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的垂髫娇 作者:唐沅   【本文文案】   身娇体软多金小甜妹+X+口嫌体直疯狂打脸小侯爷   永宁有座鼎鼎有名的庆春院。   庆春院风光旖旎,春色大好。   只是,庆春院与其他花楼不同,里面伺候人的皆为男子。   白念听闻庆春院的男子姿貌绝佳,个个长相骏雅。   在闺中好友的撺掇下,没羞没臊地逛起了庆春院。   起初,她只想开开眼见,直至看到一位谪仙般的清冷男子后...   白念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戳了戳男人俊逸的脸:“我买你回家好不好。”   男人神情微怔,而后笑如春风道:“好阿。”   后来,京中兵变,永宁一片混乱,白家举步维艰。   一觉醒来,漂亮哥哥丢下她不见了,自己也被阿娘一纸契书,卖进了烟花之地。   正当她哭红了双眸,拼死不从时,花妈妈却一改昔日的狠辣,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她。   “姑娘别怕,既是祁小侯爷买了你,谁也不敢动你的。”   祁小侯爷?便是那个战功赫赫,阴鸷狠戾,连圣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的祁荀?   白念一听,更害怕了:“祁小侯爷,为什么要买我阿。”   【文案二】:   祁荀在帮当今圣上除奸佞时,被暗卫追杀,不小心闯了满是男倌的庆春院。   也不知从哪蹦出个出手阔绰的小姑娘,张口就要买他。   他想着躲在坊间也是好的,至少也不引人注意。   打算等风头过去再回军营。   后来,京中兵变,他连夜回营,带兵平叛。   军中将士人人皆知祁小侯爷行事狠戾,不近人情,稍有不慎,就会落个凄惨下场。   直至某日,军营里多出个肤白貌美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仅直呼小侯爷的名字,还支使他干这儿干那的。   将士们顿时脸色燎白,到底哪家姑娘,敢惹睚眦必报的小侯爷。   大家端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偷偷掀开军帐一角。   帐内,小侯爷卷着衣袖,单跪在地,捧着小姑娘的玉足,好声好气地哄着:“念念,还烫吗?”   【一别十二载,婉然初垂髫】又名《垂髫娇娇》   1.男主扮猪吃老虎,轻微追妻火葬场   2.双c   3.架空勿考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甜文   主角:祁荀,白念 ┃ 配角:预收《世子通房宠》《嫁给病娇厂督冲喜后》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侯爷的真香日常   立意: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赢取幸福 第1章 春院 我买你回家好不好   三月,春风泣水。   细雨如绢纱,轻轻柔柔地拂过永宁城。雨水止时,老枝抽新芽,柳亸莺娇,游人如织。   走过七弯街就是永宁的热闹地,朱弦巷。   适逢雨后初霁,处处碧水如镜。朱弦巷酒肆花楼林立,喧闹声不绝如缕。   一道脆耳的声音从巷尾处传来。鹅黄色衣裙的姑娘放缓步子,她水灵的眸子瞥了一眼巷尾的那座楼宇后,粉妆玉砌的脸上浮出两抹绯红。   “语安,我们在外边瞧瞧也便算了。”   “庆春院就在前边了。阿念,来都来了,总是要去瞧瞧的。”   被唤作‘语安’的姑娘绕至白念身后,一双手搭上她的肩,推着她便往巷尾处的庆春院走。   庆春院是永宁鼎鼎有名的花楼,里面风光旖旎,春色大好。只是这花楼,不寻常于其他莺莺燕燕的勾栏地。   西梁朝民风开放,多有男倌,这些男倌聚于大大小小的花楼,宜春院便是其中规制最大的一处。   白念听闻庆春院的男子姿貌绝佳,个个长相骏雅,伺候起人来驾轻就熟,很是舒坦。她虽也好奇,却碍于年纪羞赧自持,在永宁生活了十几载,从未踏入这鼎鼎有名的风流地。   只前几日,沈语安在她耳边日日撺掇,一通天花乱坠的夸耀后,白念也生了逛花楼的心思。   庆春院位于朱弦巷巷尾,楼阁相连,飞檐反宇,若非匾额上的三个大字,打远处瞧着反倒还透出一股文人登高赋诗的风雅。   沈语安指了指不远处轻卷的纱帘:“一会儿我们得装得老成些,莫要被院里的妈妈哄赶出去。”   白念才至及笄,耳鬓处挂着两缕编好的细发,玲珑有致的绢花簪于髻上,抬首时珠玉伶仃,正巧合上庆春院内的悠扬婉转的笙竹声。   她松了送挽沈语安的手,从腰际取下一袋银钱,大大方方地递出去:“你只管逛,妈妈这儿交与我。这开门揽客,哪有不赚银钱的。”   庆春院本就是挥掷千金的快活地,商贾人家也好,权宦贵戚也罢,但凡能拿出银钱,妈妈自是不会多问。   白念瞧着年幼,又没甚么权势,她唯一能拿出手的,除了一副姿色天成的容貌外,独剩下万贯腰缠。   白家也算永宁富庶的商户,沈语安掂着分量十足的银袋,心里有了底气,连着腰杆也一块儿直了起来。   庆春院外,站着衣衫松薄的男倌,男倌肤色白粉,领口处春光一片。   “二位姑娘。”   话说着,他们便粘了上来。   白念没甚么出息,偷瞥了一眼后,立马捂眼窝在沈语安身后:“语安,他们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沈语安将她拉扯出来,轻咳一声后,拍了拍她松垮的背脊。   二人迈入绒毯遍地的庆春院,方才站定,便有妈妈扭着身姿迎面走来。   妈妈在花楼呆了几十载,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姑娘妇人,眼光尤为毒辣。偏偏白念生得般般入画,纵使她阅人无数,也不由地多瞧了几眼。   “姑娘芳龄?这庆春院可不是小姑娘打闹的地儿。”料想她们二人出于新奇,这才生出逛花楼的心思,可宜春院到底是开门做买卖的地方,秦妈妈悭吝势利,还未等她们开口,便伸手将人儿拦在门前。   白念和沈语安心照不宣地互望一眼,而后从钱袋里掏出一枚足量的银锭子。   秦妈妈被银锭子晃花了眼,上下打量一番后,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儿通体华贵,衣料绣纹皆是玉华阁开春以来最新的式样。秦妈妈让出一条道,浓妆艳抹的脸上顿时堆起几抹褶子。   “二位姑娘里边请。”   三月天,乍暖还寒,庆春院里暖香四溢。围簇在一块儿的男倌或眉清目秀、或妖艳横生,他们的衣带上挂着一块褐色的木质腰牌。腰牌上的名字以三色区分,其中以鎏金为至佳。   秦妈妈随手招呼了几位,这几位男子瞧见妈妈身侧站着的二位姑娘后,温文知礼地拱手问安。   沈语安偷瞥了一眼他们腰间的腰牌,见牌面以叶绿色题字,便知这是庆春院最惯常的男倌。   “妈妈拿这打发谁呢?”沈语安来庆春院前打听了不少事,深谙烟花巷柳的行当。秦妈妈拿钱不办事,许是猜准她们二人见识浅陋,想以此敷衍了事。偏她是个直爽性子,心里不满,便将话摆到明面上说。   闻言,白念心里讶然,白白嫩嫩的小脸上蕴着几分娇憨。   秦妈妈竟诓她们!   若非沈语安缜密的心思,她险些被勾栏地惯用的伎俩骗去。   白念虽出手阔绰,这敷衍的人手段她却是瞧不上的。   既来庆春院大开眼界,自是要瞧最好的:“我方才给你的一锭银钱,只能相看绿腰牌?”   秦妈妈脸色大变,好在她惯会承颜候色,手里的帕子轻轻一挥,便改口道:“姑娘误会我了。他们是迎姑娘前去挑选牌子的。”   白念知晓她在见风使舵,想着事已至此,也无甚好争的。她复又捻出一锭银子,故作老练道:“也不必挑。听闻庆春院有两张鎏金牌。选他们二人即可...”   话音甫落,秦妈妈正要伸手去接,庆春院的二楼陡然传来一阵瓷瓶破碎的声响。   她心里‘咯噔’一下,焦急地踮脚望去,好端端地雕花门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骤然倾塌。秦妈妈眼前一黑,捂着心口“唉哟”了几声,连拍着白念的手道:“姑娘且逛着,容我去瞧瞧。”   花楼人多眼杂,常生是非,滋事寻衅不在少数。碰上这样的事,难免会遇到不好相惹的主顾,也唯有秦妈妈一颗玲珑心,漂亮话一说,磨盘两圆,谁也不会开罪。   挂绿腰牌的男倌搀扶着妈妈上了二楼,见周遭无甚么人,沈语安在白念的腰间挠了一把,开口揶揄道:“方才还一片羞赧,点起牌子来倒是行云流水的。”   “不是你说的,得装老成些。”白念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讨夸赏似的眨了眨眼,一如平日娇俏模样:“我装得如何?”   沈语安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四下张望后,拉着她穿过轻纱垂落的高台。高台后边是不绝于耳的欢愉声,白念愣了一下,随后便被沈语安扯入衣袂飘飘的男倌中。   “你走慢些。”白念被院内的暖炉熏晕头,层层卷拂的绢纱阻隔开二人的身影,她的肩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发髻上的钗环一晃,整个人趔趄地贴在一扇半掩的门扉上。   “姑娘对不住,可有撞疼你?”说话的男子行色匆匆,瞧着好像是去凑甚么热闹的。   正此时,高台处传来妈妈疾言厉色的声音。   “坏了我好几件东西,却连个鬼影也没见着。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白念揉着肩头,细长的柳眉蹙在一块,眸子里顿时蓄起一片雾气。可她脾气极好,知晓该男子不是故意撞着的,忙扯出一个笑,语气软软地回道:“无碍。那头发生何事了?”   该男子也抱怨了几声:“姑娘有所不知,不知打哪来了些身手了得的人,坏了我们院里不少东西。   秦妈妈原是要去劝和的,谁料她前去查看时,这些人早已没了踪影,损坏的物件无银钱赔付,眼下估计是气急了,这才骂出些声响。姑娘且宽心,我过去瞧瞧。”   白念听完,浅笑颔首,正要抬脚去寻沈语安,身后门扉虚掩的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闷哼声。   庆春院是甚么地方,弄出些声响再寻常不过。可她到底是头回出入这烟花巷柳,听了这些声响,难免面红耳臊,浑身一僵。   白念想起方才自己撞了屋门,眼下屋门处缝隙渐大,她生怕自己坏了屋里人儿的好事,一双素白玉手轻轻搭上格心,正要将门缝阖上,忽有一指骨分明的手捉住了她的皓腕。   屋门‘嘎吱’的声响很快没入欢愉声,白念一身柔骨抵不过有力的手劲,腰腹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不及她惊呼,就被眼前的男子捂住了嘴。   庆春院里不乏俊逸的男倌,可屋里的这位,白衣黑发,眼底泛红。恍若刀削的面容,莫说是庆春院,便是整座永宁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好看的人。   白念看得出神,险些忘了自己闯了男倌待客的屋子。待她回过神,才发觉眼前的男人衣冠端正,半点没有床笫之私的痕迹。   恰巧相反,同庆春院其他谄媚讨好的男子相比,这人眸底晦暗,虽是素衣,却浑然带着几分逼人的气势。   “你是谁?”低沉紧劲的声音从近处传来,在瞧清眼前之人是位姑娘后,仍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说话。”   白念被抵在屋门上,胸口若有若无地起伏着。她垂眸,细细痒痒的鼻息喷洒在男人手上。   男人眉头轻蹙,料想她没甚么逃跑的本事,这才松开手。   小姑娘喘了几口气,水洗似的眸子好似藏着细碎的星芒,她怔怔地瞧着眼前的男人,过了半晌才缓缓回道:“我不过是逛花楼的主顾。”   宜春院这地,除了男倌和主顾外,还有旁的甚么人吗?   然而,眼前的男子惊慌疑惧,一有风吹草动便如白兔一般警觉,瞧着不像是风月场的老手。   加之他今日一身白衣,无腰牌挂身,与花红柳绿的庆春院,完全不搭腔调。   白念的眼神偷偷落在男人的胸口,胸口处衣襟交叠,裹得严实,但乍一瞧,紧实的轮廓若隐若现。   小姑娘面色浅红,吞了吞口水。   男人被她看得眼皮一跳,后知后觉发觉自己入了满是男倌的花楼。   “你是不是初来宜春院?”白念眨了眨好看的眸子,露出两个精巧的小梨窝:“瞧你一身素白,可是家中有难,被迫签了卖身契?”   男人神情微怔,一双眸子不自觉地盯着白念娇俏软乎的脸。   他的脑海中互现一团子大小的小姑娘,小姑娘不过垂髫之年,乌黑的长发绑成两个发髻。她的眸子水灵灵的,话虽说不利索,笑起来却很是好看。   “公子?”   听了脆耳的声音,男人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他正欲开口辩驳,而后又记起甚么似的,话在嘴边绕了个圈,最终顺着白念的话回道:“姑娘说得不错,确实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听着毫无生气的声音,白念顿时敛起笑意,细腻的小脸一僵,微扬的唇角渐渐下压。   宜春院的秦妈妈眼光毒辣,算盘脑袋,她挑拣的男倌姿貌绝佳,没少替她挣银钱。   可饶是如此,她仍旧贪得无厌,平日里苛待惯了,该捞的油水皆被她吃抹干净。   眼前的男子清冷孤傲,恍若谪仙。这好端端的人若是落在秦妈妈手里,还不知被她折腾成甚么模样。   只一想到谪仙般人将折辱在秦妈妈的手里,白念藏不住事的小脸上便落出几分忧心。   “这地不好。”   白念虽头一回来庆春院,确也见了不少好看的男子,只是眼前之人,一身白衣,干净地恍如阿爹送她的上好玉石。   庆春院水深糜乱,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正巧白府这几日打发了一批搬弄是非的人,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她想着,若她将这漂亮哥哥买去,上好的玉石便不会掺上杂质了。   白念原是来开开眼界的,可眼前的漂亮哥哥着实可怜,她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一步,盯着男人俊逸的脸看了半晌,在男人不可置信地眼神下,伸出手嫩白的指头,鬼神使差地戳了两下。   “你这么好看,我买你回家好不好?” 第2章 舶商 他生得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   “你这么好看,我买你回家好不好?”   男人掌心微敛,他活了二十载,头一回被一姑娘吃了豆腐。然而眼前的姑娘出落得水灵,一张桃腮带笑的脸上无半点坏心思。   见他没甚反应,白念后知后觉地愣了一瞬,她一才及笄的小姑娘,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怕是人未买成,反倒生了误会,白念心里一急,粉白色的掌心朝外,忙摆手道:“公子别误会,我买你回去并不是...”   话还未说完,便瞧见眼前的男子笑如春风道:“好啊。”   白念被这笑意晃了眼.   这就应下了?   屋内静了一瞬,白念两眼弯弯地盯着他瞧,男人细长的凤眸微扬,敛去方才疑惧的神情,眼下坦然自若的模样宛如清冷谪仙。   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瞧,男人面上透出几分不自在:“姑娘?”   白念应了一声,而后意识到自己失态,待她回过神后,轻咳一声,忙扯开话题道:“宜春院的卖身契,可是放在秦妈妈那儿?”   男人反应极快:“是。只不过还得劳烦姑娘明日再来。”   赎身也算件大事,手续繁琐,熬到明日再来领人实属情理之中,故而白念并未起疑心。再者,庆春院男倌的身价水涨船高,她今日出门时只带了几锭银子,逛逛花楼绰绰有余,用于赎人却还是有些勉强。   白念既允了此事,便不急在一时,她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头,语气甜腻柔软:“别怕。往后有我护着你。”   白念走后,屋子的屏风后边传出一阵声响。   男人用余光轻瞥了一眼,敛起笑意后,顿时冷声道:“出来。”   屏风后,一短衫持剑的粗壮男子探出脑袋,他抬眸,颤巍巍地喊了声“主子爷”,随后将躺在地面上的男倌拖了出来。   “得亏主子急中生智,敲晕了这儿的男倌,这才得以从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挣脱。”丛昱将人拖至床榻上,猛呼出一口气,而后毕恭毕敬地立在祁荀的身后:“主子,我们何时回营?”   祁荀并未给出答复,他兀自坐下,用两指轻敲桌案后,丛昱才一个激灵,替他斟了盏茶。   “回甚么营,不是被人赎身了吗?”   话音甫落,素来手稳的丛昱,显然慌了神,他腕间一晃,茶水顺着杯沿一分为二,半注落入茶盏,半注沁在案面。   恍若明镜的水渍映出丛昱大惊失色的神情,他一边着手擦拭,一边擦着额间的细汗。   “怎么,丢魂了?”   丛昱卖力擦着水渍,使劲摇头。他初来永宁自是人地两生,方才被暗卫追杀时,心里一急,便带着宣平侯府的小侯爷闯了满是男倌的庆春院。彼时,小侯爷就没甚么好脸色。这事若无人发现也就算了,偏有一出手阔绰的小姑娘,不仅要替小侯爷赎身,还伸手戳了他的脸。   丛昱瞥见后,躲在屏风后边急得跳脚。   祁荀惯是不近女色,说得再直接些,他这样的人,常年驰骋沙场,行军打仗,见惯了腥风血雨,很是不喜姑娘家娇滴滴孱弱弱的模样。