下了雨,雨点不大,扶欢坐在廊檐下,伸出手来,雨丝被风裹着,飘到她手上,细细的一道,一瞬的功夫,痕迹就消失不见了。   这大半天的时间要如何打发过去,晴晚翻开箱笼,给扶欢寻出了话本。自然,是背着嬷嬷的。其实扶欢年纪愈大,嬷嬷们已经不大能管住她,只是有些事,能不被嬷嬷唠叨也是好的。   不过扶欢的话本才拿到手中,就听到前院传来动静。小宫女过来通禀,说是陛下派遣太医,为公主请平安脉。   不年不节,不前不后的时间,皇帝派太医过来,听起来是有几分奇怪。但到底是皇帝的好意,扶欢略略整理了衣裳后,宣太医进来。随着太医进来的还有皇帝跟前的太监,太监舌灿莲花,在向扶欢请安问好时就将皇帝的用意一并道出来。   原是怕公主初离皇宫,水土不服,才特地派了太医过来诊脉。   皇兄难得有这样一番细腻心思,令扶欢感动,她在太医请脉后对晴晚道,我要绣一只香囊,送给皇兄。   身为帝姬,虽不被要求精通针线,但针织女红也需略懂一二,扶欢也曾为她的兄长们绣过荷包扇坠等小物件,只是等燕重殷登基后,她就很少绣了。皇帝的贴身衣饰自有后宫妃嫔缝绣,她送上去,只怕会被占了她们的位置而暗地被人诟病。而五哥,若是她送去绣制的物件,是否会被皇兄怀疑别有用心,对他不满。   天家的亲情,总是带着用意和算计。   不过此时不一样,出行在外皇兄对她如此关照,扶欢自然要用心回报。   于是扶欢便拣了丝线,挑选布料缝制香囊。   这是不繁重的活计,但依然需要精心,仅是绘制花样就费了许久的功夫,窗外的雨停了,扶欢才敲定香囊上的花样。   午后半晌,雨停后,果然传来启程的消息。今日的这场雨下得不大,用纷纷细雨来形容是完全可以的,出到驿站外,只是觉得这场雨湿润了天气。送给燕重殷的香囊终于在到达西兰围场前完成,扶欢原想亲手送给皇帝,但是不凑巧,被路总管恭谨地在门外拦下了。   路总管赔着笑脸,对扶欢道:“陛下正和宋妃娘娘一道,殿下您看?”   路总管下半截话未尽,扶欢已了然地止住步伐。   “皇兄同宋妃娘娘在一起,我便不多加打搅了。”扶欢将香囊给到路总管,“这是我为皇兄绣制的香囊,路总管待皇兄闲暇时替我呈上去吧。”   那时蜀锦缝制的香囊,扶欢用丝线在上头精心缝制了芙蕖游鱼,,芙蕖当中,游鱼躲在浅绿蜀锦的一角。   路总管满口答应,笑呵呵地接下扶欢的香囊,一遍遍应道奴婢定将香囊亲手交于皇上。   到达西兰围场那日,是一个日光晴朗的好天气,皇帝开心于今日上天给的好天气,当下便下圣谕,今日猎得猎物最多的人,便可得流云和田玉如意,另有金帛若干。这柄流云和田玉如意,听闻是由一整块和田玉雕刻而成,玉质细腻,是皇帝新得的珍品,不时拿来把玩。扶欢曾见过一次,仿佛整个屋舍内都被它着凉了,如此的通透明亮。   围猎的彩头,彩头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得皇帝青眼,更何况,这次皇帝还拿出了不俗的珍品赏赐。所以这次围猎,至少表面上,是群情激奋,势要争夺首功。   扶欢也趁着这个兴头,扬鞭策马往茂密的丛林里去。她今日着宝蓝的骑装,长发高高挽起,束成利落的马尾,这样一打扮,金枝玉叶的公主倒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意味。但是扶欢知道,仅仅只是面上能看。   若要她挽弓疾驰,是万万不行的。   即便围猎,扶欢的身后也跟着许多人,是保护她的侍卫,如同永远也甩不掉的影子,若即若离,总是隔着一定的距离在她身后。西兰围场虽是皇家围场,皇帝来临之前,对于大型猛兽,围场肯定驱逐过,现在留在围场内的,定是能够狩猎的温驯动物。但世上没有绝对一说,在前朝还出过熊瞎子伤人的消息,所以护卫再怎么多也是不为过的。   但总归还是不舒服的。   扶欢让座下的马跑得更快了些,心底留存一点希望,希望能甩掉那些影子们。身后的护卫仿佛也明白了公主所想,离她稍微远了些,再过一会,仿佛都不见了踪影。只是仔细看过去,仍能在树梢阴影里窥见一点湛蓝袍角的端倪。   不是不见了,而是藏起来了。   扶欢也感激他们的躲藏,至少现在,她看起来是一个人了。   好像真的自由了。   扶欢松了缰绳,随便马带自己到哪里。从郁郁葱葱的茂林往上望过去,天空被树叶枝条切割成大大小小零碎的形状。倏忽一瞬间,上头还有鸟雀飞过,扶欢怔了一瞬,随后拿起她的牛角笑弓,朝着鸟雀的方向挽箭射过去。   箭矢从弦上出去的一瞬,扶欢就知晓自己是射不中的。但是底下的人却兴高采烈地捡回来一只鸟雀,上面的箭矢与扶欢射出去的那支一模一样。   他笑容满面地恭喜扶欢。   扶欢不想破坏他们的用心,便对他道一声辛苦。   接下来她没有再射箭,就是信马由缰地四处漫游,西兰围场的景致很好,浓荫深翠,雀鸟啼啾,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清新的。扶欢坐在马背上慢慢地走,她觉得这样走一天也是快乐的。   远处一片苍翠中,却迎来了一线明黄。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用这种颜色。   扶欢不能调转马头,只能迎了上去。越到近前,那明黄旗帜下看到的人声色就越发清晰,一片叫嚷声中,皇帝身边,着朱红曳撒的慕卿举起了弓箭。   日光在他眉间铺展,可是消融不了其中的霜雪冷冽,他神色清冷,唇线锋利似刀刃,扶欢到皇帝面前时,慕卿的手中的箭恰好射了出去。 第31章 狐狸   箭势凌厉, 并不同于扶欢的花拳绣腿,那箭射出去后,还能隐隐听到远处一声哀哀嘶鸣, 应该是确实射中了猎物的。在慕卿箭射出去的一刹那,就有侍卫跑过去拾取猎物。不多久, 那侍卫便拖着一头鹿回来。   当头的第一声好字是皇帝喊出来的,紧接着, 跟随皇帝的官员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扶欢偏过头,正好慕卿此时也转过身,那冷冽似霜雪的神情此刻化成了脉脉春水, 慕卿放下弓箭, 朝着扶欢温尔笑了笑。   初春枝头绽放的胭脂桃花, 也不过如此了。   扶欢弯起眉眼, 用口型也对他说了一声好字。   那头鹿是慕卿这天所猎到的唯一一头大型的猎物, 除此之外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鸟雀兔狐。那一日,猎物最丰盛的是皇帝,需得七八个太监肩挑手抗才能搬回去。皇帝的笑意这日就没从脸上消下去过。   不过那柄流云和田玉如意还是被皇帝赏了人, 他自是知晓今日为何他有如此多的猎物, 那些随驾的大臣们,没有一个会不识眼色同皇帝争抢。既然臣下让他高兴,皇帝自也会嘉赏臣下的用心。   受到赏赐的是御史大夫家的二公子。诗书清贵人家出生的儿郎, 武艺难得不错。扶欢见到他从皇帝那接过玉如意,是风姿秀美, 和雅明净的模样,这样的人,垂眸回话俱是斯文秀雅,难以想象也会挽弓射箭。   太监念到他的名字, 是叫做梁深。   随扶欢一同出来的宫女已经偷偷红了脸,却还是不住地往梁深那探头望去。扶欢悄悄在晴晚耳边道:“梁公子真是俊秀,是也不是?”   晴晚霍然红了脸庞脖颈,又羞又恼,只因打趣的是扶欢,才嗫嚅着说道:“俊秀不俊秀的,奴婢不知晓。”   但梁深生得是真的好看,在那些大臣中,对比更是鲜明,恐怕也只有慕卿,能与他相较了。   她轻声道:“我觉得是十分俊秀,想多看几眼。”   听到扶欢如此说话,那几个宫女才放下心来,不必担心殿下会因此责罚她们。宫里的宫女,在出宫之前,一生中能见到的男人恐怕也只有皇帝一人,但是许多人,连皇帝也见不到,日日看到的不是太监便是同她们一样的宫女。   梁深不是扶欢最值得在意的,到晚间回到行帐时,慕卿派了小太监同她说,他为她猎到了一只狐狸。小太监还道慕卿此时正在皇上处,待将那小狐狸处理好了,会亲自送来给扶欢。   但扶欢却是等不及了,她带着礼物提前收到的兴奋感,让小太监带她先去看那只狐狸。   慕卿的帷帐离皇帝明黄的御帐不远,他要预备着随时等皇帝的传召,帷帐离皇帝远了不行。一路行来,司礼监的人俱是噤声朝扶欢行礼,不过他们之前议论的三两语还是被扶欢听到。   “掌印大人如今是越来越受陛下重视,就这么一时片刻批阅奏章的功夫,陛下也不放大人回去。”   “嘿,你可是嫉妒了,你若有大人这般好的本事,陛下也离不了你。”   那两个说闲话的太监见过扶欢过来,纷纷下跪。领路的小太监越过他们,径直走向慕卿的帷帐,掀开了帐帘。扶欢自他们身边走过,可那两句闲话不是风过无痕,到底还是泛起了涟漪。   司礼监代皇帝掌印秉笔,本是权力极大的职位,非皇帝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才可胜任。慕卿便是这样的人。但如今御览奏折也寸步不离,皇帝的信重是不是太过了。   前朝不是没出过权宦操纵朝堂,断送江山的例子,俱是因为皇帝昏庸,将手中的权柄一步步送到宦者手上,致使朝中没有万岁,只有九千岁。   扶欢摇了摇头,慕卿不是那般为私利谋害忠良,祸乱社稷之人。她虽也听过慕卿的恶名,说他排除异己,手段狠辣,扶欢于政治一事说不上通透,但也能明了,他人口中的异己,大概是皇帝眼中的异己。   没有皇兄的首肯,慕卿的权力再大也不能将朝廷大员下到昭狱。   只要皇兄心中有分寸,前朝的事不会发生在如今。   小太监在帷帐外,唤了一声殿下。   扶欢从神思中抽离出来,随着小太监上前。司礼监掌印的帷帐,守备森严,即便扶欢是公主,轻易也不能进去。她在帷帐前,脚步顿住了。   “狐狸是在厂臣的帷帐中吗?”   小太监躬身道:“大人猜想殿下或许会想先看狐狸,命奴婢携亲印领殿下至帷帐。”他拿出一方小小的印玺,呈于扶欢。   小印上刻着慕卿的姓名,扶欢才放下心。好似方才他也是拿了什么给帷帐前守卫的侍卫,侍卫才允他通过。   慕卿猎的狐狸放在外间,被关在一座小小的铁笼中。扶欢才一进去,就见到了他红得似火的皮毛。好似记忆中母妃的狐狸活了过来,朝着她呜咽叫唤。   扶欢看着那狭窄的铁笼,都不够狐狸舒展身体,她皱了皱眉,问道:“再没有大一些的笼子吗?这狐狸看起来很不舒服。”   小太监在旁道:“已是最大的了,再大便关不住它了。”   扶欢想起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传闻,要想驯服一只野兽,需要给它狭小、逼仄、清寒的环境,将它所有的棱角都磨去,它就会成为乖顺的犬狗。不过仅仅只是看到这只狐狸,扶欢就觉得于心不忍。   不仅是因为它同母妃的那只红狐狸很像,单单是见到它湿漉漉的眼,心就软了。   “不能将它放出来吗,它看起来很难受。”   小太监为难了,不能拒绝,他只能小心翼翼委婉地劝说公主:“殿下,狐狸最为狡猾,若是笼门稍一松动,它便会抓住机会逃跑。”   扶欢本想说若是它想逃跑,便逃走好了,但那到底是慕卿还未送她的礼物。   她的指尖碰到铁笼,感到一些怅惘,当时是不是不应向慕卿提出这个要求。   有声音从帐帘处传来,清雅的声线,语调是一贯的温柔。   “殿下想放,便放它出来吧。”   扶欢在原地转头,恰好见到慕卿掀帘进来,他没有换去那一身朱红曳撒,灼艳的颜色逼人,但是神色那般温和柔软,将这灼灼的颜色压下去几分。   慕卿拿起钥匙,金铜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那锁便开了。   他看着铁笼中自他进来后就一直在动弹的狐狸,道:“殿下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况且有臣在,它不敢跑的。”   就如同慕卿所说的那样,狐狸虽然钻出了铁笼,却并没有想要逃跑的想法,它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一处,便安心地蜷缩起来。扶欢仔细看它的左腿,那处皮毛的颜色比旁的更深,到了深褐的程度。   她想到了,慕卿不可能光凭一双手就能为她捉来一只狐狸。慕卿的话在此刻有了更深的含义,狐狸的左腿不能动弹,它不敢跑也不能跑。   扶欢抬起头问:“你射中了它的左腿吗?”   慕卿也侧过头,温声应道:“是左腿,来时特地让医师看过,未伤到骨头,不是严重的伤,精心调养一段时日就能又跑又跳了。”   那又跑又跳四个字逗笑了扶欢,她弯了弯嘴角道:“医师定是没养过狐狸,狐狸不爱跑也不爱跳。”   她嘴角处有一弯小小的梨涡,随着笑意露了出来。   如果能尝一口,必定是甜的,或许会甜到醉生梦死。   慕卿莞尔,也随之颔首:“医师定是没有公主见识丰富。”他袖中有在皇帝御帐中,医师赠予的伤药,世道奇怪的很,牲畜的伤药比人的伤药要贵重许多,宫廷里若没有特许也轻易要不到这种药。   不过谁也不会为难慕卿,各种奇珍异宝,多的是捧上去只求他青眼。   扶欢向他摊开手,白生生的掌心,玉兰般轻薄细腻,只有指尖一点粉红。她对慕卿道:“我能看看吗?”   慕卿将那两瓶伤药放到扶欢掌心,玉雕的细瓶,质地也是温润的,但扶欢感受到的却是一点冰凉,像是夏日里端起的一碗碎冰青梅汤。她抬起眼睑,面前的慕卿垂眸,将将才把那两支细瓶放下。   碰到的那一点凉,是他指尖的温度的吧。   扶欢下意识地将五指收拢,小指擦过慕卿的襕袖,还有他还未收回的手腕。也是同方才一样的温度,可能,更高了些。扶欢不确定,所以她还想再碰碰,好证实她的猜测。   她鬼使神差地受这个念头的驱策,拉住了慕卿襕袖,那襕袖大约混杂着冰丝,柔软细滑,很舒适的触感,她握在手里,竟有些不想放手了。慕卿微抬眼,那双丹凤眼的弧度流丽,眼底仿佛有一派温柔的春水,潋滟着粼光。   他就那样看着扶欢。   扶欢没有将手中的袖子放开,她朝慕卿手腕处看了一眼,又转而看向他:“厂臣手腕这条红绳,我好似从未见过?”   慕卿将袖子再往上撩过去一些,那条红绳在过分白皙的手腕间更是显眼,甚至平添了一丝艳色。 第32章 梁深   他笑了笑, 道:“是手底下的人在保国寺替臣求的,说是期盼臣岁岁康健,福禄双全。”   扶欢轻轻地应了一声, 再没了理由继续抓住慕卿的袖子,只能慢慢松开。   原只是一时想出来的问话, 得到答案后却又增加了一点郁郁,旁人为慕卿求的红绳, 他会系在手腕。可她赠予的簪子,从未在他发上停留过。   扶欢忍了又忍,还是没按捺住。事不过三, 这个念头曾那么多次在她脑海徘徊, 早已过了寥寥三次。   “上元节那日, 我送给厂臣一支玉簪, 但好像从未见厂臣戴过?”她抬起眼, 是单纯的疑问,“厂臣是不喜欢吗?”   可是这个问句,本身就带了一点暧昧的绮思, 缠绕着丝丝缕缕不能说透的心念, 转而轻巧地递到慕卿面前。慕卿缓慢地,轻眨了一下眼睫,仿若蝴蝶蹁跹地停在湖面上, 偶尔扇动一下蝶翼。   扶欢强迫自己忽略这句问句带来的暧昧与绮念,她近乎是凭着一腔孤勇等着慕卿的回答。之前带她来帷帐的小太监不知何时离开的, 此刻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仿佛是被隔绝出来的一方世界。   慕卿稍稍弯下腰,将自己与扶欢放平。他眼中那波春水此时更是温柔如柳絮,想要引人陷进去一般。   “臣很喜欢殿下所赠的玉簪, 喜欢到唯恐丢失,所以放置匣中珍藏。”他字字句句放软了声调,同扶欢说。他见到他的公主眼尾悄悄上扬了,随后由克制地收回原处。   扶欢的指尖按着自己的掌心,在开口说第一句话时,音调往上扬了一点。   “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厂臣喜欢的话我还可以送厂臣更好的。”   “所以,我想看看厂臣戴上那支簪子的模样。”   每一句的呼吸都在发烫,从唇边滚到喉间,再落到心肺。或许真的,会被慕卿知道自己的心思吧。   可扶欢想,我喜欢他好久,若是终其一生不被知晓,那未免太令人遗憾和难过。少年人总会在某一刻,有不管不顾的气概,扶欢不管不顾的的气概,大概就在这一刻产生了。   慕卿仍是温柔的模样,扶欢如何看也看不到一点惊讶或动容的神色在他面上发生,他温和地点头,道好。   “殿下之命,莫敢不从。”   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好像连带着她的话,也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直到扶欢被送回自己的帷帐,也没将繁乱的心思梳理出个一二三四来。但是思来想去,慕卿这样便是最好的了。她到底是能期盼慕卿给予的什么回应吗。   她不能期盼的。   那只狐狸还是被扶欢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它乖巧得几乎不像一只野生的动物,不会发生一点点旁的动静,就连上药时,也只发出一两声细细的呜咽。晴晚奇道:“难不成这狐狸成了精,便是给人上药,也会痛得龇牙咧嘴,叫唤两声。”   可狐狸不会说人话,终究不是志怪小说中能幻化成人形的精怪。   春猎一共猎了三日,皇帝除了第一日下场狩猎外,最后两日却是兴味不浓,没再上马。在这点上,扶欢同她的皇兄一样,后两日也都没有再上马,但她也不耐坐在那里歌舞升平,西兰围场很大,足够她去处处游玩。   后来她听闻,这场春猎中最受人瞩目的是梁深,不仅是因为百发百中的箭术,更多的还是翩翩少年郎,一举一动皆是风华。   扶欢曾听闻宫女闲聊,俱是称赞梁深箭术精湛,姿容秀逸。   “这样的人,哪怕是被他深深地注视一眼,也觉得此生足矣,不敢奢求相伴。”   而另一个宫女则注视着马上的梁深,小声道:“怕是只有公主殿下,才能同梁公子相配。”   她看得太专注,连她口中所说的公主在她身后,也丝毫没有察觉到。   扶欢没有出声,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们想象的时候,要将她带上。便连在幻想中,也不能将自己同梁深联系在一起吗。   最后一日夜晚,皇帝设宴,宴席上灯火繁荣,扶欢看着身后一盏盏四角宫灯,灯面上纸蝴蝶繁丽的翅尾翩然欲飞,比宴席上臣子们的歌功颂德好看多了。扶欢再不识政务,也知晓她的皇兄治国才能只能算尚可,但宴席上众人却夸得功比尧舜。   也是一种才能。   可她听久了只觉无趣,扶欢想多看看慕卿,但那么多的乌帽官衫将慕卿挡了个严实,只能偶尔见到一角衣衫。她在席上坐厌了,趁着宫人上菜的间隙,便转到外头。夜色深沉,但星星很亮,西兰围场的树木并不是上京常见的烟柳桃李,扶欢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枝叶茂盛,在星空下也有深邃浓翠的颜色。   扶欢习惯性地将团扇遮到头顶,看着遍布星点的夜幕。但是她在垂下眼时却见到沉沉的红梅色。她将团扇放下,发现那红梅色之所以沉沉,盖因为夜色太浓的缘故。   是一个同她一样从宴席上逃出来的人,穿红梅色的大袖春衫,里面是更深一层的茜色织锦。本是穿上去容易俗艳,可那人的容色将其硬生生压住了,此时看起来这颜色却成了锦上添花。   他见到了在此处的扶欢,站定之后,朝她施了一礼。   没有灯火,只有点点星光,大约他不知晓扶欢的身份,行礼的方式是普通的男女见面礼。扶欢将团扇挡在面前,也向他一福。   扶欢在这一眼中已经看清了他的面貌,这几日风头正建的梁深,不在宴席上,却出现在了鲜有人烟的此地。有何原因扶欢不知道,不过既然赏夜处已经有人,她点点头,转身想要离开。   那穿着一身红梅色的秀逸青年在她身后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贵人匆匆离去,可是因为在下的缘故。,貌丑无盐,污了夜色。”   那声音清朗,仿若一块一块碎冰落水的声响,是一种清凉舒适的好听。   扶欢转过身,手上那棠梨作底色的团扇在面上掩了掩,终究还是泄出了一两声笑。   “你故意说这些引人发笑的话,是来逗我开心吗?”   梁深含笑着点头,这动作他人做来还不觉得,偏偏他做,就有一种温柔多情的错觉。   “能引得贵人发笑便好了。”   梁深手上还有一壶酒,观起酒瓶的制式,可见它是在宴席上被梁深带走的。他对着星空与夜色,仰头喝了一口酒,他偏头,将手中的酒壶遥遥一递:“贵人也一道吗?”   扶欢往后退了一步,摇头。   她发觉今日的梁深并不同前两日她曾见过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那两日的梁深,清隽秀朗,文可吟诗作赋,锦绣文章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武又能上马挽弓,百发百中。这样的人,完美的好似不是真人。   今夜的梁深好似揭下了一层完美的假皮,露出里面的一点疏阔不羁来。   如此肆意。   但就是这样,面前的人才显得生动起来。   扶欢没有再离开,她知晓她的身边总有侍卫跟随,所以并不惧怕同梁深待在一起。   梁深应该知道她会拒绝,所以在扶欢摇头后也干脆地将酒壶拿回。   “我感觉你好像是不开心,是在借酒消愁吗?”   梁深挑起一侧的眉,他还是笑着的,用那含笑多情的面目问道:“借酒消愁是我这个模样的吗?”   单单只是看到他的模样,并没有半分愁苦的影子,没有愁苦,又何来的借酒消愁。   “但是连孩童都知道,脸上的表情也是可以伪装的。”   笑着苦闷的时候,扶欢经历了太多次,大约是经验丰富,才能窥见梁深的一点端倪。不过到底是初识,再多说就显得交浅言深,扶欢再向梁深颔首,提着裙摆转身,是告别的意思,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大宣朝男女大防并不严苛,规矩松泛,女子未出嫁不能见外男,男女三岁不同席的种种严苛教条在现在并不适用。所以未婚嫁的男女,才可在上元节共赏灯,共谈笑。   因此,扶欢并不担忧此次的意外碰见。   但是身后的梁深好似又笑了,那唇间溢出的笑声乘着夜风飘落。他提高声音,道了一声殿下。   “殿下。”他红梅色的衣裳衬得眉目清艳,他说,“多谢殿下。”   扶欢从未想过隐瞒自己的身份,宫人大臣都有一双利眼,被认出是迟早的事情。不过她不明白梁深最后的那句是何含义。   也许是一句醉言。   她很快将这场相遇抛在脑后,在遇见慕卿后。   在重重帷帐前,玉带鸾袍,衬出一个略显清瘦却挺括的人影。扶欢见到他不由地有些心虚,再如何说,偷偷从宴席上溜出去也是不规矩的行为。   在慕卿开口前,扶欢便一□□代了。   “那里太无趣,我便出来透透气。”   四角宫灯中的灯火柔和地映出他的五官,也是温柔的。   慕卿轻轻笑着:“臣知晓的,殿下只是出来透气。” 第33章 簪花   春猎过后, 御驾并没有启程回京,而是转道去了淮德的行宫,倒是真如那日在驿站, 宫人猜测的那般。   淮得行宫是□□所建,每年盛夏炎热之际, 皇帝京中呆不住了,便会到淮德避暑。因而淮德行宫也有小紫禁一说。不过扶欢却是从未来过淮德行宫, 正德帝不爱出游,唯一一次御驾行至淮德行宫,却是徐贵妃重病之际。扶欢那时在宫中, 日日陪着徐贵妃。   虽然最后, 徐贵妃还是没能撑到冬季。   皇帝在路上, 曾将扶欢唤去, 明黄的御辇内, 他将一份堪舆图放在案几上,招呼扶欢过来看。   “那儿景色好,山水俱佳, 你选个自己喜欢的宫殿做住处, 免得日后住了不喜的住处来抱怨皇兄。”   扶欢一面说着皇兄向来疼惜我,我怎会抱怨皇兄,一面探身过去看那份堪舆图。堪舆图上画得极其精细, 连一砖一瓦都纤毫毕现。她仔仔细细地看去,图上的一房一舍都精美, 可以想象到那行宫的精致。   她并没有急急地选择,反而先问道:“皇兄住在哪?”   皇帝在中心点了一处。   扶欢笑着道:“那我可要选得离皇兄远一点,近处的房屋要留给各位娘娘。”   她单手撑着下颔,想了想, 点在了东南方向的一角。   “夏日在水边最凉快,皇兄将这‘湖心映月’给我可好?”扶欢的目光稍稍一转,落到皇帝身边的慕卿上。她弯唇笑了笑:“厂臣觉得如何,我选得是不是一处好地方。”   皇帝同样地先看慕卿一眼。   看到御辇中慕卿也在,扶欢脑海中跃过那日听到的太监对话。皇兄仿佛真的,很依赖慕卿。好似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他。   虽然扶欢这般问了,但就寻常来说,皇帝不开口,臣子就没有开口的余地。但慕卿不然,他看着堪舆图里,扶欢所点的湖心映月,语意温和道:“公主选的自然都是好地方,只是湖心映月周遭是湖,夏日确实凉爽,不过湖泊到底寒气重,公主千金之躯,避暑成受寒倒是不好。”   他垂眸,似是在认真思索,而后指了两处:“‘江汀丝露’与‘水秀揽星’与湖泊不远,亦是清凉,且景致也是钟灵毓秀,不若公主选这两处可好?”   皇帝赞同地点头:“慕卿考虑得不无道理,这两处地方,皇妹挑一处罢。”   如此三言两语,就将扶欢的选择范围框定在了小小的两处宫殿内。扶欢有种奇怪的错觉,仿若连着这宫殿一样,她的一切被慕卿框定在一个圈内,牢牢掌控着。   这是个奇怪的想法,明明慕卿只是提出了他的建议,他所指的那两处宫殿,除了离湖稍微远一点,其他并无不好。   扶欢捏着自己的手腕,嘟囔了一句:“明明说好让我自己选的。”但是见到慕卿在旁垂下了眸,眼睑的弧度像一只艳丽的蝶收起了自己的蝶翼,她就随手选了一个。   还是不想让他伤心。   那点泛红的指尖在堪舆图上轻轻一触,随后很快收回。慕卿眼中的暗色渐渐加深,最终化为一抹愉悦的底色。   在扶欢走后,皇帝坐下来,闭上了眼,他按了按额头。慕卿见到熟悉的躁郁在皇帝面上起起伏伏,最终被他按下来。   慕卿冷眼看着,但是询问皇帝时声音轻柔缓和,仿佛一个人被被割裂了一般。   他问:“陛下,今日还要宣太医吗?”   皇帝眉心深深地皱起,良久,才道:“宣。”   慕卿温声应下。   天气仿佛是一下子热起来的,扶欢此时已经不敢再掀起轿帘了,生怕外头的热气侵袭里头。炎热中赶路不好受,她一连几日都恹恹,连凉盏都也没胃口尝。   晴晚这几日天天着急,就为扶欢的胃口。   扶欢趴在引枕上,屏风后放着一座小小的冰山,她如今不爱动,一动起来便会出汗,黏腻的很。   “夏日胃口本就不好,晴晚你别晃了,晃得我头晕。”   晴晚停下脚步,表情愁闷万分:“若是掌印知晓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有一丝惊恐一闪而过。   但是太快了,扶欢没有捕捉到。   引枕趴久了也觉得热,扶欢直起身,捞起桌上的团扇慢慢地给自己扇着。   “厂臣怎么会知道。”她笑了笑,“他又不会日日盯着我饮食。”   晴晚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外头有吵嚷声,一阵一阵的。晴晚走到车门前,想拉开车门看看外头。扶欢这时也不觉得热了,跟着晴晚一起往外看去。外头此时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炎热,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沉下来,连云都是连成厚重的一片,变成沉沉的铅色。   外头又是一阵吵嚷。   原来是刮风了,风很大,吹得旗帜左摇右晃,差点要一头栽下来。晴晚想让扶欢回车厢,扶欢却不想回去。那风夹带着水汽,吹过来仿佛要将身上的燥热都吹个干净。   她用团扇将脸掩住一半,行进的队伍有些慌乱,不过慌乱了没多久,又重新变得有序。   忽有人含着笑唤她殿下,尾音悠悠上扬,像一片柔软的桃花瓣乘风飘起。   扶欢回头,恰好又起了一阵风,风势比刚刚小了,但依旧吹得前头明黄的旗帜烈烈飞扬,几乎要挣脱那旗杆,就此飞了出去。她华盖下装饰的红花艳艳飞扬,一瞬全都飞扬了出去。   满空的艳色,有一朵正好飞到那人面前。   梁深伸手,就将那欲要上空的重瓣红花摘在手中。他随意地簪在冠上,玉色添花颜,更有一种殊绝颜色。   “殿下。”他又唤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簪着花的缘故,梁深看起来跟那天深夜里独自喝酒的人完全不似,他有着仿若今夏的灼灼笑意,拿着马鞭的手朝扶欢身后指了指。   “风大,殿下还是回去吧。”   扶欢看着他冠上的红花,没有回梁深的话,反而问:“我同意将那朵花送你了吗?”   梁深从马上微微弯下腰,笑意在眼角堆加,仿若要溢出来了。   “殿下。”他笑意盈盈地问道,“能否将你华盖下的花赠予我?”   扶欢故意沉默了很久,梁深也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她倏尔弯了下眼:“那好,我将它赠给你。”   回到车内,晴晚借着还未关严实的车门看过去,鲜衣怒马少年郎,用来形容梁深,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我朝的科举,前三甲陛下都会赐宫花簪顶。”晴晚笑着转身,“梁公子此次被殿下赐花,今岁科举,想是能获三甲。”   扶欢在整理被吹乱的头发,听到后便在铜镜中看了晴晚一眼,毫不在意拆自己的台。   “若我送的花能有这种功效,天下举子个个都不必读书,在宫门口排队求我赐花便可。”   晴晚走到扶欢身后,拿过木梳,将扶欢的发髻拆了,重新梳理整齐。   “殿下赠花,本就是求不得的恩典,是天天跪在宫门口都求不来的。”   在路上没有耽搁太久,当日晚上御驾就到了行宫。行宫中留下的宫人早已将各个宫室打扫干净,扶欢选的是江汀丝露,说是江汀,其实宫室前后没有江,只是除了湖心映月,那江汀丝露离行宫的湖最近,也是凉爽的一个去处。   扶欢先换了一件衣裳,重新将头发挽成发髻。宫里有一株高大的垂杨柳,下头有一架秋千,应该是新做的,麻绳与秋千板都是崭新,扶欢坐在秋千上,脚尖抵着地面,脚尖一点,秋千就晃晃悠悠荡起来。   此时天色虽然阴沉,却还是没有要下雨,扶欢往后看去,从江汀丝露望过去,能隐隐绰绰看见湖泊的模样,若是在晴好的天气里,那必定像一颗湛蓝的明珠。扶欢到底还是忍不住,也想去见见她最初想选的“湖心映月”到底是何模样。   晴晚抬头看看天色,着实是风雨欲来的模样,但公主兴致很高,她只能收拾斗篷与油纸伞,一同和公主同去。   将要下雨前的天气奇怪的并不闷热,反而如同秋冬季节一样,是凉凉秋雨的清冷感。那处宫室虽叫湖心映月,并不是完全建在湖心中。湖面上有一段弯弯曲曲的回廊,回廊的尽头,便是“湖心映月”了。   “湖心映月”那道回廊上,还有许多太监宫女忙碌,各色妆奁箱笼经过那道回廊,送进湖中的宫室。不消扶欢说,随着晴晚一道来的小太监就走上去打听是谁入住这座宫室。   “是宋妃娘娘。”小太监回来后对扶欢道,“听闻是皇上定的,说宋妃娘娘爱湖。”   扶欢颔首,没说什么。   此时那么多人在此忙碌,扶欢也没有了赏湖的心情,正要和晴晚说一声回去时,那座“湖心映月”里出来一个人。那身杏色的常服让人一眼便知他的身份,还在忙碌的太监宫女甫一见到,纷纷下跪叩拜。   扶欢也侧身行礼。   皇帝不知道和身边的路总管说了什么,路总管一路小跑至扶欢面前,笑着呵腰请扶欢过去。扶欢望着遥遥相对的“湖心映月”,皇帝已经折身往内阁而去,她低头,随着路总管往宫室走去。   那道曲折的回廊看起来狭窄,但是走上去发觉并不是如此,三四个人在上面也不显得拥堵,许是两侧的围栏将它衬得狭窄悠长。晚间还有风,将水上漂浮的水汽一层层吹过来,仿佛要将青丝衣袖都染湿才罢休。   扶欢才进门,就见到许久未见的宋清韵,她攀着皇帝的肩,轻言细语般地在说些什么,一截手腕莹润如玉。   皇帝应该是回了她一句话,宋清韵展颜一笑,破冰的湖上开出一朵清丽的白荷来。 第34章 驸马   只是宋清韵偏头见到进阁的扶欢, 那清丽无双的笑便一点一丝从她面上褪去,又回到赏花宴初见时,她还是清清淡淡不添一丝颜色的清水芙蓉, 不曾为谁弯眉笑语。   宠妃与长公主,很难说谁更高贵一些。但宋清韵却先向扶欢行了半礼, 扶欢回了半礼。待宋清韵离开后,皇帝招手让扶欢再走近一些。   扶欢走过去, 先开了口。   “皇兄叫我,是有什么差遣,扶欢定鞍前马后, 听你指示。”   皇帝正慢慢地用定窑产的白瓷茶盖刮已经吸饱水分, 漂浮起来的绿茶叶, 听到扶欢的话, 抬眉笑了起来。   “这般说话, 可是怨皇兄将你心仪的宫室给了宋妃。”   “这是皇兄的宫室,普天之下,莫非黄土。”扶欢也端起茶, “这是皇兄的东西, 皇兄想给何人何物,扶欢无从置喙。”   皇帝没有从扶欢的话语中听到埋怨的语气,这是好事。他放下茶盏, 缓着声气,慢慢地同扶欢说道:“清韵的宫室在未到行宫前, 一直没有定下来,她觉得堪舆图上画得不清楚,倒不如亲自看看再选才好。”   “到这后,她相中了这‘湖心映月’, 朕只要看到她喜爱的眼神,就想将这眼神永远留住。于是便将这处宫室给了她。”   扶欢浅浅地抿了一口茶,茶是好茶,唇齿留香,但她此时无法分心去品鉴这是何种茶。皇兄此时说这么一些话,恐怕不是单单为了解释“湖心映月”赐给宋清韵的缘由。   “扶欢。”皇帝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过了今年生辰,你也满十六了。”   扶欢的心轻轻跳了一下,那动静在寂静的环境中让她听见了,她知道皇帝要对她说什么了。   “十六了,也是到了该选驸马的年纪了。”皇帝笑了笑,是温和的模样,“选了驸马,你就能明白朕刚刚同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皇兄。”扶欢笑得有些勉强,“我才十六,你就这么着急想将我嫁出去。”   皇帝看出了扶欢的不情愿,只是他当扶欢是小孩心性,要骤然离开熟悉的皇宫与长兄,必定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于是耐着性子劝道:“皇兄并不是今日同你说驸马一事,明日就让你穿上嫁衣。你是大宣唯一的帝姬,驸马定是精挑细选,令你满意。”   皇帝如此劝说,扶欢知道再多说也是无济于事,国朝的公主,大多都是及笄之年便开始相看人选,筹备婚事。在她这个年纪,多已出降。因她是这代唯一的公主,又碰上国丧,才在宫内留了许久。   只是虽然明白,但扶欢仍是难受。   无论怎么挑选,她喜欢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娶她的。   “皇兄说的,扶欢知晓了。”她低低地说道,“可是我还不想嫁人。”   皇帝把这句话看做是扶欢的撒娇,他笑道:“公主出降后,便多了驸马来疼爱你。皇兄还会为你建一所漂亮的公主府,你若是再想出宫玩耍,可比在宫内还要轻松许多。”   皇帝像哄孩童一样哄着扶欢,虽然是温柔可亲的语气,但到底也有一丝敷衍。他没有想到去问一句,扶欢不想嫁人的原因,只是自顾自的将自己为她想的理由,安在了她身上。   “至于驸马。”皇帝沉吟着,他竟然直截了当地问扶欢,“御史大夫家的梁深,皇妹觉得如何?”   皇帝突然提到梁深,让扶欢惊诧地怔了怔,她不做他想,径直摇了摇头。   皇帝没有说话,他将拂了很久的茶叶用茶盖轻轻拨开,喝下自扶欢进门后的第一口茶。   “你不愿梁深做你的驸马?”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扶欢,那似是而非的笑意里夹着几分促狭,“朕这几日听闻柔德公主待梁深不似常人,想来这也是谣言了。”   扶欢的心情郁郁,在皇帝面前,她也几乎要将心情搬上脸面,只是强自忍耐,才不至于将神色变得那么糟糕。   “以讹传讹之事。”扶欢垂着眼,看手中的茶叶静静地漂浮在茶面上,茶水渐凉,再没有热气絮絮冒出,扶欢的的声音漂浮在半空,音色很淡,裹着其中的疏离之意。   “我与梁公子之间所说的话,约莫连一百字也无,只是偶尔碰过几次面,就叫流言甚嚣尘上了。”   皇帝摇摇头,叹息着道:“不熟便不熟,别再板着脸生气了,那些乱嚼舌根之人,现下就给长公主解决可好?”   “驸马人选,倒也不着急,年下有端午,届时宫中大宴,皇妹同朕一同出席,看看是否有合心意的,品貌俱佳的儿郎。”   扶欢缓缓地眨了眨眼,在眼中的酸涩不再那么明显后,她才喃喃地,低下声音道:“我听皇兄的。”   在走出“湖心映月”的时候,她在想,若是今日没有心血来潮来这里,是不是就不用听到这般讨人厌的坏消息。慕卿那日所说的其实正确无比,“湖心映月”不是一个好去处。   晴晚上来,扶住扶欢的手,扶欢才得以慢慢地走出这一折回廊。这个时候,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如果没有晴晚,可能会一头栽倒湖里面。   她阖下眼睑,有一点湿润在脸上落足,晴晚说:“殿下,落雨了。”   在今日就筹备已久的夏雨,终于在此刻轰轰烈烈地落了下来。   那日夜间扶欢睡得并不安稳,恍惚中做了无数个噩梦,一个接一个,将她疲惫地压制在榻上。在冷汗涔涔地惊醒后,她拥着被,不肯再入睡了。窗外的雨声还未停歇,一阵阵地打在屋檐青石板上,掷地有声得不似温柔的雨水。   守夜的宫女听到殿内的动静,轻手轻脚地过来,小声询问扶欢。   扶欢将自己埋在锦被中,很久很久都没有出声。   宫女不放心,又再往前了两步,纱帐中有扶欢隐隐绰绰的影子,她再一次轻声地叫道,殿下。   “替我拿盏水吧。”   扶欢没有抬头,她依旧将自己埋在锦被中,柔软的缎面密密匝匝将她包裹住,连声音都显得沉闷沙哑许多。   宫女轻手轻脚地出屋拿水,她回来得很快,跪在绣榻前将青粉釉瓷的茶盏端上。   “放下罢。”她轻声说,“我再睡会。”   宫女应诺,将茶盏放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室内又只剩下了还未停歇的雨声,还有从床帐内偶尔才能听到的,极轻极轻的吸气声。   那场雨到第二日还未停下,扶欢以为今日她会生上一场病,但其实并没有。嗓音的沙哑与喉间的难受只是偶然,御医在请脉中只道出她今日脾胃不调的病理。送走御医后,扶欢也将身边伺候的人都调出屋外。   她说她想一个人。   这心情,低落沉郁似跗骨之俎,如影随形,无法驱赶。扶欢打开一扇窗,屋外粘稠的水汽太重了,将外头缭绕得云蒸雾缭,只能模糊辨出几道红墙绿瓦。   如果像云像雾像雨就好了,扶欢这样想着,手中的团扇伸出窗外,接住了纷落而下的雨滴,那样就可以随意地来去,不受束缚。   如果她是这一滴雨,她一定会选择落在慕卿的眼睫上。慕卿的眼睫似蝶翼,浓密纤长,扶欢很早很早之前就想过,抚摸上去是何种感觉。若她是一滴雨,能盛在他的眼睫上,便会知道这种感觉了。   在慕卿拂去之后,或许还会残留一点水迹,此后她能见到慕卿眼中的风景。   这般散开思绪的幻想,让扶欢不由地笑了出来,笑声很轻,可还是震醒了她自己。   她还是柔德长公主,不是能随心意,可以落在心上人眼上的雨。   手中的团扇陡然失去支撑点,扇面浸透了雨水,直直地往地上坠去。一只腕白指纤的手接住了它,青玉的扇柄被他握着,无形之中更显苍翠。   慕卿抬起眼,看着她大开的月洞窗。   “今日雨大,殿下开着窗坐在风口,这样不妥。”他走过来,一手碰上窗棂,缓缓地将窗户合上。   “殿下进去吧,不要受风。”   合上一扇窗后,他对仍坐在窗口的扶欢,这样温柔说道。   -   慕卿有着一双线条漂亮的丹凤眼,在朦朦的水汽中更多了一丝缱绻缠绵,像妩媚的轻绡纱。扶欢站起来,在另一扇未被关上的窗前对慕卿说:“慕卿,你过来些。”   她没有叫厂臣,而是一字一字念出他的名字。   撑着青竹纸伞的司礼监掌印温顺地走上前,像一只被驯服的猫。慕卿微微抬起眼尾,用那双令扶欢曾一遍又一遍惊叹的眼看着她。   扶欢的手撑在窗边,窄窄的一道边缘,桐木的边印在掌心,许是没打磨干净,有一种锐利的疼痛在蔓延。扶欢踮起脚,靠近慕卿,在他耳边轻声道:“慕卿,皇兄说要为我选驸马。”   她的声音很轻,连屋檐下坠落的雨滴也要比这重若几分,仿佛就像那水汽,吹一口气就散了。   慕卿轻缓地阖了眼,那被烟雨缭绕的缱绻双眼中浸着不可见底的深色,粘稠得不可调和。可他声线温柔地问扶欢:“公主觉得不开心,是吗?”   扶欢仍是点着头,她的下颔离慕卿苍青色的交领只有几个指节的距离,若是再靠近一点,她就能稳稳地将下颔靠在他的肩上。   再缠绵一点,便可做交颈相缠的模样。   扶欢看着他,雨水仿佛越过屋檐与纸伞,要流进她的眼底。   “选驸马,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她慢慢地说道,声音中夹杂着迷惑与不解,“所以若我不开心,那便是我不对了。” 第35章 臣永远会保护殿下   他伸手, 轻柔和缓地摸了摸扶欢的发。今日扶欢没有挽发,披散着一头青丝,只在发尾末端有绸带松松地系起来。所以她能感受到慕卿的掌心落在发上的温度, 他手的温度其实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凉的。   慕卿扶过她那么多次, 扶欢知晓他的体温都是偏低的,有时候她想, 慕卿是不是冰做的。但是人怎么可能会是冰呢。   但现在,他是温暖的。那温度在发上,慢慢地沁入其中, 是大雨滂沱里的一盏烛火。   “令殿下不开心的事, 就是不对的事。”   慕卿没有一触及离, 他轻柔地一下一下抚着扶欢的发, 像是在抚慰。   “做臣下的, 最重要的是为主上分忧。”慕卿的手停下来,缓缓地滑到扶欢的鬓边。   “殿下,将此事交由臣来办如何。”慕卿的尾调稍稍压了下来, 低哑缓和, 像此时缠绵的雨雾,“臣愿为殿下分忧。”   那雨声太绵密了,绵密得仿佛将扶欢全都缠绕住一样。她垂下了头, 将那发尖若有似无地碰到慕卿衣上,仿佛就像一个拥抱一样。   慕卿说的话, 即便只是安慰她,她也相信的。   所以现在,她忽然生出了一股无畏的勇气。   “你帮帮我。”扶欢伸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袖摆, 她又微不可闻地道,“慕卿,你帮帮我。”   他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仿佛紧了一下,苍白皮肉下的青筋隐隐突现,那颜色同伞上青竹,雨中荷叶一般无二。   “臣帮殿下。”慕卿叹息着道,他的另一只手终于环住扶欢的肩,慢慢落到扶欢背上,那是一个拥抱。   “臣永远会保护殿下。”   他的眼落在扶欢身后,摆在案几上的团扇,多宝阁上的梅瓶,还有远去的人影。   “殿下不要难过。”   那声音是真正落在耳边,呵着发尾,缱绻飘下。   -   梁深自皇帝的书房走出,即便走出去了,身上仿佛还沾染了沉香的味道,举手抬足都有那股沉到苦涩的味道。以往面见皇帝时还不觉得,现在在皇帝的住处,那沉香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了。   行宫的太监早已撑起纸伞,点头哈腰地请梁深走下。走进雨幕里,水汽如影随形,即便没淋到雨,衣衫也仿佛变得潮湿起来。   走过南苑门,在往前穿过一道长长的甬道,左转过去,便能走出行宫。这几日,梁深每日都来行宫,这些道路自然而然熟稔于心。   但今次,应是近几月来最后一次了。   梁深顿住脚步,回头看去,红墙绿瓦,青石廊道在雨雾中都泛着白青的颜色。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问那撑伞的太监。   “那边就是‘江汀丝露’罢。”   太监朝着那方向看了看,而后道:“公子所言极是,那边是‘江汀丝露’,也是柔德长公主所住宫苑。”最后一句话他本不用加,但是对着梁深,他就自作主张加了上去。   梁深望着雨幕中连颜色都变得浅淡的红墙,突然转身朝那走去。撑伞的太监乍然未反应过来,一时竟没跟上,让那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了梁深身上。他急急跟上后匆忙告罪,梁深没有多加言语,只是径直朝前走去。   他本就身高腿长,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现在走得快了一些,撑伞的太监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几乎是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梁公子。”太监喘着气道,“您是要去见面长公主殿下吗?”   听到太监的话,梁深的脚步慢下来,太监终于不必小跑着往前,喘匀了气。   那位清贵的公子看着越来越近的红墙,宫殿上的青瓦也在迷蒙的水汽中显出模糊的轮廓。他道:“不是面见,是想见一见殿下。”   太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或许“江汀丝露”离行宫中唯一的湖泊不远,这儿显得更潮湿一点,水汽四面八方地侵入其中。梁深忽而问道:“殿下喜欢雨天吗?”   太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而后拿捏着不确定的语气道:“殿下的喜好,我等奴婢并不知晓。”   梁深没有在意,他放慢了脚步,往前走着:“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这雨天的。”   雨似乎小了些,打在纸伞上没有了清脆的,仿若滴在耳边的声响。梁深停下了脚步,长公主所居的宫苑就在面前,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那儿有一株高大的垂杨柳,长得比宮墙还要高上许多,垂下来的枝条搭在深红的宮墙上,留下几道褐色的痕迹。   若在初春,想必是满树翠碧,柳絮纷飞。   宫苑的殿门紧紧闭着,隔着雨水和几十步的甬道也能看得分明。梁深没有上前,就隔着甬道,遥望宫门。   太监陪他站了许久,连撑伞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酸,他小心地,叫了一声梁公子。   连绵的宮墙仿佛望不到尽头,一道一道映在他眼,深深的,听不到人声。   他忽地从太监手中拿过纸伞,轻声道:“走吧。”   即便不明所以,随着梁深来的宫人也只能折身回去。   那太监想:梁公子说的来见一见,真的只是来见一见。   足下的青石廊,雨水汇成的涓涓细流在积年累月形成的沟壑里流淌。撑伞太监被抢了手里的差事不能做声,只能往前引路,避免梁深踩中道道积水的沟壑。   要过了甬巷,转身去往行宫外时,梁深握伞的手紧了紧,他好似听到了什么,回身看去。   红墙内紧闭的宫门被拉开,一行人从宮墙内出来,打头的人,穿苍青襕袍,鸾带系腰。他垂眸同送出来的宫人说了些什么,忽而转头,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和仿佛总停歇不了的雨水,本是看不清的,但梁深觉得他是在看自己。   那个人这些日子他见过多次了,皇帝最宠信的太监,手握大权的司礼监掌印。   他将伞往上抬了抬,作为回应。   在行宫口,梁深却是再遇到了司礼监的太监,那个带着满脸笑意的太监自称是掌印的随堂,他带有太监自有的谄媚,对梁深道:“现下老天爷不给好脸,雨下个不休,听闻现在行宫外的道路更是泥泞。我们掌印听闻梁公子今日要家去,特命奴才选了一匹良马赠予梁公子。”   在他身后,果真有侍从牵着一匹马,观其形貌,确实能当得上良马一名。   梁深看着他身后被雨水打湿的马鬃,声音淡淡:“梁某白衣,如何能当得起掌印看重。”   随堂笑了:“梁公子得陛下青眼,常伴左右,更兼有大才,今岁秋闱,必定榜上有名。”   太监不愧是最能察言观色,最擅奉承的人,单单几句话,就能让人熨帖到心里去。可梁深不是常人,他连面色也没动过一分,还是方才的表情:“公公言重,掌印此番相赠,梁某愧不能受。”   他往宫门外走去,再是没有看那马那人一眼了。   随堂弯着腰,看梁深走出了宫门,牵马的侍从走上来,问道:“公公,这马……该如何是好。”   随堂看着梁深的背影,世家公子,清贵无双,那脊背无论何时都是挺直如玉竹。他脸上那谄媚的笑渐渐冷下来,呵了一声道:“这马他今日不收,来日一定会收。”   “掌印送出去的东西,又有谁是能拒绝的了。”   今夏的雨连绵了数日,终于停下了,雨后的太阳出来得很快,那光一照,潮湿的水汽就散去了许多,宫女们边依扶欢的吩咐,将四处的窗打开,边轻言细语地闲聊。   说是“湖心映月”那处宫室的水上廊道,因为雨下太久的缘故,有几处木桩霉烂了,所幸木桩断裂时没有人在上头,否则说不准还要发生人命。皇帝听闻大为震怒,好似处罚了行宫里几个管事,倒是因此丢了几条人命。   “陛下的脾气……”宫女说到此,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说起了被处决的几个管事,“那些人流了好几日的血,才走的。”   另一个宫女将窗推开,多宝阁上的青釉花瓶里还插、着杜鹃,连日的雨水,连杜鹃的颜色也显得黯淡了。她将花瓶拿到窗前,让杜鹃也见见阳光。   “幸好我们服侍的是殿下。”她感叹道,“殿下仁善。”   起先说话的宫女回头看了看,殿下在院里,现在屋内的都是打扫的宫人。扶欢嫌屋内一连闷了几日,都是浊气,今日太阳一出来,屋内各处都要通风打扫一遍。宫女凑到那侍弄杜鹃的耳边,轻声道:“殿下仁善,督主却不然。”   被太阳晒了一上午,石板上的雨渍消退了七七八八,扶欢叫人支起晒板,将带来的游记话本都晾晒了出去,其实不止有这些,那些之乎者也的文集与诗词,她本想束之高阁,但既然晾晒,还是一视同仁,一并晒了出去。   今日出了太阳,温度也随之高了起来,并不如前几日,像是回到了冬日。   扶欢只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后颈上发丝覆盖的部分隐有潮意。她退回到檐廊下,晴晚手执团扇,为她扇风。   书翻看得久了,纸页并不如一开始拿到手那样洁白如绢,在日光下,也泛上了陈旧的色泽。现在想起那日的事,好似也像这书籍上陈旧泛黄的颜色,已经沾染了很久很久的时日。   女子嫁人,公主出降,扶欢知道,这是必然的事。她那日求着慕卿帮她,说她不想出嫁,或许慕卿会帮她不嫁给梁深,但是今日没有了梁深,明日会不会来一个陈深,王深。   自她喜欢上慕卿那日起,这忧虑便存在了。   皇兄只是那日,帮她揭开来了。   但知道得如此明白,扶欢想起来还是止不住地难过。做了另一个人的妻子,她就不能全心地喜欢慕卿了。 第36章 采莲   晴晚边摇扇边对扶欢道:“膳房做了冰丝枣泥糕, 听说是清凉淡甜的口味,并不腻,奴婢去端一碟过来, 公主尝尝可好?”   扶欢应了,叫端去内阁。此时屋内已打扫干净, 青竹白花屏风后堆了冰山,比之屋外, 凉快得紧。行宫里拨来伺候的宫女将博山炉内的香点燃,回首笑着对扶欢道:“这几日湖里的莲子差不多都熟了,殿下若是有兴致, 可去泛舟采莲, 湖上的景致好, 若在舟上欣赏别有一番趣味。”   她想道在宫中, 曾约梁丹朱一同采荷叶做荷叶粥, 但是终究没能成行,也是遗憾。   “湖上那边,是宋妃的住处。”扶欢微微抬头, 眼尾轻扬, “明日便去问问宋妃娘娘,可否借宝地一用。”   晴晚恰好端着枣泥糕进来,听到扶欢的话语, 不免扫了眼屋内伺候的宫女。   作为贴身伺候的宫女,那日扶欢从“湖心映月”回来心情便不大好, 直到今日还是提不起太大的精神来,也不知是谁还撺掇着扶欢往那边去。   只是殿下同意了,她当下也不好开口。   说起莲子,扶欢暂时将兴趣挪到这上面,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杂书中,有拿莲子做一道甜羹,书中描绘清甜凉爽,可除燥热。如此想着,一分的兴趣就生成了三分。   晴晚将端来的冰丝枣泥糕放到扶欢身前的小几上,她夹来一块,确实同晴晚所说的一样,不腻人,是很清淡的口味,枣泥的甜香在其中,又不显得寡淡。膳房的厨子一定下过苦功夫,只是她尝了一块之后,再尝不下第二块了。   “晴晚可曾采过莲子,坐船游湖过?”   扶欢放下玉箸,忽而浅笑着问晴晚。   她的贴身宫女摇头道:“不曾。”静了一会,她又道:“其实,如果没有进宫,奴婢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湖长什么模样。”   扶欢说:“其实湖并不算大,在江浙那带,还有海,书上说海碧波千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几乎能和天空连在一起。”   “但大约是见不到了。”   她直起身,对晴晚道:“明日宋妃娘娘那边若是应允,我们可以去采莲子,行宫的湖比宫中的要大上许多,宫里的一眼就能望尽,没什么趣味。”   扶欢说着采莲的事,一面说着,一面拿过纸笔,絮絮地写下明日的规划,看起来,仿佛真的是兴致浓厚的模样,万事万物在此都抛到一边了。   第二日,派去询问的小宫女很快便回了,她在扶欢面前,几乎将宋妃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宋妃娘娘说,行宫的湖原不是她一人独有的,公主想何时来游玩便何时来游玩,她那边都是方便的。宋妃娘娘还说,若是去游湖缺了什么,只管去‘湖心映月’取。”   扶欢正取了一顶帷帽,垂坠的白色绡纱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听小宫女将话说完,她将白纱的一侧撩起,浅笑着道:“宋妃娘娘太过客气了。”   扶欢将晴晚唤来,取来她新描的绣样并自做的绣帕,装置匣中,以做回礼。   虽然宋妃说得客气,但到底是他人的宫苑,她去采莲多少会打搅到,有了回礼,心中多少能安定下来。便是这回礼的选择扶欢也着恼过,太贵重显得疏离,也容易被看做别有用心,还是自己亲手做的绣样,显得珍重合礼。   今日的太阳依旧晴好,扶欢特意寻出这顶帷帽,避免在船上晒伤脸。   行宫内的小舟大都简陋,宫中的管事说什么也不愿扶欢上小舟,他将画舫停在湖边,一遍遍地同扶欢解释,小舟简陋,最多只能让三人一同上船,空间也是窄小,连随意伸手都做不到,画舫就不同了,船上开阔,一应物什都俱全。   扶欢看着管事忧心惴惴,唯恐她不管不顾上小舟的模样,笑了笑,道:“那便上画舫吧。”   在走上画舫时,她忽然想到什么,对管事说:“小舟也派个人行在画舫身边,我想将采来的莲子都放在小舟上。”   管事哪有不答应的,连连应是。   扶欢搭着扶廊,一步一步往上走去,画舫稳固,不似轻舟,一脚踏上去,都会将舟身震得晃一晃。她踩上画舫,那里就如平地一般,绝不会摇晃。沿着湖边的岸线,再往边上看过去,就能见到曲折的湖上走廊。   扶欢伸手,用指比了比画舫与“湖心映月”的距离,在指间,二者之间的距离就缩成了短短一寸。   画舫之所以称作画舫,自是比身后跟着的小舟大上许多,画舫上下有两层,四周都挂有四角宫灯,宫灯绸面上画样精致,仕女玉兔,栩栩如生。扶欢想,若是在夜里,灯都亮了起来,这座画舫一定很美。   不过美则美矣,若是将画舫行到莲叶中,会将那莲叶莲花都压坏吧。   她这样想着,画舫已经慢慢动起来,管事没有跟上船,自有懂水的侍者在画舫上伺候,也有惯会采莲的宫女在旁以免让公主采得不尽兴。   画舫行到湖心,扶欢没有进到船舱歇息,她在船头上,见到了一副软索。扶欢问内侍这是做什么的。内侍躬身答道:“若画舫不稳,软索可助船上人下到周边小船。”   长长的绡纱下,扶欢轻轻笑了笑,她指指跟在身后的小舟:“那能下到舟上去吗?”   内侍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也只能恭声答是。   这次的扶欢并不如在岸边那样好说话,到底是公主,威严与气势拿出来,底下人再如何,也不敢唱反调了。因她是公主,对于船上的内侍和宫婢,有着天然的权力。   扶欢摘去了帷帽,扶着软索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下船时,脑中还在想,明明都是人,只是出生不同,就造就了不同的人生,高低贵贱,在一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了。可真的是这样吗。   不应该的,她想,但为什么不一样,扶欢却不能说出个所以然。   待站定在小舟上,原来这里离“湖心映月”那么近。那处莲花盛开之地就在湖心映月的西边,在那处宫苑,推开窗便能看见。