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 作者:再枯荣   文案:   陆瞻派任苏州提督织造太监,在苏州府一手遮天。人人都要巴结他,奉承他,但背过身,又都骂他。可他不在乎,因为对于一个阉人来说,唯有权势可以带来的尊严。   地狱沉浮太久,也就渐渐淡忘了,他曾经也是志高存远堂堂正正的男人。直到撞见那位明震苏州的青楼花魁袁芷秋。她楚楚动人,媚骨天然,似乎不怕他,背着人群捧起他的手为他擦掉血痕。   陆瞻的手很烫,眼很凉,心底有什么暗暗发了芽。   苏州风尘女个个皆是情场高手,芷秋尤甚。陆瞻逐渐迷失在她的风月手段中,但低头看一眼空空如也的锦裤,他还是将她推开,“你知不知道我是个阉人?”   她满不在乎地笑,“陆瞻,男人的尊严不是长在那里,是长在心里。”   从此后,她就成了陆瞻的尊严。   ***   那年,陆瞻被押解回京,昔日权宦的夫人从长街开始紧随,陆瞻坐在囚车里笑望她:“别哭,功过是非随他人评说,只要你懂得我,我这辈子就值得。”   “这世上,只有你值得我真心实意地哭。”   软欲女花魁×阴郁破碎感真太监   he   立意:正视过去,方有未来   一句话简介:破碎感太监X软诱女花魁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 布衣生活 || 情有独钟 || 天作之合   主角:袁芷秋、陆瞻 ┃ 配角:预收《豆蔻良妃》求收藏~ ┃ 其它:预收《拜见姑母》求收藏~ 第1章 迷魂销金(一)   自春来,日上花梢,莺穿柳带。   这痴男呆女的故事,严格检算,就起始于这样一个桃花泛水的春日里。   再确切一点,是起始于相帮①由碧翠晴空里乍起的一声吆喝,“芷秋姑娘出局②!”   青漆楼宇上,抚槛前趴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梳着双螺髻,翘在粉罗百褶裙里的绣鞋慵慵晃一晃,朝下回嚷一声儿,“哪里?”   稍刻,聒耳的男声蹿上楼台,“碧云街、留园!”   “晓得了!”娇柔且稚嫩的嗓音如扑扑腾腾的彩雀落下去后,小姑娘旋裙转身,直奔入正对着抚槛的两扇门内。   粉裙先扫过一张拓牡丹的罗汉榻,当中墩一张炕几,两侧各立高方几,盛放着两盆热辣辣的海棠。睃眼一过,有暗红妆案,描花高面盆架等家私,及各色金瓷玉铜、珐琅彩器。   云履匆匆,转身拨开水晶帘,晃得内墙上淅沥沥流淌过一片碎光。   里头原是一间大大的卧房,珠帘下设一丈宽台屏,左侧还有一张,彩线交织,所绘闺阁秀女,眼儿饧媚,衣着隐约可见其白雪肌臂,实为霪绘。   右首台屏后所罩的是雕花琢叶架子床,四壁藕帐嚣张,被窗畔的风一股一胀地拨动。   小姑娘踅至其后,正欲拨开帐子,却见一双嫩笋柔荑先由里头拨开了帐,其间爬坐起一女子,乌发垂锦,半掩一张胭脂淡色的素脸,浅浅柔唇,桃花春眼,糅着一丝初醒的昏沉与憔悴,便是相帮口中所唤的叫“芷秋”的女子。   只瞧她兰芝一样的指端抵在唇边轻轻打一个哈欠,这才启了口,涓涓细溪一样的声线,“桃良,什么时辰了?”   桃良略微稚嫩的眉梢扬起,青春可爱地笑着,“巳时末了,姑娘可要吃茶?我烹一盏给姑娘。”   帐中踅入一片璨光,将芷秋的眼拔向支摘牗外,是茜纱共柳,红紫艳芳又一春,无情地将昨日的冬抛却脑后。   她发一会子怔,细条弱枝的身子方才渐渐感觉到些暖意,抬眉一笑,“才巳时末,怎么留园就来叫局子?”   “说的就是啊,”桃良将两片绡帐分挂自床架上的半月钩,将她搀起,“倒是从没听见祝老爷这样儿早叫局子的,又是在他自个儿的私园子里摆席,我估计是应酬什么要紧的客人吧。”   虚扶着至外间,已见两位二十多的姨娘捧来珐琅鎏金铜盆,臂间相挂几条帕子侍奉着洗漱。   芷秋落到罗汉榻上去,哈着细腰先执了牙刷盖儿蘸了珍珠粉漱口。   直待须臾吐了满嘴的泡沫、捧清水咕嘟咕嘟复漱一遍,方想起来扭头问桃良,“我昨天酒吃多了,早上睡得有些死,孟公子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没听见个动静?”   一排槛窗大敞,春意扑朔而来,撩动了桃良的裙衫,粉白交错,青春大好。她手上捉一件银红掩襟素锦褂,提到芷秋身前比一比,“姑娘就穿这件褂子?配那珍珠粉的石榴裙正好!”   得芷秋颔首,她便旋入里间立柜里头翻相配的里子裙子,细嫩的笑音由紫水晶帘里高高扬出来,“姑娘还说呢,孟公子卯时二刻就醒来了,我同翠娘芳姑三个伺候他洗漱穿戴,闹这样大的动静,恁是没将姑娘吵醒。孟公子就说索性别吵你了,横竖他夜里还要来,送不送的不打紧。这不,我叫厨房里煮了点粥给他他吃过就走了嘛。”   细细蘸净面上水珠,芷秋将帕子递回一姨娘,冲她吊吊眉,“翠娘,往后还是将我叫起来的好,哪有客人走我做倌人③的不送的?客人原是好心,可这次次‘好心’,我次次这样就是不懂事,难免就寒人的心,往后人家可就不来了。”   俏丽姨娘伶俐一笑,正欲应承下来,就听见门外一刻薄尖利的妇人声线高高扬起,“好好好、我就说麽,我乖女儿是最懂事的!”   末了,只见一佩环玲珰的妇人闪身进来,宝髻上簪了数支小金钿璎,鬓鬟另蘸一朵粉旭蔷薇,罩通身的墨绿褙,半掩月白裙,便是这“月到风来阁”的老鸨子袁四娘。   这厢挥洒着一条粉绢,摇曳至芷秋面前,将她的面色一再细窥。直窥了一瞬,方落到对榻,眸中略透慈爱,“我听见她们说你昨夜吃多了酒,身子可有哪里不痛快的?”   “没有呀,”芷秋亦牵出一条帕子搵着面,将满头乌发拂至肩后,“妈妈又不是不晓得我,吃醉了又不多话,也不撒泼,就是多睡一些,醒了也没个头痛恶心的,好得很,恼在耽误了送客。”   “哟,偶尔一回有什么打紧的呀?”袁四娘拈着帕子笑一笑,眉角叠出一条条细碎的裂纹,割破了那一张风韵的脸,露出金粉银屑装裹的风尘,“我在廊下头就听见你讲的那句话,真是叫妈妈心头一万个宽慰。数来数去,这一个堂子里,就数你最懂事儿,叫我少操好些心。”   言着,那笑容急剧垮下来,帕子一挥,直拍到膝盖,狠狠一叹,“你们姐妹几个你也晓得,露霜、朝暮这两个不中用,不必提,独你们四个替我争气些。”   说着四个,就将四个细细点来,“就说阿阮儿,哪样都好,诗词弹唱不消说,客人巴结得也蛮好,偏是年纪大了,只好意思意思收她个身价银子嫁了她出去。雏鸾虽是我亲生,可那丫头是个提不起的嫩豆腐,又蠢又笨的,现就做那三四户客人她还应酬不过来,不是今日得罪这个,就是明日冲撞了那个,我还能指望她?!云禾也全是个不懂事,巴结客人嘛倒也好,就是性子太泼辣,天天拿着钱去贴那个穷酸举人,我说她两句,你猜她怎么说?”   她自急上眉心,芷秋自笑在面上,眼见桃良抱了衣裳出来,也未关门户,就在那窗户底下宽去外衫,两个裸裎的膊往银红褂子里一伸,笑问袁四娘,“怎么说的?”   袁四娘躁得拔座起来,替她拉拢衣带系着,朱霞丹枫的唇喁喁嚷嚷,“那个死丫头,我才说她一句,她倒泼头给我顶过来,说什么‘那是我的钱,属妈妈的各账银子一个子没少全进了妈妈的荷包,下剩是客人赏我自己的钱,我想怎样花就怎样花,妈妈问不着我’。你听听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她挺直一副腰板,“倒不是我腆着老脸胡说,出去整条烟雨巷打听打听,凭他客人结的局账也好、办的家私也罢、连着赏银哪个堂子里是叫倌人拿一两的?我袁四娘心地好,才叫你们各人收着客人的赏银,以后年纪大了,要赎身麽,妈妈也放,你们也有银子赎。哦,我倒好心当了驴肝肺,叫她给我排场一顿!”   细细花信风,将芷秋缓步送到妆案前,桃良几人一并过去替她装扮。   她自坐在髹黑描芙蓉的圆杌凳上窥着镜中袁四娘的面色,哑声轻笑,“妈妈不要生气嘛,云禾那丫头,就是一张嘴厉害,平日里我不留神说话得罪了她,她还要将我好一顿骂呢,倒不是有心的,妈妈不要往心上去。”   “唉,我有什么往心上去的呢?”袁四娘意态洒脱地挥一挥帕子,仍旧远远落回榻上去,“只是你们也要时常体谅体谅我的难处,都说老鸨子心黑,可你也替我算算,你如今十八,当年我将你买回来的时候,你也才八岁,又是认字学艺、又是锦衣玉食将你养到十四岁上头你才出了堂子迎客,我这才稍回了本,那六年的亏空如今都还没补上呢!”   “云禾几个,哪个不是叫我海一样的银子淌在她们身上?满世界去问,就是皇帝爷家的千金,也没有我教养女儿费银子的,她们反倒要来坍我的台!”   蜂蝶合艳,唧唧嗡嗡喧阗着,日头逐尺偏正,收尽屋内的阳光,只有呼啦啦这一排槛窗抓住了一点点倾落大地的光芒。   镜中那偏着挂坠珥的花容月貌始终是凉淡淡的笑意,周到客气,连声音亦软和得没有一丝差错,“妈妈消消火哩,哪值得这样啊?她们还小呀,云禾十七、雏鸾十六,哪里能坍得了妈妈的台?况且烟雨巷,哪个老鸨子不对妈妈竖大拇指的?妈妈不要烦,我昨日不是还听说妈妈才刚买了个丫头回来?等教好了嘛,只怕比我们这几个还强些,少不得给妈妈赚个金银满钵的。”   说话儿间,人已装扮停妥,梳着油光光的堕马髻,簪一柄小小玉梳,另蘸一朵西府海棠,衬着银红掩襟褂,浅粉百迭裙,挽嫣红素纱披帛,真道好个缃桃绣野、春色锦绣。   伴着窗外翠羽飘零,袁四娘眼内一亮,提起她一个胳膊直笑,“纵然新买百个千个也不及你一个呀,别说整条烟雨巷,就是整个苏州府里头,哪里还找得出我女儿这样标志风流的姑娘来?”   ————————   ①相帮:古代青楼男仆。   ②出局:倌人外出青楼应酬,是为出局。   ③倌人:旧时吴语地区对伎/女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请给个收藏啊,逮住狂亲!! 第2章 迷魂销金(二)   宝鸦盘桓着袅袅香烟,熏开了这一个晴丝昏沉的正午。   厅中立着这样一位绝色的风月娇娥,身段如描似削,银盘妆额杏艳。眼中薄若月、淡胜秋,却有勾魂摄魄之力,使得袁四娘心中洋溢着得意与骄傲。   翠空无云装点,干涩得如同芷秋那样儿一个艳冶无方却无魂无魄的笑颜,“女儿可不敢居功,还是亏得妈妈教养得好。”   四娘嗔笑,轻轻搁下她的手,眼两个势利眼滴溜溜在她身上转个不停,“不过是走了阿阮儿,这堂子里未免凋零些,叫人看着不像,这才想着新买一个进来。偏巧了,前几日人牙子来说,昆山县那一个姓江的县丞败了势,早几个月叫提到京去了,判了秋决……”   “一家子女眷充公的充公,发卖的发卖,那牙子麽就特来和我说,说是江家有个庶女,十七岁,琴棋书画样样都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是?我都不用费银子教,买过来,现教导几日,就能点大蜡烛①迎客的。”   眼瞧着桃良翠娘芳姑三人业已收拾停妥,一人臂挂翠绿包袱皮,里头所搁一身衣裳,以便席上撒酒换来;一人怀抱琵琶,用一浮光锦包裹,乃为席上献艺;一人手捧髹红黄花梨小匣子,匣壁绘纹精美,所为盛放一些日常所用胭脂口脂等妆物。   这是该往相帮所传那“留园”去了,袁四娘未肯耽误,只将她手拍一拍,“去吧,说了这会子的话,省得迟了那祝老爷又罚你酒。他这大半月不往咱们这里来了,你一会儿可提醒着他,若他不得空,好歹也要派个人来把上月的局账销了。”   好风佳情,芷秋错身而去,笑掩朱唇,不似在风尘,“妈只管把心搁到肚子里去,人家是知府大人,赖咱们的账,这脸面前程还要不要了?”   “我晓得,不过总要结了好周转的嘛。我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赖,欠倌人的钱,就算他不怕笑话,难道也不怕管仲爷爷断他的前程?”   尖刻的笑声被芷秋玲珑曼步拚弃身后。转楼槛,曳宝裙,行小园,过月洞,又至大院,未几便出了堂子,离了这疮痍之乡。   外头自是熙攘街市,一片锦绣繁华地。相帮搀扶着四女一齐登舆,纵身一跃跳上车,一扬鞭,即赴红尘千万里。   留园座落于苏州闹市街,却独在一闹中取静之巷,名曰“碧云巷”,曲曲折折丈宽一条巷却不简单,尽是达官显贵之别院。   此厢扣门,便有一男仆拉开门扉,两眼迸出赖狗见肉似的精光,“哟,芷秋姑娘这会子才来?我领姑娘过去吧,老爷已经等了好一会子了。”   四女并不搭讪,只默言随他绕转,只见九曲回廊,香馥馥花开满园,另有奇石环抱,翠碧芳草铺延了一路。直到一处水渠,循岸而上,隐约听见丝竹管弦,靡靡之音,其中艳女绝唱,歌声里拉拉扯扯好不缠绵悱恻。   远远又见一座宽敞亭台立于水渠之中,暗红的檀柱漆靑的瓦下,圆案上围坐各色男女。有相搂相戏的、相嗔相怨的、相笑相饮的,画卷好不霪糜,几如一块红得发溃的伤口,疼得发痒。外一圈儿,围着各家姨娘侍女,与桃良几人如出一辙。   十色杂花掩其道,高高的一个太阳照着芷秋婉转前行的妙姿,越靠近,那笑容绽得越大,仿佛是一朵芍药在徐徐盛放。   甫入亭台,圆案铺得琳琅的珍馐玉鲙,男女相间围坐,独有两个空位,边上坐守两位珠翠鬟珰的少女,想必还有客未到。   芷秋目无瑕尘,自绕转一方,落到一罩蜀锦直裰的中年男人边上。该男留着一寸长的斜髯,四十来岁的年纪,面目尔尔,便是知府祝斗真。他吊眼瞧见她,两个指头顺着胡须笑起来。   她则挺直了楚腰,鼓着腮嗔了众人一眼,其情可亲、可爱,“哟,好麽,你们都不等我,就擅自开席了,真是些没良心!”   对过坐一膀大腰圆的胖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不稳重,挑着一根象牙箸将面前的碗口敲一敲,叮呤咣啷,伴着众女之笑,“我们还没怪你来迟,你反倒先怪起我们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来来来,快先罚酒一杯!”   “不要嘛。”芷秋软如春风的嗓音送出去,吊着祝斗真一个胳膊将他晃一晃,“我的好大人,分明就是你们没道理,你这些同僚倒反过来欺负我,你不管管,还在这里站干岸儿,还笑呢。”   那祝斗真长达大半月为公务所累,不得闲见她,早想得一肚子,这会子被她这样儿软迭迭一晃,整副历经沧桑的骨头险些撒了架,脑门儿上笑出好几条深褶子,“好了好了,各位大人不要为难她,下人送局票过去她一准还在睡,这会子能赶来,已是用心。这样,看我的面子,罚她一个大杯就算作数了,好不好?”   祝斗真侧首坐着姓赵的一位同知大人,亦是年近四十,歪着对过来的脸却满是个不正经,竟将手连连摆起,“既然祝大人求情麽也就罢了,只是单单罚一个大杯哪里行呐?依我说,要吃你二人就吃一个皮杯②!”   众男哄笑而起,唯那胖子作陪的一妙龄少女将樱桃半口一撅,浑然天成的可爱,扬起细软的声线,“赵老爷赵老爷,我要说句公道话啦,我们姐姐让一让,就吃了这个皮杯,你麽也让一让好了,哪里要一个海碗呐?”   言着,她斟一小樽拔座递给芷秋,“喏,你让我们姐姐喝这一小杯好了,不然皮杯也吃了,酒又吃那样多,岂不是我们姐姐吃亏了?”   众人闻言,皆不做声,祝斗真更是僵住一脸笑,架起条潦潦草草的眉睇芷秋一眼,“噢?同我这个糟老头子吃个皮杯,你是吃亏了?”   那胖子直掣妙龄少女之手,少女方知失言,正欲启唇辩解,倒是芷秋接过她手上的玉樽,怨攒千度地与祝斗真对望,“我雏鸾妹子年纪小,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还计较这个?不过她说的麽,意不对言却对。你自己也算算,你都多少日子没叫我的局子了?八成叫哪个狐狸精勾了去!我十七岁就应酬你,应酬了这一年,你说不来就不来了,不是我吃亏?你好狠的心呐!”   及此,那水汪汪的桃花眼扇一扇,泪珠涟涟,背转身去由袖中牵出一绣玉兰的白绢搵着眼泪,“你们吃你们的酒,不要管我,我哭一会子就好了。”   那嗓音抽抽搭搭如兰草泣露,好不可怜。直将祝斗真的面色哭软和下来,忙去掰她一对薄肩,“好了好了,我这阵子是忙麽,上月长洲县连下了半月的暴雨,淹了许多农田,我这半月与布政使司衙门内商议着上报朝廷的事儿,不得一点子的空。快别哭了,我想着如今开了春,我也没得空叫你置办春衣,今日特地多带了银票,叫你连着夏衣一齐就裁了,再有回去把上月的局账销了。”   宝光韶华的景色里,潋滟的春池上,芷秋满脸不甘愿地转身,盯着那一张盖了宝印的纸扉,“我又不是图你的钱囉,你偏回回都拿票子堵我的嘴,叫人瞧了,笑话呢。”   眼一睃众人,只见众人果然在笑、男人们皆是心知肚明的笑容。祝斗真同样挂起个心如明镜的笑,将银票子朝她面前推一推,“可有什么好笑话的?我给你银子,这是理所应当的,快收起来,再摆着才是要叫人笑话!”   难得他大方,平日里不过多余给个二三两,芷秋便机不可失地不推迟,绞着绢子蘸一蘸余泪,到底将其尽数折入袖中,心却无尘——   这样子的一群中年男人,业已丧失了少年郎的天真,亦没有老头子的仁善,他们只有一身麻木的经脉与即将枯死的心,故而在他们心中,花有价、月有价、徐徐清风亦有价。   旋即她荡尽风情地一笑,价值二十两纹银的一个笑,足以照亮所有人目光的一个笑,“还是你待我最好。”   祝斗真同样被她这笑容晃了眼,尽管清楚这是银子才能买到的欢颜,也不大要紧,这钱他花得起,她的美貌为他争足了体面,这就算回了本。   这大约便是一位倌人的价值,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寸笑容、每一尺的肌骨,都有她的价钱。   正好的是,祝斗真“老”得不再有时间追求风花雪月,他的脸直白地笑着,“我待你好,你该拿什么谢我啊?”   过堂春风吹弯了她的眉眼,众目睽睽下,她媚冶入骨地笑开,执起玉樽自呷一口扬起脸去,整个动作流畅得正如两岸风摆柳,漾尽一个女人本质柔软的风情。   祝斗真则俯下脸接了口里的酒,那寸短的须挨在芷秋唇上,只让她觉得被扎得疼、以及恶心。脑中便回旋起平日里对众姐妹常说的一句话,“所有的客人中,我最厌烦的就是那姓祝的。”   然则,哪怕她的心是硬的,唇也软得似一朵彩霞,使祝斗真不愿舍弃、离开。   那唇挨上不过须臾,众人调笑声中,便倏起一场香风,由远而近地送来一个明朗的男音,“真是想不到祝大人还如此风流啊……”   ————————   ①点大蜡烛:因古时“洞房花烛夜”,便借此表倌人初/夜。   ②吃皮杯:嘴对嘴呷酒,旧时狎/妓伎俩。   ▍作者有话说:   本文似设:1两银子大概等于现在1000快(数学不大好,凑个整数好算账,请原谅!)   今天三更,求收藏、求评论、求营养液,感谢么么哒~~~   男主下一章出场 第3章 迷魂销金(三)   满腔京中口音带着调侃,拉众人侧首望向亭外,芷秋亦跟着去瞧。所见的是浮光溢彩的花间曲径上行来一高庭阔宇的男子,以众女阅人无数的眼光看来,此人气度不凡,二十出头的年纪,必是世家大族子弟。   不过一个男人而已,芷秋人生里见过的男人多不胜数,奈他再好,亦留不住她要收回的眼。   几不曾想,恍然却被他翩跹的直裰后头隐约飘摇着的一抹月白衣袂拉扯住目光。   春景如织里,那片鹤羽一样飞飏的衣摆,在皋兰之上,却如柳絮凄迷,又似无根蓬蒿。   暇暨前人错身,那阙衣摆的主人方显露真容。是一张比起其他男人稍显白嫩的脸,大约是位少年,轮廓还柔和,却嵌一对硬朗的眉与晦暗的眼,有着幽篁苍林的神秘感。   须臾,这对眸似两个湖水的漩涡朝芷秋扫过来,匆匆一眼,视为无物。   当他也步入亭中,便袭来一股馥馥暗香,非是世间脂粉或花草,吊诡旖旎得如一口髹黑描红的棺材,如身在地狱之腐朽。实则不过是上好的檀香,只是该少年熏得极浓。   少顷,众女袅袅娜娜拔身欲行礼,不想一案大小官员先随祝斗真起座分向二人拱手行礼,“陆督公、沈大人,可是帖子送得迟了?二位如何现在方到呀?”   观众人,无不是满目殷勤一脸的长笑。芷秋心内了然,这二位大约是京里派驻苏州的官员,只瞧那陆姓少年如此年轻,不想做官已做到了祝斗真等人之上,再窥其器宇,大约是出身名门贵族钟鼎之家,那便也说得通了。   毕至咸集,那祝斗真将二人引就入座,并将两侧各一玲珑翠女指一指,“两位大人由京城远道而来,往后咱们在此地共为朝廷效力,即是同僚,卑职今日特意摆席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没有别的,也请看看我们本地风光。”   那姓陆的少年郎不过牵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一笑。倒是那沈大人直望芷秋而来,一个指端洋洋朝祝斗真点一点,含笑调侃,“我看祝大人是假客气,即要叫我等见识本地风光,怎么你独占花魁?反叫一些庸脂俗粉来陪我二人的酒?”   一言毕,何止祝斗真等本地官员面露尴尬,就连在座少女亦讪然,更加有身侧二女进退不是。   眼瞧着雏鸾似又要傻人傻语,芷秋一急,先夺过谈锋去,“这位沈大人可是在夸我呀?那小女子就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我麽算是哪里的花魁呢?不过叫您说对了,她们尽是些庸脂俗粉,可没法子呀,她们要么还小、要么就还没做几年生意,哪里来的钱买好胭脂呢?今日既然遇见了二位大人麽,二位大人倒是给她们置办些好头面,不就不是庸脂俗粉了?”   言讫,自提了一把珐华菜花酒壶绕出桌去,先将少年郎的玉樽斟满,微福身行礼。   又绕到那沈大人右侧,注酒入杯,春酲一笑,“沈大人可不要怪我们祝老爷啊,我们堂子里自有我们堂子里的规矩的呀,就像你们官场有你们的官场的规矩。你要找我呢,得先到堂子里去打几回茶会①,相熟了麽自然就好说,怕就怕,大人不过是存心讥讽我们这些小女子。”   末了,那沈大人竟拔起身,颇为郑重地同在坐拱手,“倒是沈某言语有失,叫各位姑娘伤心了,沈某自罚一杯,可叫你们这位‘姐姐’放过我,好不好呀?”   那祝斗真忙笑,朝芷秋暗睇一眼,“哎哟哟,沈大人这是要折煞下官们了,可大人是向姑娘们致歉,我等男人不敢代杯,那便相陪!”   众人闻听,纷纷举杯,一时飞觞洒酒,片片欢颜。到红日暮,长亭向晚,男人们行令作诗,拇战飞花,有连连辙北者,便偶将酒杯递与身旁倌人以代之。其中已有小倌人不胜酒力,便予身后婢女姨娘相代。   往常那祝斗真因是知府,相坐相谈者无一不相让,并不常输。可巧今日上首二位是京中派驻而来,芷秋虽不明二人是何官职,却瞧众男巴结态度,便可见一斑。   那祝斗真常乘势而上,又败阵而归,即引得芷秋足足一壶酒下肚,已面腮粉红眼微醺,伴着喧天丝管,更觉脑内嗡嗡作响。   正直侧首偏来一女,是悼玉坊的雅琴,附耳说予芷秋,“姐姐,你唱不唱?”   灯起长廊,流觞伴影,芷秋将云霞一样的面庞轻摇,含笑,“我不唱了,你唱吧。”不时歌起,琵琶滚珠玉,传至四下凄凄长夜,唯有蛙鸣相应,男人们仍旧酣战。   错眼间,只见那陆姓少年目定雅琴,似在认真听其弹唱。他的眼像是冰,嵌在那半明半昧半真半假的笑容里,渐凉了芷秋被酒烧起来的心火。   他真是个怪人,芷秋想,满案男男女女相偎相笑,更有那放浪的将手折入女子袖中,辖制亲昵。独有他坐在那里,与身侧少女始终隔着一条缝隙,如整个人间的尾首,近而疏。可男人们又都像是敬他笑、俱他的眼。   清酒灼灼,长夜滚烫,芷秋仿佛贪他眼中凉意,这一瞧,竟瞧了许久,直到他似乎察觉这异样,偏过眼来。   目光交错这一刻,却有一条春溪涓涓淌过了芷秋的心甸。这是一种微弱而奇妙的感觉,仿若一场云雨之梦,种在了她疮痍满目的世界。   隔着满地狼藉的案、隔着这兵连祸结的灯花影,她正欲以一个惯常周到妩然的笑结束这段陌生的相望。   几曾想雏鸾未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拦腰截断了这未曾问世的笑容,“姐姐,”她猫着声儿,谨慎将众人横睃,“你出来时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就预备着局子要饿肚子,特意带了点干粮,你同祝老爷说一声儿,咱们躲到外头去吃。”   祥算起来,芷秋这一天都不曾用过饭,胃里早被酒烧得泛酸,便掣一掣祝斗真的衣袖,附耳过去嘀咕两句,得他点首,方与雏鸾同去。   风卷走了二女嫣然淡粉的裙衫,伴着芳喉歌艳,陆瞻的眼在周遭的阗咽中逐渐结霜冰冻。静默一霎,他偏首轻询身侧娇女,“方才离席那俩女子,叫什么?”   少女倏然一惊,展眉朝庭外的黑夜望一望,捕捉到两抹渐行渐远的倩影后,方凑近应答,“年长那位十八,是我们苏州府的花榜魁首,叫芷秋。另一个十六,叫雏鸾,她们都是月到风来阁的。大人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去做她们?”   他默然呷酒,少女便挽上他的臂,软语调笑,“大人虽说是京里来的大人物,可也不定能做到我们芷秋姐姐。她的客人多得去了,甭说一般人她瞧不上,只怕她没有功夫再应酬生客了。雏鸾麽更劝您算了,她有些傻里傻气的,仔细惹得大人不高兴。”   说话儿间,她将云鬟惺鬓倒在他的肩头,嗅着他馥郁的檀香。却见他侧首过来,眼似霜刀,唇峰似剑,“别碰我。”   凝滞的冷气引得众人侧目,那位沈大人窥一瞬,忽而长笑,唤他表字,“冠良,挂着个脸做什么?祝大人正同我说好事儿呢,他说起他有一女,年芳十七,待字闺中,名叫祝、祝、祝什么来着?”   唇舌含混不清,可见醉态。那祝斗真便忙接过话儿去,殷殷切切地替二人斟酒,“叫祝婉舟。”   “哦对对对,祝婉舟!”沈大人咋舌一笑,举杯倾尽,“冠良,祝大人求我说媒,想将他这位千金嫁予你为妻,你也二十有二了,正该娶门亲侍奉母亲。我瞧这祝家小姐好,不算辱没了你。”   那厢金樽暂止,断肠声尽,众人窃窥陆瞻面色,见他不疾不徐地勾起唇,叼起玉樽,“是我辱没祝家小姐。”   闻听此,祝斗真慌提壶填酒,满嘴的奉承,“可不敢如此说,督公年轻有为,从前在圣上身边伴读,一直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既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又连阁老都对您颇为赏识,是祝某攀高了才是。”   陆瞻的眼慢腾腾地转过来,无喜无悲地笑起,“祝大人的美意,陆某也不好推迟,可家母兄长远在京中,上无高堂在前,不好大操大办。我斗胆,大人要是不拘虚礼,不如就将你家这位小姐先抬到我织造局的府里头来,改明儿回京,我再求母亲大摆婚宴如何?”   他的嗓音稍显细柔,漫不经心的目光中似藏了寒钩,引得满庭噤声。姑娘们不懂这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却也敏锐察觉这是刻意刁难,只暗窥这祝斗真如何应对。那沈大人却是含笑将二人来回睃巡,瞧笑话儿似的乐呵,   祝斗真到底是四十来岁的官场老人儿了,眼中虽有异,口中却未惊未变,仍是殷切地笑着,“这有什么?督公愿意收了小女,便是小女之幸。”   骤然,那沈大人将案一拍,“那好,我做主了,择个吉日便将这祝小姐抬入织造局!”   无纳吉下聘、更无三书六礼,实在不像定一门亲,众女哑然暗忖这位祝千金的命运,说到底,与她们这些倡/伎/倌人并无差别。   众官员更是相讪无言,一时未知该喜该贺,只暗酌遣词,预备着既不得罪这位年轻权宦,又好叫祝斗真下得来台。   ————————   ①打茶会:去倌人所在青楼喝酒、品茶、吃点心、闲聊等交往方式。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感谢评论收藏!!   预收文《豆蔻良妃》《拜见姑母》求点进专栏收藏啊,比心~ 第4章 迷魂销金(四)   不见璇玑,唯有一轮孤月,似兜头泼下来的凉霜,冰冻了这原该风花雪月的夜。昏暗的周遭清荷微香,亭内灯花旋落,静渡良宵。   正值个各含微妙的功夫,但见芷秋背月而来,盈盈立一抹银红,满搦纤腰,入得亭台。   撞见这一场机锋流转的沉默后,她只千娇百媚地障袂一笑,“哟,各位公子老爷,猛地这样恭肃,难不成是迎我的芳架?我又不是什么王孙公主,当不起的呀,快免礼了吧!”   此言一出,各方前仰后合地笑开,“要死要死、你这张嘴!”   “你还敢比王孙贵女,你可要点脸子啊?!”   “祝大人,快撕她的嘴!要笑得人肚子疼!”   众男拍案捶胸,如此便于一副莺唇簧舌同玲珑心窍间化解了尴尬。芷秋的笑眼睃遍众人,自然也望见了陆瞻一缕极淡的笑意,如过境春风。   欢声笑语里,祝斗真拔座起来,喂一樽酒到她唇边,说是喂,实则是灌,“你这丫头,躲酒躲到哪里去?这会才回来,快快快、吃了这一杯!”   她就着他的手引项吃完那一杯,拈帕将唇角水渍蘸干,姿姿媚媚,巧笑嫣然,“你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寻着缘由灌我的酒麽,你仔细些,我吃醉了,偏闹你!”   那脂粉匀净的面庞,娇而不媚,媚而不俗,笑得恰到好处的美艳,被忧邑的西府海棠点缀出零星一点悲凉,就那么一点点,迷过众人的眼,却逃不过陆瞻绝世清明的瞳。   这一夜,芷秋并未唱,满场多得是歌喉清丽的倌人,她便能躲则躲了。翠娘白抱琵琶,连裹布亦未曾揭开,原封抱到车前。   宽敞的长巷满是宝马香车,嘎吱嘎吱的车辙徐徐响起,滚动着芷秋满面疲惫。正欲合睫假寐,倏闻外头响彻一声,带着醉意,“陆瞻,我乘你的车!”   蓦然,“陆瞻”二字便如滚滚红尘里投入的一枚玉石,溅起了芷秋满心的水花。她几乎跃身起,打着织金锦的帘子趴在车窗上去寻,终于在一堆相礼相笑的男人里找到了他。   他在那轮浄泚温柔的明月下,一如许多许多年前,那位葱蒨翩然的少年。他曾笑得如疏竹翠叶那样风雅从容,对她说,“你要活、活着才有盼头。”   她曾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躺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边怀疑着他的话。直至此刻,方信了他。   在渐行渐远的长巷中,芷秋沉默无言地笑了。那笑容再没有卖力与刻意,却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令桃良乍疑,跟着够了脑袋往外望,“姑娘,你看见什么了?”   她温柔侧目,放下了帘子,重新陷入黑暗里,“没什么,有雀儿在打架。”   “又哄我,”桃良哼着气,咋咋呼呼地驳她,“大夜里的,从哪里来的雀儿嘛?”   芳姑怀抱着妆匣,将她嗔一眼,“你这小丫头,一离了席便唧唧咋咋地吵人,快让姑娘歇一会吧,闹了这一日了还要听你聒噪。”   那翠娘亦附和,“可是哩,稍静一静,这会子八成孟公子已在屋里等着了,且给姑娘留些心神应付他吧。”   而芷秋只是岑寂,沉默如蜿蜒流水,淌过了寂静的夜,润了干涸的梦田,抽出两片署名“陆瞻”的芽穗。   轻月夜,长巷的出口,分作两头,陆瞻的马车驶向另一端。他自到苏州,并不住织造局,另在花枝街东柳巷设一处别院,提名“浅园”。   浅园倒并不浅,九曲长桥,百转游廊,涉清池,越兰圃,嗅春草腥香,目及处的幽黑中,隐约青瓦错落,白墙参差,台榭楼阁,再点以各色梅花砖细空窗、破月花墙洞窗、冰纹漏窗、各色半窗及风窗……   陆瞻素辉一样冰而冷的白影由这户花墙洞掠出,复转入下一条游廊。半步前由一小火者①秉一盏彩绘绢丝灯相引,那火者只做寻常打扮,罩一件葡萄连枝纹的青灰浮光锦直裰。   牵灯回首间,黝黑的年轻面庞殷切笑着,嗓音透着股子扭扭捏捏的尖细,“干爹,今儿您前脚出去,后脚那祝大人府上的管家就来了,捧来这园子的房契地契,连带着好些金银玉器,干爹不在,儿子便擅自收下了。”   廊下一串宫灯晃晃悠悠,将陆瞻的影扑朔东西。夜风卷起他的衣袂,使之有一种迷离的阴气,诡魅而隽逸。   他吊起一侧眉梢,睇住少年柔美讨巧的笑,“是单给我送了、还是沈从之那边儿也送了过去?”   “自然是沈大人也送了,干爹仔细台阶,”少年将灯盏放低半尺,哈腰照着几级石磴,“沈大人是阁老的亲儿子,没道理巴结咱们不巴结他。”   春至半,仍是幽兰生露,不免有些凉噤噤的寒意,少年只罩了单袍,偶然打一个摆子。却看陆瞻,罩着月白纱袍,里子不过是素白轻绡,却不惧冷,笑容堪比此夜深凉,“这个祝斗真,还真够圆滑,谁都不得罪。”   月儿随二人游移,半隐半显着少年铜色的面颊,加之他半柔的嗓音,说不出的吊诡,“他倒是也敢得罪啊,沈从之是阁老的儿子,干爹可也是老祖宗的干儿子,阁老虽在朝中举足轻重,咱们老祖宗在宫里也是说一不二,谁都能掐了他的前程。我先听见张达源回来说,他为了长洲县赈灾一事,还要将他女儿许给干爹?他倒也机灵,晓得干爹派了这提督织造太监,有直奏地方官员之权,便连自个儿亲女儿都豁得出去。”   他自闷笑,倏闻身后寂静,心便乍起不妙,慌旋身挑着灯笼伏跪至地,将额贴到粗墁青砖上,“干爹、儿子知错!儿子说错话儿、请干爹责罚!”   头顶的明月罩住陆瞻捏袖负手,颇有些读书人的文雅,只是清淡的笑意却如周遭黑暗里蛰伏的兽,随刻要扑将出来撕碎眼下的少年,“你说错什么了?”   “干爹、儿子是无心的!”少年将头颅频频提起砸下,哆哆地磕响了寂静的夜,“儿子没别的意思,不过是听说干爹没许他媒妁之约三书六礼,他却为了巴结干爹,宁愿将其女儿苟合予干爹,实在有丧颜面!”   少年铜色的面颊逐渐透出一丝苍白,令陆瞻痛快地舒展眉峰,“你怕什么?阿则,你跟了我这两年,我何曾动过你?快起来快起来……”   言着,他躬下身子,背脊拉成一条薄而利的刀刃,又迅速收鞘,搀起了他,颇具慈爱地弹一弹他的肩头,“别怕,我又不杀你。你说的是实话儿,咱们是无根之人,任哪个女人嫁给咱们的确都是毁了终身。”   这少年原叫黎阿则,瞧模样不比陆瞻小多少,实则也不过矮二三岁,因其净身时还年幼,以至如今十九仍是喉结较小,嗓音细柔。这种细腻与陆瞻不同,倘若他像未开刃的短刀,那么陆瞻则是血染尖锋的匕首。   在其略微深陷的眼窝下,黎阿则只得臣服在冷锥一样迫人的阴鸷里,或者是敬畏。   他细碎地颤抖着,几番陈情,“干爹,是儿子嘴贱,干爹玉树临风潘安之貌,哪个女人跟了您,是她的福气!”   陆瞻凝视他颤抖的面颊片刻,总算渐转为舒心一笑,“成了,少拍马屁,回去把你那张脸好好儿打盆水洗干净,涂的什么玩意儿,这么黑?”   好在黎阿则老早便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立时化作羞惭一笑,抬了手背蹭一蹭下颌,“是找人现调的水粉,涂了显得脸黑一些。干爹,苏州府不比京城里头,这里的人没见过多少内侍官,我想……”   “你想涂糙了脸,别人就只当你是个正常男人了?”陆瞻拔靴朝前,黎阿则挑灯紧跟上,听见他状若无悲无喜的声音,如一只鵷鸟坠落的暗哑嘶鸣,寂寂长长,割断了希望,“阉人就是阉人,再怎么装,都不是整个儿的男人。”   迢递的风将他的声音送至四面八方,仿佛昭告天下的圣旨,递嬗昭告诸芳群花、蕙草红杉、以及黎阿则。最主要的是昭告他自己整副心肺,在每一天、每一遍,如凌迟的剔刀,残忍地割着自己的血肉。   在长达四年的重刑时光内,当“假如当初”、“或许当初”、“如果当初”这些残念冒出来时,他就会如同此刻,通过别人的语言、或自个儿的口剜掉它们、犹似厂房的弯刀割断了他的根脉一样,割断这些梦幻泡影。   他以为它们已经像他的根脉一样彻底死在了那座红墙绿瓦的巍峨皇城,可不幸的是,今夜,当他在春的彼岸望见芷秋,她红馥馥的唇似一颗旖旎的樱桃,被一个极其寻常的中年男人摘获在口中,这些念想便再度死灰复燃了——   假如当初,他的十八岁可以放肆生长……   他随手一挥,掐断了一枝夹竹桃,指端碾碎了粉瓣,抛洒入夜,“阿则,你寻个由头,将这园子里原有的主事都打发了,换上咱们的人。”   ————————   ①火者:宦官、受阉仆役。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结束,赶榜,明天还是三更~   记得看批注哦~ 第5章 迷魂销金(五)   说话儿的功夫,踅入一月洞门内,只见间隔一池塘,铺了满池的碧叶,荷苞参差玉立。彼岸是四方抱厦,灯影辉煌,由一游廊连转,中厅门户大敞,当中迎出几名罗衣素裹的侍婢。   黎阿则的眼远睃她们,挑高了灯笼吹灭,低吟而询,“那园子里的这些大丫鬟呢?”   “祝斗真不是要将他女儿送来吗,”陆瞻睐目轻笑,独步向前,“就拨过去伺候她得了,横竖都是他祝家的人。”   “干爹放心,回头仍旧让那几个内侍伺候干爹。”   眼见那几位倩女迎到廊下,为首一人银盘丰腴,似一枚苹果娇艳可爱,笑盈盈地福了个身,“督公怎的才回来?浅杏等得都犯困了,您再不回来麽,我们都支持不住了呀,连里头烧的洗澡水都快凉了,要不督公稍坐。再让她们重新烧来可好啊?”   此遭南下,陆瞻所带之人皆为火者,余下院内这一溜丫鬟俱是祝斗真赠园时一并留下的,其中当属这浅杏最为殷勤,因有几分美貌,更是处处拔头。不过两三日,便仗着与陆瞻说得上两句话儿,常以女主人自居。   陆瞻则回以一笑,跨入厅中。只见上有罗汉榻,下首各设案椅,后有帘幔,半掩左右宽敞地,长窗入风,吹鼓四下竹青轻绡,隐约露出左右白甃上隔间的冰裂棂心门。   他安稳落到踏上,稍时便有婢女托来一只白釉八方茶盅,浅杏亲手接过奉于炕几,将一抹浅淡微绿呈在他眼前,乃用瀹饮法,单滗茶汤。   她娇娇媚媚地笑着,就立在他面前,“前两日督公还吃从京城带来的茶,今日我们祝老爷特叫人送来了绿花,督公也尝尝我们江南的茶。”   几壁明灯,点亮了永夜,陆瞻还带着一丝微醺,轻呷一口后,果然又清醒许多。虚晃一眼,即见浅杏一抹黄裙游至几个丫鬟面前,听其轻声吩咐,“你们去,重新烧了水来,督公好沐浴更衣的。”   她只知陆瞻有早晚沐浴、晨暮更衣的习惯,却不大通微细,更不明内里。幸而黎阿则言止一声,“别烧了,就这会儿这不热不凉的更好,干爹怕热。”   几女一怔,再有浅杏款步而来,“还是烧一烧的好,时下虽是春天,夜里到底凉,都晾了小半时辰了,恐怕寒气入体。”   “我说不烧就不烧,”黎阿则横过一眼,另望向几个丫头,“你们都下去。”   小丫头子们讪讪而去,只浅杏还留在厅中,黎阿则再将她瞪一眼,“你怎么不走?”   “我走了,谁伺候督公沐浴呀?”   “用不着你,自有人伺候!”   那浅杏受其微呵,顿觉委屈,只将一副腮鼓起,眼中不时便凝了水花。正值此,陆瞻抬眉将其细窥一瞬,倏尔淡笑,“你叫浅杏?”   她将下巴可怜兮兮地点一点,瞩目着陆瞻逐渐沉下眼色、与一丝半凉的笑意,“你这几日一直在我这屋里伺候,十分勤勉,我是看在眼里的,眼下倒要问问你,是真心想伺候我?”她的眼忽燃星火,他瞧见了,则慢搁了茶盅,徐徐地笑着,“那你也回去洗一洗,一会儿再过来。”   语中暗藏着隐晦的什么,听得浅杏心头如炸了个焰火,由脖子红到了面颊,云霞飞递。她终将头点一点,旋裙飞去,夜色茫茫,却觉天青月朗,料定了明日必是个上好的天。   遐暨下房,是一个略大的通间,左右各设两张架子床,当中有一柜几,墩一只银釭,火舌长而迷离,被她推门夹带的风汹涌偏颤着。   左首的帐中探出一人,用手覆烛,待火焰长长跃起后,方撤了手朝浅杏望过来,未及开口,反见浅杏扑到床沿,满目欣喜,“春阳,我成了、我成了!我告诉你,才刚刚督公让我一会过去伺候他哩!”   春阳靠在高枕远别了眼窥她,不见高兴,反握住了她的手,“浅杏,你这两日紧着巴结,我麽倒是也看出来了你安的什么主意。可你晓不晓得督公到底是什么人?”   “我晓得的呀,”浅杏抽出手,反按住她的手,“督公麽就是宫里的人,是天天见得到皇帝爷的人,到我们苏州府来是来收桑蚕缎匹的,收好了供到京城里去给朝廷和宫里,是提督织造太监。”   烛火跃到春阳两弯细眉中间,层叠不平,“我看你还是不晓得,我早晨才问了刘管家太监到底是个什么,他老人家说,太监就是那个,你晓不晓得?”   “哪个?”浅杏挑起眉,挑破了少女的天真,也挑破了隐晦的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嘛,就是、就是没有那个。刘管家说,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爷,别的都没有那个,是不能成事的,也生不了孩子。”   浅杏琐眉思忖片刻,似乎懂了,将一个半圆的下巴若有似无地捣着,“原来是这个,我说麽,怎么小厮们说起督公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那副样子。”   “那你可还要去?”   “去、怎么不去?”浅杏徐徐笑开,柔瞳中露出精明的光,“管他是哪样太监不太监的,他有银子呀!你麽也算算看,我们原先在这里看园子,老爷不过是偶然宴请朋友的时候才到这里,时时还是在家住着,他哪里想得起我们这里的下人啊?我们不过是按份例每月领着那二两银子,够做什么的?你替我想想,我在这里伺候,又没有父母,倘若老爷想不起,我就在这园子里老死了做个丫鬟,倘若老爷想起来将我配个小厮,我连份嫁妆都没有,嫁了也凭白叫人瞧不起。”   那两片柔软的唇似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检算着利弊得失,“你再看督公,我们虽然不晓得他的官到底有多大,可你也看到的,连老爷都要巴结他,又送园子又送那些宝贝。我还不如跟了他,要是他好,几年后带我一道去京城过好日子,要是不好,总要给我点银子让我嫁人,怎么算,我都不亏的呀。”   一番利喙赡辞,将春阳也说得没了主意,只悄然眱她,反复横望,到底一叹,“我也不懂到底太监和寻常男人是怎么个不同法,不过你说得好像又十分有道理,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麽,我也不劝你,不过你仔细些呀,我听见说,老爷将小姐没名没分地送给了督公,不日就要送到园子里来的。”   浅杏斜挑了眼角,乍惊复平,“小姐不是定过亲了吗?前几年定的那个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子啊。”   “说得就是哩,”春阳翻一个眼皮,靠回枕壁,“老爷你还不晓得?他麽满眼都是前程和银子,上年冬天杨通判得罪了上司被革了职,老爷见势头不好麽就写信给人家退婚了,人家还没回信呢又赶上督公来了,他就想着巴结督公去嘛。你仔细些,小姐真过来了,人家就算没有名分,也是小姐,你是个丫鬟呢。”   “丫鬟怕什么呀?她既没有名分,我成了督公的人,她也不好给我使绊子的,况且哪个男人不是妻妾成群的?她又不是妻,更不好为难我。”   “可督公是太监啊,同太监做夫妻,大约是不同的。”   浅杏攒眉而思,片刻后复笑起来,“不跟你说了,我去沐浴,好到督公房里去。”   她旋裙自去忙活,至于所思之题,到底懵懵懂懂。在这些学识有限的小女子脑袋中,隐约明白,又隐约不懂,仿若陆瞻身上馥郁的檀香、他隽逸的皮貌,掩盖了某些残酷的真相。   而芷秋虽学识较渊博,却终究限于风尘,见识短浅,更加没有闲暇时间去琢磨探听“督公”属何官职,她所有的时间都付诸于应酬“寻常男人”,一个又一个。   眼前正巧又是一个,罩一件玄色蝉翼纱圆领袍,里透牙白中衣,亦用牙白锦带束着高髻,俨然风流倜傥。   同是芷秋一户老客,名曰孟子谦,乃富商孟大员外之次子,家中贩的是玉器玉石买卖。自上年节尾娶妻后,便不大来,也奇,至上月起,又几乎夜夜都来了,为着应酬他,使芷秋明里暗里周转了好几户客人。   该时同坐窗畔一张黑檀圆案上,恰对明月,正值月到风来,开启了堂子里酒光流觞的夜。   这里的夜还漫长,伴着金樽檀板,缕缕笙歌。案上摆几碟家常小菜,分是蟠龙菜、笋鸡脯、绿豆干粉,并无四盘八簋,堪得简单至极。   芷秋捋着黑缎绣金菊的大袖,夹得一片鸡脯搁入他碗中,柔而缓地一笑,“这会子你常吃的那家‘浮山楼’麽已经打烊了,巷子里头那家‘春常在’你又不爱吃,只好委屈你将就将就我们的厨子烧的菜囖,可还入得了口啊?”   孟子谦囫囵将口中咽下,正要应道,却引得敞开的门户下、杌凳上坐着扎花的桃良障袂一笑,搁下针线来为他滗茶,“可慢点吃哩,要噎着了!今天怎的这样怪?孟公子跟饿死鬼一样,难道你家奶奶不给你饭吃呀?”   ▍作者有话说:   日常感谢支持~ 第6章 迷魂销金(六)   玉砌雕栏圆月,朱扉半掩相望,琼枝碎影绮窗,良风染香过堂。宝鸭里袅袅苏合,蕴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恰这里三人对影,恍惚是寻常闺阁。   小小侍婢放诞笑着,获得芷秋斜挑一眼,恍若鬼差的勾魂链,美得惊心动魄,“鬼丫头,不要笑他哩。”旋眼见孟子谦已饮干茶盅,她复柔软地笑对过去,“可吃饱了?要吃酒不啦?要吃麽,叫桃良去楼下要了来。”   那孟子谦自接了桃良所递的一条缠金丝素粉绢揩嘴,将广袖摆一摆,“不吃酒,你不是才应了局子回来?必定又没少吃。”   廊下交杂急管繁弦,隐隐绰绰娇女柔唱。未知几何,芷秋业已困乏,便叫人收了饭食,复笑,“既不吃酒,那你坐一下,我洗了澡咱们就睡好吧?”   孟子谦朝窗外望一眼,星辰明耀,拂去他白日蒙尘,顿也觉困倦,恍忆一事,便朝桃良指一指罗汉榻上一长匣,“小桃良,你把那匣子拿来。”   依言,桃良捧过匣子给他,见他将下巴朝芷秋努一努,便又转与芷秋。   那长匣所用黄花梨雕造,盖儿上绘翚翅彩凤,单此便不凡。至于匣内之物,芷秋了然于胸,却仍作乍惊乍喜之色,“这是什么呀?”   “你打开瞧瞧。”   匣子揭开,与芷秋所料无二,原是一支鎏金蝶簪,蝶翅乃用碎宝石攒成,流金溢彩,合对明月,熠熠生辉。芷秋拈在指间,反复观摩,眼色说不出的甜蜜与喜悦,嘴上嗔怨,“怎么又赠这些给我?我又不是图你这些身外之物。”   她百转千回的眼波,姿姿媚媚的神态,无一不使孟子谦神魂颠簸春思荡,更觉身轻气爽,翩然欲仙。   这厢笑着,替芷秋亲手簪于堕马髻侧,“这是我家商号里刚做出来的,只此一件,我一看就觉得堪配你,特意找父亲要了,我晓得你不图我这些,可我就愿意给你。你不晓得,前几日蓝苏儿同我那两房妾室还为了这个吵的不可开交,我都没给,就想着留给你。”   一席话儿好似蜜里调油,说得芷秋笑意盈盈,挪至他边上往他一双薄唇上轻轻一触,巧擦而过,“谢谢你时时都惦记我,不过这是咱们好,我待你呢,也不同别个。所以要常劝你,你刚娶了妻,又纳了妾,还是要顾着家些,我麽,你放在心里就好了呀,我明白的,倒不必显在外头,叫你父母晓得了,又说我们这里是销金窟、索魂府,再关你个半把个月不许你出门,我们就见不上了呢。”   这笑靥嫣然,便是孟子谦神魂醉处,将她一只无骨之手握在掌中,起誓一般郑重,“你放心,他们也不敢关我了,横竖我也依了他们,早早就娶了这个蓝苏儿,依我的意思,还要缓年把再成亲,如今他们还有什么不足?以后再不拦我的。”   正说着话儿,眼见俩相帮提水而来,桃良招呼着入了水晶帘内,不时出来,“姑娘,就沐浴吧,一会水该凉了呀。”   及此,那孟子谦拔座起身,抚一抚芷秋一片艳腮,“你洗吧,我到楼下去找妈妈结了上个月的账,一会就上来。”   笑眼送他一阙背影消失在灯影丛脞的廊下后,芷秋拔下蝶簪掷在案上,欢颜如同忽来风雪,刹那结冰。   缓步踅入帘内,另一方侍女台屏后已是烟雾袅绕,月香水影。桃良跟随着替她宽衣,一壁将她搀入浴桶内,“姑娘,这个孟公子同那些人比起来,也算大方的呀,怎么近来姑娘却愈发的烦他了?背过身就没了好脸子。”   芷秋游于水中,两条白玉剔透的柔臂交抱于桶沿上,唇角勾出一丝讥讽,“大方?怎么算大方?”   “自然是舍得给银子了,”桃良拈着湿漉漉的绢子撩开她后劲上的几缕碎发,替她轻轻擦拭背脊,“就拿今天的祝老爷来比麽,祝老爷是咱们苏州的知府,有权有势,做了姑娘的局也有一年了,可哪回不是该如何就如何呀?多的麽也就给个三四两银子,就跟个守财奴似的。孟公子不用姑娘开口,时常就替姑娘想着,早上走的时候还同我说,那个案桌沿边掉了一块漆,要给姑娘另打一张紫檀的,这就算是痴心的了。自然了,不好和梁相公比。”   说到此节,她抵腕轻笑,“说到这个,我好像听见说,梁相公被他父亲打了,怪道这几日不来呢,原是在家养伤呢!”   芷秋歪枕在臂间,眼皮半阖,似一只艳蝶徐徐缓缓地振翅,“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呢?自古以来,男人到这平康北里①烟花柳地来,无非是为了个野趣,其趣在欲合未合之际,既合则已,其情在要嫁不嫁之时,既嫁则休②。你说孟子谦痴心,实则可笑,不过是因我不是他的檐下之人,他知道我不属于他,才以‘痴’待我。倘若我是他的一房妻妾,他亦会以‘痴’待别人。”   她挑了唇角,薄刀片子似地笑一笑,“男人不是常说么‘妻不如妾、妾不如伎、伎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哼,这是对呢。再则你说他大方,实则他却是贪,妄以钱财买我一片真心,可真心这个东西……我有没有,我自己都不晓得。”   尾音高低绕转,恰似楼下某间轩厅一女婉唱,满是真假难辨的缠绵虚情。   一间又一间轩厅灯烛耀眼,将偌大一个花园环抱其中,当此春夜,通往二院处的垂花门上爬满飘香藤,风卷碎花,洋洒若雪。又结玉兰、杜鹃、山茶、芍药,十锦艳色,绕一处假山铺开,中间羊肠小道,两首各有伟岸洋槐。   枝枝叶叶半掩着各色窗户上人影憧憧,或是妖娆倩姿、或是松劲挺拔。   风月情浓的喧嚣中,孟子谦负手由垂花门内踅出。正值袁四娘在正廊下同一位相帮吩咐些什么,一侧目便望见他,忙挥帕招呼,“哟,孟公子怎么下来了呀?快、快到我屋里坐会吃盅茶,我正有事找你呢!”   孟子谦正要寻她,无有不依,随她踅入廊庑一间大大的敞厅,里头金器玉器自不必说,比芷秋卧房之淡雅,尤显雍容富丽。   才落到榻上,便有一老姨娘捧茶上来,袁四娘拈帕相请,“快吃茶,新出的龙井。嗨,你看我这个老妈子,孟公子家里哪样好的没有呀?不过也尝尝我们的,不要嫌弃呢。”   富庶之乡,遍地金银,孟子谦对其奢华之风不过暗笑,捧茶呷饮一口,又听见她问,“我女儿呢?孟公子怎么不在房里与她说笑,下来逛什么?”   “她才要洗澡,”孟子谦搁下青瓷杯,由广袖中摸出几张银票推过去,“我趁这功夫,下来同妈妈把上月的账银结一下,妈妈看看数目,还差不差?”   袁四娘眉开目笑,满头珠翠亦跟着颤颤巍巍地抖擞着喜悦,将票子一壁细瞧,口中周到,“急什么呢?何时来结都是一样的麽!上月的局票我都核算过了,加之住堂茶会,统共一百八十两银子。哟,你这里是二百,多了多了!”   言讫,将另两张票根假意递回,果然得他摆手拒之,“下剩的妈妈留着做下脚钱③,芷秋屋里那两位姨娘,加之小桃良,一月下来也辛苦,桃良小小年纪跟着应酬周到,更是不易。”   闻听此,四娘含笑将他窥一瞬,挺直悍腰,一沓票子折入袖中,“那我就替她们谢谢孟公子哩,我们芷秋麽人好,善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礼,她教出来的丫头,也不差呢,若是我们小桃良平日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公子倒不要同她计较,她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回来告诉我,我教训她就是。”   孟子谦未查话中试探,反舒眉一笑,“不要打不要打,她是个小姑娘,性子张扬些也蛮好,没得罪我什么。妈妈方才说找我有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事,我这里想置办个镯子,想着问问孟公子,你家商号里头可有什么上好的料子?”   这下孟子谦却听出机锋,含笑起身,“小事情,妈妈去了商号里头,找掌柜去,就说我说的,叫给妈妈寻个好料子,价钱也要周到,他们必定听的。妈妈坐着,想必芷秋已收拾好了,我这里上去睡了。”   这厢辞过,仍旧穿过垂花门踅上宽敞木梯,迎头便撞见一妖娆女子循槛而下,抛他一眼暗波,“孟公子,怎么不到轩厅里吃酒呀?赵公子今晚做东点茶会呢,你相熟的几个朋友都在厅上。”   孟子谦以笑应之,照旧错身而去,踅入房中,即有桃良替他宽去外衣。拨开水晶帘而入,只见芷秋卷一本书靠在宝幄之中,满头乌发半干,单罩一袭肉桂色掩襟寝衣与软缎百迭裙,俨然一只梦蝶,刹那使其醉魂沉酣。   她睡眼惺忪地阖了书,嗔来一眼,“怎么去这样久呢?困都要困死了呀,快睡吧。”   至此,是风露一夜。而这夜,只是芷秋长堕地狱没有轮回的一生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夜。她一生的冰清玉洁,被半生风尘,半生霜雪,永远掩埋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夜。   ————————   ①平康;北里:青楼别称,源于唐朝风月之地街巷名称。   ②明 《嫖/经》   ③下脚钱:给男女仆役的赏钱   ▍作者有话说:   青楼原是指漆青楼宇,后来才慢慢演变成风月之地的代名词。 第7章 迷魂销金(七)   夜,一轮冷月,苍凉无边,圆满那么短,短似天涯陌路的一段重逢,遗憾却漫长,几如下一天,月亮会越来越大的缺口。   对此刻的陆瞻来说,他最大的缺口是被斩断的希望,他的一生被拦腰截断在十八岁。从此后,风不是风,月不再是月,他亦不再是清雅富贵的小公子,他从死亡边缘几度挣扎回来,逐渐有了许多风光无限的名头,归根到底,又只是二字——阉奴。   尤其是面对着浅杏这样一个花容初绽的姑娘时。她站在他的书案前,匀了粉面,唇色娇艳欲滴,罩鹅黄三多纹对襟褂,扎暖黄素面留仙裙,眼中带着小小雀跃,俏丽得似枝梢将开未开的金山茶。   她的一切,以及那双懵懂而灵动的眼,逐寸撕裂了陆瞻讳莫如深的伤口。尽管无人看见他裤子里的箪瓢屡空,但仅仅“阉奴”这两个字亦仍旧似刑犯面上的刺配,将他在命运的史册上流放千里、万里、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他永失了来处,与归途。   渐渐地,那双浑浊的眼眸折出疼痛的冷光。须臾眨眼间,他又笑了,靠向拓竹枝的椅背,将双手交迭着悬于胸前,“你多大了?”   骤然一语,如落入湖心的水滴,荡开了浅杏面上的涟漪。她羞答答地垂下头来,乌鬟云鬓,油光光的似落了满地的凉霜,“我今年十六了。”   “十六……”言止一瞬,陆瞻略显细腻的嗓音令人生起温柔的错觉,“还没许人家?”   浅杏探起头,羞赧的摇一摇,“还不曾呢,我没有父母兄弟,夫人在府上操持家务,哪里想得起我们这些外头的丫鬟?故而管家也不好私自做主。”   灯影扑朔到陆瞻的面颊,光影莫测间,他勾起了唇角,“你想伺候我,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晓得的,督公是京城派驻过来的提督织造太监。”   “那你可晓得太监是什么人?”   浅杏心内到底不知深浅,却充着门子将下巴坚定地点一点。陆瞻旋即将下巴朝青灰的帐中一努,含着冷蛰蛰的笑,“你到床上去,将衣裳脱了。”   她的腮一霎涨得更红,鹘突着将床与书案复睃几眼,踟蹰的脚尖探出裙底,到底将心一横,踩实了细墁地砖,就走向她梦寐的富贵之地。   直到淅淅索索的声响停止,陆瞻方踅出案来,缓步蹒去。少女玲珑的曲线横陈在他眼前,仿佛山野掬出的一捧白雪。而他的胸膛内,却点燃了熊熊火焰,灼烧了他的五脏六腑,没有出口,玉石俱焚中就由他的心底扑来狰狞的兽,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想将她碾压、撕碎!   很长时间内,他都在同这只嗜血的兽抗争,只等某一天,他的理智死在它的利爪之下。   浅杏却没有意识到危险,只是瑟缩着荏弱的肩,一臂横于胸前,于是无补地遮掩。   虽低垂着脸,可浅杏仍然感觉到陆瞻滚烫的眼睛扒在了她的肌肤上,它们似乎是他的手,一寸寸地游走于她的周遭,令她不得不颤栗着闭上了眼,听着自个儿的心跳,是不安中生出的隐隐期待。   很久,久得足够欲在绝望中死去后,浅杏猛地听见了一声“咣当”惊响。她睁开眼,望见他一片冷漠的背影消失在那扇冰裂棂心格的门扉后头,同时也扫见了那只破碎满地的龙泉窑白釉双耳花瓶,以及染上的零星血渍。   她蓦然就懂了,这“太监”到底有何不同。她止不住地些微失落,或者是为了前途堪忧,或者,只是因为初晓人事后、她心痒的期待却被这阙冰冷的背影碾得粉碎。   风一到,裹去了闷躁的暴烈,遗留梦的碎片,吹散了几个日夜,即到清明。   这日,满城才子富商俱忙着祭祖上坟,踏残城外苍台,熙攘了荒野,月到风来阁却是难得的门前冷落鞍马稀。   堂中无客,姑娘们更是起得迟。时过巳时,芷秋方恹恹撩帐梳洗,挽一头惺鬓松髻,斜戴两支细玉簪,单罩乳云对襟莲枝褂,扎入鹅黄宝华裙,似一朵散漫的芙蓉。   这厢吃过饭,依旧欹斜在罗汉榻上看书。才翻了两页,便听见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惊得她搁了书,朝门外唤来桃良,“是谁在哭啊?”   桃良踅入门来,手上捧着一个绣绷,上头是绣了一半的白山茶,另一半未知凋落在何方,“是妈妈新买的那个婉情嘛,这会正挨妈妈训呢。”   蝉鸣渐起,竖起耳朵一听,那声音虽弱,却仍旧有些恼人,芷秋无心再理,仍旧捧起书。谁知复看两行,再起哭喊,稍等片刻,那声音竟似泼天的暴雨一发不可收,惹得芷秋一阵心烦,便搁下书踅出门去。   出得垂花门,绕过曲径,直奔袁四娘房中,果然见屋中挤了姑娘姨娘相帮好几个。其中一相帮将一荏弱女子揿在长长一张藤条春凳上,另一相帮手执细细一条竹鞭,正值芷秋入门的功夫,捭棁下一鞭,就抽在少女下凹的腰间,稍时便渗出零星血迹,沾染了褴褛衣裙。   少女正是年芳十七的婉情,只见她伴着落鞭高高地扬起脸,纤细的颈上挣出宁死不屈的经络。   惨烈的叫声里弥漫着袁四娘漫不经心的一缕笑,“哭什么呀?这才十个鞭子呢,咱们两个不是说好了?你受了我这一百鞭子,我麽就放你出去,也不要你赎身钱。我袁四娘说话算数,你咬咬牙受下来麽就好了,往后你就是个自由身了。”   落雨似的水晶帘内,袁四娘自于踏上稳若泰山,下首坐着三两少女,齐齐瞧笑话儿似的将婉情睨住。更有一殷红桃粉的少女,热辣辣地障扇笑着,“什么‘自由身’?妈妈又哄人,这世上哪有女人是‘自由身’的?生从父、嫁从夫、老从子,连死了那碑上还拓谁谁谁之女、之妻、之母的,到死了都烙着某个男人的印呢!”   芷秋闻之一笑,缓步掠过受刑少女拨开水晶帘,晃着白墙上一片斑驳的光,似摇响了一钵的碎银两,悦耳动听,“云禾,你这张嘴麽,真该撕了才好!”   “姐姐快来坐!”瞧她宝裙摇曳,云禾忙朝对几的太师椅上指一指。待她落座后,遂得意地朝众人弯着杏眼笑起,“我难道讲错了呀?就是这个道理嘛。你们瞧瞧她,父亲判了秋决,家道败落,眼下无父无母没个依靠,离了我们这里,还能做什么啊?婉情姑娘,你家里是给你留了银子还是留了地呀?你出去住哪里?靠什么维持生计?总不会也学了男人挑担子走街串巷地做个小买卖吧?你原是官家小姐,难道没学过道理?这街巷做买卖的除了男人就是上年纪的妇人,你一个年轻姑娘今日上街去做买卖,明日就叫那贼寇地痞强占了去。”   满室含笑且听她侃侃而谈,一颦一笑,其情其状,自有一番风情摇晃,“命最好,就是卖身到那大户人家做妾做丫鬟,这算得是‘自由身’啊?若好便罢了,无非是瞧人脸色混顿饱饭吃,生得下个儿子麽,算你命更好,若不好,见天招打吸骂,再不好,转手就将你卖到窑子里,窑子可就不比青楼囖!”   伴着众人嬉笑,芷秋亦含笑将她稍一嗔,“你这张嘴,做什么说这些吓人家?人家原是千金小姐,哪里吃过这些苦啊?又不跟你似的,从小就落到这里来。”   云禾反挑起轻笑,将她一睐,轻摇起纨扇,“我说的难道有假呀?姐姐你小时候由堂子里跑出去,后头还不是又跑回来了……”   闻听此节,那婉情仿佛生起无限生机,趁相帮不备,猛地就扎到芷秋裙下,抱着她一个腿连哭带晃,“这位姐姐、姐姐!我听出来了,这里只你是个好人,求你给妈妈说说情,放我走吧!”   众人皆一惊,唯有袁四娘不疾不徐地呷着茶,只窥见芷秋被她晃得噗嗤一乐,“哎呀,这满厅的人,你做什么单求我呢?快起来起来,我哪里受得你的跪?”   就连对过雏鸾亦来搀她,却被她振臂甩开,仍旧泪涔涔地仰望芷秋,“姐姐,我来了这几天,只有你替我说过话,我晓得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姐姐替我求了妈妈、妈妈若放我出去,往后等我嫁了人,当牛做马也报答姐姐的大恩!”   那云禾斜瞥她一眼,障扇轻笑,“听听听听,她还想嫁人呢,无父无母的,谁替你相看人家?就算你运气好麽,遇到个不分良贱的男人要娶你,可谁替你做主嫁人呀?上无父母做主、下无媒妁婚定,是为淫/奔①,比我们倌人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阳光将她的泪珠折出莹莹的光,是闪烁的希望。投入芷秋目中,却只是多余得毫无价值的“可怜”,使其温柔的笑脸渐凉,无情地拂开她的手,“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良人②’,我充其不过也就是个‘乐户③’。我真是帮不了你,你也不必来求我,妈妈不是答应你了?你挨了一百鞭子,连赎身银子都不要你的就放你出去?这天大的好事,你该谢我们妈妈菩萨心肠,你想走麽,挨足了鞭子就好了呀。”   ————————   ①淫/奔:旧指男女私相结合,多指女方往就男方。   ②良人:良籍。   ③乐户:乐籍;贱籍;优伶倡伎等。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是三更~ 第8章 迷魂销金(八)   空翠无云的碧空上,悬着一顶金乌艳阳,罩着这花海艳国,媚骨诸芳。水晶帘流淌着五光十色的春,金银器皿溢着冰冷的微笑,似姑娘们将落未落的唇角,是一堆脂粉骷髅。   婉情的泪纷飞在芷秋的裙角,却只换来她一抹无济于事的轻笑,“婉情,你叫婉情是吧?我告诉你,人间处处是地狱,你逃不出去。”   话音甫落,便如那扬起的刀尖,又似最恶毒的诅咒,令那双泪眼渐渐凝结出不甘的恚怨。她几乎咬牙切齿地由发白的唇间磨出一句,“我不甘心!”   “你不甘心就将鞭子挨了吧,”袁四娘在宝榻之上,拈着绣绢拂了衣裙,“我晓得你怕疼,可你也替我想想呀,我花了一二千银子买的你,你实在要走,也叫我看看你的决心是不是?我既为你开了先例,却不能叫人以为我袁四娘好欺负,明日这个来求,后日那个来求,我白花花的银子全打了水漂,还叫我活不活了啊?”   黄澄澄的阳光罩着婉情之面,折出道道交错泪痕,几如人世万千阡陌,未知何处是家乡。她茫然无措地回望袁四娘,怔忪一瞬,匐跪上前哀哀切切,“我晓得妈妈好心,只求妈妈好人做到底,那鞭子实在太疼了呀,我熬不住、我熬不住啊!”   袁四娘噗嗤笑出声,将腰板笑得前仰后合,“熬不住麽就踏踏实实地呆着,我袁四娘不过是个老鸨子,虽谈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不是那起黑心肠的,你老实点了大蜡烛迎客,往后自然有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   “妈妈、”婉情恍然记起什么,忙扒了袁四娘的腿乞求,“妈妈,我有个未婚夫,是吴江县知县家的三公子,我父亲将我自小指婚给他,求妈妈许我写封信给他家,叫他来赎我,他必定是愿意的!”   一片喧哗中,四娘睨她良久,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成吧,横竖别让我亏银子就是了,你与他说清楚,多的麽我也不要,就要个整数,三千两。这不是我坑他,你自己也给我算算呀,我从昆山把你接了来,一路打点牢里的人,又供你吃喝这些日,不算要你高价吧?”   “不算不算!”婉情捏着袖,左右揩去眼泪,只觉由地狱重到了人间,豁然兜转来一个大大的希望,“妈妈放心,我这就写信叫他来。”   “好好好,小凤,将她搀回房去,写了麽给她送出去。”袁四娘挥挥绢子,招呼一小丫鬟上前将她搀起,颇有些和蔼可亲地安慰,“你放心,这些日我也不逼你,你只管好吃好喝地等人来,若事成了麽,也算我袁四娘做一件好事。”   这厢人去,姨娘相帮亦递嬗散了干净,独留袁四娘与三女齐坐,与半帘花影扶疏,伴着喳喳雀鸟,一场烟雨不知何时来到。芳心四五两,柳眉六八条,在渐起的薄霭中,似萧条的花枝叶梢。   不时有老姨娘换上新茶,各人闲呷的功夫,云禾捏帕轻蘸唇角,眱向袁四娘,“妈妈是不是老糊涂了?突然就犯起善心来了,做什么答应她啊?连雏鸾还是个乐户呢,怎么对这么个不醒事的人心软?留着她,何止二三千银子,往后自能赚个满盆的金银!”言着,她将腰一转,妩然地调高眉,满是个不痛快,“要妈妈这样好心,也放我出去好了麽。”   雏鸾一听,亦不大痛快,忙搁下茶盅,冲她翻起眼皮,“做什么拉扯我呀?我什么都没说,属你坏得很!”   “好了好了,争什么?”袁四娘挂起脸,将二人复挑一眼,后落到云禾半侧的婀娜轮廓上,“我自己就是个乐户,我生的女儿能好了呀?说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我待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真过了年纪,不要你们说,我就先替你们操起心来。云禾,你想赎身麽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赎身了往哪里去?你又有钱赎呀?你平日里不好生做生意,偏学人家做恩客①,我不信你还有钱赎身!就是你有钱,赎了跟谁去?难不成是你那个方举人?我劝你,醒神些,他要有出息麽,等考上了官,自己拿钱来赎你去!”   一席话儿说得云禾又气又恼,扭回腰来就要回嘴,不想袁四娘拈帕子的手连压着,“你也不要说了,我晓得你不服,看我许婉情赎身。我告诉你,我袁四娘做了半辈子的老鸨,没有那样好的良心!我不过是看着她死活不依,整日里闹着要死要活的,先说话哄她。”   云禾再有不服,俏生生地撅起双唇,挑高了下巴,“要是人家未婚夫真就来赎她呢?您放不放?”   “放、怎么不放?”袁四娘鼻稍翕动,哼出一丝嘲讽,“他既顾念旧情,我又没亏了本,怎么不放呢?可我袁四娘活这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哦,未婚妻家道中落,还被卖到堂子里,他放着更好的人家不娶,还要到风尘里捞珍珠?他要真来了,就算我袁四娘见识了什么叫‘有情有义’,从今后,我名字就倒着写!”   话音甫落,三女齐齐障帕窃笑。芷秋拂裙起身,颠倒众生的素裙如涟漪微漾,“这么讲,还是妈妈有智谋,这么个美娇娘在手上,妈妈就要发财了。”   那油光光的青砖上拉着她斜长的孤影,与她的笑一样,都似一盏苦海青灯,摇摇欲坠。   袁四娘瞧在眼中,叹在心内,总觉她生意做得好,客人巴结得好,什么也不叫她操心,却懂事得叫她忧心。   因此待她比待别个总要柔和些,连亲生女儿雏鸾亦不能比,说话儿更是温柔,“托我乖女儿的福,能发财麽就谢天谢地囖!可她哪里比得了你呀?你才是我的心肝呢。正说呢,好女儿,快上去歇一会子养养精神,祝老爷才刚递了局票来,还是留园,想必又闹到三更。我方才以为你还睡着呢,就没吵你。”   “嗳,那我先上去了,妈妈坐着。”   小径花残微雨,满园薄雾弥散,几如一段将隐不隐的心绪。芷秋且行且思,既是祝斗真叫局,陆瞻想必亦在席上,他若在,就十分好了,起码那纸醉金迷酒阑珊的一个疮痍世界里,能有他一缕檀香,也并不十分恶臭。   游魂一样的步调中,雨丝缥缈,有些润泽了她枯竭的心房。可她不能让人知道,连自个儿也不敢深想太多。他是一轮晓月,一缕清风,或许曾经照耀过她肮脏的世界,但那只是“曾经”。   于是,她拈帕的手捂住了单薄的胸口,企图按捺住那些浮梦一样的莫名期待,举目望一望这满园烂醉的姹紫嫣红,并告诫自己,这才是她的世界。   芷秋的软缎鞋踩过了残粉遍地,倏瞧云禾红蝶似的翩跹而来,拈帕覆在头顶,撇去了寥落雨丝,“姐姐、姐姐等一等我,我有事情找你呢!”   廊下略站一瞬,人已飘至跟前,不慎踩了浅苔,一个趔趄,幸被芷秋扶住,替她弹一弹肩头的雨水,嗔怪一眼,“慢点跑,地滑,你也不怕摔了啊?什么事情这样急?”   二人跄济着抚槛而上,踅入芷秋房内,双双燕落榻上。云禾一改往日泼辣劲头,稍显踞蹐地垂着下巴,缓一眼抬一眼地睇着芷秋,“姐姐,我同你说了,成不成的你也不要跟妈妈讲,好不呀?”   “什么事呀?”芷秋接过桃良端来的茶,亲自搁到她眼前,歪着眼窥她,“你麽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你说出来,我不说给妈妈就是。”   稍刻,云禾方支吾着开口,几个指尖将一条兰花绣绢几乎绞成碎段,“是这样子,姐姐,你也晓得方文濡,他是个读书人,偏生是家徒四壁。可这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这一年,我的银子都给了他,他麽也算争气,学问蛮好,文章做得也好。嗨,说起来,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堂子里做倌人,挣的都是血肉钱,我也不想朝姐姐开这个口,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明年就要春闱了,他上京的银子还没着落呢,最迟十一月他就要启程的,我手上麽虽还有些散碎,却也不够,这才求到姐姐这里来。”   槛窗外的银杏簌簌细响,金乌不再,剩得濛濛一片天,映着云禾自愧自恼的脸色,“姐姐,要是为难便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瞧着芷秋扇一扇卷睫,朝桃良使一记眼色后,复转笑脸回来,“我有什么为难的?钱麽我有,只是你要多少?”   “恐怕,得要个姐姐一百两银子,”云禾抬起亮亮的美眸,照耀着眼睑下一颗小小朱砂痣,如碎了的红宝石,“姐姐,我都算好了的,他到京城去,一路马车食宿、加之到了京城后同窗应酬、衙门内的打点、要是中了麽就还有官员们的打点,大约是二三百两银子,我这里还有二百两,管姐姐借这一百两,大概是够的。”   ————————   ①恩客:倌人另贴嫖/资给客人,在青楼是非常为人不耻的事。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收藏、求评论、求营养液~ 第9章 迷魂销金(九)   霪霪离雨,薄薄烟纱,湿润着这种花之槛,插枝之瓶的一间画房。   榻几正上的墙面悬一副王献之的《相迎贴》,上书隐曰:相迎终无复日,凄切在心……密密麻麻,飞舞风流。而榻下,是一片春心对愁心。   百把银子于芷秋云禾这等红榜倌人自然算不得什么,可都道富读书富读书,她自迎客后积攒的银子多数都赔给了这叫方文濡的穷举人,供他上学读书,好在这方举人算得争气,不过一年,竟将先前因贫苦失学落下的功课都补齐了上来。   思及此,芷秋似叹似笑,勾魂的眼皮一翻转,由桃良手里接过了几张票子推到几上,“这里是三百两,你且拿去。你自己的那二百银子麽就不要动了,统共就剩了那些银子,都给了他你要用起来时,到哪里去找啊?你麽倒看好他,就认定他能中榜啊?”   云禾眼下的红痣一跃,成了飞上黄粱的彩雀,笑眼盈盈地将几张票子折入袖中,“姐姐你忘了?上年盒子会①,他才学过人,一阙《贺明朝》可是夺了魁首。”   “我哪里会忘呀?”芷秋嗔笑,一双桃花眼流银溢金地横转,“你就是上年盒子会同他相识的嘛,自那时起,你便做了他这个恩客不算,背地里不知贴了多少银子给他。噢,你倒想着他读书费钱,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钱亦是来之不易。你都给了他,我就瞧着你年纪大了,可拿什么赎身呢?”   雨渐谢,青瓦阑干水滴急凋,吧嗒吧嗒地坠在云禾心头,滋润她一片霞腮,做出那欲语还羞的笑,“不拘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好歹他考一个出来,封了官拜了职,难道还会亏待我呀?况且他说了麽,让我等他这一年,不论是否考上,都要来赎我出去,同他成亲。”   芷秋亦笑,是凉的,是苦的,“成亲?你脑子可是坏掉啦?他家里再穷,也是家世清白,做什么要娶你一个乐户之女?你方才在厅上是怎么说婉情的?我看呐,你才是做梦呢。”   “我同婉情不一样呀姐姐,”云禾满目急色,试着说服她,或是自个儿,“方文濡同别的男人也不一样,他父亲老早就死了,家中只有孤母。他同我讲过了,他母亲不识字,凡事都是他拿主意,是他说了算的!”   “他可怎么说了算呢?”芷秋复一笑,婉转牵肠,直把云禾的心肺拽一把,“我同你算算,等他做了官,那就是贵籍,与你贵贱通婚,那是要被参到朝廷里革职去的。即便他考不上,与你良贱通婚,也是要挨板子的!”   一番话如朔风骤紧,吹得人心生寒。云禾攥紧了胸前一片殷红掩襟,沉思片刻,绽出个苦涩的笑,“那我就给他做妾好了,只要他心里有我。……姐姐,横竖我们这等人,也没路可走的,就连那大户人家纳妾,也是不要我们这样行院人家的女儿,左不过往后年纪大了,没了生意,也买几个假女做老鸨子,再则就是挑了担子走街串巷,可我哪里挑得动担子呢?就是挑得动,老死在哪里都没人晓得,终归无儿无女。我是图他一份真情,图个安身立命,换做那刘成、段白之流娶我做正妻我还不愿意呢!”   芷秋酸酸涩涩的一颗心叫她后一句逗乐起来,直拿眼嗔她,“呸、不要脸,人家一个做官一个富商,才不要娶你呢,你还看不上。”   一语作罢,惹得桃良跟着捂嘴笑。云禾臊红了脸,款款起身欲去,“我就是打个比方嘛,姐姐还笑我,再则也难说,阮儿姐不就是叫那田羽怀赎出去了?”   “那田羽怀赎她是做妾去的,况且那田家也不过是个小门户的商贾人家,怎么和刘成段白之流相较?”芷秋扬起小氅袖,由云髻上拔得一个细玉簪,含笑剔着指甲以送她去。   谁料她又折将回来,神神秘秘地沉下眼色,“我仿佛听见说,阮儿姐姐过得不大好。”   “你听见谁说的?”   “前日我到天青楼出局,其中就有田羽怀的好友,说是前几日他家奶奶的丫鬟到去田宅里给田羽怀那位闺秀奶奶送花样子,听这位奶奶的丫鬟说的。说是阮儿姐常挨这奶奶的罚,就因那田羽怀时时宠着阮儿姐。”   芷秋暗忖顷刻,复将玉簪插回乌髻,轻不可闻地一叹,“阮儿的脑子麽也不大清醒,这田羽怀才做她多久啊?就才三两月,不过是因为同她另几户客人吃醋,便赌气将她赎了回家去。可她也不想想,这一时新鲜劲没过去,日日同她好,却是日日带她的灾难。他那个奶奶也才娶来一年,哪能容得下这种事呢?再则麽,纳妾是为着子嗣,我们这户人,点大蜡烛时就吃了绝子汤,她拿什么生呢?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罪要受呢。”   闻之,云禾牵裙落回座去,将一对圆眼远眺窗外的残雾愁云,“姐姐说得一点错没有,当初田羽怀赎她时就哄骗家里阮儿姐能生,天长地久生不出,他家可如何容她?”   “所以你还做梦方文濡会娶你?”   “梦麽,总要做的呀,不然日子可怎么过呢?”那愁云渐散,云禾似苦尽甘来地笑起,“况且我说了麽,他不是那样忘恩负义之人。到底要谢谢姐姐的银子,替他也谢过。今日留园的局陈本也递了局票给我,姐姐等着,且瞧我诓他些银子,没多时就能补上姐姐的亏空!我这会子回去养养精神,梳妆梳妆,姐姐走时叫我呀,咱们一道去。”   芷秋满腹劝诫之言到底搁下,只朝她扬起笑颜,“晓得了,那陈本见你一定高兴!”   至于那一腔肺腑,总归不过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之言,可稍思量,却羡慕其有梦可做。   而她的梦呢?是相见不忍相认的陆瞻。陆瞻、陆瞻、陆瞻,芷秋暗里嚼磨这二字,只觉于她是一片琉璃薄瓦,一缕香焚灰烬,实在不是她可、她配拽在手中的。   尔后,凉风带水,一吹,尽散了芷秋停滞面上的最后一丝笑意。   天色在暮晚中放晴,几如将迟未迟的什么,为这惨淡人间,遏杀烟云。地有半干,另有半轮金暾,悬挂西山,照着雨到风来阁两扇大敞的门扉,连墨绿也照成了翠微。   堂子里另有露霜、朝暮二女留守,余下便是芷秋、云禾、雏鸾三女齐聚门前。芷秋上罩檀色掩襟褂,下扎枣红姜黄相间十二破裙,臂弯湘色素纱帛。云禾嫣锦粉缎,一条月白印芙蓉披帛。再有雏鸾,浅草松黄,可爱异常。前有相帮马车齐备,半掩风情,却仍引得过往文人匹夫、公子商贩三六九等的男人驻足相看,接耳品论。   隐有狎昵之语,挑逗之言,芷秋只作不闻,雏鸾则是挺着小胸脯翻着白眼,唯有云禾,障扇莞尔一笑,直朝那锦衣华服之人横送眼波。雏鸾瞧不过眼,掣她红袖,“这些人不过是长街里揩揩油水罢了,你只当他们真舍得花银子呀?做什么给他们好脸?”   “你懂什么?”云禾障扇,两片唇噞喁不迭,“可难保里头就有那有钱有势的,我眼下缺银子呀。又不跟你似的,没什么开销,姐姐又有好几户阔气客人,我麽就那几个抠抠搜搜的,开销又大,万一叫我逮着条大鱼呢?”   正说着话儿,各侍婢已相上车马,云禾与芷秋同去一处,二人侍婢便同乘一车。芷秋正欲旋裙,又睇一眼雏鸾,“你是到哪里去?”   雏鸾正攀饬舆,闻言回首,俏皮地眨眨眼,“我就是到云柳街‘芳莺楼’,是樊相公的局子,估摸着比姐姐们要回得早些。”   “晓得了,”芷秋踱步上签,沾惹一岸嘘声,只置若罔闻,仍仰望着踩脚凳的雏鸾,低语嘱咐,“樊相公麽脾气倒好,只是他有朋友在,你也仔细说话,不要坍他的台,省得他再好的脾气也要恼你。再有,少吃些酒,你吃多了酒,说话更是没边,仔细他们恼了打你,又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谁来帮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姐姐放心,樊相公说给我带着好玩的,我夜里带来给姐姐。”   云禾听见,朝她皱了玲珑翘鼻嗔一眼,“鬼丫头,就记得芷秋姐,怎么也不想着我?难道我就不是你姐姐?”   那雏鸾钻入车内,放帘之前,回嗔予她,“你坏死了!不要理我,去理你那方举人吧!”   大庭广众,擅自便将云禾做恩客之事公之于众,气得云禾险些跳脚,朝街面横睃一眼,亏得众人自乐,没有听见。只好对着余阳下滚滚车辙咕哝一句,“鬼丫头,她才是坏死了。”   芷秋不禁障扇一笑,“不要骂她哩,她还是个小孩子。快上车吧。”   那纨扇一转,原是天青色霞影纱所湖糊,绣一枝双面木芙蓉,旖旎似美人娇面,长引众人垂涎。   ————————   ①盒子会:旧时伎业风俗。明沉周《盒子会辞》有书,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每上已集,以春檠巧具肴核相赛,名盒子会。盒子会时间各有说法,上元、清明前后等,本文擅定清明后。   ▍作者有话说:   陆瞻:真好,又要见面了。 第10章 迷魂销金(十)   这厢过杨花,踏谢桥,百转环绕,掠长亭残照,花池向晚,抵达一处花厅。那厅四面风窗,齐刷刷地大敞着,窗框如画,画中寥寥佳人,伴着多情郎君,又不过是陌路萧郎。   随小厮踅绕临厅的九曲桥时,芷秋便远望见了陆瞻,罩着莺色圆领袍,仍是蓬莱神仙,别致风雅的同人微笑,似一汪寒水冰池,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与芷秋零星记忆中和煦的少年,总有些看不透的差别,她想,大概是朝不复夕的岁月已将他调整,如同也将她调整了一样。   且行且近时分,云禾挨凑过来,与其耳语,“姐姐,那两个从没见过,是谁呀?”   “是刚到苏州的京官,派驻到咱们这里来的,”芷秋收回眼,附耳予她,“上回祝斗真的局我见过,只晓得一个姓陆、一个姓沈,祝斗真喊那姓陆的叫‘督公’,大约是‘都督’之类职位,喊那姓沈的叫‘沈大人’,我没多问,到底也不晓得他们是何官职,只是观那祝斗真巴结的样子,想必是大官。”   往常时任提督织造太监之职的宦官是极少闲狎青楼的,故而二人皆不晓陆瞻身份,亦从不打听客人公务,此乃大忌,至此两人亦是一头雾水,不知内里。   甫入厅堂,四面穿风,伴着陆瞻身侧倌人琵琶浅唱,正值个婉调回情。不好扰人雅兴,二女只轻步缓裙,袅袅娜娜落到各人身侧。祝斗真正替陆沈二人斟酒,暂未理会芷秋。   便是那陈本,留着一字髯,身形魁梧,原是都指挥使司一都指挥佥事,亦是朝廷里派驻而来的武将,故此也不大守规矩,瞅着云禾直傻乐,就要去拉她的手,被她反手一拍,暂且搁下。   曲有绕梁,正巧是集贤楼的惠君在唱,此女相貌在行院之中不过尔尔,却妙在极擅琵琶,有那喜好乐理者,皆奉她为神女。窃窥陆瞻凝神静听,想必亦是那喜爱曲乐之人。   芷秋揣测及此,晃眼即见他搁在案上的右手几个指节上,有血肉模糊之相,像是哪里添的新伤,旋即有一股无济于事的酸涩由芷秋心内涌出,她只得暗暗避开眼,冷漠地,佯做不见。   恰时乐止歌歇,沈从之首起鼓掌,朝惠君递去一玉樽,“好、姑娘曲儿唱得好,琵琶也弹的妙!”   另二人亦拍掌相合,伴着夕曛灺尽,一轮残半的月,初放霜华。一派觥殇笑颜中,唯独陆瞻的脸始终是维持着寡淡的一抹笑,这似乎是他一贯的教养,倒未必是真心。在芷秋的记忆中,他真实的笑,是如太阳炽烈的。   那惠君将琵琶交给身后的姨娘,旋回笑颜,嫣然无方,“献丑献丑,沈大人陆大人在天家富贵之地,什么场面没见过?慧君不过是雕虫小技,污了各位大人清耳。”她的眼流向芷秋,冲她莞然,“要论才情,哪比得上芷秋姑娘。”   众人将眼搦向芷秋,只见她颔首致以,谦谦大方,“惠君姑娘过谦了。”   正对过,瞧见那陈本又去托云禾之手,谁料那花枝一抽,反去掣他半寸短的胡子,“陈本,这算算麽快一月没见了,你做什么留个胡子?害我险些不敢认,快快给我招来,是不是留了胡子充大人呢?”   檀板之上,竟直呼男客其名,颇失体统。那陈本却不恼,年轻的面庞活活笑成一朵喇叭花儿,拽下她的手,“小乖乖,我这是忙得忘了剔须,今儿晚上你同我回去给我剔不就得了?”   那陈本原是武官,京城人氏,家中有开国之功,乃鼎盛之家,却不思读书,多少有些粗鄙。云禾却十分通晓他性子,惯常应酬他都有些没规矩,偏他爱她如此,正是一双王八对绿豆。   云禾复抽出手,几个风拂柳的指节往他胸膛一拍,下巴朝陆沈二人努去,“你瞧人家这两位大人才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呢,不跟你似的,人家连一茬须都不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此言一出,陈本与祝斗真顿时止笑,纷纷窥探陆瞻,只见他一抹笑意生凉,目光阴鸷地直望云禾。   那沈从之哼笑一声,拔一只青釉八面壶替陆瞻斟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点着火,“这位姑娘说话儿真是有意思,冠良不要同她计较啊,有失咱们‘男人’气度。”   众人且听他话里有话,芷秋虽不明内情,也似听出了他拱火之意,既为陆瞻不平,又为云禾忧心。便执起身前之樽,旋绕至他跟前,妩然一笑,“沈大人,芷秋高攀,冒昧说一句,就是同沈大人有缘呀,又见面了不是?”   言及此,她吊起娥眉,似嗔似怨地下睨他,“既是有缘麽,我就要斗胆说一句了。您上回还怪我们祝大人‘独占花魁’,我将这‘占花魁’的法门说予你了,怎么不见你上门呢?难不成是心疼银两?可我瞧大人必定是富贵至极之人,哦,那就是嫌弃我资质平庸了。”她将另一个指端娇柔地对指过去,其态媚冶入骨,“唉,分明将话说在那里,又言谎话作空头,这就是你们‘男人’呐。”   一席话儿叫云禾暗松一口气,亦使陆瞻舒眉淡笑。只沈从之,分明是指责暗讽,可美色却使他骨头软作一堆,忙举樽凑过去碰她的杯,“并没有‘作空头’,刚到苏州,公务在身,总要先把公事顺一顺。芷秋莫怪,你们苏州的规矩我大概也清楚了,过两日我便替你去摆台,叫你出尽风头,如何?”   谁料芷秋似不买账,哪里会因这京派官员得罪祝斗真这等本地太岁的?于是心内暗笑,唇上撒着娇,绕回祝斗真身侧落座,“罢了罢了,沈大人的好意芷秋心领了,往后再说吧。”   那沈从之拧眉瞪眼,“好好的,怎么就罢了呢?”   他身侧另有一名与芷秋同岁少女障袂一笑,“两位大人不晓得,再过几日我们行院做盒子会,倌人们都不做局,只一些才子相公们或是相熟的客人到场,论作公评。”   陆瞻稍一动,既是一股敷敷檀香绕案,令芷秋侧目过去,只见他偏首,轻问惠君,“评什么?”   “评魁首啊,”惠君极喜他隽逸的面庞谪仙的身量,又爱他迥不犹人的清雅与柔和,非武夫之粗鄙、无文人之酸腐、又不似商贾之铜臭,总是清冽如一汪泉。   她笑着,将冰镇在青瓷温碗内的白釉壶提起为他斟酒,“就是各家行院内拔尖的姑娘们聚在一处,各施绝学、譬如歌舞音乐、诗词曲赋,由有名望的才子公平出花榜魁首。”   各人含笑默之,那陈本独举一杯,凑去同陆瞻相碰,“冠良,你不晓得,现坐这里的就是去年的花榜人物。”   因有京中人氏,各方尽说官话,祝斗真含笑付之,一口官话未有口音,“正是正是,还真叫沈大人说对了,芷秋便是去年的花榜魁首。”   陆瞻饮尽其杯,搁樽的功夫,眼神与芷秋相碰一瞬,且瞧她总是妩然娇媚地笑着,似一副精描细绘的画,又似一间崇闳富丽的殿宇,总令他忆起遥远的皇城内那一座座华丽的宫殿,是被雕梁画栋饬点的满副溃骨。   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一样被她的美吸引,却又抗拒她一切过分刻意的娇柔造作、以及那十分卖力的雅酬四方。但她方才的讥言巧语又适时地化解了他的愤怒与难堪,尽管她大概不明真相、大概只是为她的姐妹解难,可这种无意的善举,都令他得以从困境中逃出升天。   于是,这丝丝缕缕的矛盾总让他想看她多一眼、再多一眼。   终于,他由胸腔内破壳而出某种冲动,想与她说一句话的冲动。他一个手把玩着空杯,佯做无心地莞然,“哦?芷秋姑娘既是花榜魁首,一定有些过人的才艺,何不让我等凡俗之人领略一二?”   月半风晚,游于四桥水烟,这是江南。芷秋在这里出生与生长,可她几乎从未见领会过江南风光。这里的烟雨于那些文人墨客是点缀诗意的珠帘,花露也不过是装饰春梦的宝翠。   但这些于她,是腐蚀肌骨的鸩毒,她与它们是一样的,也不过是粉饰男人们欲与情的风花雪月。   倘若有什么时刻是令她觉得江南是美的,那么便是陆瞻与她说话的两个时刻,隔着遥远的从前与物是人非的现在,如轮回几度的相遇。   但她也无比清楚眼前所隔的不止是一张案桌,他是风光无限的官,而她是低贱下作的伎,这一点,并不会因为他们眼下共坐一案而有所改变。   芷秋聪慧过人,尤为清醒,神魂乍离间,只奉上一个对所有男人一般的笑靥,“不过是大家谦让而已,我哪里当得起呀?陆大人就不要取笑我了,有惠君姑娘在,我的琵琶麽就是带着装装样子罢了。”   那惠君亦是巧笑觥酬,“你才是谦让,连着两年魁首,还有什么可说的呀?”她抬眸望向陆瞻,与他娴雅周旋,“陆大人不晓得,芷秋姑娘堪得色艺双馨,琵琶倒不是她最拿手的,上年盒子会,一支箫、一阙词、一段昆腔,大杀我们苏州府众多才子佳人。我麽,勉勉强强一支琵琶夺了榜眼。”   ▍作者有话说:   芷秋“诱夫”之路的开始~ 第11章 迷魂销金(十一)   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洞天日晚。厅前婉转徘徊一荷塘,两岸绿柳,零星流萤。   有三两小厮悄悄阖拢一侧风窗,独留一面,惬意微凉。未知谁家院落起羌笛,隐约绕夜,装点了江南独特的风流。   几人相笑侃谈,那沈丛之挑起眉梢,与祝斗真相碰一杯,叮当脆声,为这夜复添悠扬,“祝大人,劳你费心了,尽然将这苏州府里的花榜人物都给我们请了来。只是芷秋姑娘是状元,惠君姑娘是榜眼,那我与陈本身边儿这二位呢,是个什么名头,怎么也不说说看?莫非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啊?哈哈哈哈……”   他说话颇为轻佻恼人,芷秋早有见识,未发一言,却引得众女不快,面却不表。   云禾暗撇他一眼,不做理会,瞧那陈本乐呵呵地要说话儿的架势,便将那玛瑙碟里的鲜荔枝拈起一颗,胡乱扒了皮儿揿入陈本口中,以堵其口,“你这些时忙个什么呢?怎么不到我那里去?是不是被翠中阁的那个李香儿锁了魂,没空到我那里去一趟啊?”   那陈本囫囵咽下荔枝,正要说话儿,谁知祝斗真先与沈从之解言,他便也偏过眼去听,“沈大人不晓得,云禾乃花榜探花,一舞震苏州,您边上这位玉婷姑娘极善瑶琴,夺了第四。”   沈从之笑着将二人远近复睃一眼,遂忆起一事来,反道:“那上回那位姑娘呢?叫什么雏鸾的。”   “哦,小雏鸾。”祝斗真向来不喜雏鸾说话蠢笨,因此说起她时便言之淡淡,“她同芷秋同属烟雨巷月到风来阁,那老鸨子姓袁,名唤四娘。袁四娘原是卑职前任冯知府的一位小妾,听说是冯大人之妻说她品行不端,与人私通生子,便将其母女二人赶了出来。”   说到此节,他拈拈须,作一副悲天悯人之态,“那袁四娘原就是为乐户女子,失了夫家靠山,没有出路,便干起了这门行当。因雏鸾是她亲生,打小舍不得打骂,便养得这雏鸾颇有些不懂巴结,说话也是傻兮兮的。”   闻言,沈从之悠悠闲闲地呷一口酒,似鄙似讥地半饧起眼,“可见这天下,哪有女人不贪财的?做老鸨子的更是心黑,连自个儿亲生女儿也推到这火坑来。”   此一番话儿,又招得云禾心内不痛快,欲要出头,风铃似的笑出声,娇娇媚媚地朝上望他,“瞧沈大人之气度,必定是世家大族名门功勋之子弟,怪道一开口就是‘天下’。您既读书麽,大约读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知,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①’。世间富贵有欲,这个有什么错呢?您是男子,想着功名利禄报效朝廷,这个欲是理所应当,我们是女子,考不了功名,难道想想钱就不该了?”   “看来云禾姑娘也是饱读诗书啊,”沈从之搁下樽,半酲的眼风流溢转,“那也应该晓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吧?”   云禾巧笑倩兮,执扇缓缓扇起,“那是自然了,可拿我们这等乐户女子来说,我们难道是违了哪条律例吗?朝廷尚有‘教坊司’管辖我等行院勾当,又设官伎、营伎、家伎、私伎,使我等女子取悦尔等,就是天生应该如此?收人钱财,就成了 ‘取之无道’了?”   她犯起倔强来哪还管其他?任凭芷秋如何暗睇眼色,只做不见。激得沈从之面色凝住,却始拿正眼瞧她,“既是女子,就该为良人,哪里有自甘堕落的?袁四娘自甘下贱不算,还将自个儿女儿也推入火坑,难道就是对的?”   “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懂对错,”云禾妖娆一笑,嫣然粉桃,占尽人间颜色,欹斜在陈本肩头,一扇障口,“大人饱读诗书,那请大人告诉我,我等倌人,自幼或是被家人卖做倡人,或是被嫁人为妾被夫家贩卖至此,难道是我们错了吗?譬如我妈妈,她老人家被赶出家门,这世道可还有何处能容身?她是乐户,她的女儿终身亦是无改,前途何在?不做这营生,拿什么吃饭?拿什么活下去呢?”   这一张案,坐的无不是人间地狱,贵贱两端。沈从之出身富贵,哪里懂乐户女子之难?便只将眼一斜,唇角如藏刀一笑,“我只晓得,士可杀不可辱。”   及此,云禾哪还管他什么大人不大人,豁出一条命去就要发怒。见她如此,芷秋抢先笑来,“哟哟哟,沈大人今日是与我等倌人谈书论道来了?也罢,既如此,我说一句,想必大人之肚量,也不会生气了?”   “芷秋请说。”   芷秋牵裙而去,予他斟酒,瞥见陆瞻身前满杯,只好作罢,含笑侃侃,“要我说啊,别管什么士农工商尊卑贵贱,天底下,谁的命不是只有一条?我们行院女子不过也是想活一条命罢了。大人原说得没错,这是火坑,可堆砌这火坑的砖石是谁?大人怎么不想想?可是你们男人不是?天下无嫖、自然无伎,这样论,谁也不比谁干净不是?嗳,我是说笑,大人可别生气,不然我们祝老爷可要拿我是问了。”   “嗳,你不许动气噢!”云禾心内大为爽快,便拔座牵裙而来,哈下柳腰歪着一张故作憨态的娇容凑到沈从之眼前,分明有挑衅之意,“既是你要论道,说不过人,也不许摆官架子唬人哦,你不服,就拿话来辩嘛。”   她抵在他目前的眼,璀璨如宝珠,妩媚如妍花,极尽人间山色之风光,那眼一弯,就似勾魂的月牙,眼睑下的小痣,宛若一滴血,落到沈从之心甸。   他活了二十来年,姬妾成群,却首次心悸到呼吸紊乱,生怕人瞧见,忙板下脸,“放心,我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祝大人,切不可刁难几位姑娘。”   那一颗心渐渐在他胸膛呼之欲出,使他不知是俱是慌地旋过头,直朝陆瞻求救,“冠良,你饱读诗书,你说说,芷秋姑娘说得可对?”   陆瞻适才起身,下睨着芷秋,似笑非笑,“芷秋姑娘所言有理,可依我之见,世人虽都只有一条命,可人命和人命却有所不同。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乃至奴伶倡优,他们的命怎么能一样呢?”   一缕香风穿过他们之见所隔的一寸空隙,拂过芷秋带笑的容颜,也掠过了他们之间横陈的十载流年。芷秋只觉面目全非,他已不再是那位笑如星河的少年,不再会说‘活着才有盼头’,反是“人命有别”。   她多想问问他,这十年是走过了怎样残酷的风霜雨雪,是不是同自己一样,满腹无望的辛酸?   可她的眼匆匆扫过他带伤的右手,认同他的话,“大人说得对,人有三六九等、贵贱之分……”她抬眸凝望他,似是争论,却又好像是某种抚慰,几如当初他的言语,同样带着某种渺小的法力,“可蝼蚁尚且偷生,我们既然活着,就该拼命活着。”   夜风卷着陆瞻的声音,轻柔而缓慢,缥缈胜烟云,“为什么活着?”   芷秋徐徐旋身,留给众人一片苍凉的背脊,顷刻后转回来,“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为什么活,或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明百姓,但我活着,就想看看有一天,命运会不会善待我。”   满厅灯海里,她或许是其中微弱却奋力燃烧的某一支,涓涓的光芒,险些就要照亮陆瞻。   可惜他身处的是万尺深的黑潭,这点星火太薄弱了,实在难以将他挽救于万一。他朝沈从之摇首附笑,“我也说她不过,沈兄另请高明吧。”旋即又朝四方拱手,“各位稍坐,陆某稍后便回。”   “快去快回,”陈本乐呵呵地拍案,“立时云禾就要舞一曲,错过了,可就没眼福了啊!”   云禾指端朝他额角一推,半娇半嗔,“你呀,就非要劳累我?叫我躲过去不成?”   言讫,陆瞻已随门上一小厮款步而去,背影似一弯冷月,或一片落叶,缓缓融入清辉半覆的黑暗。   芷秋远望一瞬,旋回座上,巧笑着替祝斗真斟酒,“陆大人别是生气了吧?那芷秋罪过可就大了,祝老爷,瞧在咱们这一年的情分上,回头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呀,别叫我吃罪不起。”   那沈从之瞧见云禾陈本在一方亲昵之态,心里倏有些不痛快,语气亦带着些愠怒似的不耐烦,“芷秋姑娘放心吧,冠良要是生气,你就没命在这里坐着了,他是去小解,他们这号人,就是尿多。”   芷秋心内咯噔一下,正要暗揣度此话深意,云禾也心起好奇,又不惧沈从之似的,竟冲他扇两下卷睫,似纯似真,“什么叫他们‘这号人’啊?是哪号人?”   “别多问,”陈本将她搁在案上的一只柔荑抓在手心,“冠良又不是你的客人,你管这些做什么?”   他二人又此亲昵之态,更惹沈从之不悦,偏跟陈本作对似的直冲云禾挤眼睛,“这号人嘛,自然就是阉人囖,你没见过阉人?就看着像个男人,却不长胡子、嗓音细腻,因被去了势,故而管不住尿,你没闻见他身上极重的檀香?就是为了盖那股子尿骚味儿。”   ————————   ①明 《增广贤文》   ▍作者有话说:   恢复正常更新了 第12章 迷魂销金(十二)   该夜,池塘烟芜,闲垂风絮,分明天青月朗,却似人间旷古凄凉。   沈从之那一番戏言骤如几道天雷,将芷秋一颗业已麻木的心殛得粉碎。她忽然明白了陆瞻那些始终没有温度的笑颜、以及那些天差地别的改变。   却原来,几度春秋,他们都坠入了人世不同的苦海。   她拈帕的手揿住心口,只觉有些喘不上来气,已然再听不见满案讥语。   此刻,她只迫切地想看见他,尽管不知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也强烈地想要见到他,哪怕远远一眼,也想避开这满室的‘太平盛世’,在他们殊途同归的苦海里,看他一眼。   少顷,云禾即见她在祝斗真耳边悄然几语,离坐而去。尽管她颜色依旧鲜艳,她亦从她脂粉匀净的面目下,瞧出了一丝溃败的什么。   依着姐妹多年的默契,她本能地觉查到与陆瞻有关,便更对沈从之的调侃之言心生不满。将眉一挂,瞥他一眼,“沈大人,您快不要说了嘛,满嘴里污秽之物,听见都恶心,这酒还怎么吃呀?”   沈从之原是故意要挑她说话儿,没曾想她反倒先挂起脸来,给他好大个没脸,加之对她与陈本之亲昵本就不满,哪里受得了这种气?便将面前一盅热茶直朝她身上泼去,“好你个不识好歹的倡妇,胆敢对我不敬?!”   偏云禾早瞧他不顺眼,又深知陈本与他世交好友,便仗着陈本之势,也不服软,抖抖满身湿漉漉的茶汤,勾起唇千娇百媚地一笑,眼却泛起零星水花,“哟,沈大人动怒了?您是大人,我小小‘倡妇’不敢同您相争,您要杀要剐都好。只一点,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坐我妈妈与我姐妹,当着我们一府父母官在这里,您下个令,或是白绫或是毒酒,我袁云禾无有不从的。”   那祝斗真怒从中起,只欲杀她,可又忌她是陈本相好之倌人,真正是几面都得罪不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心只悔不该放芷秋去呕酒,倘若她在,必能化解僵局。   正值僵持,陈本忙拔座起来两头相劝,“丛之、丛之息怒,她就是这个脾气,好的时候巴结得要死,不好的时候,连我也要骂的。可话儿说回来,倌人嘛,就是这点有意思,要是同家中妻妾那般谨小慎微似的顺从,你我还出来寻什么乐子?你说可是这个理?”   瞧见云禾嫣然红粉的一身衣裳被茶汤泼得贴在小小胸脯前,寸得肌骨更加荏弱。再瞧那一汪泪,将落不落地挂在倔强的眼眶内,委委屈屈地瘪着腮,好一副楚楚可怜。   一切俱令沈从之心内悔不当初,直恐那茶水烫着了她,哪里还真要杀她?便冷挂着脸,顺着陈本递来梯/子往下滑,“瞧你找的什么倌人?连句好话儿都不会说,要她做什么?”   陈本复落下座,朝他咧牙一笑,“京城里头那些名门闺秀大家千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还就爱她这样儿的,服服帖帖的有什么好?你家里的夫人倒是温柔贤良大方端庄。我比不上你,我家里头连说句话儿都像怕我似的,一点趣儿没有。”   这厢说着话儿,一扭头,见云禾腮上挂着一颗晶莹泪珠,顿时心里软作一池春水,附耳过去,“别哭别哭,我来时备了五十两票子,一会儿给你,快别哭了啊,我心疼呢。”   可巧云禾本就不是真惧真伤,听他如此说,还有什么不依的,立时便弯起唇笑,同附耳过去,“谢谢你,你这个朋友吓人得很,好在你是真心待我,也向着我。”   粉腮一动,又滚出一滴泪,恰似落入沈从之心中,只觉酸楚。只得将他二人亲昵之态视作不见,别开眼,朝身侧玉婷吩咐,“你不是会琴,弹一曲来听。”   玉婷见他好似吃了瘪,心内了然,面上一笑,回首由姨娘手中接来琴,便在案上摆开,灵指一动,骤起曼妙音乐。   这牵肠一曲,如一段将隐将现的心事,婉约绕远,辗转天涯,和了清风月半,遐暨厅外池畔。   池畔有一夹道,芷秋背靠一黑压压的巨大太湖石守在那里。手中挑着一盏随风摆曳的绢丝灯,忽左忽右地照见满园牡丹,分有豆绿、白雪塔、醉酒杨妃、姚黄、其中一片青龙卧墨池更似血海,连着目断天涯的一轮凉月,   她等了许久,仍旧未寻到说辞,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追忆年少时的那一面之缘?   可对于一位施恩者来说,这回忆恐怕太过单薄了;或者安慰他?但未受他之苦,那些浅薄的劝解之言也未免太苍白了些……   左思右想之际,但见一盏孤灯缥缈渐近,芷秋慌乱的心随陆瞻渐明的轮廓平复下来,满园的浅蛙虫鸣似乎亦递嬗安宁下来,那个浮光锦绣的人间也与耳畔的清风相拂至远。   她只听见自己从未有过的心跳,仿佛世间静得只有这滴水穿石的悦耳琤琮之声,伴着他踏花过草窸窸窣窣的锵然脚步。   倏而,一股幸运之感自她心底涌出——倘若他不是落魄至此,倘若他仍旧是一位风华正茂的贵公子,那以她的低贱之身,恐怕她将永生不能靠近他。   踞蹐如一番洗礼滩头的浪潮退去,露出了芷秋一生的勇气,她挑着灯笼,牵裙朝他而去,走向她的命运。   在他一丝错乱的眼色中,芷秋朝后头小厮浅笑,“你先回去吧,我这里有灯笼,一会儿我引陆大人回去。”   那小厮将二人暗窥一眼,依言错身而去,谁知芷秋又叫停他,将手上一只绿油油的玉镯撸下来递给他,“回去别乱说话,可晓得了?”   小厮伶俐一笑,接过镯子,“我明白的,姑娘只管放心。”   待人走远,芷秋旋身回去,软如云缎的一只手拽了陆瞻的手腕,就往假山后头绕去。   幽石深处,遍布凄凄蕙草,足有一尺之深,她的裙面披帛与他的衣袂,撩起草丛内的栖息的萤火,由零星至繁脞,点燃了这一方荒野里,一整片萤河。   陆瞻始终未置一言,只冷眼瞧她单薄的背脊,任她拽着自己。实则,直到很久以后,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何没有甩开她。   或许是她手心的温热,使他感觉自己由皇城厂房里那张冰冷可怖的阉床上、到动弹不得的硬板、再到波诡云谲的宦海里辗转出来,终于重返在久违的人间,复活在她柔软的掌心。   眼下,他总是清醒的心暂时迷路在这种莫名温暖的幻觉里,望着她将灯笼稳稳墩在一丛迷草之上,拂裙坐到一墩矮石上头,由袖中牵出了一条月白绣水仙的细绢。   微凉的春风拨开了芷秋的笑颜,是未加觥殇装饰,毫不刻意讨好的一丝笑,极淡,蕴凉。   她高高扬起脸去看他,声线恰如那浅浅一汪烛火,渺渺杳杳,“你的手怎么这样烫?怪道你吃镇了冰的酒。”   他未答,拧起一道眉,似乎有些厌恶与警惕,芷秋心内了然,垂眸一笑,仍去拽他的右手,将他拽至身旁坐下。一手托着他的掌心,一手捏着绢子细细去揩他手背指节上的血迹,“你这伤瞧着有好几日了,做什么不上药?才刚在厅里,我就瞧见流血了。”   上有群星,下有流萤,四面有太湖石环绕,陆瞻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似乎是告别了繁华的人世,流离至这里。   他静静地,没有抽回手,任凭她如凉悠悠的一池水,抚慰他总是滚烫的全身,亦像擦拭了他经年累月的伤痕。   “你回去麽也记得上些药,”芷秋缓缓潺潺的声音如她手上的动作一般温柔起伏,“不然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哪里能行呀?我们苏州是烟雨天气,不像你们京城那样干燥,久了不好麽骨头要疼的呀。”   很久,直到她将手松开,陆瞻方冷笑出声,轻轻的,如一根针,“你们做倌人的,就是这样儿招揽客人的?”   芷秋顿觉有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地叫人喘不来气。少顷,扭过脸来,烛光与黑暗的界线将她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割成两半,一半似真、一半犹假地笑开,“是呀,就是耍点子这样的心眼,招揽像你这样富得流油的客人,你可要把你的荷包捂紧了,别让我掏出一锭银子来。”   话音甫落,陆瞻便将一手折入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你想要,说一声便是,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我从不狎妓。”   他的面色颇为难看,唇峰弯成一道冷桥,芷秋却仍从他黑得不见天日的目光里寻找到一丝游离不定的飘荡。   因此心口那口气一下散开,接过那几张纸一张一张地检阅过,点算七十,便面有乍喜之色,“你可真大方嗳,祝斗真那狗娘养的,我应酬他一年,他麽也不过就偶尔多给个三四两银子,还是知府呢,跟你比,都不算个男人!”   状若无意的一番话,令陆瞻先惊复喜,惊她如一位千面观音,未知哪面才是真假。喜她无知无畏地将他视作一位平常的男人,如此,侥幸。   ▍作者有话说:   千面观音袁小姐,花魁不是白当的~   日常求收藏,求评论,求营养液,鞠躬! 第13章 迷魂销金(十三)   流萤仲春,白日一场烟雨洗净愁云,此夜,璇玑耀眼,半月清明,人间却有轻霭浮空,罩住周遭花影凄迷,浅香暗影。   点点流火,半昧浮灯,酒酽迷熏的一切,真如一场梦境。却有一阵风卷来,就卷走了陆瞻短暂的暗自侥幸。   他明白,这终将不是个秘密,尽管他每日衣冠齐楚锦缎华服,却仍旧像被人扒光了裤子,在天下人面前展露那不见天日的伤口。   他也十分了解了,为何自古权宦多奸佞,大概是他们残缺的伤口,只能通过无边的权力来填补,唯有银两与权势,才能使世人高看,不论真心与假意。   眼前这位千面花魁美娇娘不就因他的银子来刻意讨好吗?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撑起身,拂去满身风露,高高在上地下睨她,“这些银子,就当谢你替我处理伤口。没有下回,我再说一次,我不狎妓。”   芷秋凝住他冷的眼,倏而轻笑,同样捉裙起身,歪着脸质疑,“你不狎妓,那惠君是怎么回事?”   “惠君姑娘不是我叫的局,”他原不必解释的,可说不上为什么,他挺直了腰板,背起一只手,将眼落到遥远的黑暗中,“是祝斗真叫来相陪的。”   “哦,原来如此,”芷秋含笑点首,捡起草里的绢丝灯,“不过这种事麽一回生二回熟嘛。你记着,我叫芷秋,‘荒草满秋原,何处寻芳芷①’,假母姓袁,随她姓袁。整个苏州府,我便是花榜魁首,你要是想见我,请到平安街烟雨巷的月到风来阁,随时恭候尊驾。”   对于这样的热情,陆瞻有些无所适从,令他想起浅杏在两片轻绡暖帐中由期望到失落的眼神——她什么都没说、或者是他以往所有经历的女人们、她们什么都没说,可她们在他权势压迫下的沉默,都在控诉着失望与厌恶,喧阗了他十八岁的往后余生。   她也会这样的,或者,她不似她们那样无知天真,恐怕她丰富的经验会令她对他更加唾嫌。如是想着,他侧睐她一眼,不可一世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残灯游来,月冷霜花醉。芷秋挑高了灯靠近,几如一场铺天盖地绵绵密密的春雨,浇灌了某一片寸寸焦土的故国,这一片荒芜中能不能再开出芬芳,她也不确定。   可她愿意一试,为他、为自己、为这没有尽头的苍茫人世找寻意义。   同样,她也不知道人间有没有能拔出欲海的爱,但她努力地想让他能高兴一点。她丰富的经验告诉她不能急,她得一点、一点地入侵,直到唤醒他一整颗死去的心。   渺渺黑夜,那盏微弱的灯被她横照在他们中间,笃笃末末地照亮她纯粹而妩媚地一个笑,“我只晓得呀,你叫陆瞻,京中人氏,朝廷外派官员,祝斗真很巴结你,就这些。虽然是我眼下仅仅所知,但我不想从祝斗真、沈大人或者任何别人那里‘听说’你,我想从你口中去认识你,自然了,如果你想让我认识你的话。”   有什么细细密密地滑过了陆瞻的心,令他有一霎慌乱,幸而这一盏残灯,不够照见他瞳孔微小的变化,也幸好,这一丝慌乱褪去得足够快。   他背后的右手于黑暗中逐寸攥紧,哈下腰凑近了她的面颊,似乎威胁地笑一笑,“你会后悔的。”   不曾想,芷秋不过倡伎之流,哪里会怕?仍旧妩然一笑,不避不退,“我后悔什么呢?来者都是客,况且您这样大方的客人可不多,我还不得好好巴结住了?”   她妆额浅淡的笑颜狡黠而魅惑,眼儿似一双曲折深幽的小径,险些让陆瞻迷失在这小小不知廉耻的手段中。   他倏然懂得了,为何风月之地总能让天下男人痴迷,大概这里的女人们,除了相貌姣好,伎艺超群,更重要的是,她们未受“良戒”驯化与规劝,仍然保留了本性的贪嗔欲等“恶”。正是这种“恶”,使她们在某种程度上讲,与妄自尊大的男人们,是相等的。   芷秋窥他似在发怔,挑起眉黛一笑,“怎么,陆大人舍不得银子了?”她放柔了声调,芳裙一动,便迈来一步,几乎贴在了他身前,一臂环去他身后,去握他那只手,高高地仰起脸看他,“记住了,回去上点药,你这只手麽还要给我掏银子的呀,可别伤着了。”   言讫,她的碧簪滑过了他的眼,倩影合着灯烛飘摇至远,声音似一缕抓不住的风,自天际游来,“我先回厅上去,陆大人仔细看路,可别摔了啊。”带着浅浅调笑,点点关怀。   清和园林,嫩苔生阁,婉转踅回,厅上正值云禾换起一身粉旭舞衣,请来惠君清弹琵琶伴奏,雅歌艳舞,尽成欢乐。   那舞姿蹁跹若蝶,披襟处,波翻翠屏,流金彩夜,人间尤物,一捧常在。   此一舞,更把沈从之魂魄招来,芷秋甫落座上,即见他两个眼儿分寸不落,尽随云禾摇摆,显然忘我。   正巧那祝斗真附耳过来,将方才厅上所生之事缕述綦详,并恶狠狠抱怨,“你这妹妹麽也太过于没有分寸了,故而我向来不喜她,若不是今日陈本执意要叫她的局,我是断不肯叫她来的,你看看,给我得罪多少人去?”   芷秋听后,眼波一横,轻手掣一下他下巴上的须,低吟浅言,“我看麽,你才叫没有分寸,这沈大人哪里就真的生气了呀?他是吃味了呀,亏你还是做官阅人无数,这你就瞧不出来?你放心好了,我妹子我还是晓得的,她心里有数,才不像你似的睁眼瞎!”   二人交头接耳好不亲昵,正值陆瞻回来,恍然一见,便如兜头一盆凉水由头上浇下,使他骤然清醒过来——是了,她是倡人,哪是真、哪是假?恐怕全然是假。   待他落回座上,芷秋已与祝斗真挽臂交杯,眼角将他一瞥,视若不见。方才暗里流萤的一番对白,仿佛真是一揽客招数,不过一场春梦了无痕。   琵琶骤落,伴着云禾一个太液翻波,腿交盘着稳稳落于油光水滑的细墁青砖上,俨然一只飞凤旋天。   除沈从之外,众人皆是鼓掌相贺,陈本更端了一樽酒上前将她搀起,将玉樽递到她唇边,“来来来,我的心肝儿,先吃杯酒歇一歇。”   云禾果然相就相饮,吃尽后冲他瞪圆了眼,“你想醉死我是不是?”   或是哪一句又似触了沈从之霉头,只见他将臂一横,小樽递到玉婷唇边,刻意放软了锵然嗓音,“来,你也吃一杯。”   谁料云禾尽不看他,婀娜碎步与陈本相挽着落回座上。   未几,便猜起枚子来,两方就近,乃陈本对陆瞻,祝斗真对陈从之。祝斗真岂有敢赢的?不过偶尔赢两局,多数是输,渐渐输得多了,便将酒递与芷秋代吃。   此乃青楼常态,客人游戏,倌人代饮本是分内,芷秋亦不推迟,递来一杯便饮尽一杯。   披香帘卷,月上中宵,芷秋早饮得面若飞霞,眼含醺态。身后桃良瞧见,便附耳前来,“姑娘,我替你吃吧。”   芷秋向来疼她年纪尚轻,不忍叫她代酒,只将春袖摆一摆,仍旧自饮。偏巧陆瞻瞥眼瞧见,不知是心有不忍还是什么,将眼一转,直对祝斗真,“祝大人,不如你我二人对局。”   那祝斗真自然无有不从,沈从之更是乐从心起,忙与陆瞻换了位置,直冲陈本吆喝,“来,你我冠良三人自幼就相熟,咱们可不玩那种虚招子,不许代酒!”他一扬手,招来小厮要来两口海碗,摆在二人中间,“谁若输了,就吃这一海!”   陈本旋首与云禾相笑一瞬,复转回来,“成!一海就一海!”   这厢已然有力争生死之势,那厢却是各有居心。祝斗真哪里敢赢陆瞻,怀着相让之心在脑中演算,刻意往那与结果相离的一口玉盅上指,却不想回回落空,反是他赢,只得眼睁睁瞧着陆瞻饮尽一杯又一杯,渐惊起他一额浮汗,频频朝慧君使眼色。   惠君领会其意,就要去接陆瞻手上的玉樽,“陆大人,给我代好了,不然叫我干坐着做什么呢?”   “不必,”陆瞻拂去其手,依然饮项尽倾,含笑似有所指,“愿赌服输,哪有叫人代饮的道理?”眼见祝斗真顶了一脑门的汗,他复一笑,“想不到祝大人比我还惧热啊?出这些汗。”   祝斗真向来晓得阉人脾性古怪,只恐哪里得罪了他,忙拱手赔笑,“是督公谦让,可您这一让,还真是让卑职无地自容。”   漏声迢递,滴尽暗暗涟漪,他端起身前又再斟满的玉樽,主动抬去与祝斗真相碰,瞥见他细微颤抖的手,便薄薄一笑,仿佛一只兽,在欣赏猎物本能的恐惧。   而独坐一隅的芷秋则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他某些残酷的背后,恐怕代表的只是一个同样残酷的伤口。   ————————   ①宋 张嵲《渡湘水》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小可爱们,恕我请两天假,端午节要去亲戚家~   十五号按时更新~ 第14章 迷魂销金(十四)   茂林烟凄,云黄日浅,春已至末,可打那日后,陆瞻并未到月到风来阁,反倒是雨先来了几场。   牡丹才败,芍药旋踵而来,盛艳开遍,馥香暗洄满园,沉默地诉说一段浓烈的心事,莫如这繁乐柔音的烟花风尘地里,掩埋着数不尽的断肠声。   恍听谁哭谁笑,芷秋无心理会,她尚有那么多的愁心哀口无处安身,哪里再有功夫管别人?   只歪在榻上,烟鬟青滴,浅绡云湿,银面露洁,未施粉黛,清清爽爽一张青春嫩脸,却写满崖老翠苔的沧桑。   几个纤长指端卷着一本《白氏长庆集》,耳边是桃良喁喁囔囔的细碎嗓音,“姑娘不晓得,她每日只晓得哭,饭麽也不好生吃。上回那信送出去,至今都没个回信,妈妈竟就答应她再等些时候,我看麽,甭管什么自幼定亲还是指腹为婚,人家指定不来的……”   咕咕唧唧雀儿一样闹腾,引得芷秋搁下书轻叹,“是谁呀招你这些话说?”   “那个婉情姑娘嘛,”桃良由小杌凳上拔起身,将丝丝缕缕的线团绕起搁在一藤编小框里头,“姑娘忘了?上回妈妈不是答应她许她往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夫家里写信来赎?都这样久了,按说麽,吴江县离咱们苏州城里又不远,要回信早就回了,八成是人家不认这门亲。再说了,她家败了势,谁还能想着娶她呀?”   芷秋卷着书就近往她头上一敲,“鬼丫头,什么娶呀嫁的,你懂得还多呢。快不要说别个了,说不准人就真来将她赎出去做大老婆了,届时你说这些话不难堪?”   一阵香风扑鼻而来,原是云禾雏鸾二人闪身进门,芷秋歪着身子且让她二人一让,雏鸾就在她这边坐下,黏糊糊地挨着她。   云禾则各自牵裙落在对榻,执一把双面苏绣扇,才消睡黄,眼有清波,媚迭迭地笑起来,“什么大老婆?哪里出来的大老婆,给我看看嘛,也好让我们学一学呀,回头也叫我们嫁个达官贵人当阔太太嘛。”   说得几人娇声汩汩地笑起,桃良捧腹去到一扇槛窗下冲茶,不时瀹茗甘甜,伴着鸟语花香。   芷秋歪倚在炕几,拈帕的手朝云禾点一点,“你这张嘴,怎的就不饶人?”   “我说错了呀?”云禾夺魄地翻转一个眼皮,扇上一只彩蝶正好遮住她一副锦心绣口,“哼,做大老婆,我看她是在做梦!”   正午尚且无客,徐徐暖风吹痛裙姝,静宁而祥和。芷秋不欲在此话上纠缠,垂眸问挂在她肩头的雏鸾,“妈呢?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   正巧雏鸾三个局子连轴转,最晚到四更方散,也是才起,仍有些睡梦昏沉,歪在芷秋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俨然纯真娇憨,“妈到旁边浮锦楼寻吴三姐说话去了,好像吴三姐也新买了个人回来,请妈去看看,好在后日盒子会上露露风头。”   翠阴清昼,日晷悬在窗畔,照得人情思昏沉。芷秋拂一把她的腮,柔情浅笑,“困麽就去再睡一会呢,这个时辰也还没上客。”   闻言,雏鸾将头端正起来,气鼓鼓地胀着粉腮,“睡不了了呀,妈叫婉情住我隔壁那间空屋子,还叫我留心看着她些,仔细她寻死。她倒不寻死,就是整宿整宿哭,也哭不累似的。昨夜偏巧是常熟县那个韩主簿来住局,叫她吵得要死,连着我一夜没睡好,姐姐,你说她是不是有意的?偏挑人睡觉时候哭,就方才,又哭上了哩!”   芷秋所居这游廊尽头,廊至门下即断,既清幽,又雅致,呼啦啦一派槛窗下既是月到风来阁二院风景,可巧银杏挂窗,姹紫嫣红不必出门便能见,可见四娘疼她比别个要紧。   住在这一头,倒是不大能听见响动,遂怜雏鸾之苦,朝卧房里头指一指,“要不你到我床上去睡一会子,我同云禾细声些说话。”   她将头摇一摇,一点浅唇正当春,“终究睡不成,韩主簿下午在家里摆席,递了局票来,要我未时三刻就要到。”   “那倒不急,还早麽,”芷秋慈爱地替她拢一拢对襟,“他府上不是在花枝街东柳巷?由咱们后门出去,走河边过去倒近,也不用赶,夜里可是要留你在他府上?”   这韩主簿名曰韩舸,原是苏州城内人氏,祖父派杭州知府,其父暂派嘉兴府做知府,一家子都是清流文臣,不欲擅用职权关系替韩舸某事,照例令他由地方做起。   十七岁考得功名后,便被上司派到常熟县补了个主簿之缺,因此不得时时在苏州本城内。却每逢回来,或是出局,或是本堂局,闲暇时总要雏鸾相陪。   云禾想来好笑,说予芷秋,“这韩公子也是,如今都十九的年纪了,还不娶亲,回来便在我们这里厮混。”   风情自叹,换来芷秋一笑,“他祖父与父亲都外派到别处,连他亦在县上,家中仅有祖母母亲,祖母母亲不过是相看罢了,也得叫他父亲决断。我听说,最初祝斗真还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后合了八字,不相配,才后许了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子。”   一言惊醒云禾,她握着软拳敲一敲自个儿脑袋,簌簌抖响了鬓上三串珍珠流苏,“才说这个呢!我方才就想着有件事要告诉姐姐的,偏给忘了,你提起这个,我倒又想起来了。”   芷秋无言,雏鸾反先翻了眼皮,“是不是天上下银子了?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去去去、小丫头你懂什么!”云禾忙执扇挥她闭口,颇有些郑重地望向芷秋,“姐姐,那夜在留园,你出去后,我听见那个沈从之和祝斗真说起,听那个意思,是祝斗真要将她女儿悔婚转嫁给陆大人。”   雏鸾观其严肃之色,亦随之瞪大了眼暗忖,倏而俏皮笑了,“啊,你说的这个沈从之和陆大人,是不是京城来的那两位年轻大人?”   “去去去、眼下你记性又好了?不关你事,小丫头别瞎打听晓得吧?”   “哼,我才懒得问呢!”   二人斗嘴招来芷秋款款一笑,将半凉的茶轻抿一口,又慢搁下,“官场上的事不就是这样没个准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陆大人愿意娶,祝斗真愿意嫁,就好了嘛。”   云禾将她含笑的面色反复窥摩,未见异样,便轻叹一声,“姐姐放心,说是娶麽,也不算娶,听沈从之说的意思,仿佛陆大人故意刁难祝斗真似的,答应是答应,却说母兄远在京城,不便三媒六聘,那祝斗真为了巴结,竟然愿意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将他女儿择日送过去。”   “与我什么相干?”芷秋莞尔,莺慵蝶懒地靠到榻背上。   “怎么不相干?”云禾巧笑倩兮,去掣她摆在炕几上的一抹藕粉纱袖,“姐姐不要装了麽,我那天都瞧出来了。”   翠水有初荷,带着丝丝荠香的风拂开芷秋嗔笑的眼,“我装什么呀?人家陆大人达官显贵,娶房妻妾有什么?我们哪号人?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雏鸾两个眼滴溜溜乱转,听得懵懵懂懂。云禾却心有明鉴似的挑起下巴,“是、我们是行院乐户之女,可他麽也不过是个阉……”   料她就要口无遮拦起来,芷秋立时将两个软指往髤黑炕几上点一点,“嗳、留些口德吧你,什么话都往外说,仔细传到人耳朵里去,开你的罪。”   “他开我的罪,姐姐难道放任不管?也替我求求情嘛,我不就保下命来了?”   “人家显赫贵人,我一个倡门之人,替你求得上情呀?”   云禾眼角高高挑起,撇着唇,迤逦活泼地逗趣,“怎么求不上?姐姐那夜出去那半晌,是做什么去呢?哼,瞒得了别人,休想蒙了我的眼去。”   “你们在说什么呢?”雏鸾听了半晌哑谜,到底坐不住,拔着芷秋肩头撒娇地晃一晃,“我怎么都听不懂,那个陆大人怎么了?姐姐告诉我嘛,什么好玩儿的事也叫我听听嘛。”   几人含笑之际,倏见门下转进来雏鸾贴身侍女小凤,后随一男子,罩一件如意纹石青道袍,束黑羊皮窄腰带,下头所坠绣祥云的玄色荷包、几个缠金线香囊,另有蓝田玉珏,坠一猫眼石圆坠儿,占尽人间年轻风流之雅态。   这原是青楼行院,不似闺阁门槛,倒无许多讲究。便见那小凤朝几人一笑,将那年轻男人引入,“我就说我们姑娘在芷秋姑娘房里呢,韩相公只不信,您瞧,可在不是?”   引过,桃良正搬来一张太师椅请他落座,小凤便去挽她的臂,“让姑娘们在这里说话,我们出去玩吧。”   桃良嘻嘻附耳回她,“你站一站,我先给韩相公瀹杯茶来。”   言讫,拉了小凤玲珑步碎旋到槛窗下。窗外正值小扇银杏随风起,屋内则是小丫鬟暗语相笑,姑娘们恬雅对坐。满室波影摇莲甃,缥缈争奇秀,无一不是朽痈烂红的青春。 第15章 迷魂销金(十五)   朱钿稍缺,金翠尤藏,午时尽末,客还未上,姑娘们还未及梳妆,个个儿皆是银盘素染,松髻挽就。   如此绣阁之景倏叫韩舸踟蹰,匆忙阖扇行礼,“是我唐突了,姐姐们想必才起,我就这么木讷讷棒槌似的闯进来,实属无礼,姐姐们坐,我出去等。”   自这韩舸做了雏鸾起,凡在这里,几人倒是常碰面,算得相熟,也无甚拘礼的。   芷秋拈着帕子朝那太师椅上指一指,周到地笑,“韩相公不必拘礼,快坐吧。不是说你叫人传了局票来,怎么不在府上,又到我们这里来了?”   他朝雏鸾瞄一眼,正欲启口,反听云禾噗嗤一笑,娇妩逗他,“你坐呀,韩相公麽也是,讲什么礼数?‘姐姐姐姐’的叫,我们可都比你年纪小呢,倒把我喊老了……怎么不坐?还跟头一回上我们这里来时那样呆愣愣的?还怕我把你吃了啊?”   话中此节追溯起来,倒也十分有趣,说是那年韩舸尚未晓人事,房中无人,家中母亲便让其寻到月到风来阁里。   进轩点茶会时,袁四娘领着老道的丫鬟姨娘琳琅而过,无非探虚实、摸家底。晓其官爵之家,家境殷实后,便欲请芷秋来将其拿住,可不赶巧,芷秋那日出了局子,袁四娘心眼一动,便唤来云禾。   谁知韩舸清流之家,不喜云禾这莺舌如簧的脾性,没坐多一会,便丢下银子与朋友相请而去。还未踅出门,便见一伶俐俏皮的姑娘撞到他身上来,正是雏鸾,可巧,便生出这一段多情故事……   几句话挑起前非,欻然叫韩舸不好意思起来,踞蹐坐下,才想起回芷秋话,“噢,原是布政使司才来一位参政大人与提督太监,招各县主簿县丞到城集议,我也就被派回来了。各县同窗们好容易聚首一次,便在我家开了席,他们还未到,我想着横竖也近,我也闲着,就溜达着先来接雏鸾。”   “韩相公真是有心。”云禾听了直笑,朝雏鸾挤眼睛,“你瞧瞧,人家叫你局子,还要亲自来接你,你快去梳妆打扮去,装扮精致些,也好给人韩相公长长脸呀。”   雏鸾自以被她调笑,生起气来,只朝韩舸甩脸色,“我自己晓得去的呀,姨娘丫鬟陪着,还坐马车,丢不了的!你做什么要来接我?”   奇便奇在这“鬼迷了张天师”,偏那韩舸不像个花钱的主,有气也只管受着,还陪着笑,“不是怕你丢,是我闲着没事,瞎逛到这里来的。你快去梳妆吧,我从常熟县给你带了好玩的来,到家了给你。”   “真的?”雏鸾孩子似地蹦起来,竟不似个窈窕淑女的模样,急呼呼便招呼小凤,“小凤,快,我们回房去梳妆。”   待两条丽影迤然而去后,芷秋的笑眼蓦然挂上一缕愁色,巧言嗟叹,“韩相公,谢谢你呢,这两年来,总记着我们雏鸾,还肯时时照顾她的生意。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回来,家中可给你议亲了?”   那韩舸自做雏鸾以来,当她二人姊妹一般,无有不言的,“议是议了,就是还没定下,写信去了杭州与嘉兴,只等今年年节祖父父亲回来再定。”   云禾摇着扇,似有别意地笑,“你们世代诗书世家,想必娶夫人也是要去那知书识礼的女子,这倒也蛮好……”   相继一场缄默,韩舸只是哑笑,并未接话。   见状,芷秋轻笑起着宽慰,“韩相公,你别多心,我们也晓得你的难处,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缘来一场,便聚在一处,缘散麽,也不强求。雏鸾虽是呆傻一些,但有我们姐妹在这里一日,便有她乐呵呵的一天,倘若以后我们妈妈去了,我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倒不是非要你替她虑些什么,始说到底,一锤子买卖的事儿,不会牵三挂四的,你且安心。”   二人原是想替雏鸾寻条出路,到底不知这韩舸心意如何,便只好作罢,任其告辞携雏鸾而去。   鹃声四起,日渐西仄,车辙如命运,轮回不停。韩舸原是套车而来,便邀雏鸾同乘,她的车便让予几个丫鬟姨娘。   车帘外是长长一条河道,雏鸾掀帘望去,一色柳烟三十里。驶过这里,踅入人潮熙攘一条街市,再转驰道,入了东柳巷。   清净深巷内,飞檐交错,院墙比邻,满住非富即贵之人。韩舸一张雅隽面庞含笑睇住她转回来的脸,合扇一搭一搭地慢拍掌心,“还记得吗?去年中秋前日,我在家里摆席,你来过的。我还没去常熟县时,你常来的,记得吗?”   他微挑着眉,仿佛期待雏鸾的回应。谁知她只是瘪着小脸,将头缓缓一摇,“我不记得了。”   这雏鸾原来胎中带病,自幼便记性不好,因此袁四娘先前所在夫家的主母奶奶捉了这把柄,污其偷奸生此残种,那夫家老爷为了自个儿名声,任其母女二人被驱逐出家门。   袁四娘原就是家伎女子,因此便沦落风尘。不料雏鸾长到如今,心智却同十二三岁无异,请了大夫来瞧,只说娘胎所带,无治之法。   韩舸怜其残躯,又爱其天真,故而总来照顾生意。眼下见其可爱一张粉面皱作一团,更觉可爱、可叹,“不记得就算了,我由常熟给你带了好东西,到家了拿给你,你一定喜欢。”   骤然,雏鸾弯着眼笑倒在他肩头,“好呀,可我今日嗓子不好,唱不了曲。”   细细辨来,那娇嫩嫩的嗓音果然带着些沙哑,韩舸蓦然思及昨夜床帏之中浮汗霪霪的旖旎画面,哪还舍得叫她唱,便搂着一副香肩揉一揉,“不妨事,不用唱,我哄你两个姐姐的,今日家中原没有客,我叫你的局,是想叫你在我家里补个觉,省得你屋子隔壁那女人又哭得你睡不着。嗳,那女子是誰?”   “婉情麽?”雏鸾探起两个眼,盯着他下颌逐渐硬朗的弧线,伸出几个指端去抚上头一层极淡的青,只觉扎手,“是我妈新买回来的,好像原来是哪里的官家小姐。我妈答应她暂不点大蜡烛,等她未婚夫家来赎她回去成亲。韩相公,你读书多,你说说,她那夫家会来吗?”   韩舸捉住她的手,将她兜倒在怀内,下睨着她纯粹的眼,“难说,不关你的事,你不要理她。”   他俯低半身去亲她的唇,髻上两条锦带垂在她面上,瘙得她咕咕唧唧地笑起来。   他亦笑,用自个儿的鼻尖蹭她玲珑的鼻头,“笑什么?说了多少遭了,不要叫我韩相公,叫我名字。”   哪知雏鸾鼓起圆圆的眼,直言不讳,“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好像忘了。”   悠缓细碎的颠簸中,韩舸将她稳稳托在腿上,似悲似叹地笑,“你这记性,我单名一个舸字,可给我记住了,死死记着!”言着,他一个指端轻轻拨一下她的鼻尖,“怎么你姐姐们的名字你倒从不忘的?”   雏鸾端坐起来,眉梢盛着整个人间的愉悦,“那自然了,她们是我的姐姐呀,我日日都同她们在一起的,连这个都要忘,我还活不活了?”   渐渐,一丝酸楚填满韩舸的心,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倏然停驻,他只得将卡在喉见吐不出的什么咽回腹内,抢下跳下去搀她下车。   春阳无边,罩着一处角门,掩着园林风姿,清流名门。雏鸾随之绕转,本分地垂着下巴颏,直到穿过一垂花门内,望见几间抱厦,方抬起脸来随他踅入。   高堂阔宇内三五案椅,另有宝榻锦绣,设书案、乃至一墙的多宝阁,上头陈列各色玉瓷银器,一鎏金宝鸭,袅袅淡香。室中原有三两丫鬟,随他二人进来,便悄然退出。   韩舸引她绕转一台屏后头,入了卧房,回眸见她谨慎郑重的脸,便豁然一笑,“别怕,这是我的卧房,你原先也在这里睡过几回。”   他展臂将她拉至床沿坐下,再拔去她髻侧两支珍珠攒玉兰的花钿搁于枕畔,“你先睡,睡醒了在我这里吃过晚饭,我再送你回去。”   旋即,雏鸾毫不忸怩地解了衣带,褪去银红外衫,单罩着珍珠粉软缎肚兜,爬到床上去端坐着,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绮窗外投进来细细密密的光,落了满室金齑。在她无声无怨的等待中,韩舸拔座起身,踅至一高柜前,拿来一个包袱皮摊开在锦被之上,“我还有公文要看,叫它陪你睡,我就在外头书案上,睡醒了你叫我。小凤同姨娘们在门房上吃点心用茶等你,没事的,你放心睡吧。”   雏鸾静静窥着他,总觉这一霎,他与昨日不同,与那些往来的客人们都有不同,温柔得叫她陌生,却又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她蹙额一瞬,没有去看包袱皮里的玩意儿,“你不跟我亲热吗?”   实则他很想,可他不忍瞧她困倦的眉眼,因此只在她腮边轻轻一吻,“你自己乖乖睡,醒了叫我,我家厨房里做的点心最好吃,一会儿醒了叫他们送来。”   ▍作者有话说:   嗑CP吗盆友~ 第16章 迷魂销金(十六)   如锦如金的春色里,檐下一只春燕唧唧地似在嘲笑这惊世骇俗的趣事,恐怕再没有哪个男人叫倡,不为应酬狎昵,只为叫她补个觉。可这是韩舸仅能为雏鸾所做的、一点点毫不可贵的温情。   先前在月到风来阁,芷秋云禾二人言语中的暗示他自然听懂了,她们是想叫他娶妻后,赎回雏鸾做妾。   可他清流世家,哪能容乐户之女?况且她不能生育,于这人间来说,她毫无用处,只是点缀苍白的一片风景。   他寥落一笑,将包袱皮里的那只缝得惟妙惟肖的波斯猫塞入她怀中,“你瞧,像不像你?我在常熟随县丞到村内访民时瞧见一妇人做的,一眼就觉得像你。”   雏鸾垂眸望向怀中,裸裎的双臂抱紧了软绵绵的猫,扬起一个笑脸。顷刻后,那张笑脸化为粉霞,带着疑虑望他的眼睛,“韩相公,你以前也对我这样好吗?”   饧暖思晴絮,飘飘渺渺的一切世俗浮在这方床帐之外,仅仅隔了他们一步之遥。韩舸始终记得,她是怎样像一只灵巧活泼的猫撞到他怀里来的,将一位十七岁的少年撞得情窦初开。此后,他不惜重金点了她的大蜡烛,洞房花烛夜,得意春风殿。   这一切他都不能告诉任何人,一位青年才俊可以流连烟花,但心坠烟花,是流言不能容,世俗不可忍的忌讳。   他只得将雏鸾圈在怀内,轻轻地抚着她滑嫩嫩的背脊,“我对你,一点也不好。”   他们中间卡这一只猫,犹如横陈着命运宽广的大河,他在河岸花色潋滟的上端,而雏鸾只永远在河岸满目疮痍的另一端,他很抱歉,他救不了她。   雏鸾同样满怀愧疚,将他后背的衣裳揪在掌心,“韩相公,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你许久不找我,我就想不起你了。”   久久之后,他将她兜倒在枕上,牵开青灰锦被将她罩住,又将猫放在她劲侧,“那这回可要记住我,我过些时回常熟,至多两个月就回来瞧你。你睡吧,我就在外头,醒了就叫我。”   她紧盯着他撒下帐,直到银纱隐去了他一片松竹之姿,雏鸾方轻轻喊出他的名字,“韩舸。”   “嗳。”他笑着应答,轮廓渐行渐远。   “韩舸。”   “在呢。”   “韩舸、韩舸。”   “是我,我在。”   “韩舸……”   直到那轮影消失在卧房的棂心门下,雏鸾方闭上了眼,在心头再默念两边他的名字,并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忘记他,他叫韩舸——   东阳素足女,会嵇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①。   东风一枕游仙睡,拂去金池琼苑,香惹尘非。满园蔷薇如游思梦魂攀墙去,而隔墙之处,即是浅园。   三两丫鬟怀抱着鎏金兽耳鼎,里头盛满雕冰,或延年寿桃、或绣球锦,个头不大,却十分讲究稀奇。以春阳为首,这厢绕过一髹红楯栏九曲桥,穿过垂花门,婉踅西厢书房。   只见槛窗大敞,扑进万丈暖阳,左首正对一张髤黑大书案,风将案上一叠纸笺淅淅索索地拨动,案后正摆一张四出头官帽大椅,陆瞻端坐其中,正在细看公文。两侧有银釭高耸,并立着黎阿则,细嫩的肌肤被一片光照得剔透。   他朝春阳等人将手招一招后,由高案上头捏来一把鎏金钳,悉数将冰块夹入两案上的青瓷大缸内,收拉一线,即见顶上一太平有象硬帷簌簌扇起,正对着陆瞻。   满室顿起凉意,春阳暗打一颤,领着几人猫腰退出。   稍刻,陆瞻横臂将公文递予黎阿则,起身旋至青瓷缸前往里头掏出一块碎冰握在手中摩挲,“你也瞧瞧,这是早上各地县丞主簿们呈报的去年所收桑蚕数目,织造局的库里,可有这样多?”   黎阿则细细端详,倏而一笑,“干爹,这库里我查了,数目不假,加上许公公走时留下的账目上所报损耗,差不离。嗨,干爹,这许公公走时,自然要把屁股擦干净了走,哪能叫咱们抓住什么把柄?”   滴答滴答的水珠由陆瞻指缝坠落,踩得满地狼藉,“我记得,许园琛去年报到宫里的损耗是近千斤,说是叫梅雨给毁了?”   “谁知道呢?”黎阿则微哈着腰,伶俐地笑,“儿子查过,去年六月,确实是足足一月的梅雨,他说是损耗,皇上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也不好深查不是?不过依儿子看,这事儿估摸着老祖宗也不晓得,八成是他自个儿中饱私囊了。老祖宗要是晓得,怎会许他同龚老的人私相授受?”   陆瞻由多宝阁上嵌得密密麻麻的书里抽斜一本,又揿回去,勾起笑斜眼睨他,“咱们京里动身前,好像听见说许园琛提了秉笔太监?这走得急了,也没来得及恭候他。去,给他修书一封,就说我期满回京后,再亲自登门道贺。”   “是,儿子这就去办。”   正欲退去,陆瞻却细细地扬了嗓子,“站着,”似一篾软剑,柔而寒。他自右首抽出几个牛皮信封推到案上,“这几封也一道送回京里,给老祖宗那封里头有一药方,传我的话说儿子惦记他老人家腿疾,特意在苏州找名医求了药方,太医院的药总不见效,或可按此方试一试。”   “这封,”言着,他往其中一信上点一点,“叫你的人亲手交到余良手上,让他直呈陛下,不用经司礼监的手。”   皇城内太监无不属司礼监管辖,但这黎阿则乃安南人氏,宫内安南人备受欺凌,多是酒醋面局、浣衣局等职位,同为外族人氏,倒是自成一团。正是看重安南内侍之团结,陆瞻才将他提到身边。   此刻正是立功之时,黎阿则无有不从,接了信郑重行礼,“干爹放心,既是只给余公公,别说司礼监,就是内阁和龚老,儿子都不让他们晓得。”他弯弯的眼角一瞥,将最后一封信望着,“干爹,这一封是往府上去的,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老夫人的?”   骤然,陆瞻收起笑脸靠向椅背,半讥半讽地,“话儿都在信里头了,没别的。只一件事,信送到,就让我母亲大哥即日启程来苏州,哪有我一个人享受这江南风光的道理?叫他们也来,在这里住几年,回头任期满了,再阖家一道回去。”   黎阿则窥一瞬他的眼色,仿佛有暗潮,再遥想京中那位太夫人,欣然应下,“干爹放心,儿子保管让人将干祖母一家平平安安地接到苏州来。是不是让人将园子里的空屋子收拾几处出来?”   “你去办吧。”   “儿子去了。”黎阿则刚至门槛儿前,恍然忆起一事来,颇有嗫喏地旋回身,“干爹,那位浅杏姑娘可怎么处置呢?还请干爹给儿子个示下,是将她派到别处去伺候还是……”   陆瞻眼皮半饧,缄默少顷,随手翻着手边的书,“就留她在这里吧,往后就让她同祝斗真那个女儿做个伴儿。”   莺声与蝉鸣相伴,唱退了黎阿则高高瘦瘦的一个影。室内只剩冰消融后凉凉的空气。陆瞻靠在椅背,侧首望向窗外簌簌的翠树红花,飞琼伴侣,皆有相依,却只他,在人世的驰道外,独领旷古孤寂。   这种孤独直到夜里、在卧房望见浅杏那一刻尤为浓烈。她腼腆端庄地坐在他的床上,粉装妖娆,外罩薄绡云氅,内有嫣红绣铃兰的肚兜,下裙薄纱素裹,隐隐绰绰地可见曼妙肌骨,鬓旁的凤尾金步摇随她一垂首,羞答答地颤动,“督公,我伺候您歇息吧。”   皓齿朱唇,雪嫩肌骨,无一不是诱人的青春。旋即有什么涌上陆瞻的腹,直烧起一把心火,将他五脏六腑都要烧成灰烬。   他走近了,燃烧的双目下睨着她,“你想怎么伺候我?”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缠绵的羞怯,“就、就别的女人怎么样伺候她的男人,我就怎么伺候您啊。”   “但我不是‘别的男人’,”他近乎残忍地剥开她的天真,“我甚至都不算个男人。不用勉强自己,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往后你就是我的侍妾,衣食无缺,金银不尽。”   床畔高高的银釭一晃,照见浅杏惊愕的面色,很快,化为一抹喜色,“那我既然已经是督公的侍妾,就更应该伺候督公了。”   观她意切切的神色,陆瞻稍显犹豫后,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即便尽去其势,他仍旧有欲望,甚至积攒得比寻常男人更暴烈。   点算起来,从前他也是位文雅少年,如今这些想通过撕裂这些少女来缓解的冲动,竟不知是何时萌发起来的。   他的手掌握住那薄薄一个肩头,揉捏的力度愈发大起来。浅杏浑身颤栗起丑陋的鸡皮疙瘩,怀揣着惴惴期待的心,自个儿剥去了肩头的氅衣。   她等待着,比第一次更加大胆地期盼着他会做些什么。几不曾想,他却像扎了手似的猛地抽回去,用一双吃人的眼睨着她。   撞破胸口的心跳令浅杏大起胆子去抓他的手,“督公,我不怕的,真的。”   ————————   ①唐李白《越女词五首》   ▍作者有话说:   都看到了这里的小可爱请给个收藏吧,感谢!鞠躬! 第17章 迷魂销金(十七)   六棱冰裂纹的床畔挂着一弯上弦月,如一把弯刀刺入黑夜,毫不留情地就割去了两团爱与被爱的资格,以及一条尊严。   少女仰着一双诚挚的眼,仿佛是希望的明灯,即将要照明陆瞻黑洞洞的心,他几乎就要俯下身去,将她揿倒在床帐。   良久,他终归是极力忍耐了那些即将冲撞出来的暴欲,退开了半步,“等你害怕就来不及了,你出去吧。”   “督公,”浅杏猛地由床上拔起,氅衣将坠不坠地挂在臂弯,露出一大截诱人的肌肤贴近,“您是不是嫌弃我?嫌我出身低微,配不上您?我真的不怕,我已经晓得‘太监’是怎么回事了。”   风将她身上甜丝丝的鹅梨香卷入陆瞻脑中,使他胸腔内萦迴的暴烈刹那破膛而出。他果然将她揿倒在床,撕碎那些碍事的锻锦,困住她的手脚,俯身去撕咬她嫩滑的皮肤,几如撕碎一段天真的过往,以及一断,便不能再生的希望。   她痛苦的呼叫,勾扯出他躺在暗房里的每一天。每一天里,他无数次痛晕过去,又无数次醒来,继续面对尿与血糊得湿漉漉的空裤/裆,空成了十八载的一梦黄粱。   直到这匹肌肤上的血模糊他的视线,他才觉着还活着,即将就要有什么冲出他的身体,几乎就要迷幻得使他解开衣带。   可“即将”“几乎”此类词汇终究不大可靠——他仍旧凭着以往惨烈的教训,像死守着自个儿的玉腰带一样守着寥寥无几的自尊心。   他想,其实女人最会骗人,她们通常一面莺舌巧啭地由他身上骗取锦衣玉食的生活,一面在背地里唾弃他、实实在在地啐上一口。   果不其然,浅杏回去时,是捧着一身的伤一路啐回去的。彼时浓云蔽月,树荫婆娑地摇晃在一扇棂心门上,几如一个鬼蜮,讥讽她满身狼藉。   甫进门,春阳便由床上下来掣她,引得她痛呼一声,“撕……你轻点子呀!”   春阳登时拧了娥眉去撸她的袖,即见血渍横流,“这是怎么回事?你去时不还好好的?”   “叫督公弄的嘛!”浅杏一屁股落到自个儿的床上,扯开掩襟仰起脖子,“你瞧,疼死人了。这‘太监’果然就是疯子,怪道老爷怕他怕成那个样子,快,拿那创伤膏子给我涂一涂。”   末了,春阳不知由哪个箱柜里翻来一个小小青瓷盒,先用绢子细细揩了她身上的血渍,方用小指头挑了,一个印一个印地抹,“你真是不要命了,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非要去。你也不想想,他要是什么都好,怎么二十出头了还没娶妻?这下可真知道‘太监’是个什么东西了吧?”   浅杏疼得眉心紧扣,倏而又笑了,“我不去,没着没落的,混得上什么好日子?只有切切实实成了他的人,才踏实呢。幸好我丫鬟出身,打小没少挨打,这要是换了咱们家小姐,哪里受得住啊?嗳,我同你讲,方才督公说了,往后我就是侍妾,衣食无忧,还有丫鬟伺候,回头我同管家说一声,叫你去伺候我,我们还在一处。”   “管家做不了主,”春阳往她脑门一点,嗔她一眼,“要去求黎阿则,咱们这里,是他说了算。”   “我晓得麽,督公都说了,他还会不依我啊?嗳,黎阿则也是太监,这园子里督公带来的七八个人,都是太监。”   “还用你讲?我都瞧出来了,你看他们,嗓子又细,脸皮比女人还白,有的连喉头都没有……”   “哎呀不要说了,恶心死人了,快给我涂药,疼死了。”   如此种种不堪言辞,即便陆瞻没有亲耳听见,也猜得个七八。这对他的人生来说,本就是常态,人们巴结他、奉承他,扭过脸骂他,他业已多数习惯了,像习惯他手中的药。   跳跃的烛火照着这一颗剔透的红丸,艳丽得似一颗半熟樱桃,仿佛散着的香甜,能驱散他体内那些找不到出口、几乎将他烧死的欲念。   他将红丹送入口中,黎阿则即适时地奉上来一只玉杯,“干爹,喝水,儿子去给干爹打灯笼。”   该药乃道士练就,取名“返魂丹”,据说下能解心火,上能得道成仙,只是吃完一个时辰内不得卧眠,反要步履不歇,曰为“行丹”,天长日久,便不惧冷,只是惧热。   陆瞻服用这两年,仰头便能咽下,喉头一滚,拂去玉杯,“不用水。你打好灯笼,咱们出去走走。”   夜起东风,路冷群花,香云随步起。陆瞻新换了月魄云纹道袍,髻发半束,款款而行。两截大大的广袖迎送芬芳,伴月而去。   行至一河柳敞道时,方才戌时正刻,忽见辉煌万丈,车马喧嚣,三五才俊,四两青年来往丛脞,这厢王孙才去,那厢梦郎醉醺醺又登楼。   楼宇高低错落,窗畔各色人影交叠,或肩挨着肩,面贴着面,好不亲昵,那未合窗的门户里,一搦腰,三阙裙,万种妖娆,千般风情,又闻得丝竹笙管,涓涓清明,尽在灯影里。原是烟花柳巷,临河而居。   烟笼河岸,丁香笑吐,兰麝合声,翕然使陆瞻觉得右手指背上隐约发痒,暗朝黎阿则斜睐一眼,“这是哪里?”   “呵,干爹还没到过这里呢,”黎阿则点灯夺路,在熙攘人群里护着他,“这是烟雨巷的背面,前头转过去就是正街,苏州府数得上名的行院都在这里,干爹不狎妓,自然不晓得这里。”   陆瞻挑起眉峰,薄薄讥诮,“你来过?”   人潮中玉醑阗香,迷乱了长夜。黎阿则抬袖挠头讪笑,避一眼躲一眼地瞧他,“不敢瞒干爹,前几日同张达源他们一道来这里吃过酒,就在那什么集贤楼。”   “留局了?”   “没有没有、”黎阿则将头拨浪鼓似的摇起,“儿子不敢,张达源留了,第二日早晨才回园子里去。”   前头正有两院相错出的一条宽巷,亦是来往芜杂,灯影浮荡。黎阿则秉灯照着他脚下三两石磴,引他转巷而入,又听他轻询,“我记得你今年十九了?”   “是,出了二月就已是实打实的十九。”   比肩而行中,陆瞻负手,与身侧相错来往的年轻公子们似乎无有不同,无非面不蓄须,嗓音亦更低两分,有着与年纪不当的苍凉,“虚岁都二十了,也该通晓些人事,寻常人户里,你这个年纪都该娶妻了。闲着的时候,尽可到这里来走走,去琢磨琢磨‘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也好。”   这一刻,晴月好风,惬意得神思飘荡。黎阿则侧窥他一眼,只见他目中映着烛火万丈,照暖他异乡的陌路。他们这样的安南阉人,多数是自小进贡入京的,远离家国,告别父母,一辈子再回不去故乡。   他一霎有些鼻酸,垂着脸,支起两只泛红的耳朵,“干爹,儿子瞧上了集贤楼那个芍容姑娘,可……”   “没银子?”陆瞻斜挑眼角。   他连连摆手,又低低地垂了下巴,恨不得垂到地缝里去,“是儿子不敢,这里的人,没见过多少阉人,我怕吓着她。”   相继的沉默中,二人踅出敞巷,身至前街。二丈宽的一条蜿蜒长街上,门户大开,正值迎来送往,更是红艳绮罗,车马琳琅,满街公子王孙,越女吴姬,热闹非常。疑为神仙洞府,却不过纸醉金迷红烂溃乡。   为避川流人群,二人踅至对街,迎面一晃,即见一堂阔宇深的院落,门前两棵垂杨,半掩两扇绿门,朝上一瞧,红匾绿绘着“月到风来阁”。   未知如何,陆瞻心头极为陌生地一跳,倏而有些慌神,正欲旋身而去,却在喧阗闹市里轻易捕捉见一娇妩清脆女声,如几缕宝筝,潺潺悦耳,“陈老爷,回去可慢着些呀。官宝,陈老也吃多了酒,你照着些,快搀住陈老爷。”   紧着一缕沧桑的男音,嬉笑调侃,“我哪里吃醉了?我得了个好东西,等你盒子会上再夺魁首,送你相贺,如何?”   “陈老爷麽心最好,可这小姐妹们一茬一茬地长起来,今年哪还轮得到我呀?”   “你这是妄自菲薄,那些丫头不过空有皮囊而已。好了,我走了,你快进去吧,里头不是还有局子?”   “官宝,快扶着点你家老爷。”   芷秋的声音在喧天芜杂的生息里脱颖而出,犹似一丝红线,绑住了陆瞻想掉头而去的脚步。   心有几番踟蹰,便有夜风,几番吹梦。淡淡思念莫名由他荒芜的心甸抽了芽,他也不知怎的,右手指背上的瘙痒游入肺腑,就想着看看她,远远的。   于是,他旋踵回首,正巧门前一辆宝马香车开路而去,露出她环玭点缀的乌髻,与落叶飘絮一样的裙衫。芷秋半扭了身正要踅入门去,却倏然被什么拉扯住,扭回头,直直朝陆瞻望过来。   他们立在灯火璀璨的两岸,隔着奔流不息的人海,脉脉无言地交汇着目光。   她淡雅的笑颜使陆瞻有一霎模糊了,仿佛这是能流芳百世的、才子与佳人的一段美丽邂逅,而不是一个被人世唾弃的、阉人与倡伎伤风败俗的淫/秽勾当。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今天也是幸运的一天~ 第18章 迷魂销金(十八)   花阴柳影里,烛照黄昏,魂牵梦引。大概是返魂丹在发挥着效用,令陆瞻有那么一刻,就想穿过人流走到她面前去说些什么,或是,什么也不必说。   可陡然见她旋身入门。伴着她捉不住的衣裙,他的心仿若坠入一个冰窟,打捞不起。   幸而她身旁的小丫头翩跹奔来,将他又由失落中横扯出来,“陆公子、陆公子!”   只待桃良跑近了,捂着胸口匀气儿,“陆公子,我们姑娘叫您在这里略站一站,她有事儿找您。”   “公子”不似“大人”那般疏远,更没有“督公”那样讽刺,困住了陆瞻想欻步而去的冲动。反而难得和煦地冲黎阿则挑一眼,黎阿则会其意,由荷包内翻出个五两的锭子递过去。   桃良接了赏钱,笑弯了浅眉,“谢过公子,我们姑娘稍后就出来。”   说不上缘故,陆瞻真就在这厢默等。这一生,恐怕除了为权力哑忍外,便只这一遭静等一个女人。   而那厢,芷秋甫归房中添衣裳,瞧见孟子谦满脸愁闷地在榻上歪着看书,瞥眼见她便搁下书,“下头的局子散了?”   “哪里就能散呢?”夜有微凉,芷秋一臂翻出一条披帛挽上,一臂柔情蜜意地,“才送走了陈老爷,轩厅里还有赵公子在那里呢,我借着加衣裳的功夫,上来瞧瞧你。”   孟子谦勾起唇淡淡一笑,将书扔到炕几上,“你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抽功夫应付我,真是为难你了。”   见他似倒了醋瓶,芷秋含笑搦过腰来,“你瞧你,做什么又这副样子?难道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没个数?你再坐会子,等我应酬了赵公子就上来,这会儿我下去,叫人准备了酒菜上来你先吃。”   “那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没数?”孟子谦斜眼望她,半讥半笑,“我只差把心都掏来给你,你却时时把我晾在这里。我原想着就要做盒子会,特来陪你放灯祝祷,想叫你拔得头筹,你却忙着应酬这个应酬那个,将我晾在这里一个时辰。”   瞧他是动了气,若放在往日,芷秋必定软言相就,蜜里调油地哄着他。   可今夜却不同,只想陆瞻还在街市等着,芷秋耐性尽散,没有功夫同他歪缠,一心赶着下楼去。   如是,便将腰一挺,同样唇峰含讥,“我就是做的这门生意,原就是要应酬这应酬那。别说你,行院的规矩,就是宋徽宗也得讲究李师师的规矩,有客,就得等着。既然有客点茶会,我就得应酬,我麽倒是不想应酬,可我没生在好人家啊,有什么法子?”   她笑着绕至妆案,弯着腰朝镜里偏照,扶簪添脂,“你们男人家中有妻妾,外头又有两三个相好,我们做倌人的开门应酬三五个客人反倒不行?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要是醋这个,那你回家去,家中妻妾自然只守着你一个。”   子谦听后顿觉心酸难抑,遥想自做她生意以来,无一不尽全心讨好,家中商号里新上的钗环玉翠等头面,总惦记着给她拿来哄她高兴,时兴的料子更不必说,恨不得成千上万地捧来给她。   好的时候,连着一月住局,两个人只当一体似的一刻不舍分开,不想至今却得她两言凉、三语冷地讥诮。   思及此,便拔座起身,冲着她一副玲珑背影,“好好好,我只恨我爱你到如此,见天上赶着花银子当这活王八,我此刻就不吃这剩王八亏,我离了你,不再踏你房门半步!”   言讫踅出门去,芷秋并不拦阻,反是翠娘急奔进来,“姑娘,怎么好好的把孟公子得罪了?他这样大方的客人,可是难得呀。”   堂子里的规矩,桃良翠娘等丫鬟姨娘全靠着倌人养活,因此翠娘急一些。   芷秋歪唇一笑,不疾不徐地,“你放心,他生了这一遭气,往后还是照常来的。这些人,皮子麽就是这样贱,家中贤妻好鼻子好脸地哄着,他们却蹬鼻子上脸,反倒喜欢在到我们这些地方来找刺,别理他,随他去,过两日,照样还来。”   言毕媚孜孜整绛纱,俏妍妍插碧花,错出门去,一缕凉音落于风中,“翠娘,你把那几个莲灯给我拿到楼下去,我到厅里同赵公子说一声,好去放灯的。再去同相帮说一声,一会子喊我。”   一袂春裙飘飏,仙子坠云轩,落入间挂牌子“浮生海”的小厅内。   里头有三五才俊、三五佳人成双成对,独单着那年轻后生拔座起来,便是赵连成公子,“芷秋,送个客人怎的这样久?快来,正在联句,就等你呢!”   芷秋妩然落座,朝各人睃巡一眼,“说到哪里了?小女子不才,说了麽,各位公子可不要笑话我呀。”   一倩女雅笑,原是翠中阁的晚夏姑娘,到这里来出局,你来我往的,原本相熟。她冲芷秋安然一笑,再朝身侧高髻束顶的男人抛去一眼,“喏,方才元公子联的‘长星断良夜’,你快说了,叫他们满地找他们的脸子才好呢。”   “你又取笑我,”芷秋嗔她一眼,眉梢带春,“好,叫我也想想呀……黄昏逐梦辰。嗳,我们做倌人的可没你们那样博学,可不许笑话我呀!”   那元公子阖扇拍案,“哪里哪里,芷秋姑娘可是苏州府的女校书①,我等岂敢取笑?”   众人正欲合笑,忽听外头骤起嘹亮一声,“芷秋姑娘送客!”   该夜送走了赵员外,打发了孟子谦,哪里还有客呢?此不过是倌人们推诿辞席的暗号。   芷秋听后,满面为难地睇住那赵公子,“真是扫兴,来麽不用迎,走时反倒要送,一点不叫人安生。”   那赵公子原心有不满,见她更似不满,反倒没了脾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做生意麽,可不好把客人得罪了。你去罢,不妨事,我们先吃着酒等你。”   芷秋挂着一脸无奈,朝各方福身而去。面上不自觉地换上盈盈浅笑,心却恐已是月儿归去人无踪。不曾想,陆瞻就站在灯影缥缈的对岸,纹丝未动。   她如那一叶扁舟卷轻帆,渡海而来,身后跟着翠娘,怀抱花灯几盏。那脚步在靠近时,又似矜持地慢下来,“陆大人,真是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你有事找我?”陆瞻貌若无异,挑起一侧眉。   芷秋执扇莞尔,夜露风情,只在眼角眉梢中流转,“原是没事的,可方才见大人远远在这里,就想起一件事来了。明日就是盒子会了,我们行院规矩,姑娘们要放灯以祈拔得头筹,正巧我的灯还没放呢,陆大人麽是苏州府的贵人,请陆大人赏脸,陪我去将这灯放了,也好沾沾陆大人的福气呀。”   见其烟敛林簇的面庞,陆瞻些微挪开眼,未置可否。桃良乜呆呆将二人复睃,心道姑娘自做清倌人起便是满堂客,眼下遭人婉拒,必定难堪,傻傻地就要劝。   却未见芷秋尴尬,反扬起双面芙蓉扇往他肩头轻轻一拍,“嗳嗳、陆大人,您在这里等了这样久,要是不愿意,早就走了不是?”   人潮涌动中,陆瞻切过来眼,还未发言,黎阿则便抬手打去她的扇,“大胆、敢对我们督公无礼!”   陆瞻心内骤紧,但只任其动作,静观其变。芷秋则面色从容地将黎阿则细细打量,“我可没对你家大人无礼,不信你问问他,可要治我的罪不曾?”   黎阿则侧颜一窥,只得退到身后。缄默一霎,陆瞻方无喜无悲地启口,“走吧。”   灯影憧憧映着芷秋似幻似真的笑,与他齐步前方,身后跟着桃良与黎阿则,像两条凤凰的尾。陆瞻默默地、刻意将步子放缓将就她,两袖里兜着凉爽的风,惬意得似乎随刻能由里头开出漫山的桃花。   他们挨着人群走着,倏闻陆瞻略显干涩的嗓音,“这里往常也这样热闹?”   “也差不多,”芷秋上挑着眼角窥窃他一眼,只觉他映在那缥缈云端,“明日就是盒子会麽,公子相公们都来替自己相好的姑娘捧场。明晚还会更热闹呢,陆大人要是没有公务缠身,也来瞧瞧啊,整个苏州不论官伎私伎都在这里,名仕才子们也都来。”   稍时,见他未应,芷秋缓缓打起扇,“唉……陆大人麽性子闷得很,话也不好生说,总是叫人自讨没趣。”   陆瞻目视前方的人海,噙了笑,“那芷秋姑娘又何苦自讨没趣儿?我一早就说了,我不狎妓。”   “听见了听见了。”芷秋执扇的手抬起,掣了自己个儿的耳朵往他一侧偏,掬一抔可爱风姿,“可我这个人最是贪财,你上回给了我那七十两银子,算一算麽已能抵我大半月的局账了,叫人心里痒痒啊,放也放不下。我就想着,要是有陆大人这么户阔绰的客人,岂不是下半辈子的吃穿不愁了?哪里能轻言放弃呢?”   ————————   ①女校书:校书;古代掌校理典籍的官员,唐胡曾《赠薛涛》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乃能诗文的名伎,时称女校书,后以“女校书”为伎女雅称。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吧~ 第19章 迷魂销金(十九)   街市翠深红浅,娇波刀翦,满是娇女艳芳,不必想,良人何故不困家室,流离在外?俱是奇容妙妓,风流醉客。   这厢擦肩摩踵地转入敞巷,恍见得河岸不比来时,已是千盏浮灯,万里流萤。陆瞻偏首瞧她一片妆光入粉面,半点芳心在娇眼。他竟然开始怀疑,她话里是否也有真?   他漫步而行,望着身前身畔万千面孔,“你是花魁,连祝斗真这等官员都是你的入幕之宾,还会缺银子?”   “银子哪有嫌多的啊?”芷秋臂上的白纱披帛被风扬起,似捉不住的一缕月光,“我们这等人嘛,嫁人麽是嫁不出了,也不能得个一儿半女防身,日后还不知死在哪条水沟里呢。不多攒些银子,以后人老珠黄了可怎么办呀?”   蓦然有一股酸涩堵住陆瞻的心口,回想史书与他所见的过去,有多少手握重权的阉人有好下场的?同样是无儿无女,暴尸荒野,或者尸骨不全。   可自他成了阉人后,忽而就理解了他们,该是“咱们”,因为活着也没有尊严,哪里还管得了死后?便只顾着靠踩上权势的基石,以求人们高看一眼。   故而他在这一刻,懂得了芷秋的“爱财”之心,于是哑然一笑,再看她一眼,“芷秋姑娘才貌双全,要嫁个人怕也不是什么十分难的事儿,莫非是一心只求正妻之位?这倒是有些过于强人所难了。”   芷秋眼波横转,对上他黑曜石的瞳,今夜,它们似乎格外耀眼。她妩然一笑,嗔过一眼,“什么正妻不正妻的,陆大人把人想得也太蠢了些,我早八百年不做这梦了。不过我同你算算吧,我们这等人麽,至多也就给人家做妾做家伎,不过是从讨好好些男人变作讨好一个男人,说到底也没差别。”   温风一样的声线里透着精明,“人家做良妾的,倘若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有了依靠,我们生不了孩子的,还不是说卖就卖了,届时卖到哪里,更是说不准呢。”   她的笑恍若一叶凋零,飘洒北风,“你要说美貌,这才叫好笑,这烟雨巷,但凡在做着生意的,哪个不美貌?有什么稀奇?吴姬三千,越女百万,美貌的姑娘多了去了,没见得哪个单靠着美貌就生来好命的。西施美貌,世人还说她误国,贵妃倾城,不也殒命马嵬坡了吗?”   她扭过脸,似乎是有意说给人听,“不过一副空皮囊而已,不值什么的。”   未知陆瞻有无领会其意,或者如身侧繁脞履舄,选择略过,“美貌若无用,怎么还有这么多男人先呼后拥地来予你一掷千金?”   “他们是来找我,却也不是,陆大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恐怕我比你们男人还了解你们呢。男人到我们这风月之地来,除了人之本欲,不过是装点装点自己。”   芷秋缓步随他,一步一韵,如同一抹轻飘飘的笑,“达官贵人到这里寻两个美貌倌人,替自己充充门面,总不能叫后宅夫人出来飞觞斗斝吧?才子们到这里,不过博一个风流的美名,再有那闲不住的,家中妻妾过于服帖顺从,捧得他主子似的同她们说不上话,便到我们这里来‘情啊爱的’说笑几句。”   陆瞻心内直呼有趣,止步望她,“那你们做倌人的呢?”   “我们?”芷秋障扇掩笑,露出一对狡黠的泛水桃花眼,“我们麽就简单多了,有钱麽同你雅歌韵舞、诗词歌赋、风月情浓……”   那双引人入胜的眼媚迭迭地眨一眨,骤然掣扇叉腰,“没钱麽,可给老娘滚远些!”   这一刻,她倏然在他面前鲜活起来,似一个活脱脱的“人”,再非挂在墙上永恒笑着的“画”。   奇言妙语引得陆瞻朗声大笑,在川流不息的云履绣舄中,他们笑望彼此。两个孤魂,在这一霎初初相见,匆匆一面。   这是黎阿则从未见的陆瞻,如一缕穿过层层浓雾的阳光,微弱地抵达了大地。   他兜着下巴观望,令桃良障袂一笑,“我早说了呀,我们姑娘厉害得很,是花榜魁首、你晓得花榜魁首是什么吧?”   喧嚣而寂静中,黎阿则只听见陆瞻含笑问起,“你想叫我到你们堂子里去,是因为我有钱?”   芷秋呼扇两下眼,收起半片笑,另剩得半片真假难辨,“自然啦,您这么一头肥羊摆在我面前,不宰宰,岂不是天理不容?”   还从未有女人如此撮其要、删其繁地算计过他,她们通常地以“痴心”粉饰着太平,却在眼眸中难掩“情谊”的支离破碎。故而他并不生气,倒挑了眉追问:“你预备着怎么宰我?说来听听。”   “唉……”芷秋佯作深深一叹,“您这个人麽我算看出来了,钱麽是有,人也大方,就是油盐不进。倒是不急,我还得回去同我妈妈商量商量,要怎么‘开方子’,只等您人来了,才好使出来。”   “开方子?”   “哦,这是我们行院里头的话,就是说晓得了客人吃哪一套,我们‘对症下药’,就叫开方子。”   他鼻稍翕动,轻哼一笑,“这倒新奇,客人吃哪一套,未必在你们堂子里也有个路数不成?”   浮影三千,他们自顾走着,芷秋的肩细碎地擦着他的手臂,隔着三两薄衫,仍觉滚烫,“这里头门道可多得很,陆大人要是有兴趣麽,改日过来点我的茶会,我细细说给大人听。”   在他沉默的功夫,已至河道,只见两岸红男绿女,眉目传情,眼梢有笑,争相将花灯投于水中。长长流水,飘零争辉,常见有各色莲灯无数,另有鱼舠、四角宫灯等,呼啦啦流渡千里,落去他乡。   巷口正对一座三洞拱桥,下头倒映三轮金月,随波浮荡。上有佳人举目而笑,才俊驻足相望。或有那趁此良机来揩油的,暗袖中的手匆匆朝人姑娘腰臀上轻捏一把,引得人啐口以对。   陆瞻瞭望两岸,展臂朝对岸一指,“过去吧,那边儿人少些。”   桥上人挤得鞋跟着鞋,靴踩着靴,陆瞻首行其道,为她开路,又似不放心地,半侧了身递出右手,“来。”   芷秋本不是什么良家闺秀,满岸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户,狎昵亲热者数不胜数,原不该羞赧怯软。可她心头却骤然一跳,微红了脸,幸而被万丈灯火照得暖黄。恍似一位贞洁烈女,连自己也觉着好笑。   察觉不到的一阵俄延后,她总归是将手交到了他手上。他的手还是那样滚烫,犹如落入了一片温热的湖心,暂时消融了她满身的风霜。   她垂眸窥他手上的伤,拇指摩挲过他的指节,业已好得跟没流过血一样,“你的手好了。”   “什么?”周遭莺声燕语,嬉闹喧阗,陆瞻没听清,扭头望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留神看路。”   无数锦缎绫罗擦过他们的身侧,混合着丁香、苏合、安息、捺多、合罗、乌沉……馥馥杂乱中,芷秋仍旧闻见他的檀香,一如当初,指引过她走出困顿与绝望。尽管眼下的日子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可仍是漆黑中的一线光。   她盯着他挺括括的肩,月魄色的道袍取代了天上的明月,成了她的明月。以及他孤单的脊梁,笔直地支撑着整个人世的风霜,在残酷的苦海里飘摇。   她盯着,就想去温柔地抚摸一下,告诉他:没关系,没关系的,人生还那么长,再等一等,总能看到希望。   恰时起一个声音,掩盖了她心内细语,“姐姐、姐姐!这里,到这里来!”   芷秋拔眼去望,岸上正是云禾,罩一件天青对襟衫,掩着桃红横胸衣,淡粉的留仙裙,胭脂色的披帛,将她簇拥成一抹人间最美的颜色。而她的身畔,是一阙灰布直裰的文雅男子,高髻直束,簪一根普通不过的桃木笄,正是传说中的方文濡。   两女相视,芷秋扬起一笑,执扇将陆瞻拍一拍,朝远处一指,“嗳,陆大人,我妹妹在那里,我们到她那里去。”   临至跟前儿,眼瞧着云禾各处持美行凶,“嗳,这位相公,让个位置给我嘛,我姐姐来了。”“哎呀王老爷,不要挤嘛,要把人家挤到河里去了。”……   果然就给芷秋二人清出空隙来,待他二人行至旁边,云禾先将陆瞻打量,别有其意地含笑福身,“哟,没听说陆大人今日叫了我姐姐的局啊,难不成是哪里的太岁出来了,请动了您这尊大罗神仙?”   此女一口利喙不输芷秋,上回做局顶了沈从之,竟然还能全身而退,令陆瞻记忆犹新,钦她不似寻常女子之胆识,又服她能拿捏人心,便对其玩笑不作生气,只置之不理。   芷秋执扇望她满头乌髻敲一敲,“别耍贫嘴,就是偶然撞见的。”   “哦,偶然……”云禾仍不听劝,将下巴慢悠悠点一点,“这说寻常点麽是偶然,不寻常就是缘分囖,多少戏曲诗赋上都这么写的。”   她将身侧的方文濡掣一掣,换上骄纵纯真的笑脸,“你说是不是呀?”   ▍作者有话说:   芷秋日记:今天是陆大人开怀大笑的第一天~ 第20章 迷魂销金(二十)   月底星前,梳拢着一个个粉面凝羞的倩女,道是羞同桃李夸姿媚,独占人间第一春①。另有梦郎相伴左右,绵延两岸风流,谱写着千古淫奇的风月机关。   至此节,那方文濡暗观陆瞻装扮,便揣测是位贵人,不敢造次,温言和语地与云禾相笑,“好了,不要开芷秋姐姐的玩笑,听话些。”这厢转来对芷秋拱手,“未曾迎接姐姐芳架,姐姐恕罪。”   “哎呀呀,举人老爷又这样客气。”方文濡大约与陆瞻同岁,为着尊敬,芷秋笑称他老爷,用扇将他的手托起,含笑觥酢,“您有功名在身,可不要对我行这样大的礼,我当不起的。”   实则芷秋向来对他有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担忧,或许是担忧着云禾浓情错付的缘故。   于是一壁暗讽自个儿多虑多心,一壁朝陆瞻引荐,“这位公子是我们苏州府有名的大才子方文濡,乡试夺了解元,今年就要上京春闱的。”   她又朝方文濡一笑,“方相公,这位是陆大人,京里来的。”   她自点到即止,一切模棱。这方文濡虽未入仕,却也听同窗们说起,今年京里下放两位京官,一任布政使司参政,乃内阁阁老之子;   另一个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公公的干儿子,原是吏部尚书陆老大人的小儿子,后闻因涉嫌不敬先帝,被处宫刑,贬为阉奴。又因饱读诗书,被选为太子贴身伴读,新帝登基这一年,又在皇城内先后身居要职,与圣上极为亲近。   未曾想世家学子们常取笑的“以势入仕”的陆瞻就是此人。方文濡忙郑重行礼,遣词谦卑,亦十分识趣地未挑破其真实身份,“草民拜见陆大人,陆大人远道而来,是我等苏州百姓之福。”   陆瞻勾起一抹淡笑,半隔着芷秋虚扬手托他,“不必客气,方公子既是解元,未知是拜在哪位大人门下?”   “草民不才,”方文濡有些发窘,垂首自嘲,“因家境贫寒,拿不出个像样的拜师之礼,未敢擅投师门。”   “等方公子鱼跃龙门那一日,自会有官员收拢你。”   此话不知是客套还是真有其事,方文濡只拱手拜谢,反倒云禾,娉婷一笑,脸衬云霞,“真的?陆大人麽可不许学那个沈大人做空头哄我们这等平头老百姓哦。”   姿态轻媚,陆瞻未置如何,只远眺十里长河明灯,缥缈入暗霄,合着遥远的银河,连接了天上人间。   直到人潮散尽,就注定了此夜,两处难眠。   却有人,芳眼含笑,醉梦酣沉。在一轮孤月下,花影婆娑,如少女的裙扉,摇曳起甜丝丝的浓情,未肯消散。   七八银釭点亮着这富丽的一间房,脉脉地阗满了一张架子床、三五漆红楠木高案,摆放白釉花瓶几许,瓶中高低斜插了海棠、蔷薇、豆蔻、铃兰等花卉,再有黄花梨嵌落地大台屏,上头所绘三五舞姬,姿色奇妍,舞态曼妙,眼波风流,同是淫绘。   方文濡将屋子细细打量,比起家中是残垣院墙与三间破房,简直是天壤之别。   实则他倒不是第一遭进云禾的屋子,睡也不知在这里睡了多少回,却回回都止不住细看这些檀案香帘,连挂幔的料子都比他身上的衣裳金贵许多。   尤其是那张床,半隐在台屏后头,绡幔轻纱,锦被玉簟,这些,大概是他用尽一生也无法供给云禾的生活……   正思及此,但见云禾由台屏内旋裙而出,手上捏着几张票子,落在榻上,紧贴在他肩侧,“喏,这是三百两,我前几日就让人到钱庄兑了票子,早想拿给你的,偏你这几日不见来找我。”   他垂眸看一眼那几张银票,并未接过,只哑着声,有些落寞,“眼看临近春闱,我就想着多做做文章多看看书,一直呆在家中。再则麽,我也不大好总来这里,叫妈妈瞧见了,又要说你。”   “你放心,”云禾握住票子,折颈在他宽阔的肩头,粉缎鞋尖儿上绣着一枝红梅,一荡一漾地蹭着亮得泛油光的地,“我上回同妈吵了一架,她麽也不敢管我了,我们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对我们专是个嘴硬心软,打我十岁起,她就没打过我了。不过你读书麽倒是正经事,不来也是应该,只是我心里总记挂你。”   她的手朝他怼一怼,“嗳,拿去啊,傻愣着做什么?”   绮窗里钻进来丝丝缕缕的风,两侧的烛火亦随着她的裙轻轻飘摇。方文濡侧垂了首瞧她,只瞧见她乌髻蓬松,簪了一排小小的金花钿,就指甲大那么一小朵花儿,也是他打不起的。   他偏回头去,肩上稳稳托着她云朵一般的脑袋,却像守着什么似的,固执地不肯伸手去接。   云禾见他不动作,便端正起来塞入他的掌心,“做什么?你还要跟我讲客气呀?你先拿去,入了冬就要到京里去了,你先裁几件冬衣备着,我听说京城冷得很,再给你娘也裁两件,女人年纪大了,扛不住冷。也买些鱼啊肉的吃了补补身子,我听说这一下了闱,就连着好几天不能走动,哪里扛得住呀?可不得多吃些好的补补?”   方文濡眉心暗结,紧攥着银票回首看她,“云禾,银子你自己留着,打首饰置头面,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还有伺候你的姨娘丫头,她们都靠着你养活,你比我用钱的地方多。况且我如今在何员外家里教他小儿读书,一月束脩也有五两银子。”   “你这是说糊涂话,”云禾嗔他一眼,注目满是爱恋,“五两银子,也就够你们娘俩开销一个月的,还得紧巴巴的过,哪还有富余攒下来上京去?况且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好几年才能攒上,还要不要赴京春闱去了?”   是了,她一夜便能抵他一月挣下的银子,方文濡苦涩地一笑,低垂着头,只不言语。云禾会其心伤,歪着脸去瞧他,语调放得十二分柔软,“方大举人,做什么不高兴?”   他同样歪对过脸来,瞧见了她一对星辰的瞳孔,闪烁着对别的男人从来没有过的光亮,全部倾落在他身上,里头是千斤万斤的爱,使他不像寒门子弟,也似那王孙功勋,光辉伟大。   流溢的烛光照亮他眼中的泪光,同样如稀世的珍珠,“云禾,自我们相识以来,你没少花钱贴补我,就连上书院的束脩也是你帮贴我的。你是花榜‘探花郎’,只有往男人身上套钱的,哪有往男人身上贴银子的?”   “你又犯傻了,”云禾柔软的双臂攀他坚实的臂膀,轻轻晃一晃,“你跟他们怎么能一样呢?你是我的男人嘛,他们狗屁不是。好啦好啦,不要招我哭了,以后等你做了状元封了官,有多少好日子等着我呢。”   她俏皮地冲他挤挤眼,“回头你来赎我的时候,可不要自己去跟妈妈说。让我来说,不然她可要敲你竹杠,我说麽,狠狠给她压价,谅她也犟不过我去。”   “我要是考不上,做不了官呢?”   “胡说!”云禾瞪他,娥眉倒蹙,“呸呸呸、快啐出去,你嘴里怎么就没有个吉利话呀?你考不上,那别个索性考都不要去考了。”   方文濡讪讪一笑,垂眸将手中的票子看一眼,“也用不着这样多,无非是包个马车来回、或者笔墨纸砚费些银子。在京里,我去找个庙宇或是哪里借宿,省吃俭用些,也不过就是五十两,哪里要三百两?”   言着,他抬起一臂,将她搂在怀中,嗅着她身上的玫瑰片香,听见她温柔的、妩然的声音,“你以为住庙子里不要银子啊?这天下,就没有不要银子的事儿。你人生地不熟的,在京城还能往哪里借宿呀?还不是随意找个没人住的野房子,四面漏风的,还有一个冬天要熬呢,怎么抗得住?”   她枕在他肩上,褪去了往日风尘,没有造作的婉转尾音,露出清丽干净的一副嗓。像一个体贴的小妻子,碎碎叨叨地说着家常,“就是不想叫你省吃俭用,别个都锦衣玉食的,凭什么你要挨饿受冻?我想想就心口堵得慌,咱们又不是没钱。况且,你到了京城,总要同人打交道,不好不请人局子的。等考上了,那些考官呐、地方官呐、同科的学子云云,还要应酬,那些在京做官的人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好蝎蝎螫螫拿不出手。”   得他轻轻一笑,握紧了她单薄的肩,“还没过门呢,已经有个贤妻模样了,这倒蛮好。你把心搁到肚子里,就是不为前程,只为你,我也要拼死一搏,把你从这财狼窝里捞出去。”   “讨厌鬼!”她直起身来搡他一把,复依回他肩头,似落叶归根,心内阗满了安全,“倒不要全为我,也该为你自己,你吃了那么多苦,大冬天的冻成那副样子,还要伏在案上做文章,若不是封侯拜相,都对不起你自个儿。”   这样的凝露红脸、云髻纤枝,足够迷惑天下男人,却只在他方文濡眼前,真实地笑,真实地哭。   他深感三生有幸,与她共结同心。旋即,他将两片薄唇印在她的发髻、眼皮、眉心……最终,勾起她的腿弯儿将她抱起,走向了那张躺过许多人的床。   几张银票轻如尘屑,被风刮至榻角,如她、或是她们的纯真与贞洁,零零散散,支离破碎。投入那些肮脏得检算不清的爱与前程。残心破骨,等待明天,被阳光收敛。   ————————   ①宋 翁元广评二十八伎女,载于罗烨所撰《醉翁谈录》之戊集卷一“烟花品藻”。评当时名伎“吴玑”,全诗:云样轻盈雪样清,琼瑶蕴藉月精神。羞同桃李夸姿媚,独占人间第一春。   ▍作者有话说:   “明日”盒子会,陆大人要破财了~ 第21章 迷魂销金(二一)   难得次日行院女子们与阳光齐早。因是盒子会,为争花榜,各院老鸨皆要领着自家女儿们早起求神祝祷,只为夺个榜上有名,但凡名列前茅者,身价皆会水涨船高,故此不得不郑重。   正值卯时五刻,太阳由西山脱岫而出,月到风来阁的几位姨娘来往着备果品、设香案。姑娘们正在各房梳妆,独袁四娘闲来无事,便宝髻翠玉,云缎锦衫,拾缀得妥妥帖帖地欹依在大门,殷勤自与行人语。   过往皆是烟雨巷内各院的姨娘老鸨,或是缎匹料子铺、头面首饰铺,脂粉头油铺、扇面伞面铺、另有酒楼诸如此类的掌柜伙计。   巧行来那集贤楼的老鸨子曹二姐,四十上下的年纪,约莫大过四娘四五,玲珰环佩,热热闹闹地凑了一身。骤见袁四娘,便错步挨近,“我说妹妹,大清早的站在这里迎客不成?你这把年纪了,就不要想这种好事了啊。”   “呸!”袁四娘含笑将她一啐,拈着帕子在脸侧扇一扇,“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你倒是天天惦记着这事,才时时说得出口!”   那曹二姐咕咕唧唧地笑一阵,放端正起来,“好了麽,不要说笑哩,我就是想着提醒你,可拜了白眉神①没有?”   “正等着我姑娘们装扮好了拜,香案果品都齐备了。这种神佛的事,我还能不庄重些?”   “心头有大事这才叫好,得了,我回去了,也要领着女儿们拜过,我那几个丫头不争气,我还得比你多敬几炷香才好!”   “你那个惠君,还不是样样好,指不定今日就将我们芷秋丫头的魁首夺了去,你同我装什么样子。”   曹二姐一笑,挥着帕子辞去,肥臀粗腰刚过门前垂杨柳,倏闻四娘喊一声,“嗳、二姐,站着!”   原是袁四娘忽想起一事,忙拔腿临近,“我听见说,前几日你们那里新进几户客人,出手大方得很,三两姑娘的局子,硬是给了五两?是哪里来的客,竟然这样阔绰?”   二姐留着个心眼儿,生怕被抢了客去,忙打马虎眼,“是哪个草他老娘的造的谣?!连你们这里的陈大人祝老爷这样的大官都没有这样大方的,可是没有的事!”   “你又同我装蒜。”四娘乜她一眼,抱起双臂,“我袁四娘麽在这里做多少年的生意,从没有抢过谁的客,我又不抢你的,你怕个什么?你只管说来,好叫我心头有个底,下回我这里遇到了麽,也好‘开方子’呀。”   忌她手上千姿百媚,要真抢起客来,哪里是她对手?二姐只好招来,“好好好,我只同你一个人说,你多的麽不要去讲。”   二姐挨近,抑低了声,“是京里派来的,织造局的一群阉户,姑娘们不懂,可我们还有不懂的呀?我稍一探底就探出来了,都是些年轻后生,人麽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也是切切实实的大方。你想,他们留着银子做什么呢?又没个儿子,点个茶会,一结局账,三两的丫头五两,下脚钱也给得多,把姨娘丫鬟不知乐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就是和尚头上盘鞭子——空饶了一圈,你说可乐不可乐?”   真真羡煞四娘,吊眉转眼地乜她,“你麽就是运气好,什么好事情都叫你撞上了。得了,我心头有数了,你回吧,我进去了。”   辞后,袁四娘踅入门来,绕至左首廊下,转入一间正厅。此厅专用作供奉神明,年节内下祭祀、吃饭所用。只见正案一尊白眉赤眼跨马持刀的神像,形容庄严肃穆,能震鬼神,便是行院所供的白眉神。   未几,众人齐聚厅上,由四娘领首,伏跪香案宝鼎,插以银釭,请来教坊真君,柳巷土地,脂粉仙娘,云云诸神,白眉为尊。   四娘丰唇微翕,念念有词,“信妇袁四娘,因生计所迫,养女为倡,今拜献诸位神君,宽恕四娘罪责,另祈如意吉祥——愿我二女芷秋花榜再夺魁,招尽财郎;愿我三女云禾探花至榜眼,广纳银君;愿我四女雏鸾得摘探花郎,集有钱孤老;愿我五女露霜夜夜结鸳鸯;原我六女朝暮汇拢天下富商;再愿我大女阿阮儿,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才住了口,只听云禾跪在后头窃笑一声,“妈,婉情呢?你不管婉情啦?”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因四娘应承过婉情赎身之事,未入倡门,面上便不叫她来拜扣白眉神。可四娘却悔得直锤腿,复又合拢了手,“愿我这婉情点大蜡烛后,坐客连桩。”   这厢拜完,捉裙起来,朝众女挥舞绣绢,“你们再祝祷,端正些,别嘻嘻哈哈的。”   众女合掌闭眼,芷秋遥想一圈,早没了什么念想,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只冒出陆瞻无望的笑,便只求他平安康健,遗忘那些痛之又痛的烦恼。   云禾自不必说,只愿方文濡平平安安,金榜题名。唯有雏鸾,傻乎乎地想了又想,才心内默念许她诸多姊妹,永生相伴,祝祷完,心中又钻出韩舸之名,也愿他仕途通达,前程似锦。   剩余诸人,各有妄念,说出来,只怕天也要笑,暂且不表。   拜过神佛,用罢早饭,无事可忙。诸芳款步而至四娘房内,与其瀹茗说笑,以作打发光阴,却唯独婉情各在房中未曾下来。   云禾落到四娘身侧,依在四娘肩头,俨然“母女”情深,“妈,婉情是怎么个意思?时常听见她哭,又不爱出房门,上回送去的信,还没回音?”   “有回音才叫有鬼叫了,”四娘满目不屑,拈着帕子弹一弹裙面,“不叫她等一等,我看她不会死心,只叫她再等几日吧。就跟你似的,不叫你同那个方文濡厮混,也不听不进去耳朵里,罢了,不吃点亏,哪晓得踏踏实实?”   云禾甩开一条膀子,撅起巧嘴,“妈又说我,我麽也早说了呀,他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心里有我。妈忘了?上年那个丘员外吃醉了酒骂我,他冲进轩厅里将人打了一顿,还在衙门里挨了二十板子呢。”   众女抿唇暗笑,四娘斜眼瞥她,“忘不了!哼,要不是有这一遭,我才不许他踏进我院门半步!说起来我还真忘了,那个挨千刀的丘员外,打了我的女儿,说麽是说要赔银子给我,去他奶奶的,大半年过去了,也没见他派人送来!”   对榻坐着芷秋,肩头上挂着还未睡醒迷迷瞪瞪的雏鸾,稳稳托着她,搁下青釉葵口茶盅,稍显郑重,“妈,我看还是叫相帮姨娘们盯着些婉情才好,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可不好。”   “妈晓得,妈心头有数。”四娘说罢,眼一瞥,见雏鸾依在芷秋身上,要睡不睡地磕着下巴,便扬手将帕子朝她眼前一挥,挥醒雏鸾,“咦,你们瞧她,多少觉不够睡?昨夜又没有局子,快给我精神些,一会子还要到集贤楼去评花榜,这副样子,怪道昨天没个人来给你捧场!”   只见雏鸾初醒过神,两个眼圆圆呆愣得可爱,直叫芷秋心内发软,横臂搂抱过她轻怕着,“妈不说她嘛,平日里都是日上三竿才起,今天这样早,她不习惯嘛,喝点子茶就醒了。”   四娘并非真心怪责亲女,只是思及她脑中有病,往后自己归了西,谁照拂她?如此便气恼心灰,对芷秋沉沉嗟叹,“我的好女儿,阿阮儿去后,就只你懂事,往后要是妈有个什么,你这些妹子麽,就还要靠你上心照管着。”   “妈说这个做什么?”芷秋细蛰蛰嗔来一眼,“您老人家要长命百岁的,露霜、朝暮、连着婉情三个,还等着妈好好教导呢。”   诸芳附和之际,倏听外头相帮长唱一声,“客到!东柳巷韩相公!”   那雏鸾打一个颤,清醒过来,自视周身,幸而妆发齐备,飞燕精神,又听相帮进来报轩厅,就要拔步而去,且听四娘喊住,“急什么?慢些去。”又问那缁衣棉布的相帮,“他一个人来的还是同朋友相邀而来?”   “只瞧见韩相公一个人。”   “那且让他等着,”四娘翻转眼皮,招回雏鸾,“让他等会子,你这样赶趟做什么?”   雏鸾不服,撅着丹唇旋裙回来,喃喃相抗,“您平日里净说,不要让客人干坐着,要巴结着点麽。”   “也不是你这么个巴结法。”四娘怒其不争,那绢子一挥一扬地急起来,“你晓不晓得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②’?他又不是同朋友一道来,忙着要你去应酬。既是一个人,就该让他等一等!”   ————————   ①白眉神:明代伎院供奉神像,其像白眉赤眼,骑马持刀,与关公像稍似。   ②唐白居易《琵琶行》 第22章 迷魂销金(二二)   翠雀落在那取名“晚秋天”的轩厅窗台上,一扇梅格月窗大敞着,阳光斜入一片,将至未至那张广阔漆红楠木长案。   案后一则台屏,掩着雕花宝榻与槛窗外的河景,柳岸花明,芳郊明媚,连排花管,尚且清幽。   韩舸天不亮便到衙门集议,才散了便驱车赶来,热得发了一脑门的汗,执一把雷锋夕照图银绢折扇呼呼啦啦扇着。面前摆着干脯四碟,肉脯三碟,蜜饯八样,龙井一壶,无心嚼咽,只朝来招呼的姨娘吩咐,“请给我从井里头现打一盅水来,快要热死了。”   少顷,姨娘现捧了凉水来赔笑,“韩相公,让您久等呢,姑娘还在梳妆,要不再叫人催催?”   “别别别,”韩舸畅饮一口水,摇起折枝纹松叶色袖口,“不催她,叫她慢慢来,横竖我也无事忙了,就在这里等。”   直等了一炷香,浮汗褪尽,方见雏鸾款步而来,淡黄的衫儿郁金裙,青春可爱。后随小凤及两个年轻姨娘,怀抱琵琶行礼。韩舸见此,起身去拉她,“抱琴做什么?不唱曲。”   “不听曲?”雏鸾眨着两个大眼睛,扬起脸窥他,“那你这样早来做什么?”   韩舸轻轻地捉去她面上一丝发,又替她扶正了一支碧叶簪,温柔地笑,“你瞧瞧,你又忘了,不是说好了?今日是盒子会,我带你上街去买些头面首饰,为你摇旗助威。”   煦色韶光,将雏鸾的笑颜照得如珠似宝,“烟雨巷就有好几家头面铺子,可我去年就没有品上个名次,今年也是一样的。”   语中并无心伤,赤诚坦荡,引得韩舸一笑,同样满做真心,“那是他们不晓得你的好,若是我来品藻,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的花魁也评给你。下午是在哪家做盒子会?同你买完东西,我回家去一趟,再赶过去。”   “是集贤楼呀,今年轮到他们家。”   盒子会本是个招揽客人的活计,因此烟雨巷内,一家轮一家的,谁家都争相办来,无非是费些酒水果品。   韩舸垂眸瞧她流水一般的目光,只觉怎么都爱不够似的,难免轻浮浪荡起来,偏着偷一吻香腮。青楼风流地,原是常见的事,小凤及姨娘们也不见怪,只在后头捂嘴直笑他痴傻。他亦不理会,牵了雏鸾的手就往外去,“去同你妈妈说一声,出局半日。”   “哪里要得了半日呀?”雏鸾呼扇着一汪春水的眼,空着那只手烂漫地甩着扇,同他踅出廊下,“这条街又没多远,至多半个时辰就买好了。”   他不理会,拉她到了袁四娘房中,见姑娘们俱在,便有礼地依次拜过。袁四娘一改方才故作刁难的脾性,瞧女婿似地瞧着他笑,“哟,韩相公,怎么不在轩厅里耍乐,到我这老妈子屋里做什么?”   “见过妈妈,”韩舸书香门第,自然有礼,“横竖今日不见客,我想着带雏鸾街上去买几件首饰,免得过两日回常熟县去,恐怕得端午才回来了。这半日就当我叫的局,妈妈只管写下局票,回头我叫人来一并连这几日的账一齐结了。”   四娘一听是置办头面,哪有不依的,一张脂粉浓重的脸笑出好些干纹,“韩相公麽就是待我们雏鸾好,既是买首饰,哪里还要当是出局啊?妈妈我哪里这样黑心?只管去吧,别耽误了盒子会就是。”   又及众女取笑两句,雏鸾便随了他出去。在座皆含笑目送,只瞧他二人小夫妻似的甜蜜。   直到背影没了边儿,四娘笑容便渐消融下去,只叹奈何,“这个韩相公麽倒十分好,仪表堂堂,书宦世家,待雏鸾也不消说,只是我们雏鸾命不好,偏投了我的肚子,这一辈子同他无缘结为夫妻。要是有那个缘麽,往后凭她病到哪里去,自有他照管。”   骤一听,云禾亦垮下脸来,“妈妈不要想了,我同姐姐也瞧他好,想着雏鸾嫁给他做妾,他必定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往后无论好也罢歹也罢,雏鸾终归是有个归宿。上回我同姐姐便略试了他一试,可瞧那个意思,纳妾的事他也是做不了主的,还要看他家中长辈。人家书香门第,别说侍妾,只怕做丫鬟还嫌我们行院女儿不干净呢,快别去讨那个没趣了。”   袁四娘听后,沉重一叹,只得把那点心思仍旧咽回肚子里去,照常说笑。满室的阳光就在这一堆莺声细啭中,逐渐收正,拉出碧空里一轮刺目金乌。   普照尘世的阳,为这浓春渡上金光。却有杜鹃赵粉,在浅园曲折的小径上,岑寂温柔地、执着坚持地,蔓延一抹嫣色。   小径尽头连接一座玉砌雕栏的九曲桥。陆瞻蹒跚着步,优哉游哉地相送沈从之,不发一言。   反倒是沈从之先憋不出,环眺林木叠嶂、花草相拥的远方,“这个祝斗真,不知贪了多少银子,我住那一处宅子,比你这里也差不多。”   他倒不是真心想同陆瞻说话,单嗅见那股浓烈的檀香,就只觉腌臜得受不了,却不巧,是个静不得、闹性子。   陆瞻也知他意,只是忌他是阁老之子,不得不应付。至于自幼相交的旧情,早已两两相忘,由斩断尘缘那日起。   俗语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现在相较亲近的,恐怕也是同为阉人的那些人,倘若他与他们,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如是想,他笑了,眼中的光,似乎网着丝丝缕缕的青丝,错综复杂,答非所问,“我听说,祝斗真向朝廷报的长洲县赈灾款批下来了?银子什么时候到苏州?”   “你问我?”沈从之负起手斜蔑他一眼,与他两肩之间,始终刻意隔着一尺多宽的距离,“这倒好笑了,你是张公公的干儿子,凡是票拟都由司礼监批红,你消息不是比我灵通?”   苔老蹊径,陆瞻罩一件茶百龟背纹直裰,衣袂一起一落,稳稳地踩着。态若松柏,质似幽篁,写满了浮生苦涩里、酿造出的醇厚。   他沉稳的气息吐纳着满园里无边的春色、以及碧空里的惨淡愁云,“票拟由内阁拟定,你消息自当比我更灵通。”   沈从之最烦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或许是烦所有阉人,总归心有不悦,便上浮眉梢,“是有这么回事儿,一百万银子同三十万石粮食月末离京,走陆路到苏州,不过半个多月的事儿,没什么可急的,这离秋收还有三四个月,长洲县衙里多少还有些储备,饿不死人!”   听见他不耐烦,陆瞻面上亦不恼,仍旧气定神闲,“接应银两粮食的事儿,你顺着布政使姜大人的意,让祝斗真去接应,就存在知府衙门的库里。”   “为什么?”沈从之拧着两道眉,未解其意,“你这不是把肉往狼嘴里送吗?放在知府衙门的库房,还不晓得是‘受潮’还是‘受霉’的,上年你们织造局里生丝的账你没瞧?真到了那里,你等着瞧,还有多少能落到百姓手里去。”   因在京时沈从之不过任翰林编修,还未曾浸淫朝堂,又自幼是个世家公子哥儿,可谓涉世不深,向来直来直去,不懂迂回。   见陆瞻沉默,更吊起一眉讥讽,“你别是给祝斗真做了个假女婿,反帮起他来吧?我说陆公公,您别是忘了,这可是‘纸剪的金鸡假凤’而已,没个把势,倒是先孝敬起老丈人来了。”   极尽难听之言豁然而出,陆瞻却仍旧不怒,且行且进间,闻风一笑,“沈大人,我们到苏州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由苏州切个口子,取出龚老一党这一溃疮,不让它再烂一烂,怎么能剜出来?阁老大人同老祖宗在京里,把这事儿交给咱们来办,若是办砸了,回去怎么交代?”   “可粮食银子若叫祝斗真与姜恩一党贪了去,饿死了百姓?谁来担责?”   陆瞻侧首,晦涩的将他望一望,复笑,“自然是祝斗真来担责了,他担不了,就是姜大人来,姜大人还担不了,便落到龚老头上去。总之,天落下来,有该担他的人担,轮不到你我。”   缄默片刻,沈从之斜来一眼,“我懂你的意思,你想叫祝斗真贪得无厌闹出大事来,朝廷里就好师出有名,清除龚党。”   “这不是我的意思,”陆瞻抬起袖,折下一枝杜鹃嗅一嗅,扔到泥泞里,“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是老祖宗的意思,自然了,更是皇上的意思。”   “所以你才赴祝斗真的局,也答应接他女儿进门,是想着安他与龚恩几人的心?”   “否则,我一个‘纸剪的金鸡’,还要女人做什么?”   此话由陆瞻口中再转回,几如自在地抽出了插进他胸膛的一根刺。沈从之到底不知他心内如何,但他相信,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坦然接受他不再是“男人”的事实。   ▍作者有话说:   陆瞻不是好人,沈从之也不是。 第23章 迷魂销金(二三)   浅园门户上有一小小扇形匾额,绿底红漆,芭蕉浓荫密匝地覆在上头。深迴蜿蜒的整条东柳巷,人影悉数,偶有车马,撕破宁静。   或许是才过去的那辆香车饬饰精致,恍然便令沈从之想起同样饬饰精致的云禾来,又忆起今日是盒子会,行院里不做生意。他心起一念,正趁此良机,去点个茶会,也不必撞见陈本,面上边也过得去。   如是忖度,他就将踱出几步的身影拔回,冲着石磴上的陆瞻剔起一眼,“不是听说今日烟雨巷热闹得很?横竖下午没事,要不去瞧瞧?”   陆瞻用一双昭昭的眼将他静窥一瞬,方笑,“沈大人请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一阵清风到场,翻飞了沈从之的鸦青的衣摆,挑起一个笑,浑然天成的倜傥,“成,那我先去,你快着些!”   笑声随他的身影渐行渐远,陆瞻面上的笑亦随之凉下来。黎阿则随他旋身踅入门内,拿捏着分寸轻询,“干爹,您方才同沈大人说的派祝斗真接灾银的事儿是圣上的意思?可咱们到苏州,圣上还没有别的旨意下来啊。”   “你什么时候多起事儿来?”   “儿子知罪,”黎阿则窥探他面色,谨慎地垂下脑袋,“儿子是怕,若真是因此饿死了百姓,朝廷里怪罪下来,祝斗真自然不必说,就怕牵连了干爹。”   他在巍然蹒步,讥诮地挑起眉梢,“龚党自前朝起,把持朝政,贪墨良多,圣上做太子时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为了天下苍生,饿死几个长洲百姓不算什么,一个小小长洲县同天下州府相较,孰轻孰重?你现就写信回京请旨……就说这个事儿,是我同沈大人一同商议定的。”   旋即轻起香风,吹落红英,碎红遍地,是陆瞻的过去里,那些呼朋引伴的少年残梦,摔得支离破碎。很遗憾,他已经长大了,被夺去了永不再生的躯体,岁月却填补了他,生满崎岖荆棘的一颗心。   这日倒奇,说是不迎客,整条烟雨巷却渐聚萧郎,个个都想凑拢来品藻。三五呼引着,由这家出来,又到那家讨茶,争相寻访相熟的倌人,行话叫“串门”。   无非说两句吉祥话,讨得娇嗔二三、温语四五,姑娘们呢,无非是请那擅弄诗词的替自个儿挥毫一首,宣扬芳名。   月到风来阁少不得亦是如此,应付三两文人墨客,却并不进轩点茶会,只浅浅交酌,送人辞去,便各回房中午睡。雏鸾不在,云禾非歪歪缠缠倒在芷秋帐中,同她枕畔闲话,“姐姐,听说你把孟公子得罪了?”   藕荷色的帐滗进来温柔的日光,轻扫在芷秋同样温柔的笑颜,使她此刻就如神女那般圣洁。她侧翻过身,两指拈去云禾腮上粘的发,“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不过是客人麽,今日走明日来,谁还守谁一辈子不成?”   “这倒是奇了,”云禾巧笑嫣然,同她逗趣,“姐姐平日里说话那才叫一个周全,孟公子麽也不是个心眼子小的人,怎么会同姐姐置气走了呢?别是为了陆大人吧?放灯时你可正好同陆大人一块的。”   “不是为他,就是那孟子谦见我应酬客人心里头不痛快,白呛了我几句,我也呛了他几句,他才置气走了麽。”   云禾窥她似乎没所谓的样子,便将嘴角撇一撇,“他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又不是头一遭晓得咱们是什么人。”   说到此节,芷秋正好有话说,抬起了浅月细眉,春花无尽情有尽,勾起无情的唇,“从前倒还好,可自打他娶了妻,这些时,我瞧他也真是好笑起来,总同我说他家那位奶奶,哼,想叫我吃醋?真是傻得没边的事。”   “这男人嘛,喜欢谁,就要犯起傻来,姐姐,他是爱你呢。”   “说来也真是好笑,”芷秋翻正柔软的身子,颠颠地笑起来,“咱们这里做的是什么生意?这些人偏要到咱们这里来寻什么真情,这可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蒙自己吗?”   随之云禾亦发起笑来,颠得整个床架子细细咯吱,“姐姐还总说我嘴里歹毒,你才是歹毒呢。不过也是这个话,到咱们这里来找真心,纵然有,也不知掰成什么零碎。”   她亦翻平了身,盯着帐顶几枚姹紫嫣红的香袋,“唉,男人可真是奇怪,家里白放着只爱他的不要,偏要来寻这只爱钱的。”   袅袅苏合萦绊宝幄之中,熏得人昏昏欲睡。芷秋撩起半沉的眼皮,笑睐她一眼,无话回她。   正欲睡去,倏听启门声,随之起了袁四娘急切切的笑声,“云禾、云禾!哎哟我的好女儿哎,你是在哪里勾来的这个大户?一进门就掏出一锭银子给我,足足二十两,还说别的账另算,这可是天上掉银子、白捡的好事不是?”   说话间已入卧房,笑出满脸褶子挂起帐,“还不快起来?快回你屋里再梳拢梳拢。”   “妈,您说的谁呀?”云禾睡意被打断,满面的不爽快,“怎么没听见相帮唤?”   “生客,唤什么呀?”   闻之,云禾两个眼皮一翻,复倒回枕上去,“既是生客,妈先盘摸盘摸底细,再来同我开方子嘛,此刻让我先歇一会子。”   四娘两个眼一嗔,落座到床沿托她起来,“我都盘摸过了,说是京里来跑买卖的,姓沈,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长得又好。瞧那架势,才不是什么做买卖的,必定是京里的官爵人家,跟我耍心眼,不说实话罢了。想是在哪里听说过你,连花牌也不瞧,指名要叫你,现就在‘月上梢’里头等着呢。”   京里来的姓沈的年轻公子,不是沈从之还能有谁?云禾哼哼两声儿,朝芷秋轻挑俏眉冷笑起,“我麽还当这不识台面的得有些日子才来呢,不想这就耐不住性子了。好,既然这王八羔子送上门来让姑奶奶宰,我袁云禾不叫他光着腚滚回京,我这花榜‘探花郎’就是徒有虚名!”   芷秋闻言捂嘴直乐,“死丫头,你可悠着些,我瞧这沈大人脾气可不大好,也不识逗,你要真把他得罪了,仔细他寻个缘由叫衙门把你抄到狱里头去!”   袁四娘识破机锋,只是不明道理,拧着眉问:“你们姊妹两个这是在说些什么?云禾,果然这姓沈就是你牵来的?”   “妈,走,咱们回去梳头,我细细和您说。”   廊下行进中,云禾将同这沈从之如何相遇、相识、相讥、相怨细细说予袁四娘听。四娘听后不气反乐,直赞云禾开方子上道,专以跋扈治跋扈,房中又与她再开细方不必说。   只说这厢云禾换上樱花粉游鱼纹掩襟半臂褂,底下笼着两截象粉大袖,扎着酡颜百迭裙,活似杳杳渺渺明月淡、香烟轻,若即若离地同丫鬟姨娘抱着琴下到月上梢厅上。   但瞧那沈从之稳坐案后,面前摆着四盘八簋的果脯蜜饯,另有冷酒一壶,玉樽几盏。   一见云禾,便将眼刻意瞥过,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都说你们这‘月到风来阁’风雅别致,我瞧来,也不过如此。穷栽几株花,野种几棵树,竟然也号称‘风雅’起来,诓诓那些没见过市面的穷书生罢了。”   云禾也算阅尽天下男子,心知他是故意寻别扭,给自个儿找台阶下呢。要换平常文人墨客,她不过好言相谦两句,彼此便能相亲起来。   可这沈从之偏是见过大世面的,一般温顺柔雅还拿他不住。便按与袁四娘定下的方子,将脸一挂,不搭话,也不谦让,公事公办的德行,“沈大人想听什么曲子,说一个,这就唱起来吧。”   说着便不瞧他,由姨娘怀中接过琵琶,落到对坐,调试琴轸。如此冷淡之态顿时令沈从之胸口发闷,本以为她是要同上回席上那样与她相讥相讽的,不想如此冷态,更叫他来气,“你们这里就是这样儿待客的?什么叫‘这就唱起来’?难不成唱完好赶我走?老鸨没同你说,我才进门就给了二十两赏银?”   “呵…二十两赏银麽,大方!”云禾挑高眉一笑,“那就给沈大人唱三支曲吧,大人想听什么?没有小女子不会唱的。”   蓦然,沈从之恶从中生,将折扇唰一下打开,靠向太师椅背,挑眼睨她,“既然你会唱,那就唱个‘醉春风’吧,《李师师外传》上载的那一阙‘醉春风·浅酒人前供’,你可会?”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的克星——袁云禾 第24章 迷魂销金(二四)   此乃宋代野传上所载的一阙淫/词/艳/曲,笑传是宋徽宗为与名伎李师师床笫之欢所作,连青楼亦少相唱。此刻他故意说来,摆明是刁难云禾。   不想云禾风云未变,面色从容地轮起指,即起琵琶曼妙音弦,紧着启口清唱,“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曲有鱼水相交之缠绵,佐以云禾一双勾魂眼,唱得沈从之眼中拔火,将扇阖起直磕案沿,“住口住口!如此下贱,怎配得上花榜探花?”   话说至此,云禾还是不恼,反云淡风轻地笑,“小女子本就是下贱之人,可高雅不起来。大人饱读诗书名门子弟,要不大人给我演练演练什么叫高雅?”   伴着厅外闹喳喳的雀儿声,更气得沈从之瞪起眼,却忌惮着反叫她激怒了占了下风,便划开一抹讥笑,“你唱得不好,比惠君姑娘差远了,还是捡你拿手的,舞一曲吧。”   “惠君姐在集贤楼,打我们这里出去,往右百来丈,院墙内有棵桃树的就是。大人此刻出去,记得把局账结了再走,我的局麽是四两,连带着酒水果品,大约要大人五六两。骊珠,带大人去找妈妈结银子。”   那骊珠便是云禾的随侍丫鬟,什么世面没见过?将纤裙一转,错步上前,“大人请同我来。”   沈从之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嫌弃,纵然娶了一位大方端庄的妻,其妻亦不敢同他如此说话。顿时盛怒,将一玉樽狠狠朝地上掷去,“我叫你舞一曲!”   “咣当”一声直穿袁四娘房内,将老姨娘唬得一跳,“四娘,可要叫相帮去支会支会不?”   “用不着,”四娘挺直腰挑起一眼,“云禾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做什么红牌倌人?”   果然,云禾心内半点不慌,不挪座上,将小脸扬起直朝他瞪去。对峙一刻,那双灵而媚的眼里竟滚出一滴泪珠,滑腮而过,却不吱声,依然不退不避地瞪他。   其态固执不屈,倔强得似那山野青藤;其泪楚楚可怜,反似风中落英。两者相悖同显,面上那条亮锃锃的泪痕,便如沈从之顷刻被碾压过的心房。   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瞥一眼避一眼地放软了语气,“我是客,你该好生招待我才是,叫你舞一曲,本就是你分内的事儿,谁叫你不依的?”   云禾将小脸一偏,泪涔涔的眼望向窗外,偏不作答。   倒是骊珠,适时地上微荡开裙面,“沈大人别动怒,原是我们姑娘的不是。也怪了,我们姑娘虽说私底下要强些,可平日应酬客人从不这样,一向十分周到。不知怎的,偏遇上大人就使起小性子来了,也不肯服个软。我实话告诉大人吧,早上姑娘的膝盖磕在了案边,又红又肿的,哪里还舞得了啊?就是个嘴硬,不肯向大人说一句。”   沈从之只听前半截儿,就暗自乐开了花,只当云禾待他与别个不同,才肯拿真性子相对。本就爱她倔强不肯不服输,加之听见她伤着了,心里更是软作一团,哪里还有火气?   不过面上过不去,未肯做小伏低,只挑着下巴睨她一面薄肩,一片香腮,“既然伤着了,那就该一早说来,我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   见她肩头微颤着,仍不发言,亦不转身,猜她在哭,一颗心更是揪起,朝她走近,“嗳,还疼不疼?我带你去瞧大夫。”   云禾抽抽噎噎地,又扭过去半寸,“不要你管!”   “既伤着了,就该去瞧瞧大夫才是,那我不管你,你自个儿去瞧。”   不曾想此话一出,云禾牵裙起身,洒泪奔出门去。留下猝不及防的沈从之同丫鬟姨娘追至廊下,只瞧见她一抹惨淡背影被风吹散在垂花门后。   沈从之正欲赶上去,恰逢袁四娘由廊下急急行来,直将他绊住,“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必定是我那丫头不周到,得罪了沈公子不是?沈公子可千万别往心头去,这个鬼丫头……”   她作出气急败坏之态,牵裙踅至园中,拈帕的手朝垂花门后的檐宇遥指过去,“你这个不醒事的小/贱/人,竟敢连客人也得罪了去!老娘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一连几日不打你,你就忘了你是个什么货色?你以为你是公侯小姐太太奶奶啊?你麽不过是个倡妇粉头!你暂且给我屋里老实呆着,一会子我再收拾你!”   詈词污语乱洒一通后,转回个奉承的笑脸迎来,“沈公子只管放心,我必定将这丫头打得服服帖帖的,公子下回来,保管让您高高兴兴!这回真是对不住您,下回、您下回来点茶会,我就不收您的茶点钱。”   方才一番谩骂,仿佛一根银针直戳沈从之肺腑。从前只听老鸨无良,倡人无奈,不过是话中浅言。此遭方深刻明白了所谓乐户贱籍的处境,若是生在好人家,何须如此呢?   再想从前见她姿姿媚媚的笑,不顾廉耻地与人狎昵,便有一股酸涩涌填心间,闷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朝袁四娘狠瞪一眼,“你敢打她,我叫你吃官司!”   言讫拂袖而去,带着一丝愤懑、一缕无奈、一点心酸、以及满腹怜爱,哪里还有心眼去细思根本,直坠入这销魂窟窿,风月机关。   才没了人影,四娘便同姨娘丫鬟们障袂发笑,急朝垂花门后行去。   甫上楼,只听见云禾同芷秋窃窃发笑之声,她亦眉开眼笑地进得门内,“瞧瞧瞧瞧,别说京里来的,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只要是个男人,也跑不了。等着吧,明日准来,方才走时还同我撂下句话,叫我不许苛待你。你瞧,这是上心了吧?这个方子开得妙!”   再看那云禾,面上哪里还有泪?满布着妩然得意,“哼,什么大人小人的,不过就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跑不出我袁云禾的手掌心。”   芷秋笑得肚子疼,捧着腹上气不接下气地,“快说说,这‘抓打剑刺烧’你使的哪一招?把这个沈大人拿捏得服服帖帖的。”   “哪招都没使,”云禾徐徐挺起的腰如扶云直上,撒落风情,“我这是‘高高顶起虚虚放’,先激他的怒,再博他的怜,叫他一颗心上天入地迷了方向,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这厢笑罢,又来了芷秋一位熟客梁羽州,众女先行,独芷秋留下周旋一阵。诈得几张票子,方旋下楼去,往袁四娘手中塞去一百票子,四娘推拒,“好女儿,说好的,除了局账银子,妈不要你们的。”   “不是给妈,是给雏鸾,妈替她攒着,倘若她以后有幸嫁人麽,当是我给她备的嫁妆,倘若无缘,以后少不得要给她瞧病用的。”   四娘笑默无言地折入袖中,拉着她送出去,廊下细细嘱咐些什么。仰头就见一高暗身影迎面撞上来,束着高髻,罩着嫩松黄宋锦圆领袍,不是陆瞻是谁?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在“母女”二人相挽的臂上睃过,朝芷秋淡淡莞尔,“出去?”   芷秋万想不到他今日会来,惊愕一瞬,回以一个柔软而不加装点的笑,“啊,往巷子里集贤楼去,在那里办盒子会。”   四娘慧眼一看,便瞧出芷秋不复往日的笑颜,两个眼搦到陆瞻身上扫了又扫,“乖女儿,这位相公是谁?瞧着面生,哪里认得的?”   云淡天高风细,门前的杨柳在陆瞻身后条条缕缕地摇晃着,将芷秋晃得心花缭乱。她扬起精雕细琢的眉眼,几乎撒娇一般挑起下巴,“你是谁,你要自己跟我妈讲。”   隐约亲昵之意同样令陆瞻有一霎神魂飘荡,生出些女婿拜见丈母娘似的郑重,“在下陆瞻,京中人氏,才来苏州府任、”言只须臾,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一抹笑,恢复了阴鸷的眼色,“任提督织造太监。”   尾后所缀二字几如沉重的钟锤,敲碎了他刚升起的一丝幻觉,在这匆匆幻象中,仿佛他是个寻常的公子,芷秋亦是个寻常良人。   袁四娘所经所见自然多于芷秋,一听便能明辨身份,脑中即刻涌出晨起曹二姐之言。再瞧他,只当是一沓活票子,喜上眉梢,“哟,怪道早上我起来就听见喜鹊叫,敢情是有您这么个贵人要来,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是?快快快,陆公子,请到厅里坐坐。”   芷秋按住她招摇绣绢的手,轻声细语地,“妈,不坐了,人家陆大人麽是来凑热闹看盒子会的,不是来瞧我的,我们先去了。”   “嗳,那你们去,”说着,袁四娘将二人送出门去。芷秋以笑相应,臂间莺色的披帛如杨柳高高扬起,与陆瞻齐步而行,“不远,咱们走过去好吗?”   她今日葱蒨淡雅,罩着墨绿的对襟长衫,天水碧的百迭裙,春水绿波,如一株灵草慧藤,岑寂而自持,半点不像风尘女。   ▍作者有话说:   袁四娘:我的“活票子”好女婿!   陆瞻:…… 第25章 迷魂销金(二五)   彼时各家艳女倾巢而出,带着侍女姨娘、与相好的王孙公子相肩而行。   陆瞻望着那些相携相伴的男女,瞧见快乐由他们的眼角眉梢溢出,顿感讽刺。在这条没有夫妻尊卑的街巷,倌人骗客人,客人哄倌人,你来我往间,竟然生出几缕真情来。   迎着脉脉余晖,陆瞻的眼瞥过温婉含笑的芷秋,干涩而温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你不是说我闷?怎么今儿你反倒不说话了?”   未知谁家的院墙飞花,落在芷秋的云鬓,一汪绿水,半点红粉,误了风尘。陆瞻不自觉地抬起手,替她捉下花瓣,清风徐来,散于指尖。   芷秋的心亦随那片红花,散在天涯,开出了繁花似锦。她如水地笑着,说着暧昧的暗语,“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用说了麽。”   她知道陆瞻听懂了。他也的确听懂了,可仍对她热烈的示好带着本能的怀疑,不欲在此多做纠缠,只扭身望一望,见翠娘怀抱一支玉箫管,“你今儿演箫?前几回见你总是带着琵琶,却不弹,还只当你是装样子。”   言讫埋首自笑,带着潺潺的余韵,与夕阳相合。在这么一刻,他竟然会说起笑话来,不再似平日阴沉沉的笑,仿佛在他死去的身体里,有旧时的灵魂在慢慢复活。   尽管大概只缓过来微弱的一口气,也足以令芷秋骤起鼻酸,险些下泪。她默默将气息匀了又匀,稳了又稳,适才笑言,“琵琶也会,只是弹得平常,席上若有别个唱,我麽就能躲则躲了。”   “你还会唱昆腔?”   “会得多了,琵琶、昆腔、箫管、筝、琴、磬、鼓都略通一二,就是杂得很,都不大精,只箫管算是稍好一些。”   陆瞻睐她一瞬,揣测那单薄的肩头该是有多坚韧,才能担起男人们的贪嗔痴欲。一种久违的善意袭击了他的心脏,使其带着悲悯问她:“是几岁开始学艺的?你那个妹妹舞跳得极好,你怎么不学?”   “我想想……”芷秋哪里会忘,不过故作沉思,企图牵引他遥想那场短暂的相逢,“是八岁学起的。我记得八岁那年,人伢子把我卖到烟雨巷一家青楼里。那时候我麽皮得要死,又犟,就跟老鸨子硬着顶,见天被吊在天井里打。”   说起这些,她仿佛已经不记得痛了,噙着笑,“后来我趁着相帮不备,跑出去了,那时候还小麽,哪里晓得天高地厚呀?只当青楼是火海,谁知跑出去才晓得,外头也是火海。”   “小时候我又瘦又矮的,家也找不着,想自卖自身到人家大户人家混口饭吃,谁知人家都瞧不上我,怕买了我没两天就死在人家宅子里头。快饿死了,遇见个好心的公子,给了我一顿饭吃,我才有力气又跑回堂子里去。”   陆瞻缄默须臾,扭头眱住她,“既然都跑出来了,为什么又跑回去?”   “堂子里有饭吃啊。”芷秋笑着,平静回眸,“人都说女子的贞洁比命还重要,我小时候也这样想,可真到那个地步,又觉着还是命重要,要活着嘛,活着才有盼头,就跑回去了。那个妈妈将我好一顿打,打断了一根肋骨,就学不了舞了。”   风迢递而来,一浪一浪,入温柔的湖波,“后来是我妈妈瞧不过,正巧那时候她刚到烟雨巷开了行院,先买了阿阮儿,还想买几个丫头,就买下了我,后头又买了云禾,陆续再买来几个,请师傅教我们学艺。我的箫是妈妈手把手教的,她原先做家伎时,最善箫管。”   款步行进中,衣摆磨着衣摆,袖擦着袖,这一条敞巷,恍惚就要直通到永恒。   陆瞻的心神如同即要坠下去的太阳,脉脉徐徐,难得平静,“这么说来,你这妈妈也不像是过于黑心的,难怪上回你那妹妹要为这个同沈从之相争。”   “我这妈妈麽,不算好人,也不算坏。谁家买人不是挑身强体健的?行院里更是要挑相貌好、身段好的。可我那时候麽被打得剩了半条命呀,面黄肌瘦的,妈妈非同那老鸨子说价买下我,还不就是心软?小时候,我们这几个,除了皮得掀屋子了妈妈才吓唬着打几鞭子,连动真骂我们也是少有的。又请好几个师傅教导我们识字读书,真正是连家底都掏空了。”   言止一刹,她挑高眼角窥他,“你呢?除了诗书文章,还会什么旁学杂技?”   少顷,他斜下眼来,半沉半笑,“杀人算不算?”   芷秋乍惊,咋舌称奇,“你还杀人呀?瞧你斯斯文文的,可不太像会杀人的样子。”   “样子都是骗人的,人坏是坏在心上。有的人看着很好,保不齐就背后捅你一刀。”   “我晓得了,”芷秋障扇浅笑,露出两只流波溢彩的桃花眼,“就跟我们似的,脸上或笑或哭,口里或嗔或怨,实则都是花招子,就为了叫人心甘情愿地从荷包里掏钱呢。”   陆瞻戏谑地笑起来,“卖笑卖笑,还哭什么?未必还有人花钱买你们的眼泪?”   日薄崦嵫,东风吹得千树老,桃花乱雨,红尘摇尽千影碎。这条路也总归是有尽头,百媚少女们递嬗涌入的一座繁华绣楼,便是尽头。   楼宇三层,匾额上提着“集贤楼”三字,门内便是一间大大厅堂,人影丛脞,云履正忙。诸芳万艳阗满这里,仿佛瑶池仙台,玉宇神宫。   陆瞻此刻的梦魂似乎挂于芷秋的眼角,她在笑,卷睫被夕阳倒映成月牙挂在眼睑,“还真叫你说准了,笑瞧够了,男人就愿意花钱买眼泪。好像哪个女人对了他动了心是以眼泪来证明的,殊不知我们烟雨巷的女人要哭起来,顷刻便能淹了整个苏州府,可这些是假的。真的眼泪,早八百年就流尽了,下剩的,不过是诓人银子的手段。”   陆瞻哑笑着,似乎无奈嗟叹,“那这些男人也够蠢的,几滴泪就将他们骗了过去。”   “还有更蠢的呢。”芷秋魅惑一笑,垫着脚尖障扇附耳过去,未知说些什么,却看陆瞻更生无奈,笑意复添。   片刻后,她放下脚跟,“一时痴、一时傻、一时真、一时假,横竖就混过去了。走,咱们进去吧,我给你找个清幽又好的位置。”   画角黄昏,紫红香海里,醉魂随着姑娘们的裙角起伏,又在她们的莺声里跌宕。这是男人们的迷魂乡,千古的风情巷,关于江南瑰梦,自来便有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①。   正说着,只见繁复人影里错出来个清丽女子,陆瞻认得,便是曾坐陪过他的惠君。惠君亦一眼认出陆瞻,行过来别有深意地将二人来回一指,“你们俩……嗯?”   “什么‘你们我们’的,”芷秋与其相熟,将她指头握住,嗔眼过去,“陆大人来凑凑热闹,这是你的地界,你可给找个好位置,别太吵人了。”   “小事一桩嘛,跟我来。”她将裙一旋,比那夜的娴静文雅更添俏皮,陆瞻方才懂得,这些女子,真是千面观音,雾里之花,难有真假。   二人随其倩影,踅上二楼,只见绕着一圈长廊,各色绣阁闺房就在其后。独有东面有一副案椅,惠君将二人领过去,“喏,就坐这里吧。陆大人,这里麽除了姑娘们,今日再没人上来的,坐在这里,下头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现摆着一张髹红方案,对着两把折背椅。二人对坐,芷秋扬起脸发问,“惠君,我姊妹她们呢?”   “朝暮霜露两个在后头园子里玩耍,雏鸾那疯丫头说饿了,韩相公领着她去春常在用饭去了。云禾麽,赶上方举人来了,便借了我的屋子,两个人躲在里头,不知道做些什么。”   她窥陆瞻一眼,猫着声与芷秋耳语逗趣,“你快去拦拦吧,省得一会子嘶了嗓子软了腿,还怎么唱曲跳舞争魁啊?”   偏生陆瞻耳朵好,一字不落地全灌入他耳中,偏了首避开二人私语,一个耳朵却些微透了红。   稍时便听芷秋低语,“陆大人,你稍坐一坐,我去寻云禾。”   他这才发现,这一日,她未称“您”,一直称“你”,不知不觉地,就缩短了那些隔开他们之间横陈的富贵荣华、权势贵贱的距离。   他笑了,目送她绕廊而去,朝惠君摆出一截嫩松黄的氅袖,“惠君姑娘,请坐。”   惠君含笑坐下,执一把宝蓝绢丝纨扇大胆地将他细窥,“陆大人,真是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呀。啧啧啧,还是芷秋有本事,竟然将您这块冰给捂得个半热了。”   “呵,”陆瞻轻笑,原想硬着嗓子否认,不想倏然意识见自个儿这个笑,未含讥讽,未酌心绪,是自然而然的一个笑。他有些颓唐地褪去眼中一抹亮色,带着淡淡愁绪,“千人千面而已,惠君姑娘不也是如此?”   彼此相笑间,斜阳收尽,相帮们次第点起千盏宫灯,逐渐点亮了醉生梦死的风月场。瑶台仙池多少梦,尽抛在,芙蓉春帐,画楼绣堂东。   ————————   ①唐杜牧《遣怀》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有隐藏属性,后面点燃~ 第26章 迷魂销金(二六)   厅中现搭了处台子,设一大大的折屏,拉出红情绿意万千。台下首座上便是品藻的七八才子,皆是苏州府内才气拔尖的风流名仕,其中少年得意,青年倜傥。再有满厅世族功勋,官爵子弟,连同一些典吏、同知、县丞、主簿等官员。   不时有一老者遣词两句,算作开场白,复上来一相帮,扬声大喊,“翠中阁,香香姑娘!”   陆瞻垂眸瞧去,只见一红装娇女由折屏后踅出,落到台中一张太师椅上,由姨娘手中接过琵琶,酥指一动,满堂噤声。首席品藻之人提笔落指,摇首提诗。   音落,即起掌声如潮,那女子各方福身,眼波流转,四处留情。陆瞻正瞧着,眼前却陡然扇一起只行云柔软的手,“陆大人,她就这样好看吗?”   千娇百媚,不过千红万骷,陆瞻甚少到这风月之地,不过是瞧个稀奇。却刻意靠向椅背,将婀娜下台的少女睨一眼,似有挑衅地眱住芷秋,“很美,凭哪个男人瞧了都会动心。”   芷秋明知他说笑,却很是不服气地流转眼眸,颇为不屑,“还是京城来的达官显贵呢,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小对峙中,有什么暧昧迷离地游弋在案,在他们之间,恍若一片霞影纱,柔软神秘地半荡着。   陆瞻有一霎的冲动,想撩开这层纱,直视她真真假假的眼,从里头打捞些许的真实,哪怕只有一丝一缕,也够他在生死无定的未来安慰自己。   未知过了多少风月佳人,在各色丝竹笙乐、金樽檀板中,陆瞻挑起眉峰,“什么时候轮到你献艺?”   “还得有一会子呢,”芷秋旖旎地歪着半身,趴在抚槛上扬着眼瞧他,莺慵蝶懒的姿态,“我是去年的魁首,是要做大轴子①的。”   她的一搦腰,一个眼,每个抬眉间都绽放着极致的风情。令陆瞻屡屡被那些熟悉的、折磨他的欲念反复凌迟。他比从前每一刻都清醒的意识到,隔着他的,不是那些将出未出口的思绪,而是他永远也撞不进她的“生命”里。   此刻,亦比从前对着其他女人那些时刻,更令他感到绝望。绝望到他这样一个从不信奉鬼神轮回的人开始由心底涌出一个妄念:下辈子。   关于下辈子的想象,被相帮一声“月到风来阁,雏鸾!”给拦腰截断。他瞧见芷秋蓦然点亮的眼,随之往厅下望去,却迟迟不见有人由屏风后头绕出来。   那相帮加大嗓音,复起一声,“月到风来阁,雏鸾!”   适才听见碎锦脞缎里牵裙奔来一俏丽少女,手上还捏着一个仕女彩绘糖人儿,像是杨贵妃,雀鸟一般且行且应,“来了来了!”   她的身后跟着韩舸,陆瞻在衙门集议上见过,是常熟县的一位主簿,和煦有礼,从不阿谀奉承,亦不结党拉派,颇有气节。此刻却星明月朗地笑着,亮着一双眼接过台上雏鸾递来的糖人儿,握紧了那根竹签,扎了陆瞻的眼。   他正回了头,冲眉开目笑的芷秋发问:“这个雏鸾是你妹妹?你妈妈的亲生女儿?”   “是啊,”芷秋急急回望他一眼,匆匆落回台上,且看雏鸾坐在架好的宝筝前,“这丫头虽然蠢笨,却没什么心眼,傻乎乎的。小时候妈妈刚我把我买回去,我动也动不得,她便日日守在我床前,小小个丫头,喂我吃饭喝水,半步不离的。”   琴开弦动,犹如潺潺流水,悄然润夜。芷秋一眼不错地盯着她,陆瞻牵起一笑,“那个韩舸是她的客人?”   “是,苏州清流名仕之家,世代读书,祖父和父亲都在异地为官,听说他母亲后家在扬州,也是名门之家,多好?可惜我们雏鸾有病缠身,又是个乐户女子,否则给他做妾多好。”   芷秋的眼眸远远垂到台边,笑中带着一丝苦涩地看着——韩舸没有落座,正立在一边看着雏鸾,偶然他们眼神交错,他便欣然一笑,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歌喉清丽阗满画堂,绕梁缠绵之意,吟唱之人却不懂。但韩舸懂,他站在台下一角,隔着不近不远,注目满是爱恋。   楼阁之上,陆瞻亦睨着那夜莺一样的少女,“单看这样子,不像有病的。怎么不请大夫瞧瞧?”   “怎么没请?”芷秋无奈嗟叹,淡似流云,“为了给她瞧病,妈妈前几年不知花了多少钱,可请了多少大夫,最远把那湖广之域的大夫也请了来瞧,都说不中用。说这是胎里带的病,治不好,要是好麽,也就这样子了,要是倒霉起来,年纪大了,是要痴傻的。”   灯檠千盏,流光萤火一样细细澶湲,有些照明了陆瞻心内溃烂的血肉。   他倏而觉得,在这千娇百媚的艳国花海里,他与她们的命运,是有些一样的——摇曳在风里的光荣从不体面,而埋在泥里的胫骨,也烂得彻底。可他与她们,都在尽力活着,尽管从不期待明天,也不想死在此刻的黑暗里。   “姐姐、姐姐!”   走神的功夫,楼槛哒哒地轻快响起,眨眼就见雏鸾一手捉裙,一手握着糖人儿飞旋而来,晃得珠翠淅淅沥沥的响,犹如一片花开,一场雨落。   她挤坐在芷秋身边,扑在她怀里,拿眼瞄着陆瞻,“姐姐,这位公子是谁?”   “哎呀呀,把你的糖人举高些,粘我衣裳上了,”芷秋宠溺地笑着,抬起眼望向紧随而来的韩舸,“韩相公,快给她接过去,我新做的衣裳,今天才上的身!”   旋即韩舸含笑抽了她手上的糖人,扭身朝陆瞻行礼,“卑职拜见督公。”   不时有相帮另搬来两根折背椅,雏鸾并不去坐,只粘着芷秋。倒是陆瞻朝空椅上一指,剔上一眼,“韩主簿请坐,听说过两日就要回常熟?”   “是,”韩舸领命坐下,举着个半融的糖人儿,文雅里透着鼓傻兮兮的劲头,“织造局今年的蚕丝再过几月就该收了,卑职回常熟后,会将集议定下的数目回禀县令大人,各处访查桑农,必定按时如数缴纳缠丝。”   二人相谈而谈之际,雏鸾再度附耳芷秋,“姐姐,这位公子怎么瞧见那样面熟啊?”   “你想是又忘了,”芷秋拂一拂她的腮,暗瞥陆瞻一眼,“上回在留园的局上,你见过的呀。”   雏鸾亦瞥他一眼,眸子亮一亮,可爱非常,“不是这个面熟,我是说,他瞧着亲切得很,像我姐夫。”   “乱说,”芷秋嗔她一眼,拈一张帕子替她揩一揩唇角亮锃锃的糖渍,“仔细让人听见了打你。”   ————————   ①大轴子:旧时戏曲演出,最后一出为“大轴子”,倒数第二为“压轴”。   ▍作者有话说:   甜起来了小可爱们~ 第27章 迷魂销金(二七)   柳街灯市里,凤楼汇集琼娥,个个妖娆,面面妆娇,王孙随越女,千金买一笑。   恰是陆瞻对瞧过来,带着一缕惬意的笑,“你们姐妹议论我什么呢?”   “没什么。”芷秋雅笑,捡起案上的纨扇徐徐打起,“你们说你们的。”   不想雏鸾直起腰,不惧不怕地冲陆瞻鼓起眼,“我说你像我姐夫!”   此言一出,引得四方皆惊,芷秋忙用纨扇去罩她的嘴,韩舸亦去掣她的袖,频频挤眼,“不要乱说话,走吧,不要烦姐姐了,我带你到后头园子里玩去。”   可是陆瞻,他的心内泛起一丝甘甜,如化在案角上的半点糖渍,沉默而渺小。彼时人去复静,厅堂里飘来一句媚俗歌喉,唱着:   “紫晕晕葡萄架下对眸相望,香馥馥百花丛里心神飞扬,郎呀郎,且问心房,可有我半寸地方?绿茵茵香草美人泪儿扑簌,红艳艳青春销在断魂家乡,姐呀姐,且请住口,小生亦浮萍飘荡。”   陆瞻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错眼他方,任凭那丝丝甜蜜被岁月累积的暗潮拍得零碎。但他自个儿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或许是因她陆陆续续的挑逗、她蛊惑人心的言语,又或许,是流萤浮在草浪的那一夜,她手中的温度蔓延了他的心房。   遗憾的是,他早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资格,无论她是高贵的王孙贵女,还是低贱的优伶倡伎,他在她们面前,永远是更低贱的。   就在此刻,他决定与她告别,他不想胸膛里禁闭的野兽像伤害其他女人一样伤害到她,更不愿在她眼中看到失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比万千女人眼中的失望加起来,更具有杀伤力。   “月到风来阁,云禾!”   骤起惊涛,他们垂眸望去,云禾是那朵耀眼的浪花,被人群里的嘘呵声汹涌推上岸。   她换上玲珑婀娜的舞衣,两片桃红水袖轻轻搭在侧前姿媚福身,如朝霞出岫,若有似无地,朝人群后头立着的方文濡睇去一眼。   就这一眼、一笑,便使初入堂中的沈从之同样感觉到,“爱”是锋利尖刀,一刀一刀地剔着他来时的所有高傲。   自午间离了月到风来阁,他便令小厮架车带他去寻了个有名望的大夫,盯着人治了药膏子,又揣在怀内捂回来。路上他还想,要趁机辱云禾两句、逗哭她后,再哄两句,最后她便会如他的那些姬妾一样对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可现实残酷得叫他心酸,他瞥一眼身侧不远的方文濡,一身靛青的棉布直裰,髻上横插一根落魄的木笄,穷得叫他胸口发闷。   他将手上的青瓷小罐折入袖中,捺着一口气挨过去,将下巴朝台上舞姿曼妙的云禾努一努,启了尊口,“兄台,台上那个是谁呀?”   听他语有轻佻,方文濡倏然心生不快,睐他一眼,见他锦衣华服,只当是外地来的商贾。他带着文人独有的傲骨,将平凡缁衣挺得笔直,“她叫袁云禾,月到风来阁拔尖的倌人,去年的探花。”   “噢……”沈从之将尾音拉得老长,拖了许久,带着恶劣的调笑,“跟她睡一晚上,多少银子啊?”   将方文濡气得够呛,却始终保持着文雅风骨,只淡剔他一眼,“云禾姑娘不接生客。”   沈从之回剔他一眼,极其可恨地抚着下巴笑开,“伎就是伎,哪里来这样多讲究?按苏州的行市,睡一晚,至多几两银子罢了,我不信我拍一百两到她案上,她会不脱了衣裳招呼我?”   “你!”险些气得方文濡七窍生烟,转过脸来甩一把袖,“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一些,这里虽是烟花之地,却也容不下你这等浪荡之徒!”   堂中案桌十几,王孙众多,哪曾留意后头的烽烟。唯有圆月一轮,浮灯千盏,照着争锋。沈从之本就是看不惯他,逮住个话机,挂起嘴角将他嘲讽起来,“你不浪荡?你不浪荡到这里做什么?”   他刻意架高了眉,寻衅滋事地将他一身上下打量,“像你这样儿的穷书生,在这里逍遥一夜,只怕落得个倾家荡产吧?何苦来呢?留着银子买几本书念一念、学几个字替人写写对联,还能挣几个钱糊口不是?”   此话无疑奇耻大辱,直挑方文濡那根敏感神经,哪还管他是什么富贵公子,扬起一拳便朝他面上抡过去。   那沈从之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过如此气?亦握拳回去。二人顷刻扭打一团,拳脚相向,偏巧沈从之随从只在外头守等,不曾赶来帮忙,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其间方文濡逮着个空隙,提起衣摆就往他膝盖上狠狠揣去,将人揣跪于地。   恰逢台上音歇舞住,响动惹得众人旋首,风月之地,吃醉了酒滋事或是争风吃醋打架乃常事,众人只当瞧笑话似的看着。再者那些有官职在身的名仕处于沈从之背后,不曾将他认出来,亦是只当看戏。   沈家名门官宦,沈从之跪天地君亲师,不曾跪过外人。当即怒火攻心,爬起来将一阙衣摆别在腰上,提起黑缎靴将他踹倒在地,扑将上去按着他就是一通乱锤,拳拳锤在人脸上。   云禾风风火火奔来时就见方文濡阖着眼皮,嘴角眼角留着血渍,已然昏死过去。她陡然急火攻心,连声也发不出来,慌乱之下,抱了一高几上的折枝纹大梅瓶直朝沈从之头上砸去。   猛地,沈从之被砸得头晕目眩,身子还没稳住,已被云禾一把拉开,扑到方文濡身侧,推着他的肩,“文哥哥、文哥哥!你醒醒、你别吓我,你快醒醒呀,别吓唬我!……”   一声接一声,渐起哭腔,叫得沈从之三魂丢了七魄,趔趄着扶着一案缓缓落下,只觉被丝丝猩红雨帘模糊了视线。他抬手抹一把,是血。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疼,反而是云禾面上银晃晃的泪痕,割碎了他的心。   逐渐有人将他认出来,谨慎地围拥过来,“沈大人?哟、沈大人,您没事吧?快、快将沈大人扶到马车上,送医馆!”   乱哄哄闹作一团,手乱脚慢之际,芷秋急赶下来,拉起云禾,招呼两个相帮,“烦劳将方相公抬到我们月到风来阁里去,云禾,别哭,就是点皮外伤,不妨事的,先回去找妈妈请大夫。”   云禾适才魂魄归体,有了主意,横袖将眼泪一揩,尾随着相帮奔出门去。由始自终,她没有瞧沈从之一眼,身后跟着三两姨娘,如斜阳的收尾,无情而瑰丽。   ▍作者有话说:   周四入V,届时有抽奖活动,掉落红包,请小可爱们多支持,感谢! 第28章 迷魂销金(二八)   细香残灺与月尽,粉蝶无情随莺去。留下喧哗的各色锦衣男女、与一颗初初绽放,又离奇破碎的心。   沈从之终于知道了,云禾的膝上并没有伤,白日里的斗嘴与眼泪,所有的嗔怨喜乐只是一个美丽的骗局。他曾听说过许许多多如此这般的风月机关,可真正的经历时,仍然毫无防备地掉入了这脂粉陷阱。   陷阱里,网住了他的心,他见过了她真实的眼泪,就蓦然起了贪欲,想要这眼泪,是流给自己的。   愣神的功夫,芷秋已周到地行至他身前福身,“沈大人,真是对不住,云禾不是有意的,还求您不要治她的罪。改日叫云禾摆台,一定给沈大人赔礼。”   