先前有世家交好的官家小姐将心思打到他身上,他瞧着心烦,便生生将人关出府外,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经此一事,西梁朝的姑娘虽倾慕于祁荀,却碍于脸面,谁也不肯将心思显露出来。   丛昱抱着长剑,心虚地探着主子的神情,见主子依旧蹙着眉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想起小姑娘调戏主子的场面,他只觉得自己没甚好果子吃了。   “属...属下这就去解决那姑娘,主子爷进庆春院一事,绝不会教第四人知晓。”   丛昱身手不错,对付一柔弱无力的小姑娘断是绰绰有余,他跟在祁荀身后十几载,自以为摸清了主子的脾性,正要抬脚翻窗,祁荀便捻起一枚棋子,棋子破空而出,稳准地打在他的臋上。丛昱吃痛地回过身子,魁梧的身形瞬时躬了下来。   “不许动她。”   “?”   丛昱揉臋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对上祁荀肃然的眸子。若非他家主子语气强硬,他险些怀疑自己听左了。   祁荀并未多说此事,瞥了他一眼,换下身上素白的衣裳,指腹在衣襟处暗自摩挲了一会儿,而后丢至丛昱手中道:“替我买身寻常的衣物来。”   “那宁远将军的碑位,还去吗?”丛昱捧着白衣,原先惊惶的脸上,也因嘴里的‘宁远将军’而染上了几分肃穆。   祁荀平日里惯爱着深色衣物,独三月初七这日,会着素净的白衫。听丛昱提起‘宁远将军’时,他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泛白,单薄的里衣衬出起伏的胸口,眼前恍然出现刀光剑影的画面。   只一想起碗大的伤口、火光滔天的将军府、白稠垂挂的灵堂,祁荀的眼底便划过一丝狠戾。直至他阖眼平复心绪,才开口回道:“衣裳收好。改日再去。”   近几日圣上传来密诏,密诏内附着一份白底黑字名单,祁荀远从军营一路除奸佞至西梁的都城,碍于其起战功显赫,又是圣上眼前的红人,他这一路瞧着顺风顺水,无人敢惹,背地里却没少遭受狠手。   直至今日前去宁远将军的碑位祭拜,身边没带甚么近侍,隐藏在各路的暗卫这才按奈不住性子,趁机动手。   他习惯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原想着待暗卫散去,再折回军营。可方才的有一出手阔绰的小姑娘,张口便要替他赎身。这些话听起来荒唐,转念一想,却不失为一个契机。   永宁这处民居良多,市井街坊鱼龙混杂。他手头仍有些事尚未查清,若是隐身在此处,非但易于乔装,不易引起猜忌,便是打探消息也极为方便。   思及此,祁荀勾了勾唇角,三两下除了塌上男倌的衣裳,手腕一挥,外衫便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主子您去哪?”丛昱原要步步紧跟,毕竟祁小侯爷身份矜贵,若出了甚么差错,宣平侯府的老侯爷非活剥他一层皮不可。   可他险些忘了,眼前的男人身手了得,一身本事皆是倚着□□短剑日日夜夜磨练出来的,正因如此,男人清冷的外表下,实则堆累着好几处新旧交替的伤口。   祁荀顿住脚步,对上丛昱心虚的眼神后,撂下一句话反问道:“事都办妥了?”   丛昱木讷地摇头。   “那你管我做甚?”   屋门重重地阖上,丛昱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打小侯爷进了庆春院后,他这脾性愈是令人捉摸不透了。   外边仍是丝竹笙乐,缱绻柔软的靡靡之音不断萦绕在垂落的绢纱布间。祁荀绕出庆春院,他足下轻点,衣衫飘然间,整个人稳当地立于楼宇的飞檐上。   庆春院统共有三层楼,从飞檐处往下望,堪能瞧清熙来攘往的七弯街。这是祁荀头一回来永宁。永宁距他镇守的应郓相去甚远,这儿的百姓大多听过祁小侯爷的显赫的战功,但若谈及相貌,却鲜少有人见过。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街巷,稍了然于心后,正要回屋,目光落在一袭鹅黄色衣裙的姑娘身上。   白念挽着沈语安的手,歪头倚在她的肩上,好听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语安,替我瞒着阿娘,好不好?”   沈语安听闻她从花楼买了个男倌,满脸错愕地瞪圆了眼。   逛宜春院的法子分明是她撺掇出来的,谁成想平日里百伶百俐的姑娘,一眨眼壮了胆子,头一回进宜春院便出手阔绰地买下一俊雅的男倌。   这事若是传入她阿娘的耳里,还不知如何说道她呢。   “便你府里缺人,也自有管事的操办,哪需你亲自买卖?”   白念记起祁荀棱角分明的脸,她抬首,发髻上珠玉清响,嘴角笑意渐浓:“他生得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闻言,沈语安止住步子,她敛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作风,抓着白念的手臂,正儿八经地开口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虽说西梁民风开放,可女子买男倌为夫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白念讶然地侧过身子,瞧见沈语安严肃的神情,险些被她逗笑:“你怎么想的?我怎会平白无故地喜欢一陌生男子?”   “那你为何要替他赎身?”   “眼缘吧。他生得俊朗孤傲,折在庆春院未免有些可惜。左右府里缺少人手,我且将他赎出来,往后如何,便瞧他自己的造化了。”   沈语安仍有些疑心,可瞧见白念坦言直爽的模样,便知她当真没甚么男女心思。若有,依照话本子的说法,眼前的人儿应当娇羞怯生才是。   默了半晌,沈语安憋出几个字:“你嫌钱多?”   白念愣了一下,白家是舶商,又正值西梁倡行航海商贸的良机,她的爹爹白行水是海舶纲首,致力于远洋航行,采买收罗了好些稀有物件儿,这些物件儿经市舶司抽解、博买,余下商物皆在民间自主流通。   白行水常年采卖舶来品,舶来品稀罕,惯能以高价出售,如此一来,他每岁虽走几趟海运,赚得的银钱却能花上好几载。   除却航运外,多得银钱并未闲置,反而置办了好几处庄子,庄子盈利所获的银钱优厚,如此相加,白家的家境确然殷实。   白念眨了眨眼,精巧的脸上陷下两个甜甜的梨涡:“就还行啦。”   沈语安惯是受不住她甜糯糯的笑意,冷哼一声后到底还是替她瞒下了赎买男倌的事。   二人沿着七弯街,回了各自的府邸。白家府邸占地颇广,因白行水常年奔走在外,故而偌大的府邸并未如世家大族那般热闹紧簇。   回到白府,白念依照惯例向柳氏问安。   柳氏坐于绣花矮凳上,轻抿了口茶水,举手投足间都刻意照着世家贵族的礼节行事。见白念进屋,她端茶的手一顿,面上虽有不悦,很快便随着茶盏藏匿于宽大的衣袖之下。   白念察觉到柳氏神情不欢,她提着裙摆绕至她的身后,一双柔荑似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肩头:“阿娘,我回来了。”   柳氏搁置下茶盏,并未多说甚么。   白念垂了垂眸子,心里划过一丝落寞。白家唯有她一个孩子,阖府上下自是巴结着讨好她。白行水常年在外,回永宁时,没少给她捎稀奇的物件儿,二人虽极少碰面,白念却能清清楚楚地感知阿爹对她的疼爱。   唯有她的阿娘柳氏,平日里待她尚且不错,便是犯了事也不会过多苛责,可不知怎地,二人分明是浓于水的血缘亲脉,白念总觉得柳氏与她稍显生疏。   “阿娘可是怨我回来晚了?”   柳氏转过身子,一手覆在白念的腕上,她沉默了半晌,最终开口道:“往后不要四处乱跑,若教临街的人瞧去,难免多嘴。”   白念有些不明所以,怎好端端地扯到临街各家人头上?她心虚地抿了抿嘴,还以为柳氏发觉自己去了庆春院,这才多说了几句。   她正要开口解释,柳氏却先她一步提醒道:“白日里有媒妁前来说亲,你也恰巧到了婚嫁的年纪,这几日我且相看着,若有好的,便定下吧。” 第3章 赎人 侍从一多,逛起花楼来难免束手束……   柳氏说话时,端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媒妁说亲之事被她一句话轻飘飘地揭过,这等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将来要婚嫁的不是她肚腹亲生的姑娘一般。   白念垂下眸子,眼神落在柳氏那双堆着细纹的手上。且不说‘说亲’一事来得猝不及防,丝毫未同她商议,便是柳氏那淡然置之的处事态度,她瞧了,心里难免有些不快意。   “阿娘便那么着急将我嫁出去吗?”   柳氏平日里与她稍显疏远,唯有白行水在府里时,才会在桌面上同她说几句体己的话。白念自幼乖顺,不生惹是非,她这等软乎乎的好脾性,便是邻里街坊瞧见也打心眼儿里欢喜。   唯有柳氏,待她虽不错,二人的关系却仍不太亲近。   许是柳氏察觉到白念的情绪,细长的丹凤眼一转,面上即刻扯出一个惺惺作态的笑意:“阿娘自是舍不得念念,只是挑选夫婿需得趁早,七弯街才气出挑的唯有那么几个,我们念念寻得个好人家,阿娘才能放下心来。”   她这话说得委婉细腻,字里字外皆是一个母亲爱子则计深远的关切。   “念念没这心思,还想多陪陪阿爹阿娘呢。”   柳氏的脸沉了下来,然而只那么一瞬,她复又带笑,没有呵斥反驳,反倒顺着白念的话点头道:“好好好,听念念的。”   白念抿了抿嘴,柳氏的话并无不妥,可落入她耳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她站立半晌没有回话,屋内静了一瞬,二人皆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柳氏拍着她的手背,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念念出门一日,想来也是累着了。这儿自有底下的人伺候,你且回屋歇息,过俩时辰便可用膳。”   瞧着院内斑驳的树影移了位,即知时辰不早。庆春院赎买的男倌一事事项繁琐,她头一回经手此事,生怕出甚么岔子,思及此,白念也未多留,福身请辞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扶安院内,一片喧哗。因白念今日外出,特许院内的侍婢闲散懈怠一日,她回府时,侍婢们正围簇在一块儿说着小话。   流音眼尖,打小伺候在白念身侧。一抹鹅黄色衣裙划入院里时,她从便拨开人堆,遣散院内的围簇的侍婢后,打了一盆清净的水,紧着跟白念进了屋子。   “小姐回来了。”流音端着黄色的铜盆,盆檐处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帕,明晃晃的水面映出白念娇俏的小脸,她挥袖净手时,忽有一股陌生的香气在屋内飘散。   流音嗅了半晌,一边替她梳理发尾,一边问道:“小姐今日去了何处,怎么衣上好似沾了其他的香料?”   白念熏衣时,惯爱用松韵阁的香料,底下伺候的人知晓她的习惯,是以置备香料时,从不敢轻易更换。只她今日衣裳上的香气,混杂了其他几种,是流音伺候了十几载,从未闻过的。   白念捋着发尾转过身子,毫不避讳地回她道:“我同语安去了趟庆春院。”   流音自幼跟在她身后,是除了她阿爹阿娘外,同她最亲近的。二人虽是主仆关系,却碍于年纪相仿,情谊深厚,素来没甚隔阂。   听了她家小姐的话,流音蓦地瞪大了眼,怪不得前些日子,沈家姑娘总是往扶安院跑,来时总是挨着白念偷摸说着些小话,原是撺掇她家小姐去庆春院呢。   流音怏怏不快地嘟囔了一声:“小姐怎也不说一声。”   西梁民风固然开放,去庆春院贪恋男色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白念才至及笄,心性纯良,去那等鱼龙混杂的地儿,若是出了甚么事,她当真没法同老爷夫人交代。   白念知她心系自己,是以今晨出府时,并未提及去庆春院一事。若说了,依照流音爱操心的性子,定会寻好几个侍从紧紧跟着。   可她听沈语安说,侍从一多,逛起花楼来难免束手束脚,一点儿也酣畅。   二人窝在一起合议半晌,最终仍是决定瞒着的流音。   眼下庆春院逛完了,身上的香气加之明日赎买男倌,瞒下柳氏尚且不难,可流音是贴身伺候的侍婢,便是不说,日后也瞒不了多久。   白念眨了眨眼,无从辩驳,她只好拉着流音的手,游说道:“好流音,下回带你一块儿去如何?”   流音险些被她笑意迷惑,就差点头应‘好’。待她替白念拆完钗环,末了才品出小姐的话外音。   “怎还有下回?”   白念黑瀑似的长发一泻而下,盈盈漾漾地晃在腰间,她缓步踱至一只落地的黄花梨木柜前,“咔哒”一声开了广锁,素手掰开锁扣后,又从里面捧出一只十寸大小的木匣。   还未待她开口吩咐,流音便抢先一步问道:“小姐,您取它做甚?”   这只木匣子瞧着不大,里边儿装的却满是惹人艳羡的银钱珠玉。这些值钱玩意虽只是白念身家的一小部分,但在流音看来,也算是笔不小的数目。   “你且将吴管事唤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流音愣了一瞬,摸不透她家小姐的心思,可话既吩咐了,她只管照做便是。正巧今日吴管事未出府门,流音去请时,他正一一核对白府的人手数目。听闻府上小姐寻他,他即刻放下手里活,随着流音去了扶安院。   屋内,白念随意从木匣子里取出一枚上好的翡翠扳指,见着吴管事时,爽利地塞到他手里。   吴管事只一眼便猜出其中的意思,他后退一步,摆手推拒道:“小姐有事只管吩咐,这扳指,我是断不能收的。”   他来白府也有些年限,白行水之所以将阖府上下的事项交付他打理,便是瞧中他忠心无二、脚踏实地的品性。   白念瞥了一眼未送出去的扳指,垂眸浅笑了一下:“吴管事,这几日府里可是在采办人手?”   管事的点头应是。   “我今日出府时,正巧瞧见一落魄男子,彼时心里一软,便擅自将人买下了。”   闻言,吴管事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他当是甚么难办的事,需得小姐这般打点他。   “不过是买个侍从罢了,此人姓甚名谁,原住何处,小姐只管将这些信息交付于我,待我摸清此人家境,便教领他进府分配差事。”   怕甚么便来甚么。   白念知晓吴管事谨慎的行事作风,是以最怕此举。若那男子是寻常人家也便算了,偏她今日赎买进府的,原是庆春院的男倌。   白家虽只是商户,不是甚么官宦人家,可她那阿娘最是注重门第规矩,府里上下伺候人的奴才婢女,无一不是家底清白的。   见她不说话,吴管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躬了躬身子,不明所以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白念支吾了半天,试探性地问道:“若是打庆春院出来的?”   吴管事大骇,听了‘庆春院’三字约莫知了大概,他左右瞥了两眼,见周遭没甚么生人,才压低声音问道:“小姐,您一清白之身,怎逛了那样的地方。可有被人欺着?”   白念飞快地晃了晃脑袋:“没有旁的事。我瞧他着实可惜,正巧府里缺少人手,这才一时口快将人买下了。”   说话时,她刻意隐去男倌惊艳的相貌。   吴管事一只手僵在空中本打算说些甚么,对上白念水灵灵的眸子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白念两眼弯弯,心情极佳。她原以为照着吴管事不懂变通的性子,需得费好些口舌才能将人说服。   谁成想,他竟是个好说话的。   翌日清晨,白念早早起身,她今日身着一身青绿色的衫裙,衫裙样式简单,瞧着已是去岁的旧衣。   “玉华阁的新制的衣裳都已送至院里,小姐怎偏挑了身去岁的旧式样。”流音替她绾着发髻,铜镜中的白念明眸皓齿,她的一颦一笑便是姑娘家碰见,也会不可避免地多瞧几眼。   白念拣了几支发钗,比对之下挑了支最为素雅:“今日是去赎人了,不好过于招摇。”   流音笑出了声,她家小姐肤白貌美,这浑然天成的样貌,不是换身衣裳便能遮掩的:“小姐天然生得好看,如何遮得住。”   白念权当她是打趣自己,戴上最后一支发钗后,提着裙摆出了府门。   今日的七弯街热闹极了,天气回暖,沿街叫卖的摊贩顿时提上了力,嗓子一开,周遭相邻的街坊皆能听见悠长的吆喝。马车的轱辘声渐渐在街巷响起,白念挑帘向外望去,春日暖阳,和煦地撒在飞檐牌匾上,整座永宁城亮晃晃的,好似抹了还未干涸的新漆。   驶过七弯街便是醉生梦死的朱弦巷,马车停在朱弦巷的巷尾,流音搀着白念下了马车。   才下马车,流音便闻到一股混杂的香气,一抬眸,‘庆春院’的匾额赫然悬于梁下。   一回生二回熟,秦妈妈再瞧着白念时,仿佛见了贵客,手里的帕子照例一挥,即刻扭着身姿迎了上来。   “姑娘可是来赎人的?”   听秦妈妈的语气,想来是已知晓昨日之事。她也不拐弯抹角,确认来意后,厚厚的脂粉顿时生出几条夹缝。   “姑娘且随我来。”白念随着她绕过琴音婉转的高台,高台后边儿是卷拂的纱帘,素手挥去后,没走几步,便到了昨日的那间屋子。   秦妈妈一手掌管庆春院,平日里去谁屋里都不兴知会。只是今日,她心里有所忌惮,行至那间屋子时,并未贸然推门。   卡着翡翠镯子的手腕忽然一顿,抬手轻扣屋门后,听得一声沉稳的‘进’,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第4章 轻蔑 一声声‘阿荀哥哥’却甜到他心尖……   白念紧跟着秦妈妈,双手绕着衣裙上的系带,粉嫩的掌心已然沁出一片细汗。许是头一回赎人的缘故,打秦妈妈拉开一条缝隙,她的目光便落在细长的光束里,怀里更像是揣了白兔似的,怦怦直跳。   