所以她的画舫要经过这里。   正这样想着,“湖心映月”那对着扶欢的花窗便被人徐徐推开,她感觉阳光都似乎晃了晃。因戴着帷帽下船恐会看不清脚下,所以扶欢在下画舫时就将帷帽摘去了。   她抬手挡住了过盛的阳光,光线稍稍暗下来,那站在窗边的人便也看得清楚了。   慕卿着朱红绸袍,上头用金线绣着蟒。扶欢一向觉得慕卿着艳色好看,他虽眉目清冷,却天生能将一分颜色浓烈成三分。着艳色更似烈火,更耀眼,更夺目。   不过此时,她将掩着额头的手往下压,遮住了眉眼。扶欢转过身,想叫撑船的内侍将小舟划得更远些,但出声后才觉得像是多此一举。她既然已经看到了慕卿,那慕卿必是也看到了她。   此时叫划得远些也是于事无补,反而更像是畏罪潜逃。   扶欢泄下气来,怏怏的,不叫那内侍划快了。   她回过头,慕卿此时已经不在窗边,撑船的内侍不知为何,手下的船桨动作慢了下来,只在湖上泛起一道道涟漪,那叶小舟好似在原地打转。   扶欢拿起船头的帷帽,绡纱从她指间落下,如流水一般。她将帷帽戴上,湖上有层层波澜,风裹着阳光过来,却没有阳光的温度,极清凉舒适。隔着白纱,扶欢已经看到了那道红影不在窗边,正往她的方向走来。   小舟不再打转了,内侍收起船桨,那叶小舟在水波间,稳稳地停在原地。   岸边又行来一片轻舟,扶欢没看清慕卿是如何动作,起伏的艳红下裳如同盛开的杜鹃,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轻舟上。那舟行得很快,不过多时,就近在扶欢面前。隔着白纱,扶欢也能见到慕卿的神色。   唇线抿成了平直的一条,如锋利的刀刃,还有眼角眉梢,似清冷的冰雪一层层覆盖。   两舟之间间隔不过几寸了,慕卿在船头轻跃,便稳稳地落到扶欢面前。她的那叶小舟,都没有泛起些微的涟漪。   扶欢先开了口,音色软软的,就如同脚下的水波,带着一点紧张,她叫他:“慕卿。”   不是厂臣,不是掌印,而是慕卿。   先开口的人,自然弱了三分。   慕卿的目光落在她身后,远远的,能看到画舫的轮廓。   “公主今日是来泛舟游湖?”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金玉清雪,缓缓消融的温柔。只是那冰雪消融的寒意被深深地盖下了。   扶欢不自然地偏过头,天空和湖面都是一样的清澈,蓝得如同一块剔透的宝石。她轻轻吸了口气,让声音变得更自然一些。   “今日是来泛舟采莲的,我嫌画舫笨拙,就坐了小舟过来。”   慕卿颔首:“泛舟采莲,画舫确实笨拙,不若轻舟,微一俯身就能碰到莲叶,嗅到莲花。”   “只是殿下身边的人太少。”慕卿微微俯身,纤白的指尖拂下扶欢被风吹得将要扬起的面纱,他弯了弯唇,唇色也如身上的衣衫一样,很红,“臣来陪殿下,才能放心。” 第37章 舟上   画舫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 只不过撑船的内侍被换下去了,换上来一个着墨蓝衣衫绣金线的太监,他笑盈盈地上来, 利落地向扶欢行礼后,就坐到了原先撑船太监的位置。   端看他的服饰, 就可以知晓他的身份不低,绝不是可以呼来喝去的小太监。   舟中的空间本就狭窄, 原先在扶欢身后的采莲女更是缩到角落里,她只是在慕卿上来时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生得过分俊秀的男子,他的俊秀太过了, 乃至于到了一种锋利的漂亮。   但只是一眼, 采莲女就立刻惴惴地低头。   面白无须, 唇上有脂, 他是个阉人。   即便上京远隔万里, 京城中大宦官的名称她也有所听闻,乡野之中,甚至可止小儿夜啼。   慕卿扫了一眼几乎要将自己缩到最小的采莲女, 若不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可替代的人, 他也要将她换下去。他不喜欢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心中仿佛有一只恶兽在左突右撞,要撕咬见血才能平复戾气。   船桨在那个太监手中, 这叶小舟就变得灵活起来,几息之间就掉过头, 往接天莲叶处划去。而慕卿乘来的小舟并没有往岸边去,仍是跟在了身后。   一路上似乎安静过头了,只有风吹涟漪,船桨过水的声音。   “慕卿。”扶欢知道慕卿生气了, 她拽了拽慕卿的衣袖,将头探过去,轻声说,“你生气了吗?”   那牵在衣袖上的重量很轻,轻得仿若鸿羽落袖,一吹就散了。   慕卿道:“臣没有生气,臣只是怪自己。”   扶欢问:“怪自己?”   他点头,道:“怪自己手段百般,还是未能将公主看住。”   扶欢不自觉地将目光往那艘画舫看去,华彩满目,宫灯四缀,那原来是慕卿为她备的。   她笑了笑,眉间盛落一段日光:“你别怪自己。”   扶欢说:“现在掌印大人亲自来看住我了。”   慕卿垂眸,她的手还拽着琵琶袖,朱红上落下一簇白雪,那只恶兽暂时安稳下来。他轻缓道:“早该如此了。”   靠近莲叶处,小舟的速度就渐渐慢下来。   扶欢想起此行的目的,便转头去问采莲女如何采莲。采莲女着一身寻常的麻衣,颜色较暗,想是为了方便采莲。她终于不再尽力缩着自己,拿起工具站起来。   “殿下。”在舟上她行了个不算规范的礼,采莲女眼睛只盯着舟上木板的纹理,不敢抬头看,至于扶欢身边的那个权宦,她更是连余光都不敢瞥过去,“殿下,民女嘴拙,说不清楚,您还是看我采莲更清楚一些。”   扶欢笑着应好,她坐在采莲女身边,看见采莲女拿一样尖端带钩的物件,在莲叶下一勾一挑,一株莲蓬就被采莲女拿在手心。扶欢看不分明,她将白纱撩起,靠得更近了,让采莲女再试一次。   小舟在层层莲叶间,行得更加缓慢。采莲女又是一般的动作,轻巧地将一株碧绿的莲蓬拿在手心。   “好快。”扶欢喃喃,她转过头去看慕卿,“慕卿,你看清了吗?”   慕卿拿起那柄钩状的物件,他的动作比采莲女更慢,也更好看一些,像一幅一幅精心描绘的画,这么一勾一抹,一株莲蓬便落了下来。   扶欢将那株莲蓬拿在掌心,细细地观察。莲蓬通体碧绿,只在蓬下泛起了褐色,当中的莲子在莲蓬中,一颗一颗,将碧绿的莲蓬微微顶起。   “看清楚了吗?”慕卿侧过头,郎朗日光下,起初眉间堆积的清雪此时仿佛笑容了,只剩下冰润的双眸,里面春水和煦。   扶欢摇摇头,道:“还没看清,慕卿你再慢一些吧。”   她想再多看几次,于是悄悄地,再往慕卿身边蹭过去一点。   原先跟在身后的小舟几乎要靠近船尾,不知怎么,坐在另一侧的采莲女不安地看了看扶欢这边一眼,后头舟上的太监眼神变得凌厉。采莲女不敢多留,匆匆上了后头的轻舟。   扶欢听见动静,正想回头,却听身旁的慕卿轻言道:“这里没有她的事,便让她回去了。”   说话间,一株莲蓬又落下来。慕卿将它给了扶欢。   扶欢还在想慕卿刚刚的话,采莲之事于慕卿来说太过简单,他会了,便不需要采莲女了。   她将那株莲蓬放到一边,正想拿那形似钩状的物件时,慕卿已经将它递过来。   “殿下试试?”   扶欢接过来,手柄处还残留着慕卿未褪去的温度。太热了呀,扶欢想扇扇风,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   就现在吧,允许她脸红心跳,为慕卿的触碰、靠近与话语含羞欢欣,因为以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她弯下腰,学着慕卿刚刚的动作,去割看中的莲蓬。   只是慕卿与采莲女仿佛很轻松地就将莲蓬割下来,工具在他们手中无比乖巧听话,但到了扶欢手里,却是滞涩难以控制,她费了好一会的劲,才堪堪将莲蓬割下。   “好难。”她皱起眉,抬眼去看慕卿,“你怎么能那么轻松。”   “殿下同臣不一样。”慕卿又采了一株,“初入宫时臣所做的,与这大同小异。”他见扶欢又伸手,便弯下腰,口中道了一声殿下恕罪,便将手虚虚地搭在扶欢手腕上。   “殿下,这里要用些力。”   声音也在耳畔,似乎要贴上肌肤。   好像全部被慕卿包围了,手,身体,全都是慕卿的味道,那股沉水香的味道,一点一丝浸染。   扶欢的手没了力气,她不想采莲了,她想在慕卿怀中,就这样靠着,或许,她还想抱一抱慕卿。   而慕卿那本来是虚虚搭着的手在她忽然失了气力时握实了,他握着扶欢的手,采下了那株莲蓬。   慕卿笑了笑,松开了手问道:“殿下会了吗?”   音调如常,语气如常,他只是教她采了一株莲蓬而已。   扶欢轻轻地叹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她没有回头去看慕卿,而是注视着船侧层层叠叠的荷叶,碧绿的荷叶上,还生着许多花苞,有些已经舒展出花瓣,粉的白的,绽成了莲花。   “大概吧。”扶欢这样说着,见到了一株荷叶下的莲蓬。   她一面倾身,一面问:“厂臣今日怎么在宋妃娘娘处?”   并不是扶欢嘴上说会了,她便真的会了,那株莲蓬还是不能利落地采下。最后仍是慕卿扶着她的臂膀采下。   扶欢有些挫败,一时三刻也不想再采了,便坐了回去,拿着采下的那寥寥几株莲蓬在手中把玩。碧绿的莲蓬,大约是在荷叶底下待久了,上手还是显得清凉。慕卿在她身前,不是方才间隔几寸,稍稍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距离。之前的亲昵感仿佛也随着距离散开了。   撑船的太监在船头,从未回过头,只是尽心尽责地摇着船桨。   “臣是和陛下一道去的‘湖心映月’。”慕卿温声道,“陛下近日坐卧起居大多都在宋妃娘娘处。”   坐卧起居在宋妃处,那么慕卿随王伴驾,出现在“湖心映月”,也是合理。   扶欢轻轻地拨开莲蓬,指尖染上一点淡绿的汁水,莲子在下方,日光下看竟有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她垂着眼,慢慢地拨弄着。   “我其实,能猜到一点。”扶欢这样道,“只是心底还是不希望你常常去宋妃那边。”   如果在平常,扶欢可能不会这样轻易说出这些话。或许是因为这条船上只有他们二人,或许是因为燕重殷要为她寻找驸马,让扶欢凭生了一腔勇气,她将自己的想法明白地说了出来。   “我希望慕卿是最看重我的。”   她没有抬眼,仍是拨弄着手中的莲蓬。   湖上静了一瞬,连船桨拨水的声响都没有了,而后,是慕卿的朱艳的曳撒覆在了扶欢的马面裙上。   “殿下。”他半跪在扶欢身前,以一种无比温顺谦卑的姿态,一字一句,这样缓慢清晰地说道,“臣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便是殿下,臣最看重的自然也只有殿下一人。”   “便是臣的性命,也不及殿下重要。”   他半跪在扶欢面前,即使扶欢垂着眼,也能见到慕卿眉目。扶欢抿了抿唇,还是浅浅扬起了。她低下头,笑着轻声道:“即便你说的是哄我的话,我也觉得开心。”   她本想轻轻地拿手碰一碰慕卿,知道他是真实地在同她说这些话就够了。   但是抬起手,扶欢就见到指尖上淡绿色的汁液,她只能放下,将手指缩起来。   却是慕卿愈加温顺道:“臣不敢欺瞒殿下。”   他弯起眼尾,笑了笑:“迄今为止,臣可有一句话欺瞒殿下。”   好似从来没有,扶欢点头,说从未有。   指尖上染上的绿扶欢转过身,就着舟下的湖水洗净了。在这片莲花地,莲花底下根须错杂,湖水不复清澈,但是白璧微瑕,世间总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扶欢泛起了困意,她将帷帽上的白纱重新撂下。   “厂臣,我有些困。”扶欢枕在船侧上,“你不要让我睡太久,稍微让我睡一会便喊我罢。”   每日午后,若无必要的事,扶欢都会午睡一会,现下可能是到了时辰,她犯起了困意。   慕卿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他温声道:“殿下睡吧。”   但这日并没有如扶欢所料,很快睡去。眼皮很沉重,睡意也浓厚,她却入睡不了。大概是阳光太刺眼了吧,不过她才闭上眼没多久,就感觉到了舟上铺开了屏障,眼皮上所感受到的光线暗了许多。   大概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湖上罢,不在熟悉的床榻上,就无法安然入睡。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想是过了挺长的时候,不然为何手上能碰到织锦花的料子,随之而来的,还有在夏日依然显得有些冷的手。   除却掌心带了温度,五指比湖上水还要凉一些。它缠绵地嵌入扶欢的五指中,慢慢地,就合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第38章 心事   周围很寂静, 蝉鸣和游鱼在很远的地方,连同声响也是遥遥传来,很微弱。这一叶扁舟没有了掌舵人, 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虽然画舫和另外一叶舟在后头,但隔着不近的距离, 这里还能成为一方不被打扰的世界。   这般随意和安静,那些疯狂的、恶意的、压抑的念头就不受控制地蔓延出来, 将慕卿浓浓地包裹住。   慕卿俯下身,将那些恶意的念头泄露一些,他已经到极限, 快要忍不下去了, 在听说扶欢将要有驸马时。   他将五指慢慢地嵌入到扶欢指间, 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这时才感觉到短暂的平和。或许他和燕重殷一样, 早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只能牢牢地抓着能缓解疼痛的药物, 饮鸩止渴般。   舟上升起的屏障将大部分阳光隔绝在外, 只有温柔的光线在里间跳跃,如此静谧。慕卿垂下头,日光从来不厚此薄彼, 在纱幔下,它还是细细地描摹她的五官眉眼, 一笔一画都熟稔。   还是少女的模样,未净脸,阳光下还有细细的绒毛。她会长大,像宫里那些妩媚的宫妃。她会有驸马, 会有自己的公主府,她会搬离皇宫,同他这样的阉人越离越远。   慕卿眼底浮起越来越重的暗色,比刚磨的墨还要浓稠。   “殿下。”慕卿极轻极轻地唤着,另一只手抚上扶欢的侧脸。那手下的阴影仿佛也极重,不可抹开。   慕卿深深地看着她,可最终,他也只是撩起扶欢的一缕碎发。   他不是个健全的男人,任何人都可能会成为扶欢的驸马,唯独不会是一个阉人。世间对人向来如此偏颇。   不过,慕卿摩挲着指尖,谁也不能抢走你,他会将那些妄图染指的人都好好地处理掉。   世间男人都胆小,懦弱,爱你重逾性命的,只有慕卿。   他低下头,放轻了声音在扶欢耳边呢喃:“求您看着我,只看着我。”   声音轻到船外芙蕖不可闻。   船桨碰到荷叶,宽大的荷叶轻轻抖了,仿佛睡梦中也被荷叶惊扰,扶欢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虽然睡意浓厚,却一直没有安然入眠。她能感受那微凉的指尖触感,还有缠绵地十指入扣的感觉。   像一道温柔的枷锁。   她没有醒过来,直到轻舟靠岸,慕卿碰了碰她的肩,声音加重了两分,唤她殿下,扶欢才装作睡醒的模样起来。越发庆幸此时带了帷帽,这样不自然的神色还可以因此遮挡几分。   “厂臣让我睡了好久。”扶欢看着在慢慢垂落的太阳,这样说道。   “日头高悬,在外面劳作久了,唯恐会惹来中暑,不若酣眠。”船上的屏障还没有收起来,慕卿的声音依然谦恭,却隐隐不容拒绝。   慕卿下了船,没有让他人服侍扶欢下船,而是伸手,让扶欢搭着他的手走下船。   岸上不知何时到的宫人在扶欢下船后,纷纷上去将采来的莲蓬抱下轻舟。   “莲子或许有些少。”慕卿道,“臣会派人将上好的莲子送去‘江汀丝露’。”   扶欢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岸边的微风吹来时,按住将要起伏的面纱,道:“厂臣向来细心。”   这日还是由慕卿送到“江汀丝露”,扶欢是睡醒后倦怠的模样,始终懒懒的,没有多说话。只是她直到回宫,也没有摘下那顶帷帽。   晴晚看了扶欢许久,才上去,屈膝问扶欢:“殿下,可要更衣?”   室内的冰山上盘旋而出的冷气很足,所以扶欢带了许久的帷帽,也一点不觉得闷热。或许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冷气,而是心中装着事。   全部的心神被另一件事占住了,就再也分不出其他来关注了。   她站起来,对晴晚道:“更衣吧。”   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长久的暗恋被回应,大约是晚上在锦被中,也会偷偷笑出来。她应该开心的,扶欢对自己说。   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不能在睡意昏昏的午后,蝉鸣风停的湖上,也抓住慕卿的手,说我一直在看着你。   会出事的,扶欢悲哀地想,若是被皇兄知道,慕卿一定会出事的。   她还是将慕卿当做需要保护的人,即使他权力滔天。   他们天然的地位差异给了扶欢这样的错觉。   晚间起了很大的风,将一片湖水吹得波光粼粼,暑气也在风中消散。   宋清韵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倚栏看被吹得粼粼的湖光,现在白日时光长,夕阳还挂在山头,映射得湖面一片温暖的橘色。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舀起一勺湖水仔细看看,身后的珠帘却叮叮当当地作响了。一把冷淡的嗓音透过珠帘传出来,他问:“娘娘在做什么?”   宋清韵笑了笑:“我在——赏湖。”她转过身,宫里宫外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恶煞站在她身后,他有一副好相貌,笑起来的模样连她乍见也要愣住几分,只是这样的人,心肠却最狠。   “督主放心,我不会想不开去跳湖,即使想不开,您也要相信东厂的人,会把我拦住的。”   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东厂的暗探无处不在。   她身上的外衫自肩头滑落,堪堪落在手肘处,而那肩头和手臂内侧,有着数道痕迹深重的淤痕,颜色几乎发紫。   慕卿像是没有见到那可怖的痕迹,只是平静地对宋清韵道:“圣上快醒了,见不到娘娘会难过的。”   宋清韵在听到圣上两个字时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抖,她想扯起嘴角,也同慕卿一样平静地回话,可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所以只能捂着嘴,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能开口。   “陛下,陛下他睡得很沉,不会醒过来。”   慕卿淡漠地抬起眼,揭穿她自欺欺人的谎言:“这个时辰,该传晚膳了。”   传膳了,圣上就要醒了。   宋清韵不知道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的,初初见到陛下,他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举手投足虽贵气逼人,却并没有让人觉得难以相处。所以即便是抛弃已结亲的青梅竹马,她也觉得值得。   世间女子大抵都拒绝不了最有权力的男人对你温柔呵护,小意对待。她那时甚至还庆幸,庆幸她父亲犯了错,让她有机会出现在慕卿面前,从而被送到圣上面前。   可是现在,宋清韵不自觉地摸了摸手上的伤痕,她从来不知晓,一个人能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或许不是陛下变得快,而是他本来就是这个模样。   他已是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从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之前的那些温文尔雅,温柔小意,大抵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宋清韵扶着廊柱站起身,她最后问了慕卿一句。   “可以再为陛下找些人吗?”   她会崩溃的,日复一日地下去,恐怕会疯。   慕卿反问她:“连宠爱一并分去,也愿意吗?”   宋清韵沉默了,她最终仍是沉默地走向室内,珠帘一颗颗地打在她手上,沉闷的,没有声响。   已经受了这许多的苦,最终连宠爱也没有,那到头来的一切不是做白用功?   慕卿为她再掀起一道软帘,红绡软丈内,就有燕重殷的存在。   “娘娘生个小皇子后,就万事无忧了。”慕卿放轻了声音,眼尾自然地垂下,初初看过去,仿佛是温柔的模样。   “生下小皇子后,您是陛下唯一子嗣的母妃,便是皇后之位,也能争夺一二。”   “而皇后,是国母。”   成为国母之后,那惨无人道的虐待是不是就会消失?她不再是燕重殷的妃子,而是妻子,妻子,是用来尊敬的。   宋清韵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身上的伤痕。   她走了进去。   扶欢所采的莲子被行宫中的膳房特意做成了一碗甜羹,膳房端来时她觉得有些可惜。“本应多采一点的,送去给皇兄和宋娘娘。”   晴晚道:“公主的心意,皇上都知晓的,平日里公主亲手做了什么物件,都会送给皇上。”   扶欢笑了笑说:“因为送给了皇兄,皇兄才知晓的。”   另采的莲,膳房还做了冰丝莲枣糕,扶欢尝了一口,口味清甜不黏,有一种格外清爽的感觉,她派了宫人为皇帝和宋清韵送去。还有一份,扶欢想了想,还是送给了慕卿。   慕卿随王伴驾,可能在行宫的日子里,陪伴皇帝时间最多的不是宋清韵,而是慕卿。扶欢原以为他会同皇帝那边一道回复,却没料到,派去慕卿那送膳的太监却是第一个回来的。   太监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他朝扶欢行礼后说道:“掌印不胜感激殿下的赏赐,另叫奴才带了一盒妃子笑。”   “掌印说,他知陛下已赐过殿下妃子笑,只是殿下惯爱将这些饮食果品赐人,恐殿下手中的不够,便再送了一盒过来。”   妃子笑是贡品,想来稀少。扶欢知道皇帝昨日才得了,送了一盒给她,另外的,惯例是分给得宠的妃嫔的亲近的大臣。行宫中得宠的妃嫔不必说自是宋妃,而亲近的大臣,慕卿手中必有一份。   他总是如此,所有珍奇有趣的事物,都会特特送到她宫中。   扶欢想,会不会在很久很久以前,慕卿对她便有了这种想法。 第39章 灾祸   自湖上采莲后, 扶欢近日来总爱胡思乱想。她知道了一个被小心翼翼隐瞒着的秘密,她需要保守这个秘密。   往年行宫避暑皇帝大约会在行宫住上三四个月,等暑气消去, 天气转凉才会回京。只是这次却没如此。   今年大概是不平顺的,即便在行宫, 扶欢也能隐约听闻外头的传言,南边发了洪水, 数万良田毁于一旦,更不要说百姓,流离失所。其实在行宫连绵落雨的那段时日, 她就有了这种担心, 雨水繁多, 河堤绝坝, 向来都是连在一块。而江南鱼米之乡, 良田被淹,只怕冬日会更加难熬。   除了天灾,人祸也起。安分了几年的胡虏在北疆蠢蠢欲动, 听说已经同大宣的军队打了一仗, 竟夺去了一座要塞小城。   “湖心映月”几日来都没有了丝竹之声,这两件事搅得皇帝焦头烂额,再也不能在行宫里安逸下去, 只能匆匆起驾回京。   回去没有来时那么轻松,连前头飘摇的杏黄旗帜都沾染上几分匆匆的味道。   扶欢在车厢中同晴晚说:“福庆曾同我说过, 他是家中遭了灾才进宫的,若是南方洪水再肆虐下去,又会产生多少个福庆。”   如若不是家中实在艰难,谁会舍去做人的尊严, 进宫做太监呢。   “天灾如此,老天爷要发难,谁也拦不住。”晴晚道,“皇上定会想法子处理,殿下也不必过于忧心。”   可是如何能不忧心。   扶欢道:“听闻皇后已下了懿旨,后宫用度,一应缩减,回去之后,毓秀宫的用度也比照着缩减。”她是皇帝亲妹,有封号的长公主,皇后虽是后宫之主,对于扶欢这边,却也不大能管到。   晴晚急忙应是。   扶欢叹气,后宫缩减用度只能是杯水车薪,最要紧的还是皇兄那边,能商讨出对策,赈灾安民才是良策。   织锦绣竹的车帘被一路猎猎的风扬起,扶欢按下车帘,余光却看到宋妃的车马往前过去。再往前,便是御驾。   几乎每日,到了傍晚时分,宋妃那边的车马都会过来,已经是频繁的程度。可以说是宠爱过盛,荣宠加身。   御帐中灯火昏暗,只能勉强看清人的轮廓。路总管特意嘱咐了伺候的太监,不能点太多的蜡烛,免得圣上恼怒。   燕重殷放下软鞭,伺候的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御帐中就只剩他,还有——他垂下眼,姿容清丽的女子跪趴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色透过布料,几乎将她的衣衫也染成鲜艳的血色。她此时早已失去初见的容色惊艳,只余惶惶恐惧。   燕重殷此时也没有软语安慰的心思,知道前朝那些糟心的消息后,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躁郁和疯狂充斥了他身上每一处,连这般发泄过后也只是消减了一点。   他将软鞭重重地摔在地上,扬声叫人:“慕卿,快,叫厂臣进来,朕要见厂臣。”   空寂的御帐里终于有了动静,低眉顺目的宫人扶起还跪趴在地,已经没有气力的宋妃,另有宫人将一盏盏宫灯点亮。待御帐中终于亮起,慕卿掀开帐帘,走到皇帝面前。   “厂臣。”皇帝恍若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重重地抓住他的手腕。   “慕卿……厂臣”他混乱地叫着,“朕还是焦虑,那些奏折回报,大臣话语,一直在朕的脑袋回响,他们骂朕昏君,为政不仁才惹来上天责罚。”   “洪灾,兵侵,都是上天的惩罚。”   慕卿看着皇帝,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淡漠,仿若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发疯的蝼蚁,而人,是不会对蝼蚁产生同情。可是单单只听他的声音,又会觉得眼睛所看到的只是错觉。   “陛下定是忧心国事,太过操劳才会生出幻觉。眼下已有了对策,待回京后,陛下就将这些交给臣。”慕卿抬起眼,语气更谦恭了,“陛下无须忧心,臣会解决好的。”   慕卿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让皇帝渐渐平静下来,昏沉暴戾的头脑也能塞进一点清明。   “爱卿有才。”皇帝手上的力道很大,几乎要将慕卿的骨头捏碎一样,但面前样貌清俊秀逸的权宦连眼角的弧度都没波动一分。   “朕信爱卿。”皇帝这样恳切道,就如同他每次派慕卿去做那些他不能亲手所做的事之前那样恳切地说道。   抵达上京那日,仍是下起了雨,雨不大,细细密密地下一阵停一阵。但因为南方洪灾的消息,这不大的雨也成了忧愁。   入宫时,扶欢就听说了,太后在慈宁宫将小佛堂重新开起,日日为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诵经祈福,听说不日还要去往护国寺,捐上香油钱,为佛祖重塑金身。从很久很久之前,贵妃身染重病时,扶欢就已经不信神佛了。若神佛真有灵,为何无法听到她当时每时每分乞求的心愿,还是让她的母妃撒手人寰。   后来才知晓,神佛之说只是世人求个心安。   扶欢这时在想,日日吃斋念佛,捐钱塑金身,还不若将钱财换斗米,为灾民施粥。但后宫里,连太后也开始祈福,剩下的女眷又有哪个能比太后更高贵,自然是唯太后马首是瞻,个个也都吃斋念佛,祈福大宣了。   扶欢的毓秀宫没有佛堂,宫中嫔妃若要拜佛,只能去英华殿。扶欢随着太后在慈宁宫里念过一天佛后,再去诵经祈祷便是去英华殿。可英华殿此时也不是清净的场所,几乎日日都有嫔妃驻足。   扶欢本也不是诚心,隔个三两日,尽量挑选人少时去。但是她却将岁禄与首饰攒起来。   作为公主,还未出阁,她几乎没有要花银子的地方,日常赏人都用银稞子,仔细整理出来,就有一大笔银子。扶欢将它们全部装到楠木盒中,一日在慕卿下朝后,托小太监去传口信。   前朝后宫,只消仔细探查,几乎是没有秘密。慕卿作为赈灾抚使,不日就要下往江南,听闻还有一位中书省的大臣,作为副手,一并往江南去。   其实这般安排思量起来并非合适,古往今来,宦官为正使,文人为副使之事少之又少。奈何如今慕卿势大,又是皇帝御笔亲批,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劝皇帝收回成命。   扶欢站在宫道上,那只楠木盒沉甸甸的,在手中抱久了手臂也觉得发酸。她没有假手于人,一直是自己抱着。后宫与前朝隔着永武门,是后宫与前朝的屏障。下过雨的宫道上湿漉漉的,石板缝隙之间还生着看不见的青苔,肉眼不可辨别,但一踩上去就能发觉脚底湿滑。   扶欢站累了,太阳升起来,光热越来越强,晴晚打的油纸伞几乎要被阳光穿透。那光热似乎已经将地上的水汽蒸腾成热气,扶欢拭了拭鬓角,已经有了点点汗意。   慕卿走过沉沉的红墙,那红墙连着金黄的琉璃瓦顶和一片蔚蓝的天际,他抬脚走出永武们,就在那长长的宫道里见到了扶欢。她穿一件杏色的归雁大袖襦裙,袖摆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致的秀腕,如雪似玉。但是她的臂帛却是跳跃的绿,一瞬就跃到他眼里。   扶欢瞧见了他,手臂抬起来,似乎是想同他招手,但是才抬起来便发觉到了手上还抱着重物,便又无奈地放下,冲他笑笑。慕卿不自觉地,也同她一道笑了。   他整了衣冠,走至她面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扶欢忙叫起:“厂臣不必多礼,我来找厂臣,是有一事想请厂臣帮忙。”   她接着举起了手中的楠木箱道:“听闻厂臣要去往江南,我想请厂臣帮忙将箱中事物换成米面,能施给灾民。”   扶欢相信慕卿,她的钱财与首饰交给慕卿,慕卿一定会折成米面,交予百姓。   楠木箱显然分量不轻,她细细的手腕都能见到其下隐隐的青筋。慕卿没有接过来,他缓下声音,柔和道:“殿下心善,担忧灾民,臣知晓。陛下也已命臣赶赴江南,拨银救灾,洪灾一事,不日便会缓和。怎敢动用殿下的体己?”   扶欢摇了摇头:“皇兄命户部拨银是皇兄的事,而请厂臣帮忙是我的事。”她轻轻地说道:“便是能帮上一点,也能叫我心安。”   慕卿久久地没有说话。   扶欢着急了,上前一步,将楠木箱推到慕卿身前。   “厂臣一向待我好,一定也会帮我的吧。”这句话,带着娇憨的语气,扶欢模糊地觉得,好似在那次湖上过后,她同慕卿说话比以往更随意,更亲昵了一点。   被喜爱的,总归会有些有恃无恐。   慕卿接下了楠木盒,他垂眼看着楠木盒上金丝的纹路,启唇笑了笑:“殿下所言极是,臣总会帮殿下的。殿下的心愿,臣会帮殿下实现。”   扶欢的心颤了颤,这话今日听来,比平常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味道。她垂下手,指尖藏在宽带的袖摆中,暗暗捏了自己一下。她要学会克制一下自己,只是最后还是笑了,她说:“多谢厂臣。”   唇角弯起来,很明媚。   真的克制不住,他那么好,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怎么藏得住。 第40章 穿鞋   没有了楠木盒, 也将心头一直压着的事情卸去,扶欢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可是转念想到慕卿很可能不日离开, 那份轻松也不知不觉变得惆怅了。   “厂臣此去江南,是将洪灾一事治理完毕才会回京吧。”扶欢想, 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 她是见不到慕卿的。   慕卿去江南治理洪灾,若是此行能让百姓安居,减少伤亡和流离, 是很好的事, 她不应该觉得难受。但是小女儿的情绪不受控制, 她想, 这是第一次, 她会那么久见不到慕卿。以往在宫中,虽不常见,但也能相遇, 此去却是相隔万里了。   宫中的宮墙四处连绵, 但走出紫禁城的宫门,那连绵的宮墙也如云雾不可及。慕卿压下了声音,低头轻缓道:“虽说由臣来说这些话, 是拿大了,但毕竟臣是陪殿下一道长大, 臣无论如何,都是盼着殿下好的。”   他的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来,杨柳过风般,温柔拂面。   “臣此番远去, 非三四月的光景等闲无法回来,唯望殿下万事小心,莫要轻信他人,道道宮墙内,人心隔肚皮。殿下良善,臣怕殿下着了他人的道。不过——”   前头是如父兄般殷殷嘱托,这句“不过”之后,慕卿掀唇一笑,倒是现出了几分睥睨阖宫的味道来。   “不过臣虽去了,司礼监还在宫中,那里的太监虽不成才,倒也会忠心看顾殿下。”   扶欢莞尔:“厂臣的话,将皇宫说得龙潭虎穴一般,但我在宫中,已经住了十六年了。”   不过慕卿这般说,自然有他的考量,扶欢想到太后,今岁才进宫的皇后和宋妃,便又觉得他的嘱托不无道理。于是扶欢颔首道:“不过厂臣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   他眼尾也弯起来,盛夏的光景盛在那道弧度里,从外到里,一寸一寸明亮起来,将慕卿原有的冷冽与寒意尽数花去。他就如同一个本身性格就温柔和煦的人,曼声同扶欢道:“一路上,若遇到什么有趣的事物,臣会给殿下写信,希望这信能使殿下展颜。”   慕卿这样说着,扶欢便觉得慕卿离开的日子没有那么难捱了。   “我从未去过江南,若是厂臣得闲,不必是什么好玩有趣的事,那一路上的风光景致,厂臣写来,我也觉得有趣。”说到江南,扶欢便心生了向往:“听闻江南,是个温柔似水的地方,与北方的大气开合不同,那里的乌墙黛瓦,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她那样向往,倒让慕卿想将整个江南送予她。   掌印笑了笑,一贯温柔道:“殿下说的,臣都记下了。”   日头越升越高,温度已经带有灼热的味道了,慕卿微微仰起头,那双丹凤眼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他回过头来,朱红的琵琶袖往前一递,“臣送殿下回宫。”   扶欢觉得脸侧也有些发红,大约是被太阳晒的。慕卿说完,她点点头,往来时的路走。即便太阳大了,那宫道上的雨水还未完全被晒干,慕卿在身侧,她有心想同他多说几句话,那石板缝之间湿滑的青苔就在此时,触碰到了她的绣鞋。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扶欢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她甚至还未来得及闭上眼,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鼻尖撞上了朱红的锦缎,这是比以往更浓重的沉水香,清徐地飘在鼻尖。   她吸了吸气,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还不能直起身。扶欢低下头,看着自己悬空的一只脚,它缩在裙摆下,没有人能看见。   “慕卿。”她很轻很轻地叫唤了一声,“我的鞋掉了。”   那环住她的掌印也轻轻嗯了一声。   晴晚跑过去,将扶欢的绣鞋拿过来,好在这条宫道此时人烟稀少,除了慕卿晴晚,还有跟在慕卿身后的小太监,并无人看到扶欢出丑的一面。可即便如此,看到晴晚手中的鞋时,扶欢仍不免面色通红。   太丢人了,她想,这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天是这么丢人的。   扶欢低着头从慕卿怀里离开,想拿过鞋背身穿上时,却是慕卿先伸出手。那细致修长似白玉的手接过了扶欢的鞋,杏花色的绣鞋在慕卿手中无端变得小巧可爱起来。   慕卿在她身前蹲下,手中拿着那只被扶欢踢掉的绣花鞋。扶欢的脚还缩在裙摆下,不肯探出来。   “慕卿。”她小声道,“让晴晚来,或是我自己。”   太丢人了,扶欢的脸颊烧地绯红,在他面前将将要摔倒就很丢人了,还要让慕卿替她将鞋子穿上。扶欢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去看慕卿了。   况且,不应该让慕卿替她穿鞋的。他是厂督,便是皇兄,也不会让他跪下替他穿鞋的。   但慕卿却偏偏扬起眉眼,声音里带了丝哀致自怨的情绪,他说:“殿下愿意信任晴晚,却不愿意信臣吗?”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扶欢不懂慕卿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可慕卿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好似有受到伤害的情绪,她的身体先于思想,将脚从裙摆下慢慢地探出来。   她总归是不愿意见到慕卿不开心的。   探出来的脚仅着雪白的中袜,脚尖下意识地屈起并拢,晃晃地朝前伸过来。   慕卿握住了脚心,他的掌心向上,将扶欢的脚稳稳地握在了掌心。   扶欢不由得咬住了唇,她用了力道,想要咬得更疼一些,来遮盖住脸上越来越烫的温度。或许比脸上温度更烫的,是她脚心的温度,像在烧灼一般。除了嬷嬷和贴身伺候的宫女,便是她自己,也很少触碰她的脚。   可现在,它却被慕卿全然地掌控在手中。   那位提督东缉事厂的掌印,文臣武将避之不及的人手法轻柔地为她穿上一只绣花鞋。仿佛是伺候惯了,又或许是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千遍万遍,慕卿手上只是轻巧的几下,那只绣花鞋便将扶欢的脚套了进去。   慕卿仰起头,他没有起身,依旧跪着,是这样眉目温和地对扶欢道:“好了。”   扶欢却没有那么快收回脚,悬在半空了一会,才慢慢踩到地上。但那宫道上仿佛也是软的,仿若铺上了一层绵软云丝,连带着,全身上下都柔软起来。   “多谢你。”扶欢对上了慕卿的视线,他双眸含着笑,柔软温和。扶欢抿了抿唇,唇角抿出了浅浅的梨涡,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慕卿。”   那人随着她的声音起身,他跪着不显得卑微,站起来又自有一番清华气象。慕卿拢了拢他的琵琶袖,说道:“殿下不必言谢,这本是臣应做的。”   他对着扶欢,话语都是如此温柔。   所以,她大概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陷进去的吧。扶欢想道。   回到毓秀宫,还未到寝殿将衣裳换去,扶欢就在窗上嵌着的番邦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脸颊还是红的,一片飞红,说不清是太阳晒的还是怎样。不论怎么样,肯定都已经被慕卿看去了。   她坐在铜镜前,卸去簪环。铜镜中的影像不清晰,扶欢瞧着自己,却是又想到宫道穿鞋那一幕,眉眼不自觉地弯起来。   外头又宫女进来,形色匆匆的,见到扶欢屈膝蹲下:“殿下,皇后娘娘那边过来请殿下一起用午膳。”   没有由头的,梁丹朱怎么叫她一道用午膳。   扶欢问:“皇后那边还有说什么吗?”   宫女只是摇头,说不知。   扶欢只能拿起刚卸下的簪环,身后梳头的宫女重新为她挽发簪环。   皇后住永宁宫,永宁永宁,取永世安宁之意,有着极好的寓意,最为要紧的是,永宁宫也曾是太后的居所。可以想到当初安排宫室时,太后是极其用心的。   可这永宁宫却离扶欢的毓秀宫着实有些距离,扶欢叫了鸾轿,歪在里头思索,却也思索不出头绪来,索性便不想了,到了永宁宫,自有分晓。   午时烈阳骄骄,扶欢从鸾轿中下来,虽有宫女即刻为她撑起了伞,在伞下的那片阴影里,她还是被灼烈的阳光刺得眯起眼。待走到永宁宫中,才好上一些。   扶欢在正殿内,永宁宫中一如既往,没有熏香,只有清淡的果香与花香,清新自然。还未等宫人进去通传,皇后已经出来了,眉眼含笑,亲热地挽起扶欢的手。   “扶欢。”她喊着扶欢的名,没有唤扶欢的封号,笑意暖暖道,“真是好久未见。”   “今日这般急匆匆地让你过来,是因我这新得了一名厨子,是西北那边过来的,想起你曾同我说过想尝尝西北那边的菜式,才特特叫你过来。”   这一番解释了皇后邀她过来的缘由,扶欢也笑了:“谢嫂嫂时时记得我,既特意叫我来了,今儿我不多尝些便是辜负嫂嫂的美意。”   往日同皇后闲聊时,她确实提起过想亲眼见见西北的风俗,尝尝西北的菜式。   皇后挽起扶欢的手,亲自带她进内殿。   举动虽亲近了些,却也亲近得恰到好处,不会惹人生厌。   “自你同皇上去了春猎,仿佛是二个月,还是三个月没见了。”宫女挽起珠帘,皇后走在她身边,轻声问道。   扶欢想了想,道:“应该是两个月,快满三月了。”   梁丹朱转过眼,伴着宫女放下珠帘时珍珠些微层层的脆声,怅惘地叹道:“原来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 第41章 和亲   深宫久居, 容易不知年岁。   “以前并不知晓日子会过得这样缓慢,到了宫中长久地住下了才知晓,没有人陪伴, 时间一天天一日日,也会这样缓慢。”   扶欢知道这种感觉, 父皇母妃离开后,度日如年这个词, 在她的人生中有具象化的意义。   “皇嫂若是觉得无趣,想找人说话解闷时可以找扶欢。”她笑着道,“或者, 你同皇兄生下一位小皇子, 便会觉得日子有趣了许多。”   她本想开导梁丹朱, 这话说完却让梁丹朱的眼神倏忽黯淡了下来。   “皇上他, 很喜欢宋妃呢。”   扶欢不清楚燕重殷临幸后宫次数几何, 但从梁丹朱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宋清韵独得盛宠。   “梁丹朱摇摇头,仿佛也将眼中的黯淡一并摇走了:“不说这些事, 正事要紧, 说了许多,还未尝菜呢。”   梁丹朱邀扶欢坐下,布菜的宫女一一上前, 为贵人布菜。西北的菜式同那边的人一样,疏旷大气些, 偏肉类的居多。宫女一面为扶欢将羊腿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时,梁丹朱一面说道:“这羊肉不腥,听闻厨子在这羊肉中加了一味草药,祛掉了羊肉的腥味, 也使得口感鲜嫩。”   扶欢咬下一口羊肉,确实如梁丹朱所说的,不腥不膻,还有一股清淡的草药味,这草药味也一点没影响到羊肉的口味。她弯眉点点头,说真的好吃。   梁丹朱道:“这厨子说是西北世家出来的,北疆遭了战乱,才辗转到上京,机缘巧合下才进宫。若不是因此,还尝不到正宗的西北菜式。”   说起北疆战乱,又是一桩沉重的事。   扶欢停下了筷箸:“胡虏异动,百姓失所,希望皇兄能尽早想出对策,平息战乱吧。”   “主战主和,朝中争吵不休,胡虏来势汹汹,江南又遭了洪灾,那些个大臣,竟然还异想天开,想将公主送去和亲。”梁丹朱看了一眼扶欢,“真是祸乱君心,自武帝始,大宣何时送过公主和亲。”   扶欢偏过头,挑起了眼尾:“前朝的事,传到后宫就变味了,和亲一说我竟从未听说过。若本朝出现和亲公主,真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梁丹朱摇头道:“俱是一群懦弱的文人,想出的主意也是懦弱。不过北疆战事吃紧却是真的,我兄长是西北大将军,理应戎装上马,前去退敌,兄长镇守西北多年,对抗这些胡虏不说知己知彼,但绝对了解至深。只是不知圣上是何想法,久久不让兄长前去北疆。”   她叹息着,秀丽的眉蹙起来,在眉心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若是还在西北,也愿做个马前卒,好不堕将门虎女的名声,只是进了后宫,只能缩减份例,吃斋念佛,为大宣祈福了。”   扶欢拂过颊侧的碎发,那一缕碎发没有被顺利地夹到耳上,她又拂了一次,才使得那缕碎发乖乖地夹在耳后。   “或许皇兄还在考虑。胡虏犯境,毕竟不是简单的国事。”   梁丹朱转而一笑,跳过了这个话题:“瞧我,特地叫你来尝菜,却说了这许多不愉快的事。”之后,梁丹朱便真的没再提起北疆战事,连前朝事也不再说。只是在永宁宫掌事姑姑回禀这月份例之事时又说起江南洪灾。   她拿帕掩着唇,道:“只盼慕掌印此去能快快治理好洪灾,后宫的姐妹也能松快些。”   皇后抬眼去看扶欢,这位长公主殿下垂着眼,面上并无半点波动,看不出一点情绪来。   午膳过后,皇后特意遣人送扶欢回去,还将新贡的妃子笑送予扶欢。这顿午膳除了北疆的那些话,可以称得上愉悦。但那些话,还是让扶欢心中堵着一口气,咽不下吐不出来,着实难受的很。   而皇后的心思,终于也让扶欢看出一点端倪来。   皇后所求之事,大约同梁同知有关,胡虏来犯,皇帝却没有让一向镇守西北的梁同知即刻抵御胡虏,而只是让地方驻军先同胡虏作战。扶欢想,或许是皇兄觉得若是这次让梁同知立功了,那梁家的盛世权力,已经到了能功高震主的程度了。   兄长为西北大将军,妹妹是国朝皇后,一国之母,早已煊赫至极。   梁丹朱今日说起和亲一事,怕也是想借扶欢的口去向皇帝探听,西北战事在皇帝心中到底如何处理。皇帝是不是已经忌惮梁家了。   若被一个帝王忌惮,那么这个家族,离走向衰落或者灭亡不远了。   飞鸟尽,良弓藏,走兔死,猎狗烹,前朝的开国帝王,就是这么对他的功臣良将的。光是想想,扶欢就觉得惊心,也难怪皇后大费周章地将她请来,又曲折迂回地想借扶欢的口去问皇帝。   甚至说出了和亲之事。   从这个角度看来,扶欢甚至应该感谢皇后,若没有她,她连和亲一事都无从听说。扶欢坐上鸾轿时,藏在袖中的手还在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在永宁宫时,她连颤抖都不敢颤抖,只能死死地撑着,装作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直到出来了,才敢泄露出一星半点。   扶欢慢慢伸开五指,掌心有几个浅浅的印痕,而印痕周围,都泛起了红。她抿起唇,下了一个决定。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萧朝近日来忙得脚不沾地,掌印慕卿领旨下江南,司礼监的事便大半落在了他与另一位秉笔上。这日他才忙里偷闲饮一盏君山银针,茶香袅袅,背后的小太监双手绵柔地替他按肩。   萧少监眯起眼,到底是太监,比不得在京城置办的宅院中美娇娘的手法,那才是软玉温香,一拂一揉暗香盈袖,筋骨俱都酥软了。正想着,为他捏肩的小太监低下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萧少监一口茶差点呛到嗓子眼,他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才将那口茶咽下去。   “你说什么,谁来拜访。”   小太监柔顺地低下头,再重复了一遍:“是长公主殿下。”   这是扶欢第一次踏入司礼监,她虽不算得十分恪守宫规,但司礼监这样的重地,以往她也决计不会来的。可是现在,她也必须走这一遭。   萧少监急匆匆地跑过来,他生得略微胖了一些,脸颊的肉随着跑动在微微颤抖,但是他天生一副喜庆祥和的面庞,让人见着他就觉得舒心。扶欢以前曾在慕卿身旁见过他几次,每次见到都是笑眯眯一团喜气祥和的模样。   大约每个人见到他都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萧少监见到做太监打扮的扶欢,嗓子又难受起来,方才差点呛到他的那口茶水,仿佛此时又泛了上来。   “殿下。”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您怎么来这了,司礼监到处都是太监,腌臜之地,辱没了殿下。”   扶欢没有理他这些话,说道:“慕卿走时曾对我说,有事可以找少监商量,现在有一件对我特别重要的事,我便来找少监了——少监别再跪着了,先起来。”   萧少监喜气的五官都皱起来,苦恼得真情实感:“能为殿下差遣,是奴才的荣幸,殿下有事,传话到司礼监,奴才必定过来,何至于殿下屈尊纡贵来司礼监。”   “我本是想找慕卿,没料到他走得那样快,应是领了圣命不得耽搁。”扶欢轻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寥落,“一来一去传话太麻烦,我便自己来了,还请少监不要怪罪我的冒昧。”   这话使得才刚站起来的萧朝又赶紧跪了下去:“殿下言重了,殿下是主子,奴才怎能怪罪主子。”   “殿下想让奴才说什么做什么,奴才一定赴汤蹈火,为殿下做到。”   扶欢再让萧朝起来。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犹豫了半晌,终于说道:“不是什么赴汤蹈火的大事,只是想问问少监——近日朝上,是否对北疆战事有和亲一说。”   萧朝的心骤然一跳,长公主怎么知道这件事,他还记得朝上那个倒霉的文臣一说出和亲一事,掌印便下令封锁了消息,不得有一丝半点的风声传到长公主耳里。   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崽子让长公主得知,他一定要割了他的舌头。   萧朝至今还能想起那日慕卿的脸色,霜雪结冰一般,光是瞧上一眼就觉得冷到骨子里。掌印虽然平日里也冷淡,可都比不上那日,那日连萧朝自己,同掌印说话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字说错,掌印便会拿他开刀。   而那个胆大的文臣,在朝会散后没几天,便有锦衣卫上门,此时大约关在昭狱里,生死不知。掌印亲自负责的案子,想必此人是不能活着出来了。   萧朝生出一个笑脸来:“殿下从何处听说的,和亲一事子虚乌有,殿下尽管放心。北疆战事胜负未分,就传出如此流言,其心可诛。”最后一句话,萧朝将话音放重了,显得郑重其事,嫉恶如仇。   扶欢看着萧朝,她分不清萧朝同她讲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继续说道:“有人告诉我,大臣们想要将我送去和亲,换北疆太平。”   萧朝将笑脸收起来,团团喜气的五官蓦然变得严肃:“大宣百万将士枕戈待旦,岂会让殿下一人去做百万将士该做之事。且圣上宠爱殿下,选驸马都是慎之又慎,怎会让殿下远去和亲。殿下万万不能听信流言。” 第42章 北疆   他这般严肃地强调, 扶欢点点头,道:“少监的意思,我知晓了。”   见扶欢相信了他的话, 萧朝在心底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面上也不由地放松了一点。他的语调轻松起来:“殿下进来许久, 奴才也未请殿下坐下,真是该死。殿下略坐一坐, 司礼监有圣上赐下的君山银针与武夷红袍,只是花茶香露有些欠缺……”   司礼监是太监的地方,女子爱喝的香露花茶自是欠缺。   扶欢抬起手, 轻声道不必了。   “不能太过打搅少监的公事。”她说, “我这便走了, 多谢少监今日解答我的疑惑。”话毕, 扶欢朝萧朝略一颔首。   萧朝没有再留, 毕竟这司礼监,确实不是帝姬久留的地方。他弯腰折身,为扶欢带路。   自是没走正门, 从偏门出去, 有一道穿花回廊,是这严苛规整的司礼监唯一一方温柔之处。萧朝察言观色地极到好处,见扶欢的目光留在一簇月白芍药上, 即刻就轻言解释:“这儿是掌印特意命人种的。”   “是因为看见花,心情会好吗?”   萧朝摇头道:“听说掌印家中, 也曾有这么一道穿花回廊。”   却原来是睹物思人。扶欢了然。   只是之后,又有一个疑问生出来,她偏过头,问萧朝:“掌印家中曾有这样一道回廊, 那掌印原先,也是长在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中吧。”她带着探究的语气询问。   萧朝顿了顿,才斟酌地说道:“听闻是家道中落,才被送进宫中的。”   家道中落,扶欢无声地念着这个词,她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词,用来描述慕卿以前的家境,第一次是慕卿亲口同她说的,而这次是从旁人口中。她生出了一点遗憾,原也是个富贵人家,若是没有遭逢变故,到今日,慕卿或许和梁深一样,是会被闺秀掷果盈车的俊秀少年郎。   ***   那天过后,皇后再没有单独找过她了。于和亲一事,扶欢想了很多,她觉得,皇后应该没有骗她,前朝曾有过和亲的声音,但可能反对的声音更多。自武帝伊始,就再没有帝姬公主和亲北疆,若在皇帝这一朝开了例,势必要在史书上留下败笔,供人说道。   但如果真的战事不利,连连丢失疆土呢。   扶欢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   如果真到了和亲这一地步,若真能遣妾一身安社稷,她也必定要穿着嫁衣前往北疆。公主的宿命,向来如此,金尊玉贵地长大,长大之后,就需要报答百姓为她换来的这金尊玉贵的前半生。   她喝下一盏茶,告诉自己,既然姓了燕,国姓之下,必有重责。   这一切,本就是应当的。   宫中依旧佛香阵阵,祈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江南还未有好消息传来,诵经念佛便不能少一分。扶欢这段时日已经甚少能见到皇帝了,朝事纷扰,太后下了懿旨,后宫中人,无事不能打搅皇帝,连皇后进出帝王书房,都被拦了。   直到半月过后,扶欢才在慈宁宫碰到来请安的皇帝。皇帝依旧着杏黄常服,瞧着精神还行,但是眼下有青黑,眉眼还有一段挥不去的郁结。   太后见皇帝这番模样,当即便心疼了,她唤皇帝过来,一寸寸抚过眉眼,最后握着皇帝的手,心疼道:“皇帝近来消瘦不少,朝事固然重要,也不能亏待身子骨。”   燕重殷笑了笑,在太后下首坐下,道:“如今北疆和江南一日不太平,儿臣便一日不敢安眠,天下百姓,文武百官,都在看着儿臣呢。就是朝事繁忙,不能常往母后处尽孝心。”   “我知我儿的孝心,本就不必天天过来请安。皇帝身子康健,朝局安稳,对哀家而言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燕重殷眉间稍松:“儿臣也只敢在两方之事稍稍平稳下来见母后,让母后放宽下心。”   扶欢在燕重殷身后,用手指一圈一圈缠着帕子上的绣花,听闻此言,她的心也松了一些。两方之事平稳,那是否意味着江南的洪灾不再泛滥,北疆的战事不再节节败退。她所担忧的慕卿与和亲,人与事,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扶欢低下头,唇边悄悄扬起,现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皇帝还在和太后说话,说起了今年的秋闱。   “本想着今年乱,想要将秋闱停下,但眼下情势有所好转,内阁与朕都觉得,还是不要停办这一届的秋闱。”   太后道:“哀家不懂朝政,朝事皇帝和大臣做主便好。不过今年的秋闱——”她的视线悠悠地转向扶欢,笑了一下。   “今年秋闱的探花郎若是俊秀,倒是可以为柔德说个亲事。”   皇帝这时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往届的探花郎文章样貌,都是顶顶好的,这次也定差不了。”   