他未回,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摧颓,只是节节败退地由人搀着踅出门去。芷秋望他良久,终究攀上楼阁,惴惴地摇着扇,“陆大人,沈大人不会真的怪罪云禾吧?”   对岸,陆瞻呷茶一口,慢悠悠地搁下盅,“这就不好说了,沈从之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家中人丁稀薄,到他这一代,就只他这么个儿子。他自幼便性子张扬,做他的朋友都没少受他刁难。若他真要计较起来,别说云禾,连你们整个月到风来阁都能夷为平地。害怕不害怕?”   闻听此言,芷秋不急反笑,月白花鸟绢丝扇里扑来香风,化尽愁绪,“我才不怕,我想麽,我要是遭难,陆大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月华边,数之不尽的灯火,被酒微醺。就在陆瞻几乎要点头的时候,桃良噔噔跑上楼来,“姑娘,惠君姑娘都在唱了呀,你还在这里傻坐着,还不快下去预备着。”   芷秋朝厅下一望,果然是惠君云鬟钗亸,怀抱琵琶轻唱,映着身后台屏,人与画难分。她拔起身,佯作福身,“陆大人,我这就下去了,你在这里稍坐。”   倩影才消失在楼槛的拐角处,陆瞻便将眼垂向厅下,果然又在出口找到了她。裙尾拖着桃良,徐徐缓步,是蓊薆苍苍,幽幽绿水,绕过拥挤的人群,带着岁月辗转几度春秋的从容淡雅。   俄延半晌,陆瞻亦下了楼廊,欹斜在一根髹红圆柱旁边,等待着她的出场。嫩松黄的衣摆与束发的锦带被晚风温柔拨弄,使他看上去,与今夜的韩舸、方文濡、乃至满厅里的少年公子都没区别,只是期待某位姑娘独占春风的情郎。   惠君琴罢,赢得烈烈掌声,片刻稍歇,相帮才起,“月到风来阁,芷秋!”   只见神女绕屏而出,独步群芳。芷秋远远望见他,游目一笑,落到椅上。夜凉竖捻玉箫吹,曲中双凤已分飞①。凄然箫声,歌咏着细细相思,浅浅离情。   人群里有窃窃谈议,陆瞻没有留心,他能理解那些目有垂涎口中赞叹的男人们,但他以为,她远比他们见到的更美,他见过她的妩媚与天然,虚幻的情长情短,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神的造物。   箫声未止,他蹒步到首案,朝一位相公借了纸笔,弯着腰龙游凤行地书写些什么。只等笙乐止住,芷秋走下台来,身侧是相帮飞影,陆陆续续地托着张张洒金笺贴往南墙下一座彩屏花榜。   芷秋并未留意,只在憧憧人影里望着陆瞻,“陆大人,是不是很无趣?”   他勾唇笑起来,“不,有趣极了。”   身边是丛脞的人影,偶有青年才俊上来与芷秋招呼,她便莞尔福身回礼,周到中带着距离,勾起陆瞻的好奇,“你不是向来热情吗?怎么对他们却冷冷的?”   身后三女哑笑,芷秋亦障扇一笑,透着精明的眼眨一眨,靠近了他抑低声音,“这不叫‘冷’,这叫若即若离,对付这些不认识的男人,不能过于周到,反让人觉得不过是胭脂颜色,媚之下者。”   “那媚之上者呢?”   “做什么问我呀?”芷秋将扇冲他心口点一点,细眉如月,明眸如星,“这个要问你们男人呐。”   陆瞻心头想,媚之上者,天然风光。还未出口,台上攀去一相帮,长声吆喝,“静一静、请在座公子老爷稍静,今年的花榜相公们已有公评。花榜状元,同去年一年,仍旧是月到风来阁的芷秋姑娘!榜眼乃月到风来阁的云禾姑娘,探花乃翠中阁晚夏姑娘,集贤楼惠君次之,悼玉坊青青姑娘再次之,集贤楼芍容姑娘末之,其余者榜上无名。请各位南墙看榜!”   “走吧,咱们过去瞧瞧,”芷秋将下巴朝南下一台,一行踱步过去。   只见一则台屏上粘了诗文无数,芷秋匆匆一扫,雏鸾无诗无赋,倒是见一则品藻云禾的,她细细念来,“将离樽前多姿韵,风起玉搔头。银灯窗畔影儿羞,一笑解千愁。红锦深处娇声语,迫催魂梦丢。只恐今宵更有休,明月难相守。”   一字一句,由她口中念出,如一万只蝶儿飞入陆瞻心上,酥酥麻麻地引人遐想。   芷秋在心头默下这一则,预备着回去说予云禾,再抬眉起,方见自己的,独在榜首。隽逸字体,行云流水地书写着:   轻蛾翩雪华盖来,雅姿适逢襄王。玲珑玉步淡梳妆。断肠箫一曲,何处再觅双。回望惊鸿影不在,一汪翠水茫茫。清浅犹深情难忘。寻芳晚拂晓,白芷过绿江。   满屏诗词曲赋,独这一则没有署名,奇怪的是,芷秋就是知道,这是陆瞻所赋。但她没有点破,以沉默的喜欢,来尊重他沉默的喜欢。   这夜,有一轮短暂圆满的月,倒影着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熙攘的人群里不乏挑灯的、弄扇的,各家铺子趁此良机,尽未打烊,进进出出的公子少女身后跟着抱得满怀的婢女姨娘,或是安慰或是逗弄的声息搅了风,弄着月。   缓步回途中,陆瞻看着那些彩色飞旋的灯花与锦盒,侧眸垂望芷秋,“我该送你件什么以作夺魁贺礼的。你喜欢什么?料子?首饰?不拘多贵,你说出来,我买给你。”   在此时此刻,她只喜欢“此时此刻”,喜欢他逐渐回温的笑意与温柔的话语,喜欢他有这么一刻的高兴。可是时光永不停止,贵得不是芷秋能拥有的。   那么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头一次不为银两,单单为了满足一个男人想要满足一个女人欲念。她抬起手,随便指向一家铺子,“那就多谢陆大人了,我麽不爱别的,专爱金子,陆大人可别心疼钱啊。”   陆瞻没有丝毫犹豫,执起她的手直奔那座金粉银楼,里头千灯辉煌,照着满墙多宝阁上的金饰头面。掌柜一见芷秋,便朝她暗睇一眼,芷秋则噗嗤一笑,将头摇一摇。   像是某种暗号,引得陆瞻好奇,只得稍抑下,随掌柜打帘子踅入里间。掌柜相引二人在一长案落座,殷勤周到,“二位稍坐片刻,茶立时就来。”   “掌柜,”陆瞻撩起衣摆落在一张折背椅上,剔起一眼,“将你这里最贵、最重的金子拿来,芷秋姑娘最爱黄金,一定要能博她一笑的东西。”   那掌柜登时斜挑了须,喜上眉梢,“公子放心,瞧公子气度不凡,小的不敢糊弄公子,一定是拿成色最好的。公子坐,我且叫人上茶。”   只等掌柜打帘子出去,芷秋方笑出声,“没想到,陆大人还是个爱说笑的人。”   陆瞻月色溶溶的眼从很久都没有如此浄泚而鲜活,“我可不是说笑,只要他拿得来,我就买得下。”他静一瞬,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爽朗,“你方才进门时,同那掌柜使眼色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瞧不明白?”   身侧哑站的三女倏然乐起来,当属桃良最是最快,“这个说起来麽,也是我们烟雨巷的风俗,陆大人见天跟那些达官贵人打交道,难怪不懂里头的行市。”   “去去去、鬼丫头,就你话多。”芷秋朝她挥着扇,将她挥住了口。   此情更引得陆瞻好奇,“有什么不便说的?”   芷秋复笑,执扇将他点一点,“倒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可我讲了,你不许与你那些同僚露一点风,断人财路的。”   紧着挺直了楚腰,端丽优雅,“这个麽,的确是我们烟雨巷的风俗。你瞧这一条街,有多少铺子,无论脂粉头油香料缎匹,我们都认得。要是有阔绰不懂行市的客人想着讨倌人个好,带着来买玩意儿,倌人便同掌柜伙计们使眼色,掌柜就懂了,拿最次的,要最高的价,回头倌人再拿了东西来退,银子麽,与掌柜二八分。”   “原是这么回事儿,”陆瞻半叹半笑,回靠到椅背上,“你们这手段也是颇多。……那你方才摇头,是要掌柜给次的?”   “自然不是了,”芷秋嗔来一眼,香靥融春雪,“陆大人虽说做官,我瞧着可不聪明。你想想,金子嗳,又不是缎子香料的,姑娘们又不缺那些,自然是想着套现银的好。真金白银还用套呀?自然是捡最好的拿来了!”   ————————   ①宋 晏几道《浣溪沙·翠阁朱阑倚处危》   ▍作者有话说:   真金恒久远,一斤永流传~ 第29章 迷魂销金(二九)   内堂里有一四方天井,独对孤月,红薇染露。廊下几盏宫灯摇曳,遥远地,与群星辉映。   几壁灯花,偶然颤动,照亮了远山眉黛轻,小妆芙蓉面。陆瞻含笑望着芷秋出尘的唇间满泄着世故的话,心里的缱绻之意,便随夜风游潜,开出春华。   直到掌柜带着伙计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打帘进来,芷秋方止住了口。扭腰望人走近,再瞧着掌柜揭开一个长匣,是一只金缕凤钗,凤口里吐着珍珠流苏,“这位公子、芷秋姑娘,这些都是纯金的,非渡非鎏,不信,可以融了给二位瞧。”   芷秋拈起凤钗在指尖转一转,仍不忘客气应酬,“掌柜的,咱们多少年的街坊了,还有什么信不过您的呀?只是这个麽也太俗气了些……”   “晓得芷秋姑娘向来爱风流文雅的,”那掌柜忙由伙计怀里接来一个匣子打开,是一只水滴头细金簪,簪头嵌一颗红宝石,极简而典雅,“这个分量轻些,可这红宝石是正宗的安南货,上好的料子,姑娘先戴着试试看?”   说着便递来一面椭圆镂雕宝鉴,又推近几面银釭。芷秋将金簪插于乌髻,左右偏首后,朝陆瞻递去一眼,“看着可还行呀?”   宫里有银作局,专是为宫廷锻造金银器饰,陆瞻曾监管过那处,对于女子喜好,倒是颇有钻研。因此仔细将芷秋扫量扫量,噙着笑,“这个倒是不俗,端丽淡雅,要了这个吧。”   这个便被摆在一边,那掌柜复又接过小匣揭开呈与芷秋面前,自与她详解。陆瞻一瞥眼,见伙计最底下捧着个半尺长宽的匣子,便叫人另捧来摆到他面前。   那盖儿一揭开,原是个浑圆半尺,十来寸高的金蟾蜍,嘴里衔着几个金铜钱,可称俗不可耐。   陆瞻托着那樽蟾蜍转着圈儿瞧,似乎起了兴趣,掌柜见此,忙踅过案来,堆起一脸的笑,“公子,这是我们铺子里最大的金器了,里子虽是空的,却也一斤差不离呢,要不给您现称一称?”   芷秋已选了好几样首饰摆在身侧,瞧见他捧着这样一个俗器,登时眉心暗结,“那也忒俗气了,你若是看中了,自己拿回去摆在香案上,可别给我。”   他剔来一眼,挑衅地牵起唇线,“我看你带回去供在你屋里,晨起三炷香,暮晚三叩首,正好保佑你同你几个姐妹早日发财。”   “陆大人,”芷秋鼓起两个腰,挽着披帛叉腰,“我看你是愈发贫嘴了!早先怎么没瞧出你是这德行?”   “现在瞧出来,也不迟。”斗嘴的功夫,他将蟾蜍搁回锦盒内,朝掌柜上挑一眼,“这个也要,仔细着装好,要是磕了芷秋姑娘的财神爷,拿你是问。”   掌柜乐不可支地,忙指挥着伙计将东西点装好,独留芷秋与丫鬟在厅内吃茶,自引着陆瞻到柜台算账。   检算下来四五千,掌柜心内踞蹐,只怕他反悔,紧着将算盘拨得比琵琶还动听。   不曾想人连价亦不曾划,递过几张银票连着个名帖,“掌柜,我住在花枝街东柳巷的‘浅园’,日后芷秋姑娘若来买什么玩意儿,别收她的银子,拿了我的帖到浅园去找人结账。”   言讫旋回厅中接了芷秋,踅出门去,见边上正是一家胭脂水粉头油铺子,他横臂一指,“可要买一些?”   关于他的反常,芷秋似乎心有所感,便将头轻轻一点,“好呀,白占便宜的事情麽,岂能放过?”   于是这一夜,他们钻进一家又一家的胭脂宝斋、香楼锦阁,活活耽误了一个时辰,将一条短暂的长巷,走成了一生那样漫长。   直到铺子递嬗上起门板,熙攘街市散得稀疏零落,灯花凋残,偶有宝马香车慢躯而过。他们也终于快走到月到风来阁,远远望见杨柳飘影,院墙内伸出葱郁的银杏枝叶,半起半落地隐着陆瞻的马车。   这便是末路了,不论陆瞻如何拖延时间,也终归要走到分离。   他们都将步子缓得不能再缓,相互摩挲的袖间,陆瞻似乎感觉到她手心熟悉的温度,若即若离地萦绊在他的手间,他蜷起几个指节,妄图抓住这一点余温,终归只抓了个空。   突兀的安静使得他有些胸闷,心口堵着些吐不出咽不下的什么,他只能沉默里长吁一口气,与芷秋站在石磴下,静候桃良扣响了门扉。   直到听见门内渐渐行近的脚步声,他终于难捺冲动,横臂一掣,将芷秋掣到繁柳后头,高高的个头将芷秋罩在墙下,像有满腔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在沉默里消耗着时间。   幸而姨娘丫鬟并未深究,钻入门内去等。而芷秋呢,她始终是平静的,带着慰尽风霜的温柔笑意,等着他启口。   等了许久不来,她便替他启了口,“陆大人,你是想同我说,你往后,就不来了是不是?”   陆瞻丝毫不惊讶她的聪明,若没有蕙质兰心,怎么做得了花海魁首?他将头点一点,摧颓地笑一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宦官、太监、阉人,我不算是个男人,顶多是个残废。”   他以为她会惊愕,或者多多少少难掩厌恶。可她只是笑着,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日日夜夜,她的身体像一座山河破碎的城池,被敌人的马蹄洗劫了每一个角落——若这样算起来,那么她也是破败的。   她仰着头酽酽望进他的眼中,就觉得她要重新建立起她心上破碎的国土,来庇佑眼前这一个难民。   她很高兴,因为他,使她变得如此坚强,“我知道阉人是什么,不要脸地说给陆大人,我见过许多男人,没什么稀奇的。人的尊严,不长在那里,是长在心里。”   “要是心也是残废的呢?”   寥寥数语业已解救不了陆瞻,他早倒在残酷的血泊里站不起来。他不像那些六七岁被去势的幼童,他是十八岁,已经懂得男/欢/女/爱、食髄知味的十八岁。   当见过朝阳之美,那么黑暗便会更加残忍。   他讥讽的唇对准了自己,垂下了眼,“你不懂、你不是男人,不论你多了解男人,你也永不能感同身受。”   芷秋同样垂下眼角,背贴墙面,笑意半逝,仍旧温柔,“我觉着你心好,比谁都好。……陆大人,我不高兴小半辈子了,那滋味真不好受,就跟捱日子似的,你不要这样,你要高兴点。”   他凝视她半晌,挂起了唇角,“你对所有男人都这样讲?”   “这个麽就得分人了,”芷秋障扇轻笑,披帛在发寒的月光里飞扬着,虚无缥缈,“人家过得好好的,我去跟人家讲这些,是不是忒扫兴了?不过就是同一些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不得志的官场大人们说一说。一说一个准,走时必定给我多撂下些银子。”   陆瞻倏而爽朗地笑开,笑声在寂静的长巷,如荒漠里一渠绿洲,映着月珏,千古苍凉。芷秋亦笑望他,明月悬在院墙内的青瓦之上,很低很近地,照着离别。   很久以后,他们的笑容融在风里,芷秋半明半昧地的瞳朝他仰望过去,“陆大人,我就在这里,等你何时想来再来便是。不想来,苏州官场就这样大,我们总会在席面上遇见。”   岑寂的风刮散了陆瞻面上最后一缕笑意,露出了蒙在瞳孔上的一丝痛色,“你不懂,每次见到你,我都会更痛恨命运,也更厌恶自己。”   碧楼不遮愁,淡淡霜色撒在芷秋身上,绿的衫裙正若那章台杨柳无依飘荡。   她怎么会不懂呢?她也是同样的呀,无能为力地恨着命运赠予的满身污秽,以及,“恨不得重新活过,是吗?”她平静地点点头,“陆大人,我明白,我明白的。只是,别太为难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无声里,他们相笑,各自走向门内门外。关于“爱”的每一个字,由一开始到现在彼此都不曾提起。   故而当他最后一片嫩松黄的衣袂钻入车帘内时,芷秋没有开口留下他。她明白,她肮脏的过去与现在,已经不允许她拥有未来。她只是想,以她寡廉鲜耻的温柔,给予他微不足道的力量。   两扇门嘶着长长的吱呀彻底阖拢,伴着张达源忸怩阴柔的嗓子,“督公,咱们是走这条路还是走河道?”等了许久,不见车帘内有回应,他便自做了主张,扬鞭驱马。   或许是路途颠簸,将前尘往事一一颠浮而起,陆瞻在里面看到了过去每日练习骑射的自己、用粗砂打磨皮肤的自己、不停举着石锁的自己……   很多个自己,有多努力,尽量使自己的皮肤不要过于细腻、让实体更结实一些。起码,瞧着皮相得像个男人。   可是没用,结实的身体只是幻象,仍旧在爱上芷秋这一刻起跌得粉碎。   他惧怕因爱而生的欲,想触碰她、想拥抱她、想亲吻她、云云种种的这些,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否定他的尊严,以及他永远达不到的明天。   车马将他眼眶内晶莹闪烁的一滴泪颠簸下来,明晃晃的泪痕如天上的银河,在黑暗的车内,格外耀眼。   当夜,陆瞻服了两颗返魂丹,嵌翡翠的黑靴走过了浅园大大小小的每一座曲桥、每一条月廊、每一道风门。足足走到拂晓十分,亦没有找回他丢失在月到风来阁门前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不要慌,陆大人想单方面分手是不可能的,下章就翻倍甜。   一会儿0点10分V章万更,请小可爱们多多订阅多多发评,助我夹子一臂之力!   订阅有抽奖,V后三章发评也有红包哦~感谢大家! 第30章 风情月债(一) [VIP]   江南的夏, 又至梅雨时节。昨夜飞花落雨,今日炽阳高悬,仍旧照着千古不变的红尘愁怨, 无非是红男绿女、南来北往剪不断的情丝。   “梁相公到!浮生海!”   亮嗓一声, 惊莺骇雀。蝶蜂嗡嗡, 蝉蟾唧唧,一醉醒来春已残, 旧花残粉辞树。芷秋由帐内爬起,迷迷瞪瞪地盯着窗下高案扑朔而动的影, 是银杏密匝匝的浓荫。   一番装束,芷秋粉面青黛, 额钿细花,耳鬓玲珑,换上山茶纹水红对襟羽纱衫,扎着豆蔻绿交窬裙,婀娜下楼。裙里半掩的绣鞋探出尖来,纤若钩月, 轻若凌波。既是青春貌美, 也有端丽雅持。   入了那浮生海,见另有梁羽州的表哥同在, 心道原是陪客应酬,难怪不到楼上去。   芷秋酒还没筛完,便被梁羽州拉来坐下,“不要你筛, 叫我们自己斟。自一月前盒子会那日匆匆一面, 我就不曾来过, 如今好容易我父亲放我出来, 且让我看看你。”   对着他两个深情眼,芷秋障扇一笑,朝对过努一努嘴,“表兄还在这里呢,像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他见了云禾,也是一样的。”梁羽州挑着折扇柄乐呵呵地朝人指去,一眼不错芷秋,将她一张慧而婉媚的面目细细瞧来,“我看着像是憔悴了些,可是病了?”   这梁羽州像来似芷秋如珠如贝,瞧她消瘦,两道眉愁得微微耷起。通常这便是讹诈客人的好时机,芷秋虽有些心不在焉,却仍使出一副心力周全,“没什么大病,就是晒着了,饭么吃不下,也没什么,正好轻减轻减身子。”   正赶上云禾甫入,忙与芷秋相搭,“姐姐尽说些瞎话,梁相公,你不要听她的,她麽是怕你担心呀。什么吃不下,这一个月,吃什么都是动两筷子,就是粥麽能多吃得两口,夜里觉也睡不好,我一提起你来,她就唉声叹气。现在好了,你总算是出得了门了,姐姐只怕也能好了。”   细细嘻嘻说着话,便落到了梁家表哥身侧,将人一嗔,“王子铭,梁相公麽是叫他父亲关着没法子,你怎么也大半月不来瞧我?”   那王公子环过她的腰,提起樽酒喂过去,“我是有公务啊,不然一日来三回。”   一只蓝鹊正落在云禾身后的窗台,左一脚右一脚地跳着,俏皮得如云禾吊起的眼儿,“哼,什么不得了的公务,竟然将我也抛在脑后?”   见她不饮,王公子只好作罢,将玉斝收回搁到案上,十分二诚恳地表白,“真是公务,若骗你,叫我明日就死!原织造局姓陆那阉官的家眷来了,我领着人到扬州去接的,来回就耽误了这些日,哪里得空来啊?”   那厢芷秋正假模假式地与梁羽州推脱银票,猛地一个“陆”字钻入耳廓,便也没工夫推脱了,将银票折入袖中,筛过酒去,“云禾,你也别怨人王公子了,你瞧,人才忙完公务就来寻你,可见真心。王公子辛苦,什么不得了的家眷,还要您这八品经历亲自去接?”   听她是打听陆瞻的事儿,云禾亦不插嘴,且看着那王公子仰头闷下酒,有些不耐烦地将斝磕于案上,“就是那位陆公公的母亲兄长几口,天子脚下不好好呆着,偏接了来凑趣。还有那沈大人的夫人也跟了来,引得苏州府里一干官员紧着去巴结还巴结不过来。”   芷秋刚落下座,一只手被梁羽州握住,她不做理会,只将头慢点着,“我听见说祝老爷要将他家千金嫁给这位陆大人,因着陆大人长辈远在京城,此事就给耽误了,可巧不是,现如今阖家齐聚,岂不是就要将婚事办了?”   “说起来才叫好笑,”王公子唰一下打开扇,倨傲地慢摇起,“那陆公公原先是说着家人不在这里不好办喜事,可这家人来了吧,也没听见他说要办。祝大人呢,原先话说在那里,如今也是个下不来台,仍旧是没名没分地将他女儿抬进了浅园,就前日才抬进去的。芷秋姑娘不晓得?你做祝大人的局子这样久,没听见他说起?”   然则芷秋业已连着一月没见过祝斗真,闻言将眉一挑,“祝大人大约为着嫁女的事情忙呢,哪里还顾得上我?就是叫了我的局麽,也不会同我说这些,多坍台的事情呀,怎好叫别人晓得?”   说到此节,那梁羽州便跟个小孩儿似的哀哀切切眱住芷秋,“你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酸?他不来叫你局,你是想他了不成?”   芷秋早在心里将她烦了一百二十遭,身子半侧,凄凄楚楚地不瞧他,“真是好个没良心,我是为谁病得吃不下睡不好的?你既如此说麽,就当我是为了祝老爷吧。”   “我不是这意思,”见她似有生气,梁羽州忙放软了骨头去掰过她的肩,“我就是说个玩笑,你不笑便罢了,怎么还生气了呢?”   黄澄澄的光洒在芷秋面上,仍旧照不明她香体缠病的真相。备不住一笑,指端娇娇柔柔地戳在他的眉心,“你呀,分明是你自己吃醋,反说起我来。下回再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我可真生气了。”   那梁羽州见如此色容玉心,早把醋坛子推倒一边,傻呵呵地对着芷秋直笑。   芷秋心内谓之草包,面上赔笑。又听那王公子咂摸着酒唇,悠哉游栽同笑,“要我说,祝大人这空头岳父做着也没意思,陆公公连个把势都没有,他白白的女儿也是打水漂,想靠着这个升官发财,恐怕难呀。”   云禾只恐芷秋心内不悦,反手抬起就去拧他的耳朵,“你倒是有把势麽,不过叫我看呐,也就是个假把势嘛,有也白有!”   适才芷秋噗嗤,笑倒在梁羽州肩头,梁羽州亦笑得前仰后合地环住她,俨然两情相好的年轻夫妻。   闹哄哄一间厅上,灯花初结,风窗上一轮残月,如一把钝刀割着漫长的夜,未知何时才能将天割出一条亮口子。   天尚暗蓝深幽之时,又至梁羽州的几位好友。筛过一圈酒,众人便开了牌局,另唤来朝暮、露霜、雏鸾几人,诸芳围坐,却无人弹唱,不过为其筛酒、摸牌等散趣。   好处自然是不用无斤无两地吃酒,若是谁赢了牌,摸过散碎递与身旁倌人,摘得莞尔两片腮,客套三分言;坏处便是这牌局最难捱,常常一陪便是好几个时辰,久不散局。   正好雏鸾小孩子心性,闷坐不住,挨到芷秋身边来撒娇,“姐,我听见妈说你不舒服,是不是骨头疼?”   早年芷秋断了条肋骨,往后每至梅雨便要发疼,亏她记得。芷秋拂一把她的腮,细着声,“没什么事,睡两日就好的,回去坐着吧。”   雏鸾将她面色一窥,凑在她耳边,“姐姐,是不是因为‘姐夫’不来,你不高兴?他为什么不来瞧你?是不是我们哪里得罪他了?”   芷秋恐这傻眼傻语被人听去,侧首一窥,那梁羽州正咂摸着嘴看牌,哪里肯听见?她心有余悸地嗔雏鸾一眼,“鬼丫头,瞎喊什么?快回去坐着,局子上还赖着我,像什么样子?”   乍起喧声,原是雏鸾相陪的陈公子赢了牌,雏鸾生怕错了他散钱,便着急忙慌地冲芷秋吐一吐舌旋回案那头去。   果然那陈公子正扭了半身递来一两银,雏鸾登时点亮一双明瞳,“叫你破费啦。”   那陈公子瞧她傻兔子一样的可爱,凑过半张脸去,“可不能口头谢,怎么着也得亲一个啊。”   雏鸾未曾半点扭捏,贴上唇去亲在他脸边,再将银子递予身后姨娘,一套动作娴熟老练,瞧得芷秋心内抽紧了两下。   这便是这里的日子,即使呆傻如雏鸾,业已习惯娇妩地笑,可爱地讨赏。讨来一锭又一锭的银两,积攒满满一大箱,无处使,无处去。   出神之际,陡听相帮长吆,“芷秋姑娘出局!翠中阁!”   那梁羽州竟比芷秋更急些,由牌局里醒出神来拽了芷秋的腕子,“到翠中阁?那几时才得回来呀?”   一张梅花缀雪的脸扭过来,拍拍他的手,“翠中阁才几步路啊?你在这里打牌,我去陪会子再过来。”   甫出轩厅,只见残月生烟,满园里繁红嫩翠,香风过境,拂去了白日炎热。桃良在前点一盏彩娟灯,低低地照着游廊磴阶,纤足轻步刚出了门,恍听得云禾在喊。   止步旋身,果然见她精妆盛艳,托着丫鬟姨娘奔来,“姐姐等我,我到集贤楼去。”   “谁叫的局啊?”芷秋与其并肩牵裙下了几个石磴,转右而行,一路侃侃。   “那个新做的白老爷嘛,就是扬州才卸下来的那个县令,才迁回杭州来的那个。做了小半月了,人麽倒是大方,就是忒老了些,一脸的褶子,回回对着他我心里都直打呕。”   满街所行绣肠公子,倩女芳魂,偶然路过一个同她二人招呼,“芷秋、云禾,你们哪里去?”   “到前头出局,你往哪里去?”   “巧了,我往你们那里出局。”   “怪道呢,连个马车也不坐。”   相笑错身后,芷秋轻睐云禾,荡起澶湲笑意,“你当是选夫婿呢?还挑肥拣瘦的。我告诉你,实在要呕且先吃杯酒再呕,别让人瞧出来,像他们这样的糟老头子也在意年纪呢,稍不对付就要开你的罪。不过说起来,谁不会老呢?”   过的谁家院墙,湑湑青枝窸窣摇晃,勾住云禾飞扬的月纱披帛,留不住的薄意浅情,“横竖我现下韶华正好,青春美貌。”   继而信步,满街流灯,款过宝辔。绮罗群中,二女雅态轻盈,行过座座朱屏半掩的院落,遐暨翠叶虚障的一处门户,只见凤烛荧荧,缓听曲月丝竹,咿呀拉扯着风情。   芷秋踅入灯火通明的门内,由相帮引转游廊,入得一间轩厅。只见长案上堆山填海的珍馐玉脍,珐琅瓷碟挨撞,玉斝金樽相磕,围坐公子成群,娇女成簇,喧阗成海。   婀娜莲步自落到赵公子身后的榆木圆杌凳上,与他耳语,“来了多久了 ?”   满案笑语中,赵公子抽身出来,附耳予她,“才开的局,朱公子做东。你如何这会子才来?那边有客?”   “梁相公麽,开的牌局,非要我代打,耽误了一会子。”   巧在这赵连成同梁羽州两家是世交,算起来,还是姻亲。那梁羽州有一妹妹偏就嫁给了赵连成。这赵连成却是生性风流,常招得梁家小姐以泪洗面。梁羽州不忍妹子落泪,同赵连成清算过几回,一来二去,这二人便结下了梁子。   此时听见芷秋是为梁羽州耽误,赵连成心内自然不痛快,“原来是那个蠢材,听说刚被他父亲放出来,这就忙不迭地寻花问柳来了?”   芷秋由一妙伎手里接过珐彩花阙壶,弱羽依依为他斟满,“你这个人,怎么说你二人也是亲戚,何必挖苦人?你打量着谁跟你似的满腹诗文?”   话虽责备,却透着股子如沐春风的动听。听得这赵连成合着谁赋曲弹词的艳乐摇头晃脑起来,偶然拍扇,以妙赞之。   时过戌时,风泛凉起来,夜蟾凄切,厅外有一池塘,正对月洞门。门上两盏明灯,晃着绿油油一片碧叶在黑暗中伫立无言。   厅内喧嚣正盛,不知谁起了头行令,酒面要一句杜牧、要一句晏殊,联成一句,酒底自提二句,合起来应时应景才罢。   正说到那做东的朱公子,他身旁作陪的自然是本堂老相好晚夏。晚夏替他筛完酒,两个挽着墨绿披帛的臂急急娇娇地将他膀子晃一晃,“你快说啊,急死人了呀!”   “你急什么呢?我输了又不要你代酒。”   众人相笑静候其音片刻,方见他拔座起来,绕着案且行且唱,“烟笼寒水月笼沙①。酒红初上脸边霞②。”稍默片刻,旋回座上倾尽酒樽,扇柄一转,指向晚夏,“一搦云腰春梦里,不在鸳锦在晚夏。”   臊得晚夏直拿拳锤他,朝众人一望,“你们瞧瞧,就只会拿我取笑。好麽,我也说一个来取笑你!”言着,眼眉儿一转,“苔生紫翠重③。歌唱画堂中④。荧荧灯花影,郎情随西风。”   众人笑指朱公子,他只好冲晚夏赔笑自罚一杯。旋即拍扇指向赵连成,“赵兄,该你了,快快说来。”   芷秋便替赵连成筛酒,摇扇静笑。赵连成合起扇来,“多情却似总无情⑤,向谁分付紫檀心⑥。空付锦心牵秋芷,一芷却开八/九檠。”   说毕,众人皆笑,芷秋亦笑,笑这些生了七八副心肠还偏求痴心的倜傥公子。她夺魂摄魄的眼角朝赵连成送去怨波,慢摇着扇,“你可是醋坛子又倒了,嘶……怎么酸溜溜的?”   “说笑而已,你可别气,气了就是我的罪过了。”赵连成反替她筛一杯酒,“来,到你了,我替你斟这一杯,你只管想你的。”   纤足迤然启动,芷秋捉裙行至月洞门外,几尺宽的廊下既是夏荷清池,绿波轻漾,倒影着一抹含英毓华的柔影与蜕尘去污的冷月。   她背身抚槛,望着没有尽头的夜色,笑得落寞,“繁华事散逐香尘⑦。尊中绿醑意中人⑧。南雁年年长相见,芰荷何处再缝春。”   厅内忽起赵连成调笑之声,抑扬顿挫的调子十分恼人,“句是好句,只是不知这‘意中人’是谁呀?”   芷秋芳裙一旋,随之旋来一张无可挑剔的笑颜。莲步生香踅入厅来,佯作无奈地朝众人摊开手,“各位公子瞧瞧他,人家在这里表情一阵子,他倒问是谁?真是好个装痴做哑,罢了罢了,我往后不说了,免得招得人以为我要赖上他似的。”   言毕眼儿千娇百媚地转一转,挑起下巴不瞧赵连成一眼,自回座上。还没走近,被赵连成跳起来兜住腰,大大的笑脸紧贴过去,“是我错了,莫生气,且饶我这一回。”   “方才还怕我赖上你呢,这会子又贴这样近做什么?走开走开。”芷秋拂开他,冷傲地落回坐上,不过是猫儿挠人一样的风月伎俩。   才刚坐下,就听见桃良附耳过来,“姑娘,那边梁公子还在呢,也该去对付对付啊。”   那赵连成自以为方才芷秋所作是为他,正有些洋洋得意,逮住这个时机,芷秋便与他稍辞去,仍旧遄飞急步回到月到风来阁应酬那姓梁的。   刚转廊下,即被袁四娘拉入她屋内,“秋丫头,才刚留园递了局票来,那梁羽州听见后尽说些呆话,说他好容易从家里出来,我还要叫你各处应酬,像是生气。你且想个法子,搪塞了他去。”   骤听留园,芷秋一个心蓦然揪起。算算与陆瞻自那夜别后,竟不曾见过面,满腹相思,无处可表,平生头一回暗自惦念起那祝斗真来叫局,盼着好能在席上与陆瞻见一见。   也不必说些什么,只看一眼。   如此哪肯推了留园的局,拈着帕子揿在心口,把眼一转,生出一计,附耳说予袁四娘,四娘听后忙不迭地点头,“好,就这么着!”   二人敲定,芷秋婷婷玉步踅至厅上,面上刻意露出个带着愁态的笑颜挨坐回梁羽州身侧。   正值梁羽州输了一局牌,有些恹恹,恍一见芷秋,又喜滋滋地笑起来,“你回来了?那边可散了?”   “哪里就能散呢?”芷秋替他斟酒,轻言软语地,“我就是逮着空子回来瞧瞧你。”   “谁叫的局啊?”   “还能有谁?还不就是你那妹夫赵连成嘛。朱公子做东,七八个公子在那里,恐怕得子时后方能散呢。”   听见是赵连成,梁羽生登时挂起脸来,“我说呢谁这么霸道,原来是他。哼,我妹妹在家独守空房,他倒是日日在外头呼朋引伴寻欢作乐的。”   芷秋见他不快,故意晃着他的胳膊笑一笑,“你瞧是我多嘴了不是?明晓得你两个有这个过节,我还引得你不高兴。”   “不怨你,何苦自恼?”   两厢闲情瞧瞧,配着牌局欢闹。檀板樽歌里,芷秋却惦念着留园的局,稍乐一刻后,朝桃良暗睇个眼色去。   即见桃良俯下腰枝,不高不低的声音正好叫梁羽州也听见,“姑娘,该往翠中阁去了,再晚一会子,仔细赵公子生气发难。”   芷秋眼一转,正对上梁羽州愠怒的脸,“他催什么催?他买了局,我也买了局,凭什么叫他辖制你去?你坐着,别搭理他!”   “你别恼,我还是该去的,他是客人麽,哪有把他晾在那里的道理?你自己先玩着牌,我去去就来。”   那赵连成是客,未必梁羽州不是客?梁羽州料定芷秋不当他是客,心头泛起丝甜蜜,不欲叫她为难,只放她去。谁知她这一去,便半晌不见来。   左等一炷香,右等一壶酒,耐心逐尺逐寸地便被焦躁吞噬。料想芷秋必定是被赵连成绊住了脚,新仇旧恨一霎自梁羽州心里顶起火来,以致赢了牌还是不高兴,一张清雅的脸拉得老长。   其表哥王公子睇见后亦垮下脸来,将牌往案上一扔,“芷秋姑娘也太不公了些,都是局子,我们又没少给银子,做什么把你晾在这里?”   恰时云禾就周转在他身边,闻言只替芷秋开脱,“你这话说得可有点道理呀?我们做倌人的就是如此,姐姐必定是那边脱不开身才耽误了这里,你倒不要在这里挑拨哦。梁相公同我姐姐平日里好得很,叫你挑拨起了嫌隙,到时候俩人又好起来,可要拿你是问!”   梁羽州听后,亦巴巴为芷秋着想,只单恨那赵连成,“她倒不是成心将我冷在这里,表哥不晓得,那头是赵连成,我料想他必定是想与我作对,这才霸着芷秋不使她来!”   七八好友一听,纷纷摔了牌义愤填膺,“又是那赵连成,照说梁兄是他舅兄,竟然还如此不将梁兄放在眼里,岂能容他?”   这梁羽州平日不爱读书,结交的亦是些不喜读书之人,加之年轻气盛,个个儿都是炮仗脾气一点即炸,纷纷附言,“万不可容他!”   云禾来时便听过四娘招呼留园有局,使她暗地里帮衬着姐姐,眼下心内自有算计,眼儿一翻,往上添一把柴,“哟,你们还想做什么呀?那赵公子也是个不好惹的,我看就算了罢,安安分分地吃酒耍牌,快别去招惹他。”   众人一听更不愿作罢,三两个就拔座而起,狠狠拍案,“怕他做什么?我看他不过多念两本书,平日里拽诗作文的,我早看他不惯了!梁兄,我们这就过去,打他个满地找牙!”   “好!”梁羽州亦撩了衣摆起身,执起案上折扇朝门外一挥,“正好今日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眼看着众人揭竿而起,云禾遣散众姐妹去应酬其余酒局,自往袁四娘屋内,“妈,叫相帮备好车马吧,姐姐一会子就能脱身回来了。”   四娘且应且叹,“本想叫你姐妹去代局的,偏那祝斗真得罪不起,不然何故生这一场事。”   “您快别想着代局了,即便得罪得起祝斗真,姐姐也是不愿意叫人代的。”   观她抿唇窃笑,四娘眉心轻结,“这倒怪了,秋丫头是最烦这祝斗真的,怎么偏生今日生出这个计来也要到留园去?”   云禾摇着扇,丫鬟姨娘独在门内等,她则拉了四娘更往屋里几步,附耳说了一段暗风暗月的故事。   四娘两个眼珠子瞪得滴溜溜的圆,“我听你这意思,未必是你姐对这陆公公动了凡心不成?”   说起来,云禾当年赶着芷秋后脚便被袁四娘买了来,姐妹几个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学艺,比血亲姐妹还要亲些。正是一根蜡烛自有一个笼来罩它,满个堂子里,云禾只肯听芷秋的话。   自然,亦是最懂芷秋那一个,姐妹俩一个眼便能深会其意,“姐哪里肯跟一个人说呢?是我自己猜的。我看她是想,就是挂碍着咱们的身份,便只在心里想想罢了。要是不喜欢他,做什么这一个月病恹恹的不高兴?好了,我去了,集贤楼那边还有局。”   四娘惊魂未定,听见她要走,方忙回神来将她叫住,“嗳,我说你,你楼上那个方举人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总住下去,叫客人晓得了,你脸还要不要了?你这一月为了他,推了多少住堂的客?再如此下去,我看你是要叫我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哎呀妈不要唠叨了,”云禾扭过脸来,满是个不耐烦,“就回家去了,若不是他脸上有伤恐叫他老娘见了忧心,他亦不肯长住在这里的。如今伤好齐了,过两日就回家去。对了妈,快吩咐厨房里做几个菜给他送上去,他夜里要读书,熬不住。”   “晓得了晓得了,我袁四娘真是不知打哪辈子欠你们姐妹几个的?!讨债鬼似的来折腾我……快滚滚、去应酬局子去!”   媚骨天然地笑过,云禾摇曳身姿,步入冷蓉蓉的月色里,月亮底下,自有另一颗鹘突的心等待着脱身。   脱身的时机随梁羽州张扬的气势一齐到来,身后跟着七八年轻相公,虎虎生风地闯入厅上。恰见那赵连成正环着芷秋一把楚腰摇头晃脑地赋诗,登时怒火直冲天灵盖。   未及他人发问,他抢先行到案前,怒眼嚣张,讥目横瞪,“赵连成,你那少爷脾气只在你府上摆摆便罢了,休要使到我面前来,我梁羽州不惯你这个毛病!”   一壁怒斥,一壁扬手掀翻了案,登时笙歌骤停,风月顿歇。姑娘们花容失色地退至一边,晚夏急朝丫鬟吩咐去叫妈妈。   芷秋亦佯作慌乱,忙上来掣他,“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到人家堂子里来闹什么?你快回去,我一会子便来了。”   见此,赵连成趁机便要羞辱梁羽州,掣过芷秋的手,满目不屑与挑衅,“梁羽州、哦,不是,是大舅兄。舅兄才刚被岳父放出了家门,不说老老实实的,怎么反倒生起事来?就不怕再被岳父大人关在家里出不来门?”   梁羽州哪忍他当众揭短?拉过了芷秋到一旁,抡起拳就朝他面上砸去,身后众人见他动了手,便跟着挽起袖口逮着人揍。   登时拳脚乱飞,咿呀齐作,叮呤咣啷满是摔碗砸碟之声。众女仓惶失措,退避三舍。   簇拥里挤出个雍容婆子,舞着帕子直锤膝,“哎哟哟、这是什么话说的?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快别打了、赵公子、梁相公、这都是一家子亲戚,何故如此呀?快快快、快去拉着!”   两相帮得令去拉,却被扭打一团的公子相公们踹开,未知是谁扯着嗓子震慑起来,“老婆子别多事!少不了你的银子!”   众女无奈,只在一旁闲劝,“快住手吧,别打了,什么事好好座下来说不行?”   “就是就是,张公子,你快住手,叫人看着害怕呢!”   芷秋故作忧心的声音掩在人群里,渐去渐远,“快别打了,梁相公、赵公子,这倒是我的罪过了,改日我做东,赔你二人的罪成不呀?……”   且说着,且溜着门边儿出了厅去,桃良三人迎面上来,“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且等着你呢,咱们快些吧。”   这一月,秘密的思念如同梅雨,偶时止炎热,偶时又叫她早年断掉的那根肋骨隐隐发疼。她想,陆瞻可不就是她那根坏死的骨头麽,叫她幼年那些倔强的希望死灰复燃,又在绝境中保持着恬淡的沉默。   即使无望,可他仍然被她称之为“希望”,仿佛天上的一颗心,在黑暗的荒原里,指引着快要瘦死的骆驼。即使走不出困局,亦没那么孤独了。   芳裙掩步去到留园,陆瞻果然在那里,用平淡的眼色扫她一眼。其余一律都是旧相识,沈从之、祝斗真、再有布政使姜恩,才刚敲定了由祝斗真去接赈灾官银粮食一事。陪局的惠君、玉婷、芍容几人才到,后是芷秋姗姗来迟。   眼见倌人到齐,即刻玳筵乐开。芷秋自在祝斗真身侧,男男女女相间而坐,临坐便是陆瞻惠君二人,朝他二人雅态颔首福身后,用绣绢掩着砰砰乱跳的心安然落座。   布政使姜恩亦是京官儿,未及四十的年纪。拈着三寸长的须朝芷秋笑过来,“好久不见芷秋姑娘,愈发的举措多娇了。”   既说到她这里,芷秋只好把相思暂缓,将风情提上眉梢,“姜大人尽是客气,小女子不过是落花浮萍之姿,哪比大人身侧的芍容妹妹青春韶华之韵?”   柔而不娇的声音是淡淡烟云,洇润了陆瞻同样长达一月的思念。他不禁斜眼错了惠君去瞧她,水红薄纱,小荷雅韵,便抚平了他心内的狂躁,她总是能轻易做到。   黯然出神之际,众人举盏飞觞,那姜恩隔岸举杯而来,“我敬督公一杯,还要向督公请罪,您才到苏州时,我手上正有公务,往扬州去了一趟,因此没来得及给您与沈大人接风洗尘,在此赔罪,您老可得给我这个面子啊。”   按说姜恩官职从二品,又是身居要职,何必将一五品太监放在眼里?可陆瞻乃天子近侍伴读,又是司礼监张公公的干儿子,多少忌惮。   陆瞻待其亦是客气,不比待祝斗真,添了几分周到,“姜大人太过见外了,您是龚老的门生,又是龚老力荐的布政使,我是哪个名上的人,怎敢问您的罪?”   说罢执樽与其相碰,芷秋哑坐着,暗里惊骇他的圆滑,与在她面前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只等众人畅谈,偷偷拿眼窥他,观他高高的鼻梁,如同威严的崔嵬,背后却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与残破。   偏那惠君瞥见她的眼,再想盒子会上见过她与陆瞻,虽他二人从未提起,可惠君是风月之人,有何瞧不出的?   锦心一动,欲成全二人,雅笑巧言,“我看呐,这男男女女的坐在一处没意思,还是男女交错着坐开的好,也好行令不是?来,我坐沈大人陆大人之间,专盯着你二人暗地里通气!”   “姑娘放心,我冠良都不是那起小人!”沈从之拍案而笑,额角一个小小的疤,像极了一条嫩芽。旋即与玉婷调了座,抬眼就是芷秋,隔着案,就恼人地想起云禾。   几番踞蹐,到底是趁着沸反盈天的相谈相笑之声冲芷秋高高在上地睇去一眼,“芷秋姑娘,你妹妹上回将我打了,你说她要来赔罪,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不见来?”   这一换,陆瞻自然就换到了芷秋身侧,面上正同姜恩说笑,却听见了沈从之“问罪”,疑心芷秋担忧,捶下左手摩挲着的锦缎,在案下找到她的手,安慰似的轻轻握一握。   一抹天水碧与一抹水红的交接,犹似绿水红叶的交汇,在芷秋心中泛起温暖的涟漪,直荡成脸上盈盈一笑:   “沈大人不晓得,云禾原是想着要摆台向您赔罪的,可您位高权重,跺跺脚我们苏州府就要抖三抖,她实在怕怕您不宽恕她。因此日日同我哭,今日听见我来,还嘱咐我,要是见了您,替她求求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沈大人最是个深明大义、宰相肚里能撑船之人,一定没往心上去。”   闻听此言,陆瞻自恼自己多余的担心,她是风月高手,最善察言观色,怎会惧怕?如是,叼着樽的唇薄薄笑开,松开了她的手。   案下的风情沈从之哪里得见?满心都是盒子会那夜所见的风情,在他心内活活酿了一个月,酿得一坛成年老醋,开口即是酸,“我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同一个小女子计较囖。可那日同我斗殴的那个男人,我已查清,听说是个解元,姓方,来年还要到京参加春闱。我沈从之不好同一个小女子计较,但男人,可是能计较计较吧?”   乱哄哄的酒案上,芷秋听得心惊,险些忘了方文濡那一茬。借着替祝斗真筛酒的功夫,斟酌遣词,“嗨,那就是个穷酸举人,还值得大人动气?早被我妈妈乱棍打出去了,从此后不许他再踏进我们院内半步,大人何苦动这个肝火呢?”   姑娘们背后围站着丫鬟姨娘,捧着彩绘精致的匣,琵琶上裹着五光十色的锦。另有一片片朱唇娇艳,无一不使沈从之想起云禾眼睑下的朱砂痣,折磨得他整整一月不得安眠。   想着果然动起肝火来,饧着两个眼,唇峰似剑,“我没芷秋说的那样大的肚量。”   芷秋心内了然,提壶起身替他斟满,“大人过谦了,今夜我回去就与云禾说,叫她亲自到府上替向您赔罪,一切误会都可解开了不是?”   默然相笑的功夫,恰遇祝斗真输了酒递来一杯,芷秋接过饮下,抬眼即对上陆瞻泛冷的笑眼,直望祝斗真,偶然碰上她的眼,他便调目而去,不露痕迹。   这一夜,他们始终没说一句话,芷秋只听见他与姜恩你来我往的客套,似乎比以往的局子更令他稍稍上心,亦令他虚假得更像一位官场中人。   而案下相握一霎的手,仿佛一个梦,暂解了彼此相思。   散席时,月儿西仄,时过三更,将明未明的黑暗中,芷秋那根肋骨骤然犯起疼来,在九曲桥头扶住了一棵杨柳,蹙额瞧着陆瞻与姜恩相行渐远的背影。   众人俱在往门口行去,无人看见。唯有桃良察觉,挑着灯笼来搀她,“姑娘,怎么骨头又疼起来了?”   “想是要下雨了。”芷秋慢慢直起腰,借着桃良的力道缓缓前行,片刻方觉好些,“可带伞了没有?”   翠娘夺前来一步,扬一扬同琵琶裹在一处的伞,“带着呢,自打入了梅雨天,我时时都带着的。”   未几果然落起雨来,骤还急,高转低,细复密,一寸寸沾湿了陆瞻的圆领袍。马车停在几丈远的西角门处,他站在院墙下,像是在等黎阿则架车过来。   实则在等什么,他瞒不过自己去。他得承认,尽管爱令他更加绝望,可这绝望里又生出丝丝缕缕的欢喜,像这零落雨丝,安抚了他总是滚烫的身体。   他想抬头去看夜空里坠落的雨,却看见油纸伞的边缘,将他高高的个头罩在其中。   回首则是芷秋透过脂粉笑得有些憔悴的脸,“陆大人,怎么连伞也不打?淋了雨可是要着凉的。”   陆瞻由她举得高高的手里接过了伞,反将她整个身子罩住,答非所问,“你好像永远喝不醉?”   “习惯了嘛,”芷秋仰着脸笑,两道弯弯的月桥照亮了整个雨夜,“烟雨巷的姑娘,没有几个会喝醉的。你怎么还不走?”   他下睨着她,淡淡的笑意是今夜金樽檀板之上一切虚假的笑容都无可比拟的,“等马车过来,你的马车呢?”   正好黎阿则驱马而来,顶着雨跳下车,“干爹,咱们走吧。”   粗墁青砖上业已汇集了细细的水渠,沾湿了芷秋的绣鞋与衣裙。但她仍旧由伞内退出来,用梅形纨扇挡在头顶,“陆大人,你先走吧,我的马车在角门上,我走过去。”   她刚转过身提裙预备着跨过一条水沟,却猛地一翻,脚离了地。仰眼一瞧,陆瞻半个身罩着她,正稳稳当当地将她勾着腿弯儿抱起,“陆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两片眼皮子带着轻微骇异、点点打趣,使陆瞻感觉自己这一霎像落在她网中的一条鱼。他几乎无奈地轻笑轻叹,“我送你过去。”   雨水冲洗着芷秋面上的脂粉,洗净了那些积攒了一生的风情,露出一个蒨璨可爱的笑脸,“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   ①③⑤⑦唐杜牧《泊秦淮》 《题新定八松院小石》《赠别》《金谷园》   ②④⑥⑧宋 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诉衷情·喧天丝竹韵融融》《浣溪沙·三月和风满上林》《踏莎行·绿树归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与支持! 第31章 风情月债(二) [VIP]   夜雨打芭蕉, 桃良忙赶着将地上的伞捡起撑在二人头顶,一路紧行。遐暨及角门处,最后一辆马车在雨中伫立。相帮见这一行, 忙由车内摸出伞迎上来接。   那布履溅起的水花莫如鼓点落在陆瞻心头, 令得他倏然忆起这一月他是如何思念芷秋的, 夙夜彷徨、食不知味。这一刻抱着这软玉生香的身体,犹如魂魄归体, 便将脚步一转,照着原路折回, “我送你回去。”   桃良一行仍旧乘相帮的马车,伴着渐收的雨滴与芷秋细风一样的笑声, 二人钻入车内。这里是另一个雕梁画栋的小天地,壁上挂着好几个精致的香囊香袋,填满了香料,有意地掩盖着什么。   馥郁的檀香袭击了芷秋的心脏,她倏而止了笑,静默地看着陆瞻不知由哪里翻出一件锦绣道袍将她裹住, 掣了广袖将她露出的脖颈面颊细细擦拭。   四目相接后, 陆瞻冷漠的面庞满布柔情,“盯着我做什么?”   道袍里伸出芷秋的手, 握一张绢子蘸着他面上的水珠,“你也湿漉漉的,快擦擦。”说话间就要掣下袍子,“你穿着吧, 苏州下了雨还是凉的。”   “我没事, ”他将袍子揿在她肩头, 方才端坐回去, 挨着她靠向车壁,“我体热,淋点儿雨算不得什么。”   芷秋斜抬了眼窥他,颠簸的马车使她的肩磨蹭着他的手臂,隔着衣料仍旧烫得吓人,“你这个人,怎么不惧冷?”   一些隐秘的习惯被陆瞻隐没过去,只选择说起很少启齿的旧年景,“习惯了,从前还没给圣上伴读时,我曾在宫中的冰窖里头当过差,在里头时常一呆就是一二个时辰,天长日久,就炼出个不惧冷的身子。”   涔涔雨珠融掉了芷秋两腮的胭脂,露出东一块西一块的苍白,似两段斑驳的人生。她只觉冷,拉拢了袍子,将自个儿裹得密不透风,“我听说有的吃不饱饭的人家会想着将儿子送到宫里去当差,但其实,在宫里也很苦吧?”   窗外是一片明月,错落的屋檐滴答滴答坠着水,清晰的响彻在安静的长街。   陆瞻撩着帘子的手掣回来,笑中带着化不开的孤寂,浓郁得似车内的冷檀香,“是,很苦。还没给圣上做伴读时,时常被人打骂,仗邢、鞭刑、针刑,太监们折磨人的方式千奇百怪。什么脏活累活我都做过,在司苑局刨过土栽过花,在酒醋面局掮过几十斤的面粉袋子,在内织染局染过布,手浸在染缸里几个时辰,浸得脱皮……”   说话间将一只骨似竹节的大掌翻在眼前,皮肤干净细腻,“那时候一双手全是茧子,简直没法儿看。后来到了殿下身边,有一回替他翻书,手上的硬茧划破了典籍,被廷仗四十。”   这些都不是最苦的,再往下,他的目光凝向黑漆漆的角落,似乎在里头望见了恶鬼一样的自己,“养伤时我托人寻来了宫里娘娘们用的润肤膏子,连着涂了半个多月就好了。好得一个疤没留下。你瞧,多难看……”   他将比其他男人更加干净光滑的手挪到芷秋膝前,白腻腻的皮肤上不见毛孔,却镌刻着他一生的耻辱,“其实那些苦都不算苦,皇城里有几万太监,混在其中还不觉着什么。最苦的是,离了宫里,你就是个残废、是个半阴不阳的阉人、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始说半晌,芷秋未发一言,他撩开车帘借着半昧的天色去瞧她,发现她低垂着下巴,半张脸上闪着珍珠一样的眼泪,一颗颗地坠在袍子上,朝花吐露的美感震撼着陆瞻。   但他记得她曾说过,烟雨巷的眼泪是假的,故而也不敢坚信这眼泪是为他而流。但轻缓的笑音不像讥讽,倒像是安慰,“这又是什么花招子?我可不会因为女人的眼泪心软。”   芷秋扭过脸来,雨珠混着泪珠,难辨真假,“我又不是为你哭的。”   “那是为谁?”他吊起一侧眉梢,注目满是戏谑与温柔。   “为天下的可怜人罢了。”   他笑了,由帘缝里瞧见马车已转入了烟雨巷,笑容便凝滞在英俊的面庞,“是你说要了解我的,你瞧,我说了你又哭。罢了,以后不说这些给你听了,省得招出你一海的眼泪。”   “以后”几如一个繁华梦境的开端,芷秋独自在心内展开了无穷无尽的想象,想着想着,将泪眼弯起,“我们烟雨巷的女人麽是最会哭的了,一哭就是银子,不过你放心,我又不讹你的钱,怕什么呢?”   “不讹我的钱?”陆瞻盯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泪花,一霎情思荡漾,绽出轻松惬意的微笑,“我记得我打从认识你,来来回回花了将近万数的银子,却连你一个局子都没叫过、你的闺房亦未入过半步,这还不叫‘讹’我?”   芷秋歪着脸瞧他,珍珠坠珥慢悠悠地晃荡着,簪星曳月的光彩几乎要照亮黑夜,“可是陆大人自愿的,怎么能说是我讹你呢?”   相笑中,她想起一事,眉心攒愁,“陆大人,今日席上你也听见了,那沈大人不会真要同云禾秋后算账吧?”   “你现在想起来怕了?”陆瞻将湿漉漉的衣摆拂一拂,避开她的裙面,“别担心,沈从之不会同女人计较的,这点儿肚量,他还有。”   “我晓得他不会将云禾怎么着,我是担心他同方举人过不去,那就是等同要了云禾的命。”   陆瞻沉吟片刻,低锵的嗓音轻抚着她的不安,“沈从之初涉朝堂,眼下又是在苏州,天高皇帝远的,他还不敢放肆。他无非是想等着那方文濡进京后给他使绊子,你放心,回头我写封信回去,叫各处衙门里照应照应。不过我能保下他的性命,却保不准科考上的事儿,还是叫你妹子去给沈从之赔个礼,说两句好听的哄着他,大概无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字数比较少请见谅,周六周末万更,下夹子后保持工作日更六,周末两天更万这个节奏。   感谢所有订阅的小可爱。 第32章 风情月债(三) [VIP]   车外有更夫打着梆子, 咣、咣……五声一歇,复起长街,催着离别。浓云消散的夜空里挂着大月亮, 照着宽巷萧条。   门楼挂着错落寂寥的桶形灯, 使得烟雨巷成了盘踞在苏州府的一条夜龙, 永远睁着眼睛。但时过五更,即使是这里, 亦陷落在短暂的悄无声息。   伴着梆子声,另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地行近, 荡来惠君轻柔的调笑,“芷秋、芷秋!你在不在里头?”   打了车帘去瞧, 连镳并轸的另一辆车窗上嵌着惠君清雅的笑颜,“我在后头那辆车上喊你,小桃良说你在这里呢。”另一个葱蒨苍郁的影罩在芷秋身后,惠君瞧见,障袂一笑,“陆大人, 方才在席上之举, 可该谢我才是呀。”   古来皆说“婊/子无义”,可陆瞻却在她们面前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明日替姑娘摆台如何?”   不想惠君巧笑倩兮,一口回绝,“摆台麽倒不必了,我是从不叫客人‘跳槽①’的。不如陆大人折了现银给我, 大家干净, 如何?”   陆瞻似懂非懂地莞尔, “随姑娘高兴吧。”   芷秋将她一嗔, 一个软指伸出车外,“你敲竹杠都敲到我头上来了,仔细我明日领着人打到集贤楼去撕你的嘴!”   “来来来,叫你撕一百遭我也不怕的,横竖有银子挣就成!”   月影将两辆饬與相错开,伴着铃铛一样的嬉笑的尾音,长街再度安宁起来。须臾,陆瞻在黑暗中轻笑起来,“这个惠君姑娘怎么跟在席上两个人似的?席上淡雅,席下倒有些泼辣。”   闻听此,芷秋心里暗暗泛起一丝酸,声音亦带着零星半点不着边际地恼,“你在席上不也变了样?官场同风月场有什么区别?我们麽,为了银子假笑假嗔假温柔,你们为了权势不也是一样的?就说你待姜恩,就比待祝斗真要软和些。”   “不一样,”陆瞻靠在车壁,颠簸得惬意,“祝斗真不过是个四品知府,姜恩是从二品布政使。”   “还不就是看人下菜碟嘛,我懂。”芷秋咕哝着的双唇逐渐抿成一条弧线,“那你是几品啊?”   “五品。”   “那怎么姜恩还待你如此客气?”   “宦官至高高不过五品去,祖宗有制。但我是圣上伴读,圣上还是太子时,我便是他的谋士,他做了皇帝,我就成了近侍。讲明白了,就是他们上的折子,我在宫里时是要看的,批不批,我也是能说得上话儿的。”   芷秋半懵半懂地拢好袍子,随他靠向车壁,“怪道他们怕你。那如此说来,你到苏州,倒是被贬了职了?这里可没有折子给你看。”   “我来苏州是有事要办。”   欲问綦详,可脱口的当头,芷秋只是盈盈一笑,“我也听不明白你们这些公务,横竖晓得你有钱就好了。”   “我有钱,”陆瞻斜睨着她,温声而笑,“往后也无儿无女,手散得很,你想讹我就只管讹吧。”   芷秋同样睐目而笑,桃花泛水的眼荡尽春波,“你放心,我也不是那起黑心肝的人,必定想着给你留下棺材本。”   “棺材本也不必留,自古权宦甚少有好下场的,不是凌迟便是暴尸荒野,留了棺材也无用,没那个福分躺进去。”   说着话儿,他的手再度撩开车帘观望天色,只见天际一抹幽蓝,有一个太阳埋在那里,等不了多久便要出岫,截断这个满是温情的夜。   “天快亮了。”他说,带着几缕难分难舍的愁绪。   在那片半开的湛蓝锦帘中,芷秋同样看到了熟悉的屋檐,再往前十来丈,便是月到风来阁的院墙。   分别的困境中,她忽然心生一计,猛地就将脑袋耷在他的肩上,视死如归地阖起了眼,“天都要亮了,我好困,到了你再叫醒我吧。”   从此再没有生息,时光好像随之定格在这里。   两个湿漉漉的身躯贴在一起,陆瞻能感觉到她坚柔的脉搏,温缓地溢在他的心上,泛起甜蜜的苦涩。   马车静谧地停在了院墙下,黎阿则撩开车帘即被陆瞻一个手势噤了声,只得小心翼翼地跳下车去同桃良三人交涉。那三人听后便知情识趣地独自进了门。   芷秋上下鹘突的心等了许久,捕捉见各处动静,唯独没听见陆瞻将她唤醒。惴惴的心蓦然搁浅,寂寞许久的唇微微翘起,在他肩头攒满了轻巧的快乐,“陆大人,你知不知道?这一月,我天天都盼着祝斗真来叫我的局。”   轻柔的声音如一渠清泉注入陆瞻滚烫的身体。他侧垂了眼眸,只瞧见两帘纤长的睫毛,同样卷起他细密的愉悦。他稳稳托着她,嘴角随太阳的初升,逐渐噙来微笑。   雨收夜断处,烟水茫茫,阳光像破土而出的牙穗,逐渐照醒了朝花、云梦。   珠宫有仙侣,合枕鸳鸯,却有佳客,笃笃轻扣门扉。方文濡自枕畔回望云禾一眼,见她未醒,方安下心蹑着手脚去拉开门。   门外是丫鬟骊珠,托着髹红方盘,笑盈盈地递来,“想着公子该起床用功了,妈妈便吩咐厨房做了早饭叫我送来。我就不进屋了,一会子我们姑娘醒了烦请公子叫我,我就在廊下扎宫花。”   “多谢姑娘。”   榛松粥,佐以水晶鹅、火熏肉、豆腐皮儿卷几样精致菜色在圆案摆开后。方文濡自在绘牡丹的高面盆架子上擦了把脸,漱了口,又蹒至临窗的书案上拣了本《资治通鉴》坐到案前。   一壁执了银箸,一壁翻开书,不想猛地被人抽去,回首一瞧,是云禾背着两个手,披散着蓬松秀发,未配珠饰,未匀胭脂,仅有右眼睑下的朱砂痣点亮风情与眼色,“吃饭就吃饭,不许看书。”   整月的光景里,他们一处睡一处醒,俨然夫妻。方文濡亦如同一个丈夫,将他百媚横生的“妻子”揿在腿上,去夺她手上的书,“还我,我不看总行?”   “偏不给!”云禾高高地扬起书,因坐在他腿上,自然就比他高出一截来,“吃了饭才给你,吃个饭麽,又耽误不了你用功。”   僵持片刻,方文濡吊着眉笑开,“举着手不酸?好了好了,我不看,我这就吃饭。”   得胜后,云禾志得意满地笑着将书仍旧搁回书案,旋裙回来坐到案前托着腮,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瞧。方文濡则拣了一块水晶鹅喂到她唇边,却见她攒眉摇首,“不要吃,起得太早了,吃不下。”   他收回手,斯斯文文地细嚼慢咽,“是我吵醒你了?明日我回家去,你就能多睡一会了,不必跟着我起个大早。”   云禾趴在案上,恹恹地情态里带着心满意足的快乐,“我瞧你唇角还带着点淤青,要不再住几日吧?免得叫你娘瞧见了担心。”   “不妨事,我同她讲是在姑母家住着,住这样久还不回去,她才是要忧心了。况且我在这里住着,不知耽误了你多少生意。”   “耽误就耽误了吧,有什么的?”云禾趴在臂间莺慵蝶醉地笑着,虽未妆黛,却天然妩媚,“那群瘟鬼,这些时不来,过些时也总要来的。你放心,不过是一群野狗,过两日我说我病好了,他们闻着肉味,照样纷至而来。”   几不可查地,方文濡执箸的手轻颤一下,将落在盘中的豆腐卷重又夹起,笑得轻巧,“自然了,你是榜眼,天下男人都难抵你的美。说起来,上回同我争斗那个,是不是你新做的客人?怎么每回问你你都支支吾吾的?”   云禾转了个眼,不屑地撇着嘴,“什么客人呀,就是打了回茶会,算不得客人。”   “他是做什么的?听口音,像是京里的人。”   “就是做买卖的嘛,”云禾恐他担忧得罪权贵,无法静心读书,便随口扯个慌,“从京里来贩缎匹买卖的,就有几个臭钱,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子。嗳,别说他了,我有东西拿给你。”   言着便起身旋入帘内,未几捧出个包袱皮摊在案上,里头是两件貂毛延边儿的氅衣,填了鹅绒里子,浮光锦的皮,颜色雅致又稳重,“这是我让裁缝洪师傅才赶着做出来的,比着妈的花样子。你明日走时带回去给你娘,又端庄又大方,叫她入了冬穿。”   方文濡搁下碗筷,将衣裳稍微提起,“这样好的料子……何苦费这个心?你自己留着穿。”   “我这样年轻,哪穿得了这种花样子?”云禾曼步至他身后,软软地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晃一晃,“就当我这个未来媳妇提前孝顺婆母,你带回去,全了我的孝心好不好?”   如瀑青丝满泄在方文濡胸前,淡淡的玫瑰香绞着三千情长,勒紧着他的心。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倔强,不再推拒,反手将她兜转在腿上,揿下她半副柔软肌骨,酽酽望着她笑弯了的眼,“你总是这样好,没有一个男人比我知道你有多好。”   搁着两寸,云禾清晰地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这是同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的心悸,快要沉溺坠落的心跳使她攀紧了他的脖子,“你也好,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酸涩蔓延了方文濡的整副血脉,长久以往。他的嗓音里带着抓不住的失落,“胡说,我连一支寻常的银簪也买不起给你,连一个台也替你摆不起,连你最穷的客人都比不上。”   晨曦透窗而来,照着案上的浮光锦,将那些繁脞的枝叶照得熠熠生辉。里头闪烁着三言换百银,一笑值千金的浮华日子,每一天、每一刻。   可在这一刻,云禾全然将它们忘记了,将那些醉酒笙歌,舞曲飞觞的一切留在了昨夜,未染风尘的脸充满了天真与赤城。攥紧了方文濡一片莺色的掩襟,“你才是胡说,他们怎么跟你比呢?他们不过是花钱买个痛快,你是不一样的……”   渐渐地,她浮起来,在他膝上,将整个自己蜷在他的怀内,笑颜带着轻盈的心酸,“我记得头年你与同窗到我们这里来应酬,碰巧在廊外瞧见丘员外吃多酒打我,你冲进来同人打架,被那丘员外的小厮打得鼻青脸肿的还不肯服输,叫人踹得心窝子痛了大半月。那时候就和前些时候一样,你躺在床上还叫着喊着我的名字,生怕我还被人欺负了去,一声一声的,险些将我的魂也叫了去。”   她仰起脸去看他静玉洇凉的脸,泪水就由眼角滑到了耳根子,“你向来是个谦谦君子,为了我不知同人打了多少次,常常叫人打得伤筋挫骨的,那些人如何配同你比呢?”   金粉尘齑阗满了整间绣阁,粉幔缥缈,水晶浮光,天彻头彻尾地亮起来。冰裂纹梅瓶里插着一株夏色海棠,半红半白地交缠。而属于他们的白天吹起香风,开出舜华。   方文濡稍有粗糙的手擦去她的眼泪,将她紧抱在怀中,紧得似要勒入骨血,“不值什么,我暂且没有钱给你,只好将命给你。”   骤然见,云禾转哀为喜,破涕而笑,软拳捶着他的背脊,“又瞎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你好好考个功名回来,我往后踏踏实实地给你做小妾。”   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推开半尺,十分笃定地盯着她,“做夫人,做什么小妾?你袁云禾什么时候这样没出息起来了?”   “我也想给你做夫人,”云禾揪着他两个依旧,失落地喁囔,“可你娶乐籍女子是要受罚的。想想还是罢了,我既舍不得你被革职,也舍不得你挨板子。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只要我们俩在一处。”   芳屏上的绣女半酲春眼,望着这一男一女的相拥。她软如鹅绒的脯子贴在方文濡坚硬的胸膛,是满池翠水,嵌在了广阔青山。   渐渐就有些闷热,他的大手抚着她背脊上的秀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鬓边,“我不怕挨打,等我考完,我就三书六礼,按媒妁之言将你明媒正娶,我要你坦坦荡荡的走出这月到风来阁。”   云禾歪在他的肩头,指端绞着他的粗布发带,一圈绕一圈地将自己困住,“要是真娶了我,并不是挨了打就完事的,往后你还怎么见人呐?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什么正妻不正妻的,我才不在乎,只要以后你的大老婆欺负我,你站在我这头就好了。”   说话间就觉着硌着个什么,令她咕咕唧唧地笑歪了脸,眼盯着他脖颈上起伏的经络,将手松开他的肩。   却被他蓦然抓住,吻在她的耳鬓,“就想抱着你,什么都不做。”   瞧,他怎么同别的男人一样呢?那些男人对着她像垂涎三尺的狗,在锦缎玲玉的装点下向她伸出狰狞的獠牙,早晚要在那张绣床上撕碎她。   这是云禾的十七岁,亦是烟雨巷每个女人即将要到来的、或是过去了的十七岁。   而芷秋的十八岁醒在了陆瞻的肩上,她迷蒙地睁开眼,即对上陆瞻半笑的唇,唬得她忙自视自身。倒不是惧什么衣衫不整贞洁有失,不过是担心妆残颜尽,蓬头垢面地叫他瞧了笑话去。   幸而乌髻半干,素颜清丽,水红小衫已被体温捂得半干,只有几缕蓬发活泼地昭示着落魄里的快乐。   她扯了道袍,伸出指节摩挲着陆瞻身上的衣裳,攒眉轻语,“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夜了,这怎么行?随我一道回去,叫我妈找间空屋子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陆瞻转一转肩,始觉通体舒畅,含笑剔来一眼,“花魁娘子如此相邀,是多少男人想都不敢想的,那陆某只好盛情难却了。”   怔忪的片刻里,芷秋只觉分明有些什么在默默起了变化,如那一场雨,好像暗湿的一切被晨中的阳光拦截在了昨天。她挽着臂间的披帛,眼儿飞嗔,“想得美,说的是找间空屋子,你想哪里去了?”   “我说的也是空屋子,”他吊着眉戏谑的睇她,可恶可恨,“芷秋姑娘想哪里去了?”   将芷秋堵在那里笑不是气不是,反臊了个大红脸,“你这人,坏起来简直不是个人!”   词罄之际,盯着霞腮两片、丹唇一点撩开车帘。那黎阿则早跳下了车伸出臂搀她,却不等她伸出手去,已被陆瞻揽着腰将她提了下去。   未及正午,烟雨巷作息颠倒,尚是百里街市空寂,万余家园清凄,喂有铺子七八,疏林蝉噪。金乌暂且东悬,银杏伸出院墙,浓阴密匝匝地摇曳在两扇泼绿的大门上。   芷秋轻扣院门三五声,就听急步遄飞,门躁躁地拉开,露出袁四娘满面怒色,拈帕的手一把将她拉入槛内,“我说你这死丫头!平日里我直夸你懂事,你却坍我的台!这一夜到哪里去了?问小桃良几个,她们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只当你是被那祝斗真锁住了,急得我一夜没睡,只想着要到哪里去报官,我连上京告御状我都想了!”   “妈、妈,不要急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芷秋忙把她绣着朵红冠玉珠的胸口顺一顺,朝后睇去一眼,“昨夜不是下雨了麽,我同陆大人在马车里躲雨呢,实在是困了,就在车里头眯了一觉。桃良几个麽恐我是做恩客,才不敢同妈讲。”   眼一搦,四娘瞧见玉壶冰心的陆瞻,犹记盒子会时芷秋捧回的那一堆金启玉簪,忙将面色一转迎上去,“陆大人,真是稀客稀客,快进来快进来!在门口站着做什么?真是叫陆大人见笑了,我麽是担心我们秋丫头被那不着四六的人拐了去,嗨,当娘的就操这点子心。既是同陆大人一道我就放心了,大人到我屋里吃盅茶去。”   “妈,”一行步入廊庑底下,芷秋忙将她止住,“妈,先找个空屋子备好水,陆大人淋了一夜的雨,身上还半干不干的,叫他换洗了再说话不迟。”言着朝陆瞻挑一挑下巴,“你马车上可还有干净衣裳呀?”   陆瞻捏着湿润的袖背起手,哑声浅笑,“就只那一件,已叫你穿湿了。”   “那到我房间里拿一身好了。”芷秋脱口而出,过后方知自咎,避着眼不敢瞧他,只去握四娘的手,“妈,你叫相帮们烧水去,我带陆大人上去,就转角廊上那间房好了。”   “嗳嗳、你去、陆大人也去,在秋丫头房里吃盅茶水就好了。”   站在廊下目送二人出廊过径后,四娘一旋裙就见站在身后的黎阿则。料想他必定是陆瞻“同类”,当日曹二姐之言登时旋回脑中。仍以一副笑眼将他打量,“这位小兄弟也是京里来的?哟,瞧瞧瞧瞧,也是淋了雨不曾?我也叫人给你烧水洗一洗。”   言着,步入园中朝垂花门后的楼宇高高扬起利嗓,“朝暮、朝暮!死丫头,快别睡了!快将你房间里男人穿的衣裳找一身来!”   嗓音惊起院内洋槐上栖息的彩雀,扑腾着翅呼啦啦飞了一片。芷秋挥着帕扇灰,与陆瞻穿过月洞门。只见一条松轩竹径,半掩楼阁翠微,药圃花蹊,另映一条细水,九曲回殇上架一座小小木拱桥,攀去尽头则是一道木梯。   循槛而上,三面抱厦,香风摇枝叶,簌簌萦廊。芷秋的房间独在楼槛右首,廊头正坐着桃良,见人上来便推了门独入屋内瀹茗。   二人刚落到榻上,便有一阵风卷来雏鸾,素着面散着发扑入芷秋怀内,“姐姐,你回来了?要急死人啦,我还以为你又叫那祝斗真的夫人打了呢!”   “胡说什么?”芷秋将她搀起警示一眼,揿放在身边,“有客在呢,你回去梳好头再来。”   雏鸾适才瞧见对榻上的陆瞻,微垂下脸去,发丝半掩着有些羞答答的脸。不知怎么想的,亦不起身行礼,憋了半晌躲在芷秋肩头梗着脖子喊一声,“姐夫!”   险些将桃良端来的两只白玉斝惊落到地上,忙稳住了搁到炕几上去,暗窥陆瞻一眼,倒瞧不出是喜是怒,只得退步下去。   葱蒨银杏扑在绮窗,影儿迷迷离离地将芷秋心内晃得直发窘,慌着将雏鸾晃一晃,“你这傻丫头,怎么尽胡说!快回自己房里去梳洗了再来,我还要沐浴。”   雏鸾憋着浅浅粉唇偷瞄着陆瞻,不甘愿地捉裙踅出门去,刚走过两扇窗,又折返到陆瞻面前,“姐夫,你可要多坐一会子,姐姐为你都要害上相思病了。”   陡地将芷秋说得面色霞飞,挥着一张绢朝她裙面掷过去,“快走快走!瞧见你我脑仁直疼,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直等人出去,陆瞻捡起那条绣黄梅的白绢递回,满眼可恨的精光,“原来你们这里讲究个十面埋伏,你在前头冲锋陷阵,你这些姐妹在边上替你打边腔,设下个玲珑陷阱,叫进了这里的男人都爬不起出坑来了。”   芷秋臊着脸一把夺过帕子,“你这人怎的就把人想得这样坏?我何时给你设陷阱了?大门两边开,你要走走你的好了,又没人拦你。”   他半步不动,悠哉撩起一片半润的衣摆翘起腿来,“噢……敢情不是陷阱。”   笑语细阗,墙内谁家院?原是脂粉困了英雄郎的烟花巷,情长败了银两的杨柳街。   院内槛窗起风,惬意地拨动水晶帘,碎银似的浮动在雕梁,使得这间春闺绣阁便成了神仙洞府,蓬莱仙洲。窗外飞锦,如同恼人情丝,挽结在芷秋心甸。   风月高手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将周身都埋起来,“胡说八道,她的话能信的?我又不是没同你讲过,她呆呆傻傻的,嘴里哪有半句可信的话啊?”   陆瞻呷一口茶,睐目调笑,“你们姐妹俩各执一词,倒叫我不知该信谁的了。”   正值芷秋发窘之际,门外立来一相帮,“芷秋姑娘,水备好了,陆大人尽可沐浴去。”   芷秋如蒙大赦,朝卧房内招呼一声,“小桃良,将那件蓝灰的圆领袍翻出来给陆大人。”扭回脸来即对上陆瞻星辰陨落的眼默然地沉了又沉,她便了然轻笑,细着声,像是唯恐被谁听了去,“不是客人的衣裳,是我自己缝制的,崭新的,没人穿过,大人穿穿看,也试试我的手艺嘛。”   一席话复点起了陆瞻瞳孔内的点点星辉,他笑目凝望芷秋,顺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不可避免地望见曲在裙内的膝,百褶裙边下露出几个嫩白的脚指头,葡萄一样圆润可爱,指甲上染了凤仙花嫣然的色彩。   他滚一滚干涩的喉头,挪开了眼,“芷秋姑娘还会做衣裳?不知哪位客人值得你拈针动线的?”   淡淡酸涩弥散,如水墨洇在芷秋心间,舒畅得连窗外的一轮毒日头都觉得可爱起来,“自然是最大方的客人囖,不多花几个钱,怎么值得我动针线?”   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投下芽影,几如芷秋鬓头颤巍巍的翠花,颠得噗嗤一声乐出来,“骗你的,陆大人笨得很,这种没着落的鬼话你也信。我又不做恩客咯,怎么会给客人做衣裳?”   她偏着头,愈酽愈深地眱住他的侧脸,“是做给一个故人的,我同你说过,就是我八岁那年给我饭吃的那位小公子。每年我都做一件存在箱笼里,攒了十件了,只是一直无缘相见,不过空放着。”   恰时桃良捧了叠得规整的袍子来,蓝灰苏罗料子,暗纺了瑞兔衔枝的纹路。芷秋抖开衣裳下了地,冲他抬了下巴,“站起来,我比比。”   众然满腹心酸,陆瞻到底还是款款拔座而起,下睨着她提着衣裳比在他两肩,望她乌发宝髻,绿油油的碧簪闪烁着耀眼韶华如许。   风夜相催,陆瞻罩着“鸠占鹊巢”的衣裳前脚踏出月到风来阁去,袁四娘便如那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奔上楼阁。   甫入卧房,芷秋欹斜床上,粉衫半敞,露着月白的一片肚兜,刚洗过的乌发铺陈香枕,在半片夏阳里油光水滑,正笑捻春扇发怔。   痴痴呆呆地模样叫四娘心内乍惊,忙搦臀在床沿,“我说秋丫头,你别是对这陆大人动了真情吧?”   芷秋正陷落在倚在陆瞻肩头、与他闲情打趣那些甜丝丝的画卷里,没听见脚步声。适才叫四娘吓得魂飞魄散,忙拉拢衣襟,“是妈呀,吓死人了,我还当是哪个浪荡子谁闯我的屋子呢。”   “不是我是谁?”四娘将她狠嗔一眼,摇着把黄桂宫扇,春意盈盈,“我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叫我说什么呀?”芷秋支起半身,背靠软枕,“什么真不真情的,妈妈不是自小教导我,风月之地无真心?我都记在耳朵里呢,一辈子不忘。”   “是麽,你向来比谁都懂事,这点上,连阿阮儿也不及你。可别跟她们似的学得个眼皮子浅,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   支摘牗静掩香闺,窗下长长一条案上墩着个俗不可耐的金蟾蜍,可爱又可乐。芷秋的眼角打那头匆匆滑过,朱唇半翕,“才刚人家进门的时候妈可不是这副样子,巴结得嘞,就跟您亲女婿似的,现在又来同我讲这个话?”   “那能一样呀?”四娘替她拢拢半干秀发,复喜气洋洋地笑起,“这样阔绰的客人啊,我还不巴结紧了?”   言启又是一叹,“这个陆大人麽倒是好,相貌好官位高又斯文有礼的,连茶会也没来打过一回,就给你添置了那些东西,按理说比那起混账羔子好了多少去。就只是个阉户,这倒不好,可惜了……”   “妈讲这个话也没道理,哦,什么都好能叫你女儿占了去?你女儿麽说好听点是个花魁,讲明白也不过是倡人,我们这里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正经人家,不过是个行院嘛。人家就是个太监,也是个体面风光的太监,哦,你女儿反倒还瞧不上人家?”   “你瞧瞧你瞧瞧,还说不喜欢,我不过说他一句,你就说这一筐话来堵我嘴。”   四娘执扇将她裙面拍一拍,又嗔又笑,“妈晓得你看重他,妈也是过来人呀,且你妹子早同我说了。你若不嫌他,他若不嫌你,那又有什么?妈是怕你虑着他有残疾,才来试一试你。”   那笑颜稍融,脂粉飞尘中嵌的两个精明眼望向窗外方方正方的一块天,“嗨,乖女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也没几年可混,我们这号人呢,是没什么前程的,无非老了也开个行院买良为倡做个老鸨子,可这是损阴德的事情,妈还不愿你做。你要是不嫌他,就正好往他那里挣个前程出来,妈不拦你。他若是要娶麽,我连身价银子也不要你的,放你跟了他去。”   好半晌,芷秋凝望她翕合不停的朱唇,香软身骨靠倒在她肩头,“妈,身价银子都不要,你不是亏了?”   四娘慈目转来,像一位真正的母亲,拂着她的发,“亏点子又有什么啦?只要往后你出息了,替妈照看着小雏鸾,妈就是死了也安心。”   杜鹃声声里,四娘拍拍她捉裙起身,走出两步又旋裙,“这个话你可不许同云禾讲,免得她那个疯丫头见天惦记着这事,又说我偏心。再有,得空了去替我劝劝婉情,那也是个疯的,见天要死要活!我真是作了八辈子的孽,叫我贪上你们姐妹几个,专叫我不省心……”   碎碎叨叨的声音渐去渐远,伴着咯吱几声,芷秋安然躺倒,嗅着茉莉香,眼皮一沉,转入黑甜梦乡。   梦里绿浓红密,垂杨影里蝉儿嚣,风落闲庭园。陆瞻踏沙锦步过了九曲桥,不觉困倦,反有飞扬神采,如那片蓝灰苏罗衣摆。   落榻稍歇,黎阿则便挥退侍婢,亲自捧茶上来,“干爹,余公公传了圣上口谕,说长洲县的事儿,依您的意思办,另外要由京里掉一个人到都指挥使司,不怕灾民闹事,只等除了龚党,干爹可到都指挥使司调兵镇压暴民。”   “我知道了。”陆瞻由榻侧的冰盆里掏出块碎冰,欹倚扶手,“你去传张达源来。”   黎阿则才去一刻,但见张达源顶着满脑袋的汗奔进门来伏跪,“督公传奴婢?”   “你去布政使司衙门里传皇上的谕,告诉姜恩沈从之一声儿,就说朝廷里追加料子二十万匹,叫他们帮衬着些,写个公文盖了印给你,你带着人往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太仓州告诉州县衙门支会一声儿,叫各县务必在冬前收齐蚕丝五十万,其余县按原数收缴。”   张达源横袖揩去一脑门的汗,撑起身挨过去,“督公,五十万,只怕百姓真顶不住啊。”   绿斗阖案,嗑出陆瞻心冷意坚,“百姓要不是‘真’顶不住,谁敢造反?届时遍地饿殍,自然算到龚兴那老家伙头上去,我倒要看他两朝元老的官帽上,抗不抗得起这诸多的人命。”   “奴婢明白了,”张达源稍一沉吟,复起踞蹐,“嘶……督公,这要是这几个县朝别的县借赈灾粮款过了年关,咱不是白费功夫了?”   陆瞻将冰萃的龙井一饮而尽,嗓音似一团浓云,攒满了一捧的雹子,“他们要是有了这个主意,你替他们指条路,叫他们问祝斗真借。祝斗真能借他们多少,自然想法子加倍由朝廷的灾款里剥出来,转来转去,烂的还是这苏州府的地。”   “要是姜恩不同意,该如何办?”   “他会同意的,他同祝斗真一丘之貉,讨皇上好的事儿,他们跑得比狗还快。”   领得明意,张达源行礼而去,虎背熊腰装潢了他半个男人的身子,使之看上去,如一个完整的男人。   可有些什么装点不来的,譬如一颗曾满怀壮志的心,立志为国为民的少年豪情随着身体的残缺,腐烂在了求之不得的尊严里。   陆瞻垂首哑笑,想到了芷秋在马车内为他流的眼泪。她说她想要了解他,可那一点点苦难她都承受不住,何谈更多朽痈的真相?   才去了张达源,又见鸟啼花影里,浅杏盛装艳裹而来,身后跟着春阳。自那日陆瞻将她抬做侍妾后,她便跟着风光体面起来,涨了月钱,分了庭轩,也添了四五丫鬟,真正像个太太奶奶了。   更大的变化是,她的外伤不仅痊愈,还生出些许春意透□□的妖娆来,像一朵初桃,终于绽放成了红馥馥的芍药。   或许在某些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她发生了惊天的变化。但这对陆瞻来说几乎不可查,他只当她是一只花瓶,仅有的价值便是装点他那海市蜃楼般的体面。   故此他的声音是冷漠的,两片薄唇只是锋利的红叶,稍不甚就能剌了肉,“有什么事儿?”   巧的是,浅杏不很在意他的冷漠,只尽力巴结着从他这里得到的一切富足生活,“老太太病了,请了大夫瞧,好了没两日麽,又咳嗽起来,老是反反复复的,您去瞧瞧?”   “她吩咐你来叫我的?”   “这倒没有,”浅杏憋着嘴,一条帕子在脸侧扇来扇去,有些没规矩地落到根圈椅上,“是我见老太太总不好,想着叫您去瞧瞧。”   自打老夫人携了陆瞻兄长来苏州后,浅杏甚少见陆瞻到院儿里去探望,时常就是她这个侍妾服侍着,新进来了那祝晚舟后,倒也算有了个帮手。   难却难在那老夫人脾性不大好,稍有不顺便摔碟子砸碗的,这两日像是病糊涂起来,总说这个要害她、那个要杀她。浅杏心里直呼费事儿,只得来请陆瞻。   不想陆瞻只回以一丝蜇人的笑,两手相绞着反复揉捏,“老太太既没说要找我,就是没什么大病,你就按照开下的药每日服侍她吃,另叫管家请个好大夫来,什么药益寿延年也给她吃着,不怕花钱。你同那个祝、祝……”   “祝晚舟,祝小姐。”   “你同那祝晚舟好好侍奉老太太,叫她老人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回头我有赏。”   浅杏向来晓得他大方,听见有赏,喜上眉梢,“伺候老夫人是应当的嘛,哪里敢要您的赏呢?只是老太太说是要见大爷,爷,这大爷打进了园子我就没见过他出门,我想叫春阳去请吧,谁知京里跟着来的人说大爷身子不好,怕老太太见了伤心,不肯去瞧老太太呢。”   缓缓地,陆瞻斜起一侧的唇,光影半离的面上留溢着似幻似真的寒意,“先缓两日吧,等我手头的事情忙完,我带老太太去瞧大哥。”   ————————   ①跳槽:指客人换做其他倌人。   ▍作者有话说:   星期天的更新放在晚上23点,夹子后每天0:10更,感谢! 第33章 风情月债(四) [VIP]   碧云天, 黄花地,浅杏舞着绢子辞到这里,猛地由黄木香花架里蹿出个人来, 拦了去路。   唬得浅杏一跳, 定目瞧来, 是一位躬肩耷背、獐头鼠目的青年,绑着灰布幞头, 咧着牙花子瞅着浅杏直笑,“好姐姐, 才刚见你到督公屋里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啊?”   浅杏慌张朝四周顾盼, 见无杂人,方展眉露出小小高傲,“是你啊,我当是谁呢躲在这里不出声。”   此人原是园中小厮吕照安,因陆瞻由京里带了黎阿则等火者伺候,平日里倒不用他们, 因此常常得闲。一闲了便打起歪主意, 仗着年轻,满园里只瞧上浅杏, 常与她逗趣,“除了我还有谁?总不会是督公,他老人家就是对你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呀。”   “呸、”浅杏轻啐一口, 勾魂的眼转一转, “你少胡说啊, 仔细叫人听见。”   “听见怕什么?我说的是真事嘛。”   自那两回与陆瞻皆不如意后, 浅杏渐通晓起人事来,暗里常同春阳埋怨若不是为了大好的前程,断不肯跟了陆瞻,只咬牙恨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心有不甘,身又寂寞,又因着眼界窄,便只将吕照安这等下作人当着慰藉,常与之有来有往的调笑。现下将两个眼翻一翻,俏丽地撅起嘴,“你有事就快说,天热得很,我还要回去伺候老太太吃药呢。”   话音甫落,即被他一把拽入黄木香花架内,茂枝碎黄掩了内里,唯有春阳急得直跺脚,又不敢声张,只在外头把风。   花架里头浅杏拈着绣绢欲拒还迎地推他,“你做什么呀?快放我出去,我还要伺候老太太吃药呢,没功夫同你瞎混。”   那吕照安一把将其搂入怀内,抓着她一只柔荑,“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呀?”浅杏欲语还羞地虚挣着,到底触到个什么,烫得她心火直烧,随之奔涌来躺在陆瞻帐中的那寥寥可数的两夜,膨起比那时更大的虚空,空得一个身子骨直发软,险些站不住,“你放开我,我要去了,我真有事,一会子老太太叫了。”   吕照安何其人也?原是窑子常客、帐中将军,一笑戳破她假意的推拒,直将她整个身子往密密麻麻的黄花里揿去,“不急嘛,真是苦了我的好姐姐,跟了督公,太监骑马,没得顶,如今我特来救姐姐脱离苦海……”   欻起灼热东风,扬了黄花,夹着窸窸窣窣的枝叶响,听得春阳胆战心惊,只觉那太阳像一把断头铡悬在头顶,亮晃晃地照得人心里发寒。   乌兔相争,日月走东西,轮回两度,斜阳又至,花落繁庭。绣球开得正盛,蓝紫争辉,相杂六月雪、牵牛、紫薇,膨了满园,另有一片石竹,开编绣野,垂花门墙下高立几株美人蕉,正有美人影滑墙而过。   遄飞入二院,噔噔上了楼,乍惊得正在梳妆的芷秋一跳,将手中紫色的桔梗掷回木盘,搦了身子过来,“云禾,别这么慌里慌张的,吓我一跳,什么事情这样急?”   云禾掠过去落到榻上,恼得将纨扇扔在炕几,朱砂痣似烧起的火星,“那个白老爷来了,说是今晚要住堂,我推说我身子不好,他只不依,非要住!个老不死的,花花肠子还多呢!”   天色里逗留着最后一抹夕曛,却有一轮半明月亮悬在窗畔,将芷秋刚匀净脂粉的面照的金银璀璨,“男人嘛,越老越不安分,你见得还少啦?他要住便住吧,省得叫他闹出来大家不安生。”   “个老东西,简直烦死人了!”云禾憋着一副气,攒了一眉愁,“早不住晚不住,非得今日住,我说身上不好,他却说是不是我房里藏了男人才不许他住。”   闻言,芷秋噗嗤一笑,另在盘中捡了一支茉莉花递给桃良,自个儿搦回镜中照着月影柔面,“这老不死的还聪明呢,真叫他说准了,你房里可不就藏着个男人嘛。”   “哎呀姐,人家是叫你替我想法子,不是叫你打趣我的。”   顷刻间那支白茉莉已斜插芷秋后髻,另配了一柄绿玉小梳。芷秋偏着脑袋照一照,慢悠悠捉裙栖在对榻,“好了好了,我晓得你是怕方举人瞧见不高兴,其实都是彼此心里有数的事情麽,还虚瞒什么呢?”   “是心里有数,”云禾捡起扇卖力地打着,紫漿红对襟衫一开一合地隐着粉色木芙蓉横胸,媚骨半露,“平日里我也不遮遮掩掩的,可他眼下在用功呀,我怕他心里头难免不痛快耽误了读书。你瞧这一月,住堂的客我都推脱了,偏这老不死的脾气犟得很!”   芷秋亦捡起把苏罗双面杜鹃纨扇摇起,少顷一个胳膊挨到炕几去,“我起个法子,一会子夜了你去给方举人说我留你在我屋里说话,我把屋子让给那老匹夫,我躲到空房间里去。完事了麽我妆奁里头有个蒙汗药,你喂那老不死的吃,叫他睡死过去你再溜回去。”   天彻底暗下去,相反的,却有万种妩媚由云禾的唇上亮了起来,“我真是脑子不灵光,怎么就想着使蒙汗药?亏得姐机灵。”   “我还有机灵的呢,我替你想着件事,沈从之那里,我看你还是去一趟,不拘什么,你亲自到厨房你把你拿手的几样菜色做了装在食盒里,规规矩矩地去给他赔个礼。他们那等公子哥我最晓得,娶的闺秀小姐无非是拿拿针线弄诗作赋,别的倒不会做,没准就吃这一套。”   “真是美得他了,还要我亲自下厨给他吃,呸!看我不下点药,叫他跑肚跑得下不来床!”   “你别胡闹啊,规规矩矩地去,别叫他给方举人使绊子。”   “晓得了晓得了,为了文哥哥,我且让他嚣张两天。”   始说半合儿,云禾百难得解、千愁尽散,美滋滋地辞回轩厅,仍旧周旋姓白那“老不死”的去。芷秋则轻理云鬟,拂正芳菲衣裙,预备逮着这个空儿到婉情屋里去。   这厢踅出房,廊下迎头便撞见孟子谦。瞧清是芷秋后,臊眉耷眼地凝住她,只有天青色的折枝纹直裰在灯笼流淌着脉脉不得语的心事。   见状,芷秋只得退回房内,捉裙坐回榻上,哪里寻摸来一根细细的银剔着指甲,只不说话。睫毛里瞥见他的影,晃来晃去的没个安定。好半晌方凑了过来,做小伏低,“你想是还生我的气呢?”   炕几上的银釭颤巍巍地照亮了芷秋一抹讥笑,如月纱轻盈,“不敢,您孟公子是富甲一方的名仕,我袁芷秋麽,不过是个倡人,哪里敢同您生气?”   那孟子谦轻一叹,带着笑坐到榻上,“若不是生气,怎么我这样久不来,你也不去请我?”   “这就更不敢了,未必请孟公子到我这里来做‘活王八’?我看还是算了吧,孟公子家中有的是貌美妻妾,外头又有倩娘这等能跳能唱的相好,何苦来我这里找气受呢?”   风月无情人有情,纵然做了那活王八孟子谦也认了,谁叫这一月想她想得搜肠刮肚呢?只把架子放得低低的,求她赏眼瞧来,“还说不生气?不生气怎么这一通话说我?好了好了,那日是我气性太大,才说了那一筐没头脑的话,花魁姑娘大人大量,饶了我去吧?”   西厢月上时,鹂歌又起,轩厅里多少香闺“钟子期”,吹一个,弹一个,品藻琵琶瑶琴,付尽欢语。   空心对着这多情郎,芷秋面色恹恹,唇峰讥翘,正欲再讽他几句,倏听门外一相帮轻唤。她瞥一眼孟子谦,荡裙过去,那相帮附耳过来,“芷秋姑娘,陆大人来了,在浮生海坐着呢。”   芷秋心里蓦然炸出个焰火,照亮了她的冷夜。回头再瞧那孟子谦,真是哪里都讨人烦。一心想着打发了他,便附耳回以相帮,“叫陆大人先坐一会子,我就来。”   稍时又摇扇踅回榻上,玉腕磕着两个细细的玛瑙镯,伴着娇嗔怨音,“好了,不要说了,现在又做出这副样子,早你又何苦发那通脾气呢?真是叫我瞧不上。”   见她似要好了,孟子谦忙掏出个什么坠在手上,“瞧不上我,总瞧得上这个吧?”   是一个碧玺芍药扇坠子,坠在他掌下晃荡来晃荡去,剔透可爱,成色自不必说,单是雕工已十分尽心。芷秋匆匆瞧一眼,不欲多做纠缠,忙接过来陪着笑,“这个好,正合我心意。谢谢你呀,你先坐着,我叫姨娘送东西上来你吃,我下头还有客,我去应酬应酬。”   说罢便将那坠子随意缠裹了两圈儿递给桃良,福身辞去,“你坐着,乏了就自去床上睡,我就来。”   那眉眼似露情,却不过是惜花人弄巧,心里想的是月下人,星前约。   将那孟子谦撂在屋里,芷秋下了楼台入了轩厅,只见陆瞻独正与袁四娘坐在榻上说话,罩着玄色的圆领袍,映着满厅烛火与窗外涓细流水之声,好似良人良夜。   四娘正唼唼不休,晃见芷秋同丫鬟立在门前,忙招起帕子,“秋丫头下来了,快过来坐,妈让你。”言着捉裙走下榻板,“陆大人,您同秋丫头说话,我先去,要是我们秋丫头有不周到的,您只管叫我。”   满园里是咿呀唱调,案上摆得满是珍馐,伴以金鸡珐琅壶一把,白樽三两只。芷秋且行且进,扇头朝案一指,“怎么不坐到这里吃饭?”   陆瞻朝门墙下的黎阿则挥一挥袖,人便退出厅去,他方递来淡淡笑眼,“吃过饭来的,替你叫的饭食,平日见你们陪客总不吃饭,只是吃酒。”   幽窗下,曲槛前,无不是恣欢宴。芷秋朝那满当当的玉瓷蝶簠簋再瞧一眼,只觉胃里暖洋洋的安适,曼步到榻,“就是因着倌人陪客时不能吃饭,故而我们吃饭都吃得早些,谢谢你,我也早吃过了。”   妙婷身姿落了坐,桃良几人将案上两碟点心摆到炕几来,人影稍错,芷秋歪正了脸,“你怎么不到楼上去?我还以为你是要应酬朋友呢。”   他牵唇轻笑,人如好月,“我哪儿来的朋友?只是你上回不是同沈从之说过你们的规矩,要打了茶会相熟后才能到倌人屋子里去?”   芷秋佯作探寻地直往他两个眼里对瞧,“没想到陆大人不仅闷,还是个假正经。你上回没到我屋子里去过?还带走了我的衣裳,这会子麽倒翻脸不认人起来,竟说与我不相熟。”   向来晓她伶牙俐齿,陆瞻含笑摆首,似嗟似叹又似逗,“不过是讲两句客气话儿,你反认真起来。替你摆台不好?”   “好好好,小女子谢过陆大人了。”芷秋两个手摆在腹侧,佯作福身几下,复捡起扇来障笑,“嗳,你方才同我妈在讲什么呢?真是奇了怪,陆大人话这样少的人,竟然同老鸨子有话说。”   陆瞻将半个胳膊挨到几上,故作神秘地、十分可恶地抑低了声儿,“上回听见你妹妹说你挨了祝斗真夫人打的事儿,我向你妈妈打听打听,取取乐。”   “那我妈可同你讲了?”   “讲是讲了,不过她不是本家儿,说也说不清,不如你讲给我听?”   夜迷了楚岫,却有粉壁银釭,阗亮了画屏。芷秋何等人也?借了烛光,瞧见他眼里分明有隐没在玩笑中的关怀。伴着风前笛奏,她的心像倒在了蜜罐里,眼角挂起丝丝甜。   一搦腰倏然直挺起,衬着酡颜薄衫,半隐肌骨如玉荷亭立,“好麽,我讲了,你可不许真笑我啊。说是去年秋天,祝老爷递了局票来请我到他家里去,我应酬得好麽,他一高兴,就随手将属他夫人的寿礼给了我。也不知是谁送他夫人的,横竖他夫人听见后恼了,散席时将我堵在她家小花园里头打了一顿。”   陆瞻的笑音有些闷沉沉的,像是堵了个什么,“打你哪里了?”   “嗨,其实也没打着我什么,就是打了我几个耳光,又扯下我一缕头发来。那时云禾也在,我们两个领着丫鬟姨娘就将她按在那里,也给她收拾了一顿,没吃什么亏。”   “祝斗真没管?”   说起这个,芷秋噗嗤笑起,“你别说,这个祝老爷别瞧着他是个四品知府,却有些怕老婆,他哪里敢管呀?不过后来叫我与妈合计着讹了他一些银子,就当他给我赔礼了。”   笑眼对过去,只见陆瞻半笑不笑地垂下眼。芷秋亦将胳膊搭到小案上去,挤得几个水晶碟子叮当响起,像一串风铃荡在疏竹间,“俗话讲来而不往非礼也,陆大人听了我的丑事,也讲一个你的给我听听啊。”   陆瞻抬起眼来,轻哼一声,“我们做宦官的,都不大体面,丑事多得很,你要听哪一件?”   “那大人就说说,你是怎么进宫的吧。”   这放往常,多少是个忌讳,可今夜对着她闪烁着星光的眼,他不舍令它陨落,于是无所不依地挑了唇角,“说倒是可以说,可是你听了,别哭。”他摆摆袖,苦笑里带着甜蜜,“我看不得你哭。”   话音才落,芷秋就有些想哭了。却以扇遮口,笑音澶湲,“你上回还说女人的眼泪对你无用呢,可见现在是扯谎。我才不哭,陆大人的钱麽不用眼泪就能骗到手里,我还哭什么呢?”   陆瞻安然地倚到榻背,半斜着脸瞧她,“先帝还在位时,最喜修道炼丹。那时我年轻气盛,同人就此事妄言了几句,不想被人告到圣上耳朵里。先帝大怒,将我收押诏狱,最后因念我父亲是两朝元老,便判了我一个宫刑。”   他说得十分轻松,可芷秋知道,三言两语背后,必定满是残酷的岁月。她不懂那些朝夷暮跖的官场之争,只是哑笑着轻问:“疼吗?”同样以十分轻松的口吻。   “疼。”他阖上眼,小小一枚弯刃时隔经年又晃到了他眼前,“疼得真要命,喝了麻药汤还是疼得要死。但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是受刑后醒过来,插着白蜡管子,一尿就疼得昏死过去,每次我都以为我要死了,没曾想下一次又活了过来。”   “活过来”这件幸运的事儿,在他唇角结成了苦笑,“我在厂房里躺了一个多月,也饿了一个多月,不敢吃饭,就吃一丁点儿零碎吊着命,因为会失禁,连水也不敢多喝。每天睁开眼,就望见窗户外头一刻红杉树的影,一天比一天更茂盛起来,我也一天一天好起来。”   低低地,是他怃然的声音,像是将一生的叹息都卡在了嗓子里头,“但是我知道,我早就已经死在刑刀下了……”   飞沙走石的声音缓缓流着,耳边再也听不见外头的鹂歌雅韵,只听见自己暗沉的音调,像那旧年岁里他无数次想掐断的喘息。   自然了,也没听见芷秋的动静。他猜想她大概是哭了,或者怕了。他不敢睁开眼,真怕瞧见她又惧又厌的面色,大约会被她十分谨慎地隐藏在精美的妆容下,可他敏感的眼依旧能轻易瞧见。   但他没停,含混涩哑的嗓音如风林婆娑,不停不歇地剥掉那些厚厚的旧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给她瞧——既然他忘不了她,那就让她望而却步吧。他想。   天却尽不如人意,蓦然间,唇上被封着个什么,令他忽然住了口。那是软而润泽的、带着玫瑰清甜的淡香,像一味注了蜜的药,抹在了他那血糊糊的可怖伤口上。   夏夜院宇,花絮如飘雪,香焚金鸭鼎,铜壶漏着滴滴答答的时光。墙面横瘦影,陷落的腰,弯起的臀,是山川起伏,江河锦绣。   芷秋双手撑在小案上,挤掉了一个碟,撒了一地的鲜荔枝,是嫣然又青涩、甜蜜复心酸的心事。她离开他的鼻尖半寸,闪着点点水花的眼比月还亮,望进他晦暗的瞳孔里,轻轻暖暖地弯起唇角,如一朵花开无声,“还疼吗?”   陆瞻近近地盯着她的鬓鸭脸霞,只觉玉笛悠扬,琵琶缱绻,温柔的溪走过了他的故土,润了他满腹的躁郁与不安。   但他却觉得更疼了,由身下的伤口直疼到了心尖上,从未有过的疼。   “还疼呀?”沉默中复起了芷秋潺潺的生息,合着琤琮的浅笑。她又将半点朱唇贴上去,红馥馥的舌尖如金鱼的尾滑过了他的双唇。   很久,好像足足一个日升月落那样久,她才退开了半寸,盯着他的眼,笑似丹霞,绵延星河三千里,“要是再喊疼,我可就没法子了。”   而陆瞻回应她的,是汹涌而沉默的冲动。   他撑直了身握着她的腰将她由案的那一面,掠到了案的这一面。他将她谨慎地搁在身边,揿往炕几的沿,印下唇去吻着她,带着温情且暴烈的山风。   小庭深院,美人风窗下,或向曲槛前,玳筵齐开,缓管悠弦。园中飞舞黄花,酒色阑珊处,一片月,三五星,六七情,纺成了万丈红尘。   一搦腰枝垂杨软,摇摇荡荡地飘至浮生海厅前,瞧来也怪,姨娘丫鬟全守在门前,云禾歪着钗环往里瞧,只瞧见灯火璀璨罩锦屏。   她将眼一挑,乜了桃良,“你这个鬼丫头,真是愈发犯懒了,怎么不进去伺候?姐姐呢?”   桃良粉舌轻吐,拉了她到墙下,“快别进去,姑娘同陆大人在里头亲嘴儿呢。”   “你没见过呀?稀奇个什么?”云禾眼皮一翻,妄自踅入门内,转过台屏。   瞧见滚了一地的荔枝、琵琶、水蜜桃,满室瓜果香甜,梅窗大敞,河道里偶有浮灯,交映着榻上陆瞻的笔挺的背影,半罩着芷秋羞赧半垂的颊腮。   “啧啧……”云禾腰臀稍偏,抱臂倚在台屏架子上,“还真是老房子着了火呀。嗳嗳嗳、我这么大个人你们没瞧见是怎么的?”   桃红绣绢朝着人挥一挥,加之骤起的调笑,直把芷秋惊得一霎还魂,挪离了陆瞻几寸,捂着个胸口乍惊乍喘,霞脸欲怒先羞,直冲云禾瞪圆了眼,“你这死丫头!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姐,这可不怪我啊,我在门口还同桃良说了两句话呢,谁知道你耳朵长到哪里去了,什么也听不见。”   云禾巧笑倩兮,媚眼横飞地挪到陆瞻脸色,见他面无异色,唯两个耳朵红得不成样子。她复一笑,直冲他吊弯了嗓子,“哟,是‘姐夫’不是?真是贵人踏贱地,可难得见您到我们这里一回啊。”   莺舌簧啭引得芷秋急嗔她,执了罗扇就来打,不过虚拍几下,“什么事情来寻我?”   倩影稍转,二人踅至台屏后头,拢着两个脑袋蚊鸣似的低声,“姐姐,那个白老不死的要上去睡了呀,我暂且将他先安抚在了厅里,先来朝你说一声。”   “你叫着桃良上去替你收拾收拾好了。”眼瞧嫣裙辞去,芷秋恍忆起来那孟子谦,忙追出去,“站着,我才忘了,那个孟子谦在我屋里。”   “那可怎么好哩,姐,那老不死的等着上去呢。”   灯花影映着云禾两汪细眉紧蹙,愁态骤随风来。芷秋暗忖片刻,叫她稍候,这厢依然旋回厅里去。   陆瞻眼望这影去,又望这影回,一颗心弯弯绕绕地直随她兜圈,眼下见她又落到榻上,方有些心安,温润的嗓子里带着含含糊糊的情,“什么事情找你?”   霞腮未褪,芷秋半垂半抬的眼望到他面上,方才软得似要坠下去的感觉又袭击香骨。十分吊诡的是,那“半点朱唇万人尝”的过去好像从不是她的,她仍旧崭新得如同第一次亲吻,心和脑子整个儿风露倒转,迷瞪瞪的随天旋地转。   她红稍挂月的眼角稍避开,将云禾那桩公案说来,十分小心地窥他,“你帮我个忙吧?我也不好赶客,你身份尊贵,你去说,谅那个孟子谦也不敢不听。”   短暂的静窗前,芷秋羞愧的心层层坠落,但眼睛逐渐坦荡起来。她想,实在没什么好遮掩的,她原就是这烂泥里的人。   隔壁嬉言宴乐又起,陆瞻同样毫无异样的目光朝屋外挪去,喊着桃良到门房上叫来黎阿则,且听他不怒不燥的声音,“拿织造局的牌子去芷秋姑娘房里,同那姓孟的说,今夜我要宿在这里。”   待人退去,他扭回脸来睇住芷秋,“听说这孟公子仪表堂堂,是苏州富商,你瞧不上他?”   不想他反问起这个。芷秋玲珑心一动,眼儿噙笑地转过,拿了琵琶来,调试琴轸,玉笋轻搊,俏皮地唱起,“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的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她,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①。”   单唱这一段,她将琵琶搁回榻角,腿曲至榻上,“说了多少回,是假的呀,大家不过装装样子。”   陆瞻笑一笑,理着袖口,“我听说他家里家财万贯,现有娇妻美妾,却独对你痴心,恨不得日日到你这里来。”   “你怎么听说的?”芷秋托着腮,两扇睫毛打一打,目有精光。   他吭哧咳嗽两声儿,半转了身子到榻侧高案一盆水仙花里折了片叶子,避着她的目光,不肯作答。   月如宝鉴,几如芷秋的七窍心,不再追问,笑容却难掩欣喜,“什么痴心不痴心的,也是装装样子,不信你问问他可愿意赎我回家做妾呀?他们口里的痴心麽,就困在这烟花地里,多一分也没有了。”   “一个他,一个梁羽州,烦都要烦死了,回回尽引着我说些不着四六的话,还非要刨根问底的探个真假,应付他们,比应酬旁人还多费十八副心肠去,头发都多折出几缕去。”   陆瞻哑笑,抬起眼睛,恰有一阵风从梅窗穿进来,卷着他头上两个锦带勾勾缠缠地飞扬,“头发是什么道理?”   皓月星前,芷秋趴到干干净净的炕几上来,仰着眼看他,“看来陆大人果然是不狎妓,连这个招数都不晓得。青楼有十计,走、死、哭、嫁、守、抓、打、剪、刺、烧,这个剪麽,譬如剪你我一片衣裳缝在一处、或是剪两缕头发结在一处,以示我俩结同心啊。那起子公子哥,瞧见你剪了头发同他结在一起,就当是你爱他,就舍得将银子乖乖掏出来了。”   “有意思,”陆瞻看着她软云乌髻,蓬松茂密,“别的我大约猜着了,那‘走’是个什么走法?”   “走麽就过于心黑了些,譬如同哪位公子商量着要与他私奔,他见你冒着逃伎之罪也要同他一起,感动的不知如何,只把身上金银掏尽给你,你第二天卷了银子跑回来、或是老鸨子带人假意将你捉回,他犯了个拐诱私伎之罪,亦不敢去报官的。这个法子寻常是坑坑外地客人的,本地人可不敢如此。”   陆瞻颤着肩笑开,拿眼睨她,“那你对我使的是个什么招数?”   她半晌未出声,歪着半张脸枕在臂间,吐息如整片江南的濛濛烟霭,“你明日来,我告诉你。”   芰荷含香,羌笛尽起,轻飘飘定下这星月盟、花信约,沉甸甸砸在谁人心上。檠灯里挑着倏明倏暗的烛火,如两对眼里倏隐倏现的朦胧情绪,在江南的水烟里,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另有一则倏明倏暗的心事,则在绣阁之上,锦帐之中。   岑寂的风夜里带着芜杂花香,浓重地闷在方文濡胸口,他翻个身,望着空空枕畔,上头还逗留着云禾的发香,将他勒得有些上不来气。   卧房内唯有残灺银釭一盏,执着地不肯熄灭。直到子时稍过,他起身另起新烛,恰时云禾推门而入,轻着步子踅入,恍见他,有些惊骇,“你怎么还没睡?”   窗外只有半月,另一半没了踪迹,仍旧有凉霜照着她,红彤彤的,像方文濡心里一个滴血的伤口。   他走过去,将她鬓角几丝凌乱的发别到耳后,声音平和得没有半点心碎的痕迹,“在等你,同你姐姐说完话了?”   “嗯,才说完,你明日回家去的东西骊珠可给你收拾好了呀?”   那片柳叶似的唇勾一勾,将她拉入怀中,望着窗外的冷月,温柔的调子吹在她耳边,像一缕风,“收拾好了,你让带的东西都带上了,明日我直接到书院,下了学再回家去。”   云禾被他困在双臂,脑袋轻轻耷在他的肩头,遽然升起些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情来。他身上的水墨味儿就像洗净了她身上的酒味儿、脂粉味儿、某个老男人的汗味儿、以及满身的风尘味儿……   她分明笑了,眼里却坠下一滴泪打湿了他的肩头,“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黏黏糊糊的嗓音里混着还未淌出来的泪,浸湿了方文濡的眼。月亮闪了闪他眼里的水花,返照出一抹幽恨,“别哭,我离家早些,早上挤出空来瞧了你再去书院。”   “那怎么行?”云禾揪着他的衣裳搡他,“书院同我们这里都不是一个方位,你折来折去的多麻烦?算了,我不想你了,你别起那样早,在家多睡会子。”   “不麻烦,看你怎么是麻烦?天上人间转一圈,也不麻烦。”   云禾泪霪霪的眼弯起来,猫儿一样在他颈边蹭一蹭,“我心疼你呀,真是个傻子。”   “你也是个傻子,”他将下巴颏抵在她的头顶,轻抚着她的背,“怎么就瞧上了我呢。”   这不是个问题,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伴着他游移的手,每抚过一寸亦检算起自己爱着她的每一分。一点加一点,垒成了一座青山,群花满布、林木参天、以及太阳朝不见的背面,长满了荆刺藤蔓——   他这样爱她,爱死了她,爱到恨不得将那根纤细的脊椎捏碎成灰合了水一齐饮下,从此就让她长在他的骨血里,不必受日月侵蚀、亦不必被任何男人窥觑……   嫩日轻荫,波暖尘香。一阵花屑如碎锦,洋洋洒洒地扑入小窗,落在了临墙书案,研出粉墨,晕染山色。   银杏茂枝里飞来一只马蜂,唧唧嗡嗡地扰了清净。桃良手执芭蕉纨扇,正垫着脚打那只马蜂,碰得槛窗咯吱几声儿,她忙捂了嘴,远远往水晶帘里头瞧去。   正巧芷秋松衫慵裙地出来,乌髻轻亸,睡眼惺忪。桃良迎过去将她搀至榻上,讪笑吐舌,“姑娘,我吵醒你了?”   “没有,”芷秋抵着软塌塌的纤掌轻打哈欠,眼角挤出零星泪花儿,“是我自己醒的。我心里记着婉情的事,想着趁现在还未上客,先去瞧瞧她。这两日她还好不好?也不见她出屋子。”   晨光斜斜地在乌油油的地砖上划了几个大方块儿,将桃良一只绣鞋照得直发烫。她忙收了脚,捧来一斝稍放凉的雨前龙井,“我看她关在那个屋子里不寻短见麽也要捂得发霉了,真是半步不出的。不过我听见相帮讲,收了她屋子里的利器,连个杯子也不敢留,每日现冲茶送饭去给她。”   芷秋呷一口茶,嗓子愈发清甜起来,“还晓得吃饭,那大约是不要紧,想开了麽就好。”   “哪里吃呀?什么样子送进去,仍旧什么样子端出来。听见老姨娘讲,瘦得不成个样子。”   原是婉情那一桩公案上月有了个了结,自往其未婚夫家徐家去信后,徐家一直不见人来,音讯全无。却巧上月那个三公子徐照,到苏州府访友的,听朋友说起头先花榜之事,就说要到月到风来阁见识见识状元榜眼。   进轩的时候袁四娘去摸他底细,可就叫四娘摸出来了,原来正是婉情那个未婚夫!四娘又七拐八拐地说起婉情的事来,不想那徐照王八脖子一缩,说是另定佳人了,哪里还想得起婉情?   露霜碰巧就在厅外听见,当笑话说予雏鸾,雏鸾与婉情所住一墙之隔,偏听到耳朵里去,从此茶饭不思,日夜垂泪,只一心寻死。   这厢芷秋换洗梳妆,罩着蝉翼纱藕荷色小氅,乌溜溜的髻上镶着三两白珍珠小钿花,同是两个珍珠坠珥晃晃囊囊地随廊往婉情房中。   踅入珠帘,即见瘦影娉婷、愁满湘云的一副摧颓香骨扑在帐中,两片帐半拢半撒,二枕横竖,红锦凌乱,仿佛瘗玉埋香。   芷秋脚步轻巧地走到右首墙下推开两扇槛窗,清风即到,暖阳入乡。听见响动,锦被上扬起一双抠搂恨眼,“你来做什么?”   “妈叫我来瞧瞧你,”芷秋莞尔行来,阳光为她的裙衫镶着毛刺刺的滚金边儿,“好些时不见,你看着消瘦了许多,姑娘家家的,瘦成副枯骨架,可还有什么看头呀?”   她先后挽齐了帐,落到床沿上。婉情却只有一汪含恨的泪眼、以及刀片子似的唇对她,“此刻不用你来充好心。”   阳光里扑满浮沉,芷秋挥着帕子轻扇,浅薄地笑着,“我也懒得充这个好心,要不是妈求我,我也没这闲功夫应酬你。”   婉情撑起一副枯骨,髻发蓬飞,两片腮些微下陷,显得颧骨凸高得刻薄,“哼,那你实在也不必来,当日在厅上,我如此求你,你却不肯为我说一句话,现在又来装什么?”   一席话说得痴癫呆傻,引得芷秋斜目望她那一张陷在阴暗里的脸,“你这话说得真是有意思,我又不是该你的,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怎么你说得好像我欠了你似的?”   绮窗菱格上卡了一只蝶,扑簌着翅,芷秋牵裙起身,款步悠悠地踱过去,“婉情,我晓得你是官家小姐,一霎由天上落到地狱里,你受不住。其实你死不死、甘心不甘心都与我没关系,但我是过来人,不想叫你白费力,故而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几个笋指将那只金斑喙凤蝶小心着由菱格内摘出来,送它飞去,朝向晴空。   可芷秋只能留在这片锦衣金缕的肮脏土地,明目笑眼地旋回来,“我八岁落到堂子里,不是没跑出去过,可我又回来了。不为别的,你满街上去看看,哪里有女人的位置?只有家宅院门内才有女人的立足之地。我自做清倌人起生意就好,十四岁点了大蜡烛更是当红头牌,银子麽早攒了不少,我大方点,借你银子赎身去麽也行。”   说到此节,她扭了半身去瞧婉情毫无异动的面色,荒凉地笑一笑,“可你出去了怎么活?你一个孤女,出去遇着拐子或是土匪,更有生不如死的日子等着你。”   婉情唇峰狰狞地翘起,绝望而放肆,“自甘下贱!”   芷秋反唇相讥,葳蕤地立起,“我不是官家小姐,落到堂子里时年岁又小,便只想着活命,什么‘贞妇洁女’,我不懂,我就晓得命最重要。”   她睇她一眼,不屑里带着悲悯,“不像你,自小里养尊处优,自然清高。既然清高麽那还寻什么死呀?死了不过一缕烟,一抔灰,白让姐妹们笑话两句、叫那个徐照徐三公子空叹两声,有什么用?”   依依愁翠,点点凝恨,空有眼泪兜在婉情眼眶内,却倔强地迟迟不肯落下。芷秋见此,心道好咯,有股子劲儿憋着就不至于寻死去。   于是丰靘娇容弯着一缕将笑未笑的高傲,特此激她,“你自己想想吧,我也懒得劝你,白费神,要死麽你就偷偷死好了,不要吵嚷出来叫人烦心。”   果不其然,婉情顿怒,随手捡了个什么朝芷秋一阙背影砸去,叮呤咣啷的愈发叫芷秋放下心来。   此厢出去,见袁四娘就守在廊下,芷秋便迤然去拽她,行进中抑低了声儿,“好了,妈放心,她那个倔样子,激一激,不会再寻死了。”   四娘双娥稍展,仍有些不放心,“可她不吃饭呀,瘦得跟野鸡似的,就是半掩门②里的姑娘都比她此刻要强些。我是想着叫她好好将养几日,养回了神光麽教导几日,现由清倌人做起,招来几户客,就好点大蜡烛啊。”   “妈不要急嘛,”芷秋挽着四娘入了房,心怜婉情,含笑稍劝,“她一时哪里就能适应呢?别急功近利,反倒把客人得罪了。”   啪啪两声,四娘躁得忙拍掌,眼追着她落到对榻去,“这还急啊?你到底忘了她多大年纪了?十七了!就是此刻她要点大蜡烛,老娘还折了一半的价进去呢!”   稍一缓,后一叹,随之两幅肩坠了下去,“秋丫头,我晓得你心地好,你可怜她,我也是可怜她才将她由牢里头赎了出来啊,不然还不是卖到窑子里头去!可你也替我算算,为了赎她,我花了多少银子?这些时为着她闹,山珍海味、鲍鱼燕窝我又填了多少进去?再不做生意,我就要吃山空囖!”   芷秋额心稍蹙,到底摇起扇,“算了算了,我不管了,妈自己同她商议去吧,只要她不说死,我就功成了。”   稍刻即要用早饭,芷秋留下四娘一齐用,又朝桃良吩咐,“你去瞧瞧雏鸾起来没有,起来了麽就叫她一道来用。”   正值晌午,各家行院饭食鼎盛,诸芳白艳的烟雨巷顿添了烟火气。伴着蝉鸣脆唧,柳莺娇噎,案上摆起饭菜来。一瓯子蒸烧鸭、一瓯隔水蒸的鲜鱼、大白碟子摆着猪肉卤,素又有三瓜脍、五香豆腐干儿,白登登的米四五婉……   桃良与翠娘芳姑捧着婉捡了菜到廊下去吃,芷秋捧一个空碗,倒是不饿,只往雏鸾碗里捡菜去,“吃点鱼,鱼吃了好,你偏不爱吃鱼。”   偏小雏鸾是个凡事不往心里搁的性子,胃口倒强过别人,捧着碗忙不迭地就往嘴里送。瞧得袁四娘直冲芷秋僝僽,“你看看她,凭人怎么闹,她一天天就跟没事人似的,只知道傻吃傻玩。”   “这多好啊。”芷秋闲挑一筷子往口里送,细嚼慢咽地,“妈不要总说她,小女孩子烦那个心做什么?”   四娘又一叹,“不是我要讲她,你看她这副样子,往后年纪大了怎么好?就连那起翘脚汉只怕也嫌她,往后生意做不成了,我就白让人人也不要。说起这个,我听见说,那韩相公要调动回来了,在这里的县衙门补一个主簿的缺。”   说话就将脑袋同芷秋凑到一处,“他回来了,总是时时要来的,我想着逮着机会同他说一说,过几年,我不要他的银子,白让他捡了雏鸾去。”   虽说都是县衙门的主簿,可这里的主簿前途总比常熟好上许多,若不打点哪里这样年轻就将韩舸提上来?他家清流名门,必是不愿打点的。   芷秋疑到这里,同与四娘相叹,“我看他年纪轻轻前途就这样好,他家又是书香世家,他麽是不必说,可他父母哪里能愿意呢?我看妈还是先不要提,倒弄得人家心里挑着个担子,往后恐就不敢来了。要我说,妈先放一放,等他先定下亲来,使人打听打听那家小姐的品行,再打这个主意不迟。总不能万事都成了,正头奶奶却是个容不得人的性子,倒把雏鸾送到火坑里去了。”   正值雏鸾放下碗,两个杏眼一扇一扇地歪着脸,“到哪里去啊?妈、姐,你们要送我到哪里去?”   “不到哪里去,你听岔了。”芷秋慈目静睨她,歪着眼又探她,“雏鸾,你还记不记得韩相公呀?”   按理说韩舸一走这一个来月,雏鸾该是模糊起来,谁知她伶伶俐俐地一笑,两个眼菱角似的弯起,“记得,韩舸嘛,他给我买‘杨贵妃’,还有我的‘小雪花’!”   小雪花便是那只毛茸茸的波斯猫,每夜伴在雏鸾枕畔与她同眠。芷秋想来怃然,冲四娘挑挑眼,“妈瞧,她心里也惦记韩相公呢,两个人自有缘法,且先让他们磨去吧,等他娶了妻,咱们再提。”   牙箸撞碟间,阳光是一条蛇,在乌油油的青砖上爬行,密密地爬到窗外去。   ————————   ①元关汉卿《仙吕·一半儿题情》   ②半掩门:暗倡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甜甜的吧?关于陆大人两个侍妾的问题解答一下,基本不会与陆瞻出现感情纠葛,不会为芷秋造成困扰。0点10分还有更新,以后不出意外都是0点10分日更。 第34章 风情月债(五) [VIP]   阳光泄了三千里, 铺满红尘浮生,使得某些丑陋污秽无所遁形。   但依旧在云禾一张妆额精绣的面目上照不出半点瑕疵,只照见粲星钿、樱桃唇、旖旎衫。倘若芷秋是夜里的月, 那么她则是月下妖娆的芍药, 美得不可一世的嚣张。   若有瑕疵, 便是眼睑下那颗苦命的朱砂痣,是一片雪肌里, 扎破了一星血。   她在蜿蜒的院墙下碎步,正门上立着两个小厮, 四个眼恨不得贴到她胸口上半寸裸裎的肌肤上去。她不做理会,只等一小厮跑出门来, 带着北方口音,“姑娘请进,我们少爷叫姑娘到厅上稍等。”   这厢云禾带着骊珠随小厮入园,骊珠手上提着个髹红八角大食盒,里头分是玫瑰八仙糕、万寿糕、一小翁荷花酒,另还带着一本手抄《无量寿经》。   那孔雀蓝的裙角里摇曳风情, 踏过一池清荷, 进得一间四面风窗的轩厅。沈从之早歪在一则大拉拉的折屏前,榻几上搁着一把折扇, 身侧高案盛满了冰。   骤见云禾,正欲端正了身子,却不知怎的,又歪下去, 不冷不热地勾着唇, “花榜榜眼光临寒舍, 真是令我蓬荜生辉啊。”   额角上一条嫩芽疤扑朔到云禾眼前, 她心内直呼痛快,面上却克己福身,端得一百二十个惭愧,“上回猪油蒙了心,一时情急下,竟然不长眼地将大人给打了,奴家心里真是过不去,特来给大人赔罪。”   言着朝骊珠望一眼,骊珠得令,将食盒内的吃食一一摆上榻几,伴着云禾两三巧语,“奴家是个苦命之人,身无长物,就是挣三两个皮肉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况且大人是天子脚下富贵之家的公子,奴纵然搬一座金山来大人也瞧不上。只得亲手做两个点心,另有手抄经文一本,祝大人百岁无忧,福寿绵长。”   说毕袅袅娜娜地亲手捧上经文,封皮上的洒金粉像零零散散的星光,爬得沈从之心里直痒痒。   便剔起眼瞧她,好似又冷又硬的肝肠,“你今儿这副样子装得倒还似纯良,若我不是晓得你是个什么货色,只怕就被你骗过去了。别说得这样好听,要不是怕牵连你那个穷酸举人,你只怕还不愿来跟我致这个歉吧?”   一番话讲得又酸又硬,云禾纵憋了一肚子的气,亦不敢发,仍是和颜悦色难得的和软。   宝裙退开两步,媚孜孜地蜿蜒转眼,“瞧大人说的,就不为他,我难道就不该来?一则麽,我失手打了大人,本就罪该万死该来致歉;二则麽,大人原曾想着照料我的生意,我却不识好歹,心里一千个悔过。请大人开恩,恕我有眼无珠之罪吧。”   说来也怪,沈从之越瞧她这顺服样子,便越发地来气。腿一放便坐起来,胳膊肘撑在两个膝上,剔起晦涩的笑眼,“恕你可以,你是个女人,你打我两下,我可以不计较,但那个方文濡,断不能轻饶。”   云禾将气性一忍再忍,软蹲着身子扶着他两个膝,仰起楚楚可怜的两个眼,泪花说来就来,“大人、好大人,您是最慈悲心肠的人了,我长这样大,就没见过像您这般既俊朗年轻、又心怀大义之人了。您大人大量,绕了他吧,况且您想,他不过一介布衣,哪值得您动关系使权势的?”   一行说,一行用两个软手晃着他的膝,晃得他心猿意马险些失口就要应下。屋外却有什么掠过,折闪一下,令他遽然清醒过来。   他摸了炕几上的折扇,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你当我是蠢的?以为说两句好话儿,掉几滴眼泪我就心软了?折腾他我用得着费什么功夫?只等着临近春闱,我递个桩子到衙门去告他个寻衅滋事,衙门里判他个收押,我看他怎么上京去?”   云禾真混着假的眼泪淅沥沥地就夺眶下来,圃后两膝朝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大人,文哥哥家境贫寒,自幼苦读,这么多年,不曾松懈过一日的。他家没有父亲,独有一个老母亲,谁都瞧不起他,同窗们都笑话他。他等了这么多年,就等着科考出头,他不像您,生来就什么都有。您就饶他这一遭吧,有什么气您冲我撒好了。”   颤颤的哭腔令沈从之心酸上涌,脱口更叫人发寒,“那是他自个儿命不好,与我何干?你既然如此为他,我出个法子,你在这厅上,脱光了衣裳跳一支舞,我就饶了他,如何?”   遽然,云禾瞧他半酲的眼、斜笑的唇就似个烧红的铁烙子,恨得她忍无可忍,离地而起,“好你个姓沈的王八蛋!”唬得骊珠一哆嗦,欲去拉她,却不顶事。   她却一拂袖,站离了一丈远,挑着指头直冲沈从之,“你以为你当个官你就了不起?有两个臭钱你不得了了是吧?我入你娘的混王八!横竖姑奶奶也活腻味了,你有本事就连着老娘也一道杀了去,我要是喊一个字,我就不是你娘你爹你祖宗!”   骤卷来风云,将厅上四五个丫鬟小厮吓得瑟瑟发抖。沈从之更气得不轻,登时拔座起来焦躁踱步,片刻后怒而生笑,“好,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什么妙舞媚姿,我看,不过是个泼妇。既然你不怕死,来人,给我端一杯毒酒来!”   大约是一轮毒日照得人昏了头,使风尘半生里那些委屈、侮辱、疼痛、一句句淫词挑逗、一只只鬼爪贪婪手劈头盖脸地就朝云禾砸来。   砸得头晕眼花,怒从胆边生,三两步跳到他身上去照着他的侧颈就是狠狠一口。听得他一生痛闷哑叫,厅上小厮合上去将云禾拉开。   云禾被众人绊住手脚,仍不服输,沾着点血渍的朱唇癫狂地笑开,“我曰你娘的活王八臭汉,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也他娘的是个茅坑里的臭蛆!别特娘的弄什么毒酒,你有本事,拿刀来捅死我!你个窝囊废物,只怕你连杀鸡都不会!”   众人扭脸去窥沈从之的面色,他远站在厅上,捂着脖颈,额上怒起经络,像即将要绷断的琴弦。   “呸!”云禾豁出去似的,满泄放肆的詈词,“就你这样的,姑奶奶见得多了,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吃!反正我袁云禾贱命一条,你要杀我便杀,姑奶奶死了变成鬼也要喝你的血、吃你肉、拖着舌头吊在你家床头,我让你终身不举!我让你白长个把势空惆怅!我让你生儿子没屁/眼!”   沈从之哪里听见过这等下作话?险些要把一副心肝气炸,大步一跨就去拽她,拧个猫儿似的提着她往门外去,末了仍下一句,“将那丫鬟锁起来,遣人到烟雨巷送银子去,就说我包了袁云禾一月。”   骊珠心惊胆战,抖起一副嗓子直扑腾,“姑娘、姑娘!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群没王法的东西,你们想做什么?!”   一小厮浅笑,挥手令众人将她托下去,“别说在苏州,就在京里,我们爷也算得是王法。”   这厢人散岑寂,那厢烈阳下仍飞着云禾的淫词秽语,“你要带我到哪里?你个活王八羔子,没种的东西!你放开我!你就是生个儿子也不是你的种!你一辈子当个活王八!”   旋即两扇门吱呀一响、又吱呀合拢,将一片阳光截断在外。云禾整个身子被提起扔到一张丈宽的床,她瞪着惶惶的眼朝四周望一望,只见宽敞的卧房内各色漆黑家私,一架高屏上挂着几件男式氅衣,惊得她起一额粉汗。   她猛地跳下床,欲往外跑。沈从之却横臂一收,轻巧地就将她拉回来,“你不是说我是个银样镴枪头吗?我眼下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本事。”   他原以为会见云禾慌张、惊惶、淌着眼泪求饶,可都不大对。云禾翕然笑了,抽出腕子将他上下打量,“噢……原来你憋了半日打的是这个主意,这有什么的值得你费这个功夫?”   她轻旋一片裙,像孔雀的尾,傲慢地落到帐中,“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公子哥,这事嘛你到我们堂子里,无非花几个银子就能办的事,我袁云禾又不是什么太太小姐囖,不过是个粉头倡人,不必这样费事情。”   说话间,她将一搦腰肢挺起,不屑地、张狂地弯过臂欲解自个儿的衣带,“可话先说好了,这遭我不收大人银子,大人办了事,也不许再同文哥哥计较。我们风月场有个规矩,不能赖倌人的帐,赖了可是要前途不保丢官败职的……”   字字如针,戳烂了沈从之一副心肺,他欻然遁步上去,死死攥住了她解衣带的一个皓白腕子,由牙根子里磨出来一句,“你就这么下贱吗?谁都可以?”   云禾酽酽地望入他的眼,里头有大片大片的不屑、轻蔑、恼怒,掩盖着一点点可笑的真情。   实在太可笑了,令她憋不住就笑出了声,妩媚地缩到床上去,一截水碧的袖口遮住口鼻,露出一双笑出泪花的眼,“沈大人,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呀?我是个乐户女子、一个倡伎呀。向来只有客人挑我们的道理,哪里有我们挑客人的?”   须臾,那笑将落未落地结了霜,“甭管你是什么书宦子弟、名门之家、或是做买卖的、或是读书人、又或老幼少壮,都没关系,我只认银子。”   月窗里有阳光刺进来,犹似细细的金箭,云禾被罩在其中,便被它们一个孔一个孔地射穿。   沈从注目遍是鄙夷,同样是箭,将她过筛一般地刺着,“可你不收方文濡的钱,我听说,你还拿钱贴补他,用自个儿的皮肉钱去倒贴男人,你不仅下贱,你还蠢、蠢得不可一世。”   “我就是不收他的钱,”云禾噙着笑缓缓直起了身,是狂风里的芍药,艳冷无方,“我就是要拿钱给他,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孤洁的公子哥花在我身上的钱拿去贴补他。我还把我的心也给了他,而你们这些人拿着大把的银子听我两句假话、买我两个假笑,不是比我还贱?”   她伸出一个指端,轻抚过他掩襟上金线所绣的三多纹,仿佛绣鞋轻轻践踏过了无上的霸权,挑起摄魂的媚眼,“沈大人,我晓得你在计较什么,你喜欢我嘛,又不甘心只得到我的身子……”   她鱼一样滑过他的肩,悠然蹒至一张案前,提了鎏金壶倒一盅凉水给自己,吃下后,连嗓子眼儿里也透着凉,“你以为你赏脸喜欢一个伎女,她就该感恩戴德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同你谈情说爱吗?哼,没什么稀奇的,你的‘喜欢’没有多高贵,烟雨巷遍地都是这样的‘痴心’,只要我稍微在心头打个算盘,就晓得值多少银子。”   闻言,沈从之转过身,盯着她半俯在案上的腰臀,像在他心上勾画了一条玲珑弧线。他滚滚喉头,倨傲地挺直腰板,“你想多了,我不喜欢你。天下女人,只要我想要,都是我手中之物,你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比别的玩意儿更下贱些。”   云禾失了耐心,一把墩下玉樽,叉着小腰挺到他对面,“那你放了我,我要回去了,我妈和姊妹们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他极其简单地吐出二字,“不放。”   稍刻又笑,居高临下地挑衅,“我已经叫人送了银子到月到风来阁,你们那个老鸨子只怕牙都笑掉了,不会着急的。你就在我这里老实呆着,讨我高兴了我就放了你,连你那个什么文哥哥一道放过。”   一霎将云禾气拔腿往他腿上踹,“你个狗娘养的野杂种!你草你爹的生你这么个臭烂货!你活着就是祸害,狗杂种!……”   再听詈词,沈从之倒不怒了,只觉她像个兔子似的蹦得可怜可爱。只等她踹没了劲儿,淡然地抖抖袍子踅出门去朝两侧立着的丫鬟硬声,“看好她,少一根头发,要你们的命。”   当夜,月溶瑶台,飞灯跳跃里藏着焦躁难耐,一片叮呤咣啷的脆响几如烟雨巷的丝竹妙乐,划破这座‘长园’的安宁。   而袁四娘果然如沈从之所言,乐得合不拢嘴,将几张银票凑到火烛前瞧了又瞧,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在屋里当空旋两个圈儿。   恰逢芷秋出局归来,甫入屋内,笑意融融地自落榻上,“妈,捡到金子了?才在廊下头就听见您在笑,什么天大的喜事呀?”   “哟、我的乖女儿回来了?”四娘咧着牙花子同坐到对榻去,将几张票子递给她,“你瞧瞧你瞧瞧,可不是捡着金子了嘛!我的苍天老爷呀,我金山银山地堆在云禾身上,如今她总算出息了,一下就给我赚了这些钱回来!”   借着银釭检算票子,拢共八百,芷秋乍然收拢眉心,似一团掣不开的浮光锦,流溢着珠光宝翠的光华,“妈,云禾不是去长园里头给沈大人赔罪去了嘛?又是哪里来的这些银子?”   “正是那个姓沈的叫人送来的,说是要包了云禾这一月,你看看,这京里还的就是大方,八百两银子,寻常云禾两月才挣得出来呀,这还不是天上掉金子的事?”   芷秋自僝自僽,眉心攒着担忧,“妈,你怎么不打听打听云禾在他园子里头好不好?”   “这还用说?”四娘骇然,当她是犯起傻来,“人家送这些钱来留她,未必还会给她苦吃?”   “那妈晓不晓得这姓沈的是谁?”   “谁?我管他是谁,横竖也不能白嫖。”   “妈糊涂,他是当朝阁老的独子,这点钱算什么?他要是生着气,花点银子将云禾锁在家里打骂可怎么办?”   四娘惊掉了下巴,烛火黄澄澄地照出她脸上细细的沟壑,“阁阁阁老之子?!我的老天爷,我袁四娘上辈子是犯了太岁还是犯了财神爷,怎么老叫我遇着这吊心肠的事情?这可怎么好?他这样尊贵的人物,就是锁了云禾不给银子我也告不过他去啊!”   “妈、妈,”芷秋递过票子去,捉裙起身,“妈不要急,陆大人能治得了他,陆大人来了吧?”   “来了来了,在你房里呢,对,你去同他说一说!”   四娘忙不迭地就将芷秋送出屋去,碎喁叮嘱,“你请陆大人去打听打听,云禾在姓沈的家里到底是如何,若是真要打她,就同他说一说,这银子我不要他的了,就当是我们赔罪,云禾白伺候他几日。”   楼阁上有月渐满,照着芷秋鹅黄的衫月白的裙,似一缕花絮轻飘飘地攀上去。门外有两个姨娘支应着,瞧见她带着丫鬟回来,便悄然退去。   这厢踅入房中,即见陆瞻坐在靠窗的书案上,润玉一样的脸在月下,在风前,手上托着一本草绿封皮的诗帖。他今日穿得极为轻便,枣色的直裰束了腰带,袖口扎了墨绿的锦带,梳得整洁的头顶上飘摇着一色发带。   一眼望见她,芷秋便笑了,同桃良几个使使眼色,提着裙猫着步靠近,一把抽了他手上的诗帖抱在怀内,“不许看,我作得不好,要叫人笑话了。”   窗外的风吹着银杏,也吹起她臂间的披帛,缥缈如情丝。陆瞻早听见她的步子,未惊反笑,安然地问:“到哪里出局去了?”   “到采玉街陈府,”桃良几人随她绕到里间后,飘出她柳絮之声,“是牌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闷都闷死了。陈老爷麽最爱抽烟袋子……”   声音一顿,娉婷身姿已至跟前,捏着小氅袖递到陆瞻鼻翼下,“你闻闻,是不是熏得一股子味?”   陆瞻轻轻一嗅,唯有恬淡苏合香,叫人心底里发暖,“没味儿。”   芷秋卸了披帛及多余的头饰,单留着一根细银簪,蜿蜒的云纹头下坠着水滴形的一颗玉珠,像凝结的一滴露,坠下去,便能洇了整个苏州。   实则细数,他们不过是寥寥几次相见,陆瞻却感觉相识了许多个年头,久到他闭上眼,就能在黑暗里临摹出她的眉眼。   那双眉眼温柔又活泼,世故又纯洁,此刻在笑,拽了他的坚硬的手腕,“你来,我给你瞧个东西。”   水晶帘簌簌地响起,像潺湲的流水。芷秋拉着他踅至支摘牗下的高案前,朝上头那樽金蟾蜍努了下巴,“你瞧,我把财神爷供在这里呢,依着你的话,晨起三炷香,暮晚三祷告,只是还没灵验,我还没发财。”   那蟾蜍两侧果然墩着小鼎,里头插了线香,倏明倏暗地,如燎原的星火,燃了陆瞻的胸膛。他由斜襟里头掏出几张票子递去,轻挑了眉,“现在应验了。”   银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在芷秋漫长的半生里,无不是因此而笑、哭、活。但它们又像是一座攀不完的山,她不知道山上有什么,却只能步履不歇地往上爬。   可是此刻,她比其他任何得了银子的时刻更高兴,连瞧也来不及瞧地抽了来,垫起脚尖挂到他肩头去,“你真大方嗳,我可真是爱死你了!”   陆瞻坚硬的胸膛前抵着两团软绵绵的云朵,令他整副冷硬的骨头都陷落到云端。他踞蹐半晌,到底抬起一只手揽在她的腰上,用了几分力将她提起,“你不数数有多少?”   玉照下,袖薄笼纱,免了些许垫脚之苦,芷秋更加不舍放开他。索性将素净宝髻倚在他肩上,在他背后吊着几张票子晃一晃,“听声音我就知道,八成少不了。”   软玉生香的身子贴在身上,陆瞻觉得更热了,却也舍不得放开他此刻、短暂的拥有,“你上来时,好像不大高兴,客人刁难你了?”   她犹似一朵盛开在他肩头的二乔,迤逦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脚步声不大一样。”他的声线是一奁秋意,蕴凉、静寂。   芷秋挪一挪脑袋,在他肩上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与他颈侧的皮肤,结梨云好梦,“云禾被沈大人留下了,说是要包她一月,我不放心。云禾那个性子,好的时候巴结到要死,不好了麽不管不顾地谁都得罪了去。陆大人,你帮我朝沈大人要她回来成吗?”   言止一瞬,她放下脚尖,松开了陆瞻,“我总叫你做些得罪同僚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可云禾与我一处长大的,亲如姐妹,她是放肆了些,可到底也没做错什么。”   西楼飞花,嫣然地点缀在芷秋的颊腮上。陆瞻垂眸凝她,似笑非笑地府下脖颈,玉点冰枝的一吻,“那这就当报答吧。等三日,要是云禾没有回来,我全须全引儿地给你送回来。”   芷秋微红的脸是满春的颜色,她将眼眸羞赧地垂下须臾,又扬起,在背后绞着两个手,垫起绣鞋印回他唇上,匆匆相接,“陆大人总帮我,我再多‘报答’陆大人一些。”   ▍作者有话说:   烟雨巷唯一的真情就是姐妹们多是一条心~ 第35章 风情月债 (六) [VIP]   浓云渐闭月, 星辰始寥落,各家院宇咿咿呀呀地唱着残雾愁云的情曲,紧绷的细弦割断了香尘染惹的良夜。   此刻陆瞻沉溺在芷秋的笑颜, 方觉得她那些老道的经验底下还有着某些生涩, 仍有千年万年的温柔积攒在她十八岁的身体里, 如月宫神女,永世不被残酷岁月磨灭。   他笑起来, 像是找回了男人本能的控制欲,一把揽过她的腰肢, 佯作刁难,“嘶……沈从之可是当朝阁老的儿子, 我不惜得罪他,就值这点儿‘报答’?”   芷秋将两个眼转一转,手扒在他胸膛,借着力复攀上去吻在他唇上,“这下总值了吧?”   密密麻麻的心猿意马爬满了陆瞻残缺的骨头,自他的五脏六腑里抛下火把, 即要将他烧成灰烬。他揿下去吻她, 深深浅浅地走过她温软的唇,缓解那些不见天日的欲。   芷秋似乎坠落在一片云海, 骨头越来越软地后仰在高矮上,不留神间腰就碰倒了一只汉白玉炉鼎,洒得满地香灰,泛起一股冷香, 细细钻入陆瞻的脑中, 使他明锐地嗅见了冷檀香里隐藏着的一线腥味儿。   他几乎惊醒, 喘着气俯在芷秋身上, 掠过她半月一样的光洁的额,望见架子床两侧的绡帐一膨一胀地招摇着,像是挑衅,又似嘲笑。   “怎么了?”芷秋跟着他后望上去,贴着他的鼻尖,溢满关心,“陆瞻,陆瞻。”她轻喊他,不知由哪里摸来一条绣绢,拂去他额上的浮汗。   那两个字由她口中喊出,似乎是神灵的召唤,将他由地狱的一头又扯回人间。他将整张脸埋在她的颈边,吐出沉重的绝望,“对不起,我是残缺的。”   酸风吹雨,喧阗了芷秋的血肉,她想哭,最终又只是淡雅地笑笑,“我也是啊。”   轻轻地,陆瞻怀抱着她站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只在她头顶轻飘飘地说一句,“你不是。”   芷秋没再作答,他也不再说,关于这个“残缺”这个问题,他们都默契地尽量不去提起,默契地、不介意彼此,却鄙夷着自己。   时静半晌,时光里带来江南的水气,芷秋将脸埋进怀里轻轻哼了一声儿,撒娇似的,“陆大人,我骨头忽然疼起来,想来是要下雨了,你有没有带伞?”   蓦然间陆瞻将一对浓眉紧蹙,躬下身子去瞧她有些泛白的面色,“好端端的,怎么骨头发疼?”   “老毛病了,”她逐渐苍白的脸颊绽放出幸福的笑颜,将脑袋在他胸口埋了又埋,恨不得整个身子都钻进去,“小时候被打的,从此后下雨就疼。”   陆瞻抱起她,将她小心搁在的帐间,“我叫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果然,窗外就下去雨来,丝雨织莺梭,浮钱点细荷①,扣紧了夜。楼下隐约有姑娘们媚迭迭地嬉笑声,迎送欢客。芷秋却不舍送他,由床上爬起来,掣住他一片衣摆,“别去,没用的,往年不知请过多少大夫也瞧不好。你坐下,我一会子就好了。”   犹豫一瞬,陆瞻依言坐到床沿。她便曲着腿挨过去,再度落入他的胸膛里,餍足地笑,“你在这里我就好了,你不急着回去吧?”   垂眸见她偷了蜜似的一抹笑,陆瞻亦无奈地笑起,一臂抱着她,“下雨了,阿则没带伞,大约得等一阵儿了。”   疏星淡月,落雨有声。芷秋发白的面色逐寸回了血,几如那翠沼残花,相思入传。骨头照旧是疼的,可绞人的疼痛里又如荷碧,上浮起泉洌的甜蜜。   照常例,桃良吩咐厨房里按旧方以独活、当归、桂心、茯苓、芎藭等熬制一味汤药,盛在冰裂葵口碗内。又另备了几样蜜饯、几样糕点一并送去。   正捧至水晶帘内,见芷秋倚在陆瞻怀中细细碎碎地说着什么,她便鼓起腮搬来一张小几在床前,“姑娘不疼啦?还有功夫说话呢,躺着麽,作什么死呀?”   芷秋由陆瞻怀里探出头来,拿眼嗔她,“鬼丫头,要你来多嘴?”   主仆二人都是伶俐的,陆瞻听了笑一笑,朝桃良轻挑下巴,“你们姑娘平日里也总是这样儿娇滴滴的,疼起来就往人怀里赖?”   “哪能呢?”桃良将芷秋递来的眼色视而不见,一碗药塞在她手里,“姑娘才不轻易喊疼呢,听见妈妈说,姑娘小时候被打成那样也没哼过一声。我七岁就跟着伺候姑娘了,除了在客人面前,就没见她背地里喊过一句。”   陆瞻斜睨了眼,刻意板着脸,“哦,我是客人,原来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是为着哄我的银子。”   芷秋不气反笑,笑着,就觉着没那么疼了。仰起一张脸,倾吐药香,“可不是嘛,那陆大人是给还是不给呀?”   腮上粉汗粘着一缕发,陆瞻轻轻拨过,面上却锁着眉,故作慨叹,“我听见你妈妈说你的局账是四两银子,留堂是七两。算一算我在你这里不过点了两回茶会,却凭白折了几千的银子,你替我算算,我是不是亏了?”   她歪起盈盈一张笑脸,两个手拽住他一条胳膊,“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价银子?”   “我结账的时候知道的。”   芷秋生怕他不再来似的,将他胳膊晃一晃,若有所指,“你犯不着一回一回的结,你可以月结嘛。”   “听说你们这里的规矩是生客不能月结。”见芷秋似要开口,他抢先去轻撇了嘴角笑,“不过我同袁四娘讲一讲,大约她能许我年结。”   琳琅新雨骤停,淡烟残树里,星儿在芷秋眼中点亮,“什么意思?你这一年都来?”   “一辈子”三字悬在陆瞻舌尖,险些就要破口而出,却幸他时刻记得,他给不了她一辈子,连“一夜”他也给不了她。于是只是谨慎地笑一笑,“一会走时我同你妈说包你一年三节,你不用酬客了。”   芷秋缓缓地靠去他肩上,窗畔高高一架银釭晕着暖黄黄的光,模糊的眼花就看见从前的风尘岁月里,酒迷声色的每一天。   她亦几乎想问“一年后”呢?一霎又暗笑自个儿心贪,到底没有启口,只在半明的九曜下用染了凤仙花的小指去勾他的小指,“说定了哦?”   陆瞻点点头,轻得不像个承诺的承诺坠在了一座湖泊,是每天、每时、每刻,在相逢恨晚的光阴里聚拢的爱,黯然地映照着高烛。   烛芯微颤,闪出一张脸,恼愁万种全化成一粒朱砂痣,鲜活跃出。云禾手托香腮,歪在榻上,妆残钗亸地用一根细长的银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灯。   倏听推门声,扭头望去,正是沈从之拿着个什么进来。云禾急急捉裙过去,恨不得以眼杀他,“姓沈的,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沈从之没听见似的,款步错身,将手上的琵琶搁在榻上,冲她挑一挑下巴,“你怎么不吃饭?”   自打撕破脸后,云禾是半点也不愿装,挂起唇讥诮他,“我怕你药死我。”   “下毒这等下三滥的事儿,我不会做。”沈从之像是欣赏一株长满刺儿的玫瑰,远远地含笑望她,“要弄死你还不简单?只将你丢给这园子里那些下人,叫他们把你先奸后杀。”   他刻意将尾四字由牙根儿里磨出来,哪知云禾不惧不怕地停起胸脯,颇有些袁四娘的雅韵,“你来啊!老娘喊一个字,就不是你爹!”   沈从之闷沉沉地笑,靠到榻背上,“你不是会诗书?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些市井粗话?”   “你不是长得像个人,怎么就不干人事?”   万般无奈地,沈从之耷拉下肩,就着炕几上一只象牙龙虎杯闲翻,“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怎么对我就跟对仇人似的?我记得我头回到你们院儿里去,还多给了赏钱,也算大方吧?你怎么就愿意巴结那些糟老头子都不愿巴结我?”   孔雀蓝的裙面翩跹着游于厅中,似一缕蓝烟,缥缈轻笑,“因为你们这种人是贱胚子啊,越巴结着你们越不稀罕,你瞧,我对你这样,你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他极为不屑地乜了眼来,吭哧吭哧地抖起肩,“谁给你的脸?你也不瞧瞧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货色?不过是个万人/妻。”   污言秽语早不能在云禾心上溅出半点儿水花,反而逮了时机笑着,捉裙过去挨在他身边,软声软调地斡旋,“既然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那你就放了我嘛,好哥哥,你下回到我们堂子里,我不收你钱。”   沈从之斜睨下眼,见她来时簪的两朵紫苑业已不知所踪,宝髻上单是一根蓝田玉碧簪,合着一身衣裳,蓝幽幽的一抹影干净清爽,倒颇有些良人模样。   可说的话叫他又爱又恨,他所爱的是旁学杂书所载的琵琶娇女,能歌善舞、极通诗文、高洁孤傲……云云种种,皆不是眼前这副奴颜媚骨的下作姿态。   可奇妙的是,越恨她这副模样,就越爱她盒子会当夜无情无畏的影子。他吊起眉,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早说过了,你哄我高兴了,我就放你回去。”   云禾在心里将他祖宗八代都骂了个十来遍,面上嗤嗤地堆出个妩媚笑颜,“好好好,真是个没心肝的冤家!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是宽衣解带呀还是唱曲跳舞啊?”   雨后的长夜,红飘恨烟,绿染愁雾。廊瓦上高地疏落着水滴,像谁心头的眼泪,坠个没完,恼人芳绪。   长园七拐八拐的游廊下走来位小小侍婢,捉裙进门,绕过芳屏到一则书案行礼,带着苏州口音,“奶奶还没睡哩?爷叫奶奶先歇息,他今夜就睡在自己屋里。”   书案上探起一妙龄芳华女子,原是沈从之其妻,户部蒋侍郎之女蒋长薇。仕宦千金,端庄迤逦,云鬟惺忪,未簪钗环,掩襟寝衣外头单罩了件妆花缎外氅,闲置下笔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甫出厅去,卧房里即旋出来一高挑丫头,到案侧来为其研墨,“姑娘,咱们离京时太太同咱们家的太太可都说了,爷到任苏州就是三年,姑娘同爷成亲才一年,不忍心叫你们小夫妻分离。这话儿里的意思,无非是想叫姑娘在这里陪着爷,早日生个孩子,现爷不来,姑娘怎么不去请?”   “他有公务要办吧?”蒋长薇捉着比仰脸望她,矜贵持雅地笑,“我来了这半月,没有家中那些侍妾,他不是夜夜在我这里吗?今儿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且让他安静一日吧。”   丫鬟名铃兰,嗓音一串铃儿似的摇起,“什么要紧的事儿啊?姑娘真是糊涂!我下午听见几个丫鬟用苏州话议论,说是爷包了个粉头在他房里,这才不来的。听说这粉头是苏州府的花榜榜眼,狐狸精似的勾人,姑娘还不警醒着点儿。”   蒋长薇搁下笔,眉心轻结,雅姿里透着安稳的不屑,“一个倡妇而已,也值得你急成这样儿?倡妇擅伎艺,又擅花言巧语,男人们拿着取个乐子有什么的?好了好了,将信封好,明儿叫人送往京里去给太太报个平安。”   淡腮轻鼓,对着几张薛涛笺吹一吹,将满当当的墨渍在烛下晃一晃,一闪即干。   而另有什么润润的在沈从之眼内洇开,原来是一张旖旎卓绝的娇容,白甃火烛下盛开,媚眼如丝里分明闪烁着什么暗示。   他是个饱经情爱的男人,自然懂得那双眼里蕴含的是些什么。可他翕然间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朝对榻一指,示意她坐过去,“不急,我这个人爱干净,连你的底细都不知道,不要你宽衣解带。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沦落风尘的吧,万一说得我心软了,就将你放了。”   云禾再将他自心里骂了一百二十遍,翻着蓝裙落到对榻去,朝炕几一个哥窑甜白壶指一指,“说起来话就长了,给老娘瀹壶茶来,一会子说得口干。”   稍刻就有丫鬟规规矩矩地端上茶,又推出门去将门阖上。云禾抬起了腿曲在裙里,一个胳膊肘撑在炕几上托腮,“那年,苏定县六月飘雪,我家乡颗粒无收,饿死了许多人。我是家中二女,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个弟弟,家道艰难,吃不起饭。我爹娘就合计着卖子女,儿子自然舍不得卖了,算来算去,就将我卖给了个人伢子。”   说来兴起,呷干一盅清茶,清一清干涩的嗓,眼儿飞转间,复添媚色,“那个人伢子不是个东西,我不过才六七岁嘛,就将我破了瓜脱手卖到了我们堂子里。我才六七岁嗳,你说可不可怜?”   铜壶滴答、滴答地漏着孤夜,滴下的岁月在云禾风情摇晃的面上汇成了悲苦。谁知沈从之亦清清喉咙,转起个空茶盅,“你扯个慌都满是漏洞,叫我怎么可怜你?苏定县的县志上连着二十年没有天灾,哪里来的六月飞雪?”   云禾复将他在心里骂八百遍,将空盅一推,那象牙盅咕嘟咕嘟在炕几上滚两个圈儿,伴着她不耐烦的声音,“那没有了,你要听,说了你又不信,还问我做什么呢?!”   “那你再说说,你与那个穷酸举人是怎么相识的?”   一颗璇玑落在了云禾的眸子里,她垂了下巴,像一朵盛满夜露的莲花,火烛暖黄的光跃在她额上,成了静谧的幸福,细细的,源远流长。   就是这样的眼神,沈从之贪婪地想着她能在某一天提起自己时,亦是这样的沉默。他找寻她垂下去的眼,歪着胳膊,“怎么,你不愿意说?”   他的声音打断了云禾关于幸福的想象,乜兮兮地剔起眼来,“我才不会给你机会取笑他呢。”   月笼微明,二三更。沈从之凝视着她眼睑下的痣,脾胃里泛了酸涩。他想扑过去就地成事,可又想,太不划算了,以一寸真心去换她不干不净的身体,实在太亏。   于是当夜,他睡去了别处,在孤独的枕畔将某些蠢蠢欲动的情绪交给了一只手,来来回回地纾解着磅礴的心事。直到很久后,随着一声闷哼,一轮明月西沉。   升起金乌,正值明媚时。楼外啼莺,窗前摇树,金齑飞影,香风淡淡,暖翠晴云满药田,是一个大好天。   绣帘内语燕呢喃,袁四娘踅入门去,见芷秋正歪在榻上,乌云髻松,一张素脸,却天然的杏艳桃腮。正同榻下杌凳上坐着的桃良一道打络子,线挽着线,丝缠着丝地团在一处。   四娘纨扇稍停,过去接来一瞧,是一个墨绿的莲花络,结线繁脞,瞧着像花了不少心思,“络什么的?”   芷秋笑接过去,歪歪斜斜地倚在榻背,“不络什么,就是瞧见他腰上常戴着个小小的银熏球,打给他坠那个的。”   “我说呢,你平日得空了就看书,谁还值得你费这功夫?”四娘复摇起扇,端正了往虚空里望去,像在里头瞧见了银子,两个眼笑弯起来,“说起这陆公公……”   “妈!”   扭脸见芷秋瘪着脸,四娘一霎领悟过来,忙陪着笑,“你瞧我,高兴得话也不会讲了。说起这陆大人,啊、陆大人!这陆大人,真是百年难遇的大方,前儿走时同我说要包你一年三节,昨儿就派人送了银票来,我说多了,人家让我自己留着。那位沈大人也蛮大方,你们两个如此出息,我心里简直是高兴不过来,只盼着婉情日后也遇着个好人。”   银杏隐隐纱窗,玉沙声响。芷秋歪着又在绣个腰带,未匀妆粉的腮上安逸地荡着一抹笑。四娘瞧在眼内,算在心上,挨近了去,“嗳,他怎么昨日没来?”   “他又不是到这里来闲逛的,”莺嗔燕娇地,芷秋半撇着嘴笑,“人家到这里是有公务在身的,还能时时刻刻守着我啊?”   四娘半拉下笑脸,扇子往她面前摇着,“妈也不是那眼皮浅的人,是替你打算呢。你想想,他时时来,你们俩时时混在一处,情到浓时,你就好叫他替你虑着往后,带你出去做妾也好呀。虽说太监的女人听着可笑些,可也有实实在在的好日子过不是?”   清茶里映着芷秋下沉的笑颜,淡伤损额眉,“我没想这样远,妈,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往后’?别为难人了,他背上的耻笑已经够多了,再背上我一个,日子还怎么过?像眼下,能好一日算一日吧,别的我不想,您也别想了。”   她最是拿定主意不回头的一个人,四娘犟不过她,只把一副笑脸转回,便瞧见向来幽篁沉默的陆瞻正往门里进来,一反常态地眉目含笑,神采奕奕,罩着芷秋赠的那件蓝灰圆领袍子,背着一片阳光,金黄滚烫。   瞧见他进来,四娘识趣儿地辞去,留他二人说话。芷秋一下来了精神,撑起来亲自去倒了杯夜里冰萃的茶端到炕几上。陆瞻呷一口,见她还站在跟前,背着手像是藏着个什么。他搁下盅,歪着脸朝她腰后望一望,“什么宝贝还藏在身后?”   芷秋躲一躲,桃花眼俏皮地扇一扇,“你猜。”   他将她掣在怀内,由她手心里掏出那个莲花络,对着窗晃一晃,“给我打的?”   “谁说给你打的?”芷秋坐在他膝上,背靠他一只手臂就去抢络子,“这是给我的客人打的。”   镂空的八宝莲花仍在陆瞻手中持续晃着,光影自那些细密不一的孔里渗出来,照着他的脸,像水的浮光,“哦,你不是不做恩客?怎么给人打起络子来?”   他牵引一线嘴角,佯作心痛地叹息,“我算是明白你们倌人做恩客,客人为何会不高兴了。我千金万金地贴着你,你扭脸就去贴别的男人,真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话语带着逗趣,有些不同寻常的轻浮在里头。芷秋凶巴巴地往他胸膛拍一下,“给你打的、给你打的、成了吧?”   清风吹开他的笑颜,透着些许憔悴,却又难得明朗,“这就对了,可就该是给我打的。坠在哪里?你给我亲手坠上。”   说话间搁下芷秋便拔座起来,垂首往周身自视一圈儿,“你瞧瞧坠在哪里?就坠这个熏球上吧,这个我日日都戴着,往后也将你这个日日戴着。”   他解下来递给芷秋,明眸皓齿地笑,“你瞧,我穿的你做的衣裳,再配着你打的络子,是不是很好?”   芷秋木讷讷地接过熏球,怔忪片刻,落到榻上去结络子,其间几回抬起眼来探他。只待结好了替他坠上,将他面上的笑窥了又窥,“陆大人,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吗?瞧你好高兴的样子。”   他仍是笑着看她结了疑虑的脸,只觉爱她,一日一日地加起来,在胸膛里汇成汹涌的黄河,“见着你就是最大的喜事儿。”   ————————   ①宋 周密《糖多令》   ▍作者有话说:   感谢所有小可爱的投雷评论营养液,鞠躬! 第36章 风情月债(七) [VIP]   烟消宝鸭里, 门角移花荫,像投在阳光里的一份疑心,可同芷秋满心的欢喜比起来, 渺小得简直微不足道。   她跃起来, 将整张脸埋在他肩上, 嗤嗤地笑,整副身骨都荡着喜悦, “你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   陆瞻的理智使他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可下一刻, 滂沱的爱意爆发出来,便将她抱起来, 在屋里旋起个圈儿,“我平时说话儿不讨你高兴?嗯?”   旋起的凤仙粉裙面几如蝶翼,将芷秋旋落在天堂。耳边是涓涓的风与簌簌的叶,还有他满身的檀香,都编织成了一个千古繁华梦,将她埋没。   她随他倒在榻上, 扑在他怀里, 下巴支在他的胸膛仰起笑脸,“平日里你闷得很, 不肯说一句柔情蜜意的话,今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陆瞻朗声笑开,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青, 如清澈的湖水蒙了烟尘, 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是我错了, 我时刻都想说来着,可就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今日都说给你听,你想听什么?是我爱你还是我娶你?”   风止露凝,蓦然,芷秋的笑意滞在面上,将信将疑地半启了唇,“你是讲真的?”   他竖起三个指对着藻井,心口浓浓的情爱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踏碎他所有的理智,“黄天在上,日月昭昭,我陆瞻,愿娶袁芷秋为妻,不论她是乐籍或贵女,都没干系,她以后,会是我陆瞻之正妻,吏部尚书家的二奶奶!”   与他张扬的笑容相悖的是芷秋越来越下沉的面色,她将他的眉眼一再窥探,欲爬起身。   却被他先扶起,旋即见他走向厅中,背着一只手,苍凉的身姿不停蹒步,伴着笑喁不停,“咱们的大婚之礼就定在下月初八,我查过黄历,那天是个好日子。正好我母兄在苏州,再请沈从之来做主婚人,他同我自幼就是好友,一定辞不过去。届时将你妈妈姐妹都请去浅园,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   廊下桃良听见滔滔不绝的一番畅词,惊起一个魂儿溜了墙进来,朝芷秋睇去眼色。芷秋则眉锁千愁地附耳过去,“你去门房上叫黎阿则来。”   桃良依言轻步退出,芷秋紧着将眼搦到陆瞻身上,阳光铺满在泛光的细墁青砖上,像一条金光织毯罽,他戎容暨暨地踏飞粉尘,仿佛踏碎了往日所有的悲恸与沉默。   随着他逐渐发燥的步子、以及愈发兴奋的眼,苍凉的嗓音里便逐渐描绘出了一个不大可能的梦境,“若是下月初八,那咱们此刻就得裁出喜服,再定下宴席。芷秋,这些琐碎恐怕还得你来定,我母亲今日身子不大好,不好叫她老人家操这份心,只好你辛苦些。不怕的,就辛苦这一遭,往后就不叫你操劳了,你只管养尊处优,等着给我生个孩子……”   眨眼间,他急步遄飞地落到榻上来,捧起芷秋惊魂未定的脸极轻地吻在她唇上,轻得像怕碰碎了她,“芷秋,我想过了你穿嫁衣的样子,一定很美,比那些公主贵女都美。”   他顿一顿,握着她的荏弱双肩,放缓了语调,干涩地嗓子像是穿过了风霜,抵达了一间暖房,“你愿意嫁给我吗?愿意吗?嗯?说你愿意吧!”   窗外黄莺合蝉,啼杀流云。芷秋的神魂逐渐在他掌心里汇拢,她明明该高兴的,却在短暂的窒息中想起以往总是沉默寡言的陆瞻,旋即眼眶一润,就在碧翠晴空里噼里啪啦落起大雨。   陆瞻伸出手,忙不迭地替她抹泪,“哭什么?我是不是说了看不得你哭?别哭,这是喜事儿,若是现在就哭,往后岂不是要哭一辈子?”   手足无措之际,见桃良领着黎阿则急步进来。黎阿则连招呼亦顾不得打,忙由怀中掏出个青瓷罐儿,抖落一刻红丹,递在二人之间,“干爹,该服仙药了。”   在芷秋泪霪霪的眼中,陆瞻松开了她,将丹药一口咽下后,兴冲冲地往她腮边落去一吻,“我出去走走,等我回来。”   直到那片蓝灰的衣摆消失在门外,画屏凋零,翠影残敝。芷秋站在厅中,乜呆呆地坠着泪,犹似崔嵬之巅的一座顽石,立成了千万年的荒凉。他却没回来。   浓液像泼散的墨,月寒碜碜地挂在当空,群星像挑破了口的疮,一个个嵌在杳杳渺渺的黑暗里。   某些高涨的情绪如同风兰泣露,唼喋吐出。月光由叶罅里滗撒出来,紧追着陆瞻担簦不歇的脚步在满园里栲栳似的打转儿。   他走过花群,夜色里扑满绣球,蓝粉紫白相簇着他月魄色的道袍,使得他像一抹游魂,满目边际地徒徙奔波。   黎阿则与张达源各秉一白绢灯随他盲目在游廊亭台、花间水榭中踅绕。恍惚听见他细疾地笑,张达源狐疑地半哈着腰挨近他的背影。   听见他仿佛十分的兴奋的声音闷闷地震在胸膛里,忽高忽低地,好像在说:“就这么办,下月初八,咱们把苏州有名的乡绅士子都请来。芷秋,不怕的,我有钱,花得起,我可以上书到京里,请圣上为咱们赐婚,我要让世人都来见证,我娶你为妻……”   含混的嗓子里细碎喧阗着欢喜,张达源闷头听了半晌,又退了半步回去,抑低了声,“我说阿则,咱们督公的病,瞧着怎么比往年重了些?”   “谁说不是?”黎阿则胸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上地发闷,“自与那姓袁的花魁娘子相识后,病就发得多了起来,返魂丹吃了见效也没往常快,病发得也没个征兆,说来就来。等躁症发完,那郁积得便更多一些,连着三四日睁眼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等缓过来,又往那月到风来阁去。”   窃语的功夫,抬眼一瞧,陆瞻已在游廊上走出去二丈远。二人紧步上前,张达源忸怩的嗓子夹着一缕叹息,被风散在周遭的黑暗,“上回偏那浅杏撞上来,这回还不知谁倒霉。”   “你这什么话?她能伺候干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就是这么一说。”   二人临近,黎阿则将灯笼挑在陆瞻脚下,仰脸窥他,“干爹,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找芷秋。”陆瞻的黑靴才刚落在一级石磴之上,却欻然由高涨的情绪里扑来一线理智绑住了他的脚步。   幸好,他依旧在满脑子叫嚣的欲望里、记得要尽量以相对美好的自己去面对她,起码得是个人,而不是只发疯的野兽。他去不得,便在月色里将脚锋一转,“去找那个祝、祝……”   “祝晚舟,”黎阿则秉灯转向,引着他穿越游廊。   廊庑下敞开的月窗里透出昏黄的烛光,消磨尽夜。花圃富贵里,柳宿婵娟,却有孤单人倚在窗畔,对月思梦郎。   这是祝晚舟被送来浅园的第十个日夜,陷落在这个不阴不阳的囚笼里的每一天,都令她度日如年。   她几乎已经快要在眼泪中绝望了,却又有与“几乎”相差一线的希望重新在奔来的丫鬟身上燃起——   丫鬟红缨莺雀闹喧地扬着一封信奔来窗畔,“姑娘、姑娘,杨大公子来信了!”   祝晚舟谨慎地朝窗外长廊望一望,只见廊下晕烛淡淡,没个人影儿,单有廊外几棵芭蕉树缓缓地招揽巨叶,托起一轮月。   “姑娘别怕,外头没人,我来时就瞧过了。”红缨含笑递信予她,吱呀阖拢了窗,“送信的人说,公子再过两月就要调任苏州了。姑娘,您再在这里熬两个月,等公子来了,去同老爷说。咱们原是与公子有婚约的,杨家既没应下悔婚之事,真闹起来,老爷也不敢不依。”   西台一点残星,半罩着祝晚舟玉婉娉婷,愁峰眉聚,“父亲铁了心要巴结这姓陆的太监,心肠硬得连我这个亲女也送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为了仕途前程,他老人家早就不要脸皮了。”   言着便将信展开,三五纸,七八言,无非是些男痴女傻的缱绻之言。红缨瞧她又有下泪之态,忙将她搀至架子床上,“姑娘可不要再哭了,自打来了这里,您日日哭夜夜哭,别等着还没出这财狼窝,先把眼角哭坏了可怎么好呀?”   祝晚舟拈着帕子将眼泪轻搵,鼻腔里抽抽搭搭地满是心伤,“我不哭了,我好好的,等着渡哥哥来接我出去。”   “嗳,这才对嘛,横竖那姓陆的太监这十天也没来瞧姑娘,大约是有事要忙,姑娘暂且还没什么事情,先放宽心。”   在今夜之前,祝晚舟几乎没见过陆瞻。她对他的想象,仅仅是史书所载的那些阴险圆滑的阉人。   又曾在家宅中听见开黄腔的婆子小厮议论,说是太监这等没根的东西,床笫之上满是阴狠毒辣的手段。唬得她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一颗心成日家向上苍祝祷,希望他不要来、永不要来……   可天不遂人愿,泪渍未干,即见与她想象中相差甚远的一个身姿踅入卧房,惊得她忙将几页信纸塞入枕下,在里头摸着个什么紧紧攥住,不肯再抽出来,只用那个飞花泪眼紧盯着陆瞻渐行渐近的衣袍。   窗掩繁星,屋子里满溢着警惕的悄然,岑寂将万物烧成了黑架子,一碰即灰飞。   慵沉的高银釭照着陆瞻黑曜石的瞳,上头爬满猩红的碎纹,走势逐渐连成一片幻象,是芷秋的眉月霞脸,一点神光落九天。   他伸出手要去掣她,被她一缩,瑟避开,“你要做什么?你走开!”   筛抖的声音里汇拢成另一张芙蓉嫩脸,花容失色地咬着唇,“陆公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是许了人家的,我不愿意来的,是我爹强绑了我的来的,您放了我吧,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您!”   陆瞻也有那么一刻想放过她,可胸中熊熊火舌一寸一尺地蹿得老高,使他躁得必须得做些什么,便挨步过去。   那祝晚舟惊弓之鸟似的抖散了一副骨头,磨瞪着锦被往床里缩。眼瞧着他青山似的影低低地罩了过来,避无可避地,枕下那只手攥着个什么抽出来,对着高烛寒碜碜地晃一晃,朝他胸口扎去。   很长的寂静内,陆瞻垂眸盯着胸口没了一寸的银剪子,望见肉罅中汩汩涌出温热腥檀的血液,他就知道他又熬过了一场病症。   可还有下一场在等着他。   夜像一片黑锦被抽去,冒出个鸡蛋黄的太阳。阳光虱子似的爬满雕花的黄杨木床架,袁四娘则像个贼似的蹑着手脚朝帐中窥探,将芷秋愁眉轻叠的睡颜望一瞬。   少顷后唉声叹气地踅出外房,落到榻上,“这陆大人失心疯这病到底有没有准?别是你们自己危言耸听,小孩子家没听过没见过的,就当什么都是个疯症。”   桃良捧上盅茶来,坐到绘牡丹的杌凳上,无端端矮下去一截,“怎么没准?我同姑娘亲眼瞧见的,满屋子乱转,说一堆没头没脑的话,还说要姑娘给他生个孩子,这可不是失心疯?平日里瞧陆大人好不正经的一个人,无非性子闷一些,不曾想,还有这么个心疾。急得姑娘一夜没睡,鸡叫了才阖的眼。”   “好端端的,怎么会犯起这个病来呢?”   “好端端的?”桃良嗔来一眼,一个指头翻下朝腹上点一点,“这还叫好端端的,妈妈怎么也糊涂起来?”   四娘醒过神来,帕子朝她面上一甩,“屁大点丫头片子,你懂得还多呢,少在秋丫头面前信口胡说。”   提起芷秋,便是洋洋洒洒的嗟叹,“你们这个姑娘,我养她这样大,最是懂事,从不叫我操心,客人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我还从没见她对哪个男人上过心。”   那叹息一声接一声,叹尽人世悲欢,“就是在这陆大人面前,笑得真哭得真,还使着小性儿,活力活泼的,跟在客人面前简直是两个人,这才是未出嫁的丫头该有的样子呢。你少在她面前胡说,他们俩要是得了道麽,你个丫头片子也跟着升天。”   扭一扭身子后,桃良嫩得跟才掐的粉旭一样吐吐舌,“我晓得,姑娘喜欢陆大人,往后姑娘要是有机遇嫁给他,他就是我的主子爷了,我才不会揭他的短呢。”   四娘复笑,仰着后腰捶一捶,刚端正了,就见门口未知何时冒出个人来,金灿灿地立在那里。   她一时还没认出来,即见桃良丢下绣绷欢天喜地地迎过去,“阿则,你来了?可是陆大人叫你来的?”   房中苏合淡香,静怡地拂开黎阿则俊秀的脸,“芷秋姑娘呢?”   尾音甫落,则似坠海的巨石扑簌起惊涛,芷秋乍然睁了眼,绣鞋也赶不及穿,掀了软帐光足跑出来,一片水晶帘哗啦啦地由她身后急响,“陆瞻呢?他来没来?他好不好?”   袁四娘心头猛地发紧发酸,忙去拉她到榻上,“不要急不要急,瞧人干儿子都没急,必没什么要紧,让人吃盏茶再说。”   风吹水皱,急得芷秋一片焦心深叠叠地攒在眉心,两个眼就把黎阿则盯着不放,焚心如火地瞧他吃茶、瞧他落座、瞧他启口,“姑娘别担心,干爹那是老毛病了,并不是什么疯症。就是、就是犯起来时有些燥,话也比平日多,偶时有些记不得事,来得快去得也快。燥过后,再恹个三五日,就好了,还和平常一样。”   说是不担心,可字字句句皆戳芷秋心肺,发也未梳,妆也未描,架桁上掣下一条披帛就去拉黎阿则,“你带我去瞧瞧他。”   来时陆瞻曾嘱咐不许提他外伤之事,故而黎阿则有些踞蹐地垂首,“姑娘还是别去了,过两日干爹好全了就来瞧您。”   芷秋一颗心如飞絮没个着落,哪里肯听?将他掣着就往门外去,“你带我去瞧瞧他,瞧见我,他就能好了!”   凭四娘在后头喊得跺脚,“秋丫头!换了衣裳梳洗了再去,哪有这样急的?秋丫头!……我的老天爷,我袁四娘是造的几辈子的孽?叫我撞见这群索命鬼!”   追金逐日地,桃良匆匆各处摸来一套裙衫、一双绣鞋、一篦梳扎了个包袱皮抱着就往外赶,哪知竟赶不上,只得吩咐相帮另套了车马。   那厢赤足飞裙急入园,怎管他水笼烟、溪路鲜、亭台楼阁、芳菲水榭皆不见,顶着粉汗剔透脸,直夺了追魂煞似的往陆瞻房里奔。   踅入里间,只见尘昏玉镜,香冷宝鼎。两片青帐挂在月钩,帐角轻扬。   象牙冷簟上扑着陆瞻,整在脸埋在一个八角鸳鸯软枕上,分明听见动静,也不抬眼,也不作声,果然如黎阿则所言的——活像泄去满身精力后,死了一样。   芷秋的心也几如香炉里的一捧灰,几步路走得像捱过的半身,破碎且坚定。她坐到床下的踏板上去,盯着他揿在枕上的后脑勺,满腹的话,却只是抬起袖去轻抚他肌肉间陷落的脊梁,“陆瞻,我来了。”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背脊轻颤了一下,却还是埋着脸,逃避着人世喧嚣,“你来做什么?……回去吧。”   晨光里,芷秋下巴细碎地抖着,轻喉锁愁,却吞咽一下,将谈锋一转,折颈到他宽阔的背脊上去,贴着他的衣裳笑起来,“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你漂我的账,欠了我好些银子,妈将我好一顿打,说我巴结客人昏了头,叫你白嫖了一场。自醒来后,我一刻也不敢耽误,就想着来问问你,你可是欠我的账?”   一滴泪由她的笑靥馥腮上滚下来,落在陆瞻的脊梁,烫得他徐徐翻个身,将一双初日苍凉的眼睨着芷秋,“我欠你什么?”   芷秋直起腰,看见他斜襟里扎着白布的伤口,自己的心口也像被扎破了口子,细细密密地疼。   但她没问,只在踏板上抱着双膝,将一生的勇气都悬在舌尖,轻吐出来,“你昨日分明讲你要娶我的,谁知事情还没说定呢,你又急匆匆地走了,我等了一夜都不见你回来,你可不是欠我的账?”   锦床和着闷椅,晨光里满是浮沉,静静流溢。陆瞻偏了枕看她,方发现她背着满头乌发,玉容里闪着泪痕,外罩酡颜轻绡氅,里头横胸绣玉兰,浅裙压褶痕。裙下半露着灰扑扑的脚丫,凤仙花染的指甲在尘土里点点嫣然。   他有些无力地垂下一只手去掣她香软一条胳膊,“上来。”   芷秋掠过他身上,爬去了里头,侧身躺下,手枕在腮边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是什么感觉呢?会疼吗?”   “不会疼,”陆瞻平躺着,发怔似的盯着帐定,“起初燥得慌,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后头就没精力了,什么都不想做,就想这么躺着,睡下去,从此不想再睁开眼睛……”   他偏偏脑袋,露出个苍白微笑,“害怕吗?”   在他的眼里,是芷秋的侧影,仿佛万丈荆棘里开出的一朵花,温婉地笑着。她轻轻地挪近一寸、再一寸,便离他的鼻尖只隔了一寸,“你不能闭眼,你还欠我的账没还呢。”   陆瞻望着她,千年万年,在这一眼,“我记得你原来说,早八百年不做嫁人的梦了。”   她轻轻皱了鼻子,暗暗嗔他,却不在此问上作答,“嗳,你知不知道,清倌人转作浑倌人的那夜,学着民间嫁娶的样子,也在床边就点两根龙凤烛,就叫‘点大蜡烛’。可我点大蜡烛那时候,遇见的是个浑人,有几个钱,却不成个样子,他将那蜡烛滴了我一身,烫得我疼了两日,涂了好些清凉膏子才算完。”   帐中阗满檀香,锦被软枕有一股阳光的味道,陆瞻的心却往浓荫里坠了坠,翻侧了身,“他叫什么名字?”   “堂子里的客人,今日来,明日去的,早不记得了。”芷秋笑着,脑袋顶平了他的胸膛,就在上头安稳躺着,脸下压着他的伤口,“疼吗?”   他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微笑起来,“疼。”   芷秋却没亲他,仍旧安躺于胸膛,听着一颗心,疲乏地跳动着,“疼就忍着吧,我躺在这里呢,你得为了我忍着。”   “好。”陆瞻的手抬起,一起一落地抚着她满泄的乌发。   她歪着脸,丹唇翕合间,像在对着白眉神祝祷,“陆瞻,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着。你看我吃过这么多的苦,你得让我后半辈子都过得无忧无虑的。”   一缕阳光飞跃过陆瞻半暗的眼,闪过他眼中的温柔,温柔得像前半生里的他,曾摇襟甫畅,逸兴遄飞,少年意气的陆瞻。   他将那个陆瞻弥留下的善,一如既往地捧给芷秋,忍着一颗心粉碎成屑的痛苦,想着,要替她觅一个完美无缺的良人——这是他方才允诺的,能为她忍受的,最大苦难。   他低锵的嗓音响起,是重得不能再重的一个承诺,“一定。”   一天加一天,像芷秋垒丸叠珠的眼泪,他亦积攒起了对她的爱,滂沱汹涌地淹没了一个男人本性里、自私自利的占有欲。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祝大家天天开心! 第37章 风情月债(八) [VIP]   日光一寸寸地爬上门窗的棂心格, 又爬上绿瓦,环抱着小桃良单薄的一副肩。她坐在石磴上,摊开包袱皮, 里头是替芷秋拿的衣裳与一双绣鞋。   琉璃粉缎在日头底下像红锦鲤的鳞片, 流光四溢地晃一晃黎阿则的眼。   他拂一拂石磴上的落英, 随之坐下来,“你先回去吧, 衣裳就放在这里。我们督公这一发病,得有个几日呢, 你们姑娘要是陪着,也得有个几日, 你等不得,先回去,等你们姑娘出来我交给她,回头让我们的马车送她回去。”   桃良思忖半晌,到底摇首,“阿则哥, 谢谢你, 我还是等着吧。”   百年浑似醉,满怀都是春①, 陆瞻睁着干涩的眼,听着铜壶昼永,看着阳光撤离了帐中,油光光的地砖上投下六棱窗的影, 恍惚是十八层地狱也朝他开了扇窗。   这是常伴着燥症紧随而来的症状, 只觉人世无趣, 不如归去。但不同以往的是当他的手触摸到芷秋微凉的绣发, 就想到人间尚好。   恰时芷秋醒来,翻一个身,趴在他身上半阖着眼瞧窗外的喧光,嗓子里黏黏糊糊,“都正午了,我饿了,陆大人,也将你家的好食好饭拿来招待我啊。”   陆瞻半垂下眼,乏倦的唇翘起,下床到右首龙门架上取一件暗蓝的宋锦薄氅。芷秋瞧见忙光着脚来夺过他手上的衣裳,仰起素面,“我替你穿。”   她将袖套入陆瞻臂上时,恍惚产生她是他妻子的错觉,雪肌里泛出桃色,一抹春意含羞。当转到他身前,替他理着里头蝶翅蓝寝衣的斜襟,更加羞赧地垂了脸。   腮上的霞色像十里桃红,沾染了陆瞻此刻一片灰白的思绪。他勾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去,将落未落的唇悬在她的唇上,可恶地打趣,“花榜状元还会脸红?”   芷秋羞极转嗔,赤足碾在他的黑缎鞋上,“你讨不讨厌?!”   他挑挑眉,旋身往外间去。芷秋像一刻不肯分开似的追上去,攥着他腰上两片凉滑的料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门一拉开,险些惊掉黎阿则等人的下巴,众人皆以为陆瞻还得恹躺两日呢,谁知他竟开口,“叫厨房里做些京城的饭食来,另要一样不落夹、一样豌豆黄。再叫人打水进来洗漱。”   桃良跟着由石磴上拔起来福身,错身即见他身后一片长发荡漾着,露出芷秋半张脸。   气得她直跺脚,捡了包袱皮钻进去,“姑娘急死人了,来麽就来好了,衣裳也不换,鞋也不穿,路上叫谁瞧家了,还不浑说是哪家的疯小姐,要撞上哪个熟客,你这花魁娘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行说,一行拿个指头刮着腮臊芷秋。芷秋也不气,飞着眼带她进屋,“妈可急啦?”   “妈妈气得要死,”桃良顾盼四周,可算在一墙处寻到妆案,便将芷秋搀过去,朝外间望一望,压低了声息,“妈妈直报怨姑娘你最会拿捏男人的,怎么如此巴结起来,巴结紧了,仔细叫人瞧不起,气得在屋里捶胸顿足的。”   芷秋由包袱皮里捡碧簪闲翻着,轻轻地笑,“妈才是不懂,这哄人的钱嘛,自然使出浑身的手段。可哄人的心,还得拿心去换,我心里就是这样的想的嘛,管他什么巴结不巴结的。”   正说着,陆瞻进来,身后跟着三两丫鬟服侍他洗漱。只等他洗漱好了,芷秋发也挽就,两个人隔得不近不远地相看。陆瞻冷白的面色仍旧有些发恹,却难得病症中愿意动弹起来,由丫鬟手里接来个鎏金铜盆搁,单膝落在芷秋膝下,一只手钻到芷秋裙下去捉她的脚。   或许那手太烫,惊得芷秋慌里慌张地摆手,“不不不、你做什么?我自己洗。”   桃良亦惊得捉裙蹲下去掣他衣袖,“陆大人,让我来吧,您去歇着。”   他不肯退,仍旧去裙下捉她双足搁在盆中,潺潺水声就伴着他暗哑的声音,“吃过饭,带你一同去长园接你妹妹。”   脚上的温水像在芷秋心头溢开来,使她满目柔情地伸出手拂他疲倦的脸,“你要是不想动弹,缓两日再去一样的。只要云禾没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别的她都能应付得来。”   陆瞻含笑默然,话比往日更少,洗净她的脚,搁在膝上替她擦拭。静谧的时光就由熠熠生辉的水珠中闪过,温柔而岑寂。   燕喧蝉闹,柳条垂丝,萦绊心间事,马车在鼎沸的街市里慢摇,外头是红绿愁乡。芷秋没骨头似地倚在陆瞻胸口,适才想起问他的外伤,“这是怎么弄的?”   她仰着脸,望见他的眼神闪避一下,“你不用知道。”   “哦。”   陆瞻反而笑了,搂着她的手臂紧一紧,“你就不好奇?”   “做倌人的不能好奇,”芷秋埋在他胸口,半张脸注满幸福的笑颜,“我们在席面上应酬,少不得有祝斗真之类官场上要紧的客人,他们要是不留神说了什么,我们也只能装聋作哑,否则你要是多长了对耳朵多一张嘴,就得少一条命。”   大约是因她引导,陆瞻话渐多起来,“这倒是,有时候少听、少看能活得长些。”   见他搭讪,芷秋侃侃而谈,“前几年烟雨巷有位倌人被布政使的一位参政赎了出去做妾,姐妹们都说她命好,谁知没两日,就听说她病死了。后来才听见她们传,说是她撞见了那位参政收受贿赂,多嘴打趣一句,那参政大人明面上没怎么样,后就想了这个法子治她一死。”   “那参政大约姓钱?”   “你怎么晓得?”   陆瞻轻笑,撩开车帘望一眼街市,“前两年他满任回京被人弹劾,那时皇上尚是太子,正任监国,便将这案子交给我督办。”   “那他怎么样了?”   “死了。”陆瞻面不改色垂眸望她,又像恐惊着她似的,轻抚着她的肩臂,“在诏狱里受不了刑讯咬舌自尽了。”   朝夕轮改,人世无常,芷秋倏感悲切,往他怀里缩一缩。沉寂半晌,抬起手在他干净的下颌摸一摸,“真的不长胡子呀?”   陆瞻的笑容渐渐融化,攥紧她的手,“不长。”   凝着他开诚布公的眼,芷秋哑然笑开,攀着上去,似飘雪在他下巴贴去一吻,“蛮好,年纪大了不出老。”   她趴回去,听见他胸腔里闷沉而急促的跳动,欣然乐开,“你不晓得,我最烦蓄了须的客人,吃酒的时候洒得湿漉漉的,吃了饭还要篦饭渣,恶都恶心死人了。”   渐渐地,陆瞻那些郁积在心的病绪随着闲谈散开,“他们要是听见你这样儿说,只怕要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老树扶疏,柳里啼莺,影在锦帘上如织如梭地掠过,纤尘裹着陆瞻,芷秋靠在他怀里静笑,像在浮生里抱融了一座冰川。   另一则喜色闪过蕉窗,只落入云禾的眼。片刻后,又收敛欣喜,满是怀疑地将沈从之细瞧,只见他好似在哪里吃了憋,面有愠怒。   直到骊珠立到门前,云禾方笑,“沈大人怎么又想起来放我回去了?”   沈从之到底忌惮陆瞻乃皇帝近侍,却又不舍放她,故而心不甘情不愿地挑着下巴,“你到底走不走?”   “走!”   乐不可支地,主仆二人收拾好东西,随沈从之欢天喜地的踅出门去,这才有心情略扫长园风景,只瞧翠色点胭脂,碧空乍离云,将云禾美得不知怎么好。   不想花道上岔出个人来,身后拥着三四丫鬟,花容矜贵,身姿妙雅,同样的年轻,却有着远不一样的高贵。那娴静地眼朝云禾扫过,云禾忙敛放肆,本分福身。   蒋长薇半颔首回礼,唇角的弧度精准地昭示了大家风范与尊贵,只对沈从之温柔笑起,“真是不巧了,想着来看看爷的,原来爷要出去?”   路旁的罗汉松半罩了沈从之不尴不尬的神色,“啊,送客,立刻就回。”   那蒋长薇复将眼挪回,细细打量云禾一圈儿,“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我刚到苏州,还不曾认得什么人,爷也该同我引荐引荐,好让我在苏州也结交几位命妇为伴啊。”   云禾欲自荐,沈从之却有些尴尬地先笑来,“不是什么官眷,就是个倡人,不值一提。你先回去,一会儿我上你屋里去用饭。”   有风吹凉,几如冷针扎了云禾一下,不痛,却叫她心里骤然抽紧,又满是无所谓地松开,移步静随沈从之错身行去。   一路无言,直到临出园门,沈从之方睐目于她,匆匆忙忙地没话找话,“改日我做东摆席,也请你的局。”   “成呐,随时恭候沈大人的局票。”   沈从之才在陆瞻面前吃了个硬憋,挂不下脸将她送出去,只在她背后,望着她发蓝发绿的裙,“你就不记恨我?”   他以为她会骂他,或者跑下三两石磴来踹他一脚。岂知云禾驻足回首,嫣然一笑,明送春波,“来者都是客,只要沈大人不漂账,月到风来阁的大门随刻向大人敞开。”   须臾,炽烈的阳光由她头顶撒下来,晃晕了沈从之的眼,埋没了他刚升起的一缕离情别绪。   烟雨州,凤凰楼,芳影如旧,北来高雁将碧空划出云剪,伴着芰荷尾香,月到风来阁乍开木芙蓉、美人蕉、千日红、木槿、桂花……浓馥花香,绕杂出糜烂的秋。   自上月起,朝暮、露霜二人涨了身价,跻身红榜倌人的名头。云禾自夺榜眼以来,更是苏州府风靡一时、炙手可热的花榜人物。婉情像是想通,亦不吵嚷着要死要活的,倒跟着袁四娘学起青楼规矩来。   独有芷秋,自被陆瞻买断后,便不再迎客,每日闲散着不过是看一阵书、睡一会觉、再拈针动线、或同姐妹们说趣一阵打发光阴,倒真似个闺阁千金闲雅起来。   这日蝶正慵莺正懒地倚在榻上翻看陆瞻带来的《太平广记》珍本,倏闻隐约有人争执,由垂花门外隐隐绰绰地传来。芷秋搁下书,朝门外喊来桃良,“是谁的客人在吵?这大下午的就不得清净。”   桃良最是爱瞧热闹的年岁,咧开唇便旋到廊外张望,末了咯噔咯噔地急跑进来,“姑娘,我好像听见是梁相公的声音,像是要进来寻姑娘,妈妈拦着不许!”   说话儿间,楼下已急传袁四娘口干舌燥的嗓音,“梁相公、梁相公,去不得!您听我说,我们秋丫头已经叫人包下了一年三节不迎客,您瞧您非要上去,可不是叫我为难嘛。”   紧着是那梁羽州更发燥的声音,带着微怒,“好嘛袁妈妈,我在你这里花了那些银子,如今你竟翻脸不认人!你放心,我既不打茶会也不留堂,我不过是上去问问她,怎么我包她她不许,反叫别人包了去?!”   “梁相公、我的好少爷嗳,不是不许您上去,这个时辰快赶上人客人过来,回头撞见,叫我如何开交?您体谅体谅,有事情麽改日再来说好吧?”   “什么改日改日的?你少拿话填补我,我今天非得问个清楚!”   听了半晌,芷秋捉裙绕出房去,楼槛处正望见拉拉扯扯的二人,便执扇挥一挥,“妈,您去吧,我同梁相公说。”   那梁羽州乍见芷秋淡妆素雅,单罩件葭灰掩襟褂,烟紫交窬裙,仿佛玉炉袅袅烟,熏去了三魂。   唇角一瘪,巴巴随芷秋进了房内,拣一把折背椅坐下,臊眉耷眼地将榻上的芷秋望一望,“我上回说要包你,你反说了那些话来堵我,怎么一扭头,就让别人包了去?”   “桃良,给梁相公瀹茶来,要顾渚紫笋。”词讫含笑,不疾不徐地拂正裙,反问:“你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两个慧眼如珠,清清明明地照着梁羽州,使他一霎有些抬不起头来,渐失了兴师问罪的气焰。   芷秋心内暗笑,面上却填起恚怨,“你倒好意思来问我,打量我不知道你的事?我早就听见说了,你家里给你定了亲,定的是县衙门冯知县家的女儿,你家里这些时忙得沸反盈天,就等着迎着冯大小姐进门呢,你还想瞒我?”   耳边玉人伤愁怨,喋喋切切地更将梁羽州说得抬不起来头。只把个眼钻到新捧来的茶盅里,“我是想一早同你说来着,谁知你倒先晓得了。”   芷秋佯作伤感地笑,同小桃良将他指一指,“小桃良,你瞧,这就是男人,一开始说得比戏文里唱得还好听,什么‘此生非你不娶’、什么‘要把心掏给你’云云,哄得你团团转,把一颗心都给他,谁知都是靠不住的。你小姐我麽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以后可要留神些,别叫这起烂心肠的骗了去。”   讲到此节,再佐以娓娓哭腔,泪花两点,将落不落地揿着帕子蘸一蘸。   复有桃良帮腔,指端将那梁羽州点一点,“梁公子以为我们姑娘不晓得你要娶亲的事?哼,我们姑娘早晓得了,想起从前你在这里赌咒发誓说要娶她之言便哭,一连哭了好些时日,遇见位脾气好的客人,不忍叫她伤心,这才包了姑娘叫她歇一歇,你反倒还要来问我们的罪?”   二女巧设迷心局,玩一个“偷梁换柱”之计,直把那梁羽州稀里糊涂地就兜在里头,早没了方才的火气,只道是自己无信在先,忙掏了票子赔罪,“婚姻大事,原不是我能做主的,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你只管打我骂我,可不要生我的气。等你这一年出来,咱们还在一处好,谁都别计较。”   不料芷秋呜咽更凶,趴在炕几上一对肩抽抽搭搭地不歇。桃良忙接了票子,嗔怨梁羽州,“梁相公快去吧,不要叫姑娘伤心了,等你办完婚事,木已成舟,我们姑娘想两天,只怕就想通了。”   那梁羽州无功而返后,芷秋仍歪回榻上翻书。窗外黄叶昏昏,落花香粉成阵,兜来网住众多风流客。笙歌妙舞却皆与她无关,她只在镇日清闲中,想着陆瞻。   正泛了相思意,巧撞见黎阿则领着一行人上来,人手抱着各色料子,将楼槛榻得咯噔响,引了众女来瞧。桃良忙引着人放到书案上头,二十来匹料子,有妆花罗、双面织金绒、宋锦、金玉缎、九霞缎、蜀锦……   花色各有不一,都是现市还没有的花样子,流金躺银地叫众女争相拉扯来看。芷秋笑颜挪去黎阿则身上,塞给他现成的一张票子,“你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这里拿不出手,望你不要嫌弃,拿去同各位分一分。”   黎阿则忙推拒,推了两步远,“干爹吩咐下的活计,哪敢要姑娘的赏?”   “你瞧,劳你们成日间跑来跑去的传话传东西,还不要赏,我都不好意思了。你既然不收,就请坐下吃杯茶吧。”   还不听吩咐,桃良已经乐呵呵地捧了茶来,“这些料子可都是新出的?还没见过那些花样子呢。”   众女娇娇俏俏地拥挤着听他讲,“刚收上来的一批丝,现赶着做了出来,干爹吩咐每样拿两匹出来给姑娘裁衣裳。另有那蜀锦、云锦这类不是苏州府的货,是干爹叫人由宫里送来的,也叫给姑娘裁衣裳用。”   云禾将细柳宫腰搦到芷秋边上,倚在她肩头直朝黎阿则飞着眼儿,“你们织造局的料子听说都是贡到宫里去给皇帝老爷的,不是宫里的娘娘们穿就是赏给王公贵族。这样讲起来,那我姐姐也同宫里的娘娘及那些官宦女眷们穿得一样囖?”   “你这张嘴,”芷秋忙嗔她,又朝众女睃一眼,“什么话不要乱讲,以下犯上,叫人听见了,还要不要命?”   黎阿则戴着个内侍官的乌纱帽,挺正了副腰板,“不妨事,姑娘放心,宫里来的那些料子,都是干爹向圣上请旨批的。姑娘先瞧,我先回去了,织造局里还有事。”   却被芷秋叫停,“嗳、你们陆大人忙什么呢?怎么两日不见人影?”   “噢,干爹忙着这头一批内造缎子的事儿,再有京里才往都指挥使司派下来一位佥事大人,说话就要到,督公在园中预备着接风的事情呢。”   “既要接风,就逃不过要摆席,他叫谁的局子?”   “干爹正说叫我问姑娘呢,姑娘瞧谁好,就写谁的局票。”   陆瞻行事向来鬼癖,外头那些男人是与哪个倌人好便叫哪个倌人的局,偏他从未叫芷秋应酬过一回,但凡有此应酬之事,总是叫别人周旋去。   芷秋在榻上正想呢,云禾蓦然牵裙起来,“叫我去替姐夫应酬好了,我能唱会跳,巧言善辩,必定应酬得好好的。”   眼瞧着方文濡进京在即,云禾恨不得幻化出十二个身来捞银子,一改往日有些懒懒散散的作风,但凡客人都紧着巴结。   可是不巧,黎阿则笑着拱手,“干爹叫云禾姑娘踏实呆着,席上有沈从之,没得生了口舌。况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也不过是干爹提拔上来的,用不着费什么心。”   “那就叫惠君吧,他们也相熟,惠君也蛮好的一个人。”柳阵婵娟里闹闹渣渣,芷秋亲自送他到廊下,有些不放心,“他这两日可有发病呀?”   “干爹好着呢,叫姑娘放心,他明日就过来瞧姑娘。”   佩环摇影,目送一群人出了垂花门而去。又看袁四娘捉裙而来,将众人驱散,指端将料子一匹匹地抚过,像检验个终身的成就似的,心里美得不知如何。   屋内归寂,芷秋坐回去望着四娘一副有些发福的腰臀,“妈,回头我拿一些分给姐妹吧,也要赶着做冬日里的衣裳了,给雏鸾多做两身。”   “好好好。”四娘满心满意满足笑一晌,又将芷秋郑重瞧一眼,“陆大人不叫你应局子,你找个人也是应当,但我想着,惠君再好,也不是咱们家的人,等婉情教导好了,还是叫她的好,正好在席上结识几个达官贵人,好点大蜡烛的。”   珠帘高卷,秋阳渐斜,芷秋温和又懂事地应着,“妈放心,自家的姐妹我还会不想着?不过是婉情还没学会应酬,等她会了,我同陆大人说,往后叫她去。”   “这才好,妈有得赚,婉情也好,况且叫别家院里的人,终归不放心,要是瞧着陆大人年轻俊朗又大方,给你中间耍心眼子可怎么好?”   芷秋不过面上应承着,实则不大往心里去。她信得过陆瞻,关于爱她这件事情,哪怕他再没说起过婚事,她也没提起过,爱却只增不减地绵延在满园秋色里,伴着恨花填曲,怨感吹笛。   ————————   ①元张可久《南吕·金字经》   ▍作者有话说:   甜起来~ 第38章 灯花梦影(一) [VIP]   黄叶映窗前, 织光转楼台。斜阳立在偌大一张书案,风掀起一摞纸扉的首页,飏起一寸, 却被一截黑锦袖拂下去, 随即压来一快翡翠镇纸, 凝成白湖春色。   风落下去,陆瞻搁下笔, 抬起眉来,“姑娘好吗?看着东西, 高不高兴?”   案前立着黎阿则,殷勤地摸出信封折入信去, 另糊上暗红封泥,请来陆瞻的墨翠印章盖上,“东西是儿子送去的,姑娘看着东西也就那样,倘若是干爹送去的,姑娘指不定多高兴呢。”   秋风无常, 卷着落叶吹入槛窗, 挑起陆瞻一抹笑,“没告诉她我有事在忙?”   在黎阿则可见的变化里, 他的笑日渐多起来,常使他暗里琢磨,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善起来是女菩萨, 恶起来又似母夜叉?   到底琢磨不透, 只是笑, “儿子讲了, 姑娘只问干爹好不好,儿子答好,她便放心了。”话音甫落,嗤嗤地笑出来声。   “你小子……有什么可笑?”   黎阿则去时正赶上那梁羽州在,便将所闻缕述綦详,讲梁羽州如何气、芷秋如何假哭、梁羽州又如何输钱败阵,讲得绘声绘色。   令陆瞻亦无可奈何地发笑,他陪着笑片刻,窥其面色,谨慎轻言,“干爹,其实将芷秋姑娘赎出来就是,咱们园子这样大,又不是住不下,来来回回地跑,常常大半夜赶着回来,也怪折腾不是?”   “她是要出来,但得光明正大热热闹闹地从那里出来。”陆瞻的笑眼落沉下去,浮起一丝晦暗的什么,“你打听过了,那个窦初家中切实还没有妻妾?”   “若没打听清楚,儿子也不敢举荐他到苏州任佥事不是?因着圣上继位时他在干爹面前露了回脸,干爹荐了他一个副镇抚,他年前提了礼到府上拜谢,碰巧干爹那几日在宫里同皇上议事,被我撞见了,与他相谈了几句,才晓得他与干爹齐寿的年纪,还未曾议过亲,家中还有一兄一弟,还不曾过问到他头上。”   陆瞻颔首,倏而淡笑,“我仿佛记得,此人品貌不错?”   “是不错,在京时有个‘花将军’的称号。不过哪能同干爹相比呢?”黎阿则踞蹐顷刻,抖着鹘突的心进言,“干爹,儿子斗胆说一句,您为芷秋姑娘操心婚事是您待她好,可芷秋姑娘,倒未必能高兴。”   雾霭笼在陆瞻漆黑的眼眸中,孤独而从容,“一时不高兴,总好过一辈子不高兴。她不喜欢,无非哭几日,慢慢就喜欢了,下半辈子就都是好日子。”   黎阿则暗里腹诽,只怕芷秋姑娘并不觉着那是好日子。可话粘在腹中,到底没敢出口。只临退前窃一眼他的面色,是朝花无缘,秋水无痕的怅然。   夜里玳筵开,在场有都指挥使司里几位大人陪席,席上再有沈从之、姜恩、祝斗真等人。因晓那窦初乃陆瞻“门下”,皆未敢因其家世平平年岁不大便瞧他不起。   琵琶催夜、鹂歌逼月,各人纷邀沈从之陆瞻二人痛饮,这杯吃过那杯,笑语金樽前。那祝斗真不知哪里听说他女儿将陆瞻扎了一剪子,只吓得更加千般赔笑万般小心。   席间逮着陆瞻小解的功夫跟着追至一棵古杨下,噗通一声便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督公,卑职实在罪该万死!听说小女伤着了督公,卑职早想着来赔罪,偏赶上督公近日里公务繁忙,未敢叨扰。今日有幸,得督公相邀,特来叩首赔罪!”   灯笼一晃,陆瞻冷月一般的眼立时化出一抹笑意,伸出手将他虚托起来,“祝大人这是做什么?不过是男女之间无伤大雅的情趣,谈不上什么伤不伤的。令媛很好,我还没谢过祝大人将这么个可爱可亲的人物送到我身边来,祝大人反倒先陪起罪来了。”   祝斗真拿不准真假,只得仍回席上吃酒耍乐。这一席便闹到戌时方散,出园时那窦初特意缓行,只待陆瞻与姜恩说完话,方插隙过去,“卑职有赖督公屡次提携,还未好好谢过督公,请督公恕我无礼之罪。”   众人皆在前头半丈,各有仆从挑灯相引,相谈甚欢的嘈杂里,陆瞻的声音如暗河淌过,“你果真有心谢我?”   闻听此言,窦初忙郑重抱拳,“若非有督公这位伯乐,绝没有卑职今日。督公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陆瞻驻步睨他半晌,见他垂眸抱拳,纹丝未动,吐纳之间不见慌意,相宜轻笑,“你有报恩之意,我或可成全你。替我办我两件事,一则,秋收之后,你暗中派人到长洲及相邻两个县收购粮食,有多少收多少;二则……替我娶一个女人。”   蓦然,窦初抬起惊骇的眼,又收敛着垂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苏州府的艳海魁首,袁芷秋。”   “伎女?”   “你不愿意?”陆瞻胸有成竹,玉树立于月下,心却有五分不自在,另五分,空得没有知觉,“你想清楚,我不逼你。官宦结亲,无非笼络势力,谋个仕途。亲事既然是我替你的定下的,自然少不了你的前途,你给她多少,我补你多少。”   窦初星眸稍一下沉,便有些揣摩出始末。俄延片刻,将单膝一落,“卑职谨遵督公之命。”   那锵然领命的嗓音莫如一记钟锤,“咚”一声便敲得陆瞻眼前虚晃,砸得一个月亮坠了西,重新升起太阳。   朝暾和煦地撒入藕粉纱帐,游弋在银盆面庞、桃花粉口、鸭黑青丝、杨柳弱腰,又扫在山花苞一样将开未开的眼皮上,将佳人唤醒。   一睁开眼,即见陆瞻坐在床沿闲翻一本李白诗集,罩着黑色蝉翼纱圆领袍,半隐半显着里头幽蓝的里子,像漫山里爬满鼠尾草,沉默而神秘。   睡醒来见到他,这便是芷秋无上快乐的一天的起始,她喜得忙去攀他的脖子,嗓子眼黏黏糊糊地撒着娇,“这样早,你怎么来了?公事可都忙完了?”   “暂且歇口气。”陆瞻绕着臂去兜她的腰,将她长长的乌发兜成一个凸起的半圆,“今日没到织造局去,由园里出来的,叫厨房给你做了豌豆黄,你喜欢的。”   说来可笑,其实芷秋半点不爱吃点心,觉得粘牙又噎人,可上回在浅园不想叫他折腾,只说喜欢吃这豌豆黄。从此他便记住了,总隔三差五地叫京里来的厨子做出各类形状给她带来。   回回都将芷秋吃得背过去直锤胸口,却回回都笑弯了眼,“好啊,我睡起来正饿了呢。”   于是梳妆,陆瞻闲坐在榻上翻书,偶时抬眼看她在坐在窗下的侧影,一个桃娘围着她打转,翠娘芳姑现将菜交到厨房里热了上来,宽敞一间屋子绣舄各忙,憧憧人影就使陆瞻沉迷在一种幻觉内,仿佛是一对寻常不过的夫妻共度的一个普通不过的早晨。   一张大大的圆案,芷秋偏要同他挨在一处坐,才说饿了,满案鲜亮簠簋却吸引不了她。还未捻箸,先将一张脸仰起凑到陆瞻眼皮子底下,呼扇着两帘美睫,又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水晶坠珥摇曳着波光,衬着一张皓月姮娥面。陆瞻遽然涌起熟悉的暖溪,由腹中游走四肢,支使着他揽过她的腰,俯面去吻她新上的唇脂,有股淡淡的玫瑰香甜。   半缕秋风,半片黄叶,半阖绮窗、半敛春情、以及陆瞻半吐半纳的欲望,半抑半扬地倾在她唇舌间。浮生在他们相连的唇间褪去寸远,令他们都短暂遗忘了身畔的人间。   却又随云禾雏鸾二人咕咕唧唧地笑声乍返,“姐夫、姐,大清早的,你们可还要点脸子呀?”   芷秋从未有一刻像眼下这般想撕烂云禾的嘴,扑在陆瞻肩头,直拿眼嗔她,“要死要死,进来怎么不说一声?”   “这就怪了,”云禾翘起下巴,同雏鸾歪笑着讥她,“平日里你门户开着我们也是说进就进了。”将芷秋说得臊得抬不起头时,她还不肯罢休,拿眼飞陆瞻,“姐夫,你也是,要做见不得光的事麽,做什么不关门?”   陆瞻讪然轻笑,不想桃良由哪里钻出来打抱不平,“姑娘还好意思说我们姑娘呀?你自己也不关门,前日方举人来看你,你们敞着门户在屋里做什么呢?哼,我都瞧见了。”   “死丫头!那是他眼睛进了灰,我给他吹灰呢!”   “吹灰贴着嘴吹?倒是头一回见。”   激得云禾要拿扇打她,被她轻巧闪过,复对趣两句,嬉笑着闹作一团。   陆瞻仿佛坠入个女儿国,胭脂成堆、粉妆相簇地围着他,他则暗里享受着她们的调笑与打趣,那些“不礼不教”的莺咽燕语充满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总能令他在死气沉沉的宦海里获取一丝奇异的惬意自在。   芷秋将满屋子追戏的几人柔斥一声,“要吃饭麽就坐下来一道吃,不吃麽就回你们屋里去,大清早的闹什么呀,吵得陆大人耳根子不得个清净。”   当中错出个雏鸾,梳着百合髻,两腮前坠着两束齐短的发,挽着石榴红的披帛,不惧不怕地立在陆瞻面前,摊出个手,“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同云禾想买个胭脂,是来问姐夫要零用的,姐夫给不给?”   言讫即见陆瞻摇首轻笑,由大袖中掏出票子,芷秋见状,又嗔又拦,“你不要给,纵得她们不知怎样了,往后见天来闹你,你有多少钱够打发的?”   陆瞻执意要给,兜着票子在她两个臂间绕来绕去,雏鸾反倒不接。   末了云禾钻出来抽了他腰上的荷包,只在里头翻出个碎锭子扬一扬,“姐姐真是护起食来了,往前你自己年节下还给我们零用呢,如今倒不许姐夫给,常言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呢。买个胭脂麽倒不要多少,这就够了,姐夫,谢谢你呀。”   这一闹,又去了半日,闲听松风尘绿荫,香染白玉堂。陆瞻多时还是在安静翻看芷秋的书。芷秋则闲来无事,趁着秋光未敛,便翻来个老红木布帛尺挪跪到榻上。   先挨着将他肩量了,报个数予桃良,桃良提笔录下。陆瞻听见,搁下一本晏殊的《珠玉词》将她兜转于怀中,“量身做什么?”   芷秋扬着尺抑扬顿挫地点一点,“给你裁制衣裳啊,我赶着秋日里做出来,冬天你好穿的呀。”   命运将一生所失的柔情蜜意就在这一霎尽数填补还了陆瞻,他潺潺地和着秋光笑起,抽了她手中的尺,“织造局请个有名的裁缝手到擒来的事,何苦来劳累你?”   “不劳累,”芷秋夺回尺板,白玉簪映着笑脸流光飞舞,“眼下没有局子要应酬,我成日闲着,倒闲不住。缎子我都挑好了,就你送来的那些里头拿出匹织金锦,靛青的,添上里子、添上狐狸毛,给你做件外氅。”   陆瞻酽酽凝她一瞬,贴去她颈边,吐着灼灼的气,“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这问题他问过好几次,芷秋回回半真半假地笑,“因为你富得流油又大方啊,我巴结你嘛。”她眨着眼,起起落落的睫毛闪烁出眸中深不见底的爱意,却十分轻巧地拍拍他的肩,“站起来,我量量腰。”   只等他站起来,她双臂就环去他的腰,像个甩不开的腰饰,仰起脸将他摇一摇,“从前有没有人给你做过衣裳啊?”   “没有。”   “你娘呢?”   “她,”倾诉的欲望顷刻涌在陆瞻后头,最终只是浅笑,将手贴去她柔软的腮,“她原是藩王千金,不会做衣裳,至多会绣个花样子。”   “那祝家小姐呢?”芷秋向来不打听客人的屋中人,却忽然想问问他,“听说祝家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女工也好,什么都好,她给你做吗?”   陆瞻胸口的旧伤好像抽了疼,眉心稍聚一瞬,又如涟漪荡开,“我不认得她,自打进了园子,就没怎么见过面,听说她先前指了婚给杭州一位通判家里,同那家的公子年节见过几次,有些旧情在里头,大约也不会想给我做。”   这该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的,芷秋想来有些憋闷,将脸贴在他胸膛,“姻缘前定,倒不是进了一家门就有造化在里头的,没有什么,随她去吧,你也不要为难她,她也是受父母之命,也怪不容易。她不给你做麽,往后我给你做好了,你穿过我做的衣裳,我针工好着呢。”   一缕东风来,粉痕吹上玉郎鬓,像是沾染了整个人间的爱。陆瞻深感不幸里有幸,只想叩谢黄土,令他在溃烂的余生里遇见过芷秋。   落日金盆里,陆瞻由颈上摘下一条黑绳,上头坠着个蝠团纹镂空玉佩,绿得无比通透,“这个就先给你做谢礼。”   芷秋紧盯着他的手,连连咋舌,“我的娘呀,你果然手散得很,这水头瞧着就价值连城,哪里来的?”   “我父亲的遗物。”   她掬出双手接过来,仿佛就接过了千万斤的一捧深情。她曾听过几百筐花前月下的情话、享誉过绣肠才子们积山填海的诗词赞颂,加起来,都没有此刻安躺于她手心的无言来得沉重。   斜阳立起,华灯初点十分,陆瞻走了。芷秋乜呆呆地坐在榻上,摸着玉佩,回想起大半年的光景,陆瞻从不曾留宿在这里,哪怕她在他的亲吻里已经察觉到他沸腾的欲望,但也感觉到,他仍掮着的坚固的枷锁,不曾走出困境。   黄花惆怅,还作去年香,新时却盖旧时,这新时里,茫茫然人生添尽满腹相思情。   连着两日,芷秋果然忙活起来,裁料子,拈断髭须地想着领子袖口该绣什么样子堪配陆瞻,空隙时又将料子挑拣了些送予各姐妹。众女喜纳房中,又笑又谢。   唯有婉情,摸出把剪刀,嘶拉拉将上好的妆花缎剪得稀碎,狂撒满地姹紫嫣红,如同踏碎的一片绣肠粉心。   丫鬟翠儿瞧见,忙搁下饭食去拾缀,“姑娘这是做什么呀?好好的料子,裁两身衣裳不好?”   婉情一个胳膊搭在炕几,胸口起伏不定,“不要她假模假式的充样子,两匹料子麽,我想要,不知有多少。”   翠儿是袁四娘新买来服侍婉情的,相貌不过尔尔,十五岁的年纪,胜在会服侍,“是,姑娘是大家闺秀,自然比人强。可也犯不着同好料子过不去呀,这是陆大人从宫里拿来的,外头那些市面货哪里能比?姑娘留着做两身衣裳,牵了大客,好点大蜡烛啊。”   婉情挑起眼角,尽是不屑,“她不过是白占了花魁的名头,哄得这些男人鬼迷心窍,挨都没挨她一下,就千金万金地往她身上砸。”   翠儿拾缀起碎布,只赔笑,“可不是这个道理麽?到明年盒子会,姑娘也去争个花魁回来,还不是一窝蜂的男人围着姑娘转?”   美梦正做到当口,即见袁四娘搦动一副枣红绣裙进来,拿了本册子摊在婉情面前。婉情垂眸一看,只见红男绿女薄纱轻纱绞弄在一处,唬得她忙将头转过,一张脸胀得通红。   四娘翻了眼皮,再往下翻一页,“这有什么的?烟雨巷的姑娘哪个没瞧过没学过?你不学着些,往后哪里能留得住客?后头才是真招呢,快瞧!你看着,妈再给你讲讲,这男人呐,别看着他衣冠齐楚的……”   无法,那声音渣渣地直往婉情耳朵里灌,不想听也听了个齐全。碰巧桃良就在门外,听见后直抿唇,回去当笑话似的说给芷秋听。   窗外飞银杏,纤手正弄云,一片黑锦翻在芷秋的银剪中,拈去黄叶,摇首嗟笑,“你又不是没听过,犯得着躲去听人墙根的?好了,别傻乐,给我穿线。”   娇女对坐窗前,桃良捻着线拉开,膝上墩着个线蓝子,“我记得姑娘也有那些册子的,近来打扫房间,总没瞧见,不知放哪里去了。”   “总归是在这屋里跑不出去,大约是在床底下,怎么,你个死丫头,还想看不成?”   “什么呀姑娘!我只是想着拿出来扫扫灰,横竖用不上,给那婉情去。”   莺声燕语里消磨去一日、又一日,即到中秋。晨光撒在浅园一端,烂糜糜的太阳里头笼着死气沉沉的一切。   陆瞻正吃早饭,听着黎阿则报第二批收上的蚕丝,又报长洲灾情,“目前还没什么端倪,苏州本是富庶之乡,老百姓家里都有不少的存粮,大约能撑到冬去,不过窦初已开始在暗中笼络各大商贾到各县收购粮食的事儿。”   “他是怎么同他们商议的?”   “窦大人是借守备军征粮的名义,再有沈大人那里的公文,几家大商户想着与朝廷做买卖,忙不迭地就开始在各县收粮了。”   黎阿则稍顿,拧起眉,“不过干爹,您才提上来那个韩主簿,似乎有些不懂事儿,咱们织造局先前才给长洲几个县增加的蚕丝数,别个都不问,偏这书呆子捧了账目来与儿子几个争论,非说数目太重,价格却没提,百姓承担不起,叫咱们织造局另想他法。”   黄云雁影悄然而过,陆瞻用罢,接过条帕子擦嘴,不见异色,“这韩舸清流世家,一家子都是死读书的人,他那父亲一身才华抱负,早年却因说话太直得罪了上司,一直没提上去,他还真是随他这个父亲。”   说话间,踅至高面盆架上去洗手,“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县衙门的令?”   “自然是一个人了,县衙门同知府衙门里是一条心,没有祝斗真的话,谁敢来多嘴?”   “那就不必理他,就说数目是宫里定下的,搪塞了他去。”说话挪到榻上吃茶,淡茗清香,“今日中秋,设宴叫浅杏祝晚舟两个去陪着老太太用饭,将大哥也请出来,让他们团聚团聚。”   稍歇,但闻火者来报,说祝斗真前来拜会。那祝斗真自那日向陆瞻请罪后,仍心有惴惴,睡不好吃不香,稍一想,只怕前途堪忧,便还是抖着胆子趁中秋备礼请罪。   踅至厅上,即见各色锦盒礼品陈列满室。祝斗真拔座来迎,“中秋佳节,督公千岁,卑职特备薄礼前来,望督公勿怪。”   陆瞻随性揭开一锦盒,见里头是一尊半尺高的玉观音,通身水润,成色上好,又有祝斗真在旁助笑,“听闻老夫人素来爱礼佛,卑职便特意请来这尊观音像,祝祷老夫人福寿安康。”   “祝大人太客气了。”陆瞻挥挥袖,招来黎阿则等人收下一堆礼,并不落座,“今日中秋,祝大人还该与女儿团圆团圆才是,我这里还有事,祝大人在厅上稍候,我叫人请令媛出来你们父女说说话。”   言讫独出厅去,祝斗真暗揣出他意,踅回折背椅上等祝晚舟与丫鬟齐来。少顷人到,粉妆银面,娇滴滴地问了个安。不想才起身,就晃见祝斗真一个巴掌掴下来,将祝晚舟掴倒在地。   那张雪作肌肤上立时起了几个指印,被三五丫鬟环簇其中,眼泪顷来,“爹爹做什么打我?女儿又做了什么?还不是如您的意到了这里,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还有脸问?”祝斗真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好吃好喝养你这样大,你却险些害得你爹丢了官!在家时我是怎么给你招呼的?叫你进来伺候好督公,你就是这样伺候的?你是不是想害你爹断了前程!”   祝晚舟自那日扎伤陆瞻,早是鹘突不安,谁知等一阵,不见他有任何责罚,便稍将一颗心放下,仍旧每日伺候老夫人,苦等未婚夫杨林渡前来将她救出苦海。   谁知先等来祝斗真这一巴掌,以及父女情浅,“你安安分分地将督公伺候好了,倘若不然,我叫杨家那小子没好果子吃!你就打量我拿他没办法?”   祝晚舟含着一泡眼泪,兜着满腔委屈百转愁肠,不敢妄言。只一心盼那杨林渡来扯她出这黑沼暗潭,却不过半梦半醒,一线秋风。   ▍作者有话说:   芷秋:拒绝包办婚姻   陆瞻:我包办的,百里挑一。 第39章 灯花梦影(二) [VIP]   但凡三节前后自是走亲访友, 筵席应酬,烟花行院生意正好,只等真到当节那日, 各门另户皆忙着祭拜祖宗、叩首父母、阖家团圆, 上夜各门内年轻小姐妇人均都可出门赏灯, 各家夫君自然是要相陪的,烟雨巷便落得萧条。   众家老鸨领着各院女儿早起拜过白眉神、花柳仙, 便张罗着午饭。院中喜挂新灯,厨房里新添酒菜, 孤女聚首一案,你唱句诗, 我作首词,假充团圆,满案诸芳百艳,皆为无根浮萍。   思及陆瞻有母亲兄长在苏州,他必定是要阖家团聚、不得来的,芷秋便独个与姊妹们挤在一处说笑, 只等着夜里倾巢而出观灯踏月。   众人挤在芷秋房内, 独云禾不在,在房中与方文濡互诉衷肠。少了她, 也不安静,雏鸾、朝暮、露霜三个小的便不消停。   芷秋只在榻上望着她们笑,却恍见婉情在她书案前托着支“梦笔生花”瞧,桃良上去夺了来, “姑娘小心些, 别给我们姑娘摔囖, 这是陆大人送的。”   可巧婉情亦爱个舞文弄墨, 仗着曾闺秀身份,自诩才情可比谢道韫,对芷秋只称“半点墨水才情牵强”。眼下见她有此贵品,更觉不服,“不就是支笔吗,我从前不知见过多少,摔了值什么?没见过市面。”   她向来自认高人一等,不大将其他姊妹放在眼里,桃良终日看她不惯,便讥,“你也晓得是从前啊?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何况从前麽,也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官,能见多大市面?”   婉情睃见众人暗笑,更觉可恨,“烂船也得三千钉,不跟你们似的,打小就没见过市面,只会些淫伎媚术勾引男人!”   “哟,我们麽是打小就没人要的孤女,是没见过什么市面”露霜甩开雏鸾手臂,款步到桃良身侧,与其对峙,“你是千金小姐,见过大市面,还不是被人悔婚?你有本事麽去当太太奶奶呀,此刻还不是在学‘淫伎媚术’?”   芷秋亦烦这婉情自命不凡、处处拔尖的德行,只不言语,单欹在榻上摇扇观火。那婉情听见提起徐三公子悔婚之事,气得赤眉红眼,“我往后偏当个太太奶奶给你瞧!”   “呵,真是好大的口气,我劝你别想那样长远,先找个点你的大蜡烛才是真,别砸在手里,才叫人笑话呢。”   婉情气得拔裙而去,正巧陆瞻进来,便恰撞到他身上。她因为从前甚少出门,只在对廊望见陆瞻一则侧影,只当他是粉面阴柔。   如今抬眼一瞧,只见他星月之相、苍林之姿,硬朗中带着一股如水岑寂的温柔,匆匆一眼便将她瞧得面红心跳,忙错身奔去。   因芷秋之故,陆瞻待她这些姐妹亦甚少摆架子吓人,也不计较,踅入门内,听见少女们咕咕唧唧雀儿似的争相冒出来朝他摊开手,“姐夫来啦?”“姐夫中秋好。”“祝姐夫花好月长圆。”……   陆瞻会其意,哑笑着解下荷包将里头几两碎银给她们去分。众女握着荷包出去,听见芷秋在尾后喊:“鬼丫头!做什么荷包都拿去?做一个还他!”   门外只有莺声笑语,无人理睬她。她放下腿来,一把扇递到陆瞻身前替他扇风,“你怎么来了?你家里不团聚?”   柳荫疏藕香,穿过银杏的叶罅,随光而来。陆瞻的相思亦到,见到她也无解。他笑一笑,避而不答,“我团聚了,你岂不是孤单?”   风涛里袭来丝丝甜蜜,歪倒在他肩头,“我没什么啊,往年都是这样过的,姐妹们聚在一处,笑一笑闹一闹,说说家乡的事情,倘若还记得的话。”   “你家乡在哪里?”陆瞻满兜着她,慢倒到榻背。   芷秋便倚在他一个胳膊上,翻身腿对着腿地贴着他,“我不记得了,我三四岁上就被拐子拐了,跟他长了几年就给卖了人牙子。我只记得,我家破破的两间瓦房,院子里头有棵梨树,春天满院子飘雪一样好看,上头有个秋千架,我小时候爱在上头荡秋千。”   她笑起来,稍一动,裙里的腿便微蹭着陆瞻的腿,蹭得陆瞻不调目地盯着她,“想家吗?”   “偶然想想,就想如此佳节时,我父母在做什么,会长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在想我?又想我何时才有个家呢?倒用不着多富贵,就简简单单的,一日三餐,不过粗茶淡饭,不用迎来送往的忙。”   半晌,陆瞻揽着她的腰贴进自己,密不透风,严丝合缝,“会有的,我给你。”   芷秋枕在他胳膊上惊得不会眨眼,“你,是不是又犯病症了?”   自然了,他们二人以为的“给”不是一个给法。陆瞻发燥的身体里渐渐涌来一股凉意,笑里带着无穷无尽的寂寞,“没有,我好得很。”   美丽的误会里,芷秋圆睁的眼渐渐弯出无与伦比的幸福,额角抵去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她最爱听他的心跳了,沉闷的,却为她响得欢畅,一听见,她就晓得他没骗她,“那我等着,多久我都等得起。”   他当然没骗她,不过是以另一种相悖的方式给她幸福。他将她捉起来,盯着她,“我想,吻你。”   芷秋熟透了的面颊满是他的呼吸,带着风里的暗香。她缩回他怀里,小小嗔怪,却有铺天盖地的欢喜,“亲就亲嘛,又不是没亲过,干嘛说出来……”   下一刻她就明白他为何要说出来了,因为那是一个宣告,带着凶悍的入侵,像铁骑踏碎山河一样的侵占——他噙住了她的唇,呼吸像是战场上的狼烟,不同以往的温柔,他霸道地杀入了她红馥馥的唇去相挽、勾缠。   蛮横唇舌席卷了芷秋三千风尘的过去,使她像一个少不经事的少女,丢盔弃甲地阖了眼,听见近晚的风里,天水茫茫,只有一颗心、叠着一颗心,落在腰脐家乡。   却不巧,桃良无声无息地推门进来,听见满室里毫无规律地呼吸,饶是见过不少场面的人亦胀红了脸,险些摔了茶斗。   听见动静,芷秋乍惊失色,慌着推开陆瞻坐起来,臊得直把桃良怨,“死丫头,我真是惯坏你了,你怎么不敲门?”   “我以为是风将门带拢了,不知是姑娘关的。”   更将芷秋臊得不轻,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正巧陆瞻坐起来,她便将整个脸埋在陆瞻胸膛,暗掐他,“都怪你。”   桃良专是个耳眼子好,将茶奉于炕几,冲芷秋直皱鼻子,“这我可得替陆大人讲句公道话,人家回回来,都是好端端地坐在对面同姑娘说话,偏姑娘没长骨头似的就爱歪在他身上,黏黏糊糊的,怎么还怨人家?”   陆瞻垂眸见芷秋红山楂一样的脸,立时笑开,“好丫头,去门房找黎阿则领赏去。”   那厢绿鹦鹉似地跳了脚下去,这厢芷秋离了他坐到对榻,“我还是离你远些吧,省得都说我狐媚子似的。”   “谁说你狐媚子?”   “不在烟雨巷的人都会这样说。”   “我不会,”陆瞻去她的腮上捏一捏,注目满是宠溺,“要是我,我会说你才情过人、蕙质兰心、天下无双的一位绝世佳人。”   芷秋睁圆两个眼,谨慎地将他打量一番,“你真没犯病症吧?怎么说话这样动听?”   哑笑里,陆瞻望见她掩襟里半露出截黑绳,便伸手勾出来,果然是他那枚玉佩,“这东西,姑娘家戴着倒不大合适……”   话还未完,芷秋忙从他手上抢回来捂在胸前,“怎么,你还想要回去不成?好东西既到了本姑娘这里,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陆瞻闷声笑,与她在一处,他多数是笑的,“不是叫你还,既然给你,怎么会叫你还?是太大了些,戴着不中看。”   “那怎么办?我放到匣子里去?”   说话间,裙起入珠帘,陆瞻最爱看她这偷了蜜的样子,便跟进去,瞧见她由床底下拉出几个匣子,像是找着了装宝贝那个,摘了牌子放进去。   “你有这么多宝贝?”陆瞻单膝蹲过来,就去揭一个小羊皮箱笼。   芷秋顿时提起一颗心,忙去拽他的手,“不许看不许看!”见他揭开,她已顾不得许多,扑将过去挡他的眼睛,“不要看呀,没什么的!”   直将陆瞻揿倒在地,双手握住她的腰,“好好,我不看,先起来,地板上实在硌人得很。”   适才罢了,芷秋蹬着腿将箱笼尽数推回床底下,方由他身上爬起来,并奖励他一枚香吻,“你真听话。”   娇滴滴地一吻像一划而过的流星,带着靓丽的尾翼,割出了陆瞻黑暗世界里一条发亮的口子。   他爱她,爱她的每一个动人的笑颜,幸运的是,这是只有他能带给她的。他笑着去环她,将她抱起旋了个圈儿,像她的大秋千,“这天下就只有两个人叫我听话过。”   “除了我,还有谁?”   “皇上。”   桂香晚凉,鸳鸯西楼上,风在芷秋耳畔欢唱,像她记忆中的童谣,温暖安喜。她第一回 觉着自己是高贵的,像一位良家里年华正好的少女,她曾被敌众瓜分的身体这一刻,被他捧在掌心,扬在天上,成了她童年的那座秋千架,载满了欢乐。   长在秋天里的春天持续而漫长,终于在十八那日结出盛艳的花,旖旎地开满石湖。   这一日是苏州名胜奇观“石湖串月”,因石湖内有一行春桥,桥下有九洞,缝八月十八这日便有七月映洞,谓之“串月”。但凡这日,便有仕宦公子相携教坊越姬而来,在湖上开画船,齐笙筵,月下作欢,趁酒行乐。   该夜陆瞻带着芷秋游湖,特备了一艘画舫装潢一番。芷秋踏入舱中,只见仆婢六七,各守一处,饬饰精美,满是金鱼摇尾木雕屏、瓜瓞绵绵彩毯罽、富贵长春月洞窗、鹤鹿同春宫灯……   另在宽敞的舱中备了一案酒菜,一则影子戏,演的是《拜月亭》,唱到拜月,芷秋犹酣入迷,空悬着牙箸不落碟,陆瞻无可奈何,“你们出局不知看过多少戏,连你自己亦会昆腔,怎么还这样痴迷?”   芷秋颠过神来,将碗推开一寸,“不吃了。自己唱和看别人演是两回事,我就爱瞧别人唱。”   正赶上屏后散场,四五伶人踅出来行礼。陆瞻瞧合芷秋心意,便令人多放赏,又见芷秋盯着艺人手上那“王瑞兰”的皮影,便朝班主要来,“你喜欢这个?”   “喜欢,”芷秋支着王瑞兰的红石榴裙玩一玩,又去吊着他一副胳膊撒娇,“怎么叫人家‘夫妻分离’?把那‘蒋世隆’也给我吧。”   这有什么不依的?可陆瞻却将眉一架,“总不能叫我白费力,你唱段昆腔来听,唱好了,一个班子都买给你。”   芷秋捉裙立到月洞窗前,正对舱外一轮圆月,笋指翻着一把女式绢丝折扇,同角落里杌凳上坐着的桃良抛去一眼,便唱起:“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①……”   莺腔水磨婉转,娥眉稍颦低蹙,柔媚风流姿韵。陆瞻静听一晌,暗招张达源取来纸笔,侍婢收拾了桌案,朱砂彩墨就在案上研开。西风又吹湖上柳,红尘是非不到舱。   唱完一阙,芷秋去瞧,却是婀娜妙女,月宫姮娥,清霜照佳人,好一副丹青。她捉着画俄延一晌,眸似星火,“画得真好,就是不像我了,我哪有这样美?”   陆瞻靠去窗畔,挂住一条眉逗她,“怎么没有?你是恰恰莺声,涓涓眼流,淡韵轻如柳,浓情恰似秋,又是仙宫乐女,月中嫦娥,人间玉芙蓉,江南水烟雨,更是那那水晶碟里滚明珠,左也风流,右也风流……”   蓦然间,芷秋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捂着个脸走近,由指缝中窥他,“我真这样好啊?”   谁知他可恶地一叹,“假做真时真亦假,你想听嘛,我就只管捡好听的说来,你听了可高兴?”   芷秋气得直跺脚,掣稳披帛就扑过去,作势要咬他,“你这个杀千刀的讨厌鬼,我哪里想听了?!”   他翻身将她兜倒在窗台,揿弯了她的腰,半副身子双双露出舱去,“你不想听,还问什么?既然问了,就是想听好听的,我说了,你又怨我。女人都像你这样儿口是心非?”   今日良景良夜,东西往来满是花船画舫,风流醉翁,吴女红袖映月阗湖,歌声琴音合楫入水。   浮灯里,有那眼尖的认出花魁娘子,又有坊间传言其近日被那织造局的提督太监包了去。想那花魁芷秋向来不要人包银,不想却转身包给了个无根阉人。   风流雅客们心内早有一百个不服,仗着朝廷不杀谏言文人,又仗着尚未入仕,便有那自诩不惧权势的斗胆讥笑,“原来是织造局,我等还好奇谁这样大的手笔包下这一艘画舫。可不是使天下百姓的银子,享自己的乐嘛。”   有那同仇敌忾的来和声相应,“我道吴兄在讲谁呢,原来是织造局。吴兄当心,向来听闻阉党肚量小,听不得难听话,仔细秋后算账。”   “怕什么?”那姓吴的才子拍着把折扇,对站画舫廊下,“我等苦读诗书,顶天立地,难道还惧靠奴颜媚骨争权夺势之人?若怕了,只叫圣学不容,愧对孔孟。”   陆瞻在宫内朝堂摸爬滚打多年,此类话也听得多了,眼中闪过一抹狡戾颓色,像河里的一盏浮灯,淡淡流逝。   芷秋听了却怒火中烧,趴在槛窗上一望,只见那群书生后头半掩着一个老熟人,正是那孟子谦。孟子谦商贾之家,却爱结交文人,也通诗书,芷秋料定是他暗生闷醋,鼓捣着他这些朋友来说三道四。   二窗相隔半丈,清楚可见芷秋半讽半讥的一抹勾魂笑,旋即扭脸垫起脚来去吻在陆瞻唇上,久久不歇地只等陆瞻圈住她的双臂收拢来。   她听见陆瞻的从来只为她点燃的呼吸与心跳,伴着湖上嘘声、戏谑声、气急败坏的咋舌声、歌姬舞姬的欢呼声、清澈地响在她的耳畔。   半晌,对船又响起那孟子谦怒不可遏的摔杯声,“袁芷秋!你虽是倡人,也该顾着廉耻!”   闻听,芷秋扭回头来,半点儿也不生气,相反的,望着那船上比她更高贵的良人们,她生起一股将他们践踏在脚下的快意,便合着众多青楼妙妓的欢呼声笑了。   陆瞻亦笑了,双手撑在槛窗,将芷秋安然地圈在怀内。第一次未靠权势、未以阴谋,只是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找回了男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尊严。   他朝孟子谦直望过去,气势凛然,“她有没有廉耻,不是你说了算。”   河灯潺潺,涟漪波光映着月,画舫渐梳拢来,水泄不通地围成个圈直瞧热闹,孟子谦虽惧他权势,可男子汉大丈夫,更怕丢了面子,便硬撑着气同他争辩,“督公是京中贵人,何故为着个倡伎失了身份?听闻督公亦是饱读诗书,名门世家,众目睽睽下做这勾当,体统何在?”   陆瞻谦谦莞尔,远睨去,“情之所至,实难顾也。”   风尘姬女向来求金,不过是难以求情,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众女此刻听见,纷纷炸了窝,直在各船上挽纱掣帛地吆喝,“陆大人实乃顶天立地大丈夫!”“陆大人英明神武!”“陆大人千岁!”……   有那泛了醋的公子将下巴一挑朝相好嗤之,“什么‘大丈夫’,裆下空空,如何顶天立地?”   也有那不怕得罪客人的娇女含笑啐去,“裆下之物有什么稀奇?本姑娘见得多了,天下除了女人便是男人,也有千千万,‘物多则烂’的道理不懂?怎见得你长了,就是好的啊?”   气得人就去辖制亲昵,“我让你瞧瞧是不是好的!”   那孟子谦立在船头好不生气,胸口又闷又酸,只恨芷秋负他痴心,“芷秋,陆督公不过是派遣到苏州来,三年期满就要回京的,你将我们这些人都得罪了,往后你的生意谁来照管?”   芷秋嗤嗤笑起,憋了半辈子的话趁此良夜偏要一吐为快,“那你等着瞧囖,我也没少得罪你呀,你还不是巴巴地跑来寻我?你这些朋友,面上与你沆瀣一气,扭过背就割你的靴腰②。”   众人相讪无言,独孟子谦还欲驳话,谁知更气的是芷秋竟将槛窗拉了,“不跟你废话,我劝你早些家去,仔细尊夫人要撕你的耳朵!”   言讫就把两扇窗阖拢来,笑倒在陆瞻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她就有些想问三年后何去何从,大约爱就是总让人遥想想“以后”,可亦总让人能隐忍,她到底没问。   未几张达源进来,朝陆瞻指指窗外,再往脖子上横掌划一划,陆瞻沉下眼色默然,终归冲他摇摇头。他已然在芷秋身上获得了尊严,便没有了愤懑,只有脉脉深情,蓬勃地在他心上生长,为她伸出枝蔓,覆盖其余生的风霜雨雪。   芷秋扭脸时张达源已放下手去,没瞧见机锋,倒想起另一件事来,“黎阿则今日怎么没跟着?”   “我许他空去玩了。”   “他上哪里去玩?”芷秋死活不离他一寸,两个手就扒在他胸膛上。   那张达源立在角里笑,嗓子扭扭妮妮的阴柔,“大约是上集贤楼去了,他迷上了那里头一个姑娘,叫芍容的。这些时为了那姑娘,花了一二千的银子,学着督公,将咱们织造局里新出的料子也给她拿了些去,讨人欢心。”   陆瞻听了轻笑,“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嘘……”芷秋三四个指端捂在他唇上,朝船尾同几个侍婢放灯的桃良窥一眼,“小点声,别叫小桃良听见。我瞧着那丫头像是长大了,镇日一见阿则就乐乐呵呵的,多半是起了些什么主意。”   “这个好说,”陆瞻攥下她的手,“回头我做主,给他们指个婚就是。”   “你不要管,随她闹去,求到你这里来,你才许管。”   陆瞻沉默应下,环着芷秋自往船头去,恰缝那行春桥下倒映来九轮满月,如宝珠串联,合着天际的月,组就了十全十美的一个、梦幻泡影。   月移花影,时光不紧不慢地滑过,未知几时,银杏全然发黄,夜里开始添衣。因着有赴京赶考的公子书生陆续动身,各亲戚友人纷纷设宴相送,致亦烟雨巷愈发的歌舞热闹,花攒锦簇。   这一日就有方文濡来辞行,大清早匆匆忙由家奔来,刚至河道,天方亮起,两岸柳烟,朝花发露,恰遇一姓张的同窗不知由哪家堂子里踅出,迎头撞了个正着。   此人惯是个不学无术之徒,方文濡不欲与他搭讪,正要错身而去,反被他掣住,“方兄这是往哪里去?这样急做什么?怕你那榜眼娘子跑了不成?”   “原来是张兄,”方文濡斯文文拱手行礼,含笑觥殇,“走得急,没瞧见是你,请勿怪。”   那姓张的瘦得跟累死的骆驼似的,一件直裰空唠唠挂在肩架子,由显贼眉鼠目,“不是走得急,是心里急吧?”也学人玩弄斯文,撩着把扇子晃荡着朝他胸口点去,“这要上京去了,自然是要来同相好的私磨似磨了,都是男人,我懂的。”   说话时,又反着扇子朝身后小厮扬一扬,吊儿郎当,“你瞧方兄,学问好,人才好,艳福还不浅。我们这些人得拿着银子才能同花榜娘子吃一杯酒,他反倒还要花榜娘子贴钱给他,可是本事不是?”   那小厮奉承着与他相笑,方文濡满心不痛快,却记挂云禾,就要辞去,“张兄慢去,弟先别过。”   言讫错身,又听见他在身后讥笑,“方兄慢些去,别着急,仔细去早了,在你那相好房里撞克上哪位达官显贵,倒不好开交。”   方文濡闷声不理,仍快步前去,到了桥头转入巷,踅出后直奔月到风来阁门头。因是相熟,相帮大大方方地就给开了门,让其自入院去。   却也赶巧,云禾上夜留堂那位客人前脚刚走,她亦不送,弯在帐中睡回笼觉。不过一刻,就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拉她,梦里似有所感,迷瞪瞪睁开眼来,一瞧是方文濡,便扑到他怀里去,“今日怎的这样早?”   他将软玉蕴香的骨头兜在怀中,晃眼瞧见另一个枕头上的折痕,只觉嗓子里卡着一根刺,扎得泛痒,清了清嗓子,“昨夜没睡,看书直到五更天,打点了些行礼,已不能睡了,便想着来瞧你。”   云禾哪知他心内长久的郁结,只软倚在他胸膛打哈欠,“可定下日子了?什么时候启程?”   “三日后,今日来瞧过你这一遭,便在家帮母亲干些活,恐怕就不得空来了。”   “这样急?”云禾端起身子,乍惊里满是难舍难离,“不是说好十一月动身的吗?我叫师傅替你裁的衣裳还没送来呢。马车可租下了吗?可有没有一道的同窗?”   晨曦将二人的影拉到帐壁,影儿相容,不离不分。方文濡拂着她满背的青丝,缠缠绵绵直绕在他心尖,“原是定下十一月的,可怕路上下雪山崩耽误路程,便提前走。别的不用担心,都安排妥帖了,殿试一完我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只管安心等我,娶你过门。”   早里甚凉,他捡起被裹在她身后,动作间,就蹭下云禾倏喜倏悲的眼泪,是她心血所结的、最真最贵的珍珠。   此去千里,她与他相识以来,从未分开过这样久、这样远。一想来,就像一场永别似的哭得泣不成声。   她哭了很久,直到泪水沾湿了他一片肩,方想起来正事。忙不迭地捏着袖抹干眼泪,唤骊珠捧来个盒子。揭开来,里头一个平安符上头,他捡起来,“给我求的?”   “嗯,”云禾抽搭着鼻翼,频频点首,“上月到观里去求的,想着等裁缝师傅拿了衣裳来,我给你缝在领子里头,谁知赶不上了,你就现拿去带着吧。可记着,要贴身带着,不得离身。此去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   言着又哭起来。她向来是骄傲的,玫瑰花儿似的扎手,此刻却哭出一片酸海,将方文濡整颗心浸没在里头。   良久,廊外隐隐绰绰传来问候声,云禾料定是陆瞻来了,心起一计。便叫方文濡在屋里稍后,独自套了绣鞋踅出门去。进得芷秋房内,果然见陆瞻与芷秋相坐对榻。   恰时桃良捧茶来,云禾忙接过,素面朝天地巧笑着奉茶与陆瞻,“姐夫今日来得真早啊,可吃过早饭没有?我最会做点心,不如我到厨房里做几样给姐夫吃?”   室中新点苏合,香薰鸳鸯榻,这一面是陆瞻冷灰色的氅衣,那面是芷秋烟粉的对襟衫裙,可堪良配。芷秋才梳妆万全,瞧见云禾皱起鼻翼朝她怼去,“头不梳妆不上就往我这里来,还如此殷勤,八成有事要求陆大人,可是?”   嘻嘻地,云禾捏着两个指比在陆瞻眼前,“就是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姐夫行行好,应承了我吧?”   陆瞻待她们向来温和,只不紧不慢地搁下盅来,“先说来听听是什么事儿。”   “是这样的,”云禾将一片长发别至耳后,挨去与芷秋同坐,“文哥哥要启程上京里去了,他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一呆就是几个月,我总不放心。但京城却是姐夫的地界,我想着请姐夫照拂照拂我们文哥哥。姐夫放心,不要什么‘漏题’‘疏通’之类,就请姐夫保个平安就成。”   金灿灿的太阳投在陆瞻半张剪裁刀削的轮廓上,和煦而温馨,“你想得倒远,‘漏题’‘疏通’之类我也没法子。你去拿纸笔来,我修书一封,到了京里,无人敢为难他。”   如此,云禾拿着陆瞻信笔,搁下半悬的心,欢天喜地地踅出去。只待她走了,芷秋方挪过来,肩挨着肩地仰面窥他宋玉之姿,越看越爱似的甜丝丝地笑起来。   陆瞻偶感无奈,趁势环过她吻一下,“老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花外啼昼,太阳升高,愈发暖洋洋,芷秋蹭着他一个臂膀,“你好看麽,比我见过的男人都好看。”   “你们女人也图男人好看?不是向来只讲个才华横溢,青年俊才?”   “呸、那是哄你们男人玩的。”芷秋端起片杨柳腰,翠钿生春,“遇到老的,就是说人鹤发童颜,老当益壮;遇见丑的,就说人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实则是假话,不信你瞧烟雨巷的姑娘们,总是对年轻好看的客人热络些。”   陆瞻慨叹,“食色性也,女人也不外乎如是。”   色性又通霪性,芷秋暗在心内发笑,愈发挨近他。不巧,见黎阿则抱了几本公文来请陆瞻瞧,芷秋便独自安静在榻上与桃良做衣裳。直到时过晌午,散晴岚,半副烟云淡,窗外叶落卷地来,隐有雨落之势,芷秋喊起骨头疼来。   稍一哼便惊动了陆瞻,由书案里拔座来瞧她,又吩咐桃良去煎药。芷秋娇懒懒地缩在榻里,仰面睇他,“想去床上躺着。”   靡靡雨下,如丝如线,沁润秋色。陆瞻勾起腿弯将她抱至帐中,芷秋不依,“你陪我躺着,上回你发病症我也陪你躺了来着。你上来,我们说会子话,我就不疼了。”   陆瞻是头一遭躺在她的绣床,翻看帐顶四五香袋,帐壁另有七八,香味却淡,使人心安,却无心睡眠,直眱她面上疼起的粉汗,“我传了信回京及应天府两处太医院,叫他们配了药送来,大约能管用。”   “真好,”管不管用倒不大要紧,芷秋疼得习惯了,只是心里的甜如窗外雨丝,绵绵密密地漫过心甸,“遇见你真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芷秋将脑袋挪到他胸膛上,“你有权有势有钱,自打遇见你,我过得跟宅院里的太太奶奶似的。你对我好,连我的姊妹们你都纵着,简直没有更好了。”   还有更好的罢,陆瞻暗闷在心内,不与她说,只细点算着那厢窦初筹备买粮的事大约妥帖,便要得空往这里来了,只等芷秋应下,便有属于一个女人数不尽的好日等着她。   想着她的好日将近,便是自个儿的坏日子轮回了,那些无爱的日子将如天罗地网重新将他网回去,里头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找不到出口的欲望。他将终身、独自、囚死在那里……   思及此,陆瞻一刻也不舍得松开她,像揿住一个美梦,一臂将她环兜在身侧。   各怀心思,芷秋偷偷上瞄他,见他下巴的轮廓似一座山峦,她痴痴暗笑,就在他怀里撒个软娇,“疼得很,你替我按按好不好?”   闻言,陆瞻将手放在她脐上一根肋骨轻按,“这里?”   芷秋半张发烫的脸埋在他胸口,朱唇翕合,像一则小心思,“往上。”   “这里?”陆瞻往上一根探去。   “不是,再往上。”   陆瞻垂下一眼,指端正触在她烟粉衣料上,像一缕烟云,抽掉后就是她雪白的肌肤。他暗红了耳朵,将指端上抚,却听芷秋低得不能再地,“还往上。”   还往上,便是天下男人所痴迷的,棉花软地,云里故乡。   雨余天,苍云阴翳,门掩蓬莱。楼廊一缕风,兜兜转转萦绕。花残秋凉的一切被拦截在外,屋内苏合袅袅,阗香淡淡,勾扯着几丝发烫的呼吸。   绡帐半撒,芷秋倚在陆瞻胸膛,娇艳欲滴的腮像怒放的龙船花。她默等着陆瞻的手上移,鹘突的心跳个不停,生疏紧张得好似在这份爱里,老天又将贞洁还给了她。   可等了半晌,却等到衣裳窸窣几声,陆瞻将手收了回去。芷秋的心蓦然掉入冰窟窿里,为了陆瞻、为了自己、为那些他们都在耿耿于怀的过去。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搜肠刮肚地寻一些尽量不触及自尊的措辞。   怎料话儿还未出口,陆瞻陡然翻身过来,将她整个人罩在身下。他眉宇间仍有散不开的一缕淡愁,微张着唇,将灼热的呼吸吐在芷秋面颊,“不要引诱我,就算是阉人,也仍然想……”   芷秋一颗发凉的心又重新被他发烫的体温点燃,稍微抬首,吻在他唇上,“我知道,妈同我讲过。”   “她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在他炙热的目光内,芷秋朝枕上偏了偏丹霞绯红的脸,“我问的。”   陆瞻将整张脸埋在她发红的颈边,偶隔分厘,偶时那唇就触到她温热的肌肤,“你为什么问?为了我?”   颈上的酥麻已然使芷秋忘记了肋骨上的疼,浑身些微颤栗,细柔的嗓音也泛起涟漪,“不是为了你还能为谁?我还认得几个宦官?”   他的唇由她的颈一寸一寸地移到了她耳廓、下颌,像一只爬行的蝶,带着温柔的振翅,扫来脉脉热浪,“那她是怎么同你说的?你说给我听。”   芷秋话不成句,音却成曲,“没什么,别问了。”羞而婉转,像生命的长河,裹着陆瞻无来无去的人生,使他在命运的流配里有了舒心。   雨倏急倏缓地坠在窗畔,闷闷地敲响了万年沉默的老木头,剖出新芽。陆瞻半凉的血液亦在他死去的身骨里翻腾起来,带着满腹的相思爱恋。他将手温柔地覆盖去她起伏的两朵软云,搁着细质的衣料,像一霎跌入梦国,喘出一口气。   哪里想桃良像只雀儿,没眼力地端着药闯入,“姑娘,药煎好了,快些吃了吧……啊!”旋即托盘内的药碗晃了又晃,撒出零星,溅湿了绣裙。   惊得芷秋忙将陆瞻推下去,臊着一张大红脸撩开帐,“死丫头,我真是要打你了,你怎么连个门也不敲!”   桃良满面无辜,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外头门没关,里头又没门,我往哪里敲啊?”言过一瞬,想起这种事不知见过多少,便将眼一嗔,端着药临近,“姑娘做什么不关门?您敢情又是不疼了,还有功夫瞎折腾。”   眼见芷秋被臊得讲不出话,陆瞻由床上撑起来,理一理衣襟,“是我折腾,不怪你们姑娘。”   桃良亦被他坦率之态臊了个红脸,埋首将药端与芷秋。二女发烫的面颊就在潮湿的水气中,为惨淡秋雨装点了春色,织成锦绣。   ————————   ①元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   ②割靴腰:指嫖/客夺取别的嫖/客相好的倌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是万更~ 第40章 灯花梦影(三) [VIP]   梦云去也, 雨住翳散,天边一轮金日,映在轻霭浮空的秋色里, 黄澄澄地对着满园落英, 凋敝芳魂。飘香藤架下白花铺陈, 沾在谁的鞋袜,勾勾缠缠, 拖泥带水。   自陆瞻去后,月到风来阁又迎来暮晚繁荣, 芷秋只道无她的事儿,仍旧闲吃闲坐。   可这日袁四娘却不许她个空, 摇摆着周身佩环叮当上楼来,“好女儿,快,装扮装扮,有客来!”   晚风带凉,芷秋拢拢衣襟, 半笑半疑, “妈敢是疯了,我这已经多少日子不迎客了, 哪里来的客呀?况且叫陆大人晓得了,仔细怪罪。”   四娘搦动一副丰腴身子挨过来,水袖摆金,粉绢摇银, “我晓得陆大人如今包了你在这里, 不叫你迎客。可你就当帮妈一个忙, 这个客人大方得很, 上来就拍了二十两在那里,指名要见魁首。妈也不是那见钱眼开的,原是推脱,可人好说歹说央求着只是见一见,说两句话,别的麽什么主意也不打。”   迎头就是二十两,倒是难得一见的大方。芷秋欲帮衬,再问四娘:“哪里来的人啊,出手这样阔绰,别是玩什么虚头的人吧,妈可盘查仔细了?”   “嗨,你还信不过妈?”四娘提裙落座,喁喁切切,“也是京里来的,你说可赶巧不赶巧?咱们这些时,像是跟京里挂了账似的。是京里派驻过来的一位大人,有礼有节的,也是位青年才俊,你只需陪他说几句话,二十两妈就到手,可是半点不费劲的事情。”   思及雏鸾多费钱,又思这人大约便是上回黎阿则提起的那位新遣来的官员,便没什么好说的,叫来桃良坐到妆案前理云鬓,换新妆,却同四娘招呼,“妈,先说好,我只下去说几句话,多的麽不要想,如今陆大人还在这里呢,否则你将他的脸子往哪里放?”   “晓得、晓得。”四娘忙不迭应下,喜冲冲下了楼去。   约莫一壶茶,芷秋梳着乌溜溜的鬅鬓头,细衬翠钿,斜插碧钗,别簪白茶,罩一妆花对襟衫,扎一月魄留仙裙。到得厅上,见是果然是一位青年才俊,相貌不必说,眉宇里还透着股精神。   芷秋立在案前福了身,到座去与他说话,“未知大人尊姓,倒不晓要如何称呼?”   “鄙姓窦,单名一个初。”那窦初依陆瞻之命前来,抱着一个好奇心,要见一见这位叫心冷意冷的陆督公都动心的花魁,到底是副什么样儿的倾城之姿。   眼下一见,却是月宫嫦娥下凡来,珠宫神女到樽前。面上尔尔,心内却大呼不亏,纵然背着个娶倡为妻的难听名声、又有革职之险,却有陆瞻庇佑,又得此佳人,是个划算买卖!   又见芷秋颔齿莞尔,嫣然大方,“不敢直呼大人尊讳,只叫窦大人吧。窦大人是打京里来的?”   屏风照斜阳,暖黄黄金灿灿。窦初吃过一杯,手撑在案,“才到苏州没多久就听见姑娘芳名,势要来瞧一瞧,这不,才忙完一桩公务就赶来了。”   适才相帮端来木托,上头墩着石炉,滚着一紫砂壶,另有一哥窑小紫砂壶、茶罐、竹夹等器皿,再有松子核桃仁。   芷秋先洗一遍茶,将松子核桃与茶叶并放其中,待将他性子磨得差不多,方含笑启口,“我们这里是江南的茶,窦大人若喝不惯也没法子了,将就些可好?”   “我不讲究这些,姑娘请便好了。”   “窦大人倒是好相与。”芷秋轻笑,引得桃良三人亦跟着捂嘴笑。   须臾芷秋捧一瓷瓯到他面前,两个眼婉露风情,“窦大人既是京里来的,那织造局的那位陆大人、布政使司的那位沈大人您可认得?”   窦初呷一口茶,烫得直呼舌头,嘶着气儿,“认得、自然认得,都是京官儿,又同派到这里,哪里会不认得?”   “那您可听见讲,小女子现今被那位陆大人包了去?”   那窦初适才明白过来她在探虚实,缓下笑去,“我才来不多久,若不是姑娘今日讲,我也不晓得。”   “窦大人眼下晓得了,就不怕?”芷秋再替他斟茶,涓涓水柱,蒸腾热烟里暗窥他一眼,“自打陆大人包了我,我好多老客都不再来了,连苏州知府祝老爷亦不曾来过,窦大人就不怕得罪了陆大人去?”   “这有什么可怕的?”窦初靠到椅背上,将这玲珑慧女另眼相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开门迎生意,我们就来光顾,没道理他来得我来不得吧?我听你这意思,好像是姑娘不大欢迎我?”   芷秋暗骂他,又暗服,难得苏州官场上还有不惧陆瞻的,“我们是开门做生意,哪有欢迎不欢迎大人的道理?”   见唬不退她,只得作罢,“是我多嘴,陆大人最是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之人,才不会计较。”   京中都晓陆瞻在官场向来行事波诡难断,更是杀人不眨眼,经他手办过的朝廷官员无有认罪伏诛的,亦有“御前判官、诏狱阎王”之称,不想到这小女子口中,竟成了个“心胸宽广”之人。   窦初只在心内暗笑,搦过茶盅起身,“不必斟,走了。”   恰时芷秋脑中转来转去的都是陆瞻,倏听他要走,一时未反应,随意搭腔,“好,慢走不送啊。”   天际生暮云,残红落在芷秋不加虚酌的面上。要不说烟雨巷的姑娘怎么常讲“男人都贱皮子”,你不热络,他倒热络起来。   就因此道理,窦初反生些许心悸,半副身子撑在案上偏脸睇她,“你别忙着高兴,明日我还来。”   芷秋适才醒神过来,却业已得罪至此了,索性破罐破摔,“窦大人,您还是别来了,如今我给人包了去,再迎客,就是失信于人,做生意的,得讲个信用。这烟雨巷多的是美娇娘,回头我给大人举荐一位,保管比我还强几分。”   那窦初从前不少狎妓,还是头一回见赶客的倌人,愈发起了劲头。佯将眉头轻锁,假思半晌,锵然拒之,“我想了想,还是得来,我已经付出去二十两了,不得个甜头,叫我怎么收手?你既怕失信于人,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你去同陆督公照实讲,兴许他许你占着老客酬新客呢?正好两家不耽误,挣个双分子。”   血阳满灺,芷秋独座圆杌凳上,余晖温柔地贴在玉容。她托起腮,眼中里照出一团火焰,是黑暗中坚毅的银河,温柔地蔓延。她说:   “他才不会呢。”   雁啼秋水,满城花絮,时光迢迢,去无归停。连着二三日,那窦初果然都来打茶会,与芷秋明里笑谈天地,暗里“尔虞我诈”地玩起追逐游戏。   可巧芷秋早在心里将他烦了二百遍,却碍于他是官场中人,又是个打发不去的磨人性子,只得勉强应酬。原也筹谋将此事抖露给陆瞻,可又想,倒别连累他总与同僚翻脸,因此暂且按捺未说。   好在这日窦初来,芷秋、雏鸾正陪云禾送方文濡赴京,便正籍此叫袁四娘推了他去。   这厢由一相帮赶着马车,往城外去,车轸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碾去楼宇百千,青砖万条,渐渐声影僻静,唯见青山不见繁市。   偏不好是因秋日飞絮,云禾这两日往风地一吹,面上不知沾染了什么,发起痒来。今日竟见红肿,连脂粉亦盖不住,此时戴着个长帷帽,急得直恼,“姐,你瞧,是不是丑得很?一会子叫他见了怎么好?”   雏鸾掀了片帷绡瞧她,果然见斑驳红肿,蹙额去打她的手,“不要抓呀,仔细抓破了留疤。”   “痒呀!”云禾嗔急起来,撇着唇角,楚楚可怜,“就跟往年我沾了那软枝黄婵一样的,又痒又火辣辣地泛疼。”   马车晃得渐凶起来,芷秋抚着车壁坐过去细瞧,“可不是,就是那症状。往年大夫不是说了叫你别挨那软枝黄婵花吗?你怎的又不听?”   “我听的呀,咱们园子里都没种那花,到别处出局,我刻意离得八丈远,时时不敢忘。讨厌死了,大约是秋里风大不知由哪里刮过来的,这一熬,又得十天半月才得好!”   无根无底的事儿,且不繁琐。只说三人遐暨至一处山道上,只见林中有一八角木亭,亭外有一辆马车停靠,方文濡早立在那里,风浪卷着他莺色的直裰,一片秋树生绿波。   见此,云禾的脸倏然不痒了,待相帮搀扶下车便直奔他怀里去。相拥片刻,方文濡就要揭她的帷帽,“叫我看看你,此一去,来年才见了,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   云禾急忙拉住两片绡纱,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要看,我犯癣了,丑得要命。”   此路直通官道,倒是来往有履,或是扛锄头的,或是赶车的。云禾生怕人瞧见,方文濡却笑着掣她的手,“你怎么样都不丑,叫我看看,我到京里,也好有个念想。”   “不要,你记着我好时的样子就罢了,我可不想叫你瞧了,只记得我是个丑姑娘。况且这里来往有人,叫人看见你同个姑娘在一处,讲也讲不清,以后你中状元了,名声不好听,怎么说亲啊?”   “我往常也时时同你在一处的。”   “那不一样嘛,在烟雨巷同我一处,别人只当你是狎妓,不会往歪了想,在这道上,叫不知情的人传你与哪家小姐私通,可是坏名声的。”   “你罩着脸,别人就不传了?可见是傻。”   “反正,你别看。”   晨曦穿林过境而来,苍苔葱郁,余蝉鸣鸣,鼓噪着一丝半缕的冲动。方文濡猛地撩开她的纱,一个脑袋钻进帷帽里来,隔着一尺寸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可我要走了,得亲亲你。”   他凑近去,带着眼中的蜜意,将要给她一个缠绵的吻。眼一滑,却见云禾对襟领下的胸口上半浮着一块殷红的斑。他是个男人,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另一个男人曾在她的身上犯乱的痕迹,是他们,曾侵占她的证据。   刺目的一束光闪一闪,最终,他仍将这一个吻印在了云禾柔软的朱唇,捧着她的脸,“千万等我,可别跟人跑了。”   云禾噗嗤一乐,浓粉掩癣的面上滚下一滴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泪来,嗔着拧他膀子一下,“除了你,还有谁要我呀?这世上,只有你不嫌我。我还要叮嘱你呢,你可别做‘陈世美’、中榜了也在京里叫人招去做贵婿不回来了。”   “回,”方文濡抹去她的泪,柔情而坚毅,“就是死了魂也回来见你。”   窃说片刻,便是离别,方文濡将她送回车内,复与芷秋雏鸾二人拜别,便跳车而去。云禾直望着暾暾行去的车影,在茂林山路,渐行渐远。随之远去的,还有她一缕瑰魂,三寸芳心,与他共赴那不可卜算的前程。   上夜后,云禾的脸愈发痒起来,发的癣脂粉也盖不住,便推了一个局,只在房里抹了药歇下,任他外头如何笙管喧天,她只捧着脸暗思方文濡。   却另又来一个局,便是那陈本,局票写的是澹台湖,是在画舫花船里摆局,故而派了小轿来接。   急得袁四娘直颦眉瞧她的脸,“这会子人轿子就在门外了,现说不去,可如何开交?你这脸怎么就不注意些?整日家掐枝弄叶的,明晓得自己有这么个病症还手贱!”   脸上又痒,加之离愁别绪笼得云禾没了好脾气,掣了被子翻到帐壁去,“我哪里掐枝弄叶了?那软枝黄婵我避还避不及呢!我不管,横竖我去不成,妈叫人代局去吧!”   可巧眼下婉情正寻摸豪客,四娘便心起,“那叫婉情去代局好了,她原是大家闺秀,料想这样官场的局子,也不会怯场。”   谁知云禾淅淅索索坐起来,艳杏桃腮微鼓,“叫谁也不许叫她去!我的客,何故要让她?这一份钱我宁愿让给别家院里的姑娘,也不给她挣了去!”   赶上廊下窗户上滑过来一抹柔影,原是芷秋不放心来瞧云禾,在外头听见,进门便定了四娘之心,“妈,我去代吧,我与陈大人也算相熟,他局子上那些大人们我横竖也都见过。”   四娘骤喜,稍刻又虑,“那陆大人呢?”   “他这会子在屋里吃茶呢,一会儿我去同他讲一声。”   再无不可,四娘放宽心摇身下去,留芷秋暨至床沿将云禾细瞧一番,“比晨起还严重些,不是涂了药?怎么还不见松快些?”   不说便罢,又招得云禾执起长柄雕花银镜,偏着脸照了又照,“说得就是呀,往年上点这药,总是能见好的,谁知这会倒不见效了,敢是那大夫掺了次货蒙我?”   楼外自由歌姬妙音,楼内芷秋轻笑,“我看将你枕头被褥另换一套全新的,只怕洗是难洗。我在门外听见,怎么你同婉情那么大的仇,连局也不要她代?妈现在筹划着她点大蜡烛的事情,她去了麽,桌上结识什么人,就算成了啊。”   云禾掷下镜,端得满是气恼,“哼,叫谁去我都不叫她去。她眼里看得上这园里谁?姐不晓得,前两日有新客,妈叫她去应酬,借了我的头面去装点,谁知回来就给我弄坏了一枚水晶花钿,我拿了去问她,她不说陪不是,反倒还讥讽起我来!”   “她说什么了?”   “哼,”云禾身子款款挺起,尖着嗓子学起人来,“人家讲:‘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个小钿?回头我点了大蜡烛,买一个赔你就是,像你如此见识短浅,怪道要去贴一个穷酸举人’。姐,你说听了气不气?我当下就打了她一耳光,眼下凭什么叫她去代我的局?”   芷秋起身,细细安慰,“婉情麽就是那个性子,你不要理她好了,再等个半载,方举人就回来赎你出去了,何苦与她计较?我去了,你记得叫骊珠将你床上一应物件都清下来,将床架子打水擦洗个四五遍。”   这厢折回房内,见陆瞻似黑似蓝的道袍倚靠在榻上,紫冠束着高髻,肤如冷月,唇似淡烟,眉中带愁,眸含凉星,半侧着的鼻梁譬如那顶天立地的擎天柱,映着粉壁千灯,似紫霄宫里的冷玉郎君跌下这万丈红尘。   按四娘话说,芷秋见了他便起了那迷花之症,百计无用,机关尽失。只哒哒奔去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血脉相容,肌骨相通,“你在做什么呢?”   开口即是傻话,陆瞻伸出手臂将她兜住,埋下首去在她耳边吹一缕气,“想事情。”   带着瀹茗清香,令芷秋为之发颤,“我要去替云禾代个局子,你不生气吧?”   “哪里?”   “澹台湖,画舫上,陈本叫的局,你放心,他对我麽半点意思没有,从前代局,他待我还是有礼有节的,向来没有动手动脚的毛病。”   “去吧。”   窥他面无异色,芷秋反有些不高兴起来,像要故意引他吃醋似的,“你们京里有位同僚,叫窦初的,近日总来。妈见他给银子大方,叫我陪着说几句话,倒没旁的什么。”   陆瞻自然明了,心里翻江倒海地扑腾着。但他亲身给不了她“美满”,他只得将这些无端恨海忍在胸膛内,面上只有一缕淡笑,“既没什么,你就应酬便是,白放着银子不挣岂不心疼?”   有个长期摇摇欲坠的梅瓶在芷秋心内滚了两圈儿,终于打破。她由他怀里拔起身来,下睨他凉风淡月的面庞,“你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芷秋倏感鼻酸,像是走一条迷雾崎岖的路,她看不清尽头在哪里,也看不清陆瞻在不在这条归途。她有些无力地坐到了窗前的妆案,看着镜中备受挫折的自己,“没什么,你坐着吧,我这会子就去了。”   他平静的眼读懂了她的心事,但他无计可施,只能静看芷秋在月下满腹委屈的水影,在玉箫羌笛的吹奏里,是一朵怨莲,沉默凄迷。   花风迷小楼,朗月坠绣帘。是夜,芙蓉去也,萧条春阁里,宝鸭有香,锦帐寂寥。   自二人无始无终地“争执”后,芷秋带着丫鬟姨娘自去应局,临前一改往日春水柔波,不咸不淡地招呼陆瞻,“我不知几时回来,你要回去就自行回去吧,送不了你了。”   于是独落得陆瞻孤影一轮,及上来支应的两位姨娘。   陆瞻不要伺候,将人驱之门外,独步踅入水晶帘内,在芷秋帐中干坐一会儿,复倒下去,嗅着满帐苏合香,只觉胀了满腹相思意出不了口,烦情杂绪堵得脑子嗡嗡作响,迷迷糊糊地便阖上眼去。   楼廊下挂满彩绘绢丝灯,夜风下拉得长长的影摇晃,乍一瞧,像几个含屈吊死的女人。   一排屋子里的倌人都去了厅中应客,只得星灯两盏映着绮窗。独另一间屋内灯火通明,原是婉情过于清高,挂不上客,适才冷落在房内。   袁四娘近些时日愁得云鬟直发白,时常训诫她不知巴结,熟料婉情却回,“这些人不过是些做买卖的商贾,我巴结他们,凭白失了身份去。”气得四娘骂一阵,打一阵,连才配的两位姨娘也撒手辞了工,仍不管用。   唯丫鬟翠儿是买来的,走又走不脱,却凭白跟着吃穷,便止不住唉声叹气,“我说姑娘,既然沦落到这里,就是命。又不是挑女婿,犯不着这样左挑右捡的,要按您的想法去挑,不知几时才相中一个。 ”   那婉情正坐在榻上闲翻一支银簪子,听见如此说,怒从中生,随手就往她手臂上扎去,“戳烂你个没尊卑的嘴!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叫你嘴里没个好听的话!”   翠儿哑叫一声,避到一边,因家中还有母亲兄弟要养活,不敢得罪了她去,直抚着一条膀子不言语。倒又听她软下声去,“我听见叫云禾出局,她那张脸可怎么出局呀?”   “就是出不了麽才叫芷秋姑娘去代的。”   婉情将簪子暂搁,端过身来,“陆大人不是在她屋里,她怎的好出局去?”   翠儿见她好了,便安心坐到榻上去,“陆大人有什么说的呢?还不是什么都依她?且瞧他老人家待云禾雏鸾几个就不错,要零用就给零用,节下还给赏。听见是代云禾的局,又是他官场上的朋友,自然是许的。”   活力活泛地,婉情妩然一笑,将簪子插回髻上,拂了云鬓理了衣襟,就要往那边去,“你到廊上给我望风,瞧见芷秋回来,支会我一声,我现就到她屋里去会会那陆大人。”   灯影儿一晃,翠儿追将上去,“姑娘不是向来瞧不上陆大人?又说太监乃不阴不阳的半残?”   “你懂什么?”婉情斜睐一眼,嘴角噙笑,“自这些时与那些男人打交道,才发现世间男儿,有根无根倒没什么区别,阉人未必就不是顶天立地,读书人也不全然是谦谦君子。他既是苏州权贵,人又大方,若他来替我点蜡烛,有什么不好?”   言讫摇曳宝裙,朱钿生辉地游廊而去。可巧廊下两个老姨娘正歪着下巴颏打瞌睡,她便直推门而入。睃巡一圈,只见千灯半残,金齑凋谢,红案孤清,妆台昏尘,满室昏昏沉沉的空旷与宁静。   轻轻拨了水晶帘进里间,踅过台屏,即见帐中倒着陆瞻,半条罩黑裤的腿搭出帐外,两片蓝得发黑的衣摆坠在床沿,为粉之绡、烟之帘、满室旖旎朦胧的风情镇压来一股醇厚的阳气。   婉情当下便一颗心砰砰乱跳,将袁四娘所教所训的男女之道全化出手段,婀娜上前,将他一条腿似要抬入帐中。不想陆瞻一碰即醒,翻腿坐起来,撩开半片帐,睨来满是杀气的目光,“谁?”   稍惊后,婉情想起陆瞻平日里和善模样,渐放下心来,拈帕莞尔,“姐夫好睡,我是婉情,来姐姐房里寻个东西,不想惊动了姐夫,姐姐呢,怎么不在?”   闻听此节,陆瞻方敛去杀意,拂衣起身,“你姐姐出去应局去了。”   瞧见他往外间去,婉情忙去拉他,娇柔地拽住他一个腕子,“姐夫、姐夫,姐姐的屋子我不熟,姐夫替我找找吧。”   陆瞻抽出手,面色渐冷,“你要找什么?”   “找一根簪子,想是早上到姐姐屋里说话掉在这里了,请姐夫帮我翻一翻。我翻姐姐的屋子,怕姐姐恼,姐夫翻,姐姐必定不恼的。”   说话间,媚眼儿斜往上溜。陆瞻回瞧她云鬓松松,朱钗亸亸,石榴裙裹着满身的风流,当下便会其意,仍要外去,“你姐姐的屋子我也不好翻,等她回来吧。”   婉情不依,再赶两步要拉她,却不想这位是芷秋面前的活菩萨,外人眼中的阎罗王。广袖一翻,冷着两个眼,“你一个女人,我不欲在这里开杀戒,出去吧,别惹我动怒。”   此计不成,婉情又生一计,无非是些风尘伎俩,媚俗手段。趁其不备,将一条熏着水安息的帕子塞到帐中,又刻意擦下来点朱红口脂蹭在枕上,方才福身出去。   十分赶巧,迎面便撞见芷秋归来,更是故作心虚地将眉眼下垂,匆匆出去。   烟花之地,客人跳槽乃是常事,纵然对着花魁娘子,三五新鲜的也时有。芷秋稍思婉情方才羞赧翻霞的腮,便略起了疑,踱去卧房,果见陆瞻站在窗畔,一片背影半明半暗。   听见响动,他方旋身回来,记挂着芷秋走时不高兴,便想对她安慰,满腹亲昵之语,出口却是,“回来了?”   芷秋去时一肚子的气,回来复添一肚子,坐到床沿,又见绡帐半撒,床上有凌乱折痕,还有一条帕子在那里,枕上还有脂痕,更添五脏酸、六腑乱,便暗匿了帕子,没好气,“你怎么还不走?”   屋内只有几盏暗釭,半明半昧地发颤。陆瞻想她大约还在生气,含笑挨过去,“赶我走?”   “不敢,我们这里没有赶客的道理,”芷秋只觉胸口堵得慌,见他落下来,只将身子扭过去半背着,“只是往常这样晚了,你也该走了不是?”   “……我,”陆瞻看着她半帘背影,半片香腮,本能地就想哄她高兴,“今天不走了,好吗?”   恰好两个人都是有话闷着的性子,往常那些柔情蜜意尽掺着半真半假的玩笑,骤然认真起来,反而像根刺,“你还是走吧,谁还陪谁一辈子不成?”   夜风成阵,机关布愁,这原该是陆瞻苦等的一句话,眼下听来,却觉有锥心之痛,字字戳得他骨头缝里发疼,可即便如此,依然理智得叫人生恨。   待芷秋回神过来,哪还有他的影子?唯余簌簌摇动的水晶帘,似抽刀断水水更流,紫魂抽去一片。   往后几日,他没再来,那窦初却来得更勤些,时过晌午,必然出现在月到风来阁的轩厅里,既不请客,也不应酬,专打茶会叫芷秋坐在跟前来。   掐繁去絮,且说这日,雁剪寒云,水茫茫,树隐隐,铺陈满地银杏,金黄地踏尽碎梦,高高一个日头悬在头上,才为轻凉人世,添一抹暖意。却听相帮吆喝,“浮生海,窦大人!”   倚在窗畔的瘦损冰肌为之一沉,懒散唤来桃良梳妆,换上新作的银鼠掐腰云霞袄,松花绿月华裙,一双珍珠粉绣鞋在裙里半探半露地遐至厅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莞尔福身。   那窦初晓她与陆瞻近日生了别扭,正趁着这空来俘获芳心,便无不讨好地掏出一叠薛涛笺推与芷秋,“这是我找人制的,按着薛涛古法做出来,没成想倒成个样子,给你写诗用。”   瞧一眼那纸,与寻常市面上的薛涛笺不大一样,颜色更偏水润,带着股子芙蓉香,纸张细腻,暗有云彩花纹理,指端轻抚,稍有滞力。芷秋尤为喜欢,含笑转予桃良,回过身总算见一抹由衷笑颜,“多谢窦大人,没成想您还晓得薛涛笺的古法,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阳光尽数爬向窗外,秋风乍紧,屋内有些凉,窦初掣掣衣襟,挑眉逗趣,“小瞧我了不是,我虽不大通文墨,却也是自幼读书。不过同你相识这样久,你对着叠纸笑得倒比对着我笑得真心些。”   芷秋微讪,叫人在案下拢来炭盆,替他瀹茗,“大人取笑,我的笑又不值什么,未必真信了外头那些‘千金买一笑’的笑谈?要论真心,哪能比大人家里头的妻妾,就不要同小女子计较了。”   “你想用我屋里人来激我走?”窦初搭着条胳膊在案上,散漫而随意,“可惜你失策了,我尚未娶妻,也没有妾室。”   他袖口上扎着锦带,文人甚少如此装扮,但芷秋曾见陆瞻扎过,提着股年轻男人的精气神,她很喜欢。确切地说,她喜欢他的每一面。   想到陆瞻,她温情地笑了,“大人年岁也不小了,何故还没娶亲呢?寻常男人在您这个年纪,连孩子都能走了。”   窦初挨过来几分,挤眉弄眼地笑,“我不是寻常男子。”   见芷秋微退一寸,他则端正回去,将一条腿放肆地踩在椅沿上,“不立仕途,何以成家?前几年为了前程奔波,没功夫想这事儿。你别说,近来倒想成个家了,听说你们江南女子温柔如水,我想着不如在这里娶一房妻,过两年带回京去。”   芷秋自斟一盅茶,抿唇摇首,“您这是说空头,父母不在跟前,谁来做主?既无父母之言,又没媒妁之定,怎么成婚?”   廊外陆续开始上客,朱衣锦带,玉佩环珰,走马观花地由相帮分引,请进各轩厅。逐渐兰麝香馨,筝箫鼓鸣,口玉娉婷唱新声。   窦初的声音浑厚地响起,合着园里的软糯妙歌,“这有什么难的?我有弟兄,父母还操心不过来呢,若我看上谁家女子,写封信回去告知他们,他们便着手信来替我下定就是。”   和风日丽,芷秋莞尔颔首,心不在焉,“那倒蛮好。大人可要听曲?我唱一支给大人?”   “不听,”他忙把手摇,嗤嗤发笑,“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儿,不要你巴结我,你也用不着替我瀹茗筛酒的,就当咱们俩是朋友,聊聊家常便罢了,你也不必端着,有什么只管直说,我必不生气。”   芷秋睇他两个笑眼十分爽朗,里头毫不掩藏着几缕情真意切。男人向来对女色带着直截了当的欢喜,没什么稀奇的,她见得多了,只是浅笑,“那我有话直说了,大人可不要同我秋后算账噢。”   “只管说来!”   “头一件,”芷秋拂袖拣一样节令新鲜的桂花糕搁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直言不讳,“陆大人是我的大主顾,一连好几日没见他,倒不知他好不好,忙不忙?”   窦初将腿翘起的腿缓落下去,痒讥她,“你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我每日花着银子到这里来只为与你说几句话,你不说问问我,反倒问起另一户客人来,真叫人伤心。”   “是大人叫我有什么说什么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啊,”窦初哑巴吃黄连似地苦笑,“罢了,我不同你计较。”   “那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如何晓得?我们衙门与他们织造局相隔甚远,我也不常与他见面。嗨,无非就是忙着收检蚕丝、与各家织造商周旋、往朝廷进贡之内的事儿。你若是想知道,怎么不叫个人去他的住处问一问?”   芷秋将笑一敛,傲气清高地挺起腰,“我才不想知道。”   那窦初被她小模样逗得直乐,心里像有只蜻蜓点水,酥麻麻地起了涟漪,“嗳,这就对了,客人麽,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又留不住他们,何苦自寻烦恼。这样儿,你问问我。”   “问你什么?”   “就问问我的家世情况,譬如我家中有几口人,从前在京是做什么的,读过什么书,上过几年学……反正之类。”   芷秋倏而又温柔笑了,方才可爱娇憨的神态一去无踪,“客人麽,不好打听的,不管您从哪里来,哪怕您那银子是从尸首身上陶登来的我们也不管,没什么好问的。我还是给您唱个曲儿吧。”   词讫不管不顾地就由芳姑怀里接过琵琶,葱指调轸,风手拨弦,唱调里虚浮相思意,假衬春雨情,将一颗真心埋得纹丝不露。   而走纹的彩墨渍丝丝缕缕,无法无章,洇润出一条浅青的裙,像一朵姿姿妍妍的木芙蓉,颜色正好,乱了禅心。   书案上阳光半褪,黎阿则歪着头凑到书案,将画细睨,“干爹的画技比宫中画师更精妙绝伦,将芷秋姑娘画得惟妙惟肖,要是给芷秋姑娘瞧见了,少不得高兴好几日。”   陆瞻将笔架在白玉搁,画上嫣然颜色点亮了他的眼,“窦初来了没有?”   “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来。”   未几窦初拔腿进来,先毕恭毕敬地抱手行礼,抬眼瞥见那画便匆匆挪开,未敢在陆瞻面前亵渎。虽然依陆瞻之命,他终将娶芷秋为妻,却总觉像替人养老婆似的,心内总憋着股窝囊气。   “窦大人,”陆瞻并不避讳,悠然将画卷起递予黎阿则,双手相扣着搁于案上,“买粮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窦初克己地微躬脊梁,抬眼瞧陆瞻,见他朝靠墙的一根椅上抬了下巴,他便领命去坐,“在沈大人那里领了公文便与几位粮商相谈好了,如今他们正在各县收粮,现已收到十万石,择日就押送到浙江交付浙江总兵,浙江都指挥使回信感念督公雪中送炭之情,叫卑职务必转达。”   夕曛渐凉,骤起北风,陆瞻却还着薄衾,除去中衣,外头只罩靛青圆领袍。靠向椅背,在案上慢悠悠点着两个指端,“浙江近年海路不平,屡有战事,这批粮食尽数交与他们,传我的话给那边的都指挥使,叫他不必谢,都是为圣上尽忠。”   言着,他侧脸往窗外望去,“我算准今年入冬必有好几场大雪,大约年后长洲几个县的百姓就要吃不上饭了。”   稍忖片刻,窦初蹙额抬眉,“那以督公的意思,等流民进城,卑职往里头安插几个人挑拨动乱,直将事情闹到朝廷里去,且看龚老如何出面收拾。”   “事是要办,”陆瞻浅笑颔首,斜阳照着半张脸,恍有一抹似幻似真的狠戾,“但不要你的人。我知道沈从之养了些亲卫,过两日我设宴,叫来沈从之一同相商,且让他的人去。”   纵未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窦初不敢深问,只是领命。退去时,陆瞻复将他背影叫停,“芷秋姑娘瞧见那些薛涛笺可高兴?”   窦初脚步一顿,陡觉胸膛里发闷,却仍恭敬行礼,“芷秋姑娘十分喜欢,并未推拒。”   却见陆瞻唇角噙起苦笑,拿出个锦盒推在案上,“这里头是晏殊使过的砚,你一并给她,她最喜晏殊诗词,必定爱这个。也不必说我给的,就说是你相赠。”他将袖微抬,招来黎阿则,“去支些银子给窦大人。”   那窦初听见忙推,“不敢叫督公破费,卑职由京里带了不少银两,哪敢再领督公的赏?”   “不是赏,是补。”陆瞻仰到椅背上,眼眸染霜,“我讲过的,你给她什么,我补你什么,这些日你在她那里想必也花了不少钱,我加倍补给你。”   说话间,他的目光软和下去,却似藏弓,带着些许强势的胁迫,“你若尊她重她对她好,我可保你在仕途扶摇直上。倘若有那么一点儿差池,后果你仔细想,我陆瞻能捧得起谁,也就能踩死谁。”   见他垂眸下去应承,陆瞻只觉五脏六腑里痛痒难耐,冷不丁地就冒出一句,“她,有没有问起我?”   窦初几乎脱口而出,“没有。”   词罄心内惴惴半晌,但见陆瞻苦涩的笑颜嵌在黄澄澄的余晖里,像一捧灰,须臾即被风消散。   众人退去后,陆瞻独在书房坐到最后一抹残阳坠地。烛光跳跃在他的面庞,像在他眼里投下火种,逐渐燃起了熊熊火舌。   世界仿佛成了一个空旷的斗兽场,周围满是狼嗥虎鸣,在黑暗里睁着暴戾恣睢的眼,开始撕扯他的胸膛。   随之高涨起的某些兴奋的欲望使他明白,他又犯冰火两重的病症来,但他对此毫无招架之力,嘴唇开始唼喋无休地说些什么,静去听来,原是相思暗语,旖情心事。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间闹点儿小别扭~ 第41章 灯花梦影(四) [VIP]   另有一则旖情心事低低响在描金架子床, 床侧有高釭,半罩着室内案椅、桌几、妆台、高架等家私,泼红的漆, 满描了各色花卉, 媚俗得直扎眼。   且说那浅杏纵然皮相生得好, 乌溜溜的头滴溜溜的眼,再配着水溜溜的身段, 有些模样。可难在自幼仆婢出生,没个见识, 偏爱这些俗不可耐的花样子,连勾搭个奸夫, 亦是俗得上不了高台的货。   春阳左瞧不惯右看不过,一心劝她,“我说我的小姑奶奶,那个吕照安哪里好?你跟他偷鸡摸狗的没个章法,何苦犯这个险?我丑话先说在这里,若叫督公爷晓得了, 看你们怎么死!”   因浅杏做了侍妾, 只称陆瞻做“爷”,春阳便跟着叫。浅杏听见直笑, “什么‘督公爷’的,叫个人你都叫不明白,还来说我?”   “我是为你好,你别抓着个小脚不放!”   “我晓得我晓得, ”浅杏一副骨头软曲在帐中, 并不往心里去, “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麽只管放宽心, 督公只让我去服侍他那老娘吃药,说好听些麽我是侍妾,不过还是拿我当着丫鬟使,八百年不到我这里来一趟,他哪里拿得着我?”   说到此节,春阳娥眉微蹙,挨到床边,“也奇了,督公将他娘兄接来,却甚少见他来请安的。老太太也是,偶时糊里糊涂的,不知是个什么病。还有他那位兄长,从前不爱出门,我当是闷在屋里做学问,不成想是瘸了条腿,怎么一家子就没个全乎人呢?”   浅杏拔下来一根簪子剔着指甲,浑然听不进去,“嗨,关咱们什么事?咱们只管领着银子做好分内事情。”   “说起银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私下里贴钱给那吕照安?我实在是想不通,你就算要偷汉子,也该寻个过得去的,就他那样子,白给我我还不要,你反倒花钱贴他,真叫我看不过!”   浅杏勾着眼儿轻笑,“傻姐姐,你哪里晓得他的好处。”   月儿岑寂挂在窗畔,脉脉永夜里,有猫儿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子叫唤,骤听像个婴孩儿,细思原是春心发动,念着冤家。   春阳尚未明事,暗忖半晌也照旧想不通,“我瞧他哪里都不好,且说相貌,同督公爷比,简直是一个天上的神仙,一个是地下的恶鬼。再说身份,爷虽是个阉人,可风光体面,富贵滔天,那吕照安拿不出钱不说,还要你贴补,何苦刮剌上他?”   那浅杏两腮微红,斜插上簪子附耳猫声,“说你傻你还真傻,这男人呐,好不好的不在皮相上,督公爷再好看,于女人也无用,我同你讲……”   细说半晌,只见春阳一张脸在烛下逐渐胀得通红,抬手打她,浅杏亦回手,顷刻间二人在帐中闹作一团。正是个娇滴滴莺艳艳的时节,倏听窗户“笃笃”轻响两下,“姐姐、好姐姐、可睡下没有?”   浅杏登时由床上踅下来,朝春阳央求,“求你去外间给我守个门,明日我打个首饰送你好不好啊?”   无有说的,春阳自踅往外间。浅杏急急绕到妆案前,喜添新妆,重理云鬓,再整衣裙,忙慌慌蹑着手脚拉开两扇槛窗,一见来人,所料不差,正是那吕照安。   那吕照安亮着两个眼攀窗进来,只把她的手攥住,“好姐姐,两日没见你,怎么没听见你打发人去叫我?”   浅杏半推半就地横眼笑嗔,“爷这几日总在家,你可消停些吧,仔细叫人听见。”   霪心辄起,哪还管听见不听见。吕照安只顾揿着她往帐里去,抽丝剥茧,褪衫抛裙,立时绞在一处。风月流转,莺声踅传,直将春阳听得面红耳赤,心内咒骂着拉开门到廊上去。   不想两个门还未合拢,却见陆瞻暗影立在廊下,春阳唬得要失声发叫,却猛地由背后蹿出个人来捂其口鼻,发狠地声音在她耳根子磨了又磨,“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春阳未敢妄动,眼睁睁瞧着陆瞻跨槛入门。静步踅入里间,可巧门下设着一则台屏,绮纱隐隐约约投来光影,只见那方帐中,花枝相缠,鸳鸯和弦。仿佛骤然朝他躁动不安的身体浇下来一盆油,火势愈发上涨。   他原该冲上去杀了这对奸夫淫/妇,可未知什么止住他的脚步,令他半步未动,藏身台屏后头。   紧盯半晌,绰绰身影颠簸耸动,耳边“好哥哥好哥哥”地响个不绝,渐渐就像响在他的脑中——那里有一张温床,装满他还“完整”的过去。   渐渐,月光偏在他猩红的眼,隐约照见一种迷幻且诡异的愉悦。   过后的几天,照旧是发燥后的郁疾,陆瞻煎熬在沉默里。而那几天,芷秋同样煎熬在满园的笙乐欢笑的喧嚣中。   她始终是花海骷髅中的一缕魂,即使艳冠群芳,也与其他无坟无碑的芳魂没有区别。没有陆瞻,她走不出这里,也无处可去。   可比陆瞻先到的,永远是窦初。这日他送来一块砚台,据说是晏同叔曾用之物。芷秋独爱晏殊之词,因此很是喜了片刻,待他亦比往常稍亲近些,“谢谢你,你在哪里得来的?”   窦初实则不通,随口扯了个慌,“在京中,我父亲的旧物,我不大喜欢舞文弄墨,留着也没什么用,就给你带了来。”   “多谢窦大人。”芷秋莞尔福身,请他坐到榻上。   沉默半晌,桃良等人奉上茶来。喜获爱物之喜便逐渐如茶汤淡下去,里头浮起陆瞻的影。她还是忍不住问,“窦大人,听说时下正是收蚕丝的时节,陆大人快要忙得不可开交了吧?”   “大概吧。”窦初沉下眼色,胸膛里酸得发胀,“我也甚少见他,你要是记挂,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芷秋随之耷下肩来,在裙上绞弄着一张帕子,“算了罢,他大约是不得空,就别去扰他了。”少顷,怃然褪去,她的脸绽放出惯常周到的笑颜,“您今日想听个什么曲子?要不我唱个‘折桂枝’吧,前些时有才子新填的词。”   几不曾想,像是哪句话就触怒了他,将腰板镇起,蹙额睇来,“袁芷秋,你也别太仗势欺人了些,我日日来,你日日同我打听陆督公不说,还将我寻常客人一样打发。我要听曲儿,外头有的是黄莺似的倌人,何苦歪缠你?!你眼里就看不见我?”   风声鹤唳,芷秋怔忪片刻,观他眉心攒愁,怒目生悲,渐渐地觉得好笑,“大人说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我们这里无非就是檀板笙歌里取乐,噢,我唱曲给大人听反倒错了?”   窦初喉头里卡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急得直在屋内踱步,“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就不信你一个风月魁首,会不懂我的心。我日日到你这里同你扯闲篇儿,你真当我是无事忙?我告诉你,衙门里有一摊子事儿等着我,我挤着空来,不是叫你应酬我的!”   锵然急步将姨娘丫鬟唬得瞠目结舌,芷秋一霎懂了,原来这又是个花钱买“情”的,不由得便笑,“这话有差,您花了银子,我不应酬您,应酬谁?”   他陡止脚步,隔得半丈紧盯芷秋,“未必你也是这样假模假式应酬陆督公的?我看不见得吧。”   静候她沉默一阵,他像是失了耐心,蹒步直逼过来,“袁芷秋,我来,从来都不是以一个‘嫖客’的身份,我来与你谈天说地,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的“喜欢”太张扬也太直白,浅显得与那些流于檀板的亲昵没什么差别。眨眼便令芷秋想起陆瞻的沉默,在他的寡言少语的安静里,她体会过真正的爱,像风回荡在山林,恬静而浩瀚。   于是,她噗嗤乐开,发笑一阵,挑起眼望他,“我怎么不明白?但凡来照顾我生意的客人,多半都是喜欢我,这有什么稀奇?不喜欢我何苦花这个钱?”   窦初气得面色一僵,说不出话来,几进几退间,蓦然将脚步拔出了门外,一阙玄色衣袂兜兜转转地消失在门角,似愁情一缕。   银杏里滗出点点金光撒在妆台,芷秋对着镜轻抚金茶,抹去多余口脂,唤桃良拿来针线篮子,照旧在榻上缝衣裳。   眼下正是缝领子的时候,桃良在杌凳上替她捻线穿针,两个水灵灵的眼转一转,将肩微耷,“姑娘,我怎么瞧着这窦大人像是说真的?”   金乌西仄,像一层金纱半罩在芷秋肩头,她拉由衣料里扯出一根长长的线,似乎拉着胡琴,咿咿呀呀地漫不经心,“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   “他说喜欢您呀!”   “哦,这个呀,”芷秋由炕几针线篮里寻摸出根细钩针挑一挑线头,“他说他的,你倒是听进耳朵里去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们这种人,还不是吃多了撑的,你见得还少了?”   “可他有些不一样嘛,姑娘想想看,他到我们这里来这么多回,也不要姑娘应酬,也不要姑娘巴结,就是同姑娘说说话,这跟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占便宜的客人哪里一样呢?”   芷秋薄肩轻颤,半讥半讽,“有什么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脾性,花招子不一样罢了。管他恁多,我不喜欢他,他们就都是一样。”   “我晓得,您喜欢陆大人。”桃良拖着个懒洋洋的音调,面色亦懒洋洋地垂下去,“可他都好些日不来了,多半是姑娘上回说话将人家伤着了。还有那个婉情,说起来就有一场气生,竟敢光明正大到姑娘屋子里来坍姑娘的台!姑娘也太好性了些,还该啐到她脸上去才是!”   说到此节,芷秋心内确有一口恶气堵着,虽信陆瞻,却恼他浓情淡如水,又恼婉情不知安分的性子。鼓着腮垂眸一瞧手中的衣裳,只恨不得往里头缝两根针进去,扎死他!   “我去你娘的臭婊/子!”   正是自僝自僽之际,翕闻廊下云禾尖刺刺的嗓音,像是与谁起了争执。芷秋慌着将衣裳针线搁到炕几,捉裙起身,踅至廊下。   见云禾在对廊上插着腰骂人,“我入你娘个不知好歹的下作东西,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招子对付我,我叫你没个好果子吃!”   半廊萦光,客尚稀疏,云禾因起了癣闭门谢客,其余倌人皆未应局,围拥一处。芷秋环廊过去,即见婉情跌坐地上,翠儿要去搀她,被她抖开,两个大眼珠子直勾勾狠瞪着云禾,“你这癣未必不是你自己不留神哪里染的,凭什么无缘无故栽赃给我?!”   芷秋稍听,便掣了云禾胳膊一把,“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闹起来?”待云禾跌退两步,芷秋见她气鼓鼓的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紫斑,比上一日更重些,“你这怎么还不见好?还愈发严重了些。”   气得云禾不肯答,只用两个眼死死盯着婉情。便有露霜上前应芷秋,“姐姐不晓得,前两日云禾换了被褥,今日想起来换一个枕头,骊珠讲枕头上那个折枝纹的花样子好看,说要剪下来比着描样子,谁知搓破了枕头芯,见里头塞进去好些软枝黄婵花瓣子。哼,再没有别人,必定是婉情做的!”   闻听此节,新仇旧恨叠做一起,令芷秋好不生气,怒目睨着婉情起身,“平白无故的,你做什么要害她?你不是官家小姐?未必你们家里没教你行善,反倒教了你这么副坏心肠?”   几位妙龄窈窕娘将婉情围在其中,或鄙或讥地眼神将蚂蚁似的爬在婉情身上。   她垂首自审,见脏了衣裙,歪了花鬓,渐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凭什么说是我?你们哪知眼睛瞧见我做了?!少在这里冤枉我!袁云禾,你平日里不是与这个睡在一处就是与那个睡在一处,谁知你在哪里沾染上不干不净的病,活该你脸烂!”   雏鸾踱步出来,掐着细腰怒瞪她,“除了你还有谁?前几日你弄坏了云禾的头面,你不赔礼道歉反讥她,她生气打了你,你一定怀恨在心,就想着使这个法子!”   几双眼睛一丝不苟地将婉情紧盯着,叫她气得直呼腮,抬手就朝雏鸾甩去巴掌,“好你个疯丫头,你胡说什么?!别仗着你是妈的亲女儿我就不敢打你,今天我非撕你的嘴!”   众人正要泼口骂她,不想芷秋错出身来,亦扬起个巴掌甩她面上,“就你会打人?你再碰她一下试试!”   言语间眼睛恶狠狠地拔到翠儿身上,“翠儿,你说,是不是婉情使的坏?你照实说,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但你若不讲,我就叫妈将你卖到窑子里去,另去买个丫鬟来使!”   那翠儿缩在一根大圆廊柱子旁,眼朝婉情窥几眼,不敢言语。芷秋料想她是惧怕,也不大为难她,只将云禾掣一掣,“走,回屋里去,且不与她争论,等妈一会子回来告诉她老人家,叫她老人家给个公断。”   如此便罢,只等下午袁四娘看了几匹缎子回来,芷秋将她拉至云禾房中,一番缕述綦详,将四娘气得不下。加之往日里婉情总对客人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以致如今还刮剌不上一户客人为其点大蜡烛,四娘往日便直呼后悔买她。   眼下一副身子振如猛虎,直叫了两个相帮往婉情房中去。未几时便听见廊下传来痛呼生,想来是婉情挨了打,芷秋云禾方解了气。   可回看云禾那张脸,芷秋仍是心疼,坐到床沿将锦被枕头一应床物检点一遍,“以后留神些,不要叫她进你的房间,她那个人心眼比针眼还小些,专会使暗计。你也不要在明面上得罪她,俗话讲,小人难防,日日在一个园子里,难保她那日趁你大意,又加害你。”   言讫,又叫来骊珠细细吩咐,“你也要留着心,譬如姑娘在外头应酬时,你使个老姨娘或是相帮暗里瞧着些你们屋子。这屋子里一应都是常用的东西,若她使坏,如何防备?”   骊珠忙不迭应了去摆晚饭,云禾掣着芷秋不让走,“姐,你同我一道吃,横竖姐夫这些日也不见来,你一个人吃饭也怪无趣的。”   只在外间里摆饭,三四样家常,清清淡淡地入了两姊妹之口。云禾闲动芽箸,且将芷秋窥一窥,“姐,我听见你是为了婉情同姐夫吵架?我看婉情有那个心,姐夫也不是那样的人,他要爱千金小姐麽,他府上还有个祝晚舟呢,如何瞧得上婉情?你怎的倒往心里去了?”   暮晚秋风,芷秋将碗箸慢搁,叹出一缕情愁,“我不是因为这个与他生气,我是因为没着没落地同他混着生气,到底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嗳,你不要笑,倒不用你来笑我,我自己也觉着好笑。”   “你不知道,就问啊。”   “我怎么问得出口啊?我不过是个倡人,人家即便是个宦官,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天子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我问了,他若不愿意,岂不是连这点子情分都没有了。”   秋水剪瞳,粼粼波光,道尽怨伤。云禾未劝,她了解的,这是烟雨巷姑娘们暗藏的自尊,如斜阳落霞,剩柳残花,即便香冷荼蘼,亦绝不以真心向任何人乞求怜悯。   烟冷香消,月影憔悴,很快,繁弦围着急欢,随夜到来。云禾难得清净,躺不住起来,复涂了膏子。那膏子先是乳色,涂在面上片刻后即转透明状,一坨一坨地粘在面上,跟鼻涕糊了一脸似的。   直将云禾恶心得不敢照镜子,单罩了一件秋香色对襟,里头是莺色小褂,扎在翠绿百迭裙,屋里拢着鎏金炭盆,倒不觉冷,只在房中踱步。后百无聊赖地搦到书案上去,闲翻一本书杂记。   翻过几页,未料竟从里头掉出来一页纸扉,翩跹着还未坠地,云禾伸手一捞,见是方文濡的字迹,起始便是“吾妻云禾”。   瞧得云禾直笑,将信笺抱在胸口,眼睑下的朱砂痣像个囍字,盛满幸福。再往下看,写着:为夫深知吾妻寂寥,特在房内各处留下只言片语,愿解吾妻相思之意,见字如吾。   恰时沈从之进屋,见她云髻松坠,素靥天然,笑容映着瑶台冷月,黛如远山,眼如银河,那颗朱砂痣亦成了深海里的红珊瑚。   他呼吸稍滞,悄然蹒步过去,趁其不备一把抽了信笺,始念起来,“吾妻云禾……”   才念到这一句,便将纸随手丢扬,“什么恶心玩意儿,如此淫词艳句,简直不知廉耻,哪像个解元相公写的,就这样儿的若能中榜,我陪你一百个新科状元郎。”   云禾未料他来,又惊又恼,忙将信笺拾缀回去冲着廊下喊,“骊珠,你可是在打瞌睡呀?!有人来你也不喊一声!”   像是故意恼给沈从之瞧的,复将身子转来,朝人偏着脸,“沈大人,真是不赶巧,我有疾在身,酬不了客,大人另寻佳人吧。”   那沈从之来时便料定她没个好脸色,竟不想那脸色竟“烂”到如此,死扣着眉照她脸上睃,“你这是生的什么病?可过不过人?”   “过!”云禾搦到书案上,斜眼讥他,“你我同处一室,明日保叫你肠穿肚烂而死。”   他反笑起来,撩了衣摆落到榻上去,远远与她搭话,“我福大命大,且死不了,你盼着我死,那不能够。”他将炕几敲一敲,在榻上支起条腿,“坐过来,唱个曲儿给我听。”   “病中,且唱不了,大人另去别处吧。”   沈从之饧着眼,虚了满室烛光,“你是脸烂了又不是嘴烂,如何唱不了?我上来时先给了二十两,收了银子不应酬,小心我递份状纸到县衙门告你们讹诈客人。”   “你告吧,”云禾慢悠悠荡裙过来落到榻上,压着腰支着胳膊睇他,“堂堂阁老之子、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叫行院里头坑了,叫传出去,不知惹多少笑话呢。”   恰来骊珠奉茶,趁她错身而去,沈从之扬起指头将云禾一点,“你这张嘴过于伶俐了,迟早有一天,我要将你那些牙都拔下来。”笑说完,面色渐凝,“你那脸到底怎么回事儿?”   云禾淡淡拂去裙上落尘,垂着头千娇百媚,“没什么,老毛病,擦了药过几日就好了。”   绮窗细风,轻撩烛火,澶湲的光流淌在云禾面上,骤使沈从之腹内生痒,却只克己地隔着小案睨她,“你那举人哥哥眼估摸着到京也许多时日了,可给你来信没有?”   此一说,将云禾愁绪挑起,料想方文濡到京这些日,怎么也该来封信报个平安才是,却未有信,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但不欲与他纠缠,只抛去个媚眼儿,“关你什么事?”   酸涩蔓延中,想起家中那暗拦下的几封信,沈从之生出些快意,便不与她计较,“我告诉你,天子脚下,富贵之乡,美人如云。只怕你这位举人哥哥已经沉醉梦魂乡、乐不思蜀了,你还做梦他回来娶你?”   谁料云禾并不中计,轻揉着膝盖,眼也不瞧他,“这也不干你的事。”   “你说话客气些。”   “找客气你别来找我啊。”   如是相讽相讥,便打发了沈从之的闷寥一夜,以及那些日渐生长的想念。每每云禾垂首,他便隔着烛火几番窃窥她那张被药膏子糊得油晃晃的脸,仍在那些红紫癣斑里,看见她娇妩天然的风骨。   时隔许多日再见她,他比从前更坚定了,他要占有她,不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即便她的心现被另一个人占有着,也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他会像太阳挤掉月亮,照亮她荆棘满布的人生。   太阳果然升起,将昨天,杀死在一片黑暗里。乱红秋千,落英铺成金色的雪,将整个世界营造出硕果丰收的假象。   银杏婆娑处,寂寞倚绮窗,芷秋便在陆瞻熬朝煎夕的日子里等来了她幸福的“假象”——袁四娘乐不可支地摇着帕子进来,丰乳肥臀晃荡得似盛满了人间金银,在窗前拉了芷秋落到榻上去,“秋丫头,我同你说个天大的喜事情!”   芷秋恹恹地哼笑,翻了个哥窑青瓷盅倒茶推过去,“什么天大的喜事妈高兴成这样?未必是婉情点大蜡烛的事情有着落了?”   “那丫头前两日挨了我的打,还在床上躺着呢,嗨,且不说她。”   那膀子搭上炕几,凑来了喜气洋洋的嘴脸,“是你的事情,我来同你报喜!天大的喜事,那窦大人才刚与我商量要娶你呢!可不是做妾,是要明媚正娶、迎你回去做正妻!”   咣当一声,恍有雷殛,照着芷秋的脑袋劈了下来,惊掉她手上的瓷盅,跌得个支离破碎。胭脂匀净的腮浮起一抹受惊后的苍白,“妈,你说什么?”   四娘吭哧吭哧笑得直捶腿,添了几分音量,曾了几层细纹,满叠着千年难遇的喜庆,“我猜你就是不敢相信,方才我也不敢信,可人家将赎你的票子都拿给我瞧了!我的老天爷,四千两票子,这才叫大方!还说要另拿钱替你办嫁妆,聘妻礼数半点不少地娶你!”   唼唼无休间恍见窦初进来,四娘忙将半生殷勤迎上,直将他往榻上引,“好姑爷,我才说了,秋丫头还不敢信,你这里再细说给她,我先去,将这喜事与她姐妹们说一说!”   笑随人去,窦初安坐榻上,侧眸睨芷秋,只见迷迷怔怔地翠眉轻蹙,额心结着惊骇,似一汪烟水笼愁。   ▍作者有话说:   窦大人会不会反水?婉情命运如何?云禾能不能与方文濡修成正果?沈从之能不能如愿?雏鸾和韩相公能不能终成眷属,全看造化了。但芷秋和陆大人,保证HE。 第42章 灯花梦影(五) [VIP]   屋内经久不散的寂静, 鎏金铜炉里焚烧着苏合香,炉盖儿里升起袅袅青烟,萦绊在芷秋心头, 成了一桩迷案。   她侧目过来, 眉心所攒的万全疑虑中, 无半点欣喜,“我妈说的是真的?窦大人, 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是个倡人, 名声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可若是传出去,多少人等着笑话您呢。”   “是真的, ”伴着窦初低锵的嗓音,芷秋的心咯噔一下,坠落一层。她认真窥他年轻面庞,不羁的笑容里,言之淡淡,语之凿凿:   “你不是觉得我的‘喜欢’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不一样吗?我告诉你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花银子在这里, 无非是玩风弄月, 买个开心,他们才不会管你的前程与死活, 但我管。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明日就修书一封回京里告诉父母家人,我要娶你为妻。”   恍惚是个梦,在这个梦境里, 芷秋只觉满布迷雾, 似乎处处都是陷阱。她谨慎防范, 严阵以待这个美丽的幻境, “您怎么说得跟上街买个玩意似的?窦大人,这可万万儿戏不得,即便我应下,您该怎么同家里交代?娶个倡伎为妻,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   她的冷静逐渐推翻了窦初的想象,他原以为一个倡伎会被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砸昏了头。在他的想象中,芷秋会感激涕零地应下,伏在他膝上哭出一辈子的心酸。   眼下,巨大的落差使他蓦然生出些气恼,笑容淡化在一盅清茶的水烟里,“别的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应下,年下我带你回京,只等开了春就办婚礼,往后你就留在京中侍奉公婆,等我在苏州满了任期便回去与你团聚。”   伴着这一个天方夜谭,芷秋遽然障帕轻笑,“好吧,别的且先不论,我且问问窦大人,您知不知道我们倌人是生不了孩子的?早在点大蜡烛之前便喝了绝育的汤药,您娶房正妻却没有子嗣,您心里就没点子芥蒂?”   窦初自然芥蒂,可这与仕途相较,渺小得不值一提,“娶两房侧室便是,有什么难办?未必芷秋姑娘是那起不能容人的妒妇?”   岑寂里迎来又一个夕照,芷秋的裙被扑朔而来的风如落叶卷起。她蹒步窗畔,望着楼院下细溪悄然,疏竹摇曳,她没有任何悸动的心沉闷得几如这番秋景,萧瑟而恬静,“我考虑考虑,窦大人不急吧?”   风骤凉,吹得窦初心里没了底,却十分奇妙地,在杳杳的期盼里生出几分敬畏、几分心动,“好,我等你。”   这厢前脚走,后脚里姑娘们一窝蜂地涌入芷秋房中,个个儿芳容露喜,唧唧咋咋这问一句,那问一句,当是个惊世骇俗的新闻丢在了萧条的晚秋,炸起一窝莺雀吵闹个不停。   先是朝暮围到榻上挽芷秋的胳膊轻晃,“姐,可是真的?方才妈同我们说,我们惊得不知怎么样?怪道这窦大人回回来回回言谈都与别个不一样,原来安的这个主意。”   露霜也凑过来,“姐,他是怎么说的?当真要明媒正娶?当真要娶你做正妻?我的老天爷,这可是烟雨巷千百年难遇的喜事,姐姐真是给我们做倌人的长脸!”   横睃众人满面喜色,唯有雏鸾好像不大高兴,露霜去掣她的小氅袖,“小傻子,这样大的喜事,你怎么不高兴?未必你平日同姐姐是假要好?”   雏鸾忸怩着立在芷秋跟前,不问始末,只问:“姐,姐夫怎么好些时不见来?”   众女倏而哑然,云禾立一抹嫣红,将众人横目指一指,“嗳,就只小雏鸾是个明白人,瞧瞧你们那没个见识的样子,正妻有什么了不起,就将你们乐成这样。”言着提裙坐到对榻,撑着胳薄窥芷秋半笑不笑的颊腮,“姐,你是不是不愿嫁他?”   说话间,桃良在榻前搬来几根杌凳,众女围坐。芷秋将众人睃巡一眼,怅然莞尔,“按理说,咱们这些人,在风尘里打滚这些年,就盼着有人能将咱们拉扯出去。如今他要来拉我,又是官宦之家,还要娶我做正妻,这是天大的好事情,我该高兴的。”   莞尔间,一双眼泛着冷粼粼的波光,浄泚如水,“可你们也别昏了头,且先想想,他年纪轻轻的朝廷命官,家室清白前途大好,娶一个倡人做什么?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若是真爱我爱到那地步,充其量娶我回去做个妾室好了,做正妻……你们也敢想?”   窗外扑进来几篇金黄的银杏,仿佛是一段轰轰烈烈到死的人生,“我自十四岁点大蜡烛起,遇见说要娶我的男人无数,哪个是说真的?如今非是豆蔻纯真,我倒反昏头起来不成?我劝你们也清醒些,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凭什么落到咱们头上来?”   云禾想这话才是真,一张癣斑渐褪的脸凑近几分,“谁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方才妈来同我讲,我就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叫咱们姐妹撞见,姐没迷了心窍我就放心了。”   那两个水波粼粼的杏眼一转,弯成两道狡黠的月桥,“不过,管他打什么主意,也是个良机。依我说,正好将计就计,姐,你写个条子叫人传给姐夫,就说你要嫁人了,且看他是个什么意思。倘或他对你没个长久打算,那罢了,你就捡了这个姓窦的,倘或他有,什么事情也有了结果不是?”   众女皆敬爱陆瞻,于是分着研磨,由露霜递来纸笔,“正是这个道理呢,要说这些人都比不过姐夫去,姐姐和他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姐,你写了,我套了马车去传,正好我今晚没局子。”   嘻嘻雀杂的喧嚣中,人影渐逝,一轮冷月上窗台,冷冰冰照着黑暗世界里藏污纳垢、浑浊不堪的一切。   污秽的泥泞里开着一簇朱砂红霜,在几盏灯笼下飞掠着一片殷红的颜色,似乎是谁的血泼洒在这里,很快,被黄土遮掩。   一小火者指挥着几人踩实了土,重立艳菊,旋身向黎阿则奉上一个髹红檀木盒,“东西在这里头放着呢,请黎公公转呈督公。”   黎阿则接过木盒,略微抬起盖儿上描的牡丹,露出条缝往里一瞧,皙白的面目上半明半昧地笑了,“手艺不错嘛,一点儿破损都没有,好好儿干,你这手艺,回头返京了,督公没准儿将你调去镇抚司诏狱当个刑官儿。”   那火者忙伏跪在地叩首,细腻腻的嗓音如黑夜鬼魅,“哟,那就先谢黎公公提携奴婢了。”   三五人各自散开,黎阿则秉灯抱着木盒直往陆瞻房内。甫入正屋,即见陆瞻欹在榻几上品茶,像是刚洗过澡,单罩松松的一件玄色道袍,头发半束半披,只用锦带素裹,饧着眼假寐。   这厢将匣子奉于炕几,揭了盖儿,“请干爹过目。”   陆瞻斜睨一眼,冷漠转回目去,“不用瞧了,等忙过了这段日子,送给那丫头去,叫她喜欢喜欢。”   正要领命,却见张达源领着一妙龄少女进来,远瞧着便面熟得紧,像是月到风来阁的人。黎阿则慌忙将匣子合拢抱在怀内,待人行进,才瞧清是露霜。   琼玉高悬,人间宝鉴,照着露霜芰荷露尖的粉脸,像一串铃兰千般可爱地与陆瞻福身,“姐夫好,大半夜的,叨扰了。是姐姐眼下遇见个大事,拿不准主意,写了个条子,叫我拿来给姐夫替她做个决断。”   说着便将折好的薛涛笺递与陆瞻,陆瞻展开瞧来,只有短短几字:今朝得遇良人,可嫁否?   暗窥他沉寂的眉眼,露霜将始末倾筐倒箧地说来:“头先有个窦大人总来点姐姐的茶会,同姐夫倒是同乡,人麽也年轻,性子也算好。今日他同我妈说要赎姐姐出去做正头夫妻,姐姐有些踞蹐,姐夫见识广,也说说嫁不嫁得呀?”   厅上黎阿则深垂了眸,又几番暗暗抬眉窥探陆瞻。只见他捏条子的手在发颤,一点点,不明显。与之相反的,是他面上平静半温的笑意,像广寒宫里,千万年的孤寂,“你姐姐怎么想的?”   露霜伶俐机敏,稍转一下眼,“姐姐说,这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可她想问问姐夫,若她嫁人了,姐夫那么多银子砸在姐姐身上,什么也没捞着,可后不后悔?”   月淡长窗,在门外的黑暗里,陆瞻几乎可以看见芷秋问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挑着眼,鼓着腮,风情俏丽。他想,她那么美,不止值这些千金万银,而值得更好的未来。这未来,是他筹谋给她的,也算得上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她的幸福。   于是他抬起胳膊,将烟粉的信笺递到烛上,“你告诉她,我陆瞻能遇见她,三生有幸,不后悔。若婚事定下来,我再替她备一份嫁妆。”   须臾,那张写满期盼的纸被火焰逐寸吞噬,像一条蓝幽幽的蛇,带着剧毒爬来,连同他的心一齐,焚烧成灰。   而另一颗心,亦在这份答案里几经死去——芷秋立在窗畔,听着满园醉生梦死的欢歌里夹杂着露霜的转述,一字一句像一把凿子,将她吭哧吭哧地钉死在窗上,继续饱经风霜。   倘若她有那么一条路可以逃离这里,那么现在没有了。陆瞻不会知道,他才是她的生路,而其他男人,无论是嫖她还是娶她,都是一样的,她对他们,永远不可能纯粹的笑。   可即便是这个时刻,她也没有怀疑过,陆瞻爱她。她只是更加确定了,他不爱他自己。   一月满过一月,一天接来一天,月到风来阁依然车马盈门。时光由街市淌过去,流逝了青春,带回来云凉远宋,虚梦高唐。   关于窦初营造的“美梦”,就破碎于阿阮儿的到来。阿阮儿是袁四娘到烟雨巷后头一个买的女孩子,比芷秋年长四岁,亦是色艺双全的奇女子,早年间芷秋还未拔头时,整个苏州行院皆以她为魁。   后来,她被个叫田羽怀的商贾公子赎了去做妾,再后来,即是眼下,她又坐在了四娘房内,原本艳色卓绝的面容细纹平添,更得霜雪几缕,匆匆两年红雨花杏风,把青春断送。   一见芷秋,她便慈目温婉地笑起来,抬袖将她招到面前,“芷秋,这两年不见,你愈发出挑了,我听见妈讲,自我去后,你连夺了两年魁首,可真是替妈争气!”   幼时芷秋曾得阿阮儿多番关照,乍一见她,直把泪珠儿掉,“阮儿姐,你怎的回来了?你如今嫁人了,可不要再到这里来,叫人瞧见了传出去,在夫家可怎么混日子?”   但见阿阮儿颜色渐褪,讪笑着垂下头去。   正值众姐妹皆到厅上,袁四娘各指落座,拈着帕子将腿一拍,“正好你们来齐了,我好交代交代。阿阮儿眼下正要在烟雨巷寻一处院子,现手上没人,你们在外头出局,听见谁家里有要发卖的小丫头子,若是品相好的,可给你们阮儿姐留心留心,我这里也使相熟的人牙子各处寻一寻。”   细说到此,四娘将头一扭,望向对榻阿软儿,“你可是要多大的女孩子?你可要精打细算些,现今你手上的钱够养几个丫头片子的……”   众女只在榻下折背椅上座着,圆睁着眼你瞧我我瞧你的。唯云禾忙不迭地搁下茶盅,烫得吐着个红馥馥的舌,“妈,什么跟什么呀?阮儿姐是要开行院做鸨母?”   “你别打岔!”四娘将帕子朝她一挥,胳膊挨到炕几,仍旧与阿阮儿细细检算:“我同你讲,先是一个园里的租子不就少,若要买下房契就更是不便宜。再则有了园子,总要栽花种草,装潢装潢,还有一应家私,这都是海一样的银子花出去。我劝你,你先寻两个自己出来做生意的野鸡,你借屋舍给她们,分一点租子,再买二三个年纪小的丫头,如此一面有了进项,这才周转得开去。”   阿阮儿拈着帕子蘸蘸腮,分明可见几条泪痕划开了脂粉,“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同妈商量,如今还要求妈给我留神着园子。再有要在妈这里住些时日,叨扰妈了。”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养你这些年,就是你娘一样的,你就只当这里是娘家,住着便是,妈还能少你饭吃?且等我去问问曹二姐她们,要有合适的园子,妈陪你一道去看。”   雏鸾总是个憋不住的性子,忙拔座起来坐到阿阮儿身边,“阮儿姐,你做什么要住在这里,你不回家了?”   梨花园静,众人翘首以盼,沉寂里,仿佛跌碎一盏银灯,支离破碎的银光由阿阮儿的眼眶里满泄出来,她伏在案上,由低泣到痛哭。   还是四娘抚一抚她的头,叹息里毫不意外,“你们阮儿姐叫那田家赶出来了,为着两年没有身孕,请了大夫来瞧,不能怀孕这事情便瞒不住了。加之那田羽怀的正妻是个不能容人的,往日里没少在公婆面前使绊子,那田羽怀的父母便将她赶出来了。”   未知谁一拍案,咬牙切齿,“那田羽怀呢?他不管?!”   “管什么管?”四娘轻轻嗤笑,一抹恚怨自她脂粉层叠的沧桑面颊上一闪而过,“男人麽,还不都是一个样子,好的时候哄得你团团转,不好了,王八脖子一缩,管你死活。”   她将眼一凛,庄严地训诫,“你们可不许再吃这样的亏,老老实实挣几年青春钱,挣不着钱了自去外头寻个园子买几个丫头做起生意来,少给我同男人瞎胡混!那田羽怀万贯家财,好歹还私底下许了银子给阿阮儿,你们要找着那穷混饭的,许你们个屁!”   凄凄哭声伴着四娘的詈词,就超度去一段缘分与一个妙龄女子的青春,众女成了这段深情死亡的目击证人。她们曾见洗净铅华的阿阮儿挽起素髻,学那良人。而今,也见证了她被打入倡人永生永世轮回的宿命——   仿佛是谁对她下了个恶毒的咒,代代为倡。   可哭声里,时光仍是迢迢不停的。众女帮着在二院里楼槛下收拾出一间僻静屋子,这个拿来一个瓶,那个拿来一个炉,拼凑来案椅、台屏、软榻,调床……直至上客,方拼凑出一间像模像样的绣阁。   恰时萧郎再到,相帮传窦初到了芷秋屋子,芷秋正要辞去应酬,反被阿阮儿留住,“我听见妈说,这个窦大人想赎你回去做正妻,你还没答应?”   芷秋含笑淡嗔,“八竿子没影的事情,妈怎的就说出去了。”   “怎么没影?”阿阮儿拉她在新搬来的榻上落座,沉水温温,带着未干的泪痕,“人家将赎身银子都拍在案上了,只等你松口呢。”   人似雨中花,芷秋带着风雨无悔的静怡,“姐,我不喜欢他,我想麽,我们做了一辈子倌人,天天都是同不喜欢的人假装恩爱,我不想后半辈子也装。”   垂眸间,是一个自嘲的笑颜,“我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可能我一辈子就这么个大好的前程了。可算一算,不知道嫁他图个什么好,若图财,我是花魁,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若图以后有个归宿,我看也不尽然,倡人,逐水桃花,章台之柳,哪里来的归宿?”   阿阮儿静瞧她一瞬,去拂她腮上的发丝,“这才叫明白人,什么脱籍从良,那是谎话,咱们这些不光彩的事情一辈子印在过去里,不是一份籍契就能摆脱的。”   她笑着收回手,干涸的泪痕又泛了水灾,“我同你说句实话,你原先是见过我与田羽怀好成什么样子的,自到了他家,起初我们还是同往常一样,好得一刻不肯分开。可渐渐的,三五日就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我劝他少在外头吃酒,他说我多管闲事,年节下他叫我到厅上去吃饭,他阖家都在那里,因怕招他父母不高兴,我不大去,也为这个吵起来。”   “今日吵,明日吵,我就愈发明白了,即便我能生个孩子也得同他落得个劳燕分飞,那些小事情都是借口,其实他心里憋着气呢。”   楼中燕子梦中云,似多情,似无情①。眼泪似花非花,似雨非雨,“就为在他心里,时时刻刻都记着有多少男人曾碰过我。这个事情就悬在我们俩头上的一把刀,三五日地就落下来将我们俩的情分割一割,慢慢将我俩割成了一对怨侣,终究又将我俩的缘分割断了。”   芷秋不受尘侵的素手捏帕去替她搵泪,眼角泛起水星,“姐,我不晓得要怎么安慰你,我只晓得凡事都有过去时,既然过去,就放它过去吧。”   “好,”阿阮儿凄楚的面庞上开出微笑,点点头,“从前我以为我走出了烟雨巷就走到了未来,其实不是的,我一辈子走不出这里,身边人时时都提醒着我不堪的过去。你瞧,如今他过不去,就一下将我打回原型了。但你不同,秋丫头……”   她叫芷秋小名,十分亲昵地握紧她的手,“你不一样,你自小就十分有主意,如今这个事,你也要自己拿定主意,好或不好,是你自己说了算。”   芷秋闻而生悲,悲中生出孱弱又顽强的蝶翼,“姐,我晓得。只是姐,你要自己过得去,以后日子照样好的。姐做了这么多年的花魁,买几个女孩子,将一身本事交给她们,叫那些臭男人一辈子都逃不出姐的风华里去!”   相笑间,风逐渐掩埋了阿阮儿的眼泪装裹好的一段旧爱、以及她风尘仆仆的过去。   那座墓碑是她的,也是芷秋以及烟雨巷众多艳粉骷髅的,她们无数次将希望的残骨埋在那里,又无数次在对着阳光的坟头上开出一朵野花,小小的、绚烂的,支撑着她们掮着满身血淋淋的伤痕走过——这一生。   这一生的转折,就始于足下的楼槛。芷秋翩跹的裙暨暨攀上楼阁,甫入屋内,即见窦初支着腿在案上吃茶。她走过去,扫下他的腿,“你的靴子将我榻踩脏了,不要踩在上头。”   窦初带着惊骇望她一瞬,直望着她落到对榻,他方才生端坐起来,“我来听你的答案。”   芷秋由炕几下拉出个针线篮子,目中无人地扯出那件给陆瞻做的衣裳收袖口,“什么答案?”   “就、就我娶你那事儿啊。”窦初倏然有些不知所措,盯着她一双手灵巧地飞针走线,“你考虑清楚了吗?我怎么着也是个三品佥事,嫁了我,保你风光无限吃喝不愁。”   “我原本就吃喝不愁。”芷秋拉扯出长长的黑线,得空剔他一眼,带着语重心长,“窦大人,你娶我是要叫人笑话的,别人会说你的夫人是个万人/妻,昨夜给这个做‘老婆’,今夜又给那个做‘老婆’,有的人还是你官场上的同僚,你往后见着他们可怎么说话?”   窦初显然没有深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想来,除了堵得慌,仍有满腔少不知愁的壮志,“那有什么?我从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身份,我既然说要娶你,就不会芥蒂这些。”   轻而缓地,芷秋笑了,像花瓶里抽了水分的木芙蓉,“这样吧,窦大人明日晚间来,我必定给窦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   那窦初只当她是要应下,喜不可支地在厅上踱了两圈儿,搓着两个手锵然应承,旋即一阵风似的刮出屋去。只剩得桃良干瞪着眼睇芷秋,“姑娘,您不是真要答应他吧?”   “我答应他怎么了?落得个当官的主子爷,你还不高兴?”   “不是……我、我是想着陆大人呢。”   芷秋抬眼轻啐,“呸、我看你是想着黎阿则,少拿人做幌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   正笑着,那斜扯的黑线就将她的脸割成两半,带着一身粉身碎骨的决绝。   ————————   ①宋 周密《江城子·赋玉盘盂芍药寄意》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急,下章陆大人就求婚~ 第43章 灯花梦影(六) [VIP]   烟雨巷的夜总是来得快, 走得慢,如是明月再到。仍旧薄纱合诗,金瓶带酒, 天气冷起来, 便多添醉客。满园里东倒一个, 西歪一个,挽着妙女趁星恼年华, 应花叹青春,皆撒一地不值钱的情真。   楼阁上唯芷秋不应客, 纵然陆瞻不来,却将一年的包银摆在那里, 袁四娘尤守信用,有客皆婉推了去。这夜却偏偏檀郎再到,西施好客。   且说那梁羽州自洞房花烛夜揭了新娘子的红盖头,香梦骤碎,春心无痕,原是位无盐之女。恼得他同父母闲生了几日气之余, 时常挂念芷秋, 又不知由哪里听见陆瞻不往月到风来阁去了,他便挑起胆子, 寻摸过来。   妆台翠簪,芳裙绣鞋,芷秋夜明珠似的熠熠生辉,看着梁羽州立在门外的身影, 半转了眼, “你新婚燕尔的, 怎么得闲来?”   时隔多日未见, 那梁羽州想得牵肠挂肚,如今听她娇莺如昨,梦嗓似旧,早把一副骨头酥得站不直,“不是我不来,我日日都想着,是我父亲不许。现听见陆督公不来了,我今日忙不暇地就往你这里来,还在家里设下巧计,才得已脱的身。若骗你,叫我明日就不得好死!”   正是可着头做的帽子,芷秋正愁窦初官场中人,只怕他以权势压人,不好明白臊他的皮面,眼下撞上位现成的“由头”,正拿来打“狗”。   于是伸着个笋指去戳他的额角,将他挽至圆案上去,“什么督公不督公的,你少哄我,分明是你娶了新夫人就将我忘了,还怪我的不是。”   不时就叫翠娘芳姑几人张罗了酒菜,芷秋围绕着殷勤筛酒,亦替自己筛一杯,举起玉斝就去挽他的臂弯,“来,我们吃个交杯,好重挽旧情。”   将那梁羽州喜得不知怎么好,闷头倾尽,“好些时不见,你比先前愈发动人心魄了。我害了好些时的相思病,就正好有你开解。”   芷秋眼波横转,敛尽春光,“尽数胡话,什么相思病?鬼才信你,你如今娶了位美娇娘在家里,还想得起我?”   “快别提,什么美娇娘,那盖头一揭开,险些没将我的心给吓出来,分明是无盐之貌,猛虎之材!”   “没良心,你现在我面前如此说她,保不齐也在她面前如此说我。我且不与你计较,仔细她听见了,回去叫你没好果子吃!”   “你怕她做甚?!”   酒过三巡后,那梁羽州便把持不住,挽着芷秋直往水晶帘内去,芷秋料定窦初该到了,也不推拒,不时玉手调弦,莺儿婉歌,好个芙蓉帐暖春无限。   只待那窦初来时,屋里伺候的人早不知所踪,他便自入。先瞧见满案酒菜,玉壶金樽,便心生异样,悄么着将一个食盒挤放在案上。   又闻得春燕莺语,细细低迷,他撩开帘入了卧房,才踅出台屏,即见锦帐幽欢,半掩着芷秋单罩个红肚兜的玲珑身段,正调着琵琶,唱与床上躺着那位郎君。   那梁羽州一见生人,便梗着脖子直起腰,“哪里来的杀才!如此不懂礼数?这里有客,还该在下头轩厅上等着!”   窦初一把拽了他中衣的领口将其提起来,“我是都指挥使司三品佥事,你有什么话,明日到衙门与我说!”   闻听此节,那梁羽州忙卷着衣裳、揉了情肠跌跌撞撞奔逃出去。   芷秋则无视了窦初赤红的眼,优雅地披衣系带坐到外间妆案,正蘸了黛粉补妆,就听见窦初在身后喷火似的声音,“你叫我来给我个答案,这就是你给你答案?!”   “可不就是麽,”芷秋在镜中斜窥他挺拔的影,又添口脂,朱唇红得发亮,似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早就同窦大人讲了,娶了我是要遭人笑话的,窦大人只是不信。”   窦初喘着粗气,牙根磨得直痒,一字一句地,将根深蒂固长在他脑中那些人世凡俗的念头挤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很下贱。”   “我早就知道了,是你不知道。”   镜中呈现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桃花眼稍稍斜挑,望着同镜里那忿忿之躯,“窦大人到我们这里打茶会时,我就不大迎客了,时常就只陪着窦大人说笑,恐怕窦大人恍惚就忘了我是个什么人。如今窦大人算是看明白了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还想娶我吗?”   凝滞的空气里,阗满了窦初粗糙的呼吸,他只觉脑中混沌一片。想还是不想,好像从来都不是由他说了算了的。   半晌岑寂,芷秋重添新妆,旋过脸来,一霎又是端丽得不可侵犯的模样,“窦大人,别逼自己了。”   她拣起一支旖旎玉兰插于鬓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中亦有一个风月娇娘,水滴滴、娇嫩嫩,像落了地的红樱桃,被人践踏出怨毒的浓浆。   这是芷秋,夜里烂在暖帐,醒来又敛黛描妆,红脂素粉每日都在她腮上诗描愁写,始说到底,只写二字——婊/子。   她漫不经心地笑着走向榻上,举步翩跹,媚骨天然,“窦大人,我不管你是因何要娶我,但此刻在你烧红的眼里,我就是个婊/子。今日是,那么以后也是,我嫁给你,名头上是个正牌夫人,但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个婊/子。你以为,一个低贱的婊/子就该逮着谁都当救命稻草似的紧扒着不放?”   窦初是这样想的,所以他额心的山川叠满了百思不解,“难道你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环顾四周,看着金粉银楼里好像藏污纳垢,他不屑地笑了,“难道你天生下贱,就喜欢不停地被陌生男人左拥右抱,靠你的美色、靠你的身体混日子?”   “说实在的,这样的日子,我多过一天都恶心得想吐。”   芷秋摇曳芳裙贴近他,指端妖娆地由他的肩弯弯绕绕地滑到他的心口,抛上勾魂夺魄的眼,由下而上地,轻蔑他,“再说句实在话,你知道你们男人最可笑吗?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这楼里来来往往的客人,每个都觉得自己是伎女眼中最特别的。那么多“特别”混在一起,还有什么特别的?”   “你瞧我,就从不觉得我在你眼中有什么特别的,你要是有我这个自知之明,眼下就不会这样生气。”   窥着他赤目猩红,芷秋轻轻地笑,媚骨一翻,旋去了窗畔,“你们男人呐,总拿自己当救世主,可我袁芷秋不需要谁的悲悯,也从不等谁来搭救。”   月儿亮堂堂地悬在窗外,在黯淡的夜空,星辰同样耀眼。仿佛在这条长巷,千家行院,脂粉成堆,被无数个男人碾压过去的肮脏骨头,就在窦初摧颓的背影里长出了奇异的尊严。   更而吊诡的是,在芷秋面前被践踏的雄性尊严莫如那在朝堂上屡不得志的挫败——忽然令窦初,越挫越勇,越失越爱。   人去片刻,桃良去揭了他带来的食盒,瞧见一碟子豌豆黄便笑,“怎么京里的人都爱吃豌豆黄?陆大人也送,窦大人也送……”   芷秋心内猛地一跳,由妆案拔裙去瞧,果然见十来块垒在一起的豌豆黄,甜得心口直发酸,旋即汹涌地浪头拍来,将她拍在苦海岸边。   这夜,她看到了这些男人口是心非的“喜欢”,也看到了在陆瞻惜字如金的沉默中,浩瀚的爱意。泪水像断了线珍珠滚下来,砸在她最不爱吃的豌豆黄上,噎得喉头里满是爱。   但眼泪是幸福的,只因今夜,芷秋如星光璀璨,在低贱不能再低贱的命途里,她有了选择权。   灯灺尽,日复生,花去飘零,旧时成烟云。却自这些焦土烂骨新生了满园的菊花,奇异绽放着瑶台玉凤、羞女、胭脂点雪、绿水秋波,点绛唇……   芷秋独拣一朵金灿灿的旱金莲缀于髻后,配一柄玉齿小梳,两个白珍珠坠珥,一件大红三多纹对襟衫,嫩松黄百迭裙,挽姜黄烟纱披帛。   正在门口迎头撞上云禾与雏鸾,同样花枝摇曳,玲珑粉状。云禾倔强地握了芷秋的手,“姐,我们陪你去。”   连带着桃良,四人皆笑,另戴了长帷帽,一路踅出门去。想来天尚早,陆瞻大约是在织造局忙公务,芷秋便吩咐相帮驱车直奔织造局。宝马香车映着一轮将出的红日,轰轰烈烈地直奔前程。   巍峨的大门前蹲着连个石狮子,门匾上金描了“苏州织造局”几字,衙门外有人把守,不得擅入。芷秋一行便在几级石磴下等。直到陆瞻出来,芷秋红了的眼隐在纬纱内,脚尖探出裙边,蜻蜓点水般轻盈。   她的手上捧着那件为陆瞻缝制的衣裳,华丽的暗纹像一张爱的囚网,陆瞻感觉,他自始至终都被罩在里头。他避开眼,害怕芷秋是来告知她要嫁人的事实,又怕不是。   可芷秋只是撩开一片纬纱,露出一双赤诚的眼,将衣裳往他面前递一递,“傻站着做什么?快接过去啊,叫人家白捧着,手都要酸了。”   有激灵的火者瞧见,忙上来接了去,又剩得二人四目相对。太阳斜撒而来,陆瞻伫立无言片刻,才由暗哑的嗓子里流来一句话,“你叫人传来的条子我见了。你,答应了吗?”   芷秋将纬纱挂到竹斗笠上,桃靥杏腮暴露在阳光里,倾城容颜引得门上众人磨肩窃议。但她没听见,她只听得见陆瞻在沉默里的心事,像他也听得见她的心事一样。   可今日,她非要追根究底地问个清楚,仿佛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带着面对神佛的庄重,“那你是想叫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呢?陆瞻,别撒谎,你撒谎我会知道的。”   周遭有寒冷的朝露,润湿了陆瞻苍蓝的圆领袍,他的心亦随之着了凉,说出的话也冷彻梅骨,“你该答应的。”   他滚一滚喉头,将那些上涌的心绪压回腹中,口若悬河地鼓吹着他经营的这段姻缘,“窦初很好,在京已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家中三代为官,他祖父还曾立下过赫赫战功,迟早他也能成为国之栋梁。你嫁给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太好了,我配不上他。”猝然,芷秋将他截断,雪花一样轻柔声线。   陆瞻深吸一气,心内分明有惊涛,却被淹没在胸膛的暗海,“别这样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堪配世间任何男人。你不必芥蒂你的身份,我敢保证,你嫁给他,以后会做三品诰命、二品诰命……比那些女人都高贵,你可以将那些瞧不起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东风吹柳花,拂开芷秋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意,在半起半落的纱幔里,“我被人瞧不起惯了,过不了那样的日子。陆瞻,凡是姻缘,都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不是什么王孙贵女,也不干净,配不上身份太尊贵的人。但我的感情是纯粹干净的,配得上另一份纯粹干净的感情。”   不等陆瞻再说,她由腰配上一个玉兔荷包里掏出那块玉佩坠在手间,“我知道,这个玉佩对你很重要,但你把它赠给我了,我可以认为我对你是非常重要的是吗?”   很久,仿佛历经了几度春秋,落得风恨云愁。但仍旧有一个太阳冒出来,完全照亮了人间,替寒秋里,带来暖意。   绿油油的玉佩在她手掌下晃荡着,被晨光照得剔透,一汪春意滑过芷秋的眼,枯木花开,召之即来,“如果你说不是,我扭头就走,绝不来纠缠你。”   在她毫不闪缩的目光里,陆瞻只能笑,满是人世的苍凉,“是,因为你是,所以我才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   泪珠蓦然间由芷秋眼中洒落,落在他们足下半尺之地,润开了干涸的焦土。   她收回手来,月白嵌珍珠的绣鞋朝他挪近一步,“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怎么知道什么生活对我来讲才是好的呢?你以为嫁个‘男人’就算对我好了吗?你以为有个达官贵人娶我为妻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排吗?”   显然不是的,因此他攒起眉心等她的答案,任何答案,哪怕将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他都会答应她。这是他唯一能回报给她那一缕温柔的、更为庞大的爱。   芷秋垂下了头,随之坠地两滴泪,便视死如归地抬起了眼,“陆瞻,我自幼就学着应酬男人,他们喜欢女人什么样的笑,我便怎么笑,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泪,我便流什么样的泪,他们喜欢听什么,我便说什么。我不喜欢窦初,那么嫁给他也是一样的,我得将我的‘不喜欢’藏起来,每日周旋讨好他。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哽咽着,泪眼坚毅地睇住陆瞻,隔着飞扬的轻纱,“倘若不是你,那么不管我在哪里,都没有走出烟雨巷。睡在一个不喜欢的人身边、同睡在千万个不喜欢的人身边是一样的。”   长街迢递,朝云凄楚,寥寥行人擦路而去。寂静的太阳里,陆瞻只觉自己身处诏狱,满目奇形怪状的刑具冷冰冰地陈列在那里,然后他拣起其中一个,对准自己,“可我是个阉人……你目前所见的,不是真实的我,你只看到我这一身还算过得去的皮囊,你被这假象骗了。假如你见过那个伤口,你就会知道具体有多恶心、多丑陋。”   他以残酷的笑容来诉说他的残缺,同样的,是芷秋层波敛艳却被眼泪割碎的笑颜。他们是一样的,他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而她也同样不曾获得过一个女人的尊严。   如是,她稍歪着脸,两汪水眼一霎笼来多年积攒的苦涩,“那你看到过真实的我吗?每一天,我都在周旋不同的男人,你所能见的周旋,无非是在酒案上,只是在三言两语的逗趣里,可这不是完全的。还有你看不见的无数个夜里,他们趴在我身上,用他们酒气熏天嘴亲我、咬我、用他们的手撕碎我、把他们的肉刀子戳进我的肉里……戳进我的肉里。”   疏云牵风,卷来落叶与那些残酷的旧年月。芷秋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可她所能记得的人生,是从最初便被流放在了低贱的泥土里。   在这些年岁,她同陆瞻一样的,每日每夜经历着时光的凌迟。那些男人,相熟的、陌路的、老的、少的……他们都在用匕首来将她腰斩,永久杀死她的纯真与尊严。   可比陆瞻更为幸运的是,在万劫复的人世间,她的贞洁虽已死去,却自遇到他的那一刻起,纯真再度死灰复燃,补全了她十八岁的青春。她如此有幸,就想将这份运气也传递给他。   “现在你知道了,那你会嫌弃我吗?”一笑,泪如惨雨。   陆瞻的嗓子早被满腔的眼泪粘住,几番启唇,又几番住口。他要如何告诉她,他从未嫌弃她,相反的,他当她是仙宫神女,高贵而圣洁。他只是唾弃自己,怕自己毁了她关于“爱”的美梦,也怕,她的爱会败给“性之本欲”。   命运飘零里,芷秋酽酽望住他,以泪的眼,烫的心,“你别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   稍顿,她抬起手胡乱抹掉一把血泪,往他肩头搡一搡,“嗳,陆大人,你可是讲过要娶我的,我可不管那是疯话还是假话,总之你说了,我就当真了。不止我,我妈我姊妹们都当了真,她们向来把我当做一个楷范和希望,要是连我也被男人骗了,她们可就要对这人世绝望了,你忍心吗?”   仿佛上苍赐予陆瞻的悲悯带着清香敲开了他的心,他垂眸看她湿乎乎的腮半晌,抑制在胸膛的所有情感一霎间尽数造了反,他的灵魂从理智中挣脱出来,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地,芷秋贴在他胸膛,看不见他的脸,却清楚听见他一如既往的心跳、以及他洇满水雾的声音,毅然而温柔,“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安排的。我想,你可能会因为离开我哭上几天,往后,就慢慢的能把我忘了,过上属于一个女人的好日子。”   他吞咽一下,深邃的眼里照入阳光,“直到你来之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我更希望这幸福是我亲手给你的,希望我能让你真实的笑和哭、能让你真实的活着。”   直到此刻,芷秋仍然会令他的伤口更加痛痒,但她却是他坎坷命运里最温柔的一场风波,使他在日渐麻木的痛苦中重获惊心动魄。于是他承认了:   “我每天都在想,能遇到你真是幸运,恐怕花光了我几辈子的运气。我也每天都在想,假如我没挨那一刀,那我们大概会生几房儿女,是最幸福的夫妻。可现在我想,如果我没挨那一刀,我可能就不会遇见你。”   芷秋伏在他怀里,将他们一早就相遇的事实藏起,笑中带泪的眼里露出小小心机,“可不是嘛,遇不着我,多遗憾呀。”   他握着她的肩,推开了一点点距离,十分郑重,“倘若你准备好去了解一个十分不堪的我、不怕嫁给一个宦官招人耻笑、也绝不后悔的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芷秋泪眼朦胧地对上他轻霭浮空的眼,那是她自年幼懵懂时就望过的眼。即使年景流转至今,他们都曾跋涉过千万里的荆途,即使这条荆途没有尽头,可这双眼,依然像夕去朝来的太阳,再度照亮了她,也将永远照亮她。   爱里就生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长在芷秋的整副香肌软骨,她连过去里那个不堪不耻的自己都不再害怕,可以坦荡地撕去暧昧的遮纱展示给他看,那么,便更加不再惧怕未来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眼泪洒了一地,“我愿意我愿意!你娶个伎女都不怕被人笑,我还怕什么?!”   阳光终于快要地抵达大地,半罩熙攘街市,履舄相行,纷杂交错。两座庄严石狮拉着长长的影,利爪下的石球恍若是由过去滚成的一团苦难,被永生永世镇压。   苦难里剥落出来的两个残破灵魂在红尘浮世中相遇、相拥,引来游人驻足、过客窃论,“大街上狎昵至此,成何体统?恁他谁家的夫妻,穿得这样齐整亦不中用,简直是伤风败俗,丢了父母的脸面!”   “什么夫妻,我瞧着倒像对奸夫淫/妇。”   “可是胡说,奸夫淫/妇敢在大街上亲昵的?”   ……   恰巧云禾与雏鸾远远守在马车旁,闻听身后人群里的污言秽语,云禾登时来了气,旋裙撩开了半片纬纱,露出一双泪涔涔的眼,将这群衣摆藏污、云履纳垢的男人冷睃一眼,“滚你老娘的闲贱胚!舌头既这样长,怎的不留着回家去添你娘的腚?!”   “骂得好、骂得好!”   嗈嗈鵷鸣,痛快地落在一片庸俗中,溅起惊世的水花,伴着雏鸾傻雀儿似的欢蹦,阳光由翠空满泄下来,撒在杳杳茫茫的前程里。   但没关系,素日终到天心,花墙总有月荫。   百年喜事随冬风倏来,十分迅猛地在月到风来阁乃至整条烟雨巷炸开了锅,人里当属袁四娘最是高兴,只把一副牙花子都要笑落。   逢人就讲:“我们秋丫头要嫁人啦,啧、什么妾,是正妻!可不是,要光明正大的从我们月到风来阁迎出去,届时我摆席,请您老过来吃酒啊……”一连几日眼角忽添了几条笑纹出来。   这日,沧浪旧照,烟树还苍,独有凝雨姿,却原来天公自把琼玉抛。尚未上客,姑娘们挤在袁四娘房内,一个个新换袄和裙,搬乱了几根折背椅,五光十色地将一珐琅鎏金炭盆围成个栲栳圈儿。   独袁四娘与阿阮儿在榻上坐着,炕几摆上一瓯瓜子、一瓯核桃仁儿、一瓯红枣蜜饯,另添一壶茶、四五杯。四娘磕着瓜子儿,朝手心里将壳儿一吐,便盘问起芷秋来,“这陆大人总说找人查黄历定日子,查这几日了,可到底定下没有?”   自打前途有了着落后,芷秋便成了这万恶“淫潭”里浮起的阳光,而仍然沉在最底层的“碎石淤泥”们,纷纷以羡慕而喜悦的眼齐刷刷将她罩住。   瞧她穿一件印太阳花的嫩松黄丝袄,绿白相间的交窬裙,扎橘黄腰带,挽秋香色云纱帛,宛若秋色里,似在水云天。   众人翕然就将她看得腮红耳赤,羞赧得真像个待嫁的新娘子,“他讲要写个折子到京里去请天子定个日子,前日才派人往京里送了去,还不得回信呢。”   直将四娘手中的一把瓜子儿惊落,瞠目深叹,“我的老天爷,他这是要找天子赐婚?!”   “哪里能呢?”芷秋嗔笑,膝上抱着个万象太平的珐琅汤婆子,“还没有给宦官倡人赐婚的先例,就是讨个准信。”   恰有阿阮儿剥了核桃递在四娘手中,含笑宽慰,“妈不要急嘛,既是明媒正娶,六礼哪样能少?才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得一样一样体体面面的来,好容易风光一回,可不能囫囵着就混过去,过完礼,怎么也是春天了。”   笑说中,芷秋举步淡雅地偎到四娘身边,“妈,还要赖你这些时日的饭吃,你不要恼才好啊。”   四娘垂眸反嗔她,“你吃了我多少年的饭,这会子倒客气起来了。”言讫,身子一振,将两个巴掌啪啪一拍,抖落下一手的瓜子浮渣,“死丫头们,不要打瞌睡!想来那边厅上香案已经摆好了,这就过去拜过白眉神!”   这般说着,众女相挽出房,唯有婉情滞后一步,落在人群的尾端,两个浮着薄雾的眼针似的直戳芷秋背影,心肺里漫起的皆是不得志的恨意,花红柳绿的衣赏映着园中高低错落的白雪,十分不合时宜。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候,方文濡还在京城奋笔疾书~   感谢所有投雷评论灌营养液的小可爱!   希望大家踊跃讨论,哈哈哈~ 第44章 灯花梦影(七) [VIP]   绮窗雪暂休, 几树皑皑,凉月银波,浩瀚的星河下依然歌舞梦蝶, 曲醉西厢, 永不停的流水飞觞, 闹不完的风流黄粱。   却自有小楼祥宁,唯一喧闹的便是那兽耳鎏金炭盆里噼里啪啦飞起的火星。芷秋忙扇着银鼠毛延边儿的水红袖, 提起双膝避之不及,“小桃良, 别翻了,翻一头的灰。”   桃良将一柄银钩子搁置在墙根儿底下, 落到杌凳上翻来翻去地烤手,“姑娘,等开了春后,您出嫁了,我怎么办呀?您将我也带着吧,给您做陪嫁丫头!人大家闺秀出嫁麽, 总要赔几个婆子丫头的, 您带了我去,我连那婆子的差事一并兼了, 好不好呀?”   炕几上并着两盏银釭,芷秋正对着灯做一双靴面子,是小羊皮的料子,扎得手指泛疼。闻言, 她将那铆着劲儿的眉心松开, 两个桃花眼刻意转一转, “这可不好办, 其一,你是妈买来的丫头,身契是在妈手上,陆大人娶我麽自然是要开银子赎我的,赎你算怎么回事呀?”   说道此处,拉出又粗又长的线,将针头对着蜡烛飘一飘,“其二,人浅园里头好些服侍的丫头,多你一个,岂不是要添你一张嘴吃饭?”   初听,桃良急起来,忙躬着腰去扯她烟灰色的裙,“姑娘,好姑娘,带我去吧,我自幼无父无母,跟了姑娘这几年,难道我服侍得不好?求求姑娘了!”   把芷秋晃得直笑,垂眸瞧她可怜兮兮地小模样,噗嗤一声乐了,“我同你说笑呢,傻丫头,自然带你去,你才几个银子?不用陆大人,我就赎得起你。”   那烛光颤颤不稳,似芷秋些微忐忑的心。她放下活计,榻上摸了个汤婆子抱在膝上,“况且麽,我也虑着,浅园里头还有个祝家小姐,听说还有个侍妾。我也不晓得她们是个什么脾性、好不好相与,带着你,有个自己人,总归是便宜些。”   “你虑得也太多了些,这些人不必放在心上。”   伴着风萧萧兮,门外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一副嗓音,喜得芷秋忙下榻去。才走两步,果然见陆瞻推门而入,“你坐着,别到门这里,省得吹着风。”   芷秋就在踏板上顿步不动,水波茵茵的眼紧盯着他暗紫的直裰漆黑的氅衣,“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坐车来的还是坐轿来的?”   “自然是套车,”陆瞻落去对榻,拂了拂肩上的风雪,“不过是冬日天黑得早些,倒不晚。小桃良,请把你们的紫英瀹一盅我吃。”   待人出去,便把芷秋拉到身旁来坐,伸着长长的手臂去抄了那鞋面来瞧,“给我做的?”   “嗯,”芷秋挽着他的臂扇着两帘美睫,烛光在她眼睑下投去温柔的影,“特地叫平日里给我们做衣裳的师傅去寻的皮子,正缝里子呢,你瞧,呢子的,穿上不冻脚。”   他将她手掰开一瞧,果然见几个指端锉得红红的,满是横七竖八的针印子,“别做了,我要穿,织造局里有师傅做。”   芷秋蹭在他肩头,隔着两三片薄薄的衣料子,仍能感觉到他滚烫得不寻常的体温。她想,他有很多秘密,但没关系,她有一段余生那么长的时间去了解他。   炭盆蹦出两个火星子,像袅袅缥缈的星,尽管垂花门仍然歌酒喧阗,芷秋却从未有一刻觉得月到风来阁如此宁静。她舒服地笑了,“如今连窦大人也不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嘛,做点活计还能打发时间。”   门扉懒洋洋地吱呀起,原是桃良捧茶进来,白釉瓷盅里淡淡春色,温暖整个冬夜。陆瞻虽常年体热,可奇妙的,他十分喜欢这种温暖,连嗓音都有些懒洋洋,“你要是实在闲得慌,等办完纳采,我带你出去逛逛。”   仿佛惊了一只蝶,芷秋乍惊乍喜地端起脑袋,“去哪里呀?”   陆瞻爱看她笑,她的笑如四月的春风,总能细拂开她不在身边时累积的那些暗尘。他也笑,黑潭似的瞳里便上起了波光,“常熟县,县里各村眼下正在缫丝,织造局里原要派个人同织造商们一齐去收购,你若闷得慌,我就亲自去一趟,趁势带你出去走走。”   “真的?”芷秋喜弯了眼,稍刻有蹙起了眉,“不会耽误你的公务吧?”   “这也是公务。”   芷秋一霎乐得有些找不着北,招来桃良就要连夜打包袱皮,“你不知道,别说县上,就是苏州城里的镇上我都没去过。这十几年,风流才子们都咏苏州如何如何好,我却正儿八经的没见过!”   见她惊鸿魅影忙慌慌打转,陆瞻笑容里便带了一丝无奈,掣了她一只素腕又将其拉回身边,“不急,等办完纳采,雪化了再动身。我记得韩舸先前是在常熟县当差,要抽调他一道去,正好你叫上你妹子一块儿,省得我忙起公务来,你一个人没趣儿。”   提起韩舸,芷秋心内忽忆起一事,忙拽着他一个胳膊问:“韩相公怎么好端端的调回来了?可是你办的?”   “是我,”他捏着她的下巴颠一颠,“你现在才晓得?”   “我说呢,这个韩相公,齐家都是死脑筋的人,清高得半点不肯笼络疏通。上年祝斗真过生辰,县上各级官员都送了礼贺表,只他跟不知道似的。当时我坐局,瞧见祝斗真胡子都快气歪,却因他祖父父亲,不好问罪,可私下里少不得给他使绊子。无端端就这么给调回来了,我还想是奇事呢,原来是你。”   话音落下去,又复起,像温柔的潮起潮落,“嗳,你方才讲不必将你那两位侍妾放在心上是个什么意思?她们好相与吗?”她闪烁着期待的两个眼,旋即又自恼自叹,“嗨,我问你做什么呢,女人在你们男人面前是不大一样的,我问也白问。”   流溢的灯花影里,陆瞻搂着她,像她的大秋千一样摇晃着,“不管她们什么样,也同你不相干,我平日里也甚少见她们,不用担心,她们不会同你争抢什么的,她们不喜欢我。”   芷秋先是笑,淡淡烟愁随之聚来,“你这么好,她们怎么能不喜欢你呢?我见过那么多人,你是最好看的,既有权势,又有数不尽的家财,人又大方,学问也好,还没有那些文人墨客的陋习。你值得天下所有女人喜……”   陆瞻垂望她喋喋不休的唇,恍若两片红艳的锦帐随风鼓胀着邀请他睡下去,于是他环住她的腰俯下身,就贴上了她馥软的艳色,像跌入一个旖旎梦境。   他的呼吸几如山谷里呼啸的风响彻在她耳畔,带着热浪与灼人的温度。时而温柔时而暴烈的掠夺与侵占,令芷秋毫无招架地阖了眼。天旋地转的黑暗里,她只是无能为力地哼鸣与呜咽,好像他是主宰她的神佛,她虔诚地,在他怀抱里一软、再软,软成一滩坠地的花瓣。   直到陆瞻的手爬向她的胸口,她冷不丁地就醒过神来,忙将他推开,“不行不行!”   一丝错愕与痛色由陆瞻注满迷雾的眼中滑过,直到胸膛的起伏有些平静,他才歪着头在她腮上落去一吻,“听你的。”   与他眼中的痛色相等的,是芷秋心口针扎一样的疼,她猜他是误会了什么,便忙将手塞入他的掌心,羞赧的垂下头,似盛满露珠的莲花,“我只是想等咱们成婚的时候……”   她只是想,让这一季的风雪、月光、太阳、晨露与暮霜,在幸福的等待中,涤净她过去满身的污垢;她只是想,奉献给他一个最纯洁的自己,像寻常女人的新婚一样,像他们早年最初相见时一样。   持久的沉默中,芷秋心怀惴惴地窥着陆瞻轻攒浓眉,使她由记忆中刹那扑来一个巴掌,伴着男人凶恶的唾弃,“你他娘的装什么贞洁烈女!”   而眼下,另有一只纤长的手由下爬上了她脐上的肋骨,伴着正经得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声音,“我记得,有人骨头疼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呸呸呸!”芷秋的腮红似樱桃,忙抬起手抱着他的脑袋晃一晃,“快甩出去,赶紧将这事情给我忘了!”   小窗明月下,落尽灯花,陆瞻寐上眼,跟着她的手晃荡着脑袋,两片暗紫的发带摇起楼外风笛,悠扬而婉转地,老去天涯。   黑暗天际被撕开一条口,迸出几片妍丽朝霞,红梦紫乡在昨夜被冰封,又在一轮金乌中被唤醒。姑娘们起得暗,园中尚且宁静,却突兀地响起吱呀开门声儿,划破晨光与兰麝。   正值芷秋在袁四娘房中一道吃早饭,听见后歪着个脑袋往门外瞧看,因问一老姨娘,“这大清八早的,是谁呀?”   “哦,是韩相公。”说话便领着人进来,“韩相公在这里同四娘先说话,姑娘还没起呢。”   四娘亦忙拈着帕子抹了嘴招呼,就朝墙下的折背椅上指,“韩相公快搬了椅子来,靠到炭盆边上坐。怎么这样早来了?衙门里可忙过了?”   衙门里的时辰自然不比堂子里,韩舸笑礼答话:“刚从衙门里出来,原是要回家,想着来瞧瞧雏鸾。”一行搬来跟椅子坐到榻下,三人围着个谭炭盆,倒不觉冷。   可巧芷秋正有话说,亦抹了嘴,髻上并排两朵黄腊梅,俏皮又精神,“陆大人讲,要到常熟去办采丝的事情,要你一道去,你可晓得了?”   韩舸在炭盆上搭着手,淡草色的直裰束着腰,袖口领子上皆延着白貂冒,十分俊雅,“晓得,早晨衙门里才有人来传话同我说。还听见雏鸾说起姐姐同陆督公的婚事,还没同姐姐道喜呢。”   “谢谢你,”芷秋放下腿,抖一抖裙,让开案给老姨娘收拾炕几,“外头那些或是挑担的、做官的、读书的、做生意的可不像你,他们只怕背地里笑话我们多少去呢,难得你不以另眼看我们。说起来,快到年节了,你祖父父亲也该回来了,你的亲事可有准没啊?”   正中了四娘下怀,忙不迭的直窥他,“可是,过了今年你也二十的人了,也该早定下亲事才是。”   韩舸将两个手分搭在膝上,带着些歉意垂了下巴,“定下了,是我母亲娘家的一房表妹。等过完年就到扬州纳采,过了三书就完婚。”   有些欲吐的话卡在四娘喉中,瞥眼见芷秋眼色,到底没说出口,“那么也好,亲上作亲的事情,自然美满不过的。你去吧,想必丫头也醒了,你们说话去。”   人踅出门去,芷秋便揿下腰来与四娘接耳,“妈不要急,先使人打听打听那女子的人品,若好的话,我心里有个主意,等由常熟县回来了同妈商议。”   如此便罢,四娘只提着心照旧,任由阳光撒入窗内。照不定的前程如光束里的浮尘,游移不休。   晴霭霭的阳光打在楼台长廊,二三个丫头姨娘端着水盆面巾等往各房中进出。   韩舸熟门熟路地踅入雏鸾屋内,外间里却不见人,榻下烧着火盆子,才新添了炭,笼着一股子闷暖,再有两个珐琅彩盆在面盆架上冒着热腾腾的烟。   顷刻即见小凤由里间打帘子出来,穿着红红的袄花绣的罗裙,撅着个嘴喁喁碎碎地吐着,“一会子厨房就要生火做饭了,叫你睡醒了,看谁再给你烧水去!”   扭头乍见韩舸,连礼也不行就去掣他袖口,“韩相公,正巧您来了,快进去喊喊吧,怎么都喊不醒,一会子水就凉了呀!”   凑巧墙下墩着个酡颜冰裂梅瓶,里头插了几支孔雀翎。韩舸抽出一支踅入房内。只见月纱帐已挂至两侧,游仙尚且梦睡,可怜可爱地撅着嘴,三千青丝铺满鸳鸯枕,蜿蜒漫长地,像一段崎岖路途。   他挨到床沿上,拈着孔雀骚一骚雏鸾的鼻尖。雏鸾在睡梦中挤挤脸,稍刻便打个喷嚏醒过来,迷迷蒙蒙的眼像拨开一层水雾,终于瞧清韩舸。这便欢天喜地地掀了被子吊他的脖子,“你怎么这么早来啦?我刚还梦见你呢!”   “梦见我什么了?”他兜着她,用自个儿的鼻尖磨蹭着她的鼻尖,复捡了被子将她裹住,“外头化雪呢,冷得很,别冻着。”   雏鸾傻兮兮地笑,像只呆头呆脑的雀儿,“我梦到你做新郎官啦,骑着扎红绸子的大马,戴着乌纱帽,拉着长长一个队伍打我们院门前过,好不威风!”   她的话是盛夏的雹子,使韩舸温暖的心一霎流冰。他垂下睫毛,松开了她,“你这个梦倒准,我确实要做新郎官了,眼下刚定了人家,年下就要过定。”   他未敢看雏鸾的脸,生怕瞧见冰晶的泪珠,可一晃,却凑来她天真明媚的笑颜,半点无伤,“那恭喜你,你要做大人了!我姐也要成亲了,大约明年春天,姐说成了亲,就是大人,我什么时候也能成大人呢?”   一番傻言傻语如轻莺婉唱,烂漫得不带一点愁。便使韩舸更愁了,他拧起眉,握住她两个肩,“你就没一点子不高兴?”   雏鸾呼扇着两个天真眼,歪着脸,“我为什么要不高兴?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你对我这样好,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等你定下来,我去求姐姐教我做个帕子送你做贺礼,太难的我倒不会做,你不嫌吧?”   难逃世俗的是,韩舸亦不例外地想要以一颗心换取另一颗心,真是遗憾,雏鸾却是“失心”的姑娘。他再度松开她,垂下不得志的头,“我怎么会嫌呢?”   “你不高兴啦?”   “没有,”他摇摇头,将她的屋子扫量一圈,有什么堵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将它们尽数压下去,“过两日带你出去玩,你叫小凤替你收拾收拾行李。”   闻听此节,雏鸾一刹即炸了窝,连绣鞋也不及穿便咋咋呼呼喜奔出去,“小凤、小凤!我们要出去玩啦!快去收拾东西,记得装我那件银红的袄子,还有我蝶翅蓝那双软缎鞋,还有将我的小雪花也带上!对对对,我要去问姐姐还要带些什么!”   自雏鸾风一样旋出去后,窗外残枝缀雪粉,远水白镜,冰洁了韩舸一片少年郎对情爱的想象。他适才想到,雏鸾是一只没有脚的鸟,她从不停落在任何一块土地上,更不懂得情是何物。   她的天真与赤城始终朝向苍白的天空,而他,倏而想要萌发青藤去捆绑住她,使之满翅的纯真,不至于折损。   苍白的云层里嵌了个毛呼拉刺的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到雪地里,照着纷杂的一大行脚印,连接了大门内一座琼珠满帘、玉树成诗的宅院。   同样毛呼拉刺的还有张婆子的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只把那浅园大门口搁着的好些大箱笼瞧了又瞧,个个长宽二三尺,皆是髹红描金,分绘着白雪塔、豆绿、泼墨紫、似何莲等各色牡丹。   婆子心下正数到第十八箱,就见门内踅出个锦衣玉服的年轻公子,朝她将手招一招。张婆子忙不迭地挂上笑脸上前,且听黎阿则挺着胸膛将人上下打量,“你就是这苏州府出名的伐柯人张媒婆?”   那张婆子帕子甩得比水袖还耀眼,通身喜庆,“嗳、嗳,正是我老婆子!祝大人叫我来,始说贵府里有老爷要去说亲,老婆子一刻也不敢耽误,忙套了车赶来答应。敢问公子,尊家可是哪位爷们儿要作亲?想做的是哪家的小姐?”   连同张达源在内几个陆瞻的亲侍乐呵呵挤做一团,由谁怀中抽出个庚帖递去,“这是我们督公的生辰八字,要求的是月到风来阁的袁芷秋小姐,你且领着这些拜礼去,说个准信儿来。”   执柯多年,竟未听说过苏州城内有哪家宅院匾额上提“月到风来阁”的,张婆子颦额半晌,谨慎巧询,“未知这‘月到风来阁’是哪家大人的府邸?我们这苏州是书香之地,但凡大人们都好在别院取个文雅的名,可老婆不识多少字,倒不知哪里。”   “烟雨巷晓得吧?”   “晓得晓得,这个晓得!”   “月到风来阁是烟雨巷的一家行院,你跟着我们的人去,说下来,有的是媒钱!”   先听“行院”,那婆子心内咯噔一下坠下去,又听“媒钱”,复将那心又提了上来。到底是经过见过的人,笑脸匆匆又堆上来,“成人之美的事,不敢要大人的赏,大人只管叫人开路!婆子我这就去办得妥妥帖帖的!”   拢共二十几口大箱的拜礼浩浩荡荡地抬进烟雨巷,正值还未上客,长街尚静,但有铺面的掌柜伙计驻街笑瞧,众娇女只在楼阁之上垂眸观望,众鸨母却直追着队伍往月到风来阁去,议论声、嬉闹声、打趣声、顷刻将雪茫茫街市闹得个沸反盈天。   那曹二姐夹在众鸨母之中,捧着把瓜子儿闲磕,吐一地稀稀拉拉的瓜子儿皮,“这门亲事,始说起来,还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我同四娘说起织造局这户大客,四娘哪里梳拢得住?”   “哟,往前你捂着这些客就当捂亲儿子似的,谁也不告诉,眼下好事成了,就成你的功劳了?”   “你这话说得……”   眼瞧入了大门内,曹二姐怕被抢了报喜之功,忙住了口,肥硕的身子一马当先甩出去,直杀奔至袁四娘房内,“四娘、四娘!好事哩!你们秋丫头出息了,我在这烟雨巷做了几十年生意,端没有见过有人到咱们这里来纳采的!快出来瞧瞧,好风光呢!”   四娘正与阿阮儿说话,早晓陆瞻是聘妻,必少不得六礼,倒不惊骇,只将手中瓜子丢入碟子内,不疾不徐地捉裙起身,风尘堆里抬起高傲的下巴,将众人都比了下去,“这有什么稀奇,早讲了我们陆姑爷是要娉我秋丫头为妻,你们只不信,如今可信了?”   此间正说着,即见呼啦啦涌入一大群人,抬着几十口大箱子入园内,众人退避四娘房中,眼瞧着一干人将箱子分摆了一廊。   纳采不比纳征,向来是意思意思送两样东西来,到纳征那日方正式下聘礼。如今见除一对雌雄雁外,还有几十口大箱,只把四娘喜得眼泪要掉,忙招呼老姨娘,“快、快去叫秋丫头下来!”   那老姨娘遂嗔她,“真是糊涂人,哪有叫姑娘家下楼来同媒人说道的?”   四娘懊得直拍额,“哦对对对,我也没经过,竟忘了!”   众鸨母相笑打趣,“嗨,咱们这里是有谁是经过的?别自慌了阵脚,且将伐柯人进来请进屋来详说!”   那张婆子万分不自在地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簇拥入房内,站不是、坐不是、横不是、竖不是……似乎是一洁一秽、两个人间的交尾,彼不容此地,抖抖衣裙上沾惹的风尘味。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陆大人快忆起初见了。   至于婚前……嗯,可以有! 第45章 灯花梦影(八) [VIP]   玉尘轻消, 雪融无声,满园轻霭淡浮,绞着多情郎两缕诗调, 薄情女三五唱腔。无论冬雷雨雪, 这里总不缺情调, 那么多的文人骚客,拈来妖姬们的悲恸喜乐, 随口闲赋成诗。   浅薄辞藻如何能道尽心酸呢?但满屋子喜气洋洋的箱笼可以。云禾的手摸过成堆的锦、缎、稠、罗、纻、裘、大毛、小毛、金饰头面、玉饰头面、银饰头面、及各色现裁好的衣裳。   每抚过一样,便想到方文濡, 也想到,她没有芷秋那样幸运可以做人正妻, 却也同她一样幸运,能同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是,便落到榻上同芷秋一道又哭又笑,“姐,真是没想到,咱们姐妹还有这一天, 做梦都不敢想。”   芷秋抽抽鼻翼, 去握她的手,“你自己说的, 梦总要做一做。等方举人回来就将你接家去了,不怕,我给你备嫁妆,不叫他老娘瞧不起你, 也不叫他往后的夫人瞧不上你。”   “嗨, 瞧不上就瞧不上吧, ”云禾满不在乎地蘸干泪, 噗嗤一笑,吹出个鼻涕泡,“只要他瞧得起我就成。”   时值傍晚,满园笙歌玳筵,云禾因身上来了,便摘了牌子歇几日,只窝在绣阁同芷秋说话。这厢擦干泪,只娇滴滴地与芷秋撒娇,“姐既说要给我办嫁妆,我正是山穷水尽了,姐可有多少钱给我办嫁妆?”   “我手上麽,多的没有,还有几千银子。回头给妈交了赎身钱,下剩个千把,给个三四百办嫁妆有什么问题呀?”   窥她如斯,云禾心满意足地笑了,“骗姐的,不要姐的钱,大家都是挣的皮肉钱,我怎好花你的?你留着吧,姐夫的母兄现在这里,少不得姐要孝敬孝敬。说起这个,怎么姐夫成婚,凡是都是他自己办,家里人不出来支应?”   芷秋眼睑下还挂着泪痕,划开了胭脂红粉,却依旧明媚娇艳,“他母亲兄长都身子骨不大好,早些年他父亲就没了,因此凡是都是他自己操持,这还是黎阿则同我说起的,他不大爱提他家里面的事情,我也就不问。”   “管他呢,横竖他们身子不好,也刁难不了姐去。”   正是个闺阁恬静的时刻,倏听廊外头四娘又再骂:“你个小蹄子,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哪个好?你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还同我这里歪歪唧唧地挑客,你当是挑汉子呢?我明摆着着告诉你,今日点了大蜡烛,哪管明朝他是谁!老娘真是发善心买了你个赔钱货!”   骂一阵,就听见噔噔蹬蹬踅下楼去了。遗留詈词随风灌入芷秋之耳,忙同云禾问:“这婉情是怎么回事?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没刮剌上大户?”   说起她,云禾满是不屑地撇嘴,腹上墩着个汤婆子闲翻茶碗,“她谁也瞧不上,前些日妈特意梳拢来陈公子,就是城东衙门县丞陈大人家的那位大公子。想着叫婉情坐局麽好勾去点大蜡烛。谁知席上陈公子叫婉情吃酒,婉情不吃,陈公子恼了,就要灌她,她反手给了人一个耳刮子,打出陈公子好大的火气,对她又打又骂,要不是妈设法拦下来,少不得床上躺几日呢。”   语中又恨又叹,“姐说说,就这脾性,又不擅摸男人的软骨头,能有客才叫怪了。上回她不是想刮剌姐夫?姐留神些,别叫她钻了空子去。”   芷秋自信陆瞻,只是桃李不言,霞腮轻笑,婷婷玉芙蓉,对着窗外如金如锦的斜阳,结得香梦梨云,高唐丽影。   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女人的心肠变幻亦是如此。那婉情因见陆瞻与芷秋已定秦晋,料定刮剌陆瞻终不成,又见近日里沈从之常与这里来往,也是一表人才,还是当朝阁老的独子,便将陆瞻忘到了爪哇国,心起歪念,欲与云禾争高低。   这厢被袁四娘教训了一顿后,婉情急在心内,哭在面上,便与翠儿擘画经营起来,“你常见那沈大人进出,可知他喜欢吃什么点心菜色?又喜听什么曲?”   那翠儿常受其苛责,隐隐有些惧她,又仰仗她吃饭,便愈发顺帖起来,就跟那大宅院里家养的小丫头似的,“没曾瞧见沈大人吃过咱们这里的饭食,也不在外头叫,想必是家中吃了来的。也不曾听见云禾在屋里唱曲,倒是常听见吵架。”   婉情抹干眼泪后,即将帕子狠狠掷在地上,对着案上明烛直攧窨,“云禾向来也是脾性不好的人,凭什么她就梳拢得住客人,论长相,我差她哪里?!”   恐她发火遭难,翠儿忙巴结,“大约是云禾风骚一些,姑娘大家出身,可不是不在行这个麽。”   稍思片刻,婉情心起一计,只叫翠儿大冷天的坐到廊沿往垂花门外哨探。只待酉时初刻,天色暗下来,满园里上了灯,才见沈从之一个临风之姿蹒步进来。   听说后,婉情特换了一件嫣红的对襟褂,两片脯子隐隐约约罩在月白的横胸内,扎着条牙白的百迭裙,梳得个鬓堆黑鸭,脸衬云霞,浑身上下可堪描画的姿韵风情。   这厢扭着腰臀仿云禾风韵独往那楼槛去堵沈从之,正瞧他循槛上来,婉情便千般妖娆万种可人地抚槛下去。行至他跟前,刻意将绣鞋一偏,佯装崴了脚,“哎哟!”顺势便搭上了他的肩,“好疼呀!”   沈从之家中娇妾成堆,自然是喜红爱翠的脾性,少不得去搀她,“姑娘可是崴着脚了?还走不走得?”   楼槛口的廊下正有两个灯笼,暧昧地照着婉情一对僝僽眼,隐约透着风月意,“疼得很,想是走不得了,烦请公子搀我一道吧,奴家这厢谢过了。”   其勾引之意沈从之了然于胸,窥其貌美,又想暂不能近云禾的身,便想借这小女子解其欲。如此,环住其腰,将她提上楼槛。   谁知不防,见云禾蹀躞着转出廊来,欹斜墙根,抱着双臂下睨他二人,“哟,两个人你来我往都有够味的。真是对不住,叫我不慎撞见了,坏了二位的好事情。”   那眼睑下暗红的痣似针扎了沈从之的手,忙收了回去,有些发讪地回望云禾。云禾只气不过婉情的心眼,将沈从之乜一眼,“沈大人,这位是我们堂子里‘待字闺中’的大小姐,眼下正想梳拢一户大客呢。您这么有钱,不如我做个保山,您点了她的大蜡烛,正好做一对和美‘夫妻’呀。”   词磬旋裙没入墙角,逗留一抹银红的裙纱,只把沈从之瞧得心悔。回想原在家中,最烦妻妾吃醋那套,眼下却恨不得云禾只将那醋成坛地泼洒出来。如此哪还有心思与婉情歪缠,只丢下她追上去。   甫入房内,即见云禾坍下腰撑着肘在炭盆上翻手,眼也不瞧他。他蹒步过去,歪在榻上,“你们做倌人的一连做好几户客人,没道理不许客人多做几个倌人吧?有什么可吃醋的?”   云恶化斜睐一眼,唇角含讥,“你想多了,不是为你吃醋,是我瞧不惯她。”   见她似真,沈从之怒从心起,猛地端坐起来,“袁云禾,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我若得不到的东西,就不会存在在这世上。”   “你想得到什么呢?若是想同我睡一觉,我早说了,使银子就成。”   面对她挑衅嘲讽的眼,沈从之只得哑然怒瞪。他实难说得出口,叫他如何说得出口,他是尊贵无极的世家公子,向来对女人召之即来,怎么能去趋炎一个低贱的倡伎呢?   他最低最低的姿态便是,“没意思,要睡女人,我多的是。”   云禾难得郑重地凝望他,以审视的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文哥哥吗?因为他喜欢我喜欢得从来坦荡,他由来就不在外人面前掩饰他爱我,好像爱我是件光明磊落的事。出了我们这地界,男人们都会将倡人当做笑谈、一个刮剌上“真心”便羞于启齿的玩意儿,你也是一样的。”   她垂下头去继续翻手,眉目里逐渐有温柔罩来,瞳中投来炙热的火光,“但文哥哥不会,他当我是个人。”   熟悉的心酸再度倒胃而来,令沈从之怒色渐消,却以横眉冷对,“人是会变的。”未知是在证明他自己,还是诋毁方文濡。   云禾只回他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以女人擅长的“四两拨千斤”,令他被无能为力之感淹没了高傲,他有些失落地想,的确有权势不能撼动、富贵不能更改的东西,譬如窗外一轮孤月,千年不迭,万世不灭。   月儿投来孤影,拉在廊下一抹玉树之姿。今夜,风雪不再来,料想未隔两日便能化尽满地霜雪。   推开门,还隔着厚厚的八宝莲花绵连,撩开,即是芷秋攒了一屋子的温柔在等着陆瞻,慰尽他闯过冰天动地后滞留满身的寒冷。实则他是不惧冷的,但他的心与躯体常常是身首异处,好在,看见芷秋,一切便能稍微好一些。   他走过去,看见芷秋趴在炕几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抽来一瞧,原来是礼单,“记这个做什么?”   芷秋伸手夺回来,眉梢眼角都攒了不少愁,“我在记你送来的这些东西,算算看我要陪多少嫁妆。”   “算清楚了吗?”   人还未答,桃良急吼吼地捧茶进来,“陪我吧陪我吧,我干得多吃得少,要是我进了园子,什么粗活累活我都干得的,陆大人保准不亏!”   陆瞻微笑,冷白的肤色被烛光照得脉脉温暖,“你们主仆俩这是在说什么傻话?”   “一边去,”芷秋冲桃良嗔一眼,隔着烛火回望陆瞻,“这丫头老担心我不带着她嫁人,成日家非要再三问问才罢。”   小炉新炭,桃良将火盆推至二人脚边,端来两碟自果脯蜜饯服侍陆瞻,“姑爷,您说带我不带我啊?”   “不带你,谁伺候你们姑娘?”   芷秋坠在榻下的绣鞋轻荡过去踢他,故意气桃良,“你们浅园里那么多丫头,还怕没人伺候我呀?”   绮窗上映着银杏光秃秃的影,寒风尚未波及屋内,这里暖得似四月天。陆瞻复抽了她手中的纸,丢在炭盆里,片刻飞灰,“没什么可记的,等纳征时还有更多的礼,届时自有礼单送来,不必你记。”   “还有啊?”芷秋提着的笔尖坠下一滴墨,在宣纸上散成一团浓云,“你也真是的,咱们成亲麽倒不必这样正式,我懂你的心就好了呀。况且就是个纳采,哪用这些?惹得我妈一天都合不上嘴,逢人就去说道说道,弄得我西洋镜似的叫人看笑话。”   话虽如此,那丰靘玉笑中却难掩绵绵甜蜜。倒使陆瞻恍忆起一事来,由怀中掏了几张票子,“这是你赎身的钱,拿去给你妈。”   桃良收去纸砚,错身露出芷秋稍有郑重的眼色,“这倒是真的,我妈那个人最是嘴硬心软,上半年她还讲,要是我和你能好,她一个子不要我的许我出去。可她养我这些年,虽说我挣也替她挣了这些年的钱,可到底养育之恩是还不清的。”   几张盖着宝印的票子散在炕几上,谁也没功夫去捡。陆瞻佯作随意地点着下巴,月白的皮肤里掩藏着半个恶劣的笑,“噢……原来你上半年就筹谋着要嫁我了,这才设下个天罗地网叫我逃也无处逃。”   恼得芷秋下榻扑过去撕他的嘴,“你讨厌不讨厌!不许再提这个了!若再有人问起,你得说是你千方百计地要求我为妻,一个字也不许说是我赖着你!”   “好好好,”陆瞻横臂圈住她,忙不迭应下,“不提不提。若别人问起,我只说是我见色起意,独占了你这位女花魁,叫烟雨巷从此风华不再,黯然失色。”   芷秋窝在他怀里咯咯唧唧地笑,将票子仍塞回他怀中,“你要娶我嘛,该你跟我妈说才是啊。桃良,去请妈上来。”   园内酒色将半,歌喉尽阑,金凤绿鸾或是相送王公出尘去,或是相请玉郎入闺中,个个儿喜入笑靥,霞腮玉容。四娘才陪着送了一户大客,这厢踅上楼台。   适才见了陆瞻,献上十二分的殷勤挨过去同芷秋共座,笑得一张脸脂垒粉叠,“哎哟,头里那些箱笼真是好大气,我都瞧了,那些东西都是十足的金贵,好些还是内造货,市面上皆是没有。可见我们姑爷身份尊贵,待我们秋丫头亦是没话讲,真是难得的良人!”   提起这个,四娘复转嗟叹,“姑爷这样子的身份娶我们秋丫头,不知在朝廷里,可是要判个什么罪?天子老爷晓得了,可要罚您?”   芷秋亦将一双眼自四娘肩头炯炯地睇过去,但见陆瞻勾出笑色,“讲到底我就是个官奴,触犯不了什么律法,别担心。”   复杂的眼色在芷秋眼中兜一兜,在此良夜,不欲再想伤心的,只将四娘肩膀绸子搡一搡,“妈,叫您上来是有事同您说。”   即见陆瞻推过来几张银票,“这里是四千两,不知可够芷秋的赎身钱?”   四娘当即两个眼来回将二人睃一睃,不大去接。还是芷秋接了来塞在她手里,“妈,您的心我晓得,可银子还是要收的。您也想想,这会阮儿姐回来,即要开行院,就少不得您借银子给她周转,您还剩多少?”   说话间挪到陆瞻那处去,两个手臂趴在他肩上,“再则春天我去了,堂子里也冷清下来,我瞧婉情不大醒事,少不得您还要买两个女孩子来补上,没银子,哪里去买?妈养我一场,没得叫您亏空。”就臂便将陆瞻推一推,“况且我们陆大人有钱,陆大人,您说是不是啊?”   惹得陆瞻轻笑,揽过她的腰,“半辈子的家当闲搁在那里,可算寻着个替我花钱的人了。”   如此,四娘只管乐呵呵地将票子折入袖中,两个眼将二人亲昵之状嗔一嗔,“我老婆子说句话,这纳了采,合该遵循礼教,两个人不要见面才是,否则叫人说出去,成什么样子?”   芷秋噗嗤一乐,笑倒在陆瞻肩头,“妈,您真是迷了心窍了,人家闺秀小姐不见面是应当的,我们早八百年就见过了,还装什么样子呀?您以为不见了,外头就有好听的了?”   “倒也是,”四娘亦笑,动身前复嘱,“我喊了裁缝师傅,等你打常熟回来,给你裁嫁衣裳,现在动起来,春天里正好赶得上。”   温暖的一间屋里,连陆瞻亦谦谦有礼,“妈妈不必忙,大婚的衣冠我已传话到京叫宫里的针工局银作局赶着做了,想必年节里就能送来。”   如此体面的事更加另四娘喜得找不着北,忙千恩万谢地辞了去。眼角眉梢在黑漆漆寒碜碜的夜里弯成经年累月所行过的的苦桥。   少顷,笑眼又被孤月寒星的剐蹭下几行清泪,使得浓粉重脂的脸上,满布着属于一位母亲的慈爱与欣慰。   冷梨花渐散,琉璃白世界暂褪,雪且消尽。苏州府就又成了那个绿瓦清溪的苏州府。年下各门户里皆忙着采四处采买,八面销财,唯独芷秋与雏鸾得闲游。   这厢各领婢女踅出院门,即见几辆马车停驻在门外,车前后的螭吻檐角儿下皆挂着织造局的小木牌子,黄澄澄的太阳由千家屋檐泼洒下来,陆瞻等在金光璀璨里,笑如温暾。   眨眼睛,芷秋就看见少年时候的他,在汹涌人海中回首捉住了她,“小姑娘,难道你父母没教过你,‘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①’?”   话虽责备,但其软言和语、温情笑意都令芷秋不怕他,顶着一张沾满灰瘦脱形的小脸直瞪他,“我没有父母,而且我不是君子,我是小女子!”   十二岁的少年郎高出小芷秋一个头,只好单膝落到地上去将就她,“男女都是为人,无有不同。”说话间,就要去抽被她紧攥在手中的荷包,却被芷秋闪躲至身后。他也不恼,照旧笑得温柔,“这是我的钱袋子,你该还给我的。”   小芷秋想了又想,深觉自个儿不占理,却又扛不住饿,只硬挺着不还他,“瞧你穿得这样好,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既然你这么有钱麽,这点碎银子就给我了吧,我快要饿死了。”   他笑,晚林沐风,“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也很饿,正拿着钱要去下馆子,你若抢了我的,我怎么办呢?”   “你肯定还有钱。”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礼说不清,陆瞻臣服在她那双亮锃锃的桃花眼里,朝她伸出了手,“走吧,我带你一道去下馆子。听说你们苏州府的蜜汁豆腐干、响油鳝糊十分美味,你就做位小陪客,陪我一起尝尝,赏脸吗?”   鹘突半晌,芷秋咽了好几回口水方才将手递给他,没走出两步便怯生生地仰起眼,“你不是拐子吧?”   陆瞻挤眼逗她,“我是,害怕不害怕?”   “……不怕,”芷秋糊了满脸灰的脸徐徐笑开,露出一排皓白的糯米牙,“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拐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   “芷秋。”   陆瞻轻喊,此刻好梦似旧,笑颜如昨。在月到风来阁的门前,他再度朝她递出手,好似是年少的他闯过了重重时光与三千业障又走到她面前,“出了城五里地上可没酒楼,你吃过早饭没有?”   而芷秋,则像一轮岑寂的月,沉默等候经年,终于再次将手落在他的掌心,“妈一大早就让厨房里备了饭叫我与雏鸾吃,饿不着的。”   长帷帽半罩着戏蝶纹初荷红对襟长袄,白茶留仙裙尾大开大合间钻入车内,接了桃良递来的汤婆子,笑意盈盈地紧盯着陆瞻钻进来,“咱们到了常熟县住在那里呀?县上有雪了吗?咱们得走多久才能到?路上住哪里呢?”   马车缓缓颠起来,陆瞻在车角摸了件狐狸皮斗篷将她罩住,搂着怀里,“你一下问这么多,我都不晓得从何答起了。常熟县令清扫了他的别院给咱们住,来人说县里没下雪,咱们到了就不好说,马车走个二三日就能到了,路上有驿馆。”   那帷帽被搁在一边,露出芷秋一张被风吹得红红的小脸,“真好,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   “这就算远了?”   “可不嘛,小时候倒像是跟着拐子走了蛮远,可我也不记得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陆瞻垂眸,注目满是怜惜,“不值什么,以后带你往京里去,慢些走路上也得一个月,够你过足了隐的。”   倦鸟过村,香车驼诗,向着碧翠天涯。绿瓦檐双逐渐被甩在身后,随芷秋笑颜浮起的,还有绿水汀州,长亭映柳,白云梦枕青山,梅花独秀。   ————————   ①魏晋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   ▍作者有话说:   嗯,我们陆大人少年时也是位谦谦君子~ 第46章 灯花梦影(九) [VIP]   自芷秋往常熟闲去后, 又下了一场雪空化尽,粉面缸依然桃红梨白,姑娘们一往如旧, 打扮得画上请出的艳仙娘似的, 个个儿春葱细腻, 晴柳纤柔。   不为别的,但为了年节下公子相公们手脚大方, 放赏的多,因此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酬。   却唯有二人成日家眉上锁浓愁, 无别个,一是婉情, 为了上回被那沈从之匆匆丢下拂了脸面的事情气恼;二是袁四娘,自是为了婉情刮剌不上客气恼。   这日与阿阮儿闲坐,配了一碟盐炒瓜子儿、一碟陷果子、一碟衣梅,另配着一壶二盅,尽把苦水倾倒,“按说我做这些年的老鸨子, 什么样的女孩子没见过?凭她起初如何哭、如何闹, 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 可像婉情如此眼高手低的主,恁是少见,凭你打骂,就是个吊着眼子挑客人, 瞧谁都不好, 不是家底子不厚、就是官职不高, 简直要把我气死在这里!”   阮儿虽平日里自忙着张罗相看园子的事儿, 却是个眼观六面耳听八方的,亦晓得婉情的性子,只得嗟叹,“她原是做过千金小姐的,难免清高些。不过我也知道妈的难处,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再拖下去,只怕真要砸在妈手里,届时怎么办呢?”   言语中将四娘轻睇,由她腮侧扒拉下一块瓜子壳屑,“我是知道妈的性子的,纵然她一个钱不赚,妈还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只有饭食白养着,也不忍将她转手卖到窑子里去。可算一算,裁衣裳、打首饰、眼下过冬的炭、屋里的丫鬟姨娘,哪样不是钱?妈又有几个钱?早年为了给雏鸾瞧病,不知花出去多少。”   稍默片刻,阮儿眼睛转一转,“我替妈出个主意,不如吓唬吓唬她,叫她老老实实的做生意。”   “什么主意?”   “妈只到窑子里请个相熟的鸨母来,就说她老没个进项,您实在养不起,只好将她脱了手。叫那鸨母领着她窑子里逛一圈。她去到那里见识过了,保管她服服帖帖的。”   四娘闷头筹忖须臾,将手中的瓜子壳啪啪拍到炕几上去,“好,还是你这个主意,我现就将那与我交好的王婆子请来带她去瞧瞧,瞧过了,她才晓得什么叫人间地狱!”   且分两头,四娘带着位老姨娘套车往王婆子家去。阮儿只在四娘屋内帮其勾账本子,榻下顿着个珐琅炭盆,火烧得正旺。闲来一笔接一笔地,就把个太阳由东山头勾到了中霄,随之勾来一位梦郎。   “哟,姑娘在这里呢,我还到你屋子寻摸了半天。”一老姨娘捉裙进来坐去榻上与她低声,“田相公来了,可是见还不见呀?”   那笔便倏然顿住,渐凝了一滴墨落到账本上,方将阮儿惊醒,忙吹一吹收起来,“见,请他进来吧。”   言讫兀自匆匆踅至四娘卧房中去,借了四娘的妆奁,浓施粉黛,重涂胭脂,抿了个樱桃半点红,拔了乌鬓上一根白发,只将细纹掩尽,沧桑遮盖,重新敛起心的碎片,以一片靡颜腻肌踅出外间,果然见那田羽怀就站在厅中。   穿着白白的圆领袍、绣着银纹的竹叶纹,依旧霜不染尘的年轻俊朗。阮儿翕然间便领悟了,他那样一个爱洁净的人,她却是他心中的尘,永远不干净。   于是她像烂到骨子里那样重敛当年妩媚的笑,轻唤他的背影,“哟,田相公来了,快请榻上座。田相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你能别这样叫我吗?”田羽怀板着个脸,撩着袍子落到榻上,十分眼尖地看着地上两片瓜子壳直蹙额。   那额心的竖叠起的三条浅壑仿佛是三把银刀,反复杀着阿阮儿的心。她在凌迟中笑得仍像一个曾风靡一时的花魁娘子,“不叫你田相公,该叫什么呢?”   田羽怀有些似乎有些动容,垂下了头由袖中掏出两张票子,“随你高兴吧,眼看就到年关了,我给你送节费来,别紧巴巴的过,要吃什么要穿什么,只管去买来裁来。”   低低的,轻轻的,是阮儿的笑音,“我不要你的钱,如今我既不是你的小妾,也不做生意,要不着你的。”   万古春木折冻,那些烟雨旧梦被斩断在过去。但田羽怀的眼里实在是有些丝丝缕缕的勾欠。他将票子放在炕几上,闷着声,“你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阮儿垂眸莞尔,“我没别的地方去啊。”   “那你往后还做这营生?”   阮儿在他眼中看见一抹熟悉的鄙夷,便十分认命、十分坦然,“我麽就是这个命。不过如今年纪大了,二十多了,哪里还能刮剌上客人啊?眼下手上握着从你家出来时你给的那些银子,就想着开个行院,养几个女孩子,我坐着收钱就好。”   她重振了好几次呼吸,方才拈着帕子往他脸上甩一甩,“嗳,往后真操持起来,教导出女孩子麽,你可来照顾照顾生意啊,也不枉费我们好过一场麽。”   “别闹。”   田羽怀握住那条挥挥洒洒的粉绢子,片刻二人都有一霎的怔忪,恍惚还是闺中之乐,他们亦还是两年中的鸳鸯宿侣。可眼一眨,浓情深爱也难抵她劣迹斑斑的过去,那些洗刷不清的污秽令他们又成了时下这对怨侣。   抽出了绢子后,阮儿复起笑颜,将银票由炕几推回去,“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等我吃不起饭那天再找你吧,多谢你。”   他有刹那的山崩海溃,连连摆手酸涩地笑,“别谢别谢,是我亏欠你的。”   那笑暗下去,沉甸甸的旧年欢景便扑朔而来——在酒酣春浓,花荫静谧的某个白日,他曾带着小轿到月到风来阁来迎她,一路又带着满心欢喜蜿蜒着到了家宅的角门,被管家拦在外头,“爷,有规矩,白天不能进,暂且等着入了夜吧。”   只将田羽怀憋出一股气,却见阮儿由轿帘子里伸出一只手,“不妨事,等一等就等一等吧,你进来坐着,不要闹,省得你父母亲不高兴。”   于是他们就在那方小小天地里挤在一处,肩擦着肩,袖磨着袖,畅说天地,猜枚子打手心,直将一轮太阳熬下去。   而如今,不知熬过多少个太阳后,他又将她丢在黑暗里。   他抬起头来,满目痛疚,“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也曾以为我们会一生一世的,能纳你为妾,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可后来渐渐的,我夜里发梦,总梦见又在这里,我去揭你的帐,就看见你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今天一个、明天又是另一个……抱歉,我没我想的那么大方,总归忘不掉你的过去。”   说话间便起了身,仍将银票留在炕几,踅至门槛儿,略顿了步,“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你认得我家的门,使个人去报我一声,我在所不辞。”   直到那陌路萧郎绝尘而去,阿阮儿就像再承不住命运施予的悲苦一样垂下头去。   他所说的“我家”,亦曾是阿阮儿梦幻泡影的家,最终碎在了她冷冰冰的宿命里,碎成了鲛人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坠在她的粉缎裙上,洇染了上头一片折莲枝暗纹。   她曾在那些勾勾缠缠的宿命里,饱经风霜,长出希望。此番才明了,原来最大的苦难是每日望着“希望”死去的尸体,而这尸体,曾是他亲手塑造起、又亲手杀死的。   一梦到楼台,仿佛阳光中的尘埃,笃笃末末落在了妆案一面雕花镜上,玉手一揩,显露出一张寂寞羞花容,合风助雨愁。   冷风吹着婉情眼睑下的一点淡青,淤满人世的不如意。自又叫那沈从之丢下后,足恼得她好几夜睡不着,夜里辗转反侧,仍是不甘心落在这命运的臭水沟里,便愈法恨起来。   正巧云禾姹紫嫣红地打廊下过,瞥眼稍见,便姿姿媚媚地挨着廊沿坐下,与骊珠打趣,“屋子里炭火烧得太旺,倒烧得人闷闷的,在这里吹吹过堂风蛮好。”   那骊珠亦是伶俐的,同眼鄙夷地朝窗户里望去,正望婉情一片侧颜,“姑娘还是不要在这里坐了,这里的风灌着股子骚气,仔细脏了骨头。”   “骚气怕什么呀?”云禾障袂轻笑,眼睛像刀子似的扎在婉情身上,“我们这地方本来就是狐狸窝,谁还没点子骚气?只是‘仙气’倒少见。嗳,说来真是可笑,面上到我们这里来充神仙,暗地里又专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我也想不明白了,这倡不倡、良不良的做派,可是打哪里学来的?”   骊珠挨着吭哧吭哧地笑个不停,“我也说不清,这得问本家才晓得。按说咱们烟雨巷,还甚少有暗里挖门子的事情,姑娘们都守的规矩,怎么偏官家小姐倒不懂这个道理?我看呐,大约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架子端得太高,把客人都端跑了,只好捡现成的,挖姐妹的客了。”   “也是,眼看就十八了,连个大蜡烛也没人点,就是她自己不急,我也替妈急,妈花了这些钱,没成想养了个吃干饭的。留给人赎去,人也不要,真是亏了锅底的买卖,妈有几个钱呀,竟这样糟践,我明日非要说道说道她老人家,不成就卖到窑子去吧,好歹能回个三瓜两子的。”   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婉情淤积的火气拔得几丈高,手里紧攥着个细簪子,指节都攥得发了白。   那二人却不理会,且说完就起身走,正见廊头上翠娘在绣花样子,便要过去看。孰料刚行至楼槛口,猛听见咯噔咯噔一阵乱舄之声紧近。云禾刚回首,即见婉情狰狞的五官扑面而来,“臭/婊/子!”   伴着恶狠狠地一声詈骂,云禾痛顿感胸口吃痛,旋即痛“啊……”一声,惊起一群飞雀,扑簌簌朝向晴空,扇飞零星霜雪。   翠娘骊珠朝云禾胸口一看,只见一根细细的银簪斜插在胸口,二人正欲去搀扶,不想云禾身子一个趔趄,直朝楼槛咚咚咚地翻滚下去。   “姑娘!”   “云禾姑娘!”   “来人、快来人啊!”   嘶鸣声惊动四方,不时便由各房各处奔来一群红衫粉裙,将楼槛堵得个水泄不通。乱哄哄混作一片,哭的哭,嚷的嚷,却怕碰着了云禾的伤口,皆不敢妄动,直把个宁静的早晨吵成个哭魂夜。   独阿阮儿是个稳重的,拨开人群支使相帮去叫大夫,又吩咐着将云禾抱回房内,另叫人将婉情拿住锁回房间,只等着袁四娘回来发落。   乱闹完一晌午,方见袁四娘同王婆子来。袁四娘骤听此事,直急得脂坠粉落地要往垂花门里去。   却被阿阮儿拽住,“妈,不要急,没什么大事情,大夫瞧过了,那银簪子只插进去半寸,不打紧,就是滚下楼梯时磕着了脑袋,得有一会子才能醒呢,您倒不要去吵闹得云禾不安生。”   四娘适才略微放了心,领着王婆子落到榻上去,那王婆子笑道:“你们这个婉情麽,你就是真卖我我也不敢要了,回头再将客人给伤着了,我多的银子都得搭进去。”   便将四娘方才暗起之心打发了去,只捶胸顿足的叹气,“我到底是几世修的业障,叫我碰见这么位不醒事的大小姐!”   水晶帘内外,浮生一梦,就在半梦半醒的美睫间,散晴雪,碧云寒空,翠拂朱楼。   玉手掀帐,即见月窗金光,满目轻纱浮荡,半掩高案矮几、春凳藤椅、多宝阁上金漆玉器陈列琳琅,床侧的高墙上挂着一幅倪瓒的虞山林壑图,下首设一汉白玉香炉,燃着苏合香,袅袅薄烟,萦绊一奁静怡。   那梁柱下的纱掠起,是小桃良捧着一碗热滚滚的红豆汤进来,“姑娘醒了?好麽,这一觉都快睡到下午了。”   芷秋放下双腿往那碗里一瞧,烟濛濛的汤里浮着几个可爱的糯米圆子,登时食欲大动,接了来捧到圆案上去,“雏鸾呢?她可睡午觉了?”   阑花甃香,荫荫苍苔,常熟的天气倒大好,自到这里,只落过一场雪,往后皆是晴天,映得桃良一张笑脸水蜜桃一样毛茸茸的可爱,“这好容易出趟远门,雏鸾姑娘哪里肯歇的?这会子正由范大人家的丫头领着满园子里乱逛呢。姑娘,这范大人家的别院真是大嗳,我方才险些迷路,亏得这园子里的丫鬟领我回来。”   “瞧你没见过市面的样子,留园麽也不知进出多少趟了,还这样眼皮子浅。”   “那祝老爷是知府大人嘛,只是没想到这知县老爷家也是如此风光,建这么个园子,得不少钱呢吧。”   花月楼台,海棠梦里,芷秋淡淡嗤笑,摇动着汤匙,“杜甫有诗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历朝历代皆如此。有他们这等银子放着发霉的,这里一座园子,那里一座别馆,自然就有我们这等卖儿卖女的。你看着钱多,对人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见她不吃了,桃良仍将碗收到托盘内,递上一张绢子闲话,“姑娘怎么刚睡起来就讲这么丧气的话,讲点高兴的嘛。”   芷秋愈发将眉心蹙起来,帕子愁丢在案上,就去取龙门架的外衫套着,“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云禾像是病了,躺在床上直嚷嚷疼,问她哪里疼,她又说不出,只是眼泪和着鼻涕哭。”   且说且思,思来无端,便自笑着将头摇一摇。桃良正踅过来帮她系衣带,亦笑,“姑娘往前除了出局子在外头宿一夜,还从没有同云禾姑娘离个三五日的,大约是这个缘故,才生出这没头脑的梦来。”   正闲叙之际,忽见范大人这园子里的本家丫头进了来,“姑娘才起呢?我家太太来了,说是请姑娘到厅上去见见,她老人家还要同姑娘说说话。”   原是那范大人听见陆瞻要成亲,娶的就是这位同来的花魁娘子,心里虽颇为不屑,到底紧着巴结,便令其夫人来与这位当朝权宦的未婚妻搭搭腔,往后好有门路可走。   那范夫人暗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生怕传出去她与倡伶结交掉了身份,却也到底夫命难违。这厢备了一份礼,孔雀下鸡窝似的抬着高下巴来了别院,正于厅上坐等,便听那丫鬟来报,“那芷秋姑娘才睡起来,正梳头呢,太太稍坐。”   范夫人将周身环珰荡得飞响,捱过丰腴半身去,“这袁芷秋真是个美人?可别是外头男人们瞎抬举她吧。”   “美、怎么不美!”丫鬟起了劲头,凑过去搭腔,“倒不是瞎讲,别说外头的男人,就是我们这些丫头,也都是瞧一眼骨头就酥了,细细的腰,红红的唇,乌溜溜的髻,花一样的颜色。”   讲得范夫人自审青春不再,泛起酸来,“怪道叫个阉户也动了心,想来都好笑,既是个阉人,便没个用处,娶个美娇娘回家去,未必当个仙女供着?再说她美,也不过是个倡妇,以色侍人,哪得善终?可不就只能嫁个阉户嘛。嗳,我问你,她同那个姓陆的太监,是住一个屋子还是不住一个屋子啊?”   “未婚男女,哪里能住一个屋子呢?”   “嗨,你丫鬟家家不懂,这要是良人女儿,别说住一个屋子,就是同个外家的男人出门都要叫人父母拿去见官的。可她是伎嘛,由那些男人相邀着各处作陪,本是常事,睡一个屋子有什么?既不犯法,也不触律,干的就是这营生!真是僧不僧俗不俗、淫不淫礼不礼的。”   可巧芷秋与雏鸾行至廊下,正好听见,只把桃良气得杏腮怒红,桃脸发胀。芷秋却不往心里去,换上十二分殷勤的笑脸捉裙跨了门槛去,福身行礼,“叫夫人久等了,真是万分抱歉。只因不晓得夫人要来,睡了个午觉,头也散了,脸也花了,听见夫人来,急得我满屋子乱转,胡乱梳洗一番赶来,夫人不要怪罪才好。”   各厢皆是攒足了笑脸,那范夫人更甚,谨记其夫遵告,一敛方才不屑之态,紧着去托她,见其唇若梅花点雪、唇如远山青黛,妆容淡雅,举止风流。   便忙瞻望咨嗟,“哟哟哟、怎敢受姑娘的礼?姑娘这是要折煞我了。我虽是门内妇人,却也听见过姑娘花名,都道姑娘是羞花之态,落月之姿,如今一见,果然风韵入画,媚骨长春。”   芷秋忙将她挽回坐上去,眼有羞,眉有愧,“瞧夫人将我夸得,我不过玉卮无当,哪里比夫人会保养。因住的是夫人家的园子,便同丫鬟们打听尊驾,才听见夫人今年是三十七的年纪。”   此间,眼儿且在这位范夫人身上且溜且叹,“啧啧,哪里像呀?方才我进来,看到是位二九年华的小姐坐在这里,唬得我险些不敢喊人。可又听人说,夫人虽有年纪,花容却尚青春,我这才敢喊。”   旋即,佯作乍惊,懊恼地锤一锤腿,“哎呀,您瞧我,见着夫人高兴得话也不会讲了,哪里能随口议论夫人芳龄的呢!”   那范夫人早乐到爪哇国去了,哪里还想得起这些?只将带来的礼一一捧上,与芷秋一番瀹茗谈天,直把一个太阳说得掉了西方。   日薄崦嵫,斜阳立尽,朔风刮晚亭。陆瞻由衙门中甫归,与韩舸并肩而行,前有园中小厮引路,后头黎阿则等人跟从。入了飘香藤覆盖的朱门内,他旋身将个袖一摆,示意其他人各去歇息。   这厢仍与韩舸且行且进,两个黛蓝的薄袖口里兜着东风,“明日你与几位织造商商议定了,便定个时候,往各村里去收丝,三日内,务必收上二十万斤,赶着开春后皇上封赏朝臣,还有礼部的祭祀所用。”   二人并立,在其阴戾而稳重的气度下,韩舸则显得文文质彬彬,“是,卑职明日就着手去办……”   几番欲言又止后,牙根子一咬,拱手说来,“只是督公,卑职在常熟任职这两年,倒也对此地桑农有些了解。因朝廷里前几年开通海陆与西洋做买卖,临近几县好些村民都将农田改了桑田,一家老小全靠了这个,可往年朝廷给的价格真是略低了些,今年,还请督公今年上奏朝廷,将价钱稍涨一点。”   陆瞻睐目瞥他,默然半晌,倏而轻笑,“往年……就近了说,我来前,任苏州提督织造太监的是许园琛许公公,他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你说这个话,就不怕得罪他?”   韩家自祖上传下来的死脑筋,韩舸更甚,只将心一横,“卑职自幼受祖父父亲训导,读书论策,入仕为官,自当上忠君王,下护百姓,若是为了百姓得罪权贵,卑职就是丢官罢职也值了。”   “你年纪轻轻的,倒是胆气不小。”陆瞻捏着袖背过手去,目光冷毅,“但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向来价格是由织造局派人去谈,议定了才与朝廷报价,欺上瞒下的事若叫你捅出来,瓜连蔓引下扯出多少人?这苏州要是一锅端了,谁来主政?这么多百姓,又是谁来管治?你韩家满门,能挑得起这个大梁?”   韩舸思忖半晌,垂下头去,“那价钱的事?”   “且先这么着。”   言讫分路而去,越花圃,穿月洞,过花架,几经辗转,行至芷秋所居房内,顿将一身凉意冷去。卧房内隐隐绰绰传来莺声燕语,穿过三五青纱,撩开靛青绵帘,即见芷秋正扑在床上发笑,整副背脊连同一个床架子皆在发颤。   蓦然间,他冷白的面庞亦跟着绽出薄笑,挨步过去,“什么事儿值得你这样高兴?”   闻言,芷秋猛地爬起,笑得一张脸红扑扑的,装点花貌,腮边生晕,蹦着扑在他怀里,“你回来了?吃过晚饭没有?”   “衙门里同几位大人织造商们一起用过了。”他将她放下,坐到床沿上,“什么事儿这样好笑?”   芷秋乐呵呵地抱膝,牙白的锦袜藏在裙里,“范大人的夫人来了,说是来拜会我,我猜,大约是范大人想巴结你,听见我们要成婚了,就叫她夫人来巴结我。我在门外听见她说了我们倆好一堆坏话,等我一进去,那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我才和桃良讲,真是可惜了,这样机灵的性子,要落到我们堂子里,必定也能混个花魁当当!”   残阳自窗来,粉帐纱中是芷秋盛开的笑颜,陆瞻爱极了她这样放肆的笑,望着望着,就贴过去吻她,一粘一离地,带着冬日里走回来的风雪,“别引诱我了,我要真忍不住,将你就地法办了你可别怨我。”   他的唇上略微干燥,芷秋伸出红馥馥一截舌尖添一添,神出鬼没地,又收回去,十分无辜地眨眨眼,“我没有啊。”眼见他要揿身过来,芷秋忙伸手撑出他的胸膛,“嗳,讲好的,得等成亲。”   陆瞻将要剥开她的冲动压回腹内,只在她腮边轻轻一吻,“大约回去就能收到皇上的口谕了与喜服了,到时候你先穿上我瞧瞧?”   “这个有什么的,我正要试试合不合身呢。”芷秋笑一笑,眼中闪着羞意与精光,“嗳,我妈讲,要替我备一份嫁妆,你猜是什么?”   “左不过是首饰头面,衣裳缎子之类。”   “哼,你也太小瞧我妈了。”芷秋俏生生地翻个白眼儿。本欲就此住口,却不知怎的,就想叫他高兴高兴,便臊红着一张脸附耳过去,吹着细暖的呼吸,“我妈说,要给我寻一本书。”   “什么书?”   早不觉上了灯,香尽烛暖,床下头烧得个正旺的炭盆,将她的脸熏得愈发的红起来,她轻蹙了眉,歪着脸警惕地瞧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陆瞻两个眼愈发赤诚懵懂起来,“懂什么?”   万般无奈地,芷秋只得又顶着烧沸的腮附耳过去,“虽然讲,你们男人门道多,总能寻着些歪书,可也不及烟雨巷的老鸨子路子广。我妈讲,要去找本书给我做陪嫁,于巾栉之欢、于飞之礼上有用道,懂了吧?”   几不曾想,回瞧他脸色,早已憋着个暗笑,漆黑的瞳孔里透着晦涩淫淫。芷秋顿感被骗,恼起来掐他,“好麽,你是哄我的!我也真是昏了头了,你家中现还有两位娇娘美妾呢,你会不懂?!”   陆瞻横臂勾揽着她的腰,任她又垂又打,只将半个身子揿着她倒下去,倒下去……芷秋仿佛就倒在了温暖春色里,轻飘飘地承受他落下来的吻,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交缠着发丝与呼吸。   斜眼一瞧,窗户外头有个月亮挂在那里,冷粼粼的银河照耀着他们相拥的手臂,抱得好像要将两个魂儿合二为一,用以补全彼此永不再生的残缺。   月亮隐没在翳云,即将破出。宝幄暖香,吱吱呀呀的笙乐越过幔帐,红愁绿恨像碎时光一样踩过心口,泛起刺刺的疼痛。   轻微的“叮当”几声后,骊珠端着个五彩鱼草纹碗过来,墩在床头的小几上撩开帐。垂眼即见云禾眼下清冽的泪痕,瞪着无望的眼盯着帐顶晃晃悠悠的香袋子。   唬得骊珠一跳,忙叠了枕搀她坐起来,“姑娘,可是伤口又疼了?且忍耐些,将药吃了,没几日就能好的。”   云禾的眼在她面上一滑而过,仍是目怔怔不动弹。骊珠只想她是心内有气,便坐到床狠磨着牙根,“姑娘且先别气,婉情前几日被妈打了一顿,还拉到窑子里去了涨了见识,谅她往后也不敢嚣张。等伤养好了,我同你一道去将她堵在屋里狠打一顿,非解气不可!”   适才将药碗递过去,云禾却轻手拂开,“你说,文哥哥怎么不来个信呢?”   这才是她的心病呢,自那方文濡去后小半年,音讯全无,云禾面上虽不提,心里却满是忧虑。骊珠只得安慰,“大约是忙着读书吧,况且公子麽向来节俭的一个人,这来回送信,得费不少银子,公子大约是想着熬一熬就回来了。”   云禾翠眉微簇,髻松鬓亸,病中更添风韵,“我是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你想想,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遍地是权贵,他要是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人,别人将他打出个好歹来,又或是进京的路上遇见什么山贼土匪,可怎么办?”   “是姑娘多心,他手上有陆大人的信,谁敢为难他啊?山贼土匪无非是求财,凭白要他性命做什么?”   断肠声里绞尽吁声,云禾眼一眨,滚出滴泪来,病中尤显愁态。却听一阵锵然脚步渐进,旋即帘子打起,是沈从之穿着蝠团纹黛色袍子,高束玉冠,眉凝愁心地走进来。   香闺里两盏恨烛,照着云禾有些发白的脸。这些时,原就相思填积,平日里因有要应酬,只将愁态尽掩。可自被婉情扎了心口,倒像是把里头成堆成捆的思念都给她戳了出来似的,连着几日思夜想,直把个魂飞楚岫三千里,魄绕巫山十二峰,恨不得将三魂七魄出了窍追到京城去。   眼下哪有心思应酬,恹恹翻过身去,单留个冷漠肩头欹斜在枕上,“沈大人,对不住,我病着,这几日不酬客,烦请别处去吧。”   沈从之进门迎头就吃了个憋,有些没好性地拖来一根折背椅对床坐着,“我听说你受了伤,是谁弄的?”   堂子里的事,云禾不欲与他多说,掣了被子罩住肩膀,语调里有些不耐烦,“自己不留神弄的,多谢你慈悲,你要是有心,且请出去吧,叫我歇会子。”   他半步不动,两个腿大开着稳靠在椅背,“年关将至,我要回京里去一趟,大概三四月里回来。京城不比苏州,天家富贵的地方,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你或是要些什么,写个单子,我来时给你带回来。”   云禾只觉那声音唼唼地响在耳边,颇是个聒噪,“多谢你,不用了。”   且听那银筝宝琴,有些软亸亸的无力,像个猫儿在沈从之心上挠了一下,哪还管她在病中,就搦到床上去歪缠她,“这伤倒是伤的妙,人也温柔了,也不贪财了,比起平日那张狂样,今儿到是颇合我的意。”   调侃中,就去掰她的肩,“来,转过来叫我瞧瞧。”   一下就将云禾火气给掰出来,两个恨眼悚然瞪来,“沈大人,你是富贵公子哥,我是倡伎,按理说你来嫖我,我就得好生伺候你。可也得叫我歇歇吧?你没见我病着呢,我又没卖给你,凭什么病着还要应酬你?!”   烛火牵恨惹怒地浮荡着,将沈从之尴尬的面色逐渐照出怒意,“袁云禾,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成日风雨无阻地过来瞧你,你见天摆着个脸色给谁瞧?你这样的,就是要八百一千我也有!我告诉你,我在衙门里向来说一不二,连布阵使也要给我几分面子,却回回叫你给我脸色看,你有什么不得了?不就是个……”   一个词嚼磨在他的舌尖,一忍再忍地吞回腹中。但云禾脑子也不用转就猜出来了,嘴角噙来个若有似无的笑意,“可不是麽,我不就是个婊/子嘛,可婊/子也有个头疼脑热顶不住的时候,这里倘或不成,还有别处,大人何苦在这里发一通脾气。”   沈从之怒目猩红,一个指头朝她点一点,夹带着满腔气恼拂袖而去。   王孙自去,檀郎再到,当夜,偏那“白老不死”的又凑了来,说是不打茶会不摆局,单来探云禾的病。临到跟前儿,见云禾云鬓未整,玉容淹淡,眉梢凝愁,朱唇带忧,直比那西子胜三分。   当即霪心辄起,将骊珠打发外头去,一只发枯的老手就往云禾脯子上覆去。云禾不痛快,歪着身子避一壁,朝案上指一指,“白老爷,您过去坐,咱们对过说话,帐里带着病气,仔细过给您老人家。”   那白老头滑里滑头的,哪能叫她搪塞了去?双手改捧她的脸,掺银的胡须贴到云禾唇边,“好乖乖,瞧病成这样子,倒愈发风流了。”   “好老爷,我身上不干净,您且避一避,改日再来,啊。”   “晓得你病着,爹特来瞧你,”说着由靛青的袖口里掏出几张票子,“爹给你带好东西来呢,让爹亲香亲香。”   再将一张油嘴贴到云禾唇上,两个贼手急脚鬼似的剐蹭着去扯她的掩襟寝衣。   云禾偏开脸朝里搦动了几寸,他便又进几寸,云禾再将手抵在他干瘪的胸膛推搡,“好老爷,真是不便宜,改日您再来,届时给您老人家好生赔罪,求您了,让我先将息几日吧……”   推搡来推搡去,直将那白老爷一把怒火推出来,照着她的脸就掴来一掌,掴得云禾脑子里嗡嗡作响,捧着脸瞧他。   他一个膝跪在床上,直指云禾,“好你个小婊/子,竟然推脱起老子来!我晓得,你近日刮剌上了小沈大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嫌我老了是吧?我偏生叫你看看什么叫宝刀未老……”   时光从未过得如此慢,好像千年万年都在身上这腐朽活尸的浮动之间。袁四娘江水滔滔地奔进来时,月亮仍像一把刀悬在窗畔,照着人去楼空,锦被横乱,云禾衣衫不整地摊在床上,两个眼木讷讷地盯着帐顶。   好半晌,她偏过头来看四娘,一滴泪随之滑在枕上,“妈,他怎么还不回来?”   四娘缓步过去,掣好她的衣裳,将她揽在怀中,声音里含混着水雾,“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   顷刻,四娘的肩头便一点一滴地洇开,书写着太多太多的艰辛与无奈。可明天,仍旧要胭脂掩泪,朱钿遮霜,为着那一点点期待,奋力活着。   真到了“明天”,云禾却大病了一场,额头沸水浇了似的烧得滚烫,一张小脸跟涂了胭脂似的发红。四娘忙请大夫来瞧,只说染了风寒,倒不妨事,只按时按方服药即好。   骊珠一条叠一条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直到下午才稍见好,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生,嘴里模模糊糊地一会儿喊“文哥哥”、一会儿喊“姐”、一会儿又喊“娘”。   她可哪里来的娘呢?梦里头却分明瞧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像是亲娘,于是两个手在帐中一阵乱抓,身子亦翻来滚去……   “咚”一声,云梦离天,燕雀离巢。   大好晴天撒遍一片荒原里,芷秋直直由马上栽到草里来,痛得她眉黛紧蹙,龇牙咧嘴地嘶气儿。旋即伴着马儿嘶鸣,陆瞻急奔而来,背着弯弓,黛蓝的衣摆被风高扬起,英姿如豹。   ▍作者有话说:   云禾、芷秋、阿阮儿、雏鸾,是青楼女人们的各种宿命。   大家燥起来,欢迎讨论各种剧情~ 第47章 灯花梦影(十) [VIP]   原来自公事议定后, 陆瞻得闲,因怕芷秋在园子里憋闷得慌,便择这一个白赤赤艳阳天, 拣了这山间林下、烟村三四家之地, 特携芷秋来狩猎。   近是古木苍烟, 远是绿水涓涓,沉浮沙鸥, 来往泊稀船。这里是绿藻原野,没什么凶兽, 只有几只窝野兔子四处蹦跶,倒得闲趣。   几不想芷秋堕马遭劫, 急得陆瞻额心紧蹙,将她搀起来退了两步,面色愈发冷,“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哪里疼得厉害。”   芷秋暗愧自己贪玩逞强,分明没骑过马, 非讲骑过, 偏不要与他共乘一匹。现遭此“横祸”,怪天怪不得, 怪马怪不得,更不能怨他,纵然他面色不好,也只得自己忍着, 瘪着嘴老老实实地踱了个圈儿。   她今日穿了件绿黄相间交窬裙, 上头是大红小袖掩襟衫, 现糊得全身的泥, 玉面亦裹满了灰,只有两个眼睛扮做天真眨一眨,“别生气,我晓得错了,没有哪里疼。”   那两帘睫毛呼扇呼扇地,直将陆瞻尘封于记忆中的某件小事由千万里的过去扇了来。他定住了身,眼亦定在芷秋沾满泥灰的脸上,久久不语。   将芷秋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手背往脸上蹭一蹭,“怎么了?不就是一点子土嘛,一会子到河里洗洗就好了。”   原野的风带着浓重的宿命吹来,令陆瞻忽然笑了,不可思议地,“我是不是见过你?”   蓦然间,芷秋拧起两条细眉,满目揪心,“你是不是犯病症了?”   “没有……”他摇摇头,笑容逐尺逐寸地阔开,几如这片原野上蔓延的青草,无边无际,“我见过你,小时候,就在苏州,你偷了我的荷包,被我抓住,然后我带着你……”   他止住,笑眼渐渐变得迷惘,“你说的那位给你饭吃的小公子,就是我?”   惊诧后,芷秋带着满身的开怀与泥点子跳到他身上去,“你想起来了?!啊啊啊……我以为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我以为你早就将我忘了呢!”   她在他怀里又蹦又跳,百灵鸟一样欢呼,“我太高兴了!”   陆瞻紧紧环住她的腰,像抱紧命运额外的赠予,在荒途中,他找回了曾经丢失的一枚印记,“我从没忘记过,只是没有认出来。”他嗅着她的发香,合着满地青草的芬芳,“你变了,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那个又瘦又黑的小丫头,是个倾国倾城的大姑娘了。”   “我长大了嘛,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十年了陆瞻,我们终于又重逢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梦已分明,爱有凭据,寒风栖蝶的旧时节峰回路转,一霎奔杀回来,袭击了芷秋一双桃花眼,泛起泪来,几度哽咽,晕染远岸晴波涨绿,紫霞云湾。   月窗渡斜阳,吹几番,花开花落,老了旧梦稚欢。锦纱帐下卧着炭盆,倏明倏暗的火星燎原了往事。   陆瞻的眼中闪着点点星辉,垂望手臂上枕着的芷秋,“你跑哪儿去了?我走时,不是让你在姨妈家里好好呆着,第二年随他们阖家一齐进京吗?”   “我回堂子里了呀。”芷秋眉目璀璨地挤在他怀里,“你走的第二天,你姨妈府上的管家就来找我,说我来历不明,不好不明不白的收留我,叫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给了我一吊钱,就叫我走了。”   浅浅的,芷秋的声音里带着几缕寥落,“我想麽,他们讲得也对,承蒙你好心,给了我几日饭吃,但我已经卖给了堂子里,何苦叫你们惹官司?走时,我托管家二年上京时给你带个口信,他可带去了?”   “没有,”陆瞻摇摇头,将她寸寸拥紧,“我在他们家中没见你,问了好半晌姨妈才想起来问的是我捡的个小丫头,他们只说你在路上跑丢了,我派人由京城一路寻到苏州,找了两个月也没找着你,你那时没有名字,不好找。”   芷秋笑着安慰,“不妨事的,如今我们不是又遇着了?你果然也依着你小时候的话,自相逢以来,未叫我受一点苦。可见苍天长了对眼,该遇见总要遇见的。”   残月一篾,伫立多时无言。陆瞻想,倘若他当年找到了她,会不会又有另一番光景、会不会,月有长圆,人无愁恨?却空得,无句到寒梢。   二人安静相拥半晌,苍茫雁影,玉照霜华,命运就成了一条洪流,迢迢而去。   谁伴琵琶娇曲?原来一堵花墙外,湘娥弹唱。案上燃着一支沉水香,熏暖烟帐。雏鸾叠腿盘在床上,怀抱琵琶,卸簪散发,合定了调,又唱一支《宜春令》。   唱毕,韩舸正剥好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撕干净白经络挨到床边喂她,“这个不酸,我尝过了。”   雏鸾将信将疑地挨过唇去接了,嚼咽两下,甜得两个眼弯起,捣蒜似的点头,“嗯,这个甜。”因不知哪里想起来,拽着他问,“你家的那位表妹性子好不好啊?别跟祝老爷老婆似的才好,祝老爷的老婆麽凶得要死,上年还将我姐姐打了!”   蜡只半消,绕着轻烟袅袅,将韩舸裹成润玉一样的温柔,一瓣橘子一瓣橘子地喂给她,“没见过,我也不晓得,听我母亲说,是位温良贤淑的女子。他们既然给我定亲,自然是捡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她凶起来拧你耳朵呀。”   韩舸吭哧吭哧地抖着肩笑,好半晌,摸来一张帕子擦手,也不抬头,“雏鸾,你想过嫁给我吗?”   百年痴傻的雏鸾倏然聪明了一回,眨着两个天真的眼,“那你想过娶我吗?”   他想过,无数次,又无数次被家规世俗镇压下去,直到近日,这念头愈发嚣张狂妄起来,终于出口,“只是想想而已。”   雏鸾天真娇媚地笑倚在他肩头,“可不就是想想而已嘛。我听见我妈同我姐讲,你家里不要青楼女子做妾。她们以为我不懂,老当着我面说,我也假装不懂,横竖我听进去了。韩舸,你娶你的妻,我做我的伎,不妨碍什么,只要你来,我就还陪着你。我再做五六年生意,就接下我妈的行院,让她老人家享享清福,倒没有什么别的非分之想。”   这话像个千斤石锁压在韩舸心头,却佯作轻松地去捏她的鼻子,“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志向,嗯?当老鸨子,你管得了要死要活的姑娘们吗?”   “怎么管不了?骂一骂,劝一劝,就好了嘛,我妈就是这样做的。”   一弯笑脸对月,是剥离了风尘的天真,洁净便如忽来冬风,吹起梨花泛雪,轻锁寒窗。   窗外另一片天地中,恰有一场芳菲梦醒。自前刮剌陆瞻不成、后勾引沈从之败阵后,婉情的高傲随之一点点分崩离析。更有那日假意被四娘转卖,到窑子里见识过后,愈发战战兢兢起来,横卧不成眠,竖躺夜梦多,直将魂儿熬丢了一缕。   这厢恍听袁四娘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竟像听见催命鬼似的,唬得婉情忙由帐中爬起来,对镜拂鬓,轻理云衫,踅至外房,果见四娘坐在榻上,将手覆在火盆上闲翻。   婉情一改往日目中无人的性子,闪着两个水花眼伏跪四娘膝下,“妈妈,女儿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使性子,求妈行行好,不要将我卖到窑子里去。”   园中暖消蕙雪,冷意泼洒在四娘面上,“你是千金小姐,我这里容不下你的尊驾,不趁早脱了手,我岂不是亏得裤子都穿不上了?”   说罢剔起眼来,将屋中各类案椅桌凳,金银宝玩、水秀屏风环指一圈,“你瞧瞧你瞧瞧,且不说我大牢里头打点花了多少,买你又花了多少,只说打你来起,我打家具铺房间就花几百银子,春夏两季时你半点生意不做,我一个子没捞着,反倒因为你要死要活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入了冬,又是大毛小毛呢子衣裳给你裁了多少件,连你的丫鬟现也是我花银子养着。”   只将一个手摆一摆,摆出个千辛万苦出来,“罢罢罢,我袁四娘麽不过是个老鸨子,又不是活菩萨,放你在这里,你惹出多少是非?又是打姊妹,又是打客人,再过两日,只怕我赔钱都赔不过来,我还是少亏些吧。王婆子那里既不要你,我就再去寻个窑子,都是一样的,趁早脱手,大家安生。”   说到此节,就要拂裙而去,婉情回想窑子里那些男人挑牲口似的挑女人,早已唬得泪水匀面,纸糊的风筝一般全没了清高劲儿,一再去拉她央求,“妈,我真晓得错了,往后不敢任性,您说什么我做什么,您要我怎么巴结我就怎么巴结,只求您留女儿一条生路……”   四娘不过唬着她,见她如此说,心下自然高兴,面上吁一口气,“罢,我也是个心软的,早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求我,我就再当回好人,你往后听话些!”   这厢忙不迭应下,那厢又说:“下午我请了陈公子来,你上回得罪了他,我叫人请他,他倒是应下了,可见对你还是有些意思。你赶紧洗把脸,梳妆梳妆,好生在席上给他赔个不是,我好梳拢他给你点大蜡烛啊。”   如此罢了,婉情纵然心有十二分的不痛快,到底粉妆了白面,红点了双唇,翠贴了乌髻,艳裹了身段,打扮得妥妥帖帖地去应酬那陈大公子。   轩厅里檀板轻敲,娇喉婉转,端得是郎情妾意,绵绵缱绻。男来女往的,再有四娘从中调停,便定下个良辰吉日,由陈公子出一百五十两银子点婉情的大蜡烛。   骊珠听见,心有不服,且同云禾去唼唼抱怨,“真是美得她了,都十八的年纪了,还一百五十两。那个陈大公子也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为这贱人开出这些银子,可不就要让她鼻子翘到天上去了嘛!”   谁料云禾反笑,倚在帐中,前些日的颓唐之色随苍白面色褪去。眼下伤也尽好,又成了那妩媚动人的红牌倌人,“我看未必,就说那陈大公子,按身份来说,县丞之子,也配得上她这千金,可你知道她为什么头先不愿意?”   “还不就为了捡着高枝飞,瞧上陆大人沈大人了嘛。”   “也是、也不是。”云禾髻上散坠着一缕发,愈显俏皮伶俐,“你瞧那陈大公子,肥头大耳,长得跟头猪似的,向来有个‘野猪’的诨名在外头,婉情是显他丑呢!要不是妈唬她一唬,她是必不肯的。”   骊珠回想一刻,憋不住窃笑起来,“那陈大公子确实不大成个样子。不过一百五十两,真是便宜她了,依我说,就该将她卖到窑子里去!”   待要说些什么,倏听垂花门外袁四娘咋咋呼呼的声音,恍惚还有芷秋雏鸾的声音,云禾心下大喜,胡乱趿了绣鞋,随意套了衣裳就往楼下去。   果然见好一堆人,众姊妹穿红挽绿地围在廊下,盯着七八个织造局的小火者怀抱各色匣子缎子履舄往来,只往四娘屋里卸东西。   芷秋正与四娘阿阮儿报平安,“一路上都好,常熟县也不比咱们这里小,也是个繁华之乡。走前,陆大人想着妈同姊妹们,特意叫我挑了些吃的用的给妈同姊妹们带回来,一会子屋里妈给分一分。”   四娘笑得前仰后合,“劳陆大人惦记着,你替妈谢过,只是他人呢?”   “他还有事情,送我到巷口就先到织造局去了。妈,云禾呢?这么热闹,她是最不肯清净的一个人,怎么没下来?”   “她……”   往后还未出口,即被云禾截了去,“姐,在楼上就听见好热闹,你可算回来了。”   芷秋去拉她,踅往四娘房中。见她面色略淡,病恹恹里透着一缕精神,有些不放心,“你可是病了?怎么瞧着脸白白的?”   “染了点风寒,不妨事,现就要好了。”别的,云禾因怕芷秋担心,不大提受伤之事。四娘因怕姊妹间不和睦,亦哑然不提。   却不想,众人闲说一阵、分了东西后,芷秋回房稍歇,翠娘便来说予她前后因果。登时将芷秋唬得不轻,听见说外伤已好得差不离了,还是气得不轻,解了斗篷就往云禾屋里去。   当即掣着云禾左瞧右瞧,见她无碍,琐眉责怪起来,“你还想瞒我?这里是藏的住话的地方?你只告诉我,她做什么打你?!”   云禾便将沈从之那节说来,芷秋听后直冷笑,“我们这位千金小姐倒是心气不小呢,专会个巴高望上,我瞧她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屡屡起这种歪主意。哼,上回我就不跟她计较,她倒愈发得意起来了,还敢起狠心杀人!”   到底一处长大,芷秋向来当云禾雏鸾等是亲妹子,火一拔起来,便捺不住,拽了云禾直奔婉情房中。见婉情正穿着珍珠白的掩襟长衫、钗亸髻斜地歪在榻上悠闲看书,太太小姐似的闲雅,没事儿人似的松散。   激得芷秋气更不打一处来,顺手抽了墙案上头斜插的一枝红梅,趁着梅瓶里的水照着她裙上泼去,“把云禾弄在床上病好些日,你倒是清闲。原来我先前劝你劝错了,真是悔得我肠子青,若早晓得你是如此黑心的人,就是妈求我百遍我也不来管你的死活!你往后要死要活也与我不相干,眼下,你只给云禾道个歉,大家还是相安,若不然,谁也别安生!”   给婉情冰得一个激灵,猛地跳起来,“我何曾要你管过我死活了?你当初劝我,也未必真心,还不是你们淫/妇老鸨子一窝黑心肠,怕我死了,你们的银子打了水漂,因此才来劝我的,现在我面前充什么好人?我明白着告诉你们,我活一日,就恨你们一日,夜里黄土上苍地祝祷着你们死!”   云禾自是个火炮性子,纵然病中,也使出了七分里将她推倒在榻上,挽了袖口骑在她身上抽她嘴巴,“我打烂你这张臭嘴!”   因途中婉情抓了云禾的头发,芷秋亦跟着上来帮忙,两个人按着将她好一顿打,众姊妹听见动静,纷纷赶来帮忙,因都恨婉情,并没有一人去告诉袁四娘,闷不做声地合力将她揍了一顿,将平日里口舌上吃的亏一窝蜂地倒回与婉情。   如是,恚怨凭添,愤懑愈进,仇恨日积月累,转眼即到年关。   年前三日,因各家忙着备年节戏酒,各方拜访应酬,虽堂子里客稀,出局的却多。芷秋不必忙,眼看着姊妹们花红柳绿地来往,也记挂着陆瞻官场上更少不得应酬,便特意叫人请来了惠君坐坐。   不为别的,但为嘱咐,“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我是晓得你的,应酬局子自然没别的不是。却要求你多上点子心,好歹拦着些,别叫他席上吃多了酒。”   时值未时,惠君正收到陆瞻的局票,千应万搭地辞出去,“你放心,你们陆大人最是个谦谦君子,虽不要我代酒,我也只管把你的话拿去叮嘱他,他自然会少吃的。”   转到浅园,席还未开,将话传与陆瞻,陆瞻特意掏了银票道谢,又叫来个丫鬟,“这个时辰,想必姑娘还未用晚饭,一会儿又得劳姑娘苦坐半晌,还请先随丫鬟到厅上吃些饭食。”   惠君去时,眼见九曲桥上急急奔来一火者,口里直喊:“督公,圣旨到了,就在门外,请快摆香案接旨吧!”唬得她连连吐舌,心道平生还是头回离圣帝天君如此之近,却不敢以贱身亵渎,忙叫丫鬟领路快快避去。   于是二十来个官员素服赶去正厅,设了香案果品,熏香谨拜。   派来的随堂太监乃陆瞻旧部,身后跟着二十几名护卫,急步而来,庄严请出玉轴,宣读于堂中,“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上为天君,下为父母,朕于百官之君父,百官乃万民之父母,因此新岁,慰地方文武之辛,哺民之劳,兹特赐年节腊赐,于户部领取,钦哉。”   众人叩首以拜,那随堂的王太监忙将陆瞻搀起来,“干爹,皇上有手谕,特叫奴婢带了来,另赐黄金一百两,叫贺干爹大婚之喜。老祖宗也传话,说干爹头先传回去的药方子甚是好用,老祖宗觉得轻快多了,叫干爹娶了媳妇儿,过两年述职回京带回去叫老祖宗瞧瞧。另有沈阁老、龚老、六部几位大人都备了礼送来,现在大约在路上呢吧。”   将陆瞻虚搀回官帽椅上后,另请出一管轴来,撑开一瞧,正是天子手书: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①。   另乐呵呵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瞧来,是一个红珊瑚阴阳合和环佩,组起来是个圆,拆开便是两个月牙,“这是皇后娘娘叫银作局赶着做的,叫干爹同新娘子一人一块儿。”   陆瞻接过,双手敬天叩谢了皇恩。便叫人收拾出住处给来传旨的一干人,那太监连连应承,领着人又至各衙门传旨去了。   剩余众然皆不想皇上亲书贺一位宦官与倡伎之喜,皇后还赐下贺礼,可见陆瞻之重,能重于整个司礼监,便忙不迭地围来贺喜,比往常更添了十二分的殷勤。   且说黄昏散席,陆瞻吩咐套了车,带了一并送来的喜服礼冠夜袭月到风来阁,引得人众人争相挤来芷秋房里瞧看。   一件大红遍地金绣通袖袍,所绣牡丹争艳,另一件大衫,衣襟绣如意纹,霞帔金线绣云纹。当属点翠翟冠最耀眼,金圈压底,上攒各样珍珠四百二十颗。   众女咋舌称奇,可把芷秋高兴坏了,忙落到对榻去问陆瞻:“你的衣裳呢?”   袁四娘见二人说话,忙将众人哄出去,自己却不走,喜滋滋搦到椅上,“陆姑爷的衣裳自然是放在宅子里,回头好穿了来迎你啊,真是个傻丫头。敢问姑爷,这脱籍的事情可办妥了?”   芷秋亦将两个笑弯的眼眨巴着瞧他,他呷一口茶搁下,“办妥了,教坊司不敢耽误,现已经上了良籍,落户在我家。”说话间,由榻上拿出来个髹红木盒,掏出红珊瑚环佩,分一个坠在掌下,“这个喜不喜欢?”   红馥馥对着灯烛,阮泽通透,顶级的料子。芷秋且嗔且怨,笑得不知怎么好,“做什么又花钱?你叫宫里徇私,给咱们打这些冠子头面的,本钱不说,就是疏通笼络也不知花了多少,又弄这劳什子做什么?”言着伸出手去。   “这是皇后赠的贺礼。”   猝然将芷秋唬得胳膊肘一拐,由榻上滑摔下来,那厢四娘亦软了骨头由椅上滑到地上。“母女”二人哆哆嗦嗦地就势跪下磕头,四娘四方叩首,忙呼:“天恩浩荡、天恩浩荡!我等贱妇百年造化,万年修行,今日得圣母娘娘施恩赐福,只教我等草芥不敢受尊……”   陆瞻笑如细风清月,压着腰提芷秋的胳膊,“跪着做什么?这里又没外人。”   “不敢不敢!”芷秋忙犟出胳膊去,死活不起来,“天家赏赐,不敢放肆。你快、快放到盒子里头去,我不敢接,我怕摔碎囖。”   无法,陆瞻只将自己那个折到怀中,将另一块搁回盒内,“快起来。”他将她牵在怀内,捏了快点心给她吃,“你要是见着了皇上写的几行字儿,岂不是要吓得胆破了?”   芷秋骤听,已是胆破,推了他的手,一口也不咬,“皇上还写了字?我的娘嗳,我听见就要吓死了,你不要给我看,一个字也不要告诉我。”又忙扭头朝四娘叮嘱,“妈,一个字也不要到外头去说。”   此间四娘正谋划着摆个香案,请了那枚佩叫众女拜一拜,眼下心儿一跳,忙点头,“不敢说不敢说,这要叫人晓得了,不知打什么歪主意,妈就是一个字也不敢往外头提。”   只等四娘出去,芷秋一颗心还在嗓子眼挂着,连陆瞻说讲话也没留心听,“什么?你说什么?”   陆瞻无奈地拨弄她一个碧玺耳坠子,眉心里盛着溶溶月光,“我说我这两日会有些忙,只等三十那天来陪你守岁,明年咱们就一道过年了,别心急。”   眼眸中是芷秋一霎臊红的脸,越来越远地,躲到了对榻上去,“谁心急了?你别冤屈我啊陆大人!”   月无尘,清明夜,陆瞻紫蓝的道袍像珠宫仙人,手撑在额角,像参悟道法似的轻锁眉宇,“你小时候可不爱这样口是心非。我记得带你去馆子里吃饭,伙计拿了水牌来,你说‘要一本’,伙计说二位吃不了这些,你说什么来着?”   牵起的回忆里,脏兮兮的小姑娘揩一把口水,大言不惭地拍案,“你给我撒点盐,我能把你们厨房一齐吃了你信不?”   芷秋羞恼至极,随手仍去条绢子,“那是饿昏了头说的胡话,你也信?!”   绢子带着淡淡体香,陆瞻嗅一嗅,半掩的喉头滚一滚,踅至这头来环住她,声音低迷粘稠,“我亲亲你。”   风月中滚了这些年,芷秋却总在他这样“无耻”而“有礼”的请求中闹个红脸,秾华之眼眨一眨,抵在他胸膛半褪半拒,“只能亲一亲啊,别的可唔……”   话吐半截,已被陆瞻的唇堵回腹中,只剩呜咽闷闷袅袅地扑在他的面颊。哼腔里阗满沉溺,沉溺中糅杂着软弱的挣扎,这是陆瞻从未在其他女人的嗓音里听见过的,即使未净身前。   回想他所经历过的女人,令他忽然意识见,即便他仍然是完整的,恐怕也不能完整地去拥有一个女人。而芷秋,是命运一早的安排,不论残缺或破碎,她永远等在这里,等着补全他的生命。   因此,那些欲望比从前更加丰满起来,不再是单纯的低级本能,而是带着无上崇高的爱恋,想要把他的灵魂,浸没在她的灵魂里,于是,他将手缓缓挪去了包裹着她心脏的皮肤。   芷秋为之一振,颤抖着的双手去抓住他的手腕,“不是说好了麽……”   “嗯,”陆瞻在她唇边吐着可恶的笑意,将悬了半寸的手复落下去,“但我向来是个不大守信的人。”   像一场地震,芷秋两肩扣拢,颤栗里带着莫名其妙的委屈,好像是喜欢,又像不喜欢。直到他的另一只手环紧了她的腰,俯下脸闯进她的唇,她才确定,她是喜欢的,只是埋怨他出现得太晚了。   她像被抽了胫骨,软软地倒下去,整颗心被他攥在手心,疯狂地跳动着。她阖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将他搡一搡,“太亮了。”   太亮了,她仍然有些怕暴露出自己满身的污秽。陆瞻一挥袖,扇灭了炕几上的银釭,剩下的烛火就像喧嚣的人世,退离了万丈。他近近地凝望她红扑扑的脸,觉得干净得像一捧玉雪,是天地幻化的精灵,他放下手,卷入山河所化的华裳。   一种陌生的昏沉席卷了芷秋,完全不同于以往时刻清醒的受刑,她闭着眼,本能的噎鸣,他在他充满魔力的手上蜷缩成一朵雪莲花,在他的覆盖下,初初抖出叶瓣,圣洁而神圣地开放……   直到陆瞻一步三回头离开时,水晶帘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是歌女的雅调,唱得陆瞻好像又回到了银鞍白马渡春风的少年时代。   待门吱呀阖拢后,芷秋理好乱褶褶的裙衫,忙不迭地翻来线香,捻香跪地,对着那樽俗气的金蟾蜍叩首,细声细语,“谢谢您,不管您是哪路神仙。”   线香在她手中燃着鼎盛的期盼,熏出眼中晶莹的泪珠,这是幸福所凝结出的宝石,将为她永世珍藏。   深院俏,梅香寒,小楼连苑的烟雨巷在梨花淡雪中醒来,金光普照着琉璃世界,使命运的因果流转到这里,众生万象便闪现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娃眼中。   六七岁的小女娃,单罩着破洞的棉布袄子,业已看不出原色,腿上的粗麻筒子裤活活短出来一截,露出两个瘦木杆似的脚脖子。   阿阮儿相看半晌,将小女娃拉到炭盆前,搓一搓她冻僵的泥手,温柔而慈爱,“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怯生生回头瞧一瞧门上立着的男人,那男人便迎了两步上来,朝袁四娘、阿阮儿、芷秋各行一礼,“各位姑奶奶,往前在家麽也没个实在名字,只管她叫四丫头,往后跟了姑奶奶,姑奶奶给起个名字就好了呀。”   对榻上,四娘吭吭磕两声,将阿阮儿正要出口的话堵回去,朝男人挺直了腰板,“看皮相麽倒是还成,只是十两银子要价也略高了些,您再想想,好歹给个痛快价,别虚头巴脑的张口就来。”   男人卑躬屈膝地侧了身,陪着一连沟壑的笑,“瞧这位姑奶奶就是会做生意的,我怎么敢同您要虚价?实话告诉姑奶奶,我们一路又长洲县来,路上就花费不少,我再往家回,也得花费不少。要不是家里实在养活不了,我做爹的,怎么舍得卖女儿?这回得了银子回去,还有一家七八口人等着张嘴吃饭呢,姑奶奶发发善心,就别给我往下划价了。”   早起说阿阮儿要买人,请芷秋一道帮着相看,芷秋便陪坐了半日。眼下将男人扫量扫量,也是破布烂衫的,瞧着倒像个庄稼人,因问:“你家中是做什么的?可别是拐子拐了人家的女儿,又脱手来卖给我们。”   那男人又转个身,眼儿一抬,神魂颠倒,“不敢蒙姑奶奶,这真是我第四个女儿。家中世代都是种地的,偏生今年开春发了一次大水,上月又遭几场大雪,饿得没法子,才领着出来寻个好人家。”   芷秋盯着小女娃的眼睛望一望,好像在那对黑漆漆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倏然鼻酸,招手唤她到跟前,“四丫头,你说,这可是你爹呀?只管说,若不是你爹,姐叫人带你回家找爹娘去。”   那干柴似的矮骨头上苦撑着个大脑袋,天可怜见的模样,将头缓缓轻点,“是我爹,不骗姑奶奶,家里弟弟妹妹饿得受不住了,等着我换救命钱呢。”   恰好阿阮儿就犯个心软的毛病,拉着小女娃便不忍撒手,“那你可愿意跟着我啊?我们这里麽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有好饭吃、有好衣裳穿,饿倒是饿不着肚子,你要愿意,我就留下你,往后跟着我学规矩学识字。”   “我愿意我愿意!”小姑娘忙不迭点头,捧着个憋肚子,“只要有饭吃就是好地方!”   如此,给了那男人十两银子打发了去,又叫了老姨娘领下去换洗干净吃饭,房中便独剩了三人。   火盆里烧得正旺,芷秋拖过折背椅来围着,一条曳地妆花裙蹭着油光光的地,“阮儿姐,你那边园子可铺好家私了?我因近日忙,还未问,可要什么帮忙的,我横竖闲着,姐只管吩咐我。”   “你闲着也不敢劳累你,何况你忙。”阮儿拽起她的手在掌心里轻拍,“衣裳冠子我瞧见了,好大的风光,就是苏州府里最富贵的人家也没你这样体面,又有天子提的字又有圣母赠的礼。陆大人麽,再好不过的一个人了,往后成了亲,不要和他闹,好好生生的过日子,晓得吧?”   芷秋羞赧地将头略点点,“我晓得。”   满园饭香四溢,姨娘领着相帮在案上摆好饭食菜蔬,阮儿忍不舍松开她,细碎叮咛,“我听见他的母兄都在苏州,宅子里还有两个侍妾,其中还有祝老爷的女儿。咱们这样的出生,难免受人非议,恐怕看不起你,少不得下人们背地里还要讲你。你或是听见碰见,不要同他吵闹,仔细伤了情分,遇见争风吃醋的事情,也不要到他跟前去讲,受点委屈不怕什么,只要两个人好好的就好。”   “我记住了,谢谢姐。先吃饭吧,我还住好些日子呢,一遭哪里讲得完?妈,吃饭。”   席上四珍四馔,芷秋往各人碗里捡一块烧鹅,轻捧着个碗,且听四娘唼唼喁囔,“我前些时候听见将悼玉坊的素锦自己赎了身,正要借个地方做生意,我便去搭讪,同她商议的,她给你三成的局账,算抵你的租子。你纵然买了女孩子,现也还小,尚且接不上,就接了她去,暂且支撑着也好。”   阮儿稍思,含笑应下,“妈想得周到,我也想着如此,还想着,再买两个十二三岁的,教导几日后,将我从前那些客人请了来,请他们赏个脸子,替女孩子们点大蜡烛。”   “是这个道理,只是你钱可还够呀?”   “暂且支撑得住,不够时再问妈借一样的。”   于是着人看了廿九那日,阿阮儿带着现请的三位姨娘、买来的三个女孩子挪了地方。那园子就离个十来丈,也是个临水听音的好去处,只是新地方,过于清净些,故此当日开了一席,请众姊妹帮衬来暖暖房。   席上姊妹们或筝、或琴、或箫管、或琵琶、或舞、或吟诗作赋,个个儿施展绝学给三个女娃子瞧,又各自现身说法,讲着如何拿捏男人,闹得好不欢畅。独婉情不屑为伍,推身上不舒服,早早辞了去。   无人留她,继续欢闹。另两个女孩子懵懵懂懂,倒是有一年岁稍大的女娃子,模样顶好,身段也妙,也聪明伶俐地,样样都似听懂了去。   云禾便指着下席笑,“这个好聪明,竟都听懂了,往后必是个花榜三甲的料!”   阿阮儿将芽箸慢搁,收眸轻叹,“她哪里是聪明呀,是经过了才比别人懂些。你们不知道,买她时就不是个完身子了,白白叫那牙子占了便宜去。”   那露霜微惊,睃了各人一眼,“那可怎么点大蜡烛啊?”   除她外,众人皆笑,袁四娘执箸将云禾一指,“问你姐,你姐就经过这一遭。”   过往在云禾的眼睑下累积成一滴血,红得似韶华盛放的气焰,“你那时还小,屁都不晓得。我原先同她也是一样的,吃了牙子的亏,临到点大蜡烛时,妈起了个法子,用猪胆装了点鸽子血藏在枕头底下,等那赵员外正迷糊时,偷摸着挤破了抹在喜帕上。”   讲到此处,众女聚精会神盯着她,她鼻稍翕动,极为不屑地冷笑,“只等完了事,那赵员外一看,喜得不知怎么样,直搂着我叫嫦娥娘娘,这一年虽不大来了,逢年过节还叫人封红封给我。可见这男人蠢起来啊,真是八头猪也抵不过他去。”   百芳群艳噗嗤一乐,搭肩折颈地笑在一处,百灵鸟一样的嬉笑声撕裂了楼宇上的一片青天,她们就都成了这道口子里滴下的血,或淡或稠地,流淌在人间。   ————————   ①先秦 佚名《诗经·诗经·莆田之什》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和芷秋已锁死,窦初婚后杀回主战场。   但沈从之和方文濡,你们站谁?反正我是站方文濡~ 第48章 灯花梦影(十一) [VIP]   晚霞天, 群芳散,恰遇琼玉飘摇,映着残阳一线, 是飞雪与玉枝的又一次重逢, 冰霜将再度折冻枯木。   各处上了灯, 阿阮儿将袁四娘同姊妹们送出绿漆大门处,站在摇摇欲坠的两盏绢丝灯下, 望着众女姹紫嫣红的背影载着浮生远去。   很久以后,她落寞地旋身进门, 吩咐姨娘,“将这处门拴好, 再同我到后门上去查查门户。眼下没客,倒还清净,往后有客时,少不得门户大开,您费心,再忙也要像这遭一样, 仔细查看好门户。”   姨娘忙着应答, 掌灯随其往后门去,且听她讲规矩, “大嫂这些日辛苦些,将姑娘们替我留神照管好,只怕年节下有山贼强盗闯了门户伤着姑娘们。且等年后,我再买几个丫头、请来几个相帮替您分担些, 您也松快些。”   后门临河, 因着年节, 十分清净, 还听得见潺潺水声。阿阮儿叫打开门视察视察外头再关门户。姨娘尊听,几不曾想,门一拉开,就见田羽怀立在门外,撑着黄油伞,仍是衣不染尘。   雪絮漫天,直到逐渐覆盖了门内门外两柄伞,阿阮儿亦没邀他进门,双手插在大毛袖笼子里头,半点儿不动。   岑寂半晌,田羽怀由怀里抽出几张票子递来,“听见你今日搬迁,来贺你乔迁之喜。折腾这个园子,想必花费不少,上回叫你有事家去寻我,没见你去,我也就没帮上什么忙,这些钱你且拿去填补填补亏空。”   或许是因着眼下年关,正是阖家团圆之际,阿阮儿无父无母,忽生伤感,说话亦带着些毅然决然的悲意,“田相公,打我从你家门里出来,我们就没干系了,你犯不着一回二回地来贴补我,我拿你的钱,算怎么回事呀?”   田羽怀垂下手,掩襟上的貂毛在风里颤颤浮荡,“你曾是我的女人,我就永远对你有责任。”   旧梦依稀人依旧,但阮儿的心境已不复以往,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宿命,无奈地笑一笑,“倘若有什么是‘永远’的话,那就是我永远是个倡伎、永远是个乐籍女子,你三天两头来,也抹杀不掉这个事实。你也不用愧疚,更不必可怜我,因为我跟你一样的,也在活着,甚至比你活得更卖力。”   田羽怀睇她一眼,冰清玉洁的霜雪点点融在他的袍子上,“你一个女人,难免过得艰难些,我只是想,帮帮你。”   她笑着,像被他驱出家门时那样坦然,“你帮不了我,银子我会自己挣。小时候,我总觉得妈俗气得要死,心眼里总在打算盘,凡事都要估个价钱。现在我明白了,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但别人给的,始终不踏实,还是自己挣的踏实些,不用总担心明天人不给了怎么办。”   他攥紧了伞柄,双目毅然,“只要我有一天,就会给你一天。”   飞霜旋雪,逐渐掩埋了旧年,阿阮儿将锋利的匕首残忍地对准了自己曾总是攀枝附叶的过去,一刀杀下去,就于新年前夕生出一个新的自己,“不,你又不是我的菩萨,你救不了我。从前是我错了,总想着有个你来救我出苦海,现在想来,实在不应该。你救不了我,只有我能救我自己。”   她趋步上前,将两扇门缓缓合拢,在一条宽宽的门缝中,她看着他,“可是,仍然谢谢你曾爱过我,往后,我会爱我自己,不需要你来了,别再来了。”   那副荏弱的骨头里,长出了坚韧的藤蔓,破壳于俗世的深渊,但没关系,每一天,它都会向着太阳攀,一天接一天,就满作了一年。   真到三十,各门另户闭门歇业,烟雨巷花红柳绿皆不见,艳海岑寂,世间无颜色,静得像一块真正的净土。   各园中却是闹得沸反盈天,烟花地里有风俗,到这日,青楼女子们须得洗净身子,淡妆素雅干干净净地拜在白眉神门下,以乞来年、来世能清白为人。因此天不亮便翠烟袅绕,厨房里一大早便生火烧水,相帮们提着水自往各房中奔忙。   芷秋刚洗完澡,正在案前点着蜡烛梳妆,见镜中闯进来一抹红影,不是云禾是谁?妆发未齐,便来歪缠芷秋,“姐,我亲亲的姐姐,圣母娘娘赏的那个佩子人家还没见过呢,给我瞧瞧嘛,也叫我沾沾福气呀。”   天色尚暗,廊下却是来往繁杂,芷秋十分谨慎地叫桃良阖了门,拉着云禾往卧房里去,“给你瞧可以,但你得给我仔细些,可别毛手毛脚地给摔了。”   “哎呀我的姐,你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摔呀,我还要命不要?”   但见芷秋由封衣裳的箱笼里抱出个小羊皮箱,挪到床上,小羊皮箱里又抱出个红匣子,红匣子里又套一个红匣子,个个都上了梅花锁,瞧得云禾直笑,“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锁命根子呢。”   芷秋急嗔她,“可不是命根子麽,我一辈子就这么个精贵东西。”   谁知“咔咔”两声儿,拧开最后一个小锁头,小匣子里却空空如也。芷秋面色巨变,急得将盒子倒一倒,“佩子呢?我的佩子呢?!”   “姐,你别急,可是你忘了,没锁在里头?”   “就锁在里头的,我上回瞧了,特意套了这些匣子来锁它!”   二人急急踅至装衣裳的大箱笼前,将衣裳一件件抖出来寻遍,皆是白费劲儿。芷秋才上了胭脂的腮急得煞白,忙唤进来桃良,“我那枚佩子你可见了?打扫屋子时你有没有打开过匣子?”   桃良唬得一跳,忙去抱着床上几个匣子瞧,“没有啊,我打扫屋子时连这个大箱笼也未曾打开过,翠娘方姑早已回家团年去了,这些时也都不在,没人碰过这箱子!姑娘,会不会您拿出来瞧落到床脚旮旯里去了?”   三人又急急将帐掀开,将被褥床单枕头均抖了一遍扔到地上,一张架子床搬得空空的也尽数不见。芷秋急得险些要哭出来,忙奔下楼去告诉袁四娘。袁四娘听得仿佛一个太阳坠到黑暗里,慌得召集了众女到房中敲打:   “倘若是谁借去玩,现在拿出来,便不追究,若谁藏匿了不交出来,叫我查寻到,先将她捆起来打一顿,老娘可不管什么红牌不红牌的!”   众女你窥我我窥你,谁瞧着都无辜。芷秋与众人关系向来好,不忍生了嫌隙,只朝众人福身,“你们都是知道那东西的来历,倒不是有多值价,只是丢了,恐怕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姐妹们帮我各处找一找,若找见了,我谢她一百两。”   雏鸾几人忙咋呼出来,“姐说什么话,就是没有谢钱也要替你找,我们先回各人房中找一找,找不见,就在园子里挨处搜。”   只等众人散去,云禾拉着芷秋留步四娘房中,同四娘窃议,“妈,姐将那佩子锁得这样牢实,不可能丢。我看,必定是有人故意盗了去的,姨娘丫头们偷几两银子还可信,这样的东西,是万不敢偷的。要我想,只有婉情,她平日里恨我与姐恨得咬牙切齿,跑不离是她!”   四娘犹疑,心起一计,“婉情那个性子,拿不着脏,若说是她偷的,必定又要闹死闹活。我看这样,先叫人找,找不着,初一领着你们去庙里烧香,借机叫老姨娘去翻她的屋子。”   二女轻应间,一个太阳蹦出来,映出红红的云霞,像长在碧海里的一株珊瑚,奇异而瑰丽。   另有一片碧海,平地卷风而来。泼绿的门户贴了对联,满园里换尽红绢宫灯,荡尽陆瞻由晦暗里剥离出来的喜悦。当他已经闯过芷秋的肢体交汇过灵魂后,对她的爱,便愈发与日俱增。   他云履匆匆地踅至绕转,攀上楼阁,尽管他的身体没有获得解脱,但仍旧充满着雄性对侵占本能的快意。可快意,很快被芷秋一对愁眉驱散。   一见陆瞻,芷秋忙敛愁绪,不露一点破绽,生怕叫他晓得佩子丢了会捅到官府里去,只肯笑脸依旧地迎上去,“大年三十的,你怎么来了?”   陆瞻却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心的烦绪,环着她往榻上去,“家中还没开席,抽空来瞧瞧你,怎么像是不高兴?你对我说。”   外头渐起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得芷秋心内惶惶,便熨帖在他肩上找寻心安,“没什么,就是年节里想起父母来。大过年的,你也该在家陪你母亲才是,怎么又想起来瞧我?”   关于家人,陆瞻向来不爱说起,“怕你想我。”   “你讨不讨厌!”芷秋搡他,暂解烦忧,露出纯粹的笑颜,“嗳,你家里年夜怎么过?母亲兄长在跟前,必定是热热闹闹的吧?”   陆瞻随之将笑唇印去她的唇上,“往后,你才是我的家。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再将你弄丢了。”   涓涓的幸福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芷秋倚回他肩上,“谢谢你,你也是我的家。咱们的亲事,你母亲没说什么吧?你往前讲她是藩王千金,只怕瞧不上我,我正想跟你打听她老人家平日里有什么喜好没有?你说给我,等我去了,我好‘对症下药’讨她老人家喜欢啊,还有你兄长,可娶妻妾没有,家中有没有妯娌?”   微妙的冷意滑过陆瞻的眼睛,他笑笑,照旧温柔,“我还没同你讲过?我在浅园里收拾出了一处院子咱们住,离他们远远的,你不用到跟前去孝敬,只管吃你的乐你的,没人敢来寻你的麻烦。”   芷秋瞩目稍刻,到底没有多问,又忆起来一事,“你既这样讲,倒还省去我几多麻烦。只是我要麻烦你,还要请你帮个忙,明日一早我同妈还有姊妹们要去庙里烧香,有这些人,马车不够,你打发两辆马车来接我们去好不好?”   “初一恐怕庙里挤,缓两日再去?”   “不成,”芷秋将他一个胳膊晃一晃,晃得自己珠翠铃铛直响,“妈还要赶着抢头香呢,一连好几日不做生意,大家闲着,也怪冷清的,都想着出去凑凑热闹。”   要说这男女之情何其妙哉,自打那日得了手,便好得似蜜里调油,更是将陆瞻一张冷脸化去一半,眉宇间的情愁都成了温柔,“那派织造局的马车接你们,再派几个人跟着,不要同人挤在一处。”   “你不去?你们京城难道不兴初一烧香?”   “我不信佛,只修道,明日玄妙观打平安醮,我要到观里去。”   芷秋将唇角撇一撇,扯扯他的衣襟,“怪道呢,真是个仙体了,大冬天的,穿这样单薄浑身还滚烫。”   他就把腿颠一颠,伸出只修长的手往怀里瞧她,端得十分正经,“你摸我这手,比身上还烫,喜不喜欢?”   两个眼一转,芷秋适才明白过来,发窘发臊地把脸埋去他肩上,暗里望他腹上掐一把,却实在紧实,拈不起来肉,只好狠拍一巴掌,“陆大人,你真是……”   “是什么?”   “用我们行院里的话来讲,就是冷灰里发火星。”   “什么意思?”   芷秋端起脑袋来,作势要跑,“要烧(骚)起来了!”   才去一步,却被大手一抄,又揽了回来,隔近了望她面上吐着气,“你竟然取笑起我来了,谁给你的胆子?嗯?”   嘻闹间,炮仗声愈发紧起来,各门另户饭食飘香,长街寥无人影,万世皆沉入这一年的尾声里,振聋发聩的烟雨巷,是孤魂万千,芳魄缕缕。   另有一双游魂似的眼在浅园的正厅内飘来荡去,睃目望来,波影映玉甃,暖屏内外履舄丛脞,丫鬟门来往上菜,衣袂带风地刮着室内浓浓金兽,紧闭的长窗外,来往纷杂,人影憧错。   未几筵席治酒,果品齐备,挤了满案的玉碟银盘,珠壶翠斝,各色鸡鸭鱼肉、时令鲜蔬、时兴点心,珍馐玉馔装了富贵一厅。   那双顾盼的眼一见陆瞻踅出台屏的身影便立时收回,游移不定地盯着案上五花八门的菜碟。紫蓝的直裰袍像裹着陆瞻的另一抹魂,再不复对着芷秋的笑容,而是另一种阴鸷的,晦暗的笑,“母亲,您很怕我?”   他落座到妇人章氏身边,只见章氏的眼稍一闪避,像鬓上几缕白发,在阳光瑟缩着,一滑而过,“你大哥呢?”   “我叫人去请了,稍后就到。”   章氏往圆杌凳另一边挪一挪,半个屁股都悬在了外面,谨慎地拿眼瞥他,“韫瞻,我们都来了苏州,家中无人照管,开了春,还是叫我和你大哥回去吧,你父亲灵前,也要有人烧香不是?”   厅上一众仆从未知何时已尽数退去,空荡荡一张圆案上,陆瞻擅自端了碗吃饭。细嚼慢咽间,拣一块蒸得水嫩嫩的鱼搁在章氏碗中。   “韫”是他的字辈,因未加在名字里,平日倒是甚少人叫,眼下倏闻,有种陌生的温情。他笑,“急什么?母亲,我要成亲了,您怎么的也得等办完我的婚事再说这个,新媳妇还等着拜见您呢。”   妇人将婚事充耳未闻,一心记挂着回京,“我想着,家中那些下人皆不醒事儿,还是自家人照管着放心些。年关一过,就备了车马,送我与你大哥回去吧?啊?”   碎吟半晌,陆瞻执箸的手顿住,瞥过眼来,“您不问问我娶的是谁家的小姐吗?”   章氏忙将眼避开,两个圆溜溜的肩筛抖着,“你、你娶的是谁家的小姐?”   “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母亲一定喜欢。”   讲到此节,但见台屏上闪过几个人影,原是黎阿则领头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火者,中间架着个男人。那男人耷拉着脑袋,面色略显苍白,眉目倒与陆瞻有几分相似,便是陆瞻同胞的大哥陆梓。   黎阿则屈身上前,只朝陆瞻行礼,“干爹,人带来了,来前特意给洗了个干净。”尔后挥挥袖,两个火者松开手,陆梓便像条软虫似的滑到陆瞻脚下。章氏见状,眼眶里滴滴答答地坠下雨来,却似不敢出声,咬紧了唇。   细细的呜咽中,陆瞻转了身子,用鞋尖撩开陆梓的裤腿,见其脚踝上两寸有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偶有几只蚂蚁窸窸爬过。陆瞻额上攒起千烦万嫌,嗓子里却透着股吊诡的温和,“大哥,今儿年三十,咱们阖家一道吃个年夜饭,快起来,坐下吃饭。”   久唤不醒,黎阿则提来一壶烧沸的水往他伤口浇注上去。抢先痛呼出来的却是章氏,“你要做什么?!”她扑到陆瞻膝下,把着他的小腿摇晃,且晃且哭,“你不如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他是你的亲大哥啊,你放了他,什么过且让我受!让我受吧!……”   陆瞻垂望她涕泗滂沱的脸,眼色随之阴沉下去,“母亲起来,母跪子,是什么道理?”   那副身子骨像一滩烂泥,提也不起。陆瞻正没了耐性,却见陆梓醒来,仰瞪来寝皮食肉的目光,噙着怨毒的笑,“陆韫瞻,就算你杀了我,你的命根子也永远长不回来,你今生今世,永远是个阉狗!听说你要娶妻?真是天大的笑话!阉狗娶妻?你拿什么娶?呸!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放浪形骸的笑声与哭声顷刻席卷了室内的一干人等的心肺,黎阿则将黑缎靴落去他脸上,硬羊皮底碾了又碾,“不知好歹的东西,带回去,用绿矾油给他洗洗舌头!”   骤一听,章氏翻着眼昏死过去,陆瞻垂眸将她窥一窥,目无异色,“将老太太搀回去,叫祝晚舟和浅杏好生服侍好。阿则,你去叫张达源他们来坐下一道吃个年夜饭。”   日落的余晖里,就完成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团聚”,满案珍脍渐渐消弭热烟,融去冰冷而残酷的一年。   寒霜满空庭,装点新年景,十分遗憾的是,遗失在旧年的爱物并没有找回。   趁着姑娘们去庙里上香的功夫,两位老姨娘将婉情摸到婉情屋内,将枕头被褥、箱笼衣柜、妆奁暗匣,连地缝子里都细扫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晚间报予四娘,同几个大的姑娘愁坐屋内,围着个珐琅彩炭盆。芷秋穿一件酡颜灰鼠袄,樱花淡粉交窬裙,一身精神尽失,无限惆怅。阿阮儿拢着月白的大毛斗篷,衬得鸭鬓乌髻,好不鲜亮,面色却不大好。云禾独罩大红比甲,里头套个软绸月魄衫,亦是恹恹地没力气。   稍思一瞬,还是阿阮儿对芷秋嘱咐,“这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陆大人,这是皇家的东西,倘或牵扯出官府来,保不齐姊妹们都要遭殃。你还记不记得那东西长什么样子?能不能描出来?”   “记得,”芷秋忙把头点,“姐姐是想照着样子叫老师傅做一个出来混一混?”   “就是这个意思,你成婚时这个东西必定是要戴在身上的,先寻摸快好料子雕了混着,咱们私底下再慢慢找。又不是吃的饮的,就是叫猫儿狗儿叼了去,也咽不下,总该能找见的。”   因才从庙里回来,身上冻得僵,云禾抱着个汤婆子不撒手,将绣鞋亦伸到炭盆边上,“哼,我说了,再没别人,必定是婉情。既然她偷了去,怎么会放在房间里叫我们搜出来?必定是藏在哪里的。依我说,将她绑到屋里来,鞭子蘸了盐水打一顿,我看她招不招?!”   袁四娘将芷秋望一望,目中含愧,“秋丫头,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婉情那个要强的性子你们也晓得。倘或不是她,少不得她又要寻死作活的,还是静静地暗里查找吧。”   “妈,我晓得。”芷秋慢点着头,轻轻一叹,“婉情虽是讨人嫌了些,可这事情要是叫陆大人或衙门里晓得了,必定查抄出来判她的罪,她好容易牢里出来了,何苦又放她进去。依妈的,我们暗处寻找吧。”   商议未果,各自散席。到了夜间,云禾独坐灯下,越想越气不过,便踱廊而去,闯入婉情房中。且看婉情倚在榻上看书,桃红的衫烟粉的裙,迤然剔起一眼,手上悠然翻去一页。   云禾乜眼睨她,曼步过来,“你别装没事人似的,我晓得姐的东西是你拿的。我倒弄不明白了,那个东西是天家之物,卖不得当不得,你拿去做什么?”   灯火悦动在婉情洋洋得意的面目上,又翻去一页,还不言语。云禾拔起火来狠跺一脚,一个裙面如汹波荡漾,“你别以为你不吱声我就拿不着你?你最好趁现在姐夫还不晓得乖乖拿出来,要叫姐夫晓得了,我看你有几条命?!”   半晌,婉情阖上书歪正了身子,迤逦一笑,“你们要想叫他晓得早就告诉了,用得着急成这样吗?”   “你承认是你拿的了?”   “哎呀,”婉情青葱嫩指半捂着嘴,两个眼转一转,“我可什么都没说哦,是你自己的猜忌我。”   直把云禾气得咬牙,揪了衣襟将她提起来,一张娇花怒面顶在她眼前,渐笑起来,“你交出来还罢,要不交出来,若叫我们找到了,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玷污了你小姐的身子吗?回头就叫你到狱里跟老鼠厮混一处。”   婉情笑着不讲话,直待云禾无奈恼去之时,她才翕然启口旋回榻上,“哼,嫁人,还明媒正娶、天家相贺?我看她是在做梦。没道理我落在这里,她一副烂骨头倒还爬出去了?叫这么个烂人三书六礼给人娶了去,才叫天道不公。”   云禾稍顿,到底将门拉开,猛地灌进来一阵寒风,吹得满室灯烛偏偏颤颤,像极了一颗风尘无定的心,在熄灭与燃烧之间,扭得歪歪曲曲。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不是婉情拿的? 第49章 东筵西散(一) [VIP]   时运稍转龙抬头, 二月如约而至,湘皋春冷,桃李新结。自打年关过后, 就停了雪, 褪去茫茫一片, 苏州府的鲜活又跃然画上,而烟雨巷就是这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各色时兴的颜色花样中, 伐柯人张媒婆成了最艳丽的那一个。自打得了织造局不少谢礼后,张媒婆一改最初不自在的模样, 频频造访月到风来阁,将脸笑成朵菊花又来过定了“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繁琐婚俗。   如是, 只剩“迎亲”,芷秋心下恨不得时光飞逝到四月,面上却羞显,仍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陆瞻辩理,“你自己打个褂算了个同你相合的生辰八字来硬安在我身上,算怎么个说法啊?”   飞锦一样的阳光中, 银杏抽了点点嫩芽, 陆瞻的笑颜亦如同万物初生,带着洇润的生命力, 是一片为芷秋新长的灵魂,“你不是不记得你的生辰了?总要将礼过完,只好算了最好的来合。”   缬锦繁花映仙裳,玉沁唇脂轻启动, “那万一你同我真实的八字不合怎么办?”说着便认真起来, 落去榻上郑重凝望他, “再万一, 我是个天煞孤星克夫命可怎么好?”   陆瞻陷落在鼻梁两侧的大眼像峡谷里的山涧,倒影出她春华谩翦的容颜,何其似高唐,“没有万一。”   芷秋仙宫婵娟的美貌下,却有一颗小小的凡俗心,“这种事情麽可不好马虎的呀,可我又是被拐来的,连妈也不晓得我的生辰八字……”   “那就别在意了,”陆瞻放下书,扑来一阵冷檀香拥抱着她,“我命硬,你克不死我。”   亲昵间,门上立来一个小姑娘,原是上回阿阮儿买下的那个长洲县女娃,如今将养两个月,愈发的水润起来,给起了个名字叫“粉旭儿”,正是花骨朵一样的粉嫩。   却仍有些怕羞,怯生生地立在门下不敢进。芷秋望见笑一笑,朝她招手,“粉旭儿,进来说话,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可是你妈妈叫你来找我?”   “我妈叫我来求一支姨娘往年学艺时用剩下的箫管,如今她老人家正教我奏箫呢。”   桃良由廊下进来,各处摸来一支竹箫领着她出去,芷秋望着那抹小小的背影,偎在陆瞻身边,“看着她,就像看见我小时候。”   陆瞻回以一缕玩笑,“你小时候可比她黑多了。”   芷秋怒目斜来,狠狠将他一拍,“要死啊你!”   这是全盛而耀眼的时刻,圆满得似一轮金乌,金光璀璨地迎接暖春的到来。陆瞻在艳阳揽住她,目如温暾,眉似暖曛,“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玉容娇姿,辗眼就要嫁给我了。”   目断天涯,无一不是新的生命,芷秋倒在他怀里,只觉被铺盖天地的幸福着,圆满中生起对众生的悲悯,“好像年前长洲几个县遭了灾,忽然多了好些个卖女儿的,阮儿姐买的几个丫头里就有两个是那边的人,你们官府里也不管管?”   陆瞻的笑容凝滞一瞬,垂眸看她,“这事儿不归织造局管,我也爱莫能助。原该是知府衙门里管的,赈灾的粮银朝廷去年就发下来了,现存在知府衙门里,回头我问问祝斗真。你好好准备着做你的新娘子,别杞人忧天,大小与你无关。”   说道此节,芷秋便惦记起雏鸾的终身大事来,只等陆瞻一去,便宝裙摇曳下到袁四娘屋里去。正缝四娘在榻上与打家具的师傅看样子,穿着墨绿软缎对襟长袄,裹着一截银红裙,朱钿光鲜,钗环艳丽,通身的人间富贵。   两位老姨娘正在多宝阁前搽抹银器,几片裙旋来旋去,旋出一段喜气洋洋的好日子来。个个脸添新彩,身环喜色,见了芷秋皆议论起那些丰厚彩礼。   四娘亦神采奕奕,将芷秋拉来榻上,扯了几张描绘各色家私的纸给她瞧,“前两日我问陆姑爷,说是正在装潢屋子,换新家私,床也要新换。我这里就不打床了,多的麽也打不起,预备着给你添一副榻、龙门架、面盆架做嫁妆。你瞧瞧这花样子好不好?料子麽就用水曲柳的。另叫裁缝师傅做了几床被褥、四季衣裳,如此便妥了。”   那老师傅带着徒弟辞出去,留母女说话。芷秋将样子略瞧一遍,都是些各色雕花花样,便笑,“妈打这些也是多余,上年我到他屋里去瞧,什么都不缺,样样都是崭新的,何苦费这个钱?”   “这是礼数,人家一样礼数不少,咱们也要齐全,不预备着嫁妆,只怕叫人笑话。”   “他不会笑话的。”   四娘眼皮微翻,俗气的脸上净是不俗的风采,“他不笑话,外人笑话,如今已经满是笑话了,少添些吧。”   拗不过她,只好搁下,复提起雏鸾的事来,“妈,韩相公下月就成亲了,那位新夫人,您可打听过了?”   “说起这个,我还忘了同你说。我使人去打听了,都说他这位表妹知书识礼,文静端庄,家世麽平平,家中是做县丞的,倒不是什么大官,如此正好,身份高了更瞧不上咱们。我预备着等婉情这两日将大蜡烛点了后,就同韩相公提这个事。”   原婉情与那陈公子年前就议定点大蜡烛的,因临近没个好日子,便定在了眼前。芷秋因问,“婉情具体是哪天啊?”   “就后日,现在正布置房间呢。”   芷秋略思,凝重地端起她的手,“妈,我看韩相公书香门第,只怕难,这事情,还得他自己拿定主意去同家里说才行,往年我同云禾试他,他老是顾虑着家里有些犹豫,须得激他一激才好。”   “怎么个激法?”   “依我的主意,叫一户雏鸾的老客人来,叫他当面撞见,就当做个了断。男人么,最受不了这种事情,他若好只怕就应下了,不好往后就丢开手,也不耽误雏鸾做生意。”   四娘暗忖片刻,将一张凝重的脸点一点,定下良计,下剩的,便是各安天命。水晶帘簌簌的光浮在眉目上,捉摸不定得好似就是这一生的天命。   命途多舛,人世无常,朝改夕变的事情就发生在片刻之间。   且说这日,婉情恨搁自尊,愁放前程,认命地将自己千娇万贵的小姐身子低头放在动荡的时局里。窗贴红字,床点凤烛,案摆玉樽,屋子装点得似一间新房,她就在这间“新房”中煎熬地等待着那陈大公子大驾光临。   却不想,世事无常,命运玩笑。该夜,新红愁翠,怀恨渺渺,云禾施朱匀粉,精妆细描,罗袜弓鞋,盛装艳裹,将自己打扮得像个诱人的红樱桃似的,只在榻上闲摸象牙牌。   听见骊珠咯噔咯噔上楼来,目含精光,裙绽讥诮,“姑娘,陈公子来了,现正同妈妈说话呢,马上就上楼来。”   云禾搁下象牙牌,妖娆一笑,“我这就去会会他。”   灯烛照见骊珠一脸的兴奋,“只等姑娘得手,明日看婉情还能得意到几时去!”   “哼,她以为我拿她没办法,我就叫她看看姑奶奶的手段!”   言讫妩媚摇裙出去,就在楼槛拐角上头歪着艳骨等那陈公子。不时即见那陈公子锦缎裹着一身肥肉,油头粉面地摇上楼来,才登上三级木磴,忽见眼前一晃,飘飏下一条薄纱红绢,带着馥郁玫瑰香。   他忙伸了肥手捞住,仰头一瞧,见云禾歪着肩垂眸下来,“哟,风真讨厌,将人家绢子都刮下去了,陈公子,劳烦您快拿上来还我吧。”   那陈公子往日便爱云禾,可云禾总不拿正眼瞧他,便顾着面子疏远些。眼下一见云禾懒酥酥的俏模样,忙提了衣摆哈巴狗似的捧着帕子上去。云禾要抽,他偏了手一让,“我捡着的,你可怎么谢我啊?”   楼槛上烛光暧昧,云禾抛去一眼,像甩出去一条锁魂链,“你也讨厌,你捡了人家的东西,原就是该还的,还要谢礼,哪有这样的道理?快还给我,我要进屋睡觉去了。”   那链子就牢牢地栓在了陈公子眼中,紧追不放,“姐姐今天没客?这么早就歇着?”   “唉,不要提这个。”云禾眉黛聚愁,翻了裙摇着腰上去,“我麽都是几百年的老人了,哪里比得上新来的姑娘呢?如今倒是愈发闲起来了,请这个不来、请那个不到,可见你们男人呐,都是喜新厌旧的主,讨厌得很。”   陈公子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姐姐千姿百媚,哪里是新来的丫头能比得上的?来,帕子还你。”   正走到门前,云禾抽了帕子入内,作势要关门,“改日再谢陈公子,陈公子眼下有好事等着呢,我就不耽误您了,且去吧。”   “天大的好事情也没跟姐姐说话重要,”说着,那陈公子便抵住了门,一双眯眯眼往门内睃,“姐姐今夜寂寞,不如我来照管姐姐的生意?”   “你哄我,”云禾瞥着眼,佯作不信,“你要点我们婉情的大蜡烛,哪里得空呀?”   “嗨,不点就是,又不是讨媳妇娶妻,值什么的?”   “即便人不值,你就不心疼银子?一百五十两丢在那里,连屋子都不进去,岂不亏了?”   说话儿间,将一个肥硕的身子挤进门内,“不亏不亏,姐姐平日里好傲气的性子,我头年送姐姐那些东西姐姐也不做我,如今机缘巧合拾了姐姐的帕子,我要是不识趣转背去了,那才叫亏呢。”   大大的门缝中露着云禾不屑而得意的眼,风一到,月上来,门即被缓缓合拢,隔断风月,以及一场若有似无的期待。   凤烛残灺,蜡一滴滴地融化了尊严,化成破碎的眼泪。直到二更的梆子响起,满园妙歌渐歇,丝竹渐止,那陈公子还没个影子。   只有婉情行单只影,在喜帐中偏了又偏。直等太阳冒头出来,她卸尽残妆,听见云禾萦绊在风廊的娇妩声音,“陈公子,我懒得送你了,你自己去啊。”   “心肝,你睡吧,别劳累,明日我来瞧你,给你带好东西。”   婉情一颗心忽然像烟花炸逝,艳丽的尾翼落入黑暗中,剩得余恨悠悠。她拉了门出去,往楼槛一瞥,哪里还有陈公子的肥影?只逗留一抹芳青的衣摆,蛰碎了她掩瑕藏疾的高傲。   隔着半寸,云禾倚在门框,一句废话也不多讲,“明天,整个苏州府的场面上都会知道,你婉情,是个别人赔了银子都不愿意染指的货色,你会是整个风月场的笑话,看看往后还有没有客人来打你茶会?不过麽,正好可以成全你的清高,你该谢我才是呀。”   说罢摇身进去,泄出来风铃一样的笑声,一线一线地割断了婉情濒临死亡的尊严。   而彻底歼灭她的,果然是如云禾所说的、整个烟花地里的笑谈。不过一日功夫,此事便由这个席面传到那个席面,这个公子口中传到那位相公耳里。大家当做席上话柄、风月笑话似的争相传颂,谁人一讲,便引来嬉声一片。   正巧这夜,婉情由月上梢的轩厅游过,且听里头一位锦衣相公踩着杌凳喧哗,“那陈野猪丢下一百五十两就跑了,生怕人缠着他似的,可见她们园子里这个婉情多吓人,我横竖是不敢沾染了,你们谁要谁捡去!只怕现在袁四娘一文钱也恨不得打发了她去,正是捡便宜的好时候,你们谁要?啊?你?还是你?”   月窗挡着一则银屏,满案红男绿女的影,喧阗冷夜。其中有位公子连连摆袖,看不清面孔,“姓陈那野猪都不要,我们要来作甚?我们是缺钱的人吗,何苦占这个便宜?”   “我看不过是传言罢了,要真是貌若无盐,袁四娘何苦买她来?”   “是不是貌若无盐,我倒不晓得,但听我们朝暮讲,是个无品无德无才的淫/妇。不信你们问朝暮,是也不是?”   朝暮莞尔一笑,弱羽依依地托着腮,“不仅无品无德,还好打人骂人,你们要是不怕挨打挨骂,都可以点她的局子长长见识嘛。”   “呸!何苦找这个罪受?我们局子上招呼亲朋好友,倒要花钱请她坍我们的台不成?谁家钱多了烧得慌?”   笑声嘘声沸扬一阵,竟然不知是哪位相公作了首歪诗,诗云:烟雨燕子楼,绣窗人影羞。三更惊坐起,英魂两缕丢。   直把婉情三魂讥去七魄,跌跌撞撞攀上楼阁,迎面撞上另一片跌跌撞撞的魂魄,婉情无暇顾他,自敛残容进屋去。   花去月移,廊上牵肠的风牵来另一位娇娘。芷秋款裙而行,玉步止在雏鸾的门房外,窃听里头有莺噎燕吟,低低的,像冷月下一朵将死未死的烟笼紫珠盘,绽放着极致的浓艳。   她窥看韩舸发白的面色,低语像一根针精准戳入他的肺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雏鸾麽是个倌人,本就是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的,只要韩相公不在跟前,就夜夜如此,难道韩相公今天才晓得?”   韩舸当然晓得,只是头一回亲耳目睹,那些细碎的喘息声扎得他心里直疼,使他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发了一脑门的汗,沉默无言。   “韩相公,”芷秋步步紧逼,一霎又成了万艳魁首,媚眼朝绮窗的沙孔里抛去,“你不是头一天认得雏鸾了,也晓得这就是她过的日子。你天天守着她,也总有守不到的去处,她倒没什么,她习惯了。可你呢?”   她的笑颜直看到韩舸心里去,“你能习惯她过这样的日子吗?你能受得了她转过身就将你忘了、去对着别的男人卖笑吗?或者,你能忍受得了她躺在别的男人身下吗?就像此刻一样。”   残酷的吁声从韩舸仅仅的“意识”中,真实地跃在他的耳畔。他这才体会到,单靠人尽皆知的事实还不足以令他痛彻心扉,眼下的声影才真正地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也令他真正懂得了,从来都不是他要拯救雏鸾,而是他要拯救自己。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当夜,跪到了家中的祠堂,挨了一身的棍棒,背了无数的圣贤书,却还是死不悔改。   草梦初回,柳眠骤醒,新时节添了嫩翠,烟雨淡烟里,有万家灶炉起灰,就有千户酒肉成溃。满席珍馔里淌金流银,玉斝撞了晶碟,响得刺儿的富贵。   倌人未到,官人先开了席。长洲县令周光挺着浑圆的肚子起身,绕着一个圆案举杯,“卑职此次来借粮,承蒙陆督公、姜大人、祝大人几位关照,解我长洲燃眉之急,卑职恭敬几位大人一杯。”   那姜恩一个指端将自己与陆瞻兜一兜,别有深意地一笑,“嗳,这可谢不着我与督公,只谢祝大人便是,粮银一概存放在他知府衙门的库里,他不松口,谁能借你?”   周光微讪,将这滑头撇过,又添一杯与祝斗真,“卑职再谢过祝大人,感念大人深明大义。”   面上言谢,实则心内直骂娘。料想朝廷里发下银粮数目必然不少,却求爷爷告奶奶地才求来三千石粮食,不过暂缓长洲一月灾情。   思及此,再陪笑颜,“卑职斗胆,当着两位大人之面,还请祝大人再批我些粮食,好歹混过春夏两季,待秋收后,有些收成,卑职再到各县借一些,只怕就能混过今年去。”   厅内对面有一水榭,两戏子粉妆浓裹,水磨的强调咿咿呀呀拉扯着,映着水音,好不动听。祝斗真拈着寸须摇头晃脑,晃到上首,朝陆瞻窥一眼。   陆瞻闲搁下象牙箸,眼也不抬地轻笑,“祝大人别看我,我织造局向来只管桑蚕布匹之事,管不了你的粮库,你是一府长官,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辩其意思,祝斗真佯作为难地笑,“周大人,你也体谅则个,我也有我的难处。就是眼下,也不止你们长洲有灾情,常熟、吴江、太仓几处也是一样的,朝廷拢共就拨这些粮下来,我也得顾着他们一些。”   “祝大人……”   “别谈公务、且先吃酒,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那周光暂且按下,在席各敬一杯。稍时各家倌人即到,少不得又是品琴听曲,飞花行令,席间又相问起沈从之归期,只说下月即到,仍旧吃酒拇战不必说。   晚间陆瞻归家,才刚洗完澡落到榻上吃茶,就见黎阿则领着四五人上来,赍抬各色锦盒,一一揭开叫他过目,“干爹,这是祝斗真午间派人送来的,儿子略瞧了,都是些好东西,带来尊请干爹吩咐。”   滑过去一座金连三佛、又滑来一件青玉提梁壶、再是玛瑙福寿砚、竹林七贤碧玉笔筒、卧虎玉犀比、碧玺桃树盆景、白珊瑚盆景……   粗检片刻,陆瞻摆摆袖,后头的便不再呈上来,单指着那两个盆景,“这两样抬到新房中去陈列,摆着外房榻边的高几上,别的抄个单子,送回宫里去。”   众人抱着东西退下,独黎阿则献媚地立在一侧,“那两样盆景最是好看,干爹眼光好,回头干娘进来了,瞧着必定喜欢,常就见干娘喜欢这类淡雅的宝石。”   陆瞻含笑剔他一眼,“愈发会说话了。祝斗真就送了这些来?”   “哦,还有一万两银子。”说话间,黎阿则抓来一块碎冰递上去,“朝廷的灾粮灾银,他不知扣了多少去,这点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算他孝敬干爹的。”   “他剥掉几层皮,再到县里,县衙门里又剥几层皮,下半年,这苏州的天,就该反了。龚老那里,可有动静?”   “姜恩同祝斗真欺上瞒下,几县灾情连龚老那里也不曾实报,朝廷里都只当是个小灾,就只圣上同内阁司礼监晓得实情,眼下,连六部都不知晓。只等着暴民造反,来个瓮中捉鳖,将龚老咬死在朝中。”   “这群蛀虫,可算要啃到自家梁柱上头了。”   陆瞻摇首莞尔,将一盅热茶饮尽,属于苏州乃至整个官场的一场浩劫,就在蒸腾的水雾晕开了波诡云谲的雏形。   而行院内,同样有着腥风血雨的不太平。   自打吃了一顿棍子后,韩舸依然笔挺着跪在祠堂,其父韩铮勒令家人仆从不许给饭食、不许出门,向衙门里给他告了个假,每日只在祖宗牌位前,悔其色迷心窍,有辱门楣之过。   谁料这一家子都是祖传的一根筋,韩舸纵被打得个体无完肤,还是死不悔改,扬言不许雏鸾进门为妾便终身不娶妻,要耗死在这里。如是,又招来其父好一顿打。   “打得皮开肉绽,伤好了又打,打了又好,一连半月在衙门里告了假,连路都走不得,还叫在祠堂里跪着,韩家老太太并太太不知哭了多少眼泪,又骂又劝,只不中用。嗨,还真没瞧出来这韩相公平日里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没曾想骨头这样硬,就是咬着牙不松口。我说四娘,你这些女儿,怎么尽招些痴情种子?少不得你要发财!”   日头东升,似一匹缬缎裹着曹二姐一身丰乳肥臀,说得兴起时,将两个胸脯子抖一抖,颤出通身的风尘味。   恰时袁四娘由卧房踅出,拿来十两银子与她,“二姐,多谢你替我打听,烦你再留心些,有什么话再来报我。唉,我们雏鸾那丫头你是晓得的,有个病根在那里,平日里客就不多。这两年转来转去,就只有韩相公待她如一日,有他照料雏鸾后半辈子,我也放心不是?”   二姐假意推拒两回,到底收下掂量掂量,“嗳,倒不是我要你的钱,只是在他家门房上探听消息,也得疏通疏通不是?你只管放心,我看眼下这个架势麽,少不得那韩老爷得低头。他家早年有个大儿子,年纪轻轻的夭折了,就剩这么根独苗,难道还真能打死不成?放心,啊,少不得过两日这韩相公就活蹦乱跳地来同你说亲事。”   ▍作者有话说:   韩相公没让大家失望~ 第50章 东筵西散(二) [VIP]   锦绣乡里风流地, 映渠流水,峥嵘翠微,点点催新的一奁春里, 行来芷秋, 眉目稍愁, 朱唇含忧。   罩一件莺色对襟长衫,半阙粉裙翩跹, 弱柳依依跨入袁四娘房中,见四娘独在榻上, 闲堆着三两碟瓜子点心不吃,只在那里左叹一句, 右嗟一声,便过去问其缘故。   四娘方把曹二姐的话详说来,与芷秋对榻攒眉,“这位韩老爷,是出了名的清高,家中世代读书, 最不爱与世俗同流合污, 倒别真将这韩相公给打死了,那就是我为了一己私心, 犯了罪过了。”   盈盈浅春色,芷秋远山青黛舒展,“我瞧这些日韩相公没来,我还当他是那日负心而去了呢。如今瞧来, 咱们果然没看错他。妈放心, 还是曹二姐说的话, 他家里就剩他这么一个, 就是韩老爷要打死他,老太太同夫人也是不许的。”   正说着话,见陆瞻一轮黑影跨门而入,像阳光的一轮阴影,带着震慑山河的沉稳。   四娘忙放下退去迎,招呼老姨娘换上新果品,“姑爷可吃过饭来没有?”   “吃过了,妈妈不必忙。”陆瞻坐到芷秋那一面,捡了个核桃捏给她吃,“在廊下头就听见你的声音,我便没上去,在这里说什么呢?”   “我与妈正说雏鸾的终身呢。”芷秋笑偎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大早上你怎么就来了?衙门里没事情忙?”   “事儿倒是有,交给下头的人去办了,我来看看你,想听你弹个曲儿,一会儿上去弹与我听?”   芷秋将下巴碎捣在他肩头,嫩玉肌肤,柔肠万缕。其间四娘端出几碟果品与老姨娘细声吩咐,“到门房上给姑爷的儿子吃,问他吃过饭没有,请他到露霜房中去坐。”   那老姨娘嗤笑她一句,“桃良那丫头恐怕早就扑进去了,还等人?你也是老糊涂。”   四娘讪笑,旋裙回去,殷勤备至地拿来两个枕头垒在榻背。恰时芷秋已将韩舸的事同陆瞻讲完,陆瞻半斜去枕上,十分自在的模样,“妈妈要看着韩舸好,我去见见他父亲就是。”   忽一听,两个人皆乍惊乍喜,芷秋回过身来将他晃晃,“你去同他父亲说,能管用吗?听说他父亲专是个不畏权势之人,况且这又是人家门户里的私事,他能听你的?”   在这里,似乎从没有关于男欢女爱的世俗礼教,陆瞻自然而然地将个一手臂绕去她的腰,“前年在京,他参了朝中一位大人,那份折子还是我从司礼监抽调出来呈给皇上看的。我这里就将雏鸾认下当个义妹,他儿子又不是娶正妻,他大约会卖我这个面子。”   四娘忙把两个手合十拜一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天大的好事不是?秋丫头,你瞧,咱们愁了一二年的事情,姑爷一句话就给解了难,这才是天降的福气!三姐,快去楼上叫雏鸾梳妆好下来拜一拜姑爷、给姑爷敬盅茶,好认了兄长去!”   欢喜间,芷秋微俯了身去拨他浓密的睫毛,“折子不是就该给皇上看的吗,怎么还要你抽调出来?”   拨得陆瞻酥酥麻麻地痒,捉了她的手,“两京十三省,天天都有几百上千的折子,皇上哪里看得过来?都是先送到内阁,内阁拟了批条送到司礼监,无大事司礼监批红,有大事再呈给皇上。”   “天下民生,哪样不是大事?要是哪位大人得罪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人,岂不是不见天日了?这内阁司礼监不就是‘一言堂’?什么都他们说了算,要是勾结起来,如何了得?”   “秋丫头!”四娘狠剜她一眼,“这些事,哪是你该问的?”   陆瞻将手摆一摆,意为不妨事,“没你想的那样简单,朝堂上向来没有同心同德,司礼监要是不忠于皇上,就不会有司礼监。况且朝堂上还有一帮言官见天儿闲盯着,外头还有镇抚司。”   听得兴起,四娘将瓜子壳儿一吐,也来闲插一竿子,“这镇抚司是管什么的?”   望一望芷秋,一样两个眨巴着的眼满是好奇,陆瞻便言无不尽,“镇抚司分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主管军纪军法,北镇抚司管各级官员的刑事,镇抚司提点刑狱,可不经过三司会审,能自行拘捕刑讯各级官员。”   