屋门‘嘎吱’一声开了,秦妈妈先她一步迈入屋内,她跟在身后,唯有探出脑袋,才将能瞧清窗前男人负手而立的背影。   祁荀今日身着剪裁合体的玄衣,衣裳并不华贵,用料寻常又无精密的刺绣,可碍于眼前男子英气挺拔的身姿,简单的一身衣裳,愣是被他穿出几分逼人的盛气来。   “赎你的姑娘到了。”秦妈妈讨好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祁荀眉尾微挑,随即转过身子。在他转身那瞬,莫说是今日才见着的流音,便是已然碰过面的白念,也不由地怔立在原地。   眼前的男子身躯凛凛,长发高束,兴许是因心里装着事,他转身时,脸色深沉,眉宇间还透着一股邪气,与昨日清冷谪仙的模样相去甚远。   白念张了张嘴,玉葱似的手指指了指眼前的男人:“你...”   祁荀抬眉,不明所以地望向白念。   他直来直往惯了,哪会揣摩姑娘家的心思。   “你瞧着好像与昨日不大一样。”   闻言,他愣了一瞬,对上白念错愕的眸子后,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的模样将人吓着了。   祁荀常年驻守应郓,为震慑那些军营里的将士,极少面露笑意。是以军中将士人人皆知祁小侯爷行事狠戾,不近人情,稍有不慎,就会落个凄惨下场。   长此以往,原些散漫放浪的将士各个恪尽职守,安分守己,西梁军纪军风规整,谁也不敢在祁荀眼皮子底下生事。   可如今处境不同,他身处市井坊间,又被人赎了身,为避人耳目,需得稍稍敛起自己的气焰。思及此,他浅笑着颔了颔首。   瞧见祁荀如沐春风的浅笑,白念将将松了口气。   她暗自腹诽道:莫不是她瞧走眼了,不过一日功夫,这性子未免差得大了些。   见二人皆不言语,秦妈妈生怕坏了事,她进退有度地站于一旁,也不着急拉扯。   “身契我也带在身上了,二位可还有甚么不清楚的事?”   她心里门清,这临窗而立的公子爷并不是他们庆春院的男倌,只昨日她忙于收拾烂摊子时,忽然找上她的。   秦妈妈在坊间呆了数十载,看惯了品性各异的人,眼前这男子好看归好看,脾气却是不太好。她本想多嘴地问上几句,祁荀一个眼神扫去,像是淬了雪的寒剑,秦妈妈一哆嗦,便识趣地住嘴,不敢再问。   眼下她既收了银钱,自是要陪他将这出戏演得尽兴。   到手的银子哪还有推出去的道理。   白念原是有好些话想问,诸如身世遭遇、住址姓名,可她到底心软,生怕自己一开口便勾起祁荀凄楚的思绪,末了,她也并未多问,接过流音手捧的木匣子后,便问起了祁荀的身价。   秦妈妈支吾了半晌,她倒是想多要些,毕竟依照祁荀的容貌,怎么开口抬价都不算高。只是身后的男人昨日才出言正告,若她要的高了,保不齐这庆春院会闹出甚么不安分的事来。   “姑娘看着给便是。”   “嗯?”白念掰锁扣的手一顿,一双水洗似的乌黑眸子茫然地望向秦妈妈。   秦妈妈直接从怀里掏出身契,二话不说地交予白念的手中。白念瞥了一眼身契上的名字,就着墨黑的簪花小楷缓缓地念出二字:“阿-寻。”   好端端的二字,绕在白念脆生生的声音里,眼前的男人似是记起甚么,舒展的眉头显而易见地蹙了起来。   耳畔蓦地响起洋洋盈耳的声音,那是团子大小的姑娘头一回喊他。彼时小姑娘才一岁有余,口齿虽不清楚,一声声‘阿荀哥哥’却甜到他心尖尖儿上去了。   祁荀的面色复又回到方才进屋时阴沉的模样。藏在广袖中的掌心微敛,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将伪造身契的事交付丛昱。   他那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想甚么名字不好,偏拣了‘阿寻’二字。   这几个字藏在他心里十余载,眼下应是戳中了他的痛处,祁荀虽极力按捺住自己的脾气,可白念被他闷闷不快地面色吓着。   “可是我喊错了?那我该喊你甚么?”她嘟囔着嘴,复又将手里的身契拿近,   白念原以为自己念错了名字,可这白字黑字上写得,分明就是‘阿寻’。   “好了好了,喊甚么不重要。姑娘赶紧将人领走才是最打紧的。”   得亏秦妈妈出来打圆场,焦灼的氛围才有了起色。白念付了银钱,这银钱的数额不算太大,她原以为像阿寻这样的男倌,需得千两银钱才能赎下身来,谁成想,视财如命的秦妈妈竟只收了她一百两现银。   少些银钱也是好的,她心满意足地收起木匣子,又将手里的身契藏好。   小姑娘是个不记仇的,方才祁荀面色诚然吓着她,可她却想着,阿寻身世凄惨,家里陡生变故。自己还被一纸契书卖入庆春院,这样的人若没些怪异的脾气,心里都该闷坏了。   她不开心时,也是有些小脾气的。   听庆春院色秦妈妈说,阿寻的父亲嗜赌成性,至如今欠下巨债,只一不快,便出手毒打屋里人。其母亲一身怨恨,不愿孩子与夫家同姓,故平日里只以“阿寻”相称。前段时日,母亲重病去世,阖家断了贴补家用的银钱,他的父亲便托人将他卖至庆春院。   听了过往之事,白念只觉得心口恍若扎了银针,微微犯疼。   “往后你便入白府,替我做事吧。”   祁荀点了点头,而后随她出了屋门。   屋外,琴音抚弄,似水如歌,男男女女依偎一处,清朗的声音同燕语莺声交织在一块,纵使白念二进二出庆春院,仍是不争气地红了耳垂。   她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快步走着,仿佛一抬头,便会瞧着甚么不该瞧的。庆春院里的人儿嘴碎,几位胆大的贵妇人,瞧见白念身旁跟着一俊雅的男子后,没少说些揶揄人的话。   直至出了院门,她那小脸宛如粉白色的八月芙蓉。此时外边蕴着些凉意,和煦的春风扑在通红的面上,白念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仿佛这一拍便能将面上的热气散去似的。   祁荀看在眼里,只觉着有趣。眼前的姑娘分明少不更事,稚嫩的很,还非得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学那些贵妇人逛甚么庆春院。   许是感受到祁荀的眼神,白念心虚地扯出一个笑,两个梨涡浅浅地陷下去,她转移话题道:“你初来永宁,应是没逛过七弯街,眼下时辰尚早,不若我带你四处走走?”   祁荀生于天子脚下的绥阳,驻于应郓,永宁城虽离京不远,可他确然是头一回来。   逛逛也好。   昨日初来永宁时,被暗卫追杀,而后只在庆春院的飞檐处大致扫了一眼周遭街巷的走向。   眼下由当地的住户带着四处走走,兴许还能快些熟络这个地方。手里头的事若能早些查清,自己也能尽快回到军营。   “有劳姑娘。”   白念见他不抵触,红润的樱嘴一开一合,惯是能说。她一会儿指着前边的摊贩,一会儿又带着裙摆转过身子,介绍起后边儿的楼宇。   小姑娘生于斯长于斯,对这七弯街很是熟稔:“方才我们走过的巷子名唤朱弦巷,那里酒肆花楼林立,是富商权宦惯爱去的地儿。出了这条巷子,便是一条贯通东西的河流,河岸两侧多有铺面,若平日里若想置办些东西,都可来这处。”   白念转过身子,面朝跟在身后的祁荀,她细长的食指勾在背后,一边轻快地往后迈着步子,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我瞧你出庆春院时也没甚么行装,正巧今日路过此地,可有甚么想买的?”   祁荀颇为头疼地止住脚步,这姑娘说了这么些话,喉间竟也不发干?   军营那地并不清净,白日里是将士操练时的喊叫声,夜里便是他们沉睡时的鼾声,这些声音他听惯了,忽然有一轻柔悦耳的声音绕在他耳间,难免有些不习惯。   “不劳姑娘费心。没甚么好买的。”   白念耸了耸肩,附耳同流音交代了几句话,继续带着祁荀沿街走去。   “过了脚下的这座石桥,前边儿就是永宁最大的茶楼。走了这些路,不不妨去那处坐坐吧。”   祁荀望了一眼倚在河岸的茶楼,茶楼前悬着一面幌子,幌子上映着一个‘茶’字。   若茶水能堵住小姑娘的嘴,坐坐也好。   二人方才迈入茶楼,便有肩挂抹布的店小二迎了上来。   茶楼一层有序地摆着方方正正的木桌,这些木桌隔着些距离,进出方便,大多留与那些着急赶路的行人。   二层稍安静些,又是临窗的位置,推开窗子,便有大片绿意晃入眼帘,绿意下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河面微漾,与油亮清透的茶色极为相配。   凡有几分雅兴的,都会择二层的位置。   白念提着裙摆上楼,一眼便相中了临窗临河的空位。二人行到位前正要坐下,忽有一姑娘隔着几步路扔出一包蜜饯,蜜饯落在素面茶桌上,以昭示自己占了此座。   白念吓了一跳,循着望去,只见眼前的姑娘施了粉黛,一袭粉色罗裙配上精致的珠玉钗环,乍一眼瞧去很是招摇。还未等她开口,粉衫女子便径直坐于桌前,她抬了抬眸子,说话间蕴含了几分轻蔑与不屑。   “又碰面了。” 第5章 坏话 那宣平侯府的小侯爷也没甚么好的……   听那张扬跋扈的声音,不需猜便知她是永宁长史之女赵婉。   长史的府邸同白府离得近,是以二人出门时,时常碰着。只是赵婉擅妒,又因着家里有一官半职,心气儿极高,二人认识的年限虽久,关系却有些水火不容。   有那么一回,沈语安组局玩叶子牌,赵婉落处下风,又不甘轻言认输,故而后边几局,没少耍赖使诈,那一日,从清晨到傍晚,白念输了不少宝贝,便是她自幼垂挂腰间二指宽的玉牌,也尽都被赵婉没皮没脸地要了去。   眼下,赵婉仍是不肯退让:“这是我的位置。白家小姐还是另寻他处吧。”   白念心情尚且不错,不愿同她起争执,反正茶桌方方正正共有四面,赵婉同她侍婢拢共才二人,流音不在,算上自己与祁荀,正巧能坐下一桌。   见白念并未让位,赵婉瞪圆了眸子,然她很快便端出一副官家小姐气度:“你要坐便坐吧,左右你不过是个低微的商户之女,便是与我同位而坐,也攀不上官家的门楣。”   西梁的士民等级不算严明,商户也能占据一席之地。然而文人心气高,便是圣上多有倡行商贸,他们仍觉得士农工商中,商户是万般下品中最最低劣的一层。   诸如此类的话,白念听多了,最初的时候,她还会同赵婉辩上几句。几回交锋下来,她也算知晓,有些人虽饱读圣贤书,末了却是个蛮不讲理且听不懂人话的。   她兀自斟了盏茶,双手捧起后,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茶水先苦后甘,很能解渴。   双唇染了茶水,水盈盈、红润润的,瞧着很是动人。   “你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句话,能否说些新鲜的让我听听?”   赵婉面色一僵,狠硬的话还好还嘴,偏白念性子软,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既令赵婉难堪,还教她无从辩驳。她咬了咬牙,思忖了半晌,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白念姿色天成,是永宁城出了名的美人儿。白家虽没甚么权势,碍于其腰缠万贯的身家,平日里府邸的吃穿用度却远好于有官职在身的沈家。这样姑娘,除了在地位权势上做些文章,她还当真想不出甚么诋毁的话。   说起吃穿用度,赵婉瞥了一眼白念今日的衣着,瞧见她穿了去岁的式样后,复又讥讽道:“这套衫裙应是玉华阁去岁的旧款,衣料色泽虽稍差了些,配上妹妹却是恰到好处。”   白念抬手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衫裙,这衫裙无碍观瞻,分明是好看的。   赵婉这么说,无非觉得她配不上玉华阁的新式样罢了。   可配与不配,又不是她说了算的。   是以白念浅笑了一下,并未搭理她,反而是招呼立在一旁的祁荀。   “阿寻,你坐下喝茶吧,不必这般拘束的。”   祁荀是宣平侯府的小侯爷,平日里若他坐着,一旁的人唯有站立伺候的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既隐身于白府,礼节规矩就得按照底下的人来。方才白念落座时,他只是负手立在一旁,并未逾矩与她同坐。   “你这般站着,着实太过显眼。”白念知晓他在顾虑甚么,只祁荀的身量样貌,光往那儿一站,便能惹来过往茶客的目光。   祁荀余光落在一窃窃私语的男子身上,那男子边说小话,边打量着他。许是意识到这点,他颔首应‘是’后,拂袖落座,再未推拒。   身旁忽有男子落座,赵婉下意识地往右侧挪了挪身子。她柳眉微蹙,以为白念故意同她对着干,分明是伺候人的侍从,怎可与主子同桌而食?   赵婉正要说些甚么,一侧首,便瞧见祁荀棱角分明的下颌。   她微讶地张了张嘴,永宁何时有这般好看的男子了?   且这男子竟是白念带来的。   赵婉悄然红了脸,然她很快便正了衣袖,敛起自己的心绪。眼前这男子生得好看又如何,说到底还是无甚权势的下等人。   她一官宦人家出生的姑娘,要配也当配朝堂官职加身的少年郎,怎可同身份低微的人呆在一处?   “仔细脏了我的衣裙。”   祁荀一盏茶入喉,只觉得烦躁。眼前的姑娘不知打哪来的,一开口便如幽林深处的黑鸦,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且这姑娘性子跋扈,与白念娇软的性子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这般来看,娇滴滴的姑娘也没这般讨人厌了。   茶盏‘咯噔’一下置于茶桌,瓷质的杯底晃了几下,最终稳当地立于身前。桌面上静了一瞬,祁荀不耐烦地开口问道:“这位是?”   白念仍处于方才的惊吓中,她眨了眨眼,木讷地开口道:“永宁长史之女。”   “哦?”祁荀眉尾微抬,看似饶有兴致,开口说话时,却有些不屑一顾:“便是在刺史底下办事的?”   他若记得没错,永宁的刺史好似姓李。   赵婉也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着,可四四方方的茶桌上,唯有这么几人。她平日里傲气惯了,自视高人一头,强压下心里余悸后,抬了抬下颌回道:“知道便好。”   祁荀点了点头:“那便是闲冗官位,撤了也无妨。”   话音甫落,赵婉的面色顿时好看极了。   涨的通红的脸落入白念的眼里,她抿着嘴,偷偷地露出两个梨涡。   掌管永宁城的长官为刺史,其下属僚佐中设有长史一职。   长史在刺史手底办事,乍一听好像是甚么厉害的官职,然而这些名头糊弄寻常人家也便算了,偏祁荀在朝为官,侯府都是名流世家,对于西梁官位职事,他心里自是再清楚不过。   长史是无具体职事的。   赵婉知晓他话中的意思,她爹爹名义上辅佐刺史办事,实则就是一徒有官职的闲散人员,平日里需得看李家的脸色行事。   眼下被揭了短,赵婉面上有些挂不住,她本想腾然起身打道回府,转念一想,若当真这般走了,反倒显她气急败坏、胆怯心虚。   “一官半职也好过商贾人家。”她自知说不过祁荀,是以说话时,刻意望向白念:“永宁离绥阳近,指不定何时,还能谋个京官当当。你们没去过绥阳,自是不知外边如何繁华。”   祁荀冷笑了一声。   见二人不说话,赵婉自以为占了上风。她是去过绥阳的,也见过绥阳的盛景。永宁虽也不错,较天下脚下的的绥阳相比,仍是差了些。   “绥阳流光溢彩,开铺买卖通宵达旦。那里的男儿郎自也比永宁要好一些。”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祁荀,言下之意大约就是,遍地的男儿郎,任捡一位都比她身边带着的男子要好。   白念点了点头,随意应和着她,若不是还没等到流音,她怕是早早起身迈出茶楼了。   赵婉惯爱吹嘘夸耀:“诸如那日在迎桥街上碰着宣平侯府的祁小侯爷...”   话未说完,祁荀便被送入口的茶水呛着。   白念闻声望去,眸子里蕴含着关切:“你没事吧。”   祁荀摆了摆手。   “一提祁小侯爷就将他吓成这样,果然是成不了事的。”   白念腾然起身,发髻上的步摇连晃了几下,眼前的男子到底是她赎出来的,入了白府,便是白家的人,怎容赵婉这般诋毁?   “平日里多听你自诩端庄持重,谁成想一提宣平侯府那位,骨头便没二两重。”   二层茶楼宽敞,并不是单列的雅间。白念说话时语气稍重了些,周遭的茶客听了,皆用余光瞥了几眼气急败坏的赵婉。   赵婉面色一凝,自知被人下了脸面,若非她身后的侍婢拉扯着,她险些动起手来。   正此时,流音提着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包裹从楼道处走来。她一瞧见争锋相对的场面,忙小步快走地上前制止。   “小姐。我才走开一会儿功夫,又发生甚么事了?”   流音扯着她的衣袖,左右打量了一圈,确认她无甚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白念好好的心情,尽被赵婉毁了。她怏怏不快地鼓了鼓嘴,懒得同她计较:“无事。这处太吵。我们回吧。”   出了茶楼,外边是喧嚣的叫卖,相较于方才赵婉刺刺不休的声音,祁荀只觉得七弯街的叫卖温和极了。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小姑娘,小姑娘双颊鼓鼓,显然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   原以为白念小小一个,只有任人欺负的份,谁成想,将人逼急后,她还是有些小脾气的。   祁荀勾了勾唇角,而后意识到自己心绪的转变,立马将唇线拉平。   他竟因一姑娘心情大好?活见鬼了。   可小姑娘既出言相助,他道声谢应也不过分吧?   “方才多谢姑娘。”   见他颔首,又记起方才对应如流的官职,白念猜测他应是书香门第出来,读过书的。有些人生来命苦也便算了,最怕是尝过蜜糖的滋味,眼下却只能将黄连的寒苦生咽下去,这等落差,并非寻常人可以捱过。   