扶欢这时不能再置身事外,她低垂着眉眼,状似害羞道:“皇兄和母后这时便拿扶欢说笑了。”   只是之前稍稍宽下的心又难过起来,即便不去和亲,她也要嫁给他人了。   而这些,慕卿恐怕都不知晓,他在千里之外。   不过有一点,扶欢想错了。慕卿确实在千里之外,只是不是她想的洪水泛滥的江南,而是北风卷孤草的北疆。   赈灾一事并不是慕卿离开上京的任务,他的副手,那位中书省的大臣,比他更擅长赈灾安民,慕卿为的,是北疆边陲一带的兵权。西北大将军梁同知,皇帝向来忌惮已久,此次胡虏进犯,对大宣来说虽然头疼地紧,但对皇帝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削弱梁同知兵权的时机。   皇帝生出了这个念头,慕卿自然投其所好,替皇帝将兵权握在手心。   慕卿现在手中的握的,仅仅只有京师禁军的兵权,那还不够。他想,他总归要将这世间的权力,一点一点攥在手中的。   东厂星夜兼程,在一个月夜黯淡,北风呼啸的夜晚到达了两北总督郭奉回的府邸。西北水土养的人大多高大,郭奉回却是中等身材,五官轮廓也偏细致一点,不是疏况大气的模样。他不是西北人,却在西北总督的位置待了数十年。   慕卿到时,这位总督正在书房练字,笔走龙蛇,整幅字写得比他的面貌大气了许多。郭奉回警醒得很,门口一点响动就让他抬起眉眼,手中握了一柄剑,朗声问外头何人。   书房的门被着飞鱼服的东厂番子打开,郭奉回眯了眯眼,见到这锦绣飞鱼,他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只是手上的剑却没有放下。东厂番子后,踏着黯淡月色进来的人倒比月色要更皎洁一点,长眉秀眼,唇畔殷红,倒是身上所有的颜色都集中在他的五官上了。   “若是下官所料没错,是东厂督主大驾光临寒舍了。”   慕卿挑起唇,化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总督大人客气,咱家当不得大人一句督主。”   官场上的来往,是决不能把客气话当真的,嘴上功夫和面上功夫需要做足个十成十。郭奉回面色和悦:“督主客气了,您掌司礼监批红,提督东缉事厂,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督主二字当之无愧。”   郭奉回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眼神处抛出一点疑惑:“只是听闻督主前往江南赈灾,怎么深夜却到了西北,光临寒舍了?”   慕卿没有顺着他的话走,着深黑狐氅的人挑了一张椅坐下,在那片深重的黑色中他抬起手,朱红描金襕袖下,那段手腕与手指白净,与衣上浓墨重彩的颜色对比鲜明。慕卿遥遥地指着郭奉回手中的剑,笑意更深了些:“在说这些话之前,大人可否把手中的利器放下。”   他把手收回,轻轻地捂住胸口:“咱家胆子不大,见了这些刀啊剑啊就心慌。”   郭奉回瞥了一眼东厂番子手中的绣春刀,真是好奇慕卿是如何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他把剑慢慢地放回到桌上,还是触手可及的距离。郭奉回笑了笑,道:“瞧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歹人进犯,情急之下拿剑防身,与督主说话时,也忘记放下,实在是失敬。”   见郭奉回把剑放下,慕卿唇边的笑意淡了,他扫了一眼郭奉回的书房。虽是两北总督巡抚,郭奉回的书房却堪称简陋,触目所及皆是木质的书架,上头堆着一列列整齐的书籍,连装饰房间的花瓶瓷器,香炉名画都没有。只有书房主人亲笔写就的精心二字挂于墙上,聊作装饰。   慕卿缓缓开口:“大人生活清贫,锦衣卫曾造访过多处官员府邸,几乎每一处都比大人所居富贵了些。”   “边疆清苦,向来如此。”郭奉回的面色不改。   慕卿笑了一声,那夺目的五官在这一笑中颜色更浓了些。   “可是大将军府上却并不如此。”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郭奉回,嗓音也变得和柔蛊惑起来,“陛下派遣臣来这里,便是想送一个前程给郭大人,不知郭大人愿不愿意接。”   他在离郭奉回只有三步的距离停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封疆大吏。跟在慕卿身后的锦衣卫弯腰低头,将一卷明黄绸绢包裹的物什递给慕卿。慕卿握着它,见郭奉回的视线牢牢盯着他手上的东西,便知道这位向来与梁同知不和的官员会站在哪一方了。   “如今胡虏进犯北疆,圣上夙兴夜寐,思考退敌之策,退敌将领。”   “思来想去,只有郭大人能解圣忧。”   慕卿将圣旨拉开,那双眼尾处形状漂亮到凌厉的丹凤眼望着他:“郭大人,接旨吧。”   郭奉回面色变化了片刻,终于还是撩袍朝慕卿跪下。   “臣郭奉回,接旨。” 第43章 绿罗红花   天色温柔得不可思议, 大约是盛夏终于走了,将那些恼人的热意也都一并带走了,只留下些微的余韵, 今岁的秋闱如皇帝所说,并没有停办。殿试后的数日, 今岁的前三甲大概是后宫乃至整个上京的谈资。   这终究是一件喜悦的事,冲散了灾祸带来的不安。   前三甲中, 尤其是探花郎,是被提及最多的。无他,但俊尔。梁深本就出自清贵世家, 再加上本朝探花郎的名声, 更是锦上添花。扶欢还能记得那日崇英殿时的场景。   殿试后便在崇英殿传胪, 这是一场盛事。皇后升座奉天楼, 后宫中有名姓的妃嫔都一道在奉天楼, 从奉天楼看去,可以第一时间见到此次秋闱前三甲的风仪。   大约有数百名举子在崇英殿前,一眼看过去, 都是同样的衣冠胜雪, 风仪无双。   前三甲都是由皇帝亲自唱名,状元榜眼都是有些年纪的举子,对于后妃来说, 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待唱到探花郎时,梁深的名字随着卫士的传唱, 在崇英殿内外盘旋。   秋闱未开时,他便已经是出名的清贵世家公子,俊秀少年郎。如今听到探花竟是梁深,更让觉得好奇。奉天楼上已经有许多嫔妃纷纷往楼外探头, 想看看探花郎究竟是何模样。   只是从楼上看去,面貌仍看得不甚清晰。有一位妃嫔遗憾地回过头,悄声对身旁的嫔妃说:“瞧不分明,但单看仪态风姿,便已是举世无双了。”   扶欢没有前去凑热闹,这位皇帝曾说过要许给她做驸马的探花郎,她已经见过多次了。   之后的传胪就不是皇帝亲自唱名,而是由司礼监秉笔萧朝代替,待全部完毕后由状元领着中举进士,往皇后升座的奉天楼去。   此时的举子们已经换去了如雪襕衫,换上进士的绿袍。那绿罗进士袍是极衬人肤色的,待走到奉天楼下,一众绿罗袍中,就只有梁深一人,衬得肤色极白,仿佛一株碧波上的白荷。   嫔妃们在珠帘屏风后,悄悄望过去,看进士一一接过皇后所赐的茶饼。有一位轻声细语地开口了:“听闻宋妃未进宫前,同探花郎一并被那些上京风流人士称为上京双璧。现在见到探花郎,便理解了何为双璧。这一双人,都生得如此好看。”   今日宋清韵未至奉天楼,说是身体不适。说来倒也奇怪,好似回京后,宋清韵就生起了病,好一阵坏一阵的,没有完全康复过来。也是宋清韵不在,那些妃嫔才敢提及。   有一位就打断了她的话:“既然宋妃娘娘进宫了,便再也莫说什么双璧之事了。”   又有人到:“说不准这位探花郎还要尚公主呢,康嘉大长公主,当初不就是出降给探花郎。”   那些妃嫔将话题转到扶欢身上,都用团扇掩着脸,轻轻笑了起来。扶欢已经到了选驸马的年纪,不仅是太后皇帝,那些后宫嫔妃也渐渐拿驸马打趣扶欢。   扶欢不甚喜欢,但又不能一一较真,只能拿起扇挡在面前,道一句还没影的事,就转到另一侧,不同嫔妃们待在一块了。   一个人的时候,才显得清静许多。她用绣着白鹤翩飞的团扇撩起奉天楼挂的彩幕,柔软的丝绸盛在团扇上,轻飘飘地,柔顺地从团扇上滑下。进士们领到皇后的赏赐,从奉天楼上盘旋而下。   那盘旋的木质楼梯上,绿罗袍鱼贯而下,正好在扶欢所坐的彩幕下。她将团扇收回,恰有清风,彩幕徐徐飘起,扶欢起身,站在彩幕后。   梁深不知为何,是最后一个下楼的。状元榜眼探花,俱有圣上亲赐簪花,梁深的巾冠上,宫花艳艳,灼烈得如同一团火,将他的眉眼烧得肆意飞扬。扶欢背身站着,那道清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彩幕,终于将彩幕吹得缠上了扶欢的腿。   她回身将缠上的绸缎揭开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还是同梁深撞上了。   着绿罗袍的探花郎见到扶欢,或许是因为日光盛盛的缘故,扶欢好似见到了他眼底明亮,盛着一斗日光。   梁深停下来,就带着笑,看向扶欢。他轻声唤了殿下。   扶欢将缠在腿上的彩幕解开了,听到梁深唤她,转身见到梁深,便略略一颔首,称道:“梁公子。”   楼梯与楼阁的距离,相距不远,扶欢只要倾下身伸手,就能碰到梁深的巾冠。即便皇帝和嫔妃都曾拿梁深打趣过扶欢,但对于梁深本人,扶欢却是没有多少成见。   他是世家的清贵公子,文韬武略,仿佛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对于这样优秀的人,大约真的很难对他感到讨厌或排斥。   扶欢颔首过后,觉得这样一句梁公子是否过于冷淡了一些,便又补上一句。   “恭贺你取得探花。”这一句,聊作祝贺。   梁深取下了那朵灼艳的宫花,眉眼的肆意仿佛都停下了,换成了跃然眉上的温柔喜爱。他本就生着一双含情目,如此更显得多情了些。   “臣应当感谢殿下。”他含笑开口,“春猎时殿下赐臣簪顶宫花,如今臣能获赐宫花,有七分功劳应属于殿下。”   扶欢靠着彩幕,没有再往前多走一寸分毫。她闻梁深此言,想起晴晚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不免忍俊不禁,道:“我也曾赐宫女宫花,未见她们都同梁公子一般,中了进士取了探花。”   “梁公子文采斐然,不必自谦。”   她好似没有猜到梁深将那朵宫花拿下来是想赠予她的意图,扶欢拭了一下裙摆,又对他颔首,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话题:“梁公子慢走。”   这般乍然的结束,梁深看起来仿佛也不觉得不快,甚至他眼中的笑都没减少半分。他道:“我看殿下先走。”   没有什么好再推来推去的,扶欢提起裙摆,往前走了,要再回去皇后处。耳边却传来一阵风声,那朵宫花被投在肩头,扶欢没来得及接住,宫花便在肩头跳跃了一下,落在地上。   恍惚看去,便觉得深色地板上,无声地开出一朵正艳的花来。   扶欢拾起花转头,穿绿罗袍的年轻探花已经没有身影,走得那样快,又那样无声无息,像是猫一样。   这花拿在手上,烫手起来。   回到皇后处,倒是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妃嫔,只是梁丹朱抚着额,看起来面色有些白,不如刚上奉天楼时精神良好。梁丹朱身旁的宫女弯下腰在她耳侧说话,应该是提醒她扶欢的到来。   梁丹朱睁开眼,那股疲惫的,精神不济的模样在她睁眼后瞬间消失了。她本想和扶欢说些什么,但看到她手上的宫花时,出口的话却成了疑问。   “是哪位举子留下的宫花被帝姬捡到了。”梁丹朱笑着问她。   再说出是梁深的话,还是免不了打趣和探问,此时扶欢真的对他有些埋怨起来,怎么就偏偏最后给了她一朵宫花。一朵宫中人都能一眼认出,是圣上为进士簪顶的那朵。   她心里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感觉。   扶欢垂下眼,指间转着那朵宫花:“也不知是哪位举子遗落下的,恰好被我捡到。”   梁丹朱掩唇,应该是盖住了笑的模样。   “如此粗心,连圣上簪顶的宫花也能遗落。不过,说不准是一段难得的缘分。”   扶欢没有心思再去反驳纠正,就将宫花放在了梁丹朱面前。   “缘分什么的还是两说,还是要烦请嫂嫂,将它送回他的主人处。”   能得圣上簪顶的,必是前三甲,人选不消细想,就能得出。   她朝皇后行礼后,便从奉天殿拾级而下,走时偶尔一回头,便看到皇后卸去了面对他人的轻松,忧愁与疲惫重新回到面上。   扶欢想,大约还是为了梁同知,皇后一母同胞的兄长。   那日从皇后的永宁宫回来后,其实不消扶欢再过去打听,没几日后,皇帝便在朝上宣派了同胡虏作战的将领,不是西北大将军梁同知,也不是什么其他将领,竟是两北总督郭奉回。   郭奉回文人出身,是正德年间的进士,论领兵作战的经验,比梁同知是万万不及的,细数他人生中最出名的一次带兵,大约还是剿灭大庆山山匪一事。皇帝初初在朝堂上提起任郭奉回为抗击胡虏的总帅将领时,很是激起了一些大臣的反应。   不过皇帝向来我行我素,加之萧朝带着锦衣卫在那些大臣门前走上一遭,反对的声音已然微弱。   这般一意孤行的举措造成的结果竟然不坏,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胜多败少,还隐隐有将胡虏一举打回北疆关外的气势。这对皇帝和大宣来说是极好的消息,但听在皇后耳里,应该是一种煎熬。   皇帝故意不选她的兄长,接替她兄长位置的官员也并不比梁同知差。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其实并不需要梁同知。   或者,已经深深地忌惮着梁同知了。   在后宫,若没有可以一手堵住他人嘴的权力,什么事都成为不了秘密,以往皇后若无大事,很少去皇帝处,近期却是频频。皇帝却甚少见她,后宫里的宠爱,那么久了,还是只落到宋清韵一人身上。   也是唏嘘。   扶欢在回慕卿的信时不会将这些写进去,朝事繁杂,这些事就算没有她,还有许多人告诉他。她的笔在信纸上,停了很久也没有落下一子,直到滚下一滴墨来。   慕卿的信在前方,整齐地摊着,信纸间还夹有一瓣棠梨。   那人的笔法缱绻,写道:见有一树棠梨,挂满枝头,似风雪,江南无雪,权将这一瓣棠梨当做江南雪,以博殿下展眉。 第44章 指婚   这一封信迢迢经过千里, 到扶欢手上时,棠梨的味道已经几不可闻,只有在信纸上才残留一分一寸。但终究还是很淡了。   “满树棠梨胜雪, 大约真的是风雪盈树的感觉了。我没见过满树棠梨,但见过冰霜雨雪在这头, 模样应该能想出来。”   扶欢坐在软塌上,她面前的几子有些矮, 但对于坐在软塌上的她来说,恰是正好。   “晴晚。”扶欢小声地唤了一声她的贴身宫女,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雀跃喜意, “我让厂臣给我写信, 他每到一处, 真的就写一封信给我。”   “太过认真了, 我不知回什么才好。”回什么才显得我也如此重视他。   晴晚将一碟子豌豆黄放到几子上, 轻言道:“殿下无论回什么,想必掌印都会觉得很好。”   扶欢将已经滴上一滴墨汁的信笺揉皱,重换了另一张来。她的笔端虚虚地抵在唇前, 眼底有笑意一缕一缕:“你是不懂的。”   晴晚垂下眼, 扶欢说她不懂,也许她懂的比扶欢想的要多许多。   但她只能闭口缄言。   换了一张信纸,仿佛就好下笔许多了。扶欢漫无边界得写到:现下宫中蝉鸣声已然不能听闻, 再过几月,虽然不能见到满树棠梨, 冰雪满京或许能见到,也算是看过同样风景……   断断续续写了许多,扶欢搁下笔,惊觉竟然写满了两张信纸。   她忽然反应过来, 将那两张信纸全都揉皱了,在将要扔到纸篓时又觉得仍是不行。扶欢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将这两张信纸都撕了。   再落笔时,信笺上只有寥寥几句,克制而理性。   棠梨已收到,上京城的枫叶红了一半,附一叶去江南,教厂臣也见京城风光。   扶欢将信纸叠了两折,信纸中,还有一片枫叶。   “晴晚。”她站起来,叫了一声晴晚,将信纸递给她,“帮我寄给厂臣吧。”   晴晚恭谨地接过。   那碟豌豆黄在几上,扶欢也失去了尝它的心思。她本不是个事事敏感,日日忧愁的性子,近来却愈来愈觉得心思沉重。那些嫔妃的打趣调笑虽然无关轻重,但多了,总会往心里去一两分。   或许今年,或许明年,她的婚事就会有了着落。   多宝阁上的走马灯没有点上蜡烛,不能随着蜡烛点燃的气流,一格格地走动起来。扶欢拨着灯笼,没有蜡烛,因她拨着,壁上的影画也走动起来,少了光影,就显得单调。   这也是慕卿送她的小玩意,起初见到点着蜡烛就能走动的灯笼,惊讶得玩了许久。即便后来见得多了,扶欢也还是喜欢这个。   晴晚去寄信了,暖阁中就只剩扶欢一人。她低下头,额头触碰到走马灯的檐壁,那檐壁的棱角不算尖锐,反而是钟钝钝的圆润。他细心周到到了这种地步,连送她的小玩意都绝不会让它伤到扶欢。   她把那瓣棠梨,轻轻地放到走马灯上。   若有似无地,仿佛轻吻了染上泛黄的棠梨。   ***   从未想过,慕卿也会有骗她的一日。随着郭奉回再一次大败北疆胡虏的捷报传来的同时,西北督军慕卿一名也甚嚣其上。那一战,是慕卿在后方督军,郭奉回在前线打来的。   这消息传到朝中时,一下引发轩然大波。纵然诸位大臣平日被慕卿压得极狠,惧于东厂威势不敢随意道慕卿好坏,但此番重大的消息下,到底还有一些人上了折子,指责慕卿违逆皇命,篡夺军权。   那些折子司礼监没有压下,即便压下了,朝上议事时那些大臣也会对皇帝上奏。   皇帝却对这些折子置之不理,任由那些流言越传越汹涌。   直到五日一次的大朝会上,兵部侍郎拿着白玉芴,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对皇帝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皇帝看着下头须发皆白的兵部侍郎,眯了眯眼,待看清了兵部侍郎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往下垂了几分。兵部侍郎姓陈,与皇帝刚登基时就以谋逆罪论处的陈阁老同宗。   当初的陈阁老谋逆案轰轰烈烈,家族血缘关系亲近者全都下了东厂大牢与刑部监狱,当时砍头就砍了好一批人,发配充军的更是不知几何。   而这位兵部侍郎,虽然同宗,但是他这一系与陈阁老相去甚远,燕重殷当时与五皇子争位时,这位也保持中立,况且他年事已高,再过几年,恐怕连路也走不动,话也不能说了。因此在燕重殷登基后,这位兵部侍郎才能依旧安稳地待在他原来的位置。   尽管如此,皇帝对陈姓人依旧没有多少好颜色,他动了动唇,道:“陈侍郎要奏什么,朕听着。”   年迈的兵部侍郎,跪在金玉砖上,对着九五至尊奏言。他慢慢地将慕卿罔顾皇命,不在江南赈灾却远行北疆,甚至还做了西北督军一事渲染得极其严重。说到最后,兵部侍郎向皇帝叩首,声泪俱下地道:“如此阉竖,陛下再任由其下去,必将祸乱国祚,危害大宣!”   最后几个字,着实说得掷地有声,在大殿中久久回响。   大约是慕卿平日里积威甚重,即使今日有兵部侍郎开打头,下头三三两两地,也只是互相看看,还在犹豫是否该上前。   因此,这大殿中在兵部侍郎说完后,便有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皇帝按了按脑侧的穴道,说:“陈侍郎说,厂臣罔顾皇命,远行西北,意图不轨,篡夺兵权。”   皇帝这一问,让百官中想要在此事拉慕卿下马之人歇了一半的心思。皇帝还唤慕卿为厂臣,慕卿就仍是简在帝心,圣宠未减。   只有那兵部侍郎还是叩首应道是。   他终归是不一样的,同文武百官不一样。他们未曾被赶尽杀绝,未曾在东厂昭狱中被剜去筋骨,烫上铁印,未曾举目无亲。   君为臣纲,他不能对皇帝愤怒,只能将一腔恨意施加在慕卿身上,找到一个可恨之人,日子就没有那么难过了。可恨那权阉,势力滔天,连皇帝也被蒙蔽。这次机会,说不准是唯一能扳倒他的机会。   所以兵部侍郎站出来了。   皇帝笑了笑,对下首的侍郎道:“可是陈侍郎,厂臣去北疆,奉的就是朕的皇命。”   他挑起眉,语气前所未有的畅快:“慕卿奉朕的命令前去北疆,用郭奉回,收兵权,才传来了令胡虏败退的消息。这是一等一的好消息,但是众卿看起来,似乎并不是高兴的模样。”   大臣纷纷跪下,说不敢。   不敢说不高兴,因为这从表面来讲,确实是一件振奋的喜事。   皇帝看着纷纷跪下的大臣,想,这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他一鼓作气,在朝堂上当场发落了梁同知,作为西北大将军,竟对北疆胡虏进犯毫不知情,未能做丝毫应变,这才导致战斗初期,大宣节节败退。   外敌进犯,再如何怪罪,也不能怪罪到守城的将士身上。但皇帝拿这个罪名,安在梁同知身上,虽然梁同知当时甚至不在北疆。因为这个勉强能挨上边的罪名,处罚也是不轻不重的,令梁同知闭门思过三月。   闭门思过三月,那梁同知手上的兵权呢。   这不禁让人思索起来,皇帝只是让人闭门思过,那三月之间的兵权自然旁落到西北总督郭奉回手上。三月之后,能不能收回来还是两说。   朝臣们面面相觑,想必心中定有了自己的答案。   扶欢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惊讶的,原在水秀烟波江南的慕卿一下换到寒风凛冽的北疆。但是仔细想象,慕卿也从未对她说过,他此行是去江南,只说远行,未说归地。如此想来,倒也不算骗扶欢。   那一封一封的捷报,传到扶欢耳里还是欣喜的。她所想的果然不错,慕卿是他人口中的权宦,但也是心善有才干的,那封封捷报中,也有慕卿的功劳。   他是熠熠生辉的人,在扶欢眼里,一直都是这样。   不过随后,扶欢就想到了那瓣棠梨,风寒凛冽的北疆,他是花了多大的心思,才能找到那一瓣棠梨。   扶欢暖阁里的多宝阁上,放着走马灯上的格子中,有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便是那瓣棠梨。她坐在面前,看着它,眼底是温暖的笑意,是桃花落入温泉水。   晴晚过来,在扶欢身旁说,皇上身边的路总管来请。   扶欢疑惑地回头,在暖阁外果然见到了路总管。这个时候皇帝晚膳的时辰,怎么过来请她了。   但扶欢没有多想,换了身衣裳就随路总管前去见皇帝。   皇帝在书房,扶欢进去前,远远看到皇后的凤驾从宫道上而过。她轻声问路总管:“皇后娘娘先来过了?”   路总管笑着应道:“下半晌就来了,娘娘同陛下待了好一会儿。”   扶欢微微点头,唇边也有了笑的模样。   “那样就好。”   她还是希望梁丹朱和皇兄能好好的,先不论是帝后和美,于国大安,便是普通夫妻,也有家和万事兴一说。   进到皇帝书房时,皇帝坐在案前,案上都是他写的字,字迹凌乱得很,扶欢乍一眼看过去,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倒像是泄愤的涂鸦。   同他的字不一样,皇帝的表情极温和。   他让扶欢坐下,和颜悦色对扶欢道:“扶欢,你告诉皇兄,梁深做你驸马,你觉得如何?” 第45章 朕之皇妹,秉性柔嘉……   虽然皇帝在此之前已经开玩笑似的同扶欢提起过, 要选梁深做扶欢的驸马。但此次与先头的玩笑不一般。在皇帝的御书房,扶欢才进去,连寒暄都未, 皇帝就先一遭提起这事。   瞧着,是心里有这个决定, 要下圣旨指婚了。   扶欢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心底茫茫的, 想着,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她觉得难过,可不能在皇帝面前显现出来。   她的皇兄, 真心诚意, 打着商量问她选梁深做驸马可好, 你眼下就先掉了两颗泪, 是在打皇帝的脸吗?   扶欢垂着眼, 她眼眶酸涩,但只能将这酸涩憋回去。   皇帝见她半晌没说话,探过头, 又温声道:“怎么了, 这会子还是害羞?”他倒是不会料到扶欢不同意,宫中公主与探花郎的传闻,让皇帝觉得他们这对少年男女, 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的情愫。   若不是皇后今日过来,皇帝差点忽略了扶欢的婚事。   皇后是个细心的人, 也沉得住气。他在朝上斥责了皇后的兄长,在他面前,她也是平静的模样,波澜不兴话里话外也没有为她的兄长求情, 反倒一心说起了扶欢的婚事。   “臣妾在永宁宫也听到这些话,说是春猎时帝姬赐了探花郎华盖下的一朵花,如今探花郎果真得陛下簪顶宫花,又将宫花回赠给帝姬。这般说来,果真是一段缘分。”   皇后继续轻言细语,脖颈微垂,是一段光致白皙。皇帝的手颤了颤,旋即握在手心,他想起初初见到皇后,在校场,她朝他行礼时,也是垂下头,露出这么一段雪做的脖颈来。   让人极想在上头摩挲□□,见血了才好看。   到底还存了理智,记得这是皇后。皇帝移开视线,将心底那些冲动强自按压下去。   皇后还在道:“过了秋日帝姬的生辰,也要满十七了,今岁说了婚事,宫里再准备个一两年,建好公主府,这个年纪,刚好出嫁。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皇帝看着窗棱上细致的木格窗花,将皇后的话一一放在了心上琢磨,皇后说的,确确实实是这个理。一般公主,说亲之后才会建设公主府,内务府精心,公主府建个三年两载也是有的,扶欢的年纪,这时候也应该说亲建府了。   现在大宣朝唯一的长公主,仪同亲王,万万不能埋汰了。   皇帝沉默着,皇后先前说的梁深,也是皇帝之前心仪的人选。世家公子,诗书传家,通身的清贵气质。   况且梁深的梁家同皇后的梁家不一样,虽说同姓了一个梁,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上京,要论起亲疏关系,要攀扯到百年前去了。而且梁深一族领着清贵的职位,御史大夫,翰林学士,地位品级虽高,却无太大实权。   这般考虑下来,梁深确实是尚公主的不二人选。   于是皇帝微微颔首,道:“皇后所说,朕都知晓了。扶欢的婚事,确实应该考虑了。”   末了称赞了皇后一句:“朕万事繁杂,多亏了皇后细心,将朕想不到的事一并想到了。”   皇帝这样说着,眼却依旧没有看向皇后,只虚虚扫了一眼,落到了别处。   皇后笑着应道:“为陛下分忧,本就是臣妾额分内事。”   两相里一下寂静下来,没有皇后轻柔的声语,这御书房安静得如同一盏清宁的茶。皇后端起茶盏,右手两指上套着鎏金的指套,上头嵌着细细的米珠,那纤细的指,就被收进指套中,横在雨过天晴的茶盏上。   皇后掀起茶盖,慢慢喝了一口茶。   恬静得似一幅画。   皇帝闭起眼,心底那躁郁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他只能伸手揉了揉额头,对皇后道:“朕还有事,就不多留皇后了。”   那副画被激起了一道裂痕。皇后顿了顿,将所有情绪按在底下,粉饰太平般填补了这道裂痕。她收回手,从座上款款起身,朝皇帝福身告退。   皇帝坐下,路总管上来,在皇帝跟前小心道:“陛下,需不需要用药?”   路总管伺候皇帝时日久,单单是瞧了几眼,就知道皇帝身上不对。   上头静默了一会,终于抬起手。   路总管得了令,躬腰下去拿药,却听皇帝喊住了他:“你先去毓秀宫,请扶欢过来。”   路总管赶紧应诺,心里想着,这也太快了。   ***   扶欢笑着偏过脸,等那眼眶的酸涩过去才转回头,对皇帝道:“皇兄知道还打趣扶欢,我才坐下,皇兄便问了我这话,怎能不让人羞涩。”   皇帝含笑摇了摇头:“皇妹说的是,是朕不对。”   这么说完,皇帝仍是看着她,上头的一句问话,他还要一个答案。   扶欢惘惘的,不想应声,可自己也知道,不能这样。她握了握手,轻声试探着问道:“可是那么快,才十六,就要选驸马了。”   皇帝知道扶欢不舍得宫里,年轻的姑娘,有几个能舍得家里嫁到外头去呢。他声气温柔道:“只是定下驸马的人选,好叫内务府将公主府给建起来。哪有大宣的帝姬,才定下驸马就嫁人,少不得还要在宫里待上一两年。”   “且不必害怕,你是柔德长公主,即便下降驸马,你也是主他是臣,过得不顺心了只管来告诉皇兄,皇兄替你出气。”   皇帝无疑是个好哥哥,这番话说地熨帖舒心。   可这么熨帖的话,仍不是扶欢想要听到的话。   扶欢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无论如何,她还想要再试一试:“皇兄。”她轻轻地说着,“我能不能不嫁人,就在宫中服侍太后,我朝也不是没有不嫁人的帝姬——”   “柔德!”   扶欢的话还未说话,就被皇帝打断了,他难得唤她的封号,难得用这么严肃的神情同说话。   “那位一生未嫁人的帝姬,你道她是为什么不能嫁人,你让皇兄在史书上也成为这么一个心思狭窄的帝王吗。”   这已经是很严重的话了,扶欢匆忙跪了下来,额头上的花钿也黯淡下来,连同她的神色。   “扶欢言语无状,冲撞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皇帝口中那位心思狭窄的皇帝是大宣史上唯一一位废帝,当时这位废帝因为性情暴戾,闹得民怨沸腾,才被当时的皇叔,如今的武皇帝赶下御座。而那位唯一一生未嫁的帝姬,便是废帝的长姊,据说是幼时有些龃龉,废帝上位后便将这位帝姬关在宫室,不与给外人见面的机会。   直到废帝的统治被推翻,这位帝姬才得以出宫室,但也是万念俱灰,一生未嫁了。   扶欢说起时未想到这一层,她想做不出嫁的帝姬,可不是将皇帝比作废帝,往大了说,是存在谋逆之心。   不过皇帝对她到底是不同的,虽然前头的问责疾言厉色,在扶欢下跪后还是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往日是太纵着你了,竟容得你连这些话也说出来。”   扶欢咬着唇,固执地摇头:“先前冒犯皇兄是扶欢的不是,扶欢万万没有那等意思。只是——我不想嫁人。”   皇帝这次是真实地着恼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要换做他人,早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可这是他唯一的妹妹。   “看来真是太纵着你了。”皇帝收回手,“回到毓秀宫好好学习针凿女红,朕挑几个嬷嬷看着你,月底之前,除了去太后处请安,别再出门了,收收心才是。”   扶欢静静站着,那惶然茫茫的心情终于落到实处。她垂首,朝皇帝福身后便慢慢往殿外走了。   她原也不想这样,想徐徐委婉地朝皇帝说出她的想法,可是真到临前,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撑着她执拗地向皇帝说出她的心意。结果如此,不出意外。   扶欢回到毓秀宫,先前皇帝说的嬷嬷也被派了下来,随嬷嬷一起下来的,还有皇帝的旨意。   扶欢站在毓秀宫殿前,看路总管捧着圣旨过来,想,原来难过到极致,不仅仅只有嚎啕大哭,还有心如死灰。她在殿前跪下,听路总管宣旨:“朕之皇妹,秉性柔嘉,淑慎恭俭……赐婚御史大夫梁远道之子,今科探花梁深……”   路总管宣完旨,将那一卷黄轴放到扶欢手上。扶欢接了,手却仿佛一下子没有力气,那道圣旨从她手上滚落下去,明黄的绸纸铺陈在地砖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尘土。   好像这道姻缘,从一开始就没有了好兆头。   皇帝说的禁足,是实实在在的。御前来的嬷嬷,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将公主看得严实,原来还有学画的课程,也一并停下来,就在这毓秀宫中,日日描花样子做女红。   这宽广的宫殿,一瞬也成了漂亮的牢笼。   皇帝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她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是对这门婚事极满意的。她轻轻地拍了两下扶欢的手,说道:“皇帝是极有心的,挑了梁深给你,郎才女貌,实是一对璧人。”   在旁人看来,这桩婚事挑不出一点错来。   皇后曾上她地方来,给了一份扶欢的嫁妆单子,琳琅满目,金玉堆砌。她说:“初初定下是这样,想起什么还可再往上添东西,等到真正下降那天,定是只多不少。”   他们都在高兴,只有扶欢是难过的。 第46章 生辰   扶欢不想看那嫁妆单子, 金泥纸笺只在她手中过了一瞬,就被放在手边。   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劝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扶欢看着窗外,绿意在秋日中渐次消减。   若不身在其中, 旁人的话听来都是苍白的。她想起梁丹朱嫁入宫中时,她的所思所想, 与今日的皇后又有何不同。所以设身处地一词,向来都是很难叫人感受到。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嫂嫂, 我知道的。”   皇后慢慢地摇着团扇, 金丝竹篾编制的团扇, 这时候用显得过分清凉了。但梁丹朱却没有换下, 她徐徐地一合一扇, 仿佛脸上的神情也可以随风遮盖了。   梁丹朱轻巧地转了个话题:“下月便是你的生辰,可有想好如何过,告诉嫂嫂, 无论如何都帮你办好。”   扶欢支着下颔, 那张金泥纸笺的嫁妆单子在她手边划去,如同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纸张罢了。   “每年的生辰宴于我来说都是很好的,摆宴听戏, 都是热闹的。嫂嫂不必多费心思,照着往年来就可以。”   皇帝的旨意中, 那些关于扶欢的称赞,倒是没有夸大其词。国朝唯一的帝姬,没有许多骄纵的脾气,是真实的秉性柔嘉, 即便自己难受,也不会将气发到他人身上。   皇后看着她,还是没有遮掩住,那双眼里流出一点不忍来。   扶欢看到了,她对皇后笑了笑,说:“我已经想通了,终究是皇命难违抗,我的婚事除了自己欢喜,皇兄也还有其他的考虑。您别为我忧心。”   现如今却是反转过来,由扶欢安慰起了皇后。   梁丹朱轻轻颔首:“公主能明白过来,是最好不过了。”   她将那一点不忍全都收了回去,连同心底刚刚衍生出的一点后悔。这桩婚事是由她一手推成的,既然做了,也由不得她后悔。慕卿碰了西北的兵权,她碰了慕卿护着的公主。   世上的一报还一报,历来如此。   日子是如此这么一日一日过下去,皇帝派来的嬷嬷,面冷心硬,将皇帝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说是不许出去,就真的一步也不许出去,每到扶欢走至毓秀宫的殿门前,嬷嬷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板着一张脸问:“殿下,您要上哪去?”   她们语气恭谨,态度却强硬。   扶欢不想搭理,便回到寝宫,把宫门紧闭,将那些不想搭理的人关在门外,世界也就清净了。   她的生辰就在这样的日子到了。   皇后将生辰宴设在了琼林苑,扶欢的生辰宴,这算是这段时日来,宫中最热闹的一件事了。妃嫔们不用日日在佛堂里诵经烧香,为大宣祈福。大内的佛香在这一日终于改成了层叠熏香。   晴晚花费了大力气,为扶欢穿上金红镶边的深青翟衣,她的冠子也是繁复的,白玉花钗冠,饰以东珠与大小花株。这么一顶冠子戴在头上,沉甸甸的,脖颈和两肩都不能动弹。   扶欢抚着两鬓,从西洋镜中看头上那顶过于华丽的冠子,微微侧头问晴晚:“这顶冠子是从何而来,我怎么从未见过?”   晴晚立在扶欢身侧,唇边扬起了笑,回道:“是掌印送来的,庆贺殿下的生辰礼,司礼监的萧少监昨日亲自送来,希望殿下能喜欢。”   她在西洋镜中望着扶欢:“殿下喜欢吗?”   番邦的西洋镜,历来是比铜镜清楚很多,扶欢只消凑近一地,就连冠子中的纹路,在镜中都能清晰可见。这么仔细看来,这顶白玉花钗冠的精细巧思,恐怕宫中的工匠,都要做许久才能做出来。   而他远在西北,又是怎么令人做出这样一定冠子。当中的心思,一定花费了许多。   “厂臣送的东西,我都是喜欢的。”   扶欢努力着,使自己笑起来。颊边小小的梨涡,就这样显现了出来,看上去,她是开心的,   母妃曾对她说,这一年中,其余的时候都可以是不如意的,但在生辰那日里,一定是如意开心的。   “因为从这日开始,你便有了父母亲缘,能睁眼能说话,能哭能笑,单单是这些,就值得高兴了。”   母妃的话她记得不多,这句却是一直记着的。   扶欢到了琼林苑,皇后连同众位后妃已经到了,还有几位世家贵女与诰命夫人,也一并在今日的宴席上。太后此次没来,只传来一道口谕,说是近日潜心修佛,今日不便出来耽误修行,此次生辰宴,叫扶欢和其他女眷好好一起享用,不必拘泥。   同口谕来的,还有一份生辰礼,一樽珊瑚色的无量寿佛。太后念佛,所送的礼也是与佛有关。扶欢蹲下身,接过了这份生辰礼。   太后不在,今日的生辰宴就多了几分随性,宫中养的戏班从洪灾与战事发生后,就再没有开嗓过,今日的宴席上,花旦青衣着实亮了一番嗓子,引得下方的女客即便是拿团扇与巾帕遮脸,也换来几声叫好。   不过扶欢那顶冠子终究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有位面生的贵女,光看眉眼就是娇养活泼的性子,她看了好几眼那冠子,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顶冠子着实漂亮,不知是否能请殿下告知,是哪位巧匠的手艺?”   扶欢微微侧过头,看着那位贵女。冠上的花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日光下能晃出一道浅浅的,流丽的光来。她弯起眼,浅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位巧匠的工艺,这是厂臣送的生辰礼。”   “厂臣?”贵女眨了眨眼,她道,“是东厂都督吗?”   说到这个称谓,宴席中不由得安静了一瞬,这种安静可以说得上死寂,像是提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一样,只剩下戏台上花旦的唱词,清亮的,绕着水袖转。   慕卿的名声,朝野内外,前朝后宫,都可以说是极不好听的。   打破寂静的是宋妃,这位独得圣心的宠妃轻笑了一声,道:“掌印送的礼总是很得人心,我记得太后和皇后千秋时,掌印所送的金身观音与释迦牟尼像都是主子们喜爱的。”   一个盛夏过去,宋妃仿佛更瘦了些,脸上的肉也消减了一些,将本就清丽的面容衬得线条更为冷艳。她似乎极怕冷,才刚入秋,身上的夏衫就完全脱去了,穿一件天水蓝的夹袄,全身上下都捂得严实,不留一丝空隙。   宋清韵这一番话将原本死寂的氛围打开,那位先提起慕卿名讳的贵女偷偷呼出一口气,有种闯出的祸被轻松揭过的放松感。   宋清韵说完这话,女眷们便有不少目光落在皇后身上,皇后在上首抚了一下银红裥裙上的褶皱,道:“慕掌印擅洞察人心,皇上与太后的心思,他总能摸得准。”   扶欢朝皇后看过去,梁丹朱说完这话,就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她的目光没有看底下的女眷,还是流连在戏台上。似乎那戏文更得她的青睐。   皇后的这一句话道不清是什么意思,说是夸赞,也不像,总有种别的意味含在里头。   但粉饰太平是这些女眷最为擅长的,借着宋妃和皇后这两句话的由头,便将话题巧妙地转回去,又回到扶欢身上。   皇帝没有大肆宣扬,扶欢被关在毓秀宫禁足的事只有少数人知晓。这位帝姬如今身上最值得称道的话题的就是前不久皇帝为她赐的婚。当朝探花,世家公子,至今仍是上京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当朝公主才能配得上梁深。自然,也只有梁深这般才貌双全,世家背景都值得称道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国朝公主。   简而言之,这一桩姻缘是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这下席间里里外外都说的是扶欢的婚事,连戏台上的敲锣打鼓声都掩不住那些诰命夫人对扶欢婚事的热衷。她疲于应付,连脸上的笑意都堪堪要维持不住,只能不住地低头喝茶。   大约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夫人意识到她们的问题,让她实在不想回答。   而这一次,很巧的,又是宋清韵替她解的围。   水榭戏台上正好一声锣鼓敲响,粗布荆钗的花旦手敲登闻鼓,唱词一声比一声凄婉哀转。而台下的宋清韵像是忍受不了一般,捂着胸口吐了出来。后宫嫔妃的眼睛何其尖利,有人便捻着帕子问道:“宋妃娘娘是怎么了,可是脾胃不是?”   也有人道:“或许不是脾胃不是,是好消息到了。”   全场的目光自然转到宋妃身上。   如何能让人不关心,皇帝至今膝下无子,头一胎,无论是男是女,定是会受皇帝和太后重视。   是否是好消息,自然要看太医诊断。皇后已经派遣宫人前往太医院。琼林苑中,连交谈声都变轻了,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宋清韵的肚子上瞧。   而宴席本来的主角扶欢,终于能松一口气。   她悄悄离开了琼林苑,恰好能看见太医背着药箱,乘着夜色灯光,匆匆往琼林苑赶。   若宋妃真能怀孕,也是一件好事。那顶白玉花钗冠太沉重了,扶欢摘下,抱在手里,迎着夜风想,她喜欢小孩,能添个侄子或侄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眼前有了开心的事,那么自身的不开心,相比之下也就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晚间的夜风有些大,吹得扶欢脸颊的碎发乱飞,有一丝还飞到眼中。她将它拨开时,发觉眼前隐隐绰绰行来一串的宫灯。那宫灯一盏接一盏,近了才觉得是灯火如昼。   而如昼灯火后却映出此时应在西北的慕卿的眉眼,慕卿抬起眼,看到扶欢。灯火下,那显得格外瑰丽的五官边界柔和。他对扶欢轻轻笑了。 第47章 厂臣,你帮帮我   慕卿从宫人身后走上来, 那盏盏宫灯在他身后,像是缀着星河万里。他拾级而上,身上玄色的襕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待走到扶欢面前,夤夜而来的掌印垂首跪地。   “慕卿见过殿下。”   他身上还兼着西北督军的职位, 却仍能朝扶欢跪下。   扶欢下意识地想要扶起慕卿,弯下腰却感受到了手中的重量, 白玉冠还沉甸甸地在手中,并未减轻分毫它的重量。她退了半步,避开慕卿的礼后, 才颔首叫起:“厂臣多礼了。”   她想起慕卿离开时, 还是煌煌的盛夏, 隔断前朝后宫的真武门还能听见蝉鸣, 在寂寥的宫道里, 显得格外悠长。这时想来,这蝉鸣声也不觉得聒噪,反而有一种于静谧处闻烟火的错觉。现在却是入秋了, 夏蝉歇息, 声响都寂静了。   仔细算一算,已然有三月有余的时间了。   扶欢看着他身后的一串宫灯,盏盏绵延下去, 灯火温柔,将他的风霜也一并掩去了。   “厂臣是今日回宫的吗?”扶欢先开了口, 问道。   慕卿站起了身,他身上的玄色襕袍在灯火下,隐隐的还有暗光流动,应是绣制的时候在其中编进了金银丝线。   “西北战局平稳了, 臣此次回京是为向圣上述职。”   原是如此,扶欢点点头。   上京夜深,在大内宫城,只凭一盏宫灯照路还是显得昏暗,须得四五个宫侍一齐提灯方才显得亮堂些。而以慕卿如今的地位,光是夜间提灯的人数,也不能下四五个。   慕卿弯了弯眉,那浅淡温柔的笑意还藏在他眼底,他顿了一会儿,又道:“所幸臣回京的时候还不算太晚,还能赶上殿下的生辰。”   慕卿眼底的笑意渐渐浮上来,如同方才初见时,隔着夜色与灯火,他朝扶欢看过来的那一眼。   是真的庆幸,才会如此吧。   扶欢也随着浅浅地弯起唇角,梨涡中盛了连她自己也无法察觉到的欢喜。她将手中的冠子重新又戴到头上,冠子上的花钗轻晃,蝶翼振翅一般。   “便是厂臣赶不及也不要紧,我已经收到了厂臣的贺礼。”   那冠子摘下来简单,戴上去却稍显复杂,扶欢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戴上。跟着扶欢出来的晴晚原想上去,但她抬眼看了看慕卿,终是低眉顺眼,悄悄地退回到扶欢身后的暗处。   “殿下恕罪。”慕卿这一声落在她耳畔时,他的手已经落在了她的发上,轻柔地触碰到她托着冠子的手上。   如同温柔的包裹。   扶欢怔了怔,没有立即松手,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不舍得。待慕卿代替她托住冠子后,才慢慢松手。   慕卿的手比她的巧很多,很是轻松地将那顶白玉花钗冠戴稳在她头上。   他轻声道:“好了。”   扶欢微微低下头,冠子仍稳稳地在她头上。她提着裙摆,向后退了几步,对着慕卿转了一圈。   “我很喜欢厂臣的冠子,很漂亮。”   她今日穿着靛青的翟裙,只有衣襟和宽袖上绣着金红的边绣。翟裙是礼服,层层叠叠套在扶欢身上,更显得她身体单薄,体态伶仃。   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转起来,慕卿恍惚想到毓秀宫中冬日常在的绿梅,清绝孤美。   “臣的贺礼能博殿下一声夸赞,于臣来说,再好不过了。”   他很喜欢扶欢身上有他所赠的东西,这会让他觉得,柔德长公主一直一直以来,就是属于他的。   即便是错觉,也让人欢喜到颤抖。   扶欢按下裙摆,垂眸笑着,她将所有的欢欣,都放在了这无声的笑里。   四下里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现在看来,也是温暖美好的。   不过今夜这光景,以后大约也是过一日少一日罢了。   “厂臣从西北夤夜而来述职,应是累极了,我不多留厂臣——”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慕卿轻声打断了。   “殿下当日给臣的金银,臣全数托给了董大人,如今江南的粥棚,有殿下的一份功劳。”   “当日殿下的吩咐,臣有做到。”   “欺瞒了殿下,是臣的不是。”他在扶欢面前,慕卿恭谨地垂首跪地,清隽秀竹一般的脖颈,柔顺地朝她低下,他说,“望殿下恕罪。”   大约是因为他们在这边说话,随行的宫人都退远了距离,为慕卿照亮宫道的宫人手中那一盏盏明亮的宫灯重又变得晦暗不明。   “你是遵皇兄的旨意前去西北,自然不能让他人知晓你的真正目的。”她道,“况且你从未骗我。”   只是隐瞒了一些事实。   扶欢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向慕卿伸出手。帝姬这双手养尊处优,稍重一些的物件都没拿过,十指纤纤,比之头上的白玉冠还要在白上几分。即便在夜色灯火下,也能看得分明。   “我饶恕你。”她这么说,尾音带了点轻跃的笑意。   慕卿抬眼,他见到扶欢的那段眉眼,春花照水,从未有过改变。慕卿敛下眼,襕袍里的手伸出来,轻轻地扣在扶欢手上。   他的手很凉,扶欢想,连掌心的也没有一丝热意,仿佛数九寒天的冰,不会有被阳光照暖的一日。她想过慕卿会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手,在她面前,慕卿向来都恪守规矩。   除了那一次,湖上莲叶,他以为她睡着了的那一次。   但是他轻柔地扣住了她的手,没有用很多的力气,不多不少,恰恰正好的一点,仿若鸿羽停在她手上一般。   他起身时,过大的玄色袖摆遮住了两人轻扣的手,这样看来,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   如此距离近了,扶欢又闻到了慕卿身上的沉水香。他应该很喜欢这味檀香,在宫中遇见他时,常常都能闻到。只是这一次,沉水香的味道很淡,慕卿将手放下,那袖摆擦过扶欢的手腕所带起的微风,才让这味檀香若有似无地飘进扶欢的鼻尖。   “多谢殿下。”   他轻声道谢,不知这谢字是为了扶欢的那句饶恕你,还是她向他伸出的手,亦或是,两者都有。   琼林苑那方向,锣鼓声响似乎更大了些,热闹的气息伴着通明的灯火,挡也挡不住。戏子的唱声从那边悠悠地传来,仿佛也带着花团锦簇,盛盛繁华之景。   扶欢看过去,忽而说道:“慕卿,皇兄不久前下了圣旨,为我选了梁深做驸马,你知道吗?”   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声响,扶欢回过头,正好撞到慕卿的视线里,沉沉的,像是一滩浓墨,无论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来。   慕卿阖了下眼,才曼声道:“回京的路上已经听闻,长公主殿下的驸马,当朝探花,清贵世家,是一桩人人艳羡的好姻缘。”   扶欢说:“你也这么认为吗?”   她身旁的掌印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嗤笑,又像是不屑一顾,是一种极轻蔑的态度。   “我从未这样觉得。”   “手无一两权,只有清高的一股气。他配不上殿下。”   扶欢眨了眨眼,忽然低头:“可是般配与否,不是你我能说的。”   她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换上了笑脸:“撇开那些不好的,这也算是一件喜事了。往后我有自己的公主府,出宫就不用再瞒着皇兄和太后,偷偷摸摸溜出去,也不必麻烦厂臣四处找我了……”   扶欢说着这些,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只是越到最后,声音越轻,直至最后一字,完全没有了声音。   她看着慕卿,忽然很想很想,抱一抱他。   可很想很想,也不能够。   而慕卿微微低下了头,那双丹凤眼的弧度在夜色下诡谲得显得艳色生辉。   “殿下记得在行宫时,臣对殿下说的话吗?”   “令殿下不开心的事,就是不对的事。臣会为殿下分忧。”   一字一句,是甜蜜温柔的蛊惑。   可是圣旨,是御笔朱批,不可违抗的。无论如何,慕卿也改变不了。   但即便是这样,他愿意对她这么说,即使是谎言,扶欢也很开心。她垂眸,像在行宫中那样,轻轻地攥住了慕卿的衣袖,小声道:“厂臣,你帮帮我。”   这一刻,她愿意在温柔的假象里沉湎。   那是他的珍宝,他的殿下,是他在淤泥中,唯一渴望的神明。   慕卿闭上眼,那蔓延的戾气与恶意,几乎要烧灼他的心脏。   再忍忍,他对自己道,那些碍眼的人,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   宋妃在长公主生辰宴上被诊出有孕的消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后宫,对于太后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喜事。皇帝膝下长久无子,这几乎成了悬在太后心上的一块心病。如今这块心病终于可以了结,当晚太后就打破了自己佛前的修行,到了宋清韵的钟粹宫。   对于宋清韵所有的不满意,在子嗣面前,都是可以让步的。   只是很奇怪,皇帝却并没有像太后那般热切,宋清韵有孕的消息过了整整一日,皇帝才到她的宫里,但也只是坐了一坐,没过多久便出来了。   虽然如此,钟粹宫的赏赐一日并一日,都没有停下过。   慕卿带着皇帝的又一拨赏赐,来到了宋清韵面前。   有孕的这些时日以来,宋清韵看着仿佛更柔和了一些,连脸上那些过于冷艳的线条与五官,都轻柔了下来。   她月份小,现在肚子还不显,见到慕卿,笑着应起。   “掌印。”宋清韵摸着自己的肚子,很欣喜,像是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对慕卿道,“我有孩子了。” 第48章 淑妃   送礼的宫人流水般进到钟粹宫, 将赏赐一并交给钟粹宫的大宫女后,又沉默着,流水般退出去。   慕卿拱起手, 对宋清韵道:“恭喜娘娘,诞育皇子。”   宋清韵的手一直放在肚子上, 轻柔地抚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她听到慕卿这话,反射性地抬起眼。钟粹宫的布置一向精致华丽, 名贵的纱帐橱窗,难寻的古画陶瓷,都被皇帝拿来装点钟粹宫。   她是后宫中唯一盛宠的嫔妃, 有这样的布置理所当然, 毫不出格。   但宋清韵不以为意, 在她眼中,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囚得她几乎要窒息。   此时这座囚笼里,宫人如往常一样,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皇帝来时, 他不允许宫人靠近, 而皇帝走后,宋清韵也不允许这些宫人离她近一步。   再靠近一点,那些被掩盖在皇帝盛宠下的秘密就会被揭开, 露出不堪的内在来。   她的声音不由得变小了。轻声地,不确定地道:“还不知晓里面是皇子还是公主。”   仿佛是她的话有十足好笑的地方, 慕卿唇间溢出一丝笑,掌印太监此时显得过分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低下头,往宋清韵处凑近了几分, 仿佛暗夜中出现的鬼魅。   “娘娘还盼望生下的是公主吗?”   这样的慕卿太诡异,宋清韵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完之后才发觉自己没有回答慕卿的话,只能不住地摇头。   慕卿直起身,方才那通身的鬼魅这一瞬间被他全然收了起来,又是凛凛如山尖雪般不可靠近,不可触碰。   “娘娘生下的一定是位皇子。”他冷淡地,一字一句说道,偏偏每个字重若千钧,让人生不起反抗的念头。   宋清韵的手慢慢捂紧了肚子,在这一个瞬间,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只是慕卿接下来的话,有让她将这种危险的直觉暂时抛弃了。   “若只生下一位公主,又如何能撼动得了皇后的位置。”   她在心中默道,慕卿所说不假,一位公主的分量太轻,只有是皇子,陛下唯一的皇子,后位上坐的人才有可能是她。   她想得太过沉入,连嘴唇被咬破都没有察觉。   慕卿递过来一方巾帕。   宋清韵恍然惊觉,她擦掉了唇上的血。她并不觉得痛,比起见到皇帝的疼痛,只是区区破皮,显得太轻微了。可是这么一想,竟觉得前一次被那软鞭抽打时已经过去很久,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掌印,你说得对。”她低下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他一定是个可爱的小皇子。”   她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昏暗没有天日。   ***   一切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胡虏被打退关外。短期内不会再进犯,江南水患也有了有效的的治水成果,而且扶欢的生辰宴上,宋清韵被诊出有孕。明明季节是萧瑟的秋季,现在看来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春季。   倒真像是老天爷弄错了气候。   太后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甚至开始时不时地请扶欢过来慈宁宫,亲自指点她的女红绣品。   “当时入选后宫时,我也带了自己在闺阁中绣制的绣品,期盼能赠予先皇。奈何世事无常,还是没能叫先皇看见这些绣品。”   太后把錾花护甲套脱下,拿起绣针一一指向扶欢描的花样子:“这些都是中规中矩的模样,不过古来新婚,绣样都是鸳鸯石榴,并蒂桂圆,到底寓意好。”   “民间的待嫁娘,喜被喜枕都是自己缝制,我们皇家倒不需要亲手缝制这些,但有一二件自己缝制的绣品,也叫驸马看到你的诚心。”   扶欢垂着眼,太后说一句,她便乖乖地应一句诺,不再生出半点事端来。   太后重又把錾花的甲套戴上,招手叫扶欢到自己身边来。   扶欢走过去,在太后下首坐了。   “扶欢。”这次太后没有称她的封号,真真地唤了她的名。   扶欢抿了抿唇,朝太后抬起头时已然换上了恬静的面容,她应了一声母后。   太后的手放在她手上,甲套冰冷,那甲套触到她的皮肤上有种迟来的尖锐的疼痛,但是太后的掌心却有种不同以往的,干燥的温暖。   “虽是天家公主,但公主出降之后,还是和驸马一起过日子。再如何骄纵,也已为人妇。有时候,还需自己软和点,日子才能过下去。”   扶欢眨了眨眼,倏而垂头,在太后的膝前,轻轻地,应了一句是。只是嗓音有些轻微的哽咽。   她能感觉出来,太后今日的这些话,已是真实的肺腑之言。母亲送女儿出嫁前,在闺阁中细细嘱托的,也不外是这些话语了。   应是她被皇帝禁足的缘由传到太后这里,才有了今日这些话吧。   太后的手很巧,难以想象在宫中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中,还能有这么一双巧手。她陪着扶欢绣花样,一对并蒂莲栩栩如生。   “倒也还能看。”太后将用绣框框起来的并蒂莲微微举高,迎着阳光仔细看。   扶欢看了看自己绣的,笑道:“我便是练上十年,也练不出母后这般还行的水准。”   太后放下了绣框,绣花时脱下的护甲重又被她戴上,她轻轻地,像是感叹一般地说道:“在宫中日复一日地绣,也就能绣成这样了。”   太后身边常年伺候的丁嬷嬷掀开竹帘,走了进来,她朝太后和扶欢蹲身后,回禀道:“太后,王太医来了。”   王太医是宫中太医里的女科圣手,就连当初太后有孕,也是王太医给太后请的平安脉。   听到丁嬷嬷如此说,扶欢拾起自己的绣品,对太后福身告退。   太后摆了摆手,她此时的心神都在王太医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扶欢迈出慈宁宫的门槛,年事已高,发已花白的太医正巧与她错身而过,被带路的宫人引进慈宁宫。   太后不停地摸着自己的护甲,甲套上的錾花几乎被她摸得光滑。待王太医行完礼后,她便开口问道:“宋妃这胎,今日看过,如何了?”   王太医性子慢,即使太后问得着急,他答起来也是慢悠悠的:“这几日安胎药服下,脉象平稳了些。近些日子,食补药补万万不能断,娘娘身子过于瘦弱了些,得补起来才能抚育胎儿。”   “而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用词,说话的速度更慢了些,“而且,娘娘似乎忧思过盛,这对养胎来说,也是不利的。”   太后的眉心深深地蹙起来,当日宋清韵才被诊出有孕时,她就派了王太医去看。结果并不是那么如意。宋清韵那份尖俏的美人感是靠她的弱不禁风衬托出来的,她身子瘦弱到了近乎虚弱的地步,一个不慎,肚中的龙胎就有滑落的危险。   眼下看来,这身体的虚弱可能还是由于她的忧思过盛得来的。   太后费力地按了按眉心,打从宋清韵入宫伊始,她就是不赞成的。婚约还在身时,就已经同皇帝勾勾搭搭,不惜让皇帝昏了头亲手断绝她与兴宁侯府的婚约,更让皇帝同太后置气,费尽代价纳入后宫的女人,往后搅起的风浪更不知如何的多。   这忧思过盛,怕不是每日费尽心思引皇帝在她宫中休息。   但奈何,如今这后宫,只有她一人怀有龙胎。   太后将眉心的褶皱按散,抬手叫了丁嬷嬷过来。   “传我懿旨。”太后叹着气,道,“赐宋妃封号淑,望她安心养胎,免忧免怖。”   丁嬷嬷犹疑地抬起眼。一般来说,后宫位份的变动是看皇帝心意,再由太后下旨晋位。现在,皇帝那边还没有动静,太后却先下懿旨了。   “就说是我的意思。”太后看到丁嬷嬷犹豫的模样,又补了一句,“宋妃有功,也该有封号了。”   丁嬷嬷不再多话,躬身道诺后便领人去了钟粹宫。   宋妃被太后封为淑妃的旨意今日就传开了,就如同那日在扶欢生辰宴上被太医诊出有孕一般。扶欢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靠在月洞窗边,翻看许久没有看的游记。皇帝派来的两个嬷嬷又被她关在殿门外,她们倒也没有找皇帝告状,许是知道告状也无丝毫用处。   扶欢没有踏出毓秀宫,就已经遂了皇帝的心愿。   那本游记还是慕卿寻来为她解闷用的,扶欢看过一遍就将它束之高阁,今日忽然有了兴致,便重新拿来翻看。许久不见天日,游记的纸业稍稍有些泛黄,她小心地翻页时,晴晚进来端来一盏甜酿,宋妃成淑妃的消息就借着晴晚的口说了出来。   “理应如此的,毕竟是头一个孩子。”扶欢低头搅着甜羹,“生下后兴许连位份也要再往上升一升。”   她舀了一勺甜羹,往嘴里送时,忽然想到,是不是应该去看一看宋清韵。但是看向殿门时,又放弃了这个想法。皇兄的禁令才下了没多久,不会如此容易就收回。   那碗甜羹,扶欢只吃了一半,便再没有胃口了。她对晴晚道:“收下去吧,我看会书,别让人来打搅。”   她口中的人,自然是那两个嬷嬷。   这时候的气候温度最为适宜,日光也是暖融融的,扶欢躺在软塌上,手中的游记盖在脸上。这时候,睡意也是温柔的。   希望做个梦中有山水的好梦。   在睡过去之前,扶欢这样想道。   只是梦中的山水没有如她所想梦到,但是感觉有风,一直在吹拂。   她睡意朦胧地睁眼,游记不知怎么被拿下了,眼前是朱红的锦绣布料,坐蟒被绣在其上。猛然看见,有种惊怖的感觉。   扶欢坐起来,视线变高,才看见一双漂亮的眼,阳光进到里面,有一层温柔的金边。   是慕卿,她想,刚刚那种惊怖的感觉慢慢褪去。 第49章 害羞   “殿下。”慕卿放下团扇, 颔首道,“见过殿下。”   从月洞窗照进的日光已经偏移到软塌上方,扶欢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些热,大概是被这阳光晒久了。而那本蓝色封皮的游记好端端地放在几上, 她想,应该是这本游记在她睡着时掉落下去, 又被慕卿拾起放上去了。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西洋的座钟无声地转着,这也是皇帝赏赐的,但扶欢觉得它转动时的滴答声太烦人, 就让宫中的巧匠拿去修改。这座钟再回到毓秀宫时, 就再没有了滴答滴答的声响。   慕卿看了那座钟一眼, 轻声回道:“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   扶欢微微点头。   她有午睡的习惯, 一年四季俱是如此。而每到夏季和秋季, 气温炎热的时候,少不得需要宫人为她打扇。起初是奶娘,后来是慕卿, 只是慕卿去到司礼监后, 扶欢就再没让人为她打扇了。   最后一次打扇,是多久之前,扶欢记不清了。   “慕卿。”刚醒来, 扶欢还带着睡意,声音仿佛黏连在一起, 像怎么扯也扯不断的甜软桂花糖,“你走路,都是没有声音的吗,像猫一样。”   她把下巴靠在膝盖上, 闭了闭眼,又睁开。   “上次好像也是在这里,你没有声响地进来,还发落了我的宫人。”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现在想来,竟也觉得过了好久。   慕卿轻轻笑了笑:“听起来,公主仿佛还在怪臣。”   扶欢偏头,笑了一声,说了这些话,刚睡醒时那种混沌的感觉已经散去不少。她小声地道:“我没有怪你。”   因她偏着头,没有见到慕卿听到这话时,垂下眼,笑得温柔。   扶欢停了一下,她将心情整理好,回过头,问慕卿:“厂臣今日怎么来了毓秀宫?”她想到一个猜测:“是皇兄让你来的吗?”   现在的毓秀宫,不止是她出不去,连外人进来都要通过皇帝的手谕。   慕卿今日过来,想来是她的皇兄,存了让慕卿说服她的想法。   扶欢抬起头,看着慕卿道:“你会对我说什么?”   慕卿笑了笑,因为之前一直在为扶欢摇扇,他是半跪在扶欢榻前,此刻他半垂着眼,姿态是恭谨柔顺的。这样的姿态,最会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最让人觉得放心的。   可是扶欢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慕卿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她已然习惯。   他道:“臣要说的,那天生辰宴已和殿下说了。”   “那慕卿现在,是不是在违背圣命?”扶欢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过,定定地落在他眉间发上。而那个半跪在下首的掌印太监抬起眼,就恰好地碰到那视线。   他很喜欢这样,公主的视线,如果能一直在他身上,就好了。   慕卿的声音很温柔,他道:“殿下能帮我瞒下这件事吗?”   扶欢弯了弯眉,她唇畔的梨涡浅浅地印出来,可能满树棠梨盛雪,也比不上现在的扶欢了。她伸出手,轻柔地拂过慕卿的脸,食指虚虚地抵在他唇上。   “嗯,我保密。”   慕卿似乎被怔住了,而扶欢在说完之后,那食指屈起来,飞快地收回袖中。襦裙的袖摆并不宽大,似乎觉得这样也掩饰不了。扶欢将那只手背在身后。本应该也将头低下,当做刚刚那个举动只是寻常,可是今天,扶欢比以往更大胆了些,她就直视着慕卿,一点也不躲避。   所以,她看见了慕卿的耳尖一点一点泛红,像是薄薄扫了一层胭脂一般。   他却是先垂下眼,抿住了唇。   那传闻中心思歹毒的东厂督主,原来竟也有害羞的时刻。   扶欢笑着,也低下了头,不再看慕卿了。   掌印现在应该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道:“多谢殿下。”   那口清越的嗓音此刻稍稍有些低沉。   -   司礼监屋中,慕卿手里握着那根玉簪,质地不算好,但颜色倒也算清透。   但那是经由扶欢的手,送给慕卿的玉簪。   “扶欢。”慕卿用唇碰触着这根玉簪,眼中的痴迷近乎粘稠,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殿下。”他换了种称呼,喃喃地换着殿下。   “请你一直一直看着慕卿。”   “请你稍微喜爱慕卿一点。”   今日对他所做的事,她千万不能对其他人做。否则,他会杀了那个人的,一定。   -   扶欢唤来晴晚,难得用十分认真严肃的口吻对她道:“往后厂臣若是来毓秀宫,不是重要的是,就回绝他吧。”   晴晚讶异地看着扶欢,唇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扶欢却摆手道:“这是命令。”   公主从未这样说过话。晴晚低下头,只能应诺。   今日是最后一次了,扶欢对自己说,最后一次对慕卿亲近一点,放肆一点。她对慕卿永远硬不起心肠,所以以后,不见到他,就不会有那么多情愫产生。两情长久,若一方一直见不到一方,感情也是会断的吧。   她将要出降,不能再更喜欢慕卿了,不能将让皇兄发现她不想嫁人的原因是慕卿。   暖阁里,慕卿扶正帝王的冠冕,冠冕上殷红的组缨也被他一一捋顺。   皇帝近来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像是长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样,而他身边伺候的宫人,过两三日就有一个会消失。路总管曾偷偷和慕卿说,这样下去,怕是很快会被发现端倪。   路总管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他伺候的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披着帝王皮的疯子。   “也只有在大人您面前,陛下才会冷静下来。”   慕卿转着手中的檀香手串,道:“这几日,多多让太医过来。”他又补充道:“每次太医在的时候,我都在。”   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皇帝这样的状态,除了叫太医,别无他法。   组缨从慕卿手中流出去,尾端还留恋地在他手中滑过。皇帝一直在按着额头,眉眼间俱是不耐和烦躁。慕卿微微躬下身,轻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皇帝没有回答。   过了有一会儿,路总管大着胆子,又轻声地叫了一遍皇帝:“陛下,到时辰了。”   这下,皇帝终于出声了:“传旨,朕今日——”   “陛下。”   燕重殷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身旁的慕卿打断了。慕卿抬起眼,那双丹凤眼眼角自眼尾的弧度此刻看来竟显得分外凌厉一些,只是他的声音依旧柔和。   “陛下,前日的小朝会已经托病过一次了。”   皇帝看着慕卿,眼里的血丝凝起来,乍看过去,仿佛是眼睛发红的状态。路总管跪倒在地,这几日,皇帝这样子他见过太多次了,每次几乎都会有人丧命。   但是许久之后,他听到皇帝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起吧。”皇帝道。   他走到慕卿面前,把手伸向了一直躬身的慕卿。   “慕卿。”皇帝压着自己的声音,对慕卿道,“朕情绪不好。”   慕卿自己站了起来,他扶住皇帝的手,道:“朝会过后,臣请了太医过来。”   燕重殷知道,自己这个病症,请了太医也没有用,他那些横生肆虐的杀意与虐待欲、望,少了一个宣泄口,自然就堆积在身体里面,折磨得他憔悴不已。他的解药如今怀孕,解救不了他。   那些个宫女太监又太脆弱,玩过一次就没了生息。   “慕卿。”皇帝走得很慢,“让太医多开些安神的方子给朕,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慕卿看着地上一片一片的金砖,被宫人擦得很亮,能隐约看见走在上头的人影。他初入宫时也是这样,趴在上面一遍一遍擦那些金砖,擦到每一条缝隙都不留灰尘。   在那些金砖上,他看见了自己冷漠的眉眼。   “臣谨遵圣命。”   今日的朝会本应如皇帝所料一路无波无澜地结束,只要兵部侍郎不出来,说着梁同知闭门思过的三月之期已到,是否应将西北的兵权重新还给梁同知。   皇帝看着兵部侍郎,他记得他,上回慕卿去往西北,也是他在朝堂上发难,要严惩慕卿。陈家人都是如此,都同他那位已经躺在病床上,只能苟延残喘的五皇弟一样令人厌恶。   皇帝没有发话,在上头一遍一遍摩挲着手下的扶手花雕。   在这片安静中,另有一位臣子手执芴板出列了。在一众上了年纪的朝臣中,那一身浅青色的朝袍衬得那人更为青竹俊秀。如同满地落叶中,突然生出一脉青藤那么鲜妍醒目。   满朝中,单论外在的风华,大约只有慕卿能与他一较高下。   梁深从文臣的末尾走上来,举着玉质的芴板,同皇帝说:“臣有本上奏。”   他离得远,皇帝一时没认出他来,直到那清亮的声音在大殿响起,他才记起,那时今岁的新科探花,他为扶欢亲选的驸马。   “梁深。”皇帝记得他的名字,“你要奏什么?”   梁深躬身垂首,举着芴板的手却是直直的,一如他的风骨。   “臣赞同陈大人所言。”   这句话甫一出来,大殿上愈加安静了下来,皇帝摩挲着雕花的手停了下来,他看着梁深一字一字说出他赞同兵部侍郎的语言。   兵权旁落,西北一境若遇敌袭,便调动不了大量兵力,很可能延误时机。梁深的字字句句,俱是为大宣着想,很在理,也很让皇帝头疼。   那股躁郁的情绪又在横冲直撞,皇帝皱起眉,暂时没有说话。   一声轻掸袖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慕卿掸了两下琵琶袖,对着下面的梁深笑了一下,他的语调不疾不徐,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不过当初的胡虏,是怎么让手握重兵的梁将军束手无策的呢?” 第50章 香囊   梁深抬起头, 他看着这个在朝堂上漫不经心的掸两下琵琶袖便能让整个朝堂安静下来的人,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外面的人都称他为九千岁, 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宦。   “民间烧火做饭,不能因火烫了一次手, 往后便不再用火了。”   慕卿眼中还含着温和的笑意,他站在上首, 看向梁深时,甚至可以说是居高临下。他曼声道:“所以,我们便要寻个法子, 好叫这火不再那么烫手。”   随即, 慕卿转过身, 朝皇帝拱手道:“梁将军一事, 陛下自有裁决。”   皇帝此时也将那股躁郁的情绪压了下来, 慕卿不愧是他最为信任的人,就这一会的功夫,便将朝中的局面摆平了。   “慕卿所言甚是, 梁同知的事, 朕自有决断,不必再提。”   看到梁深还举着芴板站在下面,他厌烦地转开眼, 摆摆手,示意他和兵部侍郎一同退下去。   只是梁深终究年轻气盛, 空有满腔为国献策的抱负,皇帝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还不足够让他心甘情愿地退下。年轻的探花郎还要再上前,前头的御史大夫转过头, 疾言厉色地对他道:“退下!”   梁深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会这样。   御史大夫见儿子还在原地,没有退回到文臣的行列中,更是恨铁不成钢,他低下声音,用比方才更严厉十分的语气道:“退下!”   而上头的皇帝仿佛已经忍耐多时了,朝堂上再没有人上奏,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太监。太监一触到皇帝的视线,便提高了嗓音,高声唱道:“退朝。”   这一声落下,朝堂上怒目横视的,四目相对的,垂首不语的俱朝着最上头的御座跪拜下去,口中道恭送陛下。所有未出口的话语,暂时只能吞进喉咙。   梁深站起身时,皇帝已经入了内殿,朝堂之上,穹顶之中,虽盘龙横卧,但没有了真龙,总觉得这大殿也阴暗逼仄了起来。他的父亲走过来,表情并不好,似乎想和他说什么,只是在如此多的同僚面前,还是只落下一句回去再说。   而他现在,又同慕卿的目光对上了。   这位掌印太监,着蟒袍,以太监的名头,和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一同出现在朝堂上。这样的人物,古往今来,一手数得过来。   这样的对视,是第二回 。 第一回 在行宫里,隔着雨幕,水雾蒙蒙的,看不清神情眉眼,而这一回,他看清楚了。朝臣的官袍以素淡的颜色为主,除了一品大员能着红袍,往下的便是蓝袍青袍,但是慕卿不同。他的官阶比不上阁老大员,却有皇帝亲赐的蟒袍,朱红织锦,他本是清冷锋利的眉眼,此时却被衬得有一种无端的艳丽萦绕眉间。   他朝梁深看过来,拿那双丹凤眼往梁深身上扫了两眼,而后笑了。   该如何说这种笑,好似掺杂了很多情绪,漫不经心。轻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掺杂,就如同面对一片云,一片树叶一般,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本能的,梁深觉得不舒服。   像被一条毒蛇微笑了一样。   皇帝寝殿内,御前伺候的太监撩起幕帘,让慕卿抬步走进来。寝殿内燃着很重的安神香,味道浓烈得几乎不能算作安神,而是能用作醒神了。但是御前伺候的人仿佛失去了嗅觉一般,面不改色地请慕卿进来。   太医还在请脉,皇帝闭着眼,这样浓重的安神香下,他的神情总算不再紧绷易怒。   慕卿在皇帝身边,看太医终于搭完脉,先往殿内扫了一眼。   伺候的宫人见状,悄然退了下去,无声无息的,听不到一点声响。   他唤了一声太医。   皇帝仍是闭着眼,或许是这安静得来不易,他不愿睁开眼。   太医院的医正抬起眼,他上了年纪,岁月的沟壑在他脸上分外醒目。太医抬起褶皱深深的眼,先是看了一眼慕卿。年轻的掌印情绪收敛得极好,面上不能看出半点一毫。   只是淡漠地扫了太医一眼。   他垂下眼,终是对着皇帝轻声道:“陛下易燥易怒,是不能安睡的缘故,许是这味安神香效用不大,臣近日新研制了一味,陛下可试试效用?”   皇帝微微抬起一只手,示意知道了。   太医深深地弯下腰,拾起药箱,从寝殿退出去。   殿门开合的声音轻微,慕卿跪坐在皇帝身旁,抬起手,袖中沉水香的味道因这动作散开来,仿佛比以往更浓郁一些。但在满殿安神香的味道下,这点沉水的味道,很快被掩盖下去。   他一面将手放在了皇帝脑侧,一面轻声道:“陛下,臣为您按压穴道。”   皇帝点头。   慕卿手法轻柔地为皇帝按压起来。慕卿的手法仿佛比安神香更有效果,皇帝难得有了一丝睡意。他躺到软塌上,喃喃道:“淑妃有孕,已经几月了?”   手下的帝王毫无防备,他只要稍微用点力,天下之主也要下黄泉。慕卿敛起眼,眉眼神情冷淡得可怕。   他说:“已有四月。”   才四个月,他对自己道,不能急。   皇帝的禁令是在二个月后解除的,那时扶欢正和晴晚还有几个大宫女一起做香囊。端午过去有一段时日了,还是留下不少布料和香料,扶欢今日在廊下时,见到这些宫女拿着布料走过,便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待听到宫女说完,一时也起了兴致,同她们一起缝制香囊。   端午留下来的香料,味道都很足,才可以驱赶五毒,艾草、甘草、白芷、丁香等都细致地分成一摞一摞,装在白瓷小碟上。扶欢下意识地先选了朱色的布料,她记得慕卿常穿朱红曳撒,这个颜色配他的那件曳撒,恰是正好。   拿过来时才发觉,明明之前还做过决定,要不再见的。   扶欢的手紧了紧,还是将这块布料裁剪了下去。她今日的月色马面裙,配朱红的香囊,也是很好看。   晴晚放了很多艾草,她手中的香囊被衬得鼓鼓囊囊的,这样一眼看过去,倒不像个香囊,而是个圆滚滚的元宝。   “明明已经入了秋,蚊虫却依旧不减。”晴晚也有点精神不济的模样,她撩开袖子,白皙的手腕上有几个小小的红点,“奴婢就企盼这些香囊,能多多替奴婢将这些蚊虫都驱赶了。”   扶欢看着她手上的红点,着实醒目,就笑道:“那我也替你做一个。”   晴晚的眼睫眨了眨,看向她手上那个朱红香囊,低下了头,轻声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扶欢却摇摇头:“是我送你的,不叫做于礼不合。”   路总管便是这时候来的,身后跟着的,还有那两个当时一起被皇帝派到毓秀宫的嬷嬷。扶欢坐在廊檐下,这时候廊下的檐铃已经已经被摘下了,风走过,也是寂静的。守门的宫女带着路总管进来,这位皇帝面前的大总管见到扶欢时,脸上笑盈盈的。   但是扶欢还对皇帝心里有气,对皇帝身边的人做不到笑脸相迎,可迁怒旁人她也做不出来,便只是颔首,而后还是低头做她的香囊。   手上的朱红香囊说好了送给晴晚,她多增加了一些驱虫的香料,艾草闻着重,效用却是好的。   路总管向扶欢行礼后,脸上笑意未减:“殿下,孙嬷嬷和李嬷嬷在毓秀宫已是两月有余,陛下嘱咐奴婢将这两位嬷嬷带回,不知殿下这边——”   扶欢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将这两位嬷嬷带走,是否意味着她不能出宫门的禁令也同时解除了。   绣花针在她手中轻捻了几个来回,扶欢道:“既然是皇兄的意思,我也不好多留嬷嬷们。”她掌心向上,做出请的动作。   “麻烦路总管了。”   路总管躬身低头:“多谢殿□□谅。”   说完后,他稍稍直起身来,看了看毓秀宫内还是苍翠的枝叶树木,道:“虽然入了秋,可是前几日体和殿后头的西府海棠开了花,煞是好看。”路总管抬眼觑了一眼扶欢,“陛下的意思,还望殿下不要闷在殿里,多出去看看。”   这番话,已是完全将皇帝的意思摆在扶欢面前,一清二楚,分外清明。   终还是皇帝主动为她搭了台阶,也是皇帝主动向他的妹妹低下头。很是难得。   扶欢手里的绣花针在阳光下,能反射出点点光,不经意碰上,眼会有不适。她低头眨了眨眼后,才说道:“我向来爱看海棠,难为皇兄还记得。”   “西府海棠花开的盛景,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那日路总管回去后,扶欢可以感受到,毓秀宫伺候的宫人似乎欢欣了不少。人的感觉最为敏锐,虽然面上感觉一如既往,但是周遭的氛围却是能感受出来。即便皇帝的禁足只是针对扶欢一人,不过对于她宫中的宫人,还是不可避免有影响。   如今禁令解除,自然皆大欢喜。   那日扶欢同路总管所说的去看西府海棠并不是随口一说,她是真的喜欢海棠。体和殿后院西府海棠盛开一事,当时从宫女口中得知,她还觉得分外惋惜,以为今年就此错过了。   不过在看海棠花的那日,晴晚从前殿抱来一物,用银质的托盘盛着。扶欢见到,问这罩着绸布的是什么。   晴晚抬起眼,小心地说道:“这是慕掌印派人送来的。” 第51章 秋雨海棠   扶欢停住了脚步, 她想要揭开绸布,看看里面是什么。慕卿送的东西,总是合乎她的心意。   只是, 停下来后,扶欢逼着自己冷静。于是她笑着对晴晚道:“那日我和你说的话, 你还记得吗?”   晴晚敛下眼,轻声道:“记得的。”   扶欢点点头:“那便按照我说的去做吧。”她强迫自己的眼神从托盘上移开, 若无其事,不动声色。   晴晚退了下去,扶欢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手, 将眼睛捂住。   被派遣到毓秀宫送礼的太监来到毓秀宫多次, 却还是第一次碰到帝姬将掌印的礼物退回去的情况, 以往每一次, 帝姬都是收下的,不论是金贵的冠子还是薄薄一册的游记。   太监愁眉苦脸,整张脸几乎都成了要哭的模样, 他端着托盘, 小心翼翼地问帝姬身前的大宫女。   “殿下这是,不喜欢掌印的礼物?”   那太监几乎能想象到回去时掌印的面色,即便现在在毓秀宫, 也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所以公主退回来的理由,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在掌印跟前也好交代。   晴晚收回手,慕卿派来的太监,她不能也不会在他面前拿大。   况且这毓秀宫,上上下下都是慕卿挑选进来的人, 只有扶欢不知道罢了。   “自陛下指婚后,殿下心情一直郁郁,现下应该是一时想左了,厂臣的物件,一应都不收了。”她压下声音,耐心地告诉太监缘由。   太监面上的愁容更深了,这样的缘由,要怎么与掌印说。   今日起了风,秋风一起,便觉得天气不再那么热了,会一日接一日冷下来。扶欢已经换下了轻薄的夏衫。她今日是茜红色的马面裙,像一朵开得正好的绸花。   只是心情终究不像开始时那么愉快。   体和殿的西府海棠确实开得极好,远远望过去,仿佛同那红墙绿瓦绵延在了一起,如火一般,是一种灼灼燃烧的艳丽感。今年的海棠,似乎比每一年的开得都要好。   “我想将它画下来?”扶欢对晴晚道。   体和殿的管事太监听见了,便即刻说道,海棠花旁,体和殿后院新近修了一座亭子,公主有兴致,不若在那作画。扶欢往旁侧看过去,果然层层叠叠火烧云似的花丛中,一座小巧的凉亭矗立在那,青色的瓦黛与亭身,在海棠浓烈的颜色下,显得太过黯淡不起眼。   所以在起初,发现不了这座新亭子。   晴晚已经打发小宫女去取扶欢惯用的画具来,体和殿的太监则领着扶欢,沿着花丛的边缘,往凉亭走去。   只是天公仿佛太不作美,本来还是晴朗的天气,此刻压下来一片暗沉的云。小宫女已经将扶欢的画具拿来,宫人们忙碌着,不一会儿就将画纸与颜料铺陈好。扶欢仰头看着天色,这片暗沉的云压在体和殿上头,但是越过那片云,天际依然是蔚蓝的颜色。   仿佛是块蓝宝石,掺杂了一点污渍。   或许这片云直到飘走前,都不会有雨落下。扶欢这样想着。而且光线暗淡之后,眼前的西府海棠似乎更浓烈了些。   她将画笔蘸了朱砂,画下了第一笔。   只是今日好似事事都不顺遂,今日体和殿西府海棠,并不只有扶欢一人赏。外头熙熙攘攘,好似又来了哪位贵主。   扶欢低头看着画,不想抬头。   但是却那么不凑巧,一道惊雷乍然在上空响起。她还未抬起头,就感觉亮眼的光在眼前闪现,轰隆的雷声随之落下。那片暗沉的云不知何时颜色更深重了些,好似在其中倒了一大瓶墨汁一般。   此时远近的天空再没有方才蔚蓝的色泽了,都是泛着浅浅淡淡的暗沉。这一声惊雷过后,雨水便跟着一同落下来,淅淅沥沥的。方才熙攘的人声往这里来了,扶欢停下画笔,画纸的西府海棠只有个大概轮廓,是刚出生还不知如何生长的花叶。   海棠花边出现了那么多人,意境也少了许多。扶欢看着往亭子里走的人,被宫人紧紧护在中间的,是正怀着身孕的淑妃。   宋清韵抱着肚子,走进了凉亭。今日这突如其来的雨虽不大,但到底沾湿了她的鬓角发边。   “淑妃娘娘。”扶欢对她颔首。   宋清韵稍显狼狈,也还是笑着同扶欢问候:“长公主殿下。”她看了一眼还在下雨的外头,摇头道:“今日的雨太不凑巧了。”   雨点越来越大,还夹杂着风,那雨就借着风一同落进亭内,站在外围的宫人,衣衫裙摆都湿了不少。   扶欢让宫人再进来一些,虽然亭中狭窄,也不能让人一直在外边。宫人若是病了,是无法请太医诊治的,只能请侍药的药仆来看看,两三剂药,能不能痊愈过来,全看自己命数。扶欢的画具与画桌都已收起来了,多少腾出了一点空间。她一璧招手让宫人进来,一璧与淑妃说话:“着实不凑巧,海棠沾雨也是佳景,只是这雨太大了些。”   就在她们说话间,原还是淅淅沥沥若秋雨朦胧的雨水逐渐大了起来,这雨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丝,已是豆大的雨滴了。   宋清韵怀着身孕,凉亭中狭窄人又多,让她感觉呼吸都不畅起来。离宋清韵最近的宫女素心见她面色有些不好,便想上前来搀着她,却被宋清韵甩开。   素心曾是宋清韵初入宫时太后派来服侍她的,自然也存着一点看着宋清韵的意思。但是曾被皇帝发作一通后,她便不再贴身伺候了。后来宋清韵有身孕后,见她沉稳可靠,又让她重新回到身边。   孕中的人脾气大,宋清韵蹙着眉,轻声道:“别扶着我,太闷了。”   扶欢看过来,这雨势渐渐加大,离体和殿有一段距离,若是此时走去体和殿,说不准就会得了风寒。   “待宫人将雨具取来,娘娘便到体和殿避雨吧,体和殿宽敞,且东西一应俱全,娘娘还怀着身孕,小心为上才好。”扶欢道。   说到身孕,宋清韵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扶欢看着她,莫名地觉得这笑意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看起来是柔和的,却带有一种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孤注一掷。   “就是太过小心了些。”宋清韵笑道,“陛下太后嘱我仔细养胎,在钟粹宫待了许久,不得出来。听说西府海棠盛开,今日十分想看看,便由着自己性子出来了。”   “却没想到遇上这雨。”   扶欢也笑着:“毕竟是皇兄的头一胎,自然是万分紧张的。”   宋清韵今日也着了一身宽大的马面裙,青色绸缎的面料,看上去光滑柔软。她很适合这样素淡的颜色,因为本就是清丽出尘的面貌,最是天然去雕饰最是美。正面还不怎么能看出来,从侧面看过去,已能看到宋清韵微微隆起的肚子。   与她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孩,如今即将诞育一个孩子,这感觉,有些奇妙。   注意到扶欢的视线,宋清韵条件反射地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这模样,像极了惊弓之鸟。便是后来宋清韵也觉得自己紧张过头了些,双手也没有离开肚子。   即使扶欢是帝姬,怎样想来都对她没有危险,宋清韵还是紧张。因为这个孩子太重要了,重要到不能让他触碰到一丝半点的危险。   扶欢见宋清韵如此,主动退后几步,恰巧取雨具的宫人也过来了,宋清韵略带歉意冲扶欢笑笑。素心撑开伞,宋清韵搭着另一位宫女的手,慢慢走下台阶。那身影在雨中看来依然曼妙,弱柳扶风一般朝体和殿去了。   亭中人一下少了大半,空间也显得不那么逼仄了。   晴晚在扶欢耳边悄声说道:“听说淑妃娘娘自有身孕后除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谁来钟粹宫,都是避而不见的,就连皇后娘娘,也是如此。”   扶欢轻轻点头,那是宋清韵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宋清韵被诊出有孕时,恰好没过多久扶欢就被禁足,因此还未送过贺礼。她仔细想了想,嘱托晴晚:“库房中我记得还有一个八宝金镶玉项圈,送去给淑妃娘娘,贺她有喜。”   为避嫌,选些金银首饰什么的,最合适了。   扶欢没有去体和殿避雨,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宋清韵,她再过去的话,体和殿伺候的人手怕也不够。她带来的人少,只要雨势别再加大,这座凉亭绰绰有余。   接下来雨势没有加大,却一直缠缠绵绵落个不停,那凉亭台阶上,已有小小的水流汇成,这凉亭终究不能长久地躲下去。她也不愿去体和殿,那最近的宫室,好像只有太后的慈宁宫和皇后的永宁宫。   扶欢正在思量着,见到几个面生的太监拿着雨具来到凉亭前。秋雨寒瑟,这一路上过来,那几个太监深蓝的下摆都湿透了。到面前,扶欢看清了,他们都穿着司礼监的服饰。   “殿下。”领头的太监向扶欢行礼,“如今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这凉亭四面通风又狭小,掌印大人让奴才过来,请殿下到体和殿避雨。”   扶欢看着那些太监顶头的穗,都被雨淋成一绺一绺。她没有动,只是先问那太监:“慕掌印怎知我在此处?他又在哪里?”   太监没有抬起头,却依然恭谨地回答:“掌印大人在体和殿。”   扶欢顿了一会儿,却是失笑了。她怎么忘记了,体和殿是存放书画之殿,本就属内廷十二监管辖,慕卿在那,再正常不过了。扶欢微微低下头,同那太监解释道:“如今淑妃娘娘在体和殿避雨,若我再过去,打搅淑妃娘娘恐不太好。”   她道:“我也遣了宫人回去拿雨具,待雨再小一些便回宫了。你代我向慕掌印问好,多谢他的好意。”扶欢疏离客气地说完这番话。   那太监没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他们左右相觑,领头的人定了定,他膝行一步,似乎还想再劝,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走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了一包银角子。   “这是殿下感谢诸位公公冒雨前来。”   这已是送客的意思了。太监们无法,只能拿着这烫手的银子后退。   在那些太监回去后,毓秀宫的宫人终于将雨具取来。扶欢小心地提起裙摆,走到晴晚伞下,她的绣鞋踩到青石台阶上,只一下就觉得这双鞋走不了多久,就会湿透了。   只是还要走。   扶欢怅惘地回身,海棠花丛沾了雨,便成了一片湿漉漉的红,浓稠地蔓延到体和殿的红墙上。隔着雨幕,那边好像出来了人,在雨雾蒙蒙里,朝她望去。扶欢转回头,她自顾自为那人添上了清俊一双丹凤眼,再也不敢多看。   雨还在落,天地间蒙蒙的,尽是散也散不去的水汽,一眼看过去,都是模糊的,只有水汽与雨滴是清晰的。慕卿身后,往毓秀宫送礼的太监还跪着,手上的托盘,托盘上的绸布没有受到一点雨水的侵袭,都是干净清爽的。   扶欢的身影走远了,她今日穿茜红的衣衫,在雨中像极了一朵沾雨的海棠。但是花叶孱弱,很快在雨水间模糊了。   他回过身,掀开了托盘上的绸布,绸布下是细窄的一支管状物,黑色的管身,拿在手中,小巧精致。这也是西洋进来的东西,将它放在一只眼上,从一头看向另一头,能见到五彩斑斓的景象。西洋人称其为万花筒。   西洋番邦最擅奇淫巧计,扶欢觉得好玩有趣,他就费尽心思为她寻来。   能博殿下一笑,便是这些事物最大的用处了。   可是现在,那万花筒被狠狠地掷到地上,四分五裂,碎片还溅到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丝。但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泄出一点声音,脸上的伤痕就不止这一道了。   去亭子请扶欢的那两个太监也回来了,不消多说,都自发地跪在慕卿身后,口中道有罪。   慕卿扫过他们一眼,神色原本淡薄,此刻却忽然笑了笑,让这些太监起来。   “往后莫要出现在司礼监,我瞧着,心情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没有关心那些人听完后,都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他望过去,这次真的看不到一点身影了。只有体和殿的海棠,还在雨中。   “她想左了,我就帮她正过来。”   “这本就是为臣的责任。” 第52章 外室   秋雨缠绵, 一下便下了好多天,没有停歇。随着秋雨来的,还有一日冷似一日的天气, 仿佛秋天不愿在这紫禁城多留,要一下子快快地进到冬日去。扶欢那日回去, 不出所料,鞋袜都湿了大半。宫里的嬷嬷盯着她喝下一碗姜汤, 又足足泡了好久的热水,洗去一身寒霜,才放下心。   听说淑妃那日赏花遇雨, 皇帝还专门去钟粹宫看望淑妃, 那日之后, 便是天晴了, 淑妃也再没从钟粹宫中出来。   雨停后, 毓秀宫的小太监在打扫庭院,扶欢在回廊下,对着日光将那日未完成的海棠图收尾。她对晴晚道:“我虽没怀过孕, 但是这样整日在自己宫中不出来, 不觉得闷吗?”   小心到这样的程度,像是在监狱中一样。   只是依着皇帝和太后的重视程度,这样才是叫人放心的。   晴晚一面帮扶欢提起画纸, 一面道:“钟粹宫很大,有前殿后殿, 有庭有院,便是在殿中转转,也能转好一会儿。”   现在是真的冷了,说话时出的气, 在空中都有了雾白的色彩。   扶欢摇摇头:“我若有了身孕,是不愿长久地待在一处,太无趣了。”   说到这里,晴晚抬起眼,看向扶欢,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日光下,海棠在纸上透出艳艳灼色的模样,煞是好看。扶欢透过海棠,看了一眼晴晚:“你要说什么?”   晴晚很犹豫的模样,甚至拿着画纸的指尖都紧了紧,画纸边缘被她攥出了一点细微的褶皱,最终还是开口了:“听闻前些日子,御史大人府上出了事。”   扶欢等着,等她说下去。   晴晚的声音放轻了,仿佛怕被他人听到一般:“据说,梁公子当年在临安白鹿书院求学,在那里结下了一段姻缘。前些日子,那女子上御史府去了。”   扶欢垂下眼,示意晴晚将画纸放下来。   “是非曲直,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宫女将扶欢的画慢慢卷起来,扶欢站在回廊下,打扫的小太监已经将落叶泥泞清扫了个干净,这样一眼看过去,干净了不少。   “出了这种事,梁家应该会给我一个说法。”   连晴晚都知道,可见这件事闹得有多大。婚前驸马便传出了这种传闻,想必宫里宫外这段时间都有了不小的谈资。   很奇怪的,扶欢觉得梁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奇怪,虽然未见过几面,就有了如此笃定的想法。那位雅致俊秀的探花郎,若是真的同那位女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会留她一人在临安。   他有潇潇的君子风骨,扶欢如此想着。   但是他人却并不如此想。后来扶欢听闻,皇帝宣梁深进宫,特地申斥了他一顿,那日皇帝十分震怒,差点要夺了梁深的头上乌纱,但到底还是没有。   之后皇后专门请了扶欢至永宁宫一叙,在永宁宫的不止有扶欢,还有御史夫人。吃茶的场面话说过之后,皇后借故离开,独独留下御史夫人和扶欢。   御史夫人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连鬓发都梳得一丝不苟,衣角发饰,都规矩整洁。这样倒显得扶欢穿着随意许多,蟹壳青的袄裙,只简单插了两只银簪,素净得不像一位帝姬。   御史夫人虽然眉眼五官颇为秀致,但自有一段威严气质。她将茶盏放下,面对扶欢时虽然带着笑,是和颜悦色的模样,那段威严的气质仍刻在眉间。   “殿下,梁深的传闻想必殿下也听说了。”   御史夫人直接就对扶欢开门见山,但说起这件事,她也有羞愧,但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扶欢全盘说出。   “诸般传闻,殿下应该也听了许多,但虚虚实实的,总归是没有了解全貌。”   “那位女子确实是临安人氏,两人也确实是应清在白鹿书院念书时相识。当时那女子父亲生了重病,家中也无银钱,只能将自己卖了换取钱财为父治病,应清心善,将那女子买回做婢女。后来应清学成回京,便把那女子的卖身契还给她。自此,是干干净净,两不相欠。”   御史夫人口中的应清,就是梁深的字。但若是两不相欠,又何来的上京一事。   扶欢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后面的话,御史夫人似乎是花费了极大力气才说出来。   “她上京来,是应清有一日,醉酒之后,让她有了身孕。那女子瞒下了这件事,直到现在才往上京,在府上说了出来。”   扶欢眨了眨眼,她所听闻的传言虚虚实实,但大致只听说梁深同一位女子有了首尾,却没想到,他还有了一个孩子。太过惊讶了,扶欢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   御史夫人垂下了眼:“臣妇此番前来,不奢望求殿下谅解,但求让殿下知道事情全貌。”   她这般说来,想必外面传的,比扶欢听到的更为过分。   扶欢慢慢地说道:“历朝历代,我从未听闻过有哪位驸马大婚前,就有了孩子。”她将茶盏放下:“如夫人所说,您想同我说明事情的全貌,现下我已知晓了。”   扶欢站起身,对一旁伺候的宫人道:“劳烦对皇后娘娘说一声,本宫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也没有等他们回应,扶欢径直往外走去。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连一贯很少用的自称也说了出来。纵使不是公主,朝中贵女出嫁,夫家也断断不会在行嫁娶之礼前先弄出个孩子来,这是让两方都颜上无光的丑事。怪道皇兄之前还特特申斥了梁深一顿,原来也有这个因素在。   从永宁宫出来,扶欢走得很快,身后的宫人几乎跟不上她的速度。她在岔道上思索了一会,背对毓秀宫的方向,转身往勤政殿去了。她要去见皇兄,让他将旨意收回来。   只是越往勤政殿的方向走,扶欢心中越是忐忑。相比自己,皇兄肯定已经将全部事实都知晓了,但是他,也只是将梁深叫来申斥一顿而已。   勤政殿已远远地能看清轮廓。扶欢的脚步越来越慢,燕重殷的性子,扶欢大致也清楚一些,风流多情,好大喜功,他将皇家颜面看得很重,但涉及到真正想要的,那颜面对他来说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了。   比如宋清韵。   只是不管如何,她还是要试一试。   勤政殿外守着的太监和侍卫比往常来看要多一些,扶欢拾级上去,没见到路总管,想必是在里间伺候。守门的太监见到扶欢,迎了上来。他笑容满面地行礼,然后唇边的笑夹带着无奈:“陛下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搅。”   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话,扶欢便不会再要求进去,但是现在,她对那位太监道:“劳烦公公通传一下,扶欢有重要的事要求见陛下。”   守门的太监着实左右为难了一番,然后才道:“那奴才为殿下通传一次。”   他进了殿门。   扶欢站在门口,外边的风太大,也太冷了。原先一路走来,凭着一腔愤懑之气,还不觉得,现在静下来,只觉得风往骨头缝里钻,太冷了。扶欢抬起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今儿的天气也不好,见不到阳光和天空,只有一片片沉重的云。   那太监很久都没有出来,倒是有其他人从侧殿出来,拖着人。扶欢仔细看过去,被抬的人好像没了力气,只能由那两个太监打扮的人拖着走。   是犯了什么错吗?扶欢想。   勤政殿前的石阶都用汉玉石铺成,汉玉石白皙,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都会格外醒目。而那人被拖过后,地上留下的痕迹太明显,扶欢往前了几步,待要自己看清楚那是什么时,去殿内的太监回来了。   “殿下。”他喊了一声扶欢,将她的视线拉过来之后,他笑着道,“陛下请殿下进去。”   初踏入勤政殿时,扶欢便闻到厚重的安神香味,从金猊兽炉中漫延出来,白烟消散在整个勤政殿内。扶欢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这一股安神香味从鼻端渗入到五脏六腑,浓重得甚至有种作呕的恶心感。   她慢慢地走进去,无端地感受到一种诡异感。   皇帝在书桌前,扶欢抬眼瞧他,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依然是沉静的模样。这是扶欢自禁足令解开之后第一次见到皇帝,仔细算算,也有一两个月未见了,所以现在见到,竟也有一种陌生感。   因此这样见面之后,一时竟不知开口说些什么话了。   是皇帝先笑了,他将扶欢扶起来:“怎么,还在生皇兄的气?”   还是有点气的,但是不能说出来。扶欢摇摇头,她看了一眼周围,是整洁的,但是靠近门边的金砖地上有点点痕迹,像是忘记擦拭了一般。   她想起了那个从勤政殿被拖走的人。   “皇兄怎么点了那么重的安神香。”扶欢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收回,拿手轻轻掩了掩鼻端,“四周都是这个味。”   “素日来被朝事折磨得心烦气躁。”皇帝轻描淡写地道,“不点安神香,静不下心。”   他看向扶欢:“今日怎么急着要见朕?”   扶欢道:“今日御史夫人进宫,皇兄知道吗?”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扶欢心下沉了沉,她对这场谈话有了最坏的打算。只是现在,她还勉强叫自己不露出太过外溢的情绪。   “夫人同我说,梁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她的眼眨了眨,终于还是忍不住眼眶的热意,眼泪落下来:“即便现在情况如此,皇兄还是要将我,嫁予梁深,做他孩子的母亲。”   “扶欢所在乎的,皇兄现在也一点没为想一想,只为了成全自己的旨意吗?”   人是越说越委屈的,扶欢现在心中的委屈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决堤。   她很少再皇帝面前哭过,幼时记忆模糊,但长大之后,尤其是母妃过世后,她便很少哭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   女子最美的姿态,笑时是盛盛繁华之美,哭时是梨花带雨之美,都最为动人。皇帝的手动了动,他吸了一口气,到底还记得眼前的是自己的亲妹,国朝的帝姬。   皇帝轻柔了语气,安慰道:“你是天家的公主,皇兄自不会让你委屈的。”   “孩子嘛,大多都是体弱多病,夭折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第53章 护国寺   扶欢怔仲地抬起头, 离得近了,才发觉皇帝的状态是真的有些不好。眼底的血丝明显,而脸颊边的红有些过于突兀。   她惶惶地叫了一声皇兄。   “皇兄……你在说什么?”   燕重殷轻描淡写, 又十分理所当然地对扶欢说道:“那个孩子,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句话, 有种森森的寒意,蔓延到扶欢心上, 结起了冰。   燕重殷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他拿过帕子,甚至动作温柔地为扶欢擦去了眼泪。   “朕仔细想过了, 虽然出了这种事, 但上京儿郎, 还是只有梁深能配得上你。”   “眼下出现了这种事, 你是天家公主, 朕也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让梁家人替你做这件事好不好。”他笑着,像哄小孩一样地哄扶欢,“这本是他们应该做的。”   燕重殷像是魔怔了一般, 他固执地觉得即便梁家出现如此不堪的事情, 但论身家条件,上京儿郎也只有梁深才能与扶欢相配,他是为了扶欢好, 燕重殷这样固执地想着。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收回圣旨。   至于那些不堪的事情, 将他们从这世间抹消,那么一切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皇兄是疯了吗?   扶欢不由地退后了几步,她小声地, 像怕惊醒什么一样,对燕重殷道:“皇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皇帝按了按额头,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方才引扶欢进来的太监又走了进来,对里头伺候的路总管低声说了些什么。路总管听后,赶紧快步走到皇帝身旁,轻声道:“陛下,慕掌印求见。”   皇帝抬起手:“宣。”   扶欢趁此对皇帝福身:“梁深之子,未及垂髫,亦无任何过错,扶欢虽为帝姬,但只因扶欢一人不喜就将此子扼杀,实非扶欢所愿,于情于理于法于规亦是不合,望陛下慎重行事。”   勤政殿的殿门开阖也是悄无声息的,直到慕卿描金的底靴踏在扶欢眼下,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慕卿已经进来了。   很久没见过他了,扶欢在心底想,她将自己的决定完成得很好,所以这次,也不能见。   扶欢对着燕重殷,再行了一礼:“扶欢想说的话,便是这些了。”   燕重殷原想对扶欢说些什么,但是慕卿一来,所有的事都要先放在一边,连同那些话,在脑中转了一圈,也被抛去了。他胡乱地点点头,让扶欢先告退了。   扶欢垂着眼,一步步往后退去,她蟹壳青袄裙的下摆好似碰到了慕卿的墨云描金鞋面,轻柔地触碰,好似流云在指间划过,就这么柔到心里去。   即使没有抬头,她也能感受到慕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重,是极轻的分量。守门的太监合上勤政殿的门时,扶欢终于抬起头,同那双漂亮到近乎凛冽的丹凤眼匆匆一瞥。   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   勤政殿的殿门合上,这里又充斥着浓重的安神香,对于皇帝来说,这香闻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有种陶陶然的舒适感。他快步走到慕卿面前,眼带希冀地问道:“可有找到人?”   慕卿敛起眉,这里的味道太重了,方才扶欢离他那么近,也只能闻到这安神香的味道。他按着指尖,力道重得几乎要将那块皮肉撕扯掉。   不够啊,才那么轻微的触碰。   他有多久没好好见过她了呢   皇帝见慕卿没有答话,又急急地上前一步,唤了他的名字。   “慕卿?”   “陛下要寻的人,已为陛下寻来了。”慕卿温声道,他半抬起眼,殿内清淡的白烟缭绕,将他的眉眼也柔化成春风化雨的模样,“那些人受过训练,定会让陛下满意。”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那再也盛不下的暴躁在慕卿这句话下也化解了。有了那些人,淑妃怀孕的时日,他会好过许多。   慕卿转过眼,眼尾的弧度有一种诡异的绮丽,他曼声询问皇帝:“方才见公主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应了一声,思绪迟钝地转回到扶欢身上。   “扶欢啊。”他说道,“听到梁深有了一个孩子,想来求朕下旨,收回那桩赐婚。”   慕卿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知道了梁深有孩子,就不想成婚了。只是她也不想想,勋贵子弟中,最适合她的,只有梁深一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着想。”   “至于那个孩子。”皇帝笑着,看向慕卿,“早夭了便可以,慕卿,你说是也不是。”   慕卿弯起眉:“让殿下难过的事物,自然是要除去的。”   不光是梁深,他看着皇帝时眸色很深,这些人,应该杀光殆尽才好。   扶欢回去后,特地派了人打听御史府的消息,一连几日过去,都没听到府中有什么人出现意外,她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一点。想来皇帝到底还是有理智,或是听进去了她的话,没有对尚未垂髫的孩童下手。   若是因为她的一人之言,背负上一条人命,想必她的余生都不会安稳。但是到了上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皇帝也没有收回赐婚的旨意,似乎打定了主意,就要将她嫁给梁深。   她的心,也慢慢灰下去。此生,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皇后翻着冬日制的新衣,对扶欢道:“陛下近来连太后的谏言也不太能听进,就譬如勤政殿新收的宫女,没有给位份,日日就住在勤政殿的偏殿。”   “若说陛下不喜欢那两位宫女子,也不尽然,当初淑妃的盛宠,也大约是如此了。”   永宁宫中烧着银丝炭,这炭金贵,烧起来没有半点烟,清清爽爽的。冬日,殿里也撤去了瓜果,屋中暖和,若是再放着瓜果,没过多久就会熟透糜烂了。   扶欢看着那些新衣,大半都是为她所制的,公主的嫁妆,往往很早就开始预备了。但她对这些不太上心,看着也是有一眼没一眼,不往心里去。   此间的两个主人,都没将心思放在新衣上。   “皇兄威严日盛,自然是不愿意听不同的声音。”   勤政殿的事,她也有听闻。那两位宫女子不知是如何得了皇帝青眼,宠爱起来甚至能比得上未孕时的淑妃,但是很奇怪的,如此宠爱,皇帝却吝啬于给她们一个位份,只是安置在勤政殿。   皇后笑了笑,略过了这个话题。于她来说,现下最要紧的并不是那两个宫女子。   “后日去护国寺上香,东西可都备齐了?”   扶欢恹恹的,道了一声备齐了。