芷秋倒抽一口凉气,闪着惊骇的眼,“那谁管镇抚司呢?”   “我。”陆瞻伸出手去捏一捏她的腮,“不是告诉过你我杀过许多人?”   “我的娘嗳,”芷秋瞠目结舌,端坐起来,“怪道祝斗真他们怕你怕得要死。”   “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我又不是做官的,我是你的妻子嘛。”   云鬟雾鬓滑过残阳,陆瞻将她掣到怀里耳语,“小妻子,我今晚不回去了成不成?”   偏巧叫四娘听见,忙嘱咐,“不成不成,这婚俗还是要遵的,哪有未婚夫妻住到一处的?仔细不吉利。”   芷秋慌着起身,拂正衣裙,与陆瞻暗里交汇一眼。一张红脸刚好衬得云霞失色,夕曛无光。   少顷请了雏鸾来,装扮得妥妥帖帖,依着四娘的话,跪拜敬茶,叩首行礼,果然认了陆瞻。芷秋在旁看着,一会儿摸她的鬓、一会儿捏她的腮,又将陆瞻真心实意地谢了一遍。   滑过去的四五日里,陆瞻特意去拜会了韩大人,晓之以情恩威并施一番后,总算说动了亲事。韩舸得了消息后登时拖着伤体到祠堂里上了几炷香,马不停蹄地套了车到月到风来阁与雏鸾报喜。   恰时雏鸾刚起床,哈欠连天地在妆案前施粉描黛,连个苗头也不知晓。忽见镜中投来一轮润玉之影,登时喜得粉晕桃腮,星落杏眼,将裙一提,扑将到韩舸怀里。   笑了好一阵,方问:“你怎么好些日子不来?妈说你有公务,什么大事啊这样忙?”   韩舸略显苍白的面庞渐生欣喜,勾着手指刮一下她的鼻尖,“忙你这桩大事。过去坐。”   “我?”雏鸾闹不明白,黛蹙娥眉,被他着往榻上去,“小凤,瀹壶茶来。”韩舸将她带入怀中,她仰起脸来,“我算什么大事呀?”   “嫁给我,算不算大事?”   雏鸾穿着白缎薄袄子,粉罗裙,鬓上斜插一支玉兔白玉搔头,惊骇地呼扇着两个眼,灵动俏皮,“什么什么?!谁要嫁给你?”   平日里韩舸便爱极了她天然的一股子蠢劲儿,眼下喜色更甚,“小傻子,自然是你嫁给我了。不过叫你受委屈了,是嫁给我做妾。但我已经尽了全力,你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压根就没听明白,不是,怎么回事呀、谁要嫁给你?”雏鸾惊骇着傻兮兮地摇脑袋,   恰有小凤端茶上来,韩舸忙不迭地呷一口,苍白的面目逐渐添了血色,“前些时我去同父亲讲了我要娶你回家做妾,因同父亲在家争执,这才好些日没来瞧你。亏得陆督公帮衬了几句,眼下父亲才松了口。只等下月婚事办完了就来接你,你叫你妈给你打点打点,什么要带的提前收拾好了,我来接你回家去。”   怔忪须臾,雏鸾怯怯地睇他,“你说的是真的?我一点子风也没听见妈说,你别是哄我的吧?”   “若哄你,我明日就变个乌龟王八!我也是才刚上来前同你妈讲的,她老人家应下了,我特意上来问问你,我家虽不是什么大权大贵人家,却也算是书香门第,尚有几分祖产在那里,嫁给我,必定是饿不着你的,你应不应我啊?”   雏鸾将他眼睛窥了又窥,适才有些相信,抡起个软拳往他背上锤一锤,“你个天杀的,怎么不早来同我讲?!你父亲竟然答应了?你母亲呢,她老人家怎么说?还有你那位快过门的表妹,她晓不晓得,她答不答应?”   “嘶……”韩舸疼得直拧眉,挺直了背扭一扭。   “我打疼你了?”雏鸾忙扒着往他后背瞧,只见一片莺色的织金锦浸出点点血迹,慌得她从他腿上下来,掰了他的肩细瞧,“这是怎么弄的?”   他怕她哭,不敢同她讲实的,随口扯了个慌,“早起听见父亲应允了,我乐昏了头,急急忙忙地就撞到了案角上,不妨事,就磕破了点皮。”   可骗不了她,她其实没那么傻,“你哄我的,这一片片的血,哪里像磕到案角的样子?快脱了衣裳我瞧瞧。”   “借我八个胆我也不敢哄你啊,真不妨事,回家去上点药就好了。”   “你快脱了!”   犹犹豫豫地,韩舸到底解了衣裳,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背脊,新伤叠着旧伤,新血糊着旧血,混着一块一块凝结的痂,属于一位读书人稍显单薄的脊梁就顶天立地地撑起了雏鸾的往后余生。   他由少年长成了男人,是因为一个女人。而他的女人,正用颤抖的手隔着半寸抚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酒色声迷里,这个也说爱,那个也说爱,雏鸾从来不懂到底什么是爱,或许是三两银、四行诗,又或是客人们悬在舌尖的佳酿、落在樽前的赞美,但如今看来,都不大可能对。   眼下她翕然懂了,爱就长在他软弱的骨头里。她伏在他肩头,点点行行的眼泪坠落在他的伤口,令他肌骨疼得颤抖,但还是抱紧了她,“不疼的,真的,都快好了。”   雏鸾流了一河的眼泪在他背上,“你骗人,鬼才信你!”   “没骗你,明天就好了。”韩舸推开她,看着她哭画了胭脂,晕成一团半开的花朵。   她可不就是一朵花嘛,却开出了半生苦涩,他抬起手抹过她湿乎乎的两片腮,左揩一把,右揩一把,“快别哭了,叫你姐姐们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雏鸾破涕为笑,吹出个傻兮兮的鼻涕泡,“你就是欺负我!”   “好好好,是我欺负你。”他又将她抱紧,在她耳边低低地笑语:“你放心,该交代的人我都交代过了,只等谢家小姐进了门,收拾出一处屋子给你住。往后,咱们日日在一处,你就永远忘不了我了。”   笑声混着哭声,风卷了流云,露出碧青的天,月到风来阁迎来空前盛世。   打雏鸾的姻缘定下,袁四娘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才定下芷秋的一应嫁妆,又复轻裁云裳,巧织绣衫、打金钗、攒珠翠,忙得脚不沾地,只好请来阿阮儿帮着照管几日。   阿阮儿那院始开了张,请来三位离巢自做的姑娘,都是些老道的人,眉迎波送不在话下,得空还替她照管几位年纪尚小的女孩子。可谓烟花有义、风月有情,这便到四娘处来,与姊妹们说笑帮闲。   这日,群花坐宴,金簪错落,绣履翩跹,妆点闺院,富贵似候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①。   阮儿坐在对榻,与四娘语重心长,“妈,晓得您疼雏鸾,我看,倒不要添多少嫁妆,抢了韩家新妇的风头倒不好。我半月前在街上过,马车里往外瞧,正是新妇家里送嫁妆呢,倒不是那露富败贵的人家。可咱们做侧室的反倒多贴了嫁妆去,不是反叫人下不来台?”   四娘前仰后合,喜滋滋地直笑,“我晓得我晓得,你当妈是那起不懂事的?咱们怎么能同人家争高低?我麽也虑到这里的,不过是添了几样家私几床被褥,东西虽然多,却不值什么钱,就是那么个意思。”   不过三月末,众女却似个秋蝉儿闹不罢,叽叽喳喳议论。云禾混在美人堆里,一颗朱砂痣由为出众。   才去的二月里盒子会上,芷秋与陆瞻相携去看,并不斗艳,只与姊妹们摇旗助威。其结果倒也十分喜庆,露霜榜上无名,朝暮争气起来,夺了探花,云禾艳压群芳夺了魁,自此更添傲气。   如今待客人讲话颇有些腔调,只是同姊妹们说话还是原样子,“妈,韩相公那头正婚事都办完半个月了,何时来接雏鸾啊?可问过没有?”   芷秋坐旁,打一把杭丝纨扇,绣的是百蝶穿花花样,衬得一张好事将近的脸满是娇媚,“你成日间闲吃闲睡的,耳朵长到哪里去了?韩相公麽昨日就叫人来传了话,让咱们准备好,他三日后请了小轿和吹打班子来接。”   “我哪里能听见?姐瞧我这些时,这个局那个局叫不停,我一日吃过午饭就连轴转起来,闲也没个闲。嗳,他怎的自己不来,说起来,好些日子没见他,别是定了亲,人就有些傲起来了吧?”   阮儿花魁出身,尚且年轻,脂粉淡匀,比起一条街巷的鸨母,独有迥不犹人的雅姿,“瞧,眼看方举人四月里就回来了,云禾还傻头傻脑的哪样都不清醒。韩相公不来自然有道理,一则麽,人家新婚夫妻,不好撇下新妇往堂子里来;二则,要成亲的两个人,哪有见面的道理?还是讲究些的好,仔细乱了规矩,撞克了什么。”   倒提醒了四娘,肃穆端着两个眼往芷秋身上照探去,“秋丫头,数到眼前,你也就十天就过门了。平日里同姑爷来来往往的没个忌讳,你们两个平常关着门在屋子里做什么打量我不晓得?我说了多少回,你只是不听,如今临到跟前,你麽还是听我一回,一辈子的事情,留神点好,不要再同姑爷来往了,可晓得?”   众女皆面带嬉笑,将芷秋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我讲给他了,他说不信这些,我有什么法子?”   毫不客气地,云禾当众露了她的底,“姐,别装样子了,我都撞见几回了,分明是你赖在人身上不撒手。两个人呢,你挽着我,我搂着你,稍一个错眼就将唇贴在一处亲嘴。好几回,就当没人似的,将小桃良气得直怄,同骊珠抱怨了好几回。”   登时嬉声一片,闹雀儿似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芷秋臊了个大红脸。肩撞着肩,脸贴着脸的脂粉堆里,倏然晃过一憔悴凭栏人,冷落在香闺里无人问。   那么多娇香软玉都在笑,独婉情像是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魂断了胭脂群,梦冷了红粉堆。如今听见嫁人的嫁人、当红的当红,唯她不上不下地卡在良贱两端,无个立足之地。   思来无趣,便神色恹恹地捉裙起身,冷眼睃了众人,“妈,我身上有些不爽快,先回屋了。”   倩影一去,阮儿欺身细语,“妈,这婉情还没刮剌上客?”   提起这茬四娘便恼得捶胸顿足,恨不得求天告地,“刮剌个鬼,连个打茶会的都没有!不过是一两银子的局,那些秀才相公宁可花四五两银子打露霜几个小的茶会,也不肯叫她作陪。我不知在熟客面前说了她多少好话,却不中用,现今除了早先那一百多两,一文多余的都没给我赚回来,我真是要亏到地缝子里去了!”   云禾时刻惦记着芷秋那枚珊瑚牌子的事情,一心认准是婉情偷盗,苦于拿不着贼赃,心里却十二分恨她,“妈,未必就这么白养着她不成?我们这几个,都是您一手教导着长大的,平日里谁不体谅您的难处,不都是打着十二分精神巴结客人?要我说,何苦吃这个亏?就将她卖到窑子里去,能回点本钱算一点。”   “我何尝没想过?可她那性子,真落到窑子里,还有命活?”   “她活不活是她的事情,您老又不是菩萨在世,犯得着操这个心?您白养着她,也不见得她就记您的好处,明儿还不知给您添什么堵呢。”   恰巧婉情还未走远,在廊下露听了一耳朵,只把心儿揉碎,万念俱灰,款蹙罗裙,举步悲怆。一路往垂花门内游去,且看园中朝花正艳色,簇开着满地蓝粉交杂绣球、千步不染尘的连翘,枝头独俏的白玉兰,攀了满墙的粉蔷薇……   尘世万千颜色,却无婉情开处。这厢暨至房中,恹恹捱至榻上,只觉口干,朝门外唤翠儿,“翠儿,倒盅茶来。”   原来因婉情没客,翠儿只不过混得两顿饭吃,不得个多余的赏钱银子接济家中,便愈发厌嫌起婉情来。   幸而因雏鸾婚事来得急,许多东西没个着落,小凤便许了几个钱央求了翠儿帮忙做一双鞋面子,眼下正在廊沿上做活计,听见婉情唤也作没听见,只不答应。   婉情低唤两声,脾气上来,拔高了嗓子,“翠儿、翠儿!小贱蹄子,你耳朵聋了?我叫你没听见还是怎的?!”   少顷,见翠儿线挽着鞋面子款步进来,也不瞧她,搦至圆案前倒了一盅凉水端到炕几上,“我劝姑娘消停些吧,何苦大着嗓门招人厌烦?要叫客人听见了,更说姑娘是个没体统的人。”   登时激起婉情一腔怒火,头上摸下来一根尖尖的银搔头就往她胳膊上扎去,“我戳烂你这个没王法的贱淫/妇!我是主子你是奴,岂有你说我的道理?!”   翠儿记名地翩着裙躲开,因指望不上她吃饭,便一改往日忍气吞声的样子,一肚子气尽数往外泼,“什么主子奴才的,大家的身契都放在那里,谁又高贵些不成?我又不是你家买去的奴才,不过是妈妈买我来,搭上你混口饭吃。如今且不说在你这里混不上一口好的,倒叫你打来打去的,凭什么?”   “就凭你是妈买来伺候我的丫鬟,就是我打你,你也该受着!”   “我是妈买来的丫鬟,你是妈买的粉头,凭什么我就该受着?!你少在我面前充什么太太小姐,你想打奴才麽,到那大宅院子里头混个奶奶当当,有的是奴才叫你打。就怕你没那个本事,哼,还真是姑娘们说的那句话,十八的年纪了,人家给了钱也不进你的屋,可不是要一辈子砸手里嘛!”   婉情气极,随手泼了她一盅水,“你个贱嘴的小淫/妇,再有这些话就给我滚,我不要你!”   “休得你要我,”翠儿抖一抖裙上的水,满不在乎地笑,“眼瞧着芷秋姑娘要出去了,雏鸾姑娘也要到韩家去了,这堂子里空了下来,才听见妈妈说要买好姑娘进来,我自往她们跟前去服侍,何故跟着你吃穷?你留我我还不依你呢!”   说罢摇着裙出了屋子,裹着鞋面子去找小凤。只将婉情独气在这里,衬着窗畔一个大太阳气吁吁地,胸口大起大伏,愁云不止,恨花难留。   怄着气呆坐一阵后,便倒在卧房中,只觉翡翠薄衾,芙蓉帐冷。迷迷糊糊竟睡过去,梦中望见她娘梳着一窝丝,穿着玉色通袖袄来了床前招呼她,“我儿,凭白在这里受什么苦?娘来接你来,同娘一道去享福去吧。”   婉情放腿坐起,眼泪含了一泡,“娘,你从哪里来?怎么去这些时,把我孤零零丢在这里。”   且说且哭,母女两个抱头泣诉,“我的儿,我才寻着你爹,这又来寻的你。你收拾收拾,同我们一道去,我同你爹已在那边头安了家,就等你团聚呢。”   词讫恍惚听得门外有个男人喊,“且放她在这里,她舍不下这里好吃好喝呢。”   顿起迷烟,渐有笙乐,那妇人翩跹而去,像是朝哪个花影婆娑的世界里去。婉情不舍,伸手拉将,一个猛子由帐中坐起来,不见父母,唯有晚天斜阳,残风一线,原是南柯一梦。   外头胡琴咿呀,琵琶娇噎,骊歌春院里,夜月上青楼。正值高朋满座,才子佳人一双双,鸳鸯比翼一对对,哪可比鸭堆的山林,婆娑的树影。   ————————   ①元关汉卿《南吕·一枝花》   ▍作者有话说:   方文濡要归来了,陆大人和芷秋要办婚事了,修罗场即将开启~   预收文《豆蔻良妃》,欢迎收藏哦~ 第51章 东筵西散(三) [VIP]   烟村三四家, 映着残阳红血,马车咯吱咯吱颠簸不停。蓦然马儿嘶鸣,死拉着缰绳却不动地方, 慌得车夫跳下来探查, 原是不留神陷在一个泥坑里。   见死赶不动, 车夫提了灯笼撩开绵帘,“状元老爷, 怕是今夜赶不到驿馆了,还得在马车上歇一夜, 明日再拔起车来,也叫马儿歇一歇。”   灯花一晃, 方文濡适才醒来,跳下车去围着绕一圈,有些泄气,“罢,明日再走吧,为难你费力跑这么多天。”   离家半载, 原来这方文濡仗着一身才学连夺三元, 因惦记着云禾,不等报喜的队伍, 率先驱车往苏州府赶。在京时因有不少官员拉拢他,闻听他要回家,又是借马车又是送盘缠。   这车夫便是一通判家出借的,因此格外殷勤, 忙解了几层包袱皮递了一张饼与他, “明早天一亮咱们启程, 至多三五日就到了, 老爷别急。”闲着无事,伴着鸦声,点亮了车檐前两盏绢丝灯,与他家常,“老爷怎的不跟着报喜的差役们一道回家?不是又风光又体面,还免了一路的风餐露宿。”   灯在夜里像两只烧红的兽瞳,左右飘忽不定。方文濡依在车杆,头上扎着的发带飐飐而动,垂首咬了口饼,一霎便想起云禾做的点心,抿唇微笑,“出来半载有余,家中只有母亲,放心不下,还有个未婚妻,等着我回去报喜。”   那车夫料想自家老爷是想梳拢这位状元郎做个女婿,现下一听,直发讪,“原来状元老爷已经订过亲了?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这样大的福气?”   方文濡望他一眼,浅笑不答,囫囵吃了一个饼便钻到车里去阖上眼歇息。伴着石马无声,蔓草山烟,就望见了云禾的眼,眼下有一刻红馥馥的朱砂痣,像承载着整个红尘,妩然转了一个身。   那纱裙掠过,方文濡颤颤睫毛醒了来,已是日藏楚岫,朝霞连峰。眼前打帘子的倒不是车夫,是一陌生男子,扎着巾子,穿灰绸直裰,像是哪个权势人家的小厮。   果然就是沈从之的贴身小厮宗儿,受沈从之之命来请,“远远就见状元公的马车在这里,过来一瞧,果然是状元公不是?真是机缘巧合,没成想一同京来,在这里遇见。”   “敢问阁下?”   “我们爷姓沈,上年派了苏州府里的布政使司参政,年前回京过节,现才回苏州,不想竟然在途中与状元公相遇,我们爷特派我来请状元公那边马车相见。”   闻听此节,方文濡已知就是沈阁老之子,忙拂了头、正了襟跳下车来,“请前头引路。”   这厢跟着宗儿往后走,刚拐了一个弯儿,就见道路上立着二十几名挎刀护卫,个个生得虎背熊腰,庄严肃穆地拥着几辆马车,打头一辆饬饰精美,织金锦的帘子,三壁雕竹梅花样,棂格上所糊的皆是云雾绡,后面几辆更是青纱月影,想来是其家眷。   方文濡未敢造次,随宗儿暨至车帘前,恭敬行礼,“学生不才,蒙大人盛邀,特来拜过。”   那帘子里头伸出一把折扇柄挑起,渐露出一双乜眼,歪挑了嘴角,“状元公眼下倒多礼起来了,从前可不见你这般客气。”   抬眉一瞧,原来是前世的业障。方文濡瞠目半晌,把心凉去了一大半,“原来是你……”   “是我。”   山风嗈嗈,风声鹤唳,歪来倒去的一片青松里升起袅袅烟,与一片青天,勾扯出前程难定的迷雾一团。   青漆朱户,碧瓦雕檐,但见热辣辣一只十二人的队伍迓鼓喧天,金锣阗巷,其中停当着一小轿,扎着红绸子,挂了比翼双飞锦绣帘。因是娶妾,阵仗倒没那么大,热闹却不小。   月到风来阁的杨柳前簇来一大群人,鸨母扎堆,倌人成群,障扇耳语,搭肩窃议。将韩舸堵在中间,穿着大红的袍子,黑漆漆的靴子,梳得一丝不苟的头,束着红锦带,虽未戴乌沙,却通身新郎官的派头。   只等时辰一到,两扇门一拉开,千娇万艳里捧出个红馥馥的妙女出来。大红洒金氅里头套着件红彤彤的通袖袍,罗裙百迭,绣鞋半露,未戴冠子,单罩着一方鸳鸯红盖头。   韩舸的心随莲步轻震,眼望着多年的心愿走到了面前。分明前不就才举行了个声势浩大的婚礼,眼下倒像是头回成亲一般,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石磴下,直到听见那盖头底下钻出一缕怯生生的声音,“韩舸,是你吗?”   慌得他手心出了汗,忙应,“是我,我来接你。”   两个人皆有些傻里傻气的,招得门内外一阵千娇百媚的笑声。雏鸾像是还不敢确定,要撩了盖头一角去瞧,登时被袁四娘狠拍了手,“规矩些!”   芷秋忙去扯四娘的手,“妈,都要出门了,还训她做什么?”   此言一出,阮儿、云禾、露霜、朝暮、连带她自己皆潸潸泪下。云禾挤半副身子来,恶狠狠地盯着韩舸,“韩相公,虽然平日里我们都晓你人好,可还是得招呼一声。倘或以后叫我们雏鸾受了委屈,我们月到风来阁也不是吃素的,少不得要拿你问罪!”   众女又哭,芷秋拈了帕子蘸蘸泪,也不住嘱咐,“韩相公,你是最好性子的一个人,往后或是我们雏鸾有不到之处,你想想她的病根子,也体谅体谅。再有,”   此说着,忙由桃良手里接过一个匣子捧给他,“这是陆大人给我的,是宫里头的货,市面上倒没有。拿去送给你家奶奶做个见面礼,就说是我们姊妹的一点子心意,望她不嫌,往后若是我们雏鸾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仍旧来告诉我们,我们教导,可千万不要打骂她。”   韩舸拱手接下,将粉裙红衫的姑娘们笑睃一遍,“请姐姐们放心,今日娶了雏鸾家去,必定一辈子将她爱若珍宝,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将雏鸾围在其中,慌得她去扯这个的手、拉那个的袖,“别哭别哭,你们要是不高兴,我不嫁人也成的。”   “傻话!”云禾气得直掐她,将她托出去,交到一婆子手上,“往后可精神些,别老傻里傻气的!说话麽,脑子里想一想再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侍奉好奶奶太太们,别将人得罪了,人家能容得下咱们这样的身份,你也要知趣。”   上轿前,又十分不放心地附耳过去叮咛,“别老缠着韩相公在你屋里,多劝他到奶奶那处歇歇,做事情要讨人高兴,别只顾自己,晓得吧?”   雏鸾捉稳了盖头附耳回去,“我晓得,妈都同我讲了,你往后也要少拿架子,别再被客人打了。”   “那都多少时候的事情了你还拿出来讲,我要你嘱咐?”   “我也懒得嘱咐你。嗳,我走了,你往后想我可不要哭鼻子哦。”   “鬼才想你!”   那厢姊妹亦是围着韩舸叮咛不停,又是强言又是软语地事事交代了个清楚,难分难舍地总算将这对鸳鸯送出了几丈开外。毒日照着火红的一行人,仿佛是一个烈焰焚身的影跳出了火坑,带着永世不灭的滚烫余温,去燃烧红尘。   红尘里,紫燕关关,黄莺呖呖,朝夕不停的绿暗红稀,锦心男女。送走了雏鸾,众女复敛真心,又该以娇花假面去应酬周旋,由这个局转到那个局,从这个男人身边落到那个男人身边。   短暂的奔波路途上,云禾遥想芷秋不日会风光出嫁,忆起雏鸾今日鸳鸯回家,欣慰之余,顿觉疲惫,眼下的痣暗了又暗,像一根凤烛,却坚持不懈地等待着渺小的希望,业已等到濒临绝望。   适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酬了两个局子,前脚回来,料想着该得喘口气,不想一跨进大门,就见袁四娘喜迎出来,“沈大人回来了,现在你屋里坐着呢,带着了好些东西来,你快上去瞧瞧。”   云禾恨得咬牙切齿地捉裙上楼,进门就没个好脸,寻见沈从之坐在她被各色锦盒堆填的书案后头,穿一件烟灰褡护束着腰,露出里头蜜合色直裰的大袖,头上罩着半额乌纱,好个斯文模样。   说出的话却不大斯文,“好些时不见,可想我不想?”   将云禾怄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没好性儿地坐到榻上,远对着,“我说沈大人,您是无事忙?怎么说也是做大官的,也该为黎民苍生做些事情,凭白同我一个倌人磨什么功夫?”   “黎民苍生用不着你操心。”沈从之拔起身来,款步抽调到榻上,“听说你今年盒子会夺了魁?啧啧……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也能夺魁,真是奇了。”   云禾一连两个局子上吃了好些酒,吃得杏腮旖旎,秋波微浑,戴着叠翠小凤冠,凤口里衔着颗银链子坠的红宝石,仿佛花额有钿。眼下醉得心火直烧,没功夫同他歪缠,直往外叫:“骊珠、骊珠!死哪里去了?!快倒盏茶我吃!”   瞧她脾气不好,沈从之也不恼,歪着扇柄朝满案锦盒指去,“都是我在京给你带来的,去瞧瞧都有什么好东西。”   “享用不起,”云禾两个琥珀坠珥晃晃荡荡地荡满了不高兴,厌烦他总是不合时宜的深情,“带回去给令夫人吧。”   “她是个贵女,倒不稀罕这些。”   云禾气得膝盖发酸,轮着拳头捶,一眼不瞧他,“那多谢你,你请回吧,我一会子慢慢看。”   得了逐客令,沈从之反倒安然地支起条腿在榻上,摆明是不走,还笑得十分得意,“你就不问问,我在京里有没有撞见你那位状元郎?”   倏听‘状元郎’,云禾心下大喜,忙不迭地转眼过来,目中闪烁起漫天的星光,“他中榜了?他中榜了是不是?!”   沈从之爱惨了她这副模样,似乎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种。他见过了太多凌波殿前的湘妃面,却偏爱了这苔痕阶前的野神仙。   他过于留恋她眼中闪烁的期盼,故而刻意等了许久才答,“中了,一甲榜首,新科状元郎。”   一个烟花蓦然在云禾心内炸开,绚烂地绽放在娇颜。不过须臾,笑眼洇却起了潮乎乎的水气,吧嗒吧嗒坠下泪来,“他中了,他果然中了……”   区区一个状元郎比起沈从之这等仕宦之家的富贵子弟不算什么,他们握着比状元郎更无上的权力,甚至足以摆布他们的命运,故此,他无法理解她的欣喜。并且,准备扼杀了她的欣喜,“你怎么不问问他如何还没回来?”   云禾有一霎的惊愕,她的确该问问他的归期,可她有一股埋在心底的懦弱。她不敢问,长时间了无音讯的别离已经吞噬了她的信心,何况一转眼,他们已经隔了富贵王权的距离。   她说:“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吧……他会回来的。”像是宽慰自己。   泪痕划开了她胭脂匀净的脸,沈从之噙笑欣赏着这种破碎的美感,像一位暴君,毫不留情,“是被婚事绊住了脚。你大概还不知道,才一放榜,他就成了京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好些个官宦之家都想梳拢他做女婿。”   他的声音就成了一根绳索,逐尺逐寸地勒紧了云禾纤细的脖颈,“礼部郎中樊大人有一位千金,妙龄十六,待字闺中,他十分看好你这位状元郎,因我在苏州任职,便托我与你这位状元郎说和。别看这位樊大人只是个五品官,可与朝中好几位大人是亲戚,你这位状元郎封什么官、拜什么职少不得靠他安排。前几日我在路上碰见他,与他说了此事。”   烟雨巷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千古流传的风流韵事里那么多负心汉,云禾心里大约已经有了答案,却仍带着一线希望,“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接了樊大人的帖子,忙不赢地转道去了扬州,跑得比狗还快。正巧,那位樊大人此刻就在扬州。”   良久的沉默里,云禾将一颗头垂得低低的,乌云堆的发髻里,攒着几颗黯然的珍珠,满园春色,似乎都死在她的眼里。沈从之歪着头看她,好像在看一只正在历经死亡的凤凰,他有信心,她迟早还能在他这团烈火中涅槃重生。   可云禾暂且还想不到那么远,她只觉有一场天旋地转,将她兜倒在其中,那些过往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旋过,每一帧里都是方文濡,他的笑,他的眼,他温热的手,他永世不灭的声音——他说“等我。”   汹涌的什么由云禾胃里涌出来,令她弯下腰直打呕。恰时骊珠端茶进来,忙替她捶背,“姑娘、姑娘怎么样?先吃杯茶压一压。”   云禾摸出条帕子胡乱抹了嘴,呷一口茶,对上沈从之攒得死紧的眉心,“沈大人,我吃多了酒,瞧这一地的腌臜,就不送了。”   言讫,揿着翻腾的胸口碎移莲步进了卧房,蓦然整个身子一软,倒去帐中,顷刻间,世界天塌地陷、粉碎成灰。   画楼外,春笛如初,莺燕如旧,在什么都没更改的表象下,总有芳心成灰,一颗、又一颗。   而婚期将至的幸福感却铺天盖地地覆盖着芷秋,令她成日间有些坐不是、站不是的踞蹐起来。或是趁着没人时拿出喜服冠子、盖头、乃至一双绣鞋再三检点、或是忧心那枚红珊瑚佩子的行踪,总之是倏悲倏喜、倏笑倏哭。   又岂止她?甚至连整个月到风来阁都有些风声鹤唳,生怕临了出了什么差错。可巧这日,陆瞻的黑靴刚踩上楼廊,正要往芷秋房中去,不想由哪里蹿出个朝暮,身姿曼妙地旋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展臂将她拦下。   原想她是来要零用的,陆瞻正欲解囊,谁知她将下巴一挑,歪过脸去,“姐夫不要贿赂我,我不吃这套。妈妈讲了,再有五天就成亲了,不许姐夫同姐姐见面。”   枝上莺飞,廊下风筛,陆瞻的普蓝的法氅翩翩,远远朝游廊尽头望一望,放软笑脸,“我有事情同你姐姐说,请放我去。”   “不成,”法不容情,朝暮将他推了几步远,“妈讲,这时候见面,恐怕不吉利,有什么事情等五天后再说吧,届时随你们说多久,我们也不管。”   “是急事,你许我进去,这个给你。”   陆瞻摘了腰带上嵌的一颗硕大明珠,在朝暮眼前晃一晃。不想平日里见钱眼开的小倌人忽然刚正不阿起来,忍痛收了眼,“哎呀姐夫,不要收买我,神佛的事情,可马虎不得!”   春色锁窗,芷秋正倚在窗边折一片银杏嫩叶,倏闻陆瞻声音,喜得抛叶弃窗,站在门帘子后头喊他:“陆瞻?”   “是我。”陆瞻站在廊下应她,蓦然生出新婚燕尔之喜,一片帘子却挡住了相思意。   “你来做什么?妈说不许咱们见面。”   实则无事,临了倒编出个由头来,“我是来同你商议着将你的东西打点好,我好派人过来搬到园子里去。”   芷秋细柔的声音被穿堂风吹了出来,“晓得了,已经在收拾了,回头叫小桃良跟着你的人一道过去铺床,你再派车将她送回来。”   二人隔着一丈廊及一道帘子,你来我往地,将朝暮说的直怄气,推着陆瞻往楼槛口去,“好了好了,什么话讲不完,凭白害我在这里听,只恨不得将我两个耳朵掰了去!快走吧姐夫,横竖就是四五日,往后一辈子都在一起,何苦现在点我的眼?”   桃李杏风,吹着陆瞻抱憾而去。芷秋独在房中,指挥着桃良打点行礼,叫来姊妹们,分散一些头面收拾。众女莺声咋咋,牡丹初结,蔷薇正艳,喧阗个春闺院宇。   众人正兴致勃勃开了芷秋的妆奁捡珠钿,独有婉情败兴而去,芷秋懒得理她,单捡了一支玉兰银簪子递到云禾面前,“这个给你,你往日就爱我这个,同我讨了多少回?如今就给你了,欢不欢喜?”   并未见云禾咋呼,只是接了去恹恹一笑,“谢谢姐。”   芷秋心疑,挨着榻上坐下,朝众人笑喧,“罢了罢了,你们吵得我脑仁直疼,全拿出去,到廊上去捡吧。”   这厢扭过头来,将云禾细细窥探,“这两日我瞧你有些不精神,可是病了?若是病了,告诉妈一声,请个大夫来瞧瞧,别老拖着,仔细小病拖成了大病就不好了。”   屋内搅闲风,吹乱得一头乌云蓬松。云禾满怀愁苦,却想芷秋大喜之时,倒别连累她不高兴,只怃然一笑,“没什么,就是想着雏鸾才去了,如今姐姐也要去,舍不得姐姐,就有些伤感起来。”   姊妹多年,颇练就了两副心有灵犀的心肠,芷秋不大信,偏着脸瞧她,“真的?不是为什么别的事情吧?”   “不是,姐又不是不晓得,我麽是个凡事不大往心里去的性子,什么事情呀值得我愁?就为这个,不为别的。”   芷秋拈了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扑着,“我猜是为了方举人还没回来的事情?你也别多想,他要是中了榜麽,大约是要同报喜的队伍一道衣锦还乡的。一个队伍拖着那些人,难免脚程慢些,再耐着性子等两日,他总会回来的。”   乍一听这个名字,云禾的心又往下坠了一层,一天一天直坠入个永不超生的地狱。可这就像左躲不过、右避不去的一场水灾,云禾孱弱的骨头每天都在被浪头拍来拍去,深溺苦海。   为着方文濡归期将近,避无可避地,人人都要来打趣一句,“哟,等你们状元郎回来,你就要成状元夫人了。”“云禾,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姊妹呐!”“回头等你们状元郎跨马游街的时候,可要占个好位置啊。”   那些不知情的善意调侃皆如三尺长钉,将云禾钉在了风雨蚀骨的刑架上,而她只能血和着泪往肚里吞,掬出一往如旧的笑颜,“姐,你别多心,我都等了这样久了,难不成这个节骨眼还等不起?真是因为不舍得你们。想一想,咱们姐妹一处长到这样大,还没分开过,在这苏州府过两年,你总要跟着姐夫去京里,往后半辈子,咱们恐怕就再难见了。”   “我在苏州一日,咱们姊妹自然还能时常厮混一日。等我去了,我叫人用小轿抬你去园子里玩,咱们还能一桌吃、一床睡的。”   细说此节,二女折愁伤怀,扑簌簌眼泪抛,线线春雨绵绵来,润了飞檐,湿了花墙。   可怜玄月上青楼,满园迓鼓喧嚣,丝竹闹阗。画房里宝鼎篆烟,风扑绣帘。自云禾去后,芷秋伤感未愈,闲执玉箫,临窗吹愁,吹得西楼月断,离情消瘦。   忽闻有人叩门,芷秋迤然去开,只见陆瞻背月而来,黛色圆领袍滑过她的眼,闪身进门。芷秋忙朝廊下窥望窥望,阖上门,“不是叫你不要来吗,过几日我就去了,有什么事情这样急?”   “唔……”谁料旋身,就罩来一个影,将她揿在门后,叩来一个吻。   不知何故,婚期越近,陆瞻越有些忍不得。晌午没见着她,光听见一个声音。回去后,这声音就成了个夺魂煞,时时刻刻响在他脑子里,燥得他连夜就吩咐套了车,趁着楼下忙做一团便偷上楼来。   此刻间,满腹相思成了满腔火焰,一个字也不叫芷秋说,只将她贴在门上亲。相吻间,芷秋一副骨头渐软,呜呜咽咽地软在他的臂间。良久有些喘不来气,两个手轻推他,“陆瞻……”   “嗯?”相贴的双唇间,陆瞻泄出一缕笑,稍退一分,眼睛近近地琢磨着她两片滴血的腮,“怎么了?”   他的声音暗哑而轻柔,带着一丝恶劣的笑意,像香炉里的一缕烟,将芷秋熏的神魂失了方向,缩着一副骨头不作声。   陆瞻垂下头去找她的眼,勾起她的下巴,像抬起一朵带露珠的花,旖旎的颜色使他心神漪荡,他又贴上去吻她,少了暴烈,多了缠绵。   滚烫的呼吸中,他的指尖牵着灵魂,好像在门后头找到一片洇润花园,逼仄而拥挤的山谷里流淌着温暖的溪涧,它们裹挟着他,引领他往前、再往前,在不断的进退间。   尽管他无法真正意义上的抵达这座隐秘的天堂,但他仍然在她兜兜转转的吟唱中,找到过前所未有的愉悦。一种憋闷的、压抑的、濒临决堤的快意险些吞没了他。   差一点。   大多时候,希望与绝望,似乎就在这咫尺之间。   ▍作者有话说:   希望在郑州的小可爱们生命财产都平安,千万要注意安全哦,珍重! 第52章 东筵西散(四) [VIP]   铜壶玉漏, 滴尽小楼春宵,一夜,对于某些人说短在方寸, 却对某些人, 是长满天涯、无穷无尽的苦难。另一场悬而未决的意念, 就在如此漫长的夜,得到了了断。   近来喜事连连, 袁四娘没功夫过问婉情,无空打骂, 更无心教导,只将她闲置不理。婉情就成了乌啼花影里, 一抹虚影、一段闲乐。闲得心头空空,夜里头直发梦。   该夜,一汪迷离水烟里,见那妇人又至床前来,穿着橘色遍地洒金通袖袍,半掩大红罗裙, 梳着一窝丝, 戴着金丝鬏髻,好不风光体面。   灯影昏昏, 妇人将婉情轻轻唤醒,“我儿、我儿,快叫娘看看,你怎的这样瘦了?”   婉情撑起身来, 纱帐杳杳, 与她泪眼相看, “娘, 您又得空来了?”   那妇人柔臂托起她,泪珠簌簌而下,“这是最后一遭来瞧你了,往后可就不得来了,前头又寻着了你大娘同你姐姐哥哥几个,你爹便又找了处大园子,我们要搬到那里去齐家团聚了。”   惹出婉情一海的眼泪,“娘,那大园子是在哪里?如何往后就不得来?”   花影婆娑间,妇人轻搵眼泪,露出慈爱笑颜,“离你好生远,那厢看管得严,不便来了。我儿,现今齐家团圆,就差你了,娘独在园子里过好日子,不舍你在这里受苦呀。”   正说着,忽听门外男人唤,“该走了,走了……”   妇人影儿骤退了一丈远,婉情慌得起身,一手去抓,挣脱起来。却看孤灯凄凄,月色幽幽,冷室空旷,不见一人,黄粱一梦就只眼泪是真。   再垂看手间,不知何时拽下来一片罗帐,长长的,足有三尺长。婉情乜呆呆瞧一晌,十八青春、宝光年华,似乎都写够了三尺长,写满一颗芳心高洁,在人世一路的跌跌宕宕,总归走到了末路穷途、万劫不复。   苦久,床头银釭一晃,恍然照亮她一个笑,璀璨夺目地,在暗夜里一闪,顷刻又烛冷银台,星坠永夜。   昼夜皆无永,更迭轮转,迢迢向前。这厢太阳刚冒了头,倏然一阵尖利叫声划晨静,惊得莺雀离巢,蜂蝶乱舞。众女慌着披衣穿鞋,踏得楼廊咯噔咯噔狂响。   陆瞻去后,芷秋后半夜才得歇,正睡得香,却听外头炸呼呼一团,迷瞪瞪爬起来喊桃良,没人应,心道不好,慌忙起身披了衣裳出去。眉眼顾盼,见婉情房前挤了一堆姨娘丫头相帮的,个个儿挣着脖子往里瞧,她忙挤进去卧房里去,但见,一个倩影悬在黄粱,一缕花魂游了东风。   众女瑟瑟缩缩地避在墙根下,一个个儿唬得眼泪横流,还是袁四娘年老沉着,忙唤来相帮,“还站着做什么?!快抱下来,试试还有气没有!”   三个相帮手忙脚乱地擦过芷秋,慌着解下婉情抱到帐中,一探鼻息,哪还有气,连个身子都凉成了块冰。四娘围在后头一听,脸也白了,骨头也软了,跌坐在案前,木讷讷瞪着两眼,“去请了仵作验明,再到棺材铺里,请一副棺椁,收敛了吧……”   一时众人乱哄哄忙开,年纪小的不敢上前观望,被四娘吆出屋去。独芷秋上前观遗容,只见勒得乌青的一张脸,与生前全然鬼神之别。   遥想初见她时,蓬蓬的发,红红的唇,艳艳的腮,细细的眉,分明画里跳出来的一位千金小姐,却无端端耽误在这风月窟里,从此花笺写愁,红叶题恨,身做了风中飞絮,命成了水上浮萍。   芷秋倏感鼻腔里发酸,两扇睫毛一眨,源源不断的眼泪就坠在了婉情身前,或是叹她香消玉殒、又或是感她永不妥协、以死亡同命运倔强对抗,繁情杂绪,如泪痕乱糟糟没条理,理不出头绪。   再抬眼,只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根红绳,衣襟半掩着朱砂红的一块东西,芷秋扯出来一瞧,可不就是她那块红珊瑚佩子嘛。   到午间,便急匆匆在垂花门后头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现搭了灵堂停放,只等仵作来验了身,方抬入棺椁。按说是要停放几日,四娘却有些顾虑,“咱们这里是风花雪月的地方,她不属这里的人,倒不好多留她,明日现请个道长来了点个穴,早早发送了吧。”   众女皆不言语,独有阿阮儿围着棺椁转悠,垂眸看这冷冰冰的尸首,也曾美得莺燕浮沉,“人死不过灯灭,我看她也是个糊涂人,俗话讲‘蝼蚁尚且贪生’,她的命,难道比蝼蚁还不值价麽?”   满屋里素服白衣,一朝没了殷红翠紫的颜色,她们都在如今、或是曾经,美得日月妒忌,可青春韶华花容月貌底下,只是烂命一条。   四娘满面浓重的脂粉上浮着些见怪不怪的淡然,吩咐封了棺,在众女中望着芷秋嘱咐,“秋丫头,你眼看就要嫁人的人,这里你就不要再进来了,发丧你也不要送,仔细沾带了什么不好,晓得吧?”   这厢恍然应下,上了楼去,在榻上静坐半日,忽看窗外香润银杏,淡淡轻荫,罅隙里,光斑千点,晃得身世飘零。直到移尽庭荫,芷秋干涩的眼才流下泪来,一哭便歇不住,伏在炕几上,一对肩膀抽抽搭搭地抖擞不停。   日薄崦嵫,陆瞻来时,未见人拦,又听四娘说起始末,直把两道浓眉轻攒,也不多问,径直入了芷秋房中。   进门就听见芷秋呜呜咽咽的哭声,似千锤万鼓,惊散花魂,捣碎人心。他揪着一颗心缓步过去,大手抚着她堆鸭的乌髻,拂正脑后那朵西府海棠。芷秋顿有所感,扑在他身上,环抱着他的腰,愈发哭得凶。   半合儿,直将他鼻涕眼泪湿了一片锦绣才稍罢,端起身来抽抽噎噎地抹眼泪。陆瞻顺势坐到旁边,搂着看她哭得红红的眼,温言玩笑,“这还没到日子呢,你就等不急先哭嫁起来了,倘若眼泪哭干了,到了那日哭不出来怎么办?”   芷秋挂着满脸泪噗嗤一笑,匆匆环去他脖子,在他肩上又放声哭起来,“陆瞻,我心里难受……”   这时间,他就成了她的一堵城墙,阻挡了她譬如婉情之类余生的风霜,“别怕,别怕。很快我就来接你回家。”   此刻,“家”这个字眼就变得深刻起来,芷秋自幼伶俜,流落到这里,有过惺惺相惜姊妹深情,但这里却不是家,不过是个挑肥拣瘦的屠宰场。倘或她没有那么幸运,恐怕会是另一个婉情、另一个阿阮儿,或者,是烟雨巷诸多女人里的其中一个,被红尘洗礼,被眼泪埋葬。   “你不是她,”陆瞻睇住她,认真地替她揩去眼泪,“你是袁芷秋,你不仅能挽救自己、还能挽救另一个男人。”   芷秋破涕为笑,搡他一下,“你哄我的。”   他笑一笑,“不哄你,芷秋,你是汹涌的野草,永远不死。”   恰好桃良芳姑摆饭进来,陆瞻朝案上努一努下巴。芷秋却将头摇一摇,“吃不下。”谁知陆瞻勾了腿将她打横抱起,芷秋乍惊,忙搂紧他的脖子,“做什么啊我自己走。”   他没听见似的,抱着芷秋坐到案前,将她揿在膝上,“要是饿瘦了,那裁好的喜服岂不是不合身?我可不想娶个干巴巴的女人,浑身上下一点儿肉没有,有什么趣儿?”   臊得芷秋红了脸,抡起软拳砸在他胸口,“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人还在这里呢!”   偏桃良讨厌鬼似的凑了来,“姑娘就当我是个影子好了,什么时候在意起我来了?”   芷秋嗔瞪她一晌,想起什么,忙在袖里掏出红珊瑚佩子,“这样东西还是你先带回去吧,等我去了再给我一样的,放在我身上,总觉得心里不上不下的,老怕丢了。”   几不曾想,陆瞻满不在意地一笑,手臂伸得长长的环过她去捡菜,“我带去了,成婚那日再送来给你,多麻烦?况且丢了就丢了,不值什么,你不丢就成。”   “什么叫丢了就丢了,这可是圣母娘娘赏的东西嗳。”   攒得平平的一碗菜来,又换一柄汤匙,舀出一口熬得稀烂的粥递到她口中,“原赏得也多,京中府里头遍地都是,平日里或是赏人或是送礼,都堆在库里,你要喜欢,回京了到库里去挑。”   芷秋两个势利眼眨一眨,不觉间就将他喂来的吃食尽数吞嚼下去,“都有些什么啊?”   “左不过是些金银玉器、料子文玩之类。还有许多大小官员送的礼,一并都在家中,随你使用。”陆瞻将一块鱼肉细挑了刺送进她口中,带着缱绻笑眼、绵绵爱意。   骤听见,将芷秋喜得挂泪的眼笑弯起来,裙里两只绣鞋一搭一搭地摇摆起来,芳裙起起落落的荡漾间,就此摇去了一段阴霾。   却有情丝恨缕织成的一张巨网,兜头朝云禾网来,日夜勒紧她,使她逐渐上不来气。打从次日一早送葬了婉情,云禾便觉心口闷闷的泛起疼来,恹恹倒在帐中,燕闹莺烦,春日困倦。   烟织日昼里,只见银屏香暖,玉甃波影,水晶帘将一片斑驳金光投放在黄粱,晃一晃,骤听见渺渺杳杳有嬉闹之声。   循声而去,只见书案后头坐着两个人,窗外的金光稍稍一收,才看清是方文濡,笑颜成诗,眉目如旧,他膝上坐着位妙龄女子,一抹倩影姹紫嫣红,羞贴朱钿。二人亲昵嬉笑间,好像并未瞧见云禾。   云禾捱步上去,轻轻喊他:“文哥哥,这位小姐就是樊大人家的千金?你叫她转过来,我瞧瞧生得好不好看。”   他好像没听见,摊开了一张诗帖,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诵给膝上的小姐听。云禾急起来,颦额跺脚,“文哥哥、文哥哥!你怎的不理我?你就是要娶她,也该告诉我一声啊。”   那方文濡敛尽笑意,冷冷地睇来目光,“不是你说的不争大小,让我另娉良妻吗?”   将云禾唬得一愣,连连摇头,撒了一地的眼泪,“我是骗你的,我是想你只有我一个,可我能怎么办呢?你就算要娶妻,也要先回来同我讲一声啊,我在等你啊。”   说话间,响起那女子的妙音艳嗓,“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   骤一回首,原生了一副狸猫脸,斜眼尖腮,满面黑毛,吓得云禾身子一软,“啊……!”   云禾惊坐帐中,起了一额香汗。骊珠正在廊下扎宫花,听见后忙进来,挂起两片青纱,倒来一盅凉水,“姑娘做噩梦了?瞧着脸色可吓得不轻,敢是又梦见方举人出什么事了?”   窗外好一个日头,迤逦春色如锦如织,风一起,刮来谁家园子里零星花瓣。云禾盯着那些粉碎的芳心,鼻腔一酸,说话也有些闷闷的,“没什么,你将我的衣裳拿来,这个时辰大约是要上客了,替我梳洗梳洗。”   顷刻便换上一件樱花粉对襟,水红留仙裙,扎着鹅黄的腰带,疏起抛家髻,簪花佩钗,脂粉细遮了眼下淡青,唯独遮不尽一颗黯淡朱砂痣。   瞧她一连两日神色淹淡,骊珠体贴宽慰,“姑娘放宽心,婉情麽是个糊涂人,她要死谁也拦不住,与姑娘有什么干系?姑娘又不是安心想她死,平日里闹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原也是寻常,谁家院内没点子这样的事?是她自己想不开。”   云禾冲着镜中牵强莞尔,只不说话。正好匀净脂粉,楼下相帮就叫唤:“月上梢,白老爷!”   这厢对着镜子笑一笑,便把一张妍丽的皮再度披上,媚色重现,风情再摇,莲步玲珑,芳裙款蹙。入了轩厅,只见那白老爷连同两位年过半百朋友坐在案前,摆着四盘八簋,果品齐备,玉醑三两壶,绿斝四五只。   落了座,朝暮也到,再另到一别堂倌人,立时玳筵齐开。先是云禾筛了一圈酒,朝暮唱了支曲儿,将几个老匹夫唱得笑逐颜开,那白老爷又令云禾舞一曲,云禾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交杯换盏,曲水流觞之间,日晷倾落,换上明月一轮。恰又有白老爷几位朋友到,各叫了相好,大家磨肩而坐,叠股而交。   因云禾已是魁首,白老爷颇觉有脸面,像显摆西洋镜似的叫云禾接连袖舞。眼见香屏摇影接三连,这白老爷还不足惜,捏着扇柄朝姨娘怀中的琵琶指一指,“亲乖乖,你再唱支曲来听。”   云禾八面玲珑一下午,早是心力交瘁筋疲力竭,便婉推了去,“舞倒罢了,要说唱曲,您老人家瞧瞧,在座的谁不比我唱得好,且叫她们唱去吧,省得我丢了您老人家的脸面。”   “鬼机灵,你这是托辞,打量我不知道?”   “哟,哪里敢呢,您老人家什么身份?只是今日嗓子有些凉着了,您听我说话可是哑哑的?”   那白老爷胡须半翘,似有不悦,“什么‘老人家’的,你只管这样叫,是嫌我老了?”   恰好朝暮对过听见,绕过案来替白老爷筛了酒,“白老爷,您也赏给脸给我机会巴结巴结您呀,我唱给您老听吧,要是不许,就是瞧不上我了。”   原来这白老爷还记恨着上回云禾推诿之事,故意要为难她,“今日偏要你姐姐唱。”两个鸡豆眼转,拈起半白的须挑着下巴望云禾,“丫头,你不唱也罢,吃了这一壶,我就让你歇歇。”   随他皱皮的手指一瞧,是一个鎏金铜壶,好大一个壶肚子。云禾业已吃了不少酒,醺得一张脸绯红,心里热辣辣的直烧,烧得她一霎理智粉阵尽散,机关全无,冷瞥一眼,“吃不下。”   白老爷被噎了一句,自觉失了脸面,那壶狠“咚”一声,墩在了她面前,“你说两句软话便罢了,不曾想还甩脸子给我看,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凭什么?我今天还就不吃,你能把我怎么着?”   红眼对着红眼,将一片上好的夜色瞪成了数九寒天。厅外喧嚣正盛,这家院起羌笛,那家院听琵琶,唯剩得一管玉箫岑寂。   凤凰楼台,绮窗映月,芷秋独在榻上,将搽抹过的玉箫放入一个细长匣子内,又见桃良将一个小方匣子捧入水晶帘内,朝外嚷回,“姑娘,床底下这些东西,可带不带去呀?”   床底下原有好几个长久不用的小羊皮箱,芷秋想不起里头是些什么,缓步进去,蹲在窗前同她一道查看,“都是些久不用的东西,揭开让我瞧瞧都有些什么。”   一箱子揭开,只见是几本彩绘封皮的画册子,分有《花营锦阵》、《素女经》、《春宵秘戏图》等几套。桃良随手拈起一本在床脚柱上拍拍灰,“姑娘,这些可要带去?要带去,我一并擦了灰放在那些箱笼里,还有妈妈拿来的那本一道装好。”   “妈拿来了?”   “早晨姑娘没醒呢,妈妈交给我了。”说话间,桃良到一暗柜里捧出本崭新的书来递予她,“妈妈说,这样子的市面上倒不好找,是托人请了位原先在宫里当过差的行家描画的。”   芷秋随手翻一翻,只见满画着松墙竹径,闺阁庭轩,或是那飘香棚,或是那荼靡架,锦衣男女缠弄一处,千姿百态,伴以各类器物,只是男人画得有些阴柔相。   顷刻间,芷秋脸胀得通红,抬眉一见桃良亦在歪着脑袋看,便卷了册子随手拍她一把,“鬼丫头,你小小年纪的瞎看什么?!”   “我才不小了呢,”桃良红着一张脸顶嘴,“我今年实打实的十五了,要有父母在,我都该嫁人了。”   “敢是你想嫁人了吧死丫头?”   “我可没有,我就守着姑娘,一辈子不嫁人才好!”   正玩笑,却见朝暮的丫鬟花梨急吼吼地跑了进来,“姑娘、姑娘,不好了!云禾姑娘在下头被人打了,妈妈叫我上来请您去拦一拦!”   猝然将芷秋唬一个机灵,忙捉裙随她下去,“谁打她?!怎么好端端的打她呢?”   “就是那位白老爷麽,他叫云禾姑娘吃酒,云禾姑娘不吃,他生了气,先泼了云禾姑娘一壶酒,云禾姑娘也不知今日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便回了他一个巴掌。将白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连骂带踹的,还叫了两个小厮进来,说要带云禾姑娘去见官。县衙门的县令老爷可巧就是他亲侄子,若带了云禾姑娘去,只怕要用刑呢!”   闻听此节,芷秋加快步子,提着裙一溜烟到了厅上,但见,壶倒樽跌,酒菜狼藉,白眉赤眼几个老汉,正令七八随从架着袁四娘同姑娘们。云禾缩在墙根,正被一小厮啪啪左右掴掌,打得一张脸青红交叠的满是手掌印。   那白老爷就坐在案首,须发湿漉漉地滴水,口中叫嚷:“给我打!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小婊/子,还真当自己是神女下凡来了,嚣张至此,不过是叫几个男人捧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住手!”芷秋急得忙跺脚,冲到墙根处将那缁衣小厮拽开,“你个天杀的王八,给我住手!”   那白老爷老眼昏花,定了定神方看清来人,剔起一个眼斜她,“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花魁娘子,怎么,你也想挨到衙门里挨板子去不成?”   芷秋将云禾搀起来,拂开额前散乱的发丝,只见两个眼红红的,嘴角亦渗出点血迹,她忙掏了帕子替她蘸一蘸,送到花梨怀中。   睃见众姊妹被小厮辖制着,皆是脸上带急,眼中挂泪,登时怒中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芳裙一旋,抄起案上一把白瓷壶就朝案上砸了,死捏着一块碎瓷片子指着白老爷,“我挨你娘臭牝户,我们犯了什么王法你要拿我们?来,你同我们说道说道,要说出不个一二三来,咱们谁也别出这个门,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那白老爷见她桃腮发狠,圆眼生怒,钗跳髻颤,一个弱女子,却硬生生拔出三丈高的气势,登时有些发怔。还是其朋友过来搭腔,“你们行院里,一窝鸡殴打客人,眼下你还手握凶器挟持客人,这难道不该拿到衙门里问罪?”   芷秋笑一笑,欲仗势行凶,“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也是位熟客,乃本地一位地头蛇,与衙门里向来有些勾当,只当行院里无非是疏通一些小差官保护,哪会惧她?况且自幼嚣张跋扈,老了也不省心,“休得废话,来人,都绑起来扭送到衙门里去!”   七八个小厮不问青红,反绞了一屋子女人的手便架出了院子扔在马车上头。一个园子里顷刻间凤去鸾散,急得两一帮丫头姨娘直跺脚,更把四娘新买来的几个女孩子吓得呜呜直哭。   独有四娘身边的两位老姨娘算听过见过的,忙叫来相帮,支使一人往浅园去报信儿,一人去请阿阮儿来照管着园子,生怕不好,又着人去向四娘平日里巴结衙役差官求援。   那厢捆了袁四娘、芷秋、云禾、朝暮四人到衙门里,只见左右威站着十几衙役,将芷秋等人押跪在堂上。等了半晌,才见本衙县令戴着乌沙出来,三十来岁的年纪,蓄着须,目不斜视,身不倾歪,端得一副公正严明的模样。   因此人平日里有些沽名钓誉,不好狎妓,故此皆不认得芷秋等人。只待听完详述,将惊堂木一拍,下睨着众女,“老鸨袁四娘,本官从不偏听偏信,只问你,方才白老爷所言,可否属实?若有异论,且说来本官公断。”   四娘听来,那白老爷说的倒都是事情,的确是云禾先动手打人,只得垂下头,“白老爷所言倒不虚,只是大人也体谅则个,姑娘家吃不下那么些酒,推一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县令倒好笑起来,“既是教坊司乐籍女子,那以伎艺侍客、酒色应酬本就是行内的事,你们平日里惯会以色容讹诈勒索各方商客,往前就有不少外地商贾告到衙门里来,今日倒扮起纯良来了。”   说话间,签筒里抽出根红签拈在手上,“袁四娘,你平日买女为倡,教女讹诈,念你女流之辈,如今只打你十个板子,也不为过。”掷下红签后,又拔了黑签,“三女仗色欺人,却念尔等尚且年轻,不懂王法,只将一人打五个板子。”   衙役得令,欲上前押人,不想外头堂而皇之地进来三五人,“顾大人,且慢,听我说一句话再打不迟。”   待人走到堂中,阳光褪去,适才看清面目,原来是织造局里的几名火者。领头的是张达源,与这顾县令在布政使司衙门集议时见过几面,未敢轻怠,迎出案去,“原来是内长官,敢问几位长官有何吩咐,卑职遵请长官训诫。”   张达源附耳过去不知嘀咕了什么,只见这县令骨头发颤,旋回案上一拍惊堂木,“此事原属商客纠纷,暂且条理不清,原告被告且先各行回家,待本官查证后,再传各人以作公断。”   谁知张达源不依,背着两个手往地上一瞧,“顾大人,令签都发下来了,怎好收回成命?我看,既然条理不清,那就是妄告不实。况且没有衙门的令,这几位老爷就将人私自绑了,实属仗势欺人、动用私刑,那发下来的签子,还该让这几位老爷受了才是。”   言讫,令火者给众女松了绑,非亲眼盯着衙役将几个老匹夫压在堂上打了一顿,方才引着几女出去。衙门外停了两辆马车,张达源将芷秋单搀上一辆饬與。才打了帘子,就见陆瞻坐在里头,微蹙着眉,半饧着眼,似在假寐。   ▍作者有话说:   婉情:我已谢幕,祝大家余生尽欢。 第53章 东筵西散(五) [VIP]   莲叶初裁, 莺燕争春,好个翠空成碧。陆瞻的脸色却是阴沉沉的,唬得芷秋好一阵不敢同他说话。   忽然一个颠簸, 芷秋身子一歪, 倒在他怀里就不起来, 抬眼瞧他下巴刀砍斧劈的轮廓,“你生气了?为什么呀?”   马车踅入烟雨巷, 一道道院墙滑过绮窗,陆瞻僵持了半晌, 也难捱,“我不在跟前儿, 你出这个头做什么,要是遇到十分不讲理的强盗土匪,你还有命去叫我?你平时几多沉稳,什么人都能周旋过去,怎么今天偏如此沉不住气?”   细瞧他,黑法氅里头分明是一件暗蓝寝衣, 料想他原是在家午觉, 却被自己惊到了这里。芷秋心内甜丝丝的得意,伏在他宽阔的胸膛, 像陷在一个迷魂阵里。   眼也弯了,唇也翘了,露出十二分的自在,“我告诉你, 我平日里也不敢这样, 顶多是吃几杯酒、甜言蜜语地哄着那些人。可今天我想着后日就要嫁给你了, 立马就是你的夫人了, 我凭什么受那窝囊气?”   “不受窝囊气,就用碎瓷片子威胁人?要是遇见不要命的,真伤了你怎么办?”   “我也不敢怎么样,我就是壮壮声势。”芷秋端起身来,一汪桃花水眼眨巴眨巴的,纯真而妩媚,“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是想告诉他们‘我是陆督公的未婚妻!’,想着震慑他们一番,吓得他们面如土色跪地求饶,我也趁势风光风光。谁知那几个老匹夫半句话也不肯听,急急的就将我们绑了。”   陆瞻看她良久,倏而明朗的乐了,笑一阵,搂回她来,“我要在跟前,你怎么‘仗势欺人’都行,可我不在身前,总有个鞭长莫及的时候,万事要以你自己为重,往后有什么事儿,等我到了再说好吗?”   陪笑一阵后,芷秋的笑容消逝,露出无限悲愁,“你也是晓得我的为人的,要换平日,我也不会这样。可今日见云禾被打成那样,我好生气,一时忍不住十分计较起来。我自幼没有亲人,同她两个一处长这样大,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她也拿我当亲姐姐看待,哪有姐姐白瞧着妹妹挨打的?”   陆瞻撩开帘子,眼瞧着快到了,手臂收紧了拥住她,“要是心里气得痒痒,明日我就将那几人提来杀了。”讲得轻描淡写。   “别别别,”可芷秋何曾打杀过人,唬得一跳,忙让,“不至于杀人,方才堂上不是将他们打了一顿吗?我们挨点子打骂,也是常有的事情,过几日就好了,妈还要做生意呢,你真将他们怎么着了,往后谁还敢往我们堂子里去?”   到了地方,陆瞻吻在她唇上,两个手在她臂膀上揉捏着,“我不进去了,家里还有客,明日派人来接应你的东西,你装点好。”   芷秋难分难舍地附耳与他,“明日他们接应东西过去,你千万要留心,有个描玉兰花的红匣子,你亲自收好,别叫人打开,听见了?”   他点点头,瞧着她撩开车帘,只见杨柳摇风,银杏扑墙,春色无边里,一片绚烂的织锦年华。   芭蕉掩路,杨柳啼映,想着玉人娇面,陆瞻径直回了池畔一卷棚。只见好几片竹箔半卷半垂,里头设折屏、宝榻、书案、一墙多宝阁,几根梳背椅配着小案几。   日晷西仄,陆瞻落到榻上,黎阿则便赶忙上来奉茶。下首正坐着一老道,花白的半尺须,普蓝飞鹤大氅,里头牙白的一件道袍,手执浮尘,拱手行礼,“小道龚请贵安,一连好些日子不见,师兄仙体安否?”   因着陆瞻算是半门内的人,道家均恭称其为“师兄”。陆瞻听后淡笑,呷一口茶摆摆袖,“仙师不必多礼,请坐。敢问仙师,我正月里讨的仙丹,可有着落了没有?”   那老道忙笑,挥袖招来帘外道童,取来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奉上,“实在是天道机缘,师兄缘法无边,自上回说下后,老道查阅仙籍,果然寻着仙方,与弟子们苦练半月,总算得了这么几粒先紧着送来,愿师兄服下后,仙体圆满,功德齐天。”   黎阿则接来,打开匣子,里头盛着一小罐,拔了塞儿一瞧,是几粒黄澄澄的药丸子。陆瞻旋即咽下一颗,以水服后挑挑下巴,叫黎阿则放了赏,“多谢方丈劳心,若果然有效用,少不得我做几场法事告谢诸位圣君。阿则,替我送一送方丈。”   自送那老道离园后,黎阿则仍旧折返回来,只见园中满扎着红绸巾,各处张灯结彩,大大小小的门房上头都贴着大红双囍窗花。黎阿则正打一月洞门过,不想张达源哪里撞上来,“你往哪里去?”   “我才送了仙师出去,你往哪里?”   张达源咧牙一笑,挨近几分,“我到衙门里去接一批丝。嗳,我说,那仙丹真有效用?吃了咱们的宝贝真能枯木逢春再长出来?”   “我哪里晓得?干爹这才刚得了来,方才吃下去一丸,不知怎么样,我正要去服侍他老人家书房里去呢。”   “你跟前伺候,也留心些,要是有用,咱们也叫仙师炼些来吃,横竖不就是几百两的事情。”   二人窃语一晌,同陆瞻一样,像捕捉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一般,将这丹药当做一根救命稻草,死攥住就不放。稍刻清风徐来,花枝树荫簌簌摇曳,仿佛万物都是讥笑。   莺穿红叶,人醉黄花,尘蒙了妆台,粉淡了香腮,这是另一段截然相反的宝光韶华。   在十八载的年岁中,云禾曾有过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一载,像一段璀璨的时光,嵌在她蚁布虱袍的一生里,抠也抠不下来。此番端坐镜前,凝望那张指印纵横的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直蔓延到心尖。   她想,原来心痛是朝夕复始永不停歇的,伴着她的每一片记忆——他们拥抱,欢好,他顶着鼻青脸肿在帐中亲吻她,轻手轻脚的,像怕碰碎了她。还有头一回撞见,他忙退了几步远,行了个大礼,惹得姊妹嘻嘻笑他傻。从此两个傻人就傻到一处去了。   他曾那么好,好到一个嗜钱如命的倡伎甘愿用皮肉钱去贴补他,也曾好到,一个烂泥里的人会朝向太阳,开出渺茫的希望……   月上西楼,芷秋进来时,就看见云禾泪雨滂沱的脸,凄凄楚楚地开在镜前。她走过去,搭上她的肩,“你不要瞒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跟姐讲。”   云禾转过来,腮一瘪,抹去了眼泪,“没什么事,就是被打疼了,擦了药还不见好,姐,你瞧,我是不是要破相了?”   帘卷凉意,重重叠叠的纱帐间,芷秋拉她到了榻上,“你休要骗我,平日里你再跋扈,也是看人下菜碟,有的客人就吃你这套你才耍耍性子,要遇见白老爷这样的,你是一万个和顺,今天却好端端拂他的意。云禾,我瞧你这两日有些不对劲,你对我说,我给你做主。”   一问皆是泪,却不得一语,云禾始终默默的摇头。芷秋替她抹去眼泪,自己却掉下来一滴,声音坎坎坷坷的,“是不是方举人?”   云禾一笑,腮上满是断断续续的泪,“你都晓得了?”   “我什么都不晓得,可由小到大,再难的事你也不往心里压,除了他,不能有别的事叫你这副样子。你对姐说,少不得姐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残香泪蜡,伴着云禾哽咽的声音,“姐,他中了状元,京城里有位礼部郎中樊大人想招他为婿,恰巧那位樊大人现在扬州,他听见后,忙不赢地就折去了扬州,连个信也不给我送来,叫我在这里苦等他一场。”   芷秋原当是方文濡出了什么事,眼下听见,嗔她一眼,“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这样。往常你不是说,他良门良户的,不好娶乐户为妻,你心甘情愿给他做妾吗?如今他即便应了这门婚事,你又有什么好哭的?”   “那我说是我说嘛,我说这话,是为他好,他却不为我好,只想着人家千金小姐。一走半年久,连个信也没有,眼瞧着要回来了,还半道上巴巴地转去扬州,他怎么不想着来同我讲一声呢?他讲了,未必我还会不许?”   “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芷秋黛浅红鲜地笑,忙捻了帕子替她擦脸,“就算他要娶,你又不妨碍他什么,他如何会不来告诉你?没告诉你,八成就是这事情没有准,他也没定下呢,人家没急着娶妻,你倒先急着伤心起来。”   怔忪一霎,东风送返香魂,云禾抽一抽鼻翼,撅着嘴,“那他急吼吼的去做什么?八成是要应下的。”   “应下就应下好了,你还怕那樊家千金容不得你?”   细想来,云禾倒不怕这个,只是心里难免泛酸,绞着帕子不说话。   芷秋了然,挺直了腰笑,“从前你日日拿钱贴补他,我心里总有个疑影,总怕他辜负你。可自己经历了一遭,倒懂了,管这许多呢,云禾,你已经等了这样久了,何妨再拿出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劲头来,就跟这老天较较劲,再等他几天,就是死,咱们也死个明明白白的。”   筹算一场,云禾将头点一点,纵横的泪痕像坚韧的藤蔓,在终日惶惶不安里,渐生出誓不会转的决心。她想,不论是什么结果,她都该等他亲自来做一个了断。   太阳冲破漆黑与晦暗,在凡尘俗事中造就出一个又一个的美梦。今日这个梦却格外不同,芷秋望着打点好的箱笼一个接一个地被织造局的人抬出去,仿佛是将她的余生收敛起,赠送给另一个人。   犹如一场新生,在别的地方,她将重新让自己与另一个人生长在一起,“同甘共苦”四字,从未像今天如此深刻。   其间,张婆子忙得口不停,与四娘坐在榻上讲规矩,“你们这里东西送过去,再派丫鬟婆子跟去,不干别的,专去将新房里的床铺好,撒好帐,放好嫁妆就回来,明日再一道随迎亲的队伍过去。”   将四娘急得直捶腿,“我这里哪里来的婆子?都是些不醒事的小丫头片子!”   “慌什么?没有老婆子,捡两个成了亲的妇人去一样的。”   如是,翠娘芳姑二人便伙同了小桃良随送嫁妆的队伍一道往浅园里去,箱子一概是髹红描金,无非是些缎子衣裳之内,却胜在风光体面,引来烟雨巷众人满是艳羡地送到巷子口。   这里喜气洋洋乱作一团,那里韩府门内也不得个清净。正值才早饭时节,雏鸾同韩舸一道在正室谢昭柔屋里用饭。那谢昭柔性情和顺,典雅娴静,纵然是小官家眷,却颇有大家风范,自雏鸾进门起,就不曾刁难过她。   眼下见雏鸾心不在焉不思饭食,便将胳膊肘碰一碰韩舸,冲他挑挑下巴。韩舸抬眉瞧去,果然见雏鸾在发呆,便笑,“我晓得明日姐姐嫁人,今日正过嫁妆,你想回去瞧一瞧?”   雏鸾垂下恹恹垂下脑袋,一个崭新的金锻小菊簪在晨光里闪得夺目,“太太大概不许,烟雨巷不是好地方麽,哪有出来了还回去的?”   那谢昭柔歪着脸瞧她一片发鼓的腮,好笑起来,“二娘,你们月到风来阁,有几位姑娘啊?你这位大姐姐就是那位名震苏州的花魁娘子袁芷秋?”   “大娘也听过我姐姐的名?”   “在扬州时就听过,好大的名气,”谢昭柔抱着碗,半饧着眼望门外春色,“听说她极善箫管,我是最爱听箫的,来苏州前还想着到了这里,定要请她到家来演练演练的,不曾想她要嫁人了,也是我没福气。”   说着,眼弯起来,“她要嫁人了,你既然想送送她,又不好回堂子里去,不如叫爷写个局票,请她到家里,再请你妈也来,你们母女姊妹聚一聚,也好叫我见见啊。”   雏鸾两个眼欣喜地扇一扇,稍刻又失落地垂下去,“只怕太太会不高兴。”   谢昭柔便笑,搁下牙箸去握握她的手,“不妨事的,我去跟太太讲,咱们是请到家里来,娘儿们后宅里见一见,有什么相干?你到了这里来,总不能一辈子连亲娘都见不成吧?太太心里也疼你的,请来了,叫太太也来听你姐姐奏箫,她老人家也喜欢。”   听见如此说,雏鸾复笑起来,忙到书案上写了个局票,落了韩舸的款,到外头递予丫鬟。   送她一抹雀影转出门去后,韩舸侧眼过来,放低了嗓音,“多谢你,自她进门,还承蒙你多番关照。”   那谢昭柔可比花枝解语,往嘴里送一片香椿,细嚼着拿笑眼睇他,“爷还跟我讲客气呀?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我从小只有两个兄弟,还没有妹妹,二娘活泼可人的,我就拿她当妹子一样,又不是只有你疼她。”   韩舸微笑,对她颇有两分敬意,“平日我往衙门里去时,还多是你在太太面前护着她,我那里有块李廷珪墨,回头拿来谢你。”   “爷哪里话,”谢昭柔搁下碗,朝门口张望雏鸾身影,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便抑着嗓子,“其实太太心里也怜她,常说她年纪小小的,就是这么个命,又犯了这样一个病,多心疼。就是老太太常说她整日活蹦乱跳的有些没规矩,碍着老太太的面,要扳一扳她的性子。”   正说话,只见雏鸾蹦着进来,满目纯真,“大娘,咱们在哪里摆席?韩舸,你今天到不到衙门里去?”   谢昭柔回笑,拉了她坐下,自己起身,“就在长香苑那个亭子里摆吧,你坐着陪爷吃饭,我去回太太,请她老人家也来,再去同丫鬟们吩咐备果品酒水治席。”   只等倩影离房,韩舸一改稳重,又成了那位鲜衣少年郎,拔身起来将雏鸾抱着勒颠她,“不许再喊我名字!”   旋得个舞袖翩罗,落地后,雏鸾在他怀里咕咕唧唧笑个不停,“我记得你从前不许我叫你韩相公,要叫你名字,怎么如今又不许叫名字了?不叫名字叫什么?”   “你还记得啊?”韩舸捏着她鼻尖轻轻转一转,贴到那两片桃花瓣一样的唇上去咂摸一口,“不枉我疼你。只是如今嫁给我了,再喊我名字,叫太太听见,又要训你。嗯……我在家排行第二,你喊我二哥。”   雏鸾倒机敏起来,轻锁眉黛,“大娘叫你‘爷’,我喊你二哥,只怕大娘听见了心里不高兴,但我又不想喊你爷,就跟在堂子里叫那些老头子似的,不如你叫大娘也喊你‘二哥’吧。”   “嗯……也行。”   她两个眼一转,又忆起来,“再有麽,你今晚不许到我屋里去了,还该到大娘这里来,你已经三天没到她这里,再捱下去,老太太该找我说话了。”   韩舸略松开她,攒起疑愁,“老太太训你了?”   “姑且还没有,但你再偏心,老太太就该训我了,大娘也要怨我了。我来了这几日,大娘对我很好,什么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想着我,我不好那么霸道,出来时,姐和妈都同我讲过,要待人和善些,不能任着性子胡来。”   暖翠晴云里,韩舸一颗心软绵绵的,跟着就吻在她同样软绵绵的腮上,“怎么跟忽然长大了似的?人家讲,女儿家嫁了人就会懂事起来,看来是没错。那夜里我到这边来,你一个人睡,怕不怕?”   雏鸾就在他胸膛将头摇一摇,嘻嘻发笑,“小凤会陪我睡,往前没客时,就是她时常陪我睡的,或是去同姐姐睡。”   二人私语半晌,正巧谢昭柔回来,听见里头口舌咂摸之声,忙止了步子避在门后,身侧丫鬟朝里头溜一眼,撇着唇窃议,“这还是姑娘的屋子呢,他两个就目中无人的在里头这不要脸,果然是堂子里出来的……”   “你少说些,”谢昭柔斜棱了眼,颇有威势,“家里和气些才生太平,怎么就你爱嚼舌根?他们两个好,于你碍着什么了?”   那丫头瘪了嘴沉下头去,却金乌跃起,翻碧叶,开新荷,点点金斑,穿叶过枝的,撒来庭院。   晌午果真就将袁四娘、芷秋、云禾三人请了来。一路引去长香苑。长香苑乃一垂花门的题匾,里头十分开阔一个花园,长年种着斑竹,半掩一小池塘,铺满各色睡莲,边上有一半亭临水,十分精致得趣。   亭内开了一席,众人皆安座,芷秋十分有眼力见,忙由骊珠手上接来一方匣子捧到一白发老妪面前,陪着十二分周到的笑脸,“头回见老太太,没什么可孝敬的,就这点小玩意,是我们姊妹同妈的一片心,我们雏鸾在府上添了许多麻烦,多亏老太太同太太不计较。”   言语间,又接来一长匣捧到一葳蕤妇人尊前,“多谢太太不嫌弃收留我们雏鸾,她因有个病根在那里,平日里恐怕没少得罪了尊长,还望太太多多管束。”   清流世家,礼倒是其次,单瞧她处处周到,说话体贴,就叫此家老太太并太太另眼相待了一番。那妇人便笑望老妪,“老太太瞧瞧,到底是要嫁到高门去的人,说话办事好不体面。”   那老太太一并夸奖,“老身说句不中听的,都说‘鸡窝里飞不出个金凤凰’,可依我今日所见,个个都是闺秀小姐一般的做派,怪道雏鸾这丫头也是个十分有礼的孩子。”   四娘一敛平日里风尘作风,十分端庄地挨上前去,“是老太太给我们这等下作人脸面呢。说起好人家,都说那家财万贯富贵之乡才算得,我看不尽然,还是得像尊府这等又富贵又积德行善的人家才算得顶好。”   将韩家老太太并太太奉承得眉开眼笑,一恍惚,就忘了四娘身份,与之攀谈起来。云禾见状,接了琵琶唱了一支《越调·小桃红》助兴,三妇伴乐畅谈,竟谈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独芷秋换到对案,叫雏鸾挪一个位置,挨着谢昭柔坐下,另拿了一个匣子奉上,“一见奶奶就十分亲切,倒不像头回见,好像前世里就见过似的。瞧奶奶好端庄的模样,看来我今日挑的这礼是挑对了,奶奶看看可称心不称心?”   原来是一顶金丝编的鬏髻,嵌着散碎的二十几颗红蓝宝石,原也是陆瞻下聘礼里头的货,叫芷秋拿来借花献佛。   上回谢昭柔已受她一礼,眼见这鬏髻恐怕重七八两,又攒着宝石,怎好再受,忙推,“姑娘上回叫二娘带来的礼已是十分贵重,哪里再好要姑娘的?姑娘好意我心领了,这样好的东西,还是姑娘留着自己戴吧。”   芷秋为人向来八面玲珑,便嗔一眼,“我留着才叫浪费呢,我向来不梳鬏髻,我这脸梳着不好看,还是奶奶梳着好看。”   推拒半晌,谢昭柔到底收下,正巧那厢云禾曲罢,便带着愧色请芷秋,“久闻姑娘极善箫管,可姑娘如今要嫁人了,我只得斗胆,请姑娘演一曲,叫我也长长见识。”   “这有什么的?这里又没外人,给太太奶奶们解解闷有什么不好?”言讫便取出一竹箫,就座吹演起来。   此间一席,四娘芷秋云禾三人皆恐有不周到之处,叫雏鸾在此受苦,便十二分卖力的奉承,只把主家三妇哄得笑颜不住。直到散席时,才得空与雏鸾叙话。   这厢踅出垂花门,绕着曲径一路往外去。雏鸾含着一泡眼泪吊着芷秋手臂,被云禾瞅见,忙问:“哭什么?是不是韩相公欺负你了?或是这家人里有人刁难你?”   雏鸾摇首,晃得鬓边珍珠流苏簌簌发响,撒下一滴泪来,“韩舸对我可好了,叫人给我打首饰裁衣裳,打我进来这几天,就是为着我的病,已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瞧,开了好些方子,每日盯着人煎了药看着我吃。大娘也好,时常叫丫鬟送东西给我,韩舸在衙门里时,她怕我闷,叫我到她屋里去和她说话。太太也不曾为难我,有什么东西大娘有的,也分我一份,就是老太太凶一些,却也不曾故意为难我什么。”   一路春色秀丽,走到一蔷薇架前,衬着云禾鹅黄的衫,浅草青的裙生机盎然,再不复前夜。她笑,俏丽地翻了个眼皮,“那你还哭什么?就会掉眼泪,你这样子,真被人欺负了,就只有哭的份。”   二人最好斗嘴,雏鸾亦白她一眼,“我是想妈和姐才哭的。”   “好个没良心,就没有想我?”   “没有,一丁点都不想你!”   “好了好了,多少架吵不完?”四娘打着一柄扇,先将两个眼惕一番,复笑起来,“我们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到了这样的人家,又不曾受半点苛待,我往后就安心了。”   雏鸾挨过去,在她肩头猫儿一样蹭一蹭,回脸望芷秋,“姐,你明日出嫁,我不能送你了。”   小径闲庭院,翠袖相抚,红衫擦肩,芷秋挽着云禾,迤逦浅笑,“送不送的有什么打紧?等我到了浅园安顿好了,咱们就做了邻居,届时请你们大娘带了你到浅园,一样能见。你姐夫还念着你呢,给你留了好东西,等你去了给你。”   相送有期,即到别离,花墙绵延,隐约连着另一道院墙,芷秋偷瞥一眼,隐约可见墙内红灯彩结,心里像开出了万千繁花,期待着一个眨眼即到的结果。   真到了这天,珠帘高卷,花荫里莺雀喧喧,满园牡丹争辉,绿香球、黑花魁、粉中冠、桃花飞雪、玉漏点翠……呼啦啦乍艳称奇。再有墙头蔷薇飞英遍地,疏竹间细溪浮粉樱,好道个绿油油满园生翠芙蓉洞,雾濛濛半窗映月梨云梦。   袁四娘特意起了个大早,月亮还在山头上挂着,天还未见亮,已张罗着各处忙开,先吩咐相帮烧了七八桶热水,将芷秋由梦中拉起来,提溜到浴桶中去,唤来翠娘、芳姑、桃良、另两个老姨娘围着她擦洗。   不过寅时五刻,将芷秋困得睁不开眼睛,趴在浴桶沿上昏昏沉沉打瞌睡,恨得四娘上去拍她的脸,“秋丫头,快清醒着些!姑爷可卯时三刻就到了,这里洗完、梳妆、换冠服、可是刚刚好赶得上,你再迷迷瞪瞪的,仔细误了时辰!”   芷秋适才打个激灵清醒过来,穿了寝衣坐到妆案上头去。不想千娇百艳皆起了个大早,纷纷聚到月到风来阁里来,有袁四娘平日里相好的鸨母姨娘们、芷秋要好的姑娘们纷纷奔走屋内,将偌大一间屋子堵得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个个都来凑一句,“我看画这个眉毛不好,太细了些,看着过于软弱,仔细叫那园子里的人瞧了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画个小山眉的好。”   “那口脂也过于红了些,衣裳就是大红的,倒撞克了。”   “要我说,胭脂薄薄匀一层,衬着大红的衣裳盖头,倒显得肌肤胜雪。”   这厢七手八脚地挑胭脂捡黛粉,那厢露霜咯噔咯噔提裙跑上楼来,气喘不定,“妈、姐姐,你们可快着些,浅园里来人传话,说姐夫已经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呢。”   一经催,妆案上更是忙得个急脚鬼似的,七七八八地围涌着,倒把云禾瞧得好笑,“瞧你们乱得什么样子?又不是你们嫁人,改明日真轮到你们出嫁了,也个个这样慌了阵脚?”   翠中阁的晚夏扭过来啐她,“你倒是不慌,就闲坐着,还不过来帮忙?”   “你们都在,哪里用得上我?我瞌睡还没醒呢,有些没精神。况且麽,我姐就是素面朝天,姐夫也爱她,不跟你们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不好好梳妆梳妆,只怕吓跑了客人。”   几女扑将上去拧她,顿时又乱作一团,四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跺脚,“不许闹了!赶紧的,头发挽上将那翟冠戴好,把衣裳一件件的,给我拂得整整齐齐的,我这里先下去迎姑爷。”这便招呼着一众鸨母慌脚鸡似的下楼去。   且说陆瞻浅园出门,骑在乌光光的黑马上,穿着一件大红圆领锦绣蟒袍,上绣蟒水纹,陪衬着山川日月纹,当中扎着玉带,头戴乌沙,领着四五百人的仪仗,高举囍牌,锣鼓喧天,趁着日出楚岫,簇拥八台花轿而行。   道路两旁围观者如堵,将一条街市围得风雨不透,随行队伍里有织造局的一众火者,队伍前头有县衙门里二十几名衙役开道,人声鼎沸闹得苏州府震天响。   时下到了月到风来阁门口,眼看两扇门内外站满花枝招展的女人,袁四娘与几个鸨母挤出其中,将陆瞻请下马,迎入大厅中。里头已是香案齐备,各路神仙皆到案上,另请了两个无字牌位,代以芷秋父母。   俄延半晌,芷秋被一干倌人簇拥到堂,谁知她心里打鼓似的跳得厉害,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陆瞻眼疾手快将她托稳,一片莺燕嬉声里凑到盖头边调侃了一句,“这样儿心急?我不是来了吗。”   闹得芷秋在红盖头里胀红了脸,喜上加喜。因发了窘,便掩在大衫底下暗掐他一把,实则笑得嘴角都搁不平。与他拉着红绸子,到香案前拜了众神,这厢出了门去,众人跟送,都似要哭,却都拼命忍着。   正要被桃良搀上轿之际,云禾由人堆里冲出来拉住她,两个手与睫毛窸窸窣窣地发颤,半晌讲不出话来。芷秋心下了然,回握了她,“放心,等今日过了,我就回来瞧你们。”   云禾一霎泪如暴雨,噼里啪啦坠下地,几经哽咽,方讲出话来,“姐,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一辈子再不要到这地方才好!”   盖头些微下垂,芷秋在里头莞尔,攥紧了她的手,“这地方是不好,样样要算钱、事事都是假。可咱们姊妹的情分是真的,姐走到哪里去,都甩不下你,回头姐还要给你置办嫁妆呢,哪里能不回来?”   两个人哭哭戚戚地舍不得放手,阿阮儿忙过来扯开云禾,“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懂事,秋丫头是去享福的,又不是去遭罪的,你拉着她,难不成叫她永世在这里?快别哭了,好高兴的事情,又哭成这样,哪里吉利呀?”   芷秋趁势也抓住阮儿之手,却无话,只有眼泪滴滴由盖头里抛洒出来。   日暾东出,绮罗翠珠纷纷让道,芷秋钻入娇内,趁着吉时起娇。伴着这好个碧阳天,西风树响,古木萧萧,苍云迢迢,仪仗杀出人群,将这一位烟花地里的女仙娘请出了疮痍之乡,奔去另一个繁华世界。   那世界,花红成诗,柳绿描词,离了喧嚣八丈远,只隐约听见外边闹哄哄的一场席面。   芷秋顶着盖头独坐在床头,耳边是桃良咋咋呼呼的欢喜声,“姑娘是没瞧见,街面上堵了多少人,外头宾客满堂,但凡苏州府当官的都来了,不知堆了多少贺礼。咱们方才打正厅过的时候,我好像在人群里瞧见了祝老爷,紧跟在陆大人后头,哈巴狗似的等着敬酒。”   芷秋蒙着盖头,喜盼的一颗心早分不清个天南地北了,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怎么屋里连个人也没有?”   “咱们现在是在卧房里,伺候的人都在外间候着呢。姑娘是没瞧见这个屋子,我昨日来铺床就瞧见了,好大一间,一应陈设家私,都是我从前没见过的,屋子廊外头就是个池子,咱们开窗就能瞧见好些睡莲。”   勾得芷秋心里满是好奇,私自就揭了盖头,单顶着一重重的翟冠四处顾盼。果然见偌大一间屋子,一张丈宽雕床,两侧霞纱帐敛,床东一排槛窗闭阖着,窗下设了妆案,镜不染尘,放着各色妆奁。   正对着一墙多宝阁,上头陈列各色金银器皿,下头一长七八尺书案,配着黑笔架、玉镇纸及文房几套,另悬着几面书画,落地一张圆案,盛方官窑壶樽一套。   正看得瞠目结舌,忽见屏风后头晃过一个人影,唬得芷秋忙将盖头盖上,却听见陆瞻发笑的声音,“揭都揭了,还盖着做什么?”   芷秋将盖头掀下,弯着眼瞧他大红的蟒袍,“你怎的不在前头应酬,反倒后头来了?”   “来瞧瞧你,”陆瞻并不到床上去,就在圆案上坐下,正对着她,“我叫厨房给你做了饭食,你先在这里用些,等时辰到了行了礼,就能歇了。”   单听见一个“歇”字,芷秋不好意思起来,摇响了周身的冠子珠翠落到他腿上去揪着他衣裳看,“这是蟒袍吧?我还没见人穿过呢。”   陆瞻斜眼看看肩头一个金线绣的爪子轻笑,“嗯,这是上年皇上特叫做了给我成婚用的,还有几件蟒,倒不是这个颜色,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回头交给你,你一并收起来吧。”又掂一掂她额上的冠子,“重不重?要是顶着难受,先摘了吧,黄昏行礼的时候再戴上。”   芷秋不乐意,忙拽他的手,“嗳嗳、别动别动,我这辈子就戴这么一遭,就是重死我也得戴着!”   他松了手,认认真真将她眉目细看了一遍,“从前我还想过这情境,就跟今儿一样,你凤冠霞帔,就坐在我身边,不成想今日成了真。芷秋,我很高兴,你终于嫁给了我。”   芷秋羞赧,霞帔上的玉坠子轻扫着地,“实不相瞒,我也想过,如今竟然美梦成真,我也好高兴,往后我就守着你了陆瞻。”陆瞻却倏然发笑,她忙嗔:“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不是笑你,是笑方才在席上,撞见你一户老客人,提刑按察使司的副使,姓宁的。他像是怕我找他秋后算账,缩在席上战战兢兢的,走又不敢走,贺也不敢贺的,那样子十分好笑。”   “是他啊,”芷秋亦跟着笑,拨着他乌纱帽的帽翅闲耍,“他已经一年没做过我的生意了,这会子怕什么?人祝老爷也没见怕呀,还跟着你屁股后头巴结。”   “什么祝老爷!”陆瞻将她颠一颠,拧起两道眉,“抬举他了,往后只管叫他名字。”   芷秋盯着他两个眼睛歪歪脑袋,“哟,你现在想起来吃醋了?”   他郑重起来,吻在她脸上,“不是吃醋,就是想起他从前总叫你代酒,吃得你脸红红的我心里不舒服。往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我不吃醋,你也别总想着,往后就是你的好日子。”   几不曾想,芷秋还没掉眼泪,桃良先在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芷秋随手朝她扔去条帕子,“鬼丫头,哭什么?”   桃良忙抹泪珠子,“我替姑娘高兴嘛。”   恰时几个丫鬟摆饭进来,陆瞻放下芷秋,“你吃,我到前头去,一会儿有人来接你到堂上去。”说罢等丫鬟们都撤出去,朝桃良吩咐,“好丫头,服侍好你们姑娘,回头外面买几个丫头回来给你们作伴,也让你耍耍威风。”   芷秋提起眉来,傻傻将一双象牙箸抵在唇边,“还买丫头做什么,你这里不是这么些丫头?”   “这些都是祝斗真赠园子时留下的,我身边不要丫鬟服侍,你来了,自然是要姑娘服侍便宜些,不好用别家的人,我另买来给你。”   为他的体贴,芷秋坠着一身繁重的袍子起身去吻他,直将他送到银屏前,又哒哒奔到窗下推开窗守着他经过,等他打廊下过去时,侧眼过来,二人就在这天堂里,相识一笑。   远远传来的喧嚣声,芷秋仿佛终于跳出了凡尘之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今天非常高兴,千万稳住别犯病! 第54章 东筵西散(六) [VIP]   黄昏月上, 花墙影下,结了浮灯千盏,偶有流萤在池塘浅浅的皋兰掠过, 仿佛是人世的最美的星火, 统统聚来此夜。   芭蕉隐隐纱窗, 室内一干人等退得空空荡荡,只有褪繁去饰的芷秋坐在床畔, 青丝半挽,坠下来长长的一帘, 穿着肉桂色的轻绡氅衣,半掩着大红横胸, 露出白玉兰的几片花瓣。望着床头两侧的龙凤烛,令她倏而恍惚起来,像是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一天。   但与之不同的是期待取代了恐惧,她知道进来的会是谁,绝不会是一个皱皮发枯霜雪染发的老者,一定是一位干净得如清风拂林的青年。   果不其然, 陆瞻穿着幽蓝的袍子, 用一根碧玉笄在脑后松挽半发,负手踅出折屏, 远远叫她,“芷秋,过来。”   芷秋一颗心险些蹦到了嗓子眼儿,拖着轻绡衣摆, 玲珑玉步轻挪, 等到了他面前, 在他晦涩的目光下有些发臊地垂了脸。正是有些羞得说不出话的时节, 陆瞻的手伸出来,往她眼上蒙去片一红纱。   世界顷刻间变成朦胧的一片红,四面玉甃的烛火成了星光,模糊而遥远地闪烁着。她一回眼,陆瞻的轮廓已不在身前,她有些慌神,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摸寻,“陆瞻?”   “在这里。”   一回身,他的影就在半丈之外,立在偌大一间屋子里,像天与地的支撑。芷秋一霎放下心来,向前小心探去,“你做什么?”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缕魂,倏远倏近,“过来,别怕。”   芷秋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就望见一架床,满是暗红的纱帐,像从天上满泄下来的欲望。她逐寸靠近,不想绊着了踏板,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环住了腰,贴得近近的,将她缓慢兜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褥子里不知填了多少鹅绒,软如一片暖湖,芷秋在里头渐渐沉没,浸湿了周身,“陆瞻……”   一招即来,陆瞻湿润的呼吸扑在她的面颊,像颤栗的风,随之落下来密密麻麻的吻。芷秋在密不透风的暗红里,毫无招架之力,只好本能地去攀在他肩头,在他磨人的温柔里坠下去。坠落的过程昏昏沉沉,她在一片晦暗的红中感受到相触。   陆瞻闷沉的呼吸像低哑的风,随即卷来狂沙暴雨,洗劫了芷秋所能遮羞避涩的一切,令她有些害怕地蜷缩了一下,很快,又在他的吻里打开。   直到世界软成一滩烂泥,她成了烂泥里的水分,爬也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喊他,细碎而婉转,“陆瞻、陆瞻……”   陆瞻就回响在她的耳畔,如一场热浪呼啸而过,“陆瞻是你什么人?”   芷秋的洇润的嗓音碎成粉屑,“是我夫君。”   他轻轻笑了,眼中浮霭,“真懂事儿。”   戏谑的赞扬使她想顶嘴,可机会匆匆滑过。他像狩猎一样将脊梁拉成了一张弓,顷刻发箭,带着刺杀“从前”的坚毅与狠戾。   天旋地转中,有一丝痛意令芷秋有刹那清醒,她感觉到有什么陷落到秘国,陌生而熟悉地侵略了她,她有些疑惑,那触感分明很真实,却不该是真实的。   可随之卷起的万尺风波不再令她有机会思考,她只能本能地沉溺下去,紧攀在他袒裼的肩头,在他的带领下浮沉。   很奇怪,晦暗的过去好像就被他凶悍地刮蹭了下来,一掰一瓣里,脱落出一个圣洁的自己。一夜,便由积攒了一世的苦难里,盛放出浓郁的快乐。   夜的另一面,却遍地爬着虱,爬在红得发黑的宝榻、高几、案椅、乃至满厅的窗户里,以及一件油光水滑的靛青锦袍上。   袍子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礼部郎中樊大人,高高的个头,却有些发福,挺着个浑圆的肚子,腰带险些栓不住,泼出些肉来,一颠一颤地随他的步伐流淌过方文濡身边,落去一张官帽椅上。   灯火点亮他油乎乎的笑颜,拈着须朝方文濡指了一座,“先生离京前,我原想摆席请先生到家中一聚,以便恭贺先生登科之喜,不想叫下人到客栈里寻人时,听见先生已经走了,没成想咱们又在扬州相聚,可见有缘。”   方文濡却不坐,带着一身坚毅的骨头立在厅上再三拱手,“因学生家中只有老母一人,离家半载,有些放心不下,故此忙着赶回苏州去照料老人家。”   那樊大人叫人上了茶,别有深意剔他一眼,“那怎么又到了扬州来呢?”   “此番前来,是特意来拜会大人。”   两个人有意无意的,都不捅破,“劳先生费心,我因有公务到了扬州,原还想着公务办完,折道去苏州去会一会先生,不曾想先生倒先来了。”   厅外黑漆漆一片天兜头压将下来,带着无声的等待,等待就意味着迫切的回归。   方文濡俄延半晌,只等他吃了一盅茶,才温文尔雅地挑破窗户纸,“不敢瞒大人,学生是在路上碰见小沈大人,听他提起大人转托之事,不敢耽误,忙折到扬州来向大人赔罪。”   说到此,重之又重地压弯了腰,“承蒙大人另眼青睐,学生未敢轻怠,一路赶来。可学生不才,家世清贫,家中不过几块桩地,又尚未封管拜职,实在有愧大人恩惠,不敢亵渎尊家小姐,望大人为小姐另择良婿。”   随他讲得多好听,那樊大人听见还是脸色骤变,“咚”一声搁下青龙瓷盅,“原来先生千里迢迢奔波过来,是为了推拒我家这门亲事的?”   原来这樊大人与户部侍郎有亲,方文濡不肯轻易得罪,便特意赶来说明,却不想这位大人翻脸可比翻书。   心内忐忑之余,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瞒大人,我上京前就已定了亲,家中有一位未婚妻,只等我考完就要完婚的。若是我擅自与大人结亲,岂不是背信弃义在先,蒙骗大人在后?学生万不敢放肆。”   樊大人将他一身洗得发攘的苎麻直裰打量一番,斜挑胡须轻笑,“是哪家的小姐?不过许她家几两银子退了便是。”   “要是寻常的亲事便罢了,可这……”方文濡面带愧色轻笑,“说句叫大人瞧不起的话,学生能金榜题名,还多亏了她舍财资助,就连上京的二三百银子,也是幸得她慷慨解囊。这样的亲事若是学生辜负了,大人恐怕也不放心将令千金下嫁给我。”   “无非再多赔她家些银子,有什么了得?”   眼看僵持不下,方文濡索性横下心来,“恕学生实难从命,实在有愧大人天恩,往后若有孝敬的机会,学生自当加倍报答大人青睐之恩。”   那樊大人架起眉,颇有不屑,“方状元,你还真以为考了状元就能一步登天?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爱钻这个死心眼。历朝历代,终身无为的状元郎多的是,若在朝中无人提携,你自觉能封个什么前程大好的官职来做?我因看重你识时务,这才有意提携你,你竟不领情。既如此,那便罢了,不为难状元公,请回吧。”   礼到言尽,方文濡只得无奈辞去,出了门,还是京里相随的那位车夫迎上来,“状元公,樊大人可怎么说?”   方文濡托着步子下了石磴,无奈苦笑,“只怕还是将他得罪不轻。”   那车夫压着声音窃议,“状元公不知道,这位樊大人在京就是出了名的心眼儿比针眼儿小,不论您老怎么赔礼,他自觉拂了面子,往后少不得在封官这事儿上给您小鞋穿。”   “多谢你,”方文濡睐目看他,袖中模出来一锭银子递他,“烦劳你一路相送,明早天一亮,还请你帮我找匹快马,我骑马赶回去,你自回京去吧,回去后,请替我谢过你家大人。”   明月半掐,异乡夜寂,即使高中状元,似乎什么也没变过,他仍旧辗转奔波,向来是那个落魄撩到的穷举人。   倘若有什么发生过变化的话,那便是大半年的分别光阴里,他从未这样深刻的了解到,他爱云禾,而日复一日的春梦中,云禾每夜由风尘里渐渐走来,使他在无穷极的相思里,逐渐忘却了她满身的污秽。   相思总奈何,无时无刻不在粉碎着信心。原来一天天的等待,比一天天的曲意逢迎更剌得人的血肉疼。   云禾是这样以为的,于是自芷秋去后,无客住堂时,总将自己吃得醉醺醺的,如此便能倒头昏睡,不必在漫长的夜里细数蟾鸣。   偏偏这夜不得清净,那沈从之又神造凡间,落到了她的榻上。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支着腿,阖拢扇,“今天是到哪里出局去了?”   “骊珠,瀹茶来我吃。”云禾消磨尽了全副耐心,只当看不见他,慢搦去妆案上。   一条红艳艳石榴裙紧裹曼妙身姿、曲线玲珑,左右摇摆间,便勾起沈从之一团火。这就踱步到她面前,扇柄朝身下一指,“嗳,你瞧我都这样儿了还不碰你,可见我真心吧?”   云禾瞥眼一瞧,面色淡淡,自顾着拔下两支并头银搔头,“也不怎么样嘛,我还以为沈大人身份尊贵潘安之貌,必定威风得很。依我看,也同人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平平。”   直将沈从之气得七窍生烟,掰过她的肩就按到案上去亲,胡乱拱了一阵,才发现她半点未推未拒,骤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松开她,“你那位状元郎威风?我看再威风,也是别人的人了,于你往后也没什么好处可给。”   “我说沈大人,”云禾理好衣襟,摸来一条帕子擦净朱唇,剩得淡淡红粉,“你这样关心我的事情做什么?我和文哥哥是好是歹都罢,横竖我麽是落不到你头上去,你想都不要想。”   不知是跟谁较上了劲儿,横竖沈从之就是放不下,三天两头脑子里就是她,故此三天两头的来挨一阵刺儿,又败阵而归。   这厢刚踅出门来,见宗儿打着灯笼迎上,“爷,扬州繁大人来消息了,说是那姓方的不识抬举,千里迢迢地赶去拒了这门亲。爷,我看,再想别的法子吧。”   沈从眼色一沉,默然半晌,“回他的话,就说既然他骨头这样儿硬,也不用着再抬举他。眼下宁波府市舶司正缺一副提举,从六品,也不算委屈了他一个状元郎,就委派他去担此一职。”   那宗儿秉着灯笼凑上来,堆着满脸笑,“爷天大的恩赏,只怕他命受没命享啊。我这就叫人回话给樊大人,叫他回京与户部支会一声儿,拟了札付①八百里加急送到那穷状元手上。”   沈从之面色稍缓,夺了灯笼登舆而去。马车平缓地颠簸着,逐渐颠簸起一股阴鸷的凉意,以致人到了长园仍是满面阴沉。   月笼明,绣屏香,铜壶滴夜,兰花泣露,时光在等待中寂静消磨,几乎能听见它踏风而去后的叹息,如花语心事般细迷。   丫鬟铃兰正站在门槛打发四五个小丫头子下去,“别在这里守着了,爷多半还歇在他自个儿屋里,不用这些人伺候,你们都睡去吧,今儿我上夜就成。”   敛了房门,端来一盏银釭到炕几,就搁在蒋长薇身旁,“姑娘仔细伤了眼睛,明儿再做吧,一条绢子,又不赶着用。”   蒋长薇抬眉起来,小山眉黛,朱唇浅浅,“我头里看见姜家夫人帕子上是这样儿的花样子,真是好看,原来苏州时兴这类的,倒比京城又不一样。说是烟雨巷的姑娘们都用好几条线拈了一齐绣,又俏丽又典雅的。”   那铃兰唇角撇一撇,十二分不屑,“烟雨巷什么地方?姑娘大家闺秀,跟一群粉头学什么?”   粉壁流光,照得蒋长薇通身娴雅矜贵,道尽大家风范,“你不懂,别说苏州,就是京城也是一样儿的。要论妆黛打扮,还是粉头倡人们在行些,她们时兴什么穿戴,没几日官家太太们也时兴起什么穿戴来。”   灯火一颤,愈发涨起来,铃兰收了挑灯的银签子,闲搭着胳膊,“我哪里不懂?上回那个粉头,就打扮得伶伶俐俐跟个妖精似的,将咱们爷的魂儿都牵了去。这些日子,爷动不动就往那堂子里去,还不就为着她?要我说,何必那么费事儿,买回来放在宅子里不是大家省事儿?”   蒋长薇莞尔摇首,正要笑她什么都不懂,不想门扉吱呀一声儿,沈从之进了来。她便住了口,眼瞧着铃兰替他解去褡护,单留一件青灰直裰坐到榻上来,闷闷的,脸色也不大好。   半晌不讲话,蒋长薇搁下绣绷,倒问他:“夫君可要吃些酒?”   他将头点一点,歪到榻背上靠着,“吃些吧。”   不时上来几个烧鸡烧鹅等菜色,启来京里带来的玫瑰花酒,两个人分斟别斝,闲吃起来。蒋长薇算定他稍松快些了,便勾起话头,“那位云禾姑娘我瞧着倒蛮好,江南女子,水灵灵的好看,夫君怎么不再请她来家了?”   因说起,勾得沈从之好一堆话,将如何与云禾相识、相处、相讥等情境一一说来,倾筐倒箧地满是不自在,“我还没叫人这样儿白眉赤眼赶出来过,你说这小女子,是不是比咱家里那几房更能使性子?随你送她个什么,只是不喜欢,瞧也不多瞧一眼,好像我的钱就不干净似的!”   蒋长薇障袂轻笑,替他筛一杯,“夫君这就有所不知了,你往常在家什么性子?对咱们家那几位,向来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们呢,都是好人户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经过见过。云禾姑娘可不一样,她见过多少男人?说句不好听的,也没少男人给她敬献,你惯常那个性子,怎么叫她另眼相看?”   原来这蒋长薇秀外慧中,官宦大家人口多,打小就擅揣摩女人性情。沈从之听后,踩上腿来,另眼看她,“你倒懂些,那你说,我还要如何对她?总不能叫我把家里的库搬给她吧。”   “这女人家,就盼个知心识意的体贴人,她吃了那样儿多的灾,自然是爱能体贴她的人。夫君倘或贪色便罢了,使几个钱包她几日,可你又不是贪她的色,只好攻心为上了。”   说着,撇开两盏灯,细眉轻挑着凑过去,“要我说,夫君还该说话软和些,改改那个霸王脾性,在她面前,少不得做小伏低地哄着,时日一长,不怕云禾姑娘不倾心。你依我这话,只要你有这个耐心,不怕不成事。”   闻听至此,沈从之笑逐颜开,将她忙夸不迭,兴起又多吃了几杯酒,昏昏沉沉地进屋睡下。   那铃兰伺候完,到外间一壁收拾炕几,一壁将蒋长薇低声埋怨,“姑娘这贤良劲儿也太过了些,旁人听见这种事,追还追不赢呢,您倒好,还替夜擘画谋算起来,还闲家里不热闹怎的?”   蒋长薇淡笑,两个灵波微动,“夫君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越拦他,他越上劲儿,你瞧近些时她为了那粉头成什么样子?随他怎么样吧。况且,你听见她说那粉头的脾性没?这样刚烈的性子,就真进了咱们家的门儿也不必愁,打发她也便宜得很,我不如且做个贤人。”   “我想着爷对她倒比对家里那几个更上心些,就怕姑娘放任了去,反吃了个粉头的亏。见姑娘心里有成算,我就放心了。”   稍坐一番,那蒋长薇拂了衣裙进房去,门户上高爬起一轮月,将她曳地的藕荷色纱氅拖拽出个长长的影,如香炉里一捧冷灰。   两端红烛在燃了几夜后,终于残灺,小窗外浓春,金乌跃起,扑来几片芭蕉叶的影,将金光满扫,晃着镜岑台寂。   宝鸭熏着暖暖苏合香,又混着鼓馥郁檀香,两股味儿缠缠绵绵地绞在一起,勾掀起芷秋的眼皮。帐中一束束光正游荡,晃得芷秋揉揉眼,一抬起,便看见陆瞻两扇浓密的睫毛。   一连磨缠了好几夜,早把芷秋魂魄磨得黏糊糊的不清醒,在他怀里翻个身,只盯着他一片睡颜呆看,逐渐笑得痴傻起来。看了好一瞬,见他不醒,就随手摸着个什么,原来是那条红纱,登时将她瞧得脸红心跳。   回想这几夜,陆瞻总蒙着她的眼行事,又分明感觉到真真实实的有个什么,眼下心起好奇,趁他未醒,偷偷掀了被子往里瞧。   陆瞻一贯是在摘下她眼上红纱前就穿好了衣裳,被子里头衣裤齐整,哪里还瞧得见什么?她便将心一横,捺着羞涩,往下伸手。谁知刚到腰脐,就被一把拽住,“做什么?”   抬眼一瞧,他睁着两个眼,带着一丝晦涩的警惕。将芷秋望得一阵心虚,连害羞也顾不上,忙缩回枕上,“我、我……我想起床去。”   陆瞻起身到屏风后头去吩咐人打水洗漱,稍刻又踅回床沿上坐着。芷秋由身后趴到他肩上,垂了一帘青丝到他胸前,“你今日也不到衙门里去啊?”   他笑,反过手拂她的脸,“有一批缎子刚纺好,正要去瞧瞧,一会儿吃了早饭,我遣人去请你妈妈姊妹们到园子里来陪你玩儿一会儿,下午我回来陪你用晚饭。”   芷秋环着他脖子不撒手,不由己地垂眸往他脐下瞧去,到底细细在他耳边问询:“嗳,你到底是不是个……我怎的觉着不像呢?”   讲得极其隐晦,但陆瞻还是听明白了,眼色稍沉,片刻后挂着笑脸转回身来搂她,“哪里不像?”   方将芷秋臊了一脸,绕了一圈儿,“你有喉头,讲话也不如他们那样细细的嗓子,高大……威猛,就、就、就是不像嘛,你可别忘了我往前是做干的什么勾当,我可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傻丫头。”   说话间,陆瞻已近到唇边,吐纳温热的呼吸,“既是干的这勾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何必问?”   在他漆黑的眼瞳内,芷秋望见一丝神伤,柔软地伏倒在他肩头,“陆瞻,咱们是夫妻了,你总不能永远蒙着我的眼睛吧?我想看看你。”   “过些日子,好吗?”他抚着她单薄的背,抚顺了千丝万缕,抚着抚着,倏而轻笑,手徐徐爬进一片雨花锦内,“别着急,我是你的丈夫,今生今生也跑不出你的手掌心。”   芷秋脸红如霞,带着些微颤栗,却不退不避,“为什么过些日子就行,现在就不行?”   恰好桃良进来,在折屏后头吭吭了两声儿。陆瞻收回手,端正回身,眼瞧着桃良领着四五个丫头进来,他便起身让开,踱步到对过书案后头,在多宝阁上开了一个匣子。   那厢芷秋正盘在帐中用牙刷盖儿漱口呢,瞧见他胳膊肘提着往嘴里送了什么,便攒眉问:“还没洗漱呢你就吃什么?”   “哦,没什么,”他转身踱步过来,有些发讪,“就是个丹药,强身健体的。”   芷秋将满嘴泡子吐在铜盂内,清水漱了口,“既然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麽,也给我吃一丸啊。”   他挨到床沿上来,接了丫头手上的帕子,“你不能吃,”怕她疑心,又添补一句,“不到二十的年纪,正是身子骨健朗的时候,吃了反倒不好,听话。”   “你也不过二十三嘛,正是壮年呢。”那桃腮上挂着一滴水珠,剔透地闪着光,将他撇一嘴,“哼,小气,不吃就不吃,我还不稀罕呢。”   偌大的一间屋子,阗满了神女情,襄王梦,直叫诗难表白,词难描画,留得几片烟纱,回荡情字成家。芷秋坐在妆案,桃良过来挽发,挽得一头青丝堆鸭,云髻鬅鬓。   妆奁是月到风来阁里带来的,桃良熟门熟路地在里头摸簪子,却见镜中陆瞻渐进,捧来个四四方方大扁匣子,揭在案上,原来是六件金嵌宝石细簪子、六件玉搔头、六件珍珠流苏钗、六件小花冠、并刘副坠珥,每件样式不一,所用宝石玉料也不一。   芷秋先乐,眼睛迸出精光,“呀,好精细的头面,料子也顶好!”转瞬又嗔,“你先前送去的聘礼里头也有好多首饰,我戴也没来得及戴呢,又打这些做什么?”   “那些大金大银的俗气得很,留着攒你的私财吧。这是我叫人打给你平日里戴的,或是赏人也罢。”   这厢捡了两支粉碧玺细簪并头插上,再捡一朵西府海棠缀在髻后,双双落到外间去吃饭。又是吃茶的功夫,就见黎阿则乐呵呵进来,撩了袍子行一个大大的拜礼,“儿子给干娘请安,祝干娘青春永驻,红颜不老。”   因是新婚,芷秋不好穿得太素净,特意穿了件橘色红遍地撒金通袖袍,搭着珍珠白的裙镇镇颜色,像刚由婚礼的红海里跋涉出来,还带着喜庆的余温,依偎在陆瞻身边,附耳细声,“他怎么叫我干娘啊?”   陆瞻睐目而笑,环住她的腰,“他叫我干爹,你忘了?如今你嫁了我,自然叫你干娘了。”   “可我比他还小两岁呢。”   “山高高不过太阳,你辈分大。”   芷秋障扇轻笑,忙请黎阿则起身,“得你不嫌,无端端的我倒还添了位贵子。小桃良,快拿十两银子来给阿则做礼。”   慌得黎阿则连连摆手,“添了干娘,是儿子的福气,不敢要母亲大人的赏!”   “怎么不敢?我说拿着,你才认了我做娘,转头就不听我的话了?”   “拿着吧,到外头等我。”陆瞻微挑下巴,望他出去。扭头睇住芷秋,“我去了,你妈妈姊妹大约一会儿就到,我叫人在园子外头就近的千羽阁里摆了席,请了一班小戏,你们乐吧,我晚些回。”   芷秋吊着他一条胳膊,难分难舍地将他送出廊去,“倘若你那两位侍妾来拜见我,我可怎么说呀?”   “她们也不会来,你玩儿你的,领着你姊妹们四处逛逛。明儿张达源会挑几个丫头进来,你看着按插吧。”辞讫,偏着脸往她腮上落去一吻,“我走了,若有什么要紧事儿,打发个小火者去叫我。”   如此便罢,芷秋目送他去,直到他一抹苍影被院内疏竹掩尽,方退到廊沿下闲坐着看睡莲。这房子三面抱厦,长廊四连,将一片清池环抱其中,廊下种着几棵芭蕉,绿瓦青门,满目幽碧,连个杂人也没有,好不清净。   坐一阵,理一阵东西,便到辰时,听见有火者来报姊妹已到,芷秋忙迎出竹林外,等在院门底下。远远见姹紫嫣红转过一块巍峨太湖石而来,嬉嬉闹闹打破园中宁静。   芷秋跨出门槛,冲一行人招扇,“妈、云禾,这里!”   遍地花簇中,袁四娘头一个急步赶来,“早年就听见说祝老爷有这么个园子,一直不得进来瞧瞧,如今一看,真是别有洞天。别看外头一堵院墙挡着不怎么样,里头却大得这副样子,又是奇石争峰、又是百花争艳,只把我的眼都看花!”   “妈进来瞧瞧我们住的院子,屋舍倒不多,却也是出奇的大。云禾、露霜,你们快些过来,到我屋里吃茶!”   众女跨入院门,只见前有一片空旷地,横断一细溪,上头架着小小一座石拱桥,桥这头立着几块太湖石,供人落脚,桥那头连着幽径,曲径两侧各有一片翠竹林,半掩着绿瓦飞檐。   云禾不住瞻望咨嗟,挽着芷秋过了石桥,“我的姐姐,这园子比留园还别致些,你住这么大个园子,就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芷秋一壁引着在竹林里穿梭,一壁笑她,“这园子又不是只有我住,还有好些人呢。我们这里是园子东边,他母亲和兄长住在西边,那两个侍妾住在西北角,再有一班火者住在二门外头,这园子先时还留着一堆婆子丫鬟管家的,人多着呢,我怕什么?”   “可方才进园子来时并没瞧见,路上就撞见几个丫头递送东西。”   已到廊下,芷秋登阶领进,“陆瞻规矩大得很,喜欢清净,也不要丫鬟伺候,平日里就黎阿则他们跟着,那些婆子丫头不敢四处闲逛。走,进屋里去坐。”   几个丫鬟随桃良到廊下去玩,独将四娘请在榻上,下首围着露霜朝暮及新买来的姑娘们。云禾则偎在芷秋身边,将屋子好一番打量,“姐,你这间屋子跟个殿似的,好大呀。”   芷秋环顾一圈儿,嫣然回首,“这还是我们定下亲事后,他现叫人盖的,在竹林里劈出一块地来,单盖了这三间屋子,特意叫人盖得大了些,他好同我住在一处,连书房也搬到了东边那间屋里去。”   “听这意思,姐夫是打算日日守着你囖?”   茶点齐备,芷秋但笑不语,请众人吃茶,直到听见火者来报千羽阁那边开了席,才叫桃良引着众人过去。她则拉着云禾落后一步,只等人都出去了,将云禾拉到卧房里,指个妆案旁一个上了锁的柜子,“你向来有个通锁的本事,替我开了这个柜子瞧瞧?”   云禾瞧她颇有些鬼鬼祟祟的,因问:“姐,这是装什么的?”   “你姐夫的,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猜……”她附耳过去,同云禾嘀咕一阵。   只见云禾笑弯了两个眼,拍拍她的手,“姐,那些玩意你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看的?想也想得出是个什么模样嘛。”   “这可不大一样,”芷秋眼波婉转,腮若丹霞,“就跟真的似的,绝不是什么铜银玉之类,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做的,我就怕你姐夫不懂,用了什么有毒性的料子,那我还要命不要?又不好和他明讲……”   “他不懂?姐,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云禾瞧西洋镜似的瞧她,到底摇摇头,“罢了,我替你开吧,只是你可想好了,姐夫既然锁在里头,大约就是不想让你瞧见,你想麽,他到底是个男人,这是他心头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眼瞧着她拔了头上一根细簪要往锁眼儿里头插,芷秋心内一紧,忙将她腕子拽住,“算了,你讲得对,我不瞧了,别开了。”   二人挽手出去,那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就被弃在了墙根儿,保全了陆瞻的体面。   花色齐飞,锦色如画,千羽阁是长窗相对的一间轩厅,后廊有一亭台,临水而居,席面就摆在亭台上。满案珍馔,配着甜丝丝的茉莉花酿,再有一班小戏在水岸那面唱着昆腔,满园池皱绿波,小荷露尖,胡琴丝竹绵绵,春光梦辰昏昏。   桃李夏荷,交缠连枝,各色纹路的花罗锦缎罗列齐整,宏崇富丽尽显其中。陆瞻淡睃一眼,仿佛奢华富贵皆不放在眼中,踅到厅里去吃茶。   厅内有客,正瀹茗品香,见他进来,那沈从之半点不动,倒是窦初拔身行礼,“督公千岁。”直将他送到上首太师椅上,稍抑了声,“督公,长洲县多数村庄眼下已十室九空,流民快涌入苏州府了,祝斗真刚下令加强了各处守备,大约是不想叫流民进城来。”   沈从之下首坐着,罩着半额乌沙,正捧了盅茶吹气,“流民要是进城,少不得要生乱,到时候,祝斗真与那姓顾的县令得担多大的责?他们又不傻,自然不想叫流民进城。冠良,我们来,是叫你拿个主意,是不是叫窦大人调了兵将各处关卡打开,好放百姓进来。”   一只白釉茶盅在陆瞻手上翻一翻,神色微沉,筹寸半晌,“先在城外有多少流民?”   “回督公,大约七八千人,都是长洲县的百姓。”   窦初蹙额,将二人睃望,“我看,常熟、吴江、太仓三地虽然去年遭灾没有长洲严重,可因长洲县上半年管这几处借了许多粮,又没还上,加之织造局曾收了桑蚕,价格给得低,粮米行内又都涨了价,只怕这几处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早则七八月,晚则十月,必定会有更多难民堵在城外。”   “沈大人,”陆瞻轻拂氅袖,将沈从之请来对过座下,“你们布政使司同知府衙门商议着是如何安插城外的难民?”   “布政使司伙同知府衙门及县衙门几处,已经派了官吏在城外安营,将流民登记造册,场面上总要过得去。祝斗真怕事情闹大,拨了些灾粮出来,眼下正在城外开设粥厂。”   沈从之翘着腿,睐他一眼,“我说冠良,要这祝斗真怕了,果然开仓放粮,事情一平息,咱们可没法儿将事情捅到朝廷里去了。”   厅外一片炽烈的阳光,笼着琉璃金瓦与权势富贵,至于望不见的苍生之苦,陆瞻只是言之淡淡,“祝斗真就是想,也没粮拿出去了,他与姜恩贪墨了近半的粮银,先后又拨给各县好仅五万石,现在库里大约还剩十二万石。宁波府近日海寇猖獗,大约五六月就有一战,粮草要由京里送来是赶不上了,浙江都指挥使便给我递了信,想从苏州抽调五万石粮食先支撑着,我应了他。届时祝斗真就是看事态严重想开仓放粮、也没那些宅粮给他放了。”   沈从之翛然而笑,“还是冠良算无遗策,如此,我便写信回禀父亲,叫朝廷里准备着,等咱们这里问了姜恩祝斗真等人之罪,京里就好发动言官弹劾龚兴那老匹夫,少不得这案子还是你督办。”   “别掉以轻心,你的那十几名亲卫,还该趁时放出去才是。”陆瞻眼望向门外,拔身而去,“窦大人,到都指挥使司领些兵盯着那些年轻力壮的流民,以免他们与贼人勾结流转到海上为寇,届时就不单是内政了。”   窦初望着他一轮熨帖金边的背影,叩首良久。倏听沈从之在身后笑一笑,“你瞧冠良这个人就是有些不给面子,咱们还没恭贺他新婚之喜呢,他倒先走了,得,我这备好的贺礼还得带回家去。”   言讫起身,将窦初上下扫探一番,“啧……窦大人也是位青年才俊,怎么连个阉人都娶了妻,你还不成个家?我看等这事儿忙完,不如就在苏州选一位小姐定下来。”   窦初两个眼略垂,稍显不自在,“卑职心内只挂着朝廷里的事,还无心想儿女私情。”   无可言说,沈从之将手搭在他肩头,含笑轻拍两下,拔步而去。窦初抬眉起来,凝望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片刻后,方踅出厅去。外头阳光刺目,照得人有些头脑发昏,某些变化就发生在这一睁一合的眼睫间。   另一种永不更改的爱意,却流转在陆瞻的眼眸。漆黑的瞳孔成了两片镜,返照着芷秋雀跃的影,走马观花似的盯着几个火者怀抱的各色缎子。   都是些妆花锦云雾绡之类,皆是薄薄的料子,美得如雾如烟,似梦似影。芷秋扯出一匹比在身上,眼睑湾满喜色,“不必说,又是你们衙门里刚纺出来的?真是好看,等我回头裁几件衣裳裙子来穿。”   陆瞻吩咐人打一盆冰来,又要了冰萃茶,这才转到榻上去,眉心轻提着瞧芷秋,见她穿了条石榴裙,玲珑玉纱裹着曼妙腰身,心一动,拉到座到跟前来,“你姊妹们都回去了?”   “回去了,”芷秋攒了眉,扇面遮口,“哟,你瞧,我方才就说留留她们,也好分些缎子给她们回去做衣裳,可这个时辰正要上客了,她们也未必肯留。”   少顷,陆瞻吃了一盅茶,神清气爽起来,便将手环在芷秋细细的腰上,“再送去就是,我知道你舍不下她们,平日里闲着,套了车去看看她们就是,只是不要撞见什么醉汉吃了亏就好。”   芷秋忙喜,不曾注意到那只手就在他腰腹上爬来爬去,“真要谢你了,我嫁给了你,你还许我往堂子里去,就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声呀?”   才问完,两个人对眼皆是一笑,芷秋讪得摇头,“我也是糊涂了,咱们俩还讲什么名声呢?都不好听。”   榻侧的碧玺盆栽旁蹲着个鎏金盆,里头冰晶消融,一股子凉意渐渐侵蚀芷秋,在春末的艳阳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①札付:官府上行下的文书。   ▍作者有话说:   方文濡:官场黑暗啊……   你侬我侬,出自元代管道升,我个人觉得非常通俗又非常甜蜜,贴出来大家看看: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第55章 东筵西散(七) [VIP]   小阁画窗, 纱帘玉榻,冷香细细涓涓地流淌,冰消染凉了榻上铺的象牙簟。芷秋将两片对襟往里收一收, 剔眼打量陆瞻, 见他单穿一件黑色直裰, 油光光地绸子上泛着光,伸手一摸, 比纸还薄。   芷秋又摸他环在她腰上的手,仍旧烫得吓人, 因问:“你这一年四季都这样滚烫,不管春夏秋冬, 都穿得这样薄,就不得个风寒什么的?”   蝉儿在竹林间稀疏,隐约还伴着别的什么响动。陆瞻的声音杂在其中,格外的低沉,“你要是觉得凉,咱们到床上去。”   辩其深意, 芷秋障袂嗔他, “大白天的,你想什么呢?你脑子里是不是不装别的?”   他压过来, 半身贴着半身,软玉娇香就嵌在了他的胸膛,使他乱了呼吸,滚了喉头, “你要觉得床上不好, 就在这里也行。”   “不行不行, 一会子来人怎么办?”   陆瞻便拦腰将她抱进卧房, 软搁在床上,枕头底下摸来红纱带叠起两层,往她两个眼上蒙去。窗外的阳光顷刻成了红色,芷秋只能看到他身影的轮廓,下到妆案那处拿了什么,又踅回来放了帐。   呼吸顷刻变得意乱情迷,芷秋像倒入一个大漩涡里,昏昏沉沉地不断陷落下去。   帐内柔和的光纤比夜间的烛火明亮许多,陆瞻可以看清她所有的表情,暗锁的眉心、微张的双唇,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在哑声呼救。但他知道她是快乐的,这种原始本能的快乐是他带给她的,这种成就感亦让他产生着无限的快乐。   他将她两个素腕揿在枕上,不给她一点胡乱抓挠的机会,在一种“欺骗”里,模仿着他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去将她推进、与她共同沉沦。   她细细碎碎地喊他,“陆瞻、陆瞻……”一声一声地,仿佛他是她的救命稻草。   他险些就要迷失在这样婉转细柔的呼唤里了,可遗憾的是,至痛是清醒,即便是如此刻汹涌的浪潮中,他也仍有冷静与清醒,营造出的完整假象,依然骗不过自己。   莺噎燕呢传到窗外,裹缠着桃良的线,拉拉扯扯兜兜转转间,盛放出一朵浓艳的牡丹,嫣色染上她的腮。即便桃良是个“见多识广”的丫头,也架不住这不分白天黑夜的折腾。   廊外竹林里倏起一阵乱响,拯救了桃良的耳朵。她忙搁下针线绕出廊去瞧,只见林间不远处围着十几位小厮,正受黎阿则指挥着执斧劈坎好些小玉山竹。   桃良牵裙过去,凑到黎阿则身边,“阿则哥,坎这些竹子做什么?”   娇滴滴的声音引得一众小厮回首看,被黎阿则硬着嗓子一呵,“看什么?做你们的事儿!”说着回首来掣着桃良退后两步,“干爹要在这里设一处花架,架子底下搭一座秋千,你走远些,省得竹子倒下来砸了你。”   “设什么花架啊?”   “在二门外头移一座荼蘼架来,现在花开得正好,等明儿移来了,再对着搭一处茅草亭子,亭子底下设案榻,天气热起来,你就可以在这花架底下纳凉吃茶了。”   桃良望着他隽秀的侧颜,逐渐有些面红耳赤,两扇睫毛一抬一耷地溜眼瞧他。   可即使是在这般心猿意马的时刻,她也将行院女儿们多生的十二副心眼子动起来,套他的话,“阿则哥想得真是周到,就好比眼前这样尚且凉的天,姑爷却怕热,在屋里搁了两个盆冰,可我和姑娘女儿家家的,哪里受得住呀,明天搭好了花架子麽,我就好与姑娘到这里来歇凉,不热不冷的,正好。”   头顶簌簌飘洒竹叶,黎阿则一壁去瞧,一壁随口接了她的话,“往后习惯就好了,旧年里一到三月干爹就开始用冰了,今年还是怕冻着干娘,这时节才用上。”   “姑爷服用仙丹,八成就炼出这么副半仙的身体来了,我讲得可对?”   黎阿则一回眸,就被她两个亮瞳闪一闪,一霎将他晃得五迷三道,“真是个傻丫头,那不是什么仙丹,那是毒药,原是为了治干爹的心疾京里的道士炼出来的,吃多了,身上就渐渐滚烫起来了,长年不惧冷。”   “有毒怎么还吃?”   人娇杏花香,几如一片温柔乡,黎阿则望她良久,怃然一笑,“因为那个丹药,还可以排解欲,你在行院里伺候,应该懂,这股火,有时候是要憋死人的。”   桃良朝墙面望一望,有些心慌,“那会死吗?”   “天长日久,体衰而亡。”   怔忪一霎,桃良又紧追着问:“我瞧姑爷近些时又吃上了什么强身健体的丹药来,果真能强身健体吗?”   “还不清楚,也是刚炼出来的,要吃些日子才见效。”   “那也有毒吗?”   黎阿则笑一笑,十分随意,“是药就有三分毒,可若是能遂了心,有毒怕什么?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高兴?”   轰然倒下一地的翠竹,桃良两眼干垂着盯着那些铺了满地的碎叶,久征不语。太阳西去东来,果然就搭出了个纳凉的好地方。   正是牡丹开遍,荼蘼压架,花繁香浓好时节。那架子高长各一丈,爬满白瓣黄蕊荼蘼花,下头坠着秋千,隔案临对草亭,好个飞花煮酒,惬意悠闲。   这日芷秋在秋千上坐着瀹茶,搁了杏仁榛子,随手摘两片花瓣就就丢入杯中,桃良忙拦,“这花可吃不吃得还不好说,姑娘就往里头丢。”   芷秋一手攀着秋千花绳,一手避她,“小傻丫头,你还不晓得,宋时有个‘飞英会’,专门点荼蘼花瓣到香酒中,味还更佳呢。”   “我哪有姑娘见多识广呢?既没毒,您就吃吧。我先进屋里去,叫两个丫头来将前两日姑爷拿回来的缎子装车,咱们下午给带回堂子里去。”   “嗳,给云禾挑两匹鲜亮的颜色。”   桃魂才去,却见梅魂又来,只见疏竹间行来一曼妙女子,戴着凤冠,穿着烟紫色素罗对襟衫,扎着鸦青百迭裙,手执青罗苏绣扇,招呼着两个丫鬟将两个锦盒放到案上,与芷秋行礼,“妾祝晚舟,特带了两分礼来见过奶奶。”   自与陆瞻成亲这些时日,芷秋还从未见过这祝晚舟,便盛邀她坐,“快请坐,头一回见,不说我给你礼,怎么反倒还你来送我礼?快拿回去吧,咱们现是一家人,用不着客气。”   祝晚舟心内待陆瞻是又惧又恨,早前又听见芷秋是风月花魁,便也有些看不起她,哪里想同他们做一家人?心下有些不悦,笑得疏远,“这原不是我送的,是因我父亲与督公都是为皇上效力,便想着赠奶奶的礼,使我母亲备了,特叫我送来的。”   瞧她不是真心喜欢,芷秋只好作罢,敛了热情,客客气气地笑,“那多谢你父母想着,我就不虚推了。咱们一个园子住着,不想今天才见到,还请以后常来坐坐,等我明日备了礼,也到你的屋子去坐一坐。”   “奶奶要去,自然扫榻相迎。那头还要打发老太太吃饭,我就先去了。”   芷秋起身虚送几步,“你瞧,老太太一直是你们在服侍着,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倒还未曾尽过孝道。我也想去同她老人请个安,可陆瞻讲老太太身上有疾,见不得生人,我也就不大好去了,烦请你二位多费心,改日我一并谢过。”   “我也没做什么,平日还是浅杏服侍得多,我不过是到跟前去请个安,奶奶不要客气。”   恰在院门处撞见陆瞻进来,慌得祝晚舟匆匆福身而去。芷秋驻足望她一晌后才去挽陆瞻的胳膊,“嗳,她好像很怕你,你是打人家了还是骂人家了?瞧把人唬得,见了你就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跨过拱桥,二人径直往荼靡架下头去,“大约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或是在家时听见我如何如何可恶,便吓破了胆儿。随她吧,你不怕我就成。”   须臾各自安坐,芷秋舍不得那秋千架,仍坐在上头,拧着两道眉,“母亲的病什么时候好呢?我还想着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呢。”   裙衫随着秋千起了涟漪,陆瞻就在榻上望着,捡了她吃的茶呷一口,“她的病时好时坏,疯起来对人又骂又打,何必去碰个不爽快?别人家的媳妇儿都是恨不得绕着婆母走,你反要贴上去?”   “她是你母亲嘛,眼下也是我的母亲了,原该我去侍奉的。不过想起要见她,我也有些踞蹐,她老人到底是王公贵族,想必瞧不上我。算了,我也别去触她的眉头了,叫她老人家省些心养病才是正经。”   正说话,见桃良林间穿来,“姑娘,东西都装点好了,咱们这会去,堂子里正好还没上客呢。”   陆瞻挑起眉峰睇向芷秋,“你要出去?”   “嗯,到堂子里去瞧妈,嗳,可是你说下许我去的哦。”   “我不过多问一句,你去吧。”   疏叶里滗下丝丝缕缕的阳光,芷秋像山野的精灵,笑嘻嘻地挨来他边上,“妈少不得要留我吃饭,不能陪你用晚饭囖,你请多吃些。”又在他脸侧贴去一吻,等人要捞她时,她已跑去了三尺远。   这厢车马齐备,徐徐摇出了东柳巷。桃良便趁清净,将先前黎阿则的话细细说予芷秋听。芷秋细听着那返魂丹作何用、有何坏处,将一脸畅然笑意渐渐凝滞起来。   桃良仍在耳边唼唼不休,“这返魂丹虽然是有些坏处,可却能缓姑爷的病,到底劝不劝姑爷,我也犯起难来,姑娘还是自己拿个主意吧。嗳,可千万别说这事情是阿则哥告诉我的,只怕姑爷罚他多嘴。”   悄悄无言中,马车就停在了月到风来阁门口。一时未上客,长巷尚且清净,芷秋暂搁烦绪,吩咐小厮卸下一车的缎子,静步往院门里进去。廊下两位老姨娘真欹斜着做活计,见她进来,忙迎来问东问西。   应答中,恍惚听见袁四娘在门里训诫姑娘,“嗳,对囖,男人呐就是这么个脾性,你只要将他下半截拿捏出了,金子银子还不是随你挑……”   “妈。”   猝看芷秋,四娘忙散了几个新买的女孩子迎将上来,“秋丫头,你怎么回来了?可是同姑爷吵嘴了?”   紧跟着瞧人抱着缎子进来,四娘明了,仍嗔她,“我们这是什么地方,你出去了怎么还好回来?要是想你姊妹们,邀到家里聚聚就得了,你跑到这里,叫人瞧见,可怎么说嘴?”   “哎呀妈妈,”桃良将四娘连搀到赶地请回榻上,扬起洋洋得意的,“是姑爷许姑娘来的,姑爷都不操心,您老操心什么?”   芷秋陪到对榻,吃了茶,招呼姨娘请了姊妹们下来分缎子,唯不见云禾,因问四娘,四娘便叹,“她昨夜出局吃多了酒,四更才回来,早饭也没吃,只顾在床上昏睡。”   七零八落挑剩下的缎子堆在榻上,四娘随手理一理,“你晚些回去,同妈一起吃饭。”   这厢应下,叫桃良抱了两匹缎子一齐踅上楼台到云禾房中。春帷避日,月帐转荫,云禾恰好刚坐起来,绿鬟缭乱,杏眼惺沉。   撩开帐见了芷秋,便燕慵慵地笑,“姐,这大中午的,你怎么来了?是姐夫许你来的?”   “哟,真是好个春睡美人儿。”芷秋嗔着将她搀起来,一双艳蝶翩到外间去。芷秋秉扇往书案上一指,“喏,给你们送缎子来,叫你们裁夏衣穿,谁知我在妈屋里坐了半晌也不见你下来,听妈讲你昨夜吃多了酒?”   丫鬟姨娘端上水盆面巾等洗漱之物,芷秋牵裙下榻,亲手去拧条面巾,云禾伸手去拦,反被她拦下,“往常坐局,你向来是爱撒个娇避开酒去,怎么如今总吃得醉醺醺的?我走时不是还劝过你?叫你耐着性子等一等,人总是要回来的,你不说好生生保重着,倒先折腾起自己来,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穿堂风轻轻拂动云禾的裙角,衬着她离索的笑颜,“姐放心,就是他真不回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子我也捱得下去。”   “就是这么个熬法?”   她垂下睫毛,盯着手中一盏清茶,热雾熏得她想哭,却是笑,“那还怎么个熬法?吃醉了倒头就睡,倒比睁着眼到天明的好。”   长醉无碍,不醒不思,一倒头就栽去梦里的江南。芷秋曾有过那样的日子,故此不再劝她,将话锋稍转,说起衣裳来,要裁什么样子、或做几条裙、配件什么首饰,款款而谈。直到日晷移阴,拉她一道去了四娘屋内用饭,方才辞去。   人去楼空,花影成迷,满园燕雀嬉笑中,密匝的树荫像一张寂寞的巨网又朝云禾罩来,寸寸收紧。兰麝馨香也成了一味毒药,催肝断肠。   因瞧她最近总有些病恹恹的没精神,骊珠特意进来问:“姑娘,陈本陈大人的局票,可去不去呀?”   云禾坐在帐中,正歪着脑袋瞧梅窗外七零八落的夕阳,将下巴细细一点,“去,怎么不去?银子还要不要挣了?”   “姑娘,我瞧您近日可添了些病色,还是将养几日吧。连妈妈也讲您自盒子会上夺魁后,局子比往年翻了一番,必定有些支撑不住,不如歇两日,缓缓精神再去应酬。”   却劝不住云禾,她懒懒地游着芳裙到妆案上坐下,蘸了黛粉细描着眉,“就是今日歇了,明日也得忙,何必呢?还不如趁着尚且年轻,多挣些银子攒着,往后老了好不至于饿死在外头。”   骊珠一听,睫毛一扇,香脸泪如珠,“姑娘,按说您也攒了不少银子的,要不是成堆成堆地贴补给方公子,也不至于眼下如此奔命。您待他这一份心,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他倒好,得了姑娘这些钱,转眼就不见人影了,早晓得,就该叫他穷死才是,还考个鬼的状元!”   云禾手稍顿,苍白地笑起来,“哪里招你这么多话说?就当、就当我嫖了个男人好了。这烟雨巷向来只有男人嫖女人的,你瞧我,不仅嫖了个男人,还嫖了位状元郎,说出去,多涨脸子的事情。何至于你唠唠叨叨的?银子没了就再挣,横竖饿不着你。”   说到此节,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将红袖遮朱唇,只在镜中望见一双眼睛,满是妩媚的伤色,闪着眼泪。倘若银子算作了嫖资,那么真心呢,能值几何?   “我是为了怕饿着?我能吃多少饭去?我是替姑娘不值!”   话音甫落,隐约听见楼下有吵闹,像是四娘的声音,彼时千灯上尽,骊珠循声下楼去哨探。正值满园诗酒兴盛,迎来送往,遍地金缕衣,琵琶声,温柔乡里朱颜笑,唯独四娘一张脸好像拉得老长,正在大门处指着鼻子骂人。   骊珠眯着眼细瞧,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慌得她抛裙撒钿地急攀上楼来,“姑娘、姑娘,是、是方举人回来了!”   一声吹落花楼月,风悄人静。须臾,云禾仍不敢信,“你说谁?”   “方公子、方举人、方文濡!就在下头,我亲眼见的,妈正骂他呢,好像是骂他负心汉、薄情郎,恐怕这会子人就该上来了!”   云禾忙往门口张望,天昏地暗的门外摇曳两盏半明的灯,灯下渐显一抹身影,蓝灰的直裰裹满风尘,熟悉的眉目中写满倦色,可就在对目过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眸又重新点燃。   浮灯里,她穿着绯红的对襟,半遮牙白的横胸,扎着烟粉的留仙裙,月光将她照成了玉人。方文濡疲倦的脸上绽放出笑意,往日的奔波辗转,跋涉千年,在这一刹就都值得了。   他缓步进来,拱手行了个礼,“对不住,叫你久等了。”抬眉间,就见云禾闪烁的眼,泪满明月中。他心一软,忙捏了袖上前要替她揩,“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云禾。”   风悄悄,夜迢迢,归鸿无信,何处得书,连秋冬也等成了夏,云禾几乎快要不认不得他,冷冷将他的手拂开,“你还回来做什么?听说你如今已高中状元了,多少人要招你做东床快婿,多的是名门佳人富贵娇女,你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眼瞧她点点行行泪染红襟,方文濡的心直化为一潭愁水,眉心暗结,偏着脑袋去寻她避开的眼,“这是什么话,我不回来能到哪里去?”   云禾暗瞥他一眼,愈发哭得凶,语不成句,字字抽噎,“多、多的有地方、叫你去,你如今已经是状元公了,还怕没人要你?你去哪里同我没关系,也不必跟我讲,我们只管算算帐,往年我贴了你多少银子,你细算好还给我,咱们往后人钱两清!”   稍惊一瞬,方文濡暗笑,“真是对不住,银子麽我暂且没有,将我这个状元公抵给你行不行?”   云禾端回眼来,瞪得大大的,正欲开骂,不妨被他一把扯进怀里,云禾扭着肩怒挣几下,却被他死死箍紧,“不闹了云禾。”少顷,他有些发涩的声音由头顶传来,“我好想你,让我抱抱你。”   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云禾渐渐软下骨头来,眼底却涌来一片汹涌的海,止不住的眼泪尽数蹭在他的胸膛。   天上人间,又到此夜,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门外暗灯飘飘渺渺,照着沈从之坠落无踪的心,他站了许久,静看这皓月婵娟,到底没有进门,悄然而去。   人去无觉,门内自有千般万种,哪里顾他?相拥良久,云禾心有余怨,倏然踮起脚蹿到方文濡脖子上狠咬下去。   方文濡闷哼一声,紧扣眉心,却咬牙忍着。只等她松了口,两个恨眼狠瞪上来时,他才反手一抹,抹下几丝血迹,无奈笑了,“我的小姐,我到底是怎么招你了?一别半年,你一见我就又咬又骂的。你说出来,倘若我有什么不到之处,我也好赔礼道歉啊。”   问来都是心酸,云禾满腮滚不完的泪,恨着心将他往门外推,“你没什么不到之处,是我命不好罢了。你走、你走,去做你的东床快婿,从今往后,不要到我这里来!”   他退了几步,反扣住她两个腕子,“纵有个不是,你说出来,我也好说话不是?总不能叫我连是什么事都不晓得,就叫你白白恼一顿吧?”   “你还问我?”云禾颤着下巴,泪珠抛洒,“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一去半年,连封信也不送来?我日夜悬心,只当你是出了什么事,吃吃吃不下、睡睡睡不好,如今见你可不是手脚齐全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你这就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何曾没有写信?我一月就往回写一封,却不见你的回信,我还想着,你是不是等不得我,跟着哪位富贵公子跑了,竟连消息也不给我传一个。”   云禾怒极,照着他胸口捶去,“你倒说起我来了?你个没心肠的!分明是我日日夜夜盼你的信,你却连个只言片语也没有!”   见她哭得愈发凶了,两个眼兔子似的泛红,方文濡立时揪起心,去握她的手,“好好好,是我错怪你了。可我真写了信给你,你没收到?”   “鬼才收到你的信!”   “那就怪了,”方文濡无暇思索,只忙着为她抹眼泪,“别哭,大约是送信的弄丢了,我真是写了的,我每天都在想你,怎么会舍得不联络你呢?”   喧阗笙竹韵,烛影夜摇红,云禾瞪着泪涔涔的眼,重新蓄起了闪烁的希望,“真的?……这倒罢了,只是那位樊大人呢?人家想招你为婿,你瞧你高兴得那样子,忙慌慌地就赶着到扬州去巴结人家,说也不同我说一声,什么意思嘛,未必你同我讲了,我还会碍你的前程?”   方文濡盯着她,渐渐大笑起来,眉如霜华,目似璇玑,“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从哪里听说的?”   “你管我哪里听见的!”   “好好好,我不管。”他拉着她坐到榻上去,将她揿在怀里,“我索性跟你讲清楚,那位樊大人的确是想招我为婿,我忙不迭地到扬州去见他,是因为我还没封管拜职,不好深得罪了他,只得当面去赔礼。我已经拒了他这门亲事了,我同他讲,我家中有一位未婚妻,温柔贤良、贴体端庄,不能负她。”   “真的?”云禾巴巴眨着眼,水星朦胧,灯花旋落,“那岂不是叫人下不来台?其实……我麽也不是不叫你娶亲,早前我就说了,我给你做妾就好了啊,你娶我,恐怕是要叫人参到朝廷里去的。我只是气你不来同我讲一声,好像急不可耐地就想娶老婆一样……”   方文濡俯下脑袋亲她水润润的唇,半年杳杳渺渺的游魂适才安回身体里,“云禾,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不瞒你,从前我也想过,或者就叫你做一个侧室,再娶一房官宦小姐做正妻,于前程也有益些。”   蓦然间,云禾的眼泪又滚出来,却不言语。方文濡轻笑,替她抹去眼泪,“你瞧你,分明就是个宁要玉碎不要瓦全的性子、非要委屈自己佯充大方。我原来偶尔那样想过,可自打与你分别这大半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得连这‘偶尔’也没了。只想和你在一起,就咱们两个,长相厮守。”   涓涓的幸福聚拢来,汇成了大江大河。大喜大悲之间,云禾泪雨滂沱,灯残蜡灺,月下花楼的时节,满腹委屈便都抖散在这茫茫永夜。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扎心了~ 第56章 东筵西散(八) [VIP]   银屏浮香, 月夜溶溶,纵有千丝万缕情,尽收敛在鸳鸯帐底、湘山雨云中。   银釭半尽, 春帐幽欢, 云禾偏着红脸, 枕在玉簟,即便是如她这样裙臣无数的艳伎, 也会有欲语还羞的时刻。稍刻却不舍弃梦郎眉眼,胳膊搭在他裸裎的胸膛翻过来痴痴瞧他。   方文濡两手举着将她提上来半点, 拂开她额前的碎缕,倏而有感, “云娘脸边霞,一春已失半。”   令春失半的腮上复起丹霞,脸偏在他的颈窝里,半晌遽然惊起,“哎呀,我忘了今晚上有陈本的局, 你来时我正要去的, 转头就给忘了!”方文濡眼色微落,见她穿着件紫藤色的肚兜坐起来朝外头喊, “骊珠、骊珠!”   那骊珠打廊外听见进来,只在屏风后头站着,“姑娘,什么事情?”   “那陈本的局我给忘了, 你快叫人去回他句话, 就说我犯了急症, 去不了了, 请他恕罪。”   骊珠嗤笑一声儿,“还要姑娘讲?妈妈早叫朝暮代局去了。”言讫出去,仍留二人在帐中。   小窗明月,人去复静,云禾正要安然倒下,却猛地被方文濡伸手一兜,倒在了他身下。他额上渗出细汗,紧紧盯着她,眼中有细细的血丝,勾绞出有些阴鸷的心事,“你别应客了。”   他俯下去吻她,轻压到她香软的身体,是这副柔软的骨头滋养了他硬朗的身体,眼下,他终于有底气讲这样的话,“恩荣宴上,皇上听闻我家中贫苦,特赏了我五千银子随报喜的队伍一同送来,这两日就到。云禾,我拿银子来赎你,别再去对他们笑,我受不了。”   隔得方寸,云禾两个眼转一转,一个指端抚着他手臂起伏的线条,“你从前再不高兴,也不会讲。”   鸳帐浮着淡淡玫瑰香,像迷情的药。他自嘲轻笑,手背滑过她光洁的肩头与锁骨,“如今我‘小人得志’了,受不得那窝囊气。”   她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脖子,抬脑袋在他唇上啄一口,“可也没有多少钱,赎我就得花三四千,剩下的,你拜了任还得各处打点,往后还要娶妻……”   “不娶妻。”他目光坚毅地闪烁着,语调却温柔似风,“我想过了,律法摆在那里,我只能娶你为妾,但我可以终身不娶妻。云禾,就我们两个人,除去到任后要花费的银钱,你若不嫌的话,我花个一二百银子,将家里拾缀拾缀接了你去,可能场面上没那么风光,对不起。”   这是云禾听过最美的情话了,比起那些张嘴就千金万两的奉承和承诺,她更爱这样朴实的誓言。他或许没有凤冠霞帔,可能连个像样的吹打班子都请不起,但没关系,他给她的是整整一颗心和丰腴的希望,比任何人都要多。   她在他的覆盖下,蜷缩成初生的圣洁,眼泪打湿玉枕,留尽一生的眼泪。   方文濡掰过她的肩,见她泪雨霪霪的眼里全是喜悦,便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嫌弃。云禾,在京时,我见过很多达官显贵,突然由一个穷举人成了他们的座上宾,每日同他玳筵齐座,听他们的叹赞咨嗟,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打心底里瞧不上我。只有你,不论我是个穷酸书生还是个状元郎,你都不计较。”   一听,云禾哭得更凶了,眼泪一座汪洋一座汪洋地倾下来,将一个软枕淹成了海。慌得他枕头底下摸了条帕子为她揩泪,“别哭别哭,倘若哭软了心肠,还怎么去同妈妈杀价?咱们家眼下可就这些钱,你不得动脑筋省着点?”   云禾破涕为笑,晃见那条帕子,羞红了脸,瞪圆了眼,“这是搽抹什么的你就往我脸色揩?”   他撇一眼,霪心辄起,歪笑起来,“搽你的你还嫌?”旋即随手挥掉帕子,点点密密地吻她的脸,“快别哭了,你哭得这样,我怎么还好意思做坏事?”   “你要做什么坏事呀?”云禾挑衅地剔他一眼,泪眼嗔媚,骨软肌腻,寸寸写满诱惑。   “你试试。”   很快,云禾的余泪被他尽数吻干,他将点燃的火把掷入她的身心,很快令她忘掉苦涩。模糊中,他的声影带着蛊惑的法力,“袁云禾,你是我的,从骨头到肉,你清不清楚?”   宝幄里满胀着炽烈的爱,云禾掉落在狂乱的风眼里,滚烫的爱快要将她烧到枯竭,令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只能哼着回答,阖着眼点头,再点头,就将一生、一身,都交给了他。   桂宫银蟾,双歌和调,星月也羞转,换上个暖阳天。方文濡早起洗了脸,早饭也不吃,忙着归家探望老母。云禾新婚小妇似的呆一阵、笑一阵,只觉云山叠翠,银杏如醉,透人心肠的清凉爽快。   痴痴傻傻用罢了早饭,捉裙到袁四娘房中,娇滴滴地挽着撒娇奉承,“妈早,妈今日打扮得凤凰似的,真是又大方又好看,要生客进来了,不说妈是老鸨子,还只当妈是花魁头牌呢!”   将四娘逗的一乐,笑一阵,睐目嗔她,“去去去、坐过去,少在我跟前歪歪缠缠的,你打量我不晓得你安的什么心?怎么,方举人出息了,你就要人往高枝飞去了是吧?现赶着来拍我的马屁,想跟我划划价,替你那状元公省点钱?”   一个风月班头,一个烟花领袖,两个人勾着眼你来我往的,谁都把谁瞧了个通透。云禾腆着脸一笑,绢丝纨扇将两位老姨娘指一指,“姨娘们瞧,我妈就是心有大智慧,什么都瞒不过她老人家的眼去。”   四娘受了哄,又开怀起来,帕子将她甩一甩,“少拍马屁,有话只管说来,咱们娘们两个,还搞那套虚招子做什么?你眼下麽,风光起来了,往前我还只当那方举人是个亏心的,昨夜他来,我还将他堵在门里骂了一顿,不想是我瞧错了他,可你妈我一片好心都是为你。为你们几个,我操碎了多少心,如今我不跟你计较,你说个良心价,叫妈听一听。”   “那我可就斗胆说了啊,”云禾扇后头伸出两个指头翻一翻,眼睛俏皮地眨一眨。   将四娘气得眼一翻,“好麽!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个价都敢出。你往前算算,我几时养的你?从小好吃好穿的供着你,请先生读书、买丫头伺候你,你十岁那年,生了重症,一只脚都跨到鬼门关里去了,是哪个急得上火舍银子散财为你请大夫抓药?要没我,能有你今日?你倒帮着外人算计妈来了?!”   云禾早料到有这遭,心内不慌,笑搦过去替她拂胸口,“您瞧瞧,是您叫我只管说的,我说了您又生气了。妈不要生气,两千两不少呢,那些衣裳头面我一样不要,都留给新来的姊妹们,妈算算,不是抵了您替她们新置办衣裳头面的钱?”   “这还不少?你算算,你现在十八,又是花魁,再做四五年生意,除去吃穿用度,少说也能给我挣个三四千,你开两千的价,怕不是安心不让妈活?”   “姐姐不也是才四千?我自觉比不上姐,打个对半,不是正好两千嘛。”   “是了,你姐四千,你倒给我白折了一半去。”四娘恨得牙根痒痒,又奈她无法,手搭在腹上,任由她晃来晃去撒娇,“这样,妈也晓得那方举人的难处,妈不要你多的,三千两,可行呀?”   正中了云禾下怀,心里美得翻天,却佯作为难,“三千也忒难为人了些……”   四娘勘破她那点心机,愈发恨得想打人,“这还嫌多?那算,合该咱们母女缘分断不得,你就还安心留在我这里吃饭,别的麽不要想。”   “好好好,三千三千!咱们娘俩打个钩子,妈可不许再变卦,等送捷报的官差来了,一并就将银子送来了,到时候给妈,一手交钱一手交契哦。”   花月酒家,一时悲过一时喜,蜂妒蝶羞间,云禾前程定下,闲置绣阁内,闭门谢客,只等风期,还抽空送了喜讯与芷秋去。   彼时娇荷争艳,夏日炎炎,浅园内天阔水云平,波里满是楼台倒影。荼靡花消谢,秋千架散漫,草亭内群芳会首,繁英故友,三两妇人梳着乌溜溜的头,斜插碧簪,合诗就曲,好不逍遥自在。   玉箫声刚断,香茶正凉,芷秋红袖相邀,朝榻上谢昭柔指一花枝对缠白玉盅,“奶奶请尝尝我们家的茶,难得你不嫌,接了我的帖,就肯来我家里坐坐。”   那谢昭柔正戴着上回芷秋赠的鬏髻,金丝银缕,红蓝宝石衬着端丽容颜,用扇笑朝雏鸾点一点,“因我家爷这两日往城外办公差,常常混到太阳落山了才回来,我们二娘闲在家里坐不住,我就想着带她出来走走,正与奶奶是邻居,坐了小轿没两步就过来了,你不嫌我们打搅你才好。”   雏鸾挪过来,笑嘻嘻地将秋千花绳摇一摇,“姐,真好玩,让我也打打嘛。”   “你打,小心些,桃良,你扶着她点。”芷秋让到榻上去,随口与谢昭柔攀谈起来,“韩相公办的什么公差,怎的还要往城外头去?”   竹叶罅隙里洒下金光,像散了一地的金银富贵,与谢昭柔口中的另一个世界天差地别,“你没听见说?长洲县去年遭了灾,现如今打了饥荒,那些饿肚子的人讨饭讨到了城里来,好几千人堵在城外头。知府衙门、县衙门、好些个衙门眼下就忙这事情呢,我们爷成日天不亮就出门去,领着人在那边登记造册,防人趁机作乱,忙到天快黑了才得回家来。”   芷秋起了悲天悯人之心,颜色淡淡地摇着头,“上年我还在堂子里听见过那么一个影,凭白还多了好些长洲县上来卖女儿的。可我们陆大人不管这里头的事,只管织造皇差,倒不知道详情。”   “嗨,你们大人是什么人?是天子跟前的红人,自然不管这些县衙门里的事。几千人呐,在外头饿肚子,好不可怜,我们爷昨天回来,还带了两个小丫头回来,说是父母饿死了,就剩两个孤女,举目无亲。我们爷听见不忍心,就朝衙门里买了她们,正好在我与二娘房中各安插一个,也算养活她们。”   闻言,芷秋也叫桃良去屋里拿了几锭银子出来,“谢大奶奶,我这里也正要买丫头呢,前些时买了两个,只在厨房里帮忙,我跟前还要几个。烦你同韩相公说一声,要有遗孤,也给我买两个来,给她们一口饭吃,算我功德一件呀。”   谢昭柔正接了银子,就听火者来报陆瞻进园了,不好和主家男人碰面,她忙带了雏鸾要去。   芷秋将人送到院门外,拉着二人嘱咐,“过两日就是状元游街,谢大奶奶还不知道,这状元郎就是我们姊妹的未婚夫,就上回在你家,弹琵琶唱曲那位。我在朝天街定了个雅间,视野倒好,到时咱们一道去瞧瞧热闹。”   三人明眸皓齿,各逞温柔,雏鸾最为活泼,烂漫地旋着裙,“姐,我同你去,大娘去不得了。”   “怎的去不得?”芷秋将她二人复睃,雅持地笑,“哦,想是顾着体统?不妨事的,咱们备好车,戴了帷帽,又是十分隐蔽的雅间,生人瞧不见。况且状元游街这样大的热闹,届时少不得妇人姑娘们都在外头瞧呢,还有不少官宦家的太太小姐,坏不了规矩的。”   雏鸾翩到谢昭柔身边,往她腹上摸一摸,“姐,大娘有宝宝了,怕人多了挤着,太太不叫去。”   “哎呀!”芷秋乍惊乍喜,将纨扇揿在胸口直贺,“真是天大的好福气!你瞧我,邻里邻居的,才晓得。今日倒仓促,等我明日备了礼,上你家去同老太太、太太道喜!得,你在家好好安胎,倒别跟着我们去凑这个热闹。”   那谢昭柔莞尔轻嗔,拉了雏鸾的手跨出院门,“我倒是想去凑热闹,可都不许我去。要我说没多大点事,是家里大惊小怪,连二娘什么都不懂,也跟着咋咋呼呼的,平日跟着我,这不许我动那不许我动,我问她,她只说是大夫说的,大夫哪有这些话说。奶奶就送到这里,丫头送我们出去就成,省得来回又出一身汗。”   蝉鸣一潮盖过一潮,芷秋悄然伫立在门户,含笑送她二人的背影,隐约听见雏鸾闹唧唧在驳谢昭柔的话,“真是大夫讲的,还写了个条子,说下了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   “你敢是又胡说,是想拿大夫造我的反。”   “我没有,不信你问二哥,他总不能说谎……”   芰荷扑香,芷秋盯着她们的余影,只觉一切都有了着落,山河从容,岁月恬淡,什么都好。   亦有属于她的归宿朝她走来,带着温文笑意,“今日是想我想得紧了?竟然到这里来迎我,有劳你费心,只是这么大太阳,还该歇着的好。”   临到跟前,芷秋轻挑下巴,好不高傲,“这误会可就闹大了。真是对不住大人了,我是送客送到这里,并不是来迎你的,大人是自作多情。”   词讫旋裙就跑,陆瞻伸出手去抓,只捞到她烟灰的腰带,因怕绊倒她,未敢紧抓,直追到荼靡架。案上正冰萃了一海茶,芷秋由箧衍里取一把小小竹瓢舀出一盅来捧给他,“这样大热的天,快吃一盅冰茶压压火。”   陆瞻正口渴,引项倾尽,一把拽了她到身边来,“哪里来的客人?”   “就是隔壁韩相公家里的大奶奶与雏鸾啊,我记挂着雏鸾,趁你不在家,递了帖子请她们过来坐会子。”   一摸他身上滚烫,又见他罐子里抖落一粒丹药咽下,芷秋忆起桃良说的,因问:“这药丸子怎么同你从前吃的那返魂丹不是一样的?”   陆瞻小瓷罐子折入袖中,一笑而过,“不是同你讲过?这是强身健体的,不是返魂丹。”   既说到这里,芷秋将踞蹐的心一横,睇住他冷白的侧颜,“陆瞻,依我看,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总归不好,什么强身健体,不如吃些人参肉桂什么的来得管用。这个就别吃了吧,那返魂丹也别吃了,啊?”   “你听人说了什么?”陆瞻斜目睐她,带着安慰的笑意,“别听他们胡说,那返魂到就是犯病的时候吃一粒,虽有些毒性,也不妨碍什么,别担心。”   “那这个呢?”   清风徐徐,林叶簌簌,伴着他柔和的笑意,好梦长吟,“我答应你,这个吃些时日没什么效用的话,我就不吃了。”   芷秋有一颗蕙质兰心,自然懂他说的效用是什么,可她实在不忍心斩断他的一线生机,只好暂且作罢,让桃良吩咐人打水给他沐浴。   那房内左首边单劈出个浴房来,建了个浴池,足有一张床长宽,单是蓄满水就得打好几大木桶,因怕冬日水凉得快,底下专掏出个地龙来烧火。陆瞻向来贪凉,从不用火,芷秋亦十分固执,偏要叫人烧上,烧得满屋子的水烟。   雾霭浮空中,陆瞻解了衣裳,本能地垂首去望。只见荒原无草,光秃秃里有个矮木桩,他看着就想笑,眼中满是苦涩的自嘲。   这样丑陋的一道疤,他是不忍心叫她看的,于是苦心经营、终日遮掩,连睡觉也留着心,生怕叫她看见“蛛丝马迹”。   好在屏风后头的黎阿则十分心细,将一切办得妥妥帖帖,“干爹,已经将老太太同陆梓挪到新建的窟室里头去了,每日只叫浅杏姑娘送饭送药,保管干娘撞不见。”   水声淅淅沥沥微响,水雾里透来陆瞻暗哑的嗓音,“那浅杏怎么样了?”   黎阿则立在屏风后头轻笑,十分不屑,“叫上回儿子拿去的东西吓破了胆儿,现今每日除了谨遵干爹的吩咐服侍老太太吃药外,半步不敢走动,只将自己锁在房中。倒是那个祝晚舟有些不老实,上回到院子里来见了干娘。”   “不妨事,等祝斗真的事情出来,还送她回祝家去。”陆瞻泡出一脑门的汗,眼中洇着淡淡水雾,透着寒意逼人,“陆梓就没骂我?”   “干爹放心,上回灌了他些绿矾油,嗓子坏了出不了声,他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哗啦啦一阵水声,陆瞻站起来,黎阿则赶忙由屏风上头取下衣裳去服侍,里头是蝶翅蓝寝衣裤,外罩黛紫素罗大袖氅衣,头发用一根云纹碧玉笄子随意束起一半,另一半散在后背,还在滴水。   见状,黎阿则又扯下来条干净的素巾,正要替他搽抹头发,却被他接过去,“过两日就跟园子里的人说老太太带着大哥回京城了,你干娘若问,就说老太太病急起来,回京养病。将窟室着人看管好,千万别叫他们死了,得让他们好好儿活着。”   这厢拿着素巾到草亭里去,见芷秋盘着腿打扇品茗,他便搬了炕几,倒在芷秋腿上递巾与她。芷秋会意,替他擦起头发来,闲说一阵,发已尽干,就在案上摆了饭吃过,都不肯往屋里去。   向晚间,风略微大起来,吹得人心静情怡,林叶皆醉,拂动芷秋的裙,露出一条云雾绡裤,青纱薄雾,隐约可见玉骨肌肤。陆瞻正值情动,却听人来报,“督公,祝大人与姜大人来了,在厅上候着呢。”   只得暂敛春情往厅上去,果然见姜恩与祝斗真身穿官袍、头戴乌纱坐在官帽椅上,满面急色,连茶也不吃一口,一见陆瞻,祝斗真急迎上来,“督公、我的千岁大人,您老人家怎么还坐得住?”   陆瞻落在上座,随手捏着块冰闲笑,“二位这话说得怪,我不坐,难不成要跑?”   那姜恩听不发一言,祝斗真只得出来说话:“您还不知道?长洲县的流民已经在城外堵了七八日了,眼瞧着库里的粮只够支撑个把月,眼下已经饿死来了二三十人,还有人煽动着闹事儿,您老人怎么半点不见急?”   那祝斗真只当陆瞻收了其不少礼,现今该与他同心,谁知陆瞻没事人一样,“这该是你们布政使司同知府衙门的差事,要我急什么?我织造局向来只管农蚕桑田、收丝纺布的小事儿,管不着民生大业。”   姜恩心道他是想撇开麻烦,有些不痛快,翘着胡子冷笑,“督公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在理了,事情是与你们织造局没多大干系,可知府衙门里的赈灾的粮银,可没少您的一份,拿银子的时候,可没见您老说不干您的事儿啊。况且,要不是您派窦初各县里收粮,哪至于百姓家里一点余粮都没有?”   陆瞻剔他一眼,神色微淡,“我派人在县里收粮,是为了浙江的战事,二位大人也不是不知道,这两年海寇猖獗,沿海频频战祸,本地哪里还有富余?只能在我们这些稍富余的州府省份里抽调粮食。这事儿,我是向圣上请过旨的,二位要是信不过,尽可上书到京里去问问。”   二人闷不做声,陆瞻又笑,“二位大人既然来找我,我也出个主意,先就这库里剩的粮食挺一挺,马上秋收后,到没有受灾的县分征一些粮上来,不就过去了?”   那祝斗真急得直拍手,“就是挺不住,才来问您老人家的示下,眼下常熟太仓等地皆有流民在往城内迁渡,就怕到时候流民越多,死的人也就越多,瘟疫事小,有犯上作乱的事大,到时候捅到朝廷里去,圣上追责下来,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我与藩台大人的意思,是借您老人家的脸面,到扬州府借些粮应应急,先熬到秋收再说。”   陆瞻便笑,“只怕我没那么大脸面啊。”   “您老人家在宫里向来连阁老龚老也得卖您面子,您又是张公公的干儿子,您开口,谁敢不买您的帐?”   佯作为难一瞬,陆瞻叫人传来纸笔,修书一封,盖了印,递给姜恩,“藩台大人,我陆瞻只能帮到此了,再有难处,写信到京,给龚老报一声,您二位都是他的亲自举荐的,他老人没道理见您二位落难不拉一把。”   姜恩适才转了笑脸,“多谢督公提醒,可这事情能不捅到京里,最好就别捅到京里,以免朝廷动荡啊。”   日薄崦嵫,暮云瑰丽,待二人千恩万谢辞去,堂内剩得凉茶三盏,冰意渐冻。陆瞻踅回椅上,立时又传了张达源进来,“派个亲信到扬州给朱藩台传我的话,没有圣上的谕,谁去借粮都不借,包括我。”   ▍作者有话说:   这是历史上青楼文化与宦官势力的巅峰时期。 第57章 东筵西散(九) [VIP]   月霄日昼轮两度, 富庶之乡便被几道关卡割成地狱与人间,城外几千近万的缁衣褴褛,皆是流离失所露骨他乡, 嗈嗈涕泣中渐堆饿殍, 朗朗乾坤间鬼哭狼嚎。   虽同是天涯, 但城内仍是楼宇富贵,锦瑟万家, 命运与命运,注定一开始就区别于罗缎襁褓之间。既有人衣锦繁华, 自然就有人命定下贱。似乎只有青楼妙妓们,占尽两端, 落在人堆里,磨着锦肩,擦着布履。   “云禾!这里!”   云禾在叠间接踵的人群中抬首一望,正望见芷秋撩开帷帽的一片纱,在二楼的一扇槛窗旁,雏鸾也跟着挤出个脑袋瞧, 咋咋呼呼地嚷着什么。   这厢挤过人群进了酒楼, 只见两个挎刀差役值守在门内,堂中空荡荡, 一户客人也没有。云禾捉裙上楼去,同样空无一人,伙计将其引入个雅间,正有一排槛窗对着街市, 视野十分开阔, 案上备了各色珍馐果脯, 配了一壶桃花酿。   她解了帷帽到窗户一瞧, 万人空巷,只是游街的队伍还没到,便老实坐下,“姐,你捡的这个地方真好,视野好不说,清清静静的连个人也没有。”   红肥绿瘦里,芷秋玉容香散,温雅而笑,“是你姐夫叫人包了这个地方,不然哪里清净?你瞧街面上挤了多少人,云禾,你们状元郎风光呢。”又将方文濡的事情细问一遍,“他和那樊家的亲事,可有结果了?”   云禾眉峰轻挑,春风得意面容俏,“他推了那门亲事,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才耽误在扬州的。姐,他还讲,娶我为妾,便终身不娶妻。”   “什么什么?!”雏鸾乍惊,兜着个下巴,“那他不要子嗣了?”   云禾将小蛮腰一提,懵懵地转着眼,“呀,我高兴昏了头,倒没想到这事情。”   芷秋左右筛了酒,不燥不慌,“他大约自己有个打算,回头你问问他,眼前要紧的是他封的是什么官?是在本地还是到外地上任?若是放了外任,什么时候接你家去?”   “札付还没下来呢,他也不晓得。他还要将家里装潢一番才接我去,说是家里就几间破瓦房,倒别忙着接我去受苦。”   吃过两杯酒,就听见楼外敲锣打鼓之声渐近,人潮里愈发鼎沸起来。三人急急攀在窗户去瞧,远远就望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举着牌子串街而来。   方文濡坐在马上,穿了补子服,带了乌纱帽,心知云禾就在楼上,便仰头去寻,果然见她够着脑袋在窗户外头,穿着织金的红绸袄,鸭堆乌髻,簪两支对头小朱钿,连蹦带跳地冲他招手。一见便令他神魂飘荡,冲她笑一笑,慢悠悠打楼下梭过,直往知府衙门里游去。   楼上三人又吃了几杯酒,笑一阵哭一阵,各自回家。芷秋与雏鸾同车,刚过了朝天街转到花枝街路口,车就倏然止住,将二人猛地颠了一颠。   撩了帘子去瞧,原来车前堵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点头哈腰地朝冲赶车的小厮央告,“这位官人,您府上可缺丫头使唤?我这里正要发卖女儿呢,您发发善心,给买了去吧,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得的,多的也不要,只求赏我们口饭吃就好。”   芷秋心一软,便搭话去,“你们哪里来的?怎么在大街上卖起人来?”   那俩妇人见她穿得雅致华贵,又生得肤白貌美,便转向她央求,“奶奶姑娘行行好,我们是打长洲县来的,饿了好些天了,家男人也饿死在路上了,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想着卖女儿。”   这般说着,扯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子到车前,吐了两口唾沫在女娃子灰扑扑的脸上蹭一蹭,“奶奶瞧瞧,相貌是好的,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就买回家去,或是当个烧火丫头,或是给家里的男人收用、再不济,让她们看个门也成,只求有口饱饭吃就成!”   那两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扯着破烂衣裳不说,眼泪在两双水灵灵的眼睛里打着转,便将芷秋的心转软下来,朝桃良吩咐,“你下车去,叫后头小厮许她们二十两银子。”   趁桃良下车去,又将妇人们打量一番,“我倒不要你家的女儿,既有娘在,就不该卖了,你们拿着钱还去度日吧。”   两妇人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磕头去了,不想还没走出两步,又涌来一堆人将马车困住。尽数是些邋遢花子,哭天抢地围着马车下跪,更有甚着,将黑乎乎的胳膊往帘子里伸。   将雏鸾唬一跳,一副弱骨往角落里缩,“姐,我害怕!”   芷秋忙将她搂住,撩了帘子一瞧,只见一张张枯瘪的脸贴在马车前,似地狱开了门户,放出的一群饿鬼,个个儿朝她伸着手,哭得一片蜩螗沸羹。久等不来银子,便有人将小厮扯下去,攀上马车拉将二人。   “你们下去,快下去!”芷秋一手搂着雏鸾,一手在身前乱挥,“来人、来人啊!快将他们拉下去!”   后头上来两三个小厮,却不敌他们人多,拉下来一个,又上去一个。这群人饿得急了,哪还管得什么男女之别,黑黢黢的手就往二女身上伸去、扯衣裳掀裙子的乱翻。雏鸾胆小,吓得呜呜直哭,芷秋亦吓得不轻,挥着两手同这些人拉扯不下。   正是胆颤之际,忽见围在马车里的人被几只手提将下去,芷秋钻出车去瞧,正有一伙官兵挎着刀这群花子横逼着。为首站着一个背影,穿着玄色直裰,束着羊皮腰带扎着袖口,锵然发声,“将这伙人送到县衙里去,告诉县令,严惩不贷!”   那人转身过来,原是许久不见的一位故人。芷秋安下心来,打着帘子叫他:“窦大人,多谢你。”   挥散了瞧热闹的人群,窦初踅至车前,一颗心砰砰直跳,眼扫过她靡颜腻肌的面庞,语气稍硬,“今日人这样多,不好好儿在家呆着,出来凑什么热闹?!”   芷秋见他有些不快,暗想他半点未改,也不计较,“幸得大人相助,感激不尽,待我回家告诉夫君,叫他亲自向你道谢。”   隔了多日再听她澶湲之声,似乎春溪又流到干土,润了窦初许久的离思别意。踯躅稍刻,见她要放帘子,他忙跨上马立在车旁,“我送你回去。”   绮窗映着窈窕娘,街市熙攘,满是市井烟火气。窦初一路斜目暗窥,却觉她玉影似月,出尘惊世,与他记忆中那夜的浪/荡/女子天差地别,便疑她是个花妖露精,有百变之身,化出千万个模样摆出个相思阵将他十面埋伏。思及此,止不住笑了。   昏鸦噪林,花飞园圃,十里芰荷香,染暮晚斜阳。陆瞻前脚刚由衙门里归家,换了衣裳,正在书案后头卷了本《御制大诰》详阅。   听芷秋进来,便放了书招呼,“去这一日才回,是状元郎太好看了绊住了脚?”见她不答,他又笑,“嗯,看来果真是状元郎比我好了,你连瞧也不瞧我一眼。”   外头正摆晚饭,陆瞻起来要拉她出去,却见她有些目怔怔的,鬓松钗亸,脸色发白,藕色云锦裙上蹭了好些污渍。他立时攒眉拉着她翻看一圈儿,嗓音里透着急,“出什么事儿了?遇到贼寇流氓了?伤着没有?”   芷秋怕他挂心,忙摇首,“没什么事,就是街上太挤了。”   他未肯信,叫来桃良盘问,桃良也唬得不轻,提着一口气倾筐倒箧将所遇之事说来,连拍着胸口,“爷是没看见,那些人就跟饿死鬼似的,说是讨钱,其实是抢!咱们带去的三个小厮都拉扯不过他们,更别提两个丫头了,将雏鸾姑娘都吓哭了,咱们姑娘也吓得不轻,亏得碰见窦大人,他带着官兵将那些人给拿了,又护送咱们回来。”   陆瞻听后,额心叠起一股杀气,见芷秋一张小脸还有些白白的,便忙将她环到床上安慰,“是吓着了?不怕,不过是些叫花子。”   天色晚来,窗寮①移花荫。芷秋柳眉颦波,目上僝僽,仍有些怯怯的,“那群人因见我给先前两个妇人些银子,就将我的马车围得团团转,不许我走,就要我给银子,我压根没带那么些钱出门,他们不肯听,围着将马车翻了个遍,还翻我身上!这哪里是讨饭,分明是打劫嘛!”   陆瞻使桃良出去吩咐煎一碗压惊汤上来,握着芷秋的手,将袖子撸上去查验了一番,见有几道拽拉的青指印,愈发动怒,暂且按下安慰,“近来街市上多了些流窜的外县人,难免有穷疯了的,见你穿戴得这样好,恐生歹心。我看,没什么大事儿就不要出门去,或是出去时多带些人,再遇到这样儿的人,直走就是,不要理会他们。”   “我也是派好心,见她们卖姑娘可怜,又可怜她们女儿,既有亲娘在,何苦要骨肉分离?想我也是没爹没娘的,就十来两银子的事情,能搭救便搭救一把吧。”   芷秋软软伏在他怀里,一下没了街上冷静从容的气势。十分妙不可言的是,她人前的端丽从容一到他面前就无了踪影,总跟个骨头没长齐的小丫头似的。   帘垂玉钩,陆瞻淡淡的唇抿一线笑,手在她臂膀上抚来抚去,“你就是心善,可这世上穷苦的人太多,你可怜不过来的。就算你今日带了许多钱散给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人来管你要,你不给,反倒成了你的不是了,兼济天下是士大夫们的事儿,与你一个妇人家什么相干?你负责独善其身就好了。”   芷秋贴着他滚烫的身体,有些不高兴,“什么兼济天下,你当我不知道?往前我坐过多少当官的局,谁不是只顾着自己享福?成日家乔坐衙,张口闭口的民生社稷,哼,没见他吃喝嫖赌的时候想着百姓。”   且听她愤世嫉俗之言,陆瞻料她虚惊好了,笑着逗她,“真是没想到,我陆瞻不仅娶了位花魁娘子,还娶了位忧国忧民的‘言官’回来。你要是男儿家,我许你一顶乌纱帽,到朝堂上去,指着百官都骂一遍才好。可惜叫你拘在绣阁之内,还是先照料好自己吧,你不伤着,就是替我这个‘百姓’谋了大利了。”   说起火来,芷秋连他也给“弹劾”一番,“我虽不是士大夫,可兼济天下的完话是怎么讲的?‘富则兼济天下’,我眼下也算富裕了吧,施舍点银钱算什么?你小时候可还接济过我呢,怎么还不许我接济别人?难不成你心疼银子,不叫我给?”   说话间移到妆台,卸了花冠,除了金钗,将边上那暗柜瞥一眼,闷不做声。陆瞻心知她有些脾气了,在帐中怅然一笑,“小时候是小时候,人都要长大的。得,你要行善,我不拦你,只是注意防范,别叫人趁机欺你,好吗?”   听他语气嗓音有些哑哑的,芷秋软了心肠,脱了外氅,随手摸把孔雀蓝芭蕉扇游去床上,“对不住嘛,我不是跟你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瞧着那些人可怜嘛,想我也做过叫花子呢,饿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就想着发发慈悲。我听见讲,他们都是从城外偷跑进来的,城外那么多流民,怎么不将他们放进城来?”   陆瞻不舍她做小伏低,忙给了个笑脸。因屋里墩着冰盆,怕她冷,掣了被子将其裹住,“祝斗真和布政司怕流民进城生乱,故而不放的。”   “那怎么不派粮食给他们吃?”   “派了,”陆瞻十分耐心,被里捉了她的脚按着,“朝廷去年就发放了灾粮,祝斗真派人在城外设了粥厂,只是粮不够,粥不能立筷,自然也填不饱肚子。”   芷秋缩回脚,不屑地吐吐舌,“祝斗真我是晓得的,专是个穷奢极欲的主,你瞧这园子,还有留园,一并沈大人住的那个长园,还有他家!他有好些个宅子呢。往前我们到留园去,你也瞧见了,用的都是金樽玉碟,你们没来时,这些空着的园子里都有不少下人。你想想,养这么些个人,再有他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钱?就他那点子俸禄,能开销得起?”   说着就怀了十二分的气,白瞪着陆瞻,“要我说,你们那个镇抚司要抓贪官,头一个就该抓他!他就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大贪官!嗳,你怎的不抓他?你实话跟我说,你没拿他什么好处吧?”   陆瞻窥她可爱非常,连着被子一齐兜她在怀里摇一摇,“还真拿了不少,不然我怎么不抓他呢?”   “你讲真的?”芷秋在他怀内探出两个眼,将他狠拍一掌,“陆瞻,你是个读书人,既然做了官,就要做一位清廉爱民的好官,怎么能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呢?”   他半真半假地笑,“可我就是个内侍官,黎明苍生,我管不了。”   “内侍官怎么了?不也是官吗?既是官,就有权,有了权,就该为百姓筹谋。况且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更该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说句才是啊,眼下城外民不聊生,你正该管管啊。”   “我怎么管?”陆瞻莞尔不止,脸色始终淡淡凉意,“难不成叫我将缎子煮给他们吃?算了吧,各司其职吧,等他犯了事,我自会拿他,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芷秋欲要争嘴,却在他略带书剑气的笑容里,倏然发觉在他眼中,业已找不见那位意气风发少年郎的痕迹,人是会长大的,他早不是他了。   见她不高兴,陆瞻颇感无奈,叹一缕气,搂着她,“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若是一个贪官污吏,拿了就是,可你想想,他们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贪墨,是一两个贪官的事儿吗?少不了上下一气,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人照应着的,别说我,就是皇上也不敢妄动。”   “那真就不管长洲县百姓死活了吗?”   “管,但得长远的管,眼下死些人,就能造福两京十三省,他们死得值。”   芷秋懵懵懂懂,抬眼窥他,“两京十三省的人是人,他们就不是人吗?”   “你这是傻话。”陆瞻轻笑,眉宇里带着一丝漠然。   渐渐,芷秋升起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好像将至未至的明天,充满未知的惊险。   而明天对于云禾来讲,是充满希冀与幸福的,在夏蝉吱吱的喧嚣里,日光为她加冕,她等待着登基为良人,逃离醉生梦死的苦海。   这一喜讯令她由晨起傻笑到了午间,高兴得早饭也吃不下,早早央求袁四娘摘了她的牌子在屋里等着。此刻闲坐榻上,托着腮,垂着把纨扇一摇一晃地发怔。   倒了茶也不吃,骊珠当她傻,收了茶盅笑她,“姑娘,您这么不吃不喝的,知道的说是喜事,不知道还说您遇见什么天大的犯难了呢,何苦来?早饭不吃,午饭总要吃吧?别一会子公子的银子还没拿来,您倒先饿死了。”   云禾痴痴发笑,像没听见,倒是门外来人应下话来,“饿死了你们姑娘,谁来赔我个新娘子?”   可不是意气风发的状元公?束着高髻,穿一件月白三多纹的圆领袍,还是往年云禾请师傅替他裁的。云禾见了,飞裙舞衫地扑将到他怀里,笑得两个脚在裙里直跺,“银子可换来了?”   抖歪了髻上一朵木芙蓉,方文濡抬手替她拂正,乔装嗟叹,“进门就我问银子,怎么不问问我吃没吃饭?啧啧,真叫人伤心啊。”   “那你吃没吃饭?”   他笑出来,吻在她腮上,“吃过了,有几位同窗摆席贺我,本来换了票子就要来的,就是推脱不过才耽误了些时辰。”   说着便由怀里掏出几张票子,拉着云禾坐到榻上,“五千两全换了票子,叫我母亲存放了一千,我留了三百平日里打点应酬。这里是三千七,三千给妈妈赎身,回头将身契给我,我好到教坊司去替你脱籍。七百两你自己留着,你这里的衣裳首饰都抵给了你妈,自己去新打首饰裁衣裳。”   云禾接过来,咽喉里却锁了轻愁,“你自己就留三百两,哪里够用啊?这七百两你也拿去,你如今是状元老爷了,不好蝎蝎螫螫拿不出手。”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将从别的男人身上榨来的钱都给了他,以从不计较、从不后悔的爱滋养了他的前程。   他细看她的眉目半晌,心境一如当初,好像她递来的是比千金万银更沉甸甸的一颗心。   不一样的是,他推拒得比从前更加坚毅,“我不要,是给你的。这是我头一回给你钱,从前我连朵绢花都给你买不起,我知道七百两对你来讲也不算多,可我眼下只有这些钱,等了放了官,往后俸禄都交你保管,你就看着咱们家的银库。”   玉容无尘,她从未改变,还是一心为他打算,“可单说你回来这些日,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的,你来我往的,少不得花钱还人家的席面。”   “我够了,大约京城里放任的札付已经在路上了,过个一二月,我就能领到俸禄。”   “要将你放到哪里啊?不会到外地去吧?”   方文濡呷一口茶,额心稍蹙,“多半不会,往前在恩荣宴上,圣上还说过我是平头状元,必定知晓民风民情,我揣摩那意思是不会许我编修之类的闲职,该是派到地方上。眼下苏州好几个县发了灾,城外满是流民,县上已罢黜一些官员,我又是苏州本地人氏,我想,大约是叫我在哪个县上补缺。”   一席话苦煞了云禾,满眼春江都是愁,“那你到县上去,岂不是同我分隔两地?”   “县上又不远,”他笑抓她的手揉一揉,隔着炕几哄她,“我都想好了,眼下家里正在装潢,大约得一个月才能好。我先去拜任,差不离房子拾缀好了,我就告假回来接你家去。”   云禾撅着嘴,反拉着他的手晃一晃,“做什么还要等一个月?有什么好拾缀的?你请个吹打班子直接抬我去就好了嘛。”   他将她拉过来,揿在怀中宽慰,“你只晓得我家里三间破瓦房,却不晓得到底有多破,缝下雨天就要漏雨,湿得一个屋子没处睡。总不好叫你去了,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不是?你是锦衣玉食娇养惯了的,叫你在那屋子里睡几天,只怕要睡出病来。”   她默然半晌,还似不高兴。方文濡忙转了谈锋变着法哄,“别不高兴了,眼下先将大事办了,使人请妈妈上来,拿了身契,我好替你去换籍书啊。”   如此同袁四娘清算了一番,拿了身契,忙不迭的就去换籍书。   这厢姊妹们纷纷来贺,趁势就在房中摆了一局,歌舞场上,泪滴春衫袖,笑催玉琵琶,个个皆说月到风来阁风水好,嬉嬉闹闹地扭做一团。   四娘指着云禾对心来的几个姑娘谆谆教导,“倘或你们以后猪油蒙了心要贴男人,还该同你们姐姐学学,也贴个状元郎出来,往后就有的是好日子,只是须得把你们的眼睛擦亮些,别吃了男人的亏!”   “妈!”云禾急嗔,拍得案面震天响,“往后不许再提这个了,他做了官,您还该给他留些面子才是,说出去他是叫一个倌人贴补出来的,好听呀?”   “好好好,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还跟妈急起来。”   欢泪笑雨间,云禾吃得酣畅淋漓,醉醺醺地倒在帐中,闭眼前,随手划下帐,似乎将风霜染眉的过去一笔勾倒。   床侧立着两盏银釭,闪烁出圆满的光圈,暖洋洋照亮满室。在下一场风霜到来之前,幸福恰如窗畔明月,如此绚烂和圆满。   ————————   ①窗寮:两层窗户,外面为窗,里面为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的营养液,请踊跃评论哦~ 第58章 东筵西散(十) [VIP]   烟里丝丝, 柳荫缕缕,紫翠红香倦客常在,年来岁去地, 姑娘们长了一茬又一茬, 来去无踪迹, 却总不乏弄情写意的绣肠公子。   好在云禾由雾濛濛的情天恨海中脱离了出来,不再酬客, 安静等着命运给予最美满的安排。可尚不如意的是,这日正临窗观雨, 却到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肩上粘带着点点夏雨,使他一身富贵的龟背纹圆领袍稍显落魄。云禾却没有多余的善心怜悯他, 将两个眼皮一翻,十足十的不耐烦,“沈大人,我牌子都摘了,往后就不迎客了,你是没看见还是怎的?还是我妈楼下没同你讲?”   沈从之刚由瓢泼大雨里跋涉而来, 情绪有些燥, 却深记其妻蒋长薇的嘱咐,缓下性子来, “讲了,但普天之下,除了皇上的殿,我沈从之要到哪里, 还没有人能拦得住的。听说你要嫁人为妾?我还当你这么个泼辣的性子, 是非正妻不嫁呢。”   听他说话就来气, 云禾顿时没了好脸, “做妻做妾干你什么事情?你管得还宽呢,苏州城外那么多老百姓快饿死了,怎的不见你去管管?”   他兀自往榻上坐下,端出个锦盒,摇着扇柄,“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咱们自相识以来,总吵个不停,没什么意思。听说你要嫁人,咱们相识一场,怎么也有点交情,来瞧瞧我给你备的贺礼。”   云禾适才作罢,半信半疑地半收了刺儿,“你有这么好心?还给我送贺礼,别是什么有毒的玩意,想害死我吧?”   “你一个倌人,我害你有什么好处?”沈从之摇首叹笑,扇柄朝她招一招,“啧,过来瞧瞧啊,好东西!”   半晌云禾才挪步过去,揭了匣子一瞧,原来是一对金蝶簪,蝶翼用碎绿松石攒成,十分精致。沈从之见她眼露欢喜,放软了笑音,“喜不喜欢?”   云禾贪看片刻,将匣子推过去,“太贵重了,我不要,留着送别人吧。”   “这是我专叫人打的贺礼,如何还送得了别人?”说着扇柄往里一指,“你瞧这簪子上镂了字,题的是‘珠联璧合、比翼高飞’,送别人就不合意了。你收下吧,虽说咱们俩回回都弄得白眉赤眼的,可我也算你的客人啊,我见也有别的客人给你贺礼,怎么收他们的不收我的?”   云禾适才罢了,想着早些打发他去,只好将就着收下,捉裙起来福了身,“那就多谢沈大人了,往后我嫁了人,你我山水难相逢,望沈大人珍重万全。”   鸟雀忽晴的正午,他看着她站在榻下道别,眼中没有一丝不舍,一颗心忽然结了冰。他站起来,慢蹒了几步,谁知又遽然折返回来,环住云禾的腰狠吻了下去。云禾微怔片刻便抬手推将起来,挣了半晌也挣不开。   恰时方文濡夺门进来,一拳将他挥开,扬一扬手中的文书,“沈大人,云禾姑娘现在可不是乐籍女子,您身为藩台官吏,公然奸/淫民女,是个什么罪您最好掂量掂量,大人就不怕我上本参到京里去?”   沈从之抹一把唇角的血渍,并未还手,反倒笑起来,“是我无礼了,这里给状元公赔个罪,祝状元公同云禾姑娘百年好合。”旋即掸衣而去。   没了人影,方文濡立时拉了云禾细瞧,“他没做什么吧?”   云禾恼极,连往地上啐了好几口,忙不迭地讨了绢子抹嘴,“这个挨千刀的疯子,我还当他是起了什么好心呢,气死我了!骊珠,快打水来我要漱口!”   帕子搓半天,将一张方脸匀红,嘴也搓得微肿。方文濡夺了帕子搂着她轻拍,稍刻骊珠端水进来,拧了条巾子给她擦脸,“罢了,我要真到县上去,这一月叫你留在这里我也不安心,少不得有客人仗势欺人摸到你屋里来,还是寻个地方先搬出去住吧。”   提起这个,云禾还怄气呢,扭过去不理他。方文濡会其意,少不得又温言软语地安慰,“快了快了,已经请了好些人帮忙,至多多不过一个月家里就拾缀好了。我还叫人新打了张架子床呢,往前我的屋里都是个硬木板子,硌得慌,我新打的跟你这个也不差多少,雕花的,用的南榆木。只是睡的褥子帐子之类还少不得叫你操心,我可不在行。”   始说半合儿,云禾方扭回来,娇滴滴地瘪着嘴,“那你叫我搬到哪里去呀?我无父无母,也没个亲戚。”   “到我姑妈家?”   “不去!你姑母往前就时常劝你不要往堂子里来,她老人家指不定多恨我呢,我才不去招那个骂。”   二人默然筹忖,云禾抬眉而起,杏眼一双落金盘,“要不我去同姐姐说一声,我搬到她家园子里去住。她家大得很,有许多空屋子,有管家有丫鬟还有内官,我一个姑娘家住在外头,少不得防贼备寇的,住她家,岂不是妥帖?”   “不好不好,她已经嫁人了人,何苦去叨扰人家?”   “哎呀不叨扰,姐舍不得我呢。我去问问她,倘或她为难那便算了,她若高兴我去住,岂不是省了你的烦恼?”   方文濡安暗忖一刻,思及如今城外诸多流民,少不得生流寇,一个女人无亲无故住在外头,的确不妥,便稍稍点头,“好吧,姐姐若应下,少不得我要谢她。”   云禾欣然一笑,挂在他肩头细瞧他,渐渐神色凝重起来,“文哥哥,你娶我做妾,却终身不娶妻,那你们家的香火怎么办?我生不了孩子,往后你连个子嗣也没有,你母亲可怎么办呢?”   谁知方文濡只是淡淡一笑,兜着她亲一亲,“既为官,那就是一方父母,怎么没有子嗣?百姓就是子嗣。我父亲自幼教导我,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倘若我能做到,相信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会恕我无后之过。至于我母亲,往后就只能请你多加照顾了。”   她轻拂他的鬓角,笑眼里闪着水星,“你一定会是个好官的,我知道,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们都笑我蠢,其实我最有眼光。”   他将头一偏,佯作沉思,回味无穷地咂摸着,“嗯,这话倒讲得没错。”   “去你的!”   香絮漫天,吹破小楼,楚岫绕满瑰丽的云,此刻就成了这对鸳鸯侣最繁荣昌盛的朝代。后来云禾回忆起来,只念月无长圆,人无永聚,并无百年兴盛之家,亦无万年不迭之国,天下匆匆,皆无不散的筵席。   那是后话,且表眼下,只说二人定了计,云禾便收拾得妥妥帖帖特意寻了个陆瞻也在家的时辰拜访浅园。   仆从将其直领入竹林中,只见草亭凉荫,香冷荼蘼,芷秋愈发胆大起来,竟站在秋千架上前后摆着,兜了满裙的风,脸衬桃花,腮映落霞,好不自在。陆瞻在榻上看书,不作一声,只有簌簌页扉声回应寂静。   中间长案上摆了一瓯滴酥鲍螺、一瓯玫瑰饼,另有一瓯西瓜、一瓯绿葡萄、一瓯甜瓜。云禾因腆着脸有事相求,比往日越发殷勤些,嘻嘻障袖营风游径而来,“哟,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嘛,真是羡煞个人了!”   芷秋忙稳住秋千下来,见她戴着两支并头白玉簪子,髻顶斜簪了两朵小小美人樱,一粉一紫,又穿着水红对襟褂,樱花粉留仙裙,既青春又淡雅,一改往日的浓妆盛艳,倒像个大家里青春鲜亮的小姐。   心里越发喜欢,去拉她,“听见门上来说你来了,我特意叫人摆了果子你吃。如今不应客了,也该多到这里来陪陪我啊。”   谁知云禾不在园杌凳上坐,反是十二分周到地向陆瞻行礼,说了一筐好话,“姐夫千岁万安,好些日不见,姐夫越发的英俊倜傥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正是个貌比潘安,情比宋玉,要我说,是潘安也要逊三分,宋玉也得羞两寸。姐夫风雅之姿,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兴评个男人家的花榜,姐夫必定夺天下状元!”   只将芷秋笑得肚子疼,笑倒在陆瞻肩上,“你听听,这丫头说的是些什么好话?真是叫人气不是恨不是!她备了这么一筐话来,大约是要朝你讨银子花了,陆大人,您老人家少不得又要折财了。”   陆瞻万般无奈地摇头,阖起书搁到炕几上,“丫头,你不是已有个状元郎了?又赶着来拍我的马屁做什么?”   云禾趁势坐到炕几那面,托着个腮眨巴着眼,“还真叫姐夫说对了,我就是特意来拍马屁的。人家遇到个棘手的事情要求姐夫,姐夫应不应?”   檀郎无心,芷秋稍看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眼就晓得她打什么主意,捡了把梅花扇往她肩头拍去,又笑又嗔,“鬼丫头,少使美人计,有什么事只管说来,是银子不够花了?”   “还是姐姐对我好。”云禾忙又冲她撒娇讨好,“文哥哥讲家中的房子须得拾缀一月才能接了我去,他恐怕又要到县里去拜任,不放心我在堂子里,想让我住到他姑妈家去。可她姑妈家有姑父,又有兄弟,多是不便……”   “不用讲了,我猜着了,你是想住到这园子里来,是不是啊?”   “姐真是蕙质兰心,一猜一个准。”云禾抓着她一个胳膊慢摇,“那姐,你许不许嘛,我的姐,我的亲娘……”   “多大点事情呀,也值得你转轱辘说那一筐话?有什么不好?我正没人作伴呢。我这里收拾出一间房子来,你只管打点好东西,我派人去接你。”   芷秋说罢,才想起身旁还有个人,忙用扇拍他,凑到他眼底下闪着水汪汪的眼,“千岁大人,您许不许呀?”   风林庭院叫她姊妹俩的笑声阗了个遍,陆瞻只得无奈笑让,卷了书拔身起来,“听你吩咐,旁边就有处屋舍,叫人收拾出来吧,派两个丫头过去使唤就是。我进屋看书,你们说话。云禾,吃了晚饭再走,你姐姐天天念叨你。”   人才踏了满地繁叶而去,姊妹俩顷刻又闹起来。云禾忙要打秋千,请桃良来推,打得个大起大落,似蝶若舞,笑得止不住。只等稍歇了,将荼蘼架仔细打量了一番,因问:“姐,上回来还没见这里搭了这些呢,什么时候劈的?”   “搭了好些时候了,你没来,自然没见。你姐夫讲怕屋里的冰我吃不住,搭了叫我歇凉。”   才说罢,有些鬼祟祟地笑起来,微红了脸,招了她到边上,桃良也忙赶来听一耳朵,“说是叫我歇凉,只当我不知道?还不是妈给我寻的那本画册子,因见人家里头画了个荼靡架,他也兴起搭了一个。”   云禾什么不懂?兜着下巴将荼靡架扫量一遍,骤惊骤叹,“我的亲娘嗳,那你们……可?啊?”   三人皆胀红了脸凑做一处,芷秋更甚,一张脸似要滴下血来,将头缓缓摇一摇,“还没有,我估摸着,他脸皮薄,不大好意思同我讲。哎呀,亏得你来,要不我都不好意思同一个人讲这些事情。”   “姑娘可以同我讲啊。”桃良羞怯怯地出声。   芷秋瞪她一眼,忙推她,“去去去,你才多大点,就听这些。”   光摇扇影间,柳稍上西日。云禾再将个荼靡架瞅一眼,似嗟似叹,“那姐夫可得抓紧功夫了呀,再拖着,夏天过去了,可怎么好?外头多冷啊。”   三人噗嗤笑倒在一处,你推搡我我推搡你的,红衫绞着绿裙,花钿蹭着碧簪,属于女人之间的蜜语暗转在参差竹径里,正是个莺笑燕闹,风华正茂。   至晚间,斜阳残落,远山与绿瓦相应。云禾晚饭后辞去,黎阿则有事来禀报,与陆瞻挪至东厢书房。将暗未暗的时节,黎阿则讨出火折子掌上灯,掏出一封信来,“皇上手谕,余公公叫人传来的。”   陆瞻启信查看片刻,将信递予他看,看后便凑到烛下点烧,“干爹,眼下苏州府就要乱起来,可谁去上书朝廷呢?皇上的意思是不叫咱们去,也不叫小沈大人上奏,可下剩的本地官员,哪个不是为姜恩祝斗真马首是瞻?就不是,也不敢得罪了他们去啊。”   默然片刻,陆瞻拔座起来,站到东墙一副千里江山图下,立一抹晦暗的背影,“不叫我上书,是为着怕来日叫事情抖落出来后,言官们会弹劾我为了朝堂党争不顾苏州百姓死活,弹劾我,就是弹劾圣上,若圣君不顾子民死活,是要背千古骂名的。可不叫沈从之上书……”   “会不会,是体恤重臣,顾念着沈阁老就这么个儿子,不欲让他搅到这趟浑水里,想给他沈家留后呢?”   陆瞻回首过来,嗤笑一声,“沈家还没这么大的脸面,天下民生,连几万百姓都豁得出去,何况一个小小沈家?……我想,大约是沈阁老眼见龚党就要垮台,高兴过了头,有些沉不住气了。”   讲到此节,似叹似笑,“他沈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先帝在位时,沈丰就进了内阁,频频举荐地方官员,他这些门生,可没少孝敬他,还想将他儿子也提进内阁,这才将他举荐到苏州助我办这件事儿。眼下皇上不想叫他上书,大约是想削他的功。”   黎阿则挨近两步,半哈下腰,“那咱们叫谁去上这个书合适?”   良久岑寂中,陆瞻朝西面望一望,踅回书案后头,“等韩舸去,不必告诉他。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看饿死了那么多百姓,他比谁都急,必然会上书。”   “可他只是个主簿,无权上书啊。况且他在朝中无权无势,祖父父亲不过是个府台,往前又不爱疏通打点,只怕上了书,没命活啊。”   “县衙门牢房里头窦初抓的那几个流民怎么样了?”   黎阿则挑起唇峰一笑,立到书案前,“回干爹,人送到县衙后,儿子特意派人去瞧了眼,使人说了这些人冒犯了干娘,叫好生看管。谁知那县令顾大人会错了意,竟然打死了几个。”   “如此草芥人命,”陆瞻莞尔,递了本空白的折子给他,“八百里急递写到京里都察院,将这姓顾的革职查办,举荐韩舸升任吴县县令。”   这厢踅回屋内,见芷秋正在榻上捧着绣绷绣绢子。两侧鎏金盆里各镇着两座冰雕,凉得她特意套了件薄氅。   陆瞻过去,一握她手冰凉,便笑,“真是个傻姑娘,要是实在冷,将冰撤下去就是。”   “撤下去了,你不是热?”   “我热点儿不怕什么,仔细冷着你。”   芷秋搁下绣绷,吃了口热茶,“还是别了,就这么着吧,我怕热着你。”   更漏新残,夜风微凉,陆瞻顿觉心内惬意,叫人取来壶葡萄酒、一壶茉莉花酿,自己吃葡萄酒,只叫芷秋吃茉莉花酿。佐一瓯衣梅、一瓯兔肉脯、一瓯糟鲜笋。对着炕几闲吃一阵,又使人房中取来琵琶请她弹一曲。   旋即娇莺夜啼,旷古良夜里,调侃着唱一支《双调·蟾宫曲》,词曰:   东篱月下醉歌,小亭疏叶,光阴蹉跎。郎来笑我,醒时欢乐,醉也欢乐。你与我原是两个,眼跟前坐了一窝,结发夫妻,你嫌我韷,我嫌你韷。   碰巧桃良端着茶壶进来,捂着嘴笑。陆瞻也笑,就要拔身往屋里去,“原来你嫌我韷,罢,我不扰你,我去看书。”   芷秋忙由背后抱住他的腰,“我才不嫌你韷,随口唱唱嘛,怎么还生起气来?”   他回身将她揽住,垂眸戏她,“该我嫌你聒噪才是,下午你们在外头亭子里笑什么?我在里头都听见了。”   “啊,”芷秋忙中拉了个垫背,一张脸吃得红红的,两个眼眨巴得天真无辜,尤显憨态,“云禾在说他家状元公呢,讲他,讲他……”   谁知陆瞻尽往歪了想,挑起眉梢,“他不行?”   芷秋又羞又恼,直捶他,因有些微醺,说话也不知斟酌起来,“你也把人看的太贬了些,人都不行,就你行。”   有一丝悲恸由陆瞻眼底滑过,她瞧见了,适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赔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那个意思,陆瞻,别生气。你瞧我,都是我不好,因为你疼我,我讲话都有些不着四六起来,你往后,还是少疼我些吧。”   她似有要哭之势,陆瞻再顾不得自艾自嘲,忙搂着她哄,“我没生气,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己家里,用不着说句话还得顾虑周全的。”   芷秋贴在他怀里,愈发有想哭的事态,心口略微发酸,他们都对彼此无不尽心,世间夫妻,大约就好在于此了。可即便好到如此,他重关击柝的心里,也有她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而日月永不失约,明天终将抵达,更迭几度后,又即到离别。   园圃岑寂,问花何在,只在一片水乡里。墙内柳丝成碧,有几片芭蕉叶扑墙而来,密匝匝的浓荫罩了方文濡大半个个头。他在半阳半阴里驻足一瞬,叶在他另一个肩头投下熙攘的影,心绪也跟着有些繁重。   踯躅半晌,见宗儿出来请,“方大人请随我来,我们爷已在厅上等着了。”   方文默然随行,至一敞厅,果见沈从之坐在上首吃茶,他捺下十二分的不痛快恭敬行礼,“学生见过沈大人,不知沈大人一大早叫我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公事。”沈从之慢搁茶盅,剔眼瞧他,半晌方指了个座,“听闻昨日京里派任的札付已递到了方大人手上,好像派的是宁波府市舶司副提举?倒巧,浙江正问苏州调借了五万石粮食,正好你去上任,顺道押送过去。”   踯躅一霎,方文濡眉心稍蹙,“眼下苏州城外那么多人吃不上饭,还有粮借浙江?”   “浙江沿海海寇作乱,自然是紧着战事要紧,你既派任浙江,苏州府的事情与你何干?方大人还是少操这种心,有这功夫,还是操心操心怎么同云禾姑娘交代吧。”   稍刻宗儿捧上押送粮食的文书,方文濡接过拱手,“多谢大人提点,但学生自己的家事,就不牢大人操心了。”   言讫要走,沈从之在后头将他叫住,“方大人,宁波长年遭受海寇侵扰,市舶司管着海上商贸往来,常常与海寇打交道,那可是将性命押在乌纱帽上做事儿。眼下苏州府遭灾,少不得要罢免一些官员,只要我修书一封,就能保荐你留在自己的家乡任个知州或县令,干几年,以大人才学,自然能顺利升迁至京,岂不美哉?”   方文濡脚步一止,转身回来,“承蒙大人恩招,只是学生家境贫寒,可没什么能报大人提拔之恩的。”   果然,沈从之拔身起来,慢悠悠踱近,“方大人,别装傻充愣了,你知道我要什么。”   方文濡将文书插入衣襟内,弯腰拱手,“学生感念大人有意提携之恩德,可学生没这个福气,与大人不是一路人,也与大人做不来交易。”   “你可想清楚了,”沈从之斜睨他,不疾不徐地踅回座上,“苏州可是百年富庶之乡,你在这里做官,怎么也比在一个管商贾买卖的市舶司有前途。你去打听打听,市舶司死了多少位提举,长年在那里吹海风,就是没死在海寇手里,你一个文弱书生,恐怕也经不住那里的台风暴雨。”   风卷入门槛内,拂动着方文濡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挽着一根木笄,将腰板挺得笔直,“苏州既是富庶之乡,自然有人争先而来,沿海艰辛,若无人愿往,我辈愿首当以往。沈大人,您是世家公子养尊处优,觉得那里苦,但学生自幼过惯了苦日子,只要有碗饭吃,就不觉得苦。以令率人,不若身先②,学生初入官场,不立楷范,枉读圣贤。”   沈从之将他刮目相看一番,稍显不屑,“你们这些穷酸秀才,就是空有胆气。你要去,怎么跟云禾姑娘交代?她可巴巴等着同你接她过门呢,要是你不幸死在宁波,岂不叫她空等一场。”   “忧国忘家,捐躯济难,乃忠臣之志也。我不用同她交代,她会明白的。”   “哼,尚无远志,”沈从踅入屏风后头,留下此句,“不过书生之气。”   江山图里若隐若现他坚实的轮廓,方文濡久看片刻,愈发深刻明白了——这些天生富贵种实难领会民生之艰辛,他得带着亿兆生民不能言表之苦楚,走向朝堂之上,使王权上的天子百官再不能漠视这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窘境,这将是他终身的使命。   如此这般,退出了宏崇富丽的厅堂,园外万丈金光将他吞没,书生之气里兀自背负着高远志向。可社稷苍生真到了云禾跟前儿,他也有几番踞蹐,生怕她的儿女情长,不能体会他的家国忧思。   ————————   ①宋 张载《横渠语录》   ②宋 欧阳修《陈公神道碑铭》   ▍作者有话说:   荼靡架就不是白搭的,陆大人有他的小心机~ 第59章 醉卧花树(一) [VIP]   漆青楼宇正忙, 小帘朱户恰乱,芳裙翻翩,风鬟雾鬓, 闹雀儿喧喧, 飞红几点落入琼楼玉宇中, 各自舞得好不高兴。   因云禾已将四季衣裳、首饰头面点给了袁四娘,故此行礼倒不多, 袁四娘也不至于心黑,仍留给她一些衣裳几副头面, 还许诺她,同雏鸾一样, 要打几件家私做几床被褥与她做嫁妆。   这厢正招呼着骊珠打点行礼,拢共收出两个大箱笼,芷秋跟车来接应,小厮们正搬东西。云禾便坐在榻上同姊妹们告别,“近日因城外闹灾,当官的都不得空, 各家各院生意都萧条起来, 愈发这种时候,你们越要醒神些, 招呼好客人,他们松快了,等灾过去了,自然记得你们的贴体。”   众女纷纷应和, 四娘倒在一边偷偷搽起眼泪来, 云禾笑嘻嘻过去挽着她撒娇, “妈, 您老人家是不是心疼起银子来了?价钱可都是说好了的,身契都给我换了籍契了,现在反悔,我可不依的啊。”   气得四娘直拍她,“好个没良心!我是那见钱眼开的人?”   说着话,就去拂她的鬓,“妈就是想起你小时候来,你们先来的三个加上雏鸾,就属你最不听话,一张嘴不饶人,常将我怄得半死,为着你,妈都不知折了多少寿。如今一转眼,秋丫头与雏鸾都嫁人了,你也要搬出去等着出嫁了,妈想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般就哭起来,众女忙着安慰,“妈,还有我们呢,您老人家等把我们都发嫁出去了再哭不迟啊。”   阿阮儿坐在杌凳上,忽觉心酸,忙搵了泪花笑,“妈,我不是还在烟雨巷守着您老人家麽?少不得生意上还得靠您老人家提点我,您一辈子有操不完心的呢。”   一屋子正啼哭得凶,却见方文濡进门来,芷秋与姊妹们挪去四娘房中,留与他们说话。   行至园中,芷秋拉着四娘滞后一步,偷偷往她袖里塞去两张票子,“妈,眼前官府正忙,行院里生意也不如往日,这里是二百两,您拿去度日。”   四娘忙推,“哪里要你的钱?妈还过得下去,你拿着钱来贴补我,仔细姑爷晓得了不高兴。”   “他才不会不高兴,家里的钱都是随我使用的。妈收下,姊妹们平时好大的开销,总要支持着走。况且阮儿姐才开了多久的生意就赶上这一桩事,少不得要问妈借钱支撑,妈收下了,就是代姊妹们收下了。”   如此便罢,四娘偷偷理在袖内,领着众人屋里吃茶。   千红万翠,影移花梢上,独艳绣阁中。云禾欢天喜地地谈讲着都打点了些什么东西,眼睑下浮着鲜亮的甜蜜,好似离了这里,就跳离了一生的飘零。   倏落在方文濡腿上,兴谈起浅园里收拾出的房子,“我说就住一个月,不用怎么拾缀,姐不依,叫人铺了好些东西,还放了两个丫头在屋里伺候我。可骊珠伺候我惯了,也说得上话,我舍不得她,便花了二十两银子赎了她带去,你没意见吧?”   方文濡魂正游九天,听见问,忙拉神回来垂眸睇她,“哦,没有,她侍奉你这么多年,是该跟着你的。”   观他有些心不在焉,云禾将他轻搡一把,“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踞蹐再三,到底由怀里掏出札付来递给她看,“我料错了,上头没派我留在苏州,将我派去了宁波市舶司任副提举。单是路上往来就得一个月,还要交一批粮食到杭州藩台大人手上,这一折腾,加之到了宁波得承接公务,恐怕……你得在姐姐家里多住些日子了。”   如他所料,云禾果然两个眼瞪得大大的,写满了失落与不高兴,挂着脸从他腿上下来,“得等多久?”   “两个月,”方文濡忙窥她脸色,恨不得指天发誓,“至多两个月,我送了粮食,到宁波接了公务,理顺了,我就告假,保证一刻也不耽误赶回来。”   云禾心内检点他去京里多久、去宁波又要多久,检算下来,这一年竟然聚少离多,倏觉悲懑难当,“且不说眼前这两个月,就说以后,你在宁波要干几年?你干几年,那咱们是不是就要几年分隔两地?我嫁给你,成日家见不着人,有什么意思?能不能别去?叫上头另给你派个差事当当,也不管几品,在苏州就好。”   且看她眉间锁恨,心上泛苦。方文濡亦有口难言,只把眸垂脚尖,好半晌陪了个讪笑,“近来年沿海地方海寇横行,宁波是海上商贸重地,我朝与他国往来货品却屡遭海寇劫杀,百官叫苦不迭。国库若要充盈,税务商贸缺一不可,市舶司干系重大,我怎能推诿?”   “干系重大,那就派个稳妥的老臣去好了呀,做什么派你一个什么都崭新的新科状元去?他们就是看你没根基好欺负,你就任他们欺负?”   方文濡见她似有松动,挪过来两臂自背后圈住她,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也知道我没根基,争也争不过他们,还不如到宁波去立了功,往后他们想欺负我也得顾忌顾忌不是?况且,海寇在沿海横行,百姓多受欺凌。要是没有银子,朝廷就没法清除贼寇,老百姓就得永远苦下去。少不得就有人卖儿卖女,就像你一样,给卖到烟花地里、或是没你长得好的,就要卖到窑子里去,她们又不跟你似的能慧眼识珠,可抓不住一个状元郎,那就只能一辈子吃苦了。”   默然一晌,云禾抬起胳膊肘往他腹上狠狠一撞,“少哄我,我又不是当官的,才不管她们死活。我只问你,要是两个月你不回来怎么办?”   他仍是离京前那句,“就是死了,魂也得回来!”   “你少胡说啊!”   这才罢了,云禾弱羽依依挂在他脖子上将他亲一亲,好似明朝就要离别一样,在他怀里赖足了一阵,方随芷秋一路辗转而去。   拾缀出来两间屋舍,就在芷秋院旁的一处小院内,平日里无人居住,此间打扫出来,偏房里填放了丫鬟照管。进屋一瞧,只见衣柜衣橱、藤椅小榻、禅椅香几一应俱全,更有画帷绣帐映带房拢。   环顾一圈后,方文濡十分放心,将芷秋特意请到榻上深拜了一拜,“多谢姐姐容留,若他日功成,少不得我二人锦礼拜盒叩谢姐姐大恩。”   唬得芷秋直乐,忙趣他,“状元老爷倒拜起我来了,叫皇上老爷晓得了,岂不是要说我无礼?好了好了,快别拜了,就没有你,我也要照管云禾的,该她谢我才是,你谢个什么?”   恰有小火者寻进来报厅上席面齐备,陆瞻业已归家,只等着用饭。芷秋便领着二人到千雨阁里头,正是晌午十分,轩厅上几扇长窗落地,投来一芭蕉浓荫,满阗芰荷清香。窗户外就是一池绿水,碧叶接天,粉荷娇艳,更伴鸟雀渣渣欢鸣。   芷秋与云禾挨着坐,只顾私语。陆瞻便与方文濡浅谈,男女各成一派,自有桃良骊珠来筛酒。陆瞻才换了件暗紫直裰,有些自在之态,随意与方文濡攀谈,“听说是派到了宁波府市舶司?是个干实事儿的地方,只是有些艰苦。”   方文濡忙拱手,“学生当尽所能,为朝廷谋利,为百姓造福。”   正值个镂金铺翠的好时节,简单一案,却是鸾凤配,莺燕约,算作家宴。芷秋兴起,同陆瞻搭腔,“该把韩舸与雏鸾邀来的,我们姊妹聚聚,你们连襟间也聊聊啊。”   “他恐怕不得空,眼下大约还在城外安置灾民。”只待芷秋不理他了,他便又扭回去同方文濡说话,“方大人不必拘礼,请随意吃饭。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做了门亲戚,不必拘束。”   “是学生高攀。”   陆瞻又扭头问黎阿则,“宁波市舶司现任的监理大太监是谁?”   “回干爹,是陈允陈公公,还是前年干爹请老祖提调到宁波去的呢。”   “哦,是他啊,我倒忘了。”陆瞻轻笑,捡了口菜吃,接来张绢子擦嘴,“方大人,一会儿用完饭,跟我到书房一趟,我修书一封,你拿给陈公公。我深知地方上难免做派结党,你没有根基,许多事倒不好办,拿我的信给他,也好有他照应。”   一席用罢,不过未时。众人皆到院中,芷秋云禾自去正房内吃茶,桃良又令人上了果品茶点,领着骊珠四处逛一逛。陆瞻则领着方文濡去到东厢书房,黎阿则在侧研墨,果然写了封手信与他。   方文濡连忙将进京时的手书一并谢过,稍刻后,有些踯躅地坐在官帽椅上开口,“督公,学生虽要到任宁波,可苏州毕竟是学生家乡,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督公解惑。”   “请说。”陆瞻靠去椅背,笑望他。   “督公是皇上殿前的红人,来之前任的是司礼监秉笔,眼下虽派到了苏州,即见百姓流离失所,苏州官场乌烟瘴气,怎么不出面上奏朝廷?督公监管镇抚司,只要有您说句话,地方官员也能收敛一二,或是您上书,求朝廷发放灾粮,稍解百姓之难,何至于现在城外饿殍遍地?”   陆瞻但笑不语,交叉两手置于案上望他良久,反问:“苏州官场岂是今日之乱?国朝之乱,又岂非只有苏州一府?天下之乱,乱在朝廷,乱在权臣,若非上下一气,苏州地方官员何至于肆无忌惮贪污灾粮灾款?你以为朝廷没有发放灾粮?上年苏州报了洪灾,京里就放了粮下来,几十万石到百姓口中不过颗粒,你以为是仗着谁的势?”   稍思后,方文濡有些落寞地笑起来,“学生虽然刚入仕,从前读书时也听说过,苏州藩台姜恩、知府祝斗真都是户部尚书龚老举荐的。”   “这就是了,一场小小的天灾,死几百个百姓,充其量是将姜恩祝斗真等人贬职收押,不过半载,就有人想法子为他们洗冤辩罪将他们放出来,照旧举荐他方上任。”陆瞻踅下案前,笑问:“你的字是什么?”   “学生字温谨。”   “好,温谨。你初入仕途,需知朽痈不堪治,只能去之,这些贪墨官员已经烂到骨头里去了,只能连皮带肉一起挖除。眼下,苏州城外的百姓就是要挖这块烂疮所需留的血,再痛,也先忍一忍吧。”   方文濡稍思,略显沉重,“那我朝两京一十三省,若处处都像苏州,难不成处处都要弃百姓不顾?岂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见其驳话,黎阿则正欲震慑几句,却被陆瞻挥袖拦下,“温谨,你饱读诗书,依你说,百姓之苦,苦起何处?”望其沉默,陆瞻温文一笑,“这是在家里,不是京城,也没外人,有什么见解,只管说来。”   方文濡适才直言,“我朝有祖制,赡养宗亲,凡是皇田不纳税,现如今,皇室宗亲多不胜数,加之官田也不纳税、凡有功名的人家酌情纳税,这些人便无所不用其极仗势欺占百姓良田。如今皇田官田加起来,将近所占我朝田庄的一半,一半土地不纳税,却将税收全部加诸到另一半百姓身上,可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如何不苦?”   陆瞻睨他一眼,语气极轻,“妄议祖制之弊,可是对祖宗不敬,况且你也是有功名之人,如今也做了官,祖制岂不也有利于你?”   说到此节,方文濡拔座起来,“利天下百姓,才利朝廷,利朝廷,后利百官。”   “你倒是十分有读书人之风……到了宁波,好好儿干,多为朝廷谋利,希望他日,我能在大殿上瞧见你。”   只等人辞去,黎阿则挨上前,攒惑千度,“干爹,干嘛同他说这些?一个小小的市舶司副提举,叫沈从之耍得团团转还蒙在鼓里,连百官都排不上名,何苦理他?”   陆瞻扭回身来一笑,“你怎么知道他就蒙在鼓里?蠢小子,你在宫里呆这些年,还比不上一个刚入仕的。他不是蒙在鼓里,是先学会了忍。他日土地变法改革,或许就要靠他身先士卒。再没准儿,沈阁老与沈从之,就要倒在他手上。”   “儿子怎么瞧不出来他有这么大本事?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而已。”   “小看文弱书生?韩舸也不过就是个文弱书生,但他比朝中那些文武,更有胆量能挑起苏州百姓生死的担子。江山的脊梁,就是这群文弱书生。说起来,京里让他升任县令的札付到哪里了?”   黎阿则微耷着眉,“哦,八百里加急,大概半月就到。”   “好,回头都察院拿了那姓顾的县令,叫他们移交到镇抚司。”   这厢踅回正屋,不见芷秋,寻去竹林里,见她正与桃良在秋千上打络子。映着不败之翠,掩着不褪之光,正一副永不落的长春之景,是为人间阆苑。   见他来,桃良忆起这荼靡架的用途来,生怕妨碍了他,默默回到房中,将另个小丫头悄么着邀出院外乱逛去,随手还阖上了院门。   陆瞻耳朵尚好,听见远远关院门的吱呀声,便坐去榻上,自己舀了一盅冰萃茶,润了润嗓子,朝芷秋招手,“过来。”   抬眼一瞧,暮晚斜阳,昏鸦归枝,院中又复岑寂,只是蝉儿还闹个不休。芷秋捡起纨扇偎去他边上,替他扇着风,“听阿则说,你母兄回京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陆瞻面无异色,喂了颗葡萄在她嘴里,“哦,母亲兄长身体不好,还是回京便宜些,京中有太医照料。”   “也该叫我送一送啊,我这个做媳妇的,连婆母都没见过呢,往后回京去,她岂不是要说我没个孝道?”   荼靡架下有夕阳由叶罅中漏撒下来,好似斑驳碎金。陆瞻一副好心情,不欲提起扫兴的事,淡淡一带而过,“往后回京了,你多的是尽孝的机会。云禾出去了?”   他不欲多提,芷秋便不再问,将两腿曲于裙中,脱了绣鞋放到榻上去,“送了方大人出去,便回房中歇息去了,叫她去认认那两个丫头,拾缀拾缀带来的东西。嗳,承蒙你好心,收留我妹子,我欠你的可是越来越多了,往后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   残灺的斜阳扫在陆瞻脸上,陷落的眼睛里满是爱恋,“你我夫妻,何谈报答?只要你每日高高兴兴的,就是我的福报了。”   芷秋便趁机撒起娇来,佯作不高兴,“你这个人麽,向来有什么事情也不同我讲,总是自己闷着。你闷着,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本想勾起陆瞻埋在心里的话头,熟料陆瞻默然一晌,搂着她靠到榻背枕上,一臂枕于后脑,好不悠哉,“你既然不高兴,我正好前些时听了几个笑话儿,我说来逗逗你,你听了,可不许生气。”   “既是笑话麽,不笑便罢了,怎么还会生气呢?”   他瞥来一眼,“那我就讲了啊。”   清清嗓子,望着对过荼靡架,这般绘声绘色地说来,“说是有一县官家做席,请来几位好友,其妻在旁侍奉酒水。那席上正有道丝瓜做的菜与一瓯炒韭菜,朋友便道:‘这丝瓜不好,吃了痿陽,这韭菜倒好,壮陽。’几人听了大笑。县官令其妻斟酒,谁料左喊不见人,右喊也不见,因问丫头:‘夫人哪里去了?’丫鬟捧着酒壶答:‘夫人去院儿里拔了花种韭菜去了。’”   芷秋听后,臊红了脸端坐起来拿扇打他,“好你个不正经!竟然说这种笑话我听,你敢是要死了?!”   却看他十分难得的笑得明朗,抓了她的手腕央求,芷秋便停了手,背过身去在炕几捡一口茶吃,不欲理他。他笑足一晌,后头歪过脸来,“生气了?那我再说个笑话儿你听。”   “我不听我不听!到外头说给那些不正经的人听去!”芷秋抬手捂住耳朵,一颗粉水晶的扇坠子在肩头晃晃荡荡。   陆瞻愈发上兴,捉下她的手,将其搂困于怀中,“就是打外头听来的,自然说给里头听。”   见芷秋慢慢不挣了,他勾起唇角,又讲一个,“有一方士专卖一味勾魂药,将此药撒于妇人身上,那妇人便会不顾千难万险与其私通。这日,有一轻浪子弟来买药,方士不在,唯有其妻在家。其妻收了银子,便将此药递与这子弟,子弟见其娇媚可人,便将药粉反撒在她身上,妇人只得随其入房行事。晚间方士归家,知晓此事,大怒:‘谁叫你就他!’其妻曰:‘我不就他,倒显得你的药不灵了。’”   听到此节,芷秋早是眼波生晕,两腮绯红,恼起来又掐他。嬉闹间,也心起一坏,待笑匀了气儿,挺直了腰睨他,“那我也讲个笑话你听,你听了,也不许生气。”   斜阳更红,照着陆瞻好不郑重的脸色,“我对天发誓。”   芷秋举杯饮尽冰茶,缓缓打起扇,也讲得绘声绘色,“话说有位小官升了五品大员,好不高兴,归家对夫人讲:‘我官职比从前更大了!’夫人不屑问他:‘官大了,别的可大了不曾?’官曰自然,二人行事,夫人责怪其小如故,那官便讲:‘大了许多,是你不觉。’夫人反问:‘我如何会不觉?’那官十分不屑,说道:‘难道老爷升了官,奶奶还照旧不成?少不得我大了,奶奶也大了!’”   讲完后,心内分明羞耻得紧,却强作镇定地窥陆瞻,见他面无异色,只把两个耳朵红得似火烧。她便不屑地挑了下巴,“哼,跟我斗,姑奶奶听这些笑话时,大人还在读孔孟之道呢。”   怄得陆瞻一脚将炕几踢到榻角,扑将上来压她在榻上,两个手死死揿在头上,牙根里咬出股狠戾劲儿,“好你个花魁娘子,竟敢戏耍起客人来?!”   芷秋风月惯手,自然知其乃情趣,半点儿不生气,反搭着腔,“是公子先戏耍奴家,奴家只好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啦。公子不先向奴家陪个礼,反怪起奴家的不是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奴家不依。”   讲得逼真,竟有落泪之势,真是眉有愁态,眼含娇媚,千种风情,尽现一身。陆瞻只觉脑中轰隆炸开,血气周身窜涌,俯首极轻、极亲地吻她一下,“这样儿依不依?”   她将两个眼勾魂摄魄地转一转,往竹梢上瞥去,“公子说的什么呀?奴家怎的听不明白?天都快黑了,快快放奴归家去吧。”   残样一线由陆瞻红红的耳朵穿透下来,他只觉绑来了一只月魅花妖,反摄了他的魂魄。这般又俯首去吻她,带着滚烫的水汽,亲完盯看半晌,倏而起身理正衣襟,作势要走,“既然不依,那便罢了,我岂是那仗势强人之徒?”   气得芷秋牙错着牙,挣坐起来拽着他一只胳膊,“你往哪里去?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天色暗下来了,我害怕。”   陆瞻心内说不出的酥麻,又坐回去将她抱在膝上,注视她盛满水波的眼,便有汹涌火热的血急于冲出身体内。他轻轻地贴去她唇上,黏黏离离地浅吻几下,顷刻逐渐凶急起来,将她复兜倒下去。   昏昏沉沉的天色里,渐渐嵌起一轮明月的圆影,夏夜里,拂来晚风,却吹不灭草亭下灼灼的火。榻上长叶铺成褥,荼蘼茂枝垂成帐,春娥落月笼纱,芷秋就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他的寸寸落下的亲吻里,天地成了虚影。   伴着眉心一阵轻蹙,她凭着感觉去感觉,并未感觉到往常的“真实”,而是一个倏冰倏烫的什么,像是颗珠子,她险些哭起来,带着呜咽问他,“是什么?”   陆瞻攀上来,衣扇齐整,凑在她耳边吻她,“别怕,是勉铃。”   顷刻,密密麻麻的吻似春雨落下。   ————————   笑话出自清代《笑林广记》。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的本性,嗯~ 第60章 醉卧花树(二) [VIP]   庭院深沉, 无人掌灯,明月无尘如玉镜,这里没有羌笛琵琶, 只有轻蝉蛙声伴着星辰, 似乎永世安宁。   泼绿的院门前两盏绢丝灯未亮起, 地上蹲着一个纸糊的灯笼,桃良带着新买的小丫头初月坐在门前。初月是外县人, 年纪差桃良一岁,有些懵懂, 朝黑漆漆的门缝里溜一眼,十分疑惑, “桃良姐,咱们怎的不进去呀?院里屋里都没上灯呢,仔细一会子爷骂。”   桃良抿着唇笑,“你现在进去,他才要骂呢。”   “为什么呀?”   清风徐徐,拂动桃良的裙, 她托着腮望向银河, 不答话。傻笑半晌,见千里烟波里走来黎阿则, 正带着几个火者四处查访。走到跟前来,灯笼将二人晃一晃,“怎么不在院儿里呆着,在这里坐着做什么?”   不好答话, 桃良便羞着脸笑, 黎阿则会其意, 一阵心猿意马, 与身旁张达源招呼,“查了夜,咱们到翠中阁去歇一夜。”   “成啊,”张达源搭搂着他的肩,一路呼朋引伴而去,“那个芍容姑娘天天念叨你呢。”   嘻嘻哈哈的调笑生被夜风吹近,令桃良的脸褪了色,失落之际,见门吱呀一开,陆瞻站在里头,“进来吧,去点灯,叫人打水奶奶沐浴。”   碧天今夜流银,照着各有各悲喜,欢心失落里,黑暗渐褪去,楼台彩云归。   自方文濡说定要走,云禾总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只等他来瞧她时好一阵,人一去,就仍趴在帐中懒吃懒睡的。这日下午,二人在外头一花厅相聚,黏糊了足有两个时辰,正赶上花情正艳,相思正浓,方文濡却要走。   云禾满脸的不高兴,在一张好大的官帽椅上盘着腿打着扇,“你是要忙着到哪里去?急成这样子,难不成外头有相好的了,赶着上她那里去点卯?”   她恼起人来,叫人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方文濡深知她的性子,不敢妄动,将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拔了回来,“我的姑奶奶,有正事,衙门里正装粮呢,我趁着这功夫跑来瞧你,眼下大约装好了,我要去同衙门里清点了办交付。”   厅上搁着冰,她还恼得心火热,抬眼瞪他,“是公事要紧还是我要紧?”   “你要紧,一百桩公事也没你要紧,”方文濡挤到椅上坐下,握着她两个肩头,十二分耐心地哄,“可你瞧,我又不好到后宅里去,在这厅上,顾忌着人来,我连亲亲你都不敢,你叫我在这里憋闷着做什么?不如我去将公事办了,明晚来瞧你,晚上下人们也不出来走动,便宜些。”   适才压住了云禾的小性子,十分深明大义起来,“那你去吧,可将公事办好哦,别叫人以后讲那毛手毛脚的新科状元郎是我袁云禾的夫君,我麽可丢不起那份脸的呀。”   方文濡起身,郑重地拜了个礼,“谨遵先生教诲。”   这厢嘻嘻笑着,可等他一去,那笑就滞在脸上,将落不落的,似一颗愁心关不定。想到他不日就要启程往浙江去,一霎就没了精神,回房倒在帐中昏昏沉沉,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   正欲睡去,却听芷秋进来,坐到床沿上拉她,“快起来,整日躺着益发没精神,正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我与你到园子里逛一逛,来了这几日了,还没好好逛逛我们家这园子吧?”   云禾恹恹坐起来,耷拉着抛家髻,整个人沉心添病,“姐,我不想去,懒怠走。”   绣房里昏帐配闷椅,芷秋挪到边上一根杌凳上头,又嗔又叹,“你这鬼丫头,人去了又不是不回来,不是讲好了两个月那边一切安置妥帖了就回来接你家去的?你这个样子,岂不是给他心里添病?他还能安心去呀?人家是去办大事做官的,要依你,难不成他一辈子无所作为,就守在你身边才算好?”   纱窗里金光未褪,一线线尘埃浮动,落在云禾的裙角,她深攒细眉,满面愁态,“姐,他有志向,既然苦读多年考了功名出来,难不成我会拦他?我只是心里有些毛毛躁躁的,总怕他在那边出什么事情。”   芷秋一笑,山野神仙似的淡然,“我说句不好听的,要出事你就是呆在家里也躲不过去。你放心好了,方大人是文曲星下凡,自有上天庇佑,且有后福呢。走,咱们今日园子里逛逛,明日到隔壁去瞧瞧雏鸾,好给你散闷啊。”   这便罢了,二人领着桃良与骊珠,出了院门便乱转悠。往前芷秋因怕撞上陆瞻母亲,触了她的病根子,不爱出来溜达,故而许多路还不大熟。   两个人沿着一垂花门踅出,即是一片绿野开阔,楼台烟波。暗柳飞莺,小桥芳草,蜂蝶正忙,蜻蜓栖枝,渡水渠,临游廊,百花染胭脂,石磴点苍苔。   逛了大半时辰,天色渐暗,月起天澜,一行便要折返。芷秋云禾相挽,刚转了绣鞋遐暨至一棵葱蒨槐杨下头,云禾却见院墙下有棵芭蕉无风而动,唬得挑扇朝芷秋一指。因天色黯淡,两个人歪着腰枝瞻望半晌,只当是哪里来的野猫野狗,不想里头芭蕉下竟钻出个人来!   芷秋心内一惊,忙拉了几人避在杨槐后头,待那人走进了,才借着月光瞧清是个男人。那男人穿着牙白圆领袍,罩半额乌纱,窥其装扮,必然不是园内小厮,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姐,该不是强盗吧?”云禾猫着声儿在云禾耳边轻问,芷秋立时将一指竖在唇边,示意其噤声。   再往后头瞧,只见那男人一路小心避障,走到几人对面的一处院门前,左右顾盼一圈儿,方拂袖叩门。旋即门扉启出宽缝,开门是位姑娘,手上挑着灯笼,昏黄的烛光一晃,芷秋唬一跳,原是祝晚舟的丫鬟红缨……   待那男人闪身进去,院门阖拢,芷秋几人由杨槐里冒出来,往原路折返。云禾听见是祝晚舟的住处,惊落了下巴,“姐,这男人大晚上的由钻个狗洞进来寻祝晚舟做什么?这男人是谁?”   几人也没来得及打个灯笼,正借着月光或是远廊的灯稍稍看路,芷秋不备,绊着个什么,趔趄一下,幸被众人搀住。这厢拂拂胸口,朝云禾剔去一眼,“一个男人,大夜里的钻别人家院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与祝晚舟,”云禾回首朝黑漆漆的来处瞧一眼,有些不敢信,“通奸?我的娘嗳,这事情姐夫晓得吗?”   “我看大约是不晓得,”几人且行且进,踅入一个月洞门,芷秋颦额浅浅,迤逦踏红尘,“他与这祝晚舟,八百年也不见一面,自我来后,更当没她这个人似的,哪里能晓得?往前听说祝晚舟原有个未婚夫,是杭州通判一位通判家的公子,好像前不久调任苏州做县丞了,没准就是他。”   “那可要告诉姐夫?”   芷秋稍止一步,将头缓缓摇一摇,“先不要告诉他好了,他的侍妾,在园子里头偷人,是个男人心里就会不痛快,何况他有那么个心病在那里,要是他知道了,少不得心里更过不去。”   几人听其吩咐,将事情默下。皓月里,芷秋踅回房中,见陆瞻刚归家,正在床前站着换衣裳。她走过去,接过初月手上的普蓝道袍替他套上,转到跟前来系衣带子。   隔近了便嗅见他身上的绿醑香,甘甜而清冽,她仰脸望他,比往日更显温柔,“到哪里吃酒去了?”   陆瞻俯下半身亲一亲她,嗓音如一捧山泉,“沈从之的夫人有了身孕,在长园摆的局,宴请了大小官员。我这里坐局的是惠君姑娘,她请我问你与云禾好。”   “下回你也问她好,告诉她,改日我请她到家里来玩耍。”芷秋见他踅到书案后头,便在桃良手上接了一盅冰萃茶踅过去,“沈大人夫人有了孩子,是不是该送份礼去相贺?我也不认得他家夫人,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   “不必了,与他,没什么客气好讲,他也不在意这些。”   他又将那个匣子打开,取了一丸药扬头咽下。芷秋在身后对灯沉默,他扭头看见,挑起她的下巴窥一会儿,“今儿怎么瞧着不大高兴?谁惹你了?说来,我打他。”   说话间环住她到临窗一张榻上去,推开窗,对着房檐上的明月。芷秋打起扇,窥他一眼,“嗳,那个祝晚舟,你喜不喜欢她?”   他靠在榻背上,手指勾着芷秋的腰带绕圈儿,“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给你找麻烦了?”   芷秋淡如秋色地笑,偎去他怀中,“没有,我是想着,你要不喜欢她,何苦将人家困在这里,还放她回家去不好?咱们还能少一份开销,何乐而不为?况且你从前不是讲,人家先前原有婚约,不如放她回去嫁人,免了她的灾,咱们也算积德行善。”   月光凝滞在陆瞻面上,连他拉扯她衣带的手也稍顿了一下,“做我的侍妾,是她的灾?”   不想又触及了他的自尊,芷秋忙抬眼以证清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讲,你又不喜欢人家,白让人留在这里做什么?人家也不到二十岁,大好的青春凭白耽误在这里,不如你发发慈悲?”   陆瞻适才微笑,接着扯她的腰带玩耍,“不是我要耽误她,是她父亲将她送来的,我若现在送回去,就是不受人的礼,有些时候,不受礼反倒不好办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就放她回去,只是她已经到了这里,出去想再嫁人,恐怕也难。”   “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咱们往后放了她,咱们不亏心,何苦叫她没日没夜地咒咱们?”   “好,这事儿听你的。现在,你听我的。”   他将她的腰带拉开,扯出扎在里头的衣衫,青纱绿裙,很快散了一地,月光爬上来,似林沼翠烟。陆瞻迷失在里面,却永远到达不了终点。他仍被困无望地徒徙中。   很快,便是离别之期。方文濡赴任宁波府,由陆路中转杭州交付粮食,一早检点人马,穿上彩绣鹭鸶大青补子袍,戴着乌纱帽,与云禾在官道上辞行,芷秋不放心云禾,怕她哭,便一路陪同,只在自己的马车里不下车。   官道上来往繁杂,云禾戴着长帷帽,撩起一条缝,冲方文濡招招手,“嗳,傻子,这回我的脸可没烂,你怎的不说将帽子揭了你瞧瞧?”   身后站满一百多押送粮食的官兵,纷纷半斜着眼窃窥这身段玲珑的女子。方文濡忙将她的手拽住,阖上了那条缝,“这一大堆男人呢,揭了做什么?快放下,别叫人看见。”   云禾在纬纱里撅起嘴,“哼,酸状元,难不成我见不得人?那你进来,我瞧瞧你。”   因他新官上任,又不是管这里的主,后头官兵皆不惧怕,三五两个地交头接耳,细细私语。方文濡踯躅一霎,还是掀了她的纬纱,将一顶乌纱帽钻到里头,“我的脸都要丢尽了,姑奶奶,你还想怎么的?”   “要你亲亲我,你敢吗?”   背后的窃议声愈发大起来,两个人用头发丝儿都能想得到,必定是一切“伤风败俗”之类的詈词。但犹豫间,方文濡还是吻在了她的唇上,始终半弯着腰。   近眱着云禾亮晶晶的眼,他倏而笑了,“等我回来,老老实实、好好在园子里呆着,我是个迂腐之人,可受不了你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他退出纬纱外,正巧有一小吏上前,“大人,咱们赶紧走吧,只怕晚些时遇到流民哄抢粮食。”   “好。”   方文濡回首过来,隔着轻纱静望云禾片刻,退了两步躬了腰行礼,“快回去,别在外头逗留,我走了,劳驾稍等我二月,回来接你。”   言讫转身而去,云禾绞着一副哀肠踩着黄土紧赶两步,刹那月缺花飞,眼落别离泪,万声保重将息,都在楚岫崟岑中。很快便在现实里驻足下来,眼望他一身青袍被山风掠起,嵌入了茫茫青峰之中间。   云禾想喊他回首,却到底没有启口,她虽只是个最末等的乐户女子,但她知道他读书人的志向,像他肩头浮起的山川,他将以孱弱的肩膀,去挑着千里山河。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无尽等待,并祈祷——   愿此去,前程万里,鸿儒展抱负。   回城时,芷秋闷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望,只见迢迢黄土路上,有相互搀扶的零散流民,几乎个个儿蓬发垢面衣衫褴褛。芷秋心内一动,搁下窗帘,反撩开车帘,旋即见一差役上前拱手,“奶奶有何吩咐?”   “咱们是从哪条路回城?”   “哦,大路上设了关卡,扎了流民营,围了许多乱民,恐怕惊着奶奶,咱们往小路绕一段到城门,奶奶莫急,中午就能进城的。”   芷秋稍思,莞尔一笑,“咱们走大路吧。”   那差役险些被这一笑晃得神魂颠倒,却劝,“还是走小路吧,这些流民饿疯了,要见着咱们的马车,还不知怎么哄抢呢,奶奶金尊玉贵,只怕叫那些暴民瞧见伤了奶奶,咱们回去,也不好同千岁大人交代。”   “走大路,”芷秋放下车帘,不容质疑,“什么金尊玉贵,我不过也同他们是一样的。”   那差役无奈,只得叫人径直走大道。大约颠簸了半个时辰,便能隐隐绰绰听见哭声喧天,合着山风回响,芷秋撩了帘子去瞧,只见道路倒尸三两,三五伏地痛哭,吓得她丢了帘子避眼车内。   桃良亦听见了群群索索呜咽哭声,亦要撩开帘子去瞧,“姑娘,瞧见什么了?”   怕她年少不经,芷秋忙将她的手拍下去,“外头死人了,你不要看,仔细吓得你晚上睡不着觉。”   言讫自己复撩帘子去瞧,又见短褐穿结成群,蓬衫荜衣成堆,马车越往前,流民拥挤越多,个个立无力,坐无形,再见远处一块草地上搭了二三十顶帐篷,圈了木槛,合成一寨,偶有士兵差役穿插而过,睁着冷漠的眼,满见青天下生灵涂炭,黄土上呜咽不止。   芷秋心内说不出的憋闷,马车颠簸而过中,恍瞧人堆里有个几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饿摊在地上,来往陋履皆绕其而过。芷秋想起上回在街市上的遭遇,又想起陆瞻的话,只将一颗善心暂且捺下。   可颠簸一阵,抬眼见那几个女孩子渐远,芷秋倏然难忍,唤停了车,正巧云禾早起为方文濡做了点心,余下一些。芷秋摸了条绢子扎在其中,念上回教训,便自下了车,叮嘱差役小厮将马车赶入路边林中,看好车内的姑娘。这厢戴着长帷帽,就往对过流民堆里走去。   正遇开粥,流民倾数往营中几口大锅前涌去,芷秋趁势将点心搁在一姑娘胸口,什么也没说,往回行去。   不想途中蹿出几个鹑衣鹄面的青年,芷秋脚步一顿,轻退了两步,陪着笑音,“几位,我就是路过,正要进城,营里好像开了粥,就不耽误各位吃饭了。”   因见她衣衫华丽,几人就想取些金银头面,废话也不多讲,伸手揭了她的帷帽,果然见斜插玉簪,碎攒珠翠,连两副耳坠子也像值不少钱。几人前头伸手欲抢,芷秋忙旋裙往后跑,想着到营中叫官兵!   恰巧撞在一人胸膛里,抬眼一看,又是窦初,芷秋忙往他身后躲。窦初一见追来的几个人,便明了事,唤来几位官兵将几人押了起来,回身睨她,语气有些不耐烦,“且将你的菩萨心肠收一收,怎么尽惹事儿?”   芷秋见他两次救了自己,也不计较,反言谢,“多谢窦大人援手相救。”   “你到城外来做什么?”窦初见她屡屡遭难,心里窝了火,既不尊称,也不客气,“眼下城外乱得很,到处都是饿昏了头的人,你不在家好好呆着,出来瞎跑什么?”   “我是来送一位朋友,给窦大人添麻烦了,真对不住。”   正说着话,远远听见一男人叫喊,“姐姐!”芷秋回眸,原来是韩舸由营外过来,走近了才瞧清,面上满是倦色,一笑还似少年,“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可有人护送?”   芷秋一笑,桃脸香新,露冷菊香,“我与云禾到城外送方状元到浙江赴任,想着官道上回城近一些,便走了这里,马车都停在对面林子里呢。韩相公,许久不见,你像是长高了。还没恭喜你呢,要当爹啦。”   韩舸拱手谢过,将她往外请一请,“姐姐快上车进城去吧,这里乱糟糟的,当心伤了姐姐。”   那窦初见她待自己笑得十二分的客套,待别人却笑得如此亲近,有些吃了味,横臂将韩舸一拦,“韩主簿,我正要回衙门里去,正好带人护送陆夫人,你请留步,回去忙吧。”   又不知从哪里拾回了帷帽,擅自罩去芷秋头上。芷秋不曾堤防,小吃一惊,到底没说什么,只与韩舸拜别往那边去。因绣鞋上蹭满了黄泥,上车时不慎滑了一跤,疼得吃紧,搦动不得,被窦初一把提溜了上去。   一路就任桃良揉捏着脚腕子,仍不见松快,掀裤撩袜一瞧,一个脚踝肿得老高,到园子前仍走不得,云禾几人也抚将不住。窦初见几女吃力半晌,连马车也未下,小厮们又不敢妄动,他便半推半就,抖着胆颤着心,将芷秋揽腰兜抱起。   未成体统,芷秋忙挣,窦初死死勾着她,二人僵持不下之际,碰巧陆瞻衙门归家,远远瞧见,登时冷了脸,“窦大人!”且行且进间,气势逼人,“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做什么?”   窦初忙将芷秋放下,伏跪在地,“请督公恕罪,卑职斗胆犯上,是、是因为夫人的脚崴了,走不得路,姑娘们搀不住,小厮门又不敢擅动,卑职万不得已,只好、只好越矩了……”   谁知陆瞻并不理他,只将一片暮云灰的衣摆轻轻擦过他的肩,在他身后抱起了芷秋,一行人往门里去,独留他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似一条丧家之犬。   且说芷秋被陆瞻抱在怀内,一路依花傍水而去,半晌不得一言。芷秋还忆着城外惨状,也不说话,两个人闷不做声地回了房。   陆瞻叫人请了大夫来瞧,大夫正了脚后涂了药,交代几日不能下地行走,其余无碍。陆瞻听见无碍,便独往东厢书房里去。   芷秋见他弃己而去,方觉有些不对味,茫然望向云禾,“你姐夫是怎么了?话也不讲一句,也不问问我好不好疼不疼。”   三两姑娘围在跟前,皆是茫然,独云禾清醒,“我的姐,你平日里最会拿捏男人的一个人,怎么今日糊涂起来?他是见窦大人抱着你,吃醋了呀!”   细思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儿,芷秋便也后知后觉地笑,“唉,想我自嫁给了他,再不用每日耍心眼玩花招,一时不妨,竟然也糊涂起来了。罢了,你且去,小桃良,去请你姑爷来,就说我要死了,问问他管不管埋。”   莺雀一散,果然见陆瞻屏风后头踅出来,走一步捱一步,不拿眼瞧她,“崴个脚而已,哪里至于死人?忍两日疼就好了。”   芷秋心知陆瞻凡事往心中藏,男女之事更甚,料想他那心疾,少不得便是因此积下。便拿出十分本事,在帐中拈着绢子哭哭啼啼地抹眼泪,想勾出他心内积郁出来,“照你这样讲,还是死了好了。我是最怕疼的,往前每每骨头疼起来时,便在床上连夜打滚。自用了你叫应天府太医院开的药,已多时不疼了,如今脚又疼起来,我哪里受得住?”   陆瞻听见她哭,笑坐到书案后头,“什么死呀活呀的,过两日就好了,叫你哭得似个天大的病症一般。”   “既不是个天大的病症,你往外躲什么?”芷秋抽噎个不停,拿眼乜他,“大夫才瞧过,你就往外去,我只当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同大夫在外头避着我说病症呢。”   因怕她这泱泱淌淌的劲儿,陆瞻又挪到床沿上安慰,“就是崴着个脚,你怎么疑心病这样儿重?上过药,将息两日就好了,哪有你说的这样?