白念心里一软,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意:“阿寻,你莫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那宣平侯府的祁小侯爷也没甚么好的。你且想想,小侯爷常年呆在军营,定是个凶神恶煞、行事狠戾的人。”   祁荀压根没将赵婉的话听进去,也知晓赵婉是死要面子在那扯谎。她若当真见过自己,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样貌来。   可白念这番话,分明是宽慰人的,祁荀听着却觉得极为别扭,他撇了撇嘴道:“小侯爷...有这般不堪吗?”   白念愣了一瞬,西梁确有不少关于祁小侯爷的传闻,传闻有好有坏,她也难辨真假。只一条确认无疑,祁小侯爷的手上定是沾了不少鲜血,思及此,小姑娘白生生的脸上顿时褪了血色,她晃了晃脑袋道:“打打杀杀...有甚么好的。”   凶神恶煞、打打杀杀,怎么在白念眼里,他一战功赫赫的小侯爷竟跟那蛮横不讲理的土匪头子似的。   见她一本正经说自己坏话,祁荀黑着一张脸,却也没法辩驳。   白念领着祁荀回到白府,才入府,她便唤来吴管事交代事项。管事依照白念的吩咐,领着今日才入府的新人一一介绍,再三挑拣后,将四个瞧着干练,心思稳正的人留与扶安院。   “今日且这样,下去歇着吧。明日再过来领差事。”   众人应‘是’,祁荀正要随着他们退下,白念便冲他招了招手。她从流音手里接过七七八八的包裹,而后一股脑地塞入祁荀的怀里:“这些都是我嘱咐流音去买的,你且用的。如若不够,再同我说。”   祁荀没有拿人东西的习惯,就连替他赎身的银钱,他都嘱咐丛昱备好了。待日后查清手里头的事,这笔银钱自会分文不差地还于白念。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推拒,眼前的姑娘便松了手,包裹零散地掉落下来,祁荀只好伸手接住。   白家府邸颇大,房间数目众多,是以府里的下人无需拥挤在一处,约莫四人便可分得一间小室。   祁荀与扶安院的四位同住。   偏房的住处条件不算太好,祁荀虽是侯府小侯爷,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却是不怎么讲究。军营那等祁寒溽暑的环境他都住下来了,又怎会计较可遮风雨的屋子。   迈入偏房,他随手将怀里的包裹放置一旁的桌案上,正想换身衣裳,却见屋内的三位皆怔怔地盯着他瞧。 第6章 恶匪 我像不像山野恶匪?   却见屋内的三位皆怔怔地盯着他瞧。   祁荀身量英挺,站于小室门前,遮了屋外大半个日头。待他转过身子,不需瞧眼神,光是他黑压压的身影,便惹得屋内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解衣带的手一顿,被人瞧着换衣裳多少有些不自在。军营条件是艰苦了些,可还未有四人同住的场面。   他压下情绪,侧首问道:“也想换身衣裳?”   不善的语气传来,这些人立马垂下脑袋。他们原是心有疑惑,怎大家都是初来白府的新人,独祁荀被小姐留下,再回偏房时,手里还带着不少包裹。   可就在方才,祁荀冷不丁地一句话,就把他们晃在嘴边的疑惑生掐断了,谁也不敢开口再问。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约莫已是到了晚膳的时辰。白府的膳食还算不错,虽不是山珍海味,好在主人家宅心仁厚,每日荤素得当,从不克扣。   用膳时,底下伺候的人这才松快开来。在人前伺候时崩得紧了,眼下火烛通红,夜风微凉,好些人拥挤在一堂,难免热络些。   “你怎想着来白府?”说话的是白府伺候的旧人。   初来扶安院伺候的自央正埋首吃饭,闻言,他抹去嘴边的油渍回道:“听闻白府月钱多,主子都是好伺候的,这才托人进了白家府邸。”   余下三人,除了祁荀外,皆点头道‘是’。   “阿寻你呢?”先前在屋内不敢多嘴,眼下氛围稍缓和些,他便壮着胆子问了。   谁教祁荀生得好看,便是换上稀松寻常的短衣,也难掩其刻在骨子里的气势。这样意气风发的人,合该锦衣玉食、泡在温软乡才是,又怎会沦落至此,同他们几个呆在逼仄的小室里。   自央是个没甚么心眼儿的人,他满脸真挚地望向祁荀,眼里还流露出几分艳羡的神情。   祁荀一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漆暗的窗外,蓦地被点了姓名,眼神也随之落在自央身上。   “你方才说甚么?”   祁荀是当真没听清楚,可这语气落在自央耳里,便成了不耐烦的质问,他吞了吞口水,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到底要不要再问。   祁荀没等到下文,眼神也便没从自央身上离开。自央有些头皮发麻,这架势,哪是同在扶安院伺候的下人,反倒像是他的主子似的。   “我们方才在说为何会来白府做事?”   “哦。”祁荀点点头,眼神终于从自央身上挪开,复又盯着窗子外边,敷衍他道:“同你们差不多。”   自央和身侧的人互望一眼,而后对着口型问道:“阿寻听着我们谈话了?”   在座的皆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晚膳散去,到了夜里,偏房这处拂灯入眠,鼾声四起。   祁荀轻推屋门,屋外凉风习习,阒无一人。忽而院里枝叶轻晃,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凌空一踩,没入黑夜中。   白府府外,丛昱踮脚四处张望,脚下的步子来回打转了一番后,他瞧见一抹暗黑色身影凌空而来。   手里的长剑蓦地紧了紧,剑鞘处乍现一段银白色的寒光。待那身影逼近后,他正要抽剑挥去,右手才抚上剑柄,只听‘噌’地一声,才出鞘的长剑又被完好无损地抵了回去。   丛昱吃痛地揉着手背,借着府外高悬的大红灯笼,才将将瞧清眼前之人的容貌。他双腿一软,而后扶着石墙垂首道:“主...主子。”   祁荀瞥了一眼他掌心的长剑,眸底微沉:“谁借你的胆子。”   当真冤枉。   丛昱属实没认出祁荀模样,谁成想人前风光的小侯爷会着下人的短衣,若非那张熟悉的脸,他还以为是哪些隐在白府的暗卫呢。   然而,他可不敢当着小侯爷的面讲这些话,仿佛一开口,他手里的长剑便会抵上他的脖颈。   “事情查得如何?”   丛昱还未回过神,他思忖了半晌,讷讷地问了一句:“哪桩?”   祁荀冷笑一声,将衣袖卷起一截,而后冲着丛昱招了招手。   丛昱以为是甚么紧要的事,忙不迭地附耳过去。   而后万籁俱寂的夜里陡然响起一阵闷哼声。   祁荀的手提惯了重器,施力时难免重了些。   丛昱委屈地揉着脑袋:“暗...暗卫一事查得差不多了。自主子隐入白府后,他们便跟无头苍蝇一般,一点线索也找不着。属下这厢已然摸透他们的踪迹,主子需不需加派些人手,将他们一举拿下?”   这不是会说么?   祁荀眸子微沉,照他平日的手段,这些暗卫大多没甚好下场。可眼下局势尚不明朗,除暗卫不难,如何牵扯出背后的势力却还要花上些功夫。   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且盯着,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文火慢煮,才能熬出好粥来。   丛昱抱拳应‘是’。   “还有一事查得如何?”   闻言,丛昱抬眸瞥了一眼小侯爷,眼前的小侯爷敛去眼底的霜寒,面上挂着一抹不可多得的柔和。   只一瞧见这幅神情,丛昱便知主子爷所问何事。   祁荀来永宁,一是为避暗卫狠手,二则为了寻人。   只这人不是甚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是以隐在市井街巷,极难寻着。他查了好几载,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依照线索来了永宁,末了却发现此人早已隐姓埋名。   要从熙熙攘攘的永宁城翻出此人踪迹,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丛昱摇了摇头。   祁荀默声不语,说不清甚么情绪,兴许是失落惯了,是以这一次的答复,也在意料之中。   “既已查到此人来了永宁,去每家药铺挨着问便是。她身患哮喘,免不了抓药缓和,问时多多留意。”   夜里静了一瞬,空荡荡的街巷蓦地传来竹梆子敲锣的声响。巡夜的更夫提着灯笼游走在七弯街的巷子里。   清脆的“咣咣”衬得夜里愈发寂静。   一慢两快,拢共三声。三声过后,一片悄然。   “主子,子时了。”丛昱垂首作揖,好意提醒着时辰。   他家主子兴许不困,可他疲累一日,站到这个时辰,上下眼皮俨然不太对付。   祁荀的精神气儿素来不错,先前应郓军务繁忙,丛昱困得不行,可小侯爷呢,一熬就是翌日丑时。   “行了。你回去歇下吧。”   此话一出,丛昱清醒了大半,他又惊又喜地张了张嘴,不可思议地问道;“我能歇下了?”   小侯爷好似心情不错,先前他怎么暗示,祁荀都视若无睹。   今日倒是反常。   “我真能歇下了?”   丛昱是个不争气的,主子待他太好,他也心慌,总觉得哪儿不得劲。   见祁荀不说话,丛昱正要抬脚退下,一声“且慢”,惹得他脚底打滑,险些跌在地上。   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主子还有何吩咐?”   祁荀静默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抿了抿嘴,极其不愿地开口问道:“我像不像山野恶匪?”   丛昱心里‘咯噔’一下,主子怎问这样的话?   他本能地想要点头,莫说甚么山野恶匪,便是说他索命阎罗也不为过。   有些人虽生着一张谪仙清冷般的面容,实则是睚眦必报、下手狠辣的性子。他初来应郓时,年纪尚小,军营将士被他那清冷的面容骗去,只以为是他徒有相貌,没甚么真本事,是以多有不服。   直至他下令绞了多嘴传谣之人的舌头,舌头玄于帐顶三日,将士们才面面相觑,收敛不少。   一想起那血淋淋的舌头,丛昱浑身哆嗦了一下:“属下觉得...小侯爷是英勇骁战,威风凛凛,与那山野恶匪自是沾不上关系的。”   这些巴结奉承的话,祁荀头一回觉得有些受用,眉目逐渐舒展。   夜里,月朗星明,只他不动脾气,银白色的月光镀在他身上,确然如白念初见时那般,清清冷恍如谪仙。   丛昱领命退下后,祁荀也翻身入府。   四人一室的偏房内,鼾声交替。祁荀脚下功夫极好,翌日清晨醒来时,余下三人皆不知他昨日□□出府一事。   自央醒得早,他起身时精神抖擞,显然是彻夜好眠。只他身侧的祁荀,打睁眼时前,就没甚么好脸色。   自央觑了他一眼,眨着无辜的眼问道:“阿寻,你昨日没睡好吗?”   祁荀冷笑了一声,提起自央搭在他膝上的手,甩落后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   今日扶安院内事项不多,早膳过后,吴管事随意给出几个差事教他们自行分配,大约是清点、修剪花木、清扫和提水的活。   吴管事话音方落,除了自央和祁荀外,余下二位眼珠子滴溜一转,迅速拣了轻松容易的活。   “吴管事,我瞧着修剪花木也是需要本事的,我们几人当中,也唯有阿寻身量修长,修剪起院内的海棠树来应是得心应手的。”   元金元银是同腹而出的兄弟。说出此番话的正是弟弟元银。   扶安院内植了不少花木,有些树年岁久远,如今已蹿出屋檐,修剪时需翻上爬下,很是费力。   这些体力活于祁荀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起不来甚么作用。只他瞧不惯元银油头滑的模样。这种小心思若是放诸军营,依照军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   兄弟二人满肚腹的坏心思,择了轻轻松松地活儿后,不等旁人应下,元金脚下抹油,一会儿就去了清点物件的杂房,元银则抢过门脚的木笤帚,埋首随意挥扫着。   自央落得挑水的活,修剪花木的差事自是落在祁荀身上。   四四方方的院内,种满了海棠树。海棠树高百来寸,缀满了花苞,花苞处透出些粉白,像欲说还羞的娇美人。   只那枝丫许久未经修剪,眼下已有些杂乱无序。祁荀从未修剪过花木,侯府里边种植的皆由下人打理,他从未经手。   修剪花木也是个讲究的细活,他先前在将军府小住时,将军夫人极爱花木,一得空,夫人总会同他说些修剪的要领。   祁荀记性极好,虽时隔十几载,他仍能清晰地记起修枝的门道来。翻身上树后,只听闻几下枝条断裂的声音,那些交叉杂乱的长枝便落入他的掌心。   祁荀垂眸瞥了一眼偷懒无力的元银,院内的地面日日清扫,是以没甚么显眼的脏物,正是因为如此,元银握在手里的笤帚活像是道长手里的拂尘一般,压根没使上甚么力。   唯有几次使劲,是元银路过他身下的海棠树。   树枝可堪落脚的地儿极小,元银笤帚的长柄一下下的撞着树干,存心同他过不去。若不是他身手了得,站得稳直,想必此时元银已然奸计得逞。   思及此,祁荀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他掌心微松,腕间送力,手里的头紧握的树枝恍若去了箭头的羽箭,齐刷刷地打在元银的后背上。 第7章 擦伤 小姐对谁都这般心疼吗?   元银整个身子向前一个趔趄,险些磕着院内的石阶。   “谁啊?”他撑着笤帚,恶狠狠地转身,眼神四下一扫,便瞧见树上那人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瞧。   祁荀环着胸,整个人懒懒地倚在树上,他侧首下望,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像极府里风流痞坏的公子哥。   元银质问的声音大了些,扰了屋内对镜梳妆的白念。   屋内摆着一张紫漆描金山水榻,榻的后边两扇菱花格扇,白日里窗子大开,正巧框住外边葱郁的绿意。   白念坐于紫檀妆台前,铜镜里的人儿微微一愣。   “是谁一大清早的惹人清净?”   流音放下手里的步摇,绕到榻前的格扇,向外望了一眼。   院外,元银面色涨红,手里的苕帚重重地敲着院里的海棠树。“笃笃”的声音传入耳里,这架势,恨不能将树上的花苞连带着那居高临下的祁荀一并敲落下来。   “小姐,是元银同阿寻起争执呢。”   “那阿寻可有吃亏?”   白念这话几乎脱口而出,水灵灵的圆眸里藏不住焦急。   元银的来历她尚不清楚,只祁荀是她亲买来的,自是要比旁人上心些。   流音轻笑着绕道白念身后,面上是一幅见怪不怪的神情。她在白府伺候了十几载,约莫知晓下人之间的明争暗抢,这种争执的戏码多了去了,她若件件在意,桩桩回禀,岂不是平白浪费时间。   “这些事自有吴管事料理,哪需小姐操心。再者,大家都是初来扶安院的新人,小姐偏了谁的心都不好。”   她拣起妆奁内最后一支步摇,轻手簪在白念才绾好的发髻上。   流音说的没错,府里新来的人手不止阿寻一个,她若处处偏着阿寻,底下的人哪会服气?   步摇上的银蝴蝶在白念耳廓边上晃,她望着铜镜里一晃一晃的银蝴蝶,心里顿时漾起几丝烦闷。   葡萄紫的衣袖从桌案处拂过,还未等流音出口制止,这抹紫色的身影小步紧走地来到晃晃荡荡的珠帘前。   “小姐。”   白念冲着她眨眨眼,细长的食指碾在红润的檀口上,而后拨开一侧珠帘,向外边探去。   不插手便不插手,立在一旁偷偷地瞧总行吧。   流音瞧她整个身子贴在门框上,嘴里嘀咕着:“这新来的阿寻除了样貌出众外,究竟哪处好了,能教小姐这般上心。”   “样貌好便足够教我上心啦。”   白念盯着院内,不假思索地回道。   其实这话沈语安也问过,白念并未扯谎。她买下祁荀,确实是因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除此之外,若非要加上些甚么,她自己也觉得奇奇怪怪的,说不明白。   思及此,白念晃晃了脑袋,回神去瞧院外。   这一眼不瞧也就罢了,她瞥见后,巴掌大小的脸上血色全无,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至嗓子口,着实吓坏了。   珠帘外边,元银陡然抄起手里的苕帚,使了劲朝海棠树上的祁荀砸去。   白念捂着嘴轻呼了一声。   她亲眼瞧见,苕帚擦过祁荀的手背,树上的人儿原先站着好好的,眼下一个‘咕噜’摔落了下来。   “阿寻!”她挑开珠帘小步跑去,眸子湿漉漉的,还沉浸在方才的余悸中:“哪里伤着了?”   祁荀闻到一股清清甜甜的香气,这香气比那树上的海棠花苞还要好闻。   他一抬眸便瞧瞧见白念发髻上的银蝴蝶绕在耳间,眼前的小姑娘受了惊吓,眸底圈着泪,像朵雨后初绽的娇花。   还未等他开口,立在身后的元银膝间一软,跪在地面率先回道:“小姐,是阿寻动手在先,小的只是被气急了,这才失手伤了他。望小姐明察。”   这话便是将矛头指向了祁荀。   众人齐刷刷地向祁荀望去,只见祁荀捂着手背,默不作声地站在海棠树下,他眉头虽拢在一块儿,眼神却是不愧不怍,半点没因元银的话而感到心虚。   反倒是元银,说完这句话,一双眼飘忽不定地落在地面,心里打着小九九,一直不敢直视旁人。   “你且说说,我何时动手了?”   他开口时应付裕如,同元银气急败坏的神情相比,瞧着反倒占理。   元银自是隐去拿苕帚干扰祁荀修枝一事,只说他修剪花枝时,将手里的残枝抛落在自己身上。   说话时,他左右环顾着院内,却见院内地面上空无一物,连片海棠叶子都未曾见到。   “怎么回事?”元银瞪圆了眼:“方才还有一地花枝的。”   祁荀隐去一抹讥笑,那些花枝,早在白念出屋子那时,就被他以几枚石子击远了,眼下也不知落在某处草垛子里,同泥地里的残枝落叶化为一片。   “那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   元银仍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话里头的意思无非就是祁荀耍手段使阴招,存心给他下套。   然而,话多惯会出错。   说到后边儿,元银非但没能嫁祸于祁荀,反倒愈发不能自圆其说,言语间的妒意似能淹了整座扶安院。   白念有些忍不住,双手插在盈盈一握的腰间,整个人都气鼓鼓的:“阿寻虽生得修长劲实,原先却是个读书的文人。他没甚么身手,如何教树枝稳准击中你的后背?”   元银愣了一瞬,有些昏头。若非脊背处仍有些隐隐作痛,他甚要怀疑自己记岔了。   可小姐说得不错,祁荀应是没甚么身手的,否则方才笤帚将要落在他身上时,他大可轻而易举地避开,也不至从树上滚落下来。   元银浑身是嘴也说不拎清,正此时,吴管事闻声而来,他瞧见元银跪在地面,便知这人惹了事。   “小姐且消气,莫要被底下伺候的人气坏了身子。元银的事自有我来处理,小姐进屋歇会吧。”   吴管事是白府的老人,处理府里的事情得心应手,不过是手底下的人起了争执,弄清原委后,依照府里的规矩该骂则骂,该罚则罚,没甚么难的。   有吴管事在,白念没甚么好操心。   “那此事便交于吴管事啦。”方才元银喋喋不休的争辩,当真吵得她脑袋疼,眼下有吴管事接手,她也懒得去管。只是祁荀手背有伤,且是破皮见血的,不好好上药包扎,恐溃烂发炎。   白念担忧的眼神落在祁荀的手背上:“这伤口得快些处理才是。”   “小姐宽心。我这就唤沈家小姐前来瞧瞧。”吴管事福了福身子,这话算是说到她心窝子里去了。   沈家是医药世家,她的阿爹沈清延也算是永宁颇负名望的郎中。沈语安自幼跟在沈父身后耳濡目染,闲来无事,就随着沈父一并抓药诊脉,本事虽没她阿爹高,医些小病小痛却不在话下。   院子里的人散去后,独祁荀留在扶安院内。白念捧起他的手,只一碰,祁荀便锁起眉头,腕间条件反射地僵了一瞬。   “怎么了?弄疼你了吗?”小姑娘眸子清澈,抬眸望了他一眼,见他抿嘴不出声,复又垂下脑袋,鼓着双颊,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清清凉凉的气息落在手背上,祁荀的眉头拢得更紧了。   西梁这几年不算太平,祁荀一路行军打仗,没少受伤。有那么一回,他身下的马受了惊吓,控制不住,敌军借此机会,在他的左肩处划下了一道三寸大小的口子。   彼时,鲜血汩汩而流,黏住了贴身的里衣,他的左臂若要使劲,那便是剜心般的剧痛。所有人都皆头皮发麻地倒吸一口凉气,唯有祁荀闷声不哼地坚持了三个时辰。   末了回到军营,衣裳同伤口紧紧地黏腻在一块儿,二者分离时,撕扯到伤口,纵使他额间尽是细汗,医士也从未从他嘴里听过一声‘疼’。   刀伤剑伤都捱下来了,区区被笤帚蹭破了手背,哪会有甚么疼意?   更何况,被笤帚砸落,纯粹是他自顾自演得一出好戏。   元银圆头滑脑的性子他着实不喜欢,这样的人留在扶安院,迟早会出事。他原想着给元银一些教训,谁料垂眸时,正巧瞥见隐在珠帘背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是觉着他可怜吗?那他就将计就计,再可怜些吧。   从树上滚落时,稍加掩饰,旁人瞧着胆战心惊,可他却是半点儿也没伤着。   白念哪知晓他的这些伎俩,小小的脸鼓囊囊的,小心翼翼地替他吹着伤口。   说来也怪,手背的伤原是不疼的,可被白念轻轻柔柔地一吹,他好似又觉得疼了。   白念的手软软糯糯,像块棉花托着他掌心。   “阿寻手上生了好些茧。”   常年持木仓握剑,磨出硬茧再寻常不过。   祁荀收回手,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家徒四壁,迫于生计,只好做些体力活。”   闻言,白念眼尾红红,打心眼儿里心疼眼前的漂亮哥哥。明明甚么都出众,偏偏命不好,当真可怜见儿的。   小姑娘难过神情落入祁荀的眼里,祁荀惯是不喜欢娇里娇气的姑娘,这些姑娘时不时红眼眶,动不动抹眼泪,他瞧着就觉得心烦。   换做之前,谁要在他面前呜呜咽咽,他定是拿块帕子堵住她的嘴,然后再将人毫不留情地丢出去。   偏白念也是娇滴滴软乎乎的性子,方才在院内就眸底圈泪,到了屋子里头,眼尾仍是红猩猩的,活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祁荀见了,心里虽有烦闷,可他恼得却又是另一桩事了。   “小姐对谁都这般心疼吗?” 第8章 送帖 待谁都如此?   “小姐对谁都这般心疼吗?”   祁荀也不知为何会问出此话,只心里想着,便顺嘴说出来了,话音甫落,连他自己也愣了一瞬。   “我只是随口问问,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白念眉眼弯弯,这是阿寻入府以来头一回同她主动交谈。她想着,阿寻话少,性子闷,兴许是觉得自己打勾栏地出来,不同于常人,故而没甚么底气。   她心里虽关切心疼,可万一阿寻心思敏感,独照看他一人,反倒时时提醒着他过去身份似的。   思及此,白念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自幼便是心软的性子,对谁都如此。”   她生怕祁荀不相信,还回身扯了扯流音的衣袖:“不信你问流音。”   流音不知白念在打甚么哑谜,但她家小姐确实是人软心善的性子,谁成想,在她点头应和白念的话时,祁荀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瞥见祁荀的脸色后,流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今日分明暖风和煦,可扶安院内恍若镀了层寒凉的银霜。   待谁都如此?   祁荀抿了抿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原想提点白念,性子太软容易受人欺骗,后又想到,他不过是借白府小住几日,白家小姐性子如何同他又有甚么关系。   不说也罢。   正此时,屋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料想是沈家小姐到了,流音忙挑开珠帘,里边儿实在太冷了些,她三两步迈出屋子,趁着迎沈语安时,到外边晒晒暖阳。   沈语安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裙,平日里随沈清延外出诊脉时,练就了急切切的性子,吴管事才去知会,她便提上一个木制的药箱,脚底生风地赶过来了。   “念念,吴管事托人传话,说府里有人伤着了,你没事吧?”木箱搁置在桌案上,沈语安拉着白念手,左右打量了一圈,裙底在脚面上旋出一朵花。   “我没事。是阿寻伤着了。”   沈语安循着白念的眼神望去,这才发觉屋内还有一身着短衣的男子。祁荀面容清隽,只一眼,便有光风霁月的清朗,她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地,白府何时多出个俊逸宁人的男子来?   沈语安以手肘轻碰了白念几下,白念会意,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先前同你说过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的男子便是念念打庆春院里买来的男倌。   眼见为实,今日见了,沈语安才觉得白念没同她扯谎,这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姿容,莫说是永宁城,怕是翻遍西梁,也找不出比他还俊逸的男子来。   沈语安驾轻熟就地替他包扎,缠完纱布,又从药箱里拿出一罐止疼复原的膏药:“记得一日上三回。”   祁荀默不作声地收下,他哪有这般娇气,不过是轻微擦伤出了些血,过几天便好了。他这厢才包扎完,吴管事便着人来请他,方才院里的事还未有定论,想来是元银那儿问完了话,转而询问他来了。   祁荀走后,沈语安并未回药铺,她提裙坐于紫漆榻上,而后从怀里掏出两张请帖。   “李长安送来的。”   “李长安?”白念素手接过,翻开一瞧,匀称的纸面用端正的小楷描着几个字:“春日宴?”   她捏着请帖,唇边笑意渐浓,眸子里蕴着浓浓的兴致,丝毫不加掩饰。春日宴的名点菜式,汇聚了永宁好几家口碑极好的百年老店。   诸如东来顺的红烧狮子头,肉质剁得细腻,肥瘦相间,一口咬下汁香四溢,连吃三碗饭也不嫌多。再譬如湘聚楼的金钱虾饼,蘸上花椒盐,白念一人便能吃上整整一碟。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正明斋的蜜汁蜂巢糕,白念虽都吃过,可一下子尝尽,也唯有沾沾春日宴的光了。   “李公子原想亲自往你府里送的,正巧遇上我来寻你,便一并教我代劳了。”说话时,沈语安时不时地望向白念,毕竟李家公子对白念,多少是有几分情意的。   白念咂着小嘴,对上她看戏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你瞧我做甚么呀?”   “你觉得李家公子如何?”   李长安是永宁刺史的独子,平日里锦衣玉食的供着,金银不缺。只他与旁的公子哥不大一样,李长安性子直楞,做事一根筋,凡有权势银钱的人大多沾染些烟花巷柳的坏习惯,独李长安日日拘身于书房,非要仰仗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   白念一颗心扑在春日宴的糕点膳食上,她没有听出沈语安的言外之意,谈及李家公子时,还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   李长安本性不坏,只是做事楞了些,先前有人说他不是读书考科举的料,连乡试都捱不上,莫说往后的省试殿试。家里人也劝他再三思量,凭李家在永宁的权势,李长安大可随意寻个差事,可他谁的话也不听,已是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却仍要一股脑地往里头钻。   只这些话也是白念也是听旁人提起的,她同李长安没甚么交集,二人只在去岁的春日宴上打过照面。   读书人惯有读书人的风雅,一到桃李争妍的春日,永宁便大兴各种宴席。这每岁设下的春日宴,便是由李家公子大肆操办的。去岁时,李长安并不认识白念,只李家有要事相求于白行水,这才递来了帖子。   原以为今岁没她甚么份例,谁成想,李长安仍是送来了。   白念将请帖拿近,贴在心口,两个精巧的梨涡格外勾人,她半点不隐藏自己的心绪,笑意盈盈地说道:“能送帖子来,是个好的。”   沈语安两眼放光,扒拉着白念的小臂问道:“这么说,你对他也有几分好感?”   “甚么好感?”   沈语安时常随沈清延出入,甚么清苦人家抑或是深宅后院,她去多了,见过听过的事自是要比白念多些。   “你方才不是说沈家公子是个好的吗?”这话可不就是带着几分好感?   白念点头道:“是呀。若非他递帖子过来,我岂能尝到这么些好吃的。语安你知道吗?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我许久未吃了。他们掌柜的为了抬高名气,一日只做五十份,我回回去买,回回都买不着,想来应是尽入了官家。”   说到这,白念嘟囔着嘴,直起的腰背顿时松软下来。   沈语安将将扯出一抹笑,对白念的答复既是意料之外,又觉得不出所料。   “那还真是...挺教人难过的。”   翌日清晨,薄阳暖煦,推开格扇,院里海棠花枝错落有致,一朵朵花苞娇艳欲滴,缀在上边恍如灿茫茫的水晶玉石。   白念身着立领对襟,外搭一件水绿色的方领半袖,襟口处绣着朵朵杏花,如意云朵扣上坠着一颗珠白圆润的玉珠,只这么一颗,便托出她那张香娇白嫩的秀靥。   “外边的海棠树是阿寻修剪的吗?”   白念一双眸子莹莹亮,经昨日修枝过后,扶安院内整齐美观,乍一眼瞧去,多有高门高户的雅致。   流音也心生钦佩,原以为祁荀空有相貌,谁料做起事来也是没甚好挑剔的。   “他修剪了一日呢。听闻满地的残枝落叶,待元银清扫完回去后,已是夜里戌时。”   元银哪会料到,他处处针对的祁荀,竟是个睚眦必报,不好相惹的人。   “那他们今日去了哪里?”   眼瞧着院内没甚么人,想来应是分配了其他差事。   “吴管事听闻阿寻读过些书,正巧昨日清点时,府里的纸墨将要用尽,今日应是教他出府采买去了。”   白念点点头,戴上一对金丝攒珠耳坠后,带着流音,迫不及待地出了府门。   一路上白念吃喝念头未歇,只一想起香软酥糯的膳食,浑身上下皆精神极了。   流音瞧在眼里,不禁笑出了声,她家小姐腹里的馋虫当真好勾,这还没闻见香气呢,她就已然眼巴巴地等上了。   “小姐,这春日宴,旁人皆是吟诗作对卖弄文采去的,独你是消馋虫去的。”   流音竟说她胸无点墨,只知道吃。   “好啊。你打趣我。”白念在她腰间挠了一把,“我就不信你不馋。”   被她这么一说,流音的肚腹陡然传来‘咕噜’声,她抿了抿唇,晨起时分明啃了俩拳头大小的馒头,这会儿怎么又饿了呢。   一手抚上“咕咕”作响的肚子,手才触及衣料,流音便瞪圆了眼,“呀”了一声后,猛地起身。   马车驶过七弯街,七弯街的石板路参差不齐,流音起身时,车身一晃,她的脑袋正巧撞在车顶处。   “你怎么啦?”白念拉她坐下,柔荑似的手揉着她乌黑的发顶。   流音欲哭无泪地对上白念关切的眸子:“小姐,帖子落在扶安院,忘带出门了。”   春日宴的帖子就摆在桌案上,奈何她们二人出府时皆走得心急,流音只管跟在白念身后,这便忘了拿帖子一事。   白念挑开帘子,外边是咿呀唱戏的畅捻阁,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李家府邸了。今日赴宴之人众多,门房需得一一查验,她若没带帖子,是如何都进不了的。   “快些折回去。”   话音甫落,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扯回缰绳,调转马头时,暖风撩起侧窗上的帘子,白念往外探头,正巧瞥见提着包裹款步走来的祁荀。   “阿寻!”   盈耳的声音从前边传来,祁荀抬眸瞧了一眼,眼前的马车以暗纹丝质装裹,四面垂落的车盖上缀有珠玉,白念半个身子扒拉在窗檐,金胎穿珍珠手镯虚晃晃地戴在皓腕上,一下下地叩在木质车身上。   小姑娘还咧嘴朝他挥了挥手。   祁荀步子一顿,而后提着采买置办的包裹快步走去,行至窗牖前福身问道:“小姐有何吩咐?”   “我今日要去李府赴宴,可是行至此处,却忘带帖子了,眼下要回府去拿,正巧可以捎你一程。”   四个轮子的马车总快过两条腿不是?   只祁荀想也没想,直直推拒道:“不敢劳烦小姐。”   祁荀今日出府,除了采买东西外,更是趁机打探消息,他本想着在外边多逛一会儿,再同丛昱交代些事项,谁成想偌大的七弯街,竟能碰上忘带帖子的白念。   “不妨事的。”白念并未多想,只以为他初来白府拘束得很。可捎他回府当真只是顺道,她总不能碰了面故作没瞧见吧。   “不若我帮小姐去取。白家与李府虽离得不远,来回两趟,却也折腾,左右李府就在前边,小姐先在茶楼寻个位坐下。”说话间,祁荀便已挑开车帘,白念细想了一瞬,觉得这话在理。   二人下了马车,祁荀轻身一跃,便就着驾车的车夫坐下,他一腿屈膝,懒懒散散地倚在马车上,车夫偷瞥了一眼,只觉得他风流气十足,可这层风流气,没有沾染半点芙蓉帐暖的俗艳。   到了白府,祁荀将采买的东西放置于桌案,拿起那张显眼的帖子,垂眸时正巧瞥见一笔一划的落款。 第9章 私心 若三番两次推拒白家小姐,也不妥……   李长安?便是永宁刺史那不成气候的独子?   祁荀眉头微蹙,怪不得白念今日精心拾掇了一番,穿得那样好看,竟是为了赴李长安的春日宴。   手里的帖子微皱,眼神紧紧地锁在尾端落笔处,冷嗤一声后,抬脚便往茶楼赶。   茶楼内,白念正端着茶盏饮茶,瞧见廊道处的祁荀后,随即站起身子:“可是拿来了?”   小姑娘明晃晃的笑意落在他眼里,祁荀眼皮轻抬,一双手不自觉地使劲。   “呀。好端端的帖子怎么皱成这幅模样了。”流音瞥见他手里的请帖后,忙接过手。   出门前还是平整的纸页,不消片刻,便皱得不成样子,尤其是请帖末端落款,若不凑近细瞧,谁还能看出那是刺史独子李长安的姓名。   祁荀猝然缩手,心虚地碰了碰鼻尖,他今日略有反常,这反常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然他经年累月驰骋沙场,沉心敛气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才一眨眼的功夫,祁荀便调整好心绪道:“来时走得急,力道重了些。”   白念急切切地拿过帖子,春日宴等人,膳食糕点却不等人,她若去的晚,兴许只剩眼馋的份了。   “规整不规整都无妨的,拿来就行。”她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揉皱的纸页,这些动作在祁荀看来,无不透露出旁的意味。   她看上李长安哪点了?   见祁荀盯着她瞧,白念不明所以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脸:“阿寻为何盯着我瞧,可是我脸上染了脏污的东西?”   小姑娘睁着一双无辜的眸子,眸子一眨,像冬雪纯净,丝毫不染淤泥。   以往巴结讨好祁荀的姑娘不在少数,便是有名望世家往侯府送的,他也没正眼瞧过。