她是个爱自由的性子,但是到了冬日,她这个性子便打了折扣,宁愿窝在殿中,也不愿在凛冽的冬日里出走出一步。   每年冬日,后宫女眷都会去护国寺烧香,乞求来年大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去岁扶欢生了病,无法前行,今年却是不能再不去,况且她身上,还背着一道赐婚的旨意。   “也不知淑妃那儿如何了。”皇后蹙起眉头,“她大着肚子,太后顾念着这个,原没让她去,她却还是想去。”   “如今钟粹宫到底备得如何,也不知晓。”   淑妃有孕之后,钟粹宫便游离在了后宫之外,除了太后和皇帝,连皇后也无法对钟粹宫说一道二。   扶欢也有些忧愁:“护国寺在香叶山上,淑妃娘娘怀着身孕,这般跋涉,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也许怀孕中的女子性格难免会格外任性一些,不论外人怎么说,宋清韵仍是要上护国寺。仿佛这成了她的执念。   也不知她如何说服皇帝与太后,护国寺上香一事,最终仍是让她同行。   香叶山就在京郊,坐上马车,行路顺畅的话,一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到了。不过这香叶山最出名的景色不是护国寺,而是漫山的枫叶。到了秋季,漫山遍野一片绯红,如同晚霞从天际飘落,独独落在这一座山上。   香叶山之名,也是从此而来。   扶欢抱着手炉,在马车中昏昏欲睡。为表上香的诚心,今日寅时便起身了,她几乎是闭着眼上了马车,快到香叶山脚下才从这种睡意昏沉的状态中醒来。   手炉还是暖的,马车中软枕香炉,暖得如同春日。扶欢掀起车帘一角,外头积雪未消,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也是冷的,扶欢只是将将把车帘掀起一角,周遭就冷了一块。   她赶紧地,放下了手中车帘的绸布。   “还有多久呢?”扶欢在靠在软枕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手炉握在手里。这样的姿势,不会觉得冷。   马车中只有她和晴晚,每次来上香,晴晚都跟随在她左右,不过晴晚的记性比她好很多。就趁着扶欢掀开车帘的匆匆一眼,晴晚已经知晓到了何处。   “大约一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晴晚的声音很轻软,“殿下现在就莫要睡了,上过香后,还可在厢房中休息。”   扶欢点点头,脸埋在软枕上,软枕太温暖柔和,她心中是不愿,但也知道晴晚说得对。若此时再睡下去,到了护国寺定是手忙脚乱。于是便起身了,晴晚重新将她睡乱的发髻拆掉重梳,金玉银钗一层层往上簪带,整个人也感觉沉重了。   到护国寺的时候,又下起了雪,雪不大,细细碎碎地随着风飘下,扯了棉絮一般。下雪的时候,天色永远都是暗沉沉的,云都像灌了铅。扶欢搭着晴晚的手,小心地走出马车。   在她的前面,是皇后和淑妃。淑妃披着杏黄色的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更沉重了一些,皇后侧过身,同淑妃轻声在说些什么。   细雪飘在皇后的肩上,那婉约得如同江南女子的眉眼此刻却显得锋利了一些。   是本来就锋芒的利刃,撕开了包裹的丝绸。 第54章 刺客   这次护国寺之行, 要在寺中住上两晚。晴晚带着伺候的宫女去布置厢房,扶欢同皇后和淑妃一道,在住持的引领下, 去往大殿上香。太后要晚上一日才过来,今日积雪, 天气着实不算不太好,钦天监预计, 明儿的天气放晴,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太后便挪到了明日。   护国寺很大, 大小殿苑林立, 但是宝塔飞檐中, 自有宝相庄严。大殿前的莲花幡被风雪吹得鼓鼓而动, 细雪沾染在上头, 很快就化了,落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扶欢披着绣牡丹纹的大氅,抬脚迈进了大殿。这里香灰深重, 殿前四足鼎立的香炉中, 檀香在风雪中依然不灭。   今日清过了香客,偌大的护国寺中,只有他们寥寥几人, 伺候的宫人都静静侍立在外头。   殿内佛祖坐在莲花座上,慈悲地垂目, 芸芸众生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   宋清韵放开了宫女的手,她接下大氅,扶着已经有明显形状的肚子, 在蒲团上慢慢跪下。她是虔诚的模样,双手合十,对佛祖低眉叩拜。   扶欢的位置在两人的身后,扶欢不信神佛,但世间的人并不如她一样,他们有诚挚的信仰,大多人都是弱小的,乞求臆想出来的,无所不能的神佛,能让自己有个希望,也是好的。   扶欢忽然想明白了宋清韵为何执意要来这里,她太看重自己的孩子,所以祈愿佛祖,能让她的孩子平安降生。   大殿中的梵音声不重,但是此处空旷,梵音就显得绕梁余音,四面都有了。   扶欢闭上眼,檀香梵音,还有塑金身的佛祖菩萨,在这样的环境下,便是不信的人,也觉得无比庄严郑重了。她在缠绕着梵音的黑暗里想,假若佛祖真有灵,她就许一个心愿吧。   不多,她只有一个心愿。   慕卿,扶欢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希望佛祖能护佑她喜欢的人,平安一生。   大殿中虽有炭盆拢着暖气,但这些许的暖气对于这过于宽阔的大殿来说还是不够的。出家人讲究修行,自然不能在舒适红尘中坐卧,否则又何叫修行。大约这些零散的炭盆也是因着他们来而临时准备的。   这般环境对于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来说,自是艰苦的,若是多跪些时候,那寒气只怕会伤了膝盖,何况今天还有身怀皇嗣的妃子。   待一套礼成后,皇后搭着宫女的手起身,轻声问着厢房可有收拾好。   “跪拜佛祖,心诚要紧,今儿一大早赶来,又在殿中跪了许久,恐怕大家身子都吃不住。现下去休息,佛祖也不会怪罪。”   梁丹朱轻轻柔柔地说道,十分有道理。便是宋清韵,这样长途跋涉下来,又在蒲团上跪拜了许久,现下也不敢拿自己的皇嗣开玩笑,就依言起身,会厢房休息了。   扶欢来时困得厉害,此时回到厢房,反倒没有没有什么困意。   护国寺中的厢房朴素冷清,就是挂上锦绣帷幔,放上牡丹缠枝软被,但仍有难言的佛家清冷在,不被这十丈软红尘浸染。扶欢来过护国寺多次,这是她常留宿的厢房,一般情况,不会给他人借宿。   她将牡丹纹金边的斗篷解下,宫人知道她素来怕冷,厢房中早备好了炭,燃得整座厢房暖烘烘的。她没有了睡意,厢房中书架上又俱是佛经,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好在还有棋,可以度过这漫长的时光。   伺候扶欢宫人中无人学过棋,就只有晴晚,是扶欢一人对弈无趣时,教过晴晚学棋,但她的棋艺不高,教得晴晚也是懵懵懂懂。   僧人送来素斋,干干净净的,没有沾荤腥。这素斋看着虽寡淡,味道却是不同于表象的鲜美。就连扶欢,原本虽然胃口不佳,今日也不由得多尝了两口。   午后是下棋中度过,两个半吊子之间的往来,也着实有些趣味。   但冬日的时候,白日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些。仿佛没过多久,屋内的光线就渐渐暗下来。扶欢在榻上坐起,将横斜交错成四格形状的木窗拉开半扇。   外头的光线比厢房中要更亮一些,但是仔细看去,却原来外面都是雪,一片白茫茫中,光线自然要亮些。今日上午雪到晚间还未停,有一片轻飘飘地,鸿羽过境似的落在扶欢额间的花钿上,还未察觉到,这片雪就轻巧地融化了。   扶欢有些担忧,看来钦天监的话不能完全信,照这个趋势下去,别说明日放晴,明日停雪都未必能做到。   细雪绵绵不断地飘着,落在远处山峰近处屋檐,白墙黑瓦也都染成了雪色。   “太后明日应是到不了护国寺了。”扶欢伸手,轻轻碰了碰窗台上积起的雪,就连窗台上的积雪也到了半指的距离。   “或许后日还下不了山。”   扶欢心底隐隐有些担忧,上京从未有过这样大的雪,但愿不要酿成雪灾。这段时日来,大宣实在出了太多的事,再不能再出现一次灾荒了。   雪下到将要就寝前依旧没有停歇,扶欢一头青丝披散着,穿着雪白的寝衣,赤脚走到窗边,又打开了窗。许是今日在马车上睡过了,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扶欢今夜翻来覆去都没有睡意。   睡不着,她将蜡烛点燃,端着烛台去窗边,想看看雪停了没有。   山中寂静,冬日各种动物怕冷,不愿意到外边来,所以山岭之中能见的活物只剩人。   雪比晚上看得时候小了很多,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停下来。   若是停下来,接下来都不下雪,后日应该能顺利回到宫中,扶欢这样想着,将心中的隐隐的担忧压下来。可就在此时,寂静的夜里突然被一声惊叫划破。这声音太凄厉,惊得扶欢手抖了下,手中的烛台差点掉落下去。   这声音很快将门外守夜的宫人惊醒,扶欢拿着烛台,往门边走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被打开门的宫人拦住了。   “外头发生了什么尚还不知晓,殿下千金贵体,还请留在房中,万一伤着了奴婢玩死难辞其咎。”年轻的宫女说得又快又急,扶欢听进去了,拿着烛台停在原地。   护国寺的地方够大,后院虽然都是一片的,但是贵客的厢房都是一个厢房一个院落,并不逼仄。扶欢院里的灯全亮了起来,不知是谁喊有刺客,杀人了,院子里就开始乱起来。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跑过来,院中亮起的烛火里,他身上深红色的痕迹被映照得颜色更浓重了些,像是蒙着一层血色的光。   “快、快跑,有刺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背后蒙黑衣的人抽出插在他胸上的刀,刀光凛凛,刀尖上不断滴着血。侍卫都在外院,一般不经传召不得入内。不知道这刺客是怎么越过这众多的守卫,来到内院的。   还是说,他将外面的守卫全都杀了。   显然守夜的那位年轻宫内宫女也想到了,她慌忙将扶欢推到房中,关紧房门,企望将刺客抵在门外。扶欢手中的烛台被宫女这么一推,落在了门边,门是木质的,火苗舔着门,缓慢持续的。   躲在房内的扶欢并未发觉,外头乱糟糟的,喊杀声持续不断。宫女挡在扶欢面前,不断地说着:“殿下不要害怕,奴婢会拼死保护你的。”   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分明也是相差不多的年纪,若没有被选进宫,也是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娇娇女,此刻却要对另一个女孩说保护。   扶欢现在稍稍镇定下来,刺客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个人,他不可能将外院的侍卫全都杀掉。此时院里那么大动静,定会有侍卫过来歼灭这刺客。   但是烧起了火,隔着木门也能看到火焰张扬的阴影,在纸窗上张扬。   怎么会走水了,扶欢看着自己空荡的手,想到烛火可能会在刚刚的慌乱中遗失,但是单凭那一点点烛火,怎么会起那么大的火。但是来不及思考了,宫女打开了窗,让扶欢踩着椅子出去。   火随时会蔓延过来,在门外的刺客也随时会闯进来。   扶欢跳下了窗,想要叫那个宫女也跳下来,那宫女却只说了殿下快跑,便关上了窗户,不论扶欢怎么拍打窗户都不出声。   扶欢不能再有太大的动静了,她只能往外跑,但是外面也太乱,太糟糕了,到处都是四散的宫人还有僧侣喊叫着刺客,灯影幢幢,血光也幢幢。他们慌不择乱地逃跑,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血,那些守卫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不清楚刺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今日护国寺中身份贵重的只有她们三人。   或许刺客想刺杀的,便是她们三人。护国寺离京郊大营很近,皇城的护卫,半数都从京郊大营中所出。扶欢边往外面跑边想,现在雪小了很多,在没收到太后明日取消护国寺之行的消息前,京郊大营也定会如同今日一样,为皇室中人在香叶山开道。   更有可能的是,今日来开道的将士并没有回京郊,而是在香叶山附近驻扎。   扶欢愈来愈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她要跑下山,她要告诉那些将士,护国寺中来了刺客。 第55章 我喜欢你穿朱红的曳撒,……   山上都是积雪, 厚厚地覆盖在路上,没有清扫过,加之夜色昏暗, 一时分不清路在哪。好似没有人发现她跑出来,扶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中, 出来得太着急,她连鞋袜也未穿, 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   没有再落雪了,但是夜晚更冷了,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她不清楚方向, 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往山下走, 无论如何, 只要不走到悬崖峭壁, 总能下山的。但是过道越来越窄, 应该是她选择的道路出了问题。   扶欢抱着自己的双臂,前后都是沉沉的夜色,今夜连月色也黯淡得看不分明, 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天地间只有自己的错觉。如果不慎滑落山坡, 是不是也没人会发现她。   四周只有偶尔卷过的风声,扶欢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寂寂的风声听久了, 也会产生声势浩大的错觉。   她蓦然停住脚步,不对, 不是错觉。   那声音,分明就是马蹄奔跑的声音。扶欢不擅骑射,甚至连骑马绕着校场跑也觉得累,但是她记得这声音, 还小时,她还被父皇捧在掌心受宠时,父皇连检阅校兵都会带她去看。那整齐的马蹄奔跑声,差点把年幼的扶欢吓坏,因此便在她的脑海中,记得很深刻。   是将士或者是官兵,扶欢高兴起来,眼下也顾不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脚,她朝着这个声音跑去。果然在黑暗的视野中出现了点点亮光,那是火把。   扶欢屏住呼吸,看着那光亮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领头的人锦衣轻裘,围在脖间的玄狐皮太红了,红得几乎要灼伤扶欢的眼。   她张开口,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时,那人就已经发现了她,稍嫌凌厉的丹凤眼转向她。   慕卿紧紧地收紧缰绳,他跳下马,快步朝扶欢走过来,但是身后的将士的在喊着,扶欢有所感觉得回过头。原来隆隆的声响不止是马蹄的声音,还有雪奔腾往下的声音。   雪崩了。   那么多雪堆积在一起,并不如它从天际飘落时那般无害,它夹杂着汹涌的气势,崩腾而下。   雪崩得太快了,扶欢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这雪就劈头盖脸地往下。   冰冷沉重的雪往身上扑过来,还有更多的雪进入口鼻,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身体随着意识一样沉重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才有一点鲜明的意识从脑海中醒来。扶欢费力地睁开眼,身体太沉重了,抬不起手,连睁开眼都觉得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而且,太冷了。   她不自觉地缩紧身子,从皇城出生的公主从未感受到这般寒冷,赤足在雪地上奔跑时尚还撑着一口要见到驻军的气,倒还不觉得这几乎要把人冻住的寒冷,但是如今,这寒冷从每一丝骨头缝里钻进,无孔不入,彻骨冰凉。   在这冰凉里,她感觉到了一点细腻温凉的温度,在她的额头上。   “殿下。”慕卿的声音离她很近,有发丝垂落在扶欢的耳侧,柔软的触感,有些痒。   扶欢微微仰起头,望进去一双眼,丹凤眼流丽的弧度,他的瞳孔很黑,以致于能清晰地看到其中跳跃的光。扶欢的意识还是昏沉的,定定地望着这双眼好久,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躺在慕卿怀里。她身上盖着的轻裘与狐皮,也是慕卿的。   年轻俊秀的太监仅仅身着青色描金的襕袍,身段显得尤为清瘦。   但还是冷,扶欢情不自禁地往慕卿怀里缩了缩,余光模糊地看到身旁有火,原来她在慕卿眼中看到的光是火光。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冻坏了,手脚都没有知觉。   但是万幸,还活着。   “慕卿。”扶欢的声音很轻很弱,像是雏鸟轻轻哼出声,“你还活着是吗,我也还活着,是吗?”   她感觉到慕卿抱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好像要将她勒进血肉一般。   “殿下不要担心。”慕卿的在她的耳边唇瓣开合,轻柔地蹭着她的皮肤,他说话呼出的气是热的。   真温暖。   “慕卿会保护殿下的。”   “殿下无论如何都会平安。”   这些话,像是揉着他的血说出来一般,如同誓言。   柴火在一旁安静地燃烧着,发出点点阵阵的哔剥声。这样的天气,柴火也是潮湿的,连带着它燃起的火,火焰黯淡,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不知道慕卿是怎样在雪崩时护着她,找到了这样一个山洞,山洞也是狭小的,四周只要张开手脚都能碰触到。外头是凛冽的风雪,时不时飘进山洞来,但大部分都被慕卿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   所以他的面色,有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连同唇色,殷红得近乎诡异。   手抬不起来,否则真想碰一碰他的脸。   扶欢轻轻说:“慕卿也要平安。”   “慕卿比我,更需要平安。”   她感觉自己又要陷入到混沌的黑暗中,太冷了,仿佛只有睡过去才能不感受到这样的寒冷。   扶欢努力地张开嘴,她的唇瓣干燥,说话时吸进去的空气仿佛在刮擦着她的喉咙。   “我……我有些累,需要睡一会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慕卿你不用管我。”   在这冰天雪地里,她这样的已经是累赘,如果慕卿带着她,恐怕更不能活命。   慕卿的一只手扶着扶欢的肩颈,他的声音婉转柔和,不停地在她耳畔说不要睡。   “殿下睡下了,就只剩慕卿孤零零一人。”这句轻叹,当真有无限孤寂在里面,让人听到便觉得心疼得紧。   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个粗糙的陶瓷碗,递到扶欢唇边。   “此处简陋,只能委屈殿下用此物饮水了。”   慕卿哄着道:“殿下喝点水。”   温热的清水流进口中,这陶瓷碗大约是放到火上热过,所以其中的清水才是热的。   慕卿还在不停地说,待风雪小一点,他便出去看看,能不能寻到猎物或者找到人,山洞虽然能遮风挡雪,但是长久地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扶欢半闭着眼,忽然出声对慕卿道:“慕卿,你下来一些。”   年轻的掌印太监不明所以,但还是低下了头。   她轻轻地道:“再下来一些。”   慕卿怔了怔,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似乎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听着她的话,又低下一些。   这样子距离就太近了,近到几乎能碰到对方。   所以,只需要扶欢仰起头,她费力地仰起头,如愿以偿地吻到了慕卿唇上。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慕卿的唇好似比她还要冷些,唇色虽浓,却像是一捧封在冰里的血一样,看着浓烈,实则冰冷。   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慕卿的唇,连声音都是轻得如同呓语。   “慕卿。”扶欢轻声道,“我其实,好喜欢你。”   如果这次不说出来的话,往后怕是再也没机会了吧。扶欢的视线越过慕卿的身后,风雪从未停歇,或许下一刻,她就要长眠于此。   所以现在,她一定一定,要将这个捂在心中很久的秘密说出来。   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说出口,扶欢反而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她甚至不敢去看慕卿的神色。没有了气力,连吻一个人也做不到,扶欢的唇从他唇上滑落,她只能靠在慕卿的怀里,声音极轻极轻地,又落下一句。   “我喜欢你穿朱红的曳撒,是最动人的模样。”   她真的支撑不住了,只能陷入黑暗中。   外头的风雪呼啸得似乎更厉害了,慕卿的背脊没有了知觉,挨得久了,风雪打在上头,也没有了声息。在如此凛冽的风雪中,在这么逼仄的一个山洞中,恍惚中会有一种天底下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错觉。   他很喜欢这种错觉。   慕卿的手抚过她脸,从小在紫禁城中娇养生长的帝姬,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怎么狼狈过。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一朵被雪压弯的垂丝海棠,只要再用一点力,就能彻底压垮她的生机。   可还是很美。慕卿仔细地将她的发丝整理好,他捧在掌心的公主,永远明丽无双。   那件轻裘在外头久了,也显得冰凉,扶欢身上的暖意太少,即使是被轻裘覆盖的地方,也是冷的。慕卿摸索着,找到了她稍稍蜷起来的手,他伸展进去,就成了十指相扣。   这是第二次,他能离她这样近。   没有了这风雪和山洞,在外面煌煌的人间,他即便踩在万人之上,扶欢也仍然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是淤泥永远渴求不到的芙蕖。   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时候。   或许永远停留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殿下。”慕卿轻轻地叹息,“臣是个阉人。”   他看着扶欢,那双令扶欢喜爱的丹凤眼里,墨色浓得几乎要流淌出来。此时的慕卿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像是野狼盯着猎物,鬣狗守着珍宝,又有种要将眼前人撕裂珍藏的感觉。   慕卿在自己嘴里尝到了腥咸的味道,他的血也没有什么温度,静静地从齿间流淌出来,若不是有味道,还不觉得咬出了血。   “臣也喜欢你。”他一字一字,很慢地说道,“喜欢得疯魔了。” 第56章 离了我,殿下怎么能活得……   扶欢感觉自己是睡了许久, 每次有清醒的意识时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烈烈地冲击着耳膜。还有每一次,都能见到慕卿的襕袍, 青色描金的布料,在眼前黑暗的景色中, 是一段鲜明的映画。   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感受是最鲜明的,她披着慕卿的锦裘, 那应该是暖和的物件,这么多时候的冰天雪地下来,也变得寒冷了。可能晚上, 可能下一刻, 她就撑不下去了。   扶欢这般肯定地想着。   没有吃食, 人是撑不了很久的。   但是死去的时候, 身边还有慕卿, 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扶欢的意识模糊了,断断续续地,她想到, 还是希望, 慕卿不要被吓到。   她又要陷入黑暗时,轻轻地,叫了一声慕卿。   从她口中呼出的气, 滚烫得惊人。   慕卿扶起了她,将头低下, 靠近她的唇畔:“慕卿在这,殿下想说什么。”   扶欢闭起了眼,声音微弱得如同一缕微风。   “不要顾念我。”她慢慢说道,“你出去, 带人来救我。”   最后一句,她搀着鼻音,软声道:“好不好?”   从慕卿唇间落下的笑声低沉,他在她额头轻柔地吻了吻,道:“殿下莫要骗我,离了我,殿下怎么能活得下去?”   扶欢想扯起嘴角笑一笑,但是连笑也笑不出来,太累了,太难受了。   昏沉中,她好似听到慕卿在耳边轻声诱哄她,在这狭窄的山洞中,她第一次闻到食物的香气。   慕卿送到她唇边,说是兔子肉。   “运气不赖,刚好捡到一只兔子。”他曼声哄着扶欢,“喝了这碗肉汤,殿下便能好起来了。”   随着那碗肉汤送到唇边的,还有一点血腥气,大概是处理那只兔子留下的吧。   扶欢喝下了第一口肉汤,很久没有进食的胃在此刻火烧火燎起来,有种生生的疼痛感。太久没有进食,饿过头的五脏终于在落下食物的那一刻,将疼痛传给了主人。   慕卿看着扶欢一口一口地喝下肉汤,他怀里的小公主,苍白的唇色在此刻总算染上了一点颜色。他眼中也渐渐盛满了一种餍足的甜蜜,他将那件轻裘往扶欢身上再盖了盖,喃喃道:“臣说过,殿下无论如何,都会平安的。”   轻裘上的那只手,腕上草草地扎着一块布,深重的颜色,蓝得近乎成了黑。慕卿看到了他的手,他不在意地,将那块布重新扎得更紧了些。   他的公主又昏迷了过去,这些天一贯都是如此,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长,脆弱得仿佛一折便倒了。   许是手腕上的布扎得太紧了些,那血便顺着腕骨的弧度慢慢地渗出来,蔓延到掌心指尖。慕卿看着那血,忽而垂眸一笑,用指尖在扶欢的额上点了一点。   那指上血的颜色那么浓烈,印在她的额头上,仿佛凭空开出一朵花来。比初见时,小公主眉间那点朱砂还要艳。   其实从那时起,从他跪伏在扶欢脚下时,他就想将那个明丽的公主拽下来,放到自己的金丝笼中娇养。   慕卿吻着那点“朱砂”,唇色同眼尾的那道飞红一样,是病态的妖异。   他喃喃地,执拗地道:“殿下是慕卿的了。”   -   扶欢再醒来时,没有那样冷了。盖在身上的云丝被柔软,同云一般轻,但是又是温暖的。晴晚守在她身边,一见她醒来,眼眶立刻红了,她慌忙地起来,一面擦掉眼泪,一面朝外间奔去,叫着太医的名字。   太医过来,隔着帘为扶欢搭脉。   但扶欢的意识还在那个冰冷的山洞里,她眨了眨眼,发出的声音是干涩的。她问:“慕卿在哪?”   晴晚在身旁接声道:“掌印在宫外的私宅,京郊大营的将士发现殿下和掌印时,都昏迷了。陛下特地派遣太医院院首为掌印医治,御药房的药材也一并送过去,想来掌印大人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没有大碍,扶欢的心落了回去。   太医此时也收回了手,深蓝的官袍在扶欢眼里,恍惚也映成了慕卿那日在山洞的襕袍。她还是想再见一间他。   “殿下寒气入体,这几日莫要受寒了,寝殿的窗户和房门切记要关好。”太医细细地说着,夹杂着佶屈聱牙的医理,最后,说到了扶欢的腿。   年迈的太医轻声对扶欢道:“近几日,殿下莫要再下床走动了。”   扶欢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腿一眼。她的双腿在云丝被下,被上只微微伏起一些弧度。   “我的腿怎么了?”   太医垂下了眼:“殿下的腿受的寒气太重了,臣将药方开了,殿下按时服药,每日浸泡药浴,会慢慢好起来的。”   太医院的人从来不会将话说满,不说满,便会有希望产生。   扶欢想起自己在雪中走了那么久,走到双脚几乎没有知觉,大约在那个时候,病患就产生了。   其实捡回一条命,也是万幸的,她应该学会满足。   太医拱手退下去开药方了,其实现在才发觉,毓秀宫内有浓重的药味,苦涩到舌尖也隐隐发涩。原先并不是这样的,扶欢喜欢清雅的沉香味,博山炉中的香料时时加新,而不是像现在,只能闻到草药味。   在她昏过去的那几天,一定被灌了许多药。   扶欢这样想着。   这个时候,没有凛冽的风雪和对即将死去的绝望,扶欢终于想到问起那日护国寺中的情况。   “奴婢也不知晓具体情况,那日忽然乱起来,说是来了贼人,杀了许多人。”想起那日,晴晚仍是心有余悸,“幸而后来守军赶到,将贼人擒住了。”   “只是,却把殿下丢了。”晴晚落下泪来,跪在扶欢身前,“奴婢无能,护不住殿下,让殿下遭受了许多委屈,请殿下责罚。”   扶欢让她不要跪。   “当时那么乱,能保全自身就已经很难了。”她顿了顿,待嗓子中的干涩褪去,才又慢慢问道:“淑妃娘娘和皇嫂如何了,有没有受惊。”   “好似贼人起先是到了淑妃娘娘的厢房,但是很快被发现了,娘娘并没有受惊,皇嗣也很安稳。至于皇后娘娘,奴婢并不知晓。”   说到皇后,晴晚显得有些犹豫:“陛下因为刺客和殿下失踪的事,对皇后娘娘大发雷霆,收了娘娘的凤印,将、将皇后娘娘关了禁闭。”   扶欢是愈发不能理解皇帝的心思,护军守卫的调配,不是皇后能掌控的,此番出了刺客,也不能将全部的罪责都推到皇后身上。还是说,皇帝只是在由此发泄对皇后的不满。   就像他对待梁同知那样。   “收回皇嫂的凤印后,陛下命谁暂管后宫了?淑妃娘娘吗?”扶欢问道。   晴晚摇摇头。   扶欢沉默下来。她忽然想起初见梁丹朱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温婉秀美仿佛江南烟雨水墨画中走出的女子,那时候扶欢很爱听她说起西北的风物,马匹与草原,听着就让人觉得辽阔。   她大约是不想来到宫中的。   一直到现在,扶欢也是这样认为的。   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原来是那般难过。   她喃喃道:“我想去见见皇嫂。”   但是这个想法暂时实现不了,这几日扶欢几乎不能下床,每日在床上养病,宫中的药材流水一般往毓秀宫送,她每日吃的药比膳食还要多。每日浸染在药味中,她觉得自己也几乎成了一株草药了。   应该是这场风雪大病的缘故,她每日清醒的时间不长,至多三四个时辰,时间长了就受不住,还犯下了爱咳嗽的毛病,稍微吹到一点冷风就咳嗽不止。她对晴晚打趣道,这把嗓子都要被自己咳粗了。   “像个男人一样。”   晴晚摇摇头,又笑着:“那也是最俊俏的少年郎。”   扶欢是在醒来后的第二日见到皇帝的,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他没有近前,只是隔着珠帘往里间望上一望。扶欢知晓她这屋里都是病气,皇帝万金之躯,自然不能沾染了病气,圣体安康才最为重要。   她能理解原因,但还是忍不住伤心。   “前几日来见你,你一直昏睡不醒,小小的一个,朕怕吹口气就能把你吹倒。”皇帝摇摇头,眼里的苦涩担忧不像作假,“好在你终于醒过来。”   “还是个乖巧的孩子,不至于叫朕和太后过于忧心。”   扶欢还不能起来,只能虚虚地靠在枕上。她垂下眼:“叫皇兄和母后为扶欢担忧,是扶欢的不是。”   皇帝忽然冷笑起来。   “不是你的不是,不是的另有其人。朕把你和淑妃都托付给梁丹朱,可是她呢,险些将你冻死在雪天。若是守卫的将士来得再晚一些,不止是你,便连淑妃,她肚中的皇嗣也会一并死在护国寺。”   扶欢抬起眼,隔着一道珠帘,皇帝的表情也被切割成一道道的,瞧着不甚清晰,但扶欢能感受到他真心实意的厌恶与愤恨。   之前仿佛不是这样的。   扶欢还能想起在校场时,那时候皇帝对尚未入宫的梁丹朱眼中有惊艳与温柔。那时的皇帝现在想来也觉得陌生了。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了,扶欢想不明白。   但她还是为皇后辩解了一句:“护国寺的守卫不是皇嫂安排的,刺客来袭也不是皇嫂所愿。便连我,也是想去找京郊大营的守卫,在雪地里迷路了。”   “皇兄不要对皇嫂过多苛责了。” 第57章 疼不疼   只是皇帝听不进去的她的话, 一句皇后的罪责,朕自有定夺,便将扶欢所有替梁丹朱辩解的话语咽了回去。之后是皇帝寻常的关心, 嘱她不要任性,按时吃药, 不许因贪凉让宫女开窗。   如今扶欢的腿,再受不得半分凉气了。皇帝这样絮絮叨叨, 真的如同寻常人家里宠爱妹妹的兄长。只是他从未走近一步,那道珠帘仿佛是个坚固的屏障,阻拦了他的脚步。   皇帝说一句, 扶欢应一声。她已经有些累, 每再让自己多清醒一会儿, 就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但是她的身体又虚弱, 力气早已没有了。只她还有一件事要问皇帝, 不能这时候睡过去。   待皇帝嘱托的话停下来,她强打起精神,问皇帝:“皇兄, 慕卿——厂臣如今怎么样了, 他救了我,将唯一的轻裘给我取暖,我很担心他。”   说到慕卿, 皇帝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许多,带着一丝庆幸。   “慕卿醒得比你早, 如今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再修养几日,便能处理公务了,只是他的手——”   扶欢朝皇帝的方向望过去, 声音带有几分急切:“他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被野兽咬了,短时间内怕是握不了笔。”   说起这个,皇帝很是惋惜,慕卿怕是要修养一段时日,才能代他握笔批红。不过也没大碍,只要慕卿人还在,他这个皇帝就能当得高枕无忧。   将那些话说完,其实也差不多了,皇帝留下一句好好养病,便离开了毓秀宫。   晴晚将扶欢靠着的软枕拿下,她已经看出扶欢的疲惫,现下皇帝离开了,扶欢也能好好休息了。   只是身体上的疲惫与乏累暂时都不值得让扶欢关心了,她望着仙鹤衔花的床帷,忧心压在两弯细眉上。   晴晚安慰着扶欢:“陛下也说了,只是短时间內拿不了笔,院首医术高明,掌印仔细将养,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成了苍白的话语,扶欢的眼睫颤了颤,泪意在眼角堆积,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下。   她想到了在洞中唯一一次的食物,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慕卿的手就受伤了。   是为了她而受伤的。   手是多脆弱多重要的部位,司礼监的掌印批红,对慕卿来说,恐怕是重逾性命的权力,那是一个太监,爬到最顶端才能获得的权力。   如今,因为她,或许都会成为泡影。   扶欢抓着云丝被的一角,上头的海棠花纹已经被她攥进掌心,深深地,几乎要嵌进去一般。晴晚的劝说没有起到作用,只能在公主身旁,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扶欢的落泪也是无声的,内殿只有她与晴晚两人,但是外殿有着来往的太监宫女,自她受伤后,即使太医说了要静养,但皇帝太后还有那些后宫嫔妃的人,来往毓秀宫的次数多上许多。她不能哭出太大的动静,叫那些人看了去。   所以做公主有什么好呢,连哭泣都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   扶欢抬起手,握住了晴晚的手臂,她将脸靠在了晴晚的手臂上,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晴晚,我好难过。”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扶欢在毓秀宫躺了不知几日,日升月落下去,仿佛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一碗碗苦涩的药灌下去,终有一日,太医松了口,允许扶欢下床走走。但是时间也不能太长,至少不能出到毓秀宫外头去。   晴晚扶着扶欢,慢慢地从寝殿往正殿走去,身前身后宫女太监很多,为防扶欢摔倒,他们是寸步也不敢离。   寝殿内都是草药的味道,终日苦涩,即便一碗药过后有蜜饯果子,也消除不了始终萦绕的药味。但是到了寝殿外头,空气就不太一样了,干净了许多。   扶欢停下脚步,朝殿外望去,为防扶欢受寒,殿门也是紧闭的,只开了侧边小小一扇,供太监宫女出入。从那窄小的一扇殿门,她看见外面的绿瓦红墙上还积着雪。但是天光是好的,虽然在傍晚,但是夕阳停留在天际,将天边厚重的层云都染成瑰丽的粉色。   雪还是会消融的。   扶欢走不了太久,从寝殿到正殿那短短的距离,就耗费了她积攒起来的全部力气。她只能坐回到玫瑰椅上,恰有送膳的小太监从那扇开着的殿门中走入,见到扶欢,急忙跪下见礼。   扶欢让他起来,至于他端着的膳食,扶欢扭过头,不想再见到了。   自喝药以来,这段时日的膳食也是清汤寡水,着实闹得人没有胃口。晴晚接过小太监托盘,轻声问扶欢,要不要在这边摆膳。   再如何讨厌膳食,扶欢也不得不忍着寡淡吃下去,就像她一连数日以来喝那些难喝的汤药一样。   晴晚将膳食放到桌上,今日不是白粥,而是紫米粥,比白粥颜色亮了几分,但依旧没能让扶欢提起几分兴趣来。她草草地用了两口,抬眼看到晴晚的眼,便又低下头,一勺一勺将那紫米粥用完。   而在扶欢用完紫米粥时,一个消息也迅速地传遍六宫,皇帝下了圣旨,在宗庙前,废掉了皇后。   扶欢怔了怔,她问来传消息的宫女:“废后的圣旨上,是怎么写的?”   宫女低着头,说道:“圣旨上说,皇后无子无德,谋、谋害皇嗣。”   这一道圣旨同样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自古废后便是大事,对于皇帝来说,也是脸上无光的一件事。圣旨颁布后,朝臣议论纷纷,病好后第一日上朝的慕卿,脸上没有多少血色,还带着病容,他穿着朱红的曳撒,那一身灼烈的红将他的脸衬得更苍白了些。   慕卿淡淡地扫了一眼议论的朝臣,他那双丹凤眼漂亮到凌厉,这样一扫,虽没有带着情绪,但还是让底下的朝臣噤声。   “皇后谋害皇嗣,证据确凿,各位大人对陛下的圣旨可有什么疑义?”   他的腕上缠了雪白的纱布,轻轻按在腰上,那儿平时都有一柄刀,只是在朝上,都卸了刀剑。   朝臣的议论声不由地低了下来。   终于清静了,慕卿低低地咳嗽两声,仍是一脸病容。这位掌印生完病仿佛更清瘦了些,但是下头的人照旧不敢小觑他。   谋害皇嗣这个罪名太大了,严重者可抄九族。但是梁家世代功勋,皇帝自然不能如愿地抄去梁家九族。他只能废后,将梁同知罢免。   但是这样,也让皇帝足够畅快了。连近日勤政殿死去的宫人也少了一些。   慕卿将勤政殿四脚鎏金兽的壶盖打开,亲自动手,往里头细细地加上安神香。安神香的味道原是清淡柔和,有助眠功效,但勤政殿内安神香的味道,已经不能说是清淡柔和了。   他将路总管召来,温和地同他说道:“近日陛下情绪平稳了许多,可见太医院的方子是有效的。”还带有病容的掌印太监眼尾带着浅淡的笑意,“这些安神香,需得日日为陛下加上,不可疏漏了。”   路总管低下头,深深地应诺。   慕卿从勤政殿出来,随堂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轻声询问:“大人之后要去哪里?”   已经有好几日没有下雪了,但檐上的积雪没有消融,一簇一簇的白点缀在红墙绿瓦上,倘若明日也是个大晴天,这些积雪兴许都会消失。慕卿垂下眼,拿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声咳了两声。   他腕上的手串顺势滑落下来,将将卡在袍袖的边缘,琥珀的坠脚返着夕阳的光,也生出瑰丽的光彩来。他轻声道,回了随堂太监那句问话:“毓秀宫。”   扶欢将紫米粥喝完,还是不愿回到床上,就扶着晴晚的手,慢慢地在正殿中走动。以往觉得正殿虽大,但几步路也能走完,现下却要花费许多时间。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那样仔细观察着自己所住的宫室,和玺彩画下,珐琅花瓶也是多彩的,窗纸外,瑰粉的颜色渐渐黯淡了。   冬日的白天向来短暂,许是夕阳也要落下了。   扶欢心中装着事,每一步迈得无知觉,她还在想皇帝的废后,谋害皇嗣这一说,到底是真是假,还有慕卿,他手上的伤,几时能好全。其实这样是不好的,生病的人,最忌讳心中装着事,忧思郁结,只会病上加病。   但若是人的思想能受自己控制就好了,不听不看不想,就不会有那许多的烦心事了。   双腿有些酸软,但在晴晚的搀扶下,还算能走动路。守门的太监这时来报了,说掌印求见。   扶欢怔了怔,慕卿来她的毓秀宫,向来是不需要通传的,但是前段时间她故意不让自己见到慕卿,他和他送来的礼物,都被扶欢原封不动地回绝了过去,这样想来,好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她停下来,对那太监说:“请厂臣进来。”   她原是想到外头去看的,但是晴晚牢记太医的嘱咐,一丝不肯退让。她只能慢慢地走回到她的檀木椅前,不过却没想到,她还未走到,慕卿便已经进到毓秀宫了。   晴晚松开了手,那双朱红的琵琶袖扶起了她的臂膀,力道很轻柔,扶欢闻到熟悉的沉水香,从他身上。他随着扶欢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那双搀扶她的手,指尖如玉,白璧无瑕,几乎和那手腕上的纱布是同一个色泽。   扶欢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纱布。再仰头看慕卿时,她不知道自己眼眶有没有红,应该是没有的,她很努力地掩饰了。   她问慕卿:“疼不疼?” 第58章 从未信过   他的公主已经坐在了檀木椅上, 素手碰到了他手腕的纱布,很轻很轻的力道,比一片棠花瓣落下重不了多少。她却生怕弄疼了他, 眼眶边有泛红的痕迹,小声询问他:“疼不疼?”   被剜去血肉自然是疼的, 可是能被送入她口中,那点疼痛就被化作了深深的餍足。   他垂下眼睑, 鸦羽般的眼睫掩盖住被扶欢心疼的愉悦。   “过了太久,臣已经忘了。”   “胡说。”扶欢轻轻反驳,她放下手, 不敢多碰, 生怕自己没有控制好力道, 又碰疼了慕卿, “怎么可能会忘记, 你还是同以前一样,惯会唬我。”   当时因她顽皮,将热水溅到慕卿脸上, 他也是这样温柔笑着, 说不烫。   但是怎么可能会不疼不烫呢?   扶欢飞快地垂下头,那滴眼泪恰好落在袖上,浸润在金丝的牡丹纹中, 很快就不见了。没有人能发现。   没有人能发现,但是慕卿发现了。   那些方才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出去了, 只剩下晴晚和慕卿带来的太监守在帘外。   慕卿蹲下、身,那只缠了纱布的手轻柔地拂过她的眼,将那些未尽的泪意全数抹了去。   “殿下不要伤心,臣的手好好的。”   扶欢抬起眼, 没有了眼泪,但眼眶仍是红的,是夏季蜜桃尖上的那抹红,可怜可爱。慕卿的声音愈加温柔;“不碍的,再养上两日,就能握笔握刀,依旧能够保护殿下。”   殿内点了灯,烛火罩在灯罩下,没有风,蜡烛就稳稳地燃烧着,光亮也是稳定和缓的。扶欢能看到慕卿的脸,白的愈发白,红的愈发红,任谁都知道,这不是康健的容颜,病容明显,连五官都有了清减病态的味道。   扶欢轻轻摇头,她说:“在保护我之前,厂臣自己也要平安。”   慕卿弯唇笑了起来,那笑是冰雪上盛开的靡艳红花,缱绻多情。他擦过扶欢眼的手温柔地按了按她的眼角,他的指腹是温凉的温度,但此刻扶欢却觉得是温暖的,或许是她身体的温度就很凉。   “臣会平安,也会护着殿下平安。”   慕卿他笃定地说着,这好像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不容许任何改变。   扶欢也随着笑起来,眼尾稍稍弯着,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心中的担忧暂时消去了,扶欢才意识到他们靠得过于近了,但是若论起在山洞的那次,此时还不算近,至少她呼吸时,气不会吹拂到慕卿脸上。想到山洞,便想起那个孤注一掷的吻,想起她对慕卿说我很喜欢你。   她的脸立刻飞红一片,烧得面颊耳朵都烫起来。   这么明显的变化,慕卿自然看了出来。他自然地轻轻碰了碰扶欢的脸颊,尾音带了些许疑惑:“太热了吗?”   扶欢看着慕卿的手,若是以往,他是绝对不会碰的,山洞的那一次,到底是将两人的关系转了个弯,凭生了许多旖旎暧昧的情愫。但是在那个山洞中,天地间大雪纷飞,是只有他们两人的一方天地,说起情爱与喜欢是肆无忌惮的,可回到宫中,又要被世俗的伦理束缚,这份喜爱便成了在悬崖上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说:“是这屋里太闷了。”她开玩笑似的说道:“太医说我不能受寒,不能吹冷风,晴晚她们便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殿里的炭也比往年多了许多。”   “热得我好像到了夏日一样,只想吃盏冰解热。”   慕卿温柔地劝道:“殿下不能任性。”   扶欢摇了摇头,笑着:“可我总是任性的。”她眼睛往下,看到了他腰间的香囊,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很快她将这个眼熟略了过去,她低下头,轻声道:“慕卿,我有东西要送予你。”   桌上有锦盒,是她听到守门的太监说慕卿拜见时,让宫女急忙送来的。   慕卿的视线往那桌上看去,深蓝的锦盒,像一汪平静的深海。扶欢此时没有多少力气,便笑着以眼神示意,让慕卿自己拿下来。   那盒中装着老参,她送的玉饰慕卿既然不愿常带,那么便送些补品,慕卿总不好一直放着。   那方深蓝的锦盒在慕卿手中,如玉竹般的五指反倒衬得那汪深蓝更深了一点。年轻的掌印看着这方锦盒,忽而莞尔,眉间隽着温柔的笑意。   “怎么了?扶欢问道。”   慕卿眼睑微垂:“只是想起了一事。”   “前段时日,不知慕卿做错了什么事,惹得殿下不快,殿下不仅不愿见慕卿的面,连慕卿送的礼都一并退回来。”   “臣没想到,还有一日能再收到殿下的礼物。”   那段时日的不理不睬,终于被慕卿当面说了出来。扶欢知道的,总有一日,她会被慕卿问到这个问题,她也不愿意欺骗慕卿。   所以,扶欢点点头,她很认真地对慕卿说:“如果没去护国寺,可能到出嫁前,我都会躲着厂臣吧。”   她对上了慕卿的视线,在他黑得近乎透彻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她听到那个小小的自己将声音压得更低更轻了:“因为不躲着厂臣的话,我怕一不小心会将喜欢说出来。”   “可是柔德帝姬要嫁人了。”   最后那句话很轻很愁,是无可奈何。皇帝的指婚,作为公主,即使是长公主,也无法反抗。   慕卿的声音也随她一并轻起来,如同耳语一般。   “殿下从未信过我的话。”   这句话来得莫名,扶欢疑惑了,重复了一次:“从未信过?”   年轻的掌印在她面前笑了笑,眉眼压成的弧度也有一种奇诡的流丽,慕卿的声音压得轻,这么轻,却没有飘起一丝一毫。   “殿下不信臣也是应该的,臣说了那么久,连一点行动也没有让殿下见到。”   他忽然跪下来,在扶欢面前:“殿下再给臣一点时间。”   慕卿的声音压得低哑,可这低哑中有蛊惑的甜腻。   “殿下再给臣一点时间,臣会让殿下不再烦忧婚事。”   扶欢向来都是容易被慕卿蛊惑的,或许更是因为他是慕卿,所以他说什么,扶欢就信什么。她如同之前一样,笑着应好。   后来她精神好像不济起来,慕卿说了什么,都没太听清,意识变得模模糊糊起来,只能记得慕卿扶起她,往寝殿走去。   “我好像很没用,过了这许久,都没好起来。”她好像说了这句话。   慕卿回了她什么,仿佛记不清了,依稀有这么几个字,若是一直这样。   第二日,扶欢醒来时,便一直在想那句话,但是想不起来,也就放下了。   ——若是一直这样,那也很好。   -   今时今日的永宁宫,同往常都不一样,安静到几乎感受不到人的存在。永宁宫平日里也是寂静的,梁丹朱不爱喧哗,宫人们伺候都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打搅到皇后娘娘。   其实在西北时,她不是这样的,虽然面貌生得文静娴雅,但是同西北儿女一样,梁丹朱自小也是不爱女红爱戎装,在草原上跑马的日子比在闺阁中刺绣的要多上许多。西北冬日还有篝火聚会,即便是不相熟的男女,也会在那一日挽起手舞蹈。   白衣红裙,焰火明艳。   若是那时有人对梁丹朱说,你往后要一个人在寂静的宫殿,没有兄长和亲友,要收敛起所有出格的一切,无法大声欢笑肆意游玩,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后宫女子和一个规矩严正的皇后。她是决计不信的。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没有什么事不可能的。   皇帝圣旨来的那一日,她在锦鲤池边上,看那锦鲤池上结了薄薄一寸冰。在温暖晴好的天气里常常托着金红尾翼的锦鲤不见丝毫踪迹,梁丹朱叫人特意寻过来的鱼食也没了用武之地。   是皇帝跟前的路总管来宣的旨,一向在他面前和气的路总管到今日也没减去脸上的和气,宣完圣旨后还笑着同她道:“娘娘,该接旨了。”   梁丹朱抬起头,她虽是跪着的,但是脊背依旧挺直,毕竟是将门虎女,一国之母,抬眼望向他时,那道凌厉的眼神还让路总管心里打了个突。   “谋害皇嗣。”她一字一字将这个罪名说出来,“陛下可有证据,证明我梁丹朱谋害皇嗣。”   路总管叹息着道:“娘娘,到了护国寺之后,您又给淑妃娘娘拨的护卫中,便有刺客。”   梁丹朱听之不由得冷笑:“淑妃身怀皇嗣,我担忧她的安危,多拨护卫给她,如今也成罪过了。”   “陛下拿着这样一份圣旨,连叫人信服的证据也无,便想废后,恐怕臣工也无法信服。”   路总管弯腰,将明黄的圣旨递到梁丹朱面前,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   “臣工面前,自然有信服的证据。陛下关注梁家,已经很久很久了。”   路总管走后,永宁宫真真正正地冷寂下来。自古废后没有一个能留在原来的宫室里,要么冷宫,要么寺庙,才是真正的去处。她应该感谢燕重殷,还让她留在永宁宫吗?   梁丹朱悲哀地想,到底是有多忌惮梁家,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就迫不及待地将她废了。   早知如此,她也不必费心思量,将宋清韵骗上护国寺了。 第59章 我听厂臣的   待到深冬时凛凛, 外头的气温低到呵口气就能成冰的时候,扶欢才慢慢好起来。她的腿依旧不能长久走路,但也不必天天紧关殿里的门窗, 受了一点寒气就高烧不退,几乎要把命交待在这寒气里了。   好起来后, 依照惯例要向皇帝和太后谢恩。   扶欢先去了慈宁宫,不在早起问安的时辰, 慈宁宫中的人却不少,来问候的嫔妃没走,都在一个个地陪太后说话。   扶欢到了室内也没脱下厚重的狐裘, 她蹲下身, 道太后万福。   毕竟是大病初愈, 扶欢还未蹲下身, 就被太后连忙叫起了。   “怎么不好生养着, 大冷天的跑过来请安,叫人心疼。”   扶欢笑了笑,轻声回道:“太医嘱咐说可以走走了, 我才敢起身。”晴晚扶着她, 在椅上坐下,那么纤瘦的一个人,被狐裘厚厚地包裹着, 脸上血色也淡,越发显得苍白可怜。   “儿臣不孝, 叫母后和皇兄担忧了。”   太后关切地看过来:“出了这种事,都是不愿见到的,哪里能怪你不孝。”说着说着,便叹息起来:“也是皇后糊涂, 来历不明的守卫,怎么能去护卫淑妃,还好天佑皇嗣,没叫淑妃出事。”   “不然,皇帝这样的处罚还是轻了。”   扶欢有心想说几句:“那一日,皇……皇后也是想要多看护淑妃,才多拨了护卫到淑妃那头——”   太后抬起手,护甲上米珠有些亮,她打断了扶欢的话。   “若不是别有用心,刺客怎么就恰好在淑妃那。”   陪太后坐在一起的嫔妃也三三两两地附和,将谋害皇嗣这一罪名牢牢地定在皇后身上。   扶欢的话咽在喉咙,这时候再说出去也无用了。她应该习惯的,宫里的人情冷暖,她见过太多次,只是现在还是忍不住难受。未出这件事之前,太后一向是向着梁丹朱的,也是极喜爱她的。   梁丹朱将门出身,高门大户的贵女,一举一动也无粗鲁的风气,合乎典礼,人也宽和大气,完全是照着太后喜好生出来的皇后。可到如今,还未有确凿的证据,因为皇帝的一道圣旨,就将过去的喜爱全数抛干净了   她很难不感同身受。   慈宁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虽然扶欢现在愈发畏寒起来,可在这暖融融的地龙里,鼻尖上也渗出细细的汗来。她脱下了狐裘,换上一件暖红的夹袄穿着。   如今皇后被废,后宫废宫务还是由太后先接手着。太后此时已经不再说皇后的事了,她同两个位份较高的妃子,商量腊八节的事宜。   腊八节分发腊八粥,是宫中的旧例,不仅分发各宫,位高的大臣,皇亲国戚处也要分发,届时,还有臣工命妇进宫谢礼。扶欢在旁听着,时间过得太快了,腊八节近在眼前,过不了几日,便又到了过年的时节,然后便是上元节。   上一年的上元节,还是梁丹朱说了外头上元的风光,才让扶欢动了心思去宫外瞧瞧。而后,她为慕卿买了一支玉簪。这样子,便又想到了梁丹朱。   她拿巾帕捂着嘴,声音压地极低地咳嗽了两声。   虽然扶欢的声音很轻,夹在说话声中更是低不可闻,但不会有谁忽略过去。太后自然地出声,叫扶欢尽早回去休息。   “还是病人,好好休养才是正经。”   扶欢也没过多推辞,应了下来,明言拜过皇帝再回宫中。   这时辰皇帝一般在勤政殿理政,她从鸾轿中下来,抬眼望过去,明明是白日,天色却是阴沉着,浓重的铅云坠在天际,看起来要像下一场大雨一般。扶欢重又将狐裘围上了,她咳了两声,仰头看见勤政殿外头的和玺彩画,在这阴沉的天气下,这和玺彩画倒成了此时最鲜亮的浓墨重彩。   晴晚现在是寸步不离扶欢左右,生怕她一错眼,扶欢就会摔倒重伤一般。待到拾级走上勤政殿前的台阶时,扶欢看到了守在宫门前的路总管。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路总管是贴身伺候皇帝的,守宫门这事,论理不应由他来做。   “长公主殿下。”路总管上前来行了个礼,他含笑问扶欢,“看殿下这般模样,应是身体大好了,奴婢恭喜殿下。”到底是皇帝身前的人,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一张嘴说出的话总是熨帖的。   