还哭起来了……”口中说着,捡了帕子替她抹泪,“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紧了。”   芷秋倏而笑起来,半个身子扑将他在手臂上,“我疑心病重?不知道是谁疑心病重呢,瞧见人家搭了把手,就暗里不痛快。当初要是我嫁给了他,你又该怎么着呢?”   陆瞻长叹一声,垂眸看她,“无非再痛一次罢了。你别忘了,我忍过最痛的酷刑。”   槛窗一半月,吟成几句断肠诗,说不尽满怀心事①,芷秋想,她有时间慢慢勾出他满心的苦楚,还不急。   可事与愿违,陆瞻的身体就如城外日渐溃痈的流民,长年累月的丹药并不能令他羽化成仙。   城内依旧小院闲庭,半簇莲花,星满凤凰楼。天还未亮,只听佩环响彻,西风吹堂,香炉正半凉,檀郎伴月而来。   此般撩开帐,只见雏鸾睡得正香簟游仙,还陷落在黑甜梦乡。似觉眼前有个影,恍惚饧涩醒来,一见韩舸,便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因谢昭柔有了身孕,韩舸在她屋里歇得多些,可每番晨起,必要来瞧瞧雏鸾。雏鸾抬眼往窗外一瞧天色,十二分的不乐意,“往后你若歇在大娘那边,就不要来瞧我了,有这会子功夫,多睡一会,省得月亮还没下去呢就急着往城外去。”   韩舸笑着吻她,由丫鬟手里接过一碗药,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给她吃,“我怕我不来,你又偷躲着不吃药。”   吃了药,又喂了她一颗蜜饯。雏鸾被这一苦一甜折腾得清醒过来,枕在他的肩上,“吃了也没用,也不见好,二哥哥,我记性可是越来越差了,往前许多客人我竟都不记得了。”   “记他们做什么?记得我就得了。”韩舸将她扶正,捏着一张绢子替她揩嘴,“我要走了,你今日不是接了隔壁两位姐姐的帖到浅园小聚?快起来吧懒姑娘,收拾收拾人也该到隔壁去了,你好好乐,我下午就回来。”   “今天怎的这样早?”   “姐姐做生辰,我不得赶着去拜个礼?”   “对对,虽说不是姐姐的正经生辰,可打到了月到风来阁那天,就当是她的生辰。姐夫在外堂开了席,你早点去,大人们都到呢。”   韩舸笑一笑,爱不够她的傻,在她唇上啄一下,“好,你快起来吧,早去蹭姐姐一碗寿面吃,我这就走了,勿送。”   此间出去,明月渐残,却不过寅时末,天色尚暗,街市路道交错,各商户前皆点了灯笼,有的已经取了板开了门。千家万宇渐有人声,炊烟袅袅直上银河九天,一片昌盛繁荣之幻象。   可这是假的,韩舸知道,城外有几万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也尚无五月粜新谷。因着这个,知府衙门上才开了集议,招来苏州本县衙门各级官吏。   这厢赶到,只见后堂灯火通明,却来人尚少。韩舸自拣了末位上一张官帽椅坐下,递嬗与后到的官吏行礼。只等众人到齐,祝斗真方姗姗赶来。   理着乌纱帽坐到高堂,半饧着眼睃睨下头二十几位官吏,拖沓着嗓子,“诸位,本官昨日收到长洲、常熟、太仓、吴江等地的急递,这四地加起来,已有十万多流民朝咱们苏州城内涌过来,加上城外现有的几万流民,那可就是十几万数啊,你们可想出个应对的法子没有?”   下面雅雀皆默,左右顾他,片刻无声。祝斗真心内拱起火,将手狠狠一拍,“这可不是同诸位开玩笑,等死的人多了,纸是兜不住火的,到时候朝廷里问罪下来,咱们个个都得掉脑袋!”   见他动怒,本县县令顾泉讪笑,“大人稍安,百姓遭难,我等皆为父母官,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库里空空,且容下官们再想想法子。”   对过坐的是同知赵昱,四十多岁的年纪,吹着胡子,靠在椅背,“韩主簿,你在城外监守,你说说,眼下死了多少人?”   韩舸将各人看一眼,面色沉重,“至昨日终,登记在册的就有两千多人,眼下粥厂设的粥,比先前愈发的清了,跟喝水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引条水渠来叫百姓喝水度日算了。每日死亡人数越来越多,百姓皆是饥饿待毙,从前一天死两三个,近日每天死七八个,再下去,就是十几个、几十个、饿殍遍野,尸填山林不过指日可待而已。”   众人见他似有讥意,皆生不满。顾泉是其直属上司,冷眼睨他,“你这是什么口气?赵大人问话,你好好答就是,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那姓赵的同知往下首睐目瞧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一颗一颗地扒拉着,“韩主簿,你将造册的人数改一改,今日始,百数化一,死了百个,就记一个,册子上数目多了,多有不好看,还是为苏州府留点脸面的好。”   韩舸在椅上将一身青袍挺得笔直,下颌咬一咬,“恕卑职不能从命,朝廷有规定,灾情当据实上报。我还想问问各位大人,为什么不将苏州的灾情上报朝廷?”   “你!你这是什么话?!”顾泉大怒,拍着几怒目瞪他。   “卑职不过是心有不解,问句实话罢了。”   “你怎么知道没上报朝廷?”祝斗真在上靠着椅背,手上闲翻着一本公文,“上年长洲县一遭灾,本官就上奏了朝廷,若不是圣上天恩,拨了粮赈灾,眼下还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岂止这一二千?”   韩舸索性拔座起来,朝众人一望,“既然朝廷拨了灾粮,那为何粥厂的粥里并无颗粒?”   祝斗真挑须一笑,两手扣在腹前,“浙江有战祸,借了粮支援浙江,这还是你那连襟陆督公下的令,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就去问他老人家。眼下且说正事,该去哪里集粮赈灾?满堂上就你韩主簿最忧心百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不如你韩主簿拿个主意出来。”   众官吏皆目露讥讽盯着韩舸,韩舸默然一晌,踱步回坐,“依卑职之见,再有两月,就是缴纳夏税的时节,应向朝廷请奏免了苏州这一年的赋税,各县里征收一些粮食分给几县灾民。至于这两月内,可向府内各位大乡绅大商贾征捐一些善银支援灾民。”   上奏朝廷免税,那就意味着兹事体大了,姜恩祝斗真等人正是要捂着这个口子不使朝廷追究,怎会轻易上奏?如此便将上奏之事按下不提,但笑不语。   下首又有官吏笑站出来,乜眼斜望韩舸,“这些乡绅豪强,平日不欺诈百姓就算好的了,你还想从他们荷包里掏银子?韩主簿只怕过于异想天开了些吧?横竖我是拿他们没办法,谁出的法子谁去。”   韩舸挺直了腰负手,“我又没推吴主簿去,我韩舸去就是,且我韩家,带头出一千两银子,以圣上天恩之名,赈济灾民!”   众人一听要出银子,个个儿垂眼避他,无人响应。韩舸冷眼睃遍众人,寥落一笑,拂衣而去。   一轮太阳由他的肩头跃起,寂寞且恬淡地,驱散鬼魅。   男人们的官场尚且波及不到女儿们的后宅,这里仍旧是罗帕结纱,落英聚首。正值金乌当空,一群妇人皆是精妆细描,锦衣花缎,打扮得五光十色地汇集于水榭亭阁,特为芷秋贺寿。   男人们尽在外头厅上坐席,妇人们皆到内院千羽阁内,里头摆了三桌,除了芷秋、云禾、雏鸾、谢昭柔、袁四娘与阿阮儿围一张案。下剩两桌席面则是苏州府内大小官眷,因为听见芷秋千秋,官人家妇人们未肯放过这一巴结的好时机,纷纷备礼而来。   莲池对岸小亭上有一班小戏唱着昆腔,隔得不远不近,映着绿水粉荷,好道个如梦似幻的蓬莱仙洲。   芷秋是主人,自然少不得招呼,这厢瘸着脚,一拐一拐地游于各案,笑得满面春风,“各位太太奶奶,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是小小生辰,竟然惊动了各位的芳架。请恕我招呼不周,各位都请随意吃喝,不要见外才好。”   她向来八面玲珑,列座官眷妇人虽然打心底里瞧她不起,却都纷纷赶着奉承,“奶奶这是哪里话?承蒙您不弃肯招呼我们才是我们的福气。”   那也堆着一脸笑,“就是,从前就听说奶奶天姿国色,如今一见,叫我等都无地自容了。奶奶腿脚不便,快到席上坐着吧,可别劳累。”   这也堆着一连笑,连带着丫头将芷秋搀回座上,“奶奶快安心坐着,不必招呼我们,我们都是不讲客气的。”   独有一位守道大人家的奶奶不大爱笑,这位奶奶姓乌,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颇有些自视清高,因其夫素日流连烟花,便对上席座着的一窝倌人十分不屑。   这便趁着戏鼓喧染凤凰楼的功夫,同身侧一要好的妇人抱怨,“你瞧瞧,咱们一班官妇来贺她的生辰,她反倒将一窝鸡请到上席去坐,这是瞧咱们连鸡都不如了?”   那妇人不欲惹事,又不好臊她的面子,只得胡乱混了两句,“嗨,人家是千岁夫人,想请谁坐上席就请谁,咱们还能说什么?况且那都是她自幼堂子里一道长起来的姐妹,随人去吧。”   这乌夫人满腔恚怨不肯息事宁人,“我就瞧不惯这些倡伎,一个个狐狸精似的,你瞧瞧上头那几个,成什么样子?要不是我们爷求我,我是一万个不肯来的。”   正巧芷秋一行都是耳听六面眼观八方的主,皆将窃议悉数听了去。云禾便是头一个不服,磨起牙来,“既然一万个不肯来,就别来才是,要不是因为她们来凑热闹,咱们姊妹自己乐呵乐呵多自在?”   谢昭柔捧着半个小肚子压将了身子嘀咕,“这些个官妇向来都是自命不凡,不要理她们,咱们吃咱们的酒、听咱们的戏,一会子她们无趣,自然就不说了。”   却又听见两妇人议论,“谁让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你不想瞧人脸色,也嫁位千岁爷去嘛。”   “哼,什么千岁爷,送一百个给我我也不要,且不说没根的人有什么用?就说我们爷讲的那话,这没根之人都不是个人,个个阴阳怪气不好伺候。你方才外头进来时瞧那陆督公,凭他长得再好,里头是烂的,也无用。”   喧哗满楼台,唯独这一席话似飞箭射进芷秋的心肺,顿使翠眉挂恨,香冷寒风。   ————————   ①元周文质《双调·落梅风》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家十分忧心云禾与方大人的结局,大家安心,结局会HE的。   非常感谢各位小可爱这么认真看文,写了这么多用心的解读评论。   我确实是个文案苦手,哈哈哈哈~ 第61章 醉卧花树(三) [VIP]   碧池水芙蓉, 霞影随波动。满园烟水微茫,人倚红阑歌唱。亭子里唱的是《鸣凤记》,正唱到:“你休将儿女情萦绊, 我大丈夫在世, 也须是烈烈轰轰做一场……”   满席官眷自嘻自笑, 笙竹丝乐磨磨研研拉扯出一片晴朗的天。唯独芷秋面色不好,两眼冷盯着下席上那位姓乌的夫人, 她却不觉,依然吃喝。   半晌, 芷秋招来桃良附耳吩咐了两句,桃良眼儿一转, 含笑离席。   这厢依然是蝶穿莲叶翻粉翅的太平盛世 ,三席五座,皆是靓容姿,红胭脂,暗里赛个雍容富贵比权势。   稍刻桃良回来,捧着一锦匣, 瘪着笑脸行至芷秋面前, 刻意扬了声调,“姑娘, 我不留神,将这匣子摔了,里头的东西也摔碎了,请姑娘宽恕。”   引得众人回首, 心道大喜的日子摔碎东西, 少不得要招打骂。芷秋将锦匣接过, 揭了盖儿一瞧, 面色愠怒翻给众人看,“你们看,这毛手毛脚的丫头,竟然将人送的簪子给摔了!这上头可嵌着猫眼石呢,要不是今日那么多客人在,我非要打你不可!”   原是一根嵌白猫眼的簪子,猫眼却摔得粉碎。有眼尖的妇人走近瞧,拈了碎渣碾一碾,“哟,奶奶,别急着动怒,这不是猫眼石,这是贝壳磨的,是假货。亏得是假货,不值几个钱,快饶了这丫头吧。”   贵妇们一听是假货,眼带讥色你窥我我窥你的。芷秋忙将盒子阖上,佯作笑脸,“大约是外头的人送的,我今日收礼收得多,也没留心,让大家瞧笑话了。”   云禾已会其意,眼下的朱砂痣迸出鲜活的光芒来,“姐,我记得,这好像是乌奶奶送的,方才在厅上还见上头的拜匣了呢。”这厢回首,远瞧着人群里那位富态奶奶,“哟,乌奶奶,亏得不值钱,否则就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   众人皆惊,更有那素日不合者,打着扇讥那位乌奶奶,“我说,大家都是来给千岁奶奶贺寿,送点礼不过是份子心意,就是不送,想来千岁奶奶也不会计较,何苦弄个假货来以次充好?”   妇人里百般忍笑,芷秋又似解围、又像刻意臊她似的将一个锦匣翻着倒入池子内,“你们来给我上寿,我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哪敢要你们的礼?实在是各位太太奶奶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罢了,倒别为了我的寿辰,弄得各位坑家败业的,就是我的罪过了。”   那姓乌的奶奶只觉失了体面,忙站起来辩解,“这还是我花二百两银子买的呢,定是那杀千刀的奸商,因欺我不识货,弄个假货来骗我,等明日,非叫衙门里封了他的铺子才好!”   芷秋裙里翘起腿里,慢悠悠打着扇,“奶奶别气,奶奶不认得真假也难怪,像我们这群先前做生意的倌人,因着平日里好东西见得也多,必定不会认错,那起奸商就不敢来哄我们,只敢哄奶奶这等人。”   “这等人”说来,便是那等连倌人都不如的人了。众人听了暗笑,那乌奶奶听了大怒,竟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又因不敢直对芷秋,便只将两个眼怒瞪着云禾,“我又不是有心的,我家恁大的家业,未必会故意拿了假货哄人不成?你这等下作人,才刻意将人往歪了想!”   云禾也不是那等善人,站起身来,倚在栏杆上,朝诸位笑望,“乌奶奶说得是,我看奶奶必定不是成心的,各位可不要笑话她。先前她家夫君卫大人常到我们堂子里寻我,夜里我们两个人说话,他就常讲:‘我家这位奶奶,心倒是不坏,只是过于直蠢,打小目不识丁,诗书不读,女工不做,每日就闲在家跟跟头猪似的,只晓得吃!’”   说话间,迤逦翩然地错着腰,好一副艳国冠芳之态,“我听了气不过,劝他,‘为人妻者,胜在贤良,不认识字又有什么要紧啊?’。他倒抱怨,‘要是贤良就罢了,家里娶两房小妾,没多久便被她刻薄得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若不是因着两家是世交,早就将她休退回家去了!’。他来时,我劝一劝,却到底不是我的家事,也不好深管,不过,他倒还肯听我的话些,听说如今待奶奶还算不错?”   众妇皆憋不住另眼瞧那乌奶奶,将那乌奶奶怄在座上,气得脸色发白,好半晌不言语。   前有云禾唱了白脸,芷秋自然就来唱红脸,提着把碧青的壶过来替那乌奶奶筛了杯酒,“瞧我这妹子,说话好没分寸,若得罪了奶奶,我替她陪个不是。奶奶是尊贵人,可不要同我们一群下作行子计较啊?奶奶若有了这个心胸,往后凭他多少妾室,都争不过奶奶去。”   两女左腔右搭,便将这乌奶奶闹作了一个笑话,席上众人皆讥眼看她。   正是笑瞧西洋镜的时节,见丫鬟领着一妇进来,瞥了眼云禾,直朝芷秋福了个身,“奶奶千秋,我来迟了,望奶奶海量勿怪。”   芷秋瞧她面生,正疑惑,却听众人起身朝她招呼,“原来是蒋大奶奶来了,怎的这时节才来?这戏酒都开局了。”   原来陆瞻请了沈从之,芷秋亦顺便夹了个帖子客套着请他夫人,不曾想真来了。芷秋适才与她见礼,“听说奶奶到苏州好一段日子,如今才见,多有失礼,奶奶勿怪才是。”   蒋长薇慌着将她托起来,“可不敢叫奶奶行礼,论公,陆督公是皇上跟前的人物,文武百官,哪个不敬他老人家几分?论私,我们爷还与他是自幼的好友呢,又是好多年的同窗,怎么敢受奶奶的礼?何况今日是奶奶的千秋,该我等贺奶奶才是。”   一个凤凰楼台,载满了人精。芷秋含笑将她塞在五品以上的官眷席里,自回了席。   趁着对岸戏子们又唱起来,芷秋挨在云禾身边,下巴朝蒋长薇稍怼一怼,“瞧那位,比我还更场面些,我是自叹不如了。云禾,你往后可千万离那沈大人远着些,这位奶奶可不是善茬,正是千年的道行一身的手段。”   云禾稍回眸一眼,有些不屑,“姐还怕她?”   “真是个傻丫头,咱们的手段是对付男人的,这位的手段,可是专对付女人的。”   那谢昭柔听后,蹙着两道眉凑来,“怪道了,我还没到苏州时就听见京里的亲戚讲,沈大人家中还有六房小老婆,都是名门庶女,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家中长辈直夸她能理家。”   雏鸾听见一耳朵,也凑了来,“什么小老婆呀?也说给我听听嘛。”   众女嗔她一眼,“老实些吃,别瞎打打听!”   三五屏障,四两黄花,装点女儿香。而男人们则在偌大一间卷棚内戏酒同欢。帘箔半卷半垂,阳光由竹间的缝隙里如金箭齐发入内。   陆瞻笑脸冷眼望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像腐虫一样爬行在人间。若人来敬酒,他依然含笑寒暄,“荆室生辰,简亵一二,大人请随意戏酒,不必拘上下之礼。”   虚伪酬酢间,见一小火者进来,附耳与他说了后宅席上乌奶奶那一桩事。陆瞻听后便好似看见了芷秋咄咄逼人的可爱模样,真心实意地莞尔,低声吩咐,“去嘱咐奶奶,叫她少吃酒,仔细胃疼。”   那火者便十分伶俐地笑,“这话儿怎么说的,来时奶奶也叫这么嘱咐督公呢。让奴婢叮咛督公少吃酒,若是困倦了,早早打发他们去。”   火者错身而去,露出了另一抹走出轩厅的背影,陆瞻盯着那一轮被阳光照的发烫的轮廓,逐渐凉了眼睛。而凑巧的是,另一双眼睛远近复睃间,闪着别有深意的精光。   林风萧萧,浅园重门叠嶂,半掩山水,湍头分燕,桥店飞莺,处处粉墙题春,绿瓦写意。窦初兜兜转转一阵,正欲寻个下人问问路,不想一恍惚间,见一抹倩影打前头垂花门内游过。   一霎心起欢意,顾盼一圈,不见有人,便闪身进月洞门中,“袁芷秋。”   芷秋正逮个间隙回房换衣裳,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须臾重整笑脸转过身来,“窦大人敢是迷路了?这后头都是女眷,您可不要再往里进了,我找个人送您回前头去吧。”   一片压低的芭蕉叶罩在她头顶,满目翠色衬着她微醺的脸,几如碧波水芙蓉,掬出天地一瓯锦绣。   窦初其实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与她的关系,是始于一个命令,也终于一个命令。   但在那个命令里,他在用心去践行。眼下蹒步靠近,盯着她露出裙面的绣鞋尖,总算找到一个话题,“你的脚好了?”   “好了,多谢大人关心,还请前头去吃酒。”   他反而越靠越近,偏垂了脑袋,滚了下喉头,“今儿是你的千秋,我备了礼,也没个人转呈,只好亲自送你。”说着怀里掏出一折贴,打开来,里头另贴了晏殊亲笔题词,“千辛万苦找着的,不谢谢我?”   芷秋退步福身,“谢谢窦大人费心,还请前头交给我夫君,请他转给我吧。”   言讫翻裙而去,那窦初一口气梗在喉头,倏而着了魔,展臂将她一拉,贴得近近地盯着她,“你嫁了人,忽然守起贞洁来了?与我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讲个三从四德?”   挣了两下挣不开,芷秋便冷眼瞪他,“窦大人,请你自重些,这可是在我家里,只要我一喊,你的乌纱帽保不保得住可就难说了呀。”   稍恍神间,芷秋已鱼一样地滑出手去,走离了两丈远。窦初只得退到垂花门外,走出几步,却见沈从之歪靠在一颗芭蕉下头,“窦大人,解手解到人家后宅里来了?有点儿意思啊。”   窦初一霎白了脸,强定着莞尔,“不识得路,沈大人不也走到这里来了?”   “你这话我信,”沈从之踱步过来,侧首远远朝弯弯曲曲的幽径尽头眺目,“可你猜冠良会不会信?我方才是见他站在这儿,我才跟着走过来瞧瞧的。”   说话间,围着窦初瞻望一番,“窦大人,你是冠良提拔上来的,眼下他也正是用你的时候,姑且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我最知道冠良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等忙过了苏州的事儿回了京,你且看你的前程怎样,丢官事小,恐怕你的家人也难逃一劫。”   窦初眼色凝重,渐往下垂。沈从之将手搭去他肩头拍一拍,别有深意地轻笑两声,拂衣而去。   至暮晚时韩舸赶来,席已散尽,芷秋正领着雏鸾谢昭柔等在厅上吃茶。他也不忙着接人,独随陆瞻到了东厢书房,脸色备显阴沉。   见他闷坐着不吃茶,陆瞻便在书案后头笑一笑,“韩主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少顷,韩舸起身行礼,走近书案两步,“那卑职只能直言不讳了。”   晃眼,就看见城外运不完的尸首,死不尽的百姓,以致满脸的怒气,不顾尊卑,“卑职听府台大人说,督公不顾苏州百姓死活,将粮食借给了浙江。卑职不明,战事可以稍缓一缓,”   他指向窗外,衣袖激昂摆荡,“可苏州城外尚有那么多百姓生死攸关,五万石、十万石粮食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多活段日子!”   “大胆!”黎阿则一步跨出来,“小小主簿,竟敢对督公如此无礼!”   陆瞻立时摆摆手,令黎阿则退下。又在韩舸满面怨愤的面目上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但他那副也曾顶天立地的骨头,被快刀削去了一块。   他渐渐笑起来,像是笑曾经也同他一样年轻的自己,“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可要安内,如何能不攘外?饿一饿苏州的百姓,家国太平,有何不可?”   “你在说谎,”韩舸两手撑在案上,紧盯着他,“你到了苏州,你的权势分明罩在苏州每一个官员头上,但你在做什么?你每日除了织造局的那些理不完的丝绸,就是在饮酒作乐、醉生梦死。你是皇上的近宦,明明可以直奏朝廷,将苏州百姓的困境秉明皇上,但你漠视了他们,你任由城外成堆成堆的百姓死于饥荒!你也曾饱读圣贤,却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只顾自己享乐。大难当头,漠视就是帮凶,你同祝斗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窗外的斜阳扑进来,熨帖在他身上。陆瞻十分淡然地扣着手,看着他年轻而薄弱的肩头,“你讲的这些,都不是我一个宦官该操心的事儿。”   韩舸摧颓地笑一下,退了两步,“官宦与宦官,有什么区别?你是怕了?你怕祝斗真这群蛀虫背后的龚兴?我虽然年轻,也听我父亲说起过,当年你父亲因参了龚兴一本,查无实据,却被龚兴一党在先帝面前反参了一本,才至他老人家被削职在家,郁郁而终。可他老人家重病缠身也能在先帝面前直言进谏,你是他的儿子,你却忘了他的志向,也忘了圣贤先尊的教诲。”   陆瞻久笑不驳,随手由书案翻起本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在其位,希望你能谋其政吧。”   说来又是一笑,“全苏州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是蝇营狗苟不愿做声,只有你韩舸,还要为百姓在各大乡绅面前低头要银子。……但愿他日,你也能为了百姓不在生死面前低头。”   二人互看一番,韩舸若有所思,到底失望而去,刚推开门,就见芷秋站在外头,忙拱手行礼,“姐姐千秋,祝姐姐青春常驻,富贵长留。我来得急了,倒忘了备礼,望姐姐勿怪。”   斜阳照着满池的睡莲,芷秋笑得如那一池的姹紫嫣红,明媚而亲切,“快别多礼了,大娘和雏鸾都在等你呢,快接了她们回家去吧。”   人一去,春楼归静,残日归山,天色暗沉下来。很快雷电震震,滂沱雨落,打得廊外的芭蕉睡莲叶枝颤颤,似悠悠千古中,在风权雨势里浮浮沉沉的蝼蚁生民。   芷秋弱倚门框,褪了盛装,只罩一件玉红掩襟长衫,半掩粉黛百迭裙,摘了凤冠,云堆乌髻上只有一根银簪。暴雨打在廊沿上,飞溅过来,沾湿了她的裙面,她站成了凄风苦雨里将成诗、未成诗的夏景。   其弦中幽恨,曲中私语,陆瞻读懂了,拿来一件自己烟灰的法氅罩在她肩头,“有什么话儿进屋说吧,风口里冷。”   江南的夏一下雨就有些凉,芷秋的一双凉眼斜看他一晌,又转眸望前狂风暴雨中,“小时候,我跟着拐子风餐露宿,一起的还有另两个被拐的女孩子,我们年纪都不大,平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常常饿得头晕还要给拐子做活,后来到了烟雨巷,我运气好,老鸨子说我虽然面黄肌瘦,但胜在骨相好,养养就长正经了,就舍银子将我买了去。可那两个女孩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转头就被卖到了窑子里去。”   说话间,陆瞻站到另一边门框,望着屋檐上噼里啪啦坠下的雨,伴着她水润润的嗓音,“后来到了烟雨巷,认识那么多姊妹,或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或是被牙子卖到这里的、或是家中获罪被充了伎的,不论倾国倾城还是姿色平庸,其实大家伙的命都是一样。”   她侧过身望着他,闪着失望,“陆瞻,我们这些姑娘有什么错呢?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三六九等分下来,一苦先苦百姓,百姓一苦,最先受罪的就是女人。你问问那些卖儿卖女的人家,可不是都是先紧着姑娘卖的?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这话有差,我们怎么不知道?我们就是家国天下里最先遭殃的那些人。”   陆瞻回看她,眼中投下她渐渐走进的倒影。她将他当作一束闪烁的光亮,死死盯着他,“我们烟雨巷的姑娘最敬重你们读书人了,你们圣学有道,天下继往开来,非你们莫属。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①?韩相公说得对,你不能白白看着他们去死,你不能弃苏州百姓不顾。”   良久沉默后,陆瞻深吐一抹苦涩的笑,“可我……”   “可你是个宦官,”芷秋带着嘲讽拦截了他的话,“你不是个男人,天下的担子在应该在那些男人身上?你要真这样想,你就真不是个男人了。我一届女流倡人尚且知道泣百姓之危。你名门子弟,仕宦之家,却为这一点伤口,自怨自艾,弃圣学、弃天下。你可别忘了,没有黎民,何谈社稷?更不会有你们这些高官厚禄权势滔天的官吏。”   她失望地笑一笑,就要往卧房里去,“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②。”   “芷秋,”陆瞻叫住她,对着她的背影恻然一笑,“圣人曰三不敢为天下先。何时退步何时争先,我心里自有一杆秤。我只能向你保证,天下民生,你的陆瞻,一刻也未敢忘过。”   芷秋转过来,歪着脑袋打量他,“我能相信你吗?”   “能。”   “那城外那些灾民呢?”   见她还肯回首,他便笑走过去,环住她的腰,“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我眼下真不能管他们,我有我的难处。”   “谁爱钻牛角尖?”芷秋翻着眼皮白他一眼,伸出个手指去勾他的腰带,选择了相信他,“是谁午间在园子里分明瞧见了窦大人同我拉扯,却问也不问一句,自己憋在心里。你就憋着吧,迟早憋出大病来。”   屋外渐渐雨收云散,天彻底暗下来,屋里浮灯千盏,照亮了陆瞻半明半昧的笑颜,“你看到了?……我相信你,你要是对他有心思,早前也不会拒了他这门婚事。”   芷秋挑起眉峰,眼露风情,“嗳,你可别这样讲啊,这世上的事就没个准,往前是往前,万一哪天他痴心不改打动了我,我心一软,保不齐就……”   “你敢!”陆瞻磨着牙,脑子里想起窦初的嘴脸,一个发狠,就将芷秋抱进卧房。   她的衣襟捂得格外严实,陆瞻有些发燥,一急起来,手指捏不住几颗小小的珍珠扣子,好容意解开了一颗,露出块皮肉,他就忙着去叼咬。   好半晌才解开第二颗珍珠扣,芷秋见他急出一额汗,有些不忍心,推开他坐起来,“我自己解。”   陆瞻立在床前,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垂眸解衣。解完胸口上第三颗扣子时,芷秋一抬头,看见他衣衫齐整,瞳孔里拔起高涨的火。芷秋臊起来,斜臂捏着衣裳,“你转过去,别这么盯着我。”   “为什么?”陆瞻不肯转。   芷秋一张脸红得发烫,垂下手来,与他抗争,“你不转我就不解了。”   “那就别解了。”陆瞻单膝跪到床前,两个手捉了她的衣襟用力一扯,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珍珠扣。   芷秋本能地想抱臂遮掩,但在他的翻云覆雨的手下,她只能认命地被解开。他抱起她,将她转到书案后那根宽大的官帽椅上,弯着腰吻她,手臂推开了倚后的槛窗,正有半片月,萦绊着几缕淡云。   他吻过青峰叠嶂的山川,一只膝渐渐落到了地上,将要去到藏匿花魂的月门。芷秋却有些惊慌失措,忙推他的肩,“不行……”   “行。”他贪婪地盯着她笑,扼住了她的手腕,俯首称臣,像一只野兽吸汲着汩汩的溪流。   而山河在的颤抖,细碎的、剧烈的、并长久。芷秋后仰着头,含混的呼吸中,望见窗外的星夜,绽放出极致绚烂的花火。很久,恍如一世之长,他抬起头来舔一下唇角,搂下她的脖子,他们相吻,苏合香与檀香的交缠中,泛着一丝丝腥味儿。   春楼明月照锦帐,漫天掩地的快乐褪去,上浮起一丝怅惘。芷秋枕在他的胸口,有些失落,“陆瞻,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做。”陆瞻拂着她满背的长发,丝丝凉凉的,很舒服。   芷秋忽然撑起一条胳膊瞧他,长长的发落在他的颈窝,下巴一抖,坠下一滴泪,“你往后,都不可能快乐了吗?”   她十分懂得,这种“快乐”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不单单是身体上痛快,也是心灵上的某种满足,所以她也更懂得他的悲苦,但她无计可施。   陆瞻却笑,抬手搵着她的眼泪,“遇见你,就是这辈子最快乐的事儿。”   “你哄我的。”   “没哄你,”他又将她拽回怀内,胸膛轻轻震动着她的脸腮,“这世上,只有你肯不讲条件地信我,俗话讲知音难求,我怎么能不高兴?”   虽如此说,芷秋仍有满腹愁肠,他所讲的快乐或许是高于肉身的,但却因为肉身的缺失而十分不完整。她太了解男人了,她深知他的伤口已经成了一个终身抱憾的疤,或许是比抱憾更严重的,是恨。   浮云似白衣,朝夕如苍狗,轮转间,蝉鸣更烈,夏日濒临至盛。天气一热,人难免也浮躁起来,强豪富商们有的是使不完的银子,连在厅里墩了好几个珐琅盆盛冰。   且说座上这位孟员外,便是芷秋老客孟子谦之父,家中做的是玉石玉器的买卖,虽谈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是家底殷实,在苏州算得数一数二的大商贾。   因是头一回上门求人,韩舸有些坐立不安,恰时丫鬟端上来一碗冰镇酸梅汤,那孟员外在上摆一摆袖,“韩主簿不要见外,这大中午的,快吃了消消暑。”   韩舸踞蹐一晌,将双膝上两只手攥出了汗,才挑开话头,“自古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眼下城外尸伏山野,天闻哭之,人闻泣之,可官府已粮银短缺,危难之际,晚辈只好求到员外这里,满苏州府都晓得,贵府算得上是……”   “韩主簿不必多讲,我知道您的意思。”   那孟员外是个老奸巨猾,不肯捐银,又不肯得罪官府,只拈着胡子打马虎眼,“是这么个情景,您官府衙门应该也知道,前年先帝归了仙班,因着国孝,许多买卖行市都不景气,我们商号至今年尚且亏空了十几万两填不上,不是老朽不想帮,实在是拿不出手。”   言毕,不知道是怕拂他脸面还是故意拂他脸面,竟叫来门外管家吩咐,“家中还有二百两的支应,你去取一百两票子来给韩主簿,也算咱们家对百姓尽一份心。”   又望向韩舸,满面愧色,“韩主簿,真是劳您白跑一趟,五十两您且拿去,等我那里收回了帐,我亲自送到县衙门里去。”   韩舸臊得脸通红,由怀里掏出一张文书,“这是衙门里的收捐的文书,您请拿着,往后若有公办的买卖,必定先以捐了善款的商家为优。”   这厢出去,又登舆往另一家去,不想此家竟说上年与京里哪位大人做亲,些许家当都做了聘礼,暂且拿不出银子来。一连跑了四五家,不是买卖亏空就是行情不好,往几位豪绅家里,皆或是推病了不见客、或是走访亲友不在家。   苏州有重叠错落的长巷,韩舸的背影就嵌在长满青苔的深巷里,曲曲折折,写满了对世道的失望。   但妨碍不了满城飞絮,杨柳映乡。天儿愈发热起来,红粉香闺里,胭脂倦抹,钗环懒戴。   说那谢昭柔,因怀着身孕不耐热,更是个不痛快,坐立皆不是,这厢便递了个贴到隔壁浅园,请来芷秋云禾,加上雏鸾,四人在房里摸骨牌,摸了半晌,心头方畅快些。   各人的丫鬟聚在廊下闲耍,见四人摸完了牌,便帮着在圆案上摆了小席,设下鲜果酒菜。芷秋推说:“不吃酒,你们奶奶如今吃不得酒,我们也不吃,上茶吧。”   那谢昭柔急招着扇,“还是上酒,我虽吃不得,让我干闻闻味道也是好的,上家里那个梨花蜜。”说罢扭过来,朝几人愧笑,“真是对不起各位,我实在心里头发闷,坐又坐不住,只好请各位来陪我解解闷。”   雏鸾瞧一眼她凸起的肚子,有些不可思议,“肚子里头,真能长个娃娃出来?娃娃那样大,肚子怎么装得下?”   众人怅讪,谢昭柔朝她打打扇子,“二娘,我上回才说了,肚子也要长大,你又不记得了?”   “噢,好像是说过,我又给忘了。”   三女瞧她满面羞愧,皆有些不是滋味。芷秋朝她招招手,待她坐过来,拂一拂她的鬓轻言细语,“雏鸾,你可有按时按方吃药啊?怎的越来越想不起事来?”   “我吃了,”雏鸾一双眼睛比原先还亮,满面纯真,“二哥哥早起都盯着我吃药,只是苦得很,大约是药苦才不管用的。”   谢昭柔看看云禾芷秋二人,止不住叹气,“昨日又换了个大夫来瞧,听说是京里来的,我想麽京里来的必定比我们这里的大夫医术高超一些。谁知这位大夫也是那句话,胎里的病,治不了。把我急得哭一阵,我们爷也一夜没睡着,我们老太太讲,少不得请几个道士来做几场法事,没准能好呢?”   云禾将雏鸾偏看一晌,点头如捣蒜,“我看试试这个法子也行,姐,往年我们在堂子里,不过是请大夫抓药,倒没用过这个法子。她这个病,或许在胎里时被什么迷了心窍也未可知。”   几人越说越是,唯有些雏鸾懵懵的,却也跟着傻兮兮点头。   纱窗大敞,映着外头几棵芭蕉。韩舸衙门中上完银钱归家,头垂得低低地进来。因着大家皆熟,芷秋云禾便未避走,坐在席上,月账银钩,半眼瞧见他直望正榻上去,满面怃然不悦。   云禾便够着脑袋打趣他,“韩相公,我们坐在这里你没瞧见?还是主人家呢,就是这样待客的?”   莺声唤回了神魂,韩舸忙走来行礼,“方才没看见姐姐们在屋里,失礼了。姐姐们几时来的?可吃过饭没有?”才说完,垂眸见一案的酒菜,便发讪笑一笑。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又想上回陆瞻说起他正筹捐之事,芷秋便请他坐下,闲问了一遭,“韩相公,你外头筹款的事情怎么样了?如今筹了多少银子了,够买多少粮食的呀?”   “嗨,叫姐姐笑话,”韩舸接过一杯冰萃茶,吃了茶,雏鸾又筛一杯酒给他,方才连嗟带叹地说来:“孟家、秦家、吴家、岳家、陈家,这些在苏州府里最有头有脸的商户们都跑遍了,大家都是左右推脱,生怕沾上了就赖不掉,更别提那些中等人家,可见自古商人重利。只叫他们打发了拢共一千两银子,不过买五百粮食,熬了粥,够城外挺几日的。”   云禾乍惊,将他睇住,“外头买卖行市是一两银子一石粮食,怎么一千银子就买五百石粮食?”   “姐姐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理家,哪里晓得,自城外开始闹灾,城内的粮米行皆涨了价,如今哪还有一两银子一石的行市。”   “你们官府就不管管?”   谢昭柔含笑摇首,连连叹息,“怎么没管,他与衙门里的一位典吏,见天盯着这个事,这才涨得少些,否则,早就不是这个价了。前几日,我家捐出了一千两,这些日都是靠这一千熬日子,不然还不晓得外头要死多少人。就眼下,源源不断的流民涌过来,已经挤小十万多人了,死的人多了,天气又热,就起了瘟疫,一个传一个的,你们听可怕不可怕。”   芷秋听后冷笑,朝众女睃一眼,打着纨扇,扇得人心泛凉,“可见这世道,并没有几个兼济天下的人,这些员外豪绅,往前到我们堂子里,少不得放赏,常常一甩手就是三四两,如今真到用他们了,他们反躲到王八壳子里头去了。”   “你们还不知道,”韩舸稍显憔悴的面上泛起苦笑,“眼下粮食须筹不算,治瘟疫更是要紧。疫病原也治得好,就是抓药的钱难办。”   正值一筹莫展,芷秋将眼把云禾望一望,心起一计,“韩相公,少不得,我们也捐些。我自然不必说了,就这两日,我同云禾往堂子里跑一趟,告诉烟雨巷的姊妹们一声,多的麽不敢说,兴许也能凑出一二千银子来,叫城外的百姓,能好一日算一日,你们官府再多想法子。”   谢昭柔将扇子搁下,吃一盅酸梅汤,“别的不说,我这里先拿五十两,从我的嫁妆里出。芷秋姐,你也学官府造个册子,谁捐了钱都记个名,也不叫她们的钱白来白去,都要有个出入才好。”   几人有商有量地说起来,韩舸闻言,起身朝列位递嬗行礼,“诸位都是女中豪杰,令天下男儿皆汗颜自耻,我韩舸这里先替几县十几万流民谢过诸位!”   四女障扇嬉笑,莺雀之声吵得日薄崦嵫,半晌议定。芷秋云禾乘了小轿自回浅园,韩舸三人送至门外。转进院内时,谢昭柔又同韩舸提起为雏鸾请法师做道场之事。   且说着,少不得叹气,眼睛斜睐着韩舸,“昨日请了大夫瞧,说我如今胎已坐稳了,二哥,你这些时就睡到二娘房里去吧,你睡在我身边,我总怕你压着我肚子。”   韩舸将牵着雏鸾的手松开,扭转身来望她,“谢谢你。”   “夫妻之间,何谈谢字?”说话间,眼里闪出点水花。   韩舸垂眸,顷刻又带着愧色抬起来,“对不起。”   “对不起也不要讲,回去歇息吧。”谢昭柔笑过,错身朝雏鸾眨眨眼,“二娘,晚上可不要吵着吃夜宵哦,仔细又克化不动闹肚子疼。”   雏鸾傻傻回笑,捧着个肚子,“我方才席上吃得饱饱的,也再吃不下了。”   就在垂花门底下分了道,韩舸牵着雏鸾往那头去,途中雏鸾回首,冲着谢昭柔明眸皓齿地笑笑,方自在去,“二哥哥,你成日这样忙,是为什么啊?”   “方才席上说了那些话,你没听明白?”   “我,有点忘了,也没留心听,就跟着凑银子去了。”   韩舸将脚步止住,趁着没人影,揽过她的腰帖在怀内,“你这记性真是……往后,该连我也不记得了。”   正对着一扇梅形空窗,雏鸾怕叫人瞧见,朝空窗内的游廊里窥了又窥,方才举眸看他,似一只伶俐的雀,“天天都见着,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只是你不要出远门的好,要是去出去一年半载的,我大约就是想记也记不得了。”   韩舸倍感心酸,两道眉几不可查地拧起。身侧是大丛大丛的紫叶小檗,落了满地半红半紫的叶,似一条血光铺陈的毯罽,他握起她的手,坚毅地走在上头,任风割衣袂,笑断天阑。   ————————   ①唐白居易《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   ▍作者有话说:   写断半条命,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62章 醉卧花树(四) [VIP]   墙外飞花, 墙内人家,银钩卷青纱,屋内半丈阳光, 摆着横七竖八好些个箱笼。书案后头娥眉巧描画, 朱砂洇小楷, 红袖拂香笺,桃腮透春霞。   几个丫鬟正在清点一些珠翠花钿之类, 挑拣出来,另装了一小箱, 怀抱到案前与芷秋瞧,“奶奶, 这都是方才念了您记下的,您再瞧瞧,可有没有什么是您喜欢的,要是喜欢,可就不好拿去典当了。”   芷秋着眼一笑,提着笔摇首, “都是我往常不戴的, 放着也是白放着,都拿去换现银子吧。”   正巧这丫鬟就是前些时谢昭柔城外流民里买来的, 死了父母,被兄长所卖,十六的年纪,叫飞燕, 因时常感念芷秋恩德, 愈发用心服侍。   听见芷秋是为着城外灾民捐银子, 便十二分感激, 伏跪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奶奶天恩,是我们这些人八辈子修的大福,只好日夜上香祝祷奶奶长命百岁,享一世的富贵!”   “哟,”芷秋搁下笔朝桃良笑,“瞧这丫头多会说话。快起来吧,我可经不住你的跪,不用费心,我也不想长命百岁,老了老了,一脸的褶子,活着有什么趣?”   便使人都出去玩儿,单留桃良一起点算造册。正值陆瞻归家,见她在书案后头算算写写,走过来瞧。只见那册子装订得厚厚一本,蓝色的封皮,题了“胭脂捐录”,所用朱砂墨。   扉页也用朱砂墨记了造册人,分为谢昭柔、袁芷秋、袁云禾三人。再翻一页,录着:韩谢氏昭柔捐银五十两、韩袁氏雏鸾捐银五十两、方袁氏云禾捐银八十两、陆袁氏芷秋捐银二百两、冯王氏玉凤捐银一百两。   往后即是空白,陆瞻搁下册子笑问:“这冯王氏是谁?”   芷秋起来,推着他到床边的龙门架旁,一壁为其更衣,一壁笑谈:“就是按察使司一姓冯的经历官之妻啊。上回我生辰,她也来了,她因是商贾之家的出生,倒与我说得上两句话,这回听见我要筹募灾银,就头一个使丫鬟送了一百两来给我。”   这厢替陆瞻套上了件鷃蓝掩襟直裰袍,扎得松松的腰带,里头未穿单衣,斜露着一片紧实的肌肉。芷秋抬眼就瞧见了,禁不住红了脸拍他,“你怎么里头老不穿衣裳!”   “热。”他笑。   她便揪着他两片斜襟可恶地挤挤眼,“那裤子也别穿了吧。”   “不行。”他仍是笑。   “哼,不讲理。”芷秋咕哝着挪到书案后头吃冰茶,起了一丝香汗,透在红彤彤的小脸上,像颗井里捞上来的山楂,“我发了帖子给这么多官眷,就见这位王夫人送了银子来,真是想想都上火,那些人平日里吃的喝的,哪样不是百姓身上来的?如今要往她们腰包里掏点银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正要安慰,但见黎阿则进来,想来是有公事要谈,芷秋欲退到外头去,陆瞻却摆了袖,“什么话照说,你干娘如今也心系百姓起来,叫她也听听。”   黎阿则挨到书案前,呈了一份帖子予陆瞻,“干爹所料不差,姜恩祝斗真这等,果然令其亲眷在各灾县低价收购良田,其中还有不少是龚老族中的亲眷。再有各大商贾乡绅,也趁机压低田价收百姓的田,还雇百姓耕种,面上是给了灾民一条生路,实则是断他们的后路啊。”   陆瞻将名单粗瞧一眼,随手插入一堆公文里,“自古天灾有其弊,也有其利,苦的是百姓,利的,自然就是这些人。你将这份单子重录一份呈到司礼监,再另拟份折子亲递给余公公,苏州的情况,事无巨细,都要呈报皇上。”   待人出去,芷秋在案上托着腮苦思冥想,“陆瞻,这些人,买那么多田做什么?”   “买田自然拢财,皇田官田不收税,他们趁灾压低田价,再雇百姓为其耕种,我朝皇室宗亲乃至大大小小的官员多是靠兼并土地敛财,你以为单靠收受贿赂就能发财?”   “不,”芷秋摇摇头,懵懵懂懂,大梦乾坤之态,“我只是不明白,要那么钱做什么?不都睡一张床、吃一碗饭?百年之后,难不成用金子堆座坟就能还魂重生?像咱们家,这么大的园子,我们还不是就住在这一个院子里,也就使唤这么几个人,无非是我裁衣裳花的银子多些。”   陆瞻压在案上,拂一把她的腮,下巴朝窗户外头怼一怼,“你这是天问,得问老天爷为什么造人,却造了一颗贪得无厌的心。不过你裁衣裳倒没花几个钱,都是织造局里的缎子,何苦揽一个穷奢极欲的名声?”   “算了,银子还是好东西,”芷秋笑着摇头,抱起她的账册起身,“你瞧,我现在就得为了银子各处去求人呢。”   “你捐了二百两,怎么不多捐些?就用不着去多求人了嘛。”   芷秋挑起下巴,颠得鬓边坠着的一颗红玉斜光扫影,“你这才叫不懂,靠我一个人,是救不了天下的,天下还得天下人来救。我不过是望我们这些女人,不至于闺中无良、冷观他人瓦上霜,不论多少银子,也算心系民生啊。你小时候教过我的,君子谦谦,勿分男女,有德者,皆为君子。”   一双桃花浮水的眼总是温柔而毅然,令陆瞻时刻为之心动。他走过去,含笑睇她,“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依我看,当是粒粟犹愁女校书。”   金尘曼舞中,芷秋赍抱账册垫起绣鞋吻他一下,骙瞿辞将出去。踔厉飞扬的裙几如那九翚翅的凤凰,翻着滚滚红尘,似乎永不沧桑。   这厢与云禾同舆而坐,头一个要去的就是布政使司一位理问大人家,这理问从六品,也算地方大员,其夫人姓孔,四十来岁的年纪,容姿还算青春。其女待字闺中,因好奇芷秋云禾之貌,也到了厅上来。   芷秋先将母女二人奉承一番,赞其雅姿,夸其妙态,将母女二人哄得直笑。   加之那孔夫人又不敢得罪她,只叫丫鬟捧出二十两银子,“奶奶勿怪,我们家道也艰难,不比奶奶家里,少不得有皇上照拂。我们老爷在任上,不敢说有多大作为,但一向两袖清风,家中也没有多少田地,就靠那点子俸禄过日子,请奶奶宽恕。”   是真是假且不论,只说芷秋面上感念万分,捧出账本来录下姓名,“钱多钱少倒不打紧,就算我们这些妇人对苏州百姓的一份心,免得老叫那些男人说咱们每日就知道闲吃闲耍的,夫人说可是这个理?”   这般拿了银子,就往长园去。院墙起伏飞花,芭蕉难掩富贵,里头比浅园不差,绕山转水,飞桥搭廊,芷秋头一遭来,睁着眼顾盼,倒是见这里的仆妇丫鬟比家里多了许多。   请到厅内,可巧沈从之在家,听见云禾也在,硬不顾外内之别走到厅上去。夫妇二人坐在富贵宝榻上,蒋长薇肚子已见大,隆在妆花缎掩襟长衫内,翠花宝钿,面带春色,荣华一身比芷秋二人之风流,更显端庄贵雅。   请了茶点,那蒋长薇朝二人中间的方几上睇一眼,“这是我们从京里带来的师傅做的点心,二位请尝尝。云禾姑娘,你请尝尝呀,上回你来我家,我因有事儿,没好好招呼你,如今想来还愧呢。”   云禾往上瞧,扫见沈从之一抹含情带霪的笑,登时脸便有些不好看,“谢谢奶奶,奶奶不用同我讲客气。”   那蒋长薇朝身侧一瞥,心内了然,笑在面上,轻抚着个肚子,“我因有了身孕,不便到处去逛,不然也该同你们姊妹二人多走动走动,省得我在苏州,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   芷秋揣度一霎,周到着接了招,“奶奶好福气,我们苏州是个养人的地方,少不得奶奶要生个像您这般的俊俏哥儿。不像我们,都是没福气的,这辈子也生不下个一男半女。”   “嗨,什么福气,只求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了。”蒋长薇见她十分坦然,也没了兴致,便言归正传,“我听说了,奶奶是要为城外的灾民筹善款,我特备了二百两银子,奶奶且先拿去。”   “哟,那少不得要替流民多谢奶奶了。”   这厢在桃良手里接了账本,又与她在炕几上录名。人一错了身,沈从之便将云禾瞧了个清清楚楚,见她杏眼脉脉,腮红馥馥,便忍不住搭讪,“云禾姑娘,你捐了多少?”   云禾不想他当着夫人在这里便如此不顾体面,愈发厌嫌起来,“我是没钱的人,只捐了八十,不比尊府这样的人家。”   炕几上录帐的二人皆是一顿,芷秋恐蒋长薇面上不好看,忙搭讪开来,“问奶奶本家尊姓,再说芳名,我们这册子都是要记录清楚的……”   沈从之略斜一眼,见芷秋伏在炕几上,正好挡住蒋长薇视野,便踱步下去,佯作去拿了块点心,趁机摸了张票子塞在云禾手上,拈着块点心又坐回去,还同蒋长薇岔腔,“这芙蓉糕有些噎人,回头告诉厨房一声儿。”   这般记录好,各人回座,云禾生怕难堪,忙将票子折入袖内,众人皆不见异样。只人去后,蒋长薇搭着铃兰的手慢吞吞起身,淡瞥了沈从之一眼,无话讲。   转出厅外,铃兰倒有好大一堆脾气,“方才姑娘没见着?我正拿墨呢,瞥见爷偷偷塞给那粉头一张银票!姑娘往前还说她不可惧,如今瞧瞧,明知道人家有了婚约,爷还那副眼巴巴盯着不放的样儿,这明摆着是动了真情了,姑娘还不管?”   蒋长薇筹忖半晌,脸色逐渐黯淡下来,“你急什么?不是还有位状元郎在那儿摆着吗?”   “快别提那状元郎了,你听见宗儿说,他就是让爷给荐到宁波去的。爷将人荐到那刀滚肉的衙门里去,安的什么心?我看呐,那状元郎不在宁波出事也得出事,咱们爷,就不会活着叫他回来!”   “胡说什么?!”蒋长薇怒目圆睁,“这种话是随口乱说的?叫人听见,自有吃不完的官司等着咱们!”   日昃而去,花风吹来,且住了是非。却说芷秋云禾辞去,上了马车,别了粉墙,入了红乡,晃晃荡荡中,再往下家去也。   路途上云禾方同芷秋说起这一遭来,且将二百两票子拿来给芷秋瞧。芷秋惊后烦恼,“这人也太放肆了些,夫人还坐在那里,就紧盯着你不放,还拿钱贴补你,真是万不该收他的。”   云禾一同恼叹,满眼睛里都气,“我也不想收,可方才人夫人就在上头坐着,我怕吵嚷出来彼此面上不好看,只得赶忙揣起来。我又不缺他这几个钱,姐,你交给姐夫,叫他请人还回去好了。”   忖度片刻,芷秋又笑起来,接过票子,“我看还给他他也未必收,不如就充了公,在他夫人名下再添上二百两,你也没花他的,也免了推来推去的烦难,何乐不为?”   这般免了云禾的灾,令云禾也松快起来,“也不知妈那里消息放出去没,咱们过两天去收银子,能收到多少啊?”   “一条巷子的姊妹们一人拿一两出来,也不少。等回了家,夜里再去问问祝晚舟同浅杏两个,少不得她们看我的面上,也要捐些的。”说着,想起一事来,“方大人大约到了,可给你送信来没有?”   因问起,云禾露出满脸幸福的笑,依在芷秋肩上,“昨天门外头才递来一封。讲他一路都好,因送粮食去杭州,就在杭州买了两匹缎子,随信送来。”   嗤嗤一笑,桃花颜色浮在面颊,无穷尽的幸福里就只差了归期。而归期,就落在朝夕云梦里。   晚间归家,细对了账,芷秋先紧着叫人将银子送到隔壁韩家去,那边回执了衙门的收据,送来的小厮再三谢过,丫鬟进来传与芷秋,便使芷秋恬淡的幸福里冲来一股成就感。   正值月上竹梢,陆瞻瞧她一脸志得意满之态,也不忍心打击她这杯水车薪,仍卷了书看,空隙里暗瞧她将算盘珠子拨得似琴音曼妙。   天全暗下来时,又见她迤逦摇裙似要出门,他便阖了书,“天都黑了,还到哪里去?”   芷秋奔走一天,只摘了花冠,未卸妆,肌肤里起的淡淡油光将粉妆浸得似刚落笔的丹青,艳态自然。衣裳也没换,冲他挑挑眉,“我去问问你那两位侍妾,总不好我谁都想着了,却没想着她们,她们晓得了恐怕要恼我,一个园子里住着,何苦给自己招恨?”   但见他脸色微变,行将过来,“祝晚舟倒罢了,那个浅杏,前些日子丫鬟来报我说是病了,要过人,你就别去寻她了。况且她虽说是侍妾,可往前就是这园子里的一个丫鬟,除了月例银子,没多少钱,你去问她,她又不敢得罪你,岂不是叫人为难?”   月儿在窗,照着娇滴滴的小花娘,将头怅怏着点一点,“你说得是,人家丫鬟出身,也没攒下几个钱,我倒别去扰她了,我只去问问祝晚舟。”   陆瞻笑一笑,爱她这听话模样,恨不得心肺里供着,眼皮儿上养着,手心儿里擎着。便吻一吻她,一只大手抚去她的后背,在肚兜结上摩挲摩挲,“早去早回。”   如是,芷秋红着一张脸,带着桃良往祝晚舟门户上去。里头倒还安静,丫鬟们多是睡下了,只得芭蕉映月,孤月照窗,冷冷清清没个人影。   因院门还没关,芷秋便径直往里去,一路也不见人来招呼,畅通无阻地就到了屋里。   外间里不见人,只听见卧房里有声,芷秋与桃良循声而去,打帘而入,即见丫鬟红缨正扯着裹在祝晚舟腹上一条长长的绢布,绕了好几个圈儿,渐渐露出祝晚舟一个浑圆的肚子,惊掉了芷秋手上的账本。   “啪”一声,主仆二人扭头过来,怔忪一霎,面色大改,惊得得忙系衣带,四个手慌脚鸡似的颤个不停。芷秋挪着步子渐进,往祝晚舟腹上瞧一眼,“你有孕了?是谁的根缔?”   祝晚舟三魂惊飞七魄,起先还辩舌不认,“我没有,是奶奶看错了,关门落户的,哪里来的身孕?”   “你还赖?”桃良挑着眉峰,将屋子扫量一眼,未见别人,便大着嗓子说开,“你以为瞒得住谁?你这住处靠着园墙,那边墙根底下是不是有个狗洞?是不是有个男人夜里钻狗洞进来?!”   风烛潺潺,屋里熏着安息香,芷秋却有些心神不宁,摆摆手示意桃良低声,自拣了跟梳背椅坐下,“那男人是谁?”   一时有根有据,祝晚舟再抵赖不过,也拣椅子坐下,“既然奶奶都晓得了,我便明说。那是我未婚夫,杭州杨通判家的大公子杨林渡,我们俩早年便定了婚约,逢年过节在席上见过几次,彼此都有意。”   “哼,你们有意……”芷秋冷笑起来,隔着一盏银釭打量她,“你们倒是有意了,可将陆瞻的面子往哪里搁?你们奸/夫/淫/妇合起伙来,将他蒙在那里,倘或传出去,他就要成了人家的笑柄!”   祝晚舟硬起骨头,怒瞪着眼,“你才是淫/妇!我与他本就有婚约,若不是姓陆的阉人来,我少不得去年就嫁了他了!我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叫他接到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生生不得,死,死也不得,我凭什么要遭这等罪?我遭着罪,他还要脸面?哼,别招我笑话了,一个阉人能有脸面?就没我这档子事,他也没脸面!”   说话就哭起来,眼泪簌簌不止,芷秋恼在座上,渐渐叫她哭得心软,想她所言也不错,都是父母之命难违,却无端端苦了这么个青春佳人。   案上烛火烧得嗤嗤响,正是沉默对眼泪束手无策的时节,却见陆瞻打帘子进来,外头罩着件黑氅,眼里透出冰冻三尺的寒意,身后跟着张达源并几名小火者。   二女一时皆不知如何应对,稍刻,芷秋反应过来,见他脸色冷白,眉宇里攒着杀气,便迎上去,将两人看看,陪上笑脸,“你瞧你,我不过同祝小姐多说句话,也没耽误多一会子,你怎么就来了?我们女人家的话你可不好听,快回去吧,我一会子就回去。”   陆瞻双眼逐渐拔出火,拂袖甩开芷秋,走上前盯着祝晚舟的肚子冷目端详。祝晚舟见其阴沉面色,吓得涕泗横飞,一个劲儿缩在椅上抱着肚子,“你想做什么?”   这关乎一个男人的底线与尊严,芷秋懂得的,她曾天天与男人周旋,了解他们甚至比他们了解自己更甚。她理解他的怒意,故而望着他一片背影泛了鼻酸。   但毕竟人命关天,此刻有比起怜悯他更重要的事。她放得十二分温柔,在身后喊他:“陆瞻,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横竖你也不喜欢她,那就别管这些麻烦事情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陆瞻猛地回眼,阴鸷而冷漠。胸膛里烧滚的怒火令他听不进芷秋的话,甚至烧得他有些失了智,狠磨着牙根,“张达源,将祝晚舟带下去,剖腹取子。”   闻听此节,芷秋吓得腿软,那祝晚舟更是吓得滚到地上抱着他的腿连哭带喊地央求,“陆督公,我、我知错了,别杀我、求求您别杀我、别杀我的孩子!”她伏在地上,连着咚咚咚地扣头,血光渐渐浸湿乌溜溜的地砖,“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他掰起她的下巴,勾着唇角笑,“我从来不杀女人,只是你在我家里,却怀了个祸根孽胎,实在是情法难容。我只要这个孩子的命,至于你活不活得成,看造化吧。”旋即将手一丢,转过身去,“张达源,带下去,我要全须全引整副的骨头!”   话音甫落,就有两个火者上来拖人,芷秋见他乖张不同往日,料想他是犯了病症,一时也顾不得惊怕,忙上来拽他,“别杀她!陆瞻,饶了她吧!她、她年纪轻轻什么也不懂,她是一时糊涂,你听我的,什么事情等明日再说吧,你且先静一静,等想清楚了再发落不迟啊。”   陆瞻转过身来,却不为所动,“我想得非常清楚,明天后天都是一样。”   情急之下,芷秋扑到祝晚舟身上,将她抱在怀中,“你要剖腹,就连我的腹一齐剖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样要打要杀的吗?!”   众人闻言,皆不敢妄动。陆瞻一步步捱过来,胸膛起伏不定,将二人垂看半晌,腮角咬得发硬,却到底收回成命,抬靴而去,挺拔的背影恍惚显得有几分潦倒。   该夜,月有缺,醉风摇花,悄然无话。   当床前高烛残灺,芷秋没有能等到他开口,便翻过身来,看他巍峨起伏的侧颜,像是安慰他,又像是由衷的喜悦,“陆瞻,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在我们堂子里也常见,客人贴倌人、倌人再拿去贴别的客人,何至于要人命?你能手下留情,我很高兴,你能做个好人……我真的很高兴。”   孰料,陆瞻泄出一缕苦笑,翻过身去,“可我还是想罚她,还想捉了那奸夫来大卸八块,我就是杀人不眨眼,几乎所有的宦官都是这样儿,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你却为什么总是对我要求那么高?”   芷秋将正要去掰他肩头的手垂了下去,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大约是她对他满怀着最高的期待,期待他残缺的身体里,仍然保留着完美的灵魂。这个要求的确很高。   她笑了,“因为我爱你啊。”   陆瞻也笑了,苦涩而心酸。他曾走过颠簸的命运,挨过残酷的霜刀风刃,积攒了满身的恨,她却坚持要他做个圣人。   ▍作者有话说:   是是非非谁对谁错,你们来评吧~ 第63章 醉卧花树(五) [VIP]   雾锁重楼, 香帷懒睡,窗外云迷月淡,声声蛙躁芭蕉梢头。千年酣梦, 却被打断——   “芷秋、芷秋!我的心肝儿, 快醒醒!”   惊醒梦魂, 芷秋小蹙眉头睁开眼,只见帐垂银钩, 烛影黯淡,陆瞻站在床前, 穿着十分简练的玄色袍子,束腰扎袖,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绑着发带,一派飞马精神。   她撑坐起来,歪着头朝绮窗一望,分明是夜永无声,“这么晚, 你要出门去?”   陆瞻笑得十分爽朗, 夺了床前的蜡烛游走于四面暗墙,逐渐点起满室明灯, “趁着夜里清净,快起来梳好头发,也不必妆黛,日出之前, 咱们务必出城!”   “什么什么?!”芷秋惊下床来, 围着他打转, “出城去做什么?陆瞻, 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瞎折腾什么?”   他挑挑眉,“出城狩猎。”   正是惶惶无措之际,只见黎阿则小跑进来,还慌着手系衣带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陆瞻跟前,“干爹,这么晚,咱们要到哪里去啊?”   “出城狩猎,此刻走,天亮后正赶上飞禽走兽出窟。你去备马,带上张达源他们一道去。”说着话,抬手去握住芷秋双肩,“你可不许再私自乘一匹,你不会骑马,当心摔着你,就与我同乘一驹。”   芷秋惊骇无言,朝窗外望一望,又望一望黎阿则。黎阿则适才醒了瞌睡,忙在房内寻了一粒返魂丹递去,“干爹,先吃了仙丹再备马不迟。”   陆瞻正值情绪高涨心火躁动之时,冷不丁一瞧那药,遽然清醒过来,有些发讪地看看芷秋,硬着嗓子吩咐,“再添两颗。”   这厢吃了丹药,再不提去打猎的事情,欲去行丹。黎阿则刚点上灯笼,芷秋便魂魄归体,夺过灯笼,“你去歇着吧,我陪他去。”   人去前,陆瞻又令,“去将园子里的灯都点上,将库里年节下扎的那些烟花都摆到园子里去,我与你干娘去放烟花玩儿。”   如是,芷秋单罩着一件松绿薄氅,里头是月白诃子裙,尾随在陆瞻身后。他走得十分快,芷秋提着裙一路小跑方才勉强跟上,去捉他的手腕,只觉比平日益发滚烫。   惊得她娥眉紧蹙,将灯笼挑在他前头,“陆瞻,你是不是很难受?”   陆瞻见她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脚步又缓不下来,就将她勾着腿玩儿抱起,满面春风,笑意盎然,“不难受,高兴得很!走,咱们到院子外头放烟花去,我给你放个牡丹连珠,保管你从前没瞧过!”   逐步间,惊起了满园火者,灯火亮起,亭台楼阁,水榭游廊,凡悬了灯笼的地儿都点了明烛,将整个暗夜骤然照亮。只见堂野开阔,飞宇映月,急步到了一片大莲池前,又见满池接碧,芰荷盖地,在半明的夜绵延进黑暗千万里。   一应火者统统候在岸上,摆开一堆扎了纸的焰火。陆瞻兴冲冲将芷秋放下,接过黎阿则递来的火折子,只听唰一声,一袂火星飞蹿到夜空,砰地炸出个庞然寿桃来。   陆瞻跑到芷秋身边,满目兴色,“这个好不好?这都是上年过节时叫人扎的,要说你们苏州,还是有许多手艺人,你瞧这烟花就扎得不俗。”这般回首,冲黎阿则扬扬下巴,“这个人该赏,回头赏他一百两银子!”   “嗳嗳,儿子明儿就叫人放赏。”   他笑如星月,将火折子递到芷秋手上,“去,你也去点一个。”   芷秋的笑容始终僵在面上,将他窥看半晌,心口闷得发慌,顷刻眼泪如注,“陆瞻、陆瞻……”   “哭什么?”陆瞻为她搵泪,笑颜不改,“你怕了?不妨事儿,点了咱们就跑,蹦不到你身上来。走,我拉着你手一道去点。”   说着便握住她捏火折子的手,滔滔不绝地拥着她往前,“每年中秋元宵,京里必放烟花,连皇上也要在城楼观礼。城楼下挤着好些人,千灯锦绣,龙凤游地,社鼓队队,货郎斗客,简直热闹得很,咱们明天回京,我带你去瞧瞧。”   那火折子挨着火引线,只见一火如蛇,吞噬了一截线,他忙大笑着拥着芷秋往后退,嗓音里欢欣鼓舞,指着天上绽放的一朵牡丹,“你瞧!好一朵魏紫!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①,真美……阿则,再放!”   接二连三的烟花炸在夜空,惊鸿千树,映着短长桥,乍明乍暗地照亮芷秋的泪颜,与一片孤池冷月,一齐魂断随风潮。她坐在一块太湖石上,看着陆瞻来来回回盘旋在漫天的焰火下,像一只无枝可栖的苍鹰。   群花绽完,药效渐起,就有热血冲涌在陆瞻的体内。他挥散了众人,令其灭了满园的灯,单留了芷秋打的那盏灯笼。   芷秋望着他罩月覆星的轮廓压近,黑暗里轻轻试探,“陆瞻,我们回去了?”   不想他踢倒了草地里的灯,将她揿在太湖石上,闷不做声地将手卷入裙内。毫不温柔,格外凶悍,芷秋却忍住没喊,咬着唇在他的手中颠簸,背部蹭在凹凸不平的太湖石上,咬牙承受着命运的坎坷……   北苑吹花,西楼题恨,东风又吹一段新愁。一早,芷秋就在一阵轻微的酥痒中醒来,肩头颤一颤。   陆瞻的手爬过那些破皮淤青,愧意随即汹涌扑来,令他眼中洇开一片水雾,嗓子里也黏黏糊糊的,“对不起。”   帐中铺满温柔的阳光,芷秋觉得后背有些痛痒,心也跟着泛起疼。却还是带着笑脸翻身,凑在他的眼前,“不妨事的,也不怎么疼,上点药就好了。”   他一夜没睡,苍白的脸透出丝丝笑意,搂过她,“明知道我犯浑,怎么不拣快石头砸我?”   芷秋抬手摩挲着他的脸,“我舍不得。”她的笑容凝固,渐渐凝为巨大的悲伤,“陆瞻,这个伤口就永远好不了吗?真的就过不去了吗?”   艳阳驻窗,陆瞻转眼,却只看到眼前雾蒙蒙的纱帐,人间一片天昏地暗,“大约是好不了了。”他笑,凄风苦雨,“每当我也以为我要好了的时候,就会被一泡尿给冲回现实。芷秋,你不知道,阉人都有点儿失禁的毛病。有时候你睡着了,我都不敢挨你太近,怕弄脏你。”   这是玉笏金褥也盖不住的肮脏,他希望芷秋能懂。芷秋却衰草泪满,哭湿了一个枕头。   “心肝儿,”陆瞻一滴泪也没有,甚至还有心玩笑,“不哭了,过来我抱着你,叫我睡一会儿,有些困。”   芷秋伏在他的胸口,半点儿倦意也无,干涩的两眼望着窗外金灿灿的天色里,落红漫天,竹稍压檐来,子规春不归,憔悴人常在。   接连昏昏沉沉躺了两日后,陆瞻便起身往织造局里去。芷秋以为他的病症过去了,依旧忙活筹捐的事儿来。   这日与云禾往月到风来阁去收银子,只见烟雨巷照旧,除了受流民影响生意有些萧条外,仍是花儿朵朵攀出墙,柳枝条条任君折,这家院住着风流领袖,那家院落脚浪子班头,花中常消遣,酒内时忘忧。   聚首房中,袁四娘与阿阮儿自当不负众望,这厢捧出个本子及银票交与芷秋,“听说是给城外的灾民捐银子,姊妹们倒都不推辞,个个慷慨解囊,有捐十来两的,有捐七八两的,生意不好的,也少不得捐了二三两。拢共是二千七百三十五两,我与妈去兑了票子给你,这是我们记的帐,你自己抄录到你的账本子上。”   芷秋坐在榻上,又感念又嗟叹,“难得姊妹们有这个心,自己也是个飘零浮萍,还能想着外头的老百姓。”   因提起,点起云禾的火,艳色卓绝的一张脸迸出个冷笑,“你们是不晓得,我同姐姐走了好些个官宦人家,好的麽看姐姐的面子捐个几十,惧的麽看姐夫的威势也捐一点,还有的,躲着不见人。平日里尽说咱们‘婊/子无义’,如今瞧瞧,到底是谁无义?”   人心难测,阿阮儿半点不意外,嗔笑着,“瞧瞧这丫头的嘴,要嫁人了还这样伶牙俐齿的,回头方大人那位老母只怕也降她不住!你气什么呢?既然是捐,就全凭个自愿,人家不捐,也难有话讲,快别气了,坐过去吃饭!”   老姨娘摆了饭桌,叫了楼上姊妹们一齐挤翠挨红地坐下。芷秋一一过问了一遍生意,众人都道马马虎虎胡乱混着,只待忙过了灾情,大约能好。   又问起阿阮儿,阿阮儿笑得勉强,“不过混着罢了,客人倒是没怎么少,可这些官差老爷们不来,放赏的就少。我也同妈一样,不过是望着姑娘们的局账银子胡混日子。”   芷秋眉黛轻颦,端着碗眱她,“那你怎的还捐一百两?姐,且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散好心不迟,我不好要你的,一会子吃完饭,合该还你那一百两。”   那袁四娘笑起来,眼带讥色,“你只管收去,这也不是她的银子,是那田羽怀送过来的。自由他家门里出来,阿阮儿没拿过他一个钱,这头一回收了,就是为外头那些要饿死的人,横竖他成日家钱闲得要生霉,这日送那日送的,不如就行个善。”   众女皆笑,伴着杜字声声,近来生意之愁尽作了消遣。下晌芷秋云禾归家,马车先停在韩家园子门外,遣人进去送票子,回来人说韩舸不在家,交与了他家奶奶,便罢,二人照旧归家。   且说韩舸不在家,原是午间有远差来报南直隶都察院有人来放送公文,只在衙门内恭候。等了一个下午,总算见着二十几名挎刀差人。   甫进县衙内堂,县令顾泉便迎上去拜礼,“长官们远道而来,且请先吃盅茶再念官示不迟。”   那领头的检校官却不领情,甩一甩青袖,乌纱帽翅晃一晃,“你就是本县县令顾泉?”   “正是卑职。”   又朝韩舸扫量一眼,“你是主簿韩舸?”   “是。”   确人无误后,检校官打开一折子,“苏州府吴县县令顾泉,草菅人命,还未过堂便仗杀百姓,都察院签书,收押候审!苏州府吴县主簿韩舸,躬亲为民,升任本县县令,代顾泉之职!”   那顾泉还在懵怔中,便被摘了乌纱剥去官服枷号锁扣押出了堂外。韩舸亦有些发怔,接了公文,沉思半晌,“敢问大人,是谁参了顾泉?”   “我只管发文,别的不知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干好你的事。”   韩舸将几人引到后堂吃茶,受了拜,接了印,再不及想别的,先拟了一张向各大乡绅借银粮的公文。   下堂与之关系交好的一位典吏上前窥看,骤惊,“韩兄、哦不,大人,上头没有批示,您以县衙的名义去借粮银,他日谁来还?还得上还不上且不先不论,要叫人参到朝中,这可是上欺君下欺民的大罪呀!”   这厢草拟盖印一气呵成,将文书递与他,“照峦兄,你拿去,带几个差役再去各家,有粮的借粮无粮的借银。”   “这!”   “你别管那么多,若日后上头查问起来,是我一人之责,绝不拖累你。照峦兄,眼下城外什么状况你是看见的,万事皆不虑,先赈济灾民要紧。”   韩舸双目垂案,半晌后挑起眉笑起来,“况且,我也不怕他们参,他们想参我,我还要参他们呢!正巧都察院今日来封了我的职,实乃天赐良机,我不日便上书,撕开苏州府这层遮羞布,叫满朝文武都看看,这里都是些什么官!不妨拼了我这条性命,也要伤一伤他们的骨头。”   这典吏再三劝说不听,只得领着几个差役往各家借银,姑且不提。只说韩舸归家后,晚饭也不及吃,就到书房里伏案斟酌本章,因怕家人惶恐,不欲走漏风声,只叫小厮外头服侍,自己研磨落笔。   笔住后,正值日薄崦嵫,金乌归岫。叶罅里漏的光闪一闪,将一直呆傻青鸾闪了进来,罩樱粉对襟春衫,泥金撒花月华裙,一路垂着脑袋东张西望,这里翻翻,那里揭揭。   韩舸在案后洗了笔,正挂起,将她远望着,“雏鸾,你在找什么?竟找到我的书房来了。”   恰逢小凤在后,伸直了一把腰直锤,“姑娘的一支凤头钗又不知忘在哪里去了,家里翻了一下午,连老太太房里都去翻了也没找见,找得我腰都酸了!”   “呵,胆子大起来了,连老太太的屋子都敢翻。”   雏鸾撇着嘴,满脸的失落走到案后来,“我最喜欢那支钗了,戴了四五年,平日里不戴时,都是放在首饰匣子里的,谁知今天却找不见踪迹。”说着,搡着他的肩撒娇,一瞥眼,见案上的折子,心起好奇,“你在写什么?回家来饭也不吃就窝在书房里。”   蝉噪得响,将晚好时节,韩舸见她樱桃半点,桃腮嫣然,生出些蹭得半生须尽欢的念头来。阖了贴子放在一边,朝小凤笑,“小凤,你先回屋里去,我同姑娘说说话。”   “噢,”小凤一步三回头,“天晚了,可要点灯呀?”   “不用了,说完话我们就回房去,把门带上。”   阖上门窗,屋里愈发暗下来,昏昏沉沉幽幽蓝蓝一点光线。韩舸将雏鸾对着面抱在腿上,歪下脑袋低声细细地问:“那钗什么样子?你说来,兴许我知道放在哪里的。”   雏鸾瘪着唇,粉腮低垂,“就是凤眼嵌了两颗碎红宝石、衔着串珍珠那个嘛,我好些日没戴了,今日想起来可以典了筹银子给你的,结果没找着。”言讫,方觉有只手爬进了衣裳里头,顿时脸羞红,“你做什么呀?”   “那支钗我记得,早就叫你典给姐姐筹捐去了,你忘了?”韩舸益发低声,吐息渐有不平。   眼下雏鸾哪还有功夫想凤头钗的事儿?只将无骨半身倚在他怀里,“这是书房,不好,只怕圣贤听见……”   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念着来日恐要分离,脑子里只剩了“龌龊”,难念其他,“没什么的,圣贤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会子,他们也闭上了眼捂了耳朵。乖,明日我新打一支钗给你。”   一时云雨成欢,香堂烟罩。碧霄悬净月,霜华浄泚如一片腻肌,韩舸沉迷其中,一次又一次,好像要将余生的情爱都释放在今朝。   月下断肠了无声,风拂轩窗,夏已骤凉。落红成朱砂,记录着胭脂三两,钗粉成群,夹花带玉的芳名里,昭示着一颗颗悲天悯人之心。   芷秋细看过每一个名字,阖上账簿,小心存放在箱笼里,连带着衙门收款的票拟。这厢卸罢晚妆,款步到床前,见银钩垂帐,陆瞻衣衫齐整靠在枕上看书。芷秋偷抿一笑,挑明了似开不开的灯花,由他捧书的两臂间钻在他怀里。   垂眸即是一张桃李争妍、海棠嫩脸,陆瞻如何能不笑,便将两臂拢着她,眼回到书上,“戌时了,你先睡,我看完这里就睡。”   圆月当轩,帐还未放,芷秋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半截下确实感觉不到有任何硌人的地方。因此不肯听话,仍时刻记挂着势要撕了他的旧伤疤,使其心上长出新的血肉。   她掣着他黑色寝衣的斜襟玩耍,指尖总若有似无地剐蹭过他的结实的胸膛,“再有一月就是中秋了,咱们家要送哪家大人的礼?你说给我听,我好着手去采办呀。”   陆瞻自上回发病以来,不知为何,就不曾与她行过房。眼下也将她几个鹅毛一样的指端视而不见,噙着薄笑,“没什么要送的,你只将送你姊妹同妈妈们的礼打点好就是,官场上的人,自有阿则去操心。”   见他不为所动,芷秋愈发大胆,将软绵绵的半身贴在他坚硬的肚皮上,手渐渐爬向他的衣带处,轻轻拉扯,“那也成吧。回头还少不得这些人要请席,吃过来吃过去的,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月,把人都要吃肥了。”说话就爬起来,坐在他腹上,眼波流媚,“嗳,你瞧我这两日是不是胖了些?”   陆瞻不得不撇了书观她,像观一朵佛前莲花,可谓清心寡欲,“没胖,还是苗条婀娜,如风似柳。”   “我看看你胖了没有,”芷秋妩然一笑,手若柳带,拂开他两片衣襟,见其胸躺坚广如山脉,腹上轮廓似田埂,便勾着眼波上挑,“你一点也没胖,讨厌鬼,大家一样的吃饭,你怎的都不见胖的?”   “我是男人。”   芷秋扯起一点裙,里头却未穿裤,露着光滑的小腿,“你瞧我,我觉着连腿都粗了一圈,”   陆瞻眼往她的小腿往上延,坠在腿弯下头的纱被光影穿透,绰绰现着玉骨肌肤,渐渐隐没在阴影里。   可他却有些提不起兴致,甚至感觉是白忙活一场,横竖他嚣涨的欲念,往往都是靠无奈与时间来浇灭的,他们的快乐,并不同步。   他将她由腹上兜下来,吹了灯,牵着被子将她罩住,“睡吧。”   帐中透进来一片月光,芷秋被他搂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一如既往,她就知道他还爱她,只是对他自己有些无能为力。她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贴着他的胸口,“陆瞻,祝晚舟,你打算怎么办?”   片刻沉默后,响起他有些乏力的声音,“我既然答应了你不动她,就不会动。等过些时候,将她送回祝家。”   芷秋安下心来,眼皮在冷冷的月霜中沉一沉,沉入一个恩情美满的长梦。   西风轻折花枝,杜子声声,唱起秋意。一大早,芷带妆黛妥帖,对镜扶簪,理了衣襟,桃良正捧着一盒上好阿胶进来让其检验。   听丫鬟说自那日事发后,祝晚舟受惊小,一脸几日吃不下饭,亏了些气血,芷秋想她也是可怜见的,便有心去安抚安抚,又叫人备了两匹缎子,都是时兴的花样颜色。   陆瞻正要往织造局去,瞥眼见了,问其缘故:“这大清早的,你赶着去给谁送礼?你姊妹们倒罢了,若是那些官眷贵妇,犯不着费心,多睡一会儿吧。”   晨光无限好,芷秋拂过缎子笑,“是给祝晚舟的,你那天将人家吓得不轻,小姑娘家家的,还怀着身孕,恐怕伤身。我带了东西去看看她,再告诉她往后送她回家去,她听了,只怕身子就好了。”   太阳将她的腮照得剔透,像一颗刚摘的水蜜桃,还带着露珠与绒毛。陆瞻觉得她真好,好到对于他的“恶”有些过于残忍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淡淡一笑,踅出门去。   可巧张达源落在东厢书房里拿东西,芷秋出门就撞见他,将他掣着往前走两步,避开丫鬟,“张达源,我问你,你可不许撒谎。”   “奶奶要问什么只管问,我保管照实说!”   “嗯……”芷秋稍显犹豫,到底咬咬牙,“我麽见识短,你不要笑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做宦官的,是不是个个都跟你们督公似的?”   张达源一头雾水,“跟督公什么似的?奶奶可不要同我打哑谜,我是个粗人,说得客气了,我可听不明白。”   “就是、就是像你们督公,总为那点事情过不去。我瞧你们可不这样,就拿阿则来说吧,他性子就蛮和顺,说话都是乐呵呵的。你也是,成日家见你们官职大些的几个在园子里、谁不是说说笑笑的?也没见你们谁像他似的那么在意。”   说到此节,张达源止不住往自个儿身下瞥一眼,笑颜里逐渐泛起一丝血腥味儿,“人跟人怎么能比呢?奶奶只看到我们乐呵呵的,哪里看见我们手上杀过多少人,抹过多少血。奶奶别怪,殊不知这杀人的时候,那才是真的痛快,比跟女人还痛快!”   畅快的尾音一落,敲起芷秋满身的鸡皮疙瘩,她侧目看他一眼。   他却浑然不知,仍然讲得兴致盎然,“阿则是安南人,自幼就送到宫里来净身,那时候屁都不懂,小时候就知道奴婢同主子的区别,这长大了才晓得男女之别。奶奶别瞧他表面和顺,其实阴着呢,就说烟雨巷那个芍容姑娘,奶奶以为阿则是喜欢她才成天往她那儿跑?其实是芍容姑娘耐性大,夜里受他多少花招子哭都不哭一声儿。”   风吹闲林,叶竹沙沙,张达源将一帖子折入怀内,站定在林中浅笑,“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但督公是。他老人家曾是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弟。奶奶不知道,那年督公净身后被派去陈妃娘娘宫里伺候,因为他不肯自称‘奴婢’,被下令庭仗四十,打得没了半条命。后被发去修道观,因指摘监理太监进献谄谀迷惑先帝仙修误国,又被庭仗六十发到冰窖当差。”   “他跟我们这些天生的奴婢命不一样,他老人家满腹韬略,分明有治国之才,却不得不做一个奴婢。但他始终没忘记过他的志向,也从未忘记过陆老大人的遗志,否则,怎么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为太子殿下的谋侍?我张达源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他老人家。他从未对不起过任何人,倘若有的话,那也是人先负他。”   临去时,他又折返两步回来,“奶奶,有时候就放他喘口气吧,您总想将他从泥潭里扯出来,可他、和我们,也许一只脚踩在里头反而自在。”   芷秋久久怔忪,四面八方的竹罅里吹来烈烈风,刮乱善与恶、是与非的界限。她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大概是苦涩的因,结出了可恶的果。   ————————   ①唐李正封《咏牡丹》   ▍作者有话说:   爱可以完全治愈陆大人吗?听听各位高见~ 第64章 醉卧花树(六) [VIP]   芰藕翻香, 日晷似金盆,屋里却静得死气沉沉。月钩挂帐,蓬蓬鼓鼓间, 露出祝晚舟惨白的侧脸。   心知她吓破了胆, 芷秋有心安慰, 却又没和她好到那份儿上,只叫桃良搬来根杌凳坐在床前, 相隔不近不远,将带来的东西叫红缨收了下去。   红缨感念她上回援救, 特意瀹了盅茶上来,“奶奶请吃茶, 多谢奶奶来瞧我们姑娘,上回大恩,我们感激不尽,只是姑娘病着,没法起来行礼,请奶奶莫怪。”   说罢将祝晚舟搀扶起来靠着。芷秋摆摆扇, 细窥一眼祝晚舟的面色, “我来,是要告诉你, 夫君已经答应不计较了,等过些时候他忙完正事,还将你送回家去。”   谁知那祝晚舟一听回家,脸色乍变得惨白, 掀了被子就跪在芷秋脚下, “往前我只当奶奶是青楼女子还有些瞧不上奶奶, 不成想奶奶却是位大善人。求奶奶好人做到底, 别将我送回家去。我父亲将我送来,本就是来巴结陆督公的,若是巴结不成,还出了这样的丑事,他必定要打死我的,求奶奶别将我送回去!”   芷秋裙面叫她扯着晃来晃去,晃得她没了好性儿,“你不回家还想怎么着?你在我家里做下这样伤体面的事情,我自己的脸面且不说,陆瞻的脸面往哪里放?他已是发了善心要遣你回家,你却不回,难不成,你还想在我家里将孩子生下来,让我们夫妻两个替你们奸/夫/淫/妇养儿子不成?”   那祝晚舟撒开她的裙,只顾垂泪。又叫芷秋看不惯,将扇抬一抬,“你先起来再说,我既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爹,跪我做什么?”   红缨适才将祝晚舟搀到床上去,一心为小姐奉承,说话便失了分寸,“跪得的跪得的,且不说奶奶前几日救我们姑娘的大恩,就是往前奶奶同我们家老爷那份情,叫您声娘也不为过。”   险些将桃良鼻子气歪,“你怎么说话呢!你是没长脑子还是怎么着?!”   芷秋气一阵,又叫那丫头给蠢笑了,“哎呀我真是,年纪轻轻的,阿则是我的儿子,你是哪门子的女儿,别叫我瞧不上了。你说吧,不回家,你想到哪里去?”   那祝晚舟靠在帐中低垂了头,绞着几个手指头只不讲话。   芷秋端详一晌,见她面颊发红,心里一阵火气冒上来,“好啊,你也欺人太甚了些!你是想从我们这个门里出,从那个杨公子门里进?呵,你倒是想得周全,你这是安心打陆瞻的脸呐?你是存心叫他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   “我……我没那个意思。”祝晚舟红透一片腮,踞蹐着抬起头来,两个泪珠子滚到锦被上头,“我也是没办法,回家去我爹必定是要打死我的,我又早已是他的人了,肚子里还有孩子,不嫁他,我还有什么路可走?奶奶菩萨心肠,就不看大的,也看着肚子里这个,给我条生路吧。”   芷秋气得牙根子痒,跺脚逃出去,可到底叫她哭软了心肠,晌午气一散,见陆瞻归家,还是同他说起这个事情来。   彼时金转银屏,午后正荫,芭蕉叶影参差落在房内的地砖上。陆瞻特意回家来用饭,芷秋令丫鬟在草亭内摆好,几样家常鱼肉菜蔬,配着一壶墩在冰盆内的葡萄酒。   “我早上去问过她的意思,”芷秋扎着水红的长襟衫,牙白的百迭裙,一行为其筛酒,一行细声,“我说,过些日子还送她回家去,她却哭起来,说是回家要被祝斗真打死,不敢回去。我听她那意思,还是想嫁给那个姓杨的公子。”   陆瞻正往嘴里送一样剥净壳的鲜螃蟹,听见如此,忽然有些味同嚼蜡,剔她一眼,淡笑,“她想得倒好,你怎么回的?”   “我将她骂了一通!”芷秋吊起眉,捧着壶绕案过来,“哼,我说:‘好个淫/妇!你也太不将我们陆大人放在眼里了些。你偷汉子怀了身孕,我们陆大人不计较饶你一命,你倒蹬鼻子上脸起来了!’她听了直哭,跪在地上直说对不住你,又不住感念你的大恩。”   “你真这样儿讲的?”   她竖起三个指头,“我发誓!”   陆瞻便笑,拣了只虾仁喂她。芷秋慢嚼一晌,暗窥他脸色,鹘突着筛一斝酒,“我原是想,放她家去,往后死活与咱们不相干。可,可她哭得那样,祝斗真那个人,表面和善,内里心黑,我想,别真将她打死了。咱们好人做到底,不如……”   “不如就将她嫁给那姓杨的?”   “啊,我是这么个意思。”   顷刻间,陆瞻的面色有些凝滞,搁了碗箸侧目,“你有没有想过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笑我?我是不喜欢她,可她不是我去要的,是她父亲当个玩意儿送给了我。她在我家里与人通奸,我看你的面子不计较已是大善了,你难道还要我赔点嫁妆将她嫁出去?”   芷秋明知他为难,只得讪讪地央告,“我晓得这事情伤你的体面,可她是两条人命在身上不是?”   “那是她的命,跟我不相干,送她回去,自有她父母做主。”   风冷饭食,陆瞻心里压着怒意,没了胃口。起身要走,走出几步远回头,见芷秋坐在杌凳上瘪着脸,满眼的灰心。他只好将自己一腔奔腾的杀意一忍再忍,“随你吧,你想发嫁她就发嫁,我不管了。”   芷秋一霎又笑了,眼转秋波,睑晕春潮,欢喜地奔来,“你真好。那这事情你别管了,我来操办,咱们将她送出去,往后就彻底清净了。”   见她笑,陆瞻也笑,仿佛因她的开心而开心,从肉身到心灵,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已达到忽略或忍耐了他自己的一切愤怒与痛苦,但它们仍然存在,被忽略的那些情绪,终将反扑回来。   可芷秋无从知晓,她当他一天一天地在变好,她以为他被爱治愈了灵魂,于是转眼就忙活起祝晚舟的事儿来。   这便赶在中秋前,特意摆了好大的阵仗请了那杨林渡到浅园来一见。说是一见,实则是隔着一道屏风,芷秋云禾坐在屏风后头,只瞧得见他一抹轮廓,就像那夜在月下瞧见的身影一样模糊。   为壮声势,厅上站满了七八个丫鬟,将那杨林渡过堂似的围住。芷秋刻意冷了他一番,观其沉稳,适才启口,“请公子来,是因你与我家小妾的事情,我与大人已尽知。特想问问公子,事情可是真的?”   那杨林渡本在杭州时便想借祝斗真攀上龚兴,与其父亲商量,生出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遐暨苏州后,便筹谋着将生变熟,想那祝斗真要反悔也没了余地。   于是点算得失一番,便硬起脊梁望向屏风里头一个含英毓华的影,“我与婉舟早年定过亲,我想此生必定娶她为妻,她也想此生非我不嫁,不想世事多变,祝大人悔婚在先,不顾婉舟哀求将其赠于督公为妾。我知道我们犯了淫罪,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督公要杀要剐,我都认。”   芷秋不过试他一试,眼下听来,与云禾对眸点头,“那你可知她已经有了身孕?”   这杨林渡自来长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这般佯做痴心不改,“我晓得,就算奶奶这遭不找我,我也是要求到督公面前去的。”   如此,芷秋云禾便定下心来,将欲使祝晚舟转嫁于他的事情说来。杨林渡听后又拜又谢,又与二人隔着屏风定下时日,只使小轿偷偷抬回家去拜堂。   正巧陆瞻归家,只见晚风凉院落,玉甃浮莲香,天外残红,云霞绕峰,独不见芷秋人影。使丫鬟来问,才晓人在厅上谈祝晚舟的事情。   靠墙长高一篾案上点着苏合香,几缕烟由炉盖里袅袅升起,却不能安神,反熏得人心里烧起一股怒意,绕绕转转,久经不散。   陆瞻独在书案后头静坐一晌,既不看书,也不写字。鬼使神差地撩了衣摆解了裤带往里瞧一眼,仍只见个光秃秃的矮木桩。   吃了那老道这些日子的丹药,这枯木却久不见发芽,急得他焚心似火,不顾嘱托,匣子里翻出小瓷罐子一连抖落五六颗丹药吞下,噎得他自去倒了盅水送服。   这厢刚咽下,即见黎阿则拿着封帖子进来,“干爹,留园里摆了局,送贴来请干爹尊驾。”说话间,不冷不热地笑起来,“外头死了多少人了,他还有功夫摆局做乐,还真以为龚兴这座靠山永不倒?”   陆瞻瞥一眼帖,展开手臂,半饧着眼立在龙门架前示意其更衣,“我算准了他近两日就要摆一个局,不是觉着龚兴不会倒,相反,他是嗅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必定还请了沈从之与窦初,想探听探听顾泉的事情。”   “他倒是好糊弄,只是要如何搪塞姜恩?”   “怎么搪塞都没用,他们已经认定顾泉被都察院拿去是冲着他们去的,大约这两日就要写信递与龚兴。”   黎阿则拧起眉来,为其系着衣带,“那韩舸的奏本已经八百里加急递出去了,希望他的本能比姜恩几人信更快到京。”   穿好一件黛紫直裰后,黎阿则又取来一件暗紫大氅。陆瞻却觉体内渐渐燃起火来,由下至上似祝融烧天,便单穿了直裰踅出门去。   遐暨浅园时,天色倾落,各处皆上了灯,席面仍摆在一间临水轩厅,只见姜恩、祝斗真并两位同知,再有沈从之、窦初、臬台大人一行。几位倌人穿坐其中,空凳旁坐了惠君,正静听芍容琵琶弹唱。   甫入轩厅,陆瞻已出了满身虚汗,额上亦浮汗霪霪,心内似有一团火越烧越烈。   惠君一瞧,忙斟了一盅冰水与他,“陆大人,您怎的出这些汗,虽然初秋,夜里还是有些凉,您敢是伤风了?”   陆瞻含笑摆手,与列位大人客套寒暄后落座,旋即这厢敬来,那厢举樽,觥殇流水,不在话下。   酒过三旬,那姜恩朝祝斗真暗使一眼色,祝斗真便亲自提壶为陆瞻筛酒,“听说织造局已将今年宫中所用的料子都赶出来了?您老人家的手脚如此利落,难怪得皇上十分器重。”   对岸换了一面生的倌人唱着昆腔,咿咿呀呀磨得老长。陆瞻所吃都是冰过的酒,仍是压不住浑身的火,却捺下不适,尽力周旋,“眼下城外急得火烧眉毛,祝大人有空摆局,想必不是为了说几匹料子的事儿吧?有什么话,明讲来。”   那祝斗真讪笑,将姜恩远远瞧一眼,“不敢瞒督公,实则今日摆局,是为了打听顾泉的事。督公大约已经知道了,顾泉被南直隶都察院那边拿了去,我同姜大人心内有疑,县衙牢狱里死了几个叫花子,都察院如何晓得?宫里除老祖宗外,就是督公,少不得要向督公打听打听。”   “祝大人,那几个叫花子是因前些时在街市上冲撞了我夫人,这才叫窦大人给拿到了衙门里去。我晓得,顾泉打死他们,大约是为我夫人出气,只怕,是有人冲着我来的。”   祝斗真两眼一懵,心道确有这个可能,“可谁这么大的胆子?”   “这个嘛,就是我的事儿了,祝大人还是少打听为好。”陆瞻翻着杯,强做闲态,实则只觉腹内炙热难耐,比往日皆有不同。稍思后,他只当是丹药起了效用,急于查看成果,借故方便,独出厅去。   人一走,祝斗真便挨至姜恩身侧,借着笙乐做掩与其私语,“我看,保不定是那许园琛许公公背地里告到都察院去的,原就是陆公公被调到苏州,许园琛才顶了他的缺做了秉笔太监,眼看再有一年半载陆公公就要回京去,说不准是他怕丢了权,才在背后阴这一招。”   姜恩举杯半晌,方又警惕搁下,“什么都有可能,也大有可能是背后阴咱们,再或者,还想阴了龚老。我看眼下事情是瞒不住了,先写信给龚老,让他老人家知晓苏州实情,也好心里有个底。还有,将你们那位韩县令上疏的事情一并告诉,若能来得及在奏本呈到内阁前截下来最好,若来不及,咱们也只能铤而走险参他一本了。”   “韩舸才任县令不久,一直在赈济灾民,他能有什么把柄叫咱们参?”   “参他假公济私,未得圣上手谕,擅自以朝廷名义向各大豪绅借银,还以朝廷名义许了那些人三分利。哼……自先帝在位时,国库亏空许久,今上登基后方缓过来一些。三分利,谁去还?沿海有海寇、北方有瓦剌鞑靼,处处都要用银子,这些商贾豪绅的钱,朝堂不想还,皇上更不想还,那就只能判他个滥用职权的罪杀了他抵债。届时,咱们的事儿,自有龚老在朝中斡旋,少不得就是他韩舸栽赃陷害。”   灯檠千盏照不明江南水烟,在一叶障目的奢靡繁华里,那祝斗真沉吟半晌,饧涩着眼,伴着艳女妙音,金樽檀板,尽显一副回味无穷之状。   而另一份久久不醒的失落,则兜在陆瞻空空如也的裤/裆内。   这世上,哪里来的枯木开花、绝处逢生之仙药?有的只是枯木朽株、行将就木的绝望岁月。他早该知道这只是个梦的,只是一直不愿醒。   这厢燥得汗如泪下,自焚烧的身体中,将他的心逐渐烧为灰烬,抛撒进冰天冻地的深海里。但他仍然镇静自若,起码在沈从之拦下他时,他还是那副不急不躁、山野神仙的模样。   “冠良,”沈从之由宗儿手里接过灯笼,下巴朝边上的一棵葱郁的银杏树下怼一怼,“借一步说话儿。”   陆瞻与他并肩过去,笑睨他一眼,背起手来,“沈大人有何赐教?”   天黑漆漆地罩在头顶,几如一张兜倒人间的网。沈从之掸衣掸袖,随意抖落粘带的夜露,“家父来信,京里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等韩舸的奏本一到,言官们联袂上书。冠良,苏州的事儿就要办妥了,后年回京后,我进内阁的事儿,还少不得你在皇上面前表陈点功劳。”   窥其野心,陆瞻只将露泥藏袖中,满面善笑,“这是自然,你我多年好友,你们沈家满门忠臣,就即便没有我,皇上也是看在眼里的。”   沈从之早料到他这一翻伪酌之言,扭转谈锋,倏忽笑起来,“我近日听见说,祝斗真之女在府上十分不检点,竟然与早前那个未婚夫通奸,还搞出个孩子来,可有其事啊?”   这二人虽说做了多年朋友,可沈从之向来瞧不惯他做了宦官却没个阉人的样子。他所希望看到的陆瞻,是嗓音忸怩、姿态妖娆、脂粉重涂的一位典型太监,可陆瞻总让他失望,失望中,就总想撕了他翩翩风度的皮。   见陆瞻不言语,他益发笑得高兴。“要我说,这种淫/妇就该杀了才是,怎么听说你还要成全她将她转嫁他人?我说冠良,都说太监净了身后骨头越来越软,可你这净了身,怎的性子还软弱起来了?我看这样儿,你若是下不去手,交给我,我替你杀。”   陆瞻双目被茫茫夜色染得漆黑,不见半点星光,“这点小事儿,就不牢你费心了。”   “哼,”沈从之鼻稍一动,哼出极轻的一笑,转步而去,“倒是,毕竟是你的家事儿嘛,只是可得处理好了,别传出去,叫人瞧笑话。”   一盏灯笼在沈从之手上晃晃荡荡,越飘越远。陆瞻彻底陷落在黑暗中,像树的影,伫立成一片幽篁,瞩目他半晌,直到璇玑陨落,明月无光。   沈从之刚踅至曲径,就见宗儿迎来接过灯笼照在他脚下,“爷,陆公公怎么个说法儿啊?咱们怎么回老爷的话儿?”   “爹想得没错儿,陆瞻是靠不住的,还是那个许园琛有样儿些。张公公是先帝留下的人,皇上也不会让他再于宫里呆几年了,若日后叫陆瞻掌印,少不得我们姓沈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你就回老爷子,能不能借苏州这个事儿,先解决了这个万世的麻烦?”   “小的明白了。”宗儿得令,小心地秉着灯笼,引着这富贵风流的人间狂客。   月亮沉默而凄迷地悬在黑暗中,飞檐螭吻,千树梢头,堆起层层叠叠的凉霜,像一捧雪,即将压倒下来,浇灭这个夜里,每个人的欲望。   席面随灯火残灺,此夜归还静宁。庭轩内却仍有宫蟾声声,竹林内隐隐还亮着灯。是芷秋还在等他这位夜归人,陆瞻知道。   可他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或许是膨胀了一夜的药效、或许是玉斝结袖的酒力、又或许是沈从之的浅浅讥锋、更或者,是在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上,日积月累的失望、绝望……   他几乎无力地拖着衣摆,在黎阿则的搀扶下一拽一搦地朝着他的圣火往前、再往前。终于,被那么一片小小的雪花,砸倒在点满浮灯的长廊。   “干爹?干爹!来人、快来人!”   小楼立月照乱影,芷秋帖着门框,目怔怔看着张达源等人搀着陆瞻往屋里来,也清楚看到陆瞻阖上的眼皮,唇边与下巴糊着凌乱的血渍,滴答滴答如铜壶漏夜,浸湿了他黛紫的衣袍。   “姑娘、姑娘!”   经桃良一推,芷秋适才回魂,忙调头往卧房里跑。里头还不算乱,黎阿则正朝各人吩咐,“大哥,你套马去请大夫,多请几个!黄安,你去告诉园子里众人,谁敢在外走露一句风声,吕照安就是他们的下场!”   二人即刻擦身而去,芷秋立时扑在床沿,将陆瞻轻晃一晃,“陆瞻,陆瞻,你怎么了?”   他只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芷秋这下急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因问黎阿则,“你干爹怎么了?不是说去留园做客?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回来就是这副样子?!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黎阿则撩开衣摆跪在床前,两道眉攥得丝紧,“儿子也不知道,干爹从留园出来时还好好的,方才进园子时也还没什么事儿,就走到廊下,忽然就吐了口血昏死过去。……噢!今日干爹出汗格外多,帕子都揩了好几条!”   闻言,芷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似手触了一块冰,凉得跟死尸一般,唬得芷秋魂丢魄散,身如坠崖,眼前直打转,顷刻泪雨滂沱,复将陆瞻摇一摇,“陆瞻、陆瞻,你快醒醒,陆瞻……”   此间挨上来一火者,与黎阿则耳语,“黎公公,要不要八百里加急告诉皇上一声儿?再由京里调遣几位太医过来?”   “不急,等大夫来瞧过再说,急着传到宫里,只怕局势有变。”   正值一团乱麻之时,张达源快马加鞭请来了苏州府有名的几位生医科圣手,四人轮流诊脉后,商议一阵,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敢问夫人与世兄,千岁大人他老人家平日可常服什么仙药?老朽等还得瞧过了,才好斟酌用方。”   时下芷秋黎阿则各到一方,分别拿来返魂丹与其素日所服那味“强身健体”的仙丹。   大夫先碾碎了一颗返魂丹凑在鼻翼下细嗅,芷秋慌乱抹掉泪渍,凑上前去,“他因有一个冰火两重天心悸在,或躁或郁,躁的时候吃下一丸,能好得快些。”   那大夫颔首,“这是道家用丹砂及水银与各类药材炼制而成的丹药,确实能排解心火,可心火下去了,身火就上来了,药效散发出来时,还有强陽之效。”   又接过黎阿则手上一颗丹药端详,“怪道了,这两味丹皆盛阳火,长日一齐服用,身体哪里扛得住?还亏得今日吐了这口淤血出来,否则如此吃下去,不出十年,必定体内衰竭早逝。但夫人世兄不必太忧心,今日我几人先议下一方,抓了吃几日看看,若醒过来,往后可要劝着些,不可再吃这类丹药。说句杀头的话,当年先帝归仙,少不得就是被这些丹药拖垮了身子。”   众人听还有救,复将一颗心放回体内,独有芷秋依然心神不稳,叫人煎了药喂陆瞻服下后,便驱退一班火者丫头,各人守在床前,诺达的屋子顷刻变得空寂,只有空气里还弥留人的余温。   各色混杂的余香里,芷秋盯着他山峦叠嶂的眉目细看——就看见,那些大起大落的轮廓,曾绘成沉默而稳固的城墙庇佑了她,可她的城墙或许也没那么坚牢。   她哭着伸进锦被中去握他的手,想以自己温柔的热度去捂热他的心。但其实,十分徒劳,他一直冷在人间。   ▍作者有话说:   小病、小病,过两天就好了,各位放心。 第65章 醉卧花树(七) [VIP]   灯下愁春愁又醒, 醒来则是翠帘入花影,竹摇绿水声。且说陆瞻一连吃了几副药后还不见醒,只是身子逐渐回温, 请大夫复诊, 只说已无大碍不日即醒。   自他病后, 芷秋亦病恹恹无精神,已是自顾不暇, 这一屋子便交由黎阿则招呼,好在他从前在宫里四面周旋, 后又侍奉陆瞻,一向十分妥帖。   芷秋卸了力后, 却愈发不松快,接连三日守在床前,端茶来便吃,端饭来便动两筷子。将一张笑脸熬得愁眉泪眼,病瘦若秋,也不妆黛, 不过松挽乌发, 不缀朱钿。   碰巧这日大早,那杨林渡使了小轿到后门接人, 因陆瞻病着,无人敢来报。那祝晚舟只好央求到云禾那里,云禾便转到芷秋房里来。这边正赶上摆饭,案前却不见人, 桃良行过来, 下巴往卧房内轻轻一抬, “姑娘在里头呢, 正好您来了,去劝劝吧。”   云禾心内有数,遐暨卧房看了眼陆瞻,蹑手蹑脚将芷秋拉将出来,“姐,不是我说你,你这样不吃不喝守着有什么用?大夫不都说不妨碍了麽,还该吃饭才是呀,或许姐夫夜里就醒了,醒来瞧见你这副样子,要心疼呢。”   话音甫落,只见芷秋拢烟罩水的眼眶里坠下泪来,顷刻又拈帕蘸去,“我也不想叫他担心,只是吃不下又有什么法子?”   “那你就坐在这里,看我吃。”云禾坐在跟前,自捧了一哥窑青瓷碗,刻意大啖大嚼,“嗯,还是姐屋里的饭香些!”   芷秋见之,稍稍莞尔,执起牙箸与她添菜,少不得自己也动起来,“那你就多吃,我瞧你比先前瘦了,想来是相思累体。你多吃些,省得叫妈瞧了,说在我这里受了苦。”   二人稍食,云禾便说了祝晚舟的事儿,芷秋适才想起,“因陆瞻昏迷,我倒把这事情忘了,人既然来了,就让她去吧,带着她的丫鬟一道去,早去早清净。”   “她还说要来谢你呢,因姐夫病着,她不敢来。”   “犯不着,”芷秋淡淡蹙额,搁下碗来,“以后各走各的路,她往后是好是坏,也与我们没关系了,倒不必来谢我,谢来谢去,又是一堆人情在那里掰扯不清。”   云禾也搁下碗来,挽着她到榻上吃茶,“那我一会子去同她讲,只是她去了,那个叫浅杏的呢?”   “我也不晓得她,也没心思去管,随她在这里吧,只要不闹出事情来就罢。”   饭毕云禾辞去,芷秋独在榻上发呆,一颗愁心随流云,像活活捱着滚油相煎,坐也不定,行也不定,东也飘零,西也飘零,数着铜壶漏昼,滴滴答答,落满叹息。   另一声叹息则响彻在云梦天宫,陆瞻迷迷糊糊中好似到了一间大殿,却不见四面白甃,只有几根擎天柱高耸入云,脚下亦无实地,被一朵云托着送至一宏崇金椅前。   “陆瞻……”   听见云层渺渺里传来似唤似叹,陆瞻抬头去瞧,原来是先帝在上,穿一件湛蓝飞鹤氅,须及一尺长,头束紫金冠,庄严睥睨着他,“陆瞻,你凡根未断,本君不能收你,你且回去辅佐太子开万世太平。”   陆瞻仰面视他良久,倏忽笑起来,往身下一指,“我的凡根是被陛下下令斩断的,难道陛下忘了?”   那先帝凑下来一张大脸,像瞧一只蝼蚁似地盯着他,“你既断了凡根,怎么还娶妻?陆瞻,你凡心太盛,尚不能得道,回去吧。”   说着将臂上拂尘一挥,把陆瞻扫下九天。耳边是风啸云吼,他只觉层层坠落中,无可攀之力,旋即目前一黑。   猛地睁开眼,只见锦帐依然如春,芳屏照旧流银,太阳扑在绮窗,芭蕉叶轻轻摇漾。他静躺一晌,干哑的喉头连滚几下,轻呼一声,“芷秋……”   久不见来人,他便自坐起来,嗅见满室药香,窗外秋色里闪烁着斑斓绚烂的阳光,金的、紫的、蓝的……一扫而过,露出一片有温度的人间,正值风光大好。   瞥眼见,银屏后一缕光影滑过,荡出黛粉的裙,往上,是杨柳细腰,略显起伏的胸脯,一张艳容憔悴的脸。芷秋端着一碗药,呆怔在屏风前,大喜里涌出大悲,顷刻倒出一海的眼泪。   陆瞻抬手叫她,“过来。”带着虚弱的笑意。   药碗里冒着蒸腾的水汽,通通蒸发成芷秋的眼泪。须臾才应过神来,忙将药搁在圆案上,扑入陆瞻怀里,呜呜咽咽糊了他一身的眼泪鼻涕,“你醒啦?你个挨千刀的,要吓死我了!叫你平日老是贪凉不保重身子,如今可吃苦头了吧?!”   一对肩抽抽搭搭地伏在陆瞻怀里,哭得好像天塌了似的。陆瞻听着好笑,忙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梁,“好了,我不是醒了吗?你且不会变成寡妇呢,哭得这样凶,难不成是没赶上去改嫁,伤心了?”   芷秋听了捶他一拳,端起身子来细瞧苍白的面色,刹那又心痛成灾,眼泪又似洪水决堤下来,“陆瞻,你怎么能丢下我这几日?我时刻守在床前,一声声叫你你也不答应,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我可记仇,往后,你叫我我也不答应你!”   “没什么大事儿,何至于哭得这样?”陆瞻倦意深深地替她抹去眼泪,怕她止不住哭,故意将下巴朝案上一抬,“不是送药来我吃?闲放在那里做什么?快端来我吃了,明日就好生龙活虎的啊。”   她捧来药,吹了几口递给他,生怕他再倒下去,似倚似擎地偎在他肩头,“醒是醒了,可有没有妨碍,还得要一会子大夫来瞧了才算数,纵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先放一放,可听我的话?”   “听。”他无奈地笑,喝干了药递去,“哪里都不去,就搂着我的爱妻闲耍两日。”   “你饿不饿?这三日可是什么都没吃,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里现做了来。”   “你是不是也没怎么吃?”   芷秋知道瞒不过他,耍赖地挨在他身边,“我的夫君病着,我做妻子的要是还吃得下饭,岂不是忒没良心了些?”   说话朝外头喊来桃良吩咐了饭食,又拿来一把梳子,跪到床上去替他重新束发,“我什么时候见你不是衣冠齐楚的?躺这几日,发也散了,脸也白了,我天天看着,哪还有胃口吃饭?”   刚束好发,便被陆瞻反手兜到怀里来,“听你这意思,倒是我邋里邋遢倒了你的胃口了?”她嗔怪一眼,蹿起来就要吻他,却被他可恶地避开,“一连三日不洗漱,亲了更倒胃口,且叫人端水进来我洗漱洗漱。”   一捧温水匀了面,又蘸了珍珠粉漱口,恢复了些元气的脸一抬,就见芷秋眨巴着两个眼,腮上浮起艳丽的期待。陆瞻站起来,展臂环住她的腰,揿下去与她唇舌勾缠,交换浓如药香的相思。   听见他混乱的呼吸仍有些虚弱和倦意,芷秋便十分体贴地适可而止,推开他,眼神反嗔,“好了好了,等你好全了,有多少亲不够?这样跑急马似的,叫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陆瞻有冤无处诉,只好长叹一声。恰逢桃良带人进来摆饭,就摆在卧房里头。都是些鲜藕笋干之类的菜蔬,佐一样小粥,清清淡淡,别有滋味。   丫鬟们退出去,留桃良伺候饭食,一张润脸春喜上眉梢,忙着左右布菜,“姑爷醒了就好,再不醒,我们姑娘就是没饿死、也得哭死囖。”   “你们姑娘哭了几遭?”   “什么几遭呀,是日也哭夜也哭,眼泪跟捅破了天似的漏个不停,您瞧那双眼,可不是哭得红红肿肿的?饭也不好生吃,还是今天早上云禾姑娘过来,姑娘才陪着吃了些。”   实则陆瞻没什么胃口,仍是胸闷气短,不过是陪着芷秋用一些。这便随意细嚼着什么,闲谈着宽慰她,“还好早些时将你妹子接了来,否则我就要看着一副骨头说话了,他日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也得饿死为我殉葬?”   “真是个讨厌鬼,一好了说话就叫人烦起来了。”芷秋狠嗔。   “那我不讲话了。”陆瞻轻笑。   “嗳!”   莺娇燕软间,芷秋又想起正事来,“跟你讲一声,祝晚舟早上叫我发送出去了,我想,你也没什么话要跟她说的,没等你醒,先送了她去,免得过些时肚子大起来,传得满城风雨的。大约往后就要到杭州去了,你还是要同祝斗真讲一声,虽是你的人由你发配,可到底是他的亲女儿。”   陆瞻睫毛一垂,想起那夜沈从之的话来,益发没了胃口,走到帐中去。芷秋丢了碗跟来,攒着疑惑将他瞧一瞧,“是我擅自做主,你生气了?”   他抬起眉来,温柔地笑,“没有,你安排得十分妥当,只是有些不爽快,想躺一躺。”   “快别躺了,大夫大约要到了,诊过脉再躺啊。你起来披件衣裳,我抚着你,咱们到廊上走一走,我怕躺了两三日对腿脚不好。”   言讫便取来一件氅衣,陆瞻只得起来随她出去,两个围着莲池慢悠悠蹒步,一步一步地,卸尽了陆瞻满身精力。方方长长的一块翠空里,雁字成行,心字成伤。   申时初刻张达源便将几位大夫都请了来,几人轮流围在床前枕脉后,为首一人眉心舒展,摇头晃脑,“千岁大人已无大碍,再按眼下这方子抓几副药吃了就好了。只是小人斗胆说夫人两句,这刚醒了,不好在外头行走的,还该在床上多养着。”   芷秋立时发讪发愧,“我原以为躺两日,要多走动才好的,真是对不住大夫,是我粗心了。”   那大夫正要再谴责两句,倏见陆瞻冷着一双眼,便知说错话了,忙起身赔罪,“小人一时忘了尊卑,请夫人恕罪!千岁大人恕罪!”   适才罢了,陆瞻命黎阿则带着几人下去领赏。朝床沿上拍拍,待芷秋坐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吻,“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想出去走走。”见了芷秋的笑颜,又说:“去书案后头将我的药拿来。”   芷秋扑朔着睫毛,“什么药?”   “就是我常吃那个丹药。”   “噢,那个药我扔了。”   芷秋抽出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挺直了纤腰,“大夫讲,你这病就是吃那些丹药吃的,还有那个返魂丹,我也扔了。陆瞻,咱们往后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好吗?那返魂丹有什么用呢?病症只能抑制,也不能根治,反倒拖累坏了身子,那个什么‘强身健体’的仙丹也不过是观里那些老杂毛哄你的,真能返老还童枯木逢春,他自己怎么不吃呢?”   她自认说的都是道理,殊不知道理有时候倒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玩意儿,若是有用,城外那十几万流民早叫道理填饱肚子了,何来遍野饿殍?   金乌将落,天色昏昏地倒下来,道理也随之被强烈的欲望吞没。陆瞻面上的血色一霎消褪,掀了被子走到书案后头胡乱翻一通,处处不见丹药,越翻越怒,便随手将满案的书贴公文、笔墨纸砚扫到地上,冷眼望着芷秋,“你扔到哪儿去了?”   砰砰啪啪地摔得满地狼藉,各色砚台镇纸五光十色的碎片铺陈满地。   芷秋从未见他对自己露过凶相,又惊又怕间,心酸难忍,眼泪扑簌簌而下,“扔到外头池子里去了!你想去捞也没法子,早就化成水了!陆瞻,你饱读圣贤书,从前还因先帝玄修胡乱用药进谏,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坏处!”   他当然知道,无论从药理到毒性,他都比任何人更清楚。可他是荒野徒徙打转的饿兽,终日被囚困在不见天日的茫夜中,那么遇见一株野草,哪怕有毒,也是他在无穷的苦难中,为自己而画的一个梦境。   他挪步过来,脚上仿佛锁着沉重的镣铐,一拽一拖地,望着她,以一双填满怒气的眼,仍然像是在黎明里望他的月亮,温柔依然在他眼中奋力同怒火相争,“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芷秋同样仰头睇住他,温柔绞着残酷,化成一把利刃,戳破所有人尽皆知的真相,“我知道,如果不重要,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被骗?可你就是吃到死,那个东西也不会再长出来!”   她咬着牙,淌着泪,“没了那个东西,会死吗?我看也不见得,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吗?陆瞻,日子是朝前过的,不是往后看的,你不忘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活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这些狗屁仙丹、靠杀人、排解你心里头的不平!”   “可有用吗?你照样不高兴,你连裤子也不敢脱,你像捂一个肮脏得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捂着你的裤/裆。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是你自己过不去!”   夜罩下来,也将陆瞻的头颅兜罩下去,芷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紧握的拳头,顷刻后,他伟岸而坚实的骨头一软,摊跪在了她的裙下。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瞧见一滴滴眼泪砸在他蓝色的寝衣上,晕成一片黑暗的绝望。久久久久,久到芷秋以为他将要在绝境中获得新生了,可当他抬起脸,一条月光下银晃晃的泪痕却将他拉向了更深的囚室。   四面无光的寸尺之地里,囚禁了他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他被判了无期之刑,“我也想忘,可当我每天坐着尿尿的时候,我就一刻也忘不了!你知道阉人是坐着尿尿的吗?”   他笑了,震落了眼泪,仿佛是一场雪崩,险些要震散骨头,“你不知道,你没见过,我没让你看见过。假若你瞧见了,你还会瞧见裤/裆里垫的棉布,是吸尿用的。但我天天都能见到!你可以不在意,但我不能假装看不到。你去问一个断了腿的残废,你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忘记他少了一条腿!”   月立黄昏,风卷残笛。陆瞻垂着手臂分膝跪在地上,像一堵坍塌的城墙。飞砂碎砾铺天盖地朝芷秋砸过来,砸烂了芷秋的心。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些过于残忍了,为什么总去要求一个断了腿的人站起来?他明明已经在尽力爬行了……   他爬过来,抓住她的裙角,“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我忘掉我忘不掉的事?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超脱不了生死也忘不了痛苦,更忘不了恨。芷秋,请允许我有一些懦弱和一点恶念,我向你保证不滥杀无辜,但请你,不要对我有那么高的期望,我本来就是残缺的,没办法完美……”   无人敢进来点灯,仅有圆圆一个月亮照着彼此满布风雨的面庞。芷秋望着他的泪,就想起他的笑容,比冬夜的炭火更能温暖她被霜雪洗礼过的身体。她记得——   起初刚嫁给他的时候,或许是幸福像个梦境,令她总是忧心梦会破碎,于是整宿整宿地发梦,梦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男人朝她扑过来,常常惊出她一身的冷汗。但一翻身,她就从无例外地落在陆瞻怀里,他会耐着性子哄她,甚至陪她说一整夜的话。他总是将最好的爱给她,补全她命运里所有的缺失。   可他的缺失呢?她想,她要看清,于是蹲下身来,“我可以答应你,甚至可以假装瞧不见你吃那些药,可你骗得了自己吗?”   “芷秋,”他苦涩地笑,泪痕渐渐风干,成了一棵枯死的树,“我只有骗了自己,才有信心去爱你,才会觉得我能像个男人一样为你遮风挡雨。”   “我不需要你伪造的这些假象,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要与你同甘共苦的,我不要你把‘甘’留给我,‘苦’一个字都不同我说。先前你母兄分明就是一个园子里住着,你却百般阻挠不让我见他们,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希望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能告诉我!”   陆瞻沉默着,似乎是在笑,半晌后倏然站起来,叫黎阿则进来点了灯,须臾万丈火光一跃而起,照亮了陆瞻泪渍渐干的面庞,苍白而果断,“好,我告诉你,你知道了,大概就会明白有多努力地在坚持着做一位君子。阿则,带你干娘去看看。”   “叫我看什么?”芷秋抹干眼泪,走近他一点。   他笑一笑,方才短暂崩溃的眼泪已不知所踪,立在窗下,仍是那个幽篁神秘的陆瞻,“看你想看的,看另一个丑恶的陆瞻,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一切吗?但你看了,不要害怕。”   浓夜渺渺,月色溶溶,芷秋满怀信心,跟着黎阿则穿过半个园子,她坚信不管见到他多丑恶的一面,她仍然爱他。   这般推开了一扇门,里头点着一盏青灯,被风险些刮倒。这是芷秋从未踏足过的一间屋子,只见尘满各案,门角一个白釉梅瓶里插着一支风干的花。   细风卷来一缕清冽的女人声音,震落了枯干的花瓣,“谁?!”   “是我。”黎阿则打着灯撩开帘子请芷秋进去。   里头倒也家私齐全,只是都积了不少灰,一张架子床旁点着银釭,照明了里头缩着肩膀的一位穿金戴银的姑娘,涂得白白的脸,抿着红红的口脂。   一开口,就像个来索命的冤魂,“黎公公,我听着话呢,每日都去给老太太送药送饭,她若不吃,我就强灌她,灌得她服服帖帖的!回去请告诉督公一声,浅杏必定伺候得老太太长命百岁。”   “浅杏姑娘就是懂事儿,前几日我叫人给你打的那根簪子你喜欢吗?”   浅杏的眼神游移不定,由头上摸下来一根蓝宝石嵌的金簪紧紧揿在胸前,生怕人抢了去,“喜欢,谢谢黎公公,能不能,再给我打顶金鬏髻?”   “成啊,”黎阿则淡淡嗤笑,“你踏踏实实的,要什么没有?”   芷秋窥见浅杏说话时眼不住朝帐外一个龙门架上瞟,瞟一眼、避一眼,便循望过去,顿时软了骨头,颤着手指,“那、那是什么?”   有个什么撑挂在龙门架上头,乍看是件蜜合色的衣裳,细看来,却坠着一头乌黑的发。   黎阿则将她搀稳,灯笼伸过去一晃,歪着嘴笑,“干娘莫怕,那就是张人皮。这一位原是园子里一个小厮,与浅杏姑娘情投意合,于是两人背着干爹睡到了一起。”   说话间,他又将灯笼朝帐中一晃,晃得浅杏瑟缩一下肩膀,他便笑得益发高兴了,“干爹吩咐我们成全这对有情人,于是我们扒了他的皮,送给了浅杏姑娘,叫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他复将灯笼照回龙门架,扭头笑问浅杏:“浅杏姑娘,如今他那家伙可还好使啊?”   浅杏由臂间抬起一个笑脸,透着些半疯半癫的精明,“我才不要他,他怎么跟咱们爷比?”   黎阿则十分满意地颔首,“好好伺候老太太,别成日家想东想西的。”言讫将灯笼一转,照在芷秋虚浮的脚下,“干娘,咱们再去堀室里瞧瞧。”   这厢出去,天有冷月,风露带寒,刮得黎阿则手上的孤灯飘飘荡荡,似一味鬼火。芷秋有些吓得走不动道,被他搀扶着,半晌讲不出话来。   “干娘,”黎阿则发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仿佛是哪里爬出来的鬼魅,“我们做阉人的,都只是半个人,更没人拿我们当好人看,就只您拿我们当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一样少不得,您能不能,不要这么严苛?恨也不许恨,梦也不许做,您老叫干爹他老人家忘却前因,可没有前因,哪里来的后果?我们都是吃了许多苦才走到今天的,哪有一转头,就能把那些苦都忘了的?”   芷秋扶稳他的手,侧身回望那间屋舍,被几棵疏竹虚掩的绮窗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烛光,与月色交融得瑰丽而吊诡。她已经分不清地狱与人间的区别,也或许,人间就是另一层地狱。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一直以让芷秋舒适的方式爱她,芷秋也会学着以令他安逸的方式去爱他的,请各位小可爱放心! 第66章 醉卧花树(八) [VIP]   夜里起了雾, 月笼了纱,微微淡淡的霜华铺满人间。晚风吹到了一处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后头,拂开密丛丛的爬山虎, 露出了一扇新漆的木门。   这是园子里靠近厨房的一小池塘, 芷秋往日倒是曾经过这里, 只是池塘里常常爬满绿藻浮萍,太阳一晒, 就有些草腥味儿,因此她不爱往这里来逛, 竟不知,这里还有一间堀室。   那门上落了锁, 黎阿则掏了钥匙三两下捅开来,只见门后是一条朝下走的逼仄石槛。他点着灯,一级一级地小心照在芷秋绣鞋下,“干娘小心。”   “这里住的谁?”芷秋提着一口气,方才所见还有一阵后怕,心里咚咚咚鼙鼓频敲, 只怕又见着什么唬人的东西, “怎么修了间堀室在这里?”   阿则笑一笑,口吻随意, “这还是当初修干娘那处院子时一同建的,如今住的是老太太同干爹的兄长。”   “他们不是回京了吗?”四面有轻轻的回音,芷秋眉心暗结,汗毛直立。   “那是哄干娘的, 干爹怕您总惦记着去给老太太请安, 因此才谎称老太太带着兄长回京去了。干娘留神脚下。”   说到脚下, 二人已下了最后一个石磴, 回身益发大起来,灯笼一晃,芷秋恍惚见裙下伸来一只手,“啊!”   她惊得跳了几下躲去黎阿则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裳。黎阿则便抬脚一踹,揣着个什么,闷闷地响了一声。   须臾,阿则抹出个火折子,递嬗点亮了几盏银釭。芷秋贴墙缩着,见光亮起,才敢垂眸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又将她吓得面色惨白。   原来地上趴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蠕动着像条虫似的朝她爬过来,那头一抬,才看清他烧了半张脸,另半张露出个可怖的笑意,不发一语。   阿则刚点亮最后一盏灯,听见动静忙过来踩住那人朝芷秋伸出的手,再狠狠碾一碾,“大公子,怎么都这副模样了还不老实?”   那男人痛得浑身抽搐,眉目皆错了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芷秋忙躲在阿则身后,一个身子筛糠似的发颤,在他肩头歪出个眼来窥一窥,嗓音抖得细碎,“这、这是陆瞻的大哥?”   “是,他叫陆梓,干爹的同胞大哥。”   “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被挑了脚筋,不能走了,”阿则回首一笑,上前两步扒着陆梓的肩将他翻过来,盯着他发狠的眼,笑得益发嚣张,“也不能说话儿,早前叫我们灌了绿矾油,烧了嗓子和半张脸,如今,就活像条虫似的每日在地上爬。”   芷秋缩在墙根,只觉四肢都有些立不住,“是陆瞻叫你们干的?”   阿则但笑不语,走向一张榻角,芷秋这才瞧见那里缩着一位妇人,倒是梳洗得十分整洁,面目与陆瞻有几分像,只是双目无定,两唇翕合间,好像在呢喃着些什么。芷秋壮着胆子走过来瞧瞧,“这是陆瞻的母亲?”   “是。”   “她、她怎么了?”   “疯了。”阿则凑到那妇人耳畔,猛地吼一声,“老太太!”那妇人浑身一颤,拼命往榻角里缩,直到缩无可缩的境地。阿则见状便笑,站起身来,“干娘您瞧,时而疯时而好的,疯起来连自个儿亲儿子都不认得。”   芷秋提着气,将这一间不见天日的堀室顾盼一圈,方方正正的一间屋子里,家私齐全,苔痕与霉迹爬满了那些髹红的案椅床榻,满室静阗着一丝腐烂的恶臭,一切渐渐缩成了一抹发溃的虚影。   云翳散开,一庭香露,绮窗霜华坠。几盏残灯火,照着陆瞻的侧脸,他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沉默地看着芷秋进来,脸上带着玉碎瓦全的决然。   不知怎的,芷秋在回来的路上还怕得要死,眼下见了他,唬得乱跳的心竟渐渐恢复了规律,手脚的颤栗亦渐渐平息,她也悄然过去,二人相坐无言。   很久,陆瞻去握她放在膝上的手,被她瑟缩着避开。他毫不意外,收回了手笑,“你总是想看到我衣裳底下裹着的丑陋疤痕,如今你看见了我心里的疤痕,它可比身上的还丑。但怕也来不及了,你已经嫁给我了。”   芷秋抬起脸,是一缕轻得不能再轻的指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外人倒也罢了,你的母亲和兄长你怎么也下得去手?”   珠帘兜着夜风,起起落落地,半掩陆瞻挺括括的背脊,“这话儿说来就长了,你想听,我说给你听,或许你听过后,就会原谅我的残忍。”   他踅至圆案倒了两盅茶搁在炕几上,“先帝早年间迷上玄修,无心朝政,招致百官进谏,其中还有内阁的几位大人,也包括沈从之的父亲。因要压制百官,先帝将户部一位郎中升任为户部尚书,这人就是现如今的两朝元老龚兴。”   “龚兴此人,最善谄媚惑君,十年来,他为先帝镇压言官,打压内阁,趁机暗结党羽,大力举荐自己的人在各州府任职,好替他兼并农田敛财。”   芷秋睐他一眼,摸了摸他那盅茶,仍是凉的,“先帝就不知道?”说话间,固执地重替他倒了盅热茶来。   “知道,”陆瞻苦笑,为讨她高兴,呷了一口热茶,“可他不管,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了。先帝原是一位宫女所生,刚继承大统那几年,他的生母被太后害死,朝野皆知,但无人为他说话,只因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多年。直到他十五岁时,发动政变,重夺大权。他很有头脑,也很有城府,掌权不过几年,便大败侵扰我朝边境多年的瓦剌等国。”   他笑一笑,平静如酸雨汇成的一潭水,“芷秋,你方才问我为什么明知丹药有毒还要吃,正如我从前也不明白像先帝这样一位聪明的人为何要玄修、为何去求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受阉多年,我倒有些明白他了。”   芷秋恍然也有些懂得了,她主动将胳膊搭在炕几,将手塞进他的手心里,“后来呢?”   “龚兴为他扫平了朝野非议,许多年后不再有人敢上书谏言。可我父亲不忍天子弃社稷家国于不顾、更不忍见奸佞当权,便不顾我母兄劝阻上书弹劾。但天下的忠臣良臣很多,像龚兴这样能‘体贴’圣心的人却少。故而我父亲上书没多久后,圣上就下旨念他身患有疾,令他提前告老在家休养。”   那些朝野纷争在他温和的讲述中,似乎也没那么腥风血雨了,可芷秋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远不止于此的阴霾。   他总是有法力,善于安抚芷秋不安的心,“后来我父亲日渐病重,还欲上书,因我与兄长皆有闲职在身,便使我二人趁那年元宵上表陈情。可这些年父亲被龚党打压,以致我们鼎盛之家今不如昔,母亲心有不满,就暗中与兄长定了主意,要趁此次上书,在宫里安插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好助日后大哥升官加爵。于是由我亲笔所书、我们父子三人共同落款的折子,在大哥去呈交贺表时,被他篡改得只剩了我一个。”   芷秋的心悄然发生一场地震,天崩地裂后,由废墟里爬出她茫然无措的声音,“所以你才会被处以宫刑?”   “本来,不过是在诏狱里关上几年。”陆瞻扭过来,将她牵到身边,环住她的腰,“让我抱抱你,否则,我心里没底,老怕你厌恶我。”他笑一笑,芷秋水汽氤氲的眼眶立刻眨出一滴泪。   烛光滑过五彩的屏风,扇出十色琉璃的细光。总是这样,陆瞻的风霜总能在她的眼泪里找到一点安慰,他不能告诉她,有时候她的眼泪,让他既心疼又高兴。他只能告诉她故事的结局——   “本来我不过就在诏狱关上几年,但这与母兄的大计实在无益,于是他们暗中勾结了龚兴,最终将我送到了皇城的厂房里。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死前告诉我的,否则,我大约还在宫里勤勤恳恳地想法子为兄长疏通打点关系、指望着他有一天可以肃清朝野,为父报仇……”   芷秋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哭泣,他却十分平和,大约是恨意每天每夜都填在他的心肺里,令他不再能痛快地落泪。于是,他笑了,“芷秋,这样的过去,你忘得了吗?我不行,只要低头看见自己,我就能想得起来这些恨意。”   恨他人、恨自己、恨对残缺的无能为力,像一条铁链,周而复始地缠绕在他心上。芷秋对此亦深感无能为力地绝望,她原本以为,他们的爱能伟大到解放彼此的过去,可事与愿违。他仍戴着沉重的镣铐,被流放在汹涌人间,像一只艰辛的骆驼。   月斜星澹,聪慧如芷秋,在滂沱的眼泪中,她忽然明白了,他原本就是残缺的,她得以沉默来尊重他的残缺,不论心或是肉身,大概适时地“无为而治”,才是对他最好的爱,又或者,最大的“善”是对“恶”的理解。   “别哭,”陆瞻紧抱她,笑容和风,淡淡秋意,“我告诉你这些,是想你能明白,你救不了那个坏的我,不是你不够爱我或是你不够努力,是我甘愿沉溺。也请你不要对我失望,即便我站不起来,我也在努力爬行。”   芷秋在他怀里拼命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你对我从没有过要求,我却总是以我的好恶去衡量你!”   可她在妥协的时候,仍有坚持,心眼儿一动,在他胸膛蹭干了眼泪,抬起楚楚可怜的一张脸睇住他,“可你的药我已经扔了,捞也捞不回来了。要不你打我一顿出气吧,我保准不怨你。”   陆瞻此刻就想,她果然是艳海花魁,极善于在人的底线有恃无恐地犯案,“算了,我可以再……”   “也不是不可以,”   芷秋心知他要说什么,耍着心眼儿端正起来,拈着帕子胡乱擦了脸,做出一副深明大义之态,“你非是要吃,我也不拦你。可你要想清楚哦,我今年十九岁,你吃那些丹药吃几年死了,我大约也才二十五六岁。以我的姿色,二十五六岁大概花容仍在,少不得就有人惦记我、又惦记你的万贯家财,再往我身上打什么歪主意,我寂寞几年,就是想替你守洁,恐怕也身不由己,你到时候做了鬼,可别怨我啊。”   在她所讲述的守寡大业中,陆瞻的眼越睁越大,目中倒映的她,就成了今夜最亮的一颗星。陆瞻“一怒”之下,将她揿倒在榻上,凑近她的鼻尖,“谁家的小媳妇儿,成日盼着郎君死?”   说着俯在芷秋脖子上啃咬了几口,力道有些重,还带着方才所讲述的过去里,忿忿不平的恨意。芷秋躲着脖子笑,满面半干的泪痕,“嗳,病才好,闹什么?去躺着睡觉吧。”   两个人摒弃前嫌倒到床上去,芷秋枕在他的臂上抬眼看他,“陆瞻,你说得对,人非圣贤。我往后,再不逼你了,你已经够好了。”   陆瞻默然片刻,开诚布公地畅言,“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你替我担不了过去,我也替你担不了,你不用总想从过去里拯救出我。你陪在我身边,我能讨你开心,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事儿。”   “但你对我太好了,我总想为你也做点什么。”   蟾鸣阵阵,成了催眠的歌谣,陆瞻觉得有些困,阖上了眼,“没有了返魂丹,下回我再犯病症,你能陪我一起疯吗?或者,在我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不想起的时候,你能不要哭吗?”   芷秋软成了一滩水,化在他冷硬的骨头里,“好,我可以忍着不哭。但是不许大半夜出城打猎,放放烟花什么的倒是蛮好。”   “下回,带你上天捉月亮。”   芷秋嗤嗤笑了,竟发现,换一种心绪,他的“坏处”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糟糕,起码或好或坏,他们都在一起,是一棺一椁的一对夫妻。   眨眼间,只见茜纱窗外,轻盈的竹梢托着一弯月亮,明晚它还会悬在那里,它是太阳的阴影,大概永远不能消失,她得接受这一局不能更改的死棋。   而长达许多年的局势,却因一帖奏章迎来了新的转机。自韩舸的奏章呈送到京后,引得朝野哗然,百官纷纷对苏州灾情及龚兴祝斗真几人满腔愤懑,怒火直烧至两京十三省。   且说韩舸料想奏章已递到宫中后,每日除了亲自往城外视察灾民,便是在家中与长辈妻妾同乐,对祝斗真等人的试探盘问皆不理会。   这日下午归家,见云禾芷秋过来小聚,伙同着谢昭柔弹琴奏箫。但见亭映晚霞,帘卷黄花,云屏衬彩衣,案上各色琉璃碗碟,绿觞流转。   韩舸便过去亭子里讨了杯葡萄酒吃。芷秋请他坐下,因问起城外灾情,“韩相公,我们凑的这些银子可还有用处啊?可让百姓吃饱饭没有?”   韩舸笑瞥着谢昭柔的肚子,心有成算,“幸而有姐姐凑来的这几千银子,挺过了这月,少不得朝廷就要拨粮下来了。”   几女相笑,因赶上秋老虎,个个儿都摇着扇。芷秋打的一柄水红梅花扇,配着嫩松黄的掩襟长褂,淡雅中透着一点艳色,“这样麽就好了,朝廷有人管就好。那疫病呢?可平息了没有?”   “疫病还是拖着,没法子的事情,发现得早就有得治,要是一时没有这些药拖得晚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起来。因此还得从别的州府采办些药材,知府衙门已经往相邻的几个州府去了信函,大约半个多月就能先送一些过来。”   芷秋稍稍宽心,与众人相互筛酒,举杯同欢。韩舸随手捡了谁的琵琶递与雏鸾,“好些时候没听见你唱了,唱个曲给我听听看你有没有忘了伎艺?”   谁知雏鸾扬起下巴,熟练和准了弦,抱琴坐到谢昭柔边上,“唱麽可以,就是不唱给你听,唱给宝宝听。”   说罢唱了一支《南吕·占春魁》,辞藻颇有些俏皮,逗得众人皆笑。谢昭柔捧着肚子朝云禾芷秋点着扇子,“二娘虽说记性不好,可这伎艺是随手拈来,平日亏得她唱个曲给我解闷,否则就要憋死了!”   芷秋亦笑,请了一杯酒,“从小唱到大,就是脑子没记住,喉咙也记住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学艺,就是雏鸾最勤奋,别人记一遍词,她就记个四五遍,也不见得比别的姊妹差。”   将雏鸾称赞得起了兴,又唱了一曲,与暮云彩霞共呈一景。   至晚席散,芷秋云禾归家,各回房中歇息。芷秋走在廊上,正撞见陆瞻由书房里出来,穿着一件深蓝圆领纱袍,衬得脸色比前一日更精神起来。   这厢赶上摆饭,芷秋挽着陆瞻到案前,就要吃饭。陆瞻见其小脸红扑扑的,便笑,“你在隔壁吃了酒,还要回来陪我吃饭,是长了几个肚子?”   芷秋搁下扇窃笑,“我就是吃了两杯酒,别的一口没动,专门空着肚子回家来同你一道用饭的。”   二人执箸捧碗,陆瞻随口与她说话,“雏鸾的病怎么样了?”   问起,芷秋便叹出了一整片惨淡秋色,“不怎么好,从前大夫就讲,她这个病,大约年纪越大,就得越严重些。韩家请了许多大夫,还请了道士来做了几场法事,也不顶用,就这么混着吧。倒是韩相公,近日瞧着气色好些了,听说是朝廷里就要派粮了,大约是他去了个心头大事,这才略微松快了些。”   陆瞻心下检算,大约抓捕姜恩等人的令就要下来了,也心知,韩舸被反参的奏章大约也快到京了。   于是饭毕,坐到榻上朝芷秋招手,“过来。”芷秋落在他怀里,他膝上轻轻颠一颠,十分温柔,“要是雏鸾的病总不见好,你可以将她接回家来,后年咱们回京,到京里请太医给她瞧瞧。”   “你这是没道理的话,”芷秋搡他一下,落到对榻,“她的家在这里,妈也在这里,就真要到京里去瞧太医,那也得咱们走的时候带着去,早早地接来我们家住着,算怎么回事呀?”   陆瞻踞蹐间,正巧桃良端茶上来,他趁势呷一口,将那些朝野上波诡云谲的事儿咽回腹中,保留了这一片绣阁安宁。   晚间下起雨来,芳草怀烟,珠落芰荷,墙外攀花墙内柳,万物皆凉,处处凄凄。   独有长园热闹如故,一间敞厅内,绮筵正盛,繁管急弦,舞燕歌云。榻上却独坐了沈从之一个,半饧着眼望着屏前一伶人正甩袖抛眼,翻得个曲水迷烟,又有丝竹伴雨声,好个神仙境界。   品藻伶人,玲珑身段,银盘高洁,婀娜玉步,媚韵得当,分明哪里都好,却偏偏眼下少了颗朱砂痣,令沈从之乏味得紧,随意鼓了两个掌,朝宗儿轻抬下巴,“放赏。”   宗儿领命,又哈弯了腰,“爷,窦大人到了,在外头候着呢。”   转眼那一班伶人便由人领着绕去厅外的廊台,映着个月洞门咿咿呀呀地唱起昆腔。屋内半静,圆案上挤满珍馐,倌人未至,只有沈从与窦初邻座,暂由宗儿筛酒。   那窦初刚由城外归家便接到沈从之的帖,再三犹豫,还是换了衣裳赴宴,进门一看没有别人,心内大约明白了,却不挑破。   这般举了一盅金华酒,先敬主人,“没想到沈大人还给我发帖子,我与陆督公还没谢沈大人借出的亲卫呢,亏得那几人在流民营里激起了民愤,否则叫祝斗真几人轻易搪塞过去,也不能有如今的怨声载道,韩舸恐怕也没胆子上疏。”   沈从之也不客套,引项尽倾,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你的谢我受了,但你可不能代陆冠良谢我,他谢我是他的事儿,你是你,他是他。”   辩他深意,窦初提杯打着哈哈,“都是为圣上办事儿,倒不分你我他的。”   “是,都是为圣上办事儿,”沈从之垂下眉峰,渐起失意之态,“话是这么讲,可真要论功行赏起来,还是他陆冠良立在最前头。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吧,这次,本用不着韩舸一个小小的县令上疏。陆冠良是皇上殿前的人,他不好上疏,可你我都是臣子,怎么上不得?我沈从之倒罢了,可你是冠良提拔上来的人,怎么不让你去立功?”   窦初窥之,但笑,“大约,正是因为我是督公提拔上来的人,也不好去出这个头吧。”   沈从之搁下一只玉斝,面色微带不屑,“得了窦大人,你别替自己找借口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得了我父亲的信才请你过来的。自皇上登基以来,龚兴这一党,就一直是他的心病,忍了这一年,这回捅破了苏州这片天,龚兴这些人,是难逃罪责的。可事情完了,你我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依沈大人之见呢?”   “陆冠良苏州卸了任,自然是要回司礼监的,张公公年岁大了,少不得过两年,皇上的印就在他的手上了。而你,觊觎他的妻子,他就算不整你,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在朝廷里露脸吗?”   “沈大人这么揣测,是不是有些度君子之腹了?”   沈从之闷声一笑,靠到椅上,“君子?往年陆冠良在北镇抚司那些手段,是君子所为吗?他就是个阉人,外头再体面,也掩盖不了阉人那些烂毛病。你若还当他是个君子,那今晚的话儿,就当我没说过,你出了我这个门,就忘了今晚这个局。”   言讫含笑观他,见他并不挪动,便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窦大人能看清局势,沈某深感欣慰。”   窦初抬起眼来,举敬一杯,“沈大人什么意思,我窦初心内明白,十分感念大人与阁老提携之恩。大人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说出来,我当尽力为之。”   “宫里有位许园琛许公公,在陆冠良前曾任苏州织造提督太监,上年冠良来后,他回京顶了冠良的缺,在司礼监任秉笔。这位许公公,与我沈家素有交情,只要往后他能顺利升任掌印太监,少不得为你在皇上面前美言。”   窦初眉心紧扣,渐渐想起在京时曾与这位许公公有过几面之缘,记得他圆圆的身子,软绵绵的肉。据说阉人没了把势后,内肌会渐渐畏缩,浑身上下逐渐就变得像女人一样细腻柔软。   比起陆瞻,记忆中的这位许公公,似乎更像一位权势滔天的宦官,只是颧骨略高,显得有些刻薄,由其是那双贪得无厌的眼,遥远地,由记忆中扑朔而来一副更加乖张之相。   ▍作者有话说:   看我是不是甜回来了? 第67章 醉卧花树(九) [VIP]   一连两日暮雨, 落得红愁惨绿,洗净春色,显露一番浓秋。目断处, 朝云结缬, 远峰凝碧, 天地悠悠,何见天涯远行客?   时隔两日即是中秋, 因顾泉被都察院收押,各大官宦风声鹤唳, 平日里有些不干净的,都使其夫人备礼前来探听风向, 人一多起来,云禾亦少不得跟着迎来送往。   这日睡足了觉,正在妆台描画精妆,只见一姓黄的小火者摇着身子进来,怀里掏出一封信,捏着嗓子逗趣, “骊珠姑娘, 快将你们的茶倒杯我吃啊,我这里可捧着云禾姑娘的命根子呢, 就这么招呼我?”   云禾插好翠簪,过来接信,请他到案上坐,“黄公公又笑话我, 什么命根子?叫你说得天大的事似的。”   他却不坐, 托着两个手在腹前, “您见天巴巴朝着浙江方向望, 如何不是命根子?得了,我说笑话儿呢,不敢吃您的茶……”   “嗳,”云禾吊着两个媚眼同他打趣,“我的茶是有毒怎的?怎么叫不敢吃?”   “外头还有事儿呢,不叨扰您了,你且瞧信吧,回头写好回信,还给我替您递出去。”   云禾虚送两步后,折返到榻上展信,拆开有好几页纸叠在一起,揭了第一张,须臾便见云禾笑弯在榻。骊珠正同丫鬟收拾面盆,也不忙收拾了,“姑娘,写的什么将您乐成这样?”   凑来一瞧,原来纸上画着一位姑娘纤纤的背影,也正举着一封信在瞧,骊珠也跟着笑一阵。又见云禾瞧完信后揿在心窝,似苦尽甘来地喘了口气,骊珠因不识字,只得问:“姑娘,公子讲了什么?可是要回来了?”   “他讲下月朝廷有一批丝绸瓷器之类的货品要运到什么暹罗国,等送出那批东西,就回来接我了。”云禾且说且行,将心折好放到一匣子里。   门内光影一晃,见芷秋摇着扇进来,鸭堆的宝髻压着小冠,施粉傅朱,巧画双眉,穿着橘红洒金通袖袍,露出半截淡粉的裙,装扮得葳蕤端丽,鲜艳庄重。   云禾即知家中又来客了,撅着嘴去拉着她撒娇,“我的亲娘亲姐嗳,你赏我点闲空,别老叫我陪你去应酬那些官眷奶奶们了。跟她们说话,比跟客人说话也不差,要生十二副玲珑心窍才降服得住她们,相互奉承的话光听就累都要累死人了!”   连着几日周旋,芷秋亦笑得脸酸,又不好不让人进门。这般无奈叹足气,将她可怜兮兮地睇住,“我原也想叫你歇息两日好过中秋的,谁知方才沈从之同他夫人来了,他麽与陆瞻前头厅上说话去了,她夫人在门内厅上坐着,方才丫鬟来,说她提起你来,要叫咱们一同相见。”   “真是怪了,她见我做什么呢?”云禾鼻翼轻动,哼出个不屑的笑,“她不是总瞧不上咱们烟雨巷出来的吗?怎么还要往咱们这里来?各人不在家好好养胎,倒来我们这里找什么罪受?”   芷秋便笑,挽着她往妆台去,“来拜访我的那些个官眷,有几个是真心瞧得上咱们的?嗨,应付着吧,往后你的状元郎升到京里去,还不是少不得与她打交道,你只离姓沈的远些就罢了。”   说着就将云禾揿在镜前,开了她的首饰匣子,捡了支粉碧玺的簪,摘了她鬓边的凤钗。云禾不解,朝镜里抬眼,“姐,我都梳妆好了。”   “重描一个妆吧,”芷秋扭身朝骊珠吩咐端了水来,将那蔷薇淡粉的碧玺簪子搁在台面上,“描个淡些的。我瞧那蒋长薇总瞧不上你浓妆艳抹的,咱们就叫她看看什么叫浓妆淡抹总相宜,赢人先赢阵,出身比不过,咱们就从容貌上压倒她,叫她还敢明里暗里讥讽咱们风尘出身!”   将云禾说得直乐,“姐说得对!”拧了帕子洗脸,又重匀胭脂,新描眉黛,换了件秋香色对襟衫、豆蔻绿百迭裙,二人踅至厅上。   那蒋长薇正在下首吃茶,恍见云禾素而不寡,淡而不轻,青春俏皮不失风韵,心内有气,面上不显,仍稳如泰山,捧着个肚子起身同二人见礼。   芷秋立时重振玲珑心窍,忙将其搀起,“奶奶快坐,咱们之间倒不要那套虚的,你也省了拜,我们也省了拜,大家松快些岂不好?”   蒋长薇亦有十二分卖力,见她二人上榻,方才缓落到椅上,“眼前就是中秋了,特意备了礼来拜会奶奶同云禾姑娘。云禾姑娘今日打扮得好别致,比从前又是一种风采。”   “哪里哪里,”云禾摇着扇笑,殷勤又周到,“哪里比奶奶?奶奶就是怀着身孕,也不见发福,后头看那腰身,可瞧不出是怀孕的样子,脸上也不长斑。我从前见好些个有身孕的女人脸上都要长斑呢,奶奶却还跟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白。”   “云禾姑娘真会说话,不过是匀了些粉,看着白嫩,里头却是另一番景。”   三个都不是一般人物,你来我往,一个塞一个善谈。相互奉承了半晌,那蒋长薇呷了口茶,叹了一声,“云禾姑娘,算日子,你那位方大人想是该回来了?往后你嫁了人,我在奶奶家可就见不到你了。”   云禾有些小小得意起来,一片桃腮透着幸福的红晕,“嗨,见是哪里都能见,家中没有正妻,只得我一个,少不得就是我来应酬,到时候奶奶不嫌弃就好。”   吃茶的空隙,芷秋暗窥蒋长薇一眼,尽管她极力遮掩,芷秋仍从她极为精刻的笑容里窥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   三人周旋半晌,听见外头打发丫鬟进来唤,蒋长薇便要辞去,芷秋云禾将其送到垂花门外,正见陆瞻与沈从之款步行来。   垂花门上垂着飘香藤,倏起一阵香风,鹅毛似的花瓣洋洒下来。沈从之眼望云禾,定神片刻,心道她是下了凡的女天仙,闪了他的神魂。大约是鬼迷了心窍,他朝人伸出一只手去,“走吧。”   蒋长薇瞧他手掌略有偏差,暗瞥身侧云禾一眼,递出手去,“就不叨扰奶奶姑娘了,我们告辞,改日摆席请二位到家里与我做个伴儿。”   眼瞧二人远去,那沈从之还一步三瞥头过来。云禾直翻白眼,带着骊珠先辞回房去,芷秋则挽着陆瞻的胳膊后头行着。   且行且进中,满目败红。陆瞻靴下踏破十二锦色,温柔侧目,“横竖节下那日堂子里生意也不好,不如请你妈妈姊妹们来家里一道团圆,请一班戏子吹吹打打,热闹热闹?”   芷秋蹿上来一眼,欣喜地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连你想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还怎么揣度圣心?”   “还真是呢,我就这么想的。”   这厢行至院内,就到草亭里去乘阴,桃良招呼人摆了果品上来。陆瞻倚在榻上,芷秋就欹去他怀里,十二分的惬意,“我想着,难得中秋,咱们在千羽阁开席,请了妈妈与几个姊妹,也将张达源他们叫来。他们成日跟着你忙前忙后的,又都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别叫他们想家才好。”   陆瞻安逸一笑,“随你高兴。”   “那我叫厨房里多备些饭酒,还要叫京里来的厨子做些京城的菜色。”   “行。”说话间,他的手爬在她的后背,隔着衣裳解了她肚兜的结。   芷秋倏觉里头滑落了个什么,空唠唠的不习惯,忙抱臂捂住胸口,“你讨不讨厌?人家穿得好好的衣裳!”   却见竹林里有个人影渐近,陆瞻忙捡了她的扇叫她挡在胸口,端正起来。片刻黎阿则已至跟前来行礼,“干爹,崔元锋带着几个兄弟到了,刚下的马,现正在外头厅上候着呢。”   “先叫人摆饭让他们吃,我马上就出去。”   等人去,芷秋匆忙系好了肚兜带子,满心好奇,“这崔元峰是谁呀?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陆瞻起身,拉着芷秋一行进屋,一行解说:“崔元峰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官,刚从京里来。”   进了屋就解衣裳,芷秋眼尖地取来一件玄色圆领袍,他却不穿,另使人取来一件暗蓝的蟒袍。芷秋见他这般郑重,好奇心高涨,“就是你说的那个专领皇差治贪官的北镇抚司?我也想去,你带我去瞧瞧这些人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身手了得?”   陆瞻暗笑,挑起眉梢,“我是他们的上峰,瞧我还不够?”   “那可不一样,你又不跟他们似的有功夫在身上。”言着,她将眉心暗挤,“嗳,可是了,他们来苏州做什么?总不是千里迢迢来给你拜节的吧?是不是要抓人了?”   “是与不是,去听了上谕就知道了。”   芷秋替他系好繁杂的衣带,两臂环着他的腰,“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离皇帝老爷这么近,他竟然传旨到我家里来了。他凶不凶?长得好不好看?圣母娘娘呢,生得美不美?他们俩看着般不般配?”   “回来再告诉你,你先睡个午觉。”   陆瞻笑嘱一番,蟒袍加身而去。到了前头正厅,即见二十名身穿玄袍的青年,皆生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领头的崔元峰迎上来,挥手领着众人一同落地行礼,“拜见督公!”   “起来吧。”陆瞻转到上头,并不落座,“可带了圣谕来?”   “属下带了。”言讫掏出一张未上轴的绢,只待陆瞻撩衣跪下后,便朗声宣读:“自苏州府吴县县令韩舸上疏呈奏苏州各县灾情后,朕夙夜难安。子民饥疫待毙,父君岂能安眠,特着苏州织造提督太监、镇抚司监理太监陆瞻彻查苏州灾粮灾银贪墨一案,捉拿姜恩、祝斗真等奸佞罪臣就地审讯!”   这厢读完,忙将陆瞻搀起,“督公,咱们出来时,皇上叮嘱过,务必就在苏州拿到姜恩几人的口供。京中龚兴已经在想着弃车保帅了,倘若出了差错,这一回可就又是白忙活了。”   “有你们在,哪能白忙活?”陆瞻落座,压一压手掌,崔元峰适才落座。   上了茶,陆瞻同黎阿则吩咐,“在织造局收拾出几间屋子给元峰他们住下。”   那崔元峰忙搁了茶起身行礼,“谢过督公,不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抓捕姜恩等人?”   厅外铺满阳光,蝉鸣仍旧未断,与陆瞻阴沉的眼色仿佛是两个季节,“眼下即是中秋,不急,你们到苏州的事儿,先不要让任何知道,暗中派人盯着他们的府邸,若跑了只猫,也得给我追回来,密切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等过了中秋,十八子时拿人,届时将府台大狱收拾出来,就在那里审讯。”   “是,督公放心,卑职们都是便装来的,京里的消息来得再快,也没有我们的马快。”   “陪审官是谁?何时到苏州?”   “噢,皇上定下沈从之、窦初一同会审,另又派了翰林院的陈大人来陪审,大概过半个月就到。”   “好,”陆瞻浅笑,朝众人睃一眼,“半个月后,要是他们说出来的供词不是皇上要的,那你们就白在我手下干这几年了。”   二十几人齐刷刷拔座,窸窸窣窣响作一片。崔元峰的眼逐渐染上秋色,闪烁着黑油油的光,“督公请放心,还没有人在咱们北镇抚司的手底下能嘴硬的。”   稍微寒暄半晌,由黎阿则招呼着众人往织造局落脚。陆瞻独回房中,脱了蟒袍,就脱掉了一声肃杀之气,换上暗紫直裰,阴沉里蓄满温柔。   西仄的太阳明晃晃地扫着合拢的两片霞影纱帐,浮荡中,就像荡起一个斑驳的梦乡。   撩开帐,见芷秋侧压着枕睡得正香,两扇睫毛挂着扑来的阳光,将她正好晃醒,“你谈完公事了?他们人呢?”   陆瞻将腿摆在外头,靠着床架子将她搂在怀里,“将他们安排去了织造局,这几日我大约有些忙,过节的事儿恐怕就只得你张罗着办了,去将你妈妈请来住两日,帮着你一同照管照管也好。”   听了一席,芷秋敏感的神经挑起来,瞌睡已醒,端坐了神秘兮兮地盯着他,“是不是苏州府要变天了?”   “没成想,你还对朝局十分敏锐。”   “真的呀?”芷秋将叠着腿坐下,睡得乌髻款亸云鬓堆,腮红杏艳,别有一番慵懒滋味,“是不是要抓祝斗真他们?姜恩、祝斗真、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几个六品以上的官员,除了他们,还抓谁?”   陆瞻挑起眉逗她,“看来你知道的事儿还不少啊?”   “我陪了这几年的局,你当我白陪的?”芷秋得意地转转眼,顷刻又担忧起来,“可往常还有不少官员都巴结着他们,不少阿谀奉承的,要是都抓了,苏州府岂不是要罢好些官?那不就没人管了吗?”   陆瞻拂开她额前一缕发,将她对揽过来,手就顺理成章地爬进她的衣裳里头,“这种事儿,都是抓几个为首的就是了。其他的小喽啰,不过是小惩大诫,意思意思就放了,真都罢了官,我朝就是一年一科举、成堆的进士也补不完缺。”   这般说着,一个手掌张弛有度地收放着,像企图抓住一片云朵。须臾间,芷秋顶着红馥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无力推拒,“做什么呀,要吃晚饭了,一会子丫头进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桃良才由屏风后头踅出来,就远望见芷秋坐在陆瞻怀里,虽然将他遮了大半个,也分明瞧见他一只手在人衣裳里。桃良十分麻利地又踅回屏风后头,假意咳嗽了两声才走出来,“饭摆好了,姑娘姑爷出来吃饭吧。”   饭还未开,谁知张达源又进来递了个沈从之的帖子,陆瞻只得将提起的象牙箸又搁下,抱歉地对着芷秋笑一笑,“你瞧,我还以为明日才开始忙呢,没想到现在就要开始忙起来了。”说罢,朝桃良招招手,“好丫头,你坐下陪你姑娘吃饭。”   芷秋提裙起身,将他一直送到廊外,“你要少吃酒哦,见到惠君,替我问个好,早些回来,我等你安歇。”   暮晚风林里,洒下一束束斜阳,也落在陆瞻温暖的面庞,“今儿是怎么了?白白又嘱咐我这么些话儿。”   芷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没有父母,便生出了凄凉之感。更念陆瞻有似还无的父母缘分,“眼下就是中秋了,我等你回来写下公公的名讳,我就好赶着叫人刻一个牌位出来,节下咱们好供奉啊。”   “好。”陆瞻点头应下,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吻她,“谢谢你。”   目及处,他的背影染上秋光与翠色,是一副半暖半凉的景,芷秋大概永不能将他从这如冰如火的人间打捞起来,但她已经懂得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晚饭自然就是桃良陪着吃,是一样鲜藕煨火腿、一样蒸鲥鱼、再佐两样时令鲜蔬,配着荷花酒,安安静静地两个人。   不时饭毕,见这园子里专负责采办的一火者提了几个灯笼花样子进来,有桶形的、浑圆的、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所绘各色嫦娥奔月,花鸟鱼虫,琳琅满目尽现眼前。   那火者姓夏,年纪不大,因生得十分漂亮,芷秋素日只叫她“小夏花”。眼下见了这些灯笼愈发喜欢,叫桃良摸了一吊钱给他,“小夏花,你们织造局里要是忙,就将这些事情交给这园子里那些官家做吧,你只管忙你的去。”   小夏花年纪虽只十六,却胜在机灵,“娘为了中秋操劳了这几日,我们这点事儿算什么?这园子里早前都是祝斗真的家仆,爹不放心,不叫他们进院里来走动。”   “你爹就是多心,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芷秋款笑,指了茶点给他。   “娘是没经过才讲爹多心,”夏花拣在踏板上坐下,口里细叼着块点心,“我们都是经过的。在宫里头,皇上吃的饭食都要叫奴婢们先尝过才敢吃。眼下爹要办祝斗真,保不齐他家这些下人里头起什么歪主意,只叫他们在门外扫洗扫洗吧,娘这些日子出门,也不要用那几个祝家的小厮,还用咱们后买的那两个。”   “我晓得了,我也不爱出门,只是请你后日派人套了车去堂子里跑一趟,接了我妈同姊妹过来同聚。”   那夏花应答着出去,桃良收拾了下,捧着绣绷坐在对榻笑,“姑娘虽说不能生养,却一下多了好些个儿子出来。我说姑娘,中秋节,您可问过姑爷是不是要将老太太他们接出来吃个饭?”   芷秋摇着扇,想起那间堀室,起一生鸡皮疙瘩,“要怎么样,他自己会晓得安排,我不管了,就当没这些人。我可警告你,陆瞻的这些事情你不要同一个人说起。”   “晓得了 ,我还要您嘱咐?”   斜阳渐渐残灺,闺阁里保持着永恒而静怡的幸福,而一墙之隔外,却充满着阖家团圆的热闹。   因中秋佳节,上头特许了假,韩家老爷韩圃由嘉兴府忙赶回了家,在祠堂拜过先祖,又到厅上见过了一众家人,略微寒暄几句后,趁着摆饭的间隙,将韩舸独招至书房。   门窗紧闭,残阳仍透过绮窗细密的孔立进来,扑了满案尘埃。   韩圃靠在椅上,黑鬓生银丝,略显疲倦与沧桑,“你上疏的事情,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与你爷爷说一声?若不是朝廷里有我原来的同科传消息给我,我还不知道你竟不声不响的办了这么大的事。”   韩舸撩了衣摆伏跪在地,深扣了一个头,“儿子让父亲与爷爷忧心了,父亲千里迢迢归家,风尘仆仆却不能安歇,是儿子不孝。”   父子俩眼睛颇为相似,只是韩圃留着半尺美髯,眼色更加沉淀,“我问你话,你照实说。顾泉为什么被南直隶都察院收押?下头还有两位县丞,怎么却叫你一个主簿升任知县?”   “这……”韩舸心内也有疑,只是忙着灾情与上疏,没功夫细想,“都察院的公文里说,顾泉未经庭审仗杀百姓,至于为什么叫儿子升任知县,我想,是不是因为城外的流民?他们想叫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   “叫你收拾?你收拾得了吗?简直妄自尊大!”韩圃气得连连拍案,“起来回话!”   韩舸吓得一哆嗦,忙臊眉耷眼地立在书案前。韩圃剔他一眼,恼得直笑,“你收拾的办法就是假借朝廷的名义,假拟公文向各大豪绅借粮银?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给人现摆个把柄在桌上,你参了他们、他们少不得要借此参你!”   “我知道,可爷爷父亲自幼教导我人皆可为尧舜,也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要参就参好了,不过是丢官败职,若以儿子的仕途前程能换城外流民温饱,儿子不后悔。”   “你说得倒轻松,若只是丢官败职,你爷爷何必在任上病倒?”   韩圃缓缓撑起来,与其隔案相对,半张脸被残红映得肃穆庄严,“你借的可是六十万石粮食三十万两白银,加上你公文上许诺的利息,这么大一笔账,谁来还?你以为朝廷会替你还吗?还是你觉得咱们韩家倾家荡产能还得起?朝廷不想还这个债,就只能杀了你给那些豪绅抵债啊!”   韩舸垂首片刻,缓缓抬起落寞的笑脸,“杀就杀吧,只要不是累及父母牵连家人的罪,我认了。况且,我上疏时虽只参了姜恩等人,可查下去,少不得就要牵出龚兴一党,就算没有这个事情,龚兴之流也不会放过我。父亲不是说,为民请命,是身为父母官之责?儿子不过是谨遵爷爷与父亲的教诲。”   韩圃满踱着步,一双眼定在墙上,“苏州这么多官员,他们都不上疏,就你逞这个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做了别人的棋子?”   “父亲这话,儿子不甚明白。”   “隔壁住着的那位陆公公,我先前也以为他是到苏州来监管织造局的。可顾泉出了事后,我有些想明白了,他到苏州,是皇上派来对付龚兴的。龚兴在朝廷里根基太深,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弹劾他,都没能动得了他,皇上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在朝廷里也不动不了他,只好从苏州着手,这才将你这个小官吏推出来当枪使呢。”   韩舸深思熟虑半晌,弯起苦涩的唇角,“父亲,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没有忘记我朝江山,皇上有心肃清天下、重兴社稷,这难道不是天下臣民之辛吗?几十年了,因先帝玄修荒废社稷,如今机会来了,我小小县官若能以小博大,做颗棋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烛火跳在他稍显青涩的脸上,颤颤的光影里,满是毅然的慷慨,“天下总需要有我这样的棋子来打破僵局,我不参,等谁来参?今日等明日,明日等后日,父亲等了这些年,只等到先帝驾鹤仙去,龚兴等人却还老当益壮。父亲,我们这些做官的能等得起,百姓能等得起吗?我不做这颗棋子,难道非要等到百姓死绝亡国之日吗?!两京一十三省装聋作哑已久,总要有醒着的人。”   韩圃扭头望他,沧桑的眼里逐渐起了愧色,“我与你爷爷,本以为你是在逞书生之气,想不到,你已经长大了。你、你无愧韩家列祖列宗。”   他将手落去韩舸肩上,不再多说什么,沉默的眼里闪着零星泪花,道尽一位父亲的欣慰与心酸。   一场黑云翻墨未遮山的政变挑起了每个人的神经,致使这一年中秋所结的千灯百盏皆如落花浮萍,前程不定的命局里,大概只有陆瞻,仍然适意行,安心坐,闲时琵琶醉时歌,倦来抱拥美人卧。   佳节之下,满园张灯结彩,那厢优伶婀娜,这厢妙伎玲珑。月到风来阁的众人皆聚在草亭闲谈,将一片竹林闹得似秦楼楚馆一般。   莺声燕笑随风灌入绿纱窗,陆瞻不禁一笑,随手闲翻了一张帖子,“窦初……没想到他与沈从之私交已经这么好了。”   案前立着黎阿则,细腻的肌肤里汩汩涌出些阴气,“照干爹吩咐,崔元峰另派了两个人暗盯着沈大人与窦初,发现近几日,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比从前频繁许多,不知这两人是在谋划些什么,儿子恐怕,是对干爹不利之事。”   “风波从不平,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瞻满不在乎地靠在椅背上,斜望一眼窗外天色,刚过晌午,太阳正悬,蝉儿喧嚣,闹得人心惶惶,“眼下,盯好姜恩祝斗真才是要紧,他们大约忙着销毁兼并田地贿赂龚兴的证据,叫元峰看好了,少一页纸,就叫他脱了袍子来领罪。另外,告诉被派到长洲常熟等地的人,不要走露风声,秘密审讯几县县令,将供词六百里加急递回来。”   “儿子明白,只是这几个县的县令招了供,该如何处置他们?”   陆瞻撑案起来,踅出案外,“皇上的意思,牵涉的官员太多,那些不紧要的人,按罪行轻重罚没些家财,还照旧按原职当差。”   “儿子这就去传干爹的话。”   “去吧,”陆瞻拉开两扇门,稍稍侧目,“快去快回,你干娘备了席,叫你们一同团聚赏月。”   黎阿则在其叵测的眼色中看到一丝温情,令他冰冷的血液有了点热度,他稍站一瞬,适才踅出书房。   谁知刚踅至廊下,即见桃良穿一件崭新的淡青紫遍地撒花通袖袍,长罩桃红百迭裙,如一片飞花颜色,夭夭淡粉。   眨眼睛,那一抹青春立在他面前,往他嘴里塞了快梅花形月饼,“阿则哥,你尝尝,妈妈他们带来的,我们堂子里的厨娘做的。”   “谢谢。”   他拔步而去,桃良紧跟在他身后闹渣渣的,像一只麻雀,“你们安南国过不过中秋呀?也吃月饼赏秋海棠吗?你们过年节吗?元宵赏花灯吗?”   阿则顿住,下巴朝林子一抬,“你过去伺候吧,我还有事儿要出去,晚些回来。”   桃良往林子里一瞥,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二丈远,她只好遥望他的背影,唇上低低呢喃着,“阿则哥,你想家吗?”反正她是想的,只是想不起家的模样来了。   再望那边草亭里,满是人世的遗孤,组成是一个蜂蝶阵,莺燕巢。陆瞻被一众娇女簇拥着,只觉倒在了个温柔乡,相思窑。他自歪在榻上,前有阿阮儿重拾短笛,没人可说的话语吹成风落花,又有朝暮琵琶伴奏,弹搊出江南的水音。   一曲罢了,芷秋在侧递上一樽荷花酒,“怎么样?你还没听过我们阮儿姐吹笛吧,眼下可涨见识了?”   陆瞻一个胳膊搭在支起的膝上,大加赞赏,“阮儿姑娘的笛吹得比宫中的乐师更妙。”   “妹夫这是谬赞,”阮儿将短笛交给身后的丫鬟,回眸过来谦词,“宫里的乐师哪是我们能比的?我们真同那些技艺精湛的大师傅比起来,连笛都不配摸了。”   “哪里话,宫中的乐师伎艺虽好,可演奏音乐,还得有些灵气,自然是你们这些见多识广之人更有灵气。”   那露霜凑在案上托腮,“姐夫,你这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呐?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可不是?”朝暮在秋千架上摆着,轻裙飞扬,“什么叫‘见多识广’啊?姐夫说来听听嘛。”   陆瞻向芷秋递去一眼,芷秋却不理会,眼瞧他被些个难缠女子左右刁难不施援手。倒是袁四娘出来解围,“几个死丫头!有你们这样刻意为难人的?局子上也这样?”   露霜鼓着腮顶嘴,桃李颜色,“哎呀妈,姐夫都不生气,您老人家气什么,大节下的还骂我们。”   却听朝暮在秋千架上磕了几声,芷秋朝她远嗔一眼,“鬼丫头,还打秋千哩,瞧都咳嗽起来了,还不是叫风给吹的?快下来消停些。”   那朝暮只顾不听,叫丫头在后头推,荡得高高的,像一只振翅的黄莺,“姐,没什么,不是风吹的,大约是前几日伤风了,这两日总咳。”   “既是伤风了,就该老实些啊,”云禾不比芷秋温柔,拿一个白眼飞她,“就跟关了八辈子的鸟,疯了似的。快下来,一会子厅上要摆饭了。”   那朝暮果然像着了风,下来便竟拼命咳嗽起来,众人忙递帕子给她,袁四娘拧着眉将其教训了一顿,“早就说请大夫来瞧,你个死丫头总是说不听!明日回去,还该请个大夫来号脉,开了方子好吃药,老老实实在屋里养两日才好。”   朝暮将头点点,吃了几口茶,适才压下不适。正值千羽阁那边摆好了席,众人相邀着挪至那边,赶上天色暗下来,爬上一轮圆月,照着绮落筵,红烛高烧,灯花绕结。   残荷映月,对岸水亭里有戏子婉唱,这案皆是陌路家人,也不分男女,挤坐几席,又是连诗,又是联句,又是飞花行令,又是拇战喧嚣。   不想朝暮是个极善拇战的,竟令张达源连连辙北,吃了几大海,生死不服输,踩在杌凳上,挽了袖口又同朝暮对战起来,口里直高嚷着什么“三星高照”“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引得众人围看。   几拳下来,那张达源又输了,一班小火者围着起哄,“大哥,你也不行呐,怎么能输给一个姑娘?将咱们的脸都丢尽了!”   “有什么丢脸的?”张达源吃得一张脸通红,嗓子比平日略显粗狂,将众人一挥,“她行令的日子只怕比咱们多了去了,输给她有什么丢人?再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朝暮亲自斟满一大海,掣了披帛将酒递给他,“愿赌服输,先将这一海吃了咱们再战不迟,你可别想赖我的酒哦。”   张达源在众人讥笑下伸出手去接酒,不留神触到她的指尖,登时心起异样,只觉浑身血气都涌在了面上,幸得酒色掩盖,这才没闹了个愣头青似的红脸。   岂知缘来缘散,就在这朝夕之间,几如夜空怒放的焰火,乍合乍离,一瞬绚烂。接连不断的“咻咻”声内,闪亮长夜,斑斓的光瞬息照明了姑娘们的容颜。   娇女们凭栏而望,又蹦又跳似炸了兔子窝一般,男人在身后半步。只有陆瞻毫无顾忌地环住芷秋,朝天上绽放的一只白白胖胖的玉兔指着,“喜欢吗?”   “喜欢!”芷秋狠狠点头,喧嚣里抬目找寻他的眼睛,“这都是怎么扎出来的?竟然还能扎个兔子,那能不能扎个嫦娥娘娘?”   “这个嘛……”陆瞻故弄玄虚拖着长长的尾音,欻然将头一摇,“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有不知道的?”   陆瞻莞尔,满目烟火,五彩锦色一一滑过他的眼,“我又不是天山的神仙,自然有不晓得的事儿。你要知道也不难,明儿叫人去问问扎焰火的师傅不就成了?”   夜空开出了一朵极艳丽的朱砂红霜,仿佛能闻见它馥郁的香气,可不过须臾,碎坠琼玉,了无踪迹。但芷秋在陆瞻眼中所见的颜色,她期望着是一生不灭的,她贴在他怀里,纤长的手指轻抚过他的下颌,“咱们这已是第二遭一同过中秋了,你今天高兴吗?”   他想的与她想的一样,“你高兴我就高兴。”   芷秋抖着肩一笑,抖落一滴泪来,又忙抹掉,“不知道怎么的,遇见你以来,我竟然变得爱哭起来了。”   “没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要连这点儿自由都给不了你,我陆瞻就真是个无用之人了。”   他们相拥,引来几女侧目,见云禾的笑容渐渐变得怅怏凄迷,阿阮儿便挨近来,“没什么好羡慕的,你的方大人再有个把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好在关于等待,云禾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细数她的半身里似乎都在等一个人出现,他出现了,然后就开始等他归来,这大约是一个女人永恒的宿命。   但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只好藏起心酸,宽慰地笑笑,“阮儿姐……”   往后,就没有说辞了。阿阮儿抬手抚一抚她脑后堆起的乌髻,“我没什么,秋丫头也懂事,就只你,专长了张不饶人的嘴。以后嫁人了,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夫君,你一辈子的亲人,就是他了。我们这些姊妹,都是要散的,往后也不知落到何乡何地,可照管不了你那么多。”   云禾有些想哭,怕她瞧见,便抓着雕栏,后仰着腰,弯得像一轮月亮,风掠起她紫纱的披帛,如梦如烟。   星空里,不断有烟火陨落,又不断绽放,零零散散,七零八落,坠去了无何他乡。而她将要坠在一片叫“方文濡”的梦田里,陌路天涯皆此时,这片梦田,大约也在仰看同一轮月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可爱们的评论和营养液,预收文《豆蔻良妃》《拜见姑母》欢迎收藏哦~ 第68章 醉卧花树(十) [VIP]   风入帷帐, 月照纱窗,尘埃笃笃末末落在妆台,镜中自有一张青春好容颜, 描来梨花淡妆。   大早起, 雏鸾便忙着叫小凤为其梳洗穿戴, 好赶去浅园与妈妈相聚。钗环铃铛摇得清脆悦耳,将韩舸由梦中闹醒。他挂起帐, 见其娥眉弯成风月桥,笑声娇似百灵鸟, 他便也跟着笑了。   雏鸾听见,忙由妆台踅到床前, “二哥哥,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我不是有意的,你再睡会子嘛,太阳还没起来呢。”   窗外正值拂晓,韩舸索性掀开被子叫她上床来,“不睡了, 横竖也就半个时辰的事了。你脱了鞋子上来, 我们说说话。”   “可我要到姐姐家去了,我妈同姊妹们昨夜住在那边, 吃过午饭就要回去的,我要赶着去同妈和姊妹说话。”   韩舸索性躬下腰去脱她的绣鞋,将她的腿抬到床上,“你与姊妹妈妈们往后还有许多时候能见, 先陪我说话要紧。”   “二哥哥, 你这话不讲道理, ”雏鸾掰着指头同他点算起来, “一则麽,我嫁了你,不好往堂子里去,时常一两个月见不到妈;二则麽,咱们俩天天都见,有什么要紧话非要现在说?三则,”   她瘪下脸来,像一位女先生,“昨天散席时我分明讲了叫你到大娘屋里去,你怎的非不去?你今晚必须得去,不然老太太又该说我了!”   若放往常,韩舸也就应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将头摇一摇,新燃的高烛照亮他半悲半笑的眼,“不去,我今晚还偏睡这里。”   雏鸾额心愁成了轻柔山川,狠剜他一眼,“你想害死我?非要叫老太太训我你才高兴?况且大娘还怀着宝宝呢,你该去陪陪她啊。”   他轻笑,随意地戏说着真话,“老太太要是训你,你就为我受着了吧,以后她老人家也就不训你了。至于大娘,我白天回来了先去瞧瞧她,再到浅园去接你。”   “二哥哥,”雏鸾倒在他怀里,好个委屈模样,“你不疼我了,竟然舍得叫我挨训。”   韩舸轻轻一笑,一颗心却酸得发胀,下巴抵在她乌溜溜髻顶,“我最疼你了。雏鸾,我要是哪天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忘了我是最爱你的,恨不得跟你生同衾死同穴,活着也想天天同你在一处。”   “你要走去哪里呀?”雏鸾懵懵懂懂地探起头。   外头大概有丫鬟们进来,开了门户,卷来秋风,也刮来一抹凄凉意。韩舸注目满是不舍的水星,看她半晌,方下了床,“去衙门,我该走了,你且去吧,我晌午回来了去接你,在姐姐家里好好玩耍,不要调皮。”   谁知雏鸾翻下床来,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刮脸臊他,“羞羞羞,去个衙门还哭鼻子!”   韩舸望着波澜渐平的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僝僽无奈地绽出一缕笑意,“没哭鼻子,是打哈欠带的泪花。”   “哼,我才不信你!”   他搁下刚拧好的面巾,不想一转身,雏鸾已走到了帘下,他追上去想抱抱她,雏鸾却生怕他耽误了自个儿同袁四娘相聚,灵敏得像只抓不住的彩雀,扑扑腾腾架云而去。   这厢正在穿戴,又见谢昭柔扶着门框慢腾腾地进来,韩舸忙去搀她,“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二娘和夫君,”她将眼四处顾盼一圈儿,走上来替他扎系官袍的衣带子,“二娘呢?天还没亮呢,又到厨房里寻摸吃的去了?我瞧她近日胖了一圈,再吃再吃,好身段都要吃没了,夫君也不讲讲她。”   韩舸怅然垂首拂着胸前的补子,“她妈与姊妹们昨日在浅园过的节,在那边睡了一夜,她一大早赶去见她们了。……其实她永远这样不懂事也蛮好,凡事不往心里搁,就能开心一辈子。”   系好衣带,又扎着腰带,其间谢昭柔仰脸望他,才发现她总是青涩而温文的夫君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下巴蒙了层沧桑的淡青。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好些时日未曾同床共枕,她倏然生出些不安的陌生感来,“夫君,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只伸去案上取乌纱帽的手略一顿,扭回头来,“好好的,怎的这样问?”   谢昭柔摇摇头,十分体贴,“我就是见父亲回来与你在书房谈了半晌话,我以为他老人家责骂你了呢。”   “你多心了,”韩舸正了衣冠,临去前抚了下她隆起的肚子,“不要总瞎想,好好安胎才是,我中午回来同你一道用了午饭再到隔壁去接雏鸾。”   言讫搀着她一道出去,下廊便自往衙门里去。外头秋高气爽,蝉鸣渐稀,风已微凉。   正是个赏菊的好时节,因祝斗真向来穷奢极侈,早年便在浅园里种了许多名贵菊花,眼下开的正艳,趁着雏鸾过来,芷秋便带着众人一道游幸。又是玄墨又是羞女,再有金背大红、粉葵、飞鸟美人……   一行花间里过,那朝暮又咳嗽起来,芷秋听得心紧,“下午回去就请个大夫来瞧,拖拖拖仔细拖成个大病!我听着咳得嗓子都哑了。”   那朝暮绢子捂着嘴缓了几口气,又有丫鬟在边上替她顺着背,这才稍好,“知道了姐,下午回去就请大夫。”   芷秋记挂着北镇抚司来抓人的事儿,拉着袁四娘同阿软儿朝前走了一步,轻声细语地叮嘱:“妈、姐,这两日赶紧把账清一清,先将官府里那些挂账的人点算出来,寻个急用银子的由头,派人去把账收了是正经。”   挂账向来都是月底结,阿软儿起了疑心,眉头暗结,“眼下才是中旬,怎么好就去叫人结银子的?”   那四娘朝后瞥一眼,见众女在后头嬉闹,又拽着二人往前一步,因问芷秋:“是不是上头有什么风声?咱们苏州府官场生了什么变故?”   “妈,你们不要多问,”芷秋将纨扇遮着朱唇,额心聚起凝重,“这苏州府的天,恐怕就要翻了,其他的,你们不要同一个人讲,先把那些做官或是官府亲戚的客人先清了账,仔细再过几日就收不齐了。”   二人心内鹘突着应下,又与众人闲逛至日中,在千羽阁里摆的饭,回房中来吃茶。这功夫陆瞻正由衙门里归家,门前遇见韩舸来接人。陆瞻一见他,便有些许怅然,正是墙内芭蕉墙外愁,一叶梧桐一叶秋。   韩舸家里过来,换了常服,是一身鹅黄圆领袍,尤显少年意气,想起上回指责陆瞻,又想起他到苏州的内情,心生愧疚,走上去行礼,恭恭敬敬喊了声:“督公。”   “韩大人客气,”陆瞻虚托他一把,进了门内。   稍走片刻,韩舸便藏不住话了,“上回卑职在书房内对督公大放厥词,望督公勿怪,请恕卑职一片焦心,竟不知督公亦有隐情。”   言着,又有一番君子和而不同的见解,“可我想,社稷之根本,无非是百姓,冷眼见百姓饥毙,这是否有些过于爱毛反裘了?”   陆瞻硬一硬颌角,无悲无喜地笑,“苏州府死几千百姓,暂且还伤及不到我朝社稷之根本,但龚兴之类不除,那就不单是苏州府的事情了。”   片刻无言里,韩舸不敢苟同,但他知道别无他法,只好失望地沉默。   念及他一片丹心,陆瞻又道来:“你上的疏,皇上看了龙颜大怒,派了北镇抚司几位钦差过来拿人。只等这两日过了,十八就拿人,你为民之心,皇上必不辜负。”   “请问督公,这案子是谁主审?”   “是我。”陆瞻背起一只手,萧萧风拂衣袍,“上回你问我是不是怕了龚兴,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未怕过。韩大人,你以身犯险之功,不论将来你的结果如何,皇上与我都不会忘,百姓也不会忘。”   大片大片的秋色落入韩舸眼里,他仿佛已经见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太平盛世,因此生出些豪迈,又有些好奇,“卑职敢问督公,怎么偏偏要让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去打破僵局?难不成,正是因我就是个小小的县令?”   陆瞻侧眸,戏谑的笑意里带着欣赏,“我决定用你的时候,你可不是个‘小小县官’,还只是个‘小小主簿’。我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因为民生之安危,也可以讲得直白一点,是因为你在朝中毫无根基,就不会牵扯到朝廷里其他的人。但诸多原因里,主要是因为你韩大人有这个为民之心,也有这个博大之胆。”   “谢督公直言。”   “韩大人,”阳光踅入陆瞻双眼,折出悲悯的亮光,“再过些日子,拿你的旨意大约就要下来了。你我有一层连襟的关系在,按理我是要避嫌的,所以不会是北镇抚司的人来押你。但你记住,不到京不开口,不论跟谁,什么都别说,到了京城,自会有人照拂一二。我这里审完姜恩等人,八百里加急递供词到京,圣旨下来查抄了这几人的家,我或可请皇上旨意用这些钱抵你向豪绅们借的债。”   韩舸稍显惊骇,“按督公的说法,我还有活命的希望?”   “不到山穷水尽,任何可能都有,所以你什么都别说,由其是关于苏州的事儿,若都察院审讯,你就只说你上疏的部分,其他的,自然由我这里审出来。”   “卑职铭记于心。”   须臾至房中,韩舸接了雏鸾,芷秋备了些阿胶红参之类托雏鸾一道带回去给谢昭柔,月到风来阁众人亦随之散去,偌大间屋子节后一霎又空起来。   陆瞻环着人到卧房临窗的榻上歇息,芷秋帖着他,倏觉他身上没有往常烫了似的,忙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我问问你,你没吃那些药,近日觉得身上怎么样?”   他抓下她的手握住,吩咐外间将晨起萃的凉茶端上来,适才同她笑,“不觉得那么火烧似的了,夜里风大了,也能觉出些凉意。”二人对坐着吃茶,他想起一事,“你过两日,恐怕要忙起来了。”   “怎么的?这节不是刚过完,哪里又来个节?”   “十八动手拿人,一时要拿十几个官员,少不得那些官员的家眷想着走你的门路,要上门来求你。”   “求我?”芷秋眨着两个眼,睑下晕开淡淡胭脂色,“我看她们是做梦!我可帮不了她们,官场的事情,我麽又不好插手,何必来白费这个功夫?况且要是你们抓的都是贪官污吏,就更不能放了。我才不会为她们说情呢,最好别来,我还懒得应付。”   陆瞻隔着案瞧她义愤填膺的小模样,深觉可爱,便抬手将她牵过来,“兵法上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平日同你来往,就是为了今天,谁知你翻脸就不认人,可真是要气死这些个太太奶奶们。”   “我又没求着她们同我来往,她们哪里是想和我来往呢?面上将我夸得朵花似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骂我呢,要不是顾忌着你,只怕恨不得街市上撞见我都要革步走呢!”   说话间,陆瞻一只手卷入她的裙,触摸到极滑腻的妆花裤,一时心起歪念,就要解她的裤带。被芷秋察觉,思及前回百般勾引,他却不为所动,眼下便生报复之心,要下榻而去,却被陆瞻一手兜回,“上哪儿去?”   芷秋抬了下巴飞着眉眼,“说话就说话,这么挤挨着做什么?我到对面去坐着。”   他不让走,将其揿倒下去,稍翻个身罩在她身上,“我们,是不是好些时候没行周公之礼了?”   “你现在想起来了?”芷秋恼得直翻眼皮,“哼,晚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就从前做倌人时,那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你已经错过时机了,等我有心情了再说吧。”   陆瞻含笑睇她半晌,倏忽撑起身来理正衣衫,“听你的。”言讫转过身去,垂眼瞧见芷秋分明满眼的期待,他却越她而去,伸手推开了两扇窗,“透透气。”   足令芷秋恼得心里将他骂了一百二十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理罢衣衫,恍然忆起件遥远的事情来,“嗳,我往前送嫁妆过来的时候,有个小匣子叫你收着的,里头那本册子,你放哪里去了?”   “什么册子?”   瞧他模样像是真没想起来,芷秋又腆着脸稍微提醒一下,“就一本画册子,你记得吧?你放到哪里去了?”   陆瞻佯装想了一阵,“不记得有这么本画册子了,找不见就算了吧,什么样的重新买一本就是。”   他分明瞧过,现外头还摆着荼靡架这么个罪证呢,芷秋心下暗笑,却不拆穿他,“算了,丢了就丢了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秋光正好,情分恰当之时,芷秋呼扇着睫毛,眼翻媚波,陆瞻会其意,正要凑上去吻她,不巧黎阿则走了进来,将他给叫了出去。   芷秋正值情动,见他走了,恼得在后面直跺脚,恼到晚上,两个一夜云雨自不必说。   一觉醒来,便有一番血雨腥风由秋色里扑朔而来。但春闺暖帐尚无知觉,睁眼即是花落楼台,苔满玉阶。   窗外艳阳啼鹧鸪,风舞绿帐,银屏滑春,芷秋一脸春涩朦胧,晃眼见陆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正垂眼看着她,抬起条胳膊戏谑,“你倒是睡得好,岂知我手腕酸了一夜。”   芷秋忙用双手捂住脸,闷闷地发软发娇,“是你非要用手……”   “不一样,”他翻过身去,在她耳边轻轻吐息,像夜里的飞红,缥缈却饱胀着诱惑,“会有触感,就好像,我真的被你包围着,好像你长在我的手心里,只要我一阖起手,你就在我的掌中。”   将芷秋的魂儿也说软了,像一汪温泉似地流淌在他身侧,“你,夜里什么时候回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瞻坐起来倚在床架子上,神采奕奕的面庞上嵌着阴沉的眼,“不会有什么危险,大约要折腾到天亮,别等我,你先睡,明天睁开眼我就回来了。”   言讫掀了被子起身,换了一身暗紫的蟒袍,日月山川纹里腾飞起金色的蟒,江水在其利爪下奔腾而来。戴了乌纱帽,正了衣冠,便往织造局里去。   一干人等早在堂中等后,甫入厅上,北镇抚司的人便跪地拜礼,上首一侧坐着沈从之,远瞧着陆瞻沉寂蒨璨的身影由伏跪的人群穿梭过来,不由己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陆瞻双目如鹰,精准地捕捉见沈从之面上一滑而褪的惧色,嘴角噙来一丝笑意,温和地朝下座众人睃巡一圈儿,“今儿奉旨捉拿苏州一些官吏,子时初刻动手,恐怕得劳累到明儿早上,辛苦各位,等事情办完了,咱家自然会上疏为各位请功。”   那崔元峰立时拔座起来,“为朝廷办事儿,不敢邀功。”   陆瞻抬手压一压,令其坐下,将一双刀片子似的眼笑睇窦初,“窦大人,你从都指挥使司里借调了多少兵?”   “回督公,调了三千兵,随督公调遣!”   “你带着这三千兵,将知府衙门的同知赵昱、梁京,布政使司衙门的两个经历官、姓王的照磨官,再有你们按察使司衙门里姓张的佥事官,这些人,都将他们的府邸围了,一只苍鹰也不许飞出去。”   “至于藩台姜恩、副使李龚、还有府台祝斗真,这三个人,我亲自带人去拿。”言讫稍顿,侧首莞尔,态度几分温和,“沈大人,今夜就请你坐堂了,先将布政使司的两个经历官审了,没有证据不得轻易用刑,天亮后将供词交给我。”   苏州局势已在日渐倾倒的金乌里东摇西摆,即将有许多人随败叶而落,也会有许多人在乱世中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暂且不提,另也有境况随之风声鹤唳。   且说芷秋自陆瞻去后,因上夜折腾了一宿,直懒到晌午后才起床,还是桃良千呼万唤,才将其扯到妆台前,疏了个蓬松的抛家髻,淡妆粉面,桃杏色正艳。   外头摆好饭,芷秋踅出卧房,只觉大腿发酸,小腿发颤,思及前夜,春潮回暖。   桃良在旁瞧得直摇头,又恨又叹,“真是的,姑娘怎的跟个黄花闺女似的没经过没见过的样子?传到堂子里,真是要叫姊妹笑话了。”   招来芷秋一记白眼,随手捡了牙箸给她一下子,“你小姑娘家家的懂得还多呀,你再这样什么都讲,瞧你还嫁不嫁得出去!人家懂的都要装作不懂,你倒好,没经过什么,倒像是经了八辈子似的。”   桃良为其布菜,撅着嘴不理她,一个嗔一个怪地吃罢饭,丫鬟正收拾饭桌呢,就见那小火者夏花进来拜过,“娘,有个月到风来阁的相帮来传话,说是朝暮姑娘染了疫症,那些寻常大夫没法子,想请娘去叫那治疫病有经验的大夫去瞧瞧。”   “什么?!”   榻上芷秋正吃茶,不想一惊,洒了一生湿漉漉的茶汤,忙拈了帕子胡乱蹭一蹭,“什么疫病?可是城外那些流民染的疫病?这病不是一直在城外流传、不曾传到城里头来吗?!”   “话是这样讲,衙门里也设了关卡,可人来人往的,这也是备不住的事儿。”   芷秋慌着往门外去,桃娘夏花尾随其后听吩咐,“小夏花,你快去套车,我到隔壁韩家问问他们外头看诊疫病的大夫。小桃良,你快去同云禾说一声,叫她同我一道往堂子里回去一趟。”   那夏花听后两步跨到前头来拦,“娘,只叫大夫去罢了,您可不要去,要是不留神染了病,爹还不得杀了我啊?您别去了,韩家我去,大夫我去请就是!”   “你别拦我,是我要去不干你的事情,你爹问起来就这么说。况且早前听见说,这病是能治好的,不妨事,她是我姊妹,我哪有不去瞧瞧的?别啰嗦,快去套车!”   这厢带着云禾往韩家园子里去,可巧门上遇见韩舸归家,芷秋忙下车,只在门外站着央告一番。那韩舸听了也急起来,忙使来小厮,“你去将尤大夫请到月到风来阁去瞧瞧,倘若真是疫病,千万不能散出去!”   芷秋听后,仍不放心,帷帽里额心紧蹙,“韩相公,我记得你先前讲,这个疫病是能治好的,只是费些银子开药是吧?那这么讲,朝暮大约是没有大碍了?”   “姐姐不要急,这得先叫大夫瞧瞧看再说。”韩舸肩膀一垂,有些丧气,“若是发现得早,就好治,若是发现的晚,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城外发现的早的流民,大多都是能好的,只是那些拖得久的才出现病症的,不必几天,就……”   闻言,二女脸色煞白,忙相抚着上车去,芷秋还记着撩着帘子嘱咐,“韩相公,不要告诉雏鸾,仔细吓着她。”   韩舸亦立在车前拜别,“姐姐们若去,尤大夫那里有防疫病的方子,记得抓了药叫众人都吃下。”   北风吹落锦帘,马车被滚滚红尘卷至月到风来阁的门前。原该酒客醉倒金瓶的时节,今日却格外清净,一干人等皆聚在袁四娘屋内,个个皆是手帕泪痕,胭脂面润。   销金窟里满是愁,芷秋一见这景象便心道不好,可又想不该不好,上一日朝暮回去时还好端端的,不过是有些咳嗽。思及这般,强定着一颗心跨进门槛,“妈,朝暮到底是怎么着?”   四娘一见她便惊坐起来,提着张绢子忙前后挥,“你来做什么?快出去快出去!我不过是叫人递信给你请个有经验的大夫来,没叫你们来!我们这些人天天同朝暮一道吃一道住的,都还不知道有没有染上疫病呢,又添上你们两个做什么?快回去!”   “妈,”芷秋未肯听,与云禾桃良骊珠三个一齐拨开水晶帘进来,芷秋独坐到对榻去,“妈说的什么话?中秋朝暮在我家里我们难道不是一处吃一道睡?要过人,我们谁都跑不了。妈先不要急,我请了城外专治疫病的大夫来,想必就要到了,先告诉我,朝暮到底怎么样了?”   说来四娘便愁中带泪,拈着张帕子搵一搵,“昨日由你们那里出来,路上就咳个不停,回来才瞧见,那帕子上竟然有血。到夜里就不好,一连咳出好些血来,丫鬟守了一夜,就见她昏昏沉沉的全身发汗,睡得也不安稳,到今日早上,饭也吃不进去了,一咳就是血。我们还当是女儿痨,请来大夫瞧就说是疫病。”   云禾在旁听见症状,一霎有些灰心,眼泪簌簌而下,“她天天都在屋里,更不曾往城外去,怎的会染上疫病?是不是去出局染上的?”   “要不然还能在那里染上呢?早前我听见咳嗽的时候就想请个大夫来瞧,可她偏不听,非说是吹了点风不妨事。”四娘嗓子哑哑的,招呼着众人,“快别哭了,叫你们哭得跟个什么大病似的,哪里吉利啊?”   呜咽声高高低低地转为啜泣声时,正见老大夫背着医箱进来,跟着两个徒弟,“病人在哪里?”   众女一拥而上,老大夫给脂粉味儿呛得咳嗽了两声儿,“一个人带我去就成,你们别去。”又朝两个徒弟一指,“你们俩留在这里,给这堂子里所有人都把过脉看诊,要是有染上的,立马隔出去。”   四娘错出来,摆袖稍请,“我带您老上去。”   余下诸人皆留在四娘房内看诊,倒还幸运,尚且无人染上。芷秋不放心,因问一位徒弟,“小哥,这个疫病到底能不能治?怎的忽然就发起来?我们都是见天在一起的,怎么我们就是好好的?”   “这病过人也说不准,城外那些流民好些都是混着吃饭,得个馒头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的,不过人就怪了,有的也不曾在一处吃饭,还是过上了。要说也能治,只要发现得早,病气还没到肺腑就好,若是侵入肺腑,恐怕就难了。”   这小哥又由药箱子里摸出一张方子递去,“叫人抓来熬了,人人都要喝,天天喝。姐姐们还是留心些,最好不要往病人屋里去。”   一相帮接了去,马不停蹄地就套了车去抓药。众人只在房中揪心等着,半晌见四娘同老大夫一齐廊下转来,芷秋一瞧四娘的脸色就知不大好,心早凉去一半,眼泪连滚如珠,扑簌不住。   须臾,那老大夫写下个方递与四娘,“按方子抓药给她吃着,若好了,就是她的造化,若不好,记得将她的衣裳被褥都烧了,人,也烧了。”   词讫即去,四娘捧着药方子怔忪不欲,芷秋泪崩如洪,去攥着四娘追问:“妈,到底怎么样?您老倒是说句话呀,这样不声不响的把人的魂都要吓没了?”   说话间,云禾横袖胡乱揩了眼泪蹿出来,笑不似笑,注目满是神伤,“妈,这大夫是不是瞎说?什么烧不烧的,我瞧着就是咳嗽几声,能有什么大毛病?倒不要叫这庸医随口咒死了!我去瞧瞧她。”   刚错了一步便被四娘拽了回来,“不能到她屋里去!”又朝芷秋吩咐,“秋丫头,你们先回去,我使人给你们报信就是。”   谁知芷秋也不应,挂着眼泪,“妈,叫我们去瞧瞧吧,大夫讲也不一定见一见就过人,头先咱们一处过节,姊妹们又都天天同她厮混,不也没染上吗?可见也不是十分准,让我去瞧瞧吧,我看着她长这样大,不瞧一下我不放心。”   四娘心知她懂事,便点头应下,仍拽着云禾不放,“你隔着窗户问一问便罢了,不要进屋里去。云禾不许去,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   云禾不肯,只是哭,芷秋劝了两句,踅下游廊。满园秋色染青瓦,败垣芳草长,苍苔郁郁,残花凄凄,人随黄花去。踅上西楼,只见朝暮那间屋子门窗紧闭。   款裙游波,芷秋至门下,哆哆扣了两下门,“朝暮,是姐,开门叫我瞧瞧你怎么样。”   须臾静默,响起吭哧吭哧的咳嗽声,如一阵追魂煞摇了铃,“姐姐,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咳嗽,就跟伤风也差不多,你且去吧,过几日我好了,到你家中去瞧你。”   声音如游丝软系,将芷秋的心一下扯住,回想前日见她分明还好好的,哪知隔了一日,竟像隔了天涯。   芷秋想瞧瞧她,软着声立在门前哄,“我知道你是怕过了病给我不肯开门,别担心,姐吃了大夫开的防病药。你将门打开,叫我瞧了也好放心不是?”   稍刻,门窗缝里又传出朝暮弱羽凋零的生息,“姐,还是不要的好,你去吧,我若有造化好了,还去你家里打秋千,若没那个造化,你要保重,我梦里来瞧你。”   想她惯来机灵又懂事儿,眼前也不肯叫人多费心。芷秋更是泪染长襟,扒着门缝往里瞧,“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自幼肯叫我一声姐,却不叫姐姐看一看你?你听话,啊,将门开开,我不进去,就在门外瞧一瞧你的气色。”   岑寂里,朝暮走到门后头,站得略远。芷秋瞧见她鬓松髻亸,一张脸没点血色,若不是被贴身丫鬟搀扶着,恐怕立也难立,一张泛白的薄唇却在笑,“没什么的,过两日就好了,姐先回去吧,姐姐家中人口多,若是染上了病,倒不好。”   芷秋退了一步,也被她透过门缝瞧了个清楚,泪雨带笑地扯着自己穿的苏罗橘色掩襟长衫,“你瞧姐这件衣裳,可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不是?我裁了这一件,还余下料子在那里呢,只等你好了,给你也裁一件,你明年穿了盒子会上好去挣个花魁回来啊。那咱们堂子里可就出了四个花魁了,多给妈长脸呀,你也风光啊。”   朝暮亦笑,又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来,稀稀拉拉地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倒出来似的。再抬起头来时,唇上便粘带了一些血渍,她也不曾留心,只以泪光荧荧的眼望着芷秋,“姐,我不大想做花魁,我想跟你一样嫁人。”   门缝折进去一条阳光,将她的眼泪折返出期望,一如绝望。芷秋歪着脸笑,同样满面泪光,“好、好,等你好了,就叫你姐夫给你寻摸个良人,不要那些贩牛杀猪的,咱们也找个读书人,过个几年,也考个状元出来,你做状元夫人!”   门内空一缕余香在此,哪知来年海棠开不开,粉郎来不来?朝暮心有定局,却十分乖巧地福一个身,“那就先谢过姐和姐夫了。”   那一线光吝啬地,又偏去了别处,朝暮一霎照不见霞色,彻底落在了黑暗里,仿佛当初,无名无姓地落到了堂子里。那时候都只叫她“云禾”,因她不比别人,自幼就生得好,便藉朝云之奇秀,表青禾之繁茂。   后头是云禾觉着那个名字好听,非要夺了去安在自个儿头上。   想起这些,云禾缩在马车里哭得益发断肠,哭了半晌,抬起泪涔涔的眼哑问芷秋:“姐,是不是我把她的名字抢了,也将她的命格抢了?要是小时候我不抢她的名字,是不是如今嫁状元郎的就是她了?”   花落又残阳,芷秋面上泪珠已干,将她搀到座上,捏着帕子替她搵泪,“傻丫头。”   车过街前,一树胭脂随风絮,风到黄昏里。这夜,陆瞻没能回来,芷秋独在梦里辗转,奔波于花红酒绿的各个酒局席面,坐弹琵琶,立吹箫笛,与姊妹一起,笑成了一队断骨残面。   梦里还不认得陆瞻,他正于现状里,为时局奔波。   到达祝斗真的府邸时,正赶上厅内越女献唱,内有管弦声,外有刀剑影。   陆瞻一行才至廊外,就听见里头莺燕娇软,闯进厅上一瞧,祝斗真只穿着单衣,在榻上搂着位美人狎昵,正将一嘴的胡须往人朱唇上扎去。   猛地听见响动,祝斗真刚欲发火,谁知扭头一瞧,竟然见陆瞻身穿蟒袍头戴乌纱,领着七八魁梧青年立在厅上。祝斗真眼下往其中一人腰上稍瞟,见坠着一块北镇抚司的腰佩,登时吓得由榻上滚下来,“督公,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瞻勾起唇一笑,稍稍偏首,“去,将祝大人搀起来。”   二位身着黑袍的挎刀男子错出去,将祝斗真轻轻一提就给提了起来。祝斗真已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想了一圈,忙笑,“督公这大晚上的来……”   “圣谕。”陆瞻轻轻截断他的话,睨着他跪下,将拿人的旨意诵读一遍后,卷好交给崔元峰,眼神似针,薄唇似刃地笑着,“祝大人,穿上衣裳,跟我们走吧。”   虽说穿衣裳,却又不给个空闲,方才那二人已将祝斗真提起架出门去。   如此这般,又骑马到姜恩府邸,那姜恩似乎早料到会有人来,正衣衫齐楚地候在厅上,点了满厅的高烛,照亮了满室的金银富贵,仿佛一梦初回。   陆瞻步入厅上,阴鸷的笑意使万物结霜,鱼沉池塘,“姜大人这是在等我们?看来姜大人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那姜恩拔座起来,步态沉稳,胡须起落间,言辞如刀,“早就知道阉人靠不住,陆公公,请宣旨吧。”他将“公公”二字咬得格外重,言毕跪在陆瞻靴前。   待传完旨意,陆瞻摆出个手,“姜大人请。”   “公公先请。”   推辞间,一男子上前来,鹰眼半睨,“啰嗦什么?走!”   卯时将至,这里抓捕了姜恩祝斗真等要犯,府台衙门里也拘了十几位官员。整个大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日,内有二十位差役站堂,沈从之坐于高堂之上,穿着官袍,只等这将犯人过堂。   见陆瞻进来,沈从之踅至堂下,“这些人都是沆瀣一气,冠良,你说说,该先提审谁?”   陆瞻翻一翻各人的卷宗,剔起一眼,“先审那位姓梁的同知。”又朝窦初睇去一眼,“窦大人,你与陈大人到牢房外设堂,提审同知赵昱。”   “那姜恩等人呢?”   “不急,”陆瞻和上卷宗,踅至次位上,“元峰,派两个人看着他们,一刻也不许他们闭眼。”   “是!”   那崔元峰错身出去,即见两个差役押着同知梁京上来,原是位四十上下的男人,身穿常服,衣带还有些松散,大约是在家中睡觉时被拘捕至此。   差役正要将其揿跪下去,陆瞻却稍稍抬手,“朝廷命官,还没定罪,不必跪。”   那梁京听见,戴着手撩抖抖肩,抖掉两个差役的手,朝沈从之陆瞻拜礼,“沈大人、陆督公,不知道这大半夜的将下官带到这里,是为了问什么话?”   闻言,沈从之缓缓靠到椅背上,笑凝他,“带?梁大人大约还在做梦吧?不是将你带到这里,是捉拿到这里。我且问你,前年你升任同知,是谁保举的你?”   “是府台大人向上举荐的,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况且我朝用人,多为上官保举、同僚举荐,这总至于是条罪状吧?”   陆瞻听见勾唇一笑,并不言语,斜眼见沈从之拿出个字据递给差役拿去与他瞧,“这是你在被祝斗真保举之前送到祝府的回执礼单,是在你夫人的妆奁里找见的。上头有祝府管家祝全的亲笔落款,你认认看,上头的东西你可眼熟?”   那梁京眼色微变,沈从之望之一笑,“你总不会说不知道怎么装到你夫人的妆奁内的吧?你要嫌这个证据不够,后堂上还摆着一大箱你家园子里挖出来的票据账本,那些,总够说明你这个官不是祝斗真保举,而是赂之以居,贿之以授?”   不想梁京抵死不认,陆瞻便朝下首北镇抚司的人使一个眼神。二人上前去,一脚将其揣跪在地上,提着两个胳膊转了一圈儿。伴着“咔咔”几声,梁京的面庞扭曲如脱臼的胳膊,拐了方向。   ▍作者有话说:   乱世多灾。谢谢小可爱们订阅评论~ 第69章 红愁翠残(一) [VIP]   明月问青天, 曾几度盈亏几度阴晴?不过是东来西去风无定,富贵贫贱人无常,聚散两茫茫。正如一场疫病, 毫无征兆地朝整个府城渐渐席卷而来。   因朝暮的病, 芷秋愁得一夜未睡, 天不亮就赶在那尤大夫出城前将其请来月到风来阁细问。   那老大夫却只是摇首叹气,“不瞒夫人, 这个病我们也没有十分的把握,病情犯急起来, 就是华佗在世也难医治。”   芷秋心灰意冷之余,又生出点渺茫的希望来, “那大夫,按您的说法,这病情入体后,便会迅速五脏衰竭而亡。倘若我用些补气血补肺腑的药呢?像是人参呐、黄芪呐、阿胶呐之类,这些我家里都有,不拘多贵的药材, 只要您老说下, 我们都能用得起!”   回望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女人,老大夫缄默而去。芷秋冷坐回榻上, 又问起袁四娘:“妈,她可吃下饭没有?”   因堂子里有疫病,这两日便不做生意,都聚在四娘房里。四娘是连着一天一夜未睡, 隔半个时辰就要上楼去隔着门问问丫头朝暮的情景。   眼下熬出一双抠喽眼, 一叹, 便将炕几上的残炷吹得偏偏颤颤, “说是克化不懂,就是叫厨房熬了些白粥上去喂她,喂进去不过一半刻就吐出来,情形比昨天还不如,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众人闻之欲泣,个个儿红肿着一对眼。芷秋心内一片荒凉,竟像枯竭了眼泪似的,再哭不出来了,只呆坐在榻上,眼看太阳由天际的云岫里冒出了光。   此间门外忽来一相帮,脸带急色,“四娘,上头丫鬟说朝暮姑娘又吐出口血来!”   四娘陡地站起来,手上的帕子翩翩而坠,有些呆怔,待回神过来时,众女已一窝蜂往廊外奔去,哪里还叫得住?   芷秋急急走在最前头,将两扇门拍得哐哐当当,“朝暮!朝暮!你怎么样?药吃过了没有?!”   静候片刻,门内急传脚步声,却不开门,“我们姑娘实在起不来了,叫我同姑娘们讲一声,她觉得还好,”口里说着好,嗓子眼儿里却翻江倒海地哭起来,“叫姑娘们同妈别、别担心,少不得、少不得明日就好了,还同姑娘们说笑……”   云禾听见她呜咽不止,挤上前来将门又哐哐急拍几下,“絮儿,你开门!叫我们进去瞧瞧她!”   “姑娘们不要进来了,”那丫鬟絮儿在门内不住摇头,甩了满袖眼泪,“这病要过人,我已经染上了,别再带累了姑娘们。姑娘也不叫开,你们都回房去吧,若有缘分,自然有相见的时候。”   万紫千红哭倒西楼,那扇门却还是不见开,门内只得个絮儿应答,对着条门缝与众人相看眼泪。   柔肠哭断之时,四娘攀上楼台挥着帕子吆,“人又还没死,你们扎在这里哭什么丧?!快下去,在这里堵着,她听见了,那病还能好啊?”   芷秋想是这个道理,便抹了泪招呼姊妹们,“妈说得是,你们先下去,这样子哭反倒不吉利,她听见了心里也不好受。”待人散尽,她拉了四娘坐在廊沿上,“妈,依我看,是不是预备一副棺冲一冲?”   “亏你还没乱了阵脚,这话说得是,先备一副板在那里,冲得好便罢,若冲不好……”   这厢正说话,倏见陆瞻由廊下走来,还穿着那件蟒袍,面上满布倦意,想是一夜未睡,却迈着沉稳的步伐,像一剂定心的药,令芷秋悲恸的心里生出一丝安稳。   四娘见他来,让出位置独下楼去。他坐过来,见芷秋哭得双眼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兔子似的可怜,便将她搂在肩上,“回家不见你,就听初月那丫头说是朝暮病了?眼下怎么样了?”   “嗯,”芷秋倚在他肩上,一点头便滚出两滴泪,“是疫病,中秋那日在咱们家你也是瞧见的,分明还好好的,不过有些咳嗽。谁知回来就咳起血来,不过三两日,就爬不起床了,竟然还呕起血来,大夫说是病入肺腑,大约……”她讲得淡淡,可稍一转,又泪雨滂沱而下,“陆瞻,我很难受。”   陆瞻有些乏倦地靠在廊槛,“我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   绿窗里能瞧见模糊的影,有一束浅浅的光落在炕几上,像一片残念,奄奄一息地等待着烟消云散。   微薄的气息里,芷秋翕然忆起个有趣的事儿来,泪便在笑颜里铺开,“有一年,府台衙门王通判留了朝暮的堂,那王通判向来抠门得要死,给钱最不爽快,动不动就总要叫人去了零头,倘若是五两六钱,借故也要叫人抹了那六钱。朝暮往前便吃了他不少亏,可那日偏生不肯吃这个亏……”   阳光普照廊下,耀花了芷秋的眼,就看见——不肯吃亏的朝暮就影影绰绰地立在了遥远的江南迷烟里,穿着大红的掩襟长袄,半掩水红的百迭裙,正叉腰站在朝天街的上一家缎子铺门前,翻出一双皓白的腕子,各戴着一只碧青的细镯子。   只等那门里出来位稍显丰腴的富贵妇人,她便婀娜走上前去,“哟,王夫人,这可巧了不是?不想在这里碰见您。我听王大人讲家里有些艰难,您做夫人的,不想着点替老爷省钱,怎的还大手大脚的花钱?这里头的缎子可不便宜,您再心里没数,家中可就要经穷囖。”   那王夫人不过三十出头,极爱面子。可巧身旁就站了位官眷上的手帕之交。一听这话,两手交搭着挺直了腰立在两极石磴上睨她,“你个黑了心肝的母鸡,哪里听见我家艰难了?凭白在这里来放什么屁?!我告诉你,我弹一指甲都够你花一年的,少在这里给我信口胡说!”   朝暮佯作惊骇,刻意放大了嗓门儿,“那这可就怪了,前日王大人睡在我们堂子里,早起结银子时,我见他有些僝僽,问他缘故,他说是朝廷的俸禄还没下来,家里有些接不上,我想着与他一二年的交情,便给他折了五钱。我倒要劝劝夫人,家中既如此艰难,夫人又何必充这个大方?”   听了这半晌,王夫人适才明白过来是丈夫拖账,才叫人堵在这里来排场了一顿。碍着朋友在跟前,她气得一双恨眼泛红,忙叫丫鬟掏了银子给她,“我家像是缺钱的样子?小/娼/妇,少在这里红口白牙乱说话。我们老爷不过是逗弄逗弄你,你这没见过市面的丫头片子竟还当了真,赶紧拿了钱滚!”   拿了钱回到车里,絮儿将串好的铜钱提溜在朝暮眼前,手上一颠,哗啦啦响得清脆,主仆俩娇莺一样的笑声好像就响在这扇窗后。   云来云去,花淡胭脂冷,那些隐隐约约的笑声又消散在风廊。   芷秋倚在陆瞻肩头,只觉秋意渐寒,忽而东风,“她小时候不跟我们似的瘦得蜡黄蜡黄的,长得可好看了,梅花鹿一样的动人。长大了,益发好看,若品相貌,她是算得上烟雨巷甲榜的,不过是伎艺略疏一些,否则早就做了花魁。可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染上疫病了呢?”   陆瞻精神困乏,却还是温言软语地宽慰,只是眉梢染了一丝沧桑,“命矣何可奈?你不要多想,现在吃着药,保不齐明儿就好了。咱们回家去吧,明儿你再来瞧她。”   “我不回,”芷秋摇摇头,端正了身子,抿掉唇上浸的眼泪,“我在这里守着,倘或有什么急事,我的身份倒还能有些便宜。又或者,她要是……我们姊妹岂不是连面都见不着了?”   “我瞧你大约也是一夜没睡好?回吧,你支撑得住我也支撑不住了,昨夜东奔西走赶了一夜,你就当是陪我回去歇一会儿。你放心,我叫张达源留在这里,要是有事儿他骑马回家报你。”   芷秋瞧他眼下一层淡淡清肌,只得应承了与他一道家去,大门外吩咐张达源留下盯着。   满园红叶黄花,张达源在门房上坐了半晌,眼前灯半昏,檐外月半明,他便有些坐不住,欲上楼去。   园中正值晚景寒烟,风细细,离人秋,冷落了花露,隔壁行院里却依然胡笳沥沥聒耳声,风流醉乡杳杳琴。   刚至垂花门下,便被袁四娘叫住,“大人还是不要上去的好,我叫人在屋里铺好榻,大人在上头歇一会子,有什么事情相帮自然会来说。这个疫病说不准,姑娘们都是一处长大的姊妹,拦也不住,可您非亲非故的,何苦去冒这个险?”   几盏廊灯相照,张达源扭过脸来,放诞地笑一笑,“我命贱,向来是既有今朝酒,哪管明天事,妈妈不用拦,我上去离近了看着,若有什么,我好早去报我们奶奶。”   这般不管不顾地攀上西楼,瞧见朝暮屋内有灯,却空无人声。他在门下静立一会儿,也不敲门,就在廊沿上闲靠着。天外半明月,夜风刮来若有似无相思意,却音无半句,书无片字。   “门外……是谁?”   门内起声,张达源抬头去看,只见绿纱窗上倚着香魂一影,弱弱地歪在榻背上,瞧不见轮廓,却见一头愁髻病鬟。   是朝暮的声音,他认出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搓一搓,有些粗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是我,张达源,是我们督公叫我在这里守着姑娘。”   “哦,是张大人呀,”朝暮记得他,魁梧得不像个阉人,声音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细腻,拇战连输了自己好几遭。她思来便觉好笑,“你到楼下,叫妈,找间空屋子,你睡吧。”   她说几个字就要长歇一气,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其间只要停顿一下,张达源的心就往上蹦一下,险些要撞破胸口去问问她,“你记得我”?   但说出口的却是,“没事儿,我就在这里靠着,我们督公下的令,我若去睡了,就是明儿皮不想要了。”他怕她笑话似的,自个儿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被风散开,“你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   朝暮因与他不相熟,不过往常陆瞻来时与他门里门外见过几面,再就是中秋闹了一场。也正因不熟,眼下倒好将不能同姊妹们说的话同他讲,“不怎么样,我大,大约是要死了,”   讲到此节,咳命似的咳了一阵,“张大人,大夫讲,我得了疫病,死了,也得烧了。你见多识广,我问问你,要是没了尸骨,望乡台上,还能不能叫父母认出来?”   “这个我也不晓得。”张达源望着她的影,只觉情无凭据,他曾“睡”过许多女人,倘若那算得上睡的话,但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因此他不知道这令麻木的心肺得以复苏的法力算不算爱。   如果算,那得多悲哀,他才“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就要死了……   他垂下粗犷的眉峰,自嘲地笑笑,“要按你这个讲法,那我们这些尸骨不全的阉人在黄泉路上,也是不能与父母相认。”   “张大人,你是哪里人?”   “我原籍是汉阳府的,你晓得汉阳府吧?”   “晓得,”朝暮歪在榻上,拂开了絮儿递来的水,“我前年,有户跑买卖的客人,就是汉阳府的。”   张达源仰头在廊槛上,望见云翳渐散,皓月长圆,好夜仿佛一霎永远,“你老家哪里的?”   “我老家……”   他等了半晌没有声音,一颗心骤然抽紧,忙仰回头。却见纱窗上瘦影伶俜,正俯在炕几上写着什么。他缓下心去,又耐心等候。   朝暮搁下笔,咳嗽一阵,咽了几口温水,嗓子却还是填满了血腥味,“我老家,是苏州本地,太仓州的。四岁那年父母死了,到大伯家住了两年,长到六岁时,大伯母就将我,卖到了这里。”   那影又无力地靠回纱窗,扬着残面,再望一眼窗外的月亮,“我已经不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子了,若无全尸,回头到了地府,她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可怎么好?”   她说话渐渐接起力来,张达源以为她有些好了,亦渐起欢喜,话儿也就多起来,“不妨事儿,父母哪有不认得自己个儿的女儿的?甭管你长成什么样儿,或是做了阿猫阿狗,他们都认得。”   他是头一回同她说这么多话,夜廊上笑弯了眼,昏暗里不断闪烁着中秋那夜她眉飞色舞的妍丽模样,每一帧表情、每一句话语,都是麻木岁月里最鲜活的记忆。   因此,很想靠她近一些,在命运的轨迹里,“说起来咱们倒是同病相怜,我父母也死了,家中有两个弟弟全靠我养活,可家里没钱没地,实在养不活。赶巧那年县衙门里替宫里头招收宦官,凡报名者能得一吊钱,我就去报了名……”   痛苦并暗长的经历被他删其要去其繁,只笑述着好的一面,“好在这些年我混出来了,家里两个弟弟也在老家混了个小吏当当,还娶了媳妇儿,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朝暮姑娘,熬过来就好了,真的,没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不就是个疫病嘛,城外那么些染病的人,好些也都救活了,这个我可不是哄你,我昨儿才去县衙门问过的。朝暮姑娘,等你好了,我……”   窗上映着慵沉的光,杳杳弱弱,渺渺茫茫。她再没有声音,倒是见窗上扑来另一个影,是絮儿,捡了件氅衣罩在朝暮身上,分外从容地朝窗外低吟,“张大人,姑娘没了,去给芷秋姑娘报信吧。”   张达源心一坠,就觉坠到了当初净身的床板子上,弯刀一扬,就割去了他的余生,就好像也割去了他适才萌芽的感情。   他只得盯着那个再无生机的影,坠下一滴泪来。他是从来不哭的,人讲“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本来是个阉人,要是有泪轻弹,岂不是更不像个男儿了?   这般呆坐廊沿,想着方才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等你好了,我能不能来打你的茶会?”他原是想“徐徐图之”,谁知秋风不及花落匆匆,难待徐徐。   人去也,一风吹落江楼月,正当拂晓鸡鸣,烛灺灯尽,窗户外响起一阵急促的绣鞋声。   芷秋一夜难眠,稍一点动静便惊醒,眼下忙坐起来,果然见桃良檠一盏新灯踅出台屏,烛光晕开她满面混乱的泪渍,“姑娘,张达源院外头讲,朝暮姑娘没了,就半个时辰以前。”   将陆瞻亦吵醒,正要撑起来搂芷秋,谁知她身子一歪,先栽倒下来。陆瞻刹那没了瞌睡,忙吩咐人快马请了大夫。   这厢云履繁脞,袖声乱杂,又是请大夫把脉,又是煎药,生生乱了半晌。到朝云出岫,陆瞻还穿着一身寝衣,外头披了件大敞,在屋里来回踱步,纵然大夫讲了没大碍,他还是不放心,一颗心鹘突乱跳,总担心芷秋醒不过来。   床前丫鬟正用小匙喂药,送进去一些,总要溢出来一点。陆瞻有些等不得,过去接过碗自己含了药以唇相渡,一碗药倒吃下去一大半。   这般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醒,黎阿则门外候了半日,只得进屋去请命,“干爹,府衙里还等着干爹坐堂呢,今儿该审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几个经历照磨官,您是圣上钦定的主审官,您不到堂,陈大人沈大人窦大人都不能私自提审犯官啊,再有姜恩祝斗真抓在牢里还没过问过呢。”   陆瞻适才将垂在芷秋脸上的目光收回来,嗓子眼里似飞了沙,有些嘶哑,“姜恩祝斗真先放在牢里,别叫他们睡觉。另外去传我的话,就说让几位大人共审,不必等我。”   话音才落,就觉手上轻柔覆上来一只手,扭头一望,是芷秋醒了,小脸惨白地冲他笑笑,“我已经好了,别耽误你的要紧事,你去吧,横竖我也要到堂子里去,你不用守着我。”   说话就撑坐起来,一身花容褪色,柳腰折断之态。陆瞻本不想让她去,但还是将她搂起来,“聚散无凭,别太伤心。”   他在外头叫来桃良与张达源交代了一番,“照看好你们姑娘,别叫她哭坏了眼睛,倘或那边有什么缺的,叫园子里头去办,回头我有赏。张达源,奶奶要是在堂子里有什么事儿,快马到府衙报我。”   张达源有些木讷地颔首退出去,陆瞻则走到龙门架上更衣,仍旧不放心,“她得的是疫病,眼下这疫病已经在城里渐渐传开了,比先前在城外时更易死人。你送一程便罢了,不要到跟前去瞧,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穿戴好蟒袍乌纱,又落到床上,“衙门里完了事儿我去堂子里接你,大夫开的那防治的药,你走前吃一碗。道理我不多讲,你比谁都懂,珍重自身,别叫我担心。”   “嗯,”芷秋百般无可奈地点点头,奉与他一个宽心的笑意,“我晓得,你去吧,还有个云禾在那里要我照管呢,我不会怎么样的。”   陆瞻握一握她的手,跨下踏板,芷秋久望他的背影,眼中蓄满泪,一颗前两日还圆满快乐的心遽然转了沧桑,只觉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行难行,立难立。   红轮渐正,月到风来阁哭声震天,往常供奉神像的厅堂如今满挂白皤,满是些憔悴玉容,围着一副棺椁哭断肚肠,恨断琵琶。   因疫病过人没个准儿,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停灵,须得立即抬到城郊烧了。袁四娘不敢耽误,叫姑娘们哭一阵,立时就请人抬了棺椁送出西郊,一路由众女扶灵相送,除了月到风来阁的几位,也有别家与朝暮素日交好的姊妹。姑娘们个个儿穿麻披孝,呜呜咽咽泣倒垂杨,哭折枯木。   穴就点在了婉情的墓旁边,几个相帮又拣了快空地架起柴火,开了棺椁将朝暮抬到上头。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点火!”将张达源的心由肚子里扯到了阴曹地府里,周遭砌着四面黑墙,他顿觉腿一软,险些载到土里去。   火焰顷刻蹿得老高,浮浮荡荡的熊熊火焰上头,是青空无云,浓浓黑烟也侵染不了的冷漠清秋色。   好在丫头絮儿还有救,袁四娘搬了些酒去令她将屋子扫洗了一遍,早中晚将饭送在她门外,令她独在屋内照管好自己,桃良见芷秋在四娘屋里与姊妹们说话,便自与骊珠上楼瞧她。   屋内各色娇莺病愁,阿阮儿在榻上蘸蘸泪,喁喁呢喃,“还说明年的盒子会上,保不准就是她要夺魁呢,不曾想……妈,等絮儿好了,这生意还是要做起来的,这事情还是不要外传的好,只怕客人往后不敢来。”   四娘擤了几下鼻子,一把尖刻的嗓音哑得刺耳,“我如何不晓得?前几日我都是同人说堂子里在装潢屋子,不便招呼客人。对了,前两日秋丫头说的那些帐你都收回来没有?已经抓了那些人了,保不准牵出更多的人来,如此下去,还有饥荒要打呢,我看呐,索性去将那些挂账的都结清了算。”   “我晓得,妈将自家的账也清了,我看这个疫病和官场上的事情,还有一段日子要熬呢。”   闷日将倾,芷秋哭得没了神经,再瞧云禾,惨白的脸,眼肿得跟金鱼眼似的,她便款站起来辞行,“妈,我带着云禾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派人到家中告诉我。”   “嗳嗳,”四娘忙起来送她两步,“你要回去养足精神,不要再哭,也别同雏鸾说起这个事情。”   “我记住了。”   言讫牵着云禾跨出门去,走到马车前,见张达源慌背过去,一个胳膊肘抬起胡乱蹭着。芷秋什么也没问,只是叫他帮着将云禾扶上车去。   顷刻马车摇晃起来,又颠下云禾一海的眼泪,倚在芷秋肩头低低啜泣,“姐,我小时候还老抢她的东西呢,她有好看的绢子我要、有好吃的我也要,她却不曾同我真正红过一遭脸。我总想着,横竖咱们姐妹转来转去都在这苏州府里,等我嫁了人,她年纪也到了,就叫文哥哥寻一位可靠的人,将她说嫁过去,她为什么就等不得呢?”   芷秋沉默地搂着她,实在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也曾有过许多的“为什么”想问,譬如她们这些女孩子为什么沦落到这里?可她老早就明白了,比不幸更不幸的是苦难没有原因。她们只能在苦难里不断朝前走,不问因由。   天际忽然闪了电,轰隆隆几声雷震耳发溃,紧着铺天盖地的暴雨砸下来,噼里啪啦乱砸在车顶,溅开的水花里,是芷秋一抹毫无光彩的哀笑。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觉得我的是甜写文,只是没那么齁甜而已~ 我没有虐、我没有! 第70章 红愁翠残(二) [VIP]   自朝暮去后, 好似是她的怨念汇集成了一场瘟疫,迅速地蔓延在她所怨恨过的人间。   县衙门向都指挥使借调了大量兵力,开始在城内逐渐排查清理出那些染上疫病的人, 将他们统统驱赶至城北几间特意腾出来的破庙里头。   因此, 水乡的街市桥巷几乎每天都演着骨肉分离的戏码, 哭声成了真正的水磨腔,咿咿呀呀满是愁韵。何忍堪听?于是芷秋便躲在家里不出门, 也不许云禾出门,只靠小厮来回与月到风来阁传递消息。   这日风轻寒, 二人坐在床畔,芷秋端着个银斗熨熏锦被, 随口与她闲谈,“堂子里的生意愈法不行,客人们都不大敢去了,还好妈清了好些账出来,尚且能支撑着过了年关。只是妈往前答应给你置办一副嫁妆的事,你就不要去问她老人家了。我给你办, 明天我请个师傅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家私,你说给他, 叫他描了样子来你过目。”   云禾替她牵一牵被子,轻盈语调里带着一丝愁,“我哪有那么不懂事?自然是不会去管妈要的。不过,姐如今麽是有钱的, 你说要给我, 那我可就不讲客气的!”   因朝暮病故, 芷秋接连好些日睡不安稳, 眼见那罗裙渐宽,玉钏渐松,仍有些提不起精神,“我要你讲客气呀?你只管应下来就是。再裁些四季衣裳,做几床被褥,陪一些缎子首饰,这就算齐全了,往后到了他家,也不叫他老娘笑话。”   小窗绣阁,云禾生起些隐隐不舍,这般挽住芷秋的胳膊,靠倒在她肩上,“姐,小时候,我以为我们几个要在一起一辈子呢,谁知长大了,就要各奔东西,要是这样,还不如不长大的好。”   “傻话,快起来,我端不住了,”芷秋将肩一斜,银斗放到一边,又往被子里连塞了好几个香袋子,“哪有不长大的呢?要是不长大,你怎么嫁给状元郎?况且都是在这里府城里,我就算到京里去,也得有一年半载呢,你倒先急起来了。”   嬉笑时,见陆瞻的侧影从窗前滑过,云禾便起身辞去,陆瞻由屏风后头相错着进来,回头嘱咐她,“方大人就要回来了,眼看你也要办婚事了,你叫人带你到库里头去瞧瞧,挑几件东西带去,留个体己在身上也便宜些。”   云禾笑逐颜开,连福两个身,“谢谢姐夫!”   暖香暗渡,正值晌午,芷秋迎下床来,替他解了官袍,“今日怎的回来得这样早?事情都办完了?”   “没有。”陆瞻换上常服,兜着他倚到窗前的榻上,朝外头叫来桃良,“去摆上酒菜我与你奶奶吃,要荷花酒,再叫厨房蒸了蟹上来。”   芷秋将他打量,落在对榻,“你们的案子办完了?还有闲情吃酒。”   “过来。”陆瞻朝她招手,将她牵到身前搂着,“我瞧你有些瘦了,想着回来陪你吃饭。横竖事情还有人办,眼下审的都是些小小硕鼠,他们有法子能审出来的。”   她贴在他胸膛里,念他一连多日晨去昏归,分明想他,又怕讲了过于矫情,便耍了点小心机,“你瞧我,又耽误你的正事。我好着呢,你不要担心,就是天气见冷,有些没胃口。”   “扯谎都不会,人都是天气热了没胃口,你倒反过来了?你扯这种明明白白的慌,到底是想叫我担心还是不想?”   时见雁归成行,窗外一抹秋凉,芷秋佯装无辜地眨两下眼,睑下流出来年的春意,“我还担心你呢,你早上去得早,也不知你吃防疫病的药没有?你可千万别忘了啊,我听见韩相公讲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你见天在外头与那么多人打交道,可不许掉以轻心!”   “吃着的。”陆瞻望一眼他的小妻子,就觉得多日沉重的疲惫得以轻减。可见她眼角红红的血丝与眼下的浅浅的淤青,又新起沉重的心疼,“我这几日回来得晚,在我没回来前,你是不是都在哭?”   “没有。”芷秋不认,将头摇一摇,“是你多心,我想得开着呢。人嘛,总有一死,没见谁是天长地久活着的,我懂道理,才不会去钻那个牛角尖,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忙你的公事去。”   陆瞻没提起晚间归家见她腮上还挂着泪珠的事情,只是轻吻在她一片丹唇上,“来,我剥蟹你吃。”   午晌陆瞻实在困倦难忍,分明是在帐中与芷秋说着话儿,谁知讲着讲着竟睡了过去。芷秋晓得他夙夜案牍劳形,不忍打扰,蹑手蹑脚地下床,替他掖了被角。   不想陆瞻猛地惊醒,睁开的眼满是阴翳,看见芷秋方渐渐褪色,“上哪儿去?”   芷秋俯下身去亲他,细银簪上的一朵小小玉睡莲搔着他的脸庞。他想抬手抱她,她却已经站直了腰,缓缓放下了帐,“你睡吧,我到外头去做针线。”   言毕翩裙出去,与桃良在廊沿上坐着挽线。秋风微凉,睡莲倒都还开着,尤数蓝莲花开得最胜,一片蓝得发紫的颜色汹涌地往眼皮底下钻,晃得芷秋眼花,稍稍偏了身,手上拉拉扯扯地将彩线绕成团。   须臾见初月廊口进来,转绕这方,朝窗内望一望,猫着腰蹲在芷秋裙下,“奶奶,外头说祝家太太来了,特来拜见您的。”   “祝斗真的夫人?”芷秋眉心暗结,因从前与这祝太太有过节,从不见她来的,眼下既来,八成是为了祝斗真被收押的事情。芷秋懒怠与她纠缠,撇撇嘴,将线团扔到篮子里,“就说我病着,不方便见客,请她改日再来吧。”   初月气呼呼鼓着腮,偎在她裙下,“我瞧近日奶奶都不见那些人,所以我也是叫门上这么回她的,可门上那些人原是她家的人,不敢拦她,已经将她请到厅上坐着了。”   无法,芷秋只得去应付应付,留初月在这里伺候,“一会子大人醒了,不要给他吃冰茶。他若问起,就说我前头见客去了。”   如此踅至花厅,果然见那位祝夫人坐在下首吃茶,四十上下的年纪,略微发福,穿着枣红掩襟长袄,配一件大绣牡丹的八宝裙,瞧着十分富态。只是脸上颜色不大好,比起芷秋那年所见,似乎苍老了许多。   那祝夫人见芷秋进来,也记得那年与她打架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自处。鹘突少顷,到底还是腆着脸迎上去两步,“早就说要来拜访奶奶的,只是一直不得空。如今过完中秋,总算捡着了个空闲来,不知奶奶向来可好?”   芷秋见她奉承得吃力,心内有些想笑,面上却不显,不近不远地寒暄,“多谢夫人惦记,一两年不见,夫人益发的年轻了。夫人请坐,不要拘礼。”   一片葳蕤妙姿落去榻上,叫人新换了茶,也不说话,只等着祝夫人开口。那祝夫人等了一晌,不见她问,只好起身朝身后一干缎子锦盒指一指,“因中秋家里亲戚多,不曾来拜礼,今日一齐将礼补上,请奶奶别嫌。”   “多谢夫人费心想着,”芷秋朝那堆礼品扫一眼,端着架子呷一口茶,“不过,还是请夫人拿回家去吧,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不好要夫人的礼。”   “奶奶……”   “夫人不要跟我讲客气了,”芷秋干脆搁下白釉盅,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真不能收,我家夫君办的是钦命黄差,不敢有一点马虎,我若收了夫人的礼,还不知他要怎么骂我呢。况且眼下是个什么关口夫人也是知道的,祝老爷同我家夫君在公事上有牵扯,我是万不敢收您这个礼。”   那祝夫人暗里直恼她不给面子,又远瞧不上她乐户之流,若不是为了打探消息,断不肯来。   眼前只得忍气吞声,赶到对榻上去坐下,“奶奶别多心,督公是奉钦命办事,我难不成还敢求情不成?我不过是想问问我们家老爷的情况,一家子人这些日子都提心吊胆的不得安生,我就想问问他到底是死是活,也好叫我们心里有个底啊……”   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芷秋斜窥她一眼,眼皮一翻。早知她性子难缠,只将凡事讲明,“夫人来问我,我也难知道。他们官场上的事情,我向来是不问的,况且夫人也知道我们家那位的性子,一向是个阴晴不定,我哪里敢去同他说这些?我看夫人还是回家等着吧,办案子总能有个结果的,总不会将祝老爷一辈子押在牢里,兴许过两日就放出来了也没个准。桃良,叫人送夫人出去。”   西墙上挂着个西洋钟,正巧当当当打了三下,像是个催命鼓。祝夫人见她要走,一时情急,说话也没了章法,“我知道往年得罪了奶奶您心里恨我,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得罪过奶奶,我们老爷总没得罪过您呀?往年不知照顾了您多少生意,您总与他有点情分呀!”   