当下被白念陡然被挑明,他才发觉自己盯着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祁荀面色一凛,说了声“并无脏物”,正要走,怎料身前的小姑娘抬手,忽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不若你与我同去吧。”   祁荀垂眸盯着那几根纤细的手指,竟怎么也甩不开。   还未等他开口推拒,白念又喋喋不休地诱惑他道:“你初来永宁,定是不知永宁这地的招牌菜式。今天春日宴,李府罗纳了各家饭馆酒楼的佳肴,正巧带你一同去尝尝。”   白念出手阔绰,平日里有好吃好玩的,从不吝啬分与底下的人。故而底下的人同她亲近,白府虽大,到底冷清,有流音她们相伴,委实解了不少孤寂。   “小姐的意思是,让我与你同去春日宴?”   春日宴的人数倒是没有过多限制,多带一个下人不成问题。可今日丛昱有事相秉,祁荀透过雕花窗瞥了一眼外边的日头,约莫再过一柱香,便是他们二人碰面的时辰。   “春日宴文人才子颇多,你先前不是读过些书吗?去瞧瞧也是好的。”   白念说的诚恳,只有一句她没说出口。先前白行水请师父教她念书习字,偏她是个不争气的,旁的东西一点就通,学得极快,唯有这难啃的书本子,她念了好几载,也没读进去甚么。   若有祁荀在,官家小姐为难她的时候,她也不至于傻愣愣地干眨眼,总有人能替她出头不是?   祁荀入白府前,自是着丛昱摸清了白家的底细。白行水一家搬来永宁十年有余,家境富庶,膝下唯有白念一个姑娘。   白念自幼娇养,虽是商贾人家,大家闺秀该学的琴棋书画她一样也未曾落下。   听丛昱说,白家这位小姐,琴拂得不错,刺绣作画也算上乘,独那手字,莫说堪能入眼,直言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这不,上月才气走一教书先生。   小姑娘从不掩饰自己的心绪,眸子蕴藏着那点小九九,一点不差地显露在祁荀面前。   祁荀猜着了她的用意,狭长的凤眸微眯。   左右丛昱寻不着他也会自行回去。   他想着,如今隐身白府,若三番两次推拒白家小姐,也不妥当。   且这小姑娘性子太软,瞧人的眼光似也一般,诸如先前觉得祁小侯爷凶神恶煞,而后又将元银这油头滑脑的人留在扶安院,眼下竟还瞧上了李刺史的独子。   他既在扶安院伺候,白府给他庇护,教他得以暗地查清宁远将军一事,那他照看白家小姐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迎来送往罢了,自是谈不上甚么私心。   思及此,祁荀淡然地“嗯”了一声:“小姐说的是。”   三人出茶楼时,正巧碰上紧赶慢赶、气喘吁吁的丛昱。   虽离约好的时辰还隔了一炷香,可他一底下当差的,哪敢比主子爷来得晚。   待他瞧见小侯爷跟在一小姑娘身后,同他擦肩而过时,他一声‘主子’险些脱口而出。得亏丛昱反应快,祁荀斜睨了他一眼后,他顿时抿起嘴,乖觉地站直颔首,一时竟不知是该等在茶楼,还是继续查办手头的事。   三人上了马车,车轱辘声从石板面传来,几声过后,马车消失在七弯街的尽头。丛昱踮着脚,一路目送马车出了视线,这才松垮下身子。   他挠着脑袋,百思不解。   他家主子,堂堂宣平侯府的小侯爷,最知轻重缓急的人,怎会抛下正事同白家姑娘一并离去?   *   从茶楼到李府不过片刻,白念下马车时,李府外边已经热闹开了。门房一一查验帖子,白念得以入府后,驾轻就熟地拉着流音钻入女眷所在的澜颐亭,由于步子紧了些,风吹来时,衣裙紧贴,正巧勾勒出小姑娘曲直有致的身姿。   及笄之年,正是身子长开时,从背后望去,白念腰肢盈盈一握,一双笔直的腿匀称地罩在衫裙之下。小姑娘兴许没有意识到,然祁荀跟在她身后,无意间抬眸,正巧瞧见这幕。   只一眼他便阖眼蹙眉。   近几年西梁并不安定,他常驻军营,手里头又有好些事尚未查清,脑海中除了挥之不去的小团子外,他还从未对旁的姑娘起甚么心思。   可方才恍然一过的身姿,竟教他刻意垂眸不去多瞧。   他就不该跟过来。   这处皆是女眷,有甚么好操心的?   澜颐亭这处摆满了各个坊斋送来的名点,白念咬了咬下唇,忍着馋虫同熟识的女眷打完照面,好不容易应付完,这才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捻起一块糕点。   糕点粉质细腻,入口即化,她觉着好吃,又顺手拿了两块,分与流音和祁荀。   祁荀不喜甜食,只觉糕点甜腻腻,没甚好吃的。   可小姑娘葡萄似的眸子一眨一眨,教人不忍推拒,他张嘴轻咬了一口,舌尖尽是糕点的香甜。   “怎么样?这可是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一日只有五十份的。”白念伸出一只手,五根纤细的手指晃在祁荀眼前,那眼神,好似是把天底下最最珍贵的东西分予他了。   祁荀被她的模样逗笑,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弧度,小姑娘嘴里含着糕点,单侧的面颊鼓出半个圆弧,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只手僵立在空中。   在庆春院时,阿寻就是这般对她笑,彼时她只觉得男人清清冷冷,笑起来却如春风拂面,暖极了。   可今日再见时,她却陡然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总觉得眼前的男人好似在哪儿见过。   然而白念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生于永宁,打记事至如今这个年岁,还从未从出过永宁城。阿寻才来永宁几日,二人自是没有甚么机缘可以碰面的。   再者,依照阿寻这幅面容,她若当真见过,又岂会没有半点印象。   那她为何会觉得熟悉呢?   白念想了半晌,忽然发觉,她心里想得这些话,与公子爷逛花楼时惯用的搭讪伎俩倒有些相似。   那些想讨姑娘欢心的公子爷,初次碰面嘴上说的不都是‘姑娘瞧着眼熟,好似在哪见过’诸如此类的话吗?   思及此,小姑娘垂眸咬了咬下唇,白生生的小脸上悠悠浮出两抹浅粉。忽而眼前的光影又暗了一瞬,一双整洁的黑色鞋面没入眼底。   白念抬眸望去,只见眼前的男人逼近了一步,直挺的胸口撑着短衫,正巧替她挡住了大半个日头。 第10章 气人 她这气人的本事尚还不错   阿寻这是在替她挡日头吗?   白念一颗心噗噗直跳,像只灵活的白兔。她正想用掌心去压制胸口,手还未碰着衣裳,就被祁荀以两根指头捏住。   祁荀浑是气血,掌心的温度自要比姑娘家高些。温温热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跟细长的柳叶在掌心轻扫。   白念欲哭无泪地抿了抿嘴,只觉得怀里揣着的白兔快要跳出来了。   她强忍住慌乱,企图挣脱:“不...不好吃便不好吃,你捏我手干嘛?”   得亏没人往这处瞧,流音也走在前头,否则当真不成体统。   祁荀瞥了她一眼,拇指来回在她指腹处摩挲,白念循着他的眼神往自己摊开的掌心望去,她这才发现,方才素手抓糕点,眼下指腹处沾满了松子百合酥的碎屑。   “春日宴才开席,小姐莫要脏了衣裳。”   祁荀一下下地替她抹去碎屑,每抹一下,白念的心就紧跟一颤,酥酥痒痒的触觉从指尖传来,她整个人敛声屏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就她这幅模样,竟还学人逛庆春院。   直至最后一点碎屑抹去,白念快速抽回手,连退两步后,将手隐在夸大的衣袖下。她暗自碰了碰方才被揉捏的指腹,而后甩着衣袖,佯装漫不经心地‘奥’了一声。   甩手时,她用余光偷瞥着祁荀的神情。眼前的男人呼吸匀长,面不改色,他直挺挺地站在自己身前,仿佛方才的动作当真是为了她的衣裳着想,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心思。   心里奇奇怪怪的期待落了空,白念眸光暗了一瞬,卷翘的羽睫轻颤。   她道了声谢,转身逃入畅畅而谈的女眷当中。   直至小姑娘转身,祁荀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他两指碾磨着指腹上的碎屑,碎屑下是经年累月摩擦而成的厚茧,凡是习武之人,手上难免落下痕迹。方才也是他头一回知晓,小姑娘的指腹竟这般柔软。   白念挤入女眷丛中,这些女眷里有商户出身的,亦有官家小姐。李刺史掌管一方,明面上自要磨盘两圆,各方各门道都需打好交道,不能看轻了谁,故而此次春日宴,凡在永宁有名望的,他都着李长安一一宴请了。   只那些官家府邸出来的姑娘,不乏心气儿高的。   西梁开朝之前,商贸所禁之事良多,故而读书致仕盛行,彼时文臣当道,享有极高盛誉。西梁开朝之后,圣上大行商贸,商贾为人重视后,难免分了文人的地位,是以当下,士民等级不算严明,出仕之人,平白无故低了身份,心里多有不快,瞧见商贾人家,难免要逞几句口舌之利。   赵婉今日也同来赴宴了,她身着百蝶穿花绣衫,衣衫上花灿蝶媚,每一式样皆是玉华阁手艺精巧的绣娘日夜赶制出来的。瞧见白念后,她手里的簪花长柄扇遮住下颌,眸子微微垂着,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   “春日宴上多文人雅士,白家小姐怎么来了?”   白念虽在读书习字上没甚天赋,这拐着弯骂她的话,却还是能听出来的。   不外乎是嘲讽她,你一商户出身的姑娘,胸无点墨,来春日宴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举。   “文人雅士?”白念站在赵婉面前,眼神却在她前后左右张望着:“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赵婉笑意骤敛,仿佛料到后边的话,只她还未来得及制止,白念便笑盈盈地盯着她看。   “呀,总不能是你吧?”   此话一出,围簇在周遭的姑娘小姐无不抿嘴偷笑,就连站在亭外的祁荀,也下意识地压了压微扬的唇角。   原以为小姑娘性子软乎,走哪儿都亦受到欺负,谁成想,她这气人的本事尚还不错。   赵婉有些急眼,她移下遮面的绢扇,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正此时,有一身着月白色锦衣的男子款步走来,这男子一手划开折扇,每走一步,都要摇下扇柄,似要将斯文刻在面上。   赵婉眼尖,瞥见那抹身影后,立马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待那人走至她们身侧,她便掐着声音喊了一声:“长安哥哥。”   赵婉的父亲在李刺史底下当差,二人自幼相识,如今看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成的。李长安性格温和,瞧见赵婉委委屈屈的模样,难免关怀着问上几句。   “这是怎么了?”   赵婉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她抬手一指,李长安的眼神便落在了白念的身上。   只李长安一见着白念,手里的折扇骤合,脸上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念念来了。”   白念原等着赵婉告状的言辞,谁料李长安见着她,立马将赵婉的事抛诸九霄云外,那骨子热络劲儿,吓得白念后退一步,险些从澜颐亭的石阶上摔下去。   赵婉看在眼里,捏绢扇的指骨微微泛白,她犹记得去岁宴席上,李长安望向白念的眼神,这眼神是她巴结讨好李长安十几载,从未见过的。   二人寒暄了几句,李长安方才记起赵婉未说完的话:“阿婉要同我说甚么?”   赵婉抿了抿嘴,自知状告无用,她将将扯出一抹笑,转了话锋道:“长安哥哥来澜颐亭,可是戏班子都准备妥当了?”   她先一步提点听戏的事宜,俨然不将自己当做外人,好似这春日宴是她同李长安一同置办的。   李长安用扇柄碰了碰自己的脑袋,才记起正事,他向澜颐亭的各位拱手作揖:“今日府里请了永宁最负名的戏班,眼下玉京园那儿都安排好了,不妨诸位一同移步前去吧。”   赴宴之人,虽有小看李长安者,但看在刺史颜面,皆未推拒。原先红飞翠舞女眷拥簇的澜颐亭,只留白瓣黄蕊的水仙偎在池塘旁。   白念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石桌上的糕点,方才尽顾着同赵婉争执了,德源堂的糕点还未吃得尽兴。她小嘴一瘪,玉京园的戏有甚么好听的,唱来唱去,拢共就那几出。   可是大家皆走了,她总不能赖在这。   从澜颐亭走下来时,流音和祁荀紧跟在她身后,一瞧见祁荀那张俊逸的面容,白念便记起他温热粗糙的指腹,小脸悄然一红,绣花鞋面一左一右地浮出裙底,埋首快走着。   走在她身侧的李长安紧跟上她的步伐:“念念,你走慢些。玉京园的座儿都是安排好的,无需心急。”   白念哪是担心玉京园的座儿,她不过是躲跟在后边儿的阿寻罢了。可这阿寻毕竟在扶安院当差,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便是今日躲了,往后也会碰着。   再者,阿寻只是担心她脏了衣物,丢了颜面,她这般大惊小怪,反倒教人生疑。   思及此,小姑娘当即放缓了步子。   “我不心急的。”   他俩往前一走,祁荀便被甩落在后。这要搁在往前,谁敢冷落他,给他脸色? 第11章 算计 忽有一手持折扇的男子拦住了她的……   只如今成了白府下人,手里头的线索尚未有进展,忍气吞声的事倒是出了不少。   一声声“念念”传入他的耳里,祁荀眉间紧蹙,‘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白念的名字是好听的,只这名字从李长安嘴里吐出来,怎么都不对味儿!   从澜颐亭到玉京园,需得绕过一条长廊,长廊一侧,倚着坐着一群吟诗作对的男子,他们瞧见李长安站在万花丛中,立马赶着上来揶揄。   “李兄好福气。”说这话的是永宁判司长子陈正端。   判司掌管永宁赋税、刑狱、户籍等民生军事事务,同李家交情极好。   陈正端与李长安也认识了有些年岁,只二人性子大相径庭,一是流连风月的纨绔,一是文绉绉的书呆。   话不投机半句多,故而平日里,二人少有交集。   李长安面色一红,忙甩开扇面,扇起了凉风:“胡说甚么呢?”   陈正端直勾勾地盯着白念的背影,盯了半晌后,以手肘轻撞李长安的腰腹,扇子一摇,连连啧声称赞道:“走在你前边的这位姑娘,骨相极正,一瞧便是身形曼妙的美人儿。不知是哪家小姐?”   李长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需你来管?”   陈正端眼神微眯,他流连花楼酒肆这么些年,见过温香软玉,生得这般娇俏可人的,他还是头一遭见。   赵婉跟在李长安身后,乍一听陈正端夸赞白念,她的面上跟涂了桨糊似的,绷绷紧。然陈正端是甚么人,但凡在永宁呆过一段时日的,谁人不知他龌龊的风流事。   眼珠子灵活一转,赵婉眼底划过一丝狡黠:“陈公子说的没错,前边的姑娘是舶商之女白念,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一听舶商,陈正端立马来了兴致,如若是官家小姐尚且不好对付,区区以买卖营生的商户,他便没多大顾虑了。   绕过长廊,便是空旷的玉京园。玉京园里搭了露天戏台,为使丝竹乐声清灵回旋,玉京园内除了几个空心土井外,并无甚么花里胡哨的装点。   女眷一一落座,每两座儿中间还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红木小几,小几上瓜果茶水俱全,唯独少了白念馋嘴许久的糕点。   流音立在一旁伺候,祁荀则候在玉京园外。   一出戏约莫两个时辰,从李府至茶楼不过一刻的脚程。祁荀见白念安分落座,小姑娘晃着脑袋,一刻不停地同流音说话,他轻笑了一声,料想这玉京园内出不了甚么事,脚下轻点,整个人便翻墙而出。   不消片刻,戏台两侧传来紧密的开场锣鼓,锣鼓声铿锵有力,白念双手做成喇叭状,拔高了声音:“流音,语安不是说晚些来赴宴,都到这个点儿了,她怎还没来?”   沈语安不来,她一个人听咿咿呀呀的唱腔,怪没趣的。   流音眯眼瞥了一眼树梢上的日头:“约莫是药铺有事耽搁了,沈家姑娘既应约便不会食言的。”   白念“嗯”了一声,乖乖点头。   锣鼓声后角儿粉墨登场,今日庆余班唱得是京戏《花田错》,李长安惯会点戏,春日暖风和煦,正是挣脱寒冬时节的舒坦时候,这出《花田错》轻松有趣,与松快惬意的春日很是应景。   白念捧着一个黄澄澄的枇杷果,袖口处露出一段细嫩的皓腕,她贝齿轻启,咬了一口汁溢的果肉。   “好甜呀。”暖阳当头,白念笑意浓浓地望向流音,她又从小几上取了几个:“你也尝尝,还有几个给阿寻送去吧。”   阿寻侯在玉京园外定然是渴了。   流音应了声“是”,转身往玉京园外走去。她这厢双唇盈红,一双乌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戏台上正念到“主仆二人逛花田”,忽有一侍婢前来斟茶。   白念以为是流音回来了,她头也没回一下,直言推拒道:“我不渴的,手里头的枇杷果还未啃完呢。”   可那侍婢愣是装作没听着,她斟了满满一茶盏,双手捻着向白念递去。   眼前陡然出现晃眼的茶水,白念啃枇杷的动作一顿:“那你放小几上吧,我渴了便喝。”   侍婢轻声应“是”,端过去时,腕间轻颤,茶面左右晃荡。忽而手指一滑,茶盏倾覆,一股清绿色的水注一股脑地扑在白念的衫裙上。   白念腾然起身,她提着湿哒哒的衫裙,茫然地望向脸生的侍婢。   “怎么不是流音?”   侍婢膝软跪地:“流音姐姐方才出园子了,奴婢生怕姑娘这厢无人照看,这才斗胆上前伺候着。”   