这番寒暄过后,路总管才问道:“殿下是来求见陛下的?”   扶欢颔首:“太医说能走动了,便来向皇兄请安。”   路总管往里头看了一眼,而后道:“陛下在忙政事,但是殿下求见——”他还是那副带有笑意的模样:“殿下稍等片刻,奴婢去通传。”   “多谢公公。”扶欢轻道。   她就站在勤政殿前,静静等着。勤政殿有宽广的屋檐,不至于叫冷风肆虐到守卫宫门的侍卫和太监。扶欢原以为要等上一会儿,没想到,路总管很快便出来了。   但是出来的,不仅仅是他一人。   慕卿颔首见过礼后,朝扶欢伸出手,他有一口敲金击玉的漂亮嗓音,此时稍稍压低了,夹在寒风中,却也像一道温柔春风。   “这边冷,请殿下随臣来。”   扶欢没能想到会在勤政殿见到慕卿,也算是意外之喜。她被狐裘包裹的脸上泛上一点喜悦的色泽,整张脸因此显得不过于苍白了。大袖中的手悄悄伸出来,搭在慕卿的掌心,她一直抱着手炉,手心是温暖的,落在慕卿掌心,也是一片柔软。   慕卿将手收紧,如此,她就在他掌心了。   扶欢鹤梅的大袖垂下,一层布料的遮盖,将十指紧扣掩在其中。   “多谢厂臣。”她说得轻缓,却眉眼弯弯。   她握着慕卿的手,走进了勤政殿。勤政殿里面比外头却是亮得多,灯盏一座一座,照得整座殿内比白昼还要亮堂几分。当然,里面的安神香味依旧很重,重得扶欢忍不住,几乎要打一个喷嚏出来。   她偏过头,脸颊擦到慕卿的臂上。慕卿身上也有味道,是一直以来清淡的沉水香,混在勤政殿浓重的安神香里,几乎要不可闻了。   “殿下可是不舒服?”慕卿偏过头,低声温柔问道。   “有一些。”扶欢闭了闭眼,她将额头轻轻地抵在慕卿的臂上,将那股冲动压了下来,“安神香的味道,太重了些。”   说到这,她抬起眼,声音更轻了一点:“慕卿,皇兄每日都要用这许多的安神香吗?”   朝堂上大权在握的掌印眼中染上了一点忧愁,他往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收回眼神,仿佛是真的担忧皇帝的病情。   “陛下很久之前便睡不好了,情绪也因此变得急躁了些,只有这安神香才能让陛下稍微感到平静一些。”   他的一言一行,都无懈可击。   扶欢隐隐约约也听过皇帝龙体欠佳的传闻,但一直以来,在朝臣和后宫面前,看不出皇帝有半点不好,便觉得这传闻只是传闻。只是近来出入皇帝的宫殿,闻到那么重的安神香,才恍然,原来皇帝身体还是不康健。   虽然皇帝有许多的不好,在某些时刻,扶欢也对皇帝心冷过,但撇去指婚,他对扶欢仍可算个好兄长,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大宣的皇帝,牵一人之身可动全国。所以现在,扶欢是真心盼望他能好起来。   “希望太医院能尽早配出药方,让皇兄身体康健起来。”   慕卿低眉,见到扶欢望着内殿,这么真心实意地说道。他的眉梢点上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温柔地扫过扶欢的面,也往内殿看去。   “会的。”慕卿学着她的语气,仿佛真心地说道,“陛下会好来的。”   扶欢坐在了东暖阁内,这儿围起了门窗,能将厚重的腻人安神香味挡去一些,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呼吸了。   “陛下现下在理政。”慕卿看了一眼殿内挂的西洋钟,而后对扶欢道,“大约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可以见到陛下了。”   “这儿有殿下喜爱的松山香露与玫瑰酥,殿下暂时耐心等一会。”   慕卿一面说着,勤政殿伺候的宫女一面送上的茶点,俱是新鲜的,应该是见到她后,现做的。   宫女退下去后,慕卿抬起手,似乎是克制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放纵自己在她发上轻轻触碰了下,而后蜿蜒往下,落在了她的眉上。   “殿下应允慕卿,可好。”   扶欢乖乖地仰起脸,蹭了蹭慕卿的手。方才握得久了,他的手也沾染上温度,很是温暖。这个举动很短很快,扶欢抿着唇笑了笑,柔软道:“我听厂臣的。”   慕卿收回了手,眉间漾起的笑,真令扶欢心动。   但是,扶欢看到他收起的手,藏在琵琶袖下,手腕上的纱布没了,转而却带了一截护腕,深蓝的颜色,倒是同扶欢上次送予慕卿那个装着老参的锦盒颜色很像。   慕卿以前,是从来不带护腕的。   上次他受的伤,到底有多严重。扶欢垂下眼,茶盏中的松山香露香味浅淡,但是喝到嘴里,莫名苦了两分。 第60章 他想将她放到金丝笼里……   慕卿起身往内殿去了。内殿的情形并不如慕卿先前所说的那样, 皇帝没有在理政,他靠在隐囊上,面色潮红, 两颊颧骨处还有些发黄,面上的容色比慕卿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有更显病色一些。   内殿的安神香薰到近乎甜腻了, 慕卿早已习惯,他登上脚踏, 仔细查看皇帝的模样。   皇帝是忽然发病了,他发落了一个宫女,在宫女昏死过去时, 皇帝也发病了。因在这事上发的病, 路总管先通知了慕卿, 再悄没声地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诊治。   “慕卿。”病中的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伸出手, 指骨也消瘦,整个人更显得虚弱,“朕的病, 太医怎么说。”   慕卿垂下眼, 他是温柔和煦的模样,连唇角的弧度都是平和的。   “太医说了是小症候,皇上做事时情绪过激了些, 调养一程子便会好起来的。大臣的奏折陈条,司礼监按惯例收上来批红处置, 明日的朝会,臣上朝房知会一声,大臣们有各自的章程,不会有事。”   “还有长公主殿下。”慕卿将皇帝的事宜一条一条分理清晰, 待说到扶欢时,眼里愈发温柔了些,“殿下病好多了,今日特地来拜见皇上。”   “臣想个说法,将殿下劝回去。”   皇帝点点头:“有劳慕卿了……这些事,也只有交给你朕才放心。”   慕卿颔首:“臣本就是为陛下分忧的。”   皇帝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咳,他脸上更红了一些,但皇帝却觉得舒服很多。他顺了顺气,说道:“太医院的人,都是不中用的,朕的病这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好全。”   “但是,朕听说凉州城有仙人,年已古稀却鹤发童颜,身体康健。”   皇帝越说,眼中的光越亮,好似全部的生机都汇集在这双眼里。他紧紧抓住慕卿的手,喊了一声慕卿。   “陛下是听谁说的——不过陛下想要见到那位‘仙人’,臣现在就派东厂去查探,东厂番子,寻人是最快的。”   慕卿直起身,凛冽的五官在皇帝面前也是柔和的,在对他有利的人面前,他向来将自己装扮得温声软语,春风拂面。对于温和的人,多数人会放下戒心,一贯如此。   皇帝现在寻求起求仙问道,这很好。他不需要一位理智的皇帝,行事荒诞的皇帝才是慕卿想要的。   这般事项说完了,慕卿走下脚踏,要向皇帝说告退时,皇帝忽然又叫住了他。   皇帝这会的精神头很好,完全不似慕卿方才进来时那样虚弱,或许是那一声咳嗽,或许是方才说的仙人,让皇帝重新振奋起来,让他有心思,开始想别的事了。   “太后说今年的腊八,要大办,去去今岁天灾人祸的霉气。”皇帝靠在隐囊上,又咳嗽了两声,慕卿服侍着,给皇帝喝水。喝下水后,皇帝重新有了力气说话,“太后的意思,内官命妇,都进宫贺见,想必也少不了高门贵女。”   如此,太后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眼下皇后被废,中宫空缺,太后是想在世家贵女中,再挑出一位皇后来。   太后本也是高门出生,她身上有世家的血脉,她的所思所想,也是从世家的利益出发。可皇帝不然,他不想要一个再能牵制他的皇后。   为了除去梁家的兵权,他已经不按自己的心意立了一位皇后,如今又要再立一位新的梁丹朱,皇帝想,太后这是狠狠地在他痛点上再踩上一脚。   便是再荒诞,皇帝也知晓,皇权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心,那才叫皇权。   慕卿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笑着道:“太后想热闹,无可厚非,这段时间宫里也过于冷清了,就连淑妃娘娘有孕这件大事也没好好庆祝一番,借着腊八的名头,大办一场,也能彰显皇家气概。不过——”   他曼声道:“淑妃娘娘有孕,若是宫里再留下什么人,冲撞了皇嗣,可是不允许的。”   皇帝点头,也笑着:“厂臣说得极是。”   如此,这个腊八宫宴就有了定论。   慕卿退出了内殿,往冬暖阁而去,香云皂靴踩在金砖上,落地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来。扶欢仍安安静静地坐在椅上,碟子上的玫瑰酥没有动,但是松山香露,喝过一些。她看起来有些倦怠,眉眼淡淡地压着,在同晴晚轻声说些什么,在听到开门的动静时,她转过身,裹在狐裘中的一张脸,过于白皙的脸上透出一点丹霞色来。   暖阁内的地龙,终于能让他的殿下暖和一些。   扶欢其实已经有些疲累了,她的病还没有彻底好全,身子比平时要格外羸弱一点,之前在慈宁宫,她便困顿了。   “厂臣。”扶欢站起来,她有双温婉大方的杏眼,看着人时,着实无害温柔。   慕卿含笑着,婉转向扶欢解释起来:“陛下现下不得闲,还在为臣工递上来的折子生气,生怕现在见了殿下,情绪不好,惹殿下烦心。”   他的声线柔和,一字一句,尽是温柔和意。   扶欢颔首,道:“那我改日再来拜见皇兄,也请皇兄注意身子,莫要置气。”说完抬眼时,见到慕卿正看着自己,视线相碰,却是他先转了目光,留下一段与之前语气一般无二温和的语句。   “既这么,臣送殿下回宫。”   有些时候,他会特别容易含羞,扶欢想笑,还是忍住了。至于让慕卿送她回去,她本想拒绝,太麻烦了,可是揭开心意后,她又很想同他待一起,即使不说话,看着他也是让人开心的。   扶欢低下头,轻声道了一声好,尾音都带了雀跃欣喜的弧度。   不过出了勤政殿,看到外头的景况,扶欢又后悔应允了。来时阴沉沉的天气终于在这时落起了雨,抬头看看,都是乌黑的像掺了墨的云。寒冷的天气,下起雨来更是冷得彻骨,寒气仿佛要借着雨水,往骨头缝里钻一般。   “厂臣便送到这里吧。”扶欢开了口,“下了雨,路上更是湿滑,厂臣一来一往不易。”   慕卿没有答应,他偏过头,对扶欢道:“既然落雨了,臣便更要送殿下回宫。”   他唇角弯了弯,春雪落花一般写意温柔:“臣担忧殿下。”   她向来是说不过慕卿的。   勤政殿的小太监已经殷勤地送来伞,天青色的油纸伞,撑在雨中,上京也成了江南烟雨地。慕卿打伞送扶欢上鸾轿,扶欢宽袖下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如此十指紧扣,也算是一段缠绵了。   雨不算大,只是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听着声音响。   扶欢掀开轿帘,示意慕卿弯下腰。她在年轻掌印的耳边道:“以往我不喜欢雨天,潮湿阴雨,光是瞧着就心情不好。”   她弯起眉,雨中也是一朵簇白棠梨:“但是如今,因为厂臣,我觉得雨天也不算那么糟糕。”   她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将全部的心思说与他听,慕卿握着玉骨伞柄的手紧了紧,指间的关节起伏,青白的骨节,比伞柄还白上几分。   “殿下谬赞。”他似乎是极不好意思,垂下了眼,鸦羽般的睫,在眼下落下小小一片阴翳。   “能陪在殿下左右,是臣一生所愿。”   这回不好意思的人换成了扶欢,她抿了抿唇,左右看看,到底还是将轿帘拉下。心在胸膛里头跳得厉害,这人说起话来,怎能如此叫人心动。   轿帘被扶欢匆匆放下,鸾鸟的飞羽还在颤动,几乎可以透过那一层帘子,看到其后人是什么模样。慕卿想到她刚刚说的话,因为厂臣,雨天也变得不那么糟糕。   她那么好,那么乖。   他想将她放到金丝笼里。   到了毓秀宫,雨便稍微小了些,但仍是细细密密的,像在天地间织了一张大网一般。有随堂的小太监来回禀慕卿,说是永宁宫那头出了事。   扶欢本想留慕卿坐坐,听到小太监禀告,转而对慕卿道:“厂臣有事,我便不留了,雨多路滑,还请厂臣小心。”   慕卿淡淡地看了这小太监一眼,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如此凉薄地落在小太监,叫这小太监生生地吓出冷汗来。好在帝姬说话了。   扶欢想了想,还是为梁丹朱多说了一句话。   “皇嫂——丹朱她孤身一人在紫禁城,上京也没有她的亲眷,且皇兄这次废后,没有确凿的证据,我觉得,是委屈了丹朱了。”   扶欢走上前,扯了扯慕卿的袖子,喁喁细语般同慕卿道:“希望厂臣好歹看顾一下。”   扶欢扯他袖子的力道也是很轻,声音也是轻柔。   慕卿侧过头,天地间的雨幕朦胧,倒衬着他的轮廓也柔和了起来,白玉般剔透。他说:“殿下知晓废后曾做过什么吗?”   扶欢疑惑地望着他,慕卿的这句话,好像梁丹朱真有做过什么事,难道圣旨中所说的谋害皇嗣一事是真,皇帝亦或是东厂有了证据。她的思绪万千,飞快地转着。却是慕卿又伸手,细细地将扶欢的狐裘上沾染的雨滴拂去。   他一笑,依旧是温和的:“但是殿下所求,慕卿定是要办到的。臣会多加照料废——”他停了下,温柔地换了个词。   “梁丹朱。” 第61章 我会把你弄死,信不信?……   因着下雨, 天迅速地暗沉了下来,铅云一块一块地,堆积在天上, 像是提早挂上了夜幕一般。路上,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将永宁宫的事说了出来。说是先头的皇后娘娘, 在永宁宫里拿住了个贼,要将那个贼发落到宫外去。   即便现在圣旨下了, 梁丹朱已是废后,但毕竟她还是梁同知的胞妹,下面的宫人也不敢明言称呼废后, 一概用先头的皇后娘娘来称呼。   小太监道:“那个被先头皇后抓住的贼, 是从毓秀宫出来的。”   毓秀宫的宫人, 都是慕卿为扶欢挑选的, 从司礼监司房拨过去的, 也难怪听说这事,下头的人就来禀告。慕卿整了整朱红描金的琵琶袖,从轿里下去。他是司礼监掌印, 皇帝信重, 出入宫廷皆可坐轿,只是在扶欢面前,他更愿意在她身侧, 徒步而行。   下着雨,永宁宫更显冷清, 皇帝下令废后,却又没让梁丹朱离开紫禁城,这让下面的宫人有了心思,皇帝废后之后, 会不会重新起复。因此,梁丹朱的一应用度,竟然也没被过多克扣。   慕卿走进永宁宫,同外头一样,永宁宫内里也同样冷清。梁丹朱坐在上首,慕卿见这位皇后次数不多,每次所见都是盛冠华服,皇后威严气度尽显。这次相见,皇后的穿着却是平常了,一件丁香色的妆锻,下身的月华裙也并不繁复,仅有六幅。   梁丹朱在上首,慢慢饮茶,慕卿过来也不抬眼也不起身,平静地好似从未废后一般。慕卿却是对皇后行了一礼:“下面奴才不长进,惹了娘娘动怒,臣这便将这奴才交给慎刑司,背主之奴,打死也算轻的。”   梁丹朱下面跪的是位太监,瞧起来并不眼熟,应是之前清理毓秀宫打发的宫人。太监年纪不大,看起来同扶欢一个年纪,十六七岁,面貌倒是生得眉清目秀,有一段书卷气。他不停地朝梁丹朱和慕卿磕头,额头几乎成了一片血红。   “是奴婢不长眼,见到娘娘的首饰那么多,想到家中还有弟妹吃不上饭,便动了心思,拿了娘娘的首饰。奴婢该死,请娘娘和掌印恕罪,慎刑司——慎刑司奴婢去了,一家都要饿死了。”   他额头磕得用力,斑斑血迹都留在面前的地砖上。   梁丹朱皱了皱眉,想是被这太监的哭诉闹得烦心,抬起手道:“既这么,打发出宫也就罢了。”   她看了一眼慕卿,又道:“虽说这太监是从司礼监司房中出来,但现在到了永宁宫,便是永宁宫的宫人,我处置一个宫人,没想到竟然要劳动掌印大驾。”   皇后说话的语气很冷,还夹带了些许不满。   慕卿仿佛没听出来,面上依旧温文尔雅:“娘娘处置宫人,本就无可厚非。奈何皇上前头下了圣旨,娘娘的封号被褫夺。”他顿了顿,看到面前的梁丹朱面色微变,笑意越发柔和了起来。   “而这太监又是从臣的司房中出来,臣少不得来问一问。”   “若是娘娘觉得,慎刑司无法解决,便是将他带入东厂审问也未为不可。”   梁丹朱冷笑一声:“有何好审问的,赃物还在他身上的包袱里,就是个猪油蒙心偷窃首饰的贼。”   慕卿丹凤眼一转,曼声道:“既然证据确凿,就更简单了。”   “偷窃宫中财物本是大罪,娘娘心善,想饶你一命,那么”慕卿断然喝道,“押去东厂,将他两只爪子给咱家砍掉,若是侥幸不不死,就扔出宫外,免得脏了宫中的地界。”   慕卿身后,立即便有太监凶神恶煞地过来,将还跪在地上磕头的太监拖走,那一声声的哭嚎,渗得梁丹朱身上都起了细细的冷汗。   他转回身,还是那幅温文带笑的模样,用商量的口吻对梁丹朱道:“娘娘觉得,臣处决得如何?”   梁丹朱从座上站起来,她的手还微微有些颤抖,但依然强自镇定。   “掌印自个儿处置完了,现在倒来问我的意见。”   慕卿含笑看着她,道:“臣为娘娘分忧。”   那太监的哀嚎声离得很远了,慕卿直起身来,在正殿中扫了一眼,永宁宫曾为太后和皇后宫殿,宫室不必说,自然是大方雍容,精致华贵,一应陈设也是顶好的。   宫室的四角宫灯悬着,惶惶的明亮,将慕卿的眉眼照得凛凛却流丽。他依旧是一递一声,说得和缓:“陛下下了旨意,褫夺娘娘封号,将娘娘禁止在永宁宫。臣瞧着,娘娘宫中却还同从前一样,到底没了封号,丢了中宫,不能同之前相比了。”   永宁宫的掌事太监看了看上首脸色变幻不定的梁丹朱,终究还是走到慕卿身后。   “奴婢听掌印的吩咐。”   梁丹朱看着慕卿,定定地,死死地。   “你在做什么?”   他温文尔雅地笑:“臣只是让这宫室,配得上娘娘的身份。”   大宣朝绵延数百年,对于不受宠的主子,宫人是最知道如何磋磨的,一点一丝下来,便能叫人悄无声息的不成人样。慕卿一步一步走到上首,梁丹朱面上失了血色,却仍不肯服输,执着地盯着他,仿佛眼神是利箭,要叫他万箭穿孔。   毕竟是年轻的孩子,阅历谋略比不上在此间侵淫数年的人,她有手段,但还是太稚嫩。   慕卿收起了脸上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梁丹朱。这时候,他才显露了一点他本来的样貌,冷漠,是常年积雪的山巅,万事万物也并不能将其融化。   “你将算盘打在殿下身上时就应该想到的。”   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会把你弄死,信不信?”   -   小太监呈上干净的绢帕,慕卿接过,细致地将十指擦拭完,那方巾帕轻飘飘地落在永宁宫的地上。   随堂太监跟在慕卿身边,谨慎地问道:“大人,那个太监两只手都被砍了下来,还活着。”   “那就把两条腿也砍下来,梁丹朱想要那个太监出宫,连腿都没了,咱家看他如何出宫。”   “若是再想出宫,为他点个天灯,也算是全了他出宫的念头了。”   身前的掌印,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道。   随堂太监低下头应诺,跟着掌印时间久了,听到这样的刑罚,心底难免还是会颤两下。何谓点天灯,将人放到油缸中浸泡,然后拴在木杆上,从底往下点燃,便是点天灯了。这刑罚由古至今,还变出了不少花样,东厂中还有将人整张皮剥下,做成灯笼上天,也叫点天灯。   “废后那边,让她慢慢熬着,熬到油尽灯枯,时日久了,一位废后的生死,也不是那么值得关注。”   “永宁宫那头,我不想听到有任何消息走漏。”   随堂太监连连称是。   那日护国寺,梁丹朱能调来武艺不凡的人,证明她在上京,并不是一无所有。若不是他早有准备,淑妃那一胎,可能真就保不住。梁同知的胞妹,多防着一手,总归是有备无患。   -   腊八那一日,来得悄无声息。扶欢在毓秀宫养病,病中时日,最不知年岁,没有旁的琐事打扰,只一心一意养病,若不是宫中嬷嬷在前一日说了几句,几乎要将这个节日忘记。   但不论如何,是不能忘记的,太后早已定下了宫宴。扶欢虽是大病初愈,少不得也要在宴席上坐上一会儿,以全太后的面子。太后想要宫里热热闹闹,不受废后的影响,宫里就须得热闹起来。   扶欢也被装扮起来,翟服衣冠,俱不能少。伺候首饰的宫女问道:“殿下今日想戴什么冠子?”   妆奁中的冠子都是华美的,扶欢看向左后位那顶白玉冠,是今岁慕卿送她的生辰礼。那顶冠子着实华美有巧思,和它相比,其余的冠子都显得略微笨拙俗气了些。   虽说大宴上的衣裳首饰,稍一重复便有眼尖的人瞧出来,打量是否家境不善,才会将衣裳首饰重复穿戴。但扶欢是公主,再如何,也不会打量皇室的家境,且今年洪灾战乱,本就是要推行简朴,扶欢未多加思索,便点了那顶白玉冠。   宫宴到了晚间才开始,此前宫中已赐下腊八粥,分往各个宫室和朝中大臣。扶欢自然也得了,是管事亲自送来的,还有一串吉祥话,扶欢被那个管事逗得发笑,赏了许多银稞子给他。   待管事走后,她道:“自福庆走后,好像再未预见如此有趣的人了。”   想起福庆,便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扶欢将毓秀宫小厨房熬制的八宝粥分出一盏,叫宫中的太监带到御马监给福庆。   宫宴快开始时,太监回来复命,却说在御马监未见到福庆。   “听那头的掌事太监说,好似有公干被派出宫办事,有段时间没见到了。”   到底是十二监里仅屈居司礼监之下的处所,事务繁多,扶欢只是遗憾,不知晓福庆能否在今日喝上一碗腊八粥。   后来宫灯齐齐在琼林苑,晴晚扶着扶欢进入宫宴,福庆的下落情形,也只能是如一片清风,了过无痕了。 第62章 君子   太后盛冠华服, 坐在首座,殷红的大袖衣,披着颜色略浅的霞帔, 顶上凤冠流苏,端的是威严赫赫。但是太后笑起来却慈眉善目, 那威严无形中便稍稍弱化了些,不像是那么难以接近了。   今日腊八节, 如此吉祥如意的日子,不会有谁挂着一张脸,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扶欢在开席前, 坐到了位置上, 她点了胭脂换了吉服, 看上去不再那么病恹恹的, 苍白脆弱。   女眷们无需喝酒, 宴席上摆的最多只是香甜的果子酒,喝多了也不醉人。扶欢没有喝酒,在毓秀宫里已经喝过八宝粥, 因此到了这席上, 也不过动了面前一盏甜羹。   太后处是最热闹的,许多命妇携着尚未出阁的女儿来太后面前拜见,都是年轻的女孩, 鲜亮得如同早春的第一枝花。扶欢随意看了几眼,只怕今日来的人, 比之上次的赏花宴还要多。   上京不算小,但皇后被废的消息,即便是不小的京城,如今也都传遍了。太后今次还特地在腊八节这日摆宴, 其下的心思,昭然若揭。太后本就是世家出身,她为皇帝挑选的皇后,也必定是世家出身。   太后身上所流的血脉,注定了她会如此选择。   要比上次赏花宴好上一点的是,扶欢不会再被拿来做筏子,她安安静静的,做一个不被众人关注的公主就好。   琼林苑外院,是皇帝用来招待大臣的,太后设宴,皇帝也随着太后,设了腊八宴,来犒劳众臣。整个晚间,琼林苑都是亮堂的。扶欢向外面望去,宫灯煌煌,真是明亮。   眼前有人过来,挡住了这份明亮。扶欢抬起眼,眼前的贵女明眸善睐,光看眉眼就是娇养活泼的性子,她觉得有几分眼熟。待这位贵女唤了她一声殿下,扶欢想了起来,是那日在她的生辰,问她冠子是哪位巧匠的贵女。   这位明媚的贵女即使在同她打招呼,眼神也不自觉往她头上望去。   扶欢打趣着问道:“可是又来问我的冠子?”   贵女忙摇摇头,说道:“臣女是来向殿下请安。”她还是忍不住,又去瞧了扶欢顶上的白玉冠,花钗璀璨,玉也洁白。   这样年纪的女孩,对于华美的衣饰总是移不开眼睛。   贵女小声道:“臣女去过珍玉坊,也想求殿下一样的冠子,但是那儿做出来的,总是不及殿下的好看。”   不知怎的,扶欢愿意同她说话,她看起来天真烂漫,相处起来也简单。   扶欢悄悄向她招手,她顺势靠过来,扶欢小声道:“这冠子是南边的工匠所制,只怕这手艺还没传到上京城。”   原来如此,贵女点点头,了然了。   她对扶欢道:“厂臣待殿下真好,这顶冠子,想必花费了厂臣很多心思。”   扶欢抬起手,摸到了冠上的花钗,她的视线又越过贵女,看向外头的灯火辉煌。扶欢笑着道:“他是很好。”   后来便有命妇过来,向扶欢赔罪,她要带着那位贵女向太后请安,只能打断与扶欢的闲聊。扶欢并不介意,太后那边,才是名利场所。   她又略略坐了一会儿,宴席里的人太多,连空气都显得沉闷起来。在这里坐久了气闷,扶欢先离席,她身体还未好全,便是先离席也无人说她什么。晴晚扶着她,走过热闹的宴会,到琼林苑外头,一切就沉寂下来,里面的热闹声响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帘幔,已经离她很远了。   这样的宴会,宫里的人手大半都在里头了,扶欢的鸾轿,还需要等等才过来,好在今日也不冷,没有寒风,冷意就是滞在半空,不会无孔不入地往人身上钻,连夜空也是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夜空。   扶欢在等她的鸾轿,背后却有一声遥遥的呼喊,唤她殿下。   她回过身,有人在夜色中朝她走来,青色的官服,外头并没有罩着什么防寒的衣物,在隆冬深夜,单薄的似一株凛凛翠竹。其实并不需要看清模样,扶欢已经认出了来人。   他叫梁深,是她未来的驸马。   待梁深走到眼前,扶欢看着他,淡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位年轻的探花郎见到她,忽而笑了,他有着俊秀的容颜,这一笑,真如芝兰玉树,霁月光风。   “我记得初初见到殿下,殿下的神色也是如现在一般,戒备冷漠。”可还是娇花照颜,美得令人念念不忘。   对于梁深,扶欢本没有什么感觉的,他是上京城最俊秀的少年郎,诗词歌赋,骑射武功,俱是样样精通,风流无双。在赐婚前,甚至是赐婚后,扶欢是喜欢这样的才俊的,她并不是任性的公主,皇兄的赐婚,一道旨意下来,无论是谁也只有接受的份,她也不会将怨恨堆到梁深身上。   直到知道他曾有红颜知己,那位红颜知己还怀有身孕。   再如何大度的人,也无法接受。   扶欢不是圣人,所以现今,她只能对他冷漠。   “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今科探花,应是文采斐然,此刻却像是听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他自顾自地向扶欢问道:“家母之前是否曾入宫,来找过殿下?”   扶欢眉眼冷肃,没有回答。梁深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那现在她也可以不回答他的问话。   但是梁深却丝毫没有在意。   着竹绿官袍的俊秀探花郎,面对她时,眉眼总有着温温笑意,是一波寒冬未去,提前到来的春水。   “家母应向殿下提及过,在临安时,臣结识了一位女子,有了露水姻缘,这位女子,还怀了身孕。”   跟在扶欢身后的宫人左右相觑,在宫中,从未有人能在扶欢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些男女之事,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不得这些事。但眼前,是圣旨钦定的驸马,即便驸马发生了如此不堪的事情,皇帝也未下旨废除这桩婚约。   还是年长的嬷嬷走出来,想要阻止梁深继续在扶欢面前说话,扶欢抬起手,拦下了这位嬷嬷。   她冷眼看着梁深,终于开口道:“如今你说这些,想要做什么。”   空气一下寂静下来,梁深没有接话,只是弯着眉眼,很深很深地看着她。良久,直到扶欢几乎没有了耐心,他才垂下眼睑,道:“臣如今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   “臣这般不堪,实在不是殿下的良配,应当会有更好的人,值得殿下半生托付。”   听到这句话,扶欢讶异地望着他。他这话的含义,让扶欢不得不多想下去。   梁深重新抬起眼,眉眼中的笑意还是温温:“臣会请求陛下收回圣旨,殿下高洁如空中月,臣如塘中污泥,不愿让殿下染上脏污。”   “只是臣还是那般不堪,一定要见过殿下,在殿下面前亲口说出臣的心愿,才愿向陛下呈情,请殿下恕罪。”   梁深唇畔也弯了弯,寒风凛冽中,他穿着那么单薄的官服,脸色唇色都显得苍白起来。他问扶欢:“殿下今日心情,是不是好上一点了。”   扶欢却摇了摇头。   “我现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梁深依旧如方才那般看着她,听扶欢如此说,笑道:“殿下只要随自己心意就好了。”   他朝扶欢拱了拱手,往回走去。夜风将他的官袍吹得扬起,从背后看去,他的身影未免太单薄了些。梁深叫住扶欢,仿佛真是为了和她说这样一件事,就像当初在行宫,他说看一眼,当真只是站在她的宫殿门口,看了一眼。   腊八的次日,扶欢便听到前朝的传闻。皇帝生了好大的气,当着文武百官众臣的面斥责梁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传闻说是,梁深反驳了皇帝新推的政令,大宣兵权原在各个将领手中,但皇帝收回梁同知的兵权后,便推行了一道政令,各地将领虽手握兵权,但各地守军并不能依据将领的心意调动,必须持有兵部或皇帝亲批的手札才能完全调动。   而那手札,就分散在各地督军中。   梁深便在朝上,当面指出皇帝政令的不妥之处,武将们失去了手下士兵的管理权,倘若敌袭,没有手札,就任由敌人攻打吗,战场上殆误一分,损失的可是活生生的生命。   然后皇帝却听不进去,不仅勃然大怒,还收回了柔德公主下降的诏书。   前面的传闻不知真假,但最后所说的,却是真的。   因为路总管来到毓秀宫,亲手颁布了皇帝的圣旨。   扶欢接过皇帝的圣旨,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晴晚不解地问:“殿下缘何不开心呢?”   她曾不止一次见到扶欢因赐婚而心情郁郁,如今既然已经解除婚约,为何还愁眉紧缩。   扶欢一直都知道,梁深是个潇潇君子,之前虽有厌恶,但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却一直扎在心底。   君子一言,重逾千金。他在腊八节对她所说的话,今日已全部实现。   “我应该是高兴的。”扶欢提了提唇角,“但是若是传言是真,我觉得难受。”   “梁深所言,不无道理,兵权分割,若胡虏再来袭,守城的将士难道真要苦苦等到一纸手札才可反抗吗。皇兄的政令,唯一的好处是巩固了皇权。”   大宣的帝姬,好似从来都是被皇帝嫁给朝中大臣,来做皇权与臣子之间的纽带,皇帝只要求她们乖巧听话,最好最好是个漂亮的提线木偶,食皇家俸禄,忠皇家之事。只是生在皇家,哪能真的对政治一窍不通。   “我觉得难受,是因为皇兄的刚愎自用。” 第63章 细语   晴晚惶然跪下来, 其余离得稍远一些的宫人,虽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见晴晚跪下来, 也都慌忙跪下。晴晚低下头,言语怯怯, 她说殿下慎言。   慎不慎言的,如今说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的皇兄斥责梁深, 就如同当日斥责她一般一样,不过是说出了有背于他的想法,前朝尚能百家争鸣, 如今到了燕重殷这一朝, 倒要一家独大了。   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 不外如是。   扶欢将圣旨丢给晴晚, 回内殿去了。她心中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能畅所欲言,时代就是如此偏爱男子, 男子能读书做官, 所思所想可以有所作为,女子便只能偏居一隅,相夫教子。   即便她是公主, 也同样如此。   扶欢睡了一个沉沉的午觉,乍一醒来时不知今夕是何夕。她披散这头发, 坐在帐帘后,白鹤衔花的帐帘,一针一线都是细密的。睡得太久了,醒时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晴晚在帐子外头, 轻声唤着殿下。   “可要起身了?”   许久,扶欢才应了一声。   于是宫人都进来,掀起帐帘,服侍穿衣,待要挽发时,扶欢摇了摇头:“梳个辫子就好,今日反正也是不出殿门的。”   她神色倦怠,宫人也就放下了玉梳。   扶欢觉得这一觉沉沉,仿佛睡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醒来后,看着殿里的西洋座钟,也不过过了半个时辰。打开窗户,外头是明亮的日光,青铜色的博山炉在日光下,竟有种鲜艳欲滴的光彩,白烟清淡,在炉盖上盘旋一会,就消散在空气中了。   在皇帝的勤政殿中闻到如此浓重的安神香后,此后扶欢闻任何香料,感觉都是清淡的。扶欢在窗边拨着香炉,满头青丝依她所言,梳成了一个辫子,松散地斜放在一侧。   博山炉旁还有一盘棋,是上回她和晴晚一同下的,没下全,记不清是因何事打断的,但是现在再下,也没了当时的心境。扶欢一粒一粒地棋子捡起来放回去,还是重新再下一盘,她这样想着,余光却看到窗外有人走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的曳撒,上头的金丝流丽,像极了今日晴好的日光。   扶欢站起来,就站在窗边,她朝着那人,抬起手晃了晃。   这样的动作,慕卿想不见到也难。穿月白曳撒的年轻掌印,就携带着一段日光,来到她窗前。他的眼里映着日光,暖暖的一圈金边,话音也如日光般温柔:“怎么在窗边,仔细吹到风。”   扶欢两手撑着下颔,听到慕卿的话语,微微仰起头,让日光铺满整张脸。养病的这段时日,扶欢的脸色终于不再苍白,苍白变成了更莹润的白,羊脂玉一般,在日光下白到近乎透彻。   她蛾眉婉转,笑着对慕卿道:“今日阳光如此好,我来晒晒太阳。”   “而且。”她伸出手,在空中轻轻挥了挥,“你瞧,没有风。”   身后的青铜博山炉里,香料轻燃的白烟一缕一缕,从炉盖盘旋而上,香气被日光一晒,仿佛变得甜腻起来,又像是陈酒的微醺。   慕卿待她,向来是无可奈何的纵容。   “那便晒一会儿太阳,但要记得太医的话,有风时,一定要回去,不能再受寒了。”   扶欢摇摇头:“我不想记。”   “有慕卿帮我记着就好了,慕卿一定不会让我受寒的。”   扶欢觉得慕卿一定是对她下了蛊,不然为何一见到他,再糟糕的心情也会明媚起来,还想向他撒娇,还想靠近他,不做什么,光是看着他就心生许多欢喜。   慕卿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的头,但是不知为何,那只手却没有落下去。   扶欢疑惑地歪了头。   慕卿浅淡一笑,眉间恰似冰雪消融,他拂过扶欢的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只手克制着,只稍稍触碰了一下就离开,像是手上沾染了什么东西,触碰的时间稍长一点,就会被不依不饶地纠缠上。   可他忍了许久,只贪求那一点触碰,聊做慰藉。   慕卿眼睫颤了颤,道:“殿下说的是,殿下的一切,臣都会记着。”   扶欢弯了弯眉,她让慕卿再过来一些,到不用伸手也能碰到他的琵琶袖的位置,这样才是刚刚好。这样子,大半的日光被慕卿遮盖住了,不过没有关系,他就是扶欢的日光。   盛盛朝阳,在扶欢的世界里,永远有光亮。   扶欢问他:“怎么在这个时辰来毓秀宫?”   往常慕卿来毓秀宫的时辰时固定的,鲜少在这个时候过来。   慕卿道:“从太后宫中出来,忽然很想见见殿下,便来了。”他垂下眼,他挡住了日光,眼中那一圈温暖的金边在此时就消失了,眼瞳里便是纯粹的黑,他轻言问扶欢:“殿下是觉得慕卿前来不妥吗?”   扶欢装模作样地瞪起眼:“若是不妥,我早就是这个模样,将你赶出去了。”   她瞪了没有一会,便撑不住,自己先笑了,唇边的梨涡浅浅的,却令人想尝一口里面是否盛满了蜜。   慕卿按下心中的阴郁的情绪,叫温柔铺满眼底。   “殿下待慕卿真好。”他温柔地轻声呢喃,“慕卿什么都愿意为殿下做。”   这呢喃宛如情人耳边缠绵的情话,这般说来,扶欢的耳廓稍稍有些发麻。到底是个年轻女孩子,再如何大胆,也会害羞,况且慕卿说的话,让扶欢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不自然地揉了揉耳垂:“我没有厂臣说得那么好——厂臣去太后宫里,是有何要事吗?”   扶欢避开了慕卿的目光,所以没见到,当她提起太后时,慕卿眼中的温度骤然冷下来,但很快,又被一层虚伪的和善温度所掩盖。   他从来都不会拒绝扶欢,因此,慕卿温声对她道:“昨日太后相看了几位贵女,想请臣在陛下面前提及一二。”   听到慕卿的话,扶欢放下手,她沉默了会,才道:“这么快,就要立新后了吗?”其实昨日腊八宴上那般状况,扶欢也知晓,或许不日会有新的人成为她的皇嫂。但是知晓归知晓,心中的情绪并不会因为知晓了而淡上一两分。   待她病好了,一定要去永宁宫,无论如何,总要去看梁丹朱一眼。但是这件事不能说与慕卿听,她能感觉出来,慕卿不喜欢梁丹朱,自然也不愿她去看梁丹朱。   扶欢将这件事藏在心底,她换了另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话题。   “皇兄下了旨意,我如今不是待嫁的公主了。”扶欢放下撑着下颔的双手,她转而撑着窗台,踮起脚,几乎是贴着慕卿的耳边说的这句话,“慕卿,你开心吗?”   她的眼亮如星辰:“我很开心。”   自然是开心的,今日朝堂上,他是看着皇帝亲口说出旨意,从今往后,梁深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扶欢的世界里。   他知道皇帝最担忧什么,也知道梁深的秉性,空有一腔热血,三两抱负。兵权分割之事先前就有风声放出来,它有弊端,却能更为皇帝巩固皇权,自然了,也能让慕卿的手伸到大宣疆土。   这件事在朝上说出来,梁深肯定会反对。若他当时不反对,也没有关系,慕卿总有手段,让他和皇帝唱反调。皇权,是任何一个皇帝的逆鳞。   眼下皇帝收回了旨意,这段簪花之缘,也该消失得干干净净。   慕卿克制着,没有去碰扶欢明亮的眼,他垂眸笑着:“自然是开心的,慕卿贺殿下,得偿所愿。”   还是开心的,但如果不是因为梁深反驳皇兄的政见而得来的这道旨意,扶欢会更开心一点。一心为国的臣子难得,况且梁深还满腹诗书,她希望皇兄冷静下来后,不要过多惩责梁深。   “我听外头的传闻,是为了兵权分割之事,梁深才惹得皇兄大怒,继而降下这道旨意。只是,梁深所言也没有差错,若是将士们人人都等那一纸手札,岂不延误战机,任敌人肆虐。”   她与寻常女子不同,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她见识不凡,又有一副玲珑心肠,比旁的女子更懂得忧国忧民。分割兵权这件事,慕卿知道,她也是不赞同的,因为她比皇帝宽和许多,也比皇帝,更不在意皇权。   “这件事,不能逆着陛下的心意来。”慕卿蹙起了眉,眉宇间带上一段忧愁,“兵权旁落,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再生出梁同知那样的人,只怕没有一晚,陛下是能睡好觉的。”   慕卿轻言细语对她道:“当年江南内乱,两江总督手握重兵,只差一点便能倾覆南京政权,先帝因此迁都上京,至此兵权一直都是陛下的心病。”   江南内乱,扶欢当时年纪尚小,对此几乎没有记忆,在她有记忆以来,皇宫便一直就是这偌大的紫禁城。   但是如此大的动乱,扶欢从旁人口中,也能知晓一二,听闻那次,差点叫大宣的江山落入旁人手中。皇兄对此讳莫如深,也是应当。   扶欢抿着唇,面上也沾染上忧愁。   但慕卿并不愿意让他的公主愁眉紧锁,他一递一声温声道:“现在只能顺着陛下的心意来,这一层层推下去,那时出现了弊端,也好摆在陛下面前说道。”   扶欢却有种悲哀的预感,只怕到时候,皇帝依旧不肯回头。她看着慕卿,皇兄是最信任他的,慕卿也存了这个想法,到时候会好好规劝皇帝吧。   皇兄不爱听旁人的话,慕卿的话,总会听进一两分。   她点点头:“也只能这般徐徐图之了。”   慕卿的指尖在扶欢眉上虚拂一下,他说:“殿下莫要皱眉,待殿下大好,臣带殿下出宫,到上京城看看可好?” 第64章 太后   扶欢此时的心, 完全被慕卿的一句话高高提起了。她又欢喜又开心,又怕提高了声音惹来宫人注意,只能悄悄地问:“厂臣要带我出宫, 是真的吗?”   午后的日光依旧温柔,铺陈到扶欢面上发上, 还有殿内。深冬花草也萧疏,只有一段红梅, 依旧在这酷寒的天气里盛放。   慕卿没有先回答扶欢的话,他伸出手,遥遥一指扶欢殿内的红梅:“我观殿下屋中红梅开得正好, 臣的庭院草木萧疏, 冬日并无颜色, 不知殿下可否割爱。”   扶欢不明白慕卿怎么说到红梅上来, 她回身看看多宝阁上的红梅, 确实开得正好。晴光下,艳艳灼目。慕卿想要,扶欢自然不会拒绝。她拿着梅瓶, 想要一道送给慕卿, 走到窗前,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很傻。   这样送给慕卿,是叫他拿着梅瓶出去吗?派个宫人, 将这红梅送到司礼监也就是了。   慕卿稍稍偏过头,眼里蕴着笑意,   扶欢羞赧,将梅瓶往窗台一放,“不许笑。”   慕卿回过头,已经收起了笑, 但还有笑意残存在眼底。他温声应道:“嗯,听殿下的,臣不笑。”   倒是扶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我是一时糊涂。”   那几枝红梅静静插、在梅瓶中,离得近了,花叶枝干都看得清楚。慕卿道:“殿下不糊涂,臣今日冠上的缨带恰好缺了,有这红梅,正好成了点缀。”   他对扶欢低下头,脖颈雪白,墨发乌黑,将那头上的八梁冠称得愈发金玉辉煌。慕卿低下了头,扶欢稍稍怔了怔,折下一朵红梅,簪在他的冠上。   时下男子多有簪花,并不以之为胭脂粉气,反而称得上风雅。   她看见了那八梁冠上的组缨,确实缺了,只剩短短的一截,但是看那缺口整齐,倒像是被人齐刀剪下一般。扶欢在这时,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慕卿要讨要红梅。   她放下手,笑盈盈地看着他:“我看厂臣的冠子,那缨带倒像是被谁剪了一般。”   慕卿抬起头,他小心地碰了碰八梁冠上的红梅,眼尾挑起的笑比红梅还灼目。   “殿下细心,那缨待是臣剪了的,为的便是讨求殿下的红梅。”他曼声道,“簪花之缘,不能叫殿下与梁深独有。”   慕卿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全都大方地告知扶欢。   原来慕卿也会小心眼,也会不喜她与别人之间所谓的缘分。   这让她觉得有种无言的欢喜,说出来时为什么,就是欢喜,但是面上扶欢还是道:“本不就是我与他独有的,要说赠花,我不单单只赠过他一人。父皇母妃,还有丹朱晴晚,我赠给过许多人。”   慕卿轻阖了下眼,道:“那往后,殿下只给慕卿一人可好?”   他在讨要一个承诺,却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扶欢很是大方:“既然厂臣如此说了。”她左右看看,忽地踮脚,在他唇上轻碰一下,“往后扶欢的花,都送给慕卿。”   她瞧见慕卿玉白的耳,一点一丝红起来,像涂抹了胭脂一般。   慕卿害羞起来,也真是好看。   “殿下。”他不自在地垂下眼,扶欢却能看到他的眉眼的弧度。   “公主府已经在修建了,待殿下好全后,臣带殿下出宫,可以见见公主府。”   慕卿终于还是将带她出宫的理由说出。虽说现在皇帝收回扶欢下降的旨意,但公主府的修建也不能说停就停,此时没了驸马,未必以后也会没有驸马。能有哪个公主,会在皇宫中过一生的呢。   扶欢有了向往,她点头道:“我听厂臣的。”   能出宫去,往后每一天都过得有盼头。   但是这宫里,仿佛不会一帆风顺下去,胡虏与洪灾解决了,淑妃也有身孕,按理说日子会慢慢好起来。但是之后皇后被废,就是一层浓重的阴影。腊八过后,该要准备迎接除夕,可在这当口,太后却病了。   太后生病,扶欢自当侍疾。扶欢觉得自己已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能久站,站久了便会觉得双腿酸痛难当,也不能长久地行走。那天在雪地里奔波,到底落下病根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去去除。   扶欢做好了侍疾的准备,但是慈宁宫却不见任何人。太医的消息是急症,见不得风,见不得人。   皇帝宽慰她,不懂医术的人,进去也只是添乱,还是交给太医,太医医术精湛,太后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皇帝镇定的模样感染了扶欢,让她也觉得,只是急症来势汹汹,在皇宫内,太后不会有事的。   而在慈宁宫,却是另一副场景。慈宁宫向来宽敞大气,这里日光通透,花木疏朗,此时内殿中,却没有敞亮的光景。太后躺在榻上,睁着眼,口中却不能言,高丽窗纸上人影惶惶,大多宫人都守在殿外,太医把脉后,又仔细检查了太后的眼口。   他像是看出什么,看了一眼太后身边一直伺候的李嬷嬷。   李嬷嬷垂首站着,不言不语。   待太医看完后出到殿外,他见到了穿玄色坐蟒的慕卿。慕卿望了一眼殿内,又看向太医。   “太后情况如何?”他轻言垂问。   太医抬起眼,看到慕卿挑起眼尾,含笑望着他。明明他是笑着的,太医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大概是上京的冬日实在是太冷了。   “陛下很是关心太后,还望大人仔细确认。”   太医惶惶垂下眼:“太后的病症,来得迅急——”太医一面说,一面小心看慕卿的脸色,一字一句,说得字斟句酌,十分小心,“臣只能先施针,勉力救治,若能太后能醒过来,已是大幸,若不能醒过来,只能请陛下安排了。”   慕卿颔首:“如此,请大人勉力救治。”   太医擦了擦脸上的汗,一直在点头:“应当的,应当的,这是为臣的本分。”   看来他的话,说得很合厂公和皇上的心思。他在心中叹气,这宫里,实在是太凶险万分。   太医拿过药箱和银针,往殿里去了。贴身伺候太后的李嬷嬷走出来,见到慕卿,沉默地行礼。慕卿面上神色寡淡,李嬷嬷对他行礼,他也只是略略一点头。仿佛腊八节当日,在慈宁宫殿前,他们从未见过面。李嬷嬷从未替慕卿打开门,慕卿也未带着东厂的番子,进入到慈宁宫。   “太医正为太后救治,待太后醒来后,还要嬷嬷多加照顾。”慕卿面色冷淡,说的话一递一声中透着温暖。   李嬷嬷垂下眼,那天晚上,他也是这个模样对太后说话的。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伺候太后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定当尽心伺候。”   她又想到了那天晚上,腊八宫宴过后,太后叫了皇帝到慈宁宫,讨论皇后的人选。太后相看了几个,俱是世家出身,按太后的说法,身家样貌无一不出挑,都是皇后的好人选。   李嬷嬷当时守在帘子外,太后和皇帝说话的声音不大,便是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听不清内容。后来不知如何,里头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动静很大。而后便是皇帝的声音。   “母后便是想管控朕,也要看看母后是否有这个能力管控朕!”   随后皇帝就怒气冲冲摔帘子出来。   皇帝走后,李嬷嬷急忙走到里间,太后捂着胸口,一口气上不来,却还是朝着皇帝离开的方向,嘴里喃喃,一直在说你字。李嬷嬷急忙安抚着太后,待到太后冷静下来,宽衣就寝时,已经是深夜。   而慕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身后跟着东厂番子,还有司礼监的秉笔萧少监。   “奉陛下旨意,来看望太后。”那个朝上后宫被奉为恶鬼罗刹的人,面色淡薄如雪,说出口的话却温柔。   李嬷嬷看着他,还是打开了宫门。   她本来就是慕卿放在慈宁宫的人,是慕卿和皇帝对太后的探子。但即便如此,伺候了太后多年,到底还有几分主仆之情。   殿内点燃了一盏烛火,李嬷嬷从透白的高丽纸上看过去,只看到幢幢的人影,被烛火拉长了身影,怪异曲张地映在窗纸上。里头的声音也被压低了,李嬷嬷靠在窗上,只能听到太后低低的喊叫声,从喉咙里泄出来。   再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那位萧少监打开房门,李嬷嬷抬起头,慕卿的衣裳也是玄色的,同今日这浓稠的夜色很相近。他看到李嬷嬷,里间那一盏微弱的烛火在他身后,昏黄的光亮,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他的话仍是温和的,带着适好的的温度:“去看看太后吧。”   那话语,好似一个担忧主上的臣子。   李嬷嬷进去了,太后在床上,睁着眼,却人事不知。李嬷嬷喊出口的声音,都打着颤。   这就是帝王家吗,兄弟阋墙还不算,如今连亲生母亲也要下手。李嬷嬷毫不怀疑,慕卿此番前来,定是受了皇帝的旨意。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去探太后的鼻息,还在想着方才慕卿的话,深夜里,禁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第65章 病症   再听到太后的消息, 说是太后得了中风之症。   扶欢到慈宁宫时,不单单是她,连皇帝和有孕的淑妃也到了。淑妃的肚子已经非常显怀, 需要扶着肚子才能走动。   扶欢这时也过多关注不了淑妃,她看到躺在床上的太后, 眼睁着,却是不能说话, 不能走动,连身体也是肉眼可见的僵直。她走上前,小声地唤了一声母后。太后没有看她, 太后只看看着绘着寿菊的帐顶。   以往的太后, 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模样。扶欢的印象里, 太后从头发丝都脚尖, 全身上下无一不透着尊贵的气派。太后是世家女出身, 腹有诗书,仪态端庄,世间对女子美好的形容, 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二。   但不是像今天这个模样。   即便是世家女, 即便是太后,也是血肉凡胎。   尽管太后对她并没有多少温情,一应照料, 也是按着宫规来。但扶欢还记得,在她被皇帝罚禁足后, 在皇帝要将她下降梁家时,太后同她一道做刺绣,同她说那些只有母亲才会对女儿说的话。   这份情谊,扶欢记在心底。即便没有这些, 一同相处许久年岁的人出了这样的事,任谁也会觉得难受。   太医在一旁对皇帝道:“太后此次病症来得急,臣施针救治,勉强救回,余下的,只能慢慢调理。”   中风之症,直到现在也是难治的病症。皇帝也是不忍,别过脸,对太医道:“务必要好好医治母后。”   说完后,皇帝回过头,对扶欢和淑妃道:“太后这模样,想必也不想让大家看到,这儿有宫人伺候,都回去罢。”   扶欢道:“只是母后得了这种病,做儿臣的不在身边照料,难免于心不安。”   皇帝朝她看过来,不知为何,扶欢觉得皇帝看她的眼神,透着一种锋利的冷意,但是很快,这种冷意消失了。许是错觉吧,扶欢想着。   皇帝温声同她说:“朕知道皇妹的心意,但是眼下太后正病着,照料起来总不及宫人们照料的好,他们是做惯了的。”   “况且朕知道母后的脾性,乍然得了这种病,她定是不愿看到我们见到她现在这个模样,要留些时间,让母后想清楚。”   皇帝这样说着,也是有几分道理。   到底他们是亲如一家的母子,且皇帝这样说了,再多说也是驳了皇帝的脸面。扶欢点点头,面朝着太后行礼:“母后好生养病,扶欢便告退了。”   在她后面,淑妃也扶着肚子行礼:“妾也告退。”若不是太后忽然得急症,她也不会离开钟粹宫,到这里来。月份越大,淑妃对自己的肚子越加小心。   扶欢却行退后几步时,忽听到太后呜呜地叫唤了两声。她抬起头,见到皇帝已经到太后床边,一遍握着她的手,一边问母后。太后身边贴身伺候的李嬷嬷也走了过去。   她走到殿外,心情仍是沉重的。但是一抬起头,便看到慈宁宫外,慕卿穿着朱红的朝袍,站在外头。   “厂臣。”扶欢沉郁的表情尚未收回,她对慕卿微微颔首。   慕卿向她行礼,唤道长公主殿下,而后,又对着扶欢身后走出来的淑妃致意。   淑妃抱着肚子,由她的贴身宫女素心扶着。她对着慕卿,倒是先开了口:“厂臣缘何来慈宁宫,是寻皇上的吗?”   慕卿垂首一笑:“东厂有要事,需禀明皇上。但此刻太后抱恙,臣便侯在这里,待皇上看过太后,再禀明。”   淑妃点点头,她似乎还想说些别的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对扶欢道了一声先回宫。   淑妃的轿子就停在殿前,她现在出行,历来都是浩浩荡荡,有许多人跟随,她怀着唯一的皇嗣,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扶欢看抬着淑妃的轿子远行了,也回过头,对慕卿道:“太后得了急症,瞧着不是很好,皇兄在里边,可能要过一会儿才出来。”   慕卿看到扶欢的脸色,眉间缠着一段郁色。他软下声音,安慰道:“太后有洪福,不会有事的。”   扶欢道:“我只是感慨,世事太无常些。”   即便是太后,得了这个病,也只能慢慢调养,别无他法。   晴晚在外面,候着她。扶欢同慕卿擦身而过时,慕卿回过头,递给她一个织锦的香囊。他眼里有关怀之意:“宫外办差时买的,希望殿下尝着能欢心。”   坐上鸾轿后,扶欢才打开慕卿的香囊,织锦缎花的名贵料子,里面放着的却是饴糖。扶欢捧着那一香囊的饴糖,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笑意自唇边绽开来。   太后这病症,只能这样一日一日慢慢调养下去,而梁深的罪名,也在这一日下来。御前顶撞皇上,御前无礼,顶撞圣上,虽身上功名暂留,但却被贬谪去往边疆,贬谪去他为之据理力争的地方。   梁深去往边疆时,身上只带了几件衣物,一个小厮。上京的城门外,是一个太监来送的他。梁深的记忆不差,他记得,当初在行宫,送他出去的也是这个太监,自称是慕卿的随堂。   “梁公子,又见面了。”那太监笑得和善,只是这和善终究透着一股虚伪气。   “皇上让奴婢送梁公子出行。”他扔过一个包袱,脸上笑也变成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这是梁公子的文书,可要拿好了。”   当时在行宫,梁深拒绝那马匹,如今,却是不得不接受那文书。就如他当日所说那样,掌印送出去的东西,自有会收的那一日。   太监的视线,从地上的包袱移到梁深身上。也不知这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会在边疆活到几时,亦或许,在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梁深看了那太监一眼,无悲无喜,他低下头,捡起了那包袱。他唤过来小厮,径直往官道上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自有他的风骨。