芷秋还未说什么,倒是桃良先恼了起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情分不情分的,我们姑娘与你们祝老爷哪里来的情分?这在我们家里,您老说话可得醒着神!这要叫我们姑爷听见了,您细想想您走不走得出这个门!”   那祝夫人纵有千般怒万般火也只得忍耐,实在没法子了,竟在芷秋裙边跪下来,“奶奶就当发发善心,我那个女儿犯了那样的罪,不也是奶奶发善心给发嫁出去的吗?可见奶奶是菩萨心肠的人,这般帮我一把,去求求千岁大人,求他老人家抬抬手,我们祝家的家财保证一个子不留都交出来!”   芷秋愈发生气,转过身来冷眼睨她,“说句不中听的,真是好糊涂的一位夫人!依您之见,凡事情都能用银子平息,那这天底下,还要王法做什么?您也不用在我这里费无用功,回家等着吧,是好是歹,天子圣君自有公断。”   便再不管她,兀自踅出厅去。这厢走回房中,月帐半垂,青纱如翠,黄澄澄的光影晃晃悠悠地浮在帐上,陆瞻正靠在床头柔额角,如镌如刻的脸似一片月光。   见她进来带着一股气,便朝她招手,“到哪里去了?惹这一肚子的气回来。”   芷秋提着裙蹭掉绣鞋爬到床上去,垫着被子坐在他腿上,“祝斗真的夫人来了,拉着我打探消息,我可哪里来的消息呢?就为了这些人,我都不好问你那些官场上的事情,索性我连也不知道的好,要死要活,她们自家哭去!”   正好桃良进来递东西,也是一脸的气,“姑爷不知道,他们家这位夫人一向是个横脾气,说话也不走走脑子。方才在厅上,还说我们姑娘同她家老爷有情分,我听了恨不得一盅茶泼到她脸上去!”   见陆瞻眼色稍冷,芷秋拱去他怀里蹭蹭,“嗳,天地良心,我跟他可没什么情分啊,不过是生意买卖,我那些客人算起来,我头一个最烦他!”   陆瞻笑一笑,到底没往心里去。二人黏黏糊糊赖在床上,至晚饭时节,黎阿则进来,附耳与陆瞻说了几句,就见陆瞻将碗搁下,有些愧意地睇住芷秋,“下头几个县的供词递上来了,我得到府衙去瞧瞧,你晚上自个儿睡,我大约得天亮才能回。”   “知道了。”芷秋十分体贴,冲他往房中去换衣裳的背影嘱咐,“多穿些,夜里凉!”   晚秋风骤紧,府台衙门内灯火通明,各处履舄错杂。陆瞻到了后堂,见沈从之等人正在检县上呈来的供词,由陈大人整理一番,又交与他过目。   不过是载录一些贿官以授之类,陆瞻粗粗翻过,便与崔元峰一道往牢房里去。   一间暗房里,只见一扇铁造的门,轻轻拉合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几面无窗,四壁点了上百支蜡烛,恍若白日,照得人头晕目眩。   那祝斗真被人押进来时,业已连着好些日子没睡觉,走路都有些不稳,一见陆瞻,骨头一软朝他跪了下去,“我说督公,您将我押到这里,一连好些日不闻不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什么,您索性就问个明白,也好叫我痛痛快快睡一觉啊!”   陆瞻坐在一张长条凳上头,胳膊肘撑在膝上睨他,唇上虽笑,眼中的冷意却直漫过四面冰墙,“我也想问个明白,可我看祝大人是不想说明白,因此不敢来叨扰。”   “督公想问什么?我保管知无不言!”   “上年朝廷提前拨下来的灾粮灾银祝大人与姜恩瓜分多少?又给龚老敬献了多少?几个县遭灾后,你们强取豪夺压低田家兼并良田,龚家名下又占了多少?往年苏州府的各类税收,你们又是吞了多少?”   那祝斗真一霎醒过神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撩开乱发盯着他,“库里赈灾的银粮督公又不是不清楚,一部分叫您运到了浙江,一部分确实拨到县上赈济灾民,再有一小部分,确实是卑职拿了,可这与龚老大人的的确确没关系。至于我们在各县买的田地,这可是在衙门过了字据的,是老百姓自愿售卖,何谈强取豪夺?若说起往年的税务,那都是有账目过的清清楚楚的,又何来贪墨之说?”   陆瞻毫不意外,斜挑了一眼,那崔元峰便将一沓画了押的供词粗粗提在他眼前。   “祝大人,”陆瞻拔座起来慢悠悠绕着他踱步,整间暗室静得能听见他衣裳簌簌摩挲的声音,“凡与你有上下授受的各县官吏,都毫无保留地将向你行贿买官的事儿交代了出来,你心里清楚,那些罪状条条按律当斩。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痛快就交代了吗?因为上谕有意,只要他们交代清楚,就可以从轻发落。”   祝斗真垂跪在地上,目无转改,也不言语。陆瞻踅至他面前,背着两只手,“你心里也清楚,你的罪状是诛九族的罪,你是铁定活不成了的。你不开口,是想等龚大人在朝中斡旋,救下你一家上百口人命。可你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龚大人再能只手遮天,他的天,也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另一片天,皇上要按律严处,那谁也救不了你。”   祝斗真暗里计较一番,仍寄希望于龚兴,“苏州之乱,罪在下官一人,于请于法,下官也不敢随意攀扯,更不妄求谁救。”   “祝大人真是有情有义啊。”陆瞻下睨他一会儿,朝看守他的一位缇骑吩咐,“将祝大人带下去,什么时候祝大人愿意开口了,什么时候许他闭眼。”   闻言,祝斗真忙匍匐在他脚下,“千岁大人,您或是动刑也罢,且叫下官阖一会子眼吧,实在困倦得支撑不住了!”   陆瞻抬起一双羊皮靴,淡漠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暗红的蟒袍嵌在牢房极深极暗的通道,是由鬼哭狼嚎的地狱里,缓步走出去的一位判官。   秋阴藕香残,一林红叶暗,满园惨淡翠红,分付三两愁心。因陆瞻连日早出晚归,芷秋闲了两日,赶上打家具的师傅送样子来,倒有点事情忙,不至于僝僽神伤。   那师傅刚到了厅上拜礼,旋即便摸出些描画的样子呈上去,“承蒙夫人妈妈姑娘们一直照顾我的买卖,不敢不尽心,都是些新鲜的花样子,夫人瞧过了有哪里不如意,只管告诉我改就是。”   刚接过,可巧云禾进来,芷秋忙招呼她,“你来瞧瞧,到底是你的嫁妆,好不好还要自己说了算。”   二人同坐在榻上,脑袋挨着脑袋翻看。都是些几案桌椅之类,还有一张架子床,样子都是些别致风流的花卉,由其是一张妆台四沿雕的月见草,依那图上绘的样子,已得见闺阁雅致。   云禾亦十分喜欢,瞧着直笑,“姐,这个倒好,只是那个床不要。往前他就说新打了一张床的,只是他老娘身子不大好,叫我这里备些被褥枕头。”   “这有什么稀奇,回头叫人一并多做些就是。”芷秋笑着,将图样子递回去,“师傅,那个床就不要了,别的就按着您这个样子做。您可千万别耽误了时候呀。”   那老师傅忙拱手,“不敢、不敢。”   “不敢才怪了,叫您多少天才见您来,我还当是做什么大买卖去了,瞧不上我们这里一点小钱呢。”   “岂敢岂敢?”老师傅将图样子交与徒弟,额心深叠苦闷,“还不是因为近来城里闹疫病,死了好些人,几户老客家中有人没了,急托我画些棺材上的样子。一时忙起来,倒没顾上答应夫人家里。”   闻听此言,芷秋亦不禁叹息,“死人的事最要紧,不怪师傅。桃良,门外叫人送师傅出去。”   云禾约了雏鸾同谢昭柔一道逛她家园子,也辞了往隔壁去。芷秋独在榻上坐了一会子,吃完一盅茶,正要回房,不想方才送师傅出去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奶奶,门外来人了!”   惊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芷秋轻攒眉头,复落到榻上,“来什么人了也值得你这样慌脚鸡似的?”   “是一位姓梁的公子,他说是府台同知梁京梁大人家的公子,说与您是旧交,也来拜会。”   说的便是那风流孽胎梁羽州,芷秋闷在椅上想不通他来做什么,还是桃良眼儿一转,机灵地凑近来,“姑娘,我好像听见阿则哥说这桩案子牵扯了这位梁大人,我想,这梁羽州八成是来走门路的。”   “哼,亏他想得出来。”芷秋满目鄙夷,睨着那小厮,“你去回他,就说我不在家,就算是在家,也不好见他,哪有一个妇人汉子不在家,私自与外男相见的?就这么说,叫他自己回去!”   那小厮愁得眉眼挤弄在一处,半晌舒展不开,“我原是这么回他的,谁知这人颇为无赖,说什么‘我知道你们奶奶要躲着不见我,你去同她说,她要是不见我,我就在这东柳巷嚷嚷开她与我从前的事情,她不怕没脸就只管躲着!’小的们赶他一阵,他生死不走,这才来回奶奶的。”   芷秋听后,险些将肺腑气炸,又怕他真嚷开了伤及陆瞻体面,只好堵着一口气,“请他到厅上来!”   未几见梁羽州随下人上来,半年多未见,倒还是那副清隽模样,只是拖着些恹恹不得志的情绪,连胡子也不顾修理,唇边连着下巴蒙了一层淡淡的青茬。   眉眼虽沧桑了些,说话却还是那副没头没脑的样子,“你如今做了富贵奶奶,就将我们这些老朋友都忘净了?我有事来求你,你们家门上那几个下人还推三阻四地赶我!难道咱们往年的情谊,你都忘了不曾?”   芷秋恨不得撕他的嘴,再三忍下,朝下首一张椅子摆开袖,“梁公子请坐,不是有意拦您,实在是我夫君不在家,我不便见客。公子有什么事情,就快讲吧,你我已婚男女,不好说话太久。”   那梁羽州久不见她,如今再见,只瞧她比往年肌骨风流,恬静如水,比从前又一番别样温柔。正瞧得痴迷呢,倏闻桃良咳嗽了两声儿,将他一缕浪荡魂惊回体内,忆起了正事来。   这厢撩了袍子坐下,直勾勾朝上瞅她,“你我两个也不是那等拐弯抹角的交情,我直说了吧。原是我父亲叫督公拿到了府衙大狱里去,一连好些时没个消息,我母亲在家哭昏过去好几次,实在等不得了,想着来问问你,若是没什么大事,你能不能在督公面前求个情,将我父亲放回家来?”   芷秋乜来一眼,全然不加掩饰的轻蔑,“若没什么大事,何故拿他?既然拿了他去,自然是有犯法违律的事情。公子请我去说情,这倒怪了,别说我一个妇人家,就是我家夫君也不敢轻易私放了谁,这可是皇上钦定的案子,来了那么些个钦差,你当是平日里在街上欺行霸市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梁羽州在椅上呆怔一瞬,适才意识见严重性,愈发急起来,“芷秋,你就瞧咱们往日的情分替我父亲说句话吧!且不论别的,咱们好了这么久,一床睡一被盖那么些日子,也算得夫妻一般。俗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往前对你还算是大方,只要你张口,我何曾推脱过一回?”   上年枕上欢,孤女杯中泪的日子又经由他的口舌里倒转回来。芷秋坐在榻上,益发厌恶他了,只把个牙错得咯吱咯吱响,“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营养液和评论,鞠躬! 第71章 红愁翠残(三) [VIP]   北风乍紧, 在天际吹开一条口子,拂晓惊露时分,陆瞻适才归家来。擎了一盏微灯, 又借着几分月光摸进卧房, 撩开帐子瞧一眼芷秋, 但见铅华洗净,腮染淡粉, 曲线婀娜,睡颜天然, 一股月意风情。   因怕扰了她睡觉,陆瞻只拿了寝衣到外间去换, 服侍的是小夏花,十分机灵,只在外间点了两盏昏灯,又瀹了盅淡茶搁在炕几上。   陆瞻换上一身暗紫的寝衣,外罩了暗蓝的氅衣,卸了冠子吃茶, 耳边听着夏花说起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闲话来。   听完这桩公案, 他将那只莲花白釉杯轻轻一搁,“你娘怎么说?”   “娘生了好大的气, 叫他滚,他还赖着不走,儿子就叫了人将他打一顿丢了出去。”   陆瞻略微点头,“天亮了告诉阿则一声儿, 叫他去大狱里传我的话, 那姓梁的既然已经招了供, 就动刑吧。再告诉门上那些下人, 若往后还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门,便治他们一个私通外贼之罪。”   “那今儿的事,干爹怎么罚?”   “急什么?过些日子定了罪,自然是抄家的抄家,问斩的问斩。”   言讫在外头洗漱完,轻了脚步往卧房去,才刚倒在床上,芷秋便嗅见了熟悉的檀香,迷迷糊糊滚到他怀里来,“你回来了?”   “嗯……你吃过饭没有?”   “我给你做了件衣裳你去试试啊。”   “陆瞻,我想吃个桃……”   听了半晌,才知她是在呓语,陆瞻暗笑暗叹,在她耳边轻轻吹送,“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这个时节,我上哪儿给你弄桃去?”   “想吃,桃……”   陆瞻笑拥着她,“好好好,明儿给你弄个桃。”这般说着,一手轻车熟路地放在她那几两脯子上。   天长日久的相拥中,他对她的身体已经生出近乎执迷的沉溺,仿佛成了一种本能,像婴儿在睡梦中也总能找得到滋养,也好像,在这种滋养里,他能再长出新的肉身。   而秋色滋养的大地却在奄奄一息的金色里,逐渐靠近死亡。黑靴所踏过的每一步,皆是浮尸或者待毙的人群,天地悠悠间。一尊巨大的佛像立在破瓦陋檐之下,金身斑驳,狭长的眼悲悯而冷漠地睨视着人间。   一差役戴着面巾,另捧着条帕子急走到佛像底下递与韩舸,“大人,还是赶紧将面巾戴上吧,仔细染上疫病。”   韩舸瞥一眼,未接,“不妨事,我吃了防病的药。尤大夫呢?去将他找来。”   不时见尤大夫进来,睃巡四面或伏或卧的人群,朝他拜礼,“韩大人,老朽正有事情要说。眼看就要入冬了,还请官府备些炭火被褥棉衣之类,否则这些病人就是没死在疫病里,也得被冻死在这些破庙破观里。”   “这也是我眼下正愁的事,不过我会想法子,您老放心。”韩舸回以一礼后,朝外头正搬运尸首的板车望一眼,“尤大夫,您上回说,天气凉下来疫病就能有转机,不知现下情况如何,缺些什么,您老只管说。”   “现在死的人比前两天少了些,可见我与几位大夫推断得没错,这病,天气热便散得快,天气冷便散得慢些,咱们正好趁着这一个冬将疫病根治好。”   尤大夫拈着须,朝满地的病人远近睃看,眼比身后的大佛更具慈悲,“只是尚有三件事向大人禀报,一便是过冬衣物的事情;二麽,还是药材,上回在周边州府采办的药材已经快用完了,这些发现得早的病人,药可不能断呐,请大人再想想办法;三则,这些死了的病人,都是要烧了的,可自古就讲究个死有全尸,好多亲眷都拦着不许烧,还请大人去同这些亲眷们交代清楚。”   韩舸穿着青色官袍,补子上彩线繁脞,衬着他年轻的面庞格外俊朗。他将头点着,一一应下,“过冬的衣物炭火还有药我都会想办法,至于亲眷的事情,我叫人去同百姓解说,想必他们是能体谅的。”   转来转去,韩舸就将主意打到了陆瞻身上,特意驱舆赶到府衙,通报后候在离牢房稍近的一间小厅内。   这厢正吃着茶,倏忽不知由哪里猛地喧起一声极痛苦的嘶叫,唬得他端茶的手一抖,挂了满身的茶汤。   静候半晌,还不见人来,他欲找个人催催,几不曾想,如今府衙成了钦命皇差办案的地方,来来往往都是见过市面的差官,谁都不将他一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只好耐着性子哑等。   又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陆瞻进来,正拈着张帕子搽手,韩舸晃眼便见他手上、帕子上沾的血渍,又见他温和的面色上还滞留着死气沉沉的杀意,行到上首坐下,“韩大人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儿?”   韩舸心内有些惧意,忙要拜礼,陆瞻却摆手,他便坐到上首另一张椅子上去,“姐夫……”见陆瞻斜目,他又忙改口,“督公,卑职有件急事儿,恐怕只有您能帮忙了。”   “什么事儿?”   “如今府城内的疫情您也是知道的,三四千人蜗居在城郊的破庙破观内,眼看天渐凉,大夫说这倒是个扭转疫病的好时机。只是那些人多是流民,尚无厚衾,亦无完厦,只怕疫病没治好,反倒先冻死了。因此,特来求督公……”   陆瞻心下了然,呷了口茶,“不必说了,你是想借我织造局里的棉布做了冬衣褥子发给灾民?”   “卑职正有这个意思,不知督公可否行个方便?”   “可以。”陆瞻答得十分爽快,“织造局的库里还有一批棉布一批棉花,可叫几家织造商赶工做出来。”   韩舸些微骇异,原以为他大约还是会坐视不理。   陆瞻斜睐一眼他的神色,抿唇淡笑,“如今朝廷里已经洞察了苏州府的灾情,我该办的事儿已经在办了,不用再苦着百姓。再等半个月,补给的灾粮灾银也该到了,还有你请的药材,司礼监也批了红,会随粮食一齐运到。只是苏州府的难可解,但你借的那些银粮,朝廷是没法子还的,押送粮食的就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会顺便把你押回京,你的难,暂且还解不了。千万记住我上次的话,不到京城不开口。”   “我的难比起十几万百姓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百姓无灾,我绝无怨言。”   陆瞻无言可表,只朝黎阿则吩咐,“去清点库里那些棉花棉布,催着织造商做出来,回头交给县衙。”   他凛冽暗沉的背影压着阳光而去,韩舸瞩目片刻,忽然有些懂得了他,他有绝对的理性和智慧。翕然间,韩舸忆起破庙里那尊残破的佛像,即使金身不在,也仍在用悲悯而淡漠的眼来观世间。   过冬的被褥由几家织造商一齐赶工,不过三日便交到了灾民手中,百姓千恩万谢,纷纷跪扣韩舸。至于陆瞻,他们不认得,只知道,他是苏州府只手遮天的一位大太监,大约,还是位杀人不眨眼的奸宦——   多数人都喜欢这样揣测,似乎比起一位不失云志忠君为国的宦官,他们更喜闻乐见的是一位忠奸难辨,阴阳怪气的阉人,尤其是有关他欲达难达的某些艳谈。   自然了,芷秋亦是这段艳谈的主角,好在她已经习惯别人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仍可自在地赏花醉歌楼。   正是衰柳寒蝉时候,除姜恩祝斗真二人,陆瞻该审的人都已审完,附了供词上疏请旨,旨意未回的间隙,稍微得了空,与芷秋总算能同睡同醒几日。   巧在床畔的高烛一颤,芷秋睁眼,见到他也十分高兴,在他怀里赖足了一会儿,才彻底醒了过来,“你前些日忙得那样子,我连话都同你说不了几句,如今可算得空了,我正要有事情同你商量呢。”   陆瞻写好奏疏理好供词后四更归的家,眼下天还未凉,仍有困倦,阖着眼拖着嗓子同她说话,“什么事儿你做主便是了。”   “不行,还是要同你商议的。”   “那你说。”   芷秋见他困意仍旧,便倚回他怀里去,“算了不说了,你再睡会子吧。”   烛光十分微妙地透入帐中,仿佛由湖底看见阳光,一种迷幻的美。陆瞻神思即将昏睡过去,口中却不忘回应,“我不困,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便熨帖在他身上,碎碎喁喁地嘟哝着,“过两日就是雏鸾的生辰,韩家少不得要替她办,只是妈妈姊妹们一窝蜂到他家去倒不方便。我想着,前一日在咱们家里替她办,好叫妈妈姊妹们一道过来一聚。先同你商议商议,免得又不是节下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我请了妈妈过来吵嚷到你,你说呢?”   等抬眼去瞧他时,见他呼吸微重,已睡了过去。芷秋只怕压着他,挪远了一些,谁知他手一兜,就将她兜了回去,翻身贴着她,呼吸仍沉。   芷秋活活在他怀里囚到天完全亮起来,他方才醒了,闪闪两扇睫毛,将黏糊糊的嗓子打开,第一句话就是:“你刚刚是说与我商议什么来着?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好麽,敢情大人已经睡得不分时辰了,”芷秋总算得以动弹,痛痛快快地抻了胫骨翻过来对着他,“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问……”   他微拧着两道眉,“是吗?我怎么记得就眨眼间的事情?”   芷秋每回见他皱眉便又爱又悲,总想用斗给他熨平,“您老人家这‘眨眼间’可够久的,你回头瞧瞧,都日上三竿了。”   翻过身,果然好大个日头东起,照得地板上大片大片的金光。陆瞻只觉多日疲倦一扫而空,目中浮荡着一丝愉悦。芷秋亦笑起来,胳膊肘搭在他的胸膛,墩着个下巴痴呆呆地望着他,“你也会累呀?”   陆瞻轻笑,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我就不是人?”   “不是这个意思嘛,就是平日里见你总是那副胸有成算的样子,以为没什么事情能难倒你呢。”   “我又不是神仙,是人就有个难处。”   “那你眼下的难处是什么?祝斗真不肯招供?”   “祝斗真倒还好说,”陆瞻坐起来,暖柔的日光漏在帐中,与他温情的笑意相互辉映,“只是姜恩有些令人头疼,这个人在官场打滚多年,颇有些老道,这么些日子不睡觉,竟然还熬得住。”   芷秋窥他有些愁色,心里亦跟着泛起愁来,枕在他腿上仰望他半晌,不知哪里的风铃一响,晃出她脑子里一段十分微不足道的记忆,以致她惊坐起来,“对了,我想起件事情来!”   “什么事情这样大惊小怪的?”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芷秋稍忧一霎,将眉头舒展开,“要是无用,你就当听个故事好了。是这样的,集贤楼的芍容你知道吧?”   陆瞻将头慢点,“阿则往前喜欢她。”   “就是她,她十三岁点大蜡烛起就应姜恩的局,应了两三年,常常往他府上走动。姜恩跟前原有个年纪小小的姑娘,后来芍容再去,没再见那个姑娘,便随口问了句,谁知姜恩大怒,还动手打了芍容。芍容咽不下那口气,非要知道个缘由,就同他家里混得好的婢女打听,你猜怎么着?”   她神秘兮兮地眨着两个眼,令陆瞻忍不住去吻她。她忙将人推开,抱膝而坐,“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猜怎么着?我保管你想都不敢想!”   陆瞻只觉好笑,“既然我想不着,还叫我猜个什么劲儿?快说吧女先生,小生洗耳恭听。”   她凑近几分,有几分可爱的市井气,“他府上的丫鬟讲,那小姑娘原是他的亲孙侄女,因没了父母,被姜恩打小接到家养着。可姜恩素来有个隐癖,你不知道吧?他专爱十三岁的小姑娘!这男人呐,禽兽起来可就不管什么伦理纲常了,他同那孙侄女就有些勾当。后头被他夫人晓得了,便将那孙侄女发卖了出去。”   如此讲完,见陆瞻微沉了眼皮,她有些发怯,“嗳,你是不是觉着……我跟个市井粗妇似的爱嚼舌根呀?”   “啊?”陆瞻回过神看她满面羞愧,心便化一条为春溪,清澈而静谧,“哪有这么好看的市井粗妇?我是在想,你说的这件事儿,兴许还真有用处……”   “真的?可他连杀头都不怕,还会怕这个?”   “嗯,姜恩是十五年的进士,年轻时在朝中就素来有清风霁月之评。像他这样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可能不怕死,也可能不怕恶名留青史,但保不准儿会怕背个不顾纲常伦理欺凌亲女的淫邪罪名。”   芷秋有些懵懂,待他唤了洗漱回来,便挨在他身边,“虽说常年同男人打交代,但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一个不怕背上有负朝廷愧对黎民罪名的官员,竟会怕背上个淫邪的罪名?”   片刻桃良就带着人进来伺候洗漱,陆瞻漱口洗脸,到龙门架前一壁更衣,一壁笑看她,“我同你讲个京里的大案,曾惊动三法司一齐汇审的一个江洋大盗,杀过的许多人。三法司审讯时,此人气焰嚣张,还扬言‘杀一人为寇杀万人为王’,态度极其恶劣。可后来查出他□□幼女,过堂时,审官当着许多的面审问这件事,他竟然当堂咬舌自尽。”   因暂不出门,他只换了件道袍,腰带未系,淡凛凛像要乘鹤而去的仙人,“男人自古难逃淫心,淫,是本罪,也是本性,向来被忌,而难避。就像男人往往瞧不起女人,可又离不开女人,但他们羞于启齿,也羞于承认他们可以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却终身困于淫心,困于女人。况且自古对男人来说,女人是弱者,欺凌女人,便为天下不耻。”   芷秋愈发迷茫了,两个眼皮微垂着苦思冥想,“我不明白,那你说,这个‘弱’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陆瞻笑走过来,轻轻搂她,“但我觉得,弱者虽然会在某些事情上获得便宜,但那不是公平的,指望他人的同情与怜悯,这不是件好事情。芷秋,好在你永远不等待这些,你甚至能俯瞰别人的苦难,你是强者。”   她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个弱女子,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少奉承我,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   阳光偏照进来,穿透了这副柔柔弱弱的身躯。陆瞻实实在在地能感受到她的强悍。她曾靠这副脆弱的骨架,忍受着人世的苦难与男人们汹涌的欲望,并且没被这些无法想象的艰辛所淹没,甚至还朝他伸出了援手。   北风加紧,再炽烈的阳光也缓解不了寒冷的到来,但对于云禾,她倒十分期待着万物结冻,初雪飘洒,因为她心系的人会在初冬回来。   可熬油似的熬了半辈子,一翻黄历,居然才过去两天!可把她气得不轻,任凭身边银弦如何婉转,妙歌如何绕梁,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正值姊妹们提前为雏鸾庆生,在千羽阁楼厅内摆的席面,姊妹们各施才情,先叹咏一番秋景,又由露霜唱了一支《小桃红》,谢昭柔也在席上,捧着个大肚子挨着芷秋,“云禾怎的不讲话?瞧着病恹恹的。”   芷秋附耳过去窃笑,因两日有几声咳嗽,便隔着条帕子,“患的相思病。这不是方大人快回来了麽,愈发的难熬了,每日就掰着指头数日子,呆在房里哪里也不走动,我请她陪我吃饭都要请好几次。”   三两如此交耳相笑,独云禾提不起精神,雏鸾却还是傻兮兮的性子不改,睃案一圈儿,倏忽拽着四娘问:“妈,怎的不见朝暮?”   众人一听,垂眸耷眉,坠了精神,唯芷秋笑着打起哈哈,“朝暮留在堂子里看家呢,改日再来瞧你。你今日千秋,也敬在席一杯啊,尤其你们大娘,她往日里多番照管你,你也该谢谢啊。”   便将雏鸾糊弄了过去,喜滋滋地满案周旋与案。那方袁四娘又与芷秋说起,“你还不知道吧,翠中阁的李香儿死了。”   芷秋稍惊,帕子揿在胸口,“她不是夏天才给姓于的员外赎出去了吗?还听说这员外分外宠她,怎么年纪轻轻的……难不成是疫病?”   “是,也不是。”众人静凝四娘,四娘面上厚重的脂粉结得有些干涸的块,仿佛是推不开的一场祸灾,“进了于家几个月,本来是享福的,谁知十天前诊出疫病来。于家那位太太可算逮着个把柄了,二话没说,就叫丫鬟打点了她的东西,一并交给了差役,差役将她送到城北破庙里头。在那里吃着药,原是要好的,可你们知道,那破庙虽说男女不是一室,可破门破户的哪里挡得住?叫几个地痞给……”   讲到此节,四娘估计谢昭柔还在席上,便将后事戛然而止,只落下一个惨淡结局,“就死了嘛!”   谢昭柔还有些不懂,追着问,“到底是给怎的了?”   “这有什么不懂的?”云禾隔岸案冲她使个眼色,“晓得了吧?”   这晌连谢昭柔心内也惴惴,芷秋见她脸色不好,忙招呼众人,“雏鸾的好日子,咱们别说这些,大家还是照旧吃酒玩乐,我的寿星,再唱个曲儿给你儿子听呀!”   雏鸾是没有心肝的,抱着琵琶到谢昭柔跟前来,又唱了支闹腾的曲儿,引得众人又笑起来,时光又玲珑翡翠挨挤的罅隙里,如一联诗,流过画屏。   府台大狱里的时光却格外煎熬,祝斗真仿佛能听见铜壶滴答滴答地漏下去,每一个间隙,都好像长如一年,并且强烈地想让这一年,倒入梦中,于是身子一歪——   “哗啦!”   一瓢凉水泼在他眼皮上,而他只觉眼皮上的水滴过于沉重,眼看就要承不住了,膝盖一滑,跪倒一青年脚下,“上差,求求您了,让我睡一会子吧,就一炷香的时间,求求您行个方便吧……”   那青年盯着他抠搂的一双眼,眼睑下浓浓一层淤青,只觉好笑,“我说祝大人,我们哥儿几个每日轮番看着你,也不大容易。你想睡,把该说的事情说了,你睡你的,我们兄弟也可以歇歇,大家方便,何乐不为?”   祝斗真脑子搅得浆糊一般,仿佛脖子上吊着个千斤坠,昏昏沉沉地将脑袋低垂着,不肯答话。见状,那青年拽着他一把乱发朝上一提,“祝大人!不说,咱们谁都别想有个安稳觉睡。”   祝斗真打个激灵,饧涩着眼瞧他,倏闻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渐近,顷刻即见陆瞻钻进牢房来,往靠墙的长条凳上坐下,“祝大人,瞧这样子,困得都没精神了。我正要同你讲件事,好让你醒醒瞌睡。”   说着,撩了袍子翘起腿,“司礼监八百里急递刚到,上头说,龚大人连合六部正极力向皇上参你与姜大人,要求将你二人就地处死。啧啧,你们连口供都还没落,他就等不及要杀你们灭口了,你觉得,他相信你们能闭嘴吗?依我看,他只相信死人才会闭嘴。”   祝斗真只觉眼前一片虚幻,陆瞻的笑脸在一堆天窗里转来转去,他的目光亦随之转来转去,恍恍惚惚瞧见他的脸上绽放着十分轻蔑的笑意,“你相信他会保你们,可他不相信你们能守口如瓶,早派人到你家去翻了个底朝天,你们家十八位亲眷,有两位已经不知所踪了,你又何必强挺着呢?”   “呵呵……”祝斗真摇晃着身子笑,似乎随刻要栽倒,“你想诱供?”   陆瞻将眉一挑,边上一位缇骑便将一张黑绢子打开,摊在他眼皮底下。里头裹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依稀可辨耳廓上一颗黑痣。祝斗真顿时清醒过来,仰面狠狠盯着陆瞻。   陆瞻俯瞰着他挂黑的两个眼,淡淡地一笑,“不是我,镇抚司从来不用这种手段,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家中夫人。今儿缇骑来报我,说是令媛令郎被人绑了去,管你夫人要你的账本子,你夫人实在不知道,他们便往你家送去了这两只耳朵。至于明天送什么,就不清楚了,可能是一双眼睛、一对手、两只脚……可惜了,我记得你这双儿女原是一对龙凤胎?等他们的鼻子眼睛送完了,又可能绑去你一双高堂,横竖你家人口多,慢慢割,总能换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缄默半晌,祝斗真半阖着眼,疲倦得再没精力露出痛恨的表情,将头重重一落,“我说……”   ▍作者有话说:   秋天哪里有桃?我也不知道…… 第72章 红愁翠残(四) [VIP]   由祝斗真身上撕开的口子很快便吞并了姜恩, 加之芷秋先前透露的一桩密案,姜恩很快在四面楚歌中败下阵来,四位审官趁势迅猛地将一切想要的口供封了卷, 预备着送往京城。   临行前, 陆瞻在浅园摆了一局, 既为庆功,又为那位京中来陪审的陈大人送行。席面设在卷棚内, 彼时金乌微昃,倾落了大片阳光, 落在案上,衬得什锦珍馐如满盘珍珠翡翠, 几位大人身后坐着玲珑红玉,都是些头牌倌人,吹拉弹唱自不必说。   稍乐一阵,陆瞻偏首同惠君低语,“姑娘此刻不必在这里陪我,随下人到后边儿去同芷秋说说话吧, 她时常念叨你, 正好你们聚聚。”   惠君稍思,细语含笑, “那您可少吃些酒,免得你们家奶奶说我陪得不好,要找我麻烦呢。”   片刻惠君悄然离席,陆瞻独自酬酢, 谈笑间, 向陈大人举杯, “陈大人, 供词交给您,京中的局势,也就只能拜托您了。”   那陈大人忙提杯与其相碰,“督公客气,咱们甭管先来还是后来,都是到苏州来替圣上分忧。您老人家在这里任职,供状的事情只管交给我,我这里回去,先递交内阁,内阁呈递司礼监后,少不得多年为祸的贪宦即要伏法,若论起功来,您跑不了就是头一个。”   陆瞻回以一笑,又朝崔元峰细致交代,“你派几个缇骑随陈大人返京,下剩的,留在苏州等处置那几个犯官的旨意下来。”   “是。”崔元峰颔首应下。   这般又交代窦初,“虽说事情有了个大致结果,可余下还有不少费心的事,少不得还要辛苦窦大人,案子办完了,我自然替窦大人写请功的奏疏。”   窦初忙应:“督公尽管放心,卑职不敢懈怠。”   曲水流觞中,一派和谐景象,那些名来利往的心思皆被盖在樽斝之下。   唯有沈从之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云禾就在这园子后头,他便有些相思难忍,左右应付半晌,实在坐不住了,便拔座起来,“列位先乐,我去出恭。”   这般踅出卷棚,也不要人引路,独自沿着层层叠叠的长廊洞窗往园子深处走。好在陆瞻极爱清净,不喜园中仆从随意走动,以致沈从之一路倒无人过问。可绕了大半晌,碧青天地间皆不见云禾之影,又不知她到底住哪门哪院,真正是急出了一脑袋的汗。   此厢急煞檀君,瘦损粉郎,目及处花桥水影,独不见佳人。正恼时,忽闻歌喉笑语,他心头一跳,猛一回头,果然见远处垂花门内行来三人,便是当局的惠君与主人芷秋,另一个,乃娇媚含珠捻春风,吹得锦心骤动。   因芷秋二人也在,沈从之只好藏身在一棵芭蕉后头,暗听见三人嬉笑,惠君略顿脚步,“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我出去还要陪你们家陆大人的局呢,你二人也回去歇着,不敢劳累了。”   芷秋笑嗔她,拉着她两个手,“实在是我们陆大人不爱在家摆局,不然你我还能时常见一见。说起来,就是没局你也可以往我家里来瞧我啊,怎么不见来?”   “你嫁人了,哪里好和我们私缠的?即便你们陆大人不在意,外头那些嘴哪里肯放过?”惠君说着,又将云禾拉住打趣,“眼看就要嫁人了,一晃眼,倒让我想起那年盒子会,你借我的屋子,同方大人做什么呢?”   “要死要死!”云禾嗔恼,挽着袖子打她,“不许再提了!”   “好了,你们回去吧,我往前去了。”   芷秋怕她迷路,非要相送,云禾则留步目送,只等人没影了,适才要回房里去。哪知半路撞了鬼,忽见有人由芭蕉树后头蹿出来,将云禾吓了好大一跳。   胸口拍了半晌,才看清来人,见沈从之穿一身银灰的直裰,扎着腰带,满脸顽劣的笑。云禾一霎没了好心情,将眼搦到路旁的一片玉兰花,“沈大人,这里是后宅了,你一个大男人,私闯人家的后院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见你囖,”沈从之直言不避,反朝她贴近一步,“自打你住到冠良家里来,见你就有几多不便,咱们上回见,还是中秋前头,也不好说话。今儿特意转到这后头来,就是想着与你碰上面,不成想还真遇到了。”   云禾懒怠与他歪缠,旋裙要走,扬起的湘色披帛却被他轻轻一掣,“你不想我?”   “想你个鬼!”云禾转回来拉扯披帛,“你放手!你这人怎的不要脸?我如今已经赎身为良了,请你手上放干净些!”   沈从之哪里肯听,倒是越凑越近,“赎身从良?可转头就要嫁人为妾,你这良不是白从了吗?”调笑一番后,不顾云禾力争,揽住她的腰,神色有些认真起来,“别闹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你撒手!”云禾挣不开,怒极恼极,抬手掴了他一掌,“沈大人!这可不是在堂子里,更不是在你家里!这是我姐姐家里!我是个弱女子任你宰割便罢了,可我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难不成他会怕你?”   他到底忌惮陆瞻,只得撒开手,云禾即要转身而去,拉不住留不停,情急之下,他只好在身后喊:“袁云禾,你以为你那好哥哥还回得来吗?!”   云禾心一抖,脚步倏顿,“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听不明白?”沈从之蹒步走近,带着残忍的微笑,“我父亲有个门生在宁波市舶司任提举,听说,上月他们送一批瓷器丝绸出海,遇到海寇,你那位好哥哥带着一班火者负隅顽抗……死了很多人,尸首被鱼啃得就剩了副骨头。你在这里为他守着清白,他可无福消受。”   “你骗我的。”云禾吃一堑长一智,不肯轻信,“你上回就想骗我,说文哥哥应了樊大人家的亲事,可他没有,是你在耍花招子。”   “我没有骗你,袁云禾,你可以找你姐夫去打听打听,他在宁波也有旧部,一问即知真假。”   “我不信你……”云禾见他说得真,一颗心咯噔坠一下,面上仍旧不屑,“你的话没一句真的。我说沈大人,你见天同我拉扯什么?我也到底不知道我一个倡伎之流,何曾值得你屡屡费心扯谎骗我?”   沈从之顽劣的笑意逐渐消褪,暮晚的风卷来红叶,落在他有些消沉的肩头,“因为我喜欢你。”   见她回应了一个轻蔑的淡笑,他则再回一个失落的笑,“你不相信?可我是讲认真的,我就是喜欢你。实话告诉你,自你脱籍,我寻遍了烟雨巷多才多艺的女子,有善琴的、善曲的、扇琵琶的、也有善舞的,但没有一个像你。”   他将手伸去拂她眼睑下的朱砂痣,却被她偏脸避开。旋即,他额角上的一道月牙伤疤被笑容拉扯成细长一块,“你还在等他,等他从京城回来、等他从宁波回来,倘若他没死,升了官,去京城任职,那你还要等多久?虚耗青春等一个人,值得吗?”   西落的太阳在云禾身后,穿透她的背脊,投在她眼里,是熊熊的坚毅,“值得,像你这样的公子哥,要什么都有,你没等过,是不会懂得的。”   沈从之不禁又抬起手,却在她的脸侧空空地悬了片刻,又收回。他已经学会了等待,其实就是忍耐,“可你已经等不到他了,他尸沉大海,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不信你。”   “不信我不要紧,你可以去问你的好姐夫。”言讫,沈从之先行而去。   云禾狠盯着他的背影,固执地不肯信。这厢踅回房中,又将方文濡最近一封来信细瞧一遍,上头确说有一批货要出海,他得乘船送出去。   斜阳立进门来,照得她心里开始发慌,坐立难安,只等听见外头散席,她便急绊着脚到芷秋屋里去。   此间陆瞻亦刚回房,衣裳还没换,见她进来,便朝卧房剔去一眼,“你姐姐在屋里换衣裳。”   “我不找姐姐,”云禾慌忙拿信递到他眼皮底下,“姐夫你瞧,文哥哥上次来信说要送一批货出海,到什么暹罗国,按说就送一段,几天就返航的事情,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来信?”   恰逢芷秋换了衣裳出来,挨在陆瞻身边跟着一道瞧信,片刻抬眉起来,“这有什么的?或许是被公事绊住了脚,不是好正常的事情?”   云禾急的眉心紧扣,提着裙直跺脚,“我也觉着是好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方才在园子里撞见沈大人,他说他父亲有位门生也在那边市舶司做官,据这位大人说,文哥哥送货出海遇上了海寇,出了事情了!”   “沈大人?”芷秋瞧她乱了心神,忙去拽她,“他那人讲话有几分可信?我说你好机灵的一个人,凭白信他的鬼话?没准方大人现已在回苏州府的路上了呢!”   “我也不信他,可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真事一般!”云禾落在对榻,急急将陆瞻的胳膊拽着晃一晃,“姐夫,你不是在宁波市舶司有人吗?你去替我问问,求求你了……”   陆瞻将信折起递回给她,“我写信去问问,不要慌,在家待得闲了,一点风言风语就急成这样。等疫病缓和些了,同你姐姐外头走走散散闷。”   这厢应下,愁闷而去。芷秋估摸着她走远了,才挨在陆瞻身边细细询问:“依你说,这事情可有准没有?”   “难讲,”陆瞻吃一口茶,眉心微凝,“宁波市舶司常年受海寇侵袭,往年就有许多官员送货接货的死在海寇的刀下,因此一般有些家世的官员都不爱往那里去补缺。”   芷秋一颗心抽得骤紧,忙将他晃一晃,“那你可得上点心,赶紧写封信去问问!”   “你放心,这位方大人我往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自然要问的。我夜里写了信,叫他们八百里加急递过去,两地相隔不远,不久就能有回信,你们不要自个儿吓自个儿。”   天色将晚,整个江南困于淡烟薄雾中,芷秋半提着心,酽酽的眸色中,投来一片晚秋的倒影,是愁、是忧、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永无止境的世事变迁。   白云苍狗又一秋,北风吹奏,天地抛洒琼玉,苏州府迎来一场初雪。淡淡翠色蒙了白,白茫茫的玉洁世界,同样也迎来了一份生机。   朝廷拨的灾粮药材随都察院的差官一齐运到了苏州府,韩舸检点接交后,将那位姓何的命官引入内堂,请了茶,“大人们一路辛苦,有了这批粮银,大约苏州就能熬过眼下的困境,下官谢皇上天恩,也多谢各位大人。”   那何大人摆手一笑,“韩大人先别谢,我这里来,除了运送灾粮,还有一条,就是押解大人上京受审。大人自己做的事儿,想必心里也有数,就不用我多做解说了吧?”   韩舸端茶的手稍一顿,露出平静毅然的笑意,带着一丝稚气未改,“大人不必说,我早料到了这一天。只是事发突然,走得急了,怕家里担心,想求大人个恩准,许我回家去同家里告个别再随大人们上路。”   “不妨事,”何大人和善非常,倒不似对犯官的态度,“我们才到苏州,陆公公就派人打了招呼,大人是为百姓办事,只是事情办得也太憨直了些,才叫人拿了把柄,也叫朝廷难办,可心却不坏。我们信得过大人,没什么恩不恩准的,你只管去,我叫两位差役跟着,你回家该告别告别,明日启程,别耽误脚程就好。”   这厢千恩万谢,派人将几位大人送到驿馆下榻后,又叫来典吏县丞交代一番,“各位,京师拿我问罪,县衙门暂无人照管,城外还有那么些灾民,疫病又还闹个没完,我去后,还请各位多多上心!”   众人闻之落泪,韩舸单将典吏留至后堂说话,“照峦兄,眼下藩台在押,府台也在押,少不得县衙门要多费心。若是遇见什么难处,可去织造局找陆督公解难。”   “陆督公?”典吏额心半蹙,有些没底,“这位公公向来是不问他人瓦上霜的人,除了织造局和皇上钦定的差使,他哪里会管百姓死活?况且我无门无路,如何去找他?”   “你只管放心,我的爱妾是他夫人的小妹,他向来对我多有照拂。况且,他不是那等真不顾百姓死活的人,我们发给灾民的被褥冬衣,就是他叫织造商现赶出来的。”   一席话讲完,外头又一番琼玉飘摇,仿佛为污秽世间度化洁净。韩舸脚踩玉沙,咯吱咯吱地走回房内,不见雏鸾,拉来人问,只说二娘在外头琉璃台上看雪。   这便寻过去,只见一堆崔嵬而立的太湖石半腰立着一个八角亭。雏鸾穿着胭脂红的斗篷,正笑嘻嘻地将手伸出亭外接雪。   远远地,听见小凤在身后劝她,“姑娘又要作出病来才罢!你就不冷呀?好好在屋里呆着烤火不好,非要来瞧什么雪!”   雏鸾不爱受她管束,心眼子一动,阑干上搂了一捧雪,旋裙照着她身上砸去,砸完百灵鸟似地笑起来。小凤气不过,也随手捧一把雪朝她掷去,“姑娘讨嫌不讨嫌?凉死人了!好麽,我叫你也尝尝!”   避之不过,雏鸾叉起腰,“谁叫你训我?!”   “我这是好言相劝,哪里是训你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相互砸着雪玩儿,避让间,雏鸾一旋身,蓦然撞进一个怀抱。她抬脸一瞧,是一位诗难咏、画难描的清隽少年郎,看他总觉面熟,可脑子里一霎竟忘了是谁,只觉一颗心咚咚、咚咚地要跳出来似的。   直到退了两步,那些朝夕相处的记忆方迟钝地涌回来。她歪着脸一笑,“你回来了?今天怎的这样早?”   这一撞,也将初初相识的画卷撞到韩舸眼前来。他们也是这样认识的,最初一撞,金风玉露,春满东风。韩舸也看着她笑,青色官袍外头罩着一件湛蓝的斗篷,乌纱帽翅还轻微地颤着,几如一场心动的余震,绵延一生。   东风又无情,韩舸打个冷颤,拍下她一身的霜雪,“回房就不见你,问了丫头才晓得你跑出来了。这么冷,在这里闹什么?快回房去吧,屋里火盆烧得正旺呢。”   雏鸾憨憨地站在他面前,任他弯下腰去拍她裙上的雪,就跟挠痒痒似的,拍一下,她傻兮兮地笑一下,“我才不怕冷,我身子骨壮实着呢!二哥哥,我在屋里憋了一天了,让我在这里玩嘛,一会子我就回去。”   “不成,”韩舸板下脸来,霸道地捧起他的手搓一搓,“瞧这手,冰成这样,再玩非病了不可,走,回家去陪我吃饭。”   “哼,你少管我!”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吃什么?”   那两片艳粉娇红的腮一鼓,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他回了房。吃过饭,雏鸾又闹着要吃什么烤糍粑,也不要厨房烤,只叫人切了薄薄的片子上来,贴在珐琅炭盆的沿上,用长长一双木箸翻拣着。   韩舸在帘后静瞧一瞬,看她被火光映的红红的脸,两个眼比火光还亮,仿佛从未有过哀伤,亦永不被愁苦困顿。   他不堪忍得去破坏她永远纯真的快乐,于是几度踞蹐,小心斟酌,挨到她身边,同她一起盯着薄薄的几片糍粑渐渐鼓胀起来。   暖室静谧而安稳,炭火驱赶了韩舸周身的寒冷,幸福如一个冷颤密密麻麻地爬过了全身。可他清楚的知道,这难以永恒。   “二哥哥,坐过去,不要挤着我!”雏鸾好像丝毫察觉不到他悲断愁肠,调皮地撞一撞他的肩。   可他非但不让,反而又朝她挤近几分,展臂将她严丝合缝地揽着,“不走,就挤着!”   “讨厌!”雏鸾撅着嘴瞪他半晌,又懒得计较似的继续翻着糍粑。   一块一块的白翻到焦黄时,韩舸斜垂着眼窥她,小心试探,“雏鸾……我要是不在了,你大概,多久会忘了我?”   雏鸾一帘美睫细细一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不想告诉他,近来病情益发严重起来,偶时醒来翻过身一看见他,恍惚还不认得,得稍隔须臾才能认出他来。而这“须臾”,这两日开始逐渐变为“片刻”。   可哪怕记忆退潮,从未改变的是,就算她一时没想起他是谁,也从未有过慌乱,倒是时常暗想:这是我的哪户客人呀?长得真是好看!   但这一切,她都不能提起,因此她侧过脸来,以天真明亮的眼睇他半晌,轻轻吻在他的脸边,“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是,你要去哪里呀?眼看就要过年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要往哪里去?我告诉你,老太太这两日脾气不大好,你要是出去瞎跑,她可要骂你!”   韩舸眉峰轻挑,“老太太又训你了?”   “嗯,”雏鸾十二分委屈地点一点下巴,“今天早上我去请安,老太太说我穿得太单薄,将我与小凤都骂了一顿。我告诉你,她老人家还说你见天不着家,为了那些个饿肚子的人还有那些病人,连家都不要了,还说大娘过了冬天差不多就要生了,你也没工夫管。看她老人家生气那样子,少不得要叫你跪祠堂,你可也留点神吧。”   韩舸静默片刻,唇角莞尔,带着将落不落的温存,“我也跪不了祠堂了,我要出趟远门。”   “你要去哪里?”火光将雏鸾的眼点得无比炽热,像两盏温暖的灯烛,照亮韩舸心中更多不舍。   他万分缱绻地将她搂着晃一晃,恨不得将她贴在自己身上,一辈子也撕扯不下来,“去京城。你不知道,皇上见我这个县令做得好,特意将我提到京里去褒奖,少不得还要给我升官呢。”   言毕,他看她一眼,带着几丝愧意与泪光,“可惜你不是我的正妻,否则我还要替你求个诰命,叫你以后都风风光光的过日子。”   “日子”对于雏鸾来讲就在眼前,她十分知足,无半点心贪,“我觉着眼下就蛮好呀,我这样的人,怎么做人家的正妻?且不说身份,就说我看大娘每日还要核对账本、管教下人,家里的大小事哪样不要她操心?我麽可是做不来的,你瞧我这脑子哪会打算盘呀?”   说起这个,雏鸾将糍粑一片片拣到水晶碟子里,往他嘴里塞去一块,急着催促,“你快去瞧瞧大娘,今天宝宝踢我呢,你也去叫他踢踢你,他就认得你是爹了!”   炭盆里“噗嗤”一声儿,是韩舸坠下去的泪,滚成乌黑的水珠,顷刻灰飞烟灭。他吸吸鼻翼,尽量让嗓音正常一些,“我再陪你坐一会,上了灯再去。”   可面上银晃晃的泪痕还是叫雏鸾瞧见,她傻,也没那么傻,某些时候,倒是挺会装傻,“烫到你了啊?你怎么不吹吹?跟八辈子没吃过似的,急什么呀?”   韩舸只好陪个讪笑,少年心意,清晰明朗,“好些时没吃过,倒有点犯馋了。”   那些彼此都不愿提起的话就被一个玩笑混了过去,至晚间,韩舸往谢昭柔屋里去,雏鸾独在榻上呆怔半晌,逐渐感觉眼下有片汹涌的海,一拍即来。   小凤进屋放针线,扭头见她在榻上哭得伤心欲绝,一下急起来,“姑娘、姑娘,怎么的了?可是姑爷欺负你了?”   “呜呜呜……”雏鸾屈膝抱着,将脸埋在裙间,哭出一片汪洋,“他不要我了,你去、你快去打点行礼,咱们就要回堂子里去了!”   “什么?我的姑娘嗳,好好的,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我怎么没听明白?快别哭了,抬起头来好好同我说。”   雏鸾呜咽一阵,适才抬起头来,“他、他要升官了,怕我丢他的脸面,想赶我走!又、又不好同我明讲,这些时老是吞吞吐吐的,一会子问我会不会忘了他、一会子又问我往后会不会自己乖乖吃药,这可不就是不要我了嘛?连后头的事情都想到了,就怕我离了他过得不好……”   小凤细思半晌,觉得没头没脑,“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姑爷天天恨不得把心捧给你,你怎么好这样猜忌他?他若不要你,何必当初挨那么多打娶你家来?这不是没道理的事情嘛,你少在外头听人挑拨!”   一席渐渐说止了雏鸾的眼泪,歪着一张泪渍斑驳的脸,扇着两扇沾星挂水的睫毛,“你说得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只是,他近来说话比我还没头倒脑的,我听又听不明白,又不好细问他,我只当他不想要我了,拐弯抹角地赶我呢。”   “我看呐,”小凤把两个眼一转,生起心计,“八成是因着你不老实吃药,姑爷生气了。”   雏鸾轻挤眉头,将信将疑,窗外大片大片的雪光亮得晃眼睛,白色掩天盖地,她呆呆傻傻的脑子里,想不到关于别离的痕迹。她以为,世间没有离散,就好像她虽嫁了人,可姐姐们住在隔壁,妈妈与其他姊妹,转一条河道就能相遇。   而她,即便将他短暂忘记,也终归会再撞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我想让你得到我。   云禾:滚…… 第73章 红愁翠残(五) [VIP]   长廊东风, 短亭幽梦,一夜当如一月新,灯花虚影里, 何人香枕仙游, 何人合诗筑愁?数不尽, 皆在画楼绣阁中。   金炷殆灺,照着沉默的两个人。谢昭柔捧着肚子坐在榻上, 冷目斜窥着韩舸,“按夫君的说法, 外头住着那两位差官是京里来送粮的人,驿馆没了住处, 特意请到我们家来住下,可是这个意思?”   韩舸闷不作声地将头点一点,垂眼分付脚尖,“就是这么回事,话也说清楚了,快睡吧。你怀着身孕, 这都快三更了, 就是你精神,孩子也没精神了。”   她胸口起伏一瞬, 收回眼乜呆呆地笑,“夫君,我不是二娘,不是那么好哄的。既然驿馆没了住处, 怎么不请他们的长官到家中来住, 何故要请两个差役?你给我说实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 ”韩舸侧目睇她一瞬,实话仍然不实,“我要升官了,要随都察院的人一同到京里去,这一去,少则二三月,多则……我也说不清。总之,家中还要请你多费心照料,雏鸾,也请你多费心。”   谢昭柔心里一阵慌乱,半点不肯信,“夫君忘了,我大小也官宦人家的女儿,那都察院是做什么的,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若不照实讲,照顾母亲祖母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二娘,你自己带着去,我不帮你照管!”   缄默一晌,韩舸重重叹出一缕气,近乎行到末路,绝倒落魄地一笑,“我实话同你讲了吧,只是你不要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她们年纪大了,经受不住。都察院是来拿我上京归案的。祝斗真被抓前,曾上书参我以公谋私、私自以朝廷名义各大豪绅借银粮,如今案子下来,要押解我上京受审。昭柔,我这一去,可能回得来,也可能回不来,家中,只能拜托你了。”   在他平静的叙述中,谢昭柔渐渐抖着身子,抖得鬓鬟上的珍珠流苏碎得不能再碎地响动,“这么大的事情,爷爷父亲知道吗?”   “知道,爷爷父亲也会瞒着老太太与太太,若我能回来,便家和安宁,若我回不来……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她倏然觉得他太残忍了,残忍到从没爱过她,却要让她独自担起一个家。   然则当她想要指责他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她的裙下,“对不起,我不是个好丈夫,你还怀着身孕,我却要将这么个担子交给你。可我没有法子,爷爷父亲在外地任官,老太太年事已高,我去后,太太必然也无心理家,雏鸾……雏鸾她还什么都不懂,这个家里,我已无人可托,只能托你。”   谢昭柔睨着他哀切的眼神,在他眼中寻不出任何一点错处,他堪称一位忠孝仁义的读书人,对得起天地民心。倘若有一点不好,大概是他不爱她。   她两行眼泪轻滑,抖着下巴, “那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烛光扑在韩舸温润的面庞,在他眼中投放了一颗火星,像他们之间的一段距离,由大地到银河那么遥远。他摇摇头,肩膀低低垂下去,“我真的不知道。国库需紧,朝廷不想还银子,大约会拿我的命抵债。”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做?”   “我……我是一方父母官,只能这样做。”   谢昭柔渐渐呜咽起来,恨极了,便提脚揣他,“你什么都想得到,父母亲人,还有二娘,连那些非亲非故的百姓你也为他们夙夜操劳,可我呢?你想过我吗?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个孩子,我挑不起这么大一个担子,我也还不懂事呢,我也得依靠你啊……”   她伏在案上,哭倒一片天,黑漆漆的夜色里,悬着一把月刀,好像又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面对一切残酷的风霜。   但她也曾是一位天真少女,曾为他辗转反侧,将满腹的爱意竖成一座无字碑,可他看不见,或者他只是选择看不见,选择不近不远,相敬如宾。   屋里馥馥的鹅梨香冷下来,彻骨的冰冷里,仍然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她在积天累月无望的爱慕里,依然能看到他的好。   韩舸也看到了她的好,也十分需要她的好,关于这种自私,他只能抱歉,“对不起,我知道我一直辜负了你,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辜负雏鸾。你温柔懂事、大方得体、端庄善良,论家世性情,你什么都比她强,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就算我不在,我也相信你会善待她。请不要,让她无家可归。”   暗风来袭,吹拂灯影,谢昭柔端起满脸的泪痕,欲将心事笔书,却只是将成诗,难成诗。她第一次由上而下地看他,从前多数是在身后看他的背影,难见前身。这么一瞧,发现他的忠诚真是残忍。   她摇晃着脑袋,泪霪霪地挥洒,扑倒在他肩上,“我不行的夫君、我真的不行!我照顾不好这么一大家子人,我也照顾不好二娘,二娘她、你要是不在,她不肯听我的话!你得回来!她还有病在身上呢、还有我们的孩子,你还得教他读书认字呢!”   韩舸合拢双臂抱着她,眼稍闭,心稍狠,“明日我走,就说我被急招上京了,别的不要多说,若我能回来,一定亲自教导孩子。”   从前在家做女儿时,长辈们常讲姑娘嫁人就长大了。谢昭柔这晌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意思,事与愿违的命运总能推着她往前去,到达那些她原本以为会承担不了的艰辛。   哭夜很快转为白日无常,是谁落笔成书,曲折了平坦的命运。韩舸去后,谢昭柔上瞒下瞒,只说韩舸因苏州灾情被急召入京,别的一概不知。韩家老太太与太太忙递信到嘉兴府问询韩老爷,暂无回信,且不表。   只说谢昭柔当着人面不敢展露愁态,夜里独自哭湿鸳枕,连哭了好几夜后,想起芷秋来,忙递了拜帖造访浅园。因陆瞻一早出门去,芷秋便将她邀进屋内说话。   外头是朔风蛰冻,屋里却如春暖四月,榻下墩着鎏金铜盆,火正烧得旺,榻侧又点着苏合香,熏出了谢昭柔一海的眼泪,“芷秋姐,实在没法子了,谁也不能说,只好来告诉你。你们家陆督公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能不能请他去帮忙疏通疏通?好歹打听出来,到底要定个什么罪?我心里也好有底不是?”   听完一番表白,芷秋惊骇不定,不曾想生此变故,忙安慰,“大娘先别急,只是押去审讯,又不见得就是要定罪。韩相公在苏州做的事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就是查下来,他也是一心为了百姓,何罪之有?先别慌,你还有身子呢,保重自身要紧呐!等我们陆大人回家来,我先问问他,明日给你回信。”   “那芷秋姐,你可千万放在心上啊。”   “大娘放心,韩相公算是我的妹夫,我怎好忘?”芷秋见她哭成个泪人,又软言相劝半晌,叫来丫鬟,“初月,你送大娘出去。大娘,可不要再哭了,仔细眼睛哭坏眼睛。”   这厢附上千叮咛万嘱咐,将人送了出去。芷秋独回房中,苦等半日,总算见陆瞻归家,忙跟进卧房为其宽衣,“韩相公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陆瞻恐她烦忧,还想瞒她,“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韩相公前两日被都察院押解上京了,说是他假借朝廷名义各处借贷银粮以权谋私!一早隔壁大娘就来寻我说这个事,想叫你探听探听到底是怎么个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已尽知,陆瞻也不好再瞒,“这事儿我知道,我给都察院的人打了招呼,让他们到京后拖一拖再审。我这里上谕下来,抄了那些人的家,向皇上请银子还了那些人的债,大约就能放他回来。”   “那皇上会不会应啊?”   “若是抄出的银子多,大约会应。”陆瞻解尽衣衫,单留了条裤子,手臂往上套一件水貂毛压领口的暗紫大氅,“都察院若能拖住,倒不妨事。只是我担心苏州的事情他知道得太多,性子又直,凡有牵扯在内的京官恐怕不会轻易饶他。”   芷秋将脱下来的衣裳抖一抖,挂在龙门架上,与他旋到榻上吃茶,“如今大娘肚子一日大过一日,雏鸾又不顶事,全靠她一人撑着,她急得不知怎么样。还是韩相公在的好,雏鸾也能有个家,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们雏鸾往后还不知谁来庇护呢。可依你这样讲,那祝斗真和姜恩不都招供了,他们为难他一个小小县令做什么?”   “虽说祝斗真二人招供了,可供词还没送到京里去,他们到底不知道招了多少罪、供出了多少人。何况韩舸父亲和爷爷也是难缠的,往年逮住一点错处就要上疏弹劾,朝中那些人,多少会有忌惮。但你放心……”   才说了放心,陆瞻自己又有些不放心,朝外头喊来黎阿则,“你去告诉崔元峰,叫他派两个人一路上盯着些韩大人,苏州的事情他知道太多,只怕路上会不太平。”   芷秋听见又揪心起来,“怎么个不太平?”   他轻轻抿唇,松开后一笑,“没什么,以防万一而已。”   冬日天短,申时三刻太阳就有落下去的势头,琼沙随之飘洒。榻下拢着一个珐琅炭盆架子,墩得稍高,烧得屋里暖洋洋地安逸。两个人就在窗下吃晚饭,摆了烧鹅、蒸了鲜鱼、煨了清汤,并着一壶酿的极淡的茉莉花酒。   芷秋为陆瞻筛了酒,自己却有些没胃口,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闲挑着。陆瞻观她脸色,只好安慰,“官场上的事情向来都是朝夕巨变,你要是担心只怕还担心不过来,明儿若我死了,你也不吃饭?”   “呸呸呸!”芷秋偏首朝地上轻啐几口,翘着指头指他,“你也啐!什么好话不说,尽讲一些不吉利的话。”   陆瞻笑过,吃完叫人收了饭,搬来一个小炉,备着各色茶器,要与她吃茶果点心。   芷秋对案洗茶瀹茶,一套功夫摆弄得行云流水,唇上闲谈碎喁,“你们何时去抄家?要是抄出两个品相好的女孩子,记得告诉我一声。”   “家里要买丫头?”   炕几下头悬空,陆瞻分盘着两腿,衣摆与芷秋的裙勾勾扯扯。芷秋稍微抬眼,像丝线纺出的锦,妩然缠绵,“我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是妈。等疫病好了,堂子里生意还是要做起来的,可朝暮没了,堂子里冷清下来,还是要买两个女孩子才好接下去,阮儿姐也想着要买两个,有你在这里,还能便宜些嘛。”   说着递盅茶过去,眼皮上托着一股子精打细算妩媚地翻一翻。陆瞻接过茶,嗅见一丝核桃仁儿的甜香,笑对她,“想在我这里通个门路?”   “嗳,我自打嫁给你,可从未烦过你一件事,既不要你通关系安排家眷,也不借你的权势敛财,我妈他们外头也不要帮忙。但你抄了人的家,少不得就有家眷奴仆要发配,便宜点卖我们怎么了?”   一行说着,一行将脚由裙里伸出一点,在他腿上蹭蹭。力道极轻,如风扫叶,摩挲得陆瞻心里痒痒的,便在炕几下握住她的脚,“这个便宜自然可以,只是你怎么报答我才好?”   芷秋将脚轻轻在他手里抽一抽,半真半假地嗔眼偏向窗外,“你是我的夫君嗳,难道照拂我不是应该的?怎么还要报答?你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炭盆里蹦出几个火星,噼啪落在陆瞻心里,绽出徐徐爱欲,抽解了她锦袜上系的带子,“官场上的事情,本来就不能讲人情。这些人原该是要充为军伎的,我为你开了门路,你也得奉承奉承我啊。”   他将脚一拉,捧在了怀里。芷秋只好将两手撑在榻上,佯作不甘愿,“你要怎么奉承才好?”   “以身还债,怎么样?”   虽是问,却不等答,站起来将她抱到旁边书案上,先走到屏风后头去阖了门,又到对过床上摸什么东西。   窗外天色将落,只有一缕蓝幽幽的光透绮窗,整个屋子像浮在梦中的天堂,芷秋坐在案沿上,裙里两个白嫩的脚一前一后翛然摆着。   此节外头倏忽有人敲门,“姑娘,可要点灯?”   虽是隔着门,芷秋也像是被人拿了奸似的,一霎神慌,竟不知要不要放桃良进来,将两个眼远求陆瞻。陆瞻则将手中的红带子提到耳边,冲她挑挑眉峰,就是不作答。   较了半晌劲儿,外头又问了两声,芷秋只得臊红着脸回,“先不用,晚些时再点。”又生怕人想歪,多此一举地追添一句,“屋里还亮堂呢,还看得见!”   外头没了动静,陆瞻已拿着红带子走到跟前,折了一折蒙在她眼上,一壁在她脑后打结,一壁在立在她裙间吻她,倏浅倏深间,呼吸似一团没有颜色的火焰,点燃了芷秋的漫山遍野。   她像一捧滚烫的灰烬,飘飘荡荡无处落脚,只好紧抓住他的衣襟,发出楚楚可怜的哼鸣,“陆瞻,屋里黑漆漆的,可以不蒙着眼睛吗?”   陆瞻褪开脸半寸,垂眼盯着她红馥馥的唇,粘上去,又分开,“不行,你得听话。”   芷秋果然听话地点点头,她只能听话,因在此刻,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与从前天壤之别,从前,即使耳边喧阗着那些男人野兽一样的嘶嗥,她却仍然可以听到满园的丝竹檀乐,以及铜壶滴答的声音,她会在心里细数着时间,点算着受刑的期限。   跟他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只会乞求香烛不尽,铜壶无止,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们落在人间的缝隙里,使苦难暂时找不到他们。   可陆瞻从未在苦难中抽身,实际上他已经开始享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甚至在痛苦中获得愉悦。   譬如当他以一个虚假的自己去入侵,她的指尖会死死掐进他的背脊,渗出的血渍会染红她淡粉的指甲,仿佛是他毫不留情的虐杀,得到了敌人负隅顽抗的回应。这样霸道而蛮横的掠夺也能使他获得低级的快乐。   可无处宣泄的本能,却只能化成一股施虐的冲动,令他想啃噬她、咬碎她、吞没她!但他不能,所以他只能以另外一种温柔的方式去完成这种由皮到骨的占有仪式,“芷秋,你爱我吗?”   笔架上抖下来一支笔,叮叮当当地滚了几圈儿,谁都无心去理。芷秋坠着长长的红纱颠簸在月光下,眉心缔结着灵魂与灵魂的相逢。只要稍稍垂眼,她就能看到相逢的影,真假难辨——   真假却也不太重要,起码对她来讲,他们的灵魂有彼此的烙印,至于肉身,终将苍老与衰竭。但她的爱是不会残缺或沧桑的,于是她说:“爱,每一天,千千万万年。”   他知道这样的方式很可怜,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不会变吗?永远吗?”   芷秋在越来越剧烈的风雨中飘摇,她只能攀劳他,也只有他,“你的永远有多久远,我就比你更久远一点。”   很奇怪,在凌乱飘荡的思绪中,陆瞻相信了她。暴烈的风暴后,他拥抱她颤抖的身躯,手抚过她的肩胛骨,他一直很担心那里会长出翅膀,而他已经被削去了属于一个男人的舵,无法掌控她飞行的方向。   但这一刻他无比安心,边上摸来手绢将她搽抹干净,像搽抹皇帝的玉玺,“假如,我能生个孩子,一定要你为我生个女儿,我会看着她长大,看她越来越像你,也像我。”   芷秋缄默片刻,全身粉汗,滑腻腻地坐不住,只能倚在他袒裼的胸膛里,“你忘了,就算你能生,我也生不了。”她抬起头,在漆黑一片里看他,“陆瞻,我们是天生一对。”   隔着一片红纱,他也能想象到底下亮晶晶的眼,他笑了,将她抱到床上去。   竟管什么也看不见,芷秋却能感觉那个永不疲惫的赝品,她也笑,有些无所顾忌地缩在他怀里,“这个,跟你像不像?”   陆瞻惊愕一下,须臾垂在她耳边笑,“就是照着我原来的样子做的。”   她将唇角一瞥,七分情真的羞赧,三分假意的不屑,“哼,讲大话。”   落在柔软的帐中后,她一直没有去扯眼上的红纱,而是静待他摘下什么,又响起簌簌的衣裳摩挲声。陆瞻套着衣裤,贪恋地盯着她蒙着眼的模样,是一种无声的尊重,更是强悍的温柔。   片刻点上灯,陆瞻擎着一支烛插在床侧的银釭上,俯下去解了纱,在她唇边留恋地吻一下,“我没讲大话,对你,我不会撒谎。”   芷秋有些不适应眼前昏黄的光,扇扇睫毛,看见他已经穿上了孔雀蓝的寝衣,发带束着整齐的髻。而自己……她忙扯开锦被将自己罩住,“我往后能不能也不脱衣裳?”   “不行。”他温柔又霸道地掀开被子,眼中带着霪色,“让我看看你。”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在他的眼下毫无保留地展露,将脸偏向里头,恨得要埋到枕里去。陆瞻取来床侧小几上墩着的一个灯罩,将她由上到下地照亮。照见她红似被香山渲染的腮,闪着水星的眼,以及樱花点点的肌骨,每一寸地方,都刻着他的名字。   他俯下去亲吻这些烙印。一路慢行,落在涧溪细流的山谷。芷秋咬唇曲膝,聆听窗外冰雪渐融的声音,叮咚叮咚,她也消融在他的口中,整个冬天就在这间卧房解了冻。   第二天,果然积雪化尽,太阳带着暖意照在庭轩,睡莲似乎永不凋败,金蓝粉白与盈盈水光交织成一片华丽的锦。芭蕉叶在窗畔起起落落,扫着璀璨的光芒。   陆瞻正在龙门架下更衣,动作有些不便宜,因为芷秋披散着长发正扑在他怀里,两臂死死箍着他的腰,脸上还弥留昨夜的红潮,“什么时辰回来?”   阳光与炭火隔绝寒意,陆瞻垂着眼笑,有几分无奈,“上谕应该是今日到,我得到府台衙门去接旨,织造局里也有些事情要办,大约会晚些。你要是闷得慌,叫上云禾套了车出去走走,或是回堂子里看看,或是到外头买买东西,省得在家无趣。”   芷秋微晃着身子,鼓着腮抬头,“我是不是太粘人,叫你心烦了?”   “这是什么话儿?”陆瞻也搂着她,心暖如春,“要是没有公务在身,我天天陪着你都成,有什么可烦的?”   二人正贴着说话,倏听黎阿则在屏风后头喊了一声:“干爹,上谕已经到知府衙门了,请干爹快去接旨。”   “知道了。”陆瞻松开芷秋,拂开她的长发,“我去了。”   她不搭话,也不松手。他只好放得益发温柔,“心肝儿,你出去逛逛回来我就到家了。”   芷秋一个指头勾着他的腰带,恨不得长在他身上,却到底体谅他有要紧事去办,“你去吧,我不出去逛了,疫病还没太平呢。我嘱咐你的事情你可别忘,替我留心两个丫头,不拘什么姑娘丫鬟出身,性情好是头一个要紧。”   “我叫人留着心。”   言讫陆瞻出去,穿着宦官的五品补子袍,头戴乌纱帽。芷秋见目送他出了卧房,又忙到窗下推开窗等他经过。须臾陆瞻走过来,见槛窗上嵌着个穿着寝衣的荏弱肩膀,忙阖了窗,“风大,凉。”   温情的笑容散开,又逐渐凝成一张冷峻的脸,出现在府台衙门的大堂。堂中众人官服齐聚,只等陆瞻一到便合跪地上接谕。   宣谕的宦官穿着七品补子服,诵读后卷起绢布交与陆瞻,满面笑意与他寒暄,“干爹,自您老人家派遣苏州,儿子近两年未见您了,您贵体向来可好?”   陆瞻扭头将谕传与沈从之,“沈大人,烦请你到狱中宣谕,宣完了,明日就按皇上的旨意承办。窦大人,你今日先到都指挥使借调兵马,明日咱们各分几家,抄出的东西叫人一一录好,回头还要叫这位白公公带回京交给陛下。”   分派完正事,他将那白公公引到内堂,上了茶水,“我向来好,皇上圣体可好?老祖宗也好?”   说罢传人上茶,叫两个缇骑门外把守。那白公公只等人退进,便挨到陆瞻跟前来,“皇上圣体安康,只是老祖宗有些不济,上年干爹派人送去的药方子倒管用,只是他老人家到底年纪大了,有些支撑不住宫里那么大一个摊子,近日便想着向皇上请命去南京守陵。”   闻言,陆瞻眼皮微沉,慢搁下茶盅,“老祖宗侍奉先帝这么多年,又侍奉皇上这几年,也是该享享清福了。只是他老人家去了南京,司礼监谁来掌印?”   “儿子正要禀报呢。”白公公擦了点口脂,嘴唇微红,轻轻翕动,吐出宦海中永不平息的血雨腥风,“我看许公公阅历过人,在宫中是二十几年的老人,近日更是十分勤谨,宫里都说少不得是他接了掌印的位置。可他却十分自谦,在皇上跟前一个劲儿的推举您老人家。”   “噢?”陆瞻吊起眉梢,靠到椅背上笑,“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总说您还年轻,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没说。许公公呢,不仅自个儿举荐您,还联袂……”白公公将声音抑低几分,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还联袂阁台沈阁老举荐您。”   “知道了,你去歇歇,明儿到织造局与阿则见一面,再到家里去,拜见你干娘。”   那白公公立在原地目送陆瞻出堂而去,不疾不徐,翩然的衣摆下是稳健的步子,每一步距离似乎都在他精刻的预期之内。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到底有没有吹牛,我感觉他没有~哈哈哈哈 第74章 红愁翠残(六) [VIP]   千树解冻, 竹梢轻雪,太阳下奔杀来一簇雄壮齐整的步伐,惊飞梦蝶, 急煞黄莺, 打破金灯, 跌碎银屏,仆役东蹿, 主人西散,酒迷香乍寒, 黄粱梦骤醒——   闹哄哄的开场中,崔元峰站在正厅, 当着梁家高堂宣读了三法司札付,“苏州府同知梁京,贿官以授,剥削民脂,依现呈罪状,着将梁京押解京城以待秋决, 查抄梁家全部家产, 九族内为男者一律流放三千里,女眷充为军妓, 一律仆役尽数充为官奴!”   顿听哭声四起,悲鸣震天,崔元峰面无异色将手一挥,底下缇骑各自出厅, 领着兵往各门各院搜查捡抄, 余下几个, 则将一双高堂押解到门外。   外头各有典吏跟随捡抄记录, 崔元峰得闲下来,到下侧坐着吃茶,其间抬眼,见陆瞻在一副耕种图下头静默吃茶,便笑,“这些事情交给卑职们办就成了,何苦劳督公亲自跑一趟?”   闻言,陆瞻浅笑,答非所问,“梁京有个儿子,叫什么梁羽州的,可押出来没有?”   崔元峰一时摸不着头脑,却十分能揣摩上意,立时起身到门外吩咐了一声,仍旧回来,“是有这么个人,听说此人有些不学无术,二十出头,也没个功名,成日吃酒狎妓,仗着梁京的势,在苏州府向来有些猖狂。”   未几就将那梁羽州押了来跪在厅上,陆瞻睨他哭得一脸涕泗,厌嫌地攒起眉心,久不言语。崔元峰会意,领着人退到厅外,跨出门槛时,分明听见陆瞻略显不屑的嗓音,“你就是梁羽州?”   那梁羽州手上戴着个枷号,坠得人弯腰驼背,好容易抬头瞧一眼,一见他身上的补子袍,险些吓掉了魂儿,“陆陆、陆督公?”   陆瞻翻着一个空空的青釉八角盅,嘟嘟扣得案面闷沉沉地响,面上似笑非笑,口里明知故问:“你认得我?我记得,好像从没跟你见过面吧。”   “督公虽不认得小民,可督公的大名,小民如雷贯耳,不敢轻亵。”才奉承完,似乎想起了什么,两眼大睁,朝前匍跪了几步,“督公饶命、督公饶命!我与尊夫人,虽然相识,可、可那是她做生意时候事情,那时候,小民也不知道她和督公有这段姻缘,不知者不罪,请督公宽恕!”   “怕什么?她从前有那么些客人,我要算账,只怕算不过来。”   听见如此,梁羽州稍稍放下一颗心。谁知听见陆瞻一笑,又忙提起来,半身挺得笔直地听他训话,“梁公子,你既知道生意是生意,怎的又说什么……哦,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鬼话?你是特意到我家去打我脸面的?”   梁羽州唬得骨头发软,脸滚带爬地匍到他脚边,一霎声泪俱下,“督公,小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呀!上回是我猪油蒙了心、因我父亲的事情、走了许多门里皆不管用,实在没法子了才求到尊夫人那里去的,请督公恕我急昏了头!是我口不择言!是小民该死!”   说着举起沉重的枷号,艰难地朝自个儿脸上掴掌。陆瞻靠在椅背上,像看一只蝼蚁,或者是连一粒尘埃也看不见的模样,无喜无悲,无怒无忧。   “啪啪”的掌声响了须臾,崔元峰踅进门来,一窥陆瞻的面色,便招进来两人,“将他拖下去,打断他一条腿再流放!”   所谓流放三千里,便是徒步苦行三千里到服役之地,一路上抗着几十斤的枷号,再拖着一条废腿,还能走出什么生路?梁羽州听见哭得兽嗥一般,就着地板又磕了几个头,一张嘴眼泪和涎垂了三尺,“督公、督公!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吧!往后再不敢亵渎尊夫人、不敢了!”   陆瞻丝毫不为所动,笑看他被押将出去,随后有震天的痛喊镶嵌在满院哭声之中,在乱哄哄的离散里,半点也不突兀。   一场飞雪又扑簌而来,苏州府陷入最冷的时候。往年这时节,芷秋必定是困在房中不肯动,在楼阁中细听风雪与骊歌相拥。   可富贵闲散的日子过惯了,倒呆不住,先是撑着伞到园子里观雪,下晌又请了雏鸾云禾到屋里小聚。   因到宁波打探的信还没有回音,云禾还是那副恹恹的颜色,也不梳妆,一生银淡素色,形似飞燕,面若貂蝉。芷秋因见,拿眼瞥她,“你也没意思,消息还没得,你倒先吊起丧来了,你这是咒他死还是想他活?”   “我自然是望他好好的!”云禾两个眼圆睁,逐渐泛起红来,“可是心里放不下,都是那杀千刀的沈从之!好端端的说这个来哄我,我一听,就是没这样的事情心里也安不下来。”   芷秋穿一件镶滚湖色长锦袄,拨着袖去提温壶里的茉莉花酒,给二人各斟一杯,“你也知道他是哄你,还当什么真?我看你也是闲得没着落。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情,早上裁缝师父来讲,你的那些被褥都做好了,明日就送来,你明日自己接了检点一番,有错处好抓紧改。”   说了半晌,云禾总算笑起来,反提壶提她筛一杯,“谢谢姐。”再扭头瞧雏鸾,见她盯着一瓯橘子发呆,便拿了一个在她眼前取笑,“傻子,你想吃麽就拿来吃好了,这么盯着,不晓得说你没吃过没见过的,你还有脸呀?”   晃得雏鸾对了眼,斜嗔过来拧她,“要你说!就知道打趣我,你少讲话,我不要听!”   云禾扭直了腰,将橘子还放回碟子里去,“我才懒得说你,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人家韩相公到京里去受朝廷褒奖,好好的事情到你身上就跟掉了魂似的,精神一点可好呀?眼看要到年关,你们大娘家里的事情忙不完,你也帮帮忙呀!”   闻听此节,雏鸾将头低低垂下,细细的声音里满填失落,“我倒也想帮,可我这个脑子,不帮倒忙就算好了。那天还是哪天,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大娘拿银子给我,叫我补一个丫头的月钱,谁知我记错了名字,给错了人,又烦大娘去要回。我就只知道给人添乱,再如此下去,大娘就该厌了我了。”   见她眉目中难掩的落寞,芷秋心生不忍,将她叫到身边的杌凳上,“你这是傻话。谁嫌你添乱了?我们照看你这样大,也没觉着你添乱呀,如今你和大娘是一家人,她更不会嫌你,你瞧她平日对你多好啊。”   雏鸾抬起一双亮锃锃的杏眼,里头闪烁着星光,或是泪花,“姐,你不要哄我了。不是大娘对我不好,是、是……怎么说呢?自打二哥哥走了后,我在家就没什么事情可做,老太太犯了头疼,也不要人去请安,太太近日在礼佛,也不要我到跟前去,大娘怀着宝宝,忙得那样,我却帮不上忙,怎好还去叨扰她?”   “傻丫头,你要是闲着无事,就常到姐姐家里来,我和云禾在这里闲着,正愁没个人解闷,你来了,咱们一处说话。”   正有微愁,只见桃良走了进来,唇上憋不住的可乐。芷秋在案上剔眼嗔她,“鬼丫头,又跑哪里去玩了?我就奇了,阿则也不在家,这么冷的天,你倒还往园子里闲逛。”   桃良拖出个杌凳坐下,益发好笑起来,“姑娘,你猜我在外头听见小夏花他们说什么了?”   “什么?”   她转转眼睛,云禾急了,甩着帕子扇她,“要说就快说,把人讲得心里痒痒,你却支支吾吾的!”   “说了说了。”桃良调目望着芷秋,眼睑拢起,似一片春草迷鹦鸽,“我听见讲,昨日将祝老爷一家老小主仆先下了大狱,等着京里的旨意下来再处置。谁知在大狱里,祝夫人被差役剃了头发,又天天被人提出来打三十个嘴巴,打得一张脸都要烂了。   云禾因同这祝夫人打过架,听了直乐,“真是痛快!这就算我这些日子听得最舒心的一件事情。姐,上回她来家里,你就该打她才是!”   斜阳入画帘,扫过芷秋一张芙蓉面,她暗忖片刻,倏而轻笑。云禾忙问:“笑什么呀?”   她不答,两处斟酒,三面谈笑,流一案的茉莉甜香,却是愁的还愁,笑的暗笑,几家欢喜几家忧。到寥寥西风散,萧萧东风往,送去佳人,迎来归郎。   案上摆了晚饭吃过,芷秋又拉着陆瞻到卧房吃茶,两个人对坐榻上,芷秋不住左一眼右一眼地瞧他,借着烛光,在他沉稳的月眉星目里找寻一丝少年意气。   陆瞻察觉,搁下盅朝她又要茶,带着笑意,“这么细瞧我做什么?有事托我就说,你要的两个丫头我已经叫人找着了,明儿送到家里来,你带去堂子里给你妈和你姐吧。”   她提着一只莲花紫砂壶注茶,汩汩水声伴着水汽,挡住了她瞧他的视线,“我且问你,听说祝夫人在大狱里吃了好大的苦头,可是你叫人做的?”   “不是我。”陆瞻想也没想,张口就答话,后才想起,“什么苦头?我不知道,没有重犯要犯,我平日不往大狱去。”   芷秋嘻嘻障袂,两个眼湾着狡黠的精光,“你还说不是你,谁说不对我说谎来着?”   他被捉住把柄,有些发讪,“你听谁讲的?”   “是桃良听见外头小夏花他们讲的。每日打人家耳光,还将人家的头发剃了,真亏你想得出来。那位祝夫人只怕心里恨死你了。”说着,她朝炕几凑近几分,一双眼半点不肯退让,“嗳,你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对人家呀?”   “没什么好说的。”   芷秋益发想笑,下榻坐到他身边来,倚在他肩上,“你不说我也知道,就为了她当年打我,扯了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你才想出这个法子整治她。”   炕几上有两盏银釭并头,流金岁月滑过他们相擦的臂膀,她像一朵雪花,融化在他肩上。他笑一笑,将她兜倒在腿上,下睨着她,“你猜对了,就是为这个,欺负过你的人,我不知道便罢了,我知道,就不能算了。”   幸福如磅礴的海,淹没了冬夜,芷秋蹭起来亲他一下,又倚回去,“你真好,可你越好,我就越有些怕。”   “怕什么?”   “烟雨巷有那么多男人,昨日坠情天,今宵堕恨海,好的时候恨不得把星星也摘给你,等到不好了,谁还记得谁?”   陆瞻搂着她靠倒在榻背上,窗外就是一片星海,朦胧地透过绮窗照进来,“我记性好,你该相信我的。”   “可我们刚遇见的时候,你都没有认出我。”   “那是你长变样了,”陆瞻亲吻她,眼睛里盛着星河,“女大十八变,你比小时候美了许多,小时候是风干的萝卜,如今是一弯梨花月,一缕绿柳烟,就是大罗天仙也认不出,这不能怪我不是?”   芷秋听过许多赞美,但最爱听他口中的,像是烫热了是荷花酿,令人险醉倒,“真的?不许哄我。”   “嗯……”陆瞻佯作思索,恶劣地笑,“你就是变着法儿的想听我夸你,我说了你又不信,岂不是多此一举?”   她恼极,抬手去掐他,“什么叫我要你夸我?赞人麽自然是要发自肺腑的,你要不是真心,我才懒得听!”   陆瞻笑着躲她的手,淅淅沥沥的笑声像结冻的冰河。芷秋心内像润了甘泉,泛起丝丝回甜,比起赞美,她更爱听到他的笑声,她更庆幸他几如春回大地的快乐,是自己带来的。   好梦高唐赋,一醒散窗云。昨日的雪化尽,烟雾濛濛中露出几缕阳光,趁天尚好,衙门里将陆瞻挑中的那两个女孩子送了来。   都是十五的年纪,弱柳腰肢,秋淡梨容。芷秋在厅上细瞧一番,笑嘱两句,“我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说将你们卖到哪里去,可我要同你们说清楚,是要买你们到烟雨巷去。烟雨巷你们晓得吧?”   “晓得,”其中一个将头怯生生一点,“来时和我们说明白了的。奶奶不知道,我们都是要被充去随军的,边关苦寒,还不如留着苏州,横竖都是为伎,总想要日子好过些。”   “那好,想得明白就好。”   前后又交代一番,芷秋将人送去月到风来阁,在那处吃的午饭。因恐袁四娘担忧,也并不曾提起韩舸被押解上京的事情,只说是朝廷传去过问苏州灾情。   下晌归家,谁知刚下马车,不知由哪里蹿出两个戴帷帽的人跪倒在她裙下。芷秋凝目一望,只瞧见一个未簪朱钿的乌髻,上穿的是一件蜜合色掩襟棉布长袄,一条白挑线麻裙,大冷的天,麻的裙跪在地上,哪里熬得住?   芷秋起了善心,忙要去搀她,“若是要钱,倒不必跪我,你们先起来。”   那二人起身,撩了片帷纱方才瞧清,一个便是祝晚舟,一个遍是丫头红缨。芷秋猝惊,将二人一番打量,穿的是粗布缁衣,戴得不过是廉价绢花,还没想明白,那祝晚舟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求奶奶救命!”   “要我救命?”芷秋懵了半晌,就要提裙往大门内带人。脚还跨过门槛,倏然想起陆瞻来,便拉着人转了个方向,往对过一条小巷里去,“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不是到杭州去了吗?为什么又跑回来了?你家夫君呢?”   一经问,祝晚舟便哭起来,红缨在一旁解说,“奶奶不知道,我们原是随杨公子告假一道去了杭州,进了他家门。谁知前不久我们家老爷着了官司,他们杨家听见后,唯恐受到牵连,就要将姑娘赶出家门。姑娘苦苦哀求,那杨林渡索性甩手不管,仍回苏州当差来了。我们寻到苏州,他却只给了我们一封退女书和二十两银子,别的一概不管。我们往家去,见家里也被贴了封,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来求奶奶了!”   芷秋将这些话一一嚼咽了半晌,适才反应过来,往祝晚舟腹上一瞧,也未瞧出个什么,因问:“你不是有了他的孩子?这有了孩子,就是天大的事情也要顾你呀,未必他们杨家就不要子嗣不成?”   长巷酽酽,呼啸着风,祝晚舟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一个身子直打哆嗦,“孩子没有了……我进了他家门后,才知道他虽未娶妻,可家中有个好厉害的通房。他那个通房容不下我,头先推了我一把,孩子给跌没了。家中长辈先前又是想攀我父亲的关系才执意不肯退婚。可我父亲被押,他们哪里还容得下我?”   “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讲他待你一片真心吗?”   “真心不真心,哪里是我能瞧得出来呢?”祝晚舟颓唐一笑,又跪在她脚下,“奶奶,我娘家已被官府查封,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一家子人都被关在狱中,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您的,求您还放我回家里去,我往后,再不敢乱来了!”   因怕芷秋陆瞻再起嫌隙,桃良忙词严厉色去拉她二人,“你们起来!跪我们姑娘做什么?指望我们姑娘心软?放你回家,哼,真是笑掉大牙了!我们浅园可不是你们的家,你们家在杭州,在祝府!那个姓杨的不就在县衙门里当差吗?你们再去找他呀!”   那二人只顾哭,并不理会,桃良生怕芷秋被哭心软了,忙将她掣一掣,“姑娘,您可别犯好心了,咱们先前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您上回怎么说的?既然说往后是死是活跟咱们无关,那就别理她们!姓祝的,你是吃准了我们姑娘心软是吧?我告诉你,少在这里哭,眼睛哭瞎了也没用!”   说着就拽了芷秋往外走,熟料那祝晚舟不肯放,主仆二人抱住芷秋,将鼻涕眼泪尽蹭在她裙上,“奶奶,您是最心善的人,怎么忍心见我们流落街头?我们没地方去,就只能地痞流氓抢占了去,或是饿死在街上呀!”   芷秋被绊住了脚,一时不能挪动,缄默刹那,回转头去,“祝家小姐,你想回园子里去,就不怕陆大人要杀你?”   “可我的孩子已经没了呀,”断港绝潢之境,祝晚舟没了别的办法,“况且奶奶宅心仁厚,必不会叫督公杀我。我如今已经知错了,只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保证不会再触怒督公了。”   “可你当初分明讲没有陆大人你会过得很好。”   “我、我那是一时糊涂,我知道错了……”   芷秋心软之际,咬牙一挺,“我做不了住,你先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等我问过陆大人。他原是你的夫君,若他许你回来我就派车去接你,若他不许,你自谋生路,与我们家没干系。”   又朝她二人要了个住址,原是用杨家给的那二十两银子租了间房子住着。这厢进了园子里去,陆瞻业已归家,穿着墨绿色的灰鼠镶滚氅衣,正在卧房看书,听见芷秋进来,便搁下书望着她莞尔。   她走到龙门架前解了斗篷,款步婀娜行到椅边立着,“你猜我在门外撞见谁了?”   “谁?”陆瞻拉着她到榻上去歪着,拢着炭盆架子,不盖被也不见冷。   “祝晚舟。”   这般说着,芷秋蹭掉绣鞋,将脚蜷入群中,贴在他怀里,“因她家中失了势,杨家不要她了,孩子也落了胎。她回来苏州,家中又被查封,一家子都抄到大狱里头去了,亏得她是嫁了人的,否则连她也要一并被抄进去。”   “这么说,她必定是在门口拦下了你,眼泪鼻涕地跪着求你了?”   “你怎么知道?”   陆瞻凝住她银晃晃的眼片刻,倏然翻正了身,略微讽刺地一笑,“你答应了?”   芷秋缩在他怀中,使了个坏心意儿,“我要是答应了,你会不会同我生气?”   “不会。”他脱口而出,从未怀疑。   “但你会跟你自己较劲,”芷秋浅浅笑着,明亮的眼睛像两盏银灯,照得他无所遁形,“所以我没答应,我只跟她讲,要问问你,你答应了才算。你说,你想她回家里来吗?”   他舒心地笑着,与她目光中的甜蜜丝丝缕缕交缠在一起,“不想,她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我已经对她仁慈过一次,别要求我做个圣人。”   “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始说到底,我与她也不相熟,更谈不上什么情分,帮了她一次也算尽了善心,总不能帮她一辈子。她想回咱们家里,无非是想混个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她这样的人,贱时去,富时来,可天下富人也多,倒不要总缠着咱们做好人。”   陆瞻很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绮窗投进来阳光,照在他的下半截,十分温暖,令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温床里,将要长出他的肉身。   于是关于祝晚舟这一个小小的风波,很快得到平息。隔天芷秋遣人送去了一百两银子,叫她自去度日,她得了银子便不再来,芷秋更乐得清闲。   正午,东风吹轻雾,竹影筛金翠,远方却有烟霭半遮山。小炉上酒自煨,整个屋子染了酒香味,珐琅金银微醺,画里神仙轻醉,欲像凡尘觅诗捻词,惹一段是非。   葡萄酒香勾起云禾腮上颜色,循味儿而来,见房中只有芷秋,倒摆得好大个阵仗,案上挤着四五菜馔,温着一壶葡萄酒,一对玉斝,两副碗碟。   云禾捉裙进去,好笑起来,“姐,你一个人吃什么闷酒?还这一大桌子的好菜,你什么时候胃口这样大了?”   芷秋见她便笑,敛着一截泥金撒花大袖朝她招手,“快来快来,我正要遣人去叫你同我一道吃饭呢。”   云禾戴着宝翠小冠,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行动间琳琅珠光,艳色拂动,“我自己来了,不要姐叫,姐这里摆着两副碗筷,怎么不见姐夫?”   “京里来了上谕,他到衙门接旨意去了。”   “我说麽,姐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些。”   “就你机灵!”   吃着饭,芷秋拿眼瞟她,见她吃得比前两日倒似要香些,因问:“你不为那没头没脑的事情烦了?”   “烦有什么用?”云禾撇撇唇角,眉梢略微耷拉下来,“我在这里,他在宁波,我就是急也见不到呀,还是安心等那边的人送消息来吧。何况,我前夜做梦,梦里头也是夜里,他走到我床前来,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等他。我晨起出去庙里烧了香,又回堂子里拜了白眉神,这么些神仙庇佑,他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芷秋添了一块清炖乌鸡与她,“这才是应该,你在这里急一阵,他也瞧不见听不见,有什么可急的?”   二人热热闹闹吃过饭又吃茶,混到日西,见陆瞻进门来,面色有两分惨淡。芷秋当是上谕不好,赶到卧房里替他换衣裳,注目满是担忧,“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不好的旨意?”   “没有,”陆瞻脱了袍子摘了乌纱,套了一件黑色直裰,外罩普蓝法氅,“上谕是说,眼下苏州藩台无人任职,府台也没人当值,叫沈从之暂代布政使一职,我兼管一下知府衙门的事情,过了年关,京里再调人到苏州。”   “那你怎么面色不大好看?”   陆瞻理好衣襟,踞蹐一瞬,由脱下去的袍子里掏出一封信递去,“宁波市舶司的回信。”   芷秋心内惶惶,一下不敢去接,“还是你告诉我吧,我不敢看。”   他便将信丢在书案上,踅到坐上去,“上月方大人的确是送一批货出海,在途中遭遇海寇,船上一共五十三个人,全都没有回来。宁波府衙和两个县衙正在海里打捞尸首,现已捞上来三十八个,很多都被鱼虾吃得只剩半副骨头,认也认不出来,只是靠身上的服饰辨别。”   “那……”芷秋倏觉骨头有些发软,只得撑在案上,“方大人呢?”   “还在海上搜,因为许多都没了皮肉,十分不好认,也不确定捞上来的人里头到底有没有他。横竖市舶司,已经拟了名单递交朝廷,里头有他的名字。”   芷秋沉吟半晌,相顾无言,却听外头乒铃乓啷一阵响,二人忙赶出去一瞧,只见云禾一副身子倒在地上,周围洒了遍地腌臜的茶汤茶叶,桃良初月正晃着她的肩喊她。   芷秋忙上去,也将她肩头摇一摇,“云禾、云禾!怎么办、怎么办……?”   眼泪瞬间将她淹没,还是陆瞻拨开她,将云禾抱起往她屋里去,“到二门外头叫张达源快马去请大夫!”这一路,还不忘扭头宽慰芷秋,“别哭,大约是急火攻心,大夫来了就好,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夫赶了来,瞧了病症,果然如陆瞻所说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写下个方,抓了药叫丫鬟火急火燎赶去煎来。   芷秋寸步未离,就守在床边盯着人喂了药,替她掖被子,一触她的手冰凉,又吩咐人多起了几个炭盆围在床前。   这一乱,直乱到屋里上灯,芷秋将梳背椅上的陆瞻看一眼,“你先回去歇着吧,我等云禾醒了就回,不用你守着我。”   陆瞻见她脸上泪迹纵横,走过来将她搂在腰间,“好,没什么大碍,你不要总哭。”   她反倒哭起来,眼泪蹭了他衣裳一大片,却不住将头点点,“我知道我知道,你走吧,明早你还有事情办呢。”   等人一去,她将眼泪胡乱一抹,走下去检查门窗有没有阖拢。阖倒是阖拢了,只是缝隙里仍旧有丝丝缕缕的风灌进来,吹得人心灰意冷。   比心更冷的梦境里,浓雾不散,迷烟满布,旷野的风呼啸而来,撕拉着云禾身上单薄的衣衫。她在雾霭里跌跌撞撞,一片死寂里回荡着她的声音,“文哥哥!文哥哥!你在哪里?你快出来,不要吓我!”   脚下是软绵绵的细沙,她担心踩进去就拔不出脚来,于是跑起来,沿着无边无际的海岸,“文哥哥、你快出来!我害怕……”   海风像剌人的细刀,刮蹭着她的皮肤,起了细细的血痕,可她并不觉得疼,梦里是体会不到疼的,比疼跟深刻的,是找不到方向的迷途,她终身被困,没有出路。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在绝境里呼喊。   大雾渐散,他终于出现,在烟波弥留的海面,站在一艘大船的前头,穿着补子袍,带着乌纱帽,身后簇拥着一群身穿官袍的官吏,出奇地风光体面。   云禾小小一个身躯在这搜宏崇巍峨的大船前何其似蝼蚁,她想喊他,又恐他站得太高听不见,于是她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   而他高高地对目过来,儒雅地一笑,“云禾,等我。”   她的泪掉落在海中,一滴一滴,将海洋汇集得更加广阔。浪潮拍打着船头,起起落落间,会将他送去更远的远方,云禾有些沮丧,甚至绝望,“我一辈子都在等你,可你总不回来。”   他笑着,什么也没讲,面对浩荡的风,将要在历史中扬帆起航。云禾倏然了解了,他属于千里江海,属于万丈河山,属于史书与天下,并不属于她,她只是黎民苍生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她所钟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她只能在一次次的告别中,以她毕生的温柔来坚持等待。   等到睁开眼,来面对无望的未来。   “云禾、云禾,”芷秋见她眼皮发颤,忙将她轻轻晃一晃,擦了眼泪,露出苦涩的笑颜,“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想不想喝水?”   云禾缓缓睁开眼,脆弱得几如初生,“姐,叫你担心了。我觉得还好,就是有点头晕,想喝口水。”   闻言,骊珠胡乱抹了眼泪,忙不迭去倒了一盅温水来,“姑娘急死人了,昏过去就是一下午,现在好了,总算醒了,姑娘饿不饿?晚饭还没吃呢,我叫人送进来,您就在床上吃?”   “我不饿。”云禾睑下的朱砂痣十分黯淡,却在奋力迸发着亮眼的光芒。她将二人复睃一眼,努力笑,“你们哭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我不过刚醒,哪里吃得下?等明日胃口来了,兴许一头猪也吃得下!”   芷秋温柔地莞尔,拈着帕子擦掉她唇上的水渍,叠了两个枕头在她背后,“才刚大夫讲,醒了就不要躺着,不然越躺越晕,你靠着坐会子,咱们姐俩说说话。”   “姐,我没什么,夜已深了,你回屋里睡觉去吧,姐夫还在等你呀。”   说话间,她刻意将眉梢扬一扬,佯作往日的轻挑模样。可有些刻意过度了,全然没了往日的风流妩媚。芷秋在心里叹口气,去拨开她额前坠下来的一缕发,“你想哭就哭,在姐面前还有什么可装的?”   云禾先是笑,噗嗤一声,呛出满腹的眼泪,心似淹没在酸涩的海,“姐,他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可被褥也做好了,眼看家私也要做好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芷秋无言,她知道她还有许多话想说,于是沉默地等着。云禾扬起的唇角渐渐被眼泪压得坍塌下去,像永不再升起的希望,“我从认识他,就晓得他有远大的包袱,他总有一天会去实现的。可是姐,他有那么多,有理想、有学问、有兴天下的的心,可我只有他……”   她倚在软绵绵的枕上,炭火温起玫瑰的浓香,熏出一个绮丽的梦境,“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是个倡人,年轻的时候万人追捧,老了不知道会死在哪里,所以我从来不想以后。可遇见他,我就忍不住去想以后。”   那些以后,是无关荣华富贵的,只是简简单单依偎在他身边,就是她的明天了。怎奈灯已残,人去也,空留得半窗明月。   一撇一捺间,眼泪写成凄苦的心事,“姐,他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了……”   她哭倒在芷秋怀里,芷秋搂着她,温柔的手抚着她的背脊,“如果方大人真的没了,姐自然会照管你,有姐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就是你终身不嫁人,姐也养得起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云禾泪湿她一片肩,渐渐地呜咽变弱,歪着脸看向绮窗外悬挂的月亮。无人能懂,她的确什么都没有了,她失去了照亮她漆黑无眠的永夜的一束光。   在那些被暴戾洗劫的岁月里,只有他温柔地走过她污秽的身体,爱若珍宝地将她供奉在手心。无数次,云禾卷着被子羞愧地裹着自己,“你别看,我很脏……”他却只是加倍地亲吻她,一点点,一寸寸,“我不觉得,是你自己认为的。”   他也曾将对她的爱书写成诗,以他一身的才华,不写清梦,不写情浓,只写:月灯星前见芍药,墙头春笛歌醉倒。   云禾笑了,腮上挂满剔透的珍珠,“姐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最不爱读书,翻开书本子就头疼。可我真庆幸妈拿鞭子逼我读书,我才能读懂他的诗,也能读懂他的心。”   松雪飘寒,月冷东风,云禾倏笑倏哭,词不达意,始终讲不出她有多痛,有多痛呢?仿佛,前无去处,后无退路,她站在悬崖崔嵬之巅,一生甜梦随春远。   庭户溶溶月,照着湘桃飞茜雪。欲将心愁说予灯,却一剪灯湮灭。新蹿起的火焰晕开一片芙蓉丽色,蒋长薇坐在灯下捧着绣绷缝绣一件小肚兜,低垂的眉眼里闪烁着越来越浓的慈母光辉。   铃兰将银釭挪近她一寸,说起近来这桩新闻,满是愁闷,“听说那位状元公死在了海寇手上,姑娘,不是我说你,如今人一死,那个姓袁的粉头可就无主了,还不知咱们爷心里如何惦记呢。您也想个方,使爷的心收一收,再过二三月,您可就要生了。”   拉得长长的线将蒋长薇的脸割成两半,一半有明朗的欢喜,一半是晦涩的恚怨,“她死了未婚夫,这么好的时机,咱们这位花心的爷岂有可能错过?你叫我想法儿,那你倒替我出个主意啊。”   铃兰坐在对榻,苦思冥想半晌,不得其法,“那您就不管了?爷要真收了她进门,那样妖精似的一个人,还不将爷栓得死死的?您能落得着什么好?”   缝到收尾处,蒋长薇熟练地绕几个圈儿,线一拉,扯出一个逼真的麒麟头,“不是我不管,是咱们这位爷,你越拦他他越来劲儿,何苦来?不过,往前他是剃头的担子一头热,往后,那袁云禾没了未婚夫,没个出路,再经不住爷的缠,保不准就要动心。索性,我先断了这个可能,只要她不动心,凭她进门来。过两日你陪我走一趟,我正好去宽慰宽慰她。”   说话间,执起把连枝纹银剪子,两片刀锋在灯下闪着寒光,晃一晃,剪断了一根藕断丝连的彩线。   ▍作者有话说:   方大人永远能平安,但是沈大人要趁虚而入是真的~ 第75章 红愁翠残(七) [VIP]   一日便衰了绿鬓, 老了朱颜,尘蒙了镜台。里头倒影着惨淡容颜,煞白的脸, 熬红的眼, 似一朵褪色的芍药, 在冷风中煎朝熬夕,以为捱过去了半辈子, 其实不过几日光景。   身后隐隐啼身,云禾随意挽了发回头去瞧, 原来是骊珠躲在案后头哭,两个薄薄的肩随抽泣而颤。她走过去, 笑容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你哭什么?我又没死。我叫你备好纸钱,咱们夜了到园子里去烧,你备好了没有?”   骊珠旋过身来,亦哭得一张脸白若霜雪,独一个鼻头红红的, “备好了, 金银铜钱都买了许多。”   “嗯,这才是正经。”这般说着, 落到榻上去,手上叠着几件崭新的衣裳,“说起来,文哥哥穷了半辈子, 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往前在学堂里读书, 人家都有仆从送吃的去, 冬天又送炭火。独他,早上家里吃碗稀稀的粥出来,到了书院,晌午啃个发硬的饼子,就要挺一天。”   今日无雪,却霜冷香庭,太阳藏身云翳,射出毛乎乎的光。云禾的心似乎也被掩在浓云之间,闷得发慌,却再也哭不出来,唇角溢出的伤痛反而凝成了一个微笑、   骊珠也走到榻上来,细叠着一件莺色云纹直裰,“往前公子到咱们堂子里去,最喜欢吃咱们厨房做的香茶木樨饼。姑娘起得晚,公子不比姑娘,就是不往书院里去也起得老早,我就叫厨房做了饼,瀹了胡桃茶,送到房里去。他独个在案上坐着看书,翻着书吃着饼,一闲就是一上午。”   那些琐碎的时光汇集成一片秾华的锦缎,爬满了云禾丰靘蒨璨的青春。她记得当太阳渐正,他会到帐中叫醒她,偶时会带着一点消沉的笑意,“楼下相帮方才上来敲门,说是哪个姓赵的宅子里递了局票来,叫你出局。”   “哦……”云禾抻着懒腰,投进他怀里蹭蹭,“就是那个做粮油生意的赵员外家嘛,大约是牌局,一坐又是一两个时辰,烦都烦死人了。”   她能察觉他有些不高兴,但他永远不会明讲,只是温文尔雅地笑,“我睡在这里,是不是耽误你的生意?”   “才没有!”云禾仰脸窥他,笑得眼如玄月,“生意才没有你要紧。”   然后趁他收拾书本的功夫,云禾会偷偷往他褡裢里塞点散碎银子。往后银子放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他拿褡裢时会顿一瞬,却不提起,只是过来托着她一片腮亲吻,“等我,明天我来瞧你。”   “等我”是他讲得最多的话,云禾等到今日,他却没了归期,她也没了盼头,一睁眼就数着时间往下捱。可太难捱了,她想,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眼泪氤氲半晌,到底没有落下,模糊的视线里走来一个人,是二门外看守门户的一个小厮。云禾慌忙擦干眼睛,窥一眼骊珠,“你到姐姐屋里去替我寻个鞋样子,就是、就是那个玉兰花样的。”   “啊?”   “快去,我闲着没事,想做双鞋来开春好穿。”   骊珠懵征一瞬,搁下一叠衣裳,“哦,那姑娘自己坐一会子。”   只待她出去,云禾忙正了衣襟等那小厮进来,“我的东西,你给我寻来了?”   那小厮一见她,神魂皆醉,忙由怀中掏出一牛皮纸小封递过去,“姑娘可仔细,大夫说了,这些能药死一头牛呢,要是药耗子,倒不必这样多,只指头拈一丁点放在饭食里就成。”   云禾接过,随手在柜子里拿了一吊钱给他,“谢谢你,只是这种东西,不好对别人提起,省得惹上什么麻烦,你可千万别告诉人去啊。”   “姑娘,您屋里闹耗子,叫人来除了就是,何必自己弄?”   “嗨,小哥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我说到底是寄人篱下,一点子小事情倒闹得人仰马翻的,下人知道了,还不背地里咒我?何苦来,我自己撒点药就好,多谢你呀。”   那小厮留恋不舍地再瞧她两眼,拿了钱出去。云禾见他没了影,便退到榻上倒了一盅热水,抖了些药粉在里头,头上拔下根玉搔头搅匀,端到鼻翼底下轻嗅,一股刺鼻的味儿直冲脑门,熏得她直打干呕。   她在斗笠盅里看到自己倒影,像一枝淡粉的水仙,丢失了水分,在逐渐发白与凋零。   等水凉的功夫,她走去书案,研了墨,提笔想留下些什么话。可细细思来,她没有父母,眼下就只有芷秋与雏鸾与她亲姊妹一般。但她们都有了自己的日子,大家各有各的际遇、也各有各的路要走。   半合儿,云禾思来无话可留,又搁下笔。扭头茫然看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里,站着婉情——她在笑,描着细妆,穿着大红对襟衫,扎着粉白的裙,嫣然粉黛,像浴火中涅槃的凤凰。   云禾呆看一晌,见一阵烟波起,不见了人影。她忙踅出门外去寻,就在一棵芭蕉看见了方文濡,他背着一只手,像阖翅的野鹤,在安静地等着她。云禾可不是他,哪里舍得让他久等?忙把眼挤一挤,“我片刻就来。”   这般旋到屋里去,眼一闭,端起水预备往口里送。恰巧骊珠回来,正跨进门里,见她紧闭着眼如此郑重地吃水,倏然提起心,两步急跨过去打了她的盅,“姑娘!”   清脆的响声后,水洒了一地,骊珠果然嗅见一阵刺鼻的味儿,脸色大变,“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云禾睁开眼,又像是还闭着,目中空空,神魂空空,旋到榻上坐着,“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姑娘要做什么傻事情?”骊珠哭起来,扑在她脚下抱着她的双膝晃一晃,“姑娘,您不想想自己,也想想我,我打小跟了姑娘,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靠姑娘养活?姑娘就是我的娘一般,您要是去了,我怎么活?”   晃晃荡荡地,就把云禾两行清泪晃了下来,却又见她木怔怔地一笑,“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去求姐姐给你寻个夫婿,往后嫁人去吧。我也自要到我的地方去,这里太冷了,我不喜欢。”   骊珠见她有些失魂落魄,心知一时劝不好她,便忙将地上清扫一遍,各处翻一翻,没翻见余下的药,又去翻她身上的衣裳。正急得起火,却听外头有女人的嬉笑声渐近。回身一瞧,芷秋与蒋长薇已走近门内。   芷秋瞧着云禾满面的泪渍,掏了帕子替她蘸泪,对她朝后使一个眼色,“我的好妹妹,你瞧谁来看你了?你还只顾哭,怎么失了待客之道呢?”   方见云禾回神,错眼将蒋长薇些微打量,见她腹下高隆,戴着金丝鬏髻,一副东珠坠珥,穿的是火狐毛镶滚水红大氅,通身富贵雅致的气派。云禾将眼一偏,看在芷秋面上,挤出个精刻的笑容,“多谢奶奶记挂,奶奶请坐。”   这厢看了茶,蒋长薇坐在榻下梳背椅上,将云禾打量一番,眼露惋惜,“姑娘可比我中秋前见时瘦了许多。方大人的事情,我也听见说了,方大人这个人在公务上,向来勤谨,虽是任副提举,可好些事情都亲自去做,这样的官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可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还该多保重身子才是呀,要是方大人地下晓得了,叫他如何安心?”   说的都是道理,可芷秋听在耳里,冷眼看她,“你怎的知道我家方大人在公务上勤谨?你知道得倒比我还多呢。”   芷秋亦觉得她知道得过于清楚,面上却不显,口中搭着讪,“云禾,奶奶说的是这个理,别说方大人,就是我瞧了也不安,你该听听奶奶的话才是。”   那蒋长薇复接过话,十二分的语重心长,“可不是,你还有姐姐妹妹在身边呢,怎好的……”   往下都是些宽慰之词,芷秋瞥见骊珠在下头使眼色,便没留心听,悄然下榻随骊珠往卧房去,独留二人在厅内说话。   眼前红日西斜,云禾只觉耳边嗡嗡唧唧没个落停,心里十分烦闷,时而点头时而浅笑敷衍着,具体那蒋长薇说了些什么,没大听清。   只是忽然掐住一句,“那宁波市舶司原本就是个刀尖上添血的地方,你们状元郎一介文弱书生,哪里能往那地方去?我看,少不得是叫人使了什么绊子,才将他派到那鬼地方去的。”   正巧云禾一向有疑,翕然扭过头去,“他为人十分谦逊有礼,不曾得罪过谁,只是春天得罪了京里一位姓樊的大人,大约是那位大人暗地里疏通过,才将他派到那鬼地方去的。”   “姓樊?”蒋长薇眉心微聚,嚼咽着这个姓氏,半晌小心探问,“可是礼部郎中樊大人?”   “正是他,奶奶认得?”   那蒋长薇将抛出的线又暧昧地拉回,泄出一缕发讪发愁的微笑,“不不、不认得,只是京里听见过。”   倒是立在身后的铃兰“口无遮拦”地快出一句,“这樊大人姑娘不是认得吗?就是那个胖胖的,逢年过节必要到咱们家送礼那个,常年巴结奉承咱们爷呢,姑娘忘了?”   “住口!”蒋长薇回眸瞪她,“说了不认得就是不认得,瞎说什么话儿?”   云禾心下明了,方文濡被调去市舶司的事情必定是与沈从之有关。她将一张绢子攥得死紧,面上愈发客套地笑,“罢了,官场上的事情我们妇人家也不懂,不好胡乱猜疑。谢谢奶奶来瞧我,我已好了,改日我备了礼到府上去瞧奶奶。”   二人又浅酌一阵,那蒋长薇便要辞去,只待芷秋卧房里出来,与云禾一道将她送到外头。   因肚子有些大了,不好坐马车,蒋长薇是坐轿来的,像个稀世珍宝一般被几个婆子丫鬟捧入八人抬的大娇,与铃兰相挨着坐。   铃兰只怕颠着她,一路将她胳膊托着,说起闲话:“姑娘,您说那小/婊/子能猜出来是咱们爷做的吗?”   “她又不傻,”蒋长薇莞尔一笑,轻抚着肚子,“有这个大仇在中间横着,我倒要瞧瞧咱们那花心的爷还能不能得了她。”   “还是姑娘有智谋,眼下随爷折腾去吧,反正这小/婊/子要恨死他了。”   娇里轻轻笑着,门下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只待蒋长薇一行走出去二丈远,芷秋面色一变,拉了云禾就往她房里回去,“我有话同你讲。”   房内暖如春,云禾由风里走来,打一个冷颤。窥看芷秋面色,心知她要说什么,便将怀内剩下的半包药掏出来放在案上,“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再犯傻了。”   芷秋原在肚里预备了一筐话,倒不想她如此通情达理,意外之余,只剩惊喜,“蛮好,省得我费口舌了。傻姑娘,咱们姊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已经熬了半辈子了,何妨再熬一熬,万一后头就好起来了呢?”   对岸妍人娉婷,面色虽还不好,眼中却有了生气,是一缕幽幽恨意,“我晓得,姐不必劝,只管放宽心,我一时半会且得好好活呢。就不为自己,为了文哥哥,我也去不得。”   “好、想明白了就好。”芷秋揪了几日的心总算松缓,忙向骊珠吩咐,“快去叫厨房做了饭食来,我在你们屋里一道吃。”   晚饭吃毕,陆瞻亦由府衙归家,进门见芷秋脸上带笑,心里蓦然放下,牵她一道往卧房里换衣裳。   解去袍子换了常服,陆瞻环着她往榻上去,“看来是云禾好些了,你也跟着好些了?”   因提起,芷秋便将云禾想不开吃药的事情缕述綦详,讲完像松了口气似的,“你不晓得,这几日见她不吃不喝的,我心里总是不放心,夜里也睡不安稳。眼下好了,像是想开了,话也多了起来,方才同她一道吃饭,倒见她吃了一些下去。”   陆瞻观她面上桃色淡淡,也跟着松了口气,“你也不晓得,你为她提着心,我也为你提着心。这几日你又比她好到哪里去,不也是茶不思饭不想?为盼着你高兴,我今日还特意吩咐了阿则,叫他将新纺出来的料子拿几匹回来,给你们姊妹裁来年的春衣。”   “谢谢你。”芷秋扑将在他怀里,转念想起方文濡,又嗟叹一番,“只是方大人,年纪轻轻一身抱负,却命陨深海,他原该是一位好官的,若是活着,少不得为百姓造福。”   “你倒也十分看好他,我原是想着,以后土地变法,还少不得要用他,夏天还暗中写了封信向皇上举荐他。我与皇上商议的,是想等他在市舶司干出点成绩,就将他调到京里去一起论出个改革变法的良策,不想却出了这等事情。”   窥见芷秋一双眼黯淡下去,陆瞻搂着将她拍一拍,“你也别灰心,虽然是‘万一’的事情,可一日没确认他的尸首,我倒一日不认定他死了。市舶司虽向朝廷报了丧,往他家里也报了信,可我已派了八百里加急,叫南镇抚司调些人到海上找找,就是死了,也得找着个佐证。”   “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也不是全为了你们姊妹,更是为了朝局。”   二人相笑,有风由窗缝里透进来,仍吹不散屋中的锦堂风月,于是失望中,便往北吹去。   北方的寒冷比起苏州,可谓针剑之别。韩舸自幼生长在江南温柔的柳烟里,实在难抵北风刺骨,一路半月,还未到京,便病倒在驿馆。   押解的两位差官被叫去都察院何大人房中,一见墙下还坐着镇抚司两位缇骑,心内一阵鹘突,“不知大人叫小的们来,是为何事?”   何大人拈一拈须,朝两个缇骑一指,“这二位是陆督公派来护送韩大人到京的,眼下京城还未到,韩大人倒先病倒了,如何跟督公交代?你们两个赶紧去请个大夫来,先将韩大人的病瞧好了再赶路。”   正巧停靠在一富庶县城,两个人马不停蹄地赶出去,跑到一医馆前,姓钱的差役跨下马,就要进门,却被后头那位姓潘的差役拦住,并拉着他朝一根梁柱后头走了两步,“我说老钱,若是请了大夫给那姓韩的瞧好了病,咱们怎么向伍大人交代?他可是奉了龚老的命找的咱们,事情要是办砸了,咱哥俩的脑袋还要不要?再则,请了大夫说出病因,何大人面前,咱们也是个死。”   姓钱的垂眼筹忖,眉心聚愁,“按说不会啊,咱们这事儿可是办得神不知鬼不觉,连北镇抚司的人都没发现。你想想,这姓韩的县令在苏州就常在那些得了疫病的灾民堆里跑,被染上,也是常事儿。况且疫病只在苏州流传,这里的大夫哪里能治好?咱们请了大夫去,不过是走个过场,那韩舸已经开始咳血了,我在苏州时就打听过,一般咳起血的病人都是个死。”   “那依你的意思,这大夫,咱们还得请?”   “自然得请,不然何大人那里如何过得去?”   “好,听你的,那就请!”   如此这般,请了个大夫往驿馆里去。那大夫背着药箱推门,吱呀一声,脚还没跨进门内,却听里头一阵咳嗽后,响起个男人沙哑的嗓音,“先别进来,找快帕子捂住口鼻后再进。”   那大夫朝钱潘两个差役要了帕子罩住口鼻往里进,只见床上躺着位锦绣公子,手上虽戴着镣铐,头发也甚缭乱,却难掩通身的书香气。   这厢把了脉,没瞧出什么病因,只得观舌。韩舸倒在床上轻笑,带出一阵咳嗽来,有些接不上气,“大夫瞧不出也不怪,我得的是苏州府现下盛行的疫病,您从前没见过这类病症。我说下两副药方,您写下来就是……”   又咳嗽一阵,才将两副方子说下来,并嘱咐,“这第一副,是治疗这病症的方子,原系苏州府一班大夫集议定下的,已吃好了许多人,只是像我这等犯急症的不大管用,您记下来,若是疫病蔓延到这里,可用此方治病。这第二副,是防疫的方子,您进了这屋子,须得吃上一剂,二位差官也得服用,省得被我过了病。”   那大夫细细录下,递到眼前请他过目,“那老朽就先按这第一副方子给您抓药?”   “有劳了。”   待人去后,韩舸躺在床上,只觉胸闷气喘,呼吸有些困难,嗓子眼儿里满盈着一股血腥味,稍一张唇,风灌到嗓子里,必定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只好省着力气睡去,可一阖上眼,即见雏鸾像个彩雀在眼前转呀转,铺天都是她的百灵鸟一样的笑音,又像一阵风铃,招他的魂魄归乡去。   故乡如一只梦蝶翩跹在寒烟里,今朝春来,明朝花谢,原来阿房宫阙,如今荒坟断碑横枯野。因着灾情与疫病,即使年关将至,也是悲愁遍地,几家张灯结彩,几家飘银挂白。   韩府尚且沐浴在安宁中,唯一个谢昭柔,当着人还似往常,只是背着人常常眼泪涔涔。好在一家之主韩圃提前由嘉兴府归家,哄骗两位长辈的事情就由谢昭柔身上落到了他身上去。   可也不得轻松,单是哄着雏鸾,就有些费心。且说这日,雏鸾寻到房中来,开口就问:“大娘,二哥哥来信没有呀?”   她一日不问个十遍也有八,谢昭柔也还是那个话,“路上远,又赶上冬天,哪里就能到京的?二娘不要急,等二哥到了,自然是要写信归家的。你乖乖的不要闹,先回去,我这里还要忙着采办年节里的东西,等我空了去你房里一道吃饭。”   “好,”雏鸾弯着眼笑,走过来抚一抚她的肚子,“大娘,宝宝生下来会像二哥哥吗?”   “自然是像的,他是孩子的爹呀。”   “真是好,有个小二哥哥。”雏鸾收回手,领着小凤出去。谁知没走出几步,一晃神,又旋回来,“大娘,我忘了问,二哥哥有信来吗?”   谢昭柔正在榻上瞧采办东西的票据单子,闻言手一顿,“没有,还得有些日子才到京呢,你回去屋里玩耍,过些日子自然就来信了。”   “好。”雏鸾点点头,像个兔子蹦跶回屋里去。   房中点着炭盆,火虽烧得旺,却有些熏眼睛。雏鸾叫小凤将鎏金铜盆推到一边,寻了韩舸写的几个诗帖到炕几上临摹,一笔一划地渐渐勾勒出韩舸的眉目。她才要笑一笑,不想呛了口烟,剧烈咳嗽起来。   小凤丢下墨来替她顺背,满口里的抱怨,“自打姑爷上京去后,这些下人益发散漫起来。平日里都是用的银骨炭,今日却不知烧的什么,这样大的烟,呛都要呛死人了!”   雏鸾匀过气儿来,歪着脑袋往炭盆里瞧一眼,“能取暖不就成了?还讲究什么?”   “咱们在堂子里还用银骨炭呢,没道理在家还用得差些。姑娘你坐着,我去叫那些婆子换了炭来!”   丢下话便往厨房去,正赶上晚饭时节,里头忙得沸反盈天,乱杂声里喧阗着浓浓烟火气。小凤在里头没寻着王婆子,再往外头去,谁知小院门下就撞见她进来,可巧,那王婆子正领着人搬几大框银骨炭进来。   小凤瞧见,心里登时生了气,叉着腰吊起眉,“我还当是厨房里没了银骨炭呢,怎的往我们房里送去的是柴炭?熏得一屋子的烟,我们姑娘的嗓子都要熏坏了!”   那王婆子向来瞧不惯这等乐户贱女,平日因韩舸时时盯着,不好得罪她们,眼下韩舸既不在,哪里还顾这些?只把两个眼皮一翻,“原来是为这个,那可就没法子,按例你们屋里一个月只得六十斤炭,早给烧没了,银骨炭虽有,却不好愈例,只好委屈些,将就些柴炭也罢!”   “什么叫将就些?你怎的不将就?何况六十斤,这才中旬,哪里就叫我们烧没了?”   “我替你算算,自打入冬,二爷说你们二娘受不得冻,比别的屋里都烧得早些,又是日夜不歇地烧着,别说这个月,就是八辈子的份例也早烧光了!哼,我们麽是奴婢,自然可以将就些,可算起来,你们也不过是奴婢,怎的就将就不得?”   一股火直往小凤心上顶,恼得她贫瘠的胸口起伏不平,“好啊,爷不在家,你们就敢给我们姑娘气受,还说这种话,我非告诉大娘去,请她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那婆子也不惧怕,照旧招呼着人往小院里搬炭,“随你去告诉,我们不过是依着例办事,奶奶是闺秀小姐,最讲道理,我倒不信她会偏着你们。我劝你,消停些吧,眼下二爷不在家,家中多少事情都落在奶奶头上,你们这些人不但不能为她分忧,反还要添乱不成?如此下去,别说奶奶,就是活菩萨也得厌弃了你们去。”   小凤气得肝颤,却奈何她不得,只得回房去将话讲与雏鸾听,“姑娘,我早就觉出来了,自打姑爷不在家,这些下人就益发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往前都是按着时辰送药,如今非得早晨拖到晌午。姑娘,您该去告诉太太或大娘的,叫她们训这些人一顿才好!”   闻听此节,雏鸾不清不楚地想一想,拉了她坐下,“算了,我原先出嫁时,妈麽就同我讲过,以咱们的身份,又是为妾,保不准受人刁难,叫我且忍一忍,越闹人越烦。何况太太近日礼佛,大娘又忙得那样,不好去的。将就些吧,将炭盆搬到外间去,虽不比在里头暖和,大约也能管用。”   那小凤只好照办,炭盆搬出去后,烟是熏不着了,可也镇不住寒气。雏鸾只得披了件斗篷在身上,仍旧伏在炕几上临摹诗帖,正写到一句: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①。   金乌落西山,玉兔起雕栏,日子翻过去两日,一墙之隔的浅园亦开始忙碌起来。   且说芷秋因是头一遭与陆瞻一道过年,格外用心,又是采办灯笼窗花,又是忙着果品菜蔬,成日家捧着个账本子与小夏花检算银子出处。   口里正八面玲珑,却见陆瞻归家来,忙搁下账本子随行到卧房替他更衣,“我才算出来咱们今年年关要花的银子,初一到正月的戏酒,园中众人裁衣裳,还有阿则他们的红封,再有各处采买,算起来,得四五百银子呢。”   陆瞻换上她做的一件藤萝紫道袍,松松系着衣带,歪到榻上去,“四五百就四五百,你自己到库里去拿。还有什么是要叫我出力的,你说给我,我尊办就是。”   说话间,芷秋在外头拿来账本算盘摆在炕几上,自己将一副身子投到他怀里去,“倒不要你尊办什么,只是你外头的礼尚往来有什么是要叫我这里去采办的,你告诉我,我好一并派人办了来。”   “我这里还是阿则去办,你不必费心。”说着话,陆瞻端起那半尺长的算盘晃一晃,响得动听,令他忆起来,“我记得库里有个碧玺珠子做的算盘,与这个一般大,你去拿来用,闲搁着也是搁着。”   “打个算盘还要碧玺做的?咱们这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呀?”   “不过是想起那颜色,堪配你。”他一臂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勾倒躺下去。   芷秋趴在他胸膛上,提着一支干净的笔在他眉毛上描画,“我想问问你,你有这些钱,可是上下行贿得来的?”   他稍显惊诧,旋即笑起来,“你只管放心,都是正经来的钱,我家有祖产,父亲没了,便到了我手里。再有皇上的赏赐,有的下头孝敬的钱,倒是推脱不得,推了反倒不好办事。”   “不会被拿去问罪吧?”   “不会,你就放心花吧。”   两个人缱绻缠绵地卧在一处,屏风上的阳光悄然滑过,说话渐渐由低弱到无声,也不知是谁最先无言,横竖二人都阖上了眼,交融着浅浅的呼吸,共赴甜梦里。   阳光斜扫而落,一轮圆满的月亮悬在窗畔,到夜。陆瞻在书案后头点着明灯翻书,黄澄澄的光晕滑过多宝阁,照见了从前放丹药的那个匣子。   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业已能正常感知寒冷的温度,因此,更加能感受到芷秋皮肤的温热。他笑一笑,摸来钥匙打开匣子,翻出压在里头的那本画册。   画中美人卸了残妆,拔了玉簪,摘了玉兰,松挽发髻靠在浴池边,下头添了柴火,烧得满室的烟,一张沾星带水的脸被熏得红红的。正值惬意,倏听门吱呀轻响,原以为是桃良送衣裳进来,谁知屏风后头走出来的却是陆瞻。   芷秋本能地横臂掩胸,剔他一眼,“人家洗澡呢,你进来做什么?”   他翛然一笑,盯着她脱去单衣,穿着裤子走进浴池,“我也洗澡。”   “你等我洗完的嘛。”芷秋会其用意,脸益发红起来。   陆瞻渐渐走进,水淹到他的双膝,蓝得发黑的裤子贴在腿上。芷秋偷偷瞟一眼,相较其他男人而言,的确过于平坦。她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垂下手臂看着他走到面前。   他弯下腰吻她,呼吸在烟雾中沉重而缭乱,芷秋坐在池子里仰着头,水波正好淹没她的胸口,一切在水下变得隐隐约约。直到他直起腰来,她卷翘的睫畔已挂上暧昧的水花,“陆大人……”   她由下而上,高仰着脸望他,似乎是一位平民在对君主乞求。陆瞻本能的雄性征服欲腾腾升起,正要屈膝跪到水中去成全她,嗓子里闷出一个音节,“嗯。”却被她抓住一只手掌,他立着垂眼与她对望片刻,还没揣摩出她的意思,就望见她稍稍游近,最后望他一眼,将脸埋到了他不见天日的伤口上去。   隔着丝滑的锦缎,陆瞻仍能感受一个灵巧与温柔的什么抚过他的伤口,轻轻一下,像一条蛇滑过。他本能地要退后一步,可太温暖了,令他拔不出脚。他只能俯首看她,轻霭不断上浮,缠绕着她的秀发、颤抖的睫毛、红馥馥的舌尖与被水浸得发黑的锦裤……   进退得宜,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陆瞻的手兜在她脑后,渐渐地仰起头,慢慢感受到,他冷冰冰的伤口被温热裹挟,仿佛是春溪浇灌了枯竭的木桩,他将要重新生长,这种希望,比丹药带来的更切实,更欢畅,也更能激起浑身颤栗。   直到落在一张温床上,芷秋在他怀里眨着亮晶晶的眼,带着羞意与试探,“方才,你觉得痛快吗?”   陆瞻的的确确被时隔许多年的快意侵袭,他已经快忘了那滋味,好像唯一不同的是,从前像瀑布一样猛然地倾泻被激流的山涧取代,是持续而漫长的。他第一次感到知足,兜着芷秋翻了个身,“委屈你了。”   她扇扇睫毛,注目满是餍足,“一点都不委屈。”   他尤其喜欢她软绵绵的身躯贴着自己冷硬的骨头,因此将她搂得很紧,直到芷秋可怜巴巴地抱怨,“有些喘不过气了。”他才松开几分力道。   春宵无价,转瞬飞逝,鸡鸣尽起时,天还未亮。因陆瞻暂代府台之事,益发忙起来。又是与沈从之等人议定灾后重建屋舍良田之事,又有织造局年下上贡的布匹要忙,因此走得格外早。   芷秋早早打发他去后,也有一堆礼尚往来的事情要忙。这厢梳妆后正吃早饭,一壁听夏花报年下所需的菜蔬果品等物。   夏花得了赏钱,正往外去,不想二门外撞见园中管家将他拦住,“小公公,这些事情交给小的们来办就成了,何苦劳烦您?”   那管家是祝家的家身奴仆,姓刘,原在园子里颇受重用,谁知陆瞻接了园子后,不大信任他们这些祝家的人,一直将园中事物交给这个小太监打理。刘管家心有不满,更不服夏花小小的年纪竟将他们这些人支使来支使去的。   可巧夏花也仗着自己宫里来的,亦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用不着,你们听爹的话做好那些杂活粗活就成了,别的不要你们操心。”   言讫要往外出去,还没走出两步远,倏听身后有人急唤。原是二门内巡查的小火者,打着个灯笼遄飞而来,“夏公公,那个浅杏死了,我正要去报您呢。”   夏花眼儿一飞,不甚在意,“死了就死了吧,你头回见死人啊?”   那火者饶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倒不是,只是赶上年节将至,多不吉利啊?况且老太太还得要她去伺候呢。”   “这事儿……回头我告诉爹一声,不成就叫个火者去伺候吧。”   “可老太太一见咱们这些人就发疯,从前撞了多少回脑袋您不清楚?督公的意思,向来是要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地活着。”   “我想想……”   两个人立在垂花门下怯怯私语,赶巧那刘管家还未走远,顺便听了一耳朵,心下诧异,早前就听见这位陆督公的母兄已经回京养病去了,可眼下听这意思,倒像是还在园中。   暗里揣摩一阵,那刘管家唇角一扬,正对着天际的拂晓,仿佛是一把弯刀,将要割破长久的黑暗。   晌午芷秋听见这件事情后,心里有些闷闷不是滋味儿,特意叫来个平日里带出门的小厮打听浅杏的父母亲人。   又听说浅杏并没有父母亲人,芷秋便拿了十两银子给他,“那就有劳你,到外头请人点穴下葬,可不要随意就将她丢到哪里去。下剩的钱,你自己收着吧,辛苦你一场。”   这小厮叫王长平,平日里跟随芷秋出门,待芷秋倒有几分了解,深知她心善,并非人常说的“婊/子无义”,因此对她有些敬重,“奶奶放心,这事情小的一定办妥帖,她原先在这园子里有个要好的姊妹,叫春阳的,后被驱逐出去了,我只将尸首装裹了,叫上她一道送一程,不叫浅杏姑娘孤单。”   “既如此……”芷秋眉梢一搭,另又取来十两银子给他,“多拿些银子你二人分一分,不叫你们白忙活。”   王长平千恩万谢拿了银子出去后,桃良便由廊下踅进来,捧着个绣绷,喁喁囔囔地说着闲话:“姑娘就不怕姑爷生气?姑爷不爱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您倒好,还给钱叫人发丧。”   “死都死了,何苦来呢?”芷秋吃着茶,想来一叹,“我这也是为他积阴德,虽说都是这些人犯了事,可他手上到底沾了不少血,镇抚司那些死了的人,又有像浅杏这样的,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只怕阎王爷为难他。”   “这倒也是,听说那些专门杀人的刽子手平日也要积德行善,不然死后恐怕不安宁。咱们姑爷办过那么多案子,确实也该为他想想。”   芷秋淡然一笑,端起茶抿一口。哪知今日行善,他日得报,祸兮福兮都自有定数在里头。   ————————   ①宋 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作者有话说:   感谢营养液和评论,最爱看小可爱们的评论了! 第76章 红愁翠残(八) [VIP]   一连两日止了风雪, 满眼翠山云图,似有春来。   节下照例是要各处送礼回礼,芷秋也难免俗。晨起梳妆就听见门上来报, 来了位佥事家的夫人, 她便忙着挽髻插钗, 换了貂鼠领子的湖绿长袄、月白的裙,即往门外去。   那妇人已被请到厅上吃茶, 一见芷秋,热辣辣地迎上来, “近来天气冷,奶奶一向大安?说前两要来瞧奶奶的, 临了家中却有事忙,耽搁了这两日才来。”   芷秋请她落座,吩咐茶点,与之酬酢,“就是奶奶不来也不敢见怪,何况是家中有事, 奶奶的心我是知道的, 咱们何必讲这样的客气?”   说话间,见她身后带了一堆礼, 芷秋心有成算,料她是因眼下官场上许多职位空悬,想着走自己的门路求她丈夫高升。   果不然,那妇人奉承半晌后开口, “听我们老爷讲, 京里还没选定人来赴任, 许多事情都是您家督公在操劳, 督公自然是能干的,只是未免累人些。我看呐,还是早些定下人来,叫大家都松缓松缓才好。”   说着,捧了个锦盒打开与芷秋瞧,里头是个金丝宝石辩的鬏髻,“我们老爷听见我来,特意叫我问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奶奶勿推,收下才是全了我的一份心。”   芷秋给足脸面细瞧一眼,却到底不收,“奶奶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可不好收。”   见她面起失落,芷秋又笑,“奶奶的意思我晓得,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我们陆大人常对我说,说他虽是皇上跟前的人,却无举用命官之权。我给奶奶指条路,不如去同沈大人家的奶奶说说,沈大人可是阁台首辅的儿子,他若应下,可比我们陆大人说话管用。”   那妇人仍旧有些低落,含蓄一笑,“不瞒奶奶说,沈大人的夫人可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儿,我们哪里高攀得上?平日里连话也同她讲不上一句,何谈托她办事?”   “嗯……”芷秋佯思一瞬,拈帕子的手搭到炕几沿往下凑近几分,“这样,我麽倒是与蒋大奶奶说得上几句话,正巧我下晌要往他家去送拜礼,我去同她牵个线,明日你再去拜访她,这不就说得上话了?”   妇人听了忙谢,“这倒蛮好,我这里先多谢奶奶费心!嗨,奶奶也别同我推阻,这些东西我拿回去,那两匹缎子奶奶千万收下,虽说您不缺,到底是我的心意,就当是我的谢礼。”   两匹缎子芷秋倒不推辞,叫桃良接了来,送她出去,仍旧往屋里去打点送蒋长薇的礼。   甫进卧房,见陆瞻已歪在榻上吃茶,她走过去坐在他腿间,将手搭在他膝上回眸,“怪道了,你今日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   陆瞻歪着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一会儿沈从之在他家摆局,我回来换身衣裳。”   “那可巧了,我也要往他家去。”   “你去做什么?”   芷秋眉眼一提,似无奈,又有些俏皮,“回礼啊,还能做什么?我告诉你,他那位夫人真是比我还八面玲珑些。回回赶上节下,她都比我早送礼来,叫人捉不住个错处。”   “那是自然了,”陆瞻拨弄着她耳朵下坠的一颗珍珠,手肘撑在炕几上睇她,“她是户部侍郎蒋敏中的女儿,书香门第钟鼎之家,打小就学着应付客人,在京里是出了名儿的千金闺秀,读诗书,明道理,沈从之家里那班侍妾都给她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听他好一堆赞美之词,芷秋心内倒了醋罐,扶也扶不起来,闷着不说话。陆瞻不见她应答,将脸益发歪过来,“怎么了?你不喜欢她?”   芷秋低低咕哝,“那你喜欢她?”   他好容易才听见,倏而笑了,靠到榻背上去,“我没同你讲过?小时候我父亲原是要定她给我为妻的……”   “什么什么?!”芷秋急急扭过头来,桃眼圆睁,流淌着惊骇又酸涩的河。   “你听我讲完。那还是我当年到苏州之前的事情,父亲本是想定她的,但是蒋敏中见父亲因与龚兴之争,在朝中势力每况愈下,便推拒了这门亲事,所以没结成,他家转头又结了沈家。”   “那你喜欢她吗?”芷秋期待着他的回答,又有些怕他的回答。   陆瞻刻意逗她,等到她眼中的星辰快要陨落,他方笑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与沈从之成亲前,我们连面也没见过。”他端正起来吻在她一片腮上,“不喜欢她,也没喜欢过别人,只喜欢你。”   “那……”芷秋头一遭计较起来,心怪自己恃宠而骄,嘴上却不肯饶,“你从前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自然有过。”   “那你就没喜欢过她们?”   陆瞻追忆片刻,已经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了,“是十六岁时安插在我房里的两个通房,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后来我被施了刑,她们就各自拿了银子,散了。”   说着,惋惜的语气里带着淡淡哀愁,“要是当年我将你带回京,大约,就是咱们两个,没有别人。”   他们都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重逢,芷秋没有遗憾,只有庆幸,“那你往后,只有我好不好?”   “好。”   唇舌交缠后,陆瞻扫眼看见案上摆的两匹缎子,因问:“是给沈家备的礼?”   芷秋跟着回望一眼,噗嗤笑出声,“是戚家奶奶送的,本来还有许多,为了她家老爷高升的事情,我没敢要,将她推给了蒋大奶奶,以后也别来缠我,去缠她吧。反正人家是名门闺秀,说话办事自然比我体面些。”   见她还有些拈酸,陆瞻便勾起她的下巴复吻,尽享巾栉之欢。   正值蠢蠢欲动水乳交融,忽见云禾自屏风后头走来,穿着遍地洒金通袖袍,掩的是珍珠粉缎百迭裙,手腕上戴着两只红玛瑙细对镯,施了红粉,抹了朱唇,通身飞燕精神。   这般走来,朝陆瞻行了万福便对芷秋说起:“姐,你一会子不是要到沈家去?我陪你去吧,我在家待着也怪闷的。”   芷秋从陆瞻怀里坐起来,两片唇被亲的红红的,蔷薇花瓣一般,“这倒怪了,你还想往他家去?你不是最烦他们夫妻两个的?”   “家里闷得慌嘛,”云禾淡淡垂首,心内自有一番主意,“姐你也不是劝我出去走走?何况上回蒋大奶奶来瞧我,劝我那么些好话,我也该上门谢谢人家,不论欢不欢喜,礼数总要到的不是?”   “那蛮好,我正愁一个人周旋她心烦呢,那我们一会子坐马车去。”芷秋应下,扭头笑对陆瞻,“陆大人,那你就自己走了,我同云禾坐一辆马车,我们姊妹好说话的。”   陆瞻正要下榻穿外衣,行过她耳边,暗狠一句,“不要叫陆大人。”   芷秋缩着脖子一笑,追望着他套了一件玄色大氅出去,脸上笑意不止,等他没了影,方才回首看云禾,却见她脸上凝固着一抹将落不落的笑意,像西倾的斜阳,沉默而寂寥。   热闹的是世间,云禾仿佛被排除在外,她丝毫感受不到年节的喜庆,她的心像许多灾民,也死于一场疫病,已经走不到来年的光景里。倘或有什么支撑她往前去的,便唯有仇恨。   她坚信方文濡的死亡另有原因,为了查清这个真相,她精心装点,重敛风情,忍着泼天的恨意与芷秋坐在了蒋长薇的轩厅上,客套得比芷秋更甚,“上回还亏得奶奶劝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奶奶的恩情,今日特意跟姐姐过来谢奶奶。只是我是个无根无缔之人,眼下也是吃姐姐的住姐姐的,也没钱备份体面的礼给奶奶,就是些平常的缎子,奶奶瞧不上,拿来赏人倒还将就。”   蒋长薇坐在榻上,半身后仰着,将一个大大的肚子挺在二人眼皮下,仿佛是展示一个至上的荣耀,往那些缎子粗瞧一眼,笑容矜贵而周到,“姑娘说的哪里话儿?自我到苏州,身边也没个知心人儿,也就同你们姊妹俩能交交心,你倒还客气起来了,犯得着送什么礼?”   对榻坐的芷秋,十二分的殷勤,“奶奶这样讲,却还惦记着给我们送礼去,论客气,还是奶奶最客气,又比我们会做人。”   正说话,见铃兰捉裙跨门进来,“姑娘,爷说他们前头吃酒,不好叫姑娘奶奶们吃茶,叫这里也开一席。”   这便铺开一席,摆着笋鸡脯、烧鹿肉、水晶鹅、五香豆腐皮儿、十香瓜茄,又有水梨、贡橘、鲜枣等几样果品,另备了一壶桃花酒,配着三副芽箸、三只玛瑙碗、三个绿玉杯,端得富贵一案。   那蒋长薇因有身孕不吃酒,只替芷秋云禾斟满,闲话家常一番后,又见丫鬟领着两个优伶进来,“奶奶,爷说怕奶奶们干坐着无趣,叫我领着人进来唱几段给奶奶姑娘们听。”   蒋长薇面色微僵,转瞬化为和蔼的一个笑,“亏他还惦记着,人留在这里,你出去谢过他。”说着,扭回头来对二女巧笑,“瞧,还是奶奶姑娘的面子大,平日里他吃酒耍乐,哪里想得到我?今日如此周到体贴,还不是瞧你们在这里。”   芷秋生了七窍心肠,领会弦外之音,将云禾瞧一眼,不卑不亢地笑,“奶奶这是玩笑话,我们麽是客人,沈大人招呼我们,自然是体谅奶奶身怀有孕,这是为您分忧呢。”   相笑中,两位优伶少女就在厅上另一侧随意捡了个唱段唱起来,只有苏笛伴奏,唱的是《牡丹亭》。云禾心里挂着事情,无心赏乐,起身相告,“奶奶、姐,我去解手,你们先坐。”   便由个小丫头子引着绕出廊,解了手走到一条活水前,攀上一道石拱桥,桥上通着个亭子,里头视野开阔,将两岸草石尽收眼下。   云禾心窍一动,暗中拔了根簪子藏在袖中,佯作惊呼:“哎呀、我的簪子呢?”说着四面顾盼,弯着腰在地上搜寻,“可了不得了,这簪子可是我娘的遗物,丢了我再到哪里买去?”   那小丫头听见,凑过脑袋一处找,几步路没找见,抬起头来,“是不是丢在路上了呀?要不姑娘先回去吧,我去替姑娘沿路找找。”   “真是麻烦你了,要是找着了,我给你谢钱。”   小丫头喜不可支地往路上折返去,随着那片背影渐失,云禾的笑脸亦渐落,眼下的朱砂痣凝成了一滴血墨。   且说陆瞻沈从之在前院行乐,案上坐着窦初、崔元峰及布政使司的一帮官吏,又各自叫了倌人来陪。一张案挤得乌泱泱一片,胡笳管弦响作一片,伴着轻松惬意的欢笑声,满案的男人都卸去了前些时紧张的忙碌。   唯独陆瞻似永远戴着张面具,含笑的眉目里掩着黑潭一样的瞳,无时无刻不带着淡漠的距离。   沈从之远远望着他,似乎想勘破他面具底下藏的什么,于是换了个坐挨到他身侧来,“冠良,祝斗真姜恩的供词送到京没有?”   陆瞻稍瞥他一眼,“大约还没有。”   “那也就这几日吧,横竖龚兴是跑不了了。你说,我进阁台这事儿,这回有准没有?”   酒迷声色中,陆瞻微笑,噙着个玉斝在唇边,“有沈阁老在,沈大人还怕没有好前程?”   沈从之含笑摇首,把着空杯怅惘,“官场无父子,他老人家怎好举荐我?只怕引得皇上心里有些什么,倒不好了。”   “举贤不避亲,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见他不肯松口,沈从之没了兴致,记挂着云禾在二门内,便寻了个由头离席,往蒋长薇房里去。走到翠远桥,见上头一个人影游来游去,近了一瞧,正是云禾。   她半弯着腰,像是在找什么,沈从之忙撩着衣摆上去,倚在亭柱上笑,“找金子找到我家里来了?就是有金子,也不在这地缝子里啊。”   云禾听见声音,唇角勾起一丝笑,直起腰时已不见踪迹,只是板着脸,“谁要到你家里找金子?是我的簪子不见了。”   “什么样儿的?我赔你一支就是。”   “不要你赔,”云禾俏生生翻个眼儿,不近不远地离他三尺距离,“你叫人来帮我找找好了。”   参差错落的枝梢里传来笙笛,伴着迂回婉转的唱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彩云偏……   沈从之不忍遽舍此刻美妙的相遇,端步行来自己为她找,将亭子睃遍,蓦然在一根柱子下望见一根绿油油的细簪,抬眼见她还在对面细寻,便将簪子迅速藏在袖中,挺身叫她:“要找不见就算了,什么样儿的你说给我,我叫人重新做一支来给你。”   云禾瞪目起来,眼中有些落寞,“那簪子我戴了许多年,哪里舍得?”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似一汪水,将沈从之的心一霎泡软了,“那我打个金的冠子给你好不好?”   她不肯应,还是满脸不高兴。沈从之行至她面前,似乎若有所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算戴了许多年,也总有个时候。我打个新的冠子给你,必定比那支簪子要贵重许多。”   片刻沉默中,有晶莹的水珠由云禾低垂的眼中坠落。他心里泛起酸楚,袖中掏了条绢子递去,“你近来好吗?”   因问起,云禾哭得更凶了,将脸倔强地别在一边不理他。沈从之只觉她如颣玭,带着孱弱的固执与残损的美,就想修补她失去的颜色,“我知道你是为了方文濡的事情。云禾,再难受也会过去的,你再挺一挺。”   他原以为云禾会是沉默,或是刺他,不想她却正了脸,扑簌着眼泪,“还得挺多久啊?”说着惨淡一笑,“我麽又不像你家奶奶那么好的出身,我打小就是个倡人,这辈子的指望就是文哥哥。盼着他高中、盼着他将我救出那财狼窝,谁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从之见她难得好言好语,想她是伤心至极,便趁势而上,“是你没见过什么市面,这世上又不止他一个男人,未必就他能救你、别人都是害你?”   云禾胡乱搽一把眼泪,斜眼瞧他,“我没那么好的命,眼下连文哥哥也被我克死了,可见我是个灾星。什么男人不男人的,我才不想,大不了,我剃了头到尼姑庵当姑子去!”   “到尼姑庵当姑子,岂不是辜负了大好的青春?”沈从之调笑,见她腮边还挂着一滴泪,便抬手去抹。   在他意料之中,她慌忙避开了,警惕地瞪着他,“不要以为我同你好好说了两句话就是与你讲和,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有多坏,我一辈子记得呢!”   话虽还硬,却比往日多了丝俏丽的风情,沈从之又怜又爱,决定适当地收回手来,以待来日,“好好好,我是坏人,我专会欺负你成了吧?你进去吧,回头我叫人找一找你的簪子,若找不着,我还是打一顶冠子给你。”   云禾撇他一眼,走出去几步,又回眸,带着泪花瞪他一眼,“才不要你的东西,你只管将我的东西找回来给我!”   一眼便将他魂魄勾倒,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根玉簪,“好,我一定尽心,你只管去。”   天晴日朗,云禾目中似有一丝红线,勾勾缠缠地拉回,遄飞而去,裙似飘飏的帆,而背过去的笑,却似一把剃刀。   画堂似五月,宝篆香微动,夜,似在醉梦乡中。沈从之倚在榻上,手上拈着那根细细的玉簪,左一圈右一圈地闲转着,唇角的笑像刚解冻的梅梢,写满春意。   旋即响起一声推门声,只见宗儿哈着腰走进来,“爷,您叫我?”   沈从之收起簪子放下腿,“你去叫人打顶女人戴的冠子,这两日就要给我打出来。”   “这么急?”   “你懂什么?”沈从之笑睇他一眼,嗓音透着愉悦,“如今要见她,多有不便,得寻个由头才能见着。”   那宗儿眉心聚疑,挨近了一步,“爷说的这个‘她’是谁呀?”见沈从之的眼色微沉,他登时反应过来,“噢,爷说的云禾姑娘。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叫人去办!”   宗儿前脚出去,沈从之立时复掏出簪子细看。不想好梦总有人扰,须臾又见蒋长薇进来,行步有些迟缓,身后跟着铃兰。   那铃兰手上端着碗汤药,蒋长薇先接来搁在炕几,再捉裙坐下,“夫君今日又吃了不少酒?我叫厨房煮了醒酒汤,夫君吃一碗下去,明儿起来也不至于头疼。”   炕几上点着金莲灯,炷如星火。沈从之依言将那碗汤药饮尽,搁下碗来想说些什么,又没什么可说。蒋长薇窥他一窥,见他无话,便捉裙起身,“夜里凉,夫君睡觉时千万叫人在卧房里点着炭盆。”   “好,你早些歇息。”沈从之随口敷衍着,只等人告辞出去后,又摸出簪子来看,烛光在上头温润滑过,好似一汪太阳下的水波,盈盈脉脉。   月儿皎洁,霜渡寒夜。陆瞻一行散席归家,云禾一路将今日之事绝口不提,归家便自往房中去。岔路上芷秋回眸好几眼,看那两个灯笼渐飘渐远,心内有些疑惑。   “小心看路。”   这厢回头,见陆瞻由黎阿则手里接了灯笼照在她脚下,拉着她的手。她顺势吊着他一条胳膊,挤挨着他的臂膀,“云禾这两日有些怪怪的,按说这样大的事情,她好得也太快了些。平日里她最烦往沈家去,今日倒自发着要跟去,在席上与那个蒋大奶奶有说有笑的,比我还殷勤些。”   陆瞻拉开斗篷将她裹在身侧,入了院门,“或许她是想开了呢?不妨事,你要还担心她,叫丫鬟盯着些,别的事情,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进了屋子,芷秋自往卧房里换衣裳,陆瞻则带着黎阿则往东厢书房里去,“有什么事儿?”   “干爹,”阿则刻意压低声息,“护送韩大人的缇骑回来说,韩大人染了疫病,病倒在驿馆里,请了大夫吃了几副药,不见好。”   陆瞻将手搭在案沿,淡淡蹙额,“在苏州请个经验老到的大夫连日赶过去,先将他的病治好要紧。”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下晌已经让一位姓尤的大夫随缇骑赶了过去。”   案上黄灯照着陆瞻一半的脸,另一半陷在晦暗中,“韩大人在苏州时就时常与得了疫病的病人接触,平日里一向很小心,每日吃着防疫病的药,怎么会忽然染上这个病?你叫那两个缇骑查查,少不得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若是龚兴的人,务必将他咬死。”   阿则领会,应笑而去。回房时,见芷秋已卧在床上,被子掩在胸口处,里头是一件檀色掩襟寝衣,隐隐约约透出藕粉的肚兜,正卷着本诗词在看。   陆瞻洗漱完上床,心内犹豫一阵,到底什么也没提,只将他往怀里带一带。芷秋放下书翻在他胸膛里,指端沿着他的鼻梁轻柔地往下滑,“这么晚是有什么事情吗?”   灯影迷离,淡淡倦意,他抓住她的手侧目,轻而缓地笑,“没什么事儿,就是些衙门里的公务。隔壁韩家的礼你是不是还没送?”   她蓦然将两眼大睁,“哎呀!你不提我都忘了,尽忙活那些不沾边的人,竟忘了大娘和雏鸾。”   “明日去一样的,将我昨日拿回来那些缎子送一些与他们。”   “这倒是正经,好叫雏鸾春天裁衣裳穿。”   风摇响芭蕉,芷秋满足地阖上眼往他怀里缩一缩,贴着他稳固坚实的臂膀,长夜在温暖中便不再漫长。   隔日果然备了大礼坐了小轿往韩家去,那谢昭柔正在屋里支银子给买办,听见芷秋来,忙吩咐着备了果品茶水翘首以盼。这厢守着门口,廊下见着人影,便迫不及待地就迎上去将她请到榻上去坐。   退了下人,谢昭柔心儿惴惴地揪着帕子问:“芷秋姐,可是我家爷有消息了?”   芷秋拂一拂衣裙,将她嗔恼一眼,“你瞧你,怀着孩子呢还这样心急。你放心,我们陆大人派了镇抚司的人一路护送,这还没到京呢,等到了京,也是拖着先不审,这里请银子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只等到京皇上批了,韩相公就没事了,还回苏州来!”   话虽如此,谢昭柔还是有些不放心,却不好太麻烦人,只惶惶将头点一点,“谢谢芷秋姐费心。”   “好了,不要想这些事情,眼下家中都是你在支撑着,你这么多心要操,何必再自寻烦恼?”芷秋提起帕子招一招,就见几个小厮抱着一堆东西上来,吃的用的不在少数,另有好几匹光鲜亮丽的缎子。   东西摆放完,雏鸾也到,穿着樱花粉对襟袄,牙白的裙,梳着乌光光的头,缀着几个小花钿,外头打扮得光鲜体面,可衣裳地下却是一副轻飘飘的骨头。   一见芷秋,先是有些发懵,片刻记忆回涌,适才走到面前,“姐,快到年节了,你们家里不忙?还有空到我们这里来。云禾呢?”   芷秋招呼她到身边来坐,“你瞧瞧,人情世故你是半点不懂?这年节下,自然是要来看看你们的。云禾本是要来的,早起有些咳嗽,就叫她在家睡一会子。这几日不见,我怎么看你有些瘦了?”   不单芷秋见她瘦了,就连谢昭柔也见她有些脱相,“二娘,二哥往京里去,我这些时也不得空照管你,你是不是没好生吃饭?”   雏鸾偎在芷秋边上,将头摇一摇,“饭是吃的,只是有些没胃口,吃得少些。”   芷秋恐她是记挂韩舸,忙拂着她的腮安慰,“你该好好吃饭吃药呀,韩相公不过两三个月就京里回来了。倘若他回来瞧见……”   下头有什么话悬在嘴边,碍于谢昭柔的面,到底适当缄默。   ▍作者有话说:   下章方大人就出来了~我方大人命大,死是不可能死的。 第77章 红愁翠残(九) [VIP]   隆冬寒严北风紧, 下晌雨裹玉霜,冷到人骨头缝里。芷秋去后,谢昭柔与雏鸾坐了一会子, 怜见瘦影伶俜, 谢昭柔心有不忍, 端了碟鲍螺叫她吃。   “近日因家中年节的事情,我是昼夜担簦, 也没功夫照管你,你也该自己照料好自己呀, 怎的瘦得这样子?倘或二哥回来,岂不是要怪我粗心?”   小凤立在一边, 似有话要讲,不想雏鸾暗中睐她一眼,自己捡了快点心,吃得满嘴渣,眼弯弯地笑,“我是想二哥哥了所以没什么胃口, 大娘只管忙你的, 不必费心照管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会自己照管好自己的。”   外头簌簌翳雨,下得人心发寒,谢昭柔满腹的苦说不出,只得自己担, 一时没功夫照管她, 只是嘱咐, “二娘, 你听话些,眼下二哥不在,家中一摊事情。老太太与太太近来身子骨又不大好,你是大姑娘了,别再叫我操心,好吗?”   说着,扭头对外头丫鬟喊,“晴青,你将昨日得的那两支宫花拿一支给二娘戴。”   廊外晴青应声而来,将雏鸾瞥一眼,踅入卧房捧了个匣子出来递给小凤。二人拿了东西,福身出去,走出这院儿,发现没带伞,两个人牵着袖盖在头顶一路跑回房去。   屋里倒是暖和,只是呛人得紧,甫进厅室,两个人开始咳嗽起来,转到卧房里,里头没搁炭盆,又有些冷,小凤忙去倒了盅热水来,侍奉雏鸾换了衣裳,另拿件银鼠斗篷为她披上,再抱了个汤婆子给她,忙完这些,两个人才坐到榻上。   伴着汤婆子里呛人的炭味儿,雏鸾还嗅见了一股熟悉的沉香,扯着斗篷一瞧,原来是韩舸素日披的那件。   她笑一笑,将腿盘到裙里,“小凤,你说这事情怪不怪,我麽,明明都快忘记二哥哥长什么样子了,却记得他的衣裳。”   小凤正怨懑难当,哪里有心思应付她这些傻话,只把唇角一撇,嗔她一眼,“方才在大娘屋里,芷秋姑娘也在,您为什么不照实话讲?那起势利眼的下人平日里都给您吃的什么?全是些烂菜根子!连点油星也不见,您不瘦那才有鬼了!”   窗外淅沥沥下着雨,一张髹红的榻冰人得紧,雏鸾掣紧韩舸的斗篷,就觉得是他在抱着自己,心满意足地笑,“他们是看不起咱们的出身嘛,二哥哥眼下不在家,自然不会给我好脸子的,我不去招惹他们就好了呀。你别急,等二哥哥回来,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姑娘真是傻到没个边,菜蔬炭火,原是咱们屋里该有的份例,大娘都没克扣咱们的,凭什么叫一堆下人欺负了去?别的倒也罢了,就连您每日吃的药,他们都将里头的党参黄芪拣了出来,合该告诉大娘,打他们一顿才是啊!”   “算了吧,你瞧大娘忙得那样。”雏鸾仍旧笑呵呵地乐着,鬓上湿漉漉的雨水被汤婆子熏出一缕烟,像天宫里无忧无虑的小神仙,“等二哥哥回来就好了,二哥哥快回来了吧?”   小凤气不过,随口答着,“大约年后就能回来吧。”   二人傻坐到天暮雨住,满园烟雾成迷,像一个解不开的困局。   晚饭吃过,雏鸾的药还没送来,小凤坐不住,便往厨房里去催,一路沾泥带水不在话下,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谁知到厨房却不见人影。   她循着药香摸到一间耳房,正要捉裙进去,乍听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婆子,你别怕,她原就是个贱人,配使什么好东西?她的那些份例,你自己搬回家去,喂猫喂狗,也不便宜她!”   小凤稍一辨就听出来,这是谢昭柔的贴身丫鬟晴青,平日里就爱吊着眼瞧她们,原来是她从中使坏……   她又将耳朵贴在门上,紧着听见那王婆子奉承巴结的声音,“姑娘最是一身肝胆,咱们是书香门第,这样不干不净的人进了咱们家的门,还这样受宠,传出去只怕叫人笑掉大牙呢。咱们二爷被这小母鸡迷了心窍,咱们奶奶又是菩萨心肠,还只有姑娘你明事理。姑娘既如此说,那我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原就该没什么怕的,你怕什么?你怕她告诉奶奶太太?你放心,打我们姑爷上京去,太太就没心思操心这些事情。我们奶奶跟前有我呢,即便她真到奶奶那里说些什么,还有我顶着。”   小凤只觉一个身子凉成了块冰,半晌动弹不得。等到神魂归体,才折返回房去。雏鸾正在榻上描韩舸的字,见她甩着泪珠子进来,忙搁住笔,歪着脸窥她,“小凤,你怎么的了?”   窗外天色半昏,案上一盏银釭偏偏颤颤地立不住。小凤走下去将卧房的门吱呀阖上,抹了两把泪,将方才所闻详述而来,讲完抽抽鼻翼,“姑娘,晴青是大娘娘家带来的人,保不住她的意思就是大娘的意思,这是人家故意要整咱们呢!”   夜一到,屋子里益发冷,雏鸾的心浮在冰凉的空气里,上下没个着落,却说:“这是你自己揣度的,按你讲的,大娘恐怕不知道这个事情,不要坏心去想她。罢了,你往后不要到厨房去了,饭和药,什么时候送来我什么时候吃,又不是忍不得。”   “您又要忍着?!”   “不忍着怎么办?”雏鸾踅到床前抱了床褥子搭在她身上,“小凤,你怕是忘了咱们是个什么身份,可我不敢忘。出嫁时,妈耳提命面说给我多少话,叫我凡事多忍,我们这样的出身,与人争是争不赢什么的,混个日子过而已。可我嫁进来,二哥哥不曾亏待我一天,就是为了他,我也要忍一忍。”   这般说着,喝进一口风,开始咳嗽起来,小凤忙去探她的额头,想是方才淋了点雨,她身子又不大好,竟然发起烫。小凤急了,将她推到床上,又是烧水、又是加被、又是擦身……   忙碌中,雏鸾将眼望向窗外,只见湿漉漉的烟雾中,天色倒下来,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板,将人终身困死在里头。   冬天的夜格外漫长,好在浅园早已张灯结彩,各门户上皆换了大红宫灯,映衬着年节的喜庆,酉时便将这些灯都点上了,将一个不是家的地方照得似个家一样。   就连云禾也靠这些白甃黄灯烘托着虚假的热闹,可稍一听,满室回荡的全是孤清。幸而云禾已经熬过了许多个孤寂的岁岁年年,她有丰富的经验来应对这些穿肠的寂寞。   她在斗帐之中睁眼闭眼,好几个回合无法入睡后,便披着件大氅起来。望窗外,今夜无星,只有浓云蔽月,月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那些漫长的旧年景一般黑暗。   她的黑暗中曾有一颗星,却也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绝望中,云禾翻开了方文濡从前寄来的书信,打开一封,起始便是“吾妻云禾”,又一封,还是“吾妻云禾”,像在他的墓碑上落款了未亡人之姓名,她被标记为他的遗孀。   “姑娘。”   抬眼见骊珠端着热水走来,拧了条面巾递给她,“姑娘又在瞧这些信,还是收起来吧,省得瞧了又哭。”   话音才落,就见云禾面上行行复行行,泪湿长襟,“我不想瞧的,可要过年了,不知道他们下头过不过年,我想着给他烧些钱。骊珠,你穿件衣裳,陪我到院子里去烧点东西给他。”   骊珠暗叹一口气,无话可劝,抽身去捡了些现成纸钱元宝。云禾又到柜子里翻出件蓝灰的圆领袍,一齐走到院子里头。北风扑朔,摇得墙根底下一棵银杏簌簌作响,骊珠将灯笼靠在树下,随之照亮了一块烧黑的土。   “姑娘,您真的要到长园去?”   火光渐渐照明云禾泪汪汪的眼,里面绞着丝丝缕缕的恨意,“当初文哥哥本应留在苏州补缺的,要不是沈从之从中作梗,怎么会将他调到滚刀子似的地方去?或者,就是他暗中害死了文哥哥也未可知!”   “您也保不准不是?何必为了拿不准的事情堵上自己的前程?”骊珠墩下来,一沓沓递着纸剪的铜钱。   云禾侧目望来,熊熊的火舌投在她带泪的眼中,仿佛活活烧死了一段希望,“我还有什么前程?这辈子也就文哥哥不嫌我,除了在他身上,我还能往哪里去找前程?”   “可就算您去了长园,查清楚事情是沈大人做的,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您要去报官?您可别忘了,他父亲是内阁首辅,您就是要告,谁敢接这桩官司?”   “这里告不倒他,我就到别处,别处还告不了,我上京告御状,姐夫是皇上跟前的人,少不得求他告上去,我就不信,这世道就没有王法可讲。”   说毕,她又扭头擦了眼泪叮嘱,“我的事情不许跟姐姐说一个字,若是没找到什么证据,反倒连累了姐姐姐夫。”   哭腔如莺,眼泪滚落在火堆里,噗呲一声,火焰高涨,跳跃在云禾的脸上,似寸寸断裂的锦绣。   绣锦展开,似一副如梦如幻的瑰丽画卷,上头用银线纺满着繁织丛脞的太平有象暗纹。旋即有一束阳光由上头滑过,照出一片珠光宝气,以及好几双贪婪的眼睛。   方文濡立在船舱门上,只见成堆成堆的丝绸靠墙放着,厅中央摆着几张梳背椅,正上是一张宽大的榻,上头精雕细缕,是大朵大朵繁茂的牡丹。一匹雨花锦在炕几上展开,几个挎刀的海寇用粗糙的手争相抚过上头繁华的暗纹。   “进去!”   身后的手一推,方文濡趔趄着朝前跨了几步,舱内的人登时端起眼来将打量他一番。   榻上为首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留着一条半尺长的须辫,辫上串着几颗红珊瑚细珠,说话时,那辫子前后翘起来,“这就是市舶司的副提举?”   一男人绕着方文濡踱步,摸着下巴挑起眉眼,“大哥,就是他,这可是咱们这回抓的最大的一个官。原是关在三哥他们那搜船上的,今天刚送过来。”   方文濡一双手虽被绳索反绑在身后,但他还是挺直了身板,在几个海寇面前立出了天家威严。那“大哥”见他颇有气度,另眼相笑一番,“你叫什么?”   这沿海一带的海寇多为暹罗、琉球、扶桑与本国人,其中又以本国居多,因此会讲汉话倒是半点不奇怪。既为中原人,自然就懂得中原的礼数,方文濡只礼威并重而待之,“本官姓方,字贤卿,请问尊驾贵姓?”   边上有人架刀起哄,“敢问我们大哥的名讳,谁借你的胆?!”   “互通姓名,是为礼数,难道各位都是不讲礼数的人?”   “跟我们讲礼数?”其中一人仰头大笑,提着把刀架刀他脖子上,“我们要是讲礼数,就不会下海为寇,你们朝廷向来都是真刀真枪的跟我们打,如今你被我们绑了,倒讲起礼数来了?”   稍一垂眼,便是寒碜碜的刀锋,方文濡将下巴微抬,并不理会这些人,只看榻上的首领,“尊驾将我带来,不是为了杀人吧?若不着急杀我,就叫你这些兄弟把刀拿开。”   榻上那位将手轻抬,刀便撤去,“将绳子给他解了,一个读书人,你们还怕他反了不成?”言罢,朝一张梳背椅上指去,“方大人,我姓相里,名远,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同你商议,请坐。”   方文濡转转手腕,撩了补子袍坐下,朝上不卑不亢地睇他。那相里远靠在榻背上将那些料子睃一圈,客气地笑,“我要你写封信到衙门里去,叫他们请奏朝廷,拿二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瓷器、二十万两白银来换你和你那个同僚的性命。”   闻听此言,方文濡隽雅一笑,“相里公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副提举,这样的官朝廷一抓一大把。我的性命,别说二十万匹丝绸,就是两匹也不能换。朝廷,从来不与盗寇做生意。”   边上人一听,又似要拔刀,被相里远抬手拦下,“其实这封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是想借方大人的笔迹,叫朝廷晓得你还活着。你不想写也罢,我们下面几艘战船里还绑着几十个百姓,你一天不写,我就杀一个,方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吧?”   方文濡盯着他,心内却在筹忖浙江剿寇的几万官兵大约半月即到,这封信即便写了,半月内也送不到京里,权宜之下,便将头一点,“我可以写,但你不许杀我百姓一人。”   “好,海上漂浮多日,大人想必有些不惯,请先去歇息,我这里议定了,再说予大人。”相里远欣然应下,并向人吩咐,“不许将大人关在舱底,请到后舱住下。”   这般踅出大舱,便见一片大海茫茫,浩波千里,隐约可见岸上的峭壁,几如一笔起伏的暗线,不甚明朗。顶着迅烈海风饶过船廊往下一瞧,后头还有十来搜战船,船头皆架着大炮,气势宏崇,十足十的威慑力。   方文濡迅速将那些战船远近复睃,旋即被押进后舱,但见四面雕墙,两排槛窗,中间各对两张梳背椅,靠东有张书案,后头则是一张台屏,半掩着一张架子床。   眼看押他的人要撤出去,方文濡提眼睨他,“告诉你们大哥,将与我一同被绑的那位同僚一齐带来。”   那海寇恶狠狠瞪他一眼,见他不避不退,便无计可施,按话传与相里远。不时就见一位小太监被带了进来,原是市舶司监理太监陈允陈公公的属下,方文濡自上任始,没少受这位公公关照,因此危难之际,不忍遽弃。   那火者名唤林安,已随陈允在市舶司任职两年,对海上局势倒有几分了解,进来便急急将方文濡一番打量,“我说方大人,您没个好歹吧?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方才将您押去,我这心里就一直放不下,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同陈公公交代,陈公公又怎么向督公他老人家交代?”   方文濡在书案后头坐下,扯一扯发皱的补子袍,“咱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一定。林公公,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出海,好像是提举钟大人前一日才临时告诉咱们的日子?”   那林安穿的是七品补子,也是满布皱痕,淤青的脸挤做一团,声音放得低低的,“大人头一回出海送货,有些不知内情,这里头有个缘故,就是怕提前定下时间叫这帮海寇知道风声,因此都是前一日临时告诉送船的官员。饶是这样,也还十回被劫三四回呢。”   “如此小心,他们还能十回劫个三四回,难不成他们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我看这些人都是些草莽流民,压根没读过多少书。咱们这四艘船,装了十万匹丝绸,八万件瓷器珠宝,出海前分明伪装成了渔船,他们若是事先不知道数目,怎敢举尽人力来劫咱们这几艘破船,我看,大约没那么简单。”   “大人刚来,还不晓得里头的事情。这个相里远,是咱们本国人,手下七八万海寇多也是福建浙江一带的人,与暹罗、日本的海寇都有勾结,一应刀剑火炮都是靠劫我朝与他国商贸往来的船只壮大起来的,这两年益发猖獗。咱们浙江的兵与他们常年交战,可一打他们就跑,无法根除寇患。”   方文濡冥想片刻,双手扣在胸前,“后头有十来艘战船,我猜是他们的全部兵力?”   “差不多,大约还有些散众。”   “好,”方文濡点点下巴颏,紧蹙的额头渐渐松开,“他们要我写一封信与朝廷换物资,大约过两日会叫你去送这封信,我当初到杭州送粮时听说过那边要派五万兵过来剿寇,我会写下这些战船的情况,你藏好,一同交给派来的总兵大人,好叫他们部署开战。”   林安频频点头,须臾又忧,“可要是开战了,您怎么办呢?枪炮无眼,叫陈公公怎么同督公千岁交代?何况听说,您原是送出了货就要回家结亲的,若要在海上丢了性命,一家老小怎么是好?”   海上辗转的这些日,方文濡时时提着心神蹦着脑筋,紧张得没有时间去想念云禾,但她的音容相貌无孔不入,总在绝境中给他一线生机,令他能冷静面对这些他从未面临过的生死。   他无言望向绮窗外,隐约见万里平静的海面,海浪托着船起起伏伏,使他十分怀念陆地上脚踏实地之感。   与狂暴的海风相比,苏州的冬风则显得温柔许多,这两日不再下雪,梅花渐开,玉兰争艳,为天地添一抹鲜亮的颜色。   因临近年关,府台藩台臬台各衙门频频集议,招来各州县县丞知州商议灾情。先前朝廷拨下的一批银粮暂解了流民饥难,可十几万人无家可归,仍是个燃眉之急。   陆瞻因是宦官,不坐主位,只坐在上首侧位,端着盅茶吹一吹,耳听下头几十位官员争论不休:   “我们长洲受灾百姓高达五万之数,所废良田近乎万亩,多少人等着开春后耕种,多拨些银子给我们也无可厚非!”   “又不是只有你们受灾,我太仓三万多百姓无家可归,所废良田也不少!”   “各位大人,我看眼下还有苏州府内的疫病要紧,先前京里送来的药材都紧着这里的人使,我们县上已有好几个染了疫病的人,这要传开,如何是好啊?”   唼唼无休吵得沈从之心烦气躁,一拍案,睥睨众人,“各位!现在库里就剩这么些粮银药材,你们也别争了,按本官分配,各县先领一些回去开设粥厂,染了疫病的人,务必设营收隔开,将年关挺过去再说,年后再到浙江采办药材。”   众人静声后,陆瞻搁下茶盅,冷睃一圈,“有一个事得先同各位大人打声招呼,凡受灾的良田,不许官眷亲属压低田价购买,现有祝斗真姜恩的例摆在那里,若叫镇抚司查出,一律依法严惩!”   硬一嗓,又软一嗓,“各位放心,我已与几位大人商议定,由沈大人上疏请免明年的赋税,我们几个联名落款。熬过了年关,开春耕种,没了夏税秋税,就能挺过来了。”   再按各县受灾情况分派了银粮,年前的事情算是有了个结果。各自散场,陆瞻衙门归家,虽不下雪,却仍有霜风凄紧,愁水冷落,残照当楼。   甫进卧房,见芷秋梳着软亸惺忪的抛家髻,并头簪两朵白玉兰,倒未戴冠插钗。穿着镶滚鹅黄对襟袄,芳绿裙里藏着一双珍珠攒绣鞋,将腿盘在榻上,把一架绿碧玺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陆瞻解了斗篷坐在她身后,往那账本子上一瞧,见是原来那本苏州女眷筹捐的帐册子,因问起:“这个帐还没清?又拿出来算什么?”   她提笔回眸,趁势在他脸色印去一吻,两个眼弯得娇媚动人,“清是清了,只是听说疫病的药材难办,我便趁着年节里各家往来,朝这些官眷太太们要了些银子。亏得你体面,她们都不曾回绝我,几十一百的,总是给了我一些。”   榻侧有个双层炭盆架,上头挂盛着两个鎏金炭盆,熏得屋里又香又暖。陆瞻一觉放松,便歪靠在枕上,往前歪着脑袋窥她,想起她从前做倌人时在席上眉迎波送的模样,心里便升起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之感。   “筹了多少了?”   “四五千,正算着呢麽不是?”芷秋搁住笔,扭来本身,手腕撑在榻上垂眼睨他,“等我算好了,将那些票子都换出银子来,是给你还是给沈从之呀?”   他两个手指把玩着她对襟上的一个珍珠扣,语调安逸又温柔,“给沈从之吧,他就是要贪,也看不上你这点小钱。我到底不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手上还是不过银子的好。”   “这倒蛮是。”芷秋拍拍他的手,面色添了几分为难,“还有件事情要问问你,你不要生气。”   “什么?”   “快过年了,你母亲兄长,届时可要放出来同咱们吃顿年夜饭啊?我早就想问问你的,又怕惹得你不高兴。”   “芷秋,”他坐起来,认真凝睇她,“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用老怕我不高兴。但这事情,还是算了吧,我看到他们就会格外的恨,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副样子,也不想叫你大过年的为我的事儿弄得不开心。”   芷秋想一想,俏皮地笑起来,“那就听你的,横竖又不是我的母亲兄长,我这个做媳妇的,不受长辈约束,我更是高兴呢。今早走到陈大人家去,瞧见陈夫人四十多的年纪了,还要看着婆母的脸色过日子,真是不容易,我可比她们过得爽快多了。”   说话间,她的两个瞳孔伶俐活泼地转动着,如天地乾坤,凉风由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吹露眼中一片幸福的烟柳画桥人家。   ▍作者有话说:   方大人升官发财就在这生死一遭,以后就没那么穷了~ 第78章 红愁翠残(十) [VIP]   薄衾寒天气, 一夜长如岁,晨曦中弥散着檀香与苏合香,馥郁地阗满春帐, 游弋着靡靡的爱欲。   一线微弱的阳光滑过芷秋柔腻的肌肤, 额上粉汗霪霪, 睫毛不安地轻颤,唇间微微翕合着, 显然是在呓语。   陆瞻被惊动醒,将她胸口拍一拍, 十分温柔地将她唤出梦魇,“芷秋、芷秋、心肝儿?醒醒。”   芷秋猛地睁开眼, 见昏暗的帐中浮荡着几个香袋子,扭头再见陆瞻模糊的轮廓,眼下倏然奔杀来一条江河,淌出行行清泪,“陆瞻……”   哭音似一片飘零的花瓣,令向来沉着的陆瞻一刻也不敢耽误, 下床点了灯。匆匆一瞥, 拂晓清稀,濛濛的水雾中, 还浮着星光与月亮。   顷刻他又上了床,将芷秋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做噩梦了?”   “嗯。”芷秋枕在她怀里,偷眼窗外, 烟水茫茫, 世界好像空旷得只剩他们两个, “我梦到我爹和我娘在门上来接我回家过年, 我欢天喜地拉了你一道去,谁知出门就找不见他们了。我沿着一条巷子挨家挨户地找,家家户户院门紧闭,敲门也不开,我急起来,一回头,连你也不见了。”   陆瞻俯首吻在她发顶,摸了条帕子为她蘸泪,“梦而已,我一直都在的。”   温柔低沉的声线渐渐抚平了芷秋劫后余生的不安,也止住了眼泪,又暗自觉得好笑,“大约是要是过年了,阖家团聚的时节,我才做这样没头没脑的梦。陆瞻,真是的,自打嫁给你,我简直又娇气又矫情,比小时候还不如,我小时候都没这么多眼泪。”   “你以前只能靠自己,现在能依靠我,自然就有了些小女儿的脾性。”   说着话,窗掩的黎明逐渐亮起来,月亮淡淡地隐没在天际的一线白光里。芷秋泪渍已干,与他一道起床洗漱,妆发敛就,吃过早饭,陆瞻因有一批丝要送往京城,便早早往织造局里去。   年关下该预备的都万事具妥,芷秋得闲,送他去后就翻出件衣裳缝起来。   这厢正与桃良在榻上捻线穿针,不过才走了几个针脚,就见初月急急走进来,“奶奶,隔壁小凤说他家二娘病了,请姑娘过去瞧瞧。”   芷秋捏着细针,针尖戳出她眼中的急色,“什么病?可请了大夫没有?”   “小凤没进来,就叫门上传的话,我也不知道。”   因有朝暮那一个前车之鉴,芷秋片刻不敢耽误,收了针线篮子披了件斗篷就与桃良赶到隔壁去,连招呼也不顾与谢昭柔打,先就往雏鸾房里去。   甫入外间,一股呛人的煤烟扑鼻而来,芷秋桃良禁不住咳嗽几声,弯着个手掌在鼻前扇一扇。小凤里头听见动静,忙走出来牵引,将两人引到床前。   只见雏鸾盖了两床被子在身上,起了一额的汗,芷秋搭手去一探,烧得滚烫。登时唬得她脑门上荡出三魂,忙将雏鸾摇一摇,“雏鸾,醒醒,是姐来了,你哪里不爽快告诉姐。”   倒好,这一晃将雏鸾晃醒过来,望着她出了一阵神,适才想起是谁,虚弱地笑笑,“姐,你怎的来了?我不要紧的,就是着了凉。”   说完就是一阵咳嗽,又将芷秋吓得九宫走了七魄,扭头颦额对着小凤,“可请了大夫没有?小凤,你是怎么伺候的?怎么你们屋里连个人也没有?”   小凤忙将头点一点,“已经请了大夫,约莫稍刻就到,前几日落雨,姑娘沾带了一点水星,就病起来,我早劝姑娘请大夫,姑娘不肯给家里添乱,便拖了几日。”   “那这屋里的人呢?二娘病了,怎么跟前没多几个人照看?”   “我哪里管得了她们?”小凤立在跟前,须臾抹起眼泪来,“她们都是本家的丫头,又不是我们带来的,哪里肯听我们的话?姑爷去后,她们成日懒懒散散的不肯动弹,姑娘若朝她们要个什么,她们反倒还要顶姑娘两句!我们还敢麻烦她们?”   帐垂银钩,里头荡着一束光,雏鸾卖力地笑着,拽着芷秋的袖口,“姐,我不妨碍的,你不要急嘛。”   芷秋亦无心掰扯别的了,扭过头来捏着帕子搵她额上的汗,叫小凤拧了条温帕子来搭在她额上,“雏鸾,是不是他们对你不好?自打韩相公不在,我瞧你一日比一日瘦,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太太和大娘她们背着韩相公给你气受?”   “不是,姐,大娘和太太老太太都对我蛮好,只是些下人瞧不惯我,趁着二哥哥不在,便暗里使些心眼子克扣我屋里的东西。姐,你不要去问大娘,她十分好,只是近日不得空才照管不了我的。”   按往日谢昭柔的品行,倒不是会背着刁难雏鸾的那起人,芷秋只得叹一缕气。正巧大夫来,谢昭柔闻听后也急匆匆赶来,一进门闻见股炭味儿,忙捂住口鼻。   行到卧房见雏鸾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多有不忍,将芷秋请到榻上,盯着大夫号脉。   那大夫问了小凤几句,走到榻前,“太太奶奶们别担心,就是染了风寒,二奶奶体弱,因此瞧着不堪些,别的没有什么,只按方吃两副药,少吹些风,仔细将养几日就能好的。”   芷秋谢昭柔两个适才放心下来,吩咐小凤给了两吊钱送大夫出去。人一去,屋里就没有别的人,谢昭柔环顾一圈,心内了然,又叫晴青去寻另三个伺候的丫鬟。   只恐扰了雏鸾安枕,谢昭柔扶着个肚子拉着芷秋到外间坐,“芷秋姐,你瞧我,连个家也不会当,二哥一去,我就乱得没了阵脚,二娘病得这样,我竟然不知道。”   “也不能这样讲,”芷秋体谅其难处,笑着宽慰,“一家子长辈全靠你跟前服侍,眼下又是年关,你肚子里又有个孩子,哪里照管得过来?我们雏鸾麽是个不省心的,有个病根在那里,身子骨又弱,时常就要生病,你一时倏忽也是人之常情的事情。况且别家,再没有你这样宅心仁厚的奶奶了,还操心着侧室的死活。”   “我一颗心也只想二娘好好的,就怕二哥回来怨我没照管好二娘。”   二人对着嗟叹连连,恰逢晴青小凤回来,给二人瀹茗上茶点。   谢昭柔庄严起来,将厅下跪着的三个丫头冷眼睨着,“我晓得,你们打量二爷不在,二娘记性又不大好,你们便贪着便宜哄她耍,成日家到外头乱逛不在屋里好好伺候。今日当着二娘娘家姐姐在这里,我丑话说在前头,倘或二娘往后再有什么差池,也不必等二爷回来,我先发落了你们!”   那三个丫头忙扣头应了下去伺候,其间谢昭柔朝榻下的炭盆细窥一眼,就晓得了其中的缘故,因问小凤:“各房里都是烧的银骨炭,怎的你们这屋里烧的柴炭?”   当着晴青的面,小凤不好明讲,立在一旁有些踞蹐地绞着手中的绢子。倒是晴青此地无银地站出来打哈哈,“大约是厨房里粗心,将柴炭当做了银骨炭送来。姑娘挺着大肚子,可不要生气,仔细伤了身子就不好。”   这晴青自幼侍奉谢昭柔,是随着陪嫁过来的,谢昭柔心知她有些要强的性子,当着芷秋,也不好明说,只是瞥她一眼,“你去厨房里说一声,要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还该回家养老去才是,我们家不养这样的废人。”   几句话训得颇有些威势,芷秋冷眼瞧着,放下了心,只等药煎上来,又往卧房了去盯着雏鸾吃药,“你乖乖的在家养着病,等年下,你姐夫叫人扎了好些爆竹烟花,到时候带你过去家里玩。我家京里那个厨子做的鲍螺你不是爱吃?你好了,多少我都叫他做给你。”   雏鸾两个眼滴溜溜地悬在碗口上头,咕咚咕咚爽快地将一碗药喝没了,倚在小凤身上对她笑,“姐,你要是往堂子里去,不要告诉妈我病了,省得她老人家要骂我呢。”   “尽是傻话,妈哪里舍得骂你?”   “以前病了她都要骂我。”   她楚楚可怜地垂着下巴,芷秋心一软,将背角替她掖好,“这会子你记性又好起来了。好好好,我不跟妈讲就是了,你快好了,我请妈到家里去,你也过去,叫妈瞧瞧你。”   “那,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外有大大的太阳,屋里却是冷冰冰的,雏鸾的心被这些寒冷包裹着,好像从前被那些满身酒臭的男人包裹着一样。他瘪瘪嘴,眼泪因腮动而滑落,“我真想他,他再不回来,我怕我就要忘记他了。”   芷秋回答不了她,正如她也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变故,她只能说:“快了,大约年后就能到家。”   树荫里有稀疏的莺雀之声,雏鸾每日都听着这些渺小的动静,清楚地细数着栖在寒枝上的鸟儿有没有多出来一只,只盼一日多过一日,春天就来了。   比春天更“快”来到的,是一辆宝马香车,车壁精雕着一片棂心格,织金锦车帘上绣着一株君子兰,帘下还有一道门,十分富丽讲究。   时值晌午,风寒半消,马车落停在浅园门口,沈从之就站在了良机面前,穿着月白圆领袍,束着一顶白玉冠子,通身金尊玉贵。   彼时云禾正在房中调试琵琶,闲来独唱一支《贺新郎》,词曲美妙,只是醉舞清歌无人赏,空有银屏结鸳梦,倒把眼泪又唱出来一海。   一曲罢了,见夏花门外张望着走进来,云禾慢搁琵琶,蘸干眼泪,由妆台走到榻上去,“小夏花,这样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情?”   “姑娘在正好呢,”夏花到跟前来,朝门外抬抬下巴,“沈大人来了,门上说督公在织造局还没回,他却说是来拜访姑娘的。娘也到隔壁韩家去了,外头拿不定主意,因此我就直接来问问姑娘,这,是方便见还是不方便见啊?”   正中了云禾胸怀,她妩然一笑,行动间走回妆台去,“见啊,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麽又不是什么闺阁羞女,没那么许多不见外男的讲究。劳烦你请到厅上等候,说我片刻就到。”   说是片刻,却不紧不慢地照影弄妆,叫来骊珠重挽髻发。小半个时辰过去,适才拣了一身水红连枝纹对襟长袄,露一截樱花粉裙,藏着双月白软缎鞋,玲珑脚尖一探,走到榻上又不慌不忙地吃起茶来。   且说沈从之在厅上坐着,夏花不敢轻怠,上了果品茶水,立在一旁等候。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人来,沈从之有些坐不住,起身踱步,一颗心上似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痒得他不知如何。   茶也吃了好几盅,围着厅堂踱了两圈儿,始见云禾外头进来,浑身娇艳得似一颗五月桃,粉淡天然,风流一体。只是脸色有些不大好,一对小山眉提得高高的,“沈大人,我姐夫姐姐都不在家,你来做什么?”   沈从之抢了半步迎去,又矜贵地止住,朝夏花使个眼色,夏花便朝云禾望一望,见云禾无言,他便抽身出去。   顷刻厅上就剩二人相对,沈从之等得心火直烧,眼前见她就舍不得挪开眼,贪看片刻,直到她落到榻上去,他适才由案几上捧来一个锦盒在她面前打开,“你上回落在我家里的簪子没找着,只好叫人另给你打了顶冠子,你瞧瞧喜不喜欢。”   盒子揭开,是一顶金花冠,由四五十多小金花所攒,金花的花蕊点的是小指甲大小的白珍珠,冠上有缀着七八颗红蓝宝石,插簪是一支蝴蝶,精致又端丽。   珠光宝气却只获得云禾粗粗一眼,兀自端起茶抿一口,“我的那根簪子虽是跟了我许多年,可我也不好坑沈大人,实话告诉你,那不过一二两银子,次等货,不值价,连你这冠子上的一颗珍珠都不值。”   因陆瞻没在跟前,沈从之可不讲什么主客之道,擅自就坐在对榻,仍是一副笑脸不改,“我知道,我又没叫你折多余的银子给我,怕什么?你只管收着就是。”   云禾随手一拂,微鼓着一片腮,迤逦转眸,“我不要,我虽爱钱,可无功不受禄,凭白受你什么好?你只把我那根簪子找来还我。”   稍稍一眼,沈从之骨头也酥了半截,与她打个商量,“你要实在过不去,这样儿,过几天正好玄妙观打醮,我一个人怪闷的,你陪我一道去,辛苦你跑一趟,这就不算无功不受禄吧?”   见云禾在对案垂眸思索半晌,他又赶忙补一句,“你只管放心,我备着两辆马车,你同丫鬟坐一辆,我自个儿坐一辆,不挨着你。我叫观里打扫出一处厅室,咱们拜过神仙,就到厅室里去吃茶,连那些腌臜人我也派人清赶出去,你道好不好啊?”   她还是不答,只是撅着个丹唇,似矜持着有什么话将吐未吐。他便又耐着性子劝说:“云禾,你成日憋在家里做什么呢?总憋着心头更过不去,不如出门散散心。我们到观里去,神佛面前替你那文哥哥祷告祷告,愿他下辈子早些找到你,你们做一对和和美美的夫妻。这样儿可好?”   好半晌,云禾扭过脸来,将信将疑,“玄妙观的神仙灵验吗?我往年都是拜菩萨和白眉神的。”   斗了这近两年的嘴,沈从之多少也揣摩出她的脾性,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须得哄着捧着,于是以他与女人周旋的经验,便学着凡事多问问人家的意思,“拜多了神自有神保佑,咱们不管他灵不灵,拜了总是不吃亏,你说是也不是?”   果然,云禾松动下来,“……倒是这个道理。”   “你瞧,我说得在理不是?那初十一早,我套了车到巷子口接你,你坐个小轿出来,咱们在山上逛一逛,太阳落山就回来。”   云禾佯装犹豫片刻,将下巴微不可察地点点。沉默片刻,她转过眼,见他紧盯着自己,乔做生气,“你怎的还不走?”   “赶我走?”沈从之一霎本性难移。   “这里又不是你家,更不是堂子里,你事情讲完了不走,还留着等饭吃不成?”   沈从之叫她气得牙根痒痒,却怕到手的机会落得鸡飞蛋打,忙点头,“走走走,没见过你这样待客的……”   这般千般难离万般难舍地辞出去,宗儿便紧着由马车上跳下来迎,将他扶上车,坐在车里暗窥他面色。瞧半晌,只见他平静的面庞逐渐绽出一缕笑,宗儿方敢问:“爷,云禾姑娘收下了?”   沈从之呆怔着点头,旋即拉回神魂,瞥他一眼,“一会儿叫人到玄妙观吩咐收拾出一间敞亮的厅室出来,初十大早,套两辆马车,带十几个人接着云禾姑娘到玄妙观打个平安醮。”   那宗儿不似他,倒是个记事的,把眉一拧,有些前后不定,“爷,初十是咱们奶奶的生辰,您敢是忘了?奶奶过的是十九的生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眼下还怀着咱们沈家的长孙,您不大好往外头去吧?”   他何曾管这许多,眉峰一提,冷睨过去,“你倒教起我做事儿来了?生日年年过,有什么要紧?你去外头挑些礼交给奶奶就是,再吩咐下头,若问起我,就说我在衙门里当值,不许提外头的事儿。”   言讫稍刻,凛然的气势也盖不住满心的欢喜,庞然的喜悦在其一双浓眉中徐徐荡漾开,抚平了这两年的相思闷绪。   晴昼无主,傍晚落了几滴雨,寒冷随之润入肺腑。烟渚聚愁,苍茫中陆瞻葱蒨的身影若隐若现,穿着宦官特制的大红补子袍,将乌纱帽交与黎阿则捧在手上。   走到一处垂花门内,见夏花在后头紧追上来,将沈从之来访云禾之事说与陆瞻。陆瞻蹙额片刻,到底没什么意见,“这是云禾姑娘自个儿的事,她想见就见,不想见也随她。只是沈从之与窦初近来走动如何?”   听问,阿则捧着乌纱帽上前半步,“镇抚司的人盯着呢,借着年关,窦大人屡屡拜访长园,还听说,沈大人替他寻了门婚事,是蒋家的表亲,新任的兵部员外郎房惠铭家的千金。”   “哦?”陆瞻薄薄地扬起唇笑,唇峰弯得似一篾刀片子,“这两人倒要做一门亲戚了?”   “大约如此,”阿则陪笑,柔和的眉目中带着一丝警惕,“沈大人还到狱中问过祝斗真的话,儿子猜,大约是有关祝斗真送给干爹那些礼的事情,或许还想借干爹借粮给浙江的事情做做文章。”   屈曲回廊间,陆瞻踩着他固若金汤的步伐,“他想参我受贿,还是想借此秋后算账,将我也算到苏州的事情里?”   “估摸着是这个想法,只是沈大人到底入仕不深,轻易就信了祝斗真那些话儿。也是干爹有智谋,早料到他沈家有此居心,他们想扳倒干爹,只怕还差得远呢。”   “不是我有智谋。”   陆瞻的衣摆掠过一根根廊柱,迂回直绕中,哪来平步青云一说。他已经在伴君如伴虎的年岁里,对朝更夕改的世事习以为常,“阿则,你要明白,君臣之间有忠心、也有异心,但咱们做太监的,没别的路走,只有忠君。我是为皇上办事,他们却总以为我是在替自己办事,他们想扳倒我让许园琛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内阁司礼监若连了心,将皇上放在哪里?沈丰沈从之父子二人,就是想着拉拢文武百官也不该想着拉拢司礼监。”   “干爹的意思是,皇上想借他们整干爹的时机,削沈家的权?”   “先帝在位时,现任的内阁副首辅赵定远还只是一个阁员,皇上登基的第二年,就任他为副首辅,皇上看好他,沈丰也知道皇上看好他,因此才想让年纪轻轻的沈从之入内阁瓜分他的职权,也想助许园琛做司礼监掌印。”   说着,他回首过来,阿则静待须臾,听见他语重心长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落寞,“阿则,无论是朝廷还是宫里,都要记住,不要将自己想得太重要,助你的人是在助自己,要害你的人也不见得多恨你,不过是你挡了他们的路而已。只有做一个对社稷苍生有一点利益的官员,你才是重要的。”   黎阿则似懂非懂,便想着将一番话刻在脑中,往后再细细琢磨,“儿子谨遵干爹教诲。”   再抬头时,陆瞻已走出去几步远。踅入房中,不见芷秋桃良,叫来初月一问,才知是雏鸾病了去瞧她还未归家。   他有些无趣,悻悻走到房中换衣裳,初月忙跟进去伺候,一壁为其更衣,一壁仰着脸,“奶奶大约是要在那边陪雏鸾姑娘吃了饭再回来的,要不我叫人摆饭爷先吃吧。”   “不必了。夜里凉,你烧个汤婆子给奶奶送到韩家去。”   言讫套了常服到书案后头看书,听不见半点儿声音的寂静中,天在他背后渐渐褪了颜色。他像是独自站在悠悠天地间,等待着危机朝他倒过来,几如此刻,巨大的孤独感向他杀奔而来。   幸而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寂寞时刻,芷秋总会出现,擎着一盏银釭,像举着法器降临到人间的神仙,而他正是受她恩惠的子民。   “这样暗了,你怎么不叫人点灯?”   芷秋款裙行于到四壁,逐渐点亮了满室辉煌的灯火,最后走到书案前点亮上头的两个烛台,又取来灯罩罩上,“真是懒得没个边,就一点都不愿意动弹?黑灯瞎火的还能看得进去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人,气都要气死人!”   交映的烛光照亮她面上温柔的责备,陆瞻似觉得他的心也被随之照亮了,抬手将她牵到膝上坐下,“雏鸾怎么样?”   “请大夫吃了药,倒是好些了,只是还有些发烫。”芷秋靠在他肩上,凝视他起伏的侧颜,像人世总不平息的波澜,“你说,我以后要是病了,你会照管我吗?”   陆瞻一臂环住她的腰,牢靠得像长在她身上的触角,“自打成了阉人,我总不喜欢夜里。夜里若是当值,睡在皇上榻下,总让我觉得自己像条狗,要是不当值,又会觉得夜里冷清清的。可咱们成了亲,我反倒喜欢夜里,你睡在我身边,一睁眼就能看到你。你就是我夜里的星,我怎么会不管你呢?”   多少雨恨云愁里,她就是他的千里清秋。芷秋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明亮而闪烁,令她在今朝众多的悲欢离合中,有些相信了,他们大概真的能在朝云暮雨中,抵抗残酷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的评论非常有意思啊,我每天都看的~ 第79章 吹破残烟(一) [VIP]   初十这日, 倒是好大个晴天,万里朝霞,烟波满目。云禾晨起绾云鬟, 描红粉, 穿的是香叶红羽缎掩襟袄, 盖着丁香淡紫交窬裙,抱着珐琅汤婆子, 另叫骊珠扎了一个包袱,带着一件斗篷, 一个豆蔻匣子。   这厢出门,正巧在垂花门下撞见芷秋。芷秋因见她穿得如此齐整, 像是往年出局一般,便拉着上下打量,“你是要到哪里去?”   云禾因怕她劝说,随口扯了一个慌,“我回堂子里去瞧瞧妈和阮儿姐,眼看要过年了嘛, 我因着文哥哥的事情倒有好些日子没去探望探望。姐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瞧瞧雏鸾, 那个傻丫头你是晓得的,说吃药也不好好吃, 这才刚好了两日,又到风口里去耍,又病起来。我这里拿了些人参肉桂去给她补补身子,对了, 下晌我叫人送些去你房你, 你也要吃些, 近日瞧着瘦了一圈。”   “晓得了, 好东西麽,我自然是要吃的。姐替我带个好给雏鸾,就说我明日去瞧她,叫她听话。”   二人分别,芷秋自往角门上去,云禾到正门上去坐小轿。几步颠到巷子口,就是花枝街,只见街市烟火气正盛,因是年关,多了好些个卖小玩意的摊贩,又有许多卖吃食的,更见一些年轻妇人出门,吆喝嬉笑沸反盈天,阗满繁华的苏州长街。   喧嚣的市井里站着沈从之,穿着烟灰的圆领袍,未戴冠,单用一直白玉簪束髻,神采奕奕地立在马车前。   见云禾戴着长帷帽下轿,他便迎上前两步,递了个金鱼模样的拨浪鼓给她,“方才见货郎挑担子卖的,倒有些别致,你拿着玩儿吧。”   云禾掩在帷纱内的眼分明是冷的,声音却透着热辣辣的活泼,“这个样子的还从没见过,真好看。”说着指头一转,两个水滴似的鼓槌打在金鱼肚上头,声音不似寻常拨浪鼓,倒似个铃铎,清脆动人,“谢谢沈大人。”   见她如此和颜悦色,沈从之神魂也醉,忙将她请到后头车上去。一路游去,目断轻霭渐散,远是青翠十二峰,近是条条树摇风,古道绵绵,岸草泣露,提柳愁烟,却像那时送方文濡到宁波赴任的情景。   凄然伤感的功夫,已至玄妙观。抬眼见云烟叠嶂,左右石阶连天,不见香客,山门前站着方丈与几个道徒。   那方丈甩着个拂尘迎来,朝沈从之行礼,“小道前两日接到大人的帖,今日特闭了山门,收拾出一处干净地方,简亵招呼,请大人勿怪。”   沈从之披着狼皮斗篷,与之调侃,“陆督公向来爱到你们这观里求仙丹,如今我也来求一颗,好得道。可你却在这里假客气,将仙丹之事闭口不提,怎么,是怕我抢你的丹炉不成?”   “大人玩笑,岂敢岂敢。”   说着引入山门内,越过华表,一路先往灵宫殿拜过王灵官,再往正殿拜三清,中间仙架坐的是玉清元始天尊,两侧分是上清灵宝天尊与太清道德天尊。由道徒拈香递来,沈从之分与云禾,摘除帷帽,二人跪地谨拜。   云禾正阖眼心内告祷方文濡一番好处,沈从之无甚可求,侧目窥她玲玲侧颜,只见丹唇一点,心内又有了求,央告三清成全其一片浓情。   这般拜完,二人绕到殿后门,要往上头玉皇殿去。不想跨门时云禾没留心,踢着门槛摔倒在地,“哎呀!痛痛痛……”   骊珠忙去搀,“姑娘,您没事吧?试试走得走不得。”   倒还勉强走得,只是有些吃力,动一下就抽一口气。沈从之看不过眼,将她腿弯一勾,抱着朝老道吩咐,“将你们观里治跌打的药拿来。”察觉云禾要挣,他将手臂收紧,“别动!”   不想云禾在他怀里哭起来,泪花迎着阳光闪一闪,慌得他忙将人抱到一间收拾干净的厅室里头去。如此小心翼翼地将云禾摆在榻上,撩开她的裙要脱的她的鞋袜。云禾将脚一抽,警惕地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沈从之一把将她的脚腕又拽回来,戏谑着挑挑眉,“我做什么?还不就是趁人之危嘛。别动!”   说话间褪了她的鞋袜,只见一只嫩白的脚丫,脚指头圆似葡萄,指甲盖上染着凤仙花。他将这只软绵绵的脚握在手中,轻轻转一转,“疼不疼?”   “疼死了!”云禾一拳捶在他肩上,“不行不行,好疼!你快放开!”   “忍一忍!”沈从之死活不放,慢悠悠转着脚腕子,却看老道门里打帘子进来,他忙扯了她的裙将脚盖住,“这药有准儿没有?别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拿来给我们使啊。”   那老道躬身托上来一贴膏药,“大人放心,徒儿们胡打海摔的,伤了也使这药,没多会就能好的。请给奶奶贴上按一按。”   闻言,云禾挂着眼泪嗔他一眼,“我是你哪门子的奶奶?别乱喊啊,仔细三清拔你的舌头!”   “哟,”那老道将二人复睃一眼,落定在沈从之身上,口里投着一丝晦涩的俳谐,“是老道叫错了?年纪大囖,眼神不济,瞧姑娘跟我们爷们好般配的模样,跪在三清尊前,就似一对小夫妻一般,就给认错了,姑娘勿怪,大人勿怪。”   沈从之听得目染喜色,朝宗儿抬了下巴,“将供奉抬来给方丈。我说方丈,这都晌午了,也将你们的斋饭端上来啊。”   门上挂着厚厚的靛青绵帘,几个护卫与道徒只在门外伺候,屋子里一尘不染,几鼎小铜炉里熏着沉香,角落里墩着三个炭盆架,半点儿也不冷。   可下头走来,云禾的脚冻的冰凉,沈从之贴了药膏,由骊珠手上拿了汤婆子搁在她脚下,隔个一时片刻就问:“还疼不疼?”   两个人各怀用意地皆收了从前的枪棒,彼此间和气不少。云禾熏了半晌的药,觉得脚踝上暖暖的,疼痛消减下去,自个儿转了转脚腕子,“这药还真是管用,真就好多了。只是斋饭什么时候到?我要饿晕了。”   话音才落,就见人端饭上来,都是些时令鲜蔬,再用豆腐皮儿做了一道形似肉的菜馔。   为将就云禾,饭菜就摆在炕几上,沈从之端着碗,暗中窥她一眼,渐渐微笑,“咱们这还是头一遭一道吃饭吧?”   对岸是舞风弄月的高手,唇角一撇,形似满不在乎,意却为撒娇,“你当谁想跟你一道吃饭?我还想回家吃去呢,我可吃不惯斋饭!”   “那你单着脚跳下山去。”沈从之抬着眼笑睨她,见她果真放下一只脚去,他又忙拽她,“你瞧你这人,一句玩笑话也听不得,你要真跳回去,你姐夫岂不要怪罪我?”   云禾翻个眼皮儿不理他,沉默着随意吃了两口饭后,听见半山萦绊着唱经声,拖拖拽拽地一群男人嗓子伴着锣铃之声。须臾见老道领着两个道徒进来唱了两段,说是祝祷长寿安康。云禾始听长寿而字,一时伤感起来。   沈从之在旁见了,将道士撵出去,叫了茶果,“还是那句话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活着,总要往前头看。今儿我就是特意带你出来散散闷儿的,你就不要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   “你说不想就能不想?”云禾带着泪花嗔他一眼,目中烁烁的水光如花瓣上的露珠,装点这间朴素雅致的厅堂,“谁跟你似的没良心。”   眼前的景令他心旷神怡,备不住就将那些憋了许久的话倾出,“云禾,你总要想想以后,难不成往后就跟着你姐姐过日子?讲明白些,从前你在他们家住着是等着发嫁,可总不能在他家住一辈子不是?你们虽说亲姊妹一般,可就是亲姊妹,也没有一辈子在一处的道理,总是要各有各家的。”   云禾望着他额上的月牙疤,恨不得再举去个什么往他脑袋上砸,但面上却是盈盈眼泪,楚楚可怜,“你说得轻巧,我无父无母,还能往哪里去?我何尝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女人哪里比你们男人家潇洒,还能四海为家。赎身出来,无依无靠的,只能暂住在姐夫家里,总不能再回堂子里去吧?”   “既然无依无靠,那就找个依靠。”沈从之殷勤地为她斟茶,滚滚的水烟里若隐若现他饱含期待的眼。   云禾游目望去,透过他,望见凄清的山景,“你这人说话张口就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是什么身份?哪户好人家能要我这样出身的人?”   “我啊!”他两个眼亮闪闪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是讲真的,你不如跟我回家去,我保证,方文濡能给你的我都我给你。”   外头打完醮,一时安静下来,便能听见嗈嗈山风在空谷回响。云禾的心也是空的,乜他一眼,“文哥哥可以一辈子就我一个女人,你能吗?沈大人,你家中有夫人不必说,听说还有好几房侧室在京里,你想带我家去,她们能答应吗?”   “我纳妾,要她们答应做什么?”   “你瞧,这个你们男人就不懂了。你接了我家去,又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我,她们要是趁你不在整治我,我可怎么办呢?听说你那些侧室不是良人家女儿就是官家的庶女,更别提你那位身份尊贵的奶奶。我跟她们比,真是替她们提鞋也不配,别说她们瞧不上我,就是我自己也臊都要臊死了。”   闻听此节,沈从之歪在榻上笑睇她半晌。云禾不得其要,抬着手背往腮上拂一拂,“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脸色沾东西了?”   他的笑容益发大,将头摇一摇,“你这么泼辣的性子,又打小周旋各类男人,别说她们,就是在官场上你也能左右斡旋。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拒绝我,不过我还倒是挺高兴的,起码你还能寻个由头来推拒,不似从前。从前我要说这话,你不定怎么排场我呢。”   空气中蕴含着几缕情丝,像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云禾迤逗一眼,将他心上的红线死死攥在自己掌中,“我从前这样凶?可是不怪我,你从前说话也实在招人烦!”   “嗨,我未必是最招人烦的一户客人?”   “那倒也不是……”   “那不就得了,那你怎的对别人笑脸相迎,却单单对我横不是竖不是的?”话才问出口,他自己觉出一点暧昧的缘由来,自品自咂,“难不成,你原来就不当我是客人?”   云禾心内詈语连飞,可说出口的却是:“这是你自己臆想,我可就拿你当客人。”   沈从之当她口是心非,一颗心像落在蜜罐里,每个角落,每条经络,都被浸没成甜丝丝的糖霜。   朝阳山去夕阳还,流金昼转间,去了两日。雏鸾的病复好,芷秋得空在家,听见夏花说起沈从之来拜访云禾的事情,更听见云禾随其出游,心下生疑,走到云禾房里去过问缘由。   院里树荫落在墙上,爬进两扇槛窗,外间无人,幽幽一股孤寂浮荡在阳光里。   芷秋捉裙到里间去,见云禾还在床上睡着,她便拍着被子将其唤醒,“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镇日睡不够似的,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绣帐高挂起,云禾适才撑身坐起来,长长的发散在背后,将外头天色望一眼,只见两杆红日上枝梢,她微微讪笑,“一时睡忘了时辰,姐怎么过来了?”   “你是不是晚上没睡?”芷秋见她眼下有些浮青,心起怜悯,“这些日子雏鸾病了,我也没功夫来管你,你自己却该照看好自己。”   “我好着呀,姐怎的无端端说这样的话?”   “这叫好着?”芷秋叹一口气,两个绿玛瑙坠珥随肩一沉,拿出个破釜沉舟的架势,“我只问你,沈大人到家来见你,你怎么还见了他?还听见你同他到玄妙观去打醮,你往日不是最恨他的?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云禾早料到一个屋檐底下,纸是包不住火的,可不想牵连到她,仍然扯谎,“原来是问这个话啊,这有什么的?姐,文哥哥没了,按你们大家说的,我的日子总要往下过。我瞧沈大人待我倒是真心,我与他来往来往,看看他靠不靠得住,若是靠得住,我便跟了他去,也算是一条好的出路。”   “你可是在讲胡话啊?他往日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况且他家里那位蒋长薇是简单人物?你真跟了他去,还不知叫人怎么排挤呢。我看你是在破罐子破摔,方大人不在了,你就索性不管自己了。”   “我怎么就不管自己了?我这才是为自己打算呢。姐,你也想想,沈大人可是大家子弟,父亲是内阁首辅,他也是朝廷命官,眼下代着布阵使的职,那可是从二品,保不准以后就直接让他走马上任了,这样好的人家,我哪里找去?”   芷秋不料她有这些话说,眉心微蹙,酽酽望进她眼里,“你从前跟着方大人可不是这样看根基挑家世的。也罢,方大人到底是不同别的人,可你自己要想清楚,你若是担心往后没个安稳日子过,姐先把话搁在这里,你就是终身不嫁人,我养你一辈子你姐夫也不会有什么话讲。”   云禾笑一笑,俄延一晌,倚在她肩上,“姐,我知道你对我好,咱们姊妹长这样大,我打小就好吃好穿的,你有好东西总是给我留一些。可是姐,咱们长大了,就是血亲的姊妹也有散的一天,你总想着照管我们,可各人有各人的路,你哪里能拖着我们一辈子?是好是歹,也得让我们自己去。”   一席话讲完,她离了芷秋的怀抱,脸上淡然笑着,带着一如以往的风情,也带着一丝沉沉的落寞。似乎在几个残灯空照的夜里,红颜弹指老。   同样弹指而去的,还有万丈阳光,须臾间,又至斜阳。芷秋还没来得及去琢磨云禾忽然改了主意的内里,就有另一场变故兜头罩来。   这厢丫鬟摆了饭食,案上温着一壶葡萄酒,二碟三簋预备齐全,等着陆瞻卧房里换衣裳出来。两个叠肩而坐,陆瞻天不亮出门,傍晚归家,周身疲倦却在她的目光中一扫而空。   芷秋见其笑颜,自己也笑,“雏鸾的病好了,我早上去瞧她,见她吃了好些饭,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总问我韩相公几时回来,我却不知道怎样答她才好。”   “缇骑已经带着尤大夫赶过去了,想必这两日就要到的,若他能挺过疫病去,皇上的旨意大约也就下来了,拿了那些抄家的银子填补他外头的亏空,事情就过去了。”   “就怕那个病……”   她脸上蒙着曾阴翳,片刻又转了晴,“嗨,我总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不说了,咱们吃饭。”笑着为他添菜,两个眼闪烁着星曜的光,“夫君整日早出晚归的,真是辛苦,我替夫君布菜,夫君只管享用。”   “如此殷勤?你吃你的,可要吃酒?”   见他一片腮鼓嚼起来,比往日多了一分可爱,芷秋心一动,仰脸在他鼓起来的腮上咬一口,“你吃饭,我吃你,好不好啊?”   陆瞻睐目过来,眼中迸出欲火,渐有燎原之势。不想刚搁下碗,见黎阿则门外走来,灰扑扑的脸色,几番踯躅后,到底跨到案前来,“干爹,陆梓没了,老太太也快,快不行了。”   芷秋心下大惊,扭头瞧陆瞻。仿佛有一场雷殛落在他眼里,杀死里面刚刚点燃的炽烈光芒,他久久不语,片刻后缓缓嚼咽起口里的饭食,味同嚼蜡,“知道了,怎么死的?”   “听见送饭的说,好像是老太太下晌清醒过来,解了腰带将陆梓勒死的。勒死了他,老太太想撞墙,撞了几下叫送饭的火者瞧见了,给拦了下来,儿子听见,立马就赶来请干爹示下,干爹可要去瞧瞧?”   他却沉默不答,垂下眼,执起牙箸扒了一口饭。芷秋分明看见他浓密的睫毛颤得像狂风中枝叶,令她慌乱的心神顷刻变得安稳,她要做他的良臣,自己得先镇定,“去瞧瞧她吧。”   他依旧沉默,芷秋将手搭在他的手背,触及一片冰凉,原来寂静不知不觉地杀死了一抹春色。她了解他的脆弱,因此紧握他的手,“陆瞻,如果你走到那里还不想见她,就再走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久久之后,他站起来跟随黎阿则出去,芷秋目送他笔直的背影,有一束斜阳照在他幽蓝的衣袂,像一片落叶飘零入深海,结局平静而衰败。   而陆瞻,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反而如卸下了长久负累似的轻松。可当他抵达这间昏暗的堀室,轻松里又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几如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   他坐在榻前的杌凳上,盯着章氏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无话可讲。   章氏也盯着他,却仿佛有一腔的话,只是说起来有些费力,便总结为一句,“你大哥说得没错,阉人没一个好东西!”   字字句句皆是由牙根里狠磨出来的,陆瞻紧盯着她狰狞的脸,依稀记得她年轻时精美的容颜,一颦一笑都闪耀着珠光。   可眼下这张脸闪耀的是血光,红彤彤黏糊糊地淌在她嘴角,“原本你才是应该去死的那个,可我们斗不过你,只好下辈子找你算账。但你别高兴,诸天神佛看着你呢,他们会收拾你、会将你这个杀兄弑母的狗东西五马分尸!”   临到永别,陆瞻本来还想问问她那些“如果当初”,或者“为什么”,可他只是笑一笑,垂着肩膀,“我没想杀你们,大哥是被你杀的,而你是自寻短见。”   说着叹一口气,满是惋惜,“母亲,我真的是想让你们长长久久活着的,我活多久,你们就活多久。”   须臾恨意像一把刺刀,杀得他一颗心痛到癫狂,“你们怎么不好好活着呢?你们应该长命百岁地活着啊!像我一样,每天尝受酷刑,每夜饱尝背叛和绝望,你们应该尝尽我吃的苦!”   “呸!”章氏恨目猩红,使尽毕生力气爬起来啐在他脸上。顷刻笑起来,扯得额上的创口翻涌出更多的血,“没心肝的东西,我才不如你的意,我同你大哥你今朝解脱,但你会永永远远在痛苦的轮回中不得超生!”   旋即笑声越来越放诞,大约临了又犯起病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被净过身,你死无全尸,自然是不得超生,哈哈哈哈哈……”   陆瞻盯着她面目全非的笑颜看了许久,舌尖来来回回地悬着一个疑问,反复吞下去又吐出来,在她逐渐低垂下去的笑声里,直到她笑断了气,他也没能问出口。   当他冷静地走到地面上去,夜便兜头罩下来,没有尽头的黑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费力地深吸一口稀薄的空气,嗓音与夜幕一样低垂,“将老太太和陆梓的尸首装裹好送回京,埋在祖坟里。”   黎阿则往他脚下探去一个绢丝灯,“儿子明白了。”   就着这半尺昏黄的光圈,陆瞻走到屋里,就觉得是从地狱走到了仙宫,他的神女坐在床沿捧着绣绷,两侧的高烛为她渡上柔和的金光,像黑暗的一轮微弱的太阳。   这一刻,温暖使他鼻酸,那些沉痛的风霜雨雪在他眼里汇成眼泪。芷秋一抬眼就看见他苍凉的身姿,以及他面上一道银晃晃的泪痕。   她走过去牵他的手,刻意叫他,“夫君,你好不好?”   陆瞻本能地想点头,可好像没有力气,一坐到床上,周身都像卸尽全副精神,“不好。”惨淡地一笑后,他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仿佛揽住了他唯一切实拥有的东西,“我的母亲没了。”   月华边,梅花向晚,萧萧的风吹着永夜。芷秋折颈在他肩头,辨别他声线里浅浅的哭腔,“你还有我啊,往后就是咱们夫妻两个相依为命。”   他一笑,泪便震落下来,“我方才,想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可我没敢问。芷秋,我真怕答案其实就是我知道的那个答案,我怕她并没有什么隐情,也没什么不得已,就只是为了大哥的前程,选择牺牲了我。”   “我明白的。”芷秋将脑袋挪一挪,更紧地贴去他的颈窝,“小时候跟着拐子长到七八岁,我一直不敢问他我家在哪里,我也怕我不是被拐的,而是被爹娘卖给他的。后来在堂子里,我也有好多的‘为什么’想问,可没人晓得答案,我就学会不问了。”   她将手塞在他手心,被他温热地握紧,“陆瞻,别问,也别想,咱们不回头,只望前走。你不是还有我吗,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论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去,你只看着我就好了啊。”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既强悍,又脆弱~   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和评论,爱你们! 第80章 吹破残烟(二) [VIP]   闷闷的夜, 人与人像两半月,合成婵娟。窗外深院冷萧萧,屋里青灯未灭, 呢语悄悄。   寂静中, 陆瞻胸膛里跑来一只野兽, 血液像它的怒吼,开始奔腾在四肢百骸。他忍耐着莫名的兴奋, 可眼中仍有点燃的炽烈,“芷秋, 除了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要背叛我,不要丢下我,否则,我大概会杀了你。”   他垂眼盯着她,说得连他自己也有些怕,于是忙把眼搦开。   芷秋追随着他的眼, 将整个自己填在他怀中, 像条蛇一样蔓伸半身,贴着他的脖颈吐着温热的气息, “你才舍不得杀我,我要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杀你自己,也舍不得伤害我。”   陆瞻坠入黑暗的神魂被她柔软的声线牵引回来, 只是胸腔里兴奋蹿起的火有些难受控制。但他尽量表现得平静, 唯恐又犯了病, 两手掐出她的腰笑, “这么有把握?我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我知道,”莺舌巧啭间,芷秋交颈倒在他的肩头,“我也知道你就是舍不得。”   他忍着呼啸高涨的情绪,温柔地回应,“我已经让人明儿一早送老太太两个的尸首回京,你早上多睡会儿,不要撞见,仔细吓着你。”   “好。”芷秋觉察到他加紧的心跳,仰起脸窥探他。   恰逢他对目过来,望她翠眉娇横远岫,滟腮浮霞千里。眼中的波光便似烧沸的水,猛地就将芷秋摁倒在床上。他俯身下去,凑近她的脸嗅一嗅,像是野兽品闻猎物,“芷秋,我想你给我生个孩子。”   芷秋正长时间学着与他阴晴不定的病症友好相处,不再如从前那样不知所措,反还搭着腔,成全他天马行空的臆想,“好呀,那咱们是生个儿子还是生个女儿?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将唇若即若离贴在她的唇上,笑容在干涸的泪痕中光耀涅槃,“你喜欢什么?”   “我想要个儿子,姑娘家太受苦了,”顷刻又一笑,抬手摩挲他的脸,带着点点泪光,“都蛮不容易。”   上挑的尾音像一个月钩,勾扯着陆瞻身体里沸腾的欲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跌入一潭温泉,于是将手卷起她的裙,胡乱扯着柔滑的妆花锦。   靡靡的呼吸中,芷秋生涩而顺从地接纳,丝丝疼痛令她弯曲双膝,发出软如四月的慨叹。他将手盘踞于温润的花园里,像树根一样向里生长,此刻他不甚清醒的脑子里真就相信那里会结出一个孩子,像她一样美丽坚韧的女儿,   直到芷秋在风波中逐渐平息,他翻下床去,到帐外取了缅铃,回来坐在床沿摸出了枕下的红带子,往芷秋眼上蒙去。   不想她握住他的双手,反将带子罩在他的双眼,并爬起来,在他脑后一壁打结,一壁在他耳边吐息,“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陆瞻鹘突的心在她的蛊惑下跳动得愈发厉害,但那不是恐惧,而是在爱欲中狂妄的悸动。他选择了相信她,任由她由他的怀里滑到了地上,红纱外是一片暧昧迷离的烛光,她高高仰起的脸庞带着亦真亦幻的美。   他能感觉她温柔的手解开了他的衣带,然后是裤带,就看见他耻辱的伤疤。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他刚一微动,芷秋便低低地仰着脸在他眼下,目中满是红色的波光,“夫君,你不喜欢我吗……”   他冷峭的鼻尖垂下,看见她像只皮毛光鲜的猫一样跪在床沿下,跪在他的伤口面前,毫无遮挡与隔绝。她也没有一丝犹豫,红纱下更红的舌像旋涡的风眼,将他整个人、整个灵魂吞没。   低级的本性令他十分喜欢这种臣服之相,她跪在他很近很近的面前,像一个终身属于他的子民在跪拜他这位君王。   许久之后,他仰起头,喉头滚一滚,那个丑陋而污秽的伤口上,有密密麻麻敏感的神经掐着他的咽喉,逼迫他发出低低的吼叫。他几经生长、也死亡,在她的唇齿之间。   当夜,陆瞻的病症就缓解在一屋暗灯与汹涌的欲潮之间,那些疯狂的行径都没有出现,唯有芷秋身上斑驳的齿印与他背上的指痕能证明,他刚由一场风暴中颠簸出来。   光阴虚度,舜华偷换,参差烟树与轻雾浓霭在浅园散开,又在长园聚成一个迷局,困住了一颗玲珑七窍心。   蒋长薇生辰的余热还没过,仍有各个官眷补礼告罪,应酬中道着什么“百岁无忧”“千秋万代”“红颜不老”之类的吉利词,她听后将嘴精准地扬成最端庄、最优雅的弧度,只是一颗心冷得出奇。   这日早起,蒋长薇妆台梳妆,镜面一晃,见里头走来铃兰的身影,脸上愠怒,眉心锁恨,“姑娘,浅园那个袁芷秋同那个粉头来了,说特来给姑娘送生辰贺礼,姑娘要是不想见,我就寻个由头赶她们走。”   两个丫头立在身侧,蒋长薇由匣子里拣了一支凤头冠子递去,唇上淡淡,“做什么赶她们?请她们去厅上等候,侍奉茶点,说我稍后就到。”   铃兰走上前,接过丫头手上的凤头冠子配在她端丽的发髻上,“前两日姑娘生辰,爷却领着那粉头到玄妙观去打醮,姑娘竟然还要见她?未免也太好性儿了些。按说那粉头子与爷有杀夫之仇,怎么还跟着爷出去?”   “是我料错了,”镜中一张精致无暇的脸冷冰冰笑开,胭脂淡粉下头透出一丝苍白,“我以为她是个有情有义的,晓得方大人是叫咱们爷坑害了去,这辈子都不会再同爷有瓜葛。没成想,人家转头就替自己谋划起前程来了。”   “呸!美得她,她想咱们爷的账,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姑娘您这回可千万不能答应爷纳她进门,别再充那个好人吃这个暗亏了。”   “爷要娶,我还能拦着不成?况且是我能拦就拦得住的?”   事无奈何,铃兰只恨得跺脚,为她换了衣裳,一齐往厅上去。   里头也正热闹,芷秋云禾带着丫头,捧着一大堆的礼,几匹料子不在话下,另还带了个珊瑚盆景,红得润滑通透,就是蒋长薇这样的富贵人家也难见。   须臾桃良将珊瑚奉上,芷秋趁势在下首赔笑告罪,“真是对不住奶奶,前两日分明是奶奶的生辰,可我因家中有事被绊住了脚,实在脱不开身,误了给奶奶贺寿。今日略备薄礼来补贺奶奶千秋,求奶奶宽恕我失礼之罪。”   那蒋长薇拈着条帕子将裙拂正,眼神莹莹转转间瞥过云禾,落在芷秋周到的笑脸上,“哪里话,小小生辰,不说不敢惊动奶奶,还敢要奶奶赔罪?这礼我收下了,奶奶快不要自咎,咱们的是怎样的关系?千万别同那些人似的客套。”   这里刚上了茶果,赶巧沈从之刚从衙门归家,门上听见说芷秋云禾来了,恨不得装对翅膀飞来。这厢衣裳也不换,穿着补子袍就由廊下转进来。   一壁将乌纱帽摘给宗儿,一壁朝芷秋问礼,“嫂夫人来了。”   匆匆一眼,就转去云禾身上,见她香肌瘦渐,脂粉倦匀,花枝懒簪,心里喜欢,面上浅笑,“云禾姑娘也来了。”   走到榻上,蒋长薇心儿冷淡,笑目提醒,“这倒好没礼,我同奶奶姑娘们说话,你一个男人家走进来做什么?还不到外头吃饭去?”   沈从之调目睐她一眼,不理会,还对云禾芷秋二人笑着,“我与嫂夫人和云禾姑娘是旧相识了,倒用不着讲这些虚礼。二位吃过饭没有?不如在家一道吃过?”   说话间,云禾对上他的眼,横波一转,又挪开。芷秋窥见蒋长薇黛眉微变,将这三个人的心思都望在眼下,预备着辞去,“吃过饭来的,家中还有一堆事情要忙,不好耽误。我们这就去了,奶奶勿送,大人勿送。”   榻上不过客套两句,便叫来丫鬟送她们出去。沈从之留人的话儿悬在嘴边,心眼儿一动,倒没说出来。只等人去顷刻,就说要往前头吃饭去,谁知尽是扯谎,出了廊下就抄近道走到大门处。   正赶上芷秋云禾上车,他忙走去车前撩了帘子,“云禾,借一步说话。”   芷秋惊骇一霎,扭脸将云禾望一望。云禾歪着脸,高高在上的一副姿态,“有什么话这里说就好了啊。”   沈从之急了,瞥一眼芷秋又望回她笑,“你真要我在这里说?”   似有无奈,云禾到底叫他搀下车去,芷秋欲喊她,不想沈从之扭过头来,“嫂夫人请先行回家,我这里说完话,套了车送她回去。”   又见云禾点头,芷秋没了法子,只得叫小厮王长平驱车而去。   二人目送马车的虚影片刻,直到没了踪迹,沈从之倏然拉着她的腕子往前头一条巷子去,云禾在后头一行假意挣扎,一行趔趄着步子跟着他。   长园里头一片富贵竹压下墙来,虚掩着逼仄的巷子,骊珠一人在口子外站着,有些胆战心惊,还好过往无人。   沈从之将人拖到墙下,俯着脸看她半晌,招她一记白眼,“有什么话就讲啊,将人白白耗在这里做什么?”   他被她刺习惯了,也不恼,歪着脸隔得近近地睇她,“上回我说我的话儿,你仔细考虑过了没有?”   “什么话?”   “跟我回家啊,”沈从之歪着嘴笑,补子袍的衣摆有意无意地往她月魄色的裙面撞一撞,“嫁给我,你不吃亏的,多少银子随你使用。只要你点头应下,我现就让人收拾出一处院子来,离她远远儿的,就咱们两个住。等过一年回了京,我在家外头置办房子,不叫你到父母跟前立规矩,还是咱们两个,就是正经夫妻一般,她们为难不了你的。”   言讫,云禾垂了下巴,像是在斟酌。他等不得,躬着腰歪着脸去捞她的眼色,“我发誓会待你好的,正房有的你都有,成吗?”   云禾暗忖半晌,仰起脸来,“那你得答应我三件事情。”   “你说,就是一百件我也依你!”   她眼一转,将墙上坠下来的玉田翠色收拢在目光中,“一麽,你得亲自带着礼乐到浅园来接我,还要八人抬的大娇。”   沈从之连连点头,“这个有什么问题?”   “第二,”云禾抿唇,每一丝风情都拿捏得极度精准,“我要带着文哥哥的牌位一道过来,你不许管我给他上香祭拜。”   顷刻间有像有一颗青梅碾烂在沈从之腹内,酸到了心肺。云禾见他不答话,作势要走,“那就罢了,咱们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的独木桥。”   “好好好!”沈从之将她一把拽回,抵到墙上去,“依你,第三呢?”   “第三,虽说我与文哥哥没有行夫妻之礼,可到底也做了二三年的夫妻。我也不要什么斩衰三年之礼,我只为他斩衰半年,这半年,不能同你行周公之礼。你可依?”   沈从之搓得牙花子响,恶狠狠盯着她,“袁云禾,你也欺人太甚了些,我沈从之要什么女人没有?你真当你是天仙下凡?”   “你不依就算了,我又没逼你,何苦将人排场一顿?罢了,我回家守我的孝去,不妨碍你。”说着又作势要走。   真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孽债,叫沈从之心里狠得痒痒,面上却拿她无法,将手一掣,又给她拉了回来,“成!我依你行了吧?!”   如此这般,云禾望着他笑起来,像个得了道的狐狸精。令沈从之又恨又爱,俯下脑袋吻她。云禾惊骇之余,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拼命抵在他胸膛将他推一推,“放开我!”   沈从之退开一寸,眼色微变,像是有什么沉到了冷冰冰的湖水中。顷刻却又恶劣地笑起来,“我应了你这么多,亲亲你总不为过吧?”   俄延一晌,他小心地贴去她唇上,像品撷一块梦寐以求的蜜糖,尽管没那么甜,也是他苦心擘画结出的硕果,他甘愿一同吃下里头的酸涩,恨不得由里到外吞下她。   他吻得十分用力,云禾一记吃痛,轻哼一声,“嗯……”   旋即悲风成阵,将这低吟送到遥远的海面,响在方文濡的心间与耳边。   床前芳屏如画,绘着江南的绿瓦与细溪,而他倒在床上,紧阖着眼,微张着唇,喷出的呼吸里描画出云禾的眉目,以及她眼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这些都化为他手上的动力,令他学会卖力地在荒芜的海面取悦着自己。   在海波的颠晃中,他靠着想象临摹出云禾若即若离的风情,也临摹着醉倒在她滑腻腻的肌肤里,虽然长着老茧的手有些不如人意,可也能勉强令他攀高到无我无尘的境地。   旋即响起一阵敲门声,伴着一个可恶的粗糙嗓音,“方大人、方大人!我们大哥叫你!”   方文濡慌忙坐起来,摸了条帕子胡乱一揩,系好裤带,拂正衣衫,再擦擦手,适才走出屏风去开门,“叫我做什么?”   门前立着个彪形大汉,将他衣襟朝前一拽,“自然是写给衙门的信囖,你小子不会想赖吧?”看他面色微红,额上浮汗,这男人又将他放下,“你病了?”   他忙咳嗽两声,应时应景,“啊,吹了点海风,有点着凉了。”   这般说着,随其绕船廊而去,行过楼船大大小小的舱房,走到前舱正厅里。见那相里远坐一张书案上,前头笔墨纸砚皆备了个齐全。   一见他,那相里远便起身招呼,“方大人,我这里起了稿,请照着抄下就是。”   方文濡坐在案上,拈起他所写的原件一瞧,东西倒不少,除了之前说的二十万匹丝绸、三十万瓷器、二十万两白银外,还加了二十万石粮食,十万斤沉香。   他提起笔摇首嗟笑,“相里公真是瞧得起我,我不过是小小六品官,哪里值这些东西?”   “可你是新科状元郎,还有经国之才,那就值。”   “三年一位状元郎,至于经国之才,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个禄蠹而已。”   “嗳,状元公不必自谦。”相里远走到榻上坐下,吃着茶闲看他,“信写完,就叫你那位阉人同僚去送,你瞧我多有诚意,放他一条性命,东西到了,也放你一条性命。”   说话间,方文濡已抄录完毕,拈着信笺吹了两口气,走来与其过目,“那晚生就先谢过相远公。”   那相里远将信瞧完,封了印交与左右,“找艘渔船送那阉人上岸,再将姮娥带过来。”分派完,朝下首指了一座与方文濡,“这里送上岸,大约二三日,衙门再请奏朝廷,等有回信,怎么也得个把月,横竖大人也是闲着,我倒有件事情想请托大人。”   “请讲。”   恰逢门里进来一位姑娘,十六七的年纪,穿着罗裙绣衫,扎了两条粗粗的辫子搭在胸前,走起路来起起落落的活泼模样,这般行到榻上,挽着相里远的胳膊晃一晃,“爹,你叫我?”   “嗯。”相里远满目慈爱,顷刻又凛冽地转看方文濡,“这是小女相里姮娥,今年十六,打小没了娘,一直跟着我在海上漂泊。十几条船上都是些粗人,识字的不多,以至她没念过什么书,眼下放着大人这么位博学多才的先生在这里,正好可以教她多认几个字。不知这个忙,大人愿不愿意帮?”   那相里姮娥方才瞧见有生人在这里,偷着眼将其一窥,见其隽美逸郎之相,温文尔雅之姿,顿时红了脸,将相里远搡一搡,“爹,他是谁啊?”   “这位是岸上的一位大人,爹请他来做客,你跟着他多读几本书,你道可好啊?”   “爹,我拜先生倒是可以,只是人家还没应下呢,您倒先问我。”   父女俩双双将眼调向方文濡。方文濡当下心起一计,佯装筹忖半晌,勉强应下,“晚生不过读过几本书,若是相里公不嫌,我应下就是。”   如此这般,收下了这位女学生。那相里姮娥自幼海上漂泊,船上女眷十分稀少,常年与一班男人为伍,倒学得个爽利性子。   