裙摆上的茶水如玉珠一颗颗地砸于地面,绣花鞋面,鞋底砖路,皆染上了暗沉沉的水渍。   侍婢抬眸偷摸瞥了一眼白家小姐的模样,只见她一张小脸傅粉施朱,沾着枇杷汁水的檀口微微下瘪,面上虽有惋惜难过,却不见半点恼意。   头顶传来一阵盈耳的声音:“砖石又冷又硬,你快起来吧。”   侍婢仍是跪在地面:“姑娘,都是奴婢不小心。早春易受凉,姑娘的衫裙湿成这幅模样,可莫要冻着。奴婢在李府当差,知晓客居的寮房,离这儿不远的,不若奴婢引您过去换身衣裳吧。”   白念摆了摆手:“不妨事的。虽湿了一片,却也没渗进去。”   “姑娘若冻着,奴婢当真担待不起。”   婉转的戏腔从台面上传来,唱段方落,座上的女眷抚掌称好。精彩段落一过,女眷稍稍松神,她们这才发觉跪在地面的侍婢。   白念叹了口气,这侍婢一直跪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时间一长定要扰了各位小姐的兴致。她只好放下手里的枇杷,随着侍婢一块儿去了寮房。   玉京园至寮房实则有段路程,二人兜转了好一会儿,走至一逼仄的小院时,忽有一手持折扇的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12章 轻浮 你别走,帮帮我好不好?   小院四四方方,一片荒芜。   矮小的绿草颤颤弱弱地晃着,绿草边上,唯有一口青苔遍布的水缸静谧地立在角落。   白念环顾四周,前后月洞门相对而立。   男子摇着折扇,一手抚着下巴,脚下的步子来回迈着,仔细打量起白念的身段。   “我瞧着这位姑娘面熟,可是在哪见过?”   白念提着裙摆,正儿八经地打量着陈正端的面容,这人瞧着眼生,她哪会见过?   “想来是公子记错了,我们不曾见过。”   言罢,她正欲绕过陈正端往寮房走,却见他长臂一伸,险些碰着白念的身子。   白念的小脸上布满惊惶,她捂着胸口,退了一步。   小姑娘虽懵懵懂懂,也知男女之间不能过于亲近,她心想着今日春日宴,府里往来之人众多,衫裙湿了便湿了吧,她还是乖乖回玉京园听戏,省得惹是生非。   然她一转身,原先紧跟在她身侧的侍婢却不见了。   陈正端流连风月,只那勾栏地都是驾轻就熟的美人儿,今日瞧见白念惊慌失措的模样,乌黑的眸子恍若跌跌撞撞的小鹿,这点子涉世未深的纯然,给原就惹眼的白念平添了几分娇楚。   “姑娘不识得在下也无妨,打今日起不就认识吗了?”   白念虽不认识陈正端,可她总觉得眼前男子别有居心。这人面上轻浮,虽手持折扇端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狡黠的眸底却像是藏着甚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才不想跟这样的人攀上关系呢!   “劳烦公子让条路。”   陈正端倒也不再拦着,他侧身让开一条路,而后抬手,捉住了白念发髻上轻晃的步摇。   白念气吁吁地停住步子,白腻的小脸上蕴着怒意,她掌心一摊,稍加重了些语气:“快还给我。”   陈正端正等着这个机会,他虽是官家出身,勾栏瓦舍的伎俩手段却没少学。待白念伸手之际,陈他眼疾手快地捉住皓腕,长臂一拽,就将小小的姑娘带入自己怀里。   白念当即就被吓坏了,她轻呼了一声,不争气地红了眼尾。   “姑娘莫要担心,这光天化日的,我能做出甚么事来。只是觉得前边风光甚好,想邀姑娘一块儿赏玩罢了。”   这话倒是不假。   脚下是永宁刺史的府邸,纵使陈正端再怎么不正经,也不会在春日宴上做出太过火的事。   然而,大事出不了,动手动脚的小动作定然不会少。   白念咬了咬银牙,深吸一口气后,猛然抬脚。趁着陈正端倒吸凉气的空档,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陈正端的下颌,耳边顿时传来钗环伶仃的声响。   白念提着裙摆一路往回折,可玉京园离此处尚且有段距离,她一姑娘家,脚下的本事自比不得陈正端。   才没走几步,陈正端便紧紧追了上来。   白念左右张望了一圈,眼下玉京园正演着京戏,婢子侍从伺候一旁,小道长廊处没有旁的人。   饶是将要哭出声,她仍佯装凶狠:“你再往前一步,我便喊人了。”   陈正端原先还耐着性子同她周旋,陡然中计后,面上的脸色宛如柴林间的饿狼,凶狠极了。   白念自幼被人宠着护着,眼前的场面委实从未见过。小姑娘眸底红红,流音和阿寻也不知去了哪,这陈正端虽不会将她怎样,那副龌龊不堪面容却陡然教人心生凉意。   她急切切地旋过身子,撒腿就跑,小姑娘跑时,心神不宁的,总担心后边儿的人追上来。   一阵恶寒的声音落入耳里:“姑娘莫跑了,在下又不是轻浮之人。”   不是轻浮之人?那方才搂着她的又是谁?   眼瞧着陈正端仨两步逼近,白念只恨自己没能长成四条腿的。   *   玉京园的锣鼓声又起一阵,园子里的女眷瞧戏都来不及,哪会记起她的踪影。   流音手里捧着几枚枇杷果,来来回回将这玉京园周遭都寻遍了,愣是没瞧见祁荀的身影。   她挠了挠脑袋,顺势啃了手里的枇杷:“他初来永宁,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哪去呀?”   左右瞧不见人,流音担心白念那头无人伺候,脚尖打转,又朝着玉京园的方向折了回去。只一行至园子外,她便瞧见一熟悉的身影。   流音快步上前,言语间有些责怪:“阿寻,小姐教你在这候着,你跑哪儿去,教我好找。”   祁荀垂眸瞥了她一眼,淡然开口道:“解手。”   他原是要□□出府的,一脚已然越过高墙,从上往下瞧,正巧望见一侍婢领着白念出了园子。   小姑娘傻了吧唧的,身旁无流音伺候,出事可就不得了了。思量再三,他还是从高墙上一跃而下,折了回来。   “你家小姐呢?”   流音一听立马来了脾气:“甚么叫‘你家小姐’?小姐花了银钱将你从庆春院赎回;见元银欺辱你,又急切切地替你说话。春日宴有好吃好玩的尽都分你一份,眼下我手里的枇杷也是小姐嘱咐交予你的。谁成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对你百般好,到了你嘴里,竟就成了别家主子一样!”   她们主仆二人当真是一个院子出来的,只一开口,便能没完没了地说上许久。祁荀头疼地皱起眉,他没工夫同流音瞎扯,只伸手指了指白念原先的座儿。   流音循着他的手向里边探头,里边女眷抚掌叫好,一片热闹,独她家小姐的座儿上空空如也。   “呀,小姐不见了!”   她这才慌乱着迈入园子。   祁荀面色沉沉,他折回玉京园本就是想问白念的下落,谁成想,白念离座,就连流音也不知她的去向。   此事有些怪异,这戏瞧得好端端的,她跟着李府的侍婢走做甚?   李府说大不大,倚着流音也不知何时才能寻见她,祁荀眸底微寒,抬脚便往方才的长廊走去。   才走一半,便瞧见一侍婢鬼鬼祟祟地从假山后边跑出来。祁荀眼尖,只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替白念引路的婢子。   “站住。”厉声疾喝,吓得侍婢猛然抬头。   这侍婢显然是见过些世面的,今日世家公子众多,她唯恐冲撞了贵人。只是祁荀一身短衣,想来应是哪家赴宴之人的侍从罢了。   她并未搭理祁荀,心里装着心虚事,若非万不得已需得伺候的贵人,否则她都不愿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嘴笨,说漏了事。   正是她这一副虚心冷气的模样,祁荀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方才同你一起走的姑娘去哪了?”   去时二人同往,回时却只剩她一人了。   闻言,侍婢蓦地顿了步子,胸口接连起伏着,她喘了几口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不知道?”祁荀眉尾未抬,神色宛如一柄寒剑,冷冷地舔上不堪一握的脖颈。   那侍婢显然被吓住了,眼前之人虽着了下人的衣衫,可他的气势却要比永宁所有的世家公子还要来得倨傲。   “诚然白家只是商户,但向刺史讨个侍婢定是不再话下。届时,卖与牙婆子二次发落也好,丢入秦楼楚馆也罢...”   还未等祁荀说完,那侍婢便膝间发软,甚么都招了。   “陈正端?”祁荀冷嗤了一声,抬脚便往侍婢手指的方向走去。   曲绕的长廊上,一水绿色的身影晃入祁荀眼底,白念跑了些路,一双素白的手搭上木柱子,已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正当她腿软将要跑不动时,身子忽然前一轻,额间便撞上一坚/挺的胸口。   她疼地双眸蓄泪,方才使了劲磕陈正端的下颌,眼下又生生撞着,她那可怜兮兮的额间,一片通红,恍若缀了团子大小的花钿。   “唔,好疼。”她垂眸揉着光洁的额间,尾音微扬,带着些微弱的哭腔。然只一瞬,她便极快地反应过来,一双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拽着男人的衣袖:“你别走,帮帮我好不好?” 第13章 救助 公子大抵是嫌这春日宴不够热闹?……   男人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白念抬起眸子,一张棱角分明又暗藏愠气的脸映入她的脸。她愣了一瞬,而后唇边绽开笑意,飞快地躲到男人身后,只留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望向步步紧逼的陈正端。   “阿寻!”   祁荀侧首,垂眸瞥了一眼窝在身后的小姑娘,小姑娘像是受了惊吓的白兔,面色煞白,眼尾红红。   也不知眼前的男子做了甚么欺负人的事,小姑娘竟扯着他的衣袖,一点点地拭去羽睫上垂挂着的泪珠子。   陈正端斜睨了一眼祁荀,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这儿没你事,还不赶紧退下。”   祁荀轻嗤,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他已经许久未听这般新鲜的话了。   “公子大抵是嫌这春日宴不够热闹?”   陈正端收回折扇,眼神从白念那儿转到祁荀身上:“这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祁荀不急不恼,面色沉稳:“虽不知公子对我家小姐做了甚么?但这事若是闹出去,公子没皮没脸的倒也没甚么,折了判司颜面,那便又是另一桩事了。”   乍一听闻‘我家小姐’这四个字,陈正端的眼神顿时收敛不少。   方才无人,动些手脚也就罢了。眼下白府的人来了,他再浮于表面,于两家皆是不利。   白行水是海舶纲首,白家也算是永宁家私富裕的商户。陈正端虽瞧不起商贾,可他不得不承认,官商之间,如若闹得太过难堪,对双方都不好。   左右这姑娘是永宁人,往后机遇多,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   陈正端乐呵呵地笑了声:“想来是小姐误会了,在下方才瞧着白家小姐孤身一人,只怕她觉着玉京园的京戏无趣,这才想邀小姐去前边一块儿赏玩。如今白家的人来了,那在下也不叨扰了。”   话音甫落,陈正端微微颔首,而后转过身子离去。   “行了。他走了。”祁荀向左侧让步,原先藏在他身后的小姑娘颤巍巍地踮脚望去,直至瞧见陈正端消失在长廊尽头,她才鼓着腮帮子松了口气。   “阿寻,方才多亏有你。我就知道带你出来准没错的,你只那么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他便不敢再用那种眼神瞧我了。”   白念开始羡慕起读书人的本事。   “但你怎知他是判司的长子?”   这有何难?   他一宣平侯府的小侯爷,在永宁落脚前定是摸透了永宁城的大致状况。   这永宁判司的长子,陈正端,原先就是个臭名在外的纨绔子弟。   然而回白念时,他只说:“来时听别人提起的。”   白念点点脑袋:“那我们回园子吧,流音该急坏了。”   二人并肩而行,静默一瞬,祁荀佯装不经意地提起:“你方才说,他用哪种眼神瞧你?”   一想起陈正端恶寒的眼神,她藏于袖口的小手哆嗦了一下,而后双手比成狼爪子,面上扯出一个凶狠的神情:“就像是林间饿狼,恨不能将你吃掉。”   小姑娘干净如林间清泉,这话从她口中吐出,竟半点未沾情-欲。   可祁荀清清楚楚地明白话里的意思,眼神一寸寸冷下来后,又听小姑娘说:“他还对我动手动脚呢,先抢了我的步摇,然后还攀上我的手...”   愈往后,白念的声音愈轻。说到后来,她双颊微红,若她记得没错,阿寻也是碰了她的手的。   可这两人当真天差地别,阿寻碰她指尖时,是轻轻柔柔、酥酥痒痒的,反观陈正端,他的一举一动,直教人头皮发麻,一阵恶寒。   说完这话,白念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她是想听祁荀替她说话,帮她出气的。   可祁荀没有。   男人只是薄唇微抿,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远处,再没说半句话。   白念回玉京园时,正值《花田错》演至尾声。   这出戏,白念曾在唱捻阁听过,戏本最后,是个圆满的结局。   戏台上卞玑同刘玉燕正成婚拜堂,戏台下姑娘们痴痴得看着。   一片热闹。   白念落座后,被唱词所感染,原先阴阴郁郁的小脸重新露出笑意。   沈语安是在京戏落幕后才来的,如流音所说,她出门前被药铺子里的事儿耽搁了,故而来得晚了些。   闺中好友一见,白念的话匣子再没合上。   一路从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聊至陈正端处事品行。   沈语安惯爱听坊间流言,她去替人诊脉开药时,偶从旁人嘴里听得几句。   “他那人风流惯了,同他往来的,大多是就倚着判司的脸面。”   白念重重地点头,觉得沈语安此话不假。   “你同那李家公子如何?”   “我同李家公子能有何事?”   白念觉着奇怪,近几日,沈语安隔三差五地提起李长安,像刻意提点她似的。   正此时,李长安从后边簇拥而上,他手里提着几个油皮纸小包裹,包裹以麻绳束缚,在半空中悬了几个圈,而后晃悠悠的地出现在白念眼前。   “我听闻念念惯爱德源堂的糕点,是以今日开席前,特地给你留了些。” 第14章 殒命 实则是侯爷来信了,问您何事回去……   沈语安瞧好戏地眼神望向白念。   一听是德源堂的糕点,白念几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接。然而对上沈语安的眼神,她僵在空中的手顿了顿。   再往身后一瞧,流音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她。反倒是阿寻,只沉脸跟在身后。   白念眨了眨眼,这糕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虽不知她们在打甚么哑谜,可白念却觉得,若她收下李长安的糕点,沈语安还不知说些甚么话来揶揄她呢。   思及此,肚腹里的馋虫顿时消了一半。   “算啦。我已经吃很多了,再吃下去,玉华阁的新衣便要穿不上了。”   李长安面薄,递糕点时,便已涨红了脸。方才白念迟迟未接手,他的脖颈早已不争气地红成一片。   白念朝他颔首,而后随着沈语安出了李府。   马车上,白念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拦腰,掩唇打了呵欠后,冲流音说道:“今日着实累了些。往后我可不想再来甚么春日宴了。”   流音揉着她的肩头,笑出了声。   祁荀与车夫同座,马车驶过铺肆林立的街巷,最终停在茶楼前。   “怎么停了?”流音掀开帘幔,往外瞧了一眼。   祁荀一跃而下,拱手回道:“掌事教我采买的东西好似未置办齐全,我还得再跑一趟,小姐先回吧。”   言罢,车夫再次牵动缰绳,驱车回府。   直至马车消失在巷尾,祁荀这才换了副面容,阔步迈进茶楼。   二楼支摘窗旁,丛昱瘫坐在矮凳上。   他拢共喝了三壶茶,只因主子爷未来,他也不敢径直离开。   茶水喝多了,肚腹难免鼓胀,他懒懒地歪坐,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嘴中还念念有词。   “小侯爷也不知怎么了,平日里的正经事皆不会耽误,眼下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正念叨此,祁荀远远瞧见那懒散的身影。   他掩唇轻咳一声,丛昱听见声响,立马磕碰着起身。   “主子,我方才没有说你的不是!”   他自顾自言语的那些话,自是一字不差地落入祁荀耳里。   可祁荀破天荒地没同他计较。   “说吧。你最好是有正经事。”   丛昱提起茶壶,翻开一个杯盏,替他斟上热茶。   他偷瞥了一眼小侯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祁荀半盏茶入腹,也未听得他半句回禀。   “我发现自打出军营后,你便愈发慢吞了。想来是我过于心软,给你的活少了?”   丛昱晃着脑袋,忙摆手道:“不不不,实则是侯爷来信了,问您何事回去?”   祁荀饮茶的动作一顿,懒懒地掀开眼皮,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头一回出现了少年惯有的桀骜。   他冷嗤了一声:“他竟还管我死活?”   绥阳人尽皆知,宣平侯碰见小侯爷时,素来冷脸。   二人都是执拗的性子,但凡起了争执,那是谁也不愿让谁的。   丛昱是外人,原不好多嘴,可也正因如此,旁观者总是要比当局者瞧得更清楚些。   