去往边疆,也不是件坏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此看来,也算是一种磨练。   扶欢知道梁深去往边疆的消息,已是梁深启程几日后了。   “他是一介书生,去往边疆,是要同寻常兵士一般,靠军功一级一级升上来吗?”扶欢手上的游记翻了几页,此时也寥寥地没有了心情。   大宣虽未像前朝那般重文轻武,但朝中民间,读书皆上品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梁深卸去官职,去往边疆,光是心理落差,就令人难受了。扶欢想,皇兄果然懂得如何戳人痛处。   她打开自己的妆奁,身为公主,珠宝首饰自然不缺,但这些一看都知道是宫廷手艺。扶欢想边疆遥远,梁深总需要银钱傍身,况且,他这次贬谪,不能说与扶欢完全无关。她有心想要补偿他一二。   宫中用银钱的地方不少,但对于扶欢而言,不需要打点上下,她每月的月例银子都能够攒下来。可是去岁洪灾,她拿出多年体己,全都交予慕卿,现在所剩下来的,寥寥无几。   晴晚看到扶欢翻捡妆奁的举动,心中猜到了几分。她上前,试探着说道:“现在梁公子,只怕离上京很远了,便是要送什么,可能都赶不及了。”   扶欢停下来,她回过头,对晴晚笑了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呀。”   晴晚脸上也露出细微的笑:“毕竟奴婢陪伴殿下多年了。”   她收回手,眉间愁绪萦绕:“我对梁深,是感到愧疚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落到这番境地。”   晴晚却不以为然,那晚梁深与扶欢的对话,她也听到了一二。   “若不是因为梁公子有了外室,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事来,归根究底,还是梁公子的缘故,殿下不必过于伤怀。”   虽是这样说,但扶欢心中仍是怀有愧疚,她秉性柔嘉,或许因早年丧母的原因,她有着和软的性子,遇事惯于往自己身上揽三分。梁深的事,也不外如此。   后来宫女端着药进来,打断了扶欢和晴晚的对话。刚煮好的药,盛在白瓷碗盏里,上头还冒着缕缕热气。喝了这么多天的药,那端药的宫女才走进房门,扶欢就已经闻到药的味道。   泛苦,泛涩,光是闻到就觉得胃里在翻涌。   扶欢没看过药方,但可以肯定,里面一定加了黄连。   “放那吧。”她对宫女说。   宫女依言,将碗盏放到一边的几上。   直到今日,在喝药前,扶欢也要做足了准备,才能一气喝下这苦到发涩的药。她端起碗盏,正要一气喝下时,却听到身旁的晴晚,偏过头,压低声音咳嗽了两声。   扶欢回过头,晴晚退后了两步,脸色有点慌张。她对扶欢道:“殿下,今日晨起时还是好的,不知怎的——”   扶欢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别那么紧张,我也没有要怪你。今日便允你的假,何时好起来,何时再过来伺候,也是一样的。”   她知道生病的苦楚,免晴晚几天当值,也不是什么大事。晴晚感激地退下了,换了另外的宫女过来当值。宫中太医一般不为宫女看病,宫女子得病,大多都请太医院侍候的药童看病,痊不痊愈,便只能由自身了。   扶欢捏着鼻子喝完药后,便叫了人,去往太医院寻太医了。 第66章 手伤   扶欢的想法很简单, 她眼下还在吃药,寻太医过来看脉再正常不过,顺带为晴晚把上一脉, 也是举手之劳的事,想必太医也不会拒绝。至于药, 那便同她的法子一道往御药房抓药也就是了。   太医被请过来,先是为扶欢把脉, 隔着锦帕,太医的神色从之前的凝重转为放松。他收回手,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殿下恢复得很好, 过不了几日, 便可以停药了。”   之前看到毓秀宫的宫女来太医院, 太医的心还跳了跳, 唯恐这位殿下身子不适, 现在看来,倒是没什么大碍,也算放下了心。扶欢将锦帕拿下, 含笑谢过太医, 又说起宫中恰好有一宫女身子抱恙,也需烦请太医看看。   太医无有不答应的。   待到这太医看过晴晚之后,扶欢问病情, 只是轻微的风寒,卧床休息一两日, 再喝几贴药,便能好全了。   他写下了方子,小太监照着这个,便能去御药房抓药。   养病的时日漫长, 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事情,扶欢见到这药方,就忽然生起了几分兴趣。   “我同你一道去。”她对小太监道,“瞧瞧这些药抓来时是什么模样。”   小太监从未和公主一道去御药房抓药,在前头走路时,不免有些战战兢兢,连走在平地时,也差点管不住自己的脚要摔上一跤,好在最后被自己稳住了。扶欢也没将注意力放到前头的小太监身上,她从未去过御药房,那离太医院不远,独门独殿,有一块宽敞的空地,想必是天气晴好时,这里便可以用来晾晒药材。   扶欢走进御药房,入目是数个高大的木柜,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方格,来往的药童穿梭,还有不少在整理和拾掇药材。这里到处都是药材,以致于一进门便能闻到药材的清香,不同于被熬煮过后泛出来的极苦味道,未经处理过的药材,是有讨人欢喜的清香。   想来人也如此,未经世事,就能永远天真。   扶欢过来,很是让御药房慌乱了一瞬。御药房的总管急匆匆地跑来,作揖问扶欢需要什么,他一定即刻送来。   “只是来看看,管事不必慌张。”扶欢围着大氅,对那管事道,“你也不必跟着我,一直跟着,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那管事看着扶欢的脸色,还是停下了脚步。   扶欢跟着抓药的小太监,他将药方给了药童。那药童也是不大的年纪,正正处于抽条,身形单薄得似一株新竹。他接过药方时,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扶欢,而后低下头,好似认真地寻找药方上的药材。   扶欢自然也察觉到了小太监看她的一眼,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在看药方上的药材,三七、柳叶、甘草……光是看那些名称,完全想象不到这些药材的模样。就比如说那甘草,扶欢以为就是一株草的模样,没料想到,取出来的甘草竟是圆圆的一片一片。   她拿起一片,放在鼻下轻嗅,如它的名字一般,是有一股甜香味。   扶欢将其放下,正想再拿一小块三七看看时,见到御药房里又走进一人。是司礼监太监的打扮,就连眉宇间都比旁的太监凭生出一点意气。   他将药方放在台上,对里面忙碌的药童道:“按着方子,再抓三剂药来。”   药童接过方子看了看,又抬头看向那太监,小心说道:“掌印这药吃了许久了,若没有效果,是不是再要延请太医,开新方子出来。”   那太监抬眼看了看药童,语气有些不耐烦:“只管抓药便是,督主的事,岂是我们这些人能管得的。”   药童低下头,抓药去了。   扶欢绕到那太监身后,看了看他的药方,奈何她不通药理,即便看了,也不知道这些草药针对的病症。所以,她便直接在那太监身后问道:“你们督主生了什么病症?”   那太监被忽然出声的声音的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张开嘴,正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吓人,可对上扶欢的面孔,他将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不让它吐出一点半分。   扶欢看到那太监慢慢涨红的脸,好心安慰道:“你慢慢来,不要着急。”   那太监在她面前跪下,垂着头,语音里还带有点点惊惶:“见过长公主殿下,奴婢、奴婢是依着药方来御药房抓药,督主的情况,奴婢并不知晓。”   司礼监的人嘴严,扶欢是知晓的。她拿过药方,过于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你不知晓也没关系,我自己去问他。”   慕卿此时并不在司礼监,他时常随王伴驾,这个时候,应该在勤政殿,或者在内阁。扶欢问清了慕卿的去处,便在勤政殿旁的偏殿等候。   皇帝现在并不常留在勤政殿了,前段日子新收的两个宫女也失去了宠爱,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帝王的宠爱向来便是如此,一朝云开月明,一朝却是乌云蔽日,古来就不长久。   皇帝近来迷上炼丹问道,一天的时日,倒有半天在丹房中,便连太后得病,也在丹房中,说要炼制一味丹药,来解太后的病症。   历朝历代,皇帝求仙问道的有不少,不消遍读史书,只要了解一二,就知道寻仙问道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物。倒是这其中的皇帝,大部分都死在了这些所谓的仙丹妙药中。   但皇帝自有他固执的认知在,他认为他是天命所归,同史书上的皇帝不一般。而他寻来的道长仙风道骨,自然不是骗人的神棍。扶欢有心想说一二,都被皇帝挡了回去。   而最适合同皇帝说这些话的太后,此刻也倒下了。   有时候扶欢会想,皇兄这样下去,大宣这个皇朝,又能延续下去多久呢。但不能多想,多想也是一种罪过。她是大宣的帝姬,应该要期盼着这个皇朝欣欣向荣的。   偏殿中没有地龙,原先是冰寒刺骨的,扶欢在这里,宫人特意寻了炭过来点上。扶欢将手中药方折一折,原先药方轻飘飘的一张,就算拿在手里,也怕被风吹走,折过便觉得好多了。   她等了有一会儿了,才看到有太监过来,对她说掌印出来了。   扶欢拿着那张药方,又将身上披着的大氅拢了一拢,才走出殿门。   这几日天气总也不见好,日光才露出一分,没过多久,便又被大片的云遮盖了,所以总是灰沉,雾蒙蒙的。但却没没有再下雪了,下雪时不觉得冷,雪化之后才是寒冷彻骨。没有雪,这寒冷也就减了三四分。   扶欢站在勤政殿下的台阶,勤政殿与前头议政的明光殿是连成一道的宫室,在紫禁城的前沿,居中,宽阔,没有四处的甬道,宫人在其上行走,一目了然。也就是上下台阶之处,可以算是视线的死角。   掌印的出行,身边历来是跟着人的,单单是司礼监和东厂番子,就显得浩荡了。扶欢站在台阶旁的青石砖上,或许因为前段时间缠绵的雨水,这儿生了一小块的青苔,在这冬日里,是难得一见的绿色。她听着上头的动静,抬眼就见到灰沉景致里的灼艳朱红。   她往前一步,先唤了一声厂臣。   不大的声响,最前头的人却听到了。慕卿转过头,见到扶欢裹着一身雪白的大氅,站在台阶一侧,像个玉雪的娃娃。扶欢对着他,弯眉笑了笑。   慕卿身后那群人,俱都已垂目后退,独留慕卿一人,走到了扶欢身前。   慕卿比扶欢要来得高许多,扶欢需要稍稍后退几步,才不至于要仰望着慕卿。但掌印不喜欢这样的距离,她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才觉得安心。   “殿下怎么在这。”在扶欢的大氅下,慕卿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怎么没带着暖炉。”   “我是特地来寻厂臣的。”扶欢眨了眨眼,说道,“至于手炉——”她将一只手伸出来,被折成仿若是豆腐块的药方在她指间。   “我拿了这个,就忘了拿手炉了。”   扶欢的一只手还在慕卿掌心,她手上的温度不算冷,而慕卿的温度,虽然惯常比常人来的冷一些,可此刻,掌心的温度仍是温热的。如此相贴,温度便缠绵地暖和起来。   慕卿垂眼,看着她手中的药方,轻声问道:“殿下拿的是什么?”   “药方。”她说,“我在御药房,拿到了你的药方。”   慕卿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将那张药方拿下,而扶欢露在寒风中的手,也被慕卿五指扣拢,放下。那本是温柔缱绻的举动,但是,扶欢却从慕卿手中抽出来,她很轻很轻地握着慕卿的手腕。   “慕卿。”她叫着慕卿的姓名,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也是温存的味道,扶欢抬起眼,看着慕卿,那双丹凤眼中,装着一个她。她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那药方,是治你的手伤吗?”   慕卿静了良久,扶欢也陪他站着,或许是知道再如何推脱也找不到一个好的缘由时,慕卿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但扶欢并没有就此止住,她更近一步地问道:“皇兄曾对我说,厂臣的手伤被野兽所伤,但被野兽所伤,那么久了,竟也没有好全吗?” 第67章 端倪   慕卿的声音温和:“或许是臣体质的缘故, 也或许那野兽咬得重了些,多日修养,还是没有好全。”   自那次雪灾过后, 扶欢每回见到慕卿,他的手上都带着护腕, 深蓝的色泽,像一道经久的伤疤。此刻也是, 她无法得知,慕卿护腕下面的伤痕,究竟有多深。   其实从拿到药方开始, 扶欢便一直想到那天, 大雪中的洞窟, 最深最深的感受就是冷, 还有那一碗驱寒的肉汤。即便那时扶欢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却还能记得慕卿轻声诱哄她,让她喝下那碗肉汤。   他说刚好捡到了一只兔子。   那碗肉汤,真的是兔子肉吗?   一旦往别的方向猜测, 扶欢就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吃下去的,真的是兔子肉吗?   “慕卿。”她一字一字,认真地向慕卿问道, “你不要骗我,你手上的伤, 真的是被野兽所伤吗?”   扶欢这样问着,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好像只要慕卿回答出一个字,就能顷刻间落下眼泪来。   “你告诉我。”她再说了一遍, 声音已经隐隐带了哽咽。   而扶欢面前的慕卿,仿佛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他对扶欢,似乎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说出来,殿下别流泪。”   他无奈地笑了笑:“殿下一哭,臣也会难过起来,痛恨自己百无一用,连让殿下展颜都做不到。”   扶欢垂下眼,勉强让自己的唇角牵起一线。   “厂臣莫要诓我,我怎会哭呢?”   她垂下了眼,慕卿的视线就可以放肆一些地落在扶欢的额上唇上,雪夜里他曾尝过那里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却是异常的甘甜。所以至今,慕卿的声音都带着奇异的餍足感,低声地对扶欢道。   “臣手上的伤,确实不是野兽所为。”   他的唇边,有着靡艳的笑意,一点一丝,温柔地说给扶欢。   “那是臣亲手划伤的。”   扶欢自己说好的,不会哭的,但人总不能如愿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只能咬着牙,将头抵在慕卿的的肩上,无声地流泪,连一丝哭声都被她藏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慕卿抽出一只手,动作轻和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扶欢的背。   大氅下,她的脊背也是触手可及的单薄。   如此单薄,合该被他奉在掌心,仔细荣养。   他没有说话,也无需再多说话,这台阶的一侧寂寂无人,原先跟在慕卿身后的东厂番子早已守在四周,将这里人为地隔成一方寂静的天地。   扶欢止不住眼泪,也深知不能在这里一直流泪,她捂着嘴直起身,干脆将大氅的帽子笼在头上。这帽子宽大,直将她的上半张脸也一并遮去了。只是她的下颔,还不时有泪水汇聚,悄然地落下地。   慕卿抬手,他的指腹温凉,在她下颔处一寸一寸细致擦过。   扶欢低下头,那顶帽子也随之往下,将大半张脸也严严实实地遮盖住。   “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她终于开口,鼻音很重,那哭腔也是不可避免地带出来。   扶欢轻轻握住了慕卿的那只手。   “你这样,会死的,知不知道。”   在那样的风雪夜里,他一刀一刀划伤自己的手时,有想过会失血过多死去吗。   但是慕卿的话语却是平淡。   “殿下比慕卿更重要。”   她轻轻地抽泣着,那声音也是很轻很细,比风过还轻微。   “如果是我,我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伤心过了头,竟也会赌气说出这种话。慕卿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轻。   扶欢这样说着,也不见慕卿生气恼怒,他只是纵容地应了一声。   “殿下本不必这样,殿下只需一直好好的,就好了。”   连赌气的话都是温柔的回应。   扶欢抹了一把眼泪。   “要好好养伤。”   “好。”   “不许再受伤。”   “好。”   “不许再有下次。”   扶欢将帽领掀起来,那双漂亮的杏眼很红:“厂臣听到了吗?”   慕卿眼中生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是对扶欢的话无可奈何,生不出半点反驳的举动来:“臣听到了。”   “那不许有下次。”   慕卿将扶欢眼角最后一点泪水擦去,“只要殿下别哭,臣做什么都愿意。”   -   扶欢再回到毓秀宫时,原先还一直阴沉的天却忽然出现了日光,在那层叠堆积的黑云旁,骤然出现明朗绚烂的日光。一边还是沉沉的乌云,另一边却是灿然的日光,这样的景色有种说不出的宏大明亮感。   可惜现在,谁也没有心思看此番瑰丽的景象。   下午当值的宫女像是早已知道扶欢哭红了眼,在扶欢罩着帽子回到毓秀宫时,她就已经准备煮熟的鸡蛋。那两个鸡蛋剥了壳,圆润光滑。宫女替扶欢解下大氅,又拿起鸡蛋,轻轻地在扶欢眼旁按压。   扶欢垂着眼,没有做声,待宫女将她的两眼都按压过了,她才开口问道:“是慕卿和你们说的吗?”   她的声音还带有一丝哑,是哭过之后的后遗症。   扶欢去头去尾的一句话,难为宫女也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看了扶欢一眼,眼上的红已经消下去许多,现在这样看来,最多也只是像多涂了胭脂一般。   着袄裙的宫女半蹲下身,回道:“是厂臣派人来和奴婢说,让奴婢为公主准备这些事物。”   扶欢转过身,将自己埋在榻上,嘟囔了一句,他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处处细心,无可挑剔。   直到第二天,天气才算是真正好起来。扶欢推开半扇窗,就有明亮的日光从那半扇窗中倾泻而来,昨日见到的层层叠叠的乌云仿佛是幻觉,眼前分明是一片蓝天,澄澈得近乎透明,至多只有丝丝缕缕的白云,在空中游荡。   在冬日里,难得会有这么好的天气。她穿着中衣,还未换上衣裙,但此时站在窗边也不觉得冷。但宫人并不这样觉得,伺候衣裙的宫女站在一旁,提醒扶欢先换衣,不要受了寒气。   扶欢一面净面换衣,一面问那宫女,昨日给晴晚送过去的药,她有没有吃。   “晴晚姐姐都喝了,今日起身时,奴婢见晴晚姐姐的面色比昨日好多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重新伺候殿下了。”   扶欢说不必。   “她好好养病才是正经,毓秀宫的人很多,不必非要逮着她服侍,那太累了。”   说话间,已经换好了衣裙。今日是妆花缎的马面裙,冬日里的衣饰都格外鲜亮一点,马面裙上有鲜明的海棠,逶迤垂落到裙边。   扶欢仰头,再看了一眼窗边的日光,这么好的天气,她想去慈宁宫。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病人的病情也会受环境的影响,今日如此晴朗,也要让太后看看,说不准,太后的病症也会因此慢慢好起来。   慈宁宫也寥落下来,扶欢站在慈宁宫殿前,看到宫殿牌匾上头的那三个字,忽然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但不应该如此,慈宁宫还和往常一样,宫人与侍卫不减,殿内的草木也疏朗,和玺彩画依旧明艳,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寥落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主人病了,才无端生出了这样一点想法,扶欢想到。   她进到慈宁宫,是太后身边伺候的李嬷嬷出来,迎接了扶欢。   “我来看看母后。”扶欢笑道,“今日天气晴好,想着母后若是能出来晒晒太阳,对病情或许也有帮助。”   李嬷嬷的年纪比太后还要年长一些,看起来也比太后更为慈祥些。   “殿下有心了。”李嬷嬷看了一眼里间,太后就卧在那扇屏风后,没有动静,没有声响,贵为太后,也终究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但是她将心中的不忍一刀一刀抹去,在扶欢面前,是歉意的模样,“只是太医说了,太后这病症,最好在屋内调养,外出见了风,或许会愈加严重。”   扶欢喃喃道了一句这样啊,心情有些失落下来。不过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对李嬷嬷道;“那我便向太后请安,有些日子没见母后,说不准母后也想我了。”   这次李嬷嬷并没有阻止,公主向太后请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且太后现在抱恙,按理说,儿女都应该在身前侍疾。她引着扶欢绕过屏风,到太后床前。   太后并没有睡着。她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帐顶,李嬷嬷站在太后身旁,同太后说道:“太后,公主殿下来向您请安了。”   太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看着帐顶,连眼珠子都没转动一分。   扶欢半蹲下身,向太后请安。   她那些请安的话语大概像风,从太后耳边吹过,了无痕迹,只有轻微开阖的眼皮,证明太后还在喘气。   李嬷嬷给扶欢找了一个绣榻,扶欢坐在上头,一递一声同太后说着话。皇帝下令让太后好好养病,他人无故不得打搅太后。所以慈宁宫,镇日来请安的嫔妃此时都没了踪影。   扶欢想,太后应该是寂寥的。先前太后对她不甚亲近,甚至有时是冷淡的,那时扶欢也日日不喜欢去慈宁宫。但在重病面前,先前的不愉快也可以消减几分了。   她对太后道:“今日的天气真的很好,万里无云,冬日里这般晴好的天气,我也甚少能见到,真希望母后也能起来看看。”   “当时护国寺遇袭,我也以为此生就在那里了,未曾来劫后余生。母后也定会如此,岁岁长安的。”   扶欢这样说着,余光却看到太后垂在一侧的手,稍稍动了动。 第68章 出宫   太后的手作养得白皙细腻, 乍一眼看上去,分明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倒像是风韵依旧的少妇。此刻养着病, 太后手上也褪去了护甲,指尖也不似常人那般泛着正常的血色, 而是颓败的灰白。   她的指尖在锦被旁慢慢地一丝一丝划着,就像, 就像在写什么字一样。   这时李嬷嬷端着茶水过来了,她含笑向扶欢奉上茶水,扶欢接过茶水, 看到太后方才还在动的指尖停了下来, 又成了不动不闻的人, 仿佛只剩一口气的人。   扶欢的心跳了跳, 她看向李嬷嬷, 这位常年伺候太后的老人依旧眉目含笑,见扶欢看向她,还贴心地问是否茶水不合口味。那一瞬的警醒让扶欢维持了面上的平静, 她摇摇头, 说不是。   “只是许久未喝到雨后观音了。”   李嬷嬷低下头,道:“是皇上孝顺,每每有新贡的茶都会送到慈宁宫。”   扶欢点点头, 看向太后:“皇兄历来是孝顺的,我远远不及。”   太后无悲无喜, 现在连一直睁着的眼都闭上了,好似一樽卧倒的雕像。   李嬷嬷上前,对扶欢道:“太后歇下了。”   扶欢从善如流地起身:“儿臣不打搅母后了,母后好好休息。”   太后没有动静, 依旧是李嬷嬷送扶欢出来。   出慈宁宫时,扶欢看了一眼李嬷嬷,自扶欢有记忆开始,李嬷嬷就一直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她呆在太后身边的年岁,比扶欢的年纪还要多一些。这样的人,会害太后吗?   人心向来是多变,扶欢不敢揣测人心,它能温柔如水,也能狠硬如刀。   外头依旧是朗朗日光,扶欢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她对自己的猜测也产生了一点怀疑,纵使李嬷嬷有心要害太后,也瞒不过太医院的眼睛。太医院的诊断确确实实,太后是因为突然急症而引起中风之症。   扶欢坐在软轿中,想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些,太后身边来往许多人,李嬷嬷想悄无声息地下手,只怕没那么容易。而她今天看到的,是不是只是太后偶尔的动静,无法说话,无法行动,但并不代表,连指尖也无法动弹。   她这样想着,还是觉得心下难安。   要找个机会,再去一趟慈宁宫,下回,便同皇兄一道去。扶欢在心下做了决定,皇帝在场,那些鬼蜮伎俩,大概也就无所遁形了吧。   只是扶欢还没等到同皇帝再一道去慈宁宫的机会,宫中就先传来了皇帝欲造观仙台,造观仙台,可招仙人至,为太后祈福。扶欢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都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笑完之后,是无尽的荒唐与悲凉。   皇帝说得再好听,也是为他的求仙问道披上一层假面温情的遮羞布。自今岁入冬开始,皇帝越来越痴迷那些仙家传说,起先只是听闻道家缘法,后来愈演愈烈,在宫中开辟了一座道场,请了不知何处的“仙师”,日日为他练丹讲道。   现在,竟又想在宫中建一座观仙台。   “朝上着实吵了一阵,历经洪灾兵祸,国库空虚,此时再建观仙台,只怕比之往常,更加劳民伤财。”慕卿为扶欢烹茶,流云纹镶滚的琵琶袖,轻巧地在茶盏上拂过,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下来,扶欢面前就多了一盏清茶。   慕卿放下手,或许因为说的这件事,让他眉目多添了几分愁绪,只他自己在担忧,却不想让扶欢也心生忧虑。   “户部尚书今日在朝上,历数艰辛,只差没跪着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看在眼里,想必会多加考虑。”他笑了笑,方才没见的愁绪如春风过境,一并被吹散了,“若有恰当时候,臣也会多加劝谏。”   慕卿在安慰她,扶欢是知道的,可从她被指婚,皇后被废这些事便能看出,她的皇兄,认定要做一件事,无论周遭的反对声音有多大,也会一意孤行做下去。说好听些是固执,说难听些就是刚愎自用。   扶欢想,这次的观仙台,也会如此了。   皇帝想求仙问道的路途,任何人也不能替他阻断了。   晴晚眼下病已经好全了,此时躬身端着茶点,放在扶欢与慕卿面前的几上。慕卿的眼神没分一星半点到晴晚和那茶点上,他看着扶欢,含笑转过之前的话题:“殿下可曾记得,臣对殿下说过,待殿下病好全了,要带殿下出宫去。”   慕卿对她的承诺,扶欢自然是记得的,可是这些时日发生了这许多的事,倒叫扶欢心中忙乱,那个承诺,也就暂时被她先放在一旁了。慕卿这时提出来,想必是不想看她忧愁遍布心绪,让她开心一会。   扶欢不想辜负慕卿的好意,她竭力收起担忧的心情,眼尾扬起笑,那双杏眼有了春花烂漫的味道:“自是记得的,厂臣难得松口,我怎样也不会忘记。”   慕卿的语调也一递一声,渐次温柔了起来:“前几日内务府上折子,公主府选址修建,已经有模有样,初具雏形了。公主是府邸的主人,今日是否有闲暇,去往公主府一观。”   虽然皇帝收回扶欢下降的旨意,但公主府却并没有因此停止修建。内务府那边的想法自然是此时帝姬未下嫁,未必之后也不下嫁,这公主早建晚建,也必得给它建起来。   况且,声名狼藉的司礼监还三五不时来询问进度,也让他们头顶之上无形之中悬了一柄利剑。   公主府在上京上城处,达官显贵聚集地,车水马龙之地,繁华肉眼可见。但公主府却是这繁华之地里难得的清净之所,这儿原是正德年间内阁首辅的府邸,奈何这位首辅晚年晚节不保,查出贪污受贿,克扣军费一事,一时锒铛下狱,牵连家族,连这栋宅子都被收走。   文人的居所,到底是风雅的,隐于闹市,亭台楼阁,草木疏朗,质楚纤纤,自有高洁的气象。但是当做公主府,这便不能够了,白墙抹了红,黑瓦换上琉璃瓦,皇家气象在此也要体现一二。   扶欢从轿中走出,此时将近傍晚,晚霞灿烂,在天际辉映成一片瑰粉色的轻纱,笼着几缕细碎的云。这日的天气不算寒冷,白日里日头朗朗,仿佛是早春要迫不及待地到来。   扶欢掀起幂篱下的轻纱,抬眼望过去,公主府还未建成,上头并未有牌匾。但是如同慕卿所说的那样,已经初具雏形,   慕卿将手伸过来,在宫外,他换下了那身令人望之心生忧怖的朝服,锦衣广袖,看过去恍然以为是哪家清贵的世家公子。但他还习惯在宫内那样,让扶欢扶着他的手。   可他样貌清隽秀致,这番举动做来也不觉得有任何卑微的气质。   扶欢摇了摇头,却没有搭上慕卿的手。   慕卿那双丹凤眼微微垂下,眼尾的弧度,仿佛挂了点哀致失望的神色,令人见之不忍。他的手在绚丽的晚霞下,纤长白皙,骨节分明,有一种玉质的美感。   扶欢上前一步,她今日穿的是海棠花的襦裙,那颜色比上回去太后宫中的那一套来得更浅一些。她在素色斗篷下的手按下了慕卿的,而后将自己的手递到了他的掌心,而她在慕卿耳边道:“现下我不想去看公主府,厂臣陪着我在上京四处逛逛可好。”   扶欢看见,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映着晚霞,温柔璀璨了起来。   她的一点靠近,都能让他欢欣。   今日不知是什么年节,上京城街上挂起了连排的灯笼,似乎正月的上元节过得不够痛快,现在又要补上一个似的。这时候的日头短,太阳挂在天际,将将要落下,原先天际的瑰粉此刻被将要落下的日光映成了昏黄的金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变得黯淡了。街市上的灯笼此时已然掂量了两三盏,提前欢迎夜幕的到来。   原先出宫时跟着的东厂番子此刻不知四散到了哪里,扶欢往周围看看,周遭皆是人流百姓,只有身旁那个人,是熟识的。   她忽然生出一点隐秘的欢喜来。不在宫规森严的紫禁城,在四面不相识的上京城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公主,也没有人知道慕卿是司礼监掌印,没有身份天然的隔阂,他们就是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两情相悦的男女,走在热闹的灯市里,无人指责。   甚至可能会有人羡慕,能这样走上街市的,两情相悦的男女。   这样真好。   幂篱下,扶欢的唇边带上笑,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日光滑落,夜色四起,随着夜幕来临,灯市上也逐渐热闹了起来,上京城的繁华,可以从这热闹的灯市里窥见了一角。   前头人头聚集,不知在做什么,扶欢戴着幂篱看不清,便将垂下的轻纱撩起一侧,想要上前看个分明。可那撩起轻纱的手却被慕卿拿住了。   “扶欢。”在宫外,他没有唤扶欢殿下,而是唤了她的名,那两个字含在唇间,带着别样的意味,缠绵缱绻。   “不要让旁人看到你。”慕卿的眼,在灯火中,却凝成了一双沉沉的墨。 第69章 听你的   扶欢觉得自己好像看花了眼, 慕卿沉黑似墨的眼中,仿佛有戾气在其中横沉,但是现在仔细看过去, 其中又没有什么,花灯明亮的灯火围在他眼旁, 衍生出一段温柔的涟漪来。   好似去岁上元节,扶欢偷偷跑出宫, 慕卿也是这样,不叫她把脸上的面具摘下,就一起带着那样古怪的面具, 游了一段上京城。   扶欢说:“我这回可不是偷溜出宫门, 是大大方方地出来, 便是此时遇到人了, 也不必害怕躲闪。厂——慕卿为何还不许我见人。”   她不自觉地带上了小女孩般的娇嗔。   慕卿失笑, 摇了摇头,灯火曼妙的涟漪从他的眼角到唇上,嫣红的一道, 扶欢蓦然想到活色生香一词, 但很快就被她抹去。这样的词,放到慕卿身上已经算是亵渎了。   “人多眼杂。”慕卿细致地将扶欢的轻纱放下,温声向她解释, “毕竟不在宫内,还是谨慎些的好。”   这么说, 也是不无道理,但扶欢却觉得,这些理由可能还不够。   她转过头,稍稍踮起脚, 在慕卿耳边轻声道:“厂臣,可我觉得,你是不想让我被人见到。”   像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品,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妥善珍藏,不叫他人看上一眼,生起觊觎之心。   她趴在他耳边,虽然有面纱隔着,但唇齿之间的热气却没有阻断地碰到他的耳廓,如此温情,如此炙热。   慕卿转过眼,隔着漫漫的轻纱,对上了扶欢的一双眼。他弯了弯眉,还是温柔的模样,灯火映着眉眼,那温柔之下掩盖着奇诡的心思。   “臣也有私心。”慕卿的声音也很轻,“因为心悦殿下,不想叫他人觊觎。”   扶欢没觉得冒犯,慕卿有这样的心思,她反而觉得有些可爱,还有欢悦。深爱着的人,才会对爱人产生占有欲,这是人之常情。   慕卿也是人,这样的占有欲,并不过分。   可扶欢却忘了,连一丝面貌都要紧紧护着,不叫他人看去分毫,这样的占有欲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了。   她又掀开轻纱,笑意盈盈看着慕卿,反问到:“若我不同意你的私心如何?”   慕卿稍稍侧过头,离扶欢更近了一些,近得扶欢几乎能看见他比常人更要浓密纤长的眼睫,像把小扇子,一扇就让她的心尖颤了颤。慕卿的声音也是婉转,他道:“殿下不忍见到慕卿郁郁寡欢的模样,对吗?”   那声音缠绕进耳膜,温柔细碎的。扶欢把面纱放下来,感觉耳上脸上都烧得厉害。   “听你的。”她说。   说起撒娇一般缠绵的话,慕卿也不逞多让。   这番动静过后,扶欢才想起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前面人群依然聚集,她再往前,总算在人群之间的缝隙中见到在做什么事。原是有人推着推车,在推车上卖刨冰。刨冰是夏日中常见的吃食,将大块的冰敲成小块,再往上头浇上蜜或淋上糖浆,就成了一道甜食。   只是在冬日,这类吃食也没消失,着实有些奇怪。   扶欢在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吃食,看着有些新奇,也同那些贪嘴的小孩一样,停下了脚步。忘了一说,那围在周围的人群,有一多半都是垂髫孩童,睁着好奇的眼,一面望向刨冰,一面望向自己的父母。   慕卿见到这般民间玩意的吃食,不由地皱了皱眉。扶欢却勾住了他的手,软声道:“慕卿,我想买一碗试试。”   公主身上从未带过金银,眼下也只能央求慕卿。   但慕卿却是不赞同的模样,他的眉蹙得更深了一点:“这样冷的天气,还吃这般寒冷的刨冰——”可是对上扶欢的眼,还是无可奈何地妥协了,“只尝一碗。”   那刨冰拿着小碗盛着,白得剔透的冰块,淋着山楂红一样的果酱,如雪中红梅,端素地横卧,单单是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那碗也不大,一只手刚好能拿过。扶欢拿着小勺,一勺一勺舀着,入口确实是冷的,唇齿都要打个寒颤,但是咽下去后却是别样的清甜。   扶欢笑眯了眼,又一眼看过去,又望见了另一边摊位上的金鱼风铃。   “我还有一支步摇。”她拿起那串风铃,仔细看看又摇头道,“不过那支步摇比这好看许多。”   “嗯,我见过。”慕卿看向她的发顶,仿佛能透过幂篱遮盖下的乌发描绘出眼前人带着步摇的模样,“无比好看。”   扶欢抿了抿唇,还是笑了,那口刨冰在口中,甜得要酥倒唇齿。   那串金鱼风铃扶欢仍是买了,看到即是缘分,开春时,挂在她宫中的廊檐下,也是好的。   一年到头,扶欢出不了宫门几次,所以宫外再寻常不过的一切,在眼中都是新奇的,每见到一样,都要好好停下来看个究竟。而慕卿陪在她身侧,无论她驻足多久,都耐心陪伴,扶欢每每回头,都能见到慕卿在身侧,温柔地注视她。   逛久了,扶欢还会心生担忧:“你会不会觉得无聊。”她对慕卿道,“这些都是你日常所见的事物,如今还要陪着我一遍遍去看。”   “怎会无聊。”他的眉眼望向她时,是春雪顺着暖流游下,落红温柔漂浮,“因为是扶欢,所以怎会无聊。”   慕卿的手上已有不少东西,都是她兴之所至买下来的,还有更多的,想必已经交给在人群中神出鬼没的东厂人了。他笑了笑,灯市的灯火煌煌明亮,这一条街,都亮如白昼。   “还是个小内侍的时候,臣就在想,若能天天伴殿下左右,便是日日洒扫,月月擦拭佛像金身,也是值得的。”   扶欢走在他的身侧,幂篱下的眼一瞬不顺看着慕卿。她问:“那时候为什么这样想。”   那满街的灯火也照耀在她的身上,素色的大氅上一圈圈澄金流光,连带着下头襦裙上的海棠花,也是显得娇艳了些。   “因为殿下救了臣。”慕卿含笑,“救命之恩在身,便夜夜想辗转反侧,想一直伺候殿下以求报答。”   “所幸,得偿所愿。”   扶欢偏过头:“但是后来,你又被皇兄要去。”   “但是现在,臣在公主身边。”   他还是她的掌事太监,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眼下,往后岁月,也应当如此。   慕卿说得不错,他现在还在她身旁,而且现在,两人心意相通,好像这世上,再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扶欢这样想着,杏眼也成了弯月。   前方敲锣打鼓,唢呐声响,好似前面搭了个戏台,着实热闹。扶欢想起了去年上元节的戏台,有心想这次也去看看热闹,但是才走了几步,小腹忽然就微微坠痛。   她想到了一事,脸色登时就不好了起来。   慕卿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扶欢的情况,她的脸色稍微一动,他就察觉到了。   “怎么了?”他偏过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样的事,一旦察觉不到还好,察觉到了,扶欢就觉得小腹中越来越疼,似乎是有人在其中绞着肠肉一般。往常虽然也疼痛,但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现在那么疼痛,一定是刚刚那碗冰凉的刨冰缘故。   “慕卿。”她连叫人的声气也虚了,眉眼都被疼得蹙在一起,“我难受。”   慕卿在那一瞬慌了神,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冷静下来,暗中的东厂番子慢慢围上来,将他们周围严防死守,守得如块铁桶一般。慕卿温声问着扶欢:“怎么难受了,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吗?”   扶欢摇了摇头,幂篱下的脸色更苍白了一点。她仿佛站也站不稳了,往前一步,差点整个身子软下来。慕卿抱住了她。   隔着大氅,怀中的身体还是能感受到清瘦,双手一拢,就能将她轻易拢住。   “没有人对我做什么。”扶欢双手紧紧捂住肚子,她想着刚刚吃完的那一碗刨冰,越想越觉得腹中寒冷,疼得几乎要落下泪。可是这样的事,说来就是羞涩的。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对慕卿说:“就是肚子疼。”   她将脸埋在慕卿怀里,他身上是苏锦的料子,柔软顺滑。她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眼泪真的流出来。   “好疼,慕卿我真的好疼。”   慕卿的手护住了她的小腹,他本就聪慧至极,看到扶欢的动作,再想到她含糊的说辞,已经明白了她为何疼痛。   “今日就不该放你吃冰。”   他抱起扶欢,周遭已经被清空了,不知何时来的马车,就端正停在路旁。扶欢依旧趴在慕卿怀里,眼睫上还有泪,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从未疼得这样厉害过。况且今日,竟然还是在慕卿面前,真是又难过,又羞恼。   说到羞恼,扶欢忽然挣扎着,从慕卿怀里起来,在轿帘上,又显得坐立难安起来。   慕卿疑惑。   扶欢左右为难,疼痛交织,这会也暂时按下了。   “我恐怕,要弄脏厂臣的轿子和衣裳了。” 第70章 温存   慕卿想到了她的为难之处, 他道:“臣并不单单只有这一件衣裳,一座轿子。殿下想弄脏多少都可以。”   扶欢又疼又想笑:“你是想盼着我弄脏多少。”她的嘴角只是稍稍牵动,腹中刚刚平息下去的疼痛又上来了, 一波比一波更是难捱。   她疼得蜷起身子,或许是在亲近人身旁, 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只是一眨就流下一串。   “慕卿。”她小声地叫着, 疼得脸上完全没了血色,“慕卿,疼。”   扶欢那比小猫重不了多少的叫唤也叫他的心绞成一团, 没见过她那般难受, 直让他想把那卖刨冰的小贩拉过来, 点天灯熬油折磨死。慕卿的一只手在她小腹上轻柔地揉着, 一只手擦去她额上疼得泛出的冷汗。   “殿下请再稍加忍耐一下, 臣的府邸就在不远处。”他的声音在扶欢耳畔,温煦和缓,这声气也是暖的, 听着这样的声音, 仿佛也能缓和疼痛一般,“东厂去请太医过来了,我们到府邸, 太医也会在了,到那时, 便会不疼了,啊。”   最后那个啊,很有种哄小孩般的味道。   但扶欢喜欢被他这样哄着,她就攥着他的广袖, 奶猫似的应了一声,不再一味地呼疼了。   可是慕卿还是看出她的难受来,幂篱已经被仍到一旁,鬓上的碎发都已经被冷汗打湿。慕卿的手一直在揉她的小腹,他的手上的温度虽然比常人来得低,可是在揉之前,他特地暖过手炉,所以放在她的腹上,却是暖烘烘的。   慕卿劝慰着她,一递一声,想叫她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在疼痛上面。   疼痛会让时间变得更加漫长一些,好似经过了许久,马车才停下。慕卿不假手他人,抱着她下了马车。   疼痛之中,也没有心情观察这院落,匆匆一眼,只能看到错落有致,黑暗中,显得分外冷清一些。知道院子中灯火亮起,才添了几分烟火气。   太医已经在静候,见到扶欢闭着眼,脸色苍白的模样,也不多说话,匆匆搭脉问诊。   扶欢躺在床上,不同于她的闺房,慕卿房中有一股淡雅的檀香味,锦被软枕中,还有她惯常在慕卿身上闻到的沉水香味道。这味道很是令人觉得安眠。   她能模模糊糊听到太医同慕卿说些什么寒气入体的话,应该也是之前那碗刨冰的缘故。府邸间伺候的丫鬟已经递上了暖水袋,小巧的一个,刚好可以放在腹上。这使得她的难受减轻了几分。   不久,药味就在房中蔓延。即使到了他的府中,慕卿也不假手他人,亲自侍奉她喝药。   扶欢恹恹地趴在床上,慕卿托起她的肩颈,一点一点将那碗苦涩的药流入扶欢口中。扶欢最近药喝得太多了,对于这些苦涩的药物都已经习惯。以往喝药都要皱下眉,不情不愿的,现在一碗喝下去,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只是这药到底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能立竿见影地缓解疼痛。扶欢捂着暖水袋,在床上依旧蜷起了身子,好像这样,才能稍微不那么疼一些。   慕卿在她床边,抚过她紧蹙的眉眼,他从来没见过扶欢这样疼痛过。她一蹙起眉,就仿佛在他脑上钉下一根钢针,在狠狠地戳刺他。   “那么难受,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慕卿将一缕黏上汗水的发丝拂下,心疼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即便疼痛,扶欢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动静。她听清了慕卿的话语,也感受到他落在额头上轻若鸿羽的一吻。   “原先并不是那么难受的。”她张了张嘴,细若蚊蝇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我不该任性,多吃了那一碗刨冰。”   每个月来的日子,扶欢心中是有数的。可是不知是不是之前受伤的缘故,近几个月,她的日子总是不十分准确,不是提前就是延后,这次来临也没有任何征兆,所以扶欢才心无负担地吃下了那碗刨冰。   慕卿听了她的话,却还在自责。   “是臣没有看好殿下,以致殿下受此苦楚。”   慕卿好像总有一种执拗的认知,认为扶欢身上出了什么问题,都是自己的过错。   扶欢现下也没有什么力气同他争辩,那碗喝下去的药在此时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那难言的苦楚终于平息了一点。扶欢闭着眼,暂时不用和那苦楚斗争,她精疲力竭,昏昏欲睡。   慕卿将她抱在怀中,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在扶欢耳边低声轻言:“殿下好好休息,慕卿一直都在。”   在这一句话下,扶欢心神骤然放松,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扶欢睡得很沉,一夜无梦,那仿若揪心的疼痛也没有在睡眠中打搅到她,或许睡前喝下去的那一碗药,当真是灵丹妙药,能将疼痛全部消减。扶欢是被映到眼皮上的日光唤醒的,那丝丝缕缕的日光,带着暖意,温柔地轻抚扶欢的双眼。   她睁开眼,睡前还百般不能忍受的疼痛此时已经消去了,只剩下腹中钝钝的沉重,同以往每月一样,这种沉重能够忍受。房中看起来只有她一人,扶欢撑着软枕起来,起身的动静很小,但却惊醒了旁人。   着绿衫的两个女子出来,见到扶欢起身,忙蹲下,轻声询问扶欢:“殿下,可要更衣?”   扶欢抬起眼,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眉目是不相上下的如诗如画,便是宫中参与选秀的佳人,容貌也不过如此了。扶欢本想拒绝,但是手脚却有些酸软无力,她不会为难自己,便点头应了。   下床时,她见到了床边的褶皱,这褶皱,看上去像是人长久坐在那边形成的。扶欢收回了视线,右手边的女孩扶她站起身。   她换上的衣饰也是合身的,襦裙穿腰,恰好的尺寸,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扶欢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些天刚养起来的血色这下消退了大半,看着又是多病的模样。   她抿了抿唇,唇上湿润了点,看起来就显得不那么苍白。   换好衣裳后,扶欢终于腾出了心思,问身旁的两个女孩:“你们平素都是伺候厂臣的吗?”   不知道她的话怎么惊吓到了这两个女孩,她们惊惶地下跪,好似她再说一句,就要磕头认错了一般。   扶欢惊讶地微微张了唇,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其中一个看起来沉稳些的开口道:“禀殿下,掌印并不常来府邸,也并不是由奴婢们伺候掌印,自被送到掌印府中,昨日奴婢们才头一回见到掌印。”   扶欢听到她们的说辞,一个送字就生出了一些猜测。   她让她们先起来,不论何时,她也不喜欢旁人跪着回话。待这两个女孩起身后,扶欢才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门被扣动了两声,随后慕卿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春雪一般的清泠,但却有着与今日日光同等的温度。   “殿下,臣可以进来吗?”   还未来得及挽好发,但是慕卿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她未挽发的模样,当初慕卿在毓秀宫时,他也曾为扶欢挽过好多次的发。扶欢点点头,侍女走到门边,为慕卿开了门。   那两位侍女脸上的惊惶还未完全消退,慕卿只是扫了一眼,便捕捉到了。   “可是她们笨手笨脚,惹恼了殿下?”慕卿的话语,比刚刚扶欢的问话还要温柔几分,但是那两个侍女在慕卿开口时便又跪在了地上,甚至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像是怕极了。   扶欢这才认识到,原来慕卿东厂督主的恶名与凶名并不是空穴来风得来的,他在外面的模样并不像在她面前那般温柔。看这模样,用来止小儿夜啼,也绰绰有余了。   “她们服侍得很好,并没有惹恼我。”扶欢道,“你别吓她们。”   慕卿莞尔一笑:“殿下是在冤枉臣,臣的哪一句言语吓到了她们。”   扶欢故意瞪了瞪他,而后便对那两个侍女道:“我这边不需要伺候了,你们回去吧。”   但她们仍是跪着,直到有人抬起眼,看到了什么,才告退下去。   扶欢看着她们的绿衫消失在门外,才转回身对慕卿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怕厂臣的人有许多。”   他的眉眼春山般温柔辽远,微微弯起了眼尾,笑着道:“那殿下怕吗?”   扶欢挑起了眉:“我为何要怕。”   被偏爱的自然有恃无恐,亦或是皇室的气度终于在此时显现,扶欢的眼角眉梢都带有遮不住的骄矜。她是大宣唯一的帝姬,自是不用怕,也不必怕他。   “臣坐到这个位置上,本就背负了万千骂名,若是手段稍微软和一点,怕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慕卿说到这,眼神淡漠了些,但是语气却是一般的无可奈何,“臣不想要怕别人,就只能让别人来怕臣。”   任何人都不能感同身受他人的处境,扶欢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到如今这个位置的,但能想到一定不容易。   “你不会的。”她忽然说。   慕卿看着她。   扶欢抬起手,碰了碰他的眉眼。   “你不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因为我会护着你的。” 第71章 昏庸   慕卿现在好似不敢直视她的眼, 他垂下了眼,眼睑下方,有一侧小小的阴翳。   “臣能得殿下这样一句话, 三生有幸。”   虽然慕卿垂下时很快,但扶欢还是瞧见了, 他的眼睛泛起了红。   是哭了吗?扶欢很快在心中否定,慕卿不会这样。但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 他又抬起眼,温柔的对她道:“臣替殿下挽发。”   身居高位许久,慕卿手上的功夫却并没有生疏多少。连扶欢见了都觉得繁复的发髻, 在他手上好像揽镜自照那般简单。   “那两个侍女, 是臣刚提督东缉事厂时, 朝中大人送来的。贺臣节节高升。”   “当时仔细留神过, 是否是来探听虚实的, 后来查实确实是两个普通女子,便在这留下来,这宅子不常来往, 养两个人也不费事。”   “昨日想到她们能伺候殿下, 也还算有用处,可惜今日便惹殿下不快了。”   慕卿为她簪上步摇,话音恰好也落下。   寥寥几句中, 扶欢就能勾勒出一个大致来往,浮萍漂泊一般的女子, 凭得几分颜色,就落入了高官大户手中,又被辗转送到慕卿府邸。那官员原打好了算盘,美人娇艳, 想必能博得厂督几分怜惜之心,可惜慕卿却没有这份心思,便只能在这深宅大院中度过往后余生了。   而慕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扶欢从铜镜中看向他。   “她们没有惹我不快。”她说,“你又忘了我的话。”   慕卿在镜中对她一笑,宫女每日为她换上的红梅,比之他的笑,艳雪灼灼,也不过如此吧。   “是臣的错。”他向她认错,“殿下饶恕臣可好?”   那笑容在不甚清晰的铜镜中,更是模糊成了流丽靡艳的模样。慕卿放下玉梳,那双白得过分,近乎成了青白模样的手垂下,小心地勾起扶欢的手,缠绵地在她掌心蹭了蹭。   有些痒,不止在掌心。   扶欢笑出了声,侧脸靠在他臂膀上,声音还带了未消失的笑意。   她说:“饶恕你。”   扶欢是在午膳前回到宫中,慕卿一路护送,连宫禁也顺利通过,看到司礼监标志的马车,竟也没有多加询问。还是,连宫城防卫,也在他的权力之中。   只是扶欢没有多想,她以为昨日本就是名正言顺地出宫,因此回去也是不困难的。唯一难以解释的,就是隔了一夜才回到宫中。   但是回到毓秀宫,晴晚为她换下大氅,连花茶都沏上一盅了,也没有任何人过来。扶欢看到白如雪的瓷杯中漂浮起来的干花,忽然想到,太后得病,皇帝忙于修仙,所以连她的行踪,也没有人来关心了。   世间女子,每次这种日子的时候,情绪都是敏感的。扶欢这种时候,尤其更甚,昨日泛红过多次的眼眶,现下又有了趋势。扶欢赶紧垂下眼,装作在仔细观察清色茶水中花瓣舒展的姿势。   只有晴晚在替扶欢准备月事带时,才看了看扶欢,询问了一句:“殿下昨日是在掌印处留宿的吗?”   她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询问而飞扬了起来,方才莫大的难受无意中也消减了许多。   “因为难受得紧了,才在掌印处留宿了。”   晴晚默然。   下半晌,就有太医来请平安脉,不是惯常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只是这太医,扶欢看着也有几分熟悉,像是昨日在慕卿府中的那位。   这样想来,不得不说,慕卿心细如发。   第二日,路总管却是来到了毓秀宫。他笑意和煦地对扶欢道:“陛下近来想起多日不见殿下,想殿下日甚,殿下此时若是得空,不如和奴婢一道,去往奉天楼。”   造观仙台一事暂且被压下了,但是皇帝显然不肯就这么罢休。近日皇帝一直住在奉天楼,和那位被他重金求来的仙道一起。这座楼台动工过几次,去掉了繁华的装饰,连帷幔都是白衫蓝布,看起来着实是仙风道骨。   据说那位仙道,在这座楼里还练出了几炉丹药,依那位仙道所言,虽不能成仙,但服下亦能强身健体,容光焕发。其中有几颗,还被送到毓秀宫,听闻太后宫中,也被送去了。   扶欢自然是没服用这“灵丹”,她找了个花盆,将这丹药碾碎,权当做花肥了。她原就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况且这世上若真有神仙,那这位仙道,自称能与仙人对话,他自个儿怎么就不能飞升成仙呢。   他的那些说辞,仔细想来都是站不住脚的,只是皇帝深信不疑。   路总管带着扶欢走上奉天楼。   上一次走上这座楼,还是秋闱时分,扶欢忽然想到,就在这里,梁深回赠了她一朵宫花。