下晌便坐在了方文濡舱里的书案前,一壁取了块磨慢悠悠研着,一壁偷眼瞧他,“先生,听说你是位状元郎?”   “是。”方文濡略翻着相里远房中带回来的一本《三字经》,定在一页递与她,“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得哪些?”   “这上头倒是都认得,别的就没有了。”   “那我写一首诗教你认。”   说着换他坐下去,提笔默一阙李太白的《春夜洛城闻笛》,笔墨蛇形游走间,静得能听见海浪拍着船轸的声音。   方文濡得空斜窥她一眼,见其满面天真烂漫,心有算计,乔做随意与之攀谈,“你自幼在船上长大,就没下过岸去?”   相里姮娥站到窗前,看着纱窗外无边无际的海面,倏然有几分惆怅,“偶时去过,与爹爹或是舅舅上岸去办事,到集市里一瞧,比海上热闹多了。我一直想住到岸上去,可爹爹说,我一个人去不了,得为我寻一个夫君,我与他一道住在岸上他才放心。”   方文濡窥一眼她的背影,刻意将字写得很慢,“岸上人多,你爹爹不放心你,自然要为你寻一位夫君。既然你去过案上,那我考考你,你在岸上都去过哪里?能写下哪些街市的名字?”   “这个我能写!”她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旋裙回来,骤一对上他的眼,有些羞赧地背着手,垂下睫毛捱步过来,提笔蘸墨,写得十分生涩,“我就去过那么几次,当然记得,一条是鄞县长明街,爹爹在那里办事。一条是福源街,爹爹办完事情带我去那里采买料子首饰。”   长明街离市舶司不过一条街巷,与这里却是两个县,少说也得好几日的路程。若是办寻常的事,大可在临海的县镇,何苦千里迢迢跑那么远?   思及此,方文濡益发警觉市舶司里有人通寇,可再不便多问,只将手一招,和颜悦色地将她招到跟前,“我先给你念三遍,你再学着读一遍。”   言讫站起来,走到舱中吟诵着,“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抑扬顿挫的诗词中,长久的思念已经令他完全不在意云禾那些不光彩的过去,使她像一朵初开的水仙永恒娇艳地盛开在他心上。   他们分隔的时光已经快要与他们相聚的时光一样长了,他想,倘若还有剩下的时光,他将全部用来爱她,没有芥蒂与余地。   相里姮娥用眼直追着他踱步的身影,在他浅浅的笑意中,她险些醉倒。他不用吟唱什么诗歌,他悠扬的嗓音本身就是一阙诗,一支歌,是风不能散的馥郁柔情与爱恋。   春燕长去不肯归,一线相思系江南。   与海上强悍的风相比,江南则是美人的腰肢,婀娜多娇。但波诡云谲的朝局仍然像一场余震扩散到这里。   这日陆瞻归家,甫进院门,只见黎阿则后头奔来,怀中取出信递与她,“干爹,余公公的书信。”   一场风卷着竹叶纷纷,曲折的幽径上,陆瞻倏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只怕龚兴一党的事情生出什么变故,二人忙行至东厢书房。陆瞻将信摆在案上,冷眼盯看半晌,适才拆了看起来。   一页一页阅览间,黎阿则窥其面色,小心走到跟前,“干爹,可是局势有什么变故?”   陆瞻将一沓信笺放下,把里头错综复杂的情状简洁归纳,“龚兴下了大理寺狱,皇上令三法司汇审,定了他三大罪状,可他愿将族中尽数家财充公,又有六部二十八堂官、各省七十多地方官员联袂上疏为其求情。皇上犯了难,要杀他,还不那么容易。”   “可龚兴一党干犯国法,难不成还能就此作罢?”   “不会,”陆瞻眼皮微沉,带着一丝失望与疲倦,“罢官流放抄家都有可能,只是可能不会要他们的性命。杀不杀他,皆是皇上一句话,但他两朝元老,又是先帝的肱股之臣,我朝以孝治天下,杀他,皇上难免有些顾忌。”   “那干爹,该送的证据已经都送上去了,苏州一干犯官该说的也都说了,已经洞见症结了,倘或还都杀不了他,咱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陆瞻在案上扣响几个指头,嘟嘟哒哒缓慢的节奏中,一双浓眉蹙破时机,“上回缇骑来报韩舸染了疫病的事儿我看没那么简单,他在苏州同那些病人时常在一处也没染上病,反倒在去京的路上染上疫疾。你传我的话,叫两个护送的缇骑与都察院的何大人将事情查一查,保不准,就是龚兴他们的人做的。这个时候他若再有一条罪状上去,那些为他求情的人,脸面可就难保了。”   倾倒的日晷里,阿则片刻领会,噙来一抹笑意,“儿子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方大人:媳妇不在身边就很苦~   沈从之:你媳妇在我身边。 第81章 吹破残烟(三) [VIP]   往北的风带着刺骨的玉砂奔袭向京, 途中瘦杀梅竹韵。   话说因越北上风雪越大,路益发不好走,驿馆里耽误了好几日才等到那尤大夫。彼时韩舸已连着两日呕了几口血, 都察院那何大人下令解了他手脚上的镣铐, 许他安心养病。   赶上那尤大夫来, 众人风急火燎地将他请入客房中,倒不进去, 只在外头等候。   大夫卷入屋内,将烛火拂得偏一偏, 几经熄灭,歪正后, 照见一张架子床里只剩一副枯瘪的骨头,哪还似当初修竹玉枝的贵公子,惊得这尤大夫眼泪直流。他对这位年轻的县令向来颇为敬重,一刻不敢耽误地把了脉,谁知倒哭得更凶。   两个学徒乱着在房中煎药,倒腾得一间屋子叮咣响, 韩舸似有所感, 睁开眼,好容易侧过脸来, 开口不问自己,倒问他人,“尤大夫,苏州府的疫病, 可抑制住了?”   窗外风雪萧萧, 屋里虽有几个炭盆, 可韩舸身上还是冰凉。尤大夫替他掖好被角, 掣着氅袖揩揩眼泪,笑道:“大人只管放心,自您走后,县衙门里的典吏大人与杨县丞十分勤谨。加之给灾民发放了粮药,病情倒是抑制下来了。听典吏大人讲,年下府台藩台两个衙门里往受灾的各县拨了灾粮灾款,城外好些个流民都被疏散回家去了。”   听完这一席,韩舸亦费力地扬扬唇角,“好,好。有劳,有劳你们这些大夫不顾自身救了苏州,回去时,请到我家去吃杯酒,我父亲,向来最敬重你们这些人。”   那老大夫泣不成声,连连揩泪,“大人哪里话?悬壶济世是为医之根本,老朽哪敢受大人的礼?倒是大人,该受苏州百姓一礼。”   小小一间客房逐渐弥漫起药香,未几学徒将药端过来,忙活着喂韩舸吃下。那尤大夫守了一会儿,把了脉,提起心来,“大人,按说吃过我们开的那防疫病的方子,还没有一个过了病的,怎的您倒在途中染上这个病来?”   韩舸偏过脸笑一笑,气喘吁吁,“福兮祸兮,何可捕兮?官场中事,大夫不要多问,可保自身。”   这尤大夫不再多问,搁下几副药出门去,只对门外众人摇摇脑袋,僝僽而去。   当夜,何大人叫两个差役在外把守,说是叫韩舸静心休养。可说是静心,却到底静心不下来。这厢韩舸昏昏沉沉倒在帐中,似睡非睡间,好似魂游了千里,走到家中来。   节下众人来往繁琐,满园张灯结彩,红衫绿裙、云履翠舄擦身而去,他倒不好打扰,只走到雏鸾房中去。但见高烛四面,盘堆鲜果,兽炉熏烟,袅袅香线,屏开春色,帐隐芙蓉。撩开帐,又是蕣华浓,山翠浅,娇滴滴一副美人面。   床前静看半晌,不想美人睁开眼,乍惊乍喜地爬起来,“二哥哥,你回来了?”   韩舸不想她还能一眼认出自己,坐下去与其四目相看,“你还认得我?”   “这是什么话?一辈子都不忘呢。”   自是眼中心上人,哪里会有不认得的?韩舸听后一笑,将其搂入怀中,“正是这话,一辈子不忘我才好。”可说到这里,又想她还是如往常无忧无虑的好,又讲:“罢了,你还是将我忘了我吧。”   雏鸾由他怀里挣出来细看他,见其风骨如旧,只是烛火孤清,照得他也是一副凄然模样。她心里倏然抽紧,抓住他一只手,“二哥哥,你这时回来,可就不走了吧?”   一轮新月上,独照人相望,韩舸目中凝泪,心口有磅礴酸楚,满腔的话却说不出来。   雏鸾等不到他的回应,眼泪扑簌而下,扯着他一条胳膊哭诉:“二哥哥,你不要走了,当不当大官倒不要紧,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处就好。你不晓得,自你走后,下人们待我不好,给我的吃食猪狗不如,还克扣我房中的份例。屋里没有炭,冷得我大病了一场,不信你摸摸,现在额上还是烫的。”   离火颤颤,冷月溶溶,动一片泪光,韩舸的满目的爱恋,一寸寸地随烛残灺。他俯脸吻她一下,抱着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交代,“雏鸾,我本想与你白头的,不想事与愿违,我心知我不在无人照管你,往后,你就去跟着姐姐过吧,姐姐会待你好,你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去我不去!”雏鸾呜呜咽咽在他怀里摇头,哭断心肠,“你总说我记性不好,我看你才是忘性大,我是你花轿抬回来的,你忘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往哪里去啊?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好歹说下个日子,我等得起的。”   风烛窸窣,雏鸾仰着泪霪霪的眼盯着他求一个答案。可他也说不清,此去天涯,何来归期。   他只笑说:“我今年不过二十一,原本命不该绝,平生又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民心,等我到阎王殿去求求阎王老爷,请他老人家将我的余岁划到你名下,大约他能答应的。雏鸾,你要好好的,别叫我魂魄难安。”   雏鸾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听懂,只是死拽着他不肯放手,“我不要,你不在家,我哪里还活得下去呀?你赶紧回来吧,你都要做爹爹了,舍家弃业的是要往哪里去?”   飞檐悬月,回廊影下,韩舸无话答她,带着笑意最后吻她一下,走向一汪烟波里,垂着一副肩膀,背影何其摧颓。   雏鸾在他身后又哭又喊,哭得情肠寸断,却死活抓不住他,口里直嚷,“二哥哥,你要去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二哥哥、二哥哥,韩舸、韩舸……”   “姑娘、姑娘!”   猛一睁开眼,不见韩舸,只有小凤捧着碗药立在床前,还有窗外一抹秀色的江南,乍暖还寒。   观她满面湿痕,泪染鸳枕,小凤慌得要不得,忙将药搁在床侧一张小几上,将她搀起来摸了帕子为其擦泪,“姑娘发噩梦了?”   雏鸾一时伤心得讲不出话,那眼泪擦了又落落了又擦,摇头哭着喊“二哥哥”,像要将今生的眼泪一朝流尽才罢,恨只恨,别离易,相见难。   小凤眼瞧着劝不住,只得在门上托人去隔壁请芷秋。   却说芷秋这边刚起,一场香梦酣甜,睁眼就见帐中浮光,暖香流溢,透过纱帐隐隐约约可见窗外天色清朗,太阳刚出云岫,却已至辰时。   床下两个炭盆还燃着火星,屋里尚有不散的余温。芷秋抬眼就见陆瞻靠在旁边看书,便生出幸福之感,伸个拦腰只管往他怀里缩去。   因着不两日就是年节,陆瞻亦不曾往衙门里去,若遇急事,自有差官火者到家来报。   这般得闲,却醒得早,不好惊动芷秋,只在床上靠着看书,眼下见她醒了,将她兜一兜,“一觉睡到这个时辰,早饭也错过了,饿不饿?”   芷秋满眼都是他,猫一样顺服,“不饿,一会子咱们直接晌午饭吧。”   外头听见动静,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两人各自洗漱。稍刻听见丫鬟来报雏鸾抱恙,芷秋慌忙梳妆赶到韩家去。   这厢到雏鸾屋子里,见谢昭柔也在,两个人罗帐里对坐,哭哭啼啼,哀哀怨怨,满是凄惶泪。芷秋走过去,将雏鸾的额头一探,倒不似前两日发烫,只是眼泪流不停,因问:“雏鸾,好好的,你哭什么?”   雏鸾拈着一张帕子捂在心口,眼泪也来不及擦,目怔怔地望着芷秋,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地吐出一句,“姐姐,二哥哥没了。”   那谢昭柔方才就听她说起这么一句,耐着性子劝了一阵,谁知她还如此讲,便将眼泪一抹,提起一股威严来,“二娘,怎的早起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二哥好好的在京,凭白倒叫你咒他。你说这话哪里有道理啊?你叫芷秋姐评一评,可该这样说?”   一屋里恨的恼的,唉声叹气。唯芷秋知她不是说谎的性子,坐到床沿上搂过她拍一拍,“你敢是做噩梦了?大娘的话有道理,年节下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韩相公现在在京里呢,没多少时候就回来了,他要听见你如此讲他,会伤心的。”   檀郎一去经久,熬得绿窗冷落,宝鉴蒙尘,美人折寿。雏鸾偎在芷秋怀里,顷刻就湿了她一片衣衫,却还不改口,“他不会回来了,姐,他的魂儿昨夜来过了,来同我道别,还说要将他往后的寿命转给我,叫我好好珍重。”   呆讷讷讲了这一番,令芷秋亦悲从中来,忙替她把眼泪擦尽,“你这是说胡话,病了两日,脑子也愈发糊涂起来了。就算韩相公怎么了,朝廷总要给个信,如今信还没到呢,你倒先这样。”   那眼泪擦净这一海,又有一海。谢昭柔床沿上瞧着,只觉心如灰烬,抬眼将她责备两句,“你既说二哥的魂回来了,怎么没见他去瞧瞧我?可见你是说胡话。二娘,过两日就年节了,太太老太太老爷一家子都在,你可不要在人前说这样的话,若叫他们听见,还不知道要怎么打你呢。”   说了会儿话,谢昭柔又被叫去发放东西去,芷秋将她一个笨拙的身子送出门外,仍旧折返回来细声与雏鸾说话,“好雏鸾,等过了三十,初二我将妈同姊妹们请到家去,你也过去,大家玩一阵就好了,眼下还是身子要紧,可不要再哭了……”   垂眼一看,雏鸾哭了这大半晌,像是累了,已经睡了过去。芷秋看着她一片娇靥满是泪痕,嗟叹一声,掖了被子要告辞而去。   走时,拉着小凤走到门边细语低声,“小凤,自那日你们大娘训过那些下人后,他们可还有刁难你们?”   小凤送她出去,与她并肩走着,“当日训过,倒还好些,炭也换了,饭食也换了,只是多一分也没有了。屋里那几个丫鬟也不往外逛了,却成日在屋里挂着脸。姑娘倒要瞧她们的脸色,使唤她们一句都是小心翼翼的,若是有个苦一些的差事,她们倒还是做,只是要嘀咕两句,叫姑娘听见,也不爱使唤她们了。”   走出院门外,芷秋不放心雏鸾,不叫她送了,“随意叫个人来领我们出去就是,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眼下没法子的事,你们暂且忍耐,等韩相公回来再说,要是缺什么,使人到浅园告诉我,我给你们送来,只是千万留心照看好她。好丫头,她好了,你也好。”   “我晓得的,姑娘慢去。”   正晌午,太阳十分好,墙内绿柳招摇枝叶送芷秋坐轿而去。几步路转到家中,正赶上摆饭。   几个丫鬟旋着水裙在案前来来往往地忙活,摆下一瓯烧羊肉、一瓯笋干火腿、一瓯隔水蒸的山药、一碟子玫瑰饼、白馥馥两碗饭。芷秋解了斗篷坐过去,有些神色恹恹,提起对箸儿却无心落手,将一碗饭闲戳着。   陆瞻见状,猜是雏鸾有些不好,便往她碗口里添菜,“年后请个好大夫去瞧瞧,开副好方儿,不拘什么药,只管给她吃就是。”   芷秋没胃口,与他闲搭着话茬,“前两日的病倒是好了,只是脑子又糊涂起来,非说韩相公没了,从早哭到午,哭累了自去睡,我才得闲家回家来的。她屋里那些下人也过于霸道些,趁着韩相公不在家,竟然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牢骚一阵,一颗心跟着灰下来,“也是,我们是什么出身,就是叫下人也看不起,从前不过是当着韩相公的面不好发作,如今他不在,可不是得趁机撒撒气嘛。”   见她有些凉了心,陆瞻哪里忍得,饭也不吃了,搁下碗来将她环到榻上去,搂在怀柔声哄,“你这是伤心的话,这家里有谁敢这样待你的?若有,你说给我,筋我也抽了他的。年节过了,将你妈妈她们请来,叫雏鸾也来,开了戏你们乐一乐。”   转头又吩咐桃良,“姑娘有些没胃口,瀹壶胡桃茶来,再做一碟鲍螺上来。”   如此温柔体贴,叫芷秋心头愈发酸楚,贴在他胸膛蹭一蹭,“往后不论你到去哪里,可都得带着我,仔细你不在,这些人也这么着待我,我叫他们欺负死了,你回来哪里找老婆?只有哭的份!”   片刻茶果都送来上来,陆瞻拣了个鲍螺压一压,撕一块喂她。入口即化,一股浓郁的奶香在芷秋唇舌间蔓延开,心绪似好了一些,将他嗔一眼,“你怎么拿我当小姑娘似的?”   陆瞻微笑,眼中的浓情像要滴下来,“趁这两日闲,我要去玄妙观为母亲做法事,你跟我一道去逛一逛,也好散散闷儿,山上虽然冷,景致倒好。”   于是定下日子,廿九那日大早,天不亮就套了马车。因往日出门都只是桃良跟着,这日却说要带着几小的。几个听见,都高兴得不得了,个个儿穿着貂鼠袄子,配着各色撒花裙,打扮得花枝招展。   独芷秋穿着墨绿素锦掩襟长袄,月魄色的百迭裙,髻上只有两根绿松石点的花钗,素净淡雅。瞧着五个丫头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她倒坐在榻上好笑起来,“瞧这帮疯丫头,几辈子没出过门似的。”   除桃良外,就数初月年长,这厢穿着灰鼠镶滚银红袄喜滋滋偎过来,“虽说我们都是庄户上的女儿,可因没嫁人,往前在家也是足不出户的,今日跟着奶奶出去长长见识,大家都高兴得紧!”   桃良嗔乜她一眼,“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要说你们这些良人家的姑娘也有这里不好,八辈子也没见过多少人事。”   “桃良姐从前跟奶奶的局子,也到处去吗?”   “那是,这苏州成哪户有头有脸的人家我没去过?连他们家里的丫头我都熟呢!”   玩笑间,见陆瞻廊下踅进来,穿着月魄色三多纹道袍,扎着一条细细的腰带,髻上绑着墨绿色的带子,通身颜色倒与芷秋的十分配。   走进来见众人收拾好了,便朝芷秋递出一只手,“走吧,外头供奉已经打点好了,阿则张达源几个跟去,再有几个小厮,套了两辆车,你同我坐一辆,丫头们坐一辆。”   事无巨细,没叫芷秋操半点心,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恶地口吻赞着人,“哎呀呀,我的夫君可真是心细,什么都想得周到。”   陆瞻淡笑,牵着她走出竹林,“在宫里当差,凡事就要想在人前去。皇上万岁爷若是渴了,茶不用现等着瀹,已经送到嘴边来,若是饿了,要现等着厨房做吃的上来,保不准就是要庭仗的事情。”   说话间,已到大门外,只见两辆饬與后头跟着二十几个小厮,抬着十几口髹红大箱子,都是抬到观里的供奉。   各人分散着上了车,芷秋与陆瞻坐在前头一辆,阿则坐在车前与小厮王长平驱车。   车厢内熏着香,芷秋膝上捧着汤婆子,又被陆瞻搂在怀内,十分暖和,与他毫不遮掩顾忌地闲谈天,“别说你们伺候圣君的人,你再瞧我们,不过是伺候些大人员外的,也是十二分的留心。不过倒比你们轻松些,这些人麽贱皮子呀,在家跋扈惯了,在我们跟前,倒还愿意做小伏低的,只要顺着他们的脾性来,其他都好说。况且,我们伺候不好麽,无非就是丢了户客人少了进项,你们要是伺候不好,可是要丢性命的事情。”   说着,兴致盎然地仰脸瞧他,“嗳,我往前听见张达源说你在哪位陈妃娘娘宫里伺候过,因不肯自称奴婢,还挨了她的打?这陈妃娘娘可有些厉害呀?相貌如何,又是什么家世?”   陆瞻见她亮闪闪的眼,就肯满足她想要一切,“陈妃娘娘是先帝玄修前最后进宫的一位妃子,年纪小了先帝一大半,我伺候她时,她也还不到三十岁,加上是世家千金,难免有些跋扈。正赶上我刚进宫没多久,也不是事事周到,不比他们,我是自幼叫人伺候长大的,不大会伺候人,也就挨了板子。倒不打紧,都过去了。”   说到此节,倏闻帘外黎阿则噗嗤笑了一声,芷秋心生好奇,打了帘子往外瞧,无非是青松葱葱,翠山郁郁,没什么稀奇,因问他:“阿则,你笑什么呢?”   “啊,没什么,干娘仔细吹着风。”   却见他还是憋不住笑,芷秋心道他有鬼,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你笑什么,告诉娘,让娘也乐一乐啊。”   阿则扭过头来,窥陆瞻一眼,憋着笑不语。陆瞻面色下沉,朝他歪了下巴,“你到后头去,换张达源上来。”   见他二人鬼鬼祟祟,芷秋心想这两人分明是有话将她瞒着,不肯依,“不许去!告诉我才许去!”   马车倏然一颠,就将阿则的胆子颠起来,“那我说了,娘可得护着我啊,别叫爹打我。”   芷秋回眸看一眼陆瞻,忙撺掇他,“你只管说,娘在这里,谁也不敢拿你怎么着。”   “好吧。”或许是有芷秋做保,又或许是温情如许,令他倏忽不怕陆瞻了,不顾陆瞻的眼色,将一则秘闻说与芷秋,“是张达源不清楚内里,干爹刚进宫没多久就派到了陈妃娘娘宫里,向来就不肯称奴婢,怎么早不打他晚不打他,伺候了那些日子才打他老人家,您不想想?”   “可是呀,为什么呀?”芷秋益发提了兴致,将身子挪出车外半尺,“你快讲你快讲!”   黎阿则蜷着手掌附耳过去,在她耳边细说了始末。只见芷秋一双眼越来越亮,笑颜越来越大,末了放下帘子退回到陆瞻身边,瞧见他一只耳朵红得剔透,恶狠狠地磨着牙,“这些奴婢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都敢说!”   车窗外翠微柳色莺梭织,窗内小山姮娥笑得肚子疼,“不行不行,阿则到底不在跟前,说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笑了一阵,她把住他两个通红的耳朵晃一晃,“快快快,你给我讲,我可太想听了!”   经不住她歪缠,陆瞻只好将她搂在怀里,从实招来,“我早前就有些察觉的,只是一直没放在心上。可巧有一日到屋里传递东西,陈妃娘娘刚沐浴出来,在我面前穿得十分不妥,我也没留心,只当我们都是些阉人,也用不着避忌个什么。于是递了东西就要出去,谁知她叫我留下,说是问话,问的却都是我的事情,我觉出些不对来,寻了个时机出殿去了。”   垂望芷秋,她还是一副求知渴学的模样,陆瞻叹笑着摇头,和盘托出,“后来再有一夜,该我值夜当差,按例是宫女儿在内间值守,太监在外殿值守,她却打发了贴身的宫女出来,说是要在柜子上头取个什么东西够不着,叫我去进去取。我走到帐子前问要取什么,抬眼就见她,她什么也没穿……”   “什么什么?!”芷秋大惊失色,又后知后觉地捂着嘴,猫下了声,“我的老天爷……什么都没穿?!我的老天,她可是皇上的妃子呀,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   咋舌摇头间,陆瞻尤觉可爱,复将她搂在怀里,“先帝自从玄修红后,就没再踏入后宫,也从不宠幸妃妾,大约是寂寞太久,使她甘愿冒险吧。”   “那你从了吗?”   “我要是从了,就不会挨那一顿板子。”   芷秋呼扇着两个眼,好奇心水涨船高,何曾意识见自身难保,“你为什么不从?按说皇帝老爷的妻妾,必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貌,况且又还没到三十,红颜未衰,姿色尤绝,多可惜呀。”   陆瞻掐掐她一片腮,“你也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她还不值得我犯这个险。况且,我那时候净身才不到一年,一想这个事儿,心里更过不去,没什么兴致。”   说着,他将眼垂下来,将芷秋环到膝上对面坐着,“此刻倒起了兴致。”   “什么呀?”芷秋往他肩上推搡两下,眼眉横波勾嗔,“愈发不要脸了,可看看什么地方?”   那双桃花泛水的眼婉转收放间,令陆瞻心里更发起痒来,就势双唇贴在她脖子逐尺逐寸蹭着,“没事儿,没我的话,他们不敢掀帘子。”   厚厚的绵帘垂得严丝合缝,看不见一丝春光。或许是他很难满足,因此才索求无度,他剥开了绿如远山的锦缎,掀开一片月光一样的颜色,温柔起伏的山峦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像双足往上攀登,数到第一根肋骨,抬眼瞧她,嗓音低得只有芷秋能听见,“从前说是哪根骨头疼来着?这根?”   芷秋脆弱得如一条易折的柳枝,双手攀紧他的肩,“不是……”   他便又往上爬了一根,“这根?”   芷秋轻咬下唇摇首,庆幸厚厚的帘子挡住了日光,令她的腮不至于滴下血来。羞赧难当的时节,他又往上爬去一根,“这里?”   她将一只手由他肩上撤下去捉住半截他手腕,眼睛收敛来山野的水雾,摇首间,仿佛要甩下一滴泪来。   陆瞻似乎对这样拉锯的暧昧十分满意,在湿润的对视中,他笑了,手攀到云朵上的故乡,随之将脸埋近,迫切地想从这片属于婴孩的故土找到滋养生命的甘泉。   芷秋后仰着腰,望向车顶悬挂的琉璃灯,上头有两个影,一个影埋在另一个影里,交缠着生命。   陆瞻恨不得由口中一点一点直到完全吞掉她,而当他的手闯入,她也恨不得将他浸没在的旋涡中,将他埋在自己洇润温柔的土地,使人间,开出一朵并蒂莲花。   人间,就剩他们两个。   而永远会不合时宜多出来的那些人,就横陈在沈从之与蒋长薇不近不远的距离之间。   这距离是一张方案,上头摆着一把银执壶、两只白玉樽、两口玛瑙碗、两对银包象牙箸,围挤着一瓯乌皮鸡,一瓯炙羊肉、一瓯烧鹅、四样鲜蔬、四样果子、两碗鲜虾面。   沈从之在这岸瞧着铃兰乐滋滋为二人筛了酒,也瞧见蒋长薇的浑圆的肚子抵在桌沿。他十分体贴,伸手亲自为她添了一箸菜,“好容易歇下来,替你补过一个生辰,就咱们夫妻两个,你高兴不高兴?”   一抹嫣然笑意在蒋长薇脸上绽放,她点点头,鬓边三串珍珠流苏簌簌摇响,“高兴,多谢夫君,难得夫君还惦记着。说起咱们夫妻两个,倒引得我僝僽一阵,往年咱们都是在家过年,不想今年耽搁在苏州。”   “今年苏州事情多,走不开,况且我现在暂代布政使的差使,愈发忙得不行。”   对案笑意渐浓,她很喜欢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好似他们的夫妻情分都流淌在这样的家长里短中,“我昨儿收到母亲的来信,叫我好好养胎,她不忍叫咱们夫妻分隔,便说年后遣两个奶母子来,预备着我开春生产的事情,叫任满后我再同你一道回家去。又说家中二娘三娘她们都好,盼着你回去。”   听完她一番碎喁,沈从之搁下箸,细嚼慢咽后,抬眼直勾勾望着她,半点不避忌,“提起她们几个,我正好有个事儿要同你说,一忙,倒给忙完了。”   蒋长薇忽然似有所感,眼神鹘突不定,恨不得找个藏身之处,将自己一双耳朵藏起来,不必听他往下话儿。可她娇艳的面庞却平静得无事一般,“夫君只管说,咱们夫妻,还有什么可吞吐的?”   他将揩嘴的绢子随手掷在桌面上,莞尔一笑,“我要娶云禾,你叫人将翠远桥旁边那处院子收拾出来,贴了囍字,置办些对联窗花红烛什么的,别的,我自个儿去预备,日子我看好了,就年后初五那天。哦,倒不用派人伺候,传递东西自有我的小厮,服侍她的人她从浅园带来,人多了她不喜欢。”   刹那间,满目琳琅刺了蒋长薇的眼,她看着横在他们之间的四盘八簋,成了他们最近也最远的距离,近如同衾而眠的夫妻,远也如三书六礼的夫妻。   她忽然想起从前沈从之说起他与云禾爱恨纠葛的无数次相遇。遗憾的是,他们这对夫妻却从没有过相遇,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洞房花烛夜,盖头一揭开,一切就变得太容易,他成了她的终生,而他则有许多不同的人生。   须臾,她刺痛的心里长出一把尖刀,将他杀了无数次,血光渗透在她的眼窝与颊腮,又是一抹嫣然的笑。   她听见什么在破碎,却平静地举起玉斝,“这倒好办,别的事情若不要我操心,就收拾个院子的事情,不过两三日就办好了。回头夫君将云禾姑娘接来,我倒多一个人作伴,我这里就先祝夫君同云禾姑娘美满合欢。”   叮当一声,碰撞出的水花里洋溢出沈从之志得意满的笑颜,他豪迈地将酒饮尽,搁下杯拔座起来,“那你吃着,我去浅园告诉云禾一声儿,她还在等我的信儿。”   蒋长薇喉咙里忽然卡着个什么,低低吐出来,“今儿不是说给我补过生辰吗?”   他怔忪一霎,又笑开,“回头我补份大礼给你,这会儿我得先去了。铃兰,你坐着陪你们奶奶一道吃,要戏外头叫人传就是。”   如此这般,回房换了身衣裳马不歇蹄地往浅园赶去,急得几如有蓬勃的心要于他的肉身里要跳出去,他一路追赶,带着高涨的欢欣。   可巧陆瞻夫妇二人出门到玄妙观打醮,他倒益发便宜了,趁着日光正盛,优哉游哉在厅上闲等。因跟出门去了好些火者,伺候的便是刘管家与两个小厮。   那刘管家亲手捧上茶点,挂住满脸殷勤的笑,“大人吃茶,已经叫人后边去通报姑娘了,女人家梳妆打扮,倒是费些功夫,请大人稍候。”   沈从之瞥他一眼,瞧着他有些面生,“你是这园子里先前留下的人?”   那孙管家忙应,“正是,平日里大人来,面前都是一班公公在招呼,倒用不上小的。只是今日公公们大多跟着外头做法事去了,没别个招呼,小的只好腆着脸到厅上来了,失礼之处,大人切莫怪罪。”   厅外阳光格外刺目,沈从之饧涩着眼将其打量一番,搁下茶来笑,“冠良这个人,跟前只爱使唤阉人,与咱们这些人倒不亲近,将你这么个会管家的人白放在这里,啧啧,真是可惜。”   浅浅交酌中,各自起了心思,却见风回琼娥步莲台,那刘管家匆匆辞身出去。门上与云禾相错,云禾淡瞥他一眼,心里头隐隐约约生出些不安,暂且不提。   只说她进来,见沈从之穿着件浅草黄的圆领袍,额上配着网巾,带着翠绿的冠,虽有几分风流之相,却不合她的脾性。   她玉步款裙走近,直拿眼白他,“明日就过年了,你不说在家预备着,兴冲冲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什么你家里?”沈从之迎上来要牵她,手伸出去一寸,不知怎的,又克己地收回来,引着她往榻上坐,“往后这就不是你家里了,我同奶奶说过了,叫她收拾出一处院子,就这两日的事儿,回头过了年,初五那日我来接你,你道好不好?”   云禾心内分明波澜不惊,片刻却香腮垂泪,“初五?岂不是潦潦草草地办事情?可见我在你心里向来就是这样不庄重的,连结亲也是马马虎虎地哄着我,这样几天光景,能办成什么样风光体面的事情?”   纵然是晚来的胭脂粉阵,倒来得恰是时辰。若换从前,沈从之也瞧她不上她这一身手段,可见好女怕缠郎,好男也磨不过冷女去。   耽搁磨缠这两年,一点温言软语倒把他的梦魂网困,“你小瞧我了不是?你只管放心,家里下人多,甭说五六日,就是你应下眼前,我也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别生气,我不是敷衍你,是我心急,生怕拖一日生出什么变故来,你体谅体谅我好不?”   欢场上的手段就讲个进退得宜,云禾泪线渐收,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罢,我在这里多住一日也有一日的不爽快,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早走早安心。”   沈从之叫她的眼泪泡软了心肠,袖里摸出条绢子挪坐到她身边去,笨拙地替她搵泪,自己好笑起来,“怪道了,我在家时是最烦她们哭的,见你哭却像丢了魂儿一般。快别哭了,往后咱们就有家了啊,也不必看谁的脸色,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云禾凶巴巴剔他一眼,“叫你说得就跟我姐姐亏待了我似的,她可从不曾亏待过我,只是我自己心头过不去。”   “我可没说她亏待了你,我也是为你心上过不去。成啦,你同她讲一声儿,将你的东西打点好,初三我遣人来先接过去。”说着话,他便越凑越近,偷了一个香。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分明不是个忍耐的性子,与她这两年,倒像是磨出了他的耐性,连与之亲近,都是万般克制哑忍,唯恐狂妄放肆会惊飞梦蝶,跌碎灯影。   春去未归,红粉无情,一年首尾的交印,亦有两颗心心相映。宿命的交缠中,光阴走到这里,见证了无数重逢与分离。   半夜开始下雪,掩得个琉璃世界,到晨起,开门枝鸟散,玉絮坠纷纷①。芷秋穿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云禾穿着赤狐斗篷,两个人带着班丫头火者到园中点炮仗玩儿。   只见各处亭台水榭着素,飞檐螭吻玉掩,雪花连连翩翩,似落英双舞,北雁孤飞。二人执着火折子走在前头,待小火者摆放好爆竹,两个手拉手跑去点了,又相互捂住耳朵往回跑。   震耳发聩的声音与莺笑燕语绞在一处,再伴着隔壁韩家的锣鼓丝竹,芷秋将云禾暗窥一眼,窥见她笑颜里有一丝青空也照不明的阵痛。   她便将火折子递予桃良,拉着云禾前头走了两步,“你真的想清楚了?初五跟着沈大人去,绝不后悔?”   云禾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将它握紧,笑容随意而散漫,“有什么值得去想的?姐,你瞧我是那等做事情会后悔的人吗?”   “不是。”芷秋笑笑,侧眼睐她,“可是云禾,咱们做了小半辈子生意,每天都在同不喜欢的人说着喜欢,日日对着那些人眉迎波送,奉承讨好,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我晓得你心里没沈大人,倘或是为了下半生的安稳日子,我先前也说了,你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姐也照管你一辈子。”   “姐,我长大了。”云禾笑一笑,带着难以捕捉的落寞,“我有我的事情要去做,不能赖你一辈子。”   芷秋亦笑一笑,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多劝她,因为她比云禾幸运许多,在命运的轨迹上,她们已经分了道。   雪地复复行行的脚印亦分了道,桃良将芷秋二人的背影瞧一眼,附耳到骊珠耳边说了什么,将火折子塞给她,便毅然决然地奔向黎阿则的身边,飞扬的鹅黄罗裙似一片秋叶,带着少女的天真与赤诚。   ————————   ①宋 司马光《雪霁登普贤阁》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和陈妃娘娘的恩怨情仇二三事,一笔带过,哈哈哈哈~ 第82章 吹破残烟(四) [VIP]   天公抛洒琼玉, 掩住那些丛脞的脚印,还人世本洁白。耳边到处是各门另户的炮仗戏酒声,浅园倒没有养小戏, 这节骨眼儿也请不到戏班子, 因此在东柳巷这片喜庆的红海中, 尤显冷清。   一个园子散着三两嬉笑的人群,看那太湖石上起碎烟, 原来是张达源哪里摸来三炷香点燃,鞠躬谨拜, 不知在拜谁。   烟如一段若有还无的情,飘来桃良眼中, 她站在一颗红杉树下将黎阿则的背影窥一窥,只见他弯腰点了个爆竹,又走回来,“你听,这个声儿比先前那些都好听。”   桃良只觉他有些细柔的嗓音是天籁,朝前走两步, 捧起他的手吹吹气, “真凉呀,阿则哥, 你多穿点呀。”   他略显不自在地将手抽回,笑一笑,“习惯了,京城比这里冷得多, 穿多少都冷。”   习惯了寒冷, 倒对温暖有些不自在。桃良大约不懂, 掣一掣身上的斗篷, 小心斟酌,“你近日还去找芍容姑娘吗?”   雪止云散,露出一轮金乌,照着黎阿则年轻而沧桑的面庞,“近日忙,好多时没去了,怎么了,你要给她带什么话?”   “没什么,就是问问。”   阿则窥她一眼,见她眉目低垂,睫毛上挂着雪花,转瞬对着太阳融化。刹那有什么密密麻麻地爬过他的心甸,他微抬手,想替她拂去斗篷上的积雪,却又谨慎地收回手。   风雪与阳光的迂回之间,晌景题过,园子里开始着手预备年夜饭。芷秋因起得早,有些困倦,蜷在床上又睡不着,盯着鎏金小篆里焚起的烟飘上绿窗,散在床帐画屏之中。   须臾画屏里走来一人,穿着暗蓝直裰,扎着腰带,像一个神秘莫测的旋涡卷来。芷秋芳心一动,爬起来扑在他怀里,“你不在家我都快寂寞死了,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去,非等着年夜饭要开了才回来。”   陆瞻笑笑,拂掉衣摆上的风雪,将手搭在炭盆上头搓着,“前几日我也学你发回善心,拿家里的银子采办了几百石粮食,今儿好给外头还没回家的灾民加餐。”   “叫人去办就是了呀,你做什么亲自去?”   “我是去叫他们抬去府台衙门,用衙门的名义送过去。”手渐暖后,他才搂去她肩上,“为着这一年受灾的事情,只怕百姓对官府灰心,也是要叫他们领会领会衙门的好处。”   芷秋撇撇嘴,枕边摸了一朵玉兰花重新斜插,“你们这些收买民心的事情我是不懂,我只讲,昨日妈叫相帮送来了一口小鲜猪,说是乌斯藏运来的,与咱们这里的猪倒不同。我叫放在厨房里,明日我烧给你吃,正好妈她们过来。”   “你还会烧饭?”   “瞧你说的,”芷秋将他搡一把,得意地飞一记眼色,“不是早告诉你从前跟着拐子,都是我们做活计,替他洗衣裳烧饭,你道他还要请丫头婆子伺候我们不成?还不都是我们自己做。只是妈说这口猪倒金贵,几十两银子一口呢,我怕厨房给烧坏了,叫他们解卸了,我自己烧。”   “乌斯藏的琵琶猪我晓得,都是在高地吃山珍长大的,体型不大,肉质上乘,常年进贡宫里,寻常百姓家里难见。千里迢迢运来,怎么也得四五十银子,何苦叫她费这个钱?”   芷秋将下巴墩在他肩头,两眼冒着精光,“吃人嘴短,妈是有事情求你,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陆瞻捏起她的下巴,将两片朱唇捏得撅起来,俯脸亲一下,“你烧的,就是要我上九天揽月我也吃。”   “不消你揽什么月,说不过就是件枝枝节节的小事情。朝廷开了年不要派官过来补这里的缺?妈讲,都是官场的人,少不得要巴结着你摆局吃酒,你也少不得要招呼,就叫你到堂子里摆一局,他们往后麽自然就往那里去了。”   外头倏然此起彼伏响彻了鞭炮声,气势震慑鬼神,各家开始吃年夜饭了。陆瞻弯腰拣了只绣鞋,被子里掏了她的脚来穿上,“晓得了,小事情,不用讲我也晓得照顾照顾你妈的生意。”   芷秋头栽在他肩上咧着牙笑,翘起另一个脚由他穿,“妈只怕托你这种事情耽误的官场上的交际,踌躇了好久才跟我开口,我说这又不妨碍什么,他们总是要应酬,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说着话走到千羽阁门前,云禾与一班火者丫头业已在门口等候,黎阿则递来火折子,陆瞻点了两串炮仗后众人唱喏着开筵席。   无族中长辈,亦无旁系杂亲,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孤魂相聚两案。   案上珍馐美馔、鲜果奇品,玛瑙水晶荧光闪烁,一方台屏后头摆了陆瞻父亲的牌位,这厢撤了屏风,一班火者因不是族中人,只有叫爹的几个由陆瞻领着一一叩拜。   下剩女婢由芷秋领着拜过,摆放了祭品后,众人落座,芷秋挨着陆瞻紧坐,“等回京了,才要正儿八经地到你家祠堂里祭拜,眼下只好将就将就。”   见众人都穿得十分喜庆,她更是穿着暗红通袖袍,衬得肤色雪凝胭脂一般,陆瞻心里倏觉像有个家似的热闹,面上带着不散的笑意,“既是外任不方便,祖宗都能谅解,只是你的父母也不知现在何处,倒不好唐突祭拜。”   嗡嗡的喧哗声里,眉目一掠,见芷秋下首坐着云禾,穿的是大洒金通袖袍,佩金戴玉的,引得他问起:“初五就要接到长园去?”   云禾挨在芷秋边上点头,“是麽,昨日就定下的事情,姐夫现在才问人家。”   “你的事情不是与你姐姐商量着办的?我也插不上话儿,只是你过去,若遇见事情,使人报家来就是。”说着,他朝芷秋笑笑,“将她屋里除骊珠外的两个丫鬟也带去,当做陪嫁。”   “还要你讲?一副嫁妆我早备在那里的,妈也添了几样,过两日长园使人来抬。”芷秋笑容里添一丝惆怅,调目将云禾望一眼。   云禾抿唇回她一笑,在漫天的喧嚣中,这笑容像结冻在这一冬,僵硬而哀愁,不太似个新嫁娘。   日疏日远,滚着往前,年节混了过去,初一请来袁四娘阿阮儿一班姊妹,小轿抬来雏鸾,又请来一班小戏,隔水唱着,厅内开席。   众人先向云禾道喜,唏嘘着她这喜事来得急,打趣一番,闭口不提方文濡一个字。袁四娘又与雏鸾相互偎着寒暄一阵,两个人都将各自的难处不提,芷秋恐四娘担忧,也闭口不言。   正是各有尴尬的时节,芷秋见阿阮儿身侧的少女,长得尤为出挑,便将谈锋转过,议论起她来,“姐,这姑娘哪里买的?又精神又伶俐,倒有些你当年的模样。”   阿阮儿扭头将少女打量打量,好笑起来,“你才说我才惊觉,是有些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怪道那田羽怀日日来缠她。还不是早前害灾时候买来的,她母亲得病没了,家中有爹和哥哥两个,爹麽一味的吃酒赌钱,输没了底,就将她卖了我。”   水畔唱得正好,合着芷秋嗔嗲嗲的声音,“姐胡说麽,什么叫年轻那时候呀?现在不也正年轻?”   众人又笑,阮儿甩着条帕子将她捶一捶,“瞧她说话,比原先堂子里时来软些。怪道人家说一个女人嫁了人,骨头都要发软起来,可不是?如今倒不像当初堂子里似的凌冽了。”   芷秋臊得脸通红,“要死要死,拿我取笑起来了?!”   笑一阵,四娘将那少女的事情说起,“她麽说是有父兄在,却比你们还命苦些。一个老爹吃酒耍钱,家中田也卖了房也卖了,一个哥哥游手好闲,也不愿去找个活计做,卖了她的钱不过耍个几日就没了,现今还指望着她呢。她麽倒争气,什么都学得好,应酬得也好,如今买了处房子让她爹哥哥两个住着,还要拿钱给他哥哥讨媳妇。”   芷秋摇首称奇,“小小年纪,倒是比我们都能干些。”   人里又吃酒行令,投壶飞花闲耍一阵,到下晌方散。   云舒云卷,到初三园子里忙活起来,先是接长园送来的聘礼,二十来口髹红描金大箱子摆在厅上,芷秋不让往后抬,依旧初四全当做陪嫁使长园来的人又接了去。   按例夫妻结亲是傍晚时候来迎,黄昏时候拜礼,白日娘家摆席宴请亲友,可云禾是嫁予人家做妾,芷秋便未曾准备酒席。   却不想,那些个官宦人家见是陆督公家中嫁妹,沈大人家中纳妾,加之沈从之外头放了话,要风风光光将云禾接到家去,那等人哪里肯错过这个两头巴结的好时机。   这倒苦了芷秋,初四送走嫁妆,倏忽接了一堆拜匣,检算起来,外头里头的席面倒要开个十来台。   忙得她定菜色果品,连夜叫厨房里将要炸的果子提前炸了,该蒸该拣的都先办好,将先前那一帮子闲人都用了起来。外头又添乱事,说是叫人为云禾打的冠子还没来,急得芷秋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做梦,梦见席面乱糟糟一团,云禾也跟个烧糊的卷子似的穿戴得破破烂烂,唬得她初五寅时末就醒来,慌着吩咐桃良到厨房里去瞧。   半烛新照,吵嚷声使得陆瞻也不能再睡,爬起来望着她好笑,“我的心肝儿,我实话告诉你,你那几台席面就是摆的几样家常也无妨,她们照旧奉承你,何苦忙?”   芷秋瞌睡还没全醒过来,饧涩着眼呆怔一晌,将脑袋晃晃,嗔他一眼,“你哪里懂,这些人麽最会嚼舌根,我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错处,她们面上不讲什么,明日却比你那八百里加急还早传去京里你信不?到时候叫你京城那些场面上的朋友笑话,他们不讲你娶了一个倡人为妻,也要讲你这妻太不懂礼数。”   “他们只会笑话我是个阉人。”陆瞻横臂兜着她倒下,轻轻抚她满背的秀发,打着个哈欠,“你放心,他们笑话儿我还来不及,哪里多张嘴笑话你?”   “那我更要替你长脸呀。”   “你长得这样美,已然是替我长了不少脸了。”他笑,凑在她耳边逗趣,“人家都说这么倾国倾城的一位花魁,就是千金也难求,不想会嫁给个阉人,替你可惜呢。”   芷秋半阖着眼,软绵绵的嗓音像一曲苏州小调,“叫他们白操心,自家偷汉子的、弄老婆的还管不过来呢,倒有功夫议论我们家的事情……”   两个稍稍打个盹儿,只等桃良进来回话的功夫,吩咐洗漱。陆瞻正在龙门架前由初月服侍穿衣,瞥眼见桃良附耳与芷秋说了什么,旋即又见其面色愠怒。   陆瞻走到前来问:“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踯躅须臾,芷秋一壁拣了个银丝编的小花冠戴上,一壁对着镜子没好性儿地偏脸照,“我告诉你,你不要生气。前些时替云禾打了个冠儿今朝好戴的,底下人找了好些人家都没开门,就找到孟家铺子里去。谁知刚刚送来的人是孟子谦,现在厅上等着,请我去检收。”   “哦?”陆瞻踱了两步,手臂伸进初月提着的法氅里头去,“打发个伙计送来就是,怎的还要他一个少东家亲自送来?我看,大约是特意来见你的。”   “谁说不是呢?我不想去。”   “那我去吧,你到旁边瞧瞧云禾,一会儿好开席。”   言讫到厅上冷语威慑了那孟子谦一番题过。这般转到正厅里同一班官员开席,芷秋自在后头厅上同女眷们开席,接连不断的喧声传到云禾屋里,她倒闲散,仿佛这场热闹与她无关。   只等夜里,天轻月淡,风吹着树与荫,云禾就切实成了这场热闹的主角。   可锦帐中愁瘦影,倒无半点喜庆,也不等人来揭盖头,自己揭了。   眼一晃,见四面百十根红烛,照得一个屋子浮光流萤。但见一间卧房,藕荷色的锦帐,水红茜纱糊的窗,设着罗汉榻,美人屏风,雕花龙门架,墙上挂几副名人山水,边上小篆熏着瑞金脑。   家私齐全五脏精致,唯独缺了那么一股墨香,这是云禾常在方文濡身上闻见的,偶时这味道竟能助她安眠。   眼下回忆起来,倒有些困倦,将盖头随手一扔,朝带来的三个丫鬟吩咐,“你们朝门外叫水进来,卸了妆我好睡。”   骊珠伏在案上倒了盅茶自己吃,叼着个茶杯翻个眼皮,“方才就要了,他们不给,说是沈大人还在外头厅上应酬,叫姑娘等他一起睡。”   也招来云禾一记白眼,自己抬手解了冠子花钿,“我倒要叫他们家拿捏住了?大不了我不洗漱了,就这么着,别管他,我睡我的。快来将我这身皮脱了,还将我原来的衣裳翻出来。”   几个服侍着换了衣裳,听其吩咐,自到西厢房子里睡去。云禾独个将屋子翻了一圈,未见任何公文,料想他的正经东西都是放在书房里,只好暂且作罢,倒在帐中掣了被子睡觉。   那沈从之外头应酬完,吃得微醺,欢天喜地走到房里来揭盖头,谁知人不等他,已经撒了帐子睡下。   将他恼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撩开帐就预备同人争理,却见云禾枕上睡得桃腮红潮,髻松面软,他心一软,念及她一日操劳,到底作罢,脱了衣裳鞋袜倒在她边上。   床架子咯吱一声,将云禾惊醒,坐起来冷眼望着他,“咱们不是说好的我替文哥哥守制半年,不同你行周公之礼吗?”   洞房深处,寒风扑朔迷离,将沈从之酒意吹醒,也坐起来,“这是行周公之礼吗?不过是一床上睡觉,就是国孝间夫妻也还睡一个床呢。袁云禾,你什么意思?翻脸不认人是吧?有你这么同丈夫讲话的吗?”   云禾醒过神来,方知刚才脸色有些不妥,忙放下声,“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有些惊着了魂,因此才凶了些,你瞧瞧,你还跟我计较起来。况且,我嫁给你,自然是有什么都照直了说,若是还拐弯抹角地奉承你,待你与客人又有什么差别?你待我,又与倌人有什么分别?”   说着就委屈起来,眉眼低垂,伤怀僝僽。沈从之也道她说得是,握着她两个肩也放软了嗓子,“我刚才有些吃醉了酒,可也是,我们家里,就你这样同我讲话,我听了一时生气,凶了些,你别伤心。你安心守你的孝吧,我保证不碰你。”   二人对坐帐中,淡淡一股玫瑰香拉拉扯扯地萦绊开来。云禾心眼儿一转,益发伤心地倒在他怀里,“我想姐,也想妈,一个人睡惯了,平日也不叫丫头跟我睡的,方才你躺下来,我就当梦里有个鬼要吃我,我一时惊醒,口气有些不善,对不住。”   涕泪糊软了沈从之的心口,将她香体搂着,一咬牙,“你既一个人睡惯了,那我先在榻上睡两日,你适应适应我再到床上睡。”   云禾偷着一笑,刹那敛了,泪眼婆娑地端起来看他,“没道理,哪有叫你睡榻的?你到奶奶屋里去睡吧,过来日在过我这里来。也不是全为我不惯,是为了往后,你想想我的出身,奶奶虽然不讲什么,备不住家中长辈知道了生气。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能容我?你去替我讨好讨好奶奶,使她在你信中替我美言两句,我不就能保住了?”   秋波一转,凭他多少心肠,沈从之也应了下来。起身要出去,可走到屏风后头,脚步一止,错身出来朝云禾笑一笑,“咱们新婚,我往别人屋里去做什么?我就在榻上睡,你抱几床被褥给我。”   扫床铺榻一番,灯烛灭得剩两盏,沈从之翻过身往上瞧一眼,隐约见她在帐中起伏的曲线,万般忍耐装傻就都值得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肉身,而是她整个灵魂,更要他对着方文濡一样执着而无悔的眼泪。   他收回眼,手臂枕在脑后,恍惚瞧见对面墙下的高案上立着个牌位,笔画中仿佛描出那个穷书生讥讽的笑颜,他也自嘲地笑笑,将眼认命地阖上。   寒灯熄灭,转瞬天晴日朗。云禾的事情刚忙过,芷秋又忙往各家去拜年,你来我往中,也有不少官员登门拜年,倒不必芷秋操心,那些人自有陆瞻忙碌。   初七早起,芷秋吩咐装好礼,备轿要到韩家去。众人下去的功夫,陆瞻卧房里走出来,穿着黑色绣白君子兰的圆领袍,头上扎着黑幅巾,比往常另有风度,多了好些书卷气。   芷秋眯着眼瞧得心里痒痒,榻上走到跟前去,也学着他挑自己下巴似的伸出个指头挑他的下巴颏,“真是好个俊俏的郎君,怪道将那陈妃娘娘迷得玉体酥呈,连我的骨头也都要软了。”   “是吗?”趁着屋里没人,陆瞻将她腰一兜来贴着,带着霪色下睨她,“哪里软了,我探探。”   将人激得又羞又恼,抡起拳头锤他,“好个不正经!大清早就讲这样的话,叫人听见,你陆督公的脸就要丢到朝廷里去了!仔细传到人陈妃娘娘耳朵里,恨你不买她的账,背地里使你的坏呢!”   陆瞻听她有些拈酸的意思,松开她笑,“这事情你要说多少遭才罢?怪道了,往前通房的事情你不说,祝晚舟浅杏你也不说,怎么专将陈妃拉在口里不放?”   芷秋黏黏糊糊戳在他心口,“大约是她身份尊贵的缘故吧,我听见就自惭形秽,可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嘛。你穿成这副样子,是要往哪里去?”   “到堂子里打个茶会,约见了苏州一位二十年的进士,原在杭州一个县上做典吏,听说祖籍是苏州,因着年节回乡来了。我去见见他,若是可行,大约要叫他暂代韩舸的缺,韩舸去京里久了,眼下府台无人,县衙也无人,哪里能行?”   说着跨出门去,芷秋碎步跟上,扯着他胳膊,“你不是讲宦官无权举荐人吗?那你去见他管什么用?”   “面上无权举荐而已。”   芷秋后头小步跟着,拖住他的手,太阳悬在前头,在身后扯出长长的两个影,好像她是他的尾巴。   门前备了七八箱的礼,使几个小厮抬着,乘了小轿,与桃良坐着往韩家角门里转进去。迤逦行至厅上,见谢昭柔门上迎着,二人相挽着进去,上了茶,各叙寒暄。   说了没一会儿话,芷秋抚一下她的肚子,“开了春,到五月就要生了吧?可巧,你的日子同沈家奶奶的日子倒错不出哪里去,倒令我好办了,照着单子备两份礼就是。”   炕几上备着茶果,又有新炒出来的瓜子,谢昭柔手上闲得一颗颗剥着,面上悻悻怅怏,“芷秋姐,你不要费心,你能常来家里我已经十分感激了。不瞒你的话,初一到今朝,家中除了几房亲戚与我娘家亲戚外,官场上的官眷们竟无几个来,听说我们二哥被拷到京里去了,多数都不敢来走动。”   “这些人就是眼皮子浅,纵然韩相公到京里去了,又不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况且太爷和老爷还在异地做官呢。你不要理她们,随她们来不来好了。”   “怎么不是这个理?来不来也不打紧,我不过叹两声。对了,云禾姑娘在沈家好不好?姐姐可去瞧过?”   “后日去拜年,正好瞧她。”   两人说了小半晌的话,久等雏鸾不来,谢昭柔正欲叫人去催,不想雏鸾房里的丫鬟走进来,面色平静,说出的话倒似一场波澜,“奶奶,我们二娘房里昏过去了。”   芷秋大惊,也顾不得谢昭柔,先与丫鬟急急行去雏鸾房中。到时雏鸾已醒,只是一张小脸惨白,两片唇也无半点血色,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帐中。   这般游目过来,将芷秋呆看一晌,“哦,是姐呀,我方才正起来梳妆要去厅上见你呢,不想妆台上猛一起身,头就发了昏。”说着,露出个讨喜的笑颜,“姐,新年好呀,可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芷秋却不大笑得出来,垂看她一会儿,叫桃良拿了个扁匣子给小凤,“这里头是人参,别个送你姐夫的,你姐夫心疼你,叫我拿来给你补补身子。小凤,我在这里守着,你亲自切下来两片来煎碗水给雏鸾吃下。”   人去后,外间分明还有两个丫头,却连一盅茶也没有。芷秋是客,不好计较,却可见雏鸾的日子。心里痛惜,眼里洇润了一点水花,与桃良合力将雏鸾抚靠起来,“你这些日病得反反复复的,可叫大夫来瞧过了?”   雏鸾倚在垒起的两个枕上,眼中的星光不知已跌落到何处,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年前请了大夫来瞧,好像说是我亏了些气血,没什么要紧。”   “那正好,我前些时就见你脸色不好,今天给你带了些补气血的东西来,你交给小凤让她每日煎给你吃,可记得?”   “记住了。”   后头谢昭柔赶来,细细瞧了雏鸾,又过问她一遍,雏鸾也还是那些话,无他可讲。   等下晌芷秋辞去,小凤趁着屋里三个丫头到外头去逛的功夫,特意将芷秋带来的阿胶、当归、黄芪、党参同那支人参一道拣了个箱笼锁好,将一把梅花钥匙细心收在雏鸾褥子底下。   雏鸾瞧着她鬼鬼祟祟的模样颇觉好笑,“你像藏金子一样,哪里至于呀?”   “哪里不至于?”小凤嗔她一眼,又心疼她,坐在床上将她的被子理一理,泪哽在喉,“我不将这些好东西藏好,她们又要给您偷了去,您妆匣子里那件兰花的金簪子、三对珍珠攒的钗花、两副玛瑙耳坠子哪里去了?还不是她们偷偷拿了去当钱。你当我们不讲,她们就知道惭愧的?”   天光霁色里,雏鸾苍白地傻笑,“你倒记得清楚,我都不记得那些东西。我也晓得是她们拿的,可你又拿不着脏,何苦吵嚷出来叫她们记恨呢?算了吧。”   “您总是算了算了,要‘算’多少遭才罢?咱们要丢多少东西才罢?!”   丢了的东西哪里有她正在一片片丢失的记忆可贵?她做了小半辈子的倌人,也同钱打了半辈子交道,可最值钱的,是她一寸寸积攒起来的过去,那些过去里,满是韩舸的温柔笑意与他怯懦的坚定。   她很遗憾,她正在一天天遗失它们,却没有新的记忆填进去,终归有一天,她的脑子将被时光偷得空空如也。   时光苍凉的声音里,还回荡着元宵的余韵。苏州城不再有一场雪,万物皆在等待暖春归来。最先到来的,是朝廷里补缺的官员,拉开苏州新的局面。而朝局中迟迟没有判罪的龚兴也因一个缇骑的到来尘埃落定。   浅园的正厅里,陆瞻眉眼垂着,带着几分惋惜与悲悯,“人是什么时候没的?”   下头行礼的缇骑挺起腰来,将斗篷撇到身后,“回督公,是年前二十六那天夜里没的,我们接到督公的信,便就地查检了两个差役,他们是奉了龚大人的门生伍大人的命,用染了疫病的茶碗给了韩大人用,才使韩大人染上疫病,命陨驿馆。眼下王久在驿馆看管棺椁,何大人正拿了两个差役往京城复命,请旨皇上将韩大人的尸首送回苏州,卑职先到苏州来回督公话。”   “你去韩家给韩老大人报个信儿吧,正好元宵,他们还没回嘉兴去。”   那缇骑领命出去,陆瞻举步回房中,廊下渐闻得断箫一缕,哀哀切切。踅出台屏,只见窗下榻前,玉炉烟袅,嫩脸娇艳,轻匀淡扫,拈着一管玉箫,吹出浮生三两。   陆瞻落到榻上,闲枕品乐,等她吹完,先是拍掌,得芷秋轻搡一把,他适才将其搂在怀中,“我同你说件事儿,你不要急。”   “什么事情?”芷秋撑坐起来,倒先急了。   “韩相公没了。”   静静地,芷秋将玉箫放回长匣子里,面色一眼可见地凋敝下去,“其实我也早料到这里了,朝暮怎么没的?还不就是那个病。韩相公与我们相识这些年,对雏鸾不消讲,就是待我们也向来温和有礼,从没一丝不尊重。他又是个实打实的好官,一家子都清清白白,眼下他没了,家里怎么办?雏鸾怎么办?”   念及感伤,就有涕泪之势。陆瞻忙将她搂着安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臂膀,“你要是放心不下雏鸾,就将她接过来,在咱们家里住着,往后带着她一道上京去。”   芷秋搵干两点泪花,目怔怔从他怀里瞧着窗外绿瓦上的两截竹梢,摇扫中,编织着阴霾与阳光,“谢谢你。只是这件事,得等送走了韩相公才能去跟韩家说。”   泪痕像艰涩的路途,芷秋觉得疲惫与心灰,将他的胳膊紧紧攥着,哭腔里糅杂着对未来的无限担忧,“陆瞻,你往后到哪里,可千万要带着我,倘若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不想咱们连面也见不上。”   陆瞻俯低亲吻她的后颈,“好。”   参差烟树,衰杨古柳,斜斜地映入屋内,摇曳着万古悲切。隔着重重花墙,芷秋似乎听见韩家园子里铺天抢地的哭声,泣倒一个太阳。   蒹葭苍苍风淅淅,愁云淡淡恨霪霪,夜晚下起小雨,昭示着新春残腊的交替。   绣阁深处,灯影迷离,云禾晚妆卸罢,走到墙下,对着个牌位发了会子呆,只等骊珠拈过香来,便跪到下头的蒲团跪下去叩首,庄重得仿佛是在行夫妻拜礼。   顷刻香烟袅袅,云禾袖里牵出条帕子,将牌位细细擦拭,唇扉翕合中,似在对空气说,又似在对骊珠,“不晓得他在阴司里置办了家业没有,可有没有人欺负他?”说着,倏忽扭头,拧着两弯细眉嘱咐骊珠,“你去拿纸笔来,我要给他烧个信,不许他在下头讨老婆。”   骊珠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将她搀到榻上去,搬来小炉瀹茶,“我说姑娘,您可消停些吧,今日烧纸,明日烧衣裳,何曾给公子烧过丫头?他倒想讨老婆,哪里去讨呢?”   “这可保不准,”云禾眉心仍旧不平,绞着条帕子细细思虑,“我这里虽没给他烧丫头,保不齐他娘给他烧了去,他在下头一时寂寞,果真就同老婆丫头胡混起来。你去,拿了纸笔 我写个信叮嘱叮嘱他。”   “真是要疯了,人在世上你不许他讨女人,到阴司里你还管着,哪里有这样霸道的道理?”   正说话,见浅园带来的丫头飞莺进来,“姑娘姑娘,我才在外头去解手,瞧见奶奶打着灯笼正往这边来呢,像是要到咱们屋里来。”   骊珠倒了两盅茶,自捧了一盅嘀咕,“我们来了这些天不见她来,这会子想着来了?要做什么?姑娘仔细,可别被她欺负了去。”   “她欺负我?”云禾抿一口茶,勾起唇乜兮兮地笑,“我看她是想她娘的账!欺负我袁云禾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别以为是个千金小姐就敢作践我起来,惹起来我,连她那个混账八王爷我一道叫他们没好日子过。去,她若是朝这里来,只管请她进来。”   没多时,果然见蒋长薇捧着个肚子千娇百态地走进门来。带着两三个丫,赍抬一堆料子盒子。   料子不必说,单说那些几个盒子里的东西,又是素罗扎的宫花,又珍珠攒的钗头,其中又单数一支和田玉镶红宝石的簪子最为精致。   这一个凤仪万千坐到榻上,将礼一一给人见过,笑眉既和善又雍容,“七妹妹,这是我专门为你挑的礼,自你上回拜见过,咱们这些时倒不曾一处说笑,想来你是嫌我给你这屋子收拾得不好,才不去屋里寻我说话?今日我特备了礼来赔罪,请您担待一二吧,明年回了京,我自然叫人给你收拾处好房子来。”   那一个媚靥深深,腔调也拿得足,“奶奶可真是折煞我了,这屋子如此精贵,哪里不好?我瞧着处处都好!只是我着了风,奶奶怀着贵胎,怕过了病气给奶奶,因此不敢叨扰,等我好了,自然一天一百遭去寻奶奶说笑。”   这厢看了茶,蒋长薇端起身子,帕子蘸蘸唇角,“你进来前我就往京里给太太去了信,说起你与夫君的事情来。不想太太派了两个奶母子带着一位她跟前的人来,说是要来问问你的身世,好叫家里放心,人说话这两日就要到了。我今儿来,也是想问问你,我该怎么回话呀?”   说话滴水不漏绵里藏针,与云禾身份上见了高低,又趁势弹压她一番。可云禾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也没功夫与她耍心机,只挥着帕子掸掸裙,“该怎么回怎么回呗,奶奶这样一个剔透人,有什么不会办的事情?”   “可我要照实说了,太太听了生气怎么好?你好容易进了沈家来,这要是又出去……”   云禾提裙起来对着她福个身,也瞧不出真心不真心,“那就托赖奶奶编个话回了,说我是丫头也好良人也罢,说个话混过去吧。”   正中了蒋长薇下怀,只道拿住她一个欺瞒长辈的把柄,回京后好摆布。于是忙将她虚托起来,慈眉善目地笑一笑,“既然如此,等人到了,问起你来,你也这样说,咱们一个口径,只怕就能混过去了。”   言讫要走,却在门里瞥见西面墙下供着个牌位,她走过去一瞧,供的正是那位状元公,面色一霎微冷,扭头过来训斥,“七妹妹,既到了这里,前头的事情我们不计较,你也不该招惹是非进来。我沈家屋檐下供奉的自然都是沈家的仙长,你把个外人供在这类,算怎么回事儿?铃兰,将牌子替七娘收起来吧。”   铃兰得令去拿牌子,却叫云禾一把抢了抱在怀里,“这是沈大人许下我供奉的,奶奶有什么话,去问他就是,不好来动我的东西。”   蒋长薇这晌才瞧出来了,她是半点也不讲惧怕,先前不过是敷衍应付着。心内益发生气,也就不讲客套了,“爷宠着你,你也该敬他才是啊,将个外男的牌位供在家中,传出去,沈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没人说,哪里会传出去呢?”   “你这话儿好没道理!”   云禾袖子拂一拂牌位,仍放到高案上头去,“我就是个下三滥,不会讲什么道理。奶奶,咱们相识好一场,我的性子您也知道,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地有个落脚之处,不想争什么,您也不必来同我争什么,也不必来同我虚讲客套,就当我不存在,就当我是一缕烟一捧灰,我又不妨碍您什么,您犯不着费心费力地白忙活?”   良言字字如针,戳得人心肺直疼,她自认无心争抢,可她不用争抢,只要她站在那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捕获一颗心,是蒋长薇难求的一颗心。   蒋长薇久久不言,冷目站在那里,恨低了楼台月,恼残了千丈灯。   ▍作者有话说:   云禾假大方,人都“死”了也不给人烧丫头~ 第83章 吹破残烟(五) [VIP]   春风冬寒两相逼, 好似谁都不肯让着谁。仍是冻人天气里,云禾屋里点了三个炭盆,两个墩在榻底下, 熏得暖暖的好叫她吃饭。   炕几上摆了三四样菜蔬, 两样荤食, 一碗金黄的粟米,云禾瞧一眼, 抬眼寻骊珠,“怎么拿了这个米来, 我一向不爱吃这个米你不晓得?”   骊珠正拿着个白羽鸡毛掸子各处扫灰,与她搭着腔, “哦,是沈大人吩咐下的,说这个米吃了养脾胃,还是他使京里送来的,听说比咱们的米贵了许多,您不爱吃也将就些吃吧。”   “什么沈大人!姑爷不会叫?”   只见沈从之廊下转来, 穿着大红补子袍, 乌纱帽被宗儿赶来交给骊珠,暗里冲她挤眉弄眼。骊珠与她姑娘一个性子, 半点好脸也不给他,轻啐他一口,捧着乌纱帽到卧房里去放。   沈从之走到榻上坐下,见云禾生死不吃那碗米, 只拣着菜吃。他心里一叹, 拣起双箸儿窥她, “我使人传话回家, 叫你等我一道吃饭,你怎的不等?”   “我饿极了嘛,”云禾口里叼着牙箸笑,朱砂痣娇妩灵动,“你往常回家也没准时辰,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未必叫我饿着肚子等你不成?”   叫她一个撒娇糊弄了过去,沈从之也不憋屈了,咧着牙笑,“那倒也不是,就是想同你一道吃饭。那个什么飞莺,去温一壶金华酒来我同你姑娘吃。”   那飞莺心内骂了他一百二十遭,捉裙出去,门前又撞见宗儿进来,走到沈从之跟前附耳与他说了句什么话,沈从之点点头,“领他去书房等我,我吃完饭换身衣裳过去。”   骤一听“书房”,云禾将心眼儿提起,常人家不跟陆瞻似的,还在住房里设一个内书房,书房向来是爷们议事会客的地方,女眷不常去,因此云禾也一直没寻着个恰当的时机去探一探。   眼下听见,玲珑心窍一动,往他碗里添一箸菜,“回来还要忙事情呀?”   沈从之受宠若惊,忙不迭将菜吃了,“有个人来拜我,我去一趟,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你将你的琵琶调好了,回来弹与我听。”   不想云禾将箸儿一扔,满心满脸的不高兴,“敢情我嫁给你,你当我粉头似的取乐?好麽,我在堂子里见天的唱曲跳舞,到你家里也不得个清静,还拿我当个玩意咂摸戏耍。我不弹,你瞧谁比我会唱会跳的你去寻她。”   一席话夹枪带棒,亦将沈从之的火拔了出来,恰逢飞莺温着酒上来要为他筛,他将手一拂,箸一放,也冷着脸,“袁云禾,你说这话真是没良心!我待你还不够?还不你说什么是什么?叫你弹个曲儿是为难你了?我不信你就没对你那穷书生谈过!”   云禾听了怒从心边起,顾不得那许多,“他是穷书生,你是个什么?你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子!仗着家里有些威势,谋个差事当当,实则一肚子的牛黄狗宝!”   电光火石间,沈从之一个巴掌甩了下来,“啪”一声,将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云禾捧着脸,恨目圆睁瞧对来,眼神似两支箭,将沈从之一霎射穿。   他抖着手,收成一个指头点着她,“别这么看着我!”   言讫饭也不吃了,拔腿气冲冲往书房里去。人一去,云禾将手垂下来,仍旧吃饭,倒似吃得更自在了。   飞莺搁下把银壶,将她脸上几个红红的指印细窥,眉头叠了担忧,“姑娘,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回头他生气了会不会整治咱们?向来听说沈大人是个脂粉阵里的杀将,这一巴掌会不会都是轻的,还有后账?”   云禾将舌尖顶顶腮,缓和了一阵痛,“一个巴掌而已,从前也没少挨过,放心,再狠的他舍不得。”   那骊珠房里走出来,欹斜在门框底下望着她笑,“他是个脂粉阵里的杀将,我们姑娘却是个男人堆的阴差,姑娘有的是招子对付他,往前那都是懒得搭理他。”   几人笑说着,云禾不理会,拣了只空碗拨了些饭菜到里头,将一双沙绿潞绸绣鞋放下榻来,走到方文濡的牌位底下供奉他,口里咕噜,“你饿不饿?可别忘了吃饭呀。”   一屋子顷刻安宁下来,两个丫头也走过去添香。   晴昼有烟,新翠淡淡。那沈从之揣着一肚子气走到书房,只见四面风窗紧闭,窗外种满几棵银杏新吐嫩芽,房中阳光大片大片地落到泛油光的地上,爬满半张书案。书案后头是一架满墙的多宝阁,插满各类奇书珍本,摆着各色玉器宝瓶,墙上又有各个名家山水。   不时见宗儿领着一个人进来,卑躬屈膝伏跪在案前朝沈从之拜礼,“承蒙大人亲见,小的不胜欣喜!”   那人抬起头来,原来是浅园的刘管家,特意穿了绸缎衣裳,戴着儒巾,充着面子斯文前来拜见。沈从之坐在案后给他指了墙下的座,“坐着说话。”   “蒙大人赐座。”刘管家倒不客气,真就拂衣坐下,笑嘻嘻地拱手,“不瞒大人,我来拜访,一是来替陆督公递个生辰的帖子,二是想替自己谋个出路,大人也晓得,浅园里使唤不上我,我们先前的主家被下了狱,迟早我们这些下人也要叫贩卖出去,因此来求求大人为我某条生路。”   原来这浅园长园先都是祝斗真的房产,留下的也都是一个家门的人,前两日浅园有人与刘管家通了消息,说是园子里正缺一位管采办的管家,进了这里,就是当朝阁老的家奴,既体面又风光,哪里都比在浅园胡混着强,思及此,他便寻了过来。   风吹影动,扫在沈从之似笑非笑的面庞,“谋个生路倒是好说,正好我园子里还缺个管家,只是你的身契在浅园压着,浅园不放你,我也不好去讨要。”   那刘管家走上前来,抬眼狡黠地笑,“陆督公放不放我我,可由不得他,得听您的。小的照实说了吧,向来听见那班阉人口里没有大人一句好话,我听了生气,想为大人出个头。我这里有个消息,大人还记不记不得督公的母兄?”   沈从之眉峰一挑,“不是上半年早早就送回京里去吗?听说是病死在了家中,冠良手上有事情忙,那边只草草下了葬。”   “那是哄外头的人的,哪里就送回京去了?具小的所知,是叫他一直锁在府内,人也不是病死的,是叫他给折磨死的!不信大人找几个仵作在京里验明尸首就可知一二。大人想想,我朝是以孝治天下,杀兄弑母,如此大逆不道,若奏到朝廷,可是个什么罪?届时,抄家问斩,大人牢里稍稍疏通,小的不就能来大人跟前伺候啦?”   惊骇半合儿,沈从之微笑着在箱子里摸了一锭银子与他,“我晓得了,回头自有你的好处,你先回去,不要叫人看到你往我家里来。”   宗儿门前叫来个小厮送人出去后,仍踅回房里来,眼见沈从之房内踱步,他挨凑过去,“爷,要不要递个信给许公公?叫他在京里派人去验尸?”   “可行。”沈从之笑笑,眺目窗外新生的翠色,像一片新生的希望,“再有窦初那边将他陆冠良私自运粮到浙江的书信口信往来搜整出来,那就是国事上擅揣圣意,误国误民,家事上大逆不道,无孝无义,这样的人,如何能忠君?就是不死,大约也得跟着张公公到南京守灵。”   风叶簌簌间,阳光爬到他的脸上,描题一位年轻人的张狂与嚣张。   黄澄澄的阳光撒在云禾的水红的掩襟袄,下头掩着一片,紫绡纹裙,梳着乌油油的云髻。半步后头跟着骊珠,提着个鸟笼样式的食盒,两个正打一片刚抽嫩叶的夹竹桃里上走来。   晃眼瞧见一岔道上走着两个人,后头一个瞧着有些面熟,云禾借着片密枝掩着深窥,片刻将骊珠拉上前两步,“你瞧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些面熟?我瞧着哪里见过,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骊珠立足定目瞧去,也觉恍惚是在哪里见过,蹙额苦思一阵,竖着个指头急急点着,“哦哦哦、好像是浅园里的人!我在浅园里见过他,好像是管着园子里什么差使,只是陆姑爷不爱使唤他们,因此不常在园子里走动。”   云禾脑子一转,适才想起这人从前在浅园同沈从之搭过腔,起了疑心,“怪道了,姐夫公务上的事情都是在衙门里同沈从之说,即便要传什么话,也该是使个小太监来传才是,怎么他却到这里来了?”   “大约是来传递什么没要紧的东西的?”   两个到底是不懂官场的妇人家,理不出头绪,便不再理,仍旧往书房里去。   正赶上沈从之打门里出来,还穿着补子袍,欲往蒋长薇屋里换衣裳去。这厢一见云禾,又想起方才的气,便背着个手冷眼睨她,“书房这地方,你女人家来做什么?倘或撞见外客怎么好,还有没有些规矩?!”   云禾甩着条绢子,擦身走过突兀森郁的太湖石,自往门里进,“要讲规矩,你就不该娶我到家里来,你们家的规矩可是不纳倡优。”说着,没规矩地踅在他书案后头坐下,白他一眼,“你方才生了气,饭也不吃甩手就走了,不饿呀?我做了两样东西你吃,还不进来?”   烟花手段,向来就是要乱人心法,先乱人阵法。沈从之叫她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地磨得一颗心忽上忽下,步子一转,又进了去。   将书房迅速顾盼一圈,不过是些藏书字画,不见什么公文,云禾暂且将心按下,走到窗下的一张榻上去,使骊珠摆上一瓯荷花细饼、一瓯清烫的豆芽菜、一瓯炒肉丝,另一瓯糟鹅,再取出一壶葡萄酒,要打发他吃。   云禾轻拈云袖,露出纤指,筛了一杯酒,媚孜孜剔眼瞪他,“过来坐呀,站着给谁瞧?你要不吃,我就拿到外头倒了去!”   直令沈从之心神荡漾,坐到跟前来,面上却仍恨,“先前叫你弹个曲儿来听你好大的脾气,这会儿又来奉承我做什么?你家里对爷们儿横眉剔眼的,谁家有你这样的女人?从前服侍客人你也这样?早叫人打了七八遭了!”   她倒乖觉,帕子擦了手,拣了肉丝豆芽卷了饼递给他,“你怎知我没被人打过?方才不就叫你打了一巴掌?有什么的?”   沈从之捏着个饼细瞧她,见阳光撒在她半张红红的腮上,心内一阵绞通,另一只手便抚上去,“还痛不痛?”   “痛,你怎么赔我?”   他倏而一笑,放下手来,仿佛被打的自己,又心酸又委屈,“袁云禾,我真有些不懂你了。我晓得你不是真心实意地要嫁我,只不过是方文濡死了,你想替自己谋条好的出路。可既然这样,怎么就不愿意好好巴结巴结我呢?你巴结好我,就是金山银山也给你,何苦要跟我闹得这样呢?”   云禾噗嗤一笑,榻上下来,一壁迤逦裙动,趁机将他书房的每个角落都巡视一遍,一壁吐着半真半假的话,“你错了,我这就是在巴结你啊,我老早就讲过,你们这些人,就是皮子贱,我要是跟你那位奶奶似的对你服服帖帖的,你反倒觉得没意思了。你喜欢我,就是喜欢我造你的反。”   说着就在多宝阁最下层瞥见一个带锁的匣子,只是没挂钥匙。她翻飞芳裙,走到榻上,撑着炕几俯下去轻轻亲了他一下,眨眨一个眼,“你是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沈从之将一个饼囫囵咽下,嗓子里含糊不清,“也不要时时造反,还是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说什么?”   他摸来一条绢子揩了嘴,依在榻背上笑,“我说后日是你那个姐夫的生辰,我带你去回浅园见见你姐姐?”   话音落下去,像一滴露珠落人湖心,荡漾起云禾一片潋滟的笑靥。   花谢水流倏忽,光阴转瞬,果真到陆瞻生辰那日,芷秋帐中醒来。月未消,拂晓清晰,残灯新燃起,点亮她满心的欢喜,真是比她自己过那个假生辰还高兴。   外头丫鬟端水进来洗漱,只在帐外等候。   帐掩春色,陆瞻未醒,芷秋将缠绵香体趴在他身上,塌下易折杨柳腰贴着他,一头如瀑黑发坠在他颈边。但见浓眉铿锵,眼窝温柔,鼻峰坚硬,双唇似刃,怎么瞧怎么好看,瞧得痴迷了,干脆将两个胳膊枕在他胸膛。   帐外能见两个相叠的影,将几个小的瞧得面红耳赤,低低垂下头去。桃良却是见过世面的,两个眼皮一翻,满是不耐烦,“姑娘,都要凉了,还不将姑爷叫醒?”   “急什么?”芷秋细细软软的声线由帐缝子里传来,“水凉了再烧嘛。他真好看,桃良,你觉不觉着你家姑爷貌比潘安情比宋玉?”   几个小的憋不住闷声乐起来,桃良都禁不住为她臊红了脸,“从前妈妈讲你自打遇见姑爷,就犯了个眼痴心痴的病,如今看来,可不就是嘛,跟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陆瞻一早就醒了,不过是装睡逗她,眼下憋不住笑出声来,睁眼见夜阑花朝,将其缠倒,“听听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儿?我替你打她?”   账上两个影调了个头,如风欺杨柳,叫人眼也没处瞧。桃良恼了,将面巾搭在初月肩上,探个脑袋进账,将芷秋狠狠嗔一眼,“还要不要点脸子呀?她们几个什么都没经过没见过的,叫她们眼睛往哪里搁?”   二人适才爬起来,正梳洗毕,听见黎阿则来报门上到了几位大人,陆瞻出院将人迎到外头厅上,芷秋亦赶忙门外迎接女眷。   一时喧嚣不止,门庭若市,来往将各位雍容华贵的官眷递嬗引至千羽阁内,毕至咸集,已是晌午。   又听见沈从之夫妇姗姗来迟,陆瞻前头去迎,芷秋只在二门内等候,不想迎头却见云禾迤逦行来,戴着小花冠子,穿着烟紫撒花通袖袍,月魄仙裙,湖蓝软缎鞋,领着飞莺骊珠二人,俨然富贵奶奶一般。   芷秋心内一惊,两步走上去往后头张望,“怎的是你来?蒋长薇呢?”   日光照得二女如花似锦,云禾嫣然粉黛,笑破东风请春来,“她没来,姐想不到吧?管她做什么,她是你妹子还是我的你妹子?走,咱们厅上说话去。”   芷秋罩着豆红掩襟长袄与葭灰裙,淡淡色韵,眉心却攒愁千度,“你好糊涂!咱们姊妹什么时候不能见?怎么你偏要挑这么个场面来?你去瞧瞧哪家大人是带着侧室来的?你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岂不是故意点她的火?”   这个急,那个却不当一回事,挽着芷秋的胳膊就往垂花门下过去,积了一肩的飘香藤花瓣,“你以为我不点她的火她就好了?算了吧姐,这些女人咱们还不晓得?只看她丈夫如何对我,她就能咽得下气去?我不跟你似的顾忌这么多,横竖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没有父母兄弟要巴结着他们家,也不管男人在中间好不好做,我只管我快活,什么时候叫他们弄死了,我就还到阴司里去嫁我的状元郎。”   “你倒洒脱。”芷秋睐目嗔她一眼,这般走到厅上去。   门内门外两间大厅,先是吹打弹唱耍百戏,又是跟前说书的,席间变戏法的、唱曲儿的,闹得个喜乐长寿。地方官员不论老少皆吆喝着走到陆瞻跟前敬酒,连番唱喏祝寿。   陆瞻花团锦簇,心内不十分喜欢,面上还是周到,“小小生辰,何足挂齿,劳各位大人奔波走动,实在不该,请各位随意安席。”   觥酬交错飞觞斗斝间,沈从之边上挨着敬一杯,“冠良,我听见京里来的奶母子们说伯母与兄长没了?我想去祭奠一番,无奈身在苏州,只等咱们回京,再到坟前祭拜。”   陆瞻搁下杯来,一声叹息难辨真假,“家兄的事情你也知道,自打那年被罢了官,一直心绪难平,后又摔断了腿,更是郁郁寡欢,家母也因此染疾在身,本来是想将他们接到苏州散散心,没成想送回去没多久,府中就来信报,说是兄长先没了,母亲听见,便一病未起。苏州又是这么个情况,别说你,就是我也不能在灵前敬孝,只好明年回京守孝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也别太悲伤,我幼年时没少到你家走动,多受伯母照拂。等咱们回去了,一道坟上去哭。”   “多谢沈大人。”   沈从之见其滴水不漏,便将谈锋转过,“报韩舸死因的何大人应该到京了吧?你可收到信没有?龚兴在狱中迟迟未判,就只等着这一根稻草去将他压死,可别出什么差池才好。”   喧乐声里,陆瞻莞尔,“放心,国法为大,他会死的,只要他一死,沈大人入内阁的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没有你帮忙说话,那就是差之千里。”   “我不说话,自然也会有人替你说话。”陆瞻别有深意地望着他,须臾与他碰杯,清脆的叮当声里,某些不能言语的争斗闪出了火花。   正值戏酒不断,又见厅外小夏花领着两个怀抱琵琶的妙妓进来,走到主席上,“爹,娘说这两位唱得极好,叫带出来给爷们儿们唱两支曲助助兴。”   顷刻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金齑霁光间,酒进数巡,宾主尽欢。唯独角落里一个窦初不似高兴,两只眼时不时往厅外黄香木花棚下瞟,似乎隐隐期待旧约能再续,凉梦里归春。   更阑将至春未至,酒残席散,送客出去,陆瞻吃得醉醺醺往房中寻芷秋,屋里不见人,因问丫头,却说正送云禾出去,他便栽倒在帐里自顾昏睡。   不知睡了多早晚,睁眼见斗帐半撒,帐外自有半明烛光,琵琶断肠。起身来,见芷秋坐在黄昏窗下调试琵琶,榻上孤灯一盏,白日虚伪的喧嚣后是真真实实的凄清,也是唯一能握住的踏实。   他走过去懒懒地拥抱芷秋,肢体的触碰像两束光在黑暗中交织缠绵。芷秋将琵琶摆在榻角,推开窗,任凭一场冷风灌进来,“吃醉了吹吹风爽快些,不冷吧?”   榻上拢着好大个火盆,烧的是柴,熊熊火舌跃了两尺高,倒是一点儿也不冷。陆瞻在她颈后摇摇头,酒酲半醒,“不冷,心肝儿,你怎的吃不醉?”   芷秋倏然想起他从前也问过这话,光阴仿佛折叠,在这朝夕之间。她将手搭在窗台,望着月浓星明,艳满笑颜,“吃醉过两回,叫人占了便宜去,往后就不敢再吃醉了。”   “便宜”指什么,陆瞻当然懂了,手一颤,环紧了她的腰,也将另一个胳膊搭在窗台,歪着脑袋与她脸对脸地相望,“我真不能想,你是怎么走到如今的。”   冷风吹散酒香,迷人春眼,芷秋凤仙花浸染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轮廓,幸福地一笑,“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   他不解地摇摇头。   芷秋又一笑,飞羽暗落琉璃盏,“我最爱你从不在意我的过去,不论我是个叫花子还是倡伎,在你眼里,我都是圣洁的。时常让我也跟着恍惚起来,真就相信自己是最好的……陆瞻,谢谢你,让我一直坦坦荡荡。”   他像拂尘的风,轻轻吻在她手上,“也谢谢你,你走到我身边,就是命运对我最好的补偿。”   闲窗漏永,她把自己缩进他怀里,望着月鉴里风尘累累的自己,感觉到迢迢时光奔流不息,在翻云覆雨的历史中,王朝更迭,日月交替,似乎只有爱永不磨灭。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预收文《豆蔻良妃》《拜见姑母》求收藏~~ 哭着感谢小可爱们,也希望下本成绩能好点。 第84章 吹破残烟(六) [VIP]   幽窗月下, 吹破残烟,好景良辰里,孤魂相依, 单人相靠, 挤逼喧嚣后由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寂寞。   月堕霜华, 撒在芷秋一片凝脂背脊,光洁如白玉。她歪着脸往后瞧, 巧倩含羞,“要画什么?”   炕几上铺陈纸笔, 朱砂红墨,落了一滴在纸上, 洇开红尘的繁重,却掠过。陆瞻将笔提在她身后,笔尖轻轻游走在她单薄的背上,渐渐勾勒出一枝嫣红的莲花。   屋内异香袭人,芷秋趴在枕上,绞弄着衣衫带子, 烛光照着红红的脸, 为了驱逐羞涩,便闲谈起来, “我跟讲个事情,是云禾昨日告诉我的,她讲咱们家园子里那位刘管家前几日到长园去了,还被沈从之请去书房接见。”   陆瞻口中横叼着一支笔, 闻言取下, 勾画莲叶, “哪个刘管家?”   “就是二门外那个专管家中茶具瓷器的刘管家啊, 也难怪你不记得,你平日都不过问这些事情。我想麽,散个帖子,沈从之那样的脾性,何至于将他请到书房去?莫不是他们倒有什么正事要谈?怪了,一个别家宅院里的管家同一位大人,能有什么正事?”   片刻不见陆瞻应话,她扭头朝上望去,陆瞻立时松开扣紧的眉心,俯下去亲她一下,“不妨事,大约是在这里不受重用,想到长园去谋个好差事当当,随他去吧。”   芷秋颦额一瞬,扭回去将两个胳膊搭在软枕,垫着下巴嫣然莞尔,“成吧,你都讲不妨事,那我也不去问他,只是我看防人之心不可无,往后跟什么要紧事沾边的活计,都要不叫他去做。”   “嗯,放心。”   拂来夜风,吹干一幅妙笔丹青,粉蓝的睡莲与碧青的圆叶开在芷秋右侧肩胛骨上,使她像窗外池塘里走来的花妖。陆瞻不由得心神荡漾,手环下去,盈盈一掬,将她的腰兜起,连连点点亲吻她的后背。   芷秋饧涩的眼斜望窗外,月正中霄,榻上铺着褥子锦被,倒不觉得冷,反觉得他的吻似火星,逐尺逐寸点燃她的悠悠天地,如此狂热。   她一翻身,就看见他额上的薄汗与榻边嚣涨的猛火,照亮他们相贴的身躯,没有隔绝。   她以为到此地步,她不会再被蒙上眼睛,谁知顷刻红纱罩来,一切皆变成不真切的虚影,还有个熟悉的虚影抵在她的唇边,陆瞻蛊惑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她耳侧,“吃一吃。”   芷秋被他覆着,觉得非常安全,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做的?”   “鹿胶。”   她弯起唇一笑,伸出红粉舌尖。陆瞻近近地盯着,猩红的血丝满布他的眼,恍惚间,他就觉得与这个虚假的自己仿佛连着无形的血脉经络,而她像个月夜精怪,在将他品砸入腹。   直到他将润泽那个“自己”与残缺的伤口组合,狂妄地穿越,暴戾地抵达,在乱糟糟的思绪中,一次次踏过她的国土找寻她的灵魂,凌乱中完成仪式,并宣告:“芷秋,你是我的,知道吗?”   安宁的夜被没有规律的呼吸扰攘,芷秋只能在风暴中点头、再点头,婉转哭音比誓言更为铿锵。偶然撇见窗外的夜空里,一轮丰满的玉镜,满泄整个人间如纱如雾的月光。   到早起,陆瞻洗漱就要往衙门里去,芷秋黏黏糊糊攀在他后背不舍他,一副骨头狗皮膏药似的熨帖着,“夫君,你什么时辰回来呀?我想同你一道吃午饭。”   陆瞻正穿好靴,两个脚踏一踏,反手将她兜倒在腿上,“恐怕得夜里才能回来,织造局里有批丝刚织好,我得去检收,还有一位臬台衙门新任的参议官午晌到,湖南人,远道而来,是我从前同科的进士,那时候关系尚可,多年不见,得招呼一二。”   “原来你是进士呀?什么时候考的?”芷秋弯着眼由下往上瞧他,就觉得他是她的天,罩在她整个人生上面。   陆瞻温柔一笑,点点她的鼻尖,“十六岁。”   “十六岁?我的苍天呀,你别是个神童吧?”芷秋眼中繁星点点,写满对他的崇拜与爱恋,“既是你的同科,那叫他到家里来吃饭好了,在外头设宴,倒显得有些疏远。”   陆瞻将她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在墨绿锦被上,“眼下沈从之代着布政使的职,与他既是上司又是同僚,因此今日是沈从之在长园设宴,明日再请他到家里来。你午饭自个儿吃,我那里接了料子,叫人送几匹回家来你做衣裳。”   “真是赶好又赶巧!”芷秋踩着绣鞋下床来,跳上去亲他一下,“我今天正要到长园去瞧瞧云禾呢,她那个脾性,我总不放心,生怕她在那里叫蒋大奶奶欺负了去,正好你料子送家来,我挑两匹过去给她和蒋大奶奶。夜里散了,咱们一处回家,好不好啊?”   这厢应下出去,自然同黎阿则一道往织造局去,走出二门外,只见各处翠柳早发,杉树新抽,梅花玉兰相映,春意蠢蠢欲动。   信步中偶然见一个身影在远处指挥着几个小厮卸东西,陆瞻顿步稍望,“那个人是不是姓刘?”   阿则循着他远眺的目光望去,点点头,“回干爹,是姓刘,是管着园子里一应茶碗杯碟的管家,干爹有事情吩咐他?”   “听说他送我的生辰贴到长园那天,被沈从之请到书房里说了几句话儿……”陆瞻讲完,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   稍刻,阿则招来身后两个火者低语一番,即见其中一位弯起的唇像一枚银钩,“干爹放心,该问什么话,该怎么问,儿子们心里都有数,他要不说,一辈子也不用讲话了。”   言讫朝着那刘管家的背影笑一笑,就似要把这枚银晃晃的钩子戳穿他的皮肉。   金齑翠残的日头底下,另有一把银晃晃的锁头挂在两扇棂心门上头,透过茜纱,隐约可见里头几张倚桌及琳琅满目的多宝阁,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可却叫两扇门阻挡在外。   云禾将金簪斜插入鬓,心有不甘,眼中的光凉如凌汛的细河。骊珠窥其面色,将那把锁头摇一摇,“这书房的门只要沈大人不在就都是锁着,咱们可怎么去翻东西呢?况且里头那匣子还有把锁呢,连钥匙在哪里的咱们都不知道,可怎么办?”   语调听着有几分怅怏泄气,可云禾却不是那等善罢甘休的人,将眉一锁,与骊珠绕出曲径往回去,“依沈从之那大爷脾性,才懒得自己保管钥匙,我这那日偷着将他换下的衣裳翻了一遍,也不见。我揣测麽,大约还是在宗儿身上,他两个一日不离的,宗儿可不就是他的活钥匙?”   “姑娘说得是,我常见宗儿腰上挂着好些钥匙,又是沈大人京里带来的贴身的人,八成就在他身上,只是咱们如何拿呢?”   “少不得想想法子,先别慌,别在人前显露出来。”   说话的功夫,走到一处风雨连廊,迎面见蒋长薇走来,穿着藕粉撒欢通袖袍,胭脂大罗裙,底下顶着个大大的肚子,由玲珑搀扶着,款腰碎步地似在消食。   两个撞上,云禾走近两步福身问安。那蒋长薇见她穿得姹紫嫣红,并头戴着两朵黄黄的腊梅,不似良人的打扮,眼睛里便溢出丝不屑,端着腰身,“七妹妹也吃过午饭来消食?想必爷要归家了,怎的不在房中等候?”   云禾就地站着,斜插的红宝石簪子对着日头晃着,笑唇上的胭脂也似闪着珠光,“他即使回来也是到奶奶房里去的,我忙什么?昨夜不就歇在奶奶屋里的?你们夫妻两个好才是好,奶奶倒叫我忙着迎他。不多时奶奶就要生产,他还是陪着奶奶众人都安心,是不是这个理?”   原来因陆瞻生辰蒋长薇不得去,沈从之想来理不对,回来后便睡到了她屋里去,陪了两夜,大家安生。   蒋长薇一味客套,对云禾浅笑,“到我哪里,我身上不方便,倒不能打发他睡,还是到你房里好,夜里你还是将他请去吧。”   云禾淡笑不语,见飞莺廊口里走来,朝两边福身,“姑娘,姑爷回来了,才刚走进屋里不见人,生了一顿气,饭也不吃,只叫园子里来寻姑娘。”   倏然只见蒋长薇面色起了细微的变化,云禾却不理睬,福身辞去。   屋里宝鸭生烟,幔帐摇摆,两边窗户闭着,烧着炭盆,清香暖和。案上摆了饭,四样菜色两套碗碟,沈从之换了件蜜合色直裰坐在案前,搭着个手肘闷等,见人进来,眉梢露喜,眼眸落红。   “真是怪道了,”云禾跨门进来,将他撇一眼,走到榻上,“你回就回好了,巴巴寻我做什么?往前没有我,你也不吃饭来着?”   沈从之最爱瞧她这伶俐样,说话虽不中听,可眼皮翻得十分俏皮,直翻到他心坎儿里去,便笑着起来牵她,“从前是从前,今朝就要你陪着吃得香些,你过来,咱们对着吃酒,吃过了打发我睡个午觉,下晌外头有席。”   她略显不耐烦,“你回来前我就吃过了。”   “你随意吃些,只当陪我。”   无法,云禾只得在他边上坐下回袖添酒。玉斝里盈盈绿醑,微微波光,返照她媚眼横波。看得沈从之心眼迷醉,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饭,到榻上吃茶。茶里点了玫瑰花,颜色微粉,熏得一个屋子馥郁芬芳。   沈从之浅尝一口,有些吃不惯,却不提,歪在榻背上斜瞧她,“这两日我睡在那边,也没有人惊你的神,你睡得如何?我怎么瞧着眼圈儿有点青?”   炭盆叫骊珠端到榻底下,又转进卧房里熏被铺床,外头就只两个人不对付地坐在一处。云禾捧着茶暖手,盯着盅里一朵小小的干花徐徐绽放,“劳你惦记,我睡得倒好。”   阳光懒洋洋地抛撒窗外,沈从之亦懒洋洋地将手爬过炕几去抓她的手,“那我今儿夜里就上床睡了啊,因着你不安神,我已经在榻上睡了好些好日了,你也灵芝三七吃了不少,总不能叫我一辈子睡在榻上吧?”   云禾使着浑身手段推诿了这些日子,心知再推诿不过,调目睨他,“你要睡就睡好了,谁拦着不许?这里是你的房子,别说一张床,就是四五张你也睡得。不过我话给你说好,我觉轻,你夜里不许嘎吱嘎吱地翻身,一点动静就能将我吵醒。”   他忙应,手不肯松开,撑起来够着脸去亲他一下。正赶上飞莺进来说芷秋来了,正在厅上等候,云禾再不理他,抛裙舞袖地就要往厅上去。   那沈从之在后头喊一声,“我有些困倦,要睡了,你带着你姐姐到园子里逛逛,下晌冠良也要来,横竖她也是要等他一道回去,你便在哪里摆一席酒,你们姊妹两个玩乐。”   言讫伸着懒腰往卧房里去,倒在帐中,似倒在云禾温香软玉的身体,熙熙然畅美不已。   四面通光的一间厅上,蒋长薇与芷秋早坐在上首两张椅上,中间几上安放了香茶果碟,背对着张折屏,正是个琉璃银光照粉裙。云禾进门时就听见她两个在假意寒暄,左一个“奶奶”叫不住,右一个“奶奶”呼不停,两个人一个塞一个地客套。   云禾自幼便佩服芷秋这八面玲珑的周到,眼下笑眼走来,朝边上堆的料子一瞥,“姐,你给我送料子来的?正好开春,我也要做几身夏天的衣裳,来得倒及时。”   “鬼丫头!”芷秋抽两道春山眉,将蒋长薇暗窥,见她笑眼中的冷意后,仍旧调目过来嗔云禾,“什么都是你的?打小就是个不吃也占着的性子,眼下嫁人了还不改?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奶奶和孩子裁衣裳的。”   二人相互假嗔,为蒋长薇保全脸面。蒋长薇又何尝听不出来,朝那堆料子滑过去一眼,如一道光,凉凉淡淡,“七妹妹喜欢就全给七妹妹,横竖你的姐姐,我霸占着,伤了你们的姊妹情谊。”   芷秋忙扭脸笑,钗梳温柔地在芳屏返照出一点光,“奶奶哪里话?本来就是拿给奶奶的,眼看奶奶就要生产了,婴孩最费衣裳,奶奶多裁几件在那里放着,届时不至于乱了手脚。”   “不是我不收,是京里的奶母子过来,带了好多做好的衣裳来,都是家中长辈吩咐下的,好几箱子,只怕连七八岁上的衣裳都有了。你的料子就留给七妹妹吧,正好她最爱这样花红柳绿的颜色。”   说着叫铃兰搀起身,微微与芷秋道个礼,“我这里身子沉重,有些支撑不住,就不陪奶奶了,叫七娘陪奶奶吧。七娘,留奶奶吃过晚饭再走,别急急地家里去。”   云禾应了两声,将她送到门口驻望一瞬,等她慢悠悠没了影儿,转进来笑倒在椅子上,“姐,亏你能跟她磨,我一两日见着她一回,听她讲话累都要累死了,有什么话从来都要拐着弯说,成日家‘七妹妹’来‘七妹妹’去的,我听得耳根子发嗡!”   芷秋连连摇头,叹息里隐隐透着不安,“你呀,该把性子收一收,又不似你姐夫,家中没了人,不过是些亲戚在外头。沈家可是一大家子人,规矩大得很,往后回了京里,她要不让你好过,沈大人还能时时刻刻守着你?况且沈从之也不是长性子,三朝五夕将你丢在脑后,你怎么办?我瞧你真是越或越回去了。”   “我管他什么以后?”云禾甩甩绢子,起来挽她,“不说这些,姐,我带你逛逛去,一会子传个唱的进来,咱们水榭里头耍乐。”   所说的水榭正在一处小池上头,四面七彩琉璃风窗闭合,走进倒不大,只是案几屏风一应俱全,正墙上挂着个西洋钟,下设一张榻。右首一张圆案,丫鬟仆妇来往摆饭,不多时摆了一桌子,既无外人,云禾芷秋便请桃良骊珠等人坐下一道吃。   对过左首拉开一张纱屏,四五小戏就在屏风后头唱,胡笳丝竹悠扬喧哗起来,正映着外头的一片檀板鼓乐。   外头席上坐得倒挤逼,主家沈从之不算,陆瞻也不算,还坐着新到任的参议官向墨尘,也是位年轻有为的名仕,不过二十九,已官居四品。又坐着布政司另两位参议参政,再按察使司三位长官,陪坐着窦初。   众人半步后头围坐一圈倌人,这个琵琶住,那个短笛声,伴着软糯糯的苏州小调,唱得风流满地,情思昏昏。席上正拇战,乱哄哄中沈从之与陆瞻交头接耳,“嫂夫人在后头叫云禾陪着,一会儿这里散了,丫头叫出来,你们一道回家。”   陆瞻衔着个杯点头,“多谢费心。”   笙歌酒拳喧阗的案上,那声音仍轻易钻到窦初耳朵里去,令他再听不见曼妙音弦,或是那些婉转悠扬的弦乐汇成了一个名字,在他耳边反复萦绊,牵住他的手,一抬一落地吃到黄昏,已是半醉。   大约是骊歌逼情,终于使得他拔座起来,寻了个由头到厅外透气。借着寥月孤星信步闲庭,忽见妆羞玉芙蓉,影过远山前。   原来芷秋恐陆瞻吃多了身子不爽利,走到外头来想寻个丫鬟去前头嘱咐,谁知见一丫鬟远处走过,追着上去交代两句后,转头灯影昏昏,竟不认得来路,胡乱间,走到了这处。   只见树影婆娑,假山参差,掩天色与乱迹中,她心里毛乎乎地怕起来,仓惶转身,见黑暗里逼近一个人,“你迷路了?”   跟前瞧见是窦初,她拂拂心口,“原来是窦大人,我这里寻人传话,不想走失了地方,还请窦大人去叫个丫鬟来送我回厅上去。”   昏昏天色里,窦初借着月光盯着她的脸,倏把满腔相思解,倒不急着去喊人,反与她说起闲话来,“好久不见你,不知你好不好?”   芷秋听他要叙旧,一副心肠直往外翻着厌烦,面上与之浅酌,“日子还凑合,窦大人怎么样?”   他搭着腔,“我也还成,前段日子定了门亲事,只等明年到任,回京去结亲。横竖你也要与督公回京,届时发了帖子请你上门吃酒。”   “那倒是喜事,我这里先恭喜窦大人。”芷秋敷衍着半福个身,够着脑袋往他身后瞧,“窦大人,烦请你帮我寻个下人来带我回去,你也好回席吃酒啊。”   或许是她过于客气的敷衍挑衅了他,又或是酒为色媒,横竖他一步未离,反倒逼近了一步,带着一身冲天的酒味儿,“袁芷秋,我记得你悔婚的那天晚上,可没有这么客套虚伪。”   说着,他将头俯低,嗅一嗅她身上的苏合香,交织着另外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淡淡檀香,好像陆瞻就种在她身上,好像他们交缠在一起。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倏而笑了,“督公真的能满足你吗?像你这样一个倡伎,什么世面没见过,我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转瞬间,芷秋的笑颜冰封,一双眼像温柔凛冽的月光扫在他酒气熏天的面颊,“窦大人吃醉了酒,说话倒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她冷冷一笑,目光几如两根冰锥刺进他伟岸的身躯,谨慎后退一步,用一身弱骨维护陆瞻的尊严,“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不依不饶,大约你觉得是因为喜欢我,可我没你那么愚蠢,我不会这样一厢情愿地想。窦大人,你三番五次纠缠我,无非是你嫉妒陆瞻,也怨恨他,但并不是因为他娶了我。不过是因为他是个阉人,却可以左右你的前程和命运,你打心底里看不起他,却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权势之下,像条狗一样效忠在他麾下。”   说着,轻描淡写地朝他身下瞥一眼,又笑,“他只是净了身,却仍然心志不毁,也记得为苍生尽力,更甚至走在万人前面,让像你这样只求仕途、禄蠹无为的官吏跪拜他。而你呢?你阉割了尊严,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她直□□准的揭露中,窦初觉得自身丑陋得无处可藏,因此怒火烧出了他一额汗,也因此,当芷秋擦身过去的时候,他拽回了她,将她揿在冷硬的太湖石上,卷起她的裙愤懑地拉扯她的裤带。   “窦初!你想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的前途还要不要?!”芷秋连打带踢地拼命推拒,狠目瞪着他黑漆漆的瞳孔。   “要,”窦初死死揿着她,将下半截往她身上蹭一蹭,笑容里带着戏谑与狡诈,“也要你,你说我占了你,算不算也骑到他的头上去?我跪了一个阉人那么多回,现在也要让他尝尝低人一等的滋味!”   芷秋搓着牙,齿缝中舌出万箭,“你做梦!你以为你把我怎么样就是占有了我吗?你别忘了我是什么人,你真将我怎么着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粘上了点泥,但我就是打泥潭里爬出来的,只要我不在意,陆瞻就不会在意,你在他眼里,就还是只不足道的虫蚁!”   字字句句将窦初如过筛一般,射穿了心肺,他忽然发现他方才高涨的欲念已经疲软,顶不住她这样无惧无畏的身骨。僵持片刻,他只好松开她,颓唐地垂下脸,懦弱而卑微。   芷秋忙整理衣衫,胸口起伏不定地睨他一眼,是俯瞰蝼蚁般的不屑,此刻舌尖就悬着“贱种”二字,却审时度势地咽回轻喉,擦身而去。   前方仍是月色如霜,风翻翠幌,芷秋满世界寻个人影,果然就寻着了一个,几步跑上去一瞧,却是陆瞻。喜得她飞裙扑在他怀里,不住仰脸望他,“我迷路了,正找人带回厅上去,竟撞见你,前头散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家去了?”   陆瞻叹息一声,似将一颗心吹回了肚子里,“桃良前头说你半天没回厅上去,我猜你是走迷了,正要往后头寻你。我的心肝儿,黑灯瞎火你乱跑什么?叫我好急一阵。”   “就是黑灯瞎火才跑迷的,咱们回家了好不好?这都一更天了,我有些困倦了。”   “好好好,也该散了,这就回去。”   他环着她的腰,提着个灯笼将她脸照一照,只见脸色有些发白,正要安慰,却在前头岔道上瞧见另一个人。登时眼色泛冷,揽紧了芷秋,“你没出什么事情吧?”   芷秋循这他的目光回望,见那一个黑影往另一条岔道走去,机灵地转来对陆瞻笑一笑,“我见过的无赖多了去了,就他这样的,都排不上姓名。”   他仍有些不放心,将她上下照了个遍,“真的没事儿?”   “你放心,真没什么事情。嗳,别瞧你们官场中人什么都见过,可下三滥的事情到底有些不在行,不过几句话激一激他,他就拿我束手无策了。”   陆瞻适才放心下来,朝那条黑影消失的路尽望一望,目光似暗潮汹涌的黄河,在数九寒天里,冰封结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的鼓励,我个人真的觉得我写的是甜文~ 哈哈哈哈哈 第85章 吹破残烟(七) [VIP]   苏州春意朝发, 可见新翠嫩芽,可在宁波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寒烟依旧, 春色遥远。   自向衙门里去信后, 这里很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 方文濡眺目海岸线,闻听浪拍船舱, 一垂首,几丈之下就是吃人的深海, 他高得像站在鹤鹏的羽背上,遥想故乡。   可离回家, 不知还有多少个朝夕与生死。僝僽间,他抬起衣袖,见风往身前来,徐徐吹向海面,拂露他一抹志得意满的笑颜。   “先生!”   回头见,清风闲坐、白云高卧的散闷里跑来位妙龄少女, 布巾扎着粗粗的辫子, 烂漫得似青空上的海鸥。   她走到船头,由身后递出一张花笺, 似羞似怕地眱他,“先生,袁云禾是谁呀?我见你房里写了一堆这个名字,是您的好友吗?”   方文濡接过那张花笺, 细细折叠, 安然插入胸怀内, “是爱妾姓名。你瞧了, 学会写了吗?”   这相里姮娥日日跟着他读书写字,学问长进不少,只是性子还是那样不改。听见他说爱妾,忽觉嚼了颗梅子在心里,酸楚难抑,“您不是还没娶妻吗?先就有了妾室,传出去,叫人怎么说嘴?”   “你还懂这些?”方文濡笑一笑,调目望向前方一座孤岛。   “这有什么不懂?我舅母就在岸上住着,教过我许多道理。您放着正室不先娶,反倒先纳个妾在家中,这要叫人知道了,谁家还敢将女儿嫁给你?”   他倒跟她说不着那么许多,随口敷衍着,“姻缘前定,不是我可左右的。”   “先生,”相里姮娥双手把着栏杆,海风吹拂桃艳,侧目窥他几眼,羞赧地垂下头,“要是没有人家肯将女儿嫁你,我嫁你好不好?”   方文濡心内乍惊,扭过头将她打量一番,拧起两道眉,倏然一副呆呆傻傻的迂腐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对着个男人说这种话,传出去,以后怎么做人?”   “有什么不好讲?您娶了我,不就万事都好讲了?”   “胡闹!”他一甩袖,抬步而去,不想脚上打滑,连连趔趄了好几步。   那相里姮娥在后头噗嗤发乐,笑得肚子疼,冲着他狼狈的背影笑喊:“先生,你害臊了?怕什么嘛,海上又没谁听见!只有风听见罢了。我方才问你话你还没答我呢,好不好嘛?”   方文濡只觉后有追兵一般,只顾跑到舱中,刚缓口气,又听见一海寇来叫。   他忙抖擞精神,与他踅去相里远房中。至那舱只见一张圆案上酒饭齐备,菜色多是海鲜一类。方文濡连闻了许久的海腥味儿,骤一见满案鱼虾,肠胃翻倒,暗暗打呕。   叫那相里远瞧了出来,自惭一笑,“大人暂且请将就些,这海上不比你们鱼米之乡,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常年漂泊,就是岸上采办了菜蔬也不经放,因此都是吃些海里打捞的玩意。”   “相远公客气,”方文濡应请坐下,片刻肠胃渐渐太平下来,面色亦随之缓和,“我出身贫苦,常年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只是吃不惯海味,请见谅一二。”   须臾客套后,二人相互筛了酒,门里由人带进来两位妙妓,怀抱琵琶,青春靓丽,想来是岸上哪里劫来的。走到席前安坐,一人吹奏胡笳,一人款搊琵琶,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其间交杯换盏,酒过三巡。   日落金海,观方文濡酒色微醺,相里远便将妙妓打发下去,亲自替他斟满,“方大人,昨日收到信,你们衙门虽然瞒报朝廷,倒是还算有良心,答应了我的话,准备了东西定在青鲨湾交易,我今日备席,就是为了答谢你。你放心,等到了临岸地方,他们使了装东西的船过来,我便使一渔船送你上岸,绝不伤你性命。”   原在意料之中,方文濡神色未变,吃尽一杯,笑音锵然,“我的性命倒不足惜,只是你这里船上押的几十位百姓,须得一起放了,叫他们同我一道走。”   说着,将嗓音软下几分来奉承,“我知道,像相里公这等英雄好汉落草为寇,都是为时局所逼,倘或在家中有吃有喝,谁愿意到海上拿着性命漂泊?我想,相里公也不是那等滥杀无辜的人,无非求个和气生财,现在东西到了,何不放我百姓?”   相里远顺水推舟,与他谈起条件来,“倒不是不可以,不过,想请大人应我一件事情,不知大人肯不肯给个面子?”   “请先说来。”   这相里远便先一叹,满面愁苦,“小女的境况,你也看在眼里,从前因她娘先没了,家中无人照料,我只好将她接到船上来养着,可到底也不是个长法。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船上又都是些男人,实在不宜姑娘家久居。”   两厢添了酒,又长叹一声,“我照实说吧,听闻大人在家乡定了个倡伎做侧室,可见大人也不是那等看重门第的酸腐之人。我想请大人将小女一道带回去,随便留在跟前使唤,别叫她吃苦受罪就是。大人回去,只说她是我船上绑来的良民,也于大人的仕途无碍。不知你可否给我这个面子?”   因见他向来待自己客气,又使着女儿跟着自己读书识字,此意方文濡原有所感。心内打算一番,文雅一笑,“相远公就不怕我带着令媛下了船,日后以她相逼?”   相里远吃尽酒,含笑剔他一眼,“这么多日相处,我也了解些大人的脾性,你虽不能容我,却不是那等欺负女人的人。拿小女的性命的来逼我就范,你做不出来。”   为着几十生民性命,方文濡淡淡筹忖半刻,举起青瓷杯与之相碰,“好,我答应你,过几日到岸,我带她一起下去。但我也有个要求,真到那日,百姓得先走。不是我信不过相远公,实在是与你们打交代,得多留个心眼。百姓一船过去,我留在船上,货船临近,你再放我,可好?”   在相里远心里、或是在衙门诸官心里,几十几百的百姓如何抵得过这位当朝权宦的妹夫?握着他,也不怕衙门能翻出什么风浪,因此不足畏惧,欣然应下,“可以,那货船到了,你带着姮娥随官府押送的船只一道上岸。”   酒杯里是方文濡沉寂的眼色,他举起杯,泛绿的酒汤中荡开细小的涟漪,正一层一层地抵达他设想的结局。   海浪随之一层层地拍打在沙滩,日落的照射下,每一粒砂都似黄金闪耀。有纷杂的铠甲摩擦声和应着波涛,暮晚的海面下,涌来暗潮。   五万兵炮顷刻掩身于沙滩后的风林中,方才一场声势浩大的集结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雁过无痕。   总兵葛威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腰上横挎着刀,海风扬起玄色的披风,气势如眼前滚滚的波涛。   其间回眸,就见一高高瘦瘦的宦官走近,“我说葛大人,您这些兵不亏是常年作战,这一眨眼,都没了影儿,甭说海寇远海上看不见,就是在这里不留心也瞧不出来。高、您真是高!”   “陈公公过奖,”葛威将拇指刮过唇上的斜髯,洋洋一笑,“还得亏公公寻了这个好地方,又将与海寇交易的地点定在这里,我的兵有了这么个藏身之地,胜算倒大了许多。不过,我们在沿海一带与海寇交战多年,打他们倒不费事,只是就怕他们跑,海上散开,不多时又聚集起来,照样危害百姓商贸。”   说到此节,见左首岸上走来几人,乃陆瞻派到海上搜寻方文濡下落的几位北镇抚司缇骑。   为首一人官居千户,姓魏,走近将冷眉稍提,睨着葛威,“葛大人,你怎么打海寇我们管不着,可有一点千万记住囖,必须活着救出方大人,否则我们向督公交不了差,您也不好交差。”   葛威笑意中略带为难,“上差大人,枪炮无眼,这个我实难作保。听说这方大人就是市舶司的一个副提举,往年海上死的官四五品的都有不少,怎么陆公公非要保这一个从六品的小官?”   那宦官陈允笑转过来,正对着落日,被海风拂出满面的阴柔气,“葛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方大人是我们督公的连襟,上年督公在苏州讨了房妻室,夫人小妹正是这位方大人未过门的小妾。原本年前送了货就该回乡结亲的,谁知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情,朝廷苏州都只当方大人死了。要不是海寇放了个火者回来送信,我们也真当他死了,眼下等着将他救出来,好报信儿回苏州和京里呢。”   悍将颇有些耿直,嘴里直咕哝,“一个穷酸亲戚,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   “穷酸是穷酸了些,”陈允软塌塌抱着小臂一笑,“可他却是督公荐给皇上的人,往后朝廷里还有大事儿等着他助督公去办呢。您也不要小瞧他,这回海寇的一干消息就是他周旋着使人传回来的,连市舶司里那个通寇的人,也是他递回来的信儿,否则,您这五万兵,恐怕都得扑个空。”   葛威双眉一吊,“那细作是谁?”   “这就不是您该问的事情了,您只管打好您的仗,救出方大人,回头我上疏为大人请功。”   这般说着,与一行缇骑踏沙而去,旋即拍来一阵浪,沙滩上凌乱的脚印顷刻被洗净。   时过五日,往西而来的风越来越大,令十来艘楼船稍有受阻。可海上风浪向来无端,海寇多年漂泊,几不曾将这点风力放在眼里,甚至还有闲情为即将到手的大批丝绸银两开怀痛饮。   内席一桌,列席者除了相里远的两位姻亲,便是方文濡。一班没读过多少书的悍匪行令不过是掷骰拇战,闹哄哄和风助雨,直至二更,放才酒意阑珊各自回舱去。   按说方文濡走回舱里来,里头隐隐灯光,相里姮娥在案后坐着,正在瞧他闲时写的字,一对美睫在眼睑下拉着长长的影,扑簌簌抬起来,旋即满眼欢欣与后知后觉的羞涩。   见方文濡脸上吃得微红,只将罗裙轻摇,款动鲛绡,“先生,你吃多了酒?”   说话去搀他,方文濡忙垂下胳膊一让,走到椅上去靠着,“这么晚了,你不在自己房中歇息,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吧,仔细传出去你一个洁白女儿家半夜三更到一个男人房里,名声都要坏了。”   相里姮娥芳裙飞舞,蹦着跳着到一张桌上捧来一盅茶搁在他身侧方几上,背着两个手歪脸看他,“岸上除了舅母她们,我也不认得一个人,也没一个人认得我,名声能哪里坏去?先生真是的,动不动就赶我。”   她蹲下去,趴在椅子的扶手上,眼里水波盈盈,“先生,我爹同我讲,要我后日跟你一道下岸去,他说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既是你的人,到你屋子里坐一会子谁会讲闲话?”   海风拍打着窗,发出咯吱咯吱的木头响。方文濡睨见她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略有些不自在,端起茶呷一口。却热水一烫,刹那神思清明,本该回避的问题反倒泼口而出,“你知道做我的人是什么意思吗?”   相里姮娥盈盈娇笑,心内懵懵懂懂,目光却十分坚毅,“知道!就是给你做女人嘛。”   方文濡笑笑,搁下盅来,“可我已经有个女人了,她在等我家去接她,倘或不是耽搁在海上……”   “我不管!”她蓦然将他打断,吊着他的胳膊晃一晃,“横竖我爹已经将我许给你了,实话告诉你,今晚是爹叫我来的,他说做了你的人,你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里,就不能够反悔丢下我。”   他分明领会其意,却一味做乔张致,“我既应承了你爹,就不会丢下你,你回房去睡,后日我一准带你到岸上去。”   相里姮娥将脸贴在他胳膊上,不肯走,“我就在这里睡,爹叫我学着服侍你。你是当官的,不跟这船上的爷们似的粗鲁,平日要洗漱更衣,熏被暖床,爹晓得你家里还有女人,叫我现学着,随你家去好不叫人瞧笑话。”   见她赖足了架势,方文濡心眼一动,干脆将她提到旁边椅上坐着,“你既然不回房里去,我吃了酒一时又睡不着,不如我讲个故事你听。”   相里姮娥到底不晓得做他的女人是怎么个做法?只想着不与他分开,同他一处混过日日夜夜,于是韶光迸出妍容,点点下巴,“好啊,还没人讲过故事给我听呢。”   这厢眼波流得似一阙情思烂漫的诗词,不住盯着他,听见他故作神秘地沉下嗓音,“要说起来,这个故事与你倒有几分渊源,也是个海上的故事。”   方文濡斜窥她一眼,见她聚精会神,他便讲得更绘声绘色,“话说有位姓陈的渔夫,成日家靠海上打鱼度日,家中尚无妻妾,是个光杆子。一日出海打鱼,谁知竟然在海上遇见一艘遭了难的破船,远见那船上还有个人躺着,像是位衣着鲜亮的小姐,他便欲去救人。”   他故作神秘地歇一口气,端起茶抿一口。惹得相里姮娥凑过来摇她的手臂,“什么嘛,好端端停在这里,你快讲你快讲,急死人了!”   方文濡搁下盅,靠到椅背上,“渔夫要去救人,此时却起了风浪,风刮得人站也站不稳。突然海里跳出来条鱼,那鱼竟然张口说话!鱼讲:‘我可助你,你找来条绳子,将两艘船绑在一处,自己在前头摇楫,就能将绳子牵到岸上。’渔夫听后大喜,这般照做,总算将船拉到了岸上。扶起人一瞧,竟是位绝代佳人,从此渔夫就有了房妻室。你道这段姻缘好不好?”   那厢小眉漾春水,语娇香绕,“这就是天定的姻缘?”   “可不?”   窗外风雨几重,跳跃的烛火偶时发出噗嗤嗤的轻响,方文濡半张暖黄黄的脸盘露出温和笑意,另半张,隐没在看不清的晦暗里。   二月初一,阴霾天气,吹北风。   因风势骤急,十几艘楼船行进艰难,眼看要错过约时,一班海寇急得团团转,相里远更急得满厅乱转,铿锵的步伐响彻船厅。   侧面椅上倒歪坐着一位青年,双目盯着他游来游去,“大哥急个什么?要我说,就不该去,万一官府在岸上设了埋伏,咱们岂不是中了计?”   几双眼睛一齐射向相里远,那相里远拔步到榻上,暂抑急躁,耐着性子解说:“我早虑到这里,所以与苗大人传了信,他说无妨,因那方文濡是司礼监的内亲,陈允不敢拿他的命来堵,只好瞒着朝廷,老老实实地备了货船与咱们交易。”   那人还不服气,满不耐烦地揪着斜襟上一个线头,“那姓苗的这回又要多少?”   “他要三成。”   “什么?!”青年椅上跳起来,执着把刀比划来比划去,“三成,他胃口倒不小!咱们成日家冒着生死,他不过稳稳传递个消息,竟然要分我们这么多利!往前也就罢了,大哥,这回可不是小数目呀,还有二十万两白银呢,凭什么叫他分去三成?”   相里远抬起眉,使个眼色令他坐下,“谁叫他是市舶司的人?这几年若没有他通着海外商船往来的消息,咱们哪里能有这些战船炮台?且不说这个,还该想想眼下的境况怎么办?风这样大,好些船顶不住就要偏航,咱们怎么去接应官府?”   那相里姮娥正在屏风后头写字,听见议论,倏然想起方文濡那夜讲的那个故事来,心窍一动,搁下笔踅出来,“爹,我有个法子,您听不听?”   屏风前站着一个人,将她往里一推,“姮娥,别闹了,我们在商议正事。”   “舅舅!”她一把挣开,走到榻上偎着相里远,“我哪里闹了?我真有个法子,我说了,听不听是你们的事情嘛。”   闻言,相里远将她搂着一笑,“哟,我乖女儿也能帮爹出主意了?且说来听听,若是好法子,爹赏你一百匹料子裁新衣裳穿。”   “谢谢爹!既然风大驶不出去,我看,可以将十几搜船用铁链锁起来,将后面的水手调些到咱们船上,前头使力,后头有锁链扣着,自然就能跟上了,也不至于船被风偏了航,您说呢爹?”   相里远眼睛圆睁,倏而笑起来,“我的好闺女,这倒是个好法子!”说着朝人吩咐,“就这个法子,赶紧去将船锁了,下晌务必赶到青鲨湾,在那里接应官府的货船。”   众人重又精神振振,各自忙开。临近海岸,相里远履行承诺,将百姓先使一艘渔船放了,眼见相擦过两艘驶来的大船,船头飐飐浮动着市舶司的旗幡。   两船相交后,但见船头几人迎风而立,生得壮硕伟岸,为首一人正是北镇抚司魏大人,穿着市舶司的官服,与那边船头摇摇相望,只听一位小火者附耳过儿,“床头站着那位年轻公子就是我们方大人。”   魏大人刮一刮胡须,与方文濡眺目相对,目光交错中,各有领会。   狂妄的风声里,倏忽下舱惊起大喊,“大哥,中计了!船是空的!”   相里远脸色大变,还未回神,见对面船上一行人已疾如闪电地跳如水中,他心内骤然发慌,回身去拽方文濡,“狗官,你敢耍炸?!”   他淡然一笑,“我说过了,朝廷从不与贼寇做交易。”   正要提刀,却听见雷殛一声,对岸已见山崩海啸的士兵架起炮台无数,连绵了整个海滩。旋即震耳发聩的炮火中,相里远忙令几个平日里的指挥撤回后面战船,“将锁链解了,一面放炮一面退!”   “大哥,来不及了!”   一艘船顿如惊鸟四散,顷刻被炮火哄得七零八落,方文濡被两个人揿贴在甲板,两把银晃晃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可还不等相里远下令杀他,他倒先喊起话来,“相里公!已经晚了,岸上五万兵马两百多炮台,你们只有一百二十架炮台,况且锁着链,实在难以逃出生天。相里公!既是贼寇,就该受诛!但令媛尚且无辜,你放了我,我带她走!”   脖子上横刀猝紧,将他颈项割出一条口子,“你他娘的闭嘴!我们逃不了,你也得跟着陪葬!”   “相里公!”倾落的炮火照耀着方文濡不惊不惧的笑脸,带着胜券在握的气魄,“请想想令媛,你想叫她跟你死在海上吗?少女无辜,她不该因为你的过错而魂葬深海!”   在摇摇欲坠的山河里,相里远狠盯着他,绝望而悲怆,恨得额上经络爆凸,却在再三思虑下,与暴怒中认命,“方文濡!你听着,倘或你敢辜负她,我必定从海里爬出去撕了你!”   方文濡见状,拨开颈上的刀,在漫天的横飞的血肉里搜寻相里姮娥。终于在一间舱里找到她,她大约吓得不轻,缩在案下。海上这些年,还从未经过如是猛烈的炮火,沾满血污的脸紧紧往膝上扣着,身子筛糠似地颤抖,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方文濡急步冲进去拽她,“跟我走!”   她一下扑在他怀里,倏然大哭出声,急得直跺脚,“先生,我爹呢,你有没有瞧见我爹?!”   “先别问,跟我走,我们上岸去。”   “我不!”相里姮娥把拽着门框与他死犟,哭断柔肠,“我要找我爹,他在哪里?先生,求求你,带我去找他!”   情急之下,方文濡冷下脸,“他已经死了,把你交给了我,你跟我走,咱们跳海下去,自会有人来接应。”   相里姮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冷静甚至冷漠的眉眼,倍感陌生,摇头间,铺天纷飞的火焰与泪珠子,“你胡说的!我们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都没死,不过是轰破几艘船而已。先生,你带我去找我爹,求求你!”   “他死了!”火焰投在他锵毅的眼睛里,绚烂而漠然,“你听清楚,他是个海寇,危社稷,祸百姓,就有死路一条,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言讫,方文濡硬拽着她往最下层的甲板上跑下去。相里姮娥趔趄着跟在他身后,举目八面硝烟,连天的火焰逐尺逐寸地将她的亲人、她的家吞没,一切湮灭。倒影在她泪眼里的,是瑰丽而绝望,   旋即噗通一声,她坠入彻骨冰凉的海里,手被他紧握在掌中,冷冰冰的触感使她想起了他先前讲的那个故事,也一帧一帧地想起他讲故事时的表情——   那夜的烛光将他照得温暖而明亮,她却蠢到忽略了那一点点明亮之外,遍布的阴暗。   海面遍布着斑驳的火光,不断的下沉中,血渗透进方文濡的眼。令他仿佛看见云禾出现金齑闪耀的波涛中,那是九衢之中掇菁撷华的一颗珍珠,盈盈秋水,明眸回美盼。   在沉没前,他所能想到的,仅仅是天上人间,朝云暮雨常相见。   西风满院,新叶敲窗,初春景伤人神魂,更添着漏咽凄清,哀感并生。枝梢簌簌,将云禾由睡梦中摇醒,她坐起来,髻亸鬟松,风情萦帐,却觉胸口有些发闷,便撩开鲛绡朝外头喊人。   未几骊珠进来,搁下绣绷挂起了帐,打量她粉汗微薄,呼吸不顺,便忙倒来一盅茶,“姑娘发噩梦了?又梦见个什么?”   云禾始忆梦境,牙根忽然痒痒,“挨千刀的方文濡!我梦见他在阴司里讨了房女人,两个人手拉着手来我面前点眼。我哭得那样,他竟像没瞧见似的,同那个女人在房里亲香来亲香去,当我是死的一般!”   风清日朗,骊珠蒨璨的笑颜颇是无奈,“睡个午觉还做这样的梦,您哪里肯消停一日呀?罢了,既然公子在阴司里讨了女人,那我去将才上的香给他拔了,大家都别好过!”   她又不依,忙拽着人,“算了算了,且让他嚣张几日,等我什么时候阴司里寻了他去,才和他算账。”   这里吃过茶,穿上衣裳下床,坠髻慵梳,淡粉刚匀,眉黛细描,朱唇新添,才是个艳阳天气里,韶容招花妒。   却见飞莺帘下走来,颜色淡去,小眉拢忧,“姑娘,浅园奶奶方才来人传话,说是韩大人的尸身送回家去了,韩家正开设灵堂,奶奶叫请姑娘一道过去追思祭奠。”   “知道了。”   窗缝里灌进来一线细风,重又带来严寒冰冻。云禾斜正身照一照,嫣然新妆只剩得红腮泛怨,朱唇生叹。   ▍作者有话说:   方大人大概要升官了,但是俸禄不多,发财还遥不可及~ 穷酸的方大人大概会一辈子穷酸,哈哈哈哈 第86章 吹破残烟(八) [VIP]   凄云高卷, 萧阳斜照,日出阡陌,烟水茫茫, 放眼九衢之内, 人潮攒动, 却满是岑寂与悲怆。   路设众多祭棚,皤幡沾带着朝露在春风中澶湲而动, 苏州城内各级官员听见陆瞻沈从之要亲临祭拜,未敢懈怠, 纷纷携夫人棚内随祭。   沿街祭棚两侧皆题挽联,满书什么“流芳后生, 德惠乡梓。”又或“音容宛在,浩气长存。”云云种种,不胜列举。   浅园的祭棚则题:仙鹤辞故随云归,英魂犹滞日月明。陆瞻携芷秋立在棚内守候,芷秋戴着长帷帽,穿的是月魄浮光锦长袄, 玉白百迭裙。陆瞻则穿着月魄道袍, 二人素冠悲面,眺望长街。   隔壁正巧便是沈家的祭棚, 云禾同样淡妆隐于白纱内,难得一见的清纯淡雅。沈从之睐目呆望,心内恍有溪流涓涓淌过,温柔而润泽地, 洇得心甸里仿佛要开出一株曼陀罗花。   顷刻倏见她扭头, 他忙收回眼, 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 “不叫你来你偏要来,你瞧瞧列棚里,哪家不是大人夫人路祭?就只我,带着个侧室,成什么样子?”   云禾斜挑他一眼,纱如轻烟,艳色不可阻绝,“你大可不必带我来,不过是因韩相公同我们姊妹一早相识,又是雏鸾的夫君,加之他是位君子,我便想着尽一份旧宜,路上随祭,送他一程。原是不拘在哪里都送得,又不是非要占着你家的祭棚,我到隔壁姐姐家去一样的。”   “什么你家我家的?”沈从之面色微怒,“连个话儿也不会讲,如今沈家才是你的家,你站到别人家去算怎么回事儿?”   云禾懒怠理他,闭口不言。渐闻得街口隐约飘来和尚诵经声,唱诵着《法华经》,雄浑之声肃清天地。又见一支翻白的队伍由目断处走来,约二三百人,锣声哀鸣,鼓声悲懑。前头十来人抬着祭品,猪羊烧头,缎帛丝绢,沿途洒着纸钱。   因韩舸还未有子嗣在膝下,只由远道而来的侄子辈三位小哥儿抚灵痛哭,两侧百姓闻之亦渐起啼声,有人领着先趁队伍走过来便伏跪磕头,口里喊着“青天大人”,须臾长街乌泱泱跪作一片,呼嚷“青天”不住,此起彼伏,喧嚷碧空。   连绵哭声震天大恸,陆瞻亦心内怅怏,将黎阿则唤来跟前,“将所见所闻记录上疏,看看那些六部的堂官还如何为龚兴求情。叫朝廷看看,杀他,实乃民之所愿也。”   芷秋在旁听见,搵干眼泪,嗓音却还是有些颤颤巍巍,“他真的会死吗?”   “会的,”陆瞻摸出条新绢子递给她,干涩地笑笑,“皇上有心杀他,只是求情的官员太多,有些不好决断,可此情此景,再不杀他,天道不公,民心不容。”   她目怔由远渐近的丧仪,怆然轻笑,“那杀了他呢?朝廷就能肃清吗?百姓真能太平吗?还是会有下一个龚兴?人的贪念是杀不尽的,今天没了一个韩大人,明天就会再有一个张大人、王大人、陈大人……多少忠肝义胆会死在这些人手上?”   陆瞻垂下广袖,在满目人群中去牵她的手,“你说得对,杀了龚兴,还会有下一个龚兴。但也会有下一个韩舸为民请命,贪欲除之不尽,仁心同样杀之不尽,鬼魅不休,自有道义不止。我或许不仁,但我答应你,尽我所能,绝不使家之不家,国之不国。”   袖里是他们相握的手,芷秋被他的体温包裹,倏忽又觉人间滚烫。她笑了,徐徐有泱泱孝白素色由她眼中滑过,她忙转身,案上拿了厚厚一沓纸钱不断向天抛洒,漫天飞琼碎屑,仿佛瓦解坍塌的一块天。   陆瞻就在这些支离破碎里,深深对着走过的棺椁拱手作了揖。   仿佛哪里起短笛,哀切婉转,芷秋循声望去,就在斜对街汹涌的人潮里望见阿阮儿,她在帷帽内执笛,吹送英魂。身边则是月到风来阁的众人,同样淡妆素裹,由袁四娘领着,朝路中抛洒金银。   烟光朝阳里,满目纸钱,望断凋零,似狂风疏摇梨花白,即摇来了苏州的三月,烟雨凄清,春色悲凉。   残雨渐收,杜鹃染嫣然,淅淅沥沥的树梢上坠下水滴,落入清池里,圈圈涟漪几如命运的年轮,一环套一环地,将人套死在这解不开时局中。   皤幡虽然撤去,但仍撤不尽残雾愁云,相较整个韩家而言,雏鸾似乎已经由悲伤里拔出脚来,镇日高枕闲卧,仙梦散游。   这日午睡起来,淡扫娥眉,轻拢云髻,穿上粉旭桃的衫裙,仍旧跟个花骨朵似的鲜嫩。   因卧房里不见小凤,便走出来寻人,不想外间也无人,走到廊下,见两个丫头坐在廊沿上翻花绳玩儿。   她扒着门框三缄其口后,到底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乔三姐,请问我那个小朵茶是放在哪个格子里的?小凤不在,我想自己瀹盅茶吃。”   但见那名唤乔三姐的丫头扭过半身来,生得有些膀大腰圆,娥眉杂乱,下头肿肿的眼翻一翻,满是个不耐烦,“你晨起才瞧见小凤打靠墙那柜子里拿出来的,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转背就忘了?”   讲完,又扭回来对着面前丫头喁囔,“你瞧,可不真是个彩色的蠹虫,成日家只管个闲吃闲喝,要来什么用?”   对面那丫头支起纤腰一把,也将两个眼皮子翻一翻,“谁说不是?自打咱们爷们去了,家里来来往往那么些个亲戚,满园里谁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就只她,没事人一样。眼下不说自己操心些事请,反倒还要来烦我们?我们可不是男人,可不吃她弱弱依依的那一套!”   “嗳,你这么说起来,人家也不是什么都不会,不是会唱个曲弹个琴?往常二爷还在的时候,可不就吃她那套?”   “哄哄爷们罢了,偏我们那耳根子软的二爷经不住她哄,将她惯得不晓得个天高地厚。如今爷不在了,我看谁还惯她,横竖这样下三滥的人,我是不想伺候,只怕脏了我的手。”   雏鸾在墙根下柜子里翻茶叶罐子,不慎将这你来我往的一番话全听到了耳里。心神坠一坠,却牵着嘴角一笑,就当没听见似的,仍旧往紫砂罐子里抓出一把茶叶来。   这厢自己搬出个小炉,点了炭墩上个鎏金铜壶,等壶里腾烟,浓烟里恍惚就见韩舸坐在对面,笑颜如昨,明朗如旧。雏鸾怕惊飞他似的,不敢讲话,只是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瞧,瞧着瞧着,叫烟熏出了一海的眼泪。   道是烟绡水影日昏昧,游魂随风到西北,落红离枝春先死,结梦鹣鹣失伴飞。   半晌水沸,壶里吱吱响,蓦然将雏鸾神魂拉拽回来,忙朝紫砂壶里注水,谁知叫壶嘴里涌出的浓烟烫了手,一个拿不住,那铜壶便跌下去,水泼洒一些在她小腿上,痛得她尖嚷一声。   廊下两位听见,手稍顿,“她怎么了?”   “笨手笨脚的,大约烫着了吧。嗨,懒得管她,咱们玩咱们的。”顷刻四只手又翻起花样来,哪管门内痛呼不止。   恰逢小凤廊下端着药踅来,听见后忙不迭跑进屋里,见雏鸾抱着两条小腿嘶声咋舌,流了满脸的泪。   小凤忙放了药汤去撩她的裙子扯她的裤子,那腿上撩起好一片水泡,小凤心疼得紧,又急又恼,“你要吃茶,何不叫丫头来,只顾自己忙什么?你又是个笨手笨脚的,做得了什么?!”   一壁怨怼,一壁将其搀回卧房,又忙慌着翻了药膏子走到床上给她涂抹,口气软下来,眼里蕴着泪,“痛不痛?痛也忍着些。瞧这好些大泡子,只怕四五日走不得!”   说着,又骂起来,“外头那两个是死人呀?只顾自己耍乐,半点不管你!你瞧我才这走开一时半刻,你就烫得这样,怎么不使唤她们?”   只等她搽抹完药,雏鸾扯着袖口抹了把眼泪,低声噞喁,“我使唤不动她们你又不是不晓得,叫多少次也不动弹,何苦来?”   小凤听其娇噎嗓音,再不忍责怪,哪里寻来把湘妃扇替她扇小腿,“我去告诉大娘,看皮不揭了她们的!”   “算了吧,”雏鸾曲着膝靠在枕上,眼泪又滚下来,“上回大娘说了她们,反叫她们心里记恨起咱们来,何必又去讨这个嫌?我方才是一时失手,倒不要闹得人仰马翻的。况且大娘下月就要生产了,因着二哥哥的事,日日哭夜夜哭,已是动了胎气,再不要为了我的事情去烦她,叫她好生养胎吧。”   “你就会算了吧算了吧,你且看着吧,再算下去,愈发叫人骑到头上来!”   淡淡春光立在锦帐旁,惨绿摇晃在窗,由雏鸾脸上倏忽摇出抹笑来。   她拉起小凤的手,泪光荧荧,“小凤,你回堂子里去吧,回去了,叫妈派你去伺候个头牌倌人,虽说伺候局子累一些,可倒比在园子里拿月例银子挣得多。你同我在一处,还要把自己的月例拨出些给我使,能攒下什么钱?你回去了,往后攒点钱,叫妈给你寻个好人家,日子不就过出来了?”   小凤听见分明的是一番温言软语,却字字似冰锥子,戳得她又凉又痛,“我自幼叫妈买来,跟姑娘一道长大,姑娘就是我的亲姊妹一般,我怎么能抛下你走呢?再则麽,我的身契当时叫妈妈放在你的嫁妆单子里的,韩家不放我,我往哪里去?”   “没事的,我去求大娘放了你的身契给妈,你仍旧回去。在这里日日跟着我受气,叫人骂来骂去的,是何必呢?”   “这倒怪了,”小凤调目朝窗外望去,手上不停地打着扇,起起落落间,扇出好些嗟叹,“上回太太问说姑爷没了,仍要退你回去,你不去,反倒赶我?”   雏鸾垂了头,固执地摇一摇,“我不能回去,我去了,又要应酬那些男人,且不说我喜不喜欢,就瞧眼下我这病根子,转背就忘事情,还能应酬得了客人呀?”   说话就觉心被谁往下拽着,拽进寂静无声的黑暗里,无光无路。浅浅窒息中,眼泪坠到裙面上,晕开一朵暗纹樱花,“再说,我离了这间屋子,没几天就要将韩舸忘了,我不能走。”   小凤也似觉得心在抽紧,转目回来,兜着一眶的泪,“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伺候你惯了。姑娘,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吴员外住你的局?那吴员外吃醉了酒将我摁在床上要欺负我,你急了,死拽他拽不开,拣了个陶壶砸他。他恼了,当晚对你又打又骂,我在廊下听着你哭,就想着,不管你往后病成个什么样子,我都一辈子伺候你。”   打转的泪花里,她看见雏鸾笑着摇头,“你记性怎的这样好?我是不记得了,连吴员外是谁我也都忘了,偏你记得。傻小凤,人人都讲我傻,我瞧你比我还傻,我时不时就要遇着这样的事情,姑娘们谁没遇着过?就连姐身上也没少青一块紫一块的,偏你当个大恩大德似的记在心里。”   “你能忘,我却忘不得。”小凤拈着帕子蘸开泪,张着嘴一笑,“横竖姑娘,我这辈子就是跟着你才有了口吃的,否则早不知死在哪里了。你不要赶我,还叫我好好伺候你,再说麽,你这样笨,离了我还不得叫人欺负死在这里?”   两个泪眼相看,盈盈相笑,小凤也将她的泪抹一抹,“快别哭了,姑爷天上瞧见,可要心疼。我去把药端进来,你吃了睡躺一会子。”   风露渐变,淅沥沥又下起雨来,轻寒裹着雏鸾小腿上的烫伤,使得疼痛稍减,安逸得深嗅一口气,就闻见满室里都是韩舸身上的味道,似乎他就站在屋里的某处,或是轩窗下,或是暖帐中。   雨住已是两日后。远树迢递,细水澶湲,有一束阳光刺穿残烟,照进暖房里来。   银屏溢光,晃一晃,陆瞻午间归家,郁郁苍苍的身影掠进来,见青帐半撒,芷秋玲珑的曲线在里头半隐半现。正要走过去将她叫醒,却见黎阿则也走进来,似有话说。   两个人踅至书房,阿则由怀里掏出封信来,“干爹,余公公的信。”   陆瞻案前拆开,举看半晌,眼中的星光渐渐沉寂下去,“老祖宗南京去了,许园琛暂代了司礼监掌印一职。”   屋内闭了门窗,阿则的脸亦陷入晦暗中,“皇上的意思,是想叫他暂代掌印,与沈丰露出尾巴来?那他们下头就该要参干爹了……干爹,依儿子看,还是要留神些才好。”   “留神什么?”陆瞻重新封好信,递到一根蜡烛上点烧,“皇上既然想削沈丰的权,那就得借我来揭他一层皮,让他们参吧,横竖参来参去就是那些事儿。只要回了京,案子一审下来,就是他们妄告不实,陷害忠义,就好让副首辅赵定远分他的权,连消带打的,也能除了许园琛。”   “崔元峰留下的缇骑来报,那窦初将押送粮食到浙江的一干信函交给了沈从之,像是也要参干爹没有内阁司礼监的上谕,私自调粮,致苏州无粮赈灾,满地饿殍。”   陆瞻迤然一笑,显然不放在心上,“这个沈从之,据他以为,我是为捅破苏州的天,在没有上谕的境况下,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们忘了,我的意思,兴许就是皇上的意思,参我,等同于参皇上,他们不要命,皇上还要面子呢。”   灰飞烟灭里,他旋过身来,“上回叫你办的事儿可有结果了?”   “干爹放心,许园琛派去的两个仵作是我叫人安插进去的,到时候捅出来,他们反了口,就是沈家和他许园琛私掘咱们家的祖陵,皇上跟前,看他们怎么开脱。”   陆瞻旋即点头,仍旧踅回房中。恰逢芷秋醒了,正在妆台梳妆,捡了朵鸡蛋黄的迎春花插在髻上,正衬了鹅黄的裙,浅草黄的掩襟衫,一抹青春丽色。   二人挪到榻上吃茶,陆瞻见其有些恹恹不乐,因问起,“雏鸾的伤还没好?”   问得她一叹,手上一个水晶钵里研磨着松子仁儿,“哪里就能好呢?你是没瞧见,两个腿全是盅口大的泡,昨日我叫丫头用针烧了给她挑破,今日大约好些。我一会子带着咱们家的那个创伤膏子去瞧她,你宫里带来的药,怎么也比外头行市货好。”   那一把松子仁儿顷刻磨成了细粉,她拈着小银匙取出一勺来,搁到陆瞻茶盅里,“她屋里那几个丫头,除小凤外,都是小姐太太似的人物,使唤不动还要泼嘴。倘若我去,就还好些,我走了,仍旧那样子。他家大娘眼瞧着产期将至,又为了韩相公伤弱了身子,雏鸾哪里好去同她讲?我麽是个外人,也不好讲的。”   陆瞻吃了一嘴松仁香,心里畅美,抓着她的手用拇指摩挲摩挲,“别不高兴了,我早说的,你将她接到家里来,仍旧在云禾先前住的那院子里住着,一应都是现成的,外头买两个丫头去伺候她,不就好了?”   芷秋仍把肩低垂,叹着气,“先前治完丧,韩家太太问她,如今爷们不在了,她是愿意在家守着还是愿意回家去,她倒愿意在家守着。”   “雏鸾不懂事儿,少不得你多劝劝她。”   她点点头,雨僝云僽,“就是这个道理,我一会子正要过去,在与她说一说,妈前日去瞧了她,又来瞧我,也是这么说,叫她跟着我放心些。”   半晌茶凉,芷秋叫人打点了些东西,备了小轿要往韩家去。踩在门槛上攀着陆瞻亲一亲,“你睡会子午觉,我下晌回来咱们一道吃午饭。”   书房所议的阴谋仿佛未在陆瞻心中烙下半点印,他笑得葱蒨,“好。”   这厢小轿抬入韩家角门里,只见树荫凄楚,山石落寞,闻听韩家太爷与老爷了结了丧事,又马不停蹄地异地上任去了,留得满园处处衰翠。   不想园子里遇见云禾,也来探望,红纱粉缎招摇着几步跨来挽芷秋。芷秋回望骊珠几人也捧着一堆礼,倒好笑起来,“你什么时候也懂起礼数来了?带这么多东西,花这么些银子,你心里就不疼?”   云禾明眸璀璨,风颠里笑摆了花叶,“姐这是哪里话?银子麽,又不是花我的,我疼什么?横竖他沈家钱多得没处使,不如捐了我做好事。再则雏鸾是自家姊妹,我还能不懂礼数?跟姐这些年,我晓得事的,这不大娘要生了麽,我带些礼来巴结她,指望她往后孩子生下来,得空照管照管咱们家雏鸾。”   “哟,倏忽间懂事起来了!”芷秋笑睐她,略微语重心长,“既如此,怎么自家的大娘不好生巴结?偏要眼放得高高地瞧人家,招得人不痛快,我说了多少回,眼下在苏州,人口少,沈大人护着你,倒没什么,可到京里,大家人如此多,他还能护得了你?”   “姐这话可有差,分明是她眼高高地瞧咱们,我不像姐能忍,我忍不得,横竖我又不指望着她吃饭。她若敬我三尺,我自然敬她一丈,她不敬我,连她那混账爷我也一道整治了。”   芷秋听后障袂直笑,“瞧把你厉害得,你整治了沈大人,往后哪里吃饭去?”   “大不了回堂子里囖,再做几年生意,我也开个行院坐着收钱,谁怕谁,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二人且笑且进,进屋瞧见雏鸾,便有些笑不出来了。屋里萧条冷淡,连香也没熏,窗户紧阖,独小凤一人在屋里伺候,另三个打量着谢昭柔走动不得,又野了起来,成日不在房中伺候。   见状,云禾倒先把雏鸾排场一顿,“你瞧瞧,我往前就说你这个性子总挨人欺负,你还不信我,如今可是?叫你跟姐姐回家去,你又不去,你是要怎么着?要在这里气死谁才罢?”   说着要揭了裙子去瞧她的腿。雏鸾倒精神起来,偏着腿不让瞧,只顾跟她斗嘴,“我又没叫你来瞧我,哼,你瞧我伤成这样,心里才高兴呢!等我好了,也走到你家去说话气死你!”   “谁气你了?嗳,你别不知好歹啊,咱们两个现在同命相连,都成了寡妇,我想着如此,心内不忍才来瞧你的。”   眼看雏鸾要蹦起来捶她,芷秋忙在中间拦着,将二人各瞪一眼,适才住了口。   她卷起雏鸾的裙来瞧了伤,见在好了,便稍微放心下来,“云禾麽就是那张嘴不饶人,你乖些,别同她吵闹,你又吵不过她,倒把自己气着了,多不划算?”   慈目中带着丝丝笑意,温柔地为其理好裙子,“不过云禾讲的话也有些道理,你听姐的,横竖韩家愿意放你,你跟着姐回去。我来前你姐夫还说要我把你接过去,往后一道上京去,京里有好太医呢,没准能瞧好你的病根子。”   雏鸾将头下巴垂下去半晌,又抬起来去抓她的手,“姐,我晓得你们是为我好,可我千万去不得。你想麽,韩舸没了,我若也去了,他的魂回来,岂不是伤心?况且,我在这里,就终归是他的小妾,与他还有关系,我也还能记得他。若我离了这里,同他就没了关系,往后到了阴司里,我怎么去央告阎王老爷放我同他一道投胎?”   说着,将两人急急复睃一眼,“我晓得你们见我眼前日子不好,都担心我。你们放心,这点子苦同咱们烟雨巷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比这些丫头更难缠的人咱们遇见了不知多少,比她们口里难听的话咱们也听了不知多少,我没什么的。等大娘孩子生下来,得了空,仍旧照管我的,她不会不管我。”   芷秋观她心里清楚,嗓子里发酸起来,含笑拂一把她的腮,“我明白,我明白,我不劝你,你要想到家去时,时时同姐说,姐使人来接你。我同云禾拿了东西给大娘,她眼下搦动不得,我们也不去探望了,你将东西交给她,她也念你的好处。”   雏鸾将个瘦若银条的身子偎去她怀里,偏着脸,朝云禾露出皓白的牙一笑,那许多许多的苦难,就消融在她弱不禁风的肩头与略显苍白的颊腮上。   下晌云禾归家,闻听沈从之还没家来,便又带着骊珠换了跟更细的银簪子去将他书房的锁眼捅了捅,仍旧捅不开,便灰着心拖着影回房去。   迎面见沈从之不知何时坐在了榻上,换了灰蓝的圆领袍,支着腿吃茶。飞莺枕给她上两蝶果子,转过身来时,冲着云禾满不耐烦地直翻眼皮。   云禾禁不住一笑,招得沈从之侧首,只当是对他笑的,忙不迭地下榻来环她的腰,“十年难得一见,你见我归家,竟然喜得这样儿?”   云禾也不辩驳,笑着混过去。谁知他竟得寸进尺起来,兜着她的腰就要亲,云禾不由己地将脸躲一躲,即见他的眼色微沉,“就是亲一亲,不做什么。”   她只好忍耐,只觉他的唇贴在自己唇上,似两片薄刃子割得人心里疼。直到他将舌尖探入,云禾瞥眼见墙下竖着的牌位,似一根针扎了她一下,忙将其推开,“好了,要亲多少才罢?”   匆匆相离后,沈从之精准捕捉见她眼中一滑而过的厌弃,几如把匕首扎入他的肺腑里,每日一刀一刀片着他的心,这滋味,恍惚冬风由故去的严寒中重又杀回。   但他仍旧寄希望于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多得好像他们真能一辈子——   却转眼,缘分太薄,黄昏又恶。   ▍作者有话说:   送走韩大人,陆大人与方大人,将在京城汇合。   芷秋会和陆大人一辈子在一起的,云禾和方大人也是,他们会重逢的,大家别担心! 第87章 吹破残烟(九) [VIP]   细风卷帘, 绮窗摇影,一抹春意尚薄,仿佛一个干涩的吻, 离唇便冷, 叫人愁倒青峰。   沈从之被云禾那一推, 推倒了心肠,面上却不显, 只说外头还有事情要办,走出院来要往烟雨巷去。听说阿阮儿家行院里新出了个女天仙, 便使人递了信儿去,邀约了窦初, 预备摆局。   走到翠远桥,倏被身后叫住,旋身一看,是铃兰急急走来,“爷,您是要往哪里去?奶奶在屋里说是有些不适, 叫请爷过去坐一坐。”   “哪里不适?”   “说是心口发慌, 爷,您去瞧瞧吧, 您去了,奶奶就得好了。”   沈从之才叫云禾弄得一肚子愁,哪里有心照管这些。只牵着唇一笑,似一缕清风无情, “我又不是大夫, 请了我去她就能好不成, 这可不是鬼扯?我自个儿心口还不爽快呢。你去传个大夫瞧瞧, 我外头还有事儿,要先去,夜里回来再瞧她。”   铃兰只顾在后头跺脚,可即便是将地跺出个窟窿来,也拉不回这花心郎。   自打疫病渐褪,酒酣醉梦的烟雨巷一切照旧,梳拢来天地孤女南北情郎,上演着说不尽的风流事。阿阮儿自得了那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女,生意益发红火,每日拨珠算账,倒把上年的亏空都补了大半回来。   这里正盘在榻上打算盘,见那田羽怀园中出来,进屋同她招呼,“我家去了,上月的局账我使人送来,可是六百两?”   自打行院开起来,这前世的姻缘账倒成了眼前的金银账。阿阮儿翻开账本子瞧一眼,粉云香脸莞尔,也举给他瞧,“喏,可不是?不多不少,正好六百两。你私下给月笙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倒不要她的,你只把局账结了就好。”   日光倾撒在田羽怀一身白绸银兰暗纹圆领袍上,依旧是位美玉无暇的公子,阖着把折扇摇一摇,“不必给我瞧,我信得过你的,下晌我叫人送来,这就走了。”   “噢,去吧,我这里算账,就送不得你了。”   见她翠眉宫鸭,一心只顾着垂首拨算盘珠子,纤手灵巧得一如当年拨搊琴弦的模样。渐渐地,一抹日光在田羽怀的眼里沉淀下去,浮出柔美而凉的月霜。   多情公子出去,花心锦郎又来。相帮高喊客到,阮儿料想是位生客,便忙收了算盘账本迎出去,原是沈从之,倒是头回见这位身份显赫的“妹夫”往她这里来。   二人匆匆寒暄两句,沈从之将园子一睃,随手楼下指一间轩厅,摆了台席面,顷刻间窦初也到,二人安席就座。   厅内只由宗儿斟酒,暂无倌人坐陪,沈从之举杯相请,吃过一杯,咂咂口舌,“亏得你那些与浙江的来往书信,我父亲说是已使国子监王源春拟疏参陆冠良个阳奉阴违、祸乱地方的罪名。只是上疏前,还有个事情要你去办。”   窦初往案上搭去条胳膊,五指收成一个半拳,“什么事儿?大人请说。”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时,因劝谏先帝玄修之事,很长时间备受先帝冷遇,险些就要废了他另立储君。还是陆冠良从中筹谋,才使皇上重获圣心,因此他一向深得皇上重用。天下人都会认为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我们想参倒他,就得先将皇上摘出去,”   说到此节,拱手敬天,“得叫苏州都知道,皇上是圣君,心系百姓。是他陆冠良在苏州阳奉阴违,私调灾粮,私收粮食哄抬粮价,致使苏州饿死近万灾民,而不是皇上授意。只有先保住了皇上圣名,才能够重办他。”   窦初缄默少顷,偏正头瞩目满案珍馔,“卑职明白了,陆督公既然能用民心定龚兴的罪,我也能叫他在苏州遗臭万年。大人只管等着,不出一个月,苏州府两百多万百姓就能对他与织造局怨声载道。”   “就是这么着,”沈从之听后笑起来,倏然想起个什么,愈发笑得开心,“他本是个阉人,自古哪里有几个得民心的阉人?这事儿还不容易?芸芸天下,谁提起阉人不是摇头攒眉?”   公事谈罢,便生私欢,顷刻使相帮叫来阿阮儿。沈从之倒依着份,喊她一声:“大姐姐,听见讲你这里有位出挑的倌人,叫她来吧,与我吃杯酒。”说着又指着窦初玩笑,“另再比着芷秋嫂夫人的模样,请一个来,与窦大人吃杯酒。”   阿阮儿心填恚怨,面上打趣着提醒,“哟,真是好个没良心,才将我们云禾丫头娶过去多久?又上我们这里来打野食吃,沈大人的心肠,就是月宫的嫦娥娘娘也拴不住!”   哪里春燕吹笛,吹起沈从之无言的笑意,沉闷而落寞。他懒怠争辩,只叫请了月笙下来。那月笙正是上回芷秋夸赞那位,眉目与阿阮儿有几分相似,貌美机敏,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不时佳人娇合曲,心与手调停,将沈从之哄得十分开心。红粉乡里酒色暖,林莺嘻嘻,鸾凤和鸣,闹到日落黄昏,灯花结新时,宗儿走来问:“爷,方才园中来人传话,说是奶奶有些不大爽快,爷是不是先回家去?”   沈从之自己就有满腔的憋屈不痛快,怎管他人,只说传大夫去瞧,自己并不动身。   吃到酒意阑珊,又一连多时碰不得蒋长薇,云禾又不叫碰,憋了一肚子火,便搂着月笙上西楼,□□歌不题。   身后漫长的黑夜里,月白星冷,眉暗花愁。沈从之不归家,云禾倒乐得自在,吃过晚饭闲坐一阵,与丫头说话,满面秋水回波,春山摇翠,逍遥自得。   这厢黄昏灯影里,祭过方文濡,正要脱衣睡去。却听见园中喧声嘈杂,很是闹出些动静来,便使骊珠去打听。   俄延骊珠回来,蹙额对屋里人翕启丹唇,“听见说是奶奶身子有些不对头,像是要生了。园子慌得要不得,使人请大夫了大夫来,说是早产,血流不住,使不上力,开了一副方子,有一位血余炭一时间找不齐,所以大家急起来。”   闻言,云禾心里也发了急,“药铺子里没有?”   “听说这味药先前为了给那些得了疫病的人补气血,整个城里都没有了,哪里找来?”   沉吟半晌,云禾恍然记起来,“这味药好像浅园里有,先前怕园子里染疫病,姐夫照着大夫的方存了些药材在家。你快、快套了马车去园子里告诉姐姐取一些来,我先到那边去瞧瞧。”   骊珠乜她一眼,“你又急起来了,她生她的孩子,干你什么事?”   “是不干我的事,可到底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平日里冷言冷语两句,她也到底也没怎么着我,何至于见死不救?你快使人去,我先往那屋里过去。”   急急走到那边屋里,见大夫坐在外间急白了须,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只顾着端水进出,一盆清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卧房里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绞伴着铃兰发慌的涕泣,乱作一团。   云禾瞧见听见,额心皱紧,径直往卧房里去,又见两个接生婆子坐在床沿上急得满脑袋的汗,拽着蒋长薇的手喊:“奶奶再使些劲!别停,停下去只怕就起不来了!”   另两个奶母子满屋子打转,铃兰则站在一侧只顾哭天抹泪。云禾拽住她,因问起,“可有派人出去叫沈从之回来了?”   这时候铃兰还瞧不上她,将她的手一把甩开,拂拂袖子,泣断肚肠,“你们一窝的黑心母鸡!你绊不住爷,就叫你那些姐姐妹妹地将他绊在那里。眼下我们姑娘生产,爷们儿却不在家,安得不是你们这帮淫/妇在里头使坏,存的什么心?!”   云禾恨得要撕她的嘴,却不欲在这个节骨眼同她闹,只朝床捱去两步。   瞧蒋长薇钗坠髻乱,汗糊了一脸的头发丝,唇也发白,额上叠起的纹似熨不开的一批绸锦。她想着安慰一句,“奶奶,你不要怕,我使人去取那血余炭去了,顷刻就能送来的。”   听见这声音,不知哪里上来口气,竟使得蒋长薇怒目圆睁,口里虽说不出话来,却似要用眼神杀死她。   她可真是恨死她了,一个贱如蝼蚁的倡伎,却把沈从之迷得神魂颠倒!更恼的是,她竟然走到这里来,将自己一身狼狈收入眼中!   恚怨如迷烟逐渐聚拢来,蒋长薇就这么由下至上盯着她,就感觉她高高在上,高得不似在红尘之中。在钻芯绞肠的疼痛里,她恨不得用剪子戳到云禾肺腑里去!   莺燕唤醒花前梦,窗外芭蕉扑簌,鱼戏莲池。不过二人日,沈从之喜得麟子的事情便传遍苏州,随之亦有关于奸宦为祸的消息暗暗铺开。   陆瞻对这类风言尚未挂心,却对沈从之得子之事颇有些耿耿于怀,众然春色如锦,他仍旧感到些寥落之意。   恰时芷秋在屋里乱旋宝裙,四处指挥着丫头检点要送往长园的贺礼,料子不必说,另有大小头面六件、燕窝阿胶六七盒……   这厢收拾堆在案上,笑走到书案前头眱着陆瞻,“东西虽不多,可都是上好的,依你同沈从之面上的关系,也不为过。你也换了衣裳,咱们这就走吧,今日洗三,去的人必定多,你在前头吃席可千万少吃些酒。”   他放下书一笑,牵着她绕到身前来,“你向来体贴,打点这些最是在行的,不用问我。”说着就将她扯到席上坐着,将一个下巴搭在她肩头。   芷秋察觉一些怅然之意,扭头问他:“你怎的像是有些不高兴?”   他沉默片刻,抬起她的手轻轻摩挲,“芷秋,咱们没个孩子,百年之后怎么办?倘或我先死了,你后头死,叫谁给你守灵送葬?”   俄延片刻,芷秋转过来对着他,笑若春风里摇晃的一树桃花,“真是好个杞人忧天,难不成人活一世,反倒是为了一节‘死’在过日子不成?死也死了,魂儿自往该去的地方去,还管肉身做什么?未必有人替我守灵,我就能返魂再生不成?”   说话间,瞧出他眼里的神伤,便倚倒在他肩头,“我晓得,你是瞧见人家得了个儿子,你心里难过起来。可我也是生不了孩子的,你这是怨自己还是怨我呢?”   陆瞻倏而笑垂下眼,将她一掬细腰揽紧,“也罢了,换好衣裳,咱们只去恭贺恭贺人家有儿子的!”   云卷风起,长园门口车马喧阗,人声鼎沸,聚满苏州府内大小官员,倘或有地方远来不了的,也是托人代礼,口传恭敬。另有马车驮着各家官眷随行,官妇们打扮得如月宫嫦娥,梦里仙娘。   却怪,这一遭见到芷秋倒不如往前那般巴结,不过是淡口里寒暄,轻额中点头。由奶母子抱着孩子洗了礼后,男官女眷各自散在前后园里开席。   外头拣了间大厅,四五张方案紧挨着,传来一班优伶男女,隔着大折屏胡笳弦管地唱起来。男人们倒还照旧,交杯换盏,飞觞斗斝,檀板中似情谊不减。   华锦鲜衣滑过陆瞻的眼,五彩斑斓的颜色下,依然是冷如深秋。倒是沈从之在旁暗窥他一眼,别有深意地捧着杯主动与他相碰,“冠良,你我自幼的好友,从前文章策论我总是输你一筹,今日叫我捷足先登,真是有些对不住!”   陆瞻听其言外之意,却并不生气,“沈大人客气,陆某早断了儿孙福,你哪里来的对不住?我倒要恭喜沈大人喜得贵子,他日少不得朝廷里又要添一位能臣干将。”   围屏后头唱着水磨腔,翻扇甩袖间,不过是一段假情假意。沈从之瞧不惯他永远不疾不徐的做派,欲激他一激,“近日苏州府的邸报,不知冠良看了没有?”   “看了,”陆瞻笑眸转来,面色淡然,“上头的旨意,你我早就收到过,那些个犯官,包括姜恩祝斗真姜恩在内,不是已经该定秋决的定了秋决、该流放的流放,难道还有何不妥?”   “上谕何来不妥?我是说地方上关于苏州灾情的几份布告。也是我粗心,代着布阵使的职,却没留心那几个刊印邸报的典吏,竟然叫他们发出这样的布告来。我已经叫人将他们收押起来了,今日宴过,就送去织造局给你开交,他们胡编乱造坏你的官名,随你怎么处置!”   陆瞻佯作颦额一瞬,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那份末尾题词‘奸宦弄权民不聊生’的布告?我看到了,几位典吏写得不错。布告上的奸宦自然是指皇上圣意里该杀该诛的那些个官宦,何以见得是坏我的名声?更谈不上什么送给我‘开交’。”   偌大的厅室嚣嚷至极,急管繁弦里,沈从之提起把白釉壶为其斟满,剔起眉眼来,“冠良,你知道我打小最服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眼下苏州渐渐疯传这‘奸宦’就是指你这位内宦官,要是传到朝中,你就不怕皇上动怒?你要知道,功过从来不在民心,你做再多,愚民也看不见。”   “沈大人,功过倘或不在民心,也该在史册里,我急什么?”   “这是屁话,”沈从之别有深意地一笑,“你别忘了,史册是握在功成者手里。”   陆瞻也笑,如一场风,不知不觉地吹乱人心,“谁成谁败,一时也难有定数。”   微妙的对视中,恰逢临案一位年过半百的大人拔座敬酒,提杯朝沈从之走来,“小沈大人。”   眼见沈从之要起身,他忙反掌将其揿下去,“嗳嗳嗳、您坐着您坐着!今日是您的大喜,过些时消息到了京里,沈阁老免不了一场高兴!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您眼下,可是向他老人家敬了最大的孝道了!”   二人金樽相碰,撒出的水花掠过陆瞻的眼,冷粼粼的,像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失落,难以捕捉。   外园飞花,内园同样斗斝,一间满围着琉璃七彩风窗的厅室内,女人们亦是莺娇燕呢。因蒋长薇坐着月子,不得出席,只得云禾主人座上坐着,乱着安排上了酒菜,也在月洞门外的廊下开了戏。   嬉笑喧闹卷帘内,伴着外头咿咿呀呀的唱调,筹光交错,觥殇不住。几个案上的人轮流着来敬云禾,唱喏恭贺之词叫云禾发恨,心道:“又不是我生儿子!”面上却不显,只将酒一一吃尽。   这般巡案一圈,落席回来,便附耳与芷秋,“姐,这些人怎么突然巴结起我来?倒把你冷落在这里,真是怪了。”   芷秋同样有疑,却只将众人淡淡扫量一圈,“今日是你家大喜,自然先贺你家,蒋长薇不在,只好赶着巴结你。等到满月礼上,来人更多,还有你烦的。”   富贵向来三更枕上蝶,云禾荣辱不惊,随口应付着,只与芷秋亲昵吃酒。两个人亲姊妹一般挨挤着说笑,叫其中一官眷瞧见,喉咙里隐隐有些什么将吐未吐,到底按下,只等下晌散席时,戴着个空隙去同云禾弄舌:   “我说沈家七娘,虽说你同浅园的奶奶要好,可要留神些,这种时候,还是远着些罢!你瞧你在这园子里,除了你家大娘就数你,偏她月子里出不得屋,另外六个都在京里,就只你顶着事情。倘或你眼下交友不留心,往后恐怕要拖累你们沈大人!”   将云禾说得一头雾水,转转两个眼,紧着问:“奶奶,您这是个什么话?我怎的听不明白?”   那妇人掣一掣披帛,前后张望一番,见近前无人,方解惑,“这是我们两个好我才告诉你,你们家里没瞧见邸报?近些时,邸报上刊了皇上罢免京中好几位大员的谕旨,又刊了都察院惩处咱们苏州府里那些个犯官的上谕。”   “这同我与我姐姐有什么干系?”   “哟!你不知道,咱们苏州府的邸报上头,近日里还刊了灾情的情况,”这般说着,又望身后一窥,挨得云禾紧紧的,“那几片布告里呀,有意无意暗指咱们地方上有宦官乱政!我们妇人家读不懂,可了解局势的男人家,稍一揣摩,就明白说的是谁了,这还是我们家爷们同我说起的。你还不离她远些?一个不防备,恐怕这位大宦,就要叫拿上京问罪的,只怕受咱们平日里来往的会受牵连。”   云禾适才应过神来,匆匆忙与她打着哈哈走出垂花门去。送了人,又急慌慌走回去寻芷秋。   芷秋还在厅内坐着与骊珠她们说话,见她芳裙激荡,好笑起来,“我又不急着叫你送我,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仔细踩着裙子摔跤。”   “姐,我有事情同你讲。”   观她面色好不端正,芷秋又笑起来,“我的天,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叫你唬得这样?”   “姐夫恐怕在官场上有事情!”云禾急提了裙凑在她边上,将方才妇人所言一五一十讲来,言毕吊着眉眱她,“你未必半点不知情?”   芷秋脸色大变,拈着帕子揿在胸口上,半晌无言。倏听见外头丫鬟们吵吵嚷嚷,方醒过神来,“我到哪里知情去?你姐夫从来就少同我讲这些事情,若我问,他倒是说几句,我不问他就不提。”   顷刻间,长久被浓情蜜意所掩盖的不安像由泥土里拔出的根茎,一条条地由芷秋心底浮现出来。   风倒杨柳,月转乾坤,又一场风雨黄昏。窗外芭蕉乱颤,池中鱼儿深潜,红翠消残在银屏,灯僝影僽在香烟。   小篆里新点檀香,芷秋坐在帐中,将陆瞻的衣裳搭在香炉上头细细熏着。其间频频侧眸瞭望书案上的陆瞻,银釭两盏,一片安稳的暖黄地映在他面上。   俄延一晌,陆瞻到底放下书来,温柔莞尔,“还在担心?”   一问,芷秋便垂额下去,盯着两手间幽蓝的衣料,蓝得像深不见底,“怎么能不担心?你都要叫他们参到朝廷里去了,既然参你,就少不得拿你上京审讯,能不能全身而退哪里好说?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犯这个险?你明知道那沈家与那个姓许的公公狼狈为奸想暗里整你,怎么不早防备着?”   他阖上书蹒步过来,与她对坐在床沿上,帮着牵衣裳,“我方才不是讲过了?龚兴一死,在朝中就数沈丰势大。沈丰那个人,既有些贪婪无度,却也是个胸有经纬之才。皇上要用他,又不想叫他势力太大成为第二个龚兴,因此要寻个罪名革他的权。正好沈从之想参倒我进内阁,我自然就是那个‘罪名’。”   芷秋一急,扯开衣裳,“那要是你的反制之法不成,岂不是要丢了性命?你这是在以身犯险你知道吗?”   小炉墩在中间,袅袅轻烟像隔着一层蝉翼纱,陆瞻生出一股雾里看花的错觉,好像芷秋从未出现过在他生命里,好像她只是一个花前春梦。   于是,他伸出手去握紧这一个梦,在她手上亲亲一吻,“在遇到你之前,我的每一天都在以身犯险,朝局向来朝夕苍狗波诡云谲,文武百官,谁又不是在以身犯险呢?芷秋,我也没什么例外的,就连天子也不能例外。”   “我实在不懂,”芷秋挨过来,偎在他怀里,“难道朝局就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当官的为了那点权势斗得你死我活,谁还会管底下的百姓?”   陆瞻搂着她笑笑,像一位良师,十分耐心,“权力是实现抱负的唯一途径,不论这个抱负是利天下还是祸天下,都得站到权力之上。你懂的,你只不过是在想,这是否有些本末倒置?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末倒置,但依我之见,把那些将成忧患的人制衡其中,就能免去许多像苏州这样的灾祸。权术之根本,说到底其实就是民生。”   “你这么多年揽劝夺势,也是为了民生吗?为了实施你那个‘归田于民’的变革之法?”   风雨细细,一丝冷意侵袭过来,陆瞻抱紧了她,“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不过是想一展抱负罢了。父亲在时,我曾与他说过这个策法,但当时先帝玄修,天下懒政,不是时机。”   芷秋仰起脸来,眼似春水,露花倒影,“那现在是时机了吗?”   “眼下不是也得是了,《易经》有书: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国库吃紧,唯有变革,方为出路。皇上与我做这个决定,也不单是为了削沈丰的权,更是为了变法之开端。沈家世代功勋,由祖上至今,赏赐与收购累积所占良田高达两万倾,若需缴税,你知道是多大一笔银子吗?天下藩王宗室高达几万数,每年朝廷遵循祖制,要拨银子奉养他们,其中占地最多藩王就有三万倾,若缴税,这又是多少钱?要变法,就得有个切入口,正好拿沈家开端。”   “拿沈家开端后,若是藩王百官还是不肯让地呢?”   “自然不肯了,哪有那么容易?砸人的饭碗,人自然以命相搏。所以只能以沈家为先,给他们个警告,我的变革之法不过是一个框架,具体方针策略还得等找一个人后,同他一齐与皇上商议。”   芷秋眉心轻结,“谁?”   “方文濡,”陆瞻垂眼,抚着她的手臂笑一笑,“他在殿试上以八股文代圣人立言,文章底下却又掩藏着对时局的策论,论到了点子上,又没破制违规,圆滑之内,不忘民生,我始终是个宦官,或许他可身先士卒。”   芷秋满面愁容,“可他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我派去的人一直没消息,说明就还有生机。”   他又笑,尽力宽慰,“当初我被派到殿下身边,将这个策法说给他听,他十分赞同。想实施,他与我都得先站到权力巅峰,才能镇压藩王,斡旋百官,这几年,皇上与我,都没忘记初心。所以芷秋,你放心,我对皇上有用,对天下有用,他们是杀不了我的。”   说着,他倏然松开手,缓缓走向一排槛窗前,瞩目雨丝零落的夜空,“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先帝要派我一个忤逆圣君且才进宫不久的犯阉去伺候太子……”   而芷秋则以敬仰的目光凝望他的背影,纯然天真,“或许,他就是想让你辅佐太子呢?”   绮窗外淅淅沥沥,夜雨成歌,春风织愁。陆瞻回过身来对她笑,恍惚间,又是那位志存高远的少年郎。在几壁明烛之间,辉煌得几如一场回光返照。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强烈要求进内阁!”   皇上:“蠢蠹无为,驳回请求。”   陆瞻方文濡:“你当我们是死的?” 第88章 吹破残烟(十) [VIP]   该夜, 一番清雨细残月,铜壶和着声漏岑寂。白日的残局后,云禾笑得脸酸, 眼下坐在妆台拆解花冠, 卸妆梳洗, 镜中宫娥黄嫩,青春正好, 何似白日里四面逢源的老道模样?   这厢有小丫头倩儿伺候洗漱,飞莺铺床熏香, 骊珠则在外头上了香进来,捉裙跨过门槛, 便想起来问:“姑娘,今日说起陆姑爷的事情,我心内十分不安,可见这官场的事情瞬息万变。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搜罗出沈大人陷害咱们公子的证据,趁着陆姑爷还得势, 早日交给他, 好请他为咱们公子讨公道呀。”   云禾正用绢子擦手,青丝满背, 婀娜玉步走到床上坐着,“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眼下姐夫有事情,我也不好用我的事去烦他。况且咱们连书房的门都打不开,要讨公道, 又从何处说起?”   “那就想法子开啊!”骊珠搬条杌凳来坐在跟前, 伶伶俐俐地转转眼睛, “我想着个法子要对姑娘说的, 偏这几日为着奶奶生产的事情忙得没功夫。”   “什么法子?”   “钥匙既在宗儿身上,少不得要从他身上取。我瞧这个色胚对我总有些心术不正,不如我借机同他吃酒,将他灌醉了取钥匙,姑娘也将沈大人灌倒了,咱们偷偷去书房里找。横竖咱们是千杯不倒,他们也喝不过咱们去。”   云禾听后筹忖片刻,喜滋滋将头点一点,“是这个道理,你往日与我出局代酒,也练出了一身的好酒量,不怕灌不倒他们,只是难在沈从之这两日不往我这里来……”   这里愁攒千度,却正好是说曹操曹操到,倏听外头一阵轻浮脚步声由远至近,顷刻间沈从之由宗儿搀将着,趔趔趄趄地走进来,吃得一脸醺红,喜得眉梢轻提。   一见云禾,就笑起来挪到床上去抱她,“云禾,我有儿子了,我沈从之有儿子了!真是好,眼下我仕途通达,还得了个儿子,又有你在身边,夫复何求?!”   嚷得云禾耳根子疼,满心不耐烦地掰开他搂着肩上的手,“恭喜恭喜,天下人都没有儿子,只有你沈大人生了个活宝贝在家里。”   才与骊珠商议了一番“宏图霸业”,可一见今日不是良机,便一点好处也不给他,将他歪歪斜斜的身子一推,“既得了个宝贝儿子,还该多多犒劳一下有功之妇才是啊,你又到我这里做什么?到奶奶房里去吧,我使人搀你过去。”   沈从之摊倒在床上,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她这话儿像一场龙卷风,把他方才的一场欢喜席卷而去,笑声便添了几缕心酸,却借酒装疯,将往日那些高高在上,委曲求全都稍放一放,“我哪儿也不去,今儿就在你这里,你赶不走我!”   云禾斜垂了眼睨他一瞬,叫他一身酒气熏没了心情,没好性儿地叫人端水进来给他洗漱。   半晌吹了灯,月光抛入帐中,轩窗外雨难住。沈从之睁着眼盯着帐定,聆听屋檐外细语之声,仿佛是在将一段心事缓缓倾诉。   而他的心事,就萦绊在这斗帐之中,默默无言。直到听见云禾呼吸渐重,他翻过身来,静窥一晌她的背影后,犹豫着将手悬在她凹陷的腰间,再一寸一寸地往上临摹她的伏线。   “云禾?”他轻轻喊了一声,见云禾没有反应,便又大胆地添了一句,“我真喜欢你。”   说完,自己也笑了,收回手枕在脑后,那些心事就像拉开了闸,一发不可收拾,“自打第一回 见你,你凑到我面前来,凑得好近,直接就凑到了我心里。你真美啊,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美,美到我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捧给你。我上回打了你一巴掌,我自个儿还心疼了好久,可你好像一点都不疼。”   月光模糊地照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柔情与黯淡。他想起方才的一番谎话,在他一生诸多的谎言里,恐怕就数这句“夫复何求”最假。   在此之前,他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但眼下,“我很想告诉你这些的,但在你冷漠的眼睛里,我常常胆怯。你总把我讲得一文不值……在你心里,我真的是一文不值吗?可我有钱啊,看在钱的份儿上,对我好些吧?”   她沉默的背影倘若翻过来,大约仍然会是一个冷漠的眼神。故而沈从之很庆幸她没有翻过来,庆幸之余,却有铺天的失望汇成了一片荒海,他在月光下,独自在那片海里颠沛流离。   却在另一条颠沛流离的命途里,写满离肠万种,千般别绪,无奈宁波未雨。   天有清风,春花渐红,天际茫茫的海面像一个噩梦匆匆奔流而去。自海里被打捞上来,方文濡先是昏迷了几日,后又颈项上的刀伤发炎,性命颇是堪忧一阵,幸得几位大夫连番候诊,方才转危为安。   可耽搁来耽搁去,竟然蹉跎了一个来月的光景,以至于再误归期。这厢打点了几件破衣裳,扎了个靛青的包袱皮,朝陈允拱手,“有劳陈公公多日照拂,明日归家,市舶司的事情只好全托付在您肩上了。公公辛苦些,我回去至多两月,接了爱妾,不日就回来。”   那陈允歪着脸窥一眼他的包袱皮,好笑起来,“明日才走,今儿就打点起行礼来了,可见方大人归心似箭呐。可千里之遥回家去,怎么也得带点宁波的土特产呀,否则回去怎好见老太太与姨娘?”   方文濡讪讪一笑,将他请到坐上吃茶,“往日的俸禄银子我都换成票子揣着,从前说好的,家里的钱要交给小妾,我不好私自买什么,倘或买了她不喜欢,岂不是花冤枉钱?算了,还是银子给她去,她爱什么买什么。”   “您向来十分节俭,我晓得。”   说着,陈允拍了两掌,即见两个小火者捧着几样东西进来,方文濡正要推迟,叫陈允先按下,“我也晓得大人的为人,是断不肯收礼的,您放心,不过是几样土特产,不值什么钱,不过是尽个朋友之宜。您要空手回去,倘或督公怪罪我,可怎么好?”   果然见是一些玩意之类,方文濡便不再推诿,亲自斟满茶他吃。笑谈片刻,那陈允忽然一惊,“哟,我还忘了件事儿,瞧我这记性!方大人,您海上带回来的那位姑娘,现住在市舶司一位吏目官家中,叫他家女眷照管着。可您明日去了,她怎么办呀?您先歹交代交代,我们也好尊办呀。”   经他提醒,方文濡也适才想起来,把着个盅转一转,怅怏了一阵,“她父母没了,我看,还是要托公公替她寻一门亲事,不拘什么门第之类,人品端正就行。公公若办成了告诉我,嫁妆,我来出。”   陈允略有几分为难,“嫁妆不过几十两银子,倒是小事儿,只是她既没父母亲人,又叫海寇掳去那么些时日,只怕好人家不敢要啊。”   “公公多费心,好歹千万许个良人家。”   说着话就将午晌题过,至下晌,布政司几位长官及市舶司几位官员为方文濡同镇抚司的人摆席送行。席面就摆在一本地吏目官的家里,请了戏班子唱堂会,不时毕至咸集,玳筵齐开,妙妓围坐,席上开怀畅饮。   一众官员里唯独不见提举苗全,有人因问起,“这苗大人说是在家养病,连今日开席替几位上差同方大人送行他也不来,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曲水流觞间,陈允淡色一笑,阴柔之气尽显,“得的是个要过人的病,哪里敢轻易出来走动?”   “怪道了,连人去看他,他家里也都婉言推拒了。”   说到此节,方文濡压着脖子与北镇抚司那位魏大人交头接耳,“现是将那苗全押在那里的?”   魏大人叼着杯睃案一眼,“现就押在我们所住的驿馆内,没人知道,只等明日叫两个人将他押送京城。”   “好,明日分两路动身,你与我往苏州去通报陆督公,派两个人将苗全押回京上呈皇上。官员通寇,兹事体大,这苗全又是沈丰举荐的人,须得避着些耳目,别叫人晓得了。”   “方大人放心,我们北镇抚司办事儿,不想让人知道的,就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窃议之后,酒过五巡,席上妙妓唱起曲子来,其中一位脸上也生了颗痣,引得方文濡想起云禾来,又想不日归家得见,心内畅美不已,将那妙妓盯住不放。   不想有些尿意,踅出彩屏到园子里解手。出来见斜阳穿树,草满莺啼,止不住流连一番,放慢了步子一路游赏。   倏忽哪里蹿出个人来,拦了他的去路,“狗官!你害死我爹爹,又害得我无家可归,自己却逍遥自在!今日撞见你,我就要你赔我爹爹的命!”   说话一个影儿扑将到他怀里来,将他又捶又打,却似猫爪子挠人,不痛反痒。他忙将人两手拽住,抽身一步,“姮娥,你父亲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他既为贼寇,就难逃一死,我有职责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顷刻那相里姮娥啼哭起来,复复行行的泪痕糊满桃腮,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他忙朝四周顾盼,所幸无人,又温言软语相劝,“你快别哭了,叫人瞧见,还当我把你怎么着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这可不是海上,这是岸上,姑娘家没了名声怎么嫁人?你快回后头去吧。”   残照当楼,叶罅里漏下的光像是洒在海上。她哭得很伤心,恨意里,仿佛带着一点不甘心,“我住在这里一个来月,住不惯,你送我回海上去!”   “你要是住不惯这里,告诉我你舅母家的住址,我叫人送你到你舅母家去。”   谁知她却哭得更凶了,横抹一把竖抹一把,泪湿长襟,“我不要到舅母家去,家里不富裕,舅舅没了,舅母还有好几个弟妹要养,养不了我。”   方文濡背起一只手,半弯着了腰偏着脸瞧她,“那你还有什么亲人?你说出来,我叫人送你去,只是你别对人说起你的身世。”   她倏而抬起泪汪汪的眼,又迟疑着垂下,“没了,都叫你们官府杀光了,我没有家了!你答应我爹要照管我的,却将我丢在别人家里,连你也不管我,我还能往哪里去呢?”   “我何时不管你了?”方文濡直起腰来,举目一望,翠色里立尽斜阳,“我才托了人给你寻一户好夫家,我出嫁妆,将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也算我对得起你爹。”   “那你对得起我吗?”   相里姮娥擦干泪,惨淡地笑起来,“你利用我,堂堂一位正直的状元郎,却利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传出去,你的官声还能好听?”   “我那是权宜之计。你这也不愿待,那也不愿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跟你走!”淡烟衰草里,她扑在他怀里,毫无顾忌,“我爹是将我许给你了,你怎么能将我丢在这里自己回家去?你带着我一道去,我保证不吵闹,以后为姐姐端茶递水,好好伺候你们。”   怀抱软玉温香,使得方文濡长期枯燥的身体顷刻悸动。他滚滚喉头,还是谨慎而无情地将她推开,“不行,我家养不起丫头,更养不起多余的女人。”像是于心不忍,他又寻了个借口,“你嫂子脾性不大好,最不能容人,倘若我带你回去,你不知要被她打成什么样子。”   说着,他退了几步,“你就在这里待着,瞧我的面子他们家也不会亏待你,我知道寄人篱下不太好过,暂且忍耐吧。你上岸来,要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忍耐,岸上的风暴比海上的风暴残酷得多,只有先学会忍耐,才能等到时机。”   相里姮娥有些听不懂,她只固执地以为,“你就是我的时机!”   “我不是。”   方文濡残忍地转身,朝向一片浅桃深杏。他或是别人的时机,但他的时机,则永远在脉脉余晖的苏州水影,他就要回到那里去。   可惜云燕无踪迹,命数怎能定?   第二天,车马备其,与陈允拜别辞去。只见日暾朝生,寒烟骤敛,万树千红,春满古道,走到岔路,就在官道上与镇抚司两位押送苗全上京的缇骑相辞。   这里刚别过,正要跨马而去,不想茫茫叠翠山,却遮不住愁来路。忽闻一阵飞蹄之声,回首望,见远处一行人急奔而来。那陈允扬着鞭又挥又喊:“方大人!方大人暂且留步!有旨意!”   众人一听,忙迎上去,那陈允引着传旨的太监走上来,“方才你们前脚走,后脚旨意便到了,我忙带着几位来追,真是万幸,好歹叫我们追上了!”   那传旨的太监挺起肚子,请出一则绢布卷开,“圣谕!宁波市舶司副提举方文濡,诛寇有功,朕闻之大喜,着方文濡接旨后立刻进京陈述诛寇事宜!”   这厢念完,弯腰将方文濡虚托起来,“方大人,恭喜啊,您这可是要升官儿了,您进了京,少不得要受皇上钦奖,您可不用再在这砧板似的地方熬几年了。”   方文濡接过绢布,苦涩一笑,“谢谢公公。”   “这就转道启程吧?”   “公公先请。”   他回首眺望,重叠山峦远浓翠,掩尽了故乡,而梦里娇娘,又再隔日空凝睇,怎奈归期未有期。   却有归云信,半月后转回苏州。彼时苏州府内流言四起,大多皆是有关陆瞻私自调粮,祸乱地方的揣测。虽无真凭实据,亦无朝廷公告,但却传得风生水起,毕竟,人人都愿意相信宦官乱政,更不喜欢阉人当权。   有那自诩不凡的才子秀才争相论品,“秦国赵高,东汉张让,自古阉人乱政的先例就数不胜数。阉人没有把势,以致多数性情乖张,这样上无祖宗下午后人的阉奴,能助朝局什么?”   “于兄这话虽没错,可我听说,咱们苏州府这位权阉,原是吏部尚书陆大人家的小公子,自幼倒是饱读诗书,十六岁时就中了进士,若不是当年直谏先帝,恐怕如今已能官居三品之上。”   “忠良之后,未必就是忠良,做了阉人,哪还记得祖宗后人?我看呐,要不了多久,他准叫人参到朝中,也不必等着任满回京了,只怕就要被押解上京。你若不信我,等着瞧吧。”   金樽前又有人凑上来,“听说他娶了这烟雨巷从前的花魁,我倒无缘得见那位花魁娘子,未知品貌如何?”   “自然是艳骨无方,才情过人,你们等着吧,若是陆阉下了狱,家财自然要被抄没,届时或许可以将这位花魁娘子买回家去!”   笙笛间霪笑连连,被风一送,不几日便送到芷秋耳中。芷秋心内有数,只是难免担忧,每日有些食不下咽,好容易养起来的皮肉,不多时又消减下来。因流言迅猛,家中来拜会的人不多,愈发清闲下来,仅是袁四娘阿阮儿等人来问过话。   缝人问她,她只笑说:“嗨,那些人不就爱编排人?存起心来,你就是好好在家中坐着,他们也得说你在哪里丢了性命。你们不要当真,随他们说去。”   如此将人应付过去,自己却悄么发愁。这日趁着日朗天青,坐在廊下裁剪料子,说是为陆瞻赶制一件夏衣。廊下水池只里睡莲正艳,馥郁颜色充斥人眼,又有红白鲤鱼恣意畅游,芷秋瞧了喜欢,叫桃良进屋拿了鱼食来撒了些在池子里。   这里剪针线,后头陆瞻廊下走来,瞧她穿着水红潞绸衣裳,合欢红的裙子,一个背影弱羽依依倚在抚槛上。桃良打门里出来,端着盏刚煎好的酥油牛奶,“姑娘快趁热吃,搁了糖的,好吃得紧!”   芷秋却将一个凤吐珍珠的金钗摇得微响,“我有些没胃口,你们吃吧。”   桃良正要劝,恍见陆瞻绕廊而来,接了牛奶牵着芷秋往卧房里去,“我瞧你有些消瘦了,该吃些。”说着走到榻坐下,将芷秋抱在膝上,银汤匙搅一搅喂给她,“我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了,没事儿,再坏也丢不了性命去。”   “我还是止不住担心呀,”芷秋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拽住他的手腕子,“你几句话就将事情说完了,可真到那时候,又哪里是几句的事情?譬如你到了诏狱里头,他们对你用刑怎么办?拿烧红的铁烙子烫你,又或是什么老虎凳,你怎么经得住?”   讲了两句,渐渐就有泪花扑出来。陆瞻一颗心又软又疼,忙摸了帕子为其搵泪,“你想得也太多了些,真到了诏狱也没事儿,镇抚司诏狱就是我管着的,谁还敢对我用刑?不过在里头待几日,事情办好了,我仍旧出来的。”   “自古说世态炎凉,你好时,他们自然听你的,你不好了,他们自然去听别人的,谁还敬你重你呢?”   陆瞻听了觉得又可爱又好笑,眉目舒展时,暗暗将一只手卷入她衣裳内,“世态炎凉是没错,可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判断,迷局未明,不会轻易得罪我的,你只管放心。”   那只手像条蛇似的爬在她衣裳里头,缓缓使得她眼波迷醉,折倒在他肩上。浑圆而柔软的一片迷乡也使陆瞻有些意乱情迷,俯脸吻她,黏黏腻腻地轻吻里,他将手卷入裙中,抽掉几根带子,随之也触着另一种滑腻腻的什么。   一阵风折杨柳后,有脚步声由远渐近,却谨慎地止步在屏风后头,原是黎阿则,低声告禀,“干爹,魏谦派了两个缇骑回来,刚刚才到,现在外头厅上等候。”   “叫他们等着。”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两个缇骑茶也吃了好几盅,方见陆瞻穿着蓝得发黑的道袍,不紧不慢地走近厅上来,袍子未束腰带,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正握着条帕子揩手,眉也不抬,“方大人有消息了?”   两位缇骑忙拔座起来禀报,“督公所料不错,上次遭劫,方大人没死,是叫海寇劫了去。如今已经安稳回城了,原是要回苏州的,可皇上来了急谕,传他进京,所以魏大人特叫卑职们来回禀督公。”   陆瞻将几个指头一一搽抹过,帕子折入怀内,抬眉起来,“魏谦怎么不亲自来回禀?”   “卑职正要禀报这件事儿呢。多亏了方大人,咱们在苏州市舶司抓一个通寇的官员,不是别个,正是前几年沈从之举荐给沈丰、沈丰又举荐给皇上的市舶司提举苗全。”   闻言,陆瞻笑起来,兴致盎然地抬了下巴叫二人坐,“苗全我知道,是十年的进士,原是在翰林院做个闲职,后被沈丰举荐去了宁波市舶司,听说明年就要调回京到顺天府任府尹的。”   “正是此人,但此人在市舶司这几年,私通海寇,每每将我朝与他国货船往来的信息透露给海寇,海寇劫了货再与他坐地分成。他这几年敛财无数,有些送到老家,有些则送到京中沈阁老家里。因这件事儿牵扯到沈阁老,魏大人不敢走露风声,所以亲自同方大人一齐将他直接押送进京。”   “他做得对。”陆瞻扣着十指,两个拇指相互打着圈儿,“你们八百里加急回京,传我的话给崔元峰,在我被押解回京之前,务必让这个姓苗的吐露干净,供词不要过司礼监和内阁之手,秘密上呈皇上,其他的,皇上自有定夺。”   其中一缇骑品砸过来,一瞬慌了神,“您老被押解进京?这是怎么个说法?”   “没事儿,你们回京,朝中自然会有参我的消息,告诉崔元峰和与我交好的几位朝臣,不要为我辩驳。”   两人不便多问,领命拜礼出去。陆瞻眼色在沉默中坠一坠,把一片青天坠成了月色。   帐外苍狗白衣,帐内却仍旧是万年不变的儿女浓情。芷秋状若浅醉微醒,桃腮嫣目,欲语还羞,透着青纱瞧他,只等他走来撩开帐。   烛火光下,点亮陆瞻眼中的霪色,撩开帐将她搂抱起来,凑到耳根子处吹一口气,“眼下心情又好了?”   她臊忙慌地缩在他怀里,只穿着一抹杜娟红肚兜,一条珍珠白纱裙,几个粉嫩的脚指头半掩在裙中,将整副骨头似要揉进他的骨头内,抬眼将他微嗔,“你讨不讨厌?我本来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是为你担心。”   “我讨厌。”他将她小心翼翼地吻一吻,搂着人倚在床架子上,“我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你从前讲过的,我要怎么着了,你会带着银子改嫁。我想想心里就受不了,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儿的,就为了你,我也得全全乎乎的。”   芷秋怀里撑起,撅着嘴死盯着他,“你最好是,否则你要是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卷了家财别嫁汉子去!”   他笑一阵,下床取了玉箫递给她,“吹一曲我听。”   银釭明灭,月珏横斜,春帘内玉箫轻奏,吹尽这两年从未分别过的时光,婉约烟水里,无不是情长日短的叹息。一曲罢了,陆瞻见她又似低落起来,忙捧着脸亲她,“心肝儿,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情,你笑一笑。”   “什么?”   “方文濡还好端端活着。”   “真的?!”芷秋将玉箫一扔,吊着他的脖子先惊复喜,“真的还活着?你怎的这么神呢?什么事情都叫你说得准准的,你莫不是已经得了道吧?”   陆瞻兜着她的腰,只觉她的欢颜可以战胜人间无数愁苦,他也就笑了,“他在宁波遇着点不平事,现已平了,还立了功,被皇上传召进京去了,一时回不来。明儿你好好梳妆梳妆,将这个喜事儿给你妹妹带去,你也趁势去散散心。”   “云禾听见,只怕要高兴死了!”不过须臾,芷秋眉染秋霜,“可她已经嫁了人,这可怎么好?真是前世的冤孽算不清,这沈大人怎么就非缠上她呢!”   这大约是个无解之谜,连云禾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也不再去想,凭他桃花吹落,自有蔷薇来。   在同样一个淡月黄昏里,一线凉风由纱窗密密麻麻的细孔里吹入,斜扫云禾连鬓角的碎发,镜中娥眉浅画,朱色描唇,艳丽地朱砂痣像一场盛宴如火如荼的开端,宝鉴一笑,媚入香骨。   这厢妆罢,走到外间见骊珠几个来往摆着酒菜,她提起一个白釉壶晃一晃,闻听里头泉洌叮咚,便笑,“这是什么酒,可要烈一些的好,只怕那王八羔子吃不醉!”   “姑娘放心,”骊珠俏丽地挤挤眼,怀里掏出一个纸封也晃一晃,“抗得住酒,还能抗得住这个不成?”   “蒙汗药?你哪里弄来的?”   骊珠嗔她一眼,“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前两日我去堂子里要来的,一会子姑娘和沈大人在房里吃酒,我在耳房里招呼宗儿那狗杂种,完事叫飞莺守着,有什么动静,倩儿负责报信,咱们非将他那书房翻个底朝天。”   云禾亦得意一笑,坐到榻去,“得了,去请他来吧。”   夜刚岑寂下来,灯花初结,沈从之在蒋长薇房里看孩儿,逗弄一阵没了兴致,便歪在榻上远远瞧一眼床帐。本是想搓着肚肠挤两句体贴的话出来,临到了,却情诗尽忘,浓词皆丢,憋不出一句堪听的辞藻。   倒是蒋长薇,见他有些憋闷,靠在枕上拂拂额帽,又扮起贤良,“夫君守着我做什么?我这里没什么,孩儿有奶母子照看着,你到七娘房里去吧,叫她给你解个闷儿。”   话头一挑起,沈从之心便往那头飞去,可面上还要周全两句,“你这身子怎么样了?大夫不是说不能见风,你再熬几日,暂且别往屋外去。”   哪里来一阵风,蒋长薇倏然打个冷颤,凉到心里去,“我好着呢,夫君只管忙你的去,何苦白白守着我,我眼下还服侍不了你。”   尴尬中,骊珠来得正巧,拨开铃兰就往卧房里闯,“姑爷,我们姑娘叫您去呢。”   恍惚有只喜鹊在沈从之耳边喧闹起来,欢喜得他拔身起来,只言片语也想不起留,一股脑往云禾房里去。进屋见云禾穿着大红洒金对襟衫,扎在牙白的裙子里,梳着乌油油的髻,颊腮两侧还画着斜红妆。   桌上四盘八簋摆得满满当当,又温着金华酒,并两只玉斝,堪得上良夜良辰。一切令他有些心口发酸,也倏忽有些害怕起来,只怕方文濡还活着的事情叫云禾晓得了,这梦幻般的一夜就成他人生里的一片海市蜃楼。   云禾见他怔在门口,媚眼翻波地一笑,“你瞧你这个人,平日里巴结的那样,如今我请你,你却站在那里不动弹。怎么,还要我过去拉你不成?”   一唤,将沈从之神魂唤回来,万分庆幸她还在眼前,忙不迭挨着她坐下,生起一丝小心翼翼,“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样招呼我,倒弄得我有些不习惯……”   她忍不住翻一个白眼,只是今日这个白眼翻得酥人骨头,令他酒未饮,人先醉。   少顷,云禾筛了酒,举起绿油油的玉樽往他杯上轻轻一磕,“自我嫁给你,你待我没得说的,我麽也不是那般铁石心肠,你待我这样好,就是块石头也泡软了,何况我一个小女子?”   仿佛天下落了金元宝,将沈从之砸了个头晕眼花,铺天盖地的喜悦掩埋了刚刚冒出头的疑心,“你可算明白了,不枉我成日纵你宠你,往后,就同我好好过日子,回了京,我也是一样待你。”   云禾又斟来一杯,媚孜孜地勾着眼色,“自然是好好过日子,我这个人麽,脾气不大好,从前的事,请你多担待,不要同我计较,这就是待我最大的好了。”   说到底,沈从之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这一刻难免就心迷了胭脂笑,情困了红粉局。翠袖殷勤金杯错落之间,他真个就想象起“好好过日子”这几字真言来,那些一帧帧滑过的画面里,满是她一张粉妆笑颜,直到醉倒,口里还呢喃着。   满腹柔情,幻化成二字,“云禾,云禾……”   云禾出门的脚步一顿,回首过来看他一眼,就一眼,便又无情地捉裙而去。廊下撞见骊珠耳房另一个门里出来,吃得云腮微红,手上坠着串钥匙晃一晃。   月淡星疏,二人各秉一烛,将多宝阁下那个匣子打开,里头果然是一些书信,多数是沈丰的手信,云禾迅速翻阅,眉心渐渐扣紧,你来我往的字句中,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陆瞻网在里头。   骊珠也各处翻一翻,“姑娘,好像没有有关公子的。”   云禾正伏地抄写那一堆信笺,闻言匆匆回她,“再翻翻,我相信文哥哥的死绝对同他有关。”   树影鬼魅地摇晃,骊珠一手覆烛,将多宝阁一一照过,一无所获中,又翻到书案上去,慌乱中一封书信翩跹落地,正巧落在云禾脚边,她抽来一瞧,却是市舶司苗全所书,除了一堆奉承之言,另有短短几个字扎入云禾眼中:   特蒙沈公悔教提拔,不胜感念,沈公所托方生之事,业已办妥。   骊珠将灯笼凑近,跟着粗粗看一眼,眉心稍结,“原来是就放在书案上头的,还害咱们翻箱倒柜的。怪了,姑娘,他怎么将这信随手放在书案上,还不找个地方藏起来?”   云禾握着信笺的手抖一抖,忙俯案抄录下来,一应递给骊珠,“他太自大了,文哥哥没有根基也无家世,才叫他有恃无恐。藏在裤子头,别叫人翻出来。”   言讫忙将匣子一应书信封了放回原处,正要踅出门去,倏见沈从之与宗儿两个廊下出来。那宗儿钻进来将满屋子蜡烛点亮,顷刻也照亮沈从之黑漆漆的眼,跳跃着伤心与绝望,死死盯住云禾,仿佛要从眼睛里跳出个魂魄,掐死她、或是乞求她。   突兀的寂静里,他什么也没问。云禾反倒破罐子破摔地笑起来,“你是想问我到你书房里来做什么?就是你猜的那样,找你害文哥哥的罪证!”   须臾,沈从之像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有些窒息,双肩垂下走到书案拣起那封信在她眼前扬一扬,“就在这里,你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去官府衙门告你。”   他垂下眼角一笑,“想告倒我?云禾,我没想到你在风月场打滚儿这么多年,还这样天真。这天下,有几个衙门敢管我沈从之的事儿?”   云禾挺直腰,恨目相对,“我不信这天下会叫你沈从之只手遮天,你陷害忠良,欺占民女,我不信没有王法管得你。”   “欺占民女……”沈从之慢悠悠绕着她转一转,每走一步,心都抽疼一下,痛觉浮上面庞,成了一个顽劣的笑,“你是民女吗?你只是个婊/子,我对你太好了,好到你已经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提醒提醒你,你是沈家的人,想告我,也先看看你出得了出不了这个门。宗儿,将七娘请回房内,没我应允,不许人探望。”   宗儿得令,将云禾一推,云禾绊着门槛趔趄了一下。沈从之在她背后,双手几乎本能地要伸出去,又谨慎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攥得手背上的经络凸得像断裂的山脉。   当夜,翠瓦凝露,轻寒凛凛,澹澹的月光撒得遍地都是,将沈从之的影子拉得长长一条,与云禾的影相隔咫尺。   他转过身,望着帐中的云禾被堆在红茵翠被间,烛光倾落在她婉情固执的脸上。   他曾以为他出身尊贵,这世上是没有谁可以迫害得了他的,现在恍然大悟,他错得离谱,眼下的她,不就将一把匕首插入在他胸膛,并将他心尖上的血涂抹成一颗朱砂痣,为她自己曾添了奇异的风情。   更吊诡的是,这抹风情仍然能在沈从之身上投下火种,渐渐地,烧毁他的理智。他走过去,粗鲁地扯开她的衣带,云禾先是一怔,随即揿住衣裳狠命揣他,“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淡而又淡地,沈从之笑了,轻易将她摁在软绵绵的锦被上,“自然是行周公之礼囖,咱们成亲这么久,总要将该办的事儿都办了。”   云禾的两个腕子被他一只手揿在上头,她只能屈膝去抵他的肚子,可小小女子哪有男人家力道大,叫他膝盖一顶,分开了她的裙。   徒劳的挣扎中,云禾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悲伤,只感到他粗暴的吻在她的紧窝里,像一万只虫蚁,真叫她恶心。而疼痛随之侵袭进来。   床架子在他的虐杀中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像烟雨巷日日夜夜漫天的弦管骊歌,歌咏着一段接一段的苦难,无穷无尽。她就像从前对这些苦难毫无办法的缄默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沉默也无穷无尽。   半晌,床架子安静下来,沈从之带着心满意足去吻她干涩唇,就看到她偏过脸,眼中泄露丝丝缕缕的鄙夷,“我给你算算帐,我从点大蜡烛到现在,一共接过四十八个客,加上你,是四十九个。你真没什么特别的,连动作与呼吸都没有一丁点新意。”   言之淡淡,仿佛是在品藻今天的饭菜,并且,像拂开身上的一点尘土一样将他掀开,走到妆台去重理衣衫,新整云鬓,抹得两片红红的朱唇,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剜取了他的心。   沈从之坐在床沿,好像施暴者是她,而他的灵魂惨遭一场残忍的强/暴,额角的月牙疤痕里仿佛又涌出血,妆台那轮姿姿媚媚的背影就成了他心脏最浓艳最绝色的伤口。   他只能拣起心的碎片,慢慢、慢慢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颜,绝望地吐纳间,只有短短六个字,“婊/子就是婊/子。”   遗憾的是,那副脆弱的骨头毫无异动,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云禾已经在那些残酷的旧年景里,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刚之心。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几分钟今天,抱歉! 第89章 前程如火(一) [VIP]   黄莺乱啼, 恨雨暂歇,满园可见水仙翩姿,玉兰摇曳, 杜鹃乍艳, 蔷薇锦簇, 秀色穿插在重门内,好道个绿门载春, 翠瓦承情。   陆瞻高堂阔宇的身影穿过飘香架,穿着暗紫的道袍, 款步走近房中,总算得见芷秋笑颜。她正在指挥桃良收拾几样匣子预备着往长园去, 帘卷了满室的欢声笑语。   见他进来,芷秋朝案上一指,“他们家的小儿还未满月,我既然去,少不得就要预备着礼,不然面上过不去。你从哪里来?可吃过晌午饭没有?”   他兜着她歪在榻上, “从府台衙门回来, 皇上还没指派知府,那里的事情还要我暂时管着。”说着就将她的手握住, 软下声调来,“趁你没去,我正好有件事情同你商议。”   “什么事情?”   恰逢丫鬟进来奉茶,陆瞻慢悠悠呷一口, 有些为难地瞥她一眼, “是这么着, 大约京里传讯的令就要下来了, 我要被押往京城,这里与京城的一应财产都暂时要被封,届时你怎么办?我想着,你先收拾出些使得上的东西,带着够花的银子,先回堂子里头去借你妈妈的房间的住些日子,等我京里的事儿了结了,我派人接你上京去。”   “不成!”芷秋几乎斩钉截铁地瞪他。   炕几上放着小碟衣梅与小碟瓜子儿,陆瞻噙一颗梅子在嘴里,也喂一颗与她,语重心长地一叹,“我晓得堂子里三六九等未免杂乱些,可你暂且忍耐一二月,等我事情办完了,我亲自来接你也行。”   “不成,”芷秋咂摸几下酸酸甜甜的梅子,顷刻将核吐了出来,“我不是怕回堂子里,我在那里长大,什么三六九等我周旋不了?况且我是去住,又不是重操旧业。只是你从前应承过我的,不论你到哪里都要带着我,我要跟你一道进京。”   “我是被押解上京,既有官差,还要带着枷号或镣铐,怎么带着你?你乖些,好好在堂子里等着我,将使得着的银子都带上,丫鬟们也带去,多两个人服侍你,我也放心。”   窗上春色动人,绿瓦上的竹梢左偏右荡地摇摆着,将芷秋一颗心也摇得忽上忽下。   她固执地摇头,细细剥着瓜子儿,“我不,我带着桃良与王长平,套一辆车跟在你后头,大路朝天,未必他们还要管我走哪里去不成?到了京里,你若是放心不下,就使个靠得住的朋友接我到他家去住,我就在京城等你。”   陆瞻执起她的手,将她牵在怀中柔声哄,“路途颠簸,你怎的受得住?况且我又是个犯人,哪里照管得了你?心肝儿,不要叫我担心。”   渐渐地,芷秋只觉倏忽两年一晃而过,何忍别离?便偎在他胸膛上哭起来,“我才要求求你,就让我跟着你去吧,你瞧瞧方大人同云禾两个,不在一处便生出那么些是非。我要不在你跟前,只怕出什么事情,看着你才叫我安心。我又不怕吃苦,多少苦都吃过了,还怕什么路途颠簸?”   他也同样固执地摇摇头,“不行,你就在苏州待着,等我回来接你。”   芷秋哭得更凶,将天也要哭下来一块。陆瞻狠狠心,在她被泪水沾湿的唇上亲一亲,“你瞧,你向来是最懂事儿的,怎么不明白眼下这个道理?只有你好,我才能好,你让我放心了,我才有精力去应付朝廷里的事情。”   半晌沉默,他又抱着她哄一哄,“不哭了不哭了,将我的心都哭碎了。不是要去看云禾?去吧,你们姐妹说说话就好了。”   芷秋抽噎一场,拈帕将泪渍蘸干,一点一点,似一场飞花雨下,眼中的光芒渐散。   那长园里,满院东风花正开,红粉成香阵,春屏景如旧。倘或有什么变化,恐怕就是没有自由。   自那日被禁在房内,云禾足不能出户,门外挂了一把锁头,又有几个丫头轮番看守。屋里留了骊珠伺候,飞莺倩儿两个被锁在西厢房内,每日倒是好食好饭端来,真成了一只囚笼里的金丝雀。   如此这般,也懒怠梳妆打扮,披散着长长的发每日只在房中来回打转。骊珠苦思冥想也不得其法,也跟着犯愁,“姑娘,他总不能将咱们关在这里一辈子吧?要不,咱们再将他灌醉了跑出去?”   云禾嗔来一眼,“你当他是傻的?还能叫咱们迷糊一回?再则园子里那么多人,你往哪里跑?我比你还急呢,只盼着跑出去,将抄录的那些东西给了姐夫,叫他为我伸冤!对了,抄录的那些信还在你身上吧?”   “在呢,”骊珠倒了盅茶,杯口罩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机灵的眼,“宗儿先前搜我的身,叫我糊弄过去了。”   “你怎么糊弄的?”   她伶俐一笑,将嘴抹一抹,“跟了姑娘十来年,有什么不会的?他摸我身上,我就也摸他身上,摸得他神魂颠倒,还有功夫顾那些?”   云禾无奈地摇摇头,笑坐到床上,“你也是个鬼机灵,只是你没吃什么亏吧?”   “没有,什么叫吃亏?哼,他在我手上早找不着北了,哪还有精力动我?”   正说话,听见外头吱呀一声开了门,云禾料定是沈从之,也不动弹,倒在帐中合了眼。   果然是他,拿着把琵琶踅进来,见云禾背影隐在帐内,穿着件琉璃粉绡氅,潞绸湖蓝鞋,满头乌发摊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但他知道她没睡,只是在躲避自己。   这厢挂起帐,坐在床沿上睨她,“别装了,起来,弹个曲儿我听。”   云禾死躺着不动,顷刻感到他一只大手摸进她的衣裳内,还带着调侃,“既然睡不够,那我陪你一道睡。”将她气得牙痒痒,猛地撑起来瞪他。   他隽逸一笑,带着坠落中无可挽回的寂寥,将琵琶搁在她腿上,“唱一支小桃红我听。”   看似温和的对峙中,云禾脑子飞快一转,将琵琶拣起来,“你想同我风花雪月?那就索性一次将你想听的都唱了吧,省得明日,我就没命陪你在这里跳大戏了。”   沈从之双眉高架,缓缓笑出声,“什么意思?你想跑?那也得看你能不能跑得出去才行。”   “你门外守着那几个丫鬟,还上了锁,我往哪里跑去?”   云禾倚在床架子上,望一望窗外密匝匝的树荫,笑起来,“是你那位奶奶,她不想叫我活。眼下我被你关在这里,她正好拿住了时机,岂会放过?她想我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罢,我死了到阴司里同文哥哥做一对鬼夫妻,不跟你们夫妇俩闲扯,大家都清净。”   “胡说八道,”沈从之吭哧一乐,忍不住将她自僝自僽的小模样瞧一瞧,“她都没往你这里来过,未必魂儿飞来害你?是你多想,关你几日,把你关疯了?怎么胡思乱想起来了。”   “你是男人家,哪里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告诉你,女人恶起来,也不比你们男人家手段低。你平日叫她贤良淑德的模样哄得是非不分,你想想你家里那六位小妾,是怎么对她服服帖帖的?我是个不顺服的,她自然就会想除了我。”   沈从之只觉听了一段天方夜谭,眼中却有什么渐渐沉淀,“你放心,我在这里,她就不敢害你。”   云禾对着他美目明盼地笑一笑,和准了弦,纤指柔搊,曼妙音乐却似一曲十面埋伏,将人催迫在困局内。   倏忽下晌,太阳返照油光光的地砖上,映着芷秋莺色的软缎绣鞋,以及一片湖蓝的裙,上头扎进一件月魄对襟衫,月白的抹胸绣着一朵水莲花,既淡雅又鲜亮。   那蒋长薇榻上坐着,刚出了月子,又是早产,亏了些气血,相较气色不如芷秋,心里益发有些不爽快,面上淡淡的,“真是不巧,叫奶奶白跑一趟,七娘前些日子伤了风,正在房中休养,恐怕见不得客了。”   不想如此,芷秋又细问了两句,“不知可请大夫来瞧过没有?我们云禾向来身子骨好,往常倒是少生病,我能不能到后头瞧瞧她去?”说着,讪笑两声,“自然了,且得看奶奶方不方便。”   晴照纱窗,帘影投入,蒋长薇吃着燕窝茶,随口敷衍,“你们姊妹,知道她病,原该是去瞧瞧的。可也是不巧,我们爷正在房里守着她。奶奶休怪,改日她好了,叫她往府上去拜会就是。”   芷秋渐渐起了疑,往日云禾听见她来,恨不得连轴转着裙儿到身边,眼下倒被个伤风给耽搁了,心下只当云禾与这蒋长薇闹得僵,叫她给辖制了去。   思及此,便婉转调停起来,“奶奶是个好人,云禾那丫头就是个嘴上不饶人,平日倘或哪里得罪了奶奶,奶奶千万不要与她计较才是。她往常时时同我讲,倒不想争什么,只想求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若是有个不周到的,也是她无心。”   蒋长薇拂一拂茶色的裙,唇角的弧度依然精准而完美,“奶奶只管放心,我当七娘亲妹子一般,什么都不会往心上去。”   两个寒暄几句,芷秋搁下几匹缎子,几件小孩家穿的衣裳、几双鞋,未见云禾,有关方文濡的消息没能出口,只得又装回去。   这厢蒋长薇虚送了两步,走回来由堂后出去,对着个小丫头子吩咐,“将她吃过的茶杯碎了去,坐过的地方打桶水来好生擦洗擦洗。”   园内翠色如画,蒋长薇道要走一走,由铃兰搀扶着,绕着条杜鹃泣红的小径上慢悠悠蹒步。   那铃兰见四下无人,声音放得低低的与她说话儿:“姑娘,您叫买的那耗子药已经买了来,只等明日使个人到厨房里去搁在她的饭食里,保管叫她一命呜呼!”   “你再高声些!”蒋长薇乜她一眼,只觉肚子上叫一条绢布勒得有些喘不上气,“那药可有谱没有?要是叫仵作查验出来,依着爷那样疼她,只怕倒要将我退回家去,横竖他现在儿子也有了,哪里还能恋着我?”   “姑娘放心,只说是厨房里的人不留心粘带了点,反正厨房里头惯常都是有耗子药的,她吃坏了东西,怨得着谁?要怪也怪厨房里的人不留心,关咱们什么事儿?”   缓缓走到房中来,见沈从之正在榻上坐着,支着条腿,悠悠闲闲地吃茶。原是叫云禾说得半信半疑,抱着个宁可信其有的肚子,刻意过来敲打敲打蒋长薇。   那蒋长薇见他过来,心内欢喜,面上倒还是贤良做派,“你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才下了月子,身上也不方便,还到七娘屋里睡去吧。说起七娘,我还要问,她可好?叫你关在屋子里,恐怕要憋闷坏了。”   沈从之搁下个青釉杯,剔眼将她望一望,倏然笑起来,“她就是那个性子,不如她意就又跳又骂,平日连我也骂得,我也只是忍耐罢了。你是大家的小姐,胸怀自然比她宽广些,若是得罪了你,你别往心上去。”   她眼皮一颤,有些心虚地将帕子揿在胸口,“这是打哪里说起来?”   “噢,没打哪里说起来。”沈从之将腿放下,歪在榻背上,掂量一番,到底不放心,又端坐起来,“其实是打她一个梦说起来。她今儿对我说,她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我方才去,她对着我哭又吵,叫我到观里请个符。我心想,这是没头脑的事情,这园子里无冤无仇的,谁要害她?谁能害她?”   蒋长薇听这一席话,胸中暗自打了鼙鼓,只等他似笑非笑地出去后,忙将铃兰叫到跟前来,“那包药你快些去撒在花根儿底下埋起来,别叫人瞧见。”   铃兰挨着榻坐下,双眉攒起千度恨,“好端端 ,她做什么梦?姑娘,别是那粉头想着先冤枉了咱们,趁势收爷的心吧?”   “她早将爷的心攥死了,你想想,她要到衙门去告爷,爷还舍不得怎么着她,倘或再多嘴说我两句,我倒要先回京去了。”   “那眼下又动不得她,可怎么办?”   蒋长薇愁得脸发白,一时也没个主意,揿着胸口缓步往卧房里捱,生生像捱着油锅里煎熬的日子。   同样捱着日子的,还有芷秋。锦绣春色里,她像个守财奴一样,数着铜壶里一滴一滴漏下去的好日子,吝啬地想伸手去抓住烛光,祈祷着天不会亮,下一天不必到来。   但该来的总会如约而至,就像四季更迭不改,正是富贵不定,悲喜难测。   且说这日,陆瞻衙门归家,径直走到厅上来,但见里头两个缇骑起来拜礼,拿出份抄录的供词来递与陆瞻。   他窥看半晌,折递回去,“这份供词可呈给皇上了?”   “崔大人已经呈递了。”   “好,”陆瞻淡呷一口茶,发髻上两条锦带在垂首间,掠到胸前来,“有了苗全这份供词,加之我的事儿,革办沈从之、罚没沈家万倾良田也算名正言顺。”   两个缇骑相视一笑,“督公真是同皇上想到一处去了。皇上说,既要用沈丰,就不好赶尽杀绝,叫督公尚且留些余地,不要闹得太难堪。”   “我知道了,上头盘根错节,真要杀了沈从之,逼疯了沈丰,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不过革了他的职,永不录用就是了。”   “皇上就是这话儿。”那二人应和一阵,又遽然攒起眉心,“卑职们是八百里加急赶到的苏州,出发时,羁押督公的旨意也正出京,是传给沈从之的。大约十日便到,督公,请将需打点的先打点了,好预备回京,崔大人担心途中生变,叫我二人等着暗中护送督公回去。”   陆瞻点点头,朝黎阿则吩咐下席面,写局票传了两个倌人,留二人外头吃酒耍乐,独自踅回房中。   赶上芷秋午睡起来,正在妆台梳妆,涂着朱唇,描着山黛,镜中一抹明艳动人。桃良在后头使茉莉花头油挽了发,并头簪两只细珍珠钿,将端花的木盘托在前来。   谁知芷秋镜中望见陆瞻,自己不拣,回头叫他来拣,“你看看我戴什么好看?不要大红的。”   他便将了朵淡粉重白的西府海棠与她插在髻上,歪着脸镜里看一会儿,俯下来亲她,“我衙门里没功夫吃饭,有些饿着了,奶奶,烦请你打发我一顿饭吃。”   桃良听见已自去吩咐厨房,芷秋起来将他挽到榻上,拣了快酥油鲍螺给他,他将手一推,“不吃这个。”   “你倒挑嘴起来了,我看也没多饿。”芷秋嗔完,又喜滋滋偎在他怀里,“怎么衙门里不吃饭?”   他靠在榻背上,反手将窗户推开,即有清风徐来,暂解愁苦,“先前几个犯官压低价格买的田要退给长洲常熟几个县的灾民,若不盯着些,只怕地方官借故克扣,一时忙起来就忘了。”   “吃饭都能忘,大人可真是案牍劳形废寝忘食啊。”   “你不也没吃?”   “我早晨起得早,到午饭时节偏又犯困起来,就没顾上吃,先睡了午觉。这不正好麽,咱们可以一道吃。”芷秋撒着娇,笑得一派芳姿丽质。   未几饭食上来,再一壶茉莉花酒,芷秋替他斟满,陆瞻执起牙箸拣了片羊肉吃,细嚼慢咽间,眉目微垂,“大约十天左右旨意就要下来了,明后日,叫丫鬟打点了东西,我送你回堂子里去。”   芷秋亦将笑眼垂下去,翕然无心饮食,“我讲了,我不回去,要跟着你一路上京去。”   “不行。”陆瞻只怕路途凶险,不顾她说,先叫来桃良吩咐,“这两日,你将姑娘春夏两季的衣裳装点起来,先使人送到月到风来阁去,再慢慢将她的平日里用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检了送过去。”   桃良不甘愿地应答着下去,陆瞻扭回来,仍旧吃饭,“现任那位县令,是我举荐的,四十出头,颇为和蔼。你要是在堂子里遇见什么事情,叫人去报他,他会出面的。”   芷秋静听一席,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将谈锋转过,“我同你说个事情,怪得很,这几日我到长园去,回回去都说云禾身子不好,出不了厅堂。我总疑心,她是不是在那边叫人欺负了去,会不会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   “不会,我的人在那里盯着几天,是叫沈从之关起来了,大约是眼下这个时节,不许她同你来往。”   闻言,她倒放心下来,“这也对。只要她没什么事情就好,不然我放心不下。”   说话又拣起牙箸吃饭,关于回堂子里的事情只字不提。   话虽不提,事却照办,第二日陆瞻衙门里回来,果然叫丫鬟打点了好几大箱子衣裳出来,使黎阿则亲自押车送过去,另给了两千票子,“就说叨扰两个月,一应饭食都在这里头出,下剩的就当房租子。”。   又使人兑了好些银票出来,拢共一万银子叫桃良折在妆奁内。他这里忙,芷秋只在床上坐着不说话,两个怨眼盯着他一轮背影。   交代万全,陆瞻挨着她坐下,见她满脸的不高兴,少不得安慰,“这里被封,一应东西都是不动的,你放心,除非抄家,否则咱们家的就还是咱们家的。下人里头,除了你常使唤的这几个,我还挑了王长平,你常使唤他出门,跟着去也方便。阿则他们明日就要先启程回京,园子里其他的人要暂且收押到牢房里去。其他的你都不必管,我换了一万银子给你使,凭你要买什么,也都够了,你高高兴兴同姊妹们闲耍两个月,我就来接你。”   天色黄昏,屋里点了十几支蜡烛,将锦帐照得半昏。芷秋的面色也半昧,吊着他的胳膊眼巴巴睇住他,“真的两个月就能平安吗?我心里总是突突跳,老是放心不下来。你还是带着我去吧,啊?路上还好有个照应。”   陆瞻搂着人倒在下去,头枕两床锦被上,偏过脸笑,“我的心肝儿,我带着你真个不便。我发誓就两个月,多一天,你打我一巴掌!”   她又笑了,笋指抚着他的脸,“我相信你的。”   浄泚的呼吸交汇,熏起点点欲,陆瞻靡靡的眼色像一场迷烟朝芷秋拢过去,密集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与唇畔,流连忘返地移去她的颈窝。   昏昏沉沉的光照着袒裼的两个身体,紧紧地贴合,不紧不慢的律动里,芷秋无助地呜咽与哼鸣,她艰难的呼吸,像垂死的生灵,等待他下一次闯入来拯救自己。   即便陆瞻不太可能会有愉悦,但他仍在她的歌唱中享受着占有,占有一个女人本身就是件非常愉悦的事情。   灯影阑珊,夜已去半,陆瞻拥着她价值连城的身骨,倏忽一笑,“我真想长在你身体里。”   真巧,芷秋也是这样想的,想成为他的一个一双眼,一颗心,长在他身上,哪怕凌迟之刑,他们也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分离。但窗外,月亮隐去了一大半,另一半毫无踪影。   乌兔相逼,逝者如斯,太阳落到一场歌舞升平的席面,珍馐满案,五光十色,支离粉碎的碟碟碗碗拼凑出一份万全,似乎也不太能万无一失。   席上坐的是都指挥使李大人,陪着佥事窦初,主家自然是沈从之,三个人交杯换盏,觥殇有往。   酒过三巡,趁着倌人未到,沈从之提杯先敬李大人,“这都察院的文牒说话儿就要到,今日请大人,就是为了押解陆冠良的事儿。如今窦大人在你手下当差,我这里又脱不开身,想请大人借了窦大人一用,使他押送陆冠良入京,我想了一圈儿,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这李大人留着三寸髯,两手拈一拈,说起话来摇头晃脑,“小沈大人太客气了,这点子小事情,使人衙门里传个话就是,何须摆什么席?”   两个人客套一阵,李大人见沈从之似有话将吐不吐,便借故解手离席让个空给他二人。   人一去,顷刻沈从之的笑意敛起,眉心扣紧,“我父亲来信,察觉出一些不味儿,这次朝中弹劾陆冠良,竟然无一人出来帮他说话。父亲的意思,恐怕其中有炸,我回想起来,也有些不对,陆冠良最是谨慎的一个人,朝中耳目又众多,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动作?”   窦初颦额稍思,缓缓将头点一点,“大人言之有理,他就算再坐得住,事到如今,也该坐不住了。可他没个动作,是有些不对,不知阁老有没有什么示下?”   “父亲的意思,以保万全,不能叫他活着到京,所以我才叫你押解他。”   “可他是皇上跟前的人,皇上钦点的案子,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追究起来,你我可担待不起啊。”   沈从之饮尽一杯,铿锵将白釉杯落在案上,“有一个办法。”   “什么?”   “畏罪自戕。”   窦初收回眼,盯着杯中酒,倒影中的他深锁眉心,半晌渐渐松开,便有一抹狠毒从他眼底飞快闪过。   飞速的光阴却仿佛凝固在一间禅室,几炷檀香新燃,玉手轻轻扇一扇,火豆顷刻湮灭,留下袅袅烟,盘桓而起,将牌位上的名字阻隔得若隐若现。   云禾三拜之后,将香插入烟炉内,旋裙坐到榻上,看着阳光由紧闭的门窗寸寸凋敝。   斜阳撒满半间屋子,骊珠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斜睐一眼窗外的天色,款裙走到榻上,“姑娘,蒋大奶奶会来吗?”   “我也说不准,”云禾摇着把扇,翻着腕子撑在榻上,“我也是赌一把,她恨不得我立时从她眼跟前消失,这么好的机会,她应该不会错过的。”   “你就不怕她是来害咱们的?”   云禾侧目一笑,如潋滟的一汪春水,“怕,故而我先前才同沈从之说了她要害我。我没事便罢,若有事,沈从之第一个拿她开罪,他们的夫妻情分就断了,她不舍得。虽说断了她的后路,但我给她留一条前路,她应该会走这条前路的。”   二女对坐到漆黑的天兜头罩下来,华灯初上的时节,果然听见守门的丫鬟在外头请安,“奶奶怎的过来了?”   “将门打开,我瞧瞧七娘。”   “这……”丫鬟显然为难,怯懦懦垂下声,“爷先前讲了,除了他,谁也不许进这个屋子。”   蒋长薇提眉睨她,“我与爷是夫妻,夫妻一体,他进得,我自然也进得,你们怕他,未必就不怕我?”   铃兰适时地上去拧她一把,“小贱蹄子,不过是买来的奴婢,同主人家讲什么‘不许’?你有这个资格吗?还不赶紧将门开开,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看爷能不能护你!”   淅淅索索一阵后,一阵扑鼻的香由门外吹进来,也拂开云禾一抹笑颜。她拈着把梅花扇朝对榻妩然一指,“奶奶请坐。”   未几茶水齐备,蒋长薇再懒得与她装贤良,自吃了一盅茶,简洁地吐息,“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有话就赶紧说,一会儿爷就回家了。”   “条子上我不都说明白了?”云禾拂袖添茶,朝墙下的牌位怼一怼下巴,“我嫁到你家,本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更不是同沈从之郎情妾意。我原是为了来寻沈从之暗害先夫的证据的,老早就说,无心同你争抢什么,沈从之喜欢我麽那是他的事情,你放了我,他自然同你一切如旧。”   蒋长薇乜兮兮一笑,似乎不为所动,“放了你好叫你去衙门里告爷?这关起门来是自己家的事儿,放了你闹到公堂上,就不是家务事儿了,我没那么傻。”   “奶奶怎么就不懂?你自打嫁给他起,敬他纵他,他何曾珍惜过你?你越是贤良,他越觉得你好拿捏。这种事儿我最明白了,奶奶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的出身,你就听我这句劝吧。我也不跟奶奶保证什么放了我我绝不去告官的话,谅奶奶也不会信。”   说话间,云禾万种妖娆地挑衅她一眼,“我只说一句,我是个没根基的乐户女子,就是告到衙门,未必你家还摆不平?未必还会怕我不成?没这样的道理,就是通天的案子你们家爷压得下来。奶奶也明白的,沈从之将我锁起来,也不是惧怕我去告他,他就是想将我锁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他。”   “永远”太久了,蒋长薇可以忍受沈从之短暂的放浪,却不能忍受他在放浪里付出真心,甚至还奢求永远。   她睐目望着云禾,就像望着一个偌大的威胁,带着警惕与毒心,稍稍试探,“你是我家的侧室,跑出去也会被追回来的,你往哪里跑?”   云禾读懂了她的试探,朝骊珠递一个眼色。顷刻见骊珠由卧房里拿出一张契约摊在炕几上,“奶奶,我们姑娘写得清清楚楚的,上头说了,您将袁云禾无偿赠予月到风来阁为伎。您是正妻,有权发送妾室,届时就算爷追,堂子里头不答应,爷也追不回来。”   云禾见她端详起文书,便翩然一笑,“奶奶瞧,这可不比杀了我便宜多了?你还不用惹上官司,就算沈从之追究起来,你就说是下人不防备,叫我自己跑了出去,自古哪里来的痴情郎?我不在了,他不过找个三五日,找不着,就能把我忘了。”   清风徐徐蛊惑着,蒋长薇心眼子一动,剔了骊珠一眼,“拿笔来。”   这厢落了款,蒋长薇折了一份文书在怀里,提裙起来,“你等着吧,下月就是端午节,爷必定忙得脚不沾地,满园子的下人更是不得闲,那时我逮着空隙来放你。你记着,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出现在我和爷跟前儿。”   “你放心,我求之不得。”   云禾送她到门口,那扇门开了又阖,伴着簌簌的上锁声,又再将她囚困,但她已经习惯了不自由,也还能再忍受忍受。   可离恨尚无可解之法,就长在豆蔻梢头,丁香枝上。忙着收拾一阵后,芷秋余下的东西还有六七口大箱子摆在那里,都是些日常使用以及一些头面首饰之类,眼看着下人来来回回在竹径上穿梭,芷秋坐在秋千架上不言语。   清风卷来,吹落漫天的荼靡花,竹叶似刀,剐着芷秋柔嫩的皮肤,离别几如一场千刀万剐之刑。   黎阿则张达源几人已先启程回京,因此只有桃良在忙,指挥一阵后,见她朝草亭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她略一让,“姑娘,您瞧谁来送你了?”   谢昭柔穿着水绿的裙坐到榻上,手执葵扇缓缓扇着。芷秋嗔她一眼,“才出月子多久,还打起扇子来?人都说生孩子后受不得风,你却不留心。”   “嗨,那都是哄那些柔柔弱弱的女人的,我身子骨好,不妨事儿。二娘,来坐着,不要林子里瞎逛。”   顷刻见雏鸾竹林中穿来,桃色的裙月白的衫,梳着双丫鬟,青春不改。   这厢迤逦走到榻上,妍姿一笑,“姐,你到堂子里住多久呀?几时回来?我们家小小子想你呢,成日抓着你送的那个玉扣子玩耍,谁去拽都不给。太太还说,那小子长大也是个风流的,为防他长大被美色所惑,叫你时常到家走动,让他开开眼界!”   芷秋听后障扇笑起来,一敛方才的愁容,“这倒是和韩相公半点不像,韩相公可不是个好色之人。”说着,朝谢昭柔挤挤眼,“奶奶不知道,他头回到我们那里去,险些被云禾奉承得吓跑了,谁知一出去,就撞上了我们雏鸾,”   那谢昭柔将雏鸾望一望,笑眉慈目中,略有惋叹,“合该二哥与她有这段姻缘。芷秋姐,你只管去,二娘交给我你放心,回去叫妈妈也放心,就是二哥不在了,我也不会亏待了她的。前些时因着忙,一时没照管得到,我已经将那起没王法的下人都收拾了,重换了两个老实的丫头伺候二娘。”   眼看雏鸾在一旁笑得灿烂,芷秋面色伤感起来,“谢谢你,昭柔,你麽是个再好没有的人。遇见韩相公、遇见你,都是我们雏鸾的福气。”   正说话,倏听人来报陆瞻归家,谢昭柔赶忙拉着雏鸾辞去。芷秋将二人送出院门,就站在门上等,片刻见陆瞻的脚步穿越花海过来,仿佛是走过人海川流,来到她面前,将她抱一抱。   芷秋抬眼眱他,满是不舍,“现在走?”   “嗯。”   二人踅回房内,但见室内空空,虽有妆台静在,芳屏依旧,却像缺了一大半,使偌大的一间屋子更空旷起来。   陆瞻将她拉到榻上坐着,“旨意这两日就到,我大约会在狱里羁押三两日,然后起解回京。出城那天,你别来送我。”   彷徨失落之余,芷秋因问起:“是谁押解?”   陆瞻淡淡一笑,撒了个慌,“不知道,大约是按察司的人,或是府台的差官。你放心,到京就好了,镇抚司是我的人,诏狱里太平得很。”   “好。”芷秋陪着一抹笑,折颈在他肩头,将满屋子岑寂的床榻案椅都瞧了一遍,“我从小没有家,这里是我的第一个家,一时还有些舍不得。不知道将来还回不回不得来,你瞧这些家私,都是咱们成亲时新打的,那个面盆架,还是妈给我陪嫁来的。”   “你这是傻话,这房子是祝斗真当年送的,一应地契房契都过给了我,就是我的私财,案子过去,朝廷还是要放还给我的。只是到京后,我的任期也将满了,咱们就住在京城了。京城的府宅比这园子还略大一些,只是家里空,现在没个人打理,就是管家操持着,往后接了你去,家中就你这么位女主人,少不得还要劳苦劳苦你。”   芷秋哽咽两下,复笑起来,“我不怕劳苦,就怕没地方劳苦。”说着,就将脸偏来埋在他宽阔的肩上,“陆瞻,我有点怕,万一出什么事情,我就是个寡妇了,没人照管我,我要受人欺负的。”   “你不也说是‘万一’吗?”   陆瞻搂着她笑一笑,星辉在他眼里散落,撒满她一时的黑暗的心中,“哪来这么多万一?那么多九死一生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况且这样已经万般周全的境况?就是我想死,天下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办呢。”   芷秋匆匆抹两把眼泪,怕他看见自己苦涩的笑,刻意用扇遮挡着脸颊,“那我呢?你只想着天下人,就没想想我?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嗳,哪有你这样没良心的?”   “天下人,自然就包括了你。”   她还不满意,扇下瞥下了嘴,咕哝了两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舍不得说两句好听的。真是比烟雨巷那些个客人还不如,人家张口就是一江一河的爱意,你好像一字值千金,平日里就说句好听的,后头也要跟着几句玩笑话……”   陆瞻垂下头,“让我斟酌斟酌啊……”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抬眼见水乡烟雨的扇面上掬出她一汪桃花眼。   他笑一笑,将一个胳膊搭在拓飞鹤的扶手上,“净身那天,我痛昏了过去,看见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闪烁,现在想来,大约是你的眼睛。”   芷秋含泪的眼嗔一嗔,“你这是虚头巴脑的话,那时候你还没遇到我呢。”   “奉承话这玩意儿不都是虚头巴脑的?”   春意染在陆瞻的眉目,长满温柔与深情,他知道他不必说芷秋也会懂。但他还是吻在她藏在烟雨景色扇面底下的唇,将终身的爱恋换一句表达,“我的半生好像一直被流放在飞沙扬砾的荒漠里,因为遇见你,才走到春水碧于天的江南。”   冥冥中,他闯过那么多九死一生的灾祸,好像就等着命运的褒奖,赐予他英勇者的荣耀——而芷秋,正是这个无上的荣耀。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不会死的,HE、HE!小可爱们不要慌! 第90章 前程如火(二) [VIP]   “有旨意……!”   一声高亢而尖利的嗓音刺入十里水烟, 并拉开一片无声战场。沈从之是满目硝烟中气势如虹的年轻将军,穿着鲜红的补子袍,锦绣纹路蜿蜒地攀登出一条仕途, 妄图直抵权力中心。   撒了半堂的日暾里, 他双手撩了衣摆带领着布政司大小官员跪下去, 锵然发声,“臣, 沈从之尊听圣意。”   那位宦官挺着浑圆的肚子,请出绢轴, 拨开了一层血雨腥风,“圣谕:苏州织造局提督太监陆瞻!滥用职权, 擅毁圣誉,祸乱苏州,朕闻讯,不胜愤怒,着布政司参政沈从之捉拿到案,即刻押送进京交都察院审讯!”   “臣沈从之, 谨领圣意!”   圆滚滚的太监将绢轴复卷起, 哈腰搀起沈从之,“小沈大人快请起吧, 接了旨,就赶紧差人拿办吧,皇上和许公公都等着呢。”   沈从之接过玉轴,将他迎入内堂, “公公远道而来, 且先吃杯茶, 下晌家中摆席, 为公公洗尘。不知许公公在京可好?或是我父亲有什么话交代没有?”   “好好好,都好,沈阁老身体康健,叫代话儿给大人,异地为官,须得小心谨慎,多念民生。许公公也好,来时许公公还叫咱家代为问候小沈大人。”   二人内堂稍稍寒暄,沈从之着人将太监领回家中暂歇,差人叫来窦初,于下晌带着几十官兵与其一道往织造局宣旨,不想织造局无人,又遐暨浅园。园中正值开到蔷薇,落尽梨花,隐隐林鸾,仙府人家。   陆瞻早在正厅恭候多时,穿一件柔腻腻的黑色大氅,半遮蝶翅蓝直裰,发髻高束,未戴冠子,只绑着普蓝巾子,衬着楼外白云,窗外翠竹,闲云野鹤一般,捧着茶朝沈从之笑剔一眼,“我猜沈大人也无心吃茶,我就不虚请了。”   那沈从之蹒步进来,背着一只手,稳步间,迫切地想要压他一头,“茶就不吃了,想必你已经得了信儿,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就没必要讲客气了,跪下听旨吧。”   在陆瞻撩衣落跪的一行里,一种优越感在沈从之心头油然而生,他刻意杨高了嗓音宣读上谕,高昂得仿佛是胜利者的宣告。   这厢读完,仍不忘讥讽他两句,“冠良,真没想到,咱们自幼一齐长大,还有个‘京师双杰’的称号,大了后,命数却会如此天差地别。打小的情分,皇上叫我拿你,我也于心不忍,”说着,朝窦初挑去一眼,“所以我特将这个差事交给窦大人来办。”   陆瞻也朝窦初扫过一眼,像看一粒尘埃,眼中无物,“钦命难违,既是打小的交情,我自然能理解沈大人的苦衷。他日我若是死了,膝下无后,少不得还要沈大人惦念旧情,往我坟上烧点纸。”   顷刻,沈从之脸色冷下来,将腰板端得笔直,“冠良说话老是这样暗含讥讽,得了,今儿这时候,我也不跟你计较。我呢,也不叫人上来押你,你带了镣铐跟窦大人走吧,地方你也熟,府衙大狱,先在那儿待两日,窦大人收拾好了就押你上路。”   那窦初一招手,即有两个差役上来铐了陆瞻。即使这般,他的目光也从未在窦初身上多逗留一瞬,仿佛他只是阳光里一捧烟尘。   香烟袅袅,罗帏锦帐,与官场的萧杀之气比起来,女儿乡的玫瑰甜香即便是冷的,也带着温柔。   随着卸下的一身繁琐官袍,也卸下了沈从之在陆瞻面前总是精心装点的随意。如是换了件常服撩开帐,见云禾懒枕在床上,睫毛规律地扇动着,却不回头看他一眼。   失落中,他得意地笑一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儿的,但还是说了吧。也好劝劝你,别白费力,你除了沈家,哪还有地方去?”   云禾偏来脸,满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他脸上的笑容像碰倒刺的触手,稍稍收拢,又放开,“你姐夫被拿办了,马上就要拿到京城去交与都察院审查。案子审下来,少不得就是抄家问斩,届时你姐姐也要充了公。你同我在这里斗气,无非是想我放了你,你再往他家去。别费心想着了,我就是放你出去,除了继续落籍为倡,你没有别的出路。”   说话间,他走到四面墙间,将满室烛火点亮,温暖的假象中一回首,就看见云禾冷冰冰的眼,“你目无王法,迟早会遭报应的。”   “如过有报应的话,”他踱步回来,捧着云禾的脸亲一亲,“那我已经遇到了。”   云禾讥诮地挂起唇角,眼神是发着寒光的刀,“假如我是你的报应的话,那你还不够惨,你应该去死。”   “我们非要这样唇枪舌战没完没了的吗?好好过日子不行?从今往后,你就只有我这么个依靠了,巴结着我点,没准你以后能做个诰命夫人。”   “做你的诰命夫人,还不如做个倡伎。”   沈从之品咂一瞬,提起两道眉,“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奶奶?”   “你们一窝王八心肠的夫妻,我一道都欺负了。”   云禾嫣然一笑,掣了被子重又倒下去。他也随之倒下去,剥解她的衣裳,急切将自己与她融合。粗暴的动作中,沈从之浮起一额汗,观察她的表情,聆听她的呼吸。   很可惜,她始终睁着无所谓的眼,遥远地盯着帐顶的香囊,直到视线被他覆盖上来的手掌阻挡。   夜像一张野兽的巨口,撕吞了乾坤。月光由墙上几块砖洞中撒到粗墁地砖上,借的一缕光,可以稍稍看清这间逼仄黯淡的囚室,仅仅只有三面光秃秃的暗墙,中间放把长条凳,以及一面木头竖拦着的门槛。   砖石砌的硬床上只有一张单薄的褥子,还有张缺了腿儿的炕几,陆瞻正靠墙坐在旁边闭眼冥想。   他在想什么?窦初暗暗揣测半晌,所想到的答案只有芷秋——真是巧,他们想的是同一个女人。   思及此,他凛冽一笑,朝差役吩咐,“把门打开。”   窸窸窣窣一阵锁链声后,他就立到了陆瞻面前。陆瞻眼前的黑暗顷刻有了点淡淡的黄光,但他还是没睁眼,嗓音带着一丝轻松与文雅,“窦大人,这么晚了,来看我?”   “是,”窦初吱呀托来凳子坐下,眼色内敛而岑寂,“怕督公睡不着,来陪您谈谈天。”   “我与大人向来不相熟,有什么好谈的?”   淡淡一句落在窦初耳朵里,就像在他胸膛里落了枚火星,他的怒意开始在讲述中寸寸拔高,“当初皇上登基,我带兵清扫余孽乱党,督公后来可是向皇上举荐我升了官,又将我调到苏州任都指挥使司佥事,承蒙督公几番关照,怎么能说不相熟呢?”   陆瞻总算睁开了眼,望着他陷落在微弱烛光里晦涩的五官,“功过是一时的,人心也是朝夕巨变,今日相熟不代表明日还相熟。”   “是这个道理,世事难料,譬如我就没想到,今日会和督公赤眼相对。”   “你说错了,”陆瞻睥睨着他笑,下榻走到砖孔下,仰望上头一束月霜,“我没有与你赤眼相对,至于你有没有,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窦初胸膛里的火越烧越大,蹿到眼中,些微狰狞,“督公总是慧眼如炬,那就不想听听为什么我会对你赤眼?”   “不想听,世道多艰,谁都有个不如意,我没功夫去追究你的苦乐。”   窦初唇峰跳一跳,歪着脸笑起来,“这一点上,我同沈大人倒是不谋而合,我们都十分厌烦你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我记得升副提举那天,我特意打点着礼到府上去谢你,你家下人说你在宫里当值,门也没让我进。我第二次去,你在家,叫门房传话说‘无须多礼请回吧’,也没让我进门。跟满京的权贵相比,我知道我家世微薄,你从不将我放在眼里。”   讲到此节,那双眼渐渐聚来滔天恨意,“因为你从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你叫我去娶芷秋,你是不是觉得我微不足道,所以让我做这个笑话?你一个太监都不要的女人,我却娶回家当宝贝供着!还是你觉得我娶了她,你们暗中通奸我也不会说什么?”   陆瞻淡应一句,“那的确是个错误的决定。”   “所以你又反悔了,”窦初渐渐收敛笑意,“让我成了官场的一大笑柄!”   他以为他讲完这一席陆瞻会忏悔、或是惧怕,但都没了可能。陆瞻只是望着月光,不发一言。   这令窦初益发上火,便将手一挥,“带他去刑室!”   顷刻涌进来两个差役,左右开弓架了陆瞻往大狱最深处去。囚室里早亮了几壁油灯,火焰蹿得老高,烧得正旺,陆瞻被两个差役干净利落地绑上刑架,手脚大张。   他当然知道眼前将要面临什么,镇抚司的诏狱里还搁着许多他亲手绘制的刑具,或许是因为他见过太多残酷的刑罚,因此脸色并无半点惊恐。   窦初心起好奇,踱步到他面前,“你为什么不挣扎?你就不怕?”   他挺着腰,大张的双臂像是怀抱整个乾坤,坦然面对整个天地的风浩荡吹来,“窦初,我教你一件事儿,做官,首要学的就是忍辱负重,你太不堪忍了,于你仕途无益。”   暴怒的情绪骤然将窦初的脸挤压的变形,他朝两个差役狠瞪过去,“动刑!”   得了令,其中一位刑官便上前去解了陆瞻的上衣,另一位则在靠墙的一堆刑具里取来一把七八寸的铁片子,上头扎着一根根冷粼粼的钢针,对着火光一闪,似一片银晃晃的湖面。   此乃梳洗之法,顾名思义,是将钢梳贴在人的肌肤上,将皮肉一下下地梳抓下来。   窦初过目一眼刑具,淡淡嘱咐,“别叫他死了。”   在陆瞻见过的无数酷刑中,宫刑大约是最残暴的,他想,应该不会比那一刀更痛了……   但当冷冰冰的钢梳在他背上由上至下滑下去的时候,他还是险些咬碎了牙,冒了一额汗,发颤的手脚将铁牢摇得窣窣直响,而浑身浮起的经络仿佛是一片破碎的山河。   他以为挺过去一下,后面会变得更容易忍受。可那把钢梳永远带着崭新的痛觉,将他坚实的上半身周全地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血肉迷糊,他就在一片猩红的血光中看到了芷秋——   她穿着水红的对襟衫,扎在樱花粉的素罗裙里,腰窝下伏起的曲线像一轮满月的轮廓,温柔而圆润。   欻然一场风遁地卷来,将她敏锐地由噩梦中惊醒,她撑坐起来,倏觉一颗心要蹦出嗓子眼儿,揿住惶惶的胸口,撩开帐朝门外喊:“小桃良、桃良!”   廊外杜鹃声声,略一停顿,见桃良匆匆推门进来,忙将手中的绣绷放下,“姑娘醒了?我还说等一会子来叫姑娘呢,妈妈说在她屋里摆午饭,请姑娘过去吃。”   自搬回来,既不是做生意,芷秋也不好独占袁四娘的好房间,只住在阿阮儿从前回来时住的那间,倒是床桌榻案一应俱全,只是夜里吵人,因此睡得暗,起得也暗些。   听闻要摆饭,芷秋不好叫人等,抑下胸口的仓惶,爬起来洗漱一番坐到妆台前,镜中映着芙蓉粉面,又映着帘帏垂红,兰麝生香,温柔乡中满是风情。但她的心口始终有些不太平,“桃良,王长平回来了吗?”   “还没呢,”桃良为其挽发添花,取下唇上叼的一支碧簪斜插上去,“他卯时三刻出去的,走前说是先回家去瞧瞧,再往织造局里去探听。姑娘,咱们真的要跟着姑爷去京城?”   芷秋妆毕起来,红红的唇一撇,“他虽然不许我去,可我真要去他也没办法,难不成还能从囚笼里跳出来送我回苏州不成?”   “我就怕路上遇着什么事情,咱们一辈子没出过什么远门,走得最远的就是那年跟着姑爷往常熟县去了一趟。这回到京去,千里迢迢,要是遇着什么贼寇流氓可怎么好?”   “你见了小半辈子的流氓贼寇了,又什么好怕的?”   “那倒是……”   说话间,走到外院袁四娘房内,见饭已摆好,端的是玉碟佳肴,金樽佳酿。正巧阿阮儿也在屋里,穿着牙白的衫殷红的裙,梳着一窝丝,袅袅娜娜朝芷秋迎来。   三个挨挤齐坐,吃了片刻,王长平正好回来,进屋里来回话,“奶奶,都打听清楚了,说是咱们爷明日卯时七刻启程,是窦大人负责押送,五六人的队伍,从府衙口出来,途径花枝街,往北门去。”   芷秋搁下箸儿,偏着脸吩咐,“好,你今日就与桃良将随身的东西打点好,咱们明日卯时正刻套了马车到花枝街等候。”   那王长平应话下去,室内又剩三人,四娘不禁慨叹,“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养了你们几个,个个命都这样苦!没一个有安生日子过,想来是我袁四娘前世得罪菩萨,叫我一辈子为你们操心操不完!”   说着哭起来,阿阮儿忙牵出条绢子递给她,“妈,哭什么?多少难的都熬过来了,这时也无非是熬一熬。秋丫头要去,你就让她去,是好是歹,他们是夫妻,总要在一处的。”   粉翠屏风面映着芷秋浅浅的笑颜,“妈,别哭,您放心,我到了京写信回来。”   四娘蘸干眼泪,回以一笑,眼角发皱的脂粉险些层层掉落,露出一片愁江恨海。   焦心的等待中,夜又来。银河合诗,晚风填樽,满园里再唱起熟悉的离情别恨,芷秋欹斜窗台,见密匝匝的银杏叶罅上头浮出一轮残月,她伴着它,从明朗到黯淡,整夜无眠。   熬到楚岫后头渐隐火光,呼之欲出地,仿佛将要照亮水乡的情仇。   长园里灯烛点亮,沈从之起了个大早,特意等在府衙门口,但见两名差役将奄奄一息的陆瞻架出来,送到囚车里。他走过去,伸出手将他身上湿漉漉的黑氅拈一拈,收回手一瞧,全是殷红的血。   只等窦初过来见礼,沈从之领着他避开几步,微锁起眉,“你动的这点刑对他没用,我了解他,他会咬挺着,也不至于去死。”   窦初远远朝囚车窥一眼,见陆瞻耷拉着脑袋,还未醒,“沈大人说得是,昨夜他熬了一夜,晕过去好几次,硬是咬着牙没叫一声。”   天边翻一抹鱼肚,将黑暗割破一条口子。沈从之亦回望一眼,远远打量陆瞻蜷缩着的身影,仿若一只长满黑皮毛的狼,一身锋芒被暂困囚笼。   见他似有微动,沈从之心内乍提一下,就想着不能放他出笼,千万不能放他出笼,他扭回头,脖子上挣出一条狠戾的经络,“他受过宫刑,这世上还有什么刑罚比宫刑对一个男人更残酷的?他连那个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皮外之苦对他没用。”   “那依大人之见?”   沈从之把眉心舒展开,轻描淡写道出一句:“诛心为上。”   言讫,他拔靴朝囚车走过去。陆瞻已经睁开眼,一个脑袋歪在囚车的栏杆上,血光沾污了冷白的脸,眼皮上也染着一缕红,像一抹将要凋零的月光,却还执意地对着沈从之笑一笑,“沈大人,你来送我?”   “陆冠良,”沈从之下睨他,用满腔的杀意轻吐成一句,“一路顺风。”   “多谢。”   陆瞻奋力翻一个身,支起一条腿,遥望渐渐亮起来的天际……   黑夜蹉跎而过,车轱辘缓缓的滚动中,天色放亮。长街喧嚷,喧阗着水磨的吴侬软语,一行人途经醉乡。   半身的疼痛令陆瞻始终有些昏昏沉沉,虽说上了药,疼痛还是能钻入肺腑。他阖着眼,摇晃中,栏杆将后背摩挲得更疼了,在这种久违的折磨里,他徐徐睡去。   陡然有什么砸到他身上来,他睁开眼,还没瞧清是个什么,旋即就见有漫天的肮脏垃圾朝囚笼里掷来,伴着整条街市喧哗的詈骂:   “狗官!”   “上苍有眼,将这样的狗官绳之以法,叫我们苏州城重见天日,上苍有眼,皇上圣明啊!”   看客里有那不晓始末的,撇着闹到窃议,“这人是谁?犯了什么罪?”   也有那自诩博学的才子摇扇出来,“你不知道他?他就是我们苏州城里一手遮天的提督太监,先前管着织造局。前年我们苏州好几个县发了灾,若不是他在里头贪墨灾粮灾银,还哄抬粮价,哪至于死那么多人?”   “我怎么听说粮食是调给浙江打仗了?”   “嗨,这些狗官为了贪墨,什么鬼话编不出来?邸报上都说了,皇上下了旨意,虽未明讲,但朝廷里的事,哪里会对我们老百姓明讲?这有什么猜不透的?”   说着,随手在谁的篮子里抓了个发臭的鸡蛋朝囚笼掷去,不想,却被一把撑开的油纸伞一挡——伞下盈盈娇步走在人海川流,水光画貌映在烟笼寒纱,葭灰的裙上兜着红尘,酡颜的袖里迎着清风,像烂俗人间里走出的一弯淡月。   陆瞻稍惊,在这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①的长街,囚车旁却开着一株有情的玉芙蓉。他望着她,眼底好像要涌来一条河,嗓音暗哑而低沉,“不是叫你不要来送吗?”   在关于什么“倡伎”“下贱”之类的喧嚣里,芷秋侧首,“陆瞻,你听,都是骂咱们的人。”   “我听见了,”他偏了眼瞧一瞧,川流的人群如一条河滑过,“骂我的人向来不就少,功过随他们去谈讲吧,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你清楚就好。”   芷秋的彷徨与失落在他淡然的语言里一霎被驱散,她侧目睇住他,磅礴起泪海,“我清楚的,你是位真正的君子。”   陆瞻颤抖的唇弯成一缕月光,“我还是你夫君。心肝儿,你回去吧,就送到这里,乖乖等我两个月,我说话算数,就两个月。”   芷秋闪烁的泪比太阳还亮,“你什么都算到了,怎的就没算着我不听话?告诉你,我不是来送你的,你回头望望。”   他艰难地扭头,牵动了身上条条行行的伤口,可是值得——因为身后是整个人间的盛情,袁四娘、阿阮儿、桃良、露霜、惠君、许多他记得或是不记得姓名的妙龄女子,结衫联裙地走在一辆马车前,带来苏州府浓艳到极致的春天。   “是她们来送我们,陆瞻,你是赶不走我的。”芷秋挑起小小得意的下巴,因此坠下一滴晶莹的泪花。   陆瞻觉得她的泪滴在了他满身的伤痕上,带着一点咸咸的味道,令他更疼了。他尽量将身体摆成自在的姿势,试图掩藏起一身的伤,“此去千里,你女人家,会受不了的。”   “我行的、我行的陆瞻!不要赶我走。”   她的声音颤抖得破碎,犹豫间,朝囚车里伸进一只手,将他被血染湿的衣裳轻轻碰一碰,凑到眼前一看,刹那肝肠寸断,“他们对你用刑了?”   他倏而一笑,肩骨被囚车颠得一摇一晃,“我早料到了,还怕你来送我会看到,因此那天被押时,刻意穿了件黑衣裳。没成想还是叫你看出来了,你眼神怎么这么好?”   芷秋只觉哪里射来一支箭插到她心上,痛得说不出话,破碎的心就变成跟汹涌的眼泪,一滴滴坠到地上,溅起人世的尘埃。   见状,陆瞻收起腿来,托着手撩去为她揩眼泪,可颠簸里,怎么都触碰不到她的脸,仓惶中,他板下脸来,“不要哭,我就见不得你哭才不叫你跟着,再哭你就回去,不要跟着我。”   芷秋忙抽几下鼻翼,帕子慌慌张张搽了脸,“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他又笑,摘下她泪湿的手握住,“看你哭,比受刑还叫我疼。你既要跟着,路上不论见着我受什么罪,都别哭闹,我能忍得的。”   目断处,远峰凝碧,而眼前,是铺天砸来的谩骂与唾弃。芷秋哪里还敢想前路?她只能看着他,他就是她的前路,“我知道了。”抽噎两下,反抓住他的手往上撸撸袖口,“叫我看看。”   一条条血肉沟壑狰狞地爬在他的手臂上,往袖中无限延伸,在她看不见的前胸后背,还挂带着无数血淋淋皮肉。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不论怎么忍耐,眼泪还是接连不断地坠在他的手背。   “疼不疼?”   陆瞻掣下袖口,倚回栏杆,正如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结痂的伤口剧烈的发疼发痒,只能沉默在无人问津里的那些委屈,顿时铺天涌来,嘈杂而喧嚣。   但他知道,那种疼痛是伤口在愈合,将在他荒芜的心上重新长回希望。他虚弱且放松地笑着,“本来不觉着怎么样的,一见你,忽然疼起来了。”   芷秋满目的星辉里闪烁着血污里的他,他平日最爱干净了。想到此,芷秋又收了泪,帕子伸进去擦他脸上的血渍,“我马车上还带着面盆呢,回头到了有水的地方,我打水给你擦洗擦洗。”   “还带着面盆?想得真周到。”   “可不是?你们男人家哪里有我们女人家心思细致?专门带着给你擦洗的,你不是早晚都要沐浴嘛,眼下大约是有些不方便了,将就些?”   “好。”   说话间,走出城门,那些唾骂喧哗摇摇地被他们甩在身后。眼前满目苍树郁郁,翠微连绵,山风带着草木像扑过来,摇响密叶,响起另一首苍凉悲歌。   队伍遽然停驻,芷秋收起伞,模糊的泪眼中看见窦初走过来。她挺起细腰,像要以这一副荏弱的身躯为陆瞻遮挡风霜,带着坚毅的沉默等窦初走到跟前来。   窦初被她的泪光刺了眼,稍稍避开,“你一个妇人家跟着做什么?!要送送到这里也就罢了,还不回去?”   风拂荡起芷秋的裙,像层层推开的水波,“我到哪里还要听你吩咐不成?”   窦初额上蹙起几条刀纹,挥手叫来两个差役,“将她哪里来的送哪里去!”   陆瞻瞥他一眼,翘首等待芷秋的回答。偶尔,他也想长在她的羽翼下,像一个孩子依赖母亲,享受她的庇护。   果然,芷秋亦从不让他失望,匆匆擦干泪渍,挂起讥诮的唇角,“大路朝天,你们往京城去,我也往京城去,未必官道是你家开的?”   说着,旋裙朝身后众姊妹叉着腰,“你们瞧瞧,世上可有这样霸道的道理?许他走就不许我走?未必当官的就了不得?”   脂粉裙钗里头,惠君一马当先,甩着条帕子,一副势必要甩出个公道的样子,“就是!没见过这样霸道的官,还叫两个人出来,未必要对我们芷秋动用私刑不成?我们都是群弱女子,真叫你欺负了也没办法,要么就在这里将我们都杀了,不然,我们回去倒要往局子上找各位大人评评理!”   阿阮儿笑站出来,语调温柔,却字字珠玑,“惠君这话说的有理,横竖我们堂子里闲话传得那叫一个快,倒还要请哪位秀才公编个词唱一唱。就唱有位姓窦的大人,心恋娇娘,求娶不成,因爱生恨,公报私仇!”   莺莺燕燕群起而攻之,窦初额心跳个不停,与一群女人倒似说不清道理,只得罢了,仍旧攀上马去,打马扬鞭,领着人奔驰而去。   囚车顷刻颠出去几丈远,芷秋捉裙匆忙与姊妹们告别,“你们回去吧,多谢来送,等我到了京,写信回来,大家不要替我担忧。”   平静如阿阮儿,也难免拈帕子哭起来,“秋丫头,你好好的,照顾好夫君,不要轻易得罪那些人。”   “姐放心。妈,若是云禾那里有信了,告诉她,我往京城去了。”   “嗳,你路上慢些。小桃良,伺候好你们姑娘,要是少一根头发,回头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这厢登舆,王长平狠狠挥鞭,马车剧烈地颠簸中,芷秋撩开帘子朝众女远远挥手,泪洒古道。马蹄迅猛如一道闪电,在炽烈的阳光中,载着她奔赴如火如荼的命运。   ————————   ①唐韦庄《台城》   ▍作者有话说:   相信你们已经相信会HE了,我就不重复了哈哈哈哈哈。 第91章 前程如火(三) [VIP]   春城夜微雨, 下到早晨方止,云翳一散,远天残烟里, 温暾绕峰而出, 照明熙攘街市里一朵朵递嬗收起来的伞花。   长巷里忽然多了好些个挑担的货郎, 原来是端午前日,苏州府里人人斗草踏青, 游湖赏景,热闹非常。关于“奸宦”被拘的消息迅速在这些金樽檀板里发酵, 传言里满是绣肠公子们稀里糊涂的恨、怨、妒忌,没有缘由。   石湖画舫上一片春光, 闹哄哄的红尘里,感伤秦汉,惋惜高唐,历史化成一声长叹,翻转在读书人的纸扇上。   未知是谁阖扇回首,走回舱内, 对着满案酒色指一指, “嗳,惠君姑娘, 你从前同芷秋姑娘要好,我麽倒要问问你,那奸阉陆瞻到底哪里好,值得她千里追随?”   惠君提壶自斟, 叼着金樽风情淡雅, “讲麽又有什么不讲的呀?只是怕我讲了你们不喜欢听。”   满案此起彼伏地催促, “你只管讲, 我们倒要听听看!”   “你快讲,不讲摁在这里灌你!”   “好,我讲囖,陆大人麽,你们只瞧他是个阉人,可人家的男人气概不跟你们似的呀,只长在那个地方,人家长在骨头里。”   “扯谎,你如何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陪了他多少局子呀?他这个人,既不要我们代酒,也不跟你们似的,喜欢动手动脚。局上飞花行令,作出来的诗词你们多少个也比不得!”   席上一人伸了扇柄挑她的下巴,“他是个阉人,既然没了把势,自然就不会动手动脚囖,你懂什么?”   惠君吊吊眼,不屑之意几如一湖水波,满是引人入胜的薄烟。   由此可见,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更加疯魔。沈从之对此尤有体会,不论是对陆瞻,还是方文濡,他们都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残忍与癫狂。   他用手指摩挲过木牌上那几个字,一寸寸地,像掐住了方文濡的脖子,恨不得将他一把揿入阴司。旋即锣鼓之声响起,满园里不知哪里弥散着水墨强调,咿咿呀呀地,像超度亡灵。   “不许碰他。”   云禾冷如霜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立时挤逼出一个笑脸,回首间,敛尽狠戾,“你睡醒了?明天是端午,园子里摆了戏酒,都是些官宦女眷,你要憋得慌,我放你出去听听戏。”   今日倒奇,云禾穿戴整齐,还挽发簪花,手秉一把莺色桐叶扇,坐在榻上,悠闲等着骊珠瀹茶,“你叫我我倒懒得去周旋,不是你叫我麽,我或者可以出去耍耍。”   满室清香,阳光透过门格照进来,仍旧照不暖沈从之,他在她的面前,似永远沉溺在一口冷潭。   他走过来,搂着她的肩放软了声调,“我下晌要去应酬,到石湖游湖,是赵大人做东,他向来喜欢你们堂子里的露霜,八成是要叫她的局。要不,我带着你去,你们姊妹见见?”   云禾扭扭肩,挪到对榻去,嘲讽他一眼,“跟你?我还不如就在这里关着。”   突兀地“啪”一声,将墙角瀹茶的骊珠唬一跳,举目望去,就见沈从之手紧紧攥成拳,“袁云禾,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想着法子哄你高兴,你把我当什么?”   “我又没叫你哄我,”云禾迤然一笑,慢悠悠打着扇,“是你自己同我歪歪缠缠不依不饶,你哄着我?说穿点,就是想让我哄你高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告诉你,我们做倌人的就有做倌人的好处,男人见得多了,就不跟那些闺阁小姐似的傻里傻气的,说两句好听的就哄了去。”   沈从之周身的气都泄了个干净,垂下肩膀,“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从没要求你怎么样。”   是的,她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任何要求,沈从之意识见这一点,就像打了一场败仗,托着沉重的步子走过这间小小的战场,走到门前稍顿,像与敌人做和解,“云禾,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爱你,你才会欢喜呢?”   一片粉幔间,云禾止住扇,认真地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讲。沈从之站定等待,好半晌才见她搦了眼,端起茶怡然自得地抿一口,最终又无话可说。   沈从之只好认命地拉开门,走入初夏的午后,阳光那么烫人,但他却觉得冷,似乎失去了什么,或许从没得到过。   到日渐西沉的时节,满园诗酒阑珊。云禾静坐等待,终归是等来了蒋长薇。   但闻她的声音高高在上地悬在门外,“爷去时吩咐过,说是今儿园中热闹,特许七娘到园子里听戏。眼下戏也尽了,叫七娘出来去同那些个奶奶太太们打声招呼。”   那丫鬟稍稍思量,怯弱地低垂下巴,“爷说七娘若是出门,须得我们跟着。”   “跟着就跟着吧,快请出来,外头太太们要归家去,叫七娘陪我一起送一送她们。”   开了门,云禾款步拂鬓地走出来,媚眼如丝地朝守门的丫鬟睇一眼,“飞莺和倩儿呢?将她们也放出来,大过节的,未必许我出去就不许她们逛逛?叫她们将我的屋子收拾收拾,后头跟来。”   二人往厅上去,云禾与各位奶奶太太见了礼,再听了一出戏,吃了几杯酒,玩至碧叶沉水,夕阳倒影时节,方与蒋长薇将人送至角门处。   一群花红柳绿由丫鬟们相引在门上与蒋长薇云禾一一辞别,谁家夫人握住蒋长薇的手笑得一连谄媚,“奶奶送到二门处就好了呀,哪里至于送到角门上来?真是折了我们的寿。”   “夫人客气,难得一见,舍不得你们,多送一段,多说一会儿话,有什么不好?”   那厢笑将出门去,蒋长薇趁着人来人往,障扇瞥云禾一眼,“出了这扇门,天大地大,我不管你是混死还是混活,不许再踏进沈家半步。也不可在堂子里久呆,爷二三更回来,找不着你,必定先往堂子里去寻。”   “奶奶放心,这辈子绝不叫你们夫妻再见着我。”   言讫,云禾人群里睃一眼,瞥见位相熟的夫人,趁铃兰绊住看守的丫鬟,忙不迭地领着骊珠等人挥扇迎过去,“哟,陈奶奶,好些日子不见您,愈发年轻了!瞧,方才席上人多,没瞧见您,真是我的罪过,我送您上车去!上回问您的那个头油我找了好些铺子都没找见,您可得告诉到底哪里买的,可不许藏着掖着……”   如此这般迷了丫鬟门房的眼,趁着乱哄哄的场面混了出去。那飞莺倩儿早扎好了包袱,取出四面帷帽戴了,顷刻跑出长巷,一路朝月到风来阁狂奔。   月上阑干,风流阵里正热闹,迎来王孙,送去梦郎。急管繁弦的酒色乡,一向是女人的阎罗殿,妇女从来只有躲着走的道理,何曾见过往里奔的?   不想就让袁四娘见识了一回。彼时她老人家正在门前送客,目送老客马车错去,见街市人流里奔来四女。   四娘骤惊,拉着云禾悄然躲进房里,“我听见说你近日被关在屋里不得出门,怎么又忽然跑出来了?我的的老天爷,你敢逃家?你可知道逃妾是个什么罪名?你不要命了?!”   云禾喝了好些风,吹得嗓子讲不出话来,忙咽了一口茶,“妈放心,我叫他家奶奶写了赠女文书,按了手印落了款的,就是告到衙门里我也不怕。妈,你只说,姐姐姐夫何时上的京?”   “走了三日了。”说到此节,四娘顷刻淌眼抹泪地哭起来,“你姐夫遭了好大的罪,你姐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我劝了好一阵,只是不中用,她倔起来,比你也不差!就带着个小桃良一个车夫,一路上颠簸得怎么样呢?她一个女人家,要是遇见什么事情,你姐夫在囚车里锁着,还能管得了她不成?”   云禾急急吃完一杯,将青釉斗笠盏毅然决然地搁下,“妈,立刻给我备辆车,我也要去,趁此刻城门还没关,我得马上赶出城去。”   “什么?”将四娘听得骤惊骤怕,倏地吊起两条细眉,“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才讲你姐不听话,你倒好,马上就不听话给我看?你个小贱蹄子,好好在这里呆着不好?跑到京城去做什么?!”   云禾急得眉头蹙破春山恨,“妈,我一时同你讲不清,我直说两件,一,就算我手上有赠女的文书,沈从之也是不肯罢休的,我待在这里,他少不得要给您找麻烦。二麽,我手上有些东西,急着赶上去找姐夫,或可为姐夫平冤,还能为我文哥哥报仇,我得去!我嫁给沈从之,就是为了这一天!”   原来芷秋早前担忧方文濡的消息散布出去叫沈从之听见不好,因此还没对人讲过。四娘听后,想这方文濡与云禾向来夫妻一般,必定拦不住她,最后劝一句,“可这么远,路上艰险呐!”   “没事情的妈,我追上姐姐,与姐姐做个伴也好,咱们什么没见识过,怕他什么?遇见要钱的我给钱,遇到要色我给色,还怕逃不出命去?妈,没功夫了,快叫相帮套车!”   四娘一躲脚,一阵风似地旋出屋,吩咐打点了一番,又格外装了一包银子与她。云禾单带了骊珠,马车乘着黄昏,刹那便将这繁华之乡抛却在后,逐日而去。   日隐云山,稀薄的月光映照着另一辆饬與,颠簸在坎坷的官道上。呼啸的风险些刮落车帘子,周遭山林响彻野兽狼嗥,天地间,马蹄奋力踏破黑暗,杀到黎明。   王长平是这旷野黑暗中唯一的男人了,自然担起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一壁挥鞭,一壁扭头安慰,“奶奶别怕,野兽都在林子里,被马儿惊着,且不会出来的。前面三四里有驿馆,爷他们应该歇在那里,咱们天亮就能追上了。”   车内一片漆黑,芷秋紧搂着桃良,心里怕得要死,声音却尽量维持着平静,“真是辛苦你跟着我们跑,回头爷平反了,叫他升你做大官家。”   “奶奶哪里话,伺候主子就是咱们该做的。”   芷秋在黑暗中笑一笑,抱着桃良暗嗔了一眼,“我不叫你来,你非要跟着,又吓得这样子,往后还有二十来天才到京,你还不得吓破了胆啊?”   “怕归怕嘛,”桃良由她怀中探起头,将捂耳朵的手慢慢松开,“我不跟着姑娘跟着谁?姑娘就是我的娘一般。况且阿则哥也回京去了,我要去找他。”   二女相视一笑,闪烁的眼在黑暗中像漫天的星光。   但前方三四里,却是陆瞻的黑暗开端。山野驿馆只得几间陋室,窦初独自占了一间,下剩的五六人分作了两间,其中两人压着陆瞻在一间房内。   屋子里倒是有些家私,只是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一床一榻皆叫两个差役占了去。陆瞻只能带着手脚撩拷缩在墙根,半梦半醒至三更,尿意涌来,再三踞蹐下,还是冲着榻上轻喊了一声:“烦请二位,我要小解。”   榻上那位叫杜三的翻了个身,像是没听见,陆瞻只好拔高了音量,“烦请差官,我想小解。”   倒将床上那位叫王钊的唤醒了,火冒三丈地砸了个什么过来,“吵吵吵吵你娘啊吵!嚷嚷什么?!”   陆瞻避之不及,正砸在他肩上,顷刻伤口崩裂,淅淅沥沥涌出好些血来。他眉心紧扣,磨一磨唇,“烦请差官,我想小解。”   那王钊怒经挣起,下床点了盏油灯过来,黑暗中灯火缥缈至跟前,提靴就往他腹上踹了一脚,“解你娘的牝!我劝你少找麻烦,你还当自己是提督太监呢?你现在就是个阶下囚,再敢多嘴,老子的拳脚可不听招呼!”   言讫,又往他下腹补了一脚,力道过重,将陆瞻一股尿踹撒出来。王钊闻见一丝味道,将油灯朝他身下一照,登时拧起眉。   恰逢榻上那位也醒了来,望见陆瞻额头发汗,浑身微颤,因问:“大半夜的,吵什么?”   “阉人就是尿多,憋不住,撒了。”   闻言,杜三好笑起来,“是好像有这么个说法,说是阉人没了把势管不住尿,常年得在裤子里垫着棉布,就跟女人来月信一样的,垫好几层。嗳,你脱了他的裤子叫我瞧瞧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钊果真弯腰去撩陆瞻的衣摆,陆瞻忍着一身疼痛挣扎而起,暴怒下,有些什么话将要脱口而出,却伴着起伏的胸膛一忍、再忍。   见状,那王钊怒从心中起,提起脚照着他膝盖踹去,将他踹跪到地上,“跟大爷充英雄好汉?一个阉人,连女人都不如,也配讲骨气?”   一听女人,那杜三来了兴头,猛地坐起来,颠得一张榻咯吱咯吱响,“后头跟着那个女人,你瞧见没有,长得真他娘的好看!那面盘,那身段,险些将我的魂都勾了去,叫她瞧一眼,我路都不会走了。”说着,抬手摩挲着下巴,回味品砸,“什么时候能摸一摸她,叫我少活十年也甘愿。”   霪声里倏然镇压来陆瞻阴鸷的嗓音,“你敢摸她一下,那就不是少活十年的事儿,你全家都会跟你陪葬。”   王钊见他又站了起来,猛地再踹了他一脚,“死鸭子还嘴硬?打量我们不晓得?那不就是个倡伎嘛。我们还晓得,她是你的女人,不过就有一点想不明白,你们怎么行房?”   暗黄的光晕里,陆瞻双眼逐渐爬满血丝,像什么破碎的断纹。他撑着再度爬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差官,目光中似乎扑出一只野兽,要将他撕碎!   王钊不由得打个冷颤,稍稍避开眼,“不说我们也猜得到,不就是借个玩意嘛。”   语毕走回床上,噗嗤一声吹灭了灯,喷出一口的唾沫。黑暗里传来杜三调侃的声音,“借什么玩意?要借就借个男人嘛,我这里现摆着,不如你借了我去。”   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像是一阵阵狂妄的嘲笑,响彻在陆瞻的耳廓,诸如什么“绝户”“阉狗”“半个女人”……   他倚回墙角,目怔怔望着望不穿的黑暗,尿意久憋不住,尽数撒出。刹那浸湿他下半截的衣裤,比上半身涓涓细涌的血液更加滚烫灼人,将他烫得真是疼,比满身的血壑要疼上许多。   他阖上眼,并隐隐期待,太阳永不升起,明天不再到来。   可周而复始地黑夜与白天用不止歇,第二天,裤子衣摆干了大半,却留下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当荒野的风扑门而来,将它吹散,随之亦渐渐吹散一片尊严。   一行人正围着两张八仙桌吃饭,细嚼慢咽间,窦初遽然蹙额,刻意将墙角的陆瞻瞥一眼,“什么味儿?驿丞,你这面里放了什么?怎么一股子膻味儿?”   那掌柜登时由柜案后头谄媚迎出来,“长官玩笑,哪里来的膻味?小小驿馆,想羊肉那是没有,得到了镇上往大驿馆里去找!”   王钊嫌他不识抬举,瞪他一眼,接过窦初的话去,“大人有所不知,这阉人昨夜尿了裤子,我们在屋里给他熏得险些睡不着!”   话音甫落,就是一阵哄堂大笑。窦初渐渐收敛起笑意窥陆瞻,见他在墙下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颤个不停,地上的碗筷还是端过去时的模样,一口没吃。   窦初吃了个半饱,抽空慢悠悠踱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笑一笑,“来呀,将陆督公请到门外去,碗也给他端出去,这味道太熏人,别倒了大家的胃口。”   门外满目翠微衰杨,风露凄清,枝枝叶叶的远处,烟村繁茂,正是端午好时节。陆瞻倚在门角,望高凝远,旧年景闪在眼前,万种千般,最终停留在那张血尿糊了满身的床板上,他曾在那里死去,像此刻一样,死在同一个“症结”里。   他始终未发一眼,垂下脸。而有什么慢慢潜入他的死亡的时刻,一步一步,轻蹑罗鞋,浅提裙边,像地狱里走来的女天仙。   他抬起眉,干涩的眼睛陡然涌来湿意。盈盈相看中,芷秋由袖中摸出条绢子,将他的脸细细擦一遍,像搽抹她精致的朱钗,擦去血污与尘埃,“你瞧,我又赶上你了。”   这一刻,天似乎才真正地亮起来。陆瞻望着她川波潋滟的脸,沉迷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撑着手肘将两条腿往门角一缩再缩。   芷秋敏锐的嗅觉在蹲下时就已经闻见了味道,她丝毫不在意,笑颜依旧,眼聚泪光。顷刻也想是想起了什么,匆匆忙横袖将即将坠落的泪花一揩,扭头朝身后吩咐,“小桃良,去要一盆水来。”   桃良抱着个鎏金铜盆大义凛然地跨入门槛,“咣”一声砸在柜案上,“掌柜,烦请打一盆温水给我。”   那驿丞立在柜后将窦初一行稍稍一瞥,将她的盆推一下,“对不住姑娘,要水到别处去打吧,我这里没有。”   可巧,桃良亦回望一眼,旋即袖中掏出二十两的票子拍在柜上,“驿丞大人,您在这荒郊野岭的干了多少年?您怕得罪人,也不至于跟银子过不去。您打量着不得罪人,就能升迁?这可不是做梦?人一走,谁还记得你?还是现成的银子要紧。”   驿丞拈拈须,似有所动,又将窦初窥一眼。见状,桃良叉着腰挡在他眼前,“您在这里一月的俸禄是多少?您这把年纪了难不成还能升到一品二品不成?我看您还是不要做这个梦。当官嘛,不就是为了银子?我麽二十两换你一盆水,怎么都是您占了大便宜去的啊,没道理放着便宜不占,倒要去看那些对您无助无益之人的眼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小姑娘,倒生了张利嘴。”那驿丞讪讪一笑,到底垂下眼来,放低了声音,“温水没有,凉水成不成?”   “成!”   这厢端着水到门外,芷秋绢子拧了水,先将陆瞻的脸细擦一遍,又抬起他的手匀净。陆瞻盯着她一双灵巧的手点点滴滴地,重又将他的体面与尊严细碎拼凑起来。   片刻又由哪里摸出把梳子,挪到他背后梳理头发,口里叼着发带子,囫囵不清地凑到他耳边,“昨天下晌,我们经过镇上,瞧见有买筒粽的,我买了几个,叫桃良借他们的火煮给你吃。”   陆瞻恍惚觉得有一把沾了蜜的刀往他心上捅了捅,又疼又甜,放在膝上的手掌细细碎碎地发着颤,“芷秋,谢谢你。”   “你瞧你,还客气起来了,”芷秋为其束好发,转至身前握着他颤抖的手掌贴在自己腮上,“我们是夫妻呀,祸福与共,我跟着你享了那两年的福,吃个把月的苦算得了什么?”   他温柔地笑笑,“你哪里经过这样的颠簸?也没吃过什么皮肉之苦。”   “我不怕皮肉之苦,”芷秋在他手上摇摇脑袋,鬓上的玉簪在阳光下洇润通透,“我只要想到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放低了声音,“有没有给我带衣裳,我想换一身。”   漫山遍野的风吹散芷秋额上的碎发,她安稳地躺在他的手掌,像躺在他们的温床上,抱着双膝,蜷缩得像他的猫,用腮将他的手心蹭一蹭,“带了,你放心,我想得可周到了。”   衣裳虽带了,可眼下却有个难题,戴着手撩脚镣,不知往哪里套上去。芷秋一咬牙,捉裙朝堂中跨进去,陆瞻要去拽她的手,可她闪得太快,只抓了个空。   芷秋走到未束腰的八仙桌前,在一众赤/裸/裸色眯眯的目光中冷睨着窦初,“窦大人,能不能将我夫君的手脚撩暂且打开,换了衣裳再锁上。”   “不能。”窦初搁下箸,抱臂挑衅地盯着她。   “怎么样才能?”   “嗯……”窦初乔张致地蹙额想一阵,歪着脸睇过来,“你给我跪下磕三个头?”   芷秋毫不犹豫地捉裙要跪,弯曲的双膝还没落到地上,就叫一只大手给提了起来,侧目一看,是陆瞻,他摇摇头,“我不换了,不许跪。芷秋,你没干犯王法,这里也不是公堂,什么人都不要跪。”   她缓缓放下裙,搀着陆瞻又走出去,刺眼的朝阳迎面射过来,金灿灿,暖洋洋,射穿了陆瞻。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洁净过,那些尿液与血污都留在了渺渺的昨夜与旧光年。   咣咣当当的铁镣像一支送葬窦初的挽歌,他望着他们被阳光熨帖的背影,倏忽认同了芷秋的话,他疯狂嫉妒陆瞻,嫉妒他永远挺拔的肩,能挑起一片太阳与一片江山。   ▍作者有话说:   沈从之和窦初,哪个更可恶? 第92章 前程如火(四) [VIP]   因下了两日雨, 稍稍耽搁,一行人晚了两日才到的南京。锦绣乡里三步出桃源,五丈满药田, 处处才子先生, 风流金香殿。   这里的驿馆规矩也大, 不招呼仕外之人,芷秋戴着长帷帽, 眼见陆瞻被押进后院,心里着急, 拉着驿役央求不及。   那驿役瞧她一身富贵风流,说话不禁软了几分, “你妇人家,没有个男人带着,住什么驿馆?倘或哪里有亲戚,去投奔亲戚去吧,里头住的都是男人,你住着哪里方便?况且我们这里只招呼朝廷官役, 不是百姓住的地方。”   芷秋眉心深结, 袖中摸出张五十的票子递过去,“小哥行行好, 实在是无处投奔,若叫我们往客栈里去住,岂不是更险?您这里好歹是朝廷的地方,流氓贼寇哪里敢闯?我们两个姑娘住在这里也安心些。”   堂中往来人多, 或是异地上任的、或是押解犯人的、或是传递消息的, 履舄纵横里, 驿役怕人瞧见, 忙将票子抽过来折入袖中,“也好,免得你们两个弱女子在外头被人欺负,跟我来吧。”   这里欢喜不迭,倒还记着吩咐王长平去检查车马情况,一面跟着驿役往后院里去,路上引来侧目自不必提。   走近房内,桃良将茶具冲一冲,瀹了壶茶,两个人坐在榻上慢整行李,匀面解乏。桃良数着余下的票子,登时愁上心头,“姑娘,这才到南京,咱们带出来的一万银子就只剩了六千,往后可怎么办?”   日近黄昏,残阳立尽,镜中满烟尘,芷秋挥着条帕子将床架子扫一扫,扭头见她苦哈哈扬着一沓票子,安慰地笑笑,“钱哪里经用啊?路上各处贿赂驿丞,换马换车换吃食,都是海一样的银子花出去。该花的总要花,没了再想办法就是。”   “想什么办法?”   天色跌落,随之亦有光鲜的颜色从芷秋面上坠下去。她笑一笑,接过桃良递来的纨扇打着,“南京、淮安、济南等地都是富庶之乡,若是没钱,我就到茶防里去打个擦坐①。以你姑娘我的伎艺,还怕挣不了银子?”   桃良将包袱皮谨慎地压在枕头底下,攒起两弯细眉,“可姑爷要是晓得了,不定怎么伤心呢。”   “傻丫头,你不叫他知道不就行了?”   正说话,听见外头渐渐喧哗起来,芷秋所居就在内堂后廊转角,隐约能听见男人们吵吵嚷嚷的寒暄声,大约是窦初在这里遇见哪里去上任的相熟官员,于是叙起旧来,像是开了局,金樽檀板闹得人脑仁儿疼。   可巧正是那窦初在此地撞见了一位往年的同窗卫大人,这卫大人调任扬州,异地走马途径至此。故交重逢,难免觥殇交酬,在内堂摆了几桌,由此地驿丞官员相陪,下两桌坐了几方差役,另请了一群本地红牌倌人坐陪。   一时毕至咸集,于黄昏开了席,芷秋打量着这些人吃酒耍乐,必定没功夫照管陆瞻,便拿了个五两的锭子走到前厅柜案前。   內厅外厅相连,只隔了一扇月洞门,灯烛万丈,人影丛脞,芷秋无暇顾及,朝柜案驿役软语央告,“小哥,真是麻烦你,请叫厨房做两个像样的饭菜端上来。”   那驿役正打算盘,满不耐烦地一抬眼,险些将魂儿迷了去,忙端正了姿态,“不知道夫人吃不得惯我们南京菜,我叫厨房做两样本地特色,你将就吃些。”   芷秋刻意露出丝丝缕缕的风情,嫣然一笑,“多谢你。”   这般回房等了片刻,听见外头琵琶箫笛渐响,那菜方端进房里来。是一瓯盐水鸭、一瓯凤尾虾、一碟炒鲜笋,倒与苏州菜无差,打赏了一吊钱,芷秋便端着饭往陆瞻房里去。   差役皆在外头吃酒,房中无人,门亦未栓,一推即开。芷秋四目顾盼,见陆瞻坐在一则山水屏风后头,右手被手撩绕了几圈铐在榻柱上。抬眉见她,顷刻眉目入春,“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过来做什么?”   芷秋拖来根水曲柳杌凳坐在他面前,将木盘搁在榻上,端起饭碗,“他们在外头吃酒耍乐,哪里还管你?饿得很了吧?”   说着,就拣了菜喂过去。陆瞻张开嘴接了一块鸭肉,分明是咸的,却嚼得他心酸,“你只记挂我,大约也没吃?趁势也吃一些。”   炕几上一盏新灯,昏暗迷蒙,芷秋的笑却是明媚的,“我什么时候吃都成,跟了你两年,倒长了不少肉,正好趁此节清减清减身子,胖乎乎的哪里好看呀?”   陆瞻只觉他所有的眼泪都往口中涌,吃什么都是满嘴的酸楚。半晌无言吃过饭,芷秋将灯挪近了扯开他的领口往里瞧,前胸口背仍是一条条血淋淋的长沟,她擎灯的手颤一颤,几滴蜡烛在虎口,烫得她心里发疼。   陆瞻抬起左手抹抹她眼睑下的泪珠,朝肩上瞥一眼,“上过药了,你放心,我是钦犯,他们不敢杀我。”   “可他们敢折磨你。”芷秋顺势落到他膝上,仰脸将他光洁的下巴亲一亲,“陆瞻,陆瞻,我的心要疼死了……”   她细细呢喃,以碎碎的哭腔。陆瞻环住她的腰一瞬,又缓缓松开,“我身上脏得很,你下去。”   “我不,”芷秋埋在他紧窝里摇摇头,“我没觉着脏,你抱抱我。”   犹豫间,他的手还没环紧,王钊杜三就闯了进来,一见二人,立时眼露霪光,奸邪地笑起来,“哟,窦大人还担心这阉人没饭吃,可是多余担心,人家不仅有饭吃,还怀抱佳人。”   那杜三一见芷秋便九宫散魂,急步过来要拽她,“小娘子,跟谁不好?跟个阉人做什么?你吃饭没有?我叫厨房里做点好的来你吃,你道好不好啊?”   长满老茧的手刚要碰到芷秋的脸,转瞬腕子一歪,被陆瞻扼住了经脉。杜三痛得龇牙咧嘴,正欲破口大骂,却叫陆瞻冷得寒人的目光蛰了一下胆,气焰刹那萎靡下去。   可那王钊没读过多少书,是个不怕事的,见兄弟吃了亏,哪里肯罢,走过来揣在陆瞻腿上,“吃了你娘的熊心豹子胆,竟敢动手!”   芷秋立在一边,见他还不罢休,忙站出来,“两位老爷,不是有事情来叫吗?凭白耽搁什么?”   王钊忆起正事,揪着陆瞻的衣领将他拽起来,“险些误了事,阉狗,窦大人怕你饿肚子,叫你到厅上一道用饭,去磕头谢恩吧。”   那张笑脸却没个好模样,芷秋心眼一动,也跟着出去,就躲在廊下窥听。里头原是闹闹哄哄的,男人调侃,妙妓弹唱,酒色仕财皆五光十色地喧阗满厅,却因陆瞻的到来戛然安静。   几位本地官员本能地要起身行礼,屁股刚离坐,思来不对,又落下去,朝窦初尊请一杯酒,“窦大人,这位就是京里那位‘御前判官诏狱阎王’陆公公?”   “正是他,”窦初吃了酒,似笑非笑地盯着陆瞻,“可惜御前判官转眼就成了阶下死囚,往前常常是他查处官员,今儿乾坤挪转,他倒要上京受审去了。列位,特意请来你们见一见,也瞧瞧这位叱咤司礼监的大太监什么样儿,你们远在地方,错过了,恐怕一辈子也难见。”   有那胆小的提壶斟酒,小心试探,“倒是听说苏州出了那么一桩事情,可这陆公公向来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皇上的大伴余公公都对他颇为礼敬,未必这回真栽跟头了?”   窦初的眼一刻不离陆瞻,像只雄鹰,企图他捕捉他面上任何异样的表情,“这案子,是皇上交给沈阁老审的,传旨到苏州,也是叫小沈大人拿的人,你说呢?”   众人意会,或是佯装唏嘘,或是乔做感叹。窦初却莫名地睃遍满场妙妓,拈牙箸朝陆瞻指一指,“姑娘们,你们过来耍伎坐陪,也不叫你们白费力,喏,叫你们也开开眼,南京一向有不少阉人,可瞧没瞧过这么俊朗的阉人?”   莺莺燕燕好奇地将陆瞻争相打量,见他挺着伤痕累累的脊梁,面色淡淡,却有着千古风流的气度,一时障扇,纷纷咋舌。   急转直下地,窦初笑一笑,朝王钊睇一眼,“瞧,姑娘们都喜欢,坐着大家都高兴。只是你们怎么不给陆督公洗洗身?就这么满身黄汤带上来,谁还吃得下饭?”   顷刻窃议嚷嚷,陆瞻心内“咯噔”一声,一颗心坠到了地下黄土。稍瞥一眼,就见奇容妙妓们脸色骤变,朱红的唇藏在纨扇下交头接耳。不必深想他也猜得到说了些什么,方才被芷秋捂红的血色便在他脸色一消而散,剩下一片惨白。   他像被剥光了衣裳站在人群里,无处藏匿,紧紧攥着手上的铁链,攥得手上的经络将他的手背隔成一片碎缎。   窦初瞥见,满意地将胳膊搭在案上琳琅里,朝王钊善解人意地吩咐,“去打盆水来,给督公洗洗。”   一席官员总算瞧出来了,窦大人是在刻意侮辱这位宦官。可一向听见说陆瞻乃皇上跟前信得过的人,眼下虽犯了事,前局还未明,他们不敢造次,只得不发一言,松开身侧的少女,端起神色警防任何异变。   芸芸众生里,陆瞻沉默地盯着地上的水盆,波光粼粼的水里倒影着王钊狰狞的笑脸,还有他自己颤抖的下巴。   须臾,王钊杜三二人解开了陆瞻手脚上的镣铐,另有两位差役上来架住他的胳膊,仿佛将他绑上一支刑架,要使他在众目睽睽下忍受一场极致的酷刑。   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认命地阖上眼睛,黑暗里,是满室静悄悄的岑寂。他们剥下了他的外氅,然后是腰带、黑靴、衣带……正如一场崭新的凌迟,一件一件地剐下他千辛万苦才长出来的皮肉,轻微而喧嚣的唏嘘里,一百二十刀,尊严分崩离析。   眨眼的功夫,人群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由哪里扑将来一件灰蓝的袍子围在陆瞻整个下/身。异动中,陆瞻一睁眼就看见芷秋温柔的笑意,很奇怪,她居然没有哭。   芷秋眼睛里分明盛满了一片汪洋,但她不能倒出来,她已经彻头彻尾地了解了陆瞻,眼泪只会令他更加难堪。于是她硬生生憋着满腔心酸,只掬给他一捧笑意。   王钊杜三二人惊愕一瞬,回过神来去拽芷秋,芷秋两个手臂死死箍住陆瞻的腰,眼见僵持不过,索性扯着嗓子市井泼妇似的嚷起来,“打人啦!官差打人啦!堂堂朝廷命官,大庭广众下欺负个弱女子!各位大人,这是在你们南京的地界上,可千万要替民妇做主啊!我夫君是皇上钦点的人犯,还没到京受审,这些王八羔子倒先折磨起人来了,我要告到顺天府去!我要到宫门前告御状!反正我小小女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有能耐就在这里杀了我,叫众人都瞧瞧看看你们就是这样为皇上当的差!”   满厅皆是竖耳倾听,一众倌人瞧热闹似地将墙下几人盯住。王钊杜三二人不敢妄动,只得撒了手观窦初眼色。   这厢芷秋将袍子扎紧在陆瞻腰上,挡在他身前盯着窦初,“窦大人,我说个因由出来叫这里的大人都评评理,你起先想娶我,我不嫁你,嫁给了陆大人,你心生嫉恨,趁着押送我夫君的差事一路上对他百般□□。您敢是忘了,当初您两次升官,都是我夫君在御前举荐,你公事公办倒也罢了,反倒恩将仇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列位瞧瞧,宫中命官未受审讯就动刑,您动的是哪条律法上的刑?还是说皇上有旨意叫您动的刑?”   一席话讲得众人侧目,纷纷窃窥窦初,她还不足惜,又笑起来,“窦大人,实话告诉您,我今日放肆斗胆说了这个理,就不怕死,您要憋着什么主意想灭我的口,那您尽管来。”   窦初坐在案后,一只手攥得发白,忍无可忍地往案上一捶,牙根里一字一字地往外磨,“袁芷秋!你不要信口雌黄。”   恰逢桃良取了衣裳来,芷秋一行笑,一行为陆瞻穿上,“是不是信口雌黄,皆在您一念间矣,我倒希望我是信口雌黄,所以望您三思。”   将窦初气得怒经暴凸,列席见事有不对,纷纷起身告辞。顷刻间厅堂空空如也,只留下残羹剩酒与剑拔弩张的几人。   缄默中,窦初绕案而来,指端朝芷秋点一点,“原本让你们死太简单了,路途坎坷凶险,保不准就有意外,谁能查得出来?可是我心有恻隐,一直容你们到现在,你反倒给脸不要脸!”   芷秋挑起下巴,恨目里带着玉石俱焚的坚毅,“我给脸不要脸也不是这一两日了,你当初哄着我嫁给你,我不也没给你那个脸面吗?这么多日子了,你敢杀早就杀了,这会子装什么狠?窦大人,不是我说你,做恶人你不够狠,做好人你又不够善,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只有叫人利用的份。”   满厅灯色里,陆瞻已穿戴好,又铐上了手撩,一种劫后余生的怅然在他心底升起,抵达软绵绵的云端上。他牵起芷秋的手轻轻一吻,对着窦初笑笑,“荆室一向快人快语,窦大人别见怪。该歇息了,明早不是要赶路?”   窦初静站片刻,朝王钊等人睇一个眼色,几人便将陆瞻押解进院。   不一时各自散开,芷秋与桃良回了放中,卸解钗环,泼了一头乌发下来,合衣倒下。   架子床脚旁就是一扇窗,此刻满爬月亮,闻听外头花风阵阵,翠树摇影,铜壶滴答滴答坠着,长夜沉沉。芷秋辗转难眠,将床翻得咯吱咯吱响。   “姑娘,”异地他乡,桃良亦难睡着,索性点了床头的灯,坐起来瞧她,“您怎么睡不着?是不是床板子太硬了?”   芷秋抱膝而坐,帐壁上投下一个大大的影将她抱拥。见她眉心与灯轻结,照明一半柔软的轮廓,“我在想我方才是不是太冲动了?得罪了窦初,他哪里会给陆瞻好果子吃?真是不应该说那些话,忍一忍就好呀!”   桃良讥诮的唇角斜挂起,抖抖被褥,“您打量没今晚这一遭他就能给姑爷好果子吃?一路上咱们都瞧见了,饭不让好好吃,睡也不让好好睡,连小解也不让。今晚当着那么多人扒姑爷的衣裳,不就是存心让他难堪?姑爷什么病症您不知道?倘或……”   “我晓得了!”芷秋骤然提眉,一帘的长发垂到胸前,半掩她愤懑的眼,“窦初是故意的,不单单是为了羞辱陆瞻,是为了激出他的病症,好叫他‘畏罪自戕’!”   夜灯如一缕鬼魅,半明半昧地照着暗房。芷秋将一帘发别在耳后,露出一片蕙质兰心,“他们压根不想让陆瞻走到京城,又怕获罪,才想了这么个法子。畏罪自戕……就是皇上追查下来,最多也就将那些差役判个渎职之罪,他窦初与沈从之,顶多被训诫两句。”   桃良的额心也渐渐蹙起来,“那可怎么办好?姑爷那个病,又是那个心结,常年郁积在心,往前犯起病来就折腾得人不轻,要是眼下这境况犯了病,保不准他会做什么。”   芷秋讲被角揿在胸口,企图镇压一股惴惴不安,“明日给王长平些银子,叫他买一匹快马,先赶去京城找方大人,叫他来接。方大人头先被皇上亲自传召进京,圣宠龙恩在身,窦初不敢跟他硬来。”   “那他去了,谁来赶车呢?姑娘,我可不会赶车呀。”   “我来!凡事麽学一学就好了呀。”   比及远远地梆子响,三短一歇,芷秋斜眼窗外,月影高移,花枝倒影,只觉霜露满襟,寒碜碜地打了个冷噤。   云影苍林上头是一轮毒日头,天气愈发大起来,好在有山风悠远而绵长地拂面而过,吹散炙热。   行到孤山社,花开远道,零星有人家,藏于浩瀚翠微。途经一条细溪,一行人歇马饮水,芷秋因不会赶车,一路颠散了髻发钗环,坐在溪前重整云鬓,捧水匀面,不插朱钿,未御铅华,只用巾子扎着乌髻,素面桃花,淡和春风笑。   这厢叫桃良取来一只犀角岁寒三友纹杯,取了溪水一跛一跛地朝囚车走去。只见陆瞻嘴角微破,面带淤青,月白的颜色更加惨淡,不消细想,就晓得他又挨了不少打。   芷秋说不清是时光摧毁了他还是重新塑造了他,风回潜留园的那个夜里,她一如那一刻,为他所有的遭遇心痛不已。须臾沉默后,抱着杯可怜兮兮地垂下眼,“是不是我那晚太放肆,他们才打的你?”   陆瞻稍动,晃得镣铐哗啦啦响,几如一曲欢歌,唱出他眉梢上的笑意,“我真喜欢你的放肆。不干你的事儿,是他们存心要折腾我。”   “喝水。”她亦露出欢颜,将杯捧在他唇边。   可陆瞻只是落寞地摇头,瞥一眼灰蓝的衣摆,上头有一圈淡淡的黄渍。芷秋含泪的一双眼直直睇住他,“那也要喝水的呀,你瞧你唇上都干起壳了。”   西风起,岸边乱枝摇曳,伤蝶愁蜂在遍野的野花间蹁跹,好似一场狂醉。陆瞻避开唇,着眼她孔雀蓝裙下湖绿的绣鞋,心里伤了春愁,“心肝儿,你的腿怎么了?”   “不会赶车,昨天在后头摔了一跤,不妨事,抹过膏子药了,没两天就能好。”   陆瞻伸出一只手去抓她,“慢着些,不急,你总能追上我的。”   芷秋细碎地点着下巴,垂到垂无可垂的境地,又抬起笑眼,“我已经熟练许多了,往后我和你去狩猎,我也能单独乘一驹。”   她将水重新递上去,就在陆瞻迟疑的时刻,那王钊走了来,抬手将杯子打翻,“废什么话,启程!”   或许是前面一里就到驿馆的原因,这回队伍走得格外慢,马蹄有一下没一下地踏着,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像芷秋一瘸一拐的脚步。桃良驾车跟在囚车后头,她则捉裙走在囚笼旁边。   陆瞻眉心拧得似麻花,朝她催促,“你快上车去,慢慢驾车跟着就是。”   她脑筋一转,撒了个谎,“在镇上瞧大夫,大夫可是说了,我这脚腕子要多走动走动才能好,你未必比大夫还懂?”   一丘黄土,千古老树,风林如浪涛,在夕阳里哗啦啦作响。陆瞻不信她的鬼话,将手递出去,“那你上来,坐在车沿上。”   被他朝上一拽,芷秋便坐在囚笼旁一截空出来的地方,被他伸出木栏的一只手臂环住了腰,稳固而踏实。芷秋趁机撸了他的袖口瞧伤,仍旧条条复行行,却不再是沟壑,而是凸起的血痂。   她轻轻一触,脸上全是欢喜,“结痂了!”   前头赶车的差役是位话不多的青年,听见她嘻嘻的笑声,淡淡回首,“小声些。”顷刻扭回脸去,“仔细前头听见了不耐烦。”   芷秋讪讪垂首,鹘突一阵后,袖中模了张五十的票子偷偷塞到他腰带里,“小哥,谢谢你。”   青年瞧她一眼,目光里写满叹息。芷秋则笑一笑,眺目远望山路下头有一片大大的湖泊,连接天涯,映照夕阳,潋滟如她眼中的晴波。她深吸一口气,笑道:“这个时节,恐怕咱们家的荼蘼花都要谢了。”   缓慢的颠簸里,陆瞻亦生出几分惬意,他将衣摆稍稍折叠,用干净的一面挨着她的裙,爬满狰狞血痂的手臂将她兜紧,“明年还会再开的。”   “对了,”芷秋遽然思及一件事儿,偏着脸睇他,“咱们京城的府邸也被暂封了,那我到京后住哪里呀?”   “回头我叫镇抚司的人给你安排个住处,别担心,不会叫你流落街头的。”   芷秋将后背靠一靠,却无法抵达他怀里,只能触碰到硌人的栏杆,但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能感受他若有似无的体温。她垂在裙下的绣鞋前后晃荡着,搅动一捻风,“我倒不怕流落街头,就是想住得离镇抚司近一些,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也好能收到信不是?”   “好。”陆瞻浅浅一笑,牵得唇角有些疼。   听见他微变的呼吸,芷秋忙捉裙跳下去,“你瞧我,都忘了给你擦点药。”这般说着,风似的卷到后头马车上去翻了罐药膏子出来,一壁跟着走,一壁为其匀药。   陆瞻只怕她摔跤,将她的腕子握着,“看看路。”   芷秋淡瞥前路一眼,收了罐子如一只雀儿又跳上车沿。嘎吱嘎吱的车轮声里,晴烟远山,暮云成紫,迷眼风去又一春。或许前有霜雪,但依偎在他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又将两只绣鞋悠哉悠哉地晃荡起。   ————————   ①擦坐:散乐艺人到艺人集散的茶馆酒楼卖艺。   ▍作者有话说:   云禾快追上姐姐了~ 第93章 前程如火(五) [VIP]   担簦数日, 一行抵达沂州,彼时路已至半。沂州的驿馆虽比不上南京崇闳,却因沂州乃济南府重地, 又是去往东南的必经之地, 驿馆也算得十分精致。   一馆驿役们忙得脚不沾地, 东来西往,弄来一桌金齑玉鲙招呼窦初了等人, 吃罢各回房内歇息。芷秋桃良戴着长帷帽在门外等着他们散了,二人少不得又花百八十两打点入住。   房内打点残装, 整理行礼,检算一番后唬得桃良一跳, 票子只剩了三千多,开销着实大得很。   芷秋趴在浴桶内,桃良反复查检了门窗,方走到后头为其搽背,“姑娘,还有一半的路程呢, 咱们可要省着点花银子。”   芷秋抱臂趴墩着下巴, 两眼发怔,“哪里能省?一路上这些驿馆稍有不对付就不让咱们进门, 你给钱不大方些,他们连话都懒得同你讲。”   “真是想起就来气!”桃良上下错着牙,憋了两腮的火,“前日那个驿丞还说什么‘要不到我屋里睡’这样的鬼话, 恼得我当时就想撕他的嘴!”   “可不就是?钱和色他们总要占一个, 这些男人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咱们两个妇人家出门在外, 不好跟他们硬顶着, 真要出什么事情,你姑爷眼下也护不了我们,还是大大方方给银子的好。”   “只恨咱们虎落平阳被犬欺!”   芷秋倒还笑得出来,掬了一捧水洒她,“你是什么虎?母老虎?”   “哎呀姑娘,洒我身上了!”   “正好给你也洗个澡!”   两个莺啼燕欢地,吵得日薄崦嵫,夏日天长,虽天未全黑下来,业已比及一更天。   芷秋洗过发,对着窗缝吹得半干,穿着丁香色薄绡开襟短褙,内是藤萝紫抹胸与同色百迭裙,抱膝坐在临窗的梳背椅上,吃着茶看绮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   至发干透,二人准备睡下,却听隔壁传过几声闷响。隔壁那屋住的正是陆瞻与王钊杜三几人,芷秋不由得揪起心,贴耳到墙上细听。听见一阵打骂声,伴着陆瞻沉闷的哼鸣,微微弱弱地落在芷秋心上,却像重有千万斤。   她拉开门骙瞿闯进隔壁,但见陆瞻倒在地上,手被栓在榻角,那杜三在下头踩住他的双脚,王钊则蹲在他旁边,握着一把匕首在他腿根处划拉,涌出的血将衣裤染湿了半截。   银晃晃的刀刃像剌在芷秋心上,她顷刻冲上去,用尽全力将王钊狠狠一推,下巴抖得细碎,“你们要做什么?!”   杜三先是一惊,见她愁颜红眼天然娇台,便笑蹲在她面前,朝陆瞻腿上一指,“我们是在帮他呢,你瞧,他腿上的肉被尿泡烂了,我们帮他把烂了的肉刮囖,以防溃烂全身。”   芷秋由袖里掏出条绢子,捂在陆瞻伤口上,抬起两个发狠的桃花眼,“你怎的不割你自己的肉?!”说着俯下身,声音碎碎地抖动,“陆瞻、陆瞻,你怎么样?我那里有创伤膏子,你忍一忍。”   陆瞻未知何时痛昏了过去,听见她喊,像是九霄里把神魂拽了回来,徐徐睁开眼,“没事儿,不疼的,别哭。”   才说不哭,芷秋的眼泪便坠下来一滴,忙另摸了条帕子替他擦汗。陆瞻费力地抬起手拂一把她的长发,“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睡吧。”   只等桃良进来,芷秋往他伤口上撒了药粉,捡起地上的匕首,顺势把他两片裤子滑开了些,将尿液腐蚀的皮肉一道上了药,又用干净的帕子包裹起来,整个动作里再没有一滴泪。   一气呵成后,提起两只幽寂的眼睃过王钊二人,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捉裙起身,与桃良踅出房去。   长风萦廊,遍地月霜,廊下一串灯笼寥寥地摇曳。旋落的灯花影里,两年多的日日夜夜就从芷秋眼里滑过,竹梢绿瓦,诗酒月下,每一帧里都阗满他温柔的眉眼。他那么好,将她从个肮脏不堪的酒色窟里拽出来,又把毕生的柔情蜜意建成了一个家给她,而她何以报答呢?   用身体吧,她想。于是她垂下眼,低低地、果决地,“桃良,今晚的事情,别告诉姑爷一个字。”   桃良还在心内琢磨是什么事儿呢,就见她带着仅有的财富——孑然一身地走到了窦初门前。桃良张张嘴想喊她,又怕陆瞻听见,只好默然,坐在门槛上盯着小小一个园子里,寒灯吹灭。   昏昏沉沉的灯烛前,是窦初不屑又满意的笑脸。他歪在榻上,将一盏银釭又朝外挪了几分,借着慵黄的光,他看见美人如瀑的青丝,温柔的轮廓,玲珑的曲线,素面天成,风情自然。   他像打量个物什一样将芷秋打量一番后,支起条腿来踩在榻上,“你不是对我一向嘴硬吗?这会儿又打量着献身于我,我就能手下留情?袁芷秋,你把你的身子也看得未免太金贵了些。”   芷秋端丽地坐到对榻,眼里冷冷淡淡,却摄人心魄,“我不会那么自不量力,我明白,别说苏州的花魁,就是天下的花魁在你们这些当官的眼里,也就是个玩意。我就求你一件事,别再折磨他了。”   窦初不置可否,两眼钻在她抹胸上头一片光洁肌肤里,贪婪而迷离,“把衣裳脱了。”   他不应承,芷秋便不肯脱,两个人僵持不下。窗外月如柔缎,灯儿熏得人爱欲靡靡,窦初滚滚喉头,将半个身子都转过来,“你从前说我嫉妒陆督公,可能还真叫你说对了。我就想不明白,他一个阉人,凭什么拥有这些?权势、地位、皇上的青睐、你的感情,凭什么?你这么聪慧,能不能告诉我?”   灯影里晕开他几乎咬牙切齿的笑意,窗缝里吹来一缕寒噤噤的风,令芷秋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转过脸去,注目空旷的黑暗里,什么都没说。   窦初等不来她的回答,咬的下颌角硬一硬,扭转回方才的话儿,“你瞧你,一点诚意也没有,平时也这么伺候客人来着?你把衣裳先脱了,我就答应你,不再让他受这些皮肉之苦。”   芷秋眼睛先是一亮,尔后渐渐被怀疑翳遮,“窦大人,你可千万要说话算数,别叫个女人瞧不起。”   “你既然不相信我,就不必来。”   两个人的目光相争不下,直到窦初失了耐性,外在榻背上,一只手规律地拍打膝盖,“不信就走,我不拦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娘娘了?我窦初有你没你都一样,不跟陆瞻似的,捡着个烂货当个宝。”   芷秋暗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捉裙就要走。窦初却忙将她拽住,怒意里带着一丝委屈,“我又没逼你来,是你自己来的,怎么又不信我?我话说在这里,应了你就是应了你,绝不食言!”   半信半疑见,芷秋再三筹忖,到底也没别的法子,只好把肩头翻一翻,滑下丁香色的短褙,露出两条纤白的手臂。窦初如饥似渴地盯着,见她慢悠悠地解着抹胸带子,一时忍耐不及,伸手去扯。   刚摸着衣带头,倏闻门外急来一阵脚步声,旋即响起咣当咣当的敲门声,唬得二人皆止了动作。   芷秋只怕是陆瞻听见动静不顾死活地寻了过来,一颗心直打鼓,盯着被砸得摇摇欲坠的门扉。   此刻外头又换了脚发狠地揣门,将两扇门揣得几乎要掉下来,那窦初沉下眼色警惕地问一句,“谁?”   “你云禾姑奶奶!开门!”   骤听名字,窦初还有些发懵,转瞬才想起,这位也是欢场上的红牌,后嫁给了沈从之为妾。她来做什么,莫不是来传沈从之的话儿?窦初还在忖度,芷秋已欢天喜地套上短褙奔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云禾,钗亸髻松,风尘仆仆,想来是一路颠簸,这时节气还没喘匀,却已扑到芷秋怀里,“姐、我的姐姐嗳!我跑了这么些日子,总算赶上你了!”   芷秋将她两手拽着瞻望一番,“我的老天爷,你来做什么?你同谁来的?是不是同沈大人?这大晚上的,你是才到还是怎么的?”   云禾探头朝门内一望,拉着芷秋出门去,“姐,我们先回房里说。”   外头敲了二更,屋内已坐着桃良骊珠两个人,芷秋二人进去,她俩便忙着各处搬炉子烧水瀹茶,未几茶香轻阗了满室,为苦不堪言的一间屋子带来一丝甘甜。   二女坐在一张圆案前,盈盈相看半晌,直到茶捧上来,芷秋才拿帕子蘸一蘸眼泪笑开,“我先前三番五次到长园去寻你,那蒋长薇都推说你病了,我问你姐夫,你姐夫说你没事,就是叫沈从之关起来了。我想他倒不至于害你,便随你姐夫离了苏州。你又是怎么离家的?路上好不好?我这里跟着官差,倒是无险,你两个孤女带着个相帮,要是遇见山贼土匪,可怎么办?”   云禾两个眼珠子嗔得似要滚出来,将声音放得低低的,“你这还叫无险呢?要不是方才听见桃良讲,我忙去叫你出来,你就叫那姓窦的占了便宜去了!姐,你真是傻起来了,你今晚委身于他,信不信明天他就要故意告诉姐夫,他正巴不得将姐夫活活气死呢!”   方才急昏了头没功夫想,眼下芷秋思来,倒是这个理,“我就是着急,又想着,咱们这样的身子,倒不忌讳这些,能叫你姐夫少受点罪,也没什么。你说得对,我有些糊涂了,你姐夫这么咬牙忍着,我也该忍着才是。”   窗畔桃良与骊珠窃窃说着一路惊险,倏笑倏愁地将一个屋子吵得嗡嗡唧唧,满是苦海中的欢喜。   两盏灯影下,芷秋思定自己的事情,因问起,“你是怎么来的?沈从之怎么会放你来?”   屋外蛙鸣一深一浅地唱和,唱得云禾眉眼齐飞,好不得意,“就他,也敢跟我玩风月手段?咱们姊妹那可是情场里打了多少年的滚的人,他还夹着尿片子呢咱们就学着怎么取悦男人了。我哄着他大老婆写了份文书放我出来的,这会子,他八成还在苏州满世界找我,等想起往京里来,咱们只怕已经到京城了。”   “京城”两个字仿佛是庙里的灵钟,令芷秋倏地忆起来,“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偏回回到长园去你都不得出来见我,告诉别人我又不放心,一直没敢对谁说起过。”   “什么事情呀神神秘秘的。”   芷秋抓起她的手,两个眼一下没敢眨,期待着能在她脸上出现久违的、甜蜜的笑意,“方大人没死,之前海里那些尸首也认不出个七七八八,衙门的人不想费事找,就虚报了丧。你姐夫派人去找的,听说在海上遇见了点麻烦,叫海寇劫了去,横竖又逃出命来了,还立了功,叫皇上召到京里去了。我去找你那几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情的。”   久久的沉默中,云禾先是惊,后是疑,思绪千回百转后,芷秋并没有从她脸上看见笑意,反是咬得腮帮子紧,将个软拳砸在案上,“他既然没死,我就亲自送他去死!反正我给他立的牌位还现成地放在那里,也省了工料银子了!”   芷秋正不知如何应对,却见她眼泪顷刻杀眶而出,复复行行地洗刷胭脂,坠落嫣红镶滚的长襟。仿佛承受不住眼泪之重,她将下巴垂得低低的,细碎的呜咽渐转为嚎啕大哭,一把伏在案上,两个肩膀像一场山崩海啸,起起落落个不停,似要将毕生的委屈倾筐倒箧地泼洒出来。   好一阵肝肠寸断的啼哭之后,外头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我说,我好心好意地叫收容你们,你们大半夜吵嚷什么,惊动了驿馆里住的差官们,谁担罪?”   “滚你娘的!”云禾猛地撑案起来,顶着满面泪光不管不顾地冲着门嚷,“老娘少给你银子了?就许他们夜宿嫖伎,弄得满园子嘎吱嘎吱响,就不许姑奶奶哭?!”   门外被她吼得一懵,倒没声儿了。芷秋噗嗤一笑,拈着帕子将她满面的泪水抹干,“好了好了,有多少账,到了京城跟他算去,自己在这里哭,他能看见还是怎么的?”   云禾忿忿地鼓着腮,哑然须臾后,后知后觉的欢喜才弥散在灯火里,合着烛光跳跃,像是月兔的影,千倾万倾的柔情如一挽纱,静谧且铺天盖地。   第二天,姑娘们都将芷秋做的傻事只字不提,跟着囚车一步一缓地走。   在陆瞻出乎意料的忍耐里,窦初放缓了车马。芷秋倒正好跟得上了,偶时在马车上颠着,若遇着平坦的路,还要下来走一走。   这般提裙走在囚笼一侧,频频扭头将陆瞻打量一番,见他面上恢复了些血色,腿上的伤也止住了血,倚在栏杆上闭着眼不说话。   芷秋心内鹘突,小心着试探,“陆瞻,你是不是还疼?我再给你上点药吧?”   他陡地睁开眼,目光似寒箭射来,“不疼。”   “那你怎的不说话?”   陆瞻的胸口闷得发慌,耳朵里还回旋着昨夜的动静,他听见云禾在窦初门前的叫嚷,便顺理成章地揣测出了芷秋到窦初房里的用意。一整晚的心有余悸后,剩得许许多多的自责与懊恼,恼自己,也恼她,“你昨晚到窦初房里做什么?”   芷秋眼皮一跳,睫毛心虚地颤抖,却不敢瞒他,“我……我错了陆瞻。我原是想着,不管怎么的,别叫你遭这些罪。我原本就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只要为你好,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终于盘开腿,像是放下了苦守的一点自尊心,忽略了衣裤上的血渍与尿渍,使双腿内侧能够透透气。但他眱着芷秋的眼神却像一片自尊心的流失,哀痛不已,“芷秋,我把你当宝贝似的供着,你能不能别作践自己?”   “我……”芷秋想辩解,或是反过去指责他的“嫌弃”。可她懂得他的怜惜,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尊严,而是为了她的尊严。   她只好垂着下巴,虔诚地认错,“我知道错了。可是什么都没成!云禾忽然闯进了屋里去,我什么都没做。”   陆瞻缄默很久,直到一阵山风带着漫山的芳香吹来,他将手朝她递出去,“芷秋,我从不在意你什么贞洁不贞洁的,但我不喜欢你委屈自己,你这样,总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真是个废物,只能给你点锦衣玉食。你瞧,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节,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不是的不是的,”芷秋两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是我也想保护你,是我犯了蠢,急起来,就只想到这个法子。”   他浓密地睫毛扇一扇,扇开了目中的尘霭,“可能你打小过惯了那样的生活,认为你的身体多少都有个价钱。但对我来说,你就连一个头发丝都是无价的。你从前那是没办法,为了活命,可现在你为了我那样做,将我又置于何地?况且我们还没到那一步,急什么?难道在你眼里,我连这苦都忍不了?我若真忍不了,皇上也不会再需要我,你也不必再为我做这许多,不值得。”   远山晴水烟村,这一路倒不荒凉,风里隐隐带着饭食香。或许是云禾车里,而他在身边,芷秋蓦然将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点点头,“我再也不犯傻了,就是眼睁睁见你吃苦,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着急。”   “你陪我走了这么远,处处维护我,怎么是什么忙都没帮?”陆瞻包裹着她的手,脸上总算重回笑意,“这一路要是没有你,或许我会难捱许多。”   说着,他将另一只手招招,叫她贴耳过来,“心肝儿,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一路都有镇抚司的缇骑暗中跟着,要是有什么生死大事儿,他们会站出来的。当初皇上登基,九死一生,我不也过来了吗?朝廷里就是这样儿,今朝闭上眼,未知还见不见得到明朝的太阳,谁不是忍过来的?你别瞧窦初嚣张,他心里也熬着呢,怕我不死,又怕我死。”   “他不盼着你死就罢了,怎么还怕你不死?”   “他在等,”陆瞻饧涩着眼眺望远处马背上的一轮背影,“刚出苏州,他一路快马加鞭,到现在,却缓行下来。我猜他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知道沈从之将他派来押我,是丢了个棘手的差事给他,他已经知道沈从之靠不住了,所以他想等新的消息过来,好揣摩圣意,从而判断他到底该不该杀我。”   芷秋迷惘地眨眨眼,“可我就是见你吃苦,受不了。”   “忍忍吧,就当是为了天下苍生,你不是苏州城最忧国忧民的女校书?”   芷秋柔情蜜意地嗔他一眼,“我怎么觉着你在挖苦我?”   陆瞻怡然笑起来,四目正缱绻,却见云禾遽然冒出来,因问陆瞻:“姐夫,你办案子这么些年,晓不晓得什么杀了人又不叫人查出来的法子?”   “你要杀谁?”   “啊?没谁。”云禾一阵心虚,转眼别处,只见柳花十里,正途径一座村落。   芷秋瞥她一眼,扭过去对着陆瞻旖旎一笑,“杀‘没良心’的方文濡,她昨夜哭了一夜,就惦记着这个事情,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子,梦里还骂他‘挨千刀’的。晨起又说替他掉了那么些眼泪,还竖了牌位,不杀了他岂不是白费从前那些功夫?因此发了狠要方大人的命。”   陆瞻像被大江大河荡污涤垢,心内轻松起来,两个胳膊肘怡然地搭在分开的膝盖上,“你要真想杀了他,我替你去办,回头进了京,进诏狱前我就将这个事儿安排妥帖了,你看怎么样?”   “别别、”云禾忙慌慌走到跟前来,一时又抹不开面,“还是我亲自杀的好,不劳烦姐夫……”   二人均以笑眼睇来,轻易揭穿了云禾的口是心非,她臊了,忙不迭地将谈锋转过,“姐夫,昨夜我同姐讲过了,她有没有对你说?”   “说什么?”   她鬼祟地凑将过去,两个眼将前头差役紧盯着,“我从沈从之家里抄来些东西,多是他与他父亲的来往信函,还有当初邸报上诋毁你的布告草稿。本来是还有他与宁波市舶司一个叫苗全的信函,叫暗中害文哥哥的,但眼下文哥哥既没死,大约也没用了。”   陆瞻眼色一铮,像开了刃的刀,“有用,放在哪里的?”   “在骊珠的裤子里贴身藏着。”   陆瞻锁眉将她打量一番,“沈从之怎么放的你?”   “他哪里有那么好心?是她大老婆蒋长薇放的我。”   “你身上有这些东西,她怎么会放你?”   云禾俏丽地翻翻眼皮,“这个你们男人就不懂了,她怕她夫君被我迷了魂魄,又打量你被羁押了起来,就剩我这样身份的人,就算要去告,也是投告无门。因此有恃无恐,就把我放了嘛。”   “沈从之知不知道?”   “我走时,他大约还不知道。”   陆瞻警惕地朝后远望,身上灰蓝的衣衫被风卷起,“到了济南,你们住到客栈里去,不要再住驿馆。沈从之大约派了人追过来,你们跟我住在一处,他的人一找就能找到。”   芷秋错身过来,粉黛的裙像扑了山野的桃花,“那我们住在客栈里,岂不是要与你错开了?”   “不是带着个相帮?沈从之的人不认得他,叫他到驿馆里打听我们何时动身,你们赶车追上就成。”   两人点点头,随着马蹄哒哒,行过村落里蓊郁豆槐,风拂了满目飞花,兜在两女一浅一深的芳裙上。目断处稻田微黄,麦浪温柔地起伏中,抚慰了陆瞻满身的伤痕,亦抚平了坎坷路途,终归是抵达了济南。   且说这富庶之城,与苏州的婉约柔美相较,济南则多了分凛然大气,广厦万千,飞云大亭,玉泉满晴烟。   云禾平生头一次出门,一走竟走了这么远,蓦然嗅见芰荷香了十里堤,就跟出了笼子的金丝雀似的,将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也要瞧瞧,那也要摸摸。   芷秋亦暂搁了往日阴霾,送陆瞻到驿馆后,带着云禾另寻他处落脚。   这般安稳下榻,桃良又数起钱来,一算竟只剩了二百两,猝然惊掉了下巴,将票子急捧到芷秋面前,“姑娘,咱们可只剩下二百两了!一路上叫那些个吸血虫啃了个干干净净,咱们还怎么走到京里啊?咱们受点委屈没什么,可那位驾囚车的小哥总是要打点,亏得他,一路让姑爷少受了些颠簸。这走一步都是银子,可怎么办呐?”   说话又将云禾睇住。彼此云禾正在妆台卸尘妆,拔下一支银簪子在手上掂一掂,“别瞧我,实话告诉你,我从长园走时身上可没银子,还是妈给我包了些,一路上换马修车全都花尽了,都是靠着典当些钗环度日。你瞧,眼下浑身除了衣裳,就剩这么个银搔头,顶多值个一二两银子,要不你拿去,找个铺子当了吧。”   屋里满炉焚香,都是些劣等货,熏得呛人。芷秋咳嗽了两声,瞥一眼桃良手上的票子,将匀面的巾子搭到龙门架上,“我也虑到这里,早前就说了,少不得去借个茶坊酒楼打个擦坐,我带着玉箫琵琶,云禾也带着琵琶,又擅舞伎,未必还赚不来钱?”   听见如此说,云禾吩咐骊珠从车里取琵琶来,抱着到床上调弦合音,稍稍弹搊,试准了便笑,“我还当它一路给颠坏了呢,倒还好,音色上佳。明日咱们同伙计打听打听哪里有大些的茶馆。”   芷秋笑着应下,四个人叽叽喳喳地合计一番,又像回到学艺的年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总有那么点温情支撑着一班弱女子捱到明天、再明天。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当初为什么要提拔窦初?因为窦初的狡猾在办某些事情上是有用的。 第94章 前程如火(六) [VIP]   按说海右此亭古, 济南名士多①,泉城自古名人不少,女有李清照, 男有辛弃疾, 诸多历史学者官宦出于此地, 山水锦绣之地,才子众多, 佳人必也不少。   一行人午时站在一家茶馆前,芷秋穿着烟灰的短罗褙, 青梅粉嵌珍珠的抹胸,薄粉的绡裙。云禾则是桃红的对襟衫半遮着铜红的抹胸, 下头扎了霁红的裙。远处看,二人似一珠淡浓并蒂的绣球花。   抬眼见楼有三层,二三层上头皆是卷帘欢谈的公子王孙,描金匾题着“望月楼”三字,戴着帷帽朝里头稍稍一窥,堂阔宇深, 崇闳富丽, 各茶案上穿梭着怀抱琵琶的散乐男女,皆有龟奴领着往客官樽前献艺。   可巧云禾带着一位相帮, 正派上了大用场,芷秋招呼他上前来,撩开一片帷纱,兰指稍稍一点, “你进去, 就说是龟奴, 与掌柜商谈好价钱, 租子要高于这个数……”   说着,翻着两个手指比划比划,“那就不讲了,再换一家。这活计平日里你看也看会了,可晓得如何讲吧?进去记得讲官话,他们听不懂苏州话。”   相帮点点头,钻进堂里去,芷秋云禾几人在外头等候,大约一盅茶的功夫,相帮出来,“姑娘,掌柜讲租子一吊钱,倒是不多,只是要先检验检验品貌伎艺,叫我领你们进去。”   几女跟着往里,并不打厅上过,单踅入一条长廊,往后边院里见过掌柜。那掌柜拈着须,见二人摘下帷帽,立时瞠目结舌,“我的奶奶,像您二位这样的品貌,何必做个散乐?往堂子里去,多少银子挣不来?”   芷秋正往桃良手上取出玉箫,佯作叹息,“老鸨子诱带良人,叫官府拿了,我们这些人一时没去处,才流落成散乐。”   “方才听小哥口音,现又听姑娘说话,你们倒像是南班子?”   眼瞅云禾要快人快语,芷秋忙插话,“是南班子,我们是宁波来的,到济南投奔旧时姊妹,一时还找不见,先做个散乐混着度日。”   那掌柜霎时笑得眼角皱纹深叠,“好好好,我这里正缺南班子呢,客官们爱听你们家乡那些吴侬小调。”   这厢试艺,芷秋玉箫一曲,云禾趁势起舞,又合弹了一曲琵琶,唱了支《集贤宾》,将掌柜哄得似天降了活宝贝一般,“你们要在这里唱几日?”   云禾正要说“一日”,芷秋忙掐去,“唱十天半月,寻着了姊妹就往堂子里去。”   “好好好,我二楼屏风前现正空着,我领你们上去,上头唱了,下来再有客叫,只管唱你们的,我横竖一日只收你们一吊钱的利。”   不时上去二楼,两个人和准了调,唱了套《仙吕宫·双燕子》,座下见两女貌似仙娘,婀娜多娇,又是生面孔,无不欢喜。只等二人台前唱完了,座下王孙公子忙招呼到席上唱。   虽说是茶馆,哪里又有只吃茶的道理?金樽前做对唱诗,吃过一杯接一杯,芷秋两年未曾过过这种日子,一时有些不习惯,酒吃多了,胃里翻腾,嗓子里打滚,只是硬撑着,由这一席旋到那一席,将一轮金乌旋至西沉。   西边晴,东边雨,风来无端,将窦初硬生生刮出个冷颤。罗汉榻上铺着一片阳光,尘埃笃笃末末旋落在髤黑的榻背上,他却坐在凉荫内,木怔着眼,将左手的玉扳指缓缓转着,一圈又一圈。   不知转了多少个回合,但见王钊门外探首。窦初回过神来,招招手,“有事儿?”   那王钊等人原是沈从之向按察使司借调的差役,出发前受臬台吩咐,听命于窦初,因此凡事皆以窦初马首是瞻。   这厢堆起一脸谄媚走到榻前行礼,“窦大人,那陆公公骨头硬得很,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罪,硬是不哼一声,也未见有挺不住的苗头。下头咱们怎么办呐,这日子再捱也总要到京里交差啊。”   “我知道。”窦初瞥他一眼,缓缓将腰板挺直,暗里筹忖着陆瞻靠不住,沈从之更靠不住,唯一可靠的便是皇上,若能揣度圣意,大约能受重用。   圣旨虽说依法查办陆瞻,可私下到底圣心如何,一直没个风声准信儿。窦初犹豫不定,到底陆瞻该不该杀,杀了若是有悖圣心,前程不保;不杀违了沈从之的意,恐怕也是仕途坎坷,况且已与陆瞻撕破了脸,杀不杀皆是两难……   残风一动,卷叶飞花,孙子曰: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他决定堵一把,于是一抹和善得过分的笑意在他面上散开,“还是接着按小沈大人的意思办吧,该怎么着怎么着,你们辛苦些,差事办好了,回头沈大人自然有赏。”   “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缓两日休整休整,不急。”   窦初走到窗下,垂眼熙攘街市,车水马龙,他也曾如这些贱如蝼蚁的人一样奔波半生,却处处投奔无门,说是靠着陆瞻才走到今日,可若不是当年皇上登基时清缴异党有功,陆瞻也未必看得见自己。   靠人,终为人所用,不如杀出困局,自己走到皇上面前。他眼下能做的,便是等待这个时机。   时机就飞腾在马蹄之下,前两日下过雨,官道还尚且泥泞。疾驰的马蹄溅出许多泥点子,沾污了马背上莺色的衣袍,像淡翠的江山里,遍布黄土。   “方大人!”后头传来高声,惊飞林鸟,“方大人、先歇歇吧,天不亮跑到现在,就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前头一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原地踱了几个圈。待马彻底停了,方文濡下马栓绳,揩一把额上的汗,走到块山石上坐着,“邹兄,此地离济南还有多远啊?”   后头三人皆穿着衙门的差袍,乃顺天府衙的差人。为首的姓邹,生得五大三粗,腰间取下个羊皮囊拔了塞递与方文濡,“大人先喝口水,可别叫什么‘邹兄’,小的哪里担得起?这里离济南府城大约就十几里,大人放心,天黑前准能跑到。”   方文濡将水囊又递回去,捏着袖管子揩嘴,接而又揩满脑门的汗,“耽搁不得呀,多耽搁一会子,恐怕陆督公就有性命之忧。”   那邹差抹了嘴笑起来,“听说大人与陆督公是连襟,眼下陆督公被拘,大人就不怕受牵连?还千里迢迢跑来接人。”   “是有那么一门关系,不过麽也不是什么血气,小妾同他夫人是异脉姊妹。当初在宁波,亏得督公派人救我,才不至于叫我命葬深海,救命之恩,何以报得?况且陆督公眼下还没定罪,哪里就至于牵连到我?我要是躲着,哪里算得上君子所为?”   “别瞧大人是个弱书生,倒是比好些个武官讲义气。大人放心,您这一去,凭他是谁押解的,也不敢造次。”   方文濡仰面看头顶密林,叶罅上是斑驳的碧空,太阳西照,晒得人浑身发汗。   他掣着袖扇起来,笑意渐淡,“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诸位都是实在人,哪里耍得转那些小人?何况我来,既没有皇上的谕,也没有内阁的令,他们不见得会卖方某这个面子。”   “看来大人有所不知啊?”那邹差挨到边上坐下,随地拣了片稍大的树叶扇风,“皇上虽没谕,可府尹大人调我们几个跟您来,那就是等同于皇上默认了的,不然谁能轻易调动我们顺天府衙的人?”   “是吗?”方文濡仰面窥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当初去找你们府尹大人,是因为听见说大人同陆督公的父亲是旧交好友,我想着既是世交,必定肯帮这个忙才敢去的。”   “交情是交情嘛,单有个交情哪里管用?大人也不想想,当初圣旨是下给小沈大人的,皇上要是明着叫人去接,岂不是不信小沈大人?不信他,不就是不信沈阁老?皇上他老人家面上哪里能派人?可我们府尹大人出了名的两不粘,这种事情,他既怕得罪了沈阁老,又怕对不起去世的陆老大人,躲还来不及呢,是断不会轻易见您的,他若见了您,保不准就是皇上的意思。”   方文濡微微后仰,笑目将他上下复睃,“邹兄对朝局知道得还多嘛,可你对我说了,就不怕惹祸上身?”   “我们当差的,就是要揣摩上官的心思,跟了我们府尹大人这么些年,还不了解他?跟您方大人跑了这么些天,您什么品行,兄弟们信得过,说了就说了!”   方文濡拱手作了个揖,“多谢邹兄慷慨解惑。”   稍作休整,几人继而跨马急行,果然于夕照十分抵达府城,方文濡一刻不敢耽误,直奔驿馆而去。   赶路的官役多大都是日落而歇,比及驿馆忙得沸反盈天,招呼着来往办差的各地官差,一时喧声四嚷。   这厢使驿役端饭到窦初房内,窦初一人独用,吃罢使人收了桌,刚落到榻上吃茶。就听见驿役来门上报:“窦大人,有京里来的人要拜见大人,大人是见还是不见?”   窦初心内打了一阵鼓,又视死如归地沉寂下来,将个紫砂壶递出去,“有没有说叫什么?”   “册上登的姓名是‘方文濡’,宁波市舶司副提举,却是打京里下来的。”   窦初双眉拧成一个毫无章法的弧线,顷刻舒展开,将壶指一指,“请他进来,倒了茶,再重新瀹一壶上来。”   末了走回房内,榻前踱了几圈,但见方文濡门外进来,一声莺色直裰被汗浸湿了大半,又沾着泥土,浮了一额汗,显得整个人邋遢不堪。   窦初迎上去,摸了条帕子递与他后,方拱手行礼,“在苏州时便久闻状元公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不想今日倒同大人在济南相见。”   “大人折煞下官了,”方文濡也忙回礼,将脑袋上的汗匆匆擦过,“下官一直异地为官,因此难得相见,如今见大人,果然是龙门虎将,名不虚传。”   二人张致客套一番,相请入座,天南地北戏说片刻,窦初总算精准地插入话题,“听闻大人被传召至京,眼下到济南,不知是有何钦命?”   方文濡吃一口茶,含笑摆摆手,“我小小副提举,在京城那么个满是权贵的地界上,能受什么钦命?不瞒大人说,我虽是被传召进京,可自打进了京,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是写了几份文书将宁波海寇之事呈报了上去。我今日来,也不是什么公干,就是听见大人羁押着陆督公,我因与他有亲,便赶来瞧瞧,横竖京城里闲着也是闲着。”   “大人过谦了。”窦初笑笑,举起茶盅暗里窥他几眼,又搁下茶来,“大人要见陆督公,我领大人去,就在那边房内,被两个差役看管着。”   方文濡拔座作揖,“那就先谢过窦大人了。”   踅出楼廊,走到那边房内,王钊二人正在梳背椅上吃茶,见了二人腾然跃起行礼。陆瞻则被锁在榻上,双目稍阖,衣裳上满是凝固的斑驳血渍。   方文濡眉心暗结,暗瞥窦初一眼,先上去拜礼,“卑职见过督公。”   陆瞻睁开眼,将方文濡打量一番,渐笑,“方大人,我现在就是个阶下囚,不必如此称呼,更不必如此多礼。”说着,余光扫过窦初一眼,“是皇上派你来的?”   “不是,是弟听闻姐夫被拘,特意赶来探望。”   “多谢你费心,请坐。”陆瞻随意得像位主人。   窦初却一反常态地朝王钊二人招招手,“跟我出去,留两位说话。”   待人一走,方文濡面上的急色露出来,正欲上前,却见陆瞻袖中的手轻轻一摆,只得照旧远坐着。陆瞻朝门外轻瞥,回目过来说起家常,“云禾在济南,你知道吗?”   天色倾倒,方文濡寻了蜡烛点上,又倒一盅茶放在炕几上,一落回座,面上惊喜难挡,“我倒没听说这个,只当她还在苏州,想着什么时候离了京,回苏州接她回家去。云禾在府上叨扰了好一段日子,实在叫姐姐姐夫费心,日后我必定恩谢!”   “你夜里去外头寻了她们姊妹俩,看顾好她们。”   “弟晓得了。”   说了好一阵家事,瞧见门上一条影渐远,方文濡适才挪到对榻去,“是姐姐的小厮上京寻我的,说是兄一路上饱受酷刑,我听见后,找了那位姓黎的貂珰②,他荐我去寻顺天府尹调几个人来接应。皇上虽然没谕,可眼下兄被缉拿在案,顺天府尹痛痛快快地就派了人,大约就是皇上的默许。”   陆瞻稍点下巴,似乎半点不意外,将炕几的银釭挪开些许,“皇上召你进京,你见到皇上了吗?”   “那倒还没有,只叫弟写了宁波的情况,又被北镇抚司叫去询问了些关于苗全通寇的事情。”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皇上为什么调你进京。”陆瞻笑笑,眼中渐渐聚来一片壮阔波澜,“当初皇上对你殿试时的策论十分欣赏,加之我在苏州呈疏举荐你,皇上预备用你。你还记得在苏州时,你曾对我说起过的话吗?”   方文濡颦额一瞬,抬眉起来,“是祖制之弊?”   “是,皇上同我筹划多年的土地变法,需要你这样一位农户出身的官员来谋制条例。你出身贫苦,了解百姓饥寒,更了解农户之艰,又有一身肝胆,处事尚且圆滑周到,推行新制,你是身先士卒的不二人选。皇上召你进京却不见,是在等我的案子了结,以沈家为百官番外之警醒,好使新制能顺利推行。你不要急,安心在京中呆一段日子,会有你出头之日。”   一番惊天之言,唬得方文濡脑袋上又浮起汗来,陆瞻窥见,轻挑眉梢,“怎么,你怕了?”   “倒不是怕,”方文濡垂目一笑,捏着袖将汗蘸一蘸,“只是没想到,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官,能得皇上与督公如此看重,就怕,担不起大任,辜负了皇上与兄之恩德。”   陆瞻漠漠睐眼,片刻后一声长吁,“何必妄自菲薄?你当初殿试上写下那篇策论,不就是等着有伯乐赏识吗?”   些微讪笑后,方文濡问起沈家一事,陆瞻知无不言,缕述綦详中,蜡烛灺了小半。   方文濡蹙额半晌,昏黄的光照着一脸的困顿,“那兄这一路岂不是九死一生?这位窦大人既然与沈家勾结,又为何迟迟拖延?”   “他在等你来。”陆瞻闷声一笑,笑意一闪即逝,“你今日来了,他便不会杀我了。他信不过沈从之,也信不过我,只信圣意,你来,我知道是圣意,他也知道。能和皇上贴心,就比和任何人贴心要紧。”   “可他将兄凌虐至此,如何开罪?”   “要开罪还不简单?他可以说是受沈家压迫,却又顾及王法正义,迟迟未杀我。”   “那动用私刑……”甫讲半句,方文濡自行截了话,将紧扣的眉心渐松开,垂下头自呢自喃,“律法有书,凡非理在禁凌虐殴伤罪囚者,以凡斗伤论,不过杖几十。”   陆瞻凝目朝照不光的屋角望去,模糊的案椅成影,一切囫囵不清,“窦初是武官,熟读兵法,十分懂得‘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道理。只要合了皇上的心意,按律他不过稍受惩处,或可以反咬沈从之,得了圣心,往后前程比拜我或是拜沈家更为通达。”   “真是个小人!”   “小人有用,也是大材。不必愤而不平,你带来的人留在这里,你去外头找找云禾与芷秋,只怕她们会遇上沈从之派来的亲卫,找到她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京。”   “那弟先告辞了。”   方文濡作揖而去,前脚走,后脚窦初便推门而入,拖了根杌凳坐在陆瞻面前,面上是若有还无的得意。   一场缄默后,到底还是窦初先开口,“置之死地而后生,看来不单窦某懂兵法,督公也懂。”   “惭愧,”陆瞻微微颔首,抬眼间,山雨欲来,“我当初举荐窦大人,就是看重了窦大人是位聪明人。”   “窦某也惭愧,不过是侥幸揣度出圣意。今日后,督公不用再受罪,窦某也能向皇上交差,双赢之局。不过,他日督公倘若因今朝所受之罪,想找窦某的麻烦的话,恐怕也难了。”   陆瞻亦笑,薄薄的眼皮似两片刀,“窦大人总说阉人如何如何,可你瞧,常人与阉人是一样的,大家也不过是逢迎圣意,御驾尊前讨些好处。窦大人回京后,入了皇上的眼,自然会有差事派给窦大人,陆某哪里还有机会找窦大人的麻烦?   半昏半暗的屋子里,窦初笑着颔首,仿佛是对从前屈尊降贵的报复,笑意恣意而张狂。   另一抹恣意张狂的笑颜则荡漾在云禾微醺的面上,人倚阑干,酒痕淹透,旖旎动人。芷秋闲坐一旁,翩然清姿,淡和月光,打着把芭蕉形纨扇,垂望楼下街市横灯,正是热闹时。   酒意醒得差不多,案上那姓朱的公子又捧着两盅清水上来,递与二人,“吃杯水醒醒酒,难为二位姑娘陪我们到此刻,我们都恨不得二位姑娘是本地人,好常得相见呢。”   案上一群男儿唱和了一番,芷秋抿唇笑笑,打着扇请他在美人靠上坐下,“散户艺人终归不好,等寻着了姊妹,自然还求着公子相公们去捧场,照顾照顾我们姊妹二人的生意。”   “好说好说。”   说话间,云禾跪在美人靠上,两个胳膊撑在栏杆上托腮,朝街下一指,“我说朱公子,你们济南府怎么这样热闹啊,入夜了街上还这么多人,还有不少姑娘小姐呢?这要在我们、我们宁波,姑娘小姐哪里能随意上街走动?”   那朱公子朝下窥一眼,翘起一条腿来,“姑娘小姐哪里能随意上街走动?今天是仲夏,我们这里有风俗要出门闹夏,因此她们都得父兄丈夫许可出门逛逛,你瞧那些花灯,倘或不是节庆,哪里这样热闹?”   “怪道这么热呢,原来今日仲夏。”   云禾丰靘妖娆,眼盯着楼下行人不住,倏见远处人群里朝望月楼这边挤来几个男人,趁着花灯一瞟,云禾心内骤惊,忙翻过来睇芷秋一眼。芷秋得了信,捉裙挨到她身边来,“怎么了?”   她附耳过去,语调犯了急,“楼下有几个人我认得!是沈从之的亲卫,平日帮他办一些私差的,他们寻过来了,八成是捉我的!姐,眼下如何是好?”   芷秋面色一变,朝栏下瞥一眼,果然见一群穿袍扎袖的年壮男人打对街过来,瞧着就像是练家子的。障扇一瞬,芷秋心窍动起来,去拽那位朱公子的衣袖,“烦请公子帮个忙!”   花前诗酒下,朱公子见她眼神凝重,不禁端正起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垂扇朝下一指,“公子瞧那几个人,原是宁波一位官家的家奴,平日里那官家总想着霸占我们姊妹,因此我们姊妹才逃到这里来投奔,没想到他们竟然追了来。求公子帮我们周旋片刻,容我姊妹由后门出去。”   几位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有不平事,自然仗义出手,“强行霸占乐女,就算是官家也是有违律法的事情,况且我朝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他们竟敢明目张胆追到这里来,简直目无王法!两位姑娘只管带着丫头走,我们这里应付他们!”   二人匆匆道了谢,拽着桃良骊珠下楼往后院踅出,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几人在前头明目张胆地喧嚷着搜寻逃妾,说话儿声音渐近。芷秋忙拽着云禾往跑出巷口,流入街市里。   不想上头与众公子周旋不下的一位亲卫瞟眼在街市里望见云禾,猛地挥拳,将几位公子掀翻在地后就朝楼下跑,“快!她们往右边街上跑了!”   三五男子在后头紧追,四女捉裙在前头奔命地跑,芷秋眼瞧着要被追上,忙问云禾,“你那些信函藏好了吗?”   “藏是藏好了,就怕他们搜身!”   越往前越少人,只见两边铺面紧闭,灯影昏昏。芷秋一手捉裙一手拉着云禾,只顾往前跑。   顷刻那几人已在一丈之后了,云禾跑得气喘不定,看前头有条岔路,正要拐过去,陡见前路奔来一匹枣红骏马,还未瞧清什么人,先听见一声激昂地呼唤,勃发出一生的欢喜,“云禾!”   一声喊得人魂定,夜巷中人影寥寥,风由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水墨清香,云禾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仿佛要从胸口里扑出去,拥抱他、亲吻他,永不分离。   ————————   ①唐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②貂珰:借指宦官。   ▍作者有话说:   辗转一年,方大人云禾重逢了~ 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和评论,爱你们! 第95章 前程如火(七) [VIP]   细风阵阵, 佩环摇影,这一个仲夏的夜,时光仿佛静止在一瞬间, 只有几家铺子前的灯笼曳动不停, 将清凉一缕一缕地迎送。   马背下来游郎, 一步步地捱近,可真当跟前, 方文濡又突兀地止步在三尺之外。欠了春情债,哪得诗可卖?他怕她怪罪, 不敢上前,只好岑寂地望着她。   风露沾满绣罗鞋, 云禾像是脚下坠着个千斤重的什么,亦使她不能往前,不近不远地与他相对。他们分别太久了,比远去的春天与来年的春天之间相隔更长光景。   他与她想象中总是有些不一样了,譬如他下巴一层淡淡的胡茬,像荒原里复苏的一片芳草。云禾偏着脸将他反复钻研, 渐渐地, 露与泪齐坠,吧嗒吧嗒坠在她浓艳的裙, 如火添油,令她像在绝境中焚烧的一缕烈焰。   一抹如烟的艳色催迫了方文濡的雄心壮志,他又启步走过去,带着愧色牵强地扯一下唇角, “我走得太久了, 你都不认得我了?”   云禾不说话, 眼睛滑过了恨、怨、愁……千般万种, 都是荧荧闪闪的眼泪,如银河绚烂。   可“追兵”哪管得这些离情别绪,为首一人站出来,先朝云禾见了礼,说话却不见客气,“七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骤听“七奶奶”,方文濡一颗心抖了抖,来不及细问,挡在了云禾芷秋面前,“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小沈大人的亲卫,”那人朝云禾翻翻掌,笑意凛凛,“这位云禾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七奶奶,前不久走失了,大人派我们追回。我们一路寻到济南,没成想,方大人,真是巧啊,竟然在这里也遇见您。”   方文濡听得一头雾水,回望云禾,云禾狠剜他一眼,忙两把将眼泪擦了,“什么狗屁‘七奶奶’,你这么爱伺候你们主子,你怎么不撅了屁股做这个‘七奶奶’?!”   那人脸色一僵,“你!”   “你你你你娘的坏心烂肺,我看你是在放你娘的屁!”方文濡姐姐皆在,云禾胆也壮了起来,翻着腕子抵住腰,“我告诉你,你们奶奶白纸黑字写着呢,将我袁云禾赠予月到风来阁为伎,契书现还在姑奶奶身上揣着呢!要捉拿我,叫她亲自来!”   “爷吩咐了,奶奶签的文书不算数,特叫我等将七奶奶追回!”   “他说不算数就不算数?王法是他沈从之写的?”   方文濡冷耳听了半晌,摸清了是非曲折,没功夫心痛,先叫云禾拿了契书出来瞧了一眼,“不错,是你们家奶奶落款按过手印的,算不算不是你家大人说了算,是律法说了算。你们若是执意抓人,那就是强拐乐女,对簿公堂,你们沈家可占不到便宜。”   “方大人,七奶奶的户籍可还在我们家呢。”   “有契约在此,过户不过是公事公办的事情,你们想反悔,那咱们顺天府见!”   那几人深知方文濡受召进京,一时不敢妄来,只打下主意,使一人快马回苏州禀报,其余人一路跟从云禾,再听令而动。如此这般,咬牙散去。   长街里敲了二更梆子,街巷已无人影,方文濡牵着马,一路将几人送回客栈,格外要了间房,拽着云禾进屋去。   屋内新点了两支蜡烛,一火如豆,片刻窜得细长,在门窗投进来的风里昏昏摇曳。   方文濡一路都想着细问“七奶奶”的事,可骤然进了屋,见云禾坐在榻上狠狠打扇,他又忘了问,只想着去抱抱她。因此忙叫了水来,扯着衣摆将周身的泥点子搓一搓,又洗了把脸,方才敢挪到她身边去。   “我的姑奶奶,你怎的不说话?”   话音甫落,就遭到云禾一记冷眼,“你是哪位大人?我凭什么要同你讲话?”   “我太久没回,你想是生气了?”见她又扭回去,方文濡忙去追她的眼,“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在宁波时想着送了货船出海,就要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接你的,谁知海上不平,叫海寇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才逃出命来,那天就要启程回苏州的,不想又赶上皇上传旨下来召我进京,圣旨哪敢违抗?我便只好转道去了京城。”   死里逃生的一番遭遇在他口中讲得平常,但云禾却听得揪心,茫茫深海,不知他是如何熬过去的。   就要询问始末,终归又三缄其口,仍旧乜来一记冷眼,带着幽寂的恚怨,“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不管你,跟我不相干,你爱上哪就上哪去。横竖,我就当你死了。”   “我死了?”方文濡将一只手爬到她肩上去,“我死了你怎么办?岂不是要做寡妇了?”   云禾扭扭肩头,将他的手扭了下去,长袖拂风,烛光跳跃几下,扑在她鼓鼓囊囊的一片艳腮上,“哼,人都说你死了,朝廷里都报了丧,我早就做了一年的寡妇了。”   说着转过脸来,眼角斜挑,目光挑衅,下巴却有些微颤抖,“你猜怎么着?前脚听见你死,后脚我便带着嫁妆嫁了沈从之,那嫁妆,还是你走前给的银子办的!我在他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做了个阔奶奶,好不逍遥自在。你到底死没死同我有什么干系呢?我做别人家的小老婆,比做你的穷酸小老婆体面得多!你就是不死,也得做个活王八!”   话音甫落,颤颤巍巍的下巴上已经挂了一滴泪,她似又所感,忙倔强地拈着绢子蘸干,谁知蘸干一颗,又一颗。   窗外一弯弦月,如美人的新眉,淡而温柔。方文濡只觉她的泪水是落在了他的心甸里,将他在沿途风干的五脏六腑再度滋润。从别后,是非颠簸忽而滑过,至眼前,恩情未变,还似当时。   倘若有什么变化,大约就是方文濡此刻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活王八”的身份,无怨无尤,不恨不悔,甚至还能笑出声,“说起这个活王八,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你知不知道,你也险些做了个雌王八……”   他刻意架起眉峰饧起眼,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果然引得云禾歇了置气,匆匆将眼泪一抹,“什么个意思?你背着我讨大老婆了?!”   方文濡慢悠悠地撩起衣摆翘起腿,拂一把衣摆上的水渍,“大老婆麽还差一点,主要是那女子家世不大好。也无妨,做个小妾还是凑合的,回头我叫她来拜见你,认你做姐姐,你们俩一道伺候我。”   皓月当轩,千里寒光铺面而来,云禾呆怔半晌,心酸复心酸,酸成一片海将她淹没。   缓缓下沉中,海面投来一束光,明灿灿的,像是银子的光,晃得她神思倏地清明起来,睐目鄙夷,“就你那点子俸禄,还想讨小老婆?我看你是在做梦。你瞧你这身衣裳,还是从前我叫师傅给你裁的,走了这一年,既然讨小老婆,老丈人就没舍件衣裳与你穿?”   方文濡剔过笑眼来瞧她须臾,忽然一把将其搂在怀里,“瞧瞧,听见我要讨小老婆,连气也来不及生了。袁云禾,你跟我装样子,嗯?你一颦一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明傻乎乎的,非觉着自己聪明得很。”   “谁傻乎乎的?!”云禾抡着拳在他胸膛一通乱砸,砸得他龇牙咧嘴一番,打得这样,一个却不松手,一个也不强挣。   他将两臂渐渐收拢,几如收拢他广袤的天地,暂时遗忘了那些壮志凌云的抱负,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地阖上眼,他想,此刻她就是他终身的理想。   云禾不过假意推拒几下,真真地将下巴慢搁在他肩头,在他膝上,在他胸膛,好像就免了人世的颠簸流浪,而她不再是个任人宰割的低贱乐女,是被他捧在手上的稀世珍宝。   一想到自己也是个珍宝,云禾瑟瑟睫毛,抖下许多眼泪,洇在他肩头。她偏着脸安稳地停靠在他肩膀,望着他的脖子,将难以启齿的话十分轻松地讲了出来,“我跟沈从之睡过了,你在意吗?”   她感觉到方文濡稍稍一滞的呼吸,某些本能之后,他转来温柔的笑脸,“你从前也跟好多客人睡过,他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云禾蹙额想一想,沈从之的五官面庞始终无法在她脑中聚起来,是散乱的、如烟的,像以往的每一个过客。   不像他,不管分离多久,她始终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寸笑脸。于是她扣紧方文濡的脖子,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比别人有钱些。”   “那不就得了?”方文濡伸出指端在她鼻尖上点点,骨头缝都庄重起来,“云禾,我走了那么多路,一步一尺,每天就离你越来越远。可走得远了,我就想不起那些事情,只想你,就单单是你,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闹着要消减斤两。我想明白了,你是乐户倡伎也好,千金小姐也罢,你只是云禾,我的云禾。我们分别已经太久了,再没有时间去在意那些多余的人或事。”   云禾泪涔涔的杏眼像两轮月,闪烁着喜乐,伸出手将他长了浅浅胡茬的下巴摸一摸,“你好像老了些,”说着,笑容里露出一丝苍凉,“我也好像老了点。”   “那不是老,”方文濡垂眼抓住她的手,滚烫的一滴泪掉落在她脸上,“是尘埃落定,踏实了。”   她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渐渐地呜咽起来,越哭越凶,多少眼泪都流向他的胸膛,多少聚散离合,都走不出他这片浩瀚的天空。   半晌,一把哭嗓闷闷作响,“你晓不晓得?除了小时候被牙子带出县里,我没出过什么远门,转来转去都在苏州。走的那天傍晚,我其实很害怕,山野的夜里,到处都是兽嗥,天气热了,路上还有蛇,常常将我吓破了胆。但我想着,你只身进京科考,也走过那么远的路,我只是在走你曾走过的路,我就一路挺过来了。”   娇滴滴的女仙娘哪里吃过这些苦,方文濡想,但不代表她不够顽强,她曾熬过常人没有熬过的苦。他的怜惜里生出一股钦佩,因此爱不再单薄,变得更滂沱更丰满。   他俯下去吻她,由衷地赞扬,“你真是我的女英雄。”   将云禾夸得起了羞意,捶他一拳,“鬼的英雄!”翕然又吊起眉来,眼泪还未干,“你方才讲那小老婆是怎么个事情?你不讲个枝枝节节出来,我不依你,谁都别想进我的门!”   方文濡搂着她颠一颠,眉目明朗,“按你说的,我那点俸禄,都不够你一人花的,还养得起谁?没有小老婆,说来唬你的。”   “我不信!”云禾从他怀里挣下来,坐到对榻横目盯着他,泛着水光的眼里露出精明,“你这个人但凡讲事情,总有个影在里头,必定是有这么个因,你才编得出这些话来。”   他拂拂衣摆,盘腿到榻上,“我讲麽可以,你不许生气。”   “你先讲了,我才看我该不该生气。”   僵持片刻,方文濡万分无奈,认命地点点头,“那时候我被海寇劫了去,那海寇头子复姓相里,专干劫掳商船、强抢百姓的勾当。他们有十几搜战船,船上常年架着炮台……”   众多惊险的时刻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仿佛是一个刺激而新鲜的故事,云禾在对案双手托腮,听得倏笑倏愁,倏喜倏忧。   金光黯淡,她拔了银簪子挑一挑,复亮起的光晕里,她好似看见她的情郎在渺渺茫茫的离别时光内,乘万里风,破万里浪,而她沉默期待地站在岸上,等候她的英雄凯旋而归。   残月行西,又再晴烟靡靡,染芳草请碧,蜻蜓在野,蜂蝶花间,似这般光阴催逼,一行抵达京里。   满街喧哗着北方话,卷得个舌头像是要翻出朵花儿来。芷秋云禾两个听得新奇,头回到京,倒是见什么不奇?坐在马车内将车帘子掀开条缝往外望。   窥见崇闳楼宇富贵殿,王孙公子锦绣衣,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喧阗。眼前滑过去的马车无不是饬饰精美,更是一众扑婢拥前顾后。二女暗暗咋舌,这可比苏州那些大户人家排场大得多!   进了城门二里,陆瞻囚笼内抬起眉眼,唤方文濡,“你在京的下处是哪里?”   方文濡骑马走在囚车旁,弯下一把腰,讪讪地笑,“是借住在同榜探花郎家中,兄也知道弟的境况,家中不太殷实,实在是外头租不起宅子。”   陆瞻了然一笑,“是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内梅琮府上?”   “正是那位梅大人,他家二公子梅苏林与我同科,中了探花,现在翰林院当职。我到京时,他亲自来接的我,盛情难却,我就住在他家外院里了。”   陆瞻舒展眉心略微颔首,“那你将芷秋云禾二人也领到他家去住,梅琮前年被派到了云南上任,家中男人少女眷多,她们住着方便些。你带着去了,他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   方文濡点头一笑,这遭如此招摇地奔赴济南,又都知道他与陆瞻是连襟,眼下皆是避嫌的早早避嫌,观望的尚在观望。寥寥几数中,只有那位同科梅苏林最为热情。   现在想来,既不单是他受皇上传召的缘故,也不单是同科的缘由,似乎还有那么点没点破的因素在里头。   再往前一里,见有兵部的人围了街,驱散了百姓。路中站着镇抚司几十位缇骑,由崔元峰亲自带的队。   两厢临近,崔元峰大步上前,与窦初见个礼,“窦大人一路辛苦,眼下陆公公就交给我们,办了交接公文,您先回家歇息几日,等都察院传见吧。”   窦初回了礼,将几十缇骑睃一眼,因问起:“按说都察院审办的案子,人应该关到都察院的大牢里去,怎么要关到陆督公的镇抚司诏狱?”   崔元峰将一把长刀伫在地上,两手交叠着撑在刀柄,微微后仰了眼,笑答:“镇抚司就是镇抚司,既不是陆公公的镇抚司,也不是我的镇抚司,是皇上的镇抚司,那自然就是皇上说了算。现在镇抚司暂归许公公的属下元公公管着,我们是领了皇上口谕来的,要不要我把圣意宣读一遍?”   既要将陆瞻关押在镇抚司,又派了许园琛的人暂管镇抚司,皇上两边都照顾了一二。窦初暗自揣测半晌,又有些糊涂了,可既然赌到了如今,只得耐住性子等都察院传讯,于是签署公文,将囚车交与了崔元峰。   这厢办完,各自散开,方文濡没有上谕,不好送到镇抚司,只转调过马到芷秋云禾二人车前,“姐姐,云禾,姐夫有交代,叫你们两个同我一齐住到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梅家去,咱们这就走吧。”   帘内传来芷秋如水温柔的声音,“方才前头没事吧?”   “噢,没什么事,就是正常的交接。”   “好,”芷秋笑笑,放心下来,“那就往你说的那梅家去吧,只是叨扰人家怪不好意思的,路上买些礼带去。”   方文濡坐在马上默然发讪,倏听云禾嘻嘻笑起来,“姐,他没钱,他宁波带来的那点子俸禄,早在京里花光了。”   说着便见车窗上嵌着云禾盈盈笑脸,挤眉弄眼地逗他,“状元公,你还剩多少银子?说个数来吓吓我,正好将我吓出精神来。”   他前后瞻顾一番,将她的脸往窗帘子后头一推,“还有三两银子。”   马蹄哒哒走着,云禾撩开一条缝,露出瘪着的腮,“那我岂不是要跟着你吃穷?”   “我是穷惯了,”方文濡透过缝隙瞧她,单瞧见一只杏眼呼扇个不停,宛如蝴蝶振翅。他有些懊恼,既没有金缕衣,也没有凤头钗,该如何留住这只蝴蝶,“只是苦了你,从前锦衣玉食的,眼下要跟着我寄人篱下。”   缝隙渐大,又露出芷秋一双眼,嗔嗔云禾,“你不要逗他了,好好过日子不好?”紧着递出窗外几张票子,“这里是二百两,你路上瞧瞧有没有像样的铺子,买些麝香燕窝什么的,给人家带去。”   果真就买了肉桂冰片阿胶,并许多缎子,拐入白云巷内。说是巷,倒似条街一般,来往繁脞,车马通行,两边皆有铺面馆子,与苏州的长巷远有不同。   那梅府门前站着些婆子丫头并两位公子迎接,一位大公子,一位便是与方文濡同科的探花郎梅苏林,还有黎阿则同王长平下头站着。   见那梅苏林风度翩翩,阖了扇走到马前,“我打量方兄得一个月来回呢,不成想二十天就回了,陆公公可好?”   方文濡下马来与其寒暄,“都好,城门进来就往镇抚司去了,劳二位梅兄惦记。有件事情要托二位世兄,车上是我的小妾与陆公公的夫人,一起进的京,住到别处去,陆公公不放心,只好叨扰梅兄。”   “哪里话儿,只管住就是!我立刻叫执帚在后院收拾出两间屋子请两位夫人下榻。咱们先到厅上吃茶,厅上备了席为方兄洗尘,咱们几位同科稍后到。”   片刻芷秋云禾遮扇下车,黎阿则王长平赶上来见了礼,黎阿则拿了五千银票交与芷秋,“儿子们宫里当差,不得常常来请安,娘别怪。娘只管安心住下,这梅家同爹往日有旧,我这里拜了娘,还得赶着到镇抚司去见爹。”   芷秋骤见他,真个跟见儿子似的,将他连番打量,“阿则,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你爹牵连?我一路惦记着你同张达源几个,只怕你回京来受了什么罪。”   丰靘脸畔是桃良日曜灼人的双目,黎阿则晃眼瞥见,垂下了头,“儿子们都好,未受牵连,仍在原处当差,娘舟车劳顿,快进去歇息。”   “好好好,你去忙,记得给你爹带身衣裳去。”   黎阿则辞了主家而去,芷秋一行便由仆妇们引到后院见女眷。书香门第规矩大,又是氏族大家,芷秋谨慎行步,连云禾亦收敛许多,桃良骊珠小心翼翼,再不敢叽叽喳喳喧哗。   到后边厅上,见过这家太太、两位奶奶及两位侧室,另还有一位小姐,相互均见了礼,适才往收拾出的屋里去。两间屋子比邻挨着,皆在梅苏林正室夫人的院内,院中设假山花石,模拟的是江南愿景,芷秋骤见,忽而思乡。   这厢整顿一番后,洗澡歇息,躺在床上辗转不成眠。月光撒在帐里,薄薄淡淡,桃良翻过身来,大眼里也有月光,“姑娘,你担心姑爷?放心嘛,姑爷不是讲了,到了诏狱就没事了,镇抚司那些人会周全他。”   “倒不是担心他。”芷秋亦翻正了身,盯着陌生的帐定,“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不自在,说了你别笑,比在堂子里还不自在,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讲的‘自甘下贱’?”   桃良懵懵懂懂地思忖顷刻,弯着眼笑一笑,“我跟着姑娘,倒是在哪里都自在的。京城麽,大也大,楼也高,处处金碧辉煌,可这里的人都拿鼻孔看人,你瞧方才这家的小姐,吊着眉打量咱们的眼神我就不喜欢。姑娘,咱们还会回苏州吗?”   “不晓得,你姑爷的案子平了,大约以后就在京中任职了,咱们大约也就在京城安家了。”   半月黄昏里,乡关烟水隔,诗里叹咏着怅怏落寞,一宿便胡乱题过。   次日一早正挽发簪花,倏见梅家丫鬟来请,芷秋换上水绿短罗褙,月魄抹胸,孔雀蓝百迭裙,敲了云禾的门,为她挑了烟红对襟衫葭灰留仙裙,二人相挽踅往正房去。   偌大一间房中,炉点销金兽,窗映花稍头,那梅二奶奶并两位年轻光鲜的妇人早在右首小厅上坐等。梅二奶奶乃二公子梅苏林之妻,昨日倒是拜见过的,只是另两位面生。   梅二奶奶见了二人,便下榻来引荐,面带一丝讪意,朝梳背椅上穿珍珠粉缎通袖袍的妇人指一指,“这位是光禄寺少卿左大人家的奶奶,娘家姓乔。”   又指着边上穿白绫袄的妇人指,“这位是通政司左参议的柳大人家的奶奶,娘家姓林。”   说着相互见了礼,使芷秋云禾坐下,自落回榻上去,“她们二位听说你们住在我家,非要来拜会拜会,我说你们舟车劳顿,且得歇息两日呢,她们非是热辣辣地赶来,只好请你们过来相见了。”   芷秋忙起身又见一个礼,“劳烦乔林二位奶奶惦记。”   未几丫鬟几边上了茶水果品,那乔奶奶抿一口茶,吊着眼将她二人通身打量一番,“听见说您二位是苏州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我们心痒不及,赶着来见识见识。眼前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像是画上走出来的女娇娘,怪道我们那位爷天不亮就说要来拜会方大人。”   一番话讲得梅二奶奶讲得尴尬不已,芷秋适才明了她头先在发什么讪,原来这两位不是有心来拜会,是来品藻花魁的。   芷秋云禾心里都明白,却不接话,都只相笑而过。   那林奶奶搁下青釉盅,拈帕搵唇,朝乔奶奶赞赏一眼,“可不是?我们那位爷也是,说方大人济南归来,要为他接风洗尘,忙不赢地赶来。我看呐,见方大人是假,想一睹芳容是真!”   话是好话,却都不中听,那梅二奶奶忙在榻上斡旋,“芷秋云禾,你们瞧,乔林二位奶奶可是年轻啊?明明夸你们相貌,却无端端把自家爷们儿扯进来。”   说着兰指朝乔林两人嗔指一番,“仔细叫爷们儿外头听见,拿你们回家问罪!”   那里前仰后合笑着,芷秋这里也周旋起来,“哪里哪里,我们麽不过是薄草之命,怎比二位奶奶牡丹之姿?叫二位奶奶夸得都没脸子了。”   乔奶奶笑过后,想起自家汉子出门时那猴急的样子,心里不足惜,敛了几分笑意,歪着眼看芷秋,“那年听见说陆公公苏州娶妻,我们不得去,略备了薄礼使人送到苏州。听见回来说好大的场面,那迎亲的队伍直接往窑子里去接人。想陆公公在京时向来沉敛,这回如此招摇,是心里敬奶奶呢,故意要给奶奶体面。”   云禾在边上气不过,反笑得益发夺目,“那不叫窑子、那叫堂子,书上说叫‘青楼’,和窑子还是不一样的。青楼品音谈诗,讲究个情投意合,两个人好才好,不好,多少银子都不管用。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花魁,不缺钱,有的是人排队送钱来,譬如这家的大人呐,那家的公子呐,奶奶不信回家去盘问盘问自家爷们儿,在外头也是一样的,裁衣裳打首饰上赶子到青楼讨好粉头。”   说着,放低几分声音,直勾勾朝那乔奶奶的胸口瞅,“窑子就不一样了,专管个脱衣裳睡觉。什么叫脱衣裳睡觉奶奶们晓得吧?就是进了门,他看看你脯子大不大,要好,两个人脱了衣裳就滚到一处去。说起来,嘶……嗳,倒有像有些个夫妇俩,一句话没得多余的讲,只管床上去哼哼。”   芷秋正捧着盅吃茶,双唇掩在盅口笑开了花,抬眼见乔奶奶脸色霎变。   可不是?乔奶奶思及自家,帕子捂住胸口垂下眼,顷刻又抬起来,不甘服输,“话也不是这样讲,爷们儿外头耍耍,总归要回家,回到家关上门,还是夫妻过日子,又哪里能同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过日子?”   “是不能同外头那些过日子,可能同外头的人谈情说爱啊,回家麽,自然是过日子的。可过日子是什么?是财米油盐酱醋茶,苦活累活想着夫人,风花雪月想着外头的人,我都替那些个夫人不值当。”   乔奶奶脑子可有些不灵光,一时竟找不住个错处。还是林奶奶机灵些,反笑,“过日子是蹉跎些,可到底也是有个归宿,外头那些,忙活一时,往后老了怎么办呢?姨娘不也是想着这点,才嫁人的?”   “可归宿和归宿,是有不同的。”云禾笑着朝榻上睇一眼,“譬如梅二奶奶吧,人家夫妇俩就是同进同出,归宿就是同二爷一齐孝顺父母,娇养子侄,老了同二爷一处说说笑笑。不像有的人,嫁了个汉子跟守了活寡似的,十天半月见不着汉子一面,家里的担子都是她自己担着,有汉子没汉子也没什么区别。”   说得梅二奶奶桃腮微红,眼波泛春,“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好?还不是天天不见人,早晨出去,下晌才回,不过闲时帮着操点心,还尽是乱手乱脚地帮倒忙!我看,有他还不如没有,我自己操持还省心些。”   芷秋观乔林二人之谈吐,倒像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于是漠漠的笑眼由她二人身上睃过,落到榻上,温言软语十分有力量,“二爷饱读诗书,听说二奶奶在家时也是从小读书明理,不论是文章道学,你们夫妇俩自然说不完的话。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就吃了这个亏,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哄人的鬼话。”   那乔林二人果然是大字不识得几个,不过会算点账,眼下臊眉耷眼地,只把牙咬碎了,默默往肚子里咽下。   ▍作者有话说:   依旧穷困潦倒的方大人,依旧嘴上不肯吃亏的云禾。   云禾吃了芷秋那么多狗粮,今天也轮到芷秋吃狗粮了,哈哈哈~ 第96章 前程如火(八) [VIP]   京城的盛夏能热得昏头, 好大一个太阳爬在皇城上方,昭昭悬镜,照得人心里胆怯。   早起方文濡借了梅家的马车带着云禾去逛, 芷秋则在梅府里与梅二奶奶信步闲庭。两个人相互搀着登上一座八角亭内, 那梅二奶奶执扇摇指, “瞧见没有?那就是皇城,天子住的地方。”   “哪里呢?”芷秋偏着脑袋顺着她梅形的纨扇张望, “可是那一片金灿灿的瓦不是?”   “就是那儿,你瞧瞧, 多威风,皇上和后妃们就住在那里, 百官上朝也往那里去。”   只见黄瓦红墙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叫人望而生畏。芷秋收回眼来,朝梅二奶奶障扇轻笑,“奶奶是京中人氏,又嫁了位好郎君,可沾光进去过没有?”   “那儿怎么能是我这样的官眷能进的呢?连个诰命也没有。”   梅二奶奶穿着白绫袄, 端庄大方, 趁势在亭内坐下,“那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进去的, 一般的官儿无皇上召见还进不去呢,何况我们这些女人?除非是家中有女儿在里头做妻妾的,又或是有诰命在身的,得皇后娘娘召见才能进宫。”   芷秋不过白问问, 心知与自己无关, 倒要问问那有关的, “那镇抚司在哪里?”   说着, 梅二奶奶捉裙起来指给她瞧,“喏,就在那一片儿,咱们这里倒是瞧不见,南北镇抚司都在那里。你只管放心,陆公公掌管镇抚司多少年了,里头都是他的部下,他们不会给他罪受的。”   话虽如此,芷秋到底还有些愁态,一个胳膊倚在栏杆上,腰陷落下去,由苏州奔波过来,折腾得愁容病瘦,但半片阳光仍将她的脸照得鲜活而生动。   正巧诏狱里头也有这样一束阳光,浓烈而孤独地照耀在陆瞻身上,他阖着眼,耳边是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一来一回地,十分讨厌。   牢房门前正是许园琛手下那位姓元的公公在踱步,穿着内官补子袍,臃肿的身子令脚步轻而有力,一双眯着的眼掉在眼泡里,险些找不见。   声音在这阴凉黯淡的诏狱内,更像一个鬼魅,“我说陆瞻,你刚从苏州来,我可得提醒提醒着你。老祖宗已经往南京去了,眼下司礼监掌印是许公公,宫里当家的自然也是许公公。”   言着,斜勾起唇得意地睨陆瞻,“四个秉笔太监,眼下余良占一个、我占一个、戴青占一个,任白风占一个。而你,就是个待审的犯人,还当你自己个儿是御前红人呢?明儿都察院来审讯后,过不了多少日子,你就是戴罪的阉人,我问你话,你答就是,还在这里跟我摆什么内相的款儿?”   陆瞻睁开眼,顶上漏下来的白光将他的睫毛照出一片浓荫,挡住了瞳孔,“元淳,你是受皇上旨意来问我话儿,还是受许公公的令来问我话?若是受皇上的旨意,请宣读,要是许公公的话,我的案子是交给都察院办的,他没有资格审我,你一个御马监里扫马厩的,更不够格儿。”   慢悠悠的踱步声倏然变得急躁,伴着元淳猛地甩一把袖,“陆瞻,你别打量着伺候皇上比我们多几年就不得了,余良还是皇上的大伴①呢,可他兄长贪墨,年前照样被办了,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是御马监出来的,你刚开始进宫,不也是在内官监搬冰块儿嘛?”   尖刻的一把利嗓将牢房外头的几位缇骑唬了一跳,“崔大人,咱们要不要进去瞧瞧?”   “瞧什么?”崔元峰乜来一眼,“元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胖阉人,你们还怕对陆公公用刑不成?就在这里守着。”   正说话,眼见黎阿则内堂后门里踅入院中,径直过来,穿着补子袍,下巴朝诏狱大门一抬,“谁在里头?”   崔元峰向前迎了两步,“元公公在里头,说是要问督公几句话儿,有许公公的令,咱们不好拦。你怎么得空过来了?你一个內官监总理,不是忙得脚不沾地?”   “那是干爹回来前,干爹回了,自然是忙干爹的事儿。”说着,阿则放低了声音,“余公公有话叫我传给干爹。对了,那苗全被你们移到哪里关着去了 ?”   “移到都察院大狱了,镇抚司叫元公公代管了,自然不能再关在这里。到了都察院,你放心,除了皇上,谁都不知道。”   “那就好,让都察院将他的供状理一理,快用得上了。”   “怎么,上疏了?”   “上了,翰林院梅苏林上的书,参沈从之受贿保举,陷害忠良。梅苏林直交司礼监,余公公亲自抽调了疏本呈给皇上的,没有过其他人的手,百官都还不知道呢。你们预备着吧,估计要暗派你们去苏州拿人。”   话音甫落,即见元淳气急败坏地从门里出来,迎头撞上黎阿则,立时将脸色敛去,露出一副略有不屑的笑脸,“哟,这不是內官监总理黎公公嘛,天天往这里跑,是怕你爹倒下了,你也受牵连?”   阿则挺起腰来,也是一副笑脸,只是比之年轻明朗许多,“都是孝敬爹,你为你爹跑腿,我来瞧瞧我爹,不妨碍吧?”   “呸!没根儿的东西,爹啊爹的叫得倒十分顺口。一个安南人,在我朝哪里又钻出个爹来?就冲你这拍马屁的奴婢样儿,怪道你们安南人在宫里,都是打杂扫洗的命!”   言讫元淳拂袖而去。黎阿则眯着眼注目一阵,看着他背影被阳光吞噬,“许园琛还真是手下无猛将,这样的蠢材都调到司礼监做秉笔。”   嗟叹后与崔元峰一齐踅入大狱,崔元峰将牢门打开后,退了几丈把守。   黎阿则钻入牢房内,先撩衣摆与陆瞻磕了头,再撑起来挨近,“干爹,余公公有话,梅苏林参沈从之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没经内阁之手,沈阁老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暗中先派镇抚司到苏州秘密拿人,但朝中关于苏州那几篇布告还颇有微词,危难之际调粮到浙江,确实不好堵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陆瞻拔座起来踱了几步,仰头看房顶投下的一束光,“大约是百官对皇上有些微词了吧?为皇上分忧,也为我自己开脱,是得想个法子……”   说着,阖眼想了一瞬,“叫方文濡同当时在宁波与海寇恶战的总兵葛威写份军情,八百里加急递上来,就说当时浙江确有战事。”   “嗨,干爹,这个早就呈上来了,方大人之前关于宁波的奏疏里也写明了,粮食确实支援战事去的。可百官还是咬住不放,都说外患内忧之下,大可先稳住战事,不必急着打,先救百姓要紧。说您是急于立功,才不顾百姓死活将粮食调到了浙江,皇上为了这群言官,已经头疼好几天了。您又不是不知道,这群言官向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陆瞻无奈摇头,落回榻上缄默片刻,渐渐露出个温柔笑意,“你叫人去梅家一趟,将你娘从前那本筹捐灾民的账册取来交给余良,也让那些言官看看我对百姓之心。”   “那与粮油商哄抬粮价的事情呢?”   陆瞻再度望向顶上的光,光影徐徐的移动中,纷飞着众多灰尘,“去叫崔元峰过来。”   片刻人到,看到陆瞻哪里摸出条绢子正扫着炕几上的浮尘,声音平缓而轻松,“皇上若是暗派镇抚司去苏州召回沈从之,那这个消息,一定要想办法让窦初知道。哄抬粮价这口黑锅,还得叫他背着。”   崔元峰拧起眉偏着眼追望他的侧颜,“他?他可是在苏州背地里黑了您一把啊,他会出来抗罪?您就不怕他告诉沈阁老?他若是要告诉沈阁老,那可就等于给沈阁老留下了应对的时机。”   “他不会的,他现在就是在等着观望圣意,要是知道沈从之被皇上暗中召回,他大约就能揣摩出皇上的意思了。扰乱苏州粮市这个罪,皇上不能担,也不会叫我担,他自然就得担起来,这也算是为君分忧。”   在崔元峰缄默品砸中,顶上的光束渐渐偏了个方向,照在牢门的栏杆上,轻盈曼妙,似舞姬烂漫的纱裙。   芳菲的裙面上,是一朵芍药玉容,在夕阳的笼罩下,明艳而辉煌。嘻嘻的笑声里载满了欢喜,连云禾自己也不敢相信,某一天她会有如此浄泚的开心。   某一天,就是这个傍晚,就是这个方文濡趁着四周无人将她由马车上抱下来的一刻。他将她趁势在空中旋了两个圈儿,她像只蝶一样飞舞着。   琵琶一样动人的笑声顷刻被两声咳嗽打断,云禾慌着落了地,躲到方文濡身后去,一抬眉,才发现长帷帽在马车里忘了取下来。   前路正走来两位年轻公子,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拜礼,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方文濡身后瞟,“方兄,听说你回来了,我两个正要往梅家来拜会你,不想门口碰到。”   方文濡亦分别作了两个揖,“严兄、鲁兄,多谢挂心,我也才回来没几日。”说着,恍然忆起什么,将云禾由背后掣出来,“来见过两位大人,这位是严欢严大人,这位是鲁淙鲁大人。”   云禾厌烦那姓严的窥觑的眼神,却还是庄重地福身,将手中的纨扇挡住口鼻,“妾身见过严大人鲁大人。”   “噢,二位没见过,这是房下,刚到京城,领她出去逛逛,才刚回来。”方文濡笑笑,见两人盯着他鼓鼓囊囊的怀兜,忙伸手进去掏了几盒胭脂出来,发着讪扬一扬,“也没个丫鬟拿着,只好自己揣。”   说话掉下去一个,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儿,滚到严欢的脚下,云禾弯腰去拾,一阵香风便扑到他的心头,险些迷了神魂。   这厢拾起胭脂嗔方文濡一眼,“给我摔坏了!”   莺声娇软,严欢的顷刻神魂颠倒。方文濡将衣摆牵出来,将七八盒胭脂都兜在里头,引他二人往府里进。   迎头撞见个小厮,且吩咐,“劳烦去告诉梅兄,严鲁二位大人来了,再叫个丫鬟来,领房下后头去。”   片刻哪里就捉了个小丫头来,将胭脂挪将过去。云禾不管不顾地折扇附耳过去叮嘱,“八成又要摆席,你可少吃酒哦,我进去了,使骊珠出来哨探你。”   只等人走得瞧不见了,那严欢的才拉回眼来,挨着方文濡走,“方兄,这位就是你从前常说起的那位红颜知己?”   原来这严鲁二人皆与方文濡同科,往前科考就常听他说起家乡有位红粉,考完要回去迎娶。二人只当是什么小家子的女儿,因前几日听梅府上来往的人说,原是为风尘妙妓,眼前一见,竟是位月里嫦娥。   方文濡笑睐他一眼,言语淡淡地提醒,“从前是红颜知己,眼下是房内。”   只把严欢的心挠得痒痒的,脑中已经暗暗将云禾衣裳剥了个精光,暂且不提。   单说走到厅上,梅苏里听见二人来,前吩咐人预备了酒席,后寒暄两句后,便摆开了桌,另在外头请了几位妙妓坐陪。   一席啖肉食膻,又有琴音催诗,又是妙容催酒,闹了小半个时辰,那严欢吃得有些醉醺醺,心念云禾,又瞧不起方文濡一个穷官儿,便不识起礼数来。   这厢推开小伎递来的酒,摇着个扇只管把方文濡看住,“方兄,听闻你那位小妾是苏州花魁,极善舞伎,小弟僭越,斗胆讨个赏,请她到厅上来跳一段如何?”   险些将梅苏林一口酒惊出来,忙将方文濡暗窥。只见他神色自若,慢搁下樽,“小妾扭了脚,有些搦动不得,严兄身侧就坐了位美娇娘,说这样的话,就不怕人伤心?”   “方兄误会了,我不过是想领略一下舞伎,怎敢有别的念头?”   那梅苏林忙举杯出来打哈哈,“严兄,这酒没吃几杯,你倒先醉了,我看你是在耍酒疯好躲过酒去,别乔装疯,赶紧吃了这一杯,将方才的句联上来才是正经!”   既然方文濡不肯,梅苏林又给了台阶,严欢只好顺着梯子下来,阖扇拍拍脑门,“瞧我,吃多了酒,话也不会讲了,我自罚一杯!”   末了酒再开樽,曲又重鸣,闹至一更,天还未黑,各自却散了席。方文濡原是要往自己的下处去,走到一半,倏地叫前头丫鬟领着往二门处去,请她去唤云禾出来说话。   墙下亭子里等了一阵,始见云禾出来,换了身衣裳,樱花粉的对襟衫,水红的裙,乌髻云鬟如烟纱,半明半暗的天色里似一缕花魂。   走到亭子里,见方文濡吃得脸微红,四下无人,她便笑坐过去,“你吃了多少酒呀?脸红红的,人也看着傻傻的。”   “没吃几杯。”方文濡靠在亭柱子上,饧涩着眼看她,“你真美,哪里都好,就是总让人惦记。”   云禾嗔眼一笑,“那个姓严的惹着你了?”   “你怎的晓得?”   天色黯淡,有丫鬟婆子点着灯各处检查门户,云禾只等她们走过了,适才挨到他身边坐着,“这我都瞧不出来,那岂不是白做了这些年?他方才瞧我的眼神就心术不正,我早觉出来了。不过瞧两眼就叫他瞧两眼去吧,我又不少块肉,你官场上的人麽,我不好说,你也别得罪了他。”   “他方才想叫你到厅上去跳舞,”方文濡脸上的红晕被夜风吹散,露出几丝落寞,“不过叫我回绝了。云禾,我其实不喜欢官场上的应酬,吃吃喝喝的,耗费大半日光景,一点实事不干,有什么意思?”   那些查夜的婆子又原路回去,望见二人,行礼招呼,“天黑了,大人姨娘,早些回房歇息去吧。”   二人点头应着,等人彻底走了,云禾偎去他怀里,“我晓得,你从前一心入仕做官,不是为了个人名利,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百姓干一番事情。我就看中你这点好,不跟他们似的做官就为了求富贵权势。”   她将手塞在他的手心里,“我看呐,等姐夫的事情平了,你见过了皇上,向他在苏州讨个职,咱们回家去吧,苏州罢了那么些官,总有个缺给你,况且又遭了灾,好些事情有得做呢。”   方文濡将唇轻轻帖在她的额上,“你就舍得京城?这里富贵荣华,外头的人挤破脑袋也想进京呢。”   “有什么舍不得的?”云禾由他怀里抬起脸来,被他身上的葡萄酒香薰红了脸,“这里麽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做官的多,摆阔的也多,狗眼看人低的更多。路拐角就能碰见个官太太,笑得人累得慌。还是苏州自在些,我想应酬就应酬,不想应酬就不应酬,谁不知道我袁云禾的脾性?大家躲远些才好。”   方文濡搂着她,借一缕月光,将醇厚的浓情望进她眼中,“你今日在外头好高兴,我以为你喜欢京城。”   “呸、”云禾轻轻啐他一口,黑夜里媚眼如丝,“我那是跟你在一处高兴,才不是因为什么京城。跟你一起,就是在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也高兴!”   说着话儿,方文濡抽出她扎在裙里的对襟衫,将一只热乎乎的手卷了进去。云禾忙剔起来眼嗔,“这是别人家呢!”   “我有些忍不得了,你看这夜里哪有人?都各自回房歇下了。”言毕,往周遭的黑暗里瞅瞅,朝一大簇发得老高的茉莉花丛抬抬下巴,“到后头去,我脱了衣裳垫着你。”   大约月光太迷人,将他隽朗的脸也照得美轮美奂,云禾便被迷昏了头,竟然点头应下。   两个人摸到花丛后头墙根儿底下,方文濡依言将直裰脱了下来铺在草地里,单穿着中衣忙不迭地去吻她。一年的别离令他有些急不可耐,呼吸重得似在狂风中焚烧的火焰。   在济南的那夜,他们什么都没做,空下一夜的时间听彼此道尽心里的相思,以及离别后那些故事。眼下却更像将另一种相思吐出,是身体对彼此的想念,   方文濡反复亲吻她,从脸颊到她纤长的脖颈,噞喁不停,“云禾,我真想你,我要想死你了……”慢慢将她兜倒在铺好的衣裳上,往更深、更深的故土里吻去。   直到重逢的那一刻,云禾的声音不禁稍大了一些,唬得忙用手捂住嘴,方文濡抓住她的手,捭棁中笑吻她,“不怕,没人的。”   俗话讲事无绝对,可巧芷秋拿了账册去了角门上,两盏夜灯下候着黎阿则,见她来,朝两个小厮使了眼色,二人稍稍避开。   夜风凉爽,黎阿则穿的常服,在一件浅蓝的直裰与月光的勾缠中,行了礼,“干娘可好?梅家是干爹的旧交,他家的二奶奶为人倒十分和善,因此干爹才叫落脚在这里,干娘没受什么委屈吧?”   见到他,桃良就欢喜得不得了,挑灯将他的面庞照一照,脑袋波浪鼓似的摇起来,甩了满地的欢喜,“不委屈不委屈!阿则哥,你好不好,在宫里当差顺不顺?”   黎阿则望着她笑笑,目光映照灯火,幽幽亮光,似黑暗里的野火,“我好。”又望芷秋,“干娘,账册拿来了吗?”   “拿来了,”芷秋将账册递过去,微蹙额心,“这个能帮到你爹?这账本上,拢共才一万多银子,值什么?”   “那年朝廷拨款一百万银子,举国之力尚且如此,干娘一人之力就是朝廷的百分之一,怎么不值?爹说干娘心善,救了百姓,也救了他,案子平了还要谢您呢。”   芷秋倒拂松髻,腼腆地笑笑,“你爹说话就是这样子爱挖苦人,又哪是我一人之力?烟雨巷多少姊妹,还有苏州那些官家太太共同出力的,我可不敢居功。你爹的案子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在狱里好不好?”   “爹好着呢,崔元峰请了太医为爹治了伤,在狱里养着。案子麽,还得谢云禾姑娘带来的那些东西,抄录下来的虽不能成为证据,可倒是让暗害方大人的那个苗全又吐了不少东西出来。眼下梅家已经上疏参了沈从之,皇上派下密令让请沈从之回京,干爹没多久就能出来了。”   “梅家?”芷秋微微回头,朝幽幽暗暗的路径远望一眼,“怪道你爹让我住在这里。”   黎阿则抱着账本作揖,“干娘回去歇息吧,儿子先回宫去,张达源今夜在御用监当值,儿子赶着去将东西交给他带到皇上跟前去。”   芷秋上前一步,抚着门框送他登舆而去。半晌后将这许多日子的不安都一口气里吁了出来,领着桃良往回走。   二更梆子才响了两声,两个人打着灯笼悠哉缓步,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正走到长亭处,隐绰绰听见墙根儿底下有动静,掩杂在一片蛙声里。   侧耳听觑一瞬后,芷秋只当是这梅家有人通奸,不好管人家的闲事,仍要往前去,谁知翕然听见两声再熟悉不过的轻笑,将她的胆子颤了颤。   她转步回来,打着灯笼蹑脚往花丛后头去。借着绢丝灯一照,可不是云禾方文濡两个?正坐在地上系衣裳带子,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的,好不亲热。   芷秋唬得跌了一跤,那两人也唬得不轻,忙慌慌将衣裳胡乱系了站起来。云禾红着脸上前搀芷秋,“姐,你怎么来了?”   “我的老天爷……”芷秋拾起灯笼,又将两个人晃一晃,但见二人细汗霪霪,面带红光,方文濡外头一件直裰被夜露沾湿了一大截,皱皱巴巴贴在身上。   引得芷秋跺脚横嗔,“你们可要点脸子呀?这是在别人家里,亏得是我撞见,要是哪个上夜的婆子撞见传给主人家听了,看你们还有没有体面!方大人,云禾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挨了骂,云禾不气反笑,回眼看方文濡臊眉耷眼地没话可驳,便上去亲他一口,“你先回去,明天见。”   这厢转过来挽着芷秋往前去,“哎呀姐,不要教训我了嘛,耳朵都长茧子了。”   方文濡留步片刻,望见芷秋抬手掐她的腮,“你还嫌我啰嗦?你瞧你干的好事,进进出出的那么些人,传出去,还不是满京城的笑话,他岂不成了官场上的笑柄?”   “哎呀晓得了晓得了!黑灯瞎火的,哪里有人瞧见?再说人家一年不得见,好容易才相聚,你就体谅则个吧!”   “我不是人呀?你要是光着叫人抓住,那才叫好看呢。”   ……   方文濡在后头窥听半晌,见两盏灯渐渐缥缈如萤火,曲折迷离地游荡远去。风卷地而来,吹拂他的衣袂,带着阵阵花香,惬意与心安便如春水微荡。   ————————   ①大伴:从小侍奉皇帝左右的宦官,又称伴伴;老伴等。   ▍作者有话说:   吃狗粮的芷秋心灵受到了震撼~ 第97章 前程如火(九) [VIP]   两字功名里, 一场春秋梦。京城的庙宇街巷无不喧阗读书人的壮志豪情,南北西东皆聚来追名逐利的云郎士子,又岂知富贵无凭, 朝夕不定。   且说天子密令, 派镇抚司三位缇骑暗到苏州将沈从之请进京。话说是“请”, 不带枷号,也不戴镣铐, 更不坐囚车,意为如何, 不得而知。   “这是给沈丰面子,”陆瞻反剪着手, 将一轮背影嵌在晦涩的墙下,举望一缕月光落在牢房中央,迷蒙不清,声音平和得近乎无仇无怨,“将他的儿子五花大绑捆回京,他内阁首辅的脸面往哪里搁?”   黑暗里走出来黎阿则略显清瘦的身影, 目光恭顺地追着他的背影, “干爹,那照这个局势看, 沈从之大约是不会受到重处的了?”   “本来也没想杀他,”陆瞻旋过身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削一削沈丰的权而已, 皇上还要用沈丰, 不会让他断子绝孙的。我要是没猜错的话, 沈从之大约是判个流放, 沈家多半的良田充了公,再交还百姓。”   “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陆瞻笑睐一眼,走到榻上去,横掌撑在双膝,“阿则,我再教你一点,私人恩怨切忌不要扯入朝局里,否则会影响你对人正确的判断。”   阿则将忿忿顷刻缓下,谨慎地拜礼,“儿子明白。”   月辉里飞飏尘埃,霭霭黑暗间,乾坤扭转。   太阳格外大,投在都察院泼红的大门上,像是历史的血光溅在上头,日积月累得庄严肃穆。   站在三法司举足轻重的都察院门下,窦初包裹在猛虎补子袍里的身体冷汗霪霪。   能不能从困局里杀出重围,尽在今朝,他往门内凝望许久,方濯缨弹冠,大步跨入门内,院中旋即迎上来一位差役,将人领入正堂。   堂上明镜高悬,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头坐的是左都御史陈正明。此人说起来倒也与窦初有几分渊源,原是云禾的旧相好陈本之父,陈本亦为苏州都指挥使三品佥事,与窦初还是同僚。   可眼下不是嘘寒问暖的时候,窦初两步上前,正欲行礼,那陈正明忙抬手,“窦大人又不是犯官,不要这样客气,来人,搬把椅子来请窦大人坐!”   匾额上描的金边一晃,窦初仿佛就在那高深的笑颜里捕捉见什么,并不坐,反摘了乌纱撩了衣袍跪下,“犯官有罪。”   “哦?”那陈正明靠到官帽椅上,另有深意的笑眼里透着一丝满意,“窦大人,话可不要乱说啊,本官叫你来,无非是过问过问犯阉陆瞻在苏州的情况,你怎么反说起自己有罪来了?这一棍子下去,你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正是他眼中那微不可查的一点点满意神色,令窦初更加笃定地叩首,“犯官的确有罪,今天就算陈大人不传,我也会亲自来认罪。”   “快快请起!”陈正明反倒益发客套起来,朝边上差役一指,“就算有什么,也没定罪,怎么能叫堂堂三品佥事跪着?赶紧扶起来坐下说话儿。”   窦初观如此态势,心里有了数,将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倾筐倒出,“不敢瞒大人,先前在苏州,商户抬高粮价的事情与我脱不了干系,我今日来,就是招陈此事。”   陈正明一手拈拈须,一手朝下首经历官睇去一眼,“陈录在册。”   这般又转回眼来笑,“窦大人,国子监王源春可是参的陆瞻哄抬粮价,这事儿怎么又同你扯上了干系?你到苏州是在都指挥使司任职,陆瞻是在织造局,他的事儿,与你什么相干?”   “回大人,当初我到苏州,原是司礼监恐苏州因灾生乱,特派我去监管流民,所以事事倒与陆督公有来往。当时灾情严峻,陆督公手上无人,只好派我去与粮油大户们周旋着,想收些田赋支撑灾情。”   讲到比节,窦初面露惭愧,“谁知下官口有不慎,知府衙门里缺粮的事情就叫那几户奸商猜出来了,他们打量着官府无粮赈灾,正好是他们发国难财的时候,不仅推脱夏税时日未到不缴税,更是哄抬了粮价。”   “那照你这么说,陆瞻是好心,却叫你办成了坏事儿?”   “是下官无能!”   这一番陈词倒是正种了陈正明胸怀,眼下窦初来顶了罪,更有难得的是,正好能借这个时机查缴那几个粮油大户的一些家财充实国库,他如何能不满意?   如此,陈正明拈须颔首,“如此说来,是因你泄露公差,致使商户有机可乘,乱市乱民?”   窦初心内暗暗检算一番,方点头,“是下官不堪用。”   “好,我这里记录在案,稍后呈给皇上,窦大人就只能在我这里听候发落了。来人,去窦大人家中取几套常服来。”   须臾,窦初被押解出堂,西沉的太阳掠过他脸上,鬼癖难辨的眼中反而投出一丝胜利的喜悦。   夜月高升,马蹄飞踏,像空旷街市里射来的一支银箭,刺破黑暗,尾翼带着凛冽的光,射向北镇抚司门下。   张达源刚下马,北镇抚司的门前便迎上来两位缇骑,将他魁梧挺拔的身影一路引入诏狱中。   陆瞻还未歇下,正在榻上卷着本《大诰武臣》闲看。炕几上点了三盏灯,边上墩着一把浮雕太平有象的紫砂壶,再有一只象牙梅花杯,翻过一页,呷了口茶,“窦初认了?”   “认了!”   张达源拜了礼,将马鞭交与缇骑踅入牢房内,“算他有点儿眼力,陈正明派人传了话儿,说窦初连个坎儿都没打,将督公全摘了出去。不过我看,此人十分狡诈,将罪名都推给了苏州那个粮油大户,自己不过失言漏事,大约也就几十板子的事儿。”   “他推得好,”陆瞻朝对榻瞧一眼,张达源便行礼落座,微蹙两道剑眉聆听下文,“国库空虚,苏州几个灾县还需要一大笔银子支持灾民们重新安家立业,正好从这些个大户家里抄检出一些银子填苏州的亏空。横竖事情确实也是他们做下的,不算冤了他们。”   “督公果然料事如神,余公公传话,皇上也正是这个意思。”   张达源憨态一笑后,又提起身板来,“皇上还有话传与督公,圣谕!”   二人须臾调了个头,陆瞻伏跪在张达源脚下,听他一把柔嗓更加柔软起来,陈颂着一段君臣之谊,“朕与冠良,向来腹心相照,今为朕社稷大业,使冠良劳筋苦骨,朕何堪心忍?得内相如此,实乃江山之幸,也乃朕之幸。”   陆瞻伏地一瞬,嗓音迟缓而低沉,“内臣陆瞻,叩、谢、圣恩……”   他将头埋下去,仿佛长夜低垂,而另有什么,就此跃起,在昭昭日月间。   一晃六月下旬,蝉鸣喧嚣,菡萏正艳,京城在烈阳的照耀下,愈发显得似个黄金之乡。   焦灼的等待中,局面渐渐好转,芷秋一改往日恹恹精神,恍若一场春光返照,人面桃花,锦绣成画。   这日晨起梳妆,拣了朵京城时兴的绢花戴在髻上,衬一柄小玉梳,穿着湖葭灰对襟衫,扎着檀色百迭裙,玉步一动,如烟如雾。   忽见云禾闯进来,便走到榻上与她吃茶,见她气鼓鼓打着扇,因问起:“你还有什么不足的?在气什么?”   一把双面绣桐叶扇将云禾绾色的对襟领口扇得起起落落,一片嫩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间,艳腮也跟着微弱地鼓鼓胀胀,“还不是方文濡气的我!”   说着,扭过头来,气得把扇也住了,“姐,你说,不过是个穷状元嘛,往前在苏州,多少人瞧不上他,在京里忽然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宝贝了!”   芷秋回想片刻,好像是听见有这么回事,便慢摇扇笑起来,“我说为什么呢,是为了光禄寺卿龙大人说亲的事?”   “哼,何止呀?还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宋大人托梅二公子来给他说合呢。”云禾将扇往炕几上一扔,吐出的气都全是忿忿,“忽然成了香饽饽了,美得他……”   “他又没应,你急什么?回回都都是这样耐不住性子,你跟他气起来,他要是急了,真扭头答应了,有你哭的!”   “他敢!”   芷秋软下骨头来,将扇拣回给她,“我麽时时说你,你脾气收敛点才好呀。我告诉你,他受皇上传召入京,虽说还没见着皇上老爷的面,可外头人都晓得,是皇上要重用他呢,要不是眼前有你姐夫的事情牵连着,那起眼皮子浅的不敢来,恐怕门槛都要踏破!你且等着吧,等你姐夫一出来了,多的是人来说亲。”   一番话讲得云禾怒从中生,正要将那“杀千刀”的方文濡泼口大骂一番,又忽见梅二奶奶摇着扇子进来,只得住了口。   “你姐姐讲的这话儿没错,这京城里头,多的是四五品的官儿,你们方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好些人家眼下都是在瞧着陆公公的动静儿,陆公公那里一好了,我家的门槛恐怕真是保不住了。”   两个人唱和着,将云禾说得闷不做声的。   那梅二奶奶又一笑,走到芷秋身边坐着,“嗳,我过来是有事情找你们,工部侍郎张大人家园子里的木槿花开了,好大一片,他家太太兴起办了个雅集,连咱们一道都请了,你们收拾收拾,一块儿坐了马车去啊。”   芷秋蹙额扭过头来,“连我们也请?这是什么道理,她难道不怕?”   “嗨,那张大人是出了名的人精,只要陆大人没定罪,他是断不肯落井下石的,反正请了你们,也请了沈家的夫人与她的表侄女儿,两边都不得罪。”   这里点点头,云禾却有些恹恹的,“我就不去了,有些不爽快,我在屋里睡觉吧。”   那梅二奶奶够着个脑袋吊着眼,“去啊,怎么不去?那龙大人和宋大人家的太太都带着小姐去呢,你就不想看看她们俩长什么样子?”   “去!”云禾疏忽来了精神,簌簌快打起扇来,“我倒要看看她们生得什么模样,也敢打我的主意!”   这厢吃过午饭,便套了车往那张大人府上去,他家府邸离什刹海不远,引了水源在府中,养了好一池的荷花,进门便芰香扑鼻。   这厢由丫鬟引将着,一路到那花园子里头去,沿途见好些官眷纷至沓来,一路参差而行。芷秋都不认得,不敢唐突,拉着云禾安静走在梅二奶奶身侧,说说笑笑地,就走到一间大厅上。   厅内富丽堂皇自不必说,两首挨着一套套的案椅,隔坐着好些端庄妇人,榻前栲栳圈儿似的围了几条藤条春凳,坐了一班锦衣贵女。人也多,主人家招呼不过来,芷秋三人匆匆见了礼,叫丫鬟指了几根椅子坐下。   再往上头瞧,榻上坐的是两位年过四十的雍容妇人,左首自然是主家张大人的夫人,边上偎着她女儿,正闹渣渣地与春凳上的小姐们说话。右首边……   “那边坐的沈阁老的夫人,她边上是她的表侄女儿。”梅二奶奶坐障扇同芷秋云禾嘀咕,“沈大人家只得小沈大人一个儿子,因此把她侄女儿当女儿养在府上。”   云禾听见是沈从之的母亲,便多瞧了两眼,见那妇人气度华贵,不好多看,凑过脑袋来,“那龙大人家的小姐与宋大人家的小姐是哪两个啊?”   梅二奶奶朝上瞥一眼,又扭回来,“穿珍珠粉衣裳那个是龙小姐,戴木槿绢花那个就是宋家小姐。”   正巧那二人扭着头跟谁说话儿,云禾借机瞧了几眼,瘪瘪嘴,“也不怎么样麽,相貌平平。”   “这娶奶奶,谁家看相貌啊?只要不是歪瓜裂枣,都看家世呢。”   这三人倒是自成一派,不过是梅二奶奶扭头与谁打个招呼,仍旧扭回来同芷秋二人说话。   芷秋亦障扇搭过话去,“是这个理,娶妻麽,自然是要有助益的。”   说着话儿,却听上头招呼,主家说外头花园亭子里摆了戏酒,叫挪将至那边,起头招呼着众人出厅去。芷秋几人走在后头,一路飞红落花,奇山异石,随众人蜿蜒而行。   可正是你不找事,事要来找你。瞧见前头走过来个丫鬟,朝三人问:“谁是袁云禾?”   梅二奶奶与芷秋都将云禾一指,“她。敢问姑娘有什么事情?”   “我们太太叫你借一步说话儿。”   云禾懵懵懂懂地跟着上前,芷秋两个不放心,也跟着挪步。   原来是前头沈夫人叫,云禾走到她面前,众人旋即止了步。那沈夫人睨着她,笑颜依旧,只是没了温度,“姑娘就是袁云禾?”   “正是妾身。”   那沈夫人点点头,众人又齐步,到了亭子里,猛闻见饭食香,只见里头摆了三四张大圆案,上头珍馐齐备,金樽玉碟铺得满满当当。主家夫人忙着安排坐次,不知怎的,就把芷秋几人安排在了沈夫人对过。   厅外蝉鸣唧唧,不近不远地在哪里有一班小戏唱着《游园》,应时应景。那张家夫人坐在沈夫人旁边,亲自为其筛了杯酒,“这是请的南班子,唱的昆腔,夫人听着如何?”   “我听着倒好,不过出来散散闷儿,夫人何必如此费心?”那沈夫人客套得力度刚好,永不落的优雅与端庄。   言毕,转正了脸,也凉了眼,冷冰冰的一副笑脸对着云禾,“听说陆公公的夫人同小妹也是南边儿人,苏州的?我儿在苏州任职,不知两位有没有见过?”   芷秋拈着帕子笑答,“节庆里来往倒是见过两回,到底男女有别,不怎么打照面,倒是同夫人的儿媳妇蒋大奶奶见得多些。”   “云禾姑娘呢?”   这样一问,芷秋品出来了,是专门冲着云禾来的。云禾自然也品出来了,大约是为她儿子纳贱为妾的事情。但她顾着彼此体面,只障帕轻笑,“我一个姑娘家,更不得见了。”   可这沈夫人倒似不想为她留体面,“姑娘从前在青楼做生意,席面上应酬,怎么会没见?”   众人窥听后,纷纷将云禾望住,听说方状元有位小妾,却不曾想这小妾原是风尘女子。那龙家小姐与宋家小姐将她打量一番,均将其视为狐狸精,更是不屑。   渐有窃议流言,嗡嗡唧唧地,时不时就钻一句在芷秋云禾耳中,无非什么‘乐户女子’‘倡伎廉耻’之类。   一席倏然吃得芷秋憋屈,生生熬到了散席,忙不迭就要出府去。纷杂的绣履兰舄走在路上,芷秋三人照例同行,一路穿山越水,兰亭花圃里走过。   梅二奶奶倏而发讪一笑,满面愧色,“真是对不住你们,我原以为她们是好心才请你们二位的,不想又是为了瞧你们的笑话儿,早晓得,我就不该替你们应下。”   “不怪奶奶,”芷秋转过脸来笑得温柔似水,慢悠悠打着扇,“奶奶也不知道不是?奶奶放心,再难听的话我们也听过许多,不会放在心上的。”   踅出一座假山,见岔道上走过沈家夫人与她侄女儿丫鬟一行。芷秋本不欲理会,却听见她在后头喊:“云禾姑娘留步。”   三人只得止步,等她走上前来,云禾见四下无人,索性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我晓得夫人三番五次叫我意欲何为,是不是知道您儿子在苏州府纳了我为妾,您想着警醒警醒我?”   两句说得梅二奶奶一惊,暗窥芷秋,只见芷秋朝她点点头,她便难以置信地用扇遮住了口鼻。   沈夫人见她直言,也不隐晦,“方才席上人太多,不好说,眼跟前儿我倒有几句话嘱咐你。我们沈家乃书宦名门之家,自祖上起就没有纳贱为妾的规矩,我儿不懂事儿,背着父母在苏州纳了你,还叫管家去为你上了籍,我头先是不知道,等知道了,你已经进了门儿了。我本想着只要我儿高兴,我也不计较了,谁知你是个没廉耻的,竟然又跟别的男人勾搭上了,我不去顺天府告你,已经是大恩大德,你……”   “夫人不必说了,”云禾冷眼一翻,痛痛快快地翻出截眼白,“你不找我我倒还想要找你呢,你们家大奶奶写了文书将我送了人,眼下赶紧的吧,叫个人衙门里将我的户籍下出了,开了文书,我好回苏州上籍去。你儿子,哼,在你眼里是个宝,在我袁云禾眼里,就是路边一抓一大把的野草,就你家当个祖宗似的供着,我没廉耻?那他的廉耻早就丢到臭水沟里头去了。”   心知沈从之与陆瞻已经是撕破脸了,芷秋倒也不拦,只在两步外提起嗓子唤:“云禾,回去了,啰里啰嗦地做什么?你同人讲得着这些麽?夫人就这一个命根子,自然当宝贝了。”   那沈夫人早怔在原地讲不出话来,等火拔起来时,人已走三丈远了,只得她带着一班丫头在原地晒出满头细汗。   乌飞兔走,光阴骤转,两日内,那沈夫人果然派人去下了籍,将文书交到梅家来,云禾喜得飞裙旋袖,却不对方文濡讲。   细一检算,两个人倒有两日没说过话,每每方文濡使丫鬟里头来叫,云禾只推脱着不出去。   到这日,四窗梦醒,闲衾轻叠,门外又是毒日头,致使京中久不下雨。算来,苏州此时正值梅雨,正是江满烟波,翠山霭霭的时节。   这里正思乡,即见桃良慌脚鸡似的打廊下奔来,走近了才瞧清,是满面的欢喜,“姑娘,阿则哥来了,说是接咱们回府去!正在厅上同梅二公子与方大人说话呢,使丫头来传,我院门外撞见的,就跑进来说给你。”   芷秋心神震动,稍怔一瞬后猛地拔座起来,“你姑爷出来了?”   “这个我倒没听见讲,既然将家财解了封,那八九不离十了呀!姑娘快收拾包袱,我去告诉云禾姑娘!”   芷秋垂眸暗忖片刻,渐渐也露出欢喜,忙不赢地收检东西。乱了半天,那边云禾骊珠二人也休整好了行礼,到正屋里与梅二奶奶辞行,一行辞一行送,便出了梅家,登舆而去。   马车在衣锦繁华中踅绕半天,停在一巍峨府邸前,门前两侧高高两颗豆槐结满花串,密匝匝的浓荫里站着密匝匝的人,都是府内有头有脸的管家。   才见芷秋下车来,便由一上年纪的老者领着拜礼,“二奶奶安康,小姐安康。我是府内的大管家陆前远,前日皇上天恩,下旨将咱们都放了回来。又得二爷的信儿,叫准备迎接二奶奶,小的们回来就开始张罗着收拾,今日一早收拾好了,恭请奶奶回家。”   芷秋一时听不明白“二爷”是谁,还是黎阿则凑在一边,“干爹就是府上的二爷。”   倒是了,陆瞻头上还有位哥哥,芷秋险些将这一茬忘了。经他提点,忙不迭地虚将这陆前远请起来,“陆管家不要客气,我都不认得,倘若叫错了,请勿怪。”   这厢被迎进门去,只见杨花滚滚,屏山隐隐,亭亭翠云,菱叶碧青。好大的府宅内,奇花异草,水榭楼阁,各处争艳。   雕梁画栋中,却不见一丝人情味儿,芷秋收回眼,谨慎行步,将黎阿则叫到身边来,“阿则,既然府邸都解了封,家下人们都送还回来了,那你爹什么时候从诏狱里头出来?”   阿则后头跟着桃良,两只手拽着他后背上的一片衣裳,嘻嘻乐着不撒手。他有些不自在,将单手反剪过去攥住她的腕子,面前恭顺地应着芷秋的话,“今日皇上叫了内阁与都察院的几位大人议政,案情说清后,就要当着他们的面下旨,顺利的话,爹明日就回家。”   说话间,一行已走进三面抱合的一处院落,只见院中养了几缸睡莲,倒无别的花草。芷秋见这北方的院落多数这样,只是梅二奶奶极爱江南景致,才将各人院子收拾出水乡之色。   那陆前远抚着一把黑须,在芷秋跟前朝几面屋舍指一指,“这是二爷住的房子,东厢原先是丫头住的,西厢是他的小书房,二爷住在正屋。二爷往前苏州去了年两,这里便空了两年一直没住人,就是丫头住着。我昨日使人将这里洒水清扫了一番,一应东西都是全的,奶奶先住着,等爷回家了再看要不要别处院子里住。”   芷秋顺着他的手环顾富丽堂皇的一间院子,只觉陌生,无心看景,径直走到屋里榻上坐着。   顾盼一眼,便有三个丫鬟端茶上来,陆前远亲自捧到炕几上,“还有好些个丫鬟婆子在外头等着拜见奶奶呢,您这院儿里的丫鬟还是旧时伺候二爷的,我一道叫进来,奶奶认认?”   芷秋呷了口茶,客套地扬扬绢子,“刚听见大管家说大家也是刚才牢里回来,又收拾了两日的宅子,就不麻烦了,叫大家先去歇着吧,明日再认也是一样的,我眼前还有丫头使唤。”   那大管家只得领着方文濡与云禾到另一处院子里去,两处院子隔得倒不远,不过几丈,墙头攀着一簇黄香木,花色开得正好。   只得正东两间屋舍,陆前远将二人引入,朝方文濡作揖,“方大人,这里也是一应俱全的,明日我派两个伶俐的丫头来伺候,等爷家来了,再行安排。”   方文濡忙搁下包袱皮回作揖,“劳烦大管家。”   等人下去,骊珠自往东厢去住,他便跟着云禾往卧房里头去瞧,在后头歪着脑袋窥她,“你怎么这两日都不同我讲话?在梅家使丫头叫你你也不出来。”   云禾撅着两片丹唇,脸上颜色装得淡淡的不理他,把帘子瞧瞧,把屏风摸摸,满屋子里悠哉踱步。急得方文濡在后头亦步亦趋,心知她是生气了,却又不知这气打哪处来。   ▍作者有话说:   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很陌生~ 正文马上就要完结了哦小可爱们~ 第98章 前程如火(十) [VIP]   屋舍虽无黄金攒储, 却有雅韵相当,墙上悬山水名画,墙下一张鸳鸯榻, 明室内两面雕窗, 香烟缭绕, 门外墙下映带花草,乃仙葩所居之所。   纵有香花院宇、竹下琴书, 方文濡哪还有兴致细瞧?只步步紧跟着云禾落倒榻上去,眉心结出千般不解, 万般无奈,“到底为什么生气, 你说出来,也有个道理不是?你又不讲,叫我干着急,事情没解决,自己还兜着一肚子气,划不划算呐?”   云禾细思, 是这个道理, 便将唇角一撇,斜来一眼, “我问你,那龙大人家的小姐与宋大人家的小姐,你看上了哪一个?你早告诉我,我也好外头碰见了, 与人家搭搭话, 知道些脾性麽, 往后好相处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方文濡舒展眉宇,好笑起来,挪将到她身边,环住她的腰,“你又是打哪里听来的闲话?”   “你只说有没有这件事?”云禾凶巴巴吊起眉来。   “有有有!梅家那些下人也太爱传闲话了些……”   “你没闲话,怕人家传什么?”云禾挺起一搦腰,眼儿转呀转地,将他恨过来恨过去,“你如今出息了,成了前呼后拥的状元公,这个想同你结亲,那个想招你做女婿的。等姐夫回来,你更不得了,哪里还想得到我呢?要不是人传,我还叫你蒙在鼓里呢!”   方文濡别有用心地将手掌揿在她胸口,一下一下地顺着气,“你瞧瞧,气得这样,哪里值得?我不是有心瞒你,实在这也不是个值得提的事情。人家托梅兄说和,我已叫回话了,说我家中尚有老母,凡事得母亲说了算,我做不得主的。又说母亲在苏州已经替我看好了一门亲事,将他们都搪塞了过去,哪还有说起的必要?”   朱门半掩花映笑,一霎又是好风景。云禾别别扭扭地将腰松缓下来,瞥眼一瞧,他在暗笑,她便忙着寻由头贴补脸面,“嗳,我可不是吃醋啊,我是那日瞧见了龙家小姐与宋家小姐的真容,真个不好看。我怕你往后娶回家去吓一跳!才好心过问过问的。”   他仰起脸来,咋舌一番,“要说相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比得过我的云禾去?那些庸脂俗粉无盐之貌就是站在我跟前来,我都懒得瞧一眼!”   “真的?”   “不信?”方文濡垂下眼来,真切地盯着她,“不信就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只有你袁云禾三个字?”   云禾小小得意地挑起下巴,须臾将包袱皮打开,里头摸出封文书来,“这是衙门里下籍的文书,你揣好,届时回了苏州,也别管什么奴不奴籍的,快将我的户落到你家去。”   百转千回,兜兜绕绕,这一页纸总算落到了方文濡的掌心里,他有些颤抖而庄重地将纸扉折叠,装入信封中,又小心翼翼地折入胸怀。   珍而重之的神色惹得云禾一颗心软绵绵的,眼儿缱绻着嗔他,“又不是银票子,那么严肃做什么,你傻不傻呀?”   他呵呵一笑,是有那么一丝单纯的傻气,一如当年初见,一双眼不知往哪儿放的腼腆模样。一晃经年,离离合合中,他们总算艰难地走到至今。   红尘归山去,又再随云出,楼外青山云外晴,隐隐绰绰的人声中,唤醒好一日风景。   听闻陆瞻这日归家,芷秋天不亮便起来,说是起来,实则一夜未睡。她由一个个陌生的床畔辗转至今,陆瞻不在身侧,总觉得没着没落似的不踏实。   眼前虽说是到了家,可这家,好像又与她无关。终日眠难眠,行不定,熬到天亮,坐在妆台前梳妆。桃良正在后头替她抹着头油挽发,她自己也拣了黛粉胭脂匀妆。   梳得云髻堆鸭,春妆娇面,将一朵紫兰花簪在髻后,倏闻窗下有人窃议,“她到底起没起啊,咱们要不要进去伺候?”   又听另一小丫头应和,“大约还没起呢吧,门儿都没开。”   窸窣一阵响动后,像是两人拂裙在廊沿上坐下,前头说话那个丫头不耐烦起来,“不是我说嘴,咱们好好的一个书香门第,偏要弄个婊/子来做奶奶,一个出身连我们都不如的粉头,还要叫我们伺候她,传出去,咱们陆家祖上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嘘……你低声些。怎么不是呢,如今家中正经的主子都没了,就剩二爷,他又是个阉户,往后咱们陆家的血脉就断在这里了。说难听些,要是这回他就死了,陆家还能靠谁支撑下去,就那几个亲戚还不得将咱们家的家财都瓜分了?二爷也是,净身前就该留个后在家中的。”   “他现在恐怕肠子也悔青了!那时候十七八,满京里这些个千金小姐,他还瞧不上。如今净了身,谁又瞧得上他?你不知道,头先芝兰两个通房丫头背地里是如何说他的,只说他是纸糊的灯笼,中看不中用!最后还不是熬不住叫打发出去了。如今可不就只剩婊/子配他了嘛,不然谁家小姐还愿意嫁给他?”   那一个嘻嘻偷乐起来,“婊/子也不好,浪得很,更熬不住。要不是瞧上二爷的权势与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哪个女人肯嫁他?”   芷秋在窗内窥听半晌,只觉心像是被一块针板碾过,细密的疼痛中,她能窥见陆瞻充满唾嫌的过去。星辰日月曾抛弃了他,幸好,她捡到了他。   她刻意将门着力推开,猛地“吱呀”一声,将两个丫头由廊沿上惊起来,面面相觑中垂着下巴偷瞄她。芷秋什么也没说,冷睃二人一眼迤逦而去。   走到大门外,看见又是昨日那班管家的男人在门外迎接,原本是在说笑,瞧见她来,倏忽都住了口。   她站在石磴上,离他们两步之遥,中间空荡荡中,总有眼神别有意思地朝她瞟,她能感觉得到。但她目不斜视,与他们站成两个世界。   直到路的尽头,快马如电地奔袭而来,迫不及待的马蹄声将芷秋随之膨胀的欢喜溅得漫天飞扬。知道看清马上的人影,便不管不顾地撇下一众家仆迎到街市里头去。   人流被马蹄踏开,陆瞻眼快手急地拉了缰绳跳下来,穿一件黛紫的圆领袍,站在半丈外,笑着向她张开手臂。   芷秋刹如狂风带火,闯入他怀里,久违的温度与檀香时隔二月再度将她包裹,高兴得她又蹦又跳,“事情了结了?是不是往后就太平了?我是不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你好不好?让我瞧瞧你身上的伤!”   着急忙慌地就掣起他的袖口,见从前那些伤痕累累的皮肤只留下了淡淡的印记,她才有功夫去看他的面庞——他冷白的肤色仍然似一片月光,而黑曜石的瞳孔比以往每个时刻都闪耀。   就这么看着看着,掉下泪来。霪霪不断的泪珠子像撒下的珍珠。陆瞻像接至贵珍宝似的轻轻将她的眼泪收藏在指端,拥抱她,弃周遭行人不顾,“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没事儿了,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往后再不叫你担心了,咱们进府去,有话儿慢慢说。”   芷秋的手落入他的掌心,跟着他的步调一路小跑,时时刻刻抬眼望他,“你在诏狱里头没遭什么罪吧?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饿肚子,我之前叫阿则带干净的衣裳给你,他们有没有给你换?”   人生至此,陆瞻才感觉到踏实,历史或许会铭记他的功绩,或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传世后人并不能慰解他的艰辛与苦楚,唯一能安慰他的,只是她傻傻的一句“有没有饿肚子”,为他带来庞然的温暖与爱意。   他的侧颜迎在朝阳下,闪烁着亮晶晶的什么,匆匆滑落。   等走回房中,关了门,才回以她一个缠绵的吻,“方才外头就想亲亲你,只好忍着了,来,叫我瞧瞧你瘦没瘦。”   说着在榻上落座,将芷秋拉在他膝上颠一颠,“瘦了,是京城的饭食不合你口味,还是梅家照顾不周?”   芷秋面对面地盯着他,望不够似的,抬手轻抚他的轮廓,“梅家对我挺好的,梅二奶奶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又周到又细心。我只是想你。”   陆瞻兜着她的腰,掐一把,真是细了几分,“想我想得饭都吃不下,嗯?”   “你在诏狱里头关着,虽然三番五次说没事,可那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要是还能好吃好睡的,岂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他将她的背稳稳扶着,退开两寸,拿眼将她描摹,“让我看看你……在诏狱里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把万事都检算一番,实在是没什么漏洞,才发现是因为你不在身边。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受苦了。”   话音甫落,就见她眼里又滚下泪来,陆瞻忙抓着帕子替她蘸,“怎么一见我就那么能哭?不见我,你倒是懂事得叫人钦佩,我就这么招你的眼泪?”   阳光由榻侧的窗寮里撒进来,为芷秋的眼睛点缀了春华秋实的欣喜,“我这是高兴才哭的。你吃了饭没有?我叫管家摆一桌席,你从牢里出来,该洗洗尘的。”   陆瞻垂眼自视一番,带着调侃的笑意,“我在镇抚司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怕脏兮兮地回来你嫌弃我。”   “胡说!”芷秋将他肩头轻轻一搡,脸上的脂粉泪痕干得七零八落,“不许讲这种玩笑,就是你嫌弃我了我也不嫌你。”   “别生气,今儿就别跟我计较了,好不好?”陆瞻轻轻吻在她腮上,举着她的腰将她放在身边,“不哭了,我已经回家了。”   旋即朝门外吩咐,“瀹壶茶来。”   半晌后,随茶进来的还有府中一众管家婆子,绸衣华缎,花红柳绿乌泱泱铺了一厅,由陆前远领着跪拜请安,“小的恭请二爷崇禧!”   陆瞻淡瞥一眼,吹着茶汤,细抿一口温度,转递给芷秋,自己端起另一只白玉盅,“都起来吧,忙自个儿的去,陆管家留下说话儿。”   众人顷刻间又乌泱泱退出门去,独留陆前远上前尊听。   陆瞻呷两口茶后,方慢悠悠地睨来眼,“我不在这两年,家中辛苦你操持,如今太太大爷都不在了,更要辛苦你一些了,管好下人,打理好家事。奶奶才来不两日,先就不过问那些事儿了,叫她歇两日,不要叫人到跟前儿来闹她。”   那陆前远忙躬身应下,“我明白,奶奶昨日才来,想来陌生地方,又是异乡人,有些不适应,等过两日,我再将府中事宜同奶奶解说清楚。”   “你下去吧,去备一桌酒席,就摆在屋里,请方大人和云禾姑娘过来一起用午饭。”   陆前远行了礼,步子退到门槛前方才转身而去。芷秋瞻望片刻,又坐到陆瞻身边来,“他们好像都蛮怕你,可……”   “可又冷冰冰的?”陆瞻将她环在肩头,垂眼笑一笑,“我在宫里久了,就不大回家,时常都住在值房里,他们平日都是听我母亲使唤,与我不大亲近。没什么,往后你不过使唤使唤他们,他们听话儿就用着,不听话就打发出去。”   芷秋默然,到底将下人背地里对他的议论按下,在他肩上仰起脸,“我也不要什么人使唤,我使唤桃良一个人就够了。”   “要不,我叫人回趟苏州,将初月几个小的带上京来你使,你在苏州时倒是喜欢她们在跟前侍奉,也习惯些。家中这些人我是知道的,都是狗眼看人低,只怕他们说什么难听的话儿叫你听见不好。”   “那敢情好!”芷秋喜得直起腰,眼波只剩盈盈的笑意,不见泪光,“我还是喜欢她们几个,跟这里的丫头不熟,有时候我说话,她们也听不明白,费事情。还有件事,派人回去,将咱们家那些人都打发了,留一些看门的就成,咱们库里那些东西也叫人运上京来,免得有那黑心的趁着主人不在卷物私逃。”   陆瞻胳膊撑在炕几上,歪着脸瞧她,“还是你想得周到,明早我要进宫一趟,中午回来吩咐人去。”   未几就在房内安席设酒,攒盘叠碗。方文濡与云禾皆到,落了坐,芷秋问了一圈儿云禾住得惯不惯,又问下人们好不好,姊妹俩挨挤着说说笑笑。   两个男人无闲可说,每一句话里都是要紧事。陆瞻叫筛酒的丫鬟出去,单留了桃良骊珠在边上伺候,举盏与方文濡细说:“温谨,皇上有旨意,叫你明儿随我一道进宫。”   说到此节,又扭头与芷秋笑说:“你们俩也得去,皇后娘娘召见。”   忽闻叮咣几声,姊妹俩惊掉了箸儿,瞠目结舌一瞬,芷秋方捡起下巴,“皇后娘娘召见我们做什么呀?”   陆瞻尤爱她活泼生动模样,故意攒眉不说话,芷秋慌了,将他搡一把,他适才笑谈:“因你的那本账册,上头主事的是你与云禾还有韩二奶奶,皇上追封了韩舸为少傅,谥号定韫,韩二奶奶赏赐黄金百两。皇后说你们两个虽沦落风尘,却一心为善,惦念百姓,是难得的乐户楷模,又恰好在京,因此召你们进宫说两句话儿。”   “那怎么行?”芷秋急急地拽着他的袖口,将云禾望一望,“我同云禾这些年,也就是进过几家大人的宅院,进宫,只怕路都不会走了,何况还要见圣母娘娘!你快辞了吧,我们可是一万个不敢去的呀。”   云禾亦急起来,胭脂底下的一片腮唬得煞白,“姐夫,这可是要我的命呀?我礼也不会讲,话也不会说,平日里说话,总要将人得罪两句,叫我到皇后娘娘跟前说话,只怕我的脑袋都要留在宫里了!”   身旁方文濡好笑起来,为她筛了杯葡萄酒,“你又谦虚起来了,你平日不是最会说话哄人的?皇后娘娘和常人也是一样的,哪至于吓成这样子?况且既是懿旨,姐夫怎么辞?辞了才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你怎么就知道皇后娘娘同常人一样?皇后娘娘怎么能同常人一样呢?”   “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   云禾不信他的鬼话,自己与芷秋两个将眉扣得似个解不开的死结,急得上火。   陆瞻捡起案上的银裹象牙箸递回芷秋手上,温言宽慰,“没什么可急的,皇后娘娘为人敦厚,不会为难你们。明儿咱们一道出门,到了宫门口,自然有火者领你们往后宫去,路上也会给你们讲规矩说礼数。皇后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没什么大不了,快吃饭。”   二女哪里还吃得下饭,紧张得箸儿也拿不住,哆哆嗦嗦地交头接耳起来。   陆瞻颇为无奈,由她们闹,仍转过头来睇住方文濡,“明日进宫,大约就是要将我的方策说出来议一议,你回来拟定了条款,再与内阁同议,议定了,再定点试行。”   “自上回姐夫讲过后,弟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   “有了什么初步的韬略,温谨直言。”   方文濡吁出一口气,略显郑重,“天下藩王、官绅所占田地之数,姐夫是知道的。从他们口里挖食吃,他们大约会群起上疏,谏言皇上有违祖制,一时倒不好办。我想着,可以先不改祖制,各地藩王的土地都是雇当地农户耕种,再由各地官员兼理着,那些官员在其中已经抽掉了不少。我看,可以先将官员兼理之权与藩王们商议了,交到农户手上,提高了农户收入,先缓了部分农民缴税之苦。往后,再徐徐图之。”   “这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陆瞻点首,又抿出一丝丝晦涩的笑,“虽然伤了那些地方官的利,可暂且保住了藩王与百姓的,也未尝不可。只是那些地方官又该叫苦不迭,难免另起贪墨之心。”   “所以弟的想法是,国库充盈后,还该拿出一笔款提高官员俸禄。”   “北方有鞑靼,南方有海寇,战事吃紧,朝廷里暂时还没这个闲钱。不过你说得对,官员俸禄太低,家族人口多的有些还养不起,是该提了俸禄。只得让他们先苦几年,紧着银子先将宁波的海寇尽快清理了,好多与外国做贸易,充盈国库,不仅要靠税收,还得靠商贸。”   男人们的经略与女人们的智慧流溢满席,消磨了往前两个多月的荆棘坎坷,金樽绿醑浮着黄澄澄的夕阳,也浮着阴谋诡计之后的壮志豪情。   很快,夕阳落沉下去,夜随之罩来。   青帘被夜风轻微地扬起,露出老榆木架子床前的两盏黄灯,烛火染得正盛,随光圈晕阗整个房间的,是重重的呼吸声,带着极浓的爱欲,充满这间对陆瞻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卧房。   他的手轻抚着芷秋的头顶,喉头滚咽间,垂眸望着她红馥馥的舌尖滑过他经年的伤口,便回忆起从前在这张床上所拥有过的体验。虽然他已经不记得那两个丫头的模样,但芷秋仿佛令他重新又感受到那种磅礴的愉悦。   当愉悦重归为恬静后,陆瞻自背后搂着她,手在被子里用绢子细细将她擦拭,贴着她的耳廓低吐,“想我不想?”   热乎乎的气息并没有引来芷秋回头,他怀疑她哭了,正欲撑起条胳膊去瞧,却倏忽见她先坐了起来,三两下捡了地上的衣裙随意穿上。   他也忙跟着爬起来,“大晚上的,做什么去?”   芷秋扭过脸来,烛光照得眉心里明暗相间,满是急色,“我先找找明天穿的衣裳,我既不是诰命敕命,又没有朝服,明日可怎么见皇后娘娘?”   话音甫落,陆瞻长吁出一口气,弯下挺括括的脊梁,十分无奈,“随便穿个什么都好,只要不犯了颜色忌讳,再端庄些就得了。快躺着吧,我这才刚回来,想同你说会儿话。”   她弯下腰埋入帐中吻他一下,离得近近的调侃,“你忙了这一夜了,不累呀?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好了,我要先找衣裳,你睡你的。”   未几捉裙颠颠地跑到柜子前头,将苏州带来的几件衣裳翻了个遍。   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陆瞻哪里能睡,也穿了普蓝寝衣裤下床来,走到柜子前瞧她枯瘪着的脸,“我的心肝儿,明日再找一样的,先睡,明儿一大早我帮你找。”   “还找什么呀,”芷秋撅着嘴,将几件衣裳抖在他眼前,“当初走得急,就带了这么几件,到京里来也没裁衣裳。转来转去就是这几身,你瞧,没一件是大场合里头穿的。”   一双桃花眼里写满灰心,陆瞻心一软,将她勾起来抱入帐中,“这样,你要是不忌讳,明儿我带你到母亲的屋子里,找找她年轻时候穿的衣裳。况且皇后是个贤德天下的人,也知道你俩个是民间女子,不会同你们计较什么。”   芷秋被他轻轻搁在锦被上,忽而窜起来吻他,“那我要是不留心得罪了皇后娘娘,你可替我担罪呀?”   “嗯,”陆瞻点点头,将半身紧贴下去,“我是你的丈夫,自然都由我扛着。”   说着便吻下去,痴迷而缱绻地由额心吻到颈窝,像一只野兽在舔舐自己的皮貌,沉迷而专注。在他的吻里,芷秋细碎地颤抖,抖落离别时光里的每一寸相思。   无止境地贴着她,占有她,陆瞻才像是由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头掉落在温柔红尘中。   他厌弃人间这么多年,如今方知,人生也不单单是一场漫长而孤单的凌迟之刑,还有灯花结梨云,一段良夜好景。   黄莺乱啼,菱香满京,拂晓逐渐接去黑暗,阳光又落凡尘。   晨起陆瞻果然使人就将章氏的衣裳找出来两身,一件水红撒珍珠遍地通袖袍给了云禾,另一件海天霞连枝纹的通袖袍给了芷秋。   芷秋又在下头配了条嫩鹅黄的百迭裙,戴着小花冠,施妆傅粉,描眉画唇,又将从前皇后所赠的那枚佩子取来坠在腰上。妆毕对着镜中侧来侧去地照,朝暾一缕,正打在袍子的下半截,连枝暗纹立时像流银一般散碎地浮现。   这厢拿着一柄湘妃扇,迤然走到外头榻前叫陆瞻看,“你瞧瞧可庄重不庄重?”   柳荫中藏着莺和蝉,闹渣渣地唱着热闹,陆瞻认真打量她一番,十分卖力地点点头,“既端庄又年轻,既清雅又妍丽,就是皇后见了,也会惊艳一番。过来,叫我亲一亲。”   说着就握住她的腰站起来,脸正俯下去,芷秋忙用扇面一遮,“人家才涂的口脂,叫你亲花了还怎么去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从昨儿念叨到现在,皇后比我还要紧?”陆瞻退了一步,颇感无奈,“走吧,去见你的‘皇后娘娘’!”   大门外头早已有小厮套车等候,陆瞻与方文濡皆穿着内官与文官的补子袍,各自携妻妾登舆。马车不缓不慢地走了小半个时辰,即到皇城。   陆瞻独自下车,撩着车帘子嘱咐两句,见前头有两名火者过来磕头,“恭请祖宗崇禧,祖宗放心,奴婢们领着祖奶奶与小姐打玄武门进去,不会出什么岔子的。祖宗只管与方大人去见皇上吧。”   “留着点儿心。”吩咐完,便与方文濡由午门的东偏门进去。   云禾则换来与芷秋同乘,挽着她的手臂,在车内哆嗦个不停。两个火者指印着往皇城后头绕去,遐暨玄武门,火者殷切切地将二女搀下车,牵引着往巍峨的门楼内踅进。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和方大人,既是连襟,也是知己,当然如果韩大人没死的话……   上谥号“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二曰定。 第99章 情归了局(一) [VIP]   穿过绵延红墙, 但见天宽地阔的一座花园,奇山异石,怪树参天, 花草林木参差磅礴, 侧峰正崟巍峨壮丽, 横七竖八的天空,拼凑出“权势”二字。   芷秋云禾悄么抬眼一窥, 又慌忙垂下头来,大气也不敢喘, 跟着两个火者往里走。大约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适才暨至中宫。   红彤彤的宫门外有管事的公公迎上来, 将二人上下扫量一番,捏着一把嗓子因问起:“哪位是芷秋姑娘啊?”   “民妇芷秋,拜见公公。”芷秋挪了半步福身,也不曾敢抬起头来。   却听那公公亲切地笑了两嗓子,“怪道祖宗动了凡心,这么位天仙似的人物, 就是娘娘见了也欢喜, 跟我进去吧。”   说着领着二人门里进去,“路上可跟你们说过规矩了吧?见了娘娘, 要下跪,要问安,将你们家乡那些好玩的事儿说几件给娘娘听听,倘或高兴了, 少不得你们的体面光鲜。”   二女碎步跟着, 十分克己, 不敢抬头, “多谢公公提点,民妇们记住了。”   踅入正殿,猛地嗅见一阵兰麝汀香,只见眼下毯罽金光暗织,桃夭张锦,余光见殿中内侍七八、宫女十几,各自扫榻焚香,履舄不停,却无半点声音。   走到左首内堂,又见锦帘扫过眼角,中央椅案对着放了两套,四壁陈设各类珍宝,正墙下一折山水屏风,隐约挡着个婉约贵影。   那公公自进殿后始终微躬着腰,眼下上前两步,臂靠拂尘朝芷秋二人一指,“禀娘娘,陆瞻的夫人与其小妹特来给娘娘请安。”   两女赶忙捉裙伏地,“民妇袁芷秋(袁云禾),拜叩皇后娘娘千岁,恭请娘娘圣安!”   须臾,听见屏风后头如丝如竹的一缕笑音,“起来吧,瞧你们这些奴婢给人家吓得,伏在地上直打颤儿。我讲了,她们是民间的姑娘,你们和善些,不知又在外头说了多少规矩吓唬人。将屏风撤了,起来叫本宫瞧瞧生得什么模样。”   便有两个内侍上来悄无声息地撤去屏风,始见皇后凤仪,生得圆圆的银盘脸,唇角两个梨涡轻缀,肤如凝脂,樱桃半点,额上佩着凤冠,凤口里衔着一颗红彤彤的宝石坠在额心,风华万千,气度不凡。   芷秋心道:这才是美人该有的样子呢。不想那厢凤口却吐,“啧啧啧,正是两个美人胚子,本宫自做太子妃始,就见过不少王孙贵女,诰命夫人,论相貌,你两个倒是一等一的出挑。只是瘦了些。女人家,还该丰腴些的好,去,将厨房里新做的两样点心端来给姑娘们吃。”   说着,将眼落在芷秋面盘上,“你就是袁芷秋?”   唬得芷秋忙捉裙跪下,“回禀娘娘,正是民妇。”   这皇后虽瞧着稚嫩,却已有二十四五的年纪,说话颇为慈蔼,“哟,快搀起来,赐了坐,娘们儿们好说话,这样跪来跪去的,清净话儿都说不了几句。”   待二人坐下后,又使了茶点,自己在宝榻上也吃一盅,“芷秋姑娘别怕,想来是陆瞻在你跟前儿说我多凶多恶,才将你们吓得这样子。只管宽心,我是个和蔼的,往日诰命敕命们来请安,大家都是说说笑笑的。”   芷秋筹忖一圈儿,只垂着下巴答:“陆瞻不敢,民妇更不敢亵渎娘娘。”   不想连着那太监总管也跟着一道笑起来,“娘娘您瞧,这嫁了人,还只管‘陆瞻陆瞻’地叫着,怪道外头讲他两个比寻常夫妻还要好些,叫名字也不忌讳。”   一时辨不出这话儿的深意,芷秋心内猛地敲起鼓来,又要捉裙下跪,被上头皇后拦住,“嗳,别老是跪呀跪的。别怕,说笑话儿呢,因陆瞻一直在皇上跟前服侍,本宫与他倒没少打照面,皇上又时常夸他,你怕什么呢?那年你们成亲,我使人赏了东西,你与本宫早有前缘在里头,不过是相见晚些而已,故此不必拘束。”   虽如此说,可芷秋半点不敢自傲,深知都是陆瞻为皇上尽忠的功劳,仍旧克己尊礼地垂首,“娘娘德惠四海,福庇万民,民妇与夫得皇上与娘娘如此厚待,更加不敢懈怠。”   皇后端起茶盅,美睫往下稍稍一沉,露出一丝满意的松快,“那年苏州受灾,你们三个小小女子,是如何想着筹捐灾民的?还筹集了一万多银子,解了苏州燃眉之急。那日皇上瞧了账册,曾说‘天下丈夫竟不及女儿’,我听了好是高兴,真是为咱们女人家长脸。”   芷秋端正身板,眼微微往下垂,落在她的裙角,未敢直视凤颜,“回禀娘娘,我与小妹不过乐籍出身,哪里想得到这些呢?是韩大人之妻谢氏昭柔,她自幼读书,懂得道理,便倡导了一番。我与小妹都是穷苦出身,想想自己,便也想到灾民之苦。”   “你这是自谦,能以己苦思百姓之艰,见识倒远超京中这些闺阁贵女。可见贤愚在心,不在贵贱①,难怪陆瞻独独钟情于你。”   “皇后娘娘过誉了,民妇不敢当。”   这皇后含笑颔首,又将眼落在云禾身上,“袁云禾,听说你也是位不同寻常的奇女子。方文濡这个状元,还是你贴钱贴出来的?风尘出身,倒是难得的眼力见与这大方做派。”   云禾听了半晌话儿,也暗学得芷秋的谦卑,只是倏而把脸涨得通红,“民妇不敢居功,是夫自己争气,寒窗苦读这些年,从未敢懈慢片刻,就是吃饭时还卷着书看,一心想得机会报效皇上、报效朝廷。”   主管太监与皇后又是一笑,片刻后眼波定来,“听见说他为了规避律法,只纳你为妾,本宫可替你不值,你自个儿就没为自个儿抱个不平?”   云禾也似琢磨出些什么,忙答:“民妇不敢,夫也不敢,尊受法纪自然是百姓之责,更是为官之本。”   “瞧瞧,两个人不单是模样好,说话儿也中听,比好些个贵妇强多了,别说皇上夸赞,就是本宫也要夸几句。”   一排排精雕细琢的窗格里踅来阳光,落在皇后繁华锦簇的裙面上,沉淀了交锋,上浮起逐渐祥和的气氛。   芷秋云禾又说了些苏州的民风民俗、传奇故事,午晌皇后赐了饭,吃过方才跪辞而去。   除了前头一名火者引着,后头还跟着三位抱缎子头面的火者,转出宫门,自有王长平与桃良骊珠招呼着迎上来跪拜接东西。   马车绕至前门,芷秋掀了车窗帘子远远朝巍峨的门洞里眺望一眼,因问王长平,“你爷与方大人还没出来?”   “没呢,”王长平走在车下,“奶奶们出来前,里头有公公出来传话,说是皇帝老爷赐下饭与姑爷同方大人一道吃,吃过了还有事情商议呢,叫咱们先回家。”   芷秋点头放下帘子,云禾挨过来,两人都蹭着彼此一身的冷汗,倏忽间嘻嘻笑起来,笑声似在广袤天地里放飞了两只百灵鸟。   天大的殊荣后头,自然会有他人覆灭。下晌换了值,陆瞻领着圣意往司礼监去,哪里的红墙下正碰见沈丰,二人皆穿补子袍,远远地望一眼对方,目光仿佛一场岑寂的刀光剑影。   相近后,陆瞻先作揖行礼,“许久不见沈阁老,阁老身体可还安康?我瞧着倒还是如从前那般精神奕奕。”   那沈丰留着几寸半白的须,与沈从之几分相似的眼睛里滑过一丝事败后的颓唐,转瞬即逝。   这厢仍旧以一副和蔼的笑颜与陆瞻回礼,“陆公公前些日子受了牢狱之苦,却到底是年轻人,不见一丝灰心之色。这样好啊,咱们侍奉皇上,要时时感念圣恩,可不能因一点小事儿就生了颓废之意。”   “阁老说得是。”陆瞻颔首应下,恭敬得似乎身前是一位谆谆教诲的长辈,“我今日刚回宫当值,适才听见人说起从之被参的事儿。阁老可千万不要为了这个动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保养身子才是,朝廷里可有那么多的事儿等着您老做主呢。”   “唉……”沈丰重重吁出一口气,满是真假难辨的感慨,“我膝下就这么个儿子,从小宠得他不成个样子,原以为得皇上恩典封他做了官儿,能有些你的沉稳,不曾想竟然益发张狂起来。他在苏州做下的事儿,倘或早叫我知道,一定先揭了他的皮!陆公公,你与他也是从小的好友,万望不要计较。”   “小沈兄为人不过是张扬了些,本性倒不坏,我自然不计较。阁老也莫着急,皇上就算不顾及小沈兄,也会顾及阁老往日鞠躬尽瘁之心,大约不会重罚的。”   那沈丰不住摇头,陆瞻劝慰两句,与之相辞。随着举步稳健,笑意顷刻在他面上流逝不见。   这厢走进司礼监大门,见院中早已伏跪着一班身居要职的太监,垂着脑袋齐声唱喏,“恭迎祖宗仙尊!”   “起来吧。”陆瞻目无垂视,径直走到正殿廊下,与一年纪相当、补子相当的宦官见礼,“两年多未见,余良一向可好?”   那余良生得略瘦,将一只近乎枯竭的手往他臂上一拍,“还跟我来这套?虽两年多未见,却一直有书信往来,未必你还跟我生疏了不成?你下了值不回家去见娇妻,忙着到这里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来瞧我的吧?”   二人相请入内,只见殿内右首安放着五张书案,上头满是堆山填海的奏疏公文,陆瞻稍看一眼,与他坐到正榻上吃茶,“许园琛呢?方才皇上有旨意,叫我来传。”   余良往最里头单放的一张书案瞧一眼,牵着唇角细笑,“哦,今儿晚上他当值,大约一会儿就到,是不是圣意调他去哪里?”   “我正好提前跟你说一声儿,”陆瞻叫门内伺候的几位六品太监出去,放沉了嗓音,“圣意叫许园琛南京去修旧宫,将你提为司礼监掌印。”   “我?”余良大吃一惊,吊起高高的眉骨,“怎么会叫我掌印?我想着八九不离十得是你。原本皇上欲遣张公公往南京去那阵,就属意的是你的,要不是派你往苏州办龚兴的事儿,怎么会轮得到许园琛?”   陆瞻笑笑,淡然地呷一口茶,“今儿同皇上商议了土地变法的策略,虽还为招内阁同议,但圣意已决,不过是商量些方策细节的事情,试点就选在苏州府。苏州府占了三位郡王,数量不多,先就对付他们摸索出一套方略来,且苏州灾后重建,正是个切入的时机。”   “未必要你亲自去干不成?”   “也不单是这个事儿。皇上升了方温谨为苏州知府,又怕他入仕未深,镇不住人,叫我支撑他一二。另外就是丝绸商贸的事情,三年内清除海寇,与外国商贸往来必定更为频繁。单靠目前的丝量,是织不出那么多料子的。”   余良目光一亮,笑起来,“所以你向皇上提了议案,要提高丝量,鼓励百姓多种桑田?”   “是,蚕丝价格比粮食贵,既增加百姓收入,又能增加朝廷收入,不是正好?所以我要回苏州,一来,苏州遭了灾,正是一个绝佳的试点;二来,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三处地方,苏州地处中间位置,苏州若成了,我三头跑着也便宜些。所以司礼监,还得托给你。”   “嗳,我如何能堪此重任?”   “如何不能?别自谦,与你相熟六七年,你心思沉稳,办事谨慎,也有治国之才,又是皇上的大伴,于情于理,你推不过去。”   正说话儿,瞧见许园琛进来,也穿着补子袍,眼睛陷落在高高的颧骨上面,目光晦暗地朝陆瞻刺过来,带着一股幽幽涩涩的恨意。   “陆、瞻。”   他踅步朝榻上踱着,两片唇慢慢磨出这个名字,嚼碎在牙峰之间,“咱们又见面了,没想到这么大的案子,你还能安稳脱身,好啊……真是好。”   陆瞻搁下茶盅拔座起来,冷笑的唇角渐渐平复下去,“许园琛听旨!”   待人跪下,他便将眼杀穿绮窗,嗓音平静而冷漠,“着司礼监现任掌印太监许园琛,调任南京兼修旧宫,司礼监秉笔太监元淳一同前往。另升余良任司礼监掌印,调填御用监内把总张达源为司礼监秉笔!钦、哉。”   在许园琛不甘的怅怏神色中,陆瞻的尾音甫落下去,笑意便重又浮上来,几如循环地画出一个圆满的符号。   一班人的命运随着太阳倾倒,渐渐地,归山回岫。夕阳撒在髤黑的炕几上,油光光的质地返照出淡淡金色。另有一只油光光的白釉盅才挨上去,没放稳,又稀里糊涂地摔下来。   “砰当”一声,芷秋随之被烫得跳起来,一行嘶着气,一行挥着帕子掸裙面上淡绿的茶汤,酡颜的裙顷刻被炙热的夕阳照得冒了烟。   桃良不知由哪里杀出来,气势汹汹将那上茶的丫头一掣,“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手呀?!你叫梅儿是吧?瞧给姑娘烫得,这么点小事情都干不好,要你做什么吃的?!”   这梅儿正是那日在廊下坐着讲是非的一个,自打之后,但凡与芷秋桃良打了照面,两人均不给个好脸色。往年陆瞻不常在家,这起小丫头没人约束,早如太太小姐一般散漫。   忽然添了主子,丫头们不大适应,这梅儿憋服了两三日,眼下又招如此詈骂,心里一阵恼火,将眼垂瞥在榻角,唇扉低低噞喁,“我又不是有意的,这茶已经放凉了一阵儿了,哪里就能烫成这样?大惊小怪的……”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芷秋听见,朝桃良使个眼色,扬起个和善的笑脸,“不妨事,你去再瀹一盅来就是。”   末了那梅儿抬眼睇她稍刻,转身出去,不几时又端了一盅茶进来搁在炕几上。芷秋端起来吹了几口,抬眼窥一窥她,旋即就将茶汤扬在她的裙上。   “啊……!”将那梅儿烫得个鸡飞狗跳。   芷秋却冷冷莞尔,“你既说不烫,你就试一试好了。笨手笨脚地烫了人,连个礼也不赔,你不赔,我也不为难你,咱们两清了。”   梅儿提着裙将水抖一抖,湿漉漉的裤子里头是一片灼痛,火辣辣地烧毁了她的理智,“你要干什么?!我原是不留心的,你却是故意的!这样儿歹毒的心肠,配做什么主子奶奶?”   “我们不配,就你配!”桃良将她搡一把,推得她后退两步,“是了,瞧你说话这架势,倒像是位主子奶奶,不晓得的还只当我们陆家没了王法了,主仆调了个,叫个丫头当了家。呸!做梦,陆家都是没了人口,也轮不到一个奴婢当家做主!”   “我是奴婢,那你什么?你们姑娘又是什么?比奴婢还不如的婊/子!”   桃良怒极了,叉起腰来预备好生骂一场,谁知叫芷秋背后一掣,先上来扇了梅儿一巴掌,“这一巴掌,是为我自己打的,”啪又恶狠狠地照着另一边脸掴去,“这一巴掌,是为了你们二爷打的,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背后嚼他的舌根?”   将梅儿打得理智全无,仗着陆瞻从不为难女人,便恶从胆边生,也抬手打了芷秋一个耳光,“我说就说了,当着你面儿我也这样说,婊/子!”   芷秋胸口气得起伏不定,哪里抄来一个白羽鸡毛掸子,劈头盖脸朝着梅儿一阵乱挥。梅儿亦不是吃素的,顺着墙角高案的冰裂纹梅瓶里抽了一条长长的花枝还手。   正值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刻,陆瞻归家,院子里听见打闹声,急步走进来。   见芷秋怒容上有个红红的巴掌印,登时来了火,先将芷秋按在榻上,阴沉沉的眼转过来,“桃良,去传陆管家进来。”   桃良一去,他又将眼睨向梅儿,“滚出去。”   那梅儿一见他冷冷的眼色,刹那知道了惧怕,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二爷,您听我说……”   陆瞻的眼逐渐聚来一丝杀意,“闭嘴,滚出去。”   等人迟缓地退出去了,他才扭头将芷秋脸上的指印轻轻碰一碰,“该擦点儿药,疼不疼?”   芷秋摇摇头,吁出一口气,“倒是不疼,只是这丫头也太气人了些,她打了茶盅,溅我一声热滚滚的茶汤,桃良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倒骂起人来。陆瞻,你们家这些丫鬟倒是都跟太太奶奶似的,吩咐她们做个什么,我反倒还要陪着笑脸,稍有不顺心,背地里就要合伙骂起我来。”   夕阳自背后掠来,照得她的睫毛颤颤巍巍地抖动,陆瞻心疼极了,撩起她的裙子摸摸湿漉漉的腿,“还好没烫起泡来,屋里擦点药去,我来处理。”   她窥他一眼,气消了一大半,挽着他的胳膊,“你不会杀她吧?倒不至于,将她打发出去就好了。”   “不杀,你先进去,一会儿叫桃良进屋给你涂药。”   这厢等她拖拖拉拉钻入卧房,恰好桃良领着大管家陆前远进来。   陆瞻睨他一眼,目光蛰人,“这院里的丫头,都给我卖到窑子里头去,刚才那个叫梅儿的,给我拔了她十个手指甲再发卖。这府里,除了父亲留下的人,统统都打发了,不许多留一个人。”   陆前远一听,有些慌了神,“二爷,是出什么事儿了?府里头三四百号人,都打发了,谁伺候爷奶奶?”   “他们也伺候不了人,该卖的卖,该送的送,留下父亲使唤的那些人看守府宅就罢了。我要到苏州去几年,白养着他们做什么?就这几日,把这些人都打发了!”   说到此处,他抬起眉眼,目光透着法不容情的冷峻,“家中庄田等一应账目银子,使人送到苏州去给奶奶过目,府里的库房若里少一样东西,拿你问罪。另外,告诉留下来的人,倘或仗着我的势在外头欺行霸市侵占良田,我耳朵里只要听见一个字,不听解说,一律打死。”   陆前远深知他的脾性,不敢说情,只得尊了命退下去。   这厢吩咐完,踅入卧房里,见桃良正撩起库管子给芷秋上药,两条小腿有些红红的,倒不是很打紧。   陆瞻放心下来,坐在床沿上将她搂在怀里,“这里虽说是个家,可自打父亲没了、我被净身后,却愈发觉得不像个家,叫你也跟着受委屈了。”   余晖淡淡地荡在华丽的雕窗下,芷秋盯着陌生的窗畔,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这点子委屈算什么?我不觉得委屈,就是心疼你。我方才恍惚听见你说什么要将府里大半的人发卖出去,就为着个丫头,哪里至于呀?”   他垂下眼,在她温暖的额心轻轻一吻,“留着他们做什么?咱们下个月就要回苏州去了。”   “什么?”芷秋由他怀里挣出来,难以置信的桃花眼里逐尺荡开欢喜,“为什么回去?”   “朝廷里有事儿要办,我还要回去再干三年,温谨提了苏州知府,也得回去。这月与圣上同内阁将该商议的事情商议定了,下月初就带阿则一道启程。”   “也带我回去?”   “自然了,”陆瞻见她欢喜,也感觉有一股庞然的欢欣在他胸膛胀开,“将你独自留在京城我不放心,一道去,往后一二年我还要时时往南京与杭州跑,也带着你,将你没看过的山川锦绣都看一遍。”   芷秋兔子似的跳起来,将架子床踩得咯吱咯吱响,“咱们可以回苏州了,真好!陆瞻,谢谢你!”   陆瞻亦跟着笑起来,将她一把勾倒在腿上,“这么高兴?”   “高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半点也不喜欢京城,这里繁华得叫我心里空落落的,这里的官眷太太比苏州的还难缠,这里什么都是顶好的,就只不是我们的家。”   陆瞻垂眸见她眉目如画,弯弯的线条勾勒出的好像就是青砖绿瓦,锦帐软榻,他温柔地轻抚她的腮,“我的家是你给的。”   她的眼中倒影着一片盛世,脉脉情愫缠绵地流淌着,汇成一条大江大河,“咱们回去了,我还有件事情要求你呢。”   “阿则和桃良的婚事?”   “哎呀不是,”芷秋嗔他一眼,两只胳膊攀到他肩上去,慢慢爬起来,“我想着,方大人的家靠近了东郊,是处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他往知府衙门里去也不方便。咱们家的园子那样大,不如将从前祝晚舟住的那一快地方单劈出来,砌上院墙,另外朝着东柳巷开个大门,叫他将老母亲接来,一家人团聚了才好,他知府大人也有脸面,云禾也能有个好地方住不是?”   陆瞻笑笑,眉宇间柔情荡漾,“你做主就是,那么大一处园子,咱们两个占着也是累赘,劈出去一块地方,小一些,反倒自在。你们姊妹还能时时见着,你也能时时高兴。”   月亮渐渐爬上窗,蝉儿低垂,蛙声喧嚣,满满的幸福在芷秋心内沉淀下来,绵长而悠远地,似一缕南风,一曲长笛。   ————————   ①汉王符《潜夫论·本政》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结,沈从之不负众望,一定会出场,哈哈哈~   《豆蔻良妃》《拜见姑母》欢迎收藏一下哦~感谢所有小可爱,希望番外结束后可以给个五星好评,鞠躬! 第100章 情归了局(终) [VIP]   柳莺轻啼烟树暖, 荷香夏归半。毒日头底下的陆府空了下来,人丁寥寥,屋舍空空, 只留下一些信得过的家奴看管门户。   芷秋得闲清了账, 又到库房里检算一番, 珠玉琳琅占满她的眼帘,细点清楚后, 挑了一副精致头面与云禾做嫁妆,又挑了几个人跟去苏州伺候, 别的一应上锁封存起来。打点清楚后,下剩的, 就是同云禾一道采办些带回苏州的礼。   那里忙着,陆瞻亦不得闲,白日里都在御前当差,与皇上内阁商议定下了土地整改之法,又规制了三年无流民、五年无饥荒之策。   这日下晌出宫,正于无门前撞见应召回京的沈从之, 由崔元峰并两个缇骑领着。那崔元峰迎上来朝陆瞻行礼, “卑职们见过中贵①大人,中贵这是下值回家去?”   陆瞻微微抬手, 示意几人起身,“到都察院去一趟。还是叫督公吧,又派了苏州提督织造之职,下月就要往苏州去了。镇抚司暂且交予张达源监管, 以后听他的。”   “卑职刚回京就听见说了, ”崔元峰站起身来, 顺着陆瞻的目光回首望一眼沈从之, 笑答:“今儿早晨进的城门,夫人带着孩儿先回府去了,一路倒是没说什么,只问了窦初怎么惩处。”   几丈之外,沈从之穿着补子袍,将身板挺得笔直地与陆瞻对望。陆瞻泄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收回眼来,“我正是为这个往都察院去。行了,你们进宫面圣吧。”   言讫擦身而去,款步走过沈从之身边时,还是沈从之先开的口,“陆冠良。”等陆瞻回头时,他朝前进一步,“只要我不死,只要我父亲还是内阁首辅,我就不算输,迟早还有机会。”   陆瞻亦朝前跨了一步,在宽阔的午门前,太阳将他的补子袍照得鲜红发烫,“沈从之,你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渐渐地,他将笑意敛起,“你总觉着是我不让你进内阁,你看看自己,年轻张狂,能做到四品已是皇恩浩荡。你太自负了,又十分感情用事,才会栽在像窦初这样一个小人手里,连你父亲半点也不及。像你这样的若是也能成为阁员,那我朝江山岂不是要毁在你们这群胸无乾坤的庸才手里?”   沈从之反抄起双手,付之轻狂一笑,“君之教诲,毕生难忘,我会改的。”   “但愿吧。”   陆瞻侧过身,又回望他一眼,旋即干脆地敛步而去,太阳将他苍凉的背影拖出长长一个影子,在空旷的大地里,踽踽独行。   权势如水,载浮载滞,沈从之始终觉得他没输,但当窦初看到陆瞻时,却头一回迎来败局。   都察院的大狱相较起诏狱来说,更光明一些,也更干爽一些。陆瞻穿越比邻相紧的间间牢房,走到最里头,只见窦初坐在一张案上安稳吃茶,仿佛预料到他会来似的,连眼也没转一下。   陆瞻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并不废话,“皇上有旨意。”   墙洞里的光束一晃,窦初跪到了地上。陆瞻由袖中取出细细一管绢轴,朗声宣读,“都指挥使司三品佥事窦初接旨:沈从之陷害忠良一案尔虽牵涉其中,但朕因念尔在苏州有功,又坦言招供,不作重罚,只将尔贬任宁夏左屯卫右千户,钦哉。”   “罪臣窦初领旨!”   绢轴交与他后,陆瞻牢门也没进就欲抬步而去,却被窦初在身后叫住,“公公没想到吧?我窦初不但能全身而退,还能有机会到宁夏重地立一番事业出来,乱世出豪杰,到宁夏,总好过在靡靡江南摧磨心志。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不过我倒是好奇另一件事儿,您怎么不劝诫皇上杀了我?”   陆瞻退回一步,隔着牢门凝望他,“窦初,当年皇上登基前,我派你清缴乱党,正是看重的武将世家出身,有些胆识和军事韬略。如今贬你到宁夏也是因为这个,宁夏边临强敌,若你能在那里立下战功,不必我说,皇上也会提拔你。”   窦初神情一转,拧起两道眉,“你就不怕我他日战功赫赫,回京清算你?”   “宁夏有几十个千户,”陆瞻笑笑,背起一只手来,“外有鞑靼瓦剌,内有异族□□,你要是真能在此地立下赫赫战功,我在京等你。你不是想成就一番伟业不再为人利用吗?那就为江山所用,为百姓所用。真到了江山容不下我,百姓要你杀我那一天,我小小陆瞻,死又何憾?”   缄默中,窦初睇住他挺括括的双肩,有一种微妙的失败感,他分明冲出了困境,却又像一败涂地。   久久后,他惨淡一笑,“芷秋曾说过,你陆瞻不过是净了身,却心志不毁,看来她的确很了解你。不过陆瞻,若是我没在宁夏战死,他日回京,一定不会再跪你。”   陆瞻面上的笑意逐渐冷却,眼中一抹淡薄之色,无冤无仇,“我从没叫你跪过我,是你自己一开始就跪在了我面前。”   坠地的尘埃又再被他一双黑靴踏起来,飘忽在阳光里,像一场没有终结的硝烟。历史是由血雨腥风垒起来的,他陆瞻从不俱任何未知的更迭,只怕在沧海桑田里,苍生不宁,百姓难安。   但窦初有句话说错了,陆瞻想,不论是靡靡江南还是风沙边关,心志都是不可被催磨的,它应该在任何鱼游沸鼎或是酒色声迷中坚固不移。   日暾又照归期短,菡萏暗香满院,春娘画眉妆台前。这里描黛,那里施粉,画得春光满朱颜。   越临近回苏州的日子,芷秋愈发高兴,眼前又没了碍眼的丫头,日日笑得如春风拂面,成日家与云禾一道出门挑选礼品,又是京城时兴的料子,又是上好的胭脂水粉,将好东西都挑了个遍,恨不得拿个可吞乾坤的袋子全都装走!   云禾虽没那么大的手笔,可仗着方文濡才到户部领的来回补贴,亦买了不少东西。   这日欢天喜地地抱着匹缎子给方文濡瞧,“你看,我可不光是想着我自己呢,这是给娘挑的,苏州可没有。拿回去给娘裁衣裳穿,好叫她老人家喜欢喜欢我这个媳妇。”   方文濡刚从宫里回来,正解衣袍,抬眉瞅了一眼,“好是好,可也太花俏了些,我娘四十几的人,怎么穿得出来?”   “怎么穿不出来?”云禾乐呵呵地将缎子放在案上,从骊珠手里接了过一件碧山色的直裰为其套上,“我那日见大理寺什么官的太太就是穿的这料子,也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人家穿上就好看!”   “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细皮嫩肉的,穿上自然好看。可我娘一直在地里干活,你就是给她裁了衣裳,她也不见得穿。往年你做的那几件还叫她老人家放在箱子里压着呢,就是舍不得穿。”   见他往外间走,云禾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嗳,你娘晓不晓得那些衣裳是我做给她的?”   “嗳,那可不是你做给她的,”方文濡落到榻上,将她搂过来捏捏鼻尖,“是师傅做的。”   “哎呀,就是那个意思嘛!”   眼瞧骊珠捧茶上来,方文濡将她往身边一搁,呷了口茶,“我是说她未来儿媳妇给她裁的。”   云禾忙呼扇着两个眼,满目期待,“那她怎么说?”   “那年上京赴考前,你不是裁了两件衣裳给她?我拿回家去,就说是未来儿媳妇孝敬她的。她老人家听后差点没吓死,非说我无媒无聘与人私定终身,叫我在父亲的牌位前跪了两个时辰。”   “那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什么出身?”云禾有一丝气馁,将薄薄的双肩扣下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不能生孩子?”   “是这么回事,”方文濡搁下茶盅好不正经地转过来,“我想着,咱们俩一道做下的孽,总不能单叫我扛着不是?所以我打算领你回家时再告诉她老人家。我们夫妻俩有难同当,一起挨顿打。不过几鞭子的事情,咬咬牙就过去了,不怕啊。”   云禾倏然气得心肺疼,撅起嘴,“你怎么不自己扛着?”   “既是夫妻,自然该同甘共苦啊,未必你不想跟我一道受苦?”   “那、那你娘打人狠不狠?”   方文濡瞥她一眼,腹内暗笑,“反正打我是没留过情,棍棒底下出孝子,就靠着她打我,才能叫我刻苦读书。不过你是女儿家,”说着,两个手把虎口围成一个圈儿,“总不能也拿这么粗的棍子打你,顶多就是竹鞭子。”   一席话将云禾说得叫苦不迭,哭丧着脸倒在他肩上,“我小时候再皮,我妈也没这样打过我!人家细皮嫩肉的,怎么经得住?”   “所以我讲咬咬牙就过去了。”   云禾哪里肯依,只是喋喋不休地哭诉,“我要是被打死了呢?这么件大不孝的事情,你娘岂能轻易饶我?外头还有那么些人想将女儿嫁给你呢,你娘更瞧不上我了!”   直把方文濡念叨得噗嗤笑出声,她才晓得是哄她玩儿的,就要发火,谁知被他一把桎梏在怀里,手脚动弹不得,愈发气出一肚子的火。   正值闹不开的时节,见骊珠进来说芷秋叫去厅上会客。云禾咬牙切齿地捉裙起来,“回来才同你算账!”   这些日因陆瞻的案子已平,与方文濡调任苏州的消息传开,众多官眷纷至沓来,名为送别,暗里示好。   云禾同芷秋应付了这些日子,早就将漂亮话练就的炉火纯青。可到了厅上,好听的话儿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宝榻上坐着芷秋,下首折背椅上坐的则是许多时不见的蒋长薇。但瞧她穿着粉缎洒金通袖袍,月白的裙,嵌珍珠潞绸鞋,举止依然如旧,只是面色添了几分凋零。   二人正说着话儿,芷秋见云禾进来,忙转过谈锋打哈哈,“瞧,云禾来了,奶奶与云禾多少日子没见,可还认得出啊?”   一丝难堪由蒋长薇面上闪过,却时刻记着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不得不将往日高高在上的锋芒敛下,说了几句好听的,“云禾比先前精神了,颜色也鲜亮许多,看来这些日子在京城过得挺好的?”   云禾径直走到榻上去,适才正眼瞧她,“蛮好的,奶奶也好?”   “好,只是回京路上颠簸些。”蒋长薇落回座上,暗忖一番,将方才芷秋止住的话题重又挑起,“奶奶,不是我挟恩图报,只是望奶奶体谅几分。当初云禾被我们爷关在家里,还不是我忤逆丈夫私放了她?为着这个,我们爷没少同我吵闹,不堪僧面看佛面,奶奶瞧在这个份儿上,万望在陆督公跟前美言几句,求他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儿,我们爷不就少遭罪了?”   不想她竟低声下气到如此,芷秋只得尴尬地障帕轻笑,“不是我不帮奶奶,只是我小地方的人,来了京城,连话都不敢轻易说,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皇上定下的案子,就是我说了,我们陆大人也没那个更改圣意的本事。”   说着,怕面上过不去,又添补一番,“再说了,奶奶的公公可是内阁首辅,说话可比我们陆大人好使,怎么不叫他老人家在御前说说情呢?”   蒋长薇面露苦笑,身子往椅子前挪了挪,“公公虽是内阁首辅,可按理,儿子的事情得避嫌,若是说情惹得皇上动怒,只怕全家都不好。我知道我们爷对不住陆督公,可陆督公到底也没有什么事儿不是?他们又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况且我们三个也还有往日交情在。”   这般说着,将一双凄凄的眼转向云禾,“云禾姑娘,你当初叫我放了你,我明知道你要对我们爷不利,不也是将你放了吗?也请你向方大人求个情面,眼下他正得圣恩,求他替我们爷说两句话儿。”   云禾倒不惯着她,将小胸脯一挺,冷笑两声,“你当初放我,是怕我碍着你们夫妻情分,又想你们家有通天的本事,才不惧怕我对你们有什么不利呢。别说得那样好听,彼此都是为了自己好过。你这个忙,我帮不了,我家方大人才得龙恩,这会子跑到皇上跟前说些什么,岂不是连前程都不要了?”   尴尬的沉默中,蒋长薇将嗓音又放软一层,“那就看在我们爷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   “什么一片痴心?”云禾赫然提高音调,翻了个眼皮,“奶奶可不要乱说话,我如今是方家的人,传到外头去,我们方大人的脸面还要不要?”   眼瞧二人有些僵持,芷秋忙打圆场,“奶奶,我们实在帮不上忙,流放贵州那是皇上定下的刑,哪有我们说话的份?我看您也暂且将心搁在肚子里,就是流放,官差们也不敢折腾沈大人,阁老还在朝中呢,人人都有个惧怕。”   “可流放西南,路上几多艰险……”   “没艰险那还叫流放吗?难不成叫他享福去的?”云禾硬生生截断她的话,倒拂一把云髻,“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先走了,屋里还有事,恕不奉陪。”   那蒋长薇按下自尊做了一番无用功后,火气倒拔上来,随之猛地站起身,“既然二位如此铁石心肠,我就不叨扰了。不过山高水长,今日得势,明日未必还能笑得出来,我且等着看二位往后有没有事儿求到我头上来。”   言讫重又端起架子,冷眼而去,芷秋目送其倩影渐渐弥散在厅外的花红柳绿中,转过眼来轻嗔云禾,“怎么将话说得那样难听?沈从之虽判了流放,可他父亲还是内阁首辅,就算被削了权,要为难你们方大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何苦得罪她?”   云禾好笑起来,慢悠悠抿了口茶,“姐姐以为我说好听了她就不会记仇了?跟她一个屋檐下处了那些日子,我比你知道她些。她今日放下身段来求我们两个乐户出身的人,本来就是打脸面的事情,不论我们答不答应,这个仇她也记下了。”   芷秋稍思片刻,略微点点头,打起扇来,“也是,任义岂有常,肝胆反为贼②,倒是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自在些。”   须臾,二女怅怏着相视一笑,轻轻慨叹中,将这浮浮沉沉的官场命途吹散,迎接她们的,是无凭无定却又无阻的未来。   未来兜兜转转终于到了眼跟前,比及玉簟微凉,藕香十里店。满府里清荷盛艳,百花怒放,像是拼死要在秋高气爽中开出最后的繁华。   因次日启程,芷秋差陆前远来吩咐打点一番,备了两辆车装点行礼,另备三辆使人坐,又几番叮嘱府邸里的事宜,见陆前远一一记下后适才放心。   这里前脚走,后脚就见陆瞻进门来,瞧芷秋眉心微扣着在想什么,便面带温和笑意坐到她身边去,“我都见着下人正在装点东西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愁得这样儿?”   芷秋肩膀将他轻轻一撞,嗔了一眼,“别打岔,我正在想有没有落下什么……对了,除了阿则,你宫里头还调了谁往织造局赴任?”   “除了阿则,就是几个监理太监,还有夏大壮。”   “夏大壮是谁?”   见桃良捧茶上来,陆瞻挪到对案吃茶,“就是你们叫的‘小夏花’,他年纪小性子弱,没什么大才,也没什么城府,在宫里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反倒叫人整得丢了性命。我一道带着往苏州去,在织造局了看管看管库房,在家操持操持家务,跟着我,终归是能平安。”   倏忽间桃良捂嘴乐起来,“夏大壮……哈哈哈哈……原来他真名是叫这个,怪道我在苏州时问他,他抵死不说。”   芷秋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嗔怪,“死丫头,你都要笑死在这里了,还不快快进屋打点衣裳去?”   说着捉裙挪到陆瞻身边来,黏黏糊糊地偎在他怀里,“今天不是你值夜,怎的又回来了?”   “明日离京,皇上特放我回来打点东西,谁知我回来,你倒是将万事都办妥帖了。”他将胳膊一抬,环住她的肩调侃,“贤妻如此,叫我乐得自在起来,早晓得,我当初该早些娶你。”   芷秋翻个白眼,执扇往他胸膛一拍,“是谁当初推三阻四的?要不是我英明,你如今哪里哭去?”   陆瞻垂眸将她睇住,趁着不注意,照着朱唇亲了一口,像偷了蜜似的笑,“多谢奶奶坚贞不二,否则今日的陆瞻哪有美人在怀?只怕已经见阎王去了。”   说到此节,芷秋像是忆起什么事来,心满意足地蹭在他紧窝,“你好像许久都没犯过病症了,回京路上时,我还总担心那些手段会激出你的病来,不曾想竟然熬到京里。”   “可不是?”陆瞻遥想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恍如隔世,“是很久都没犯了,大约,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看来你当日执意要跟着,倒是救了我一命。”   芷秋抬起脑袋,两手捧着他的脑袋摇一摇,“不用谢。”   “我还没说谢呢。”   她得意地挑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陆瞻趁势将她摁倒在榻上,近近地注视她,“那你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晚霞与余晖沉在窗畔,芷秋盯着他的眼,里面是一汪温柔的甘泉,以及一个极度富裕的自己。富有一整颗心、满满一大筐爱,还有占据她所爱之人的往后余生,她业已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   可她还想再贪心一点,希望金灿灿的余晖洒进来、软绵绵的紫霞倒下来、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还能再快乐一些……   秋风起,拂晓刚至,远山翠微隐隐叠嶂,螭吻绿瓦上还悬着一抹月牙,愁照着别院垂杨,飞花漫天。长吁短嗟间,柳絮飘零,离别在即。   幽蓝半昧的天色底下,灯笼照影,被风吹得飘忽无定,恍若一段聚散茫茫。   陆府门前群英相聚,或是来送方文濡辞行的同科,或是来辞陆瞻的内臣,又或是来与芷秋云禾道别的官眷。因陆瞻刻意隐瞒了出发时辰,人倒不多,只是平日里有些交情的人家。   男人们豪情契阔,女人们轻诉离愁,芷秋穿着海天霞对襟衫,酡颜月华裙,臂挽朱红披帛,两手与梅二奶奶相牵,“奶奶好生保重,等过三年我回了京,还要去找奶奶品香吃茶呢。奶奶若是得空,只管往苏州去,我家虽粗陋,空屋子倒是多的。”   三女身边簇拥着挑灯的丫头,一场热热闹闹的景象。梅二奶奶穿着白绫袄,也将云禾的手牵起来,“我说晚些去,你们偏要急,急什么呢?苏州还能跑了不成?”   云禾障帕一笑,媚然天成,“不是我们急,苏州那里自打上任知府被抓后,衙门里一直没人管着,还有好几个县的灾后事宜等着我们爷去办,实在耽搁不得。”   女人们的娇貌风流在男人堆里自成一派,引得学士们往那处瞻望赞叹,“方兄好福气呀,只是别忘了我们,到了苏州,还该也替我等寻个像令房一样好相貌的小妾送上京来才好。”   “红颜枯骨、红颜枯骨,”方文濡反剪一只手,另一只手在耳畔摆一摆,“诸兄说笑了,小户人家的女子哪比得上各位夫人出身高贵来得实在?”   嬉嬉笑笑间,见人影稀疏的街巷中驱来几匹快马,领头的是余良与张达源,带着一班未当值的司礼监大太监狂奔而来。   马蹄踏开人群停在陆瞻身前,一班太监由张达源领着,纷纷下马与陆瞻行了拜礼,“儿孙们恭送祖宗!”   “起来吧。”   单是余良站着,拍拍陆瞻的肩,“冠良,圣谕。”见一群官宦们要跪,余良忙先将陆瞻托起,“皇上说不必跪,就四个字:望君珍重。”   这是朋友间的道别,陆瞻垂默半晌,退了一步朝着皇城方向也回了个朋友间的拜礼,“君在朝堂,万望保重圣体。”   余良笑笑,复拍他一下,“行了,话儿我会带给皇上的,上马吧,别耽搁了时辰,你带着夫人,可别大半夜的误在半道上风餐露宿。”   时值破晓,天际逐渐染一片红紫斑斓的云霞。陆瞻又朝张达源叮嘱一句,“在司礼监当差要仔细,你的笔杆子底细系着万千生民,凡事深思熟虑,勿辜负圣恩,勿辜负百姓。”   “奴婢记住了,我搀祖宗上马。”   陆瞻摆摆手,纵身上马,与方文濡走在前头领着一行队伍杳杳而去。   花影渐移,红日相出,一行于卯时末出的城门。去时的心境与来时的心境大不一样,此刻芷秋无虑萦心绪,得了闲心撩着车窗帘子看柳明人渐稀,那树上黄鹂,那枝头翠莺,万家烟火乘风起,阡陌上满是车辙欢愉的嘎吱声,迤逦溅红尘。   她瞧得高兴,见陆瞻在碧青的蓝天下,在安稳的马背上,便将一片欢颜探出窗外,朝他沧海一样幽深的背影喊:“陆瞻,我也想骑马!”   陆瞻拉着缰绳踱马到车旁,躬着身子吓唬她,“晨起有露,山路不好走,恐马蹄打滑摔着你。”   “我不怕的,我就是想骑马!”   他朝前望一眼,只见花树成锦,不忍辜负,便点了头,“出来吧,与我共乘一匹。”   芷秋忙不迭地捉裙下车,被他拽上来坐到身后,“抱紧我。”   她喜不迭地点头,“晓得了。”   略耽误了这几步,云禾就在后头马车上探窥出来,见芷秋在马背上稳坐着,朱红的披帛被风扬起,似一缕花妖魅影。她心里也痒痒起来,抬眼朝方文濡一瞥,“我也要骑马,我还没骑过马呢。”   方文濡朝前头一望,摇摇头,“我驭马之术可不像姐夫那么好,他从小狩猎,我连个兔子都抓不住,马蹄打滑我可没法子。”   “我不管!”云禾微撅起嘴,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我非要骑,没道理姐姐能骑我不能。”   “你比这个做什么?”   “就要比!”   “好好好!”方文濡恼天怨地,又实在没法子,只得任她车上跳下来,“真是我的姑奶奶,烦请您老坐在前头,要是真摔了我还能抱着你。”   云禾喜滋滋地招呼王长平扶她,一个在上头拽,一个在下头搀着,总算安稳坐了上去,在上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十几丈,又倚在他胸膛回眸,“骑马倒蛮好,只是有些硌屁股,你硌不硌?”   方文濡脸熏得红红的,将眼转向满郊芳草,“我倒是习惯了。”   一行东摇西恍间,到了正午,已离京十几里,陆瞻恐芷秋不适,令队伍休整片刻,寻了处树荫底下牵着芷秋过去稍歇。   云禾亦跟过去讨了快点心衔在嘴里,不想一回头,见远处走来四个身影,近了才瞧清,中间扛着枷号的像是沈从之。   遥遥地,沈从之也瞧见了她,在密匝匝的浓荫底下,她穿着芳绿的掩襟衫,扎在姜黄的裙里,隔着金黄的几层麦浪,几如芳郊里的野游仙。   他肩上扛着几十斤的枷号,艰难地蹒着步走近,谁都没瞧见,只盯着她笑,努力将脊梁挺得笔直,像是要在她面前维持住原来尊贵的体面,“云禾,你瞧我们就是这么有缘分,山水迢迢,又在这里相逢了。”   押送的差役晓得他的身份,即使判了流放,他依然是名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谁都不敢催促,朝陆瞻与方文濡行了礼,退到另一棵树下去等。   方文濡正欲挺身而出,谁知云禾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又松开,朝前迈了一步,“这条路是出京的唯一途径,来来往往那么些人,若这都算缘分的话,那沈大人与那些牵牛的、挑粪的、扛锄头的,都还挺有缘分的。”   笑意在沈从之脸上结了冰,又在她漠漠的目光中崩裂成碎片,融化成一阵千言万语的沉默。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睇住云禾,企图找到一丝丝她曾对自己动过心的证据。   可那些短促的回忆里,皆是由一句句相讽相讥拼接而成的,根本没有一点点温情。   直到抵达眼前,她的目光也一如从前。沉默中,海天在沈从之的心里断裂,他终于承认了一点,调目望向陆瞻,苦涩地抿抿唇,“冠良,还真是叫你说对了,我好像,的确是有些过于自负了。”   陆瞻从石头上拔座起来,拍拍手上的点心碎屑,无情无绪地笑一笑,“前头分路,我们往南去苏州,你往西南去贵州,山高水远,一路保重。”说着,牵起芷秋错身而去,“阿则,启程!”   如此这般,云禾亦将手重新塞回方文濡的掌心,从浓荫里走入烈烈乾坤,再没回头。草嫩花黄,粉蝶交飞的秋日里,车马慢行,将步行的几人渐渐甩在身后。   渺渺的几个人影里,唯独中间那个走得吃力而笨拙,云禾在方文濡的怀中瞥了一眼,就一眼,像是与她担簦颠簸的过去告别。   方文濡亦拉着缰绳朝后望一望,见那一行已经转到了另一条岔路上,便收回眼来将一只手臂拥紧云禾,“怎么?有点难过?”   “没有,”云禾倚在他怀里笑,仰起脸朝后望他,“就是觉得我真不容易,竟然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你。”   他俯下脸去吻她的额心,“回家去慰劳你。”   嘻嘻的笑声中,直上了官道,路稍平坦,只见两岸山川连绵,隐隐闻江河奔腾之声,陆瞻拉一拉芷秋的腕子,“抱紧,下头是江,仔细滚下去。”   芷秋够出脑袋往路崖地下稍稍一探,底下果然是一条湍流急江,她心里打个激灵颤,忙将手箍紧他的腰,“好吓人呀,这里没少摔死人吧?”   风林簌簌,陆瞻略显苍凉的声音杂糅在惊心动魄的浪涛中,“这里叫断魂坡,每年夏季暴雨,山上落石,下头涨水,十分险峻,过路的不留神摔下去,可就不指望活了。”   她又将手腕收紧几分,死死贴在他的后背上,“那你别老叫马在路边走呀!挨着山那边走好了。”   陆瞻背帖她一片软绵绵的身骨,像陷在千古一醉的梦乡,拽紧了缰绳适意笑,“抱紧,我带你跑一跑。”   “跑什么……啊……!”   古道开阔,快马飞驰,芷秋怕得要死,心惊胆战地将脸紧紧埋在他的背脊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宛若悠悠天地里,翠林酒醉,云山微醺,合声唱起的一曲欢歌。那歌唱着:   暖风逐日蹄扬花,雁字成归,林深入画。漫漫路断天荒处,江南尚春,北已秋华。   ————————   ①中贵:泛指皇帝宠爱的近臣;中官;宦官等。   ②宋 李华《杂诗六首》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了,番外就是日常向甜甜甜!希望各位小可爱继续订阅啊。记得预收哦~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