而现今,这位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也被当今圣上贬去边疆。   奉天楼里也有安神香的味道,不过比勤政殿的好上许多,至少不是浓到令人呛鼻。不过这里,还有一股味道更为浓重,是硫磺味道,也就时炼制丹药的味道。   即便这里白衫兰布仙风道骨,却也让扶欢觉得乌烟瘴气。   扶欢没有第一时间见到皇帝,他同那位仙道正在打坐,据路总管所说,还要再一炷香,打坐才算结束。   扶欢点点头,这儿没有俗气的桌椅,倒是有许多坐垫蒲团,四周挂着字画还有山水屏风,扶欢入乡随俗,提起裙摆,在蒲团上坐下,仰头看起了那墙上的字画。她喜爱丹青笔墨,对字画自然算是有研究。   皇帝挂在这奉天楼里的,都是名家绝迹,若是其中一幅拿出去,便能使得喜爱者豪掷千金。扶欢想,或许将这些全都卖了,皇帝的观仙台,或许就能建成一半,也不必和大臣们纠缠争吵了。   殿里奉的茶也是清茶,滋味浅淡,如白水一般。看起来皇帝从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返璞归真,以求大道。   大概是有一炷香了吧,路总管进来,扶欢没有坐在那个蒲团上了,也失去欣赏字画的心情。她撩起帷幔,从上往下看,宮墙都成了窄窄的一线,绵延到整个紫禁城。   路总管在她身后,轻声唤了一声。   她去往皇帝处,没见到那位仙道,只有皇帝披散着长发,衣着也单薄,广袖长衫,颇具魏晋风流。只是,皇帝瞧起来,比先前瘦了许多。皇帝先叫住了扶欢。   他是个细致的哥哥,见到扶欢,先注意到了她的面色。   “怎么看起来又清瘦了些,脸色也不对,病还没好全吗,太医院都是干什么吃的。”   扶欢碰了碰自己的脸,道:“已经好全了,或许才从外面过来,吹了风,脸色就成这样了。”   只是皇帝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他看着她,面色变换了几瞬,而后放缓了声音道:“那日梁深在朝上顶撞朕之后,朕收回了公主出降的旨意。之后我们兄妹也没有时间来仔细谈一谈。”   皇帝的声音此时更轻了,他像是怕伤着扶欢一样,问道:“皇兄将你的婚约销毁了,你是不是还在责怪皇兄。”   扶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即便之前已经同他说过,她不想嫁,可她的皇兄,仍然陷在自己的逻辑中,以为她的面色憔悴,是因为这一段婚约的缘故。但是,她是否应该感激,他还在关心自己,为自己的先斩后奏或许伤害到了她而感到愧疚。   扶欢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梁深的缘故。”说到梁深,她便又想起了那害得梁深被发配边疆的由头,关于兵权分割的手札。   “只是皇兄你怎么处处都要想到梁深头上。”   扶欢的再三否认,终于让皇帝信了几分。他抬起手,广袖扬起间有檀香味和安神香的味道,交杂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味了。皇帝似乎想要摸摸扶欢的发,但最后,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头,轻拍两下,道:“梁深也是太狂妄不知礼,但在婚前发生,这也不算是坏事。朕会再仔细为你选个驸马,定不埋没我们大宣的长公主。”   所以去掉一个梁深,还有许多个李深王深,不一而足。   扶欢的眼黯淡下来,她再如何说不想嫁人的话语,都会被皇帝漠视。她轻轻吸气,又呼气,仿佛这样就能将苦闷都排解出来。不过现在,她最要紧说的还不是她的婚事。   扶欢也学皇帝的模样,放缓了声音,娓娓道来:“我和皇兄虽不是同母所生,但皇兄一直爱护我,扶欢是知道的。当年父皇在的时候,也最信重皇兄,每每将皇兄的字拿来训诫我,说皇兄在比我小的年纪,字已经写得比我好上太多了。”   说起往事,连皇帝也有些怔仲。   “父皇宾天前,将江山传到皇兄手中,也是寄予厚望的。大宣江山,总是要仰赖皇兄一人的。”   扶欢说的,已是委婉,说得再多,只怕心思多疑的皇帝,会怀疑扶欢的手伸得太长,要到了执掌朝政的地步。但即使说的这些,已经让皇帝不喜了。   皇帝广袖重重一甩,看向扶欢道:“你也学那些臣工,见不得朕求仙问道,还是——”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心疼你那驸马,想证明他忠臣纯臣,而朕是那个忠奸不分的昏庸帝王。” 第72章 探究   扶欢知道, 她再说下去,只会惹得皇帝动怒。皇帝会这样问,已证明他心中有了想法。于是她跪下去, 膝盖碰到了冰冷的石砖。   明明快要到春日了,怎么还是那么冷。   “扶欢失言, 请陛下降罪。”她忽然也不想分辨了,那时皇帝赐下婚约的时候, 她分辨得已足够多了,可皇帝依然没有听她的哪怕只言片语。现在就是她再多说几句,想必皇帝也听不进去。   那么, 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皇帝没有说话, 也没有让扶欢起身, 如此跪着不知有多久, 扶欢觉得这一天可能就要这么跪过去的时候。皇帝的手碰到了扶欢发顶, 他轻轻拍了拍她,叹息道:“怎么跪下了,朕还没说什么。”   扶欢感触不到皇帝手上的温度。如果有, 大约也是冷的吧。   皇帝还对她说了些话, 扶欢记不太清了,至极后来他亲手将扶欢扶起来,说:“朕如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朕也想要你好好的。”   没有禁足,也没有任何的惩罚, 皇帝就让她回去了。扶欢之后回想,那日皇帝叫她过去,或许是想向她道歉,他在梁深发配边疆的多日后, 终于想起要给他的妹妹一个交代。而皇帝想出来的交代,则是重新为扶欢选个驸马。   只是他还未同扶欢细细分说,就先被扶欢的言辞激怒了。最后两相里,便有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今岁的冬日,过得算不上愉快,唯一让扶欢觉得开心的是,在慕卿面前,她不用再偷偷地暗藏欢喜了。似乎只有慕卿,是整个冬日最明亮的所在。   上京城的四季,一年之中只有夏冬两家能真切感受到,春秋时分,仿佛只是这两个季节的过渡期间,短得不可思议。毓秀宫内的地龙还未歇息,扶欢已经瞧见了廊檐前的地上,有一角生出了点翠的色泽。   绿色,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她仔细算过月份,原来已经开春了。   开春的时节,天却还是冷的,但不论怎么说,春日总是令人欢喜的。毓秀宫里的红梅换下了,扶欢同宫人说,下回换上桃花,她喜欢浓烈的色泽。   太后捱过了一个冬日,既到了开春,想必病情也会慢慢好起来。上回在慈宁宫见到的,在扶欢心中始留了个疑问,她那时原想和皇帝一起,再看望太后一回。在皇帝面前,想必什么魑魅魍魉,大约也会无所遁形。   但是现在,扶欢也不能去找皇帝了。   她怕皇帝怀疑她别有用心。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找慕卿。她在慕卿定期会来毓秀宫的一日同慕卿说了这件事,没有迂回绕圈,没有委婉道来,现在在慕卿面前,扶欢都是有话直说。   “我今日想去向太后请安。”她坐在玫瑰椅中,眉间不可避免染上一点愁绪,“我想请厂臣陪我同去。”   慕卿坐在扶欢面前,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搁着扶欢爱喝的香露,那香露未喝完,浅淡的清香气味还残留在空气中。慕卿那双丹凤眼朝扶欢温柔地睇过去,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御药房新近收了一批药材,其中有上好的老山参,其中一支送去了钟粹宫,另外的山参,臣一道送去给太后。”   这是个再妥帖不过的借口,扶欢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微微垂目,那愁绪被她隐藏在扬起来的浅笑中:“厂臣就不问为什么吗?”   他说:“殿下想做的事,臣会陪殿下去做。”   扶欢弯了弯眼:“厂臣如此娇惯我,会把我宠坏的。”   “那臣——”慕卿轻轻扬起眼尾,仿佛有一只蝶停在上面,扇动了一下华美的蝶翅,他道,“求之不得。”   虽然慕卿不问,但扶欢还是将邀慕卿同去的缘由说了出来。   “我想请厂臣同去,是因为上回向太后请安时,我觉得,太后这次得的病症似乎并不是偶然所得。”   随着的她的话语,慕卿的神情适时变得凝重了几分。   “殿下的意思是。”慕卿的音色也轻,“有人谋害太后。”   扶欢犹疑着,点了点头:“只是猜想,也做不得准,就盼望厂臣与我同去看看。”   慕卿将面上凝重的神色隐去,若有所思地轻点头:“即使是怀疑,也还是再看看,真假与否,看清了才好放心。”   他这样说,扶欢心中的胆气,更壮了几分。   因着慕卿已经先到了毓秀宫,便索性不再装模作样,就从毓秀宫一道,去往慈宁宫。春日是真的来了,扶欢从轿舆上看过去,御花园的一角,就有好几种灿烂的颜色,还有艳色的红杏,从红墙上颤颤巍巍探出了头。晴光下,琉璃瓦都是透亮的颜色。   慕卿见扶欢的眼神望向御花园,便笑着道:“回头便让宫人将各色花送到殿下宫里,春日自是姹紫嫣红才算好看。”   扶欢听后却摇了摇头:“就独独我一人有,他人没有,要是知道了,别人心中自是不平。”   她这样轻的年纪,不像一般的贵女见到喜爱的珍宝首饰,花卉彩绢就想拿到手里,有一颗敏感宽仁的心,不想叫他人不舒坦,所以自己宁愿少些好处。可她是唯一的帝姬,就算格外骄纵些,也没什么。天家的女儿,应当比旁的女儿金贵些。   慕卿笑了笑,秀眉朗目,婉转得像一幅画。   “是臣孝敬殿下的,过司礼监的门,他人心中若是不平,就冲着臣吧。”   扶欢想笑,可这笑还是没从眉目间展开。   “可我也不想让厂臣担着嫉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底是不好的。”   这么说话着,就到了慈宁宫前,扶欢便住了口。她抬起手,是慕卿扶她下轿舆。她走下时脚有些颤,但被慕卿稳稳扶住了。扶欢面上完全看不什么,再抬脚时,已是稳稳当当,是帝姬的模样了。   慈宁宫照旧是李嬷嬷来迎扶欢的,不知是不是今日扶欢有意观察,李嬷嬷今日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连唤殿下掌印的声音都无端带了点涩。可是再转眼,她便又是一切如常了。   慕卿先接过了话头:“御药房新得了山参,都是有年份的好货。咱家记得太后的药方里,山参是可以入药的,便为太后送来了。这山参,除了给钟粹宫送去一支外,陛下全都给了慈宁宫,对太后,实是拳拳孝心。”   “陛下的孝心,阖宫上下都看在眼里。”李嬷嬷垂首道。   扶欢也笑着接口:“陛下虽忙着料理朝政,身不能至,却也是时时关心母后的。”这话说出来,扶欢还是有些心虚,皇帝忙着不假,可惜不是朝政,而是虚无缥缈的求仙问道。她婉转地转过话头:“母后近日如何了,如今开春了,天气一日一日暖和起来,母后身子想必也会一日一日好起来。”   李嬷嬷道:“太后近日进的膳食也多一点,想必同殿下说的一样,开春了,太后的胃口也有了,身子会一日一日好起来的。”   李嬷嬷一面说一面掀起帘子,要引扶欢进去,可却被身后年轻的掌印叫住了。他有着清越柔和的嗓音,“那几支山参,到底贵重些。”   慕卿这么一说,李嬷嬷闻弦歌而知雅意,她往帘子后看了一眼,招来一个年长些的宫女,让她带扶欢进到内殿里。   那位宫女,看着也面生,之前来慈宁宫请安时,扶欢没有在太后身侧看见过。不过李嬷嬷走后,她心底还是松了些,跟着那位宫女,走到太后床边。床上放下了帷幔,只能模糊地看到太后半躺在在那里。   宫女掀起了帷幔,而后轻声对太后道:“娘娘,殿下来向您请安了。”   久病的人,房间都有一种沉郁的病气。那年徐贵妃重病,扶欢在母妃的房中就闻到了这种病气,是雾霭沉沉,日薄西山的模样。现在在太后房里,她也闻到了这股味道。   扶欢蹲下身福安,太后闭着眼,自是没看到扶欢。   “母后这是在睡着,还是?”扶欢抬起眼,问那位宫女。   “娘娘醒着,才用了粥,没那么快又睡下了。”宫女同扶欢一样压低了声音,“娘娘现下,约莫在闭目养神。”   扶欢看了看周围,大约是住了个病人,房中的陈设看起来也暗沉沉的,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因为不能吹风,窗也门紧闭着,高丽纸上的颜色看起来是不透亮了。   “房中放些花也是好的。”扶欢开口,“整日瞧这些,连我也会瞧乏的,更何况母后。我过来时见到御花园中许多花开了,你为太后寻些花来,放在房中吧。”   宫女显得左右为难,站在原地,没有动。   扶欢看过来,她冷起眉目的时候,也是显得严肃有压力,宫女被她这么一看,不消说什么,先是自己便跪了下来。   扶欢轻缓地说着话,一字一句,却是掷地有声的。   “原来现在本宫说话,也不管用了吗?”   “是打量本宫这个长公主,无权无势,支使不动你们这些人了?”   宫女摇着头,只是说不敢,到底还是出去了。 第73章 真相?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 扶欢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登上脚踏,轻声地喊着母后。喊了两遍后,太后终于缓缓睁开眼。她还是不能动, 只有眼珠是能转动的,在明黄烛火下, 连眼睫都微微泛着黄。   扶欢坐在床沿上,低下头对太后道:“扶欢来向母后请安了, 母后有什么想对扶欢说的吗?”   太后定定地看了扶欢一会,却又闭上了眼。   扶欢在那刹那,忽然就全身放松下来。这里只有她和太后两人, 但看太后这个模样, 可能她的猜想是错的。并没有什么人陷害。   没有陷害, 那真是最好的了。   但是下一刻, 扶欢就又看到了太后那只搭在床沿上的手慢慢动起来。太后的手原是作养得白皙细腻, 养尊处优久了,有一种丰腴之美。但病了那许久,骨肉都消瘦了许多, 如今屈起手, 指骨也突出得厉害。   太后在床边,吃力地,一笔一划写着。   扶欢俯下、身, 想看她写的是什么。   太后写得吃力,扶欢也看得吃力, 她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心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扶欢抬眼看向太后,嘴唇开开呵呵, 还是吐出一个字:“害?”   太后艰难地点点头,中风之人,身体都不由自己控制。太后似乎狠狠吸了一口气,又在床边写了起来。这次的比划更多了些,也更难以辨认。扶欢的头越来越低,她觉得自己将要辨认出这个字时,太后忽然嗬嗬地叫出了声。   扶欢猛然回头,是李嬷嬷和慕卿进来了。   李嬷嬷听到太后的叫唤,着急地上前,拿掉太后身后的软枕,一面抚着背,一面着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太后睁着眼,一口气上不来,不住地咳嗽,李嬷嬷端水过来,太后却将水打翻了。李嬷嬷的眼扫过来,看着扶欢道:“殿下恕奴婢多嘴,太后原是好好的,不知殿下同太后说了什么,竟引得太后这般动气。”   并不是这样的,分明在李嬷嬷进来后,太后才发生了这般变化。   扶欢仰起脸,道:“我同太后说了体己话,在嬷嬷进来时,太后还是好好的。”   她冷起面目,那一瞬间,她看懂了太后最后写的那个字是什么,心中巨大的荒凉穿堂而过,初春的天气,冻得人连血都冰了。   李嬷嬷待还有再说什么,慕卿上前一步,挡在了扶欢面前。   “自贵妃仙去,殿下便是由太后一手带大,殿下与太后的深情厚谊,嬷嬷也看在眼里。太后如今缠绵病榻,殿下担忧太后,同太后说些体己话,再是正常不过。”   “况且——”他眼神睇向太后,泛着些微冷意,语音却带笑,“咱家同嬷嬷一道进来,进来之前殿内本就是无声响的。”   李嬷嬷低下了头,她感觉到了怀中的太后在微微颤抖,对于面前那个人,她现在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李嬷嬷将自己的慌张收拾起来,朝扶欢低头道:“如今太后不适,要延请御医来瞧瞧,还请殿下先回避吧。”   “我为何要回避。”扶欢的声音在慕卿身后响起,“我要在这里亲眼看到母后好起来。”   “也让御医来看一下,到底是因何原因,母后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她从慕卿身后走出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面若冰霜。   慕卿偏过头,看见扶欢的侧脸,在这间病气沉沉的房间,有着凛冽的弧度。他含笑对扶欢低下头,道:“公主所言极是。”   御医很快就到了慈宁宫,扶欢坐在殿外,一层珠帘阻隔,能模糊地看到御医的背影在太后床前坐下,弯腰搭脉。她定定地看着里头的动静,一动也不动。   “太后会平安的。”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慕卿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楚水绕山般缠绵温柔。   这声音骤然打破了宁静,扶欢像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看见是慕卿时,眼中的惊惧才慢慢平息。   从他和李嬷嬷进来时,慕卿就已经发觉了扶欢的不对劲,他擅于观察人心,所以才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还深受皇帝信任。   “发生了什么?”他微微低下头,无声地问出这一句。   扶欢摇了摇头,可是她发现,她刚刚攥紧的披月流云长袖,竟然微微湿润了。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冷汗。   太医并没有让他们久等,他掀帘出来时,大小一致的琉璃珠子打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是哪位乐师抚琴而奏。扶欢站起来,看向那位太医,察觉到扶欢的视线,太医忙急走几步上前,对扶欢弯下腰。未等扶欢开口询问,他就一五一十地将太后的病情道出。   是由于太后一时情绪激动而引起的病症,如今太后喝下药,睡上一觉就无事了。   可扶欢现在,仿佛连太医也不太信任了。她看着弯腰向她回禀的太医:“只要睡上一觉,就真的无事了吗?”   太医的头深深垂下,向下的视线中他看到司礼监掌印曳撒下裳上层层叠叠的金丝绣成的云纹,再往上,便是片片蟒纹鳞甲了。太医说:“臣愿以性命担保。”   医者仁心,况且他愿意以性命担保。想来这种阴私之事,不能大张旗鼓地叫人知晓,太医院的太医,并不是个个都不可信。有太医这样一句话,扶欢心中的重压减轻了一些,她转过头,看向自请太医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嬷嬷。   “还望嬷嬷尽心照料母后,明日我还会过来向母后请安。”   最后请安那两个字,扶欢落下了重音,像是要深深烙在李嬷嬷脑海中一般。   李嬷嬷垂着眼,她现在是无波无澜的模样,扶欢说的这一番暗含敲打的话语,也激不起半点波澜。她只是蹲下身,道:“奴婢自当尽心。”   扶欢走出慈宁宫时,那高高的台阶一层一层堆砌而下,殿上的和玺彩画映着日光,色彩愈发鲜艳起来。她仿佛被这浓烈的颜色刺到了,恍惚地一脚踩空台阶,整个人几乎要摔倒在台阶上。   还好有慕卿。   扶欢被慕卿抱在怀里,他怀里的沉水香铺天盖地,丝丝缕缕地将她包裹住。扶欢几乎想就此溺在他怀中,再也不想起来。   “殿下。”慕卿轻声唤她,一手轻轻地拍她的背,安抚一样,“臣接住您了,现在没事了。”   “殿下不必害怕了。”   扶欢从慕卿的臂膀往外看去,一层一层台阶绵延而下,若是她刚刚那一脚踩空滚落下去,恐怕要血溅当场了。此时的后怕才后知后觉地泛起。   “谢谢,慕卿。”扶欢吸了一口气,从慕卿怀里站起。   这般晴朗的日光下,所有东西都无所遁形,包括扶欢面上的惨白,连一丝血色也无。仿佛刚刚在慈宁宫里犯病的不是太后,而是她。但慕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殿下当心。   扶欢惨淡地点点头,往轿舆上去了。步伐比之刚刚好歹稳定了一些。   毓秀宫仍是平静的,只要扶欢一直装作不知道,这里永远可以算作世外桃源。从轿舆上下来后,扶欢的脸色没有半点改善,仍是惨白的,便是在烛火下,也沾染不上半点温暖的色泽。   在毓秀宫里,慕卿终于问了出来,当时太后对扶欢说了什么,或者是,让扶欢知道了什么。   她惶惶地看向慕卿,她一直都知道,慕卿的眉眼是极漂亮的,从眼睑到眼尾的弧度,都是流丽舒畅。这双漂亮的丹凤眼,盛的不是他惯常看人的冷冽冰雪,而是盏盏明火,融融春水。她仿佛可以全然信任。   “慕卿。”扶欢呢喃着出声,在无人时,她的两只手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他的脖颈,她也能埋在他的怀里,将她的情绪肆意倾泻出来。   “我好害怕。”她这样一遍一遍重复她心中的害怕。   自从太后在床沿上写下那一个皇字时,这种害怕就如跗骨之俎,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她想过许多人可能会害太后,但从未想过,伤害太后的竟然会是皇帝。这简直荒唐得不可思议。   她想不通,又觉得荒谬可怖。   皇帝将太后害成了这个模样,那么,倘若皇帝知晓她知道了这个秘密,会不会也让她成为这个模样。他对太后都能下得去手,更何况她这个异母妹妹。   即便皇帝一直不知道,那如果往后,她做了什么让皇帝不喜的事,亦或是触害到皇帝的利益,她是不是也终有一日口不能言,手不得动,成为一个中风之人。   扶欢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惶恐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虽然这样的事,是属于皇家阴私,不能予外人知晓,可她再不说出来,自己要先崩溃了。   “我、我知道,是谁害了母后。”她贴在慕卿的耳边,唇瓣几乎是摩挲着慕卿耳侧的肌肤,“是皇兄。”   她带了哭腔,一字一字地同慕卿说:“是皇兄害了母后。”   扶欢能感觉到,在她背上的那只手滞了一滞。   “殿下?”慕卿的声音带了一丝不确定,他犹疑地,轻声地重复了一遍,“是陛下?” 第74章 皇长子   天家人伦, 连见惯风浪的司礼监掌印都怔住了。   扶欢从他怀里离开,抬手擦了擦眼角,她擦得太用力, 从眼角到耳畔都被擦出了一道红痕。   她对慕卿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是不是因为太过讶异,连脸上表情都冷凝起来, 扶欢看到慕卿的眉心,都蹙成了一道愁绪横亘其中。   “陛下是天下之主。”慕卿轻阖了下眼, 慢慢说道。   扶欢却抬起手,哀致地看着慕卿:“厂臣,现在你要同我说那些官话吗?”他是天子近臣, 替皇帝执掌批红大权, 换句话说, 没有皇帝的信重, 慕卿就没有如今的大权在握。他的身家性命, 荣辱与否,都系在皇帝身上。   所以,一听到这般事情, 慕卿的第一反应, 就是为皇帝辩解。   如此理所当然。   慕卿回过神来,也怔然一笑。   他是何等聪慧,有一副玲珑心肠。扶欢这样几句话之后, 就即刻想到了她的处境,细细地同扶欢分说起来:“便是那人真是陛下, 殿下也不必过于忧心。”   “陛下近日行事,虽都随性而来。可不论如何,都会讲究一个事出有因,殿下是陛下亲妹, 往不好听的来说,殿下一身都是系在陛下身上的,殿下与陛下,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即便陛下真的害了太后,可对于殿下,并没有什么下手的理由。”   “事到如今,陛下也只有殿下一个亲人了。虎毒不食子,人活于世,总要有些情分羁绊,才不算白活。”   听慕卿这么说,扶欢忽然想到那日去奉天楼,她顶撞了皇帝后,皇帝也对他这么说了一句,他只有扶欢一个亲人了。   这话说得酸楚,可是是他将太后害成这般模样。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一面害着人,一面又在哀伤。   慕卿还在说话,一字一句,婉转入耳。   “至于太后那边,殿下日后,还是少去为好。”他看着扶欢,目光里浸了水,一道一道的,很是柔和,“明日太后那边,还是臣走一趟,较为稳妥。”   慕卿未尽的话,她也知晓。一个人若害了旁人,必定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生怕他人发现他的罪行。所以,倘若时不时地往被害者地方去,皇帝不免将她视为眼中钉。   那个时候,最后一个亲人皇帝可能也不会顾忌。   扶欢知道这些,可是她做不到这样决绝的明哲保身,也做不到像皇帝那般绝情。   “明日还是我去,话既然已放出,我不去也显得奇怪。”   “况且,若是以后不去慈宁宫,皇兄是不是也会疑心,我在慈宁宫中发现了什么,才对那里避而不去。”   慕卿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不过有一句:“每回殿下前去慈宁宫,还请务必叫上臣。”   “有臣在,陛下那边或许也不会多想。”   慕卿说的,不无道理。若说天底下皇帝最信任的人,怕也只有慕卿一人,她与慕卿同去,倘若发现了什么不对,即使慕卿不知道什么,也会替皇帝遮掩过去。   这样想着,扶欢却悚然想到另一个可能。   慕卿是皇帝最信任的人,那太后之事,在她说出来之前,慕卿到底知晓不知晓。亦或是,这件事,本就是慕卿动的手。   她抬起眼,他雅致的眉还蹙着,如青山拢上云雾。   扶欢心底一晒,看到了皇帝的面目,她的心到底也多疑起来,看见谁都是黑暗的。慕卿初闻的神情不似作假,后面又反射性地为皇帝说话。即便皇帝信任慕卿,也不能叫慕卿知晓他全部不堪的事实。   慕卿,慕卿不会的。   她对自己说。   扶欢第二天仍去了慈宁宫,太后好好地安置在床上,又变成了之前的模样,睁着眼,不理人,也不能说话。扶欢忽然觉得她昨日的威胁也是无用功,太后这个模样,又有何途径能将真相告知他人呢。   除非像她一般,生了疑虑,又有耐心一笔一笔看太后比划的人,才机会得知。   李嬷嬷沉默得如同一个哑女,她安静地伺候太后穿衣喝药,安静地向扶欢行礼。   大概往后许多年,慈宁宫就是这个模样了。   这样想着,无论如何,心情都是低落下去。只是今日,宫里到底还是有了一件喜事。宋清韵腹中的胎儿,终于今日在钟粹宫发动了。   早在这月初,太医就已预料到淑妃大约会在这月生产,于是钟粹宫就时刻有稳婆守着,乳母和教养嬷嬷已提前为预备下,宫中的头一胎,太后和皇帝都十分看重,早早地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只是事前准备得再妥当,女子生产终究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事,受了风出了血,都可能会将母亲和孩子送入地府。   淑妃这一胎就生得十分艰难。她是在中午发动的,到了第二日,仍是没有生出来。女子生产,扶欢这个未出阁的公主是不能前去的,她只能在毓秀宫中,听着宫女打听来的消息。   “娘娘的声音都喊哑了,在里面,不间断地,喊了有一个时辰,现在都喊不出声了。我还听到稳婆在里边不停地说用力,可人就只有那么一些力气,用掉了这些,哪还有力气再用呢?”   扶欢宫中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今日也没有嬷嬷在,听着那宫女的描述,光是想想都觉得疼痛难受。   “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腹中生出来,可不得遭受许多苦楚,况且,这苦楚还不是一时的。”晴晚数着手指,“从午时发动,到现在,都有六个时辰了。”   那传话的小宫女点点头:“听闻陛下只守了一个时辰,就匆匆上朝了。”   扶欢听着,也觉得难受:“平日里睡这么长时间醒来都觉得头昏脑涨,更何况是生孩子。”   或许应该要家人陪伴在身边,那生理上的痛楚就会减少一些。   她们在宫里这般讨论的时候,钟粹宫中,嗓子已经喊哑的宋清韵握着稳婆的手,眼泪几乎都已经流干。   “嬷嬷。”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要生了。”   稳婆一面拿了一片参片,叫宋清韵含在嘴里,一面在她耳边劝慰:“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哪有想不生就不生的。”   “娘娘身份尊贵无比,怀的皇嗣更是尊贵非凡。您肚里的皇嗣出来,往后宫里头,谁不高看娘娘一分。那可是陛下的长子,母凭子贵,娘娘日后的路,都平坦着呢,这一时小小的痛苦,捱捱便过去了。”   人在痛苦中,往往听不进去话。可宋清韵却在这极致的痛苦中,迸发出几分清明,她记着嬷嬷的一句长子,就死死地咬着口中的参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宋清韵模模糊糊地想,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她终于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大约曙光也随这声啼哭来了。   宋清韵终于能将憋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了,昏暗的产房里,每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她伸出手,对稳婆说:“嬷嬷,孩子,让我看一下。”   稳婆转过身来,面目也是模糊的,可宋清韵却无端地从这模糊的面目中看出了恶意。   又是一声惊慌的喊叫,在这满是血腥气味的产房中响起,那个稳婆惊恐地看着她的身、下,喊道:“血、血!娘娘血崩了!”   钟粹宫里,皇帝现在不在,守在门外的,就是慕卿。稳婆抱着红色的襁褓出来,看到房外朱红的的身影,脸上的笑也泛了出来,每一条皱纹在这笑里,都是舒展的。   “厂公。”她急走了几步,将襁褓稍稍举高,“淑妃娘娘生了个皇子。”   慕卿看到红色襁褓中的孩子,刚生出来的婴孩都不太好看,皮肤是红的,皱巴巴的,眼睛仿佛睁不开一样。他就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淑妃娘娘呢?”他望向殿内,神色稍嫌冷淡,“娘娘身体可好?”   稳婆脸上的喜意未收,但声音里带了夸大的惊慌失措:“娘娘生完小皇子之后,就一直血流不止,太医还在里边救治。”   “好好救治。”慕卿的音色也淡,“娘娘生了皇长子,可是大功一件。”   稳婆连连应诺,手中的襁褓也被慕卿接过去。   他终于正眼看了看这皇长子,近了看,这皇长子生得瘦弱,比之一般婴孩还瘦几分。慕卿掀起唇,笑了笑:“是个健康的皇子。”   随着皇长子诞生的消息传出来,一同传来的还有淑妃大出血的噩耗。   “不敢想象人身上会有这么多血,一股一股冒出来。”扶欢还未走到钟粹宫,便听到了宫女这般的描绘,“那血腥味,隔了宮墙都能闻得分明。”   扶欢提起裙摆,走上台阶,一面走,一面问道:“太医来了吗,怎么说的。”   “已经在淑妃娘娘的屋子里了,只是太医也说,要做好人保不了的准备。”、   扶欢走上台阶的脚顿了顿。   现在宫里太后病着,皇帝在前朝,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脚,一时无法过来。所以这偌大的皇宫,这事竟只能呈禀到扶欢面前。   早春的天气,还有料峭的春寒,风拂过时,寒气也会顺着缝隙渗入到骨缝里。   扶欢抬头看了看天色,阴云压下来,将日光挡得一丝都不剩。   太冷了。 第75章 抚育   她拢起衣袖, 道:“淑妃娘娘生育皇嗣有功,务必要将她保下来,药材不论多珍惜, 都不能吝啬使用。”   “否则,若是淑妃娘娘没了, 皇长子一出生就没生母。”   扶欢顿了顿,下面的话低不可闻。   “那该有多可怜。”   宫女应着。   说话间已经进了钟粹宫, 扶欢抬眼就看到熟悉的身影,慕卿穿朱红的织锦通花曳撒,正在同人说着话。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她进来的动静不小, 慕卿转身, 就看到扶欢抬足过来。   他低头冲她行礼, 稳婆抱着襁褓也要行礼时, 扶欢往上虚虚一抬手,免了他们的行礼。   她看着稳婆怀中的襁褓,声音略带了一丝不确定:“这是, 皇长子吗?”   稳婆笑着福了福身:“禀殿下, 是皇长子。”   稳婆这样一福身,扶欢就更能清晰地看到襁褓中的孩子,浑身红通通的, 皮肤也是皱着,皇长子闭着眼, 似乎正在酣睡。   扶欢没见过刚出身的孩子,但想象中,健康的孩子都应该是白白嫩嫩的,皇长子这个模样。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孩子生来就是这个模样吗?”   稳婆忙应道:“刚伸出的婴孩都是这般模样, 过一段时日,长开了就不会是这般红了。”   扶欢点点头:“皇长子刚出生,稳婆你带他去,莫要受惊受凉。”   这样吩咐完之后,她探头看向产房,里头没有之前毓秀宫中所听到的凄惨的喊叫声,不知道是里头的人完全失了力气,还是,没有机会再喊叫了。   “淑妃娘娘现在如何了?”她问道。   “胡院首已经进去了。”是慕卿回的话,他也顺着扶欢的视线望过去,产房在眼前,鼻尖还能隐隐嗅到血腥气,从那产房蜿蜒过来,“只是情况不太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连慕卿也这样说,淑妃看来真是凶多吉少起来。   扶欢在屋内走了两圈,最后也坐下,托着腮想,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呢。淑妃的第一胎,宫里都无比重视,各色准备都做得足足的,可是到生时,却还是命悬一线。   “娘娘身体本就瘦弱,且生皇子时胎位就不正。”房里的嬷嬷叹道,“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事。”   嬷嬷这样说了,扶欢才发觉,她竟将自己想的事,都说了出来。   他们这些人,再着急也没有用,淑妃的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看产房里的太医。   期间太医进出多次,都是慕卿回了的,那些用药的剂量,用药的种类,单凭里头的太医,还做不了主。   “宫里的太医,也怕担责,药性猛了些,重了些,都要寻人指示,才敢往下用下去。若是最后出了差错,也有人顶着。”慕卿在扶欢身侧,慢慢地说道,“这些事宜,殿下就不要插手了。”   他将什么事都想到了,在扶欢之前,就将这些事全都揽过去。   扶欢很想说她并非那么脆弱,遇见任何事都要人替她挡一挡,才能走下去。可是有人愿意替她挡,确确实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扶欢偏过头,对着慕卿,微微翘起了唇角。   太医前前后后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额头上布满了汗也来不及擦,这才大汗淋漓地从产房出来:“暂且保住了性命,端看之后几日,若是能捱过去,娘娘也就平安。”   这个消息,已经是极好的了。扶欢还以为太医忙了许久,最后的结果仍不尽人意。   现在看来,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淑妃现在也从产房移了出来,送到最近的房舍里。   扶欢也跟着守了许久,最后实在困顿了,才回到毓秀宫歇息。待她醒过来,还是第一时间问了淑妃的事。   虽然淑妃和扶欢之间的交情一向寡淡,但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皇长子的生母。   “还在熬着。”晴晚对她说,“陛下下朝过后看了一眼,但是据说连门都未进。”   晴晚呐呐:“怕是近乡情怯,不忍看到娘娘这般受苦的模样。”   晴晚还在为皇帝掩饰一下,但扶欢现在却难以认同,她看待皇帝,不能再用平常心对待。   怕是觉得晦气,不敢进去看一看吧。扶欢面无表情地想着。   她起身梳洗过后,想再去钟粹宫一趟,但在去的路上却得了噩耗。   淑妃还是没能挺过来,已经去了。   才一晚的功夫,扶欢坐在鸾轿上,也觉得怅然难受起来。   到了钟粹宫时,哭声在宫门外都能听见。扶欢拾级而上时,却见到了皇帝。皇帝没有入宫门,就背着手站在门外。   钟粹宫内的宫女太监不知何时都换上了白衣,连鬓上的珠花都都换下了,那哀哀的哭泣声,就这么从殿内一直传到宫门外。   扶欢看了殿内一眼,就只看到乌压压的宫人,已故去的淑妃身影,是一点也见不到了。她调回视线,才向皇帝行礼。因着心中不痛快,扶欢没仔细看过皇帝,不知晓他此时是什么神情。只听得头上落下一句叹息:“进去看看吧,她去得,也不容易。”   淑妃薨在初春,正正是万物欣荣的时节,皇帝悲痛万分,谥号昭仁贵妃,宫里特地为昭仁贵妃做了法事。   英华殿又热闹起来,通臂的白烛彻夜不息,僧人诵经声不绝。扶欢也去祭拜了一回。她的人生不过才历经十几年,就已经看过多次生死了。人生说到底,太过无常了些。   昭仁贵妃薨后没有多久,皇帝也病倒了,传闻是皇帝在贵妃死后,悲痛欲绝,身子就不太爽快了,僧人为贵妃诵经超度时,更是触景生情,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慕卿将扶欢的画卷慢慢展开,那是扶欢冬日画得绿梅图,特意装裱过来,挂在扶欢书室的。慕卿垂着眼,那横斜枝头的绿梅在他眸中映过:“陛下宫中的道人,都快能及得上为贵妃娘娘诵经的僧人了。”   “硫磺的味道,一直不绝。”   慕卿这么寥寥几句,扶欢就明白过来了,皇帝的病症,只怕是吃丹药吃出来的。   她现在,居然能笑得出来:“多少帝王,都败在道人丹药上,史书上写的,难道还少了。”   慕卿也叹气:“昭仁贵妃一去,陛下对于生死之事,更为看重了。”   所以才会炼制所谓的仙丹,也会在仅仅试了几个宫人察觉无碍之后,迫不及待地就将那仙丹吞服了下去。   “生老病死一事,世人都怕,便是陛下,也不能避免。”   这一句的讥诮之意,实则有些重了,可扶欢看过来时,慕卿已经将眼中的讽刺很好地藏起来。   见到慕卿面色如常地将她的绿梅图挂上,扶欢觉得,刚刚那一句话,好似是她的错觉一般。   她的书房支起了窗,从窗外和高丽纸上透进来的阳光,刚刚好落在那副绿梅图上。扶欢笑道:“却是这点阳光,将我的绿梅图变活了。”   慕卿也含笑立在一旁,他没有看那被扶欢称赞的图,而是一直看着称赞的人,乌发秀眉,一颦一笑比画都动人。   扶欢笑着笑着,便停下了。沉默了一会,她转过身,看向慕卿:“该走了。”   慕卿过来,克制了许久,还是没忍住,轻轻地在扶欢额上亲吻了一瞬。   “臣在殿下身边呢。”他说,乌发柔顺地在指间滑落,那眼中的痴迷也一点一点随着手中的发散落,“无论如何,臣都会护着殿下。”   扶欢站在了东暖阁外,皇帝在病中,原该是要好好养病的,今日却不知为何,竟派了人到毓秀宫,让扶欢过去。自从得知皇帝所做的那些事后,扶欢对皇帝的感情就十分复杂,有惧怕,有怨恨,也有避之不及。   可是皇命又如何能够违抗。   她眷恋地看了慕卿一眼,只能进去了东暖阁。   暖阁内,那沉沉的病气扶欢一进去就能感受到,甚至比在太后那感受更明显一点。皇帝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坏,脸上几乎无一处不弥漫着青灰色,将原本俊逸的面孔衬得格外灰败起来,且现在连喘上一口气都要费很大的劲。他在床上就见到扶欢进来,想要起身,却不得不借助身旁两个太监,才能直起身来。   扶欢见到皇帝这个模样,就是再怨恨他,此时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更可况,她本就是秉性宽和柔嘉之人。   她在皇帝榻前行礼,还未将头低下去,皇帝已经叫起了。   “这时候,就别要那些虚礼了。”   才说完一句话,皇帝就重重地咳了两声,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扶欢想想,还是在皇帝榻前坐下了。   “皇兄不舒服,不必难为自己坐起来,你躺着,我这边坐着一块说话也是行的。”   皇帝喘匀了气,才苦笑着道:“原来我也到了这步田地,要扶欢你格外照顾着呢。”   扶欢摇头道,勉强牵起了笑,道:“皇兄说得是什么话,眼下皇兄病了,自然要仔细调理休息着,待皇兄病好后,扶欢待您,便不是这样了。”   皇帝看着她,病中的人,连眼里都透着疲累,可皇帝看起人来,也是让人如临重压,他似乎在看扶欢脸上的神情是真心还是假意,说出的话是敷衍还是由肺腑而出。   半晌,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也是倦怠的,费力带上的笑意也那么薄弱。   “皇兄待你,一向是好的,现下你就这么回报皇兄?”   皇帝的眼尾费力地扬起来,似乎想露出一个笑的模样,但还是失败了,只能转而说起他话。   “现在太后也病着,宫中妃嫔也多是低位,皇长子的一应起居,要让皇妹多费心了。” 第76章 结局   扶欢却是怔住了, 皇帝的话语,是要先将皇长子交给她抚养。自古以来,由公主抚养皇子的, 翻遍史书,也找不出那么几个。   于是扶欢摇摇头, 拒绝道:“怎么能够呢,皇兄, 皇长子怎么能让我照应呢。”   但下一刻,皇帝就攥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 攥得扶欢的皮肉都疼起来。   皇帝喃喃道:“可是扶欢, 这宫里, 朕只信你, 只信你能好好照料皇长子。”   这句话, 竟让皇帝说出了托孤的意味。   那抓住自己的手太疼了,疼得扶欢眨了眨眼,她忽然就笑了, 笑意也是浅淡的, 眉眼和唇角的弧度都是细微的。   “皇兄莫说得如此严重,皇长子身份贵重,自然是皇兄亲自照料才放心。待皇兄病好前, 扶欢暂且先照料着。”   说是照料,其实皇长子自落地时, 就有嬷嬷奶娘在,并不需要扶欢亲自上手为他换衣喂食,她只要时不时抽出时间来,看看皇子的状况即可。   襁褓中的皇子长了几天后, 看起来依然比寻常婴儿瘦弱,睡在万字斗篷里,像个小奶猫一样,只会细声细气地叫唤两声。   扶欢历来是不讨厌小孩的,况且这又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小侄子,长辈的过错,无论如何也不能苛责在孩子身上。皇长子被抱到毓秀宫时,扶欢看到他那瘦弱的模样,不由得先皱了皱眉。   “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瘦,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走。”   抱着皇长子的奶娘微微笑着,开解扶欢道:“皇长子生来瘦弱,但孩子,慢慢调养好了身子自然壮实。皇长子乖得很,这几日吃好睡好,可让人放心得很。”   吃好睡好,听到这几个字,扶欢就放下了三分的心,能吃能睡,身子就坏不到哪里去。   而皇长子,真如奶娘所说的那样,那么小的孩子,却格外得乖巧。他生了一双与扶欢相同的杏眼,睁开眼时,那双眼很大很亮,不爱哭,却爱冲着人笑。现在扶欢一天中大半的时间,却是在皇长子身旁,   光是见到皇长子的笑,便没有什么坏心情了。   皇帝的病症反反复复,没好起来,也没坏下去,但是脾气越发大了,在皇帝身旁伺候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的。扶欢因带着皇长子,皇帝便不让她去暖阁了,说是小孩子体弱,要是沾了病气,怕是要不好。   这一番话,也能体味到皇帝的爱子之心。他本是皇帝,只有旁人不能将病气过给他,何来他将病气过给旁人这一说。   人性真是多变复杂,皇帝能对襁褓中的皇长子爱意回护,也能对抚育他长大的太后痛下毒手。   扶欢拿了个拨浪鼓,在皇长子的摇篮前左右摇晃,拨浪鼓随之便摇响起来。皇长子黑葡萄似的眼牢牢追随着拨浪鼓,拨浪鼓一摇,他便笑一声。扶欢的神色也温柔下来,在拨浪鼓阵阵有节奏的响声中,她对襁褓中的皇长子道。   “你要好好长大,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   她慢慢低下声音,沉在拨浪鼓的响动下。   “不要如你皇父一样。”   皇长子只是笑,他的眼中耳中,只有响动的拨浪鼓。   扶欢也失之一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她点点皇长子的脸,“你现在,只需要开心、健□□长便好了。”   皇长子这回眼睛不粘着拨浪鼓了,他啊啊小声叫着,两手两脚朝着她,似乎想让扶欢抱抱他。这么些时日养下来,皇长子已经不像刚出生时周身那么红了,皮肤逐渐变得白嫩,手上脚上也有了肉,有了藕节的模样。   扶欢弯腰抱起他时,手上也有了分量。   她含笑逗弄着怀中的皇长子时,身旁却传来一声笑。扶欢回过头,是多日不见的慕卿。   皇帝抱恙,慕卿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一些,朝政大事,现在几乎是一手捏在慕卿手中,毕竟皇帝连看个简报,都显得疲累。   “厂臣。”扶欢见到慕卿,自然地弯眉笑了笑。因为在看候皇长子,她穿得也随意舒适,就穿了一件山茶色的罗衫,用的是柔软的苏锦,婴孩贴上脸来,也不会觉得扎。   慕卿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怀中的皇长子身上,只是一瞬,又落在了扶欢身上。他看向扶欢时,总是温柔和煦的,笑时更是清容艳艳,有无双的好颜色。慕卿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他用玩笑一般的口吻说道:“殿下的心思全在皇长子身上了,连臣进来的动静,也听不到一分半毫。”   扶欢垂下眼,看到怀中的婴孩,玩了这半日,皇长子似乎是困倦了,眼睛半闭上,似乎要睡去了。   “皇长子实在可爱,小小的一个,又乖又爱笑,自然将心思多分了一些在他身上。”扶欢笑着,声音也轻了些,将皇长子放到摇篮中,又招手让奶娘过来照料,自己和慕卿先到了外头去。   “只是以往,殿下是将心思放在臣上的。”看见他时,所有的情绪都正正好,放在他一人身上。   慕卿朝殿内又扫过一眼,奶娘已经在轻声哄着皇长子睡了,这间房原是扶欢作画的居所,如今全都整理出来,让给了皇长子。他淡漠地抽回了视线,在想,这个时候,怎么不像他的母妃一样去了。   留在这里,着实碍眼。   扶欢见到慕卿收回视线,心中不禁一动,她觉得自己仿佛能知道了慕卿刚刚为何问出这么一句。慕卿他,往后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见到皇长子,心中多多少少,会有些复杂的情绪。   走到了外头,扶欢披上了一件斗篷,春日的天气,最是难以捉摸,一日一个气候,忽冷忽热的。扶欢的斗篷是是鲜艳的海棠红,倒是与慕卿身上的颜色很相称。   她站在长廊上,廊檐下已经挂起风铃,每年的春日,毓秀宫的廊下,都会有各色的檐铃,那日在上京城买回的金鱼风铃,也在其中。扶欢微微仰起头,莞尔笑道:“厂臣是在吃醋?”   继而她靠过来,又在慕卿耳边喃喃:“还是同皇长子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孩吃醋?”   长廊下,时有铃声清脆,这种季节,杨花最是繁多,随风一起,敲响了风铃,继而盘旋着落在廊下人的眉间发上。   慕卿替她拂去杨花,也同样在扶欢耳边喁喁低语:“臣想让殿下多偏爱臣一些。”   扶欢看过去,左右没人,就索性踮起脚,在慕卿唇上轻轻一碰。   一触及离。   可是慕卿不满足,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碰着,像是小孩碰到喜爱的饴糖,不甘心一口吃了,就一下一下浅尝即止。   可是这不是饴糖,是上瘾的阿芙蓉。   只是唇瓣不能满足,他悄然地往更深处,唇舌交缠,缠绵摩挲。   扶欢偏过头,未经人事的姑娘,已是烟霞满脸,看过去,慕卿脸上也是白雪点胭脂,溶溶散开。看过一眼后,她看天看地,就再没看过慕卿了,口中却问道:“可否偏爱?”   慕卿向她揖手:“偏爱至极。”   扶欢笑起来,看他即使是弯了脊背,也如墨竹摧折,自有一段不屈的风骨。   她忽然起了坏心眼,转身在他背后,两手圈住他的脖颈,身子自然也跳到了他背上。   “既然公主偏爱了督主,督主也偏爱一些公主,不过分吧。”扶欢将头靠在他肩上,软声道,“厂臣背我吧。”   她的忽然动作,倒是让慕卿措手不及。   可即便措手不及,慕卿也稳稳地接住了她。   “殿下想去哪里?”   扶欢在他背上,慕卿衣上的蟒纹用金丝绣成,看起来是妆锦的缎子,她靠上去,觉得有些扎,但是那段脖颈,却是白玉般细腻修长。扶欢将脸贴过去,又觉得不扎了。   “督主带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她低低地道,语调是全然的依恋。   -   今日朝会才下,皇帝跟前的路总管就来了,说是皇帝昨晚竟咳出了血,瞧着精神着实不济了。   慕卿随着路总管去往皇帝寝宫,不知是不是才喝过药,寝殿里的药味着实浓郁。隔着纱幔,他看见皇帝好似坐起来了,身前有人在服侍,袅娜的身段,看着像宫女。   慕卿掀开了纱幔,看到皇帝揽着宫女,而宫女已是衣衫不整,钗横鬓乱。   陡然看见有人进来,皇帝明显不悦,还有一丝被打断的恼怒。看见来人是慕卿,才将这丝恼怒勉强按下。   慕卿往身旁看了一眼,路总管立即会意,叫人将这个宫女拖下去。   那宫女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就这么被人拖下去。皇帝见到,被压下去的恼怒也一瞬升了起来。   可他病中的身体实在孱弱,这般急怒之下,只能吐出慕卿两个字,便喘不上来气,脸色更加灰败了。   慕卿登上脚踏,温柔地抬起皇帝发抖的手,将其掖在被下。   “此女在陛下病中还意图引诱陛下行敦伦之事,论罪当诛。”他轻声细语地对皇帝道,“陛下万金之躯,更是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罢,慕卿回过头,对路总管道:“将陛下的汤药端上来。”   路总管悄声退下去。   皇帝也知晓病中宠幸宫女本就是于身体不利之事,但昨晚咳血过后,今日起来他觉得精神头好上一点,而身旁的宫女颇有几分姿色,他久没有做过那事,便一时起了心思。   慕卿所做无可厚非,可任何一个皇帝,都忍受不了底下的人无视他,擅作主张,更何况,那宫女还是从他床上拖下去的。   那简直是将皇帝的颜面扔在地上踩踏。   所以他顶着灰败的脸色,好容易缓过之后,当即怒不可遏道:“谁给你的胆子,啊,慕卿,你是反了吗!?”   慕卿并不如他想象中跪下认错。他依旧坐在帝王的床沿,慢条斯理地整理皇帝散开的中衣。   “为君者,焉能衣冠不整。”整完后,慕卿左右看看,满意了,“陛下,您现在像个皇帝的模样了。”   这番话大逆不道得让皇帝几乎又要晕厥过去,他也顾不得想慕卿缘何忽然变得如此欺君罔上,他挣扎着起身,想叫人过来将这乱臣贼子捉下,打入昭狱。可是任凭他如何喊叫,平日里一听到些微动静就过来的宫人此刻却仿佛聋了哑了一般。   偌大的寝宫,依旧只有他和慕卿两人。   慕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十多年来只有温驯和谦恭的眼眸褪去虚伪的假面,余下的只有冷意。   他淡声道:“腊八那日,陛下命臣去慈宁宫,那晚,慈宁宫里也是这样。”   “你、你要反了。”   皇帝愤然叫着他的名字,胸中升起的愤怒暴躁连慕卿身上的沉水香也压不住:“慕卿,你不过是天子家奴尔!”   这番喊叫似乎费尽了皇帝的全部力气,他呼呼地喘着气,呼吸声又沉又重,这声音听得慕卿心烦。他掀起锦被,一把捂住皇帝的口鼻,言夏,这些声音便全都消弭了。   皇帝的脸越来越红,将他原本脸上的青灰之色都掩盖了大半。而皇帝的余光能看到,慕卿指间竟然还有银光闪烁。   那是一根银针。   皇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锦被下的身体挣扎得也愈发激烈,就在他以为将要被这个奸宦蒙死之时,慕卿松了手。   久违的空气没入口鼻,可是下一瞬,他的头顶一阵刺痛。是慕卿手中的银针,没入了他的头顶。   腊八那晚,也是这样一根银针,没入了太后头顶。   因果报应,不外如是。   这位年轻俊秀的奸宦语调依然温柔:“陛下,臣不盼着你死,您要好好地,同太后一样活着,活到皇长子长成,便可以安眠了。”   那一瞬电光火石间,皇帝忽然想到很多,国朝若要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登基为帝,定然会使国祚不稳。所以慕卿还要留下他。   但是,和太后一样……   慕卿显然也知道了皇帝想到了什么,那副五官雕琢得近乎到靡丽的面孔在他面前,忽而轻轻一笑,像吸饱了血肉的红花,肆意舒展着。   他道:“您看,我这阉人也比陛下您更关心江山社稷。”   走出皇帝寝殿,慕卿的衣饰依然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他远远地就看到有身影过来,杏子的颜色,不是那么鲜亮,可在慕卿眼底,却是一寸一寸发起光来。   “厂臣。”扶欢的面上带了几分着急,“我听闻皇兄昨夜咳血了。”   虽然扶欢现在顶顶不喜欢皇帝,但也知道,若是皇帝此时离世,造成的动荡绝对是不小的,不说内忧,仅仅是之前退敌的胡虏也会蠢蠢欲动。所以她也会焦急。   “积郁于心,这口瘀血吐出来倒是好多了。”慕卿为她解释,“陛下已服过汤药,现在睡了。”   慕卿这样说,看身前身后侍立的宫人,也没有半分焦虑的模样。众人这般平静,也带得她平静下来。   慕卿让开了身,轻声问道:“殿下想进去看看陛下吗?”   皇帝寝殿的门牢牢闭着,殿宇幽深,梁柱高耸。扶欢移开了眼:“陛下既然在安睡,我也不便打扰。”   “只是辛苦了厂臣。”她看向慕卿,“皇兄病愈后,定会嘉奖厂臣的。”   慕卿应了,眼中褪去汹涌的野心,换上平和。   “臣不为陛下的嘉奖,为的是自己的本心。”   扶欢想,慕卿坐到如今这个地位,名利于他,已是封无可封了。   他递手向前,眼尾扬笑,曼声对扶欢道:“臣送殿下回去。”   扶欢依言,藏在杏色鸿雁大袖中的手偷偷伸过去,牵住了慕卿的手,有些冰,但没关系,握得久了便会暖了。   慕卿低眉,将扶欢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十指紧扣,全然握紧,他唇畔的笑意也愈加温柔真实了些。   宫城辽阔,这样安静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仿佛也可以走完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