他在侯府当差,又跟在祁荀身后十余载,宣平侯平日虽要逞几句口舌之快,心里却是对祁小侯爷挂念的紧。   便说是几年前九死一生的战役,素来不信神佛的老侯爷,竟瞒着阖府上下,偷摸去济安寺求了枚平安符。   这事没多少人知晓,丛昱之所以清楚此事,也是因为这枚平安符是老侯爷亲自交在他手里的。   思及此,丛昱弱着声音好意规劝了一句:“侯爷还是念着您,想着您的。更何况,父子之间哪有甚么隔夜仇。”   “你很闲?”   话音甫落,祁荀指骨泛白,手里的茶盏险些被他捏碎。正此时,离他不远东南角突然传来瓷器破裂的声响。   祁荀循声望去,神色警觉,却见那处,店小二拾起瓷片,挡了主顾大半个身影。   主顾旁是一寻常侍女,瞧侍女的衣着举止,应是在大户人家当差的。   静默半晌,并未有其他动静,他回过身子,复又问丛昱道:“还有旁的事吗?”   若只是替祁展年传话,那他当真是闲得很。   许是察觉到祁荀不善的眼神,丛昱忙抖出今日的正事来。   “主子恕罪。小的办事不利,那些暗卫尽都被人处理了。”   “你说甚么?”祁荀沉着声音,眼神恍若二月寒霜。他面上终于有了些波动,只那波动略显骇人。   这些暗卫手段狠辣,从应郓至永宁,一路穷追不舍。祁荀原可以取了他们性命,他之所以留着,便是想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多的证据来。   可丛昱却说,这些暗卫皆死于非命了。   丛昱心虚得很,面对祁荀的质问,断不敢重复第二遍。   若非此处人多眼杂,他恨不能屈膝跪下任小侯爷出气,这样总比双股颤颤,冷汗直流来得好过。   他大汗一抹,接着回道:“小的原是派人暗中盯着,只昨日手底下的人形迹败漏,今晨醒来,那些暗卫便尽都殒命于一处客栈当中。”   茶盏底沿磕在木桌子上,祁荀眉头紧蹙,右手一下下地敲打着桌面。   他每敲一下,丛昱便流一滴汗。   茶楼不算热闹,也不拥簇,杉木制成的屋梁正能遮荫,可他偏觉得头顶烈日,似能将他烤干。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敲打桌面的手顿时停了。 第15章 要手 帮我去要件东西   众人皆知祁小侯爷战功赫赫,严苛疏漠,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丛昱自幼跟在他身后,见惯了他的好赖脾性,独他主子今日的神情,当真是罕见。   祁荀的嘴角噙着发狠的笑,那双指骨泛白的手,只一掐上脖颈便能教它轻易折断。   冷冷地声音从座儿上传来:“文渊当真心狠。为保自身,不惜折损这么多暗卫的性命。”   丛昱不明白祁荀话里的意思。   只文渊这个人,他倒是略有耳闻。   文渊是西梁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早在西梁开朝时,他便辅佐国君左右,同帝王共经风雨,眼下他大权在握,在朝中也算是举足轻重之人。   朝中众臣皆对他钦佩的紧,只因他位极人臣,隆恩倍受,却依然端出一副谦逊仁德的面孔。   “这事同文大人有关?”   祁荀斜睨他一眼,没再往下说。倒不是他不信任丛昱,只是这事错综复杂,甚至牵涉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个中缘由,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罢了。”   祁荀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既是你手底下的人出错,便交由你自己处理。”   “至于你。”话说至此,祁荀刻意停顿了一下。   恍若上刑前的恫吓。   丛昱抿着嘴,敛声屏气地等着下文。   “先欠着,回军营再同你清算。”   “别啊主子。要杀要剐,您好歹给我个痛快话,这般吊着,我岂不是日日悬在刀尖上。”   祁荀一扫方才晦暗,纤长的指头捻起跟前的茶盏,把玩了一会道:“行。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丛昱大喜,感激涕零地望向小侯爷。   “爷您尽管吩咐!”   祁荀搁置下茶盏,语气平缓地说道:“帮我去要件东西。”   听小侯爷说话的口吻,想来这件东西并不难要,丛昱正要拍胸脯应下,却听小侯爷说:“替我要双手来。”   *   扶安院。   白念正从湢室出来。   湿漉漉的乌发垂在单薄的中衣后边,露出一段蝤蛴似的脖颈。   她坐在妆台前,小手托着香腮,正发呆着。   流音的手轻摁着她酸胀的肩头。   “小姐今日看戏时,跑去哪儿了?当真教我好找。”   闻言,她又将陈正端品行不正一事重述了一回。   流音听后,胸口一阵起伏。   “当真欺人太甚,若是老爷在永宁,他哪敢这般动手。定是瞧见我们白府多为女子,这才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小姐,这事可要同夫人好好说一说,教夫人替您出口气。”   一提起柳氏,白念便有些郁郁寡欢,她小嘴向下一瘪,一手勾着自己的发丝说道:“阿娘不会管我的。”   “小姐您说甚么呢?这天底下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向着自己孩子的。”   白念抿了抿嘴,她总觉着阿娘待她的那点好,好似是倚仗着白行水。   若没有白行水,阿娘恐怕再不会对她上心了。   兴许是不愿再想此事,她忙扯开话题道:“今日外出,阿爹可有托人捎来书信?”   白行水是海舶纲首,走的海运,是以常年漂浮在外,星河为被,船板为塌。   白念记得很清楚,她的阿爹虽极少回来,可他每隔半月,便会托人捎来书信。   书信除了报平安问日常外,还会同她说好些怪志杂谈。   白念每月都盼着阿爹的信,可今日是三月十五,距离上回收到书信,已一月有余。   流音摇头:“这信总是先至夫人手里的,夫人瞧完,才送至扶安院。小姐若是心急,不若去问问夫人?”   “也好。”白念起身披衣:“我今日还未见过阿娘呢。”   挑开珠帘,屋外天色沉沉。   白日还是红日高悬的好天气,到了酉时,天气渐凉。院里海棠叶子左□□摆,扇出些冷风来。   白念走过月洞门,又绕过一方小池子,行至柳氏住的褚玉院外,忽有一上了年岁的妇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怎地来了?”   借着石灯,白念堪瞧清妇人的面容,她的脸上陷下两个梨涡,而后甜甜地喊了声:“常嬷嬷。”   这常嬷嬷是在柳氏身侧伺候的,也是褚玉院的老人。白念幼时,性子活俏,常嬷嬷没少追着她跑。   白念的手覆在常嬷嬷的手背,一摸,竟是凉的。   她拉着常嬷嬷径直朝院里走去:“站在外边多冷呀,怎么不在屋里伺候?”   常嬷嬷止住步子,心虚地瞥了一眼烛火通明的屋子,反拉住白念的手道:“夫人身子不太舒爽,还是别去打搅了。”   白念愣了一瞬:“阿娘身子不好?怎也没人同我说呢?可有唤大夫瞧过了?”   小姑娘仰着小脸望向屋子,眸底尽是忧心。   常嬷嬷看在眼里,蓦地叹了口气。   小姐性子软乎,待人真挚友善,便是她一个外人,也打心眼儿里的喜欢。   柳氏分明是她的阿娘,可她平日里却只关心自己,极少过问白念的事。   常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背:“应是无碍的,天凉,小姐快回扶安院吧。”   白念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有些难过,可她仍是扯出一个笑意:“那我回去啦,阿娘和嬷嬷都要注意身子呀。”   出了褚玉院,白念敛起笑意,小脑袋跟雨点打蔫儿了的芭蕉叶一般,深深地垂了下去。   流音跟在她身后,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   “小姐,说来也怪,这夫人生着病,常嬷嬷理应在屋内照看才是,便是不在屋内,也不该出现在院外呀。”   白念止住步子。   流音的话在理,柳氏屋内尚且灯火通明,瞧着不像是因病歇下的样子。再者,她若当真图个清静,常嬷嬷候在院内是,怎么也不该守在褚玉院外呀。   思及此,白念讷讷地回过身子。   便是转身那瞬,忽有一身着褐色短衣的男子急切切地从褚玉院内跑出。   “流音。”她伸手扯了扯流音的衣袖,食指指向男子跑去的方向:“你方才有没有瞧见那儿跑出去一个人?” 第16章 道歉 我今日前来,实则是来道歉的……   流音瑟缩了一下。   夜里凉意渐起,耳畔除了风卷树叶的簌簌声,余下一切尽淹没在静谧的昏暗中。   “小姐。哪有人呀?”   流音转过身子,循着白念手指的方向望去,前边除了几棵遮阴的梧桐树外,空无一物。   更别说是人了。   白念悬着一颗心,黑溜溜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褚玉院的月洞门:“是从阿娘院里跑出来的,我要去瞧瞧阿娘。”   这回,常嬷嬷也没再拦着她们。   屋内,桌案上,一鼎盖高似山形的博山炉摆在中央,宁神的檀木香幽幽地燃着,几缕灰褐色的烟气缭绕在耸高的镂空炉顶,细看之下,倒是有种远看群山,水雾朦胧的仙气。   柳氏靠在床榻上,双眉紧蹙,两根食指轻轻地揉着穴位,见白念进屋,她缓缓睁开眼。   “念念来了。”   白念坐于床檐,神色忧忧地望向柳氏;“阿娘,你哪里不舒服呀?”   柳氏斜睨了一眼屋外,收回眼神后,忙扯开话题道:“不是教你回扶安院了吗?怎又折回来了?”   白念檀口微张,原想问方才的事。可她的阿娘好端端地在屋内休息,没甚怪异的,如此看来,应是哪个新来的仆从跑错院子了。   这时,常嬷嬷打着盆温热的清水走了过来:“定是小姐放心不下夫人,非要瞧见才肯放心呢。”   白念连点三下头,愣是把常嬷嬷逗笑了。柳氏难得有了好脸色,还破天荒地同白念说了好些话。   白念听了,跟偷尝了蜜糖的小孩一样,心里喜滋滋的。   二人出褚玉院时,天色愈发暗了。   小姑娘一开心,脚下的步子极为轻快:“流音,阿娘平日里惯爱那些色泽艳丽的簪钗。明日我们去珠翠楼挑上几支,阿娘见了,心里高兴,身子指不定就好彻底了。”   流音笑着应是。   翌日清晨,天气乍凉。不过一夜,春日复又回到彻寒的严冬。   当真是前春暖,后春寒。   白念裹上厚厚的袄子,袄子略显臃肿,白茸茸的围领衬出她红润的小脸,整个人透着娇憨可爱。   她正坐在妆台前挂着耳珰,却见流音匆匆来报:“小姐。赵家姑娘突然来了。”   “赵家姑娘?谁呀?”白念眨了眨眼,她所认识的姑娘中,姓氏为‘赵’的,恐怕只有赵婉了。   果不其然。   待她挂上最后一只耳珰,赵婉正提着三四件包裹,款步走来。   白念虽同她不太对付,可她既上府拜访,该尽的地主之谊总得做到。   她挑帘迎了出去。   赵婉今日身着桃红掐花叠纱裙,每走一步裙摆生花,恍若春风送暖。   比春日宴那日更为招摇。   她一瞧见白念,活像是变了个人,双手热络地攀上白念的掌心,眸底含笑道:“妹妹这是要出府?”   白念愣了一瞬,迟迟没能反应过来。   这是唱得哪出?   “初次拜访,也不知妹妹喜欢甚么。这里是珠翠楼新出的几支发簪,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才是。”   雕刻精巧的檀木盒子一开,绒布上躺着几支做工玲珑的发簪。   发簪式样新颖,确实是珠翠楼的佳品。   白念虽不知赵婉打的甚么心思,可她知晓无功不受禄,也知晓拿人手短,是以这大大小小的包裹,她是断不能收的。   小手搭在檀木盒上,轻轻一推,便送至赵婉跟前:“我不能要。”   赵婉面色一凝,很快又露出一个缓和的笑意:“想来是妹妹仍在生我的气。”   她说话时,低声细语,同往日相去甚远。此话一出,知晓过去种种的也便罢了,不知道还以为白念是斤斤计较,小里小气的人。   旁人都退让了,偏她还扯着不放。   白念自小没甚么心眼,可流音却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然而归根到底,她还未弄清赵婉的来意,是以只能站在白念身侧,气吁吁地摁着起伏的胸口,   赵婉略微垂下脑袋,语气中含着几分歉意:“我今日前来,实则是来道歉的。”   “道歉?”   白念还以为她听左了。   素日里心高气傲的赵婉,没理也不饶人,这会儿竟说是来道歉的。   赵婉的手轻轻搭上菱花格扇,一双眼在院内扫了一遍,见院子里并无甚么人,脸上的神情忽然暗了一瞬。   白念循着她的眼神望去:“你在找甚么人吗?”   打一进屋,便三番两次地四下张望,若说没点心思,谁也不会信的。   兴许是猜中了赵婉的想法,赵婉假意笑了声,直言道:“那日在茶楼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回去之后我这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这才想找当日那侍从好生道歉一番。”   白念沉吟着想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赵婉口中的侍从就是她院里的阿寻。   这更稀奇了。   赵婉何时对一侍从平视而待了?   见白念迟迟不说话,赵婉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他今日不在府中吗?”   白念忙回道:“在的。”   她想着,阿寻身世凄惨,前几日还被赵婉恶言相向,男人面上不显,心里定是极为难过。   眼下赵婉肯来道歉,于阿寻而言还是有些好处的。   指不定阿寻听了,心里的芥蒂也能释怀一些。   思及此,白念吩咐流音道:“快将阿寻叫来。”   “阿寻...”赵婉复又念叨了他的名字。   原来他叫阿寻。   这名字也算是同宣平侯府的那位沾边。 第17章 废了 约莫是废了   赵婉叫住流音:“不若我过去寻他吧。这样显得诚恳些。”   白念讶然地张了张嘴,赵婉登府拜访一举已然怪异,眼下又说要亲自寻他,当真是上春的天气,变化极大。   二人兜转着来到库房,自上回元银闹事后,一些颇费体力的力气活,都落在了元银头上。清点物件的细活则交予祁荀。   眼瞧着元银吃了瘪,自央打心眼儿里替祁荀开心,他捧着晨时偷藏的两个白馍馍,笑意盈盈地捧至祁荀面前。   祁荀瞥了一眼,并未伸手接过。   “阿寻,别瞧白馍馍寡淡,很能果腹的。”   自央不同于祁荀,他自幼生活清苦,没尝过甚么好滋好味的菜式,是以每回进食时,惯爱取一些果腹的面食。   祁荀仍是埋首清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饿。”   自央当他面薄,不好意思拿旁人的东西,正要将馍馍塞至祁荀怀里,忽有一双染着蔻丹的纤手,一把将他手里的白馍馍拂落在地。   闷闷的落地声传入耳里,祁荀瞥了一眼染了灰渍的馍饼,而后回过身子,看清来人。   赵婉站在白念身前,一手拨弄着沾了细屑的蔻丹,待清理干净才责问自央道:“这怎是人吃的东西?”   自央面色一红,他抿了抿嘴:“白馍馍能果腹,如何不是人吃的东西?我自幼便是吃它长大的,如今还不是身强力壮,活得好好的...”   说到后来,自央没了底气。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姑娘衣着华贵,一瞧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这些姑娘小姐平日的衣食起居颇为讲究,他一底下当差的,如何能同她们相提比论。   他正要俯身退下,祁荀忽然蹲下身子,他修长的手捡起掉落在地的白馍馍,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   “有甚么不能吃的?”   应郓风沙漫天,含沙的膳食都用过,他可没这么多讲究。   赵婉错愕地瞪圆了眼,却也不敢再说些甚么。   她偷瞥一眼身着短衣的男人,今日再见,她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盛气逼人,一双狭长的凤眸里满是讥讽与不屑。   “小姐可是有事寻我。”他说话时眼神落在白念身上,并未搭理假意谄笑的赵婉。   白念摆摆手:“不是我要寻你,是赵婉有事同你说。”   话音甫落。祁荀的眉头显而易见地蹙了起来。   赵婉面色桃红,她接过侍婢手里的包裹,推至祁荀跟前:“先前是我说话不得体,今日是特来登门致歉的。”   祁荀双手交叠,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一眼。直至瞧见她身后的侍婢,他怔了一下,当即明白赵婉话里的意思了。   “赵姑娘回吧。”   赵婉指尖轻颤,面上划过一阵慌乱。   正此时,流音匆匆赶来库房,她额间冒着细汗,神情却有几分怡然。   白念见状,忙从怀里捻出一张素净的绢帕:“你这是怎么啦?”   流音顺着气,开口时断断续续的:“小姐,方才七弯街出了桩事,有一受惊的马儿撞了石墙,马上的人丢了魂,摔下来时折了手臂。”   听流音说话的口吻,显然那坠马之人人同她有些渊源,否则流音也不会急匆匆地赶来报信。   “小姐,你猜是谁折了手臂?”   白念摸着下颌,找不着调。   怎么别人坠马生祸,偏流音这般开心。   站在一旁的赵婉好似忽然记起甚么,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流音的双唇,直至流音说出那人的名字,白念同赵婉皆是一愣。   “你说甚么?陈正端?”   流音猛地点头:“他的右臂好似摔得严重了些,约莫是废了。”   闻言,白念倒吸了一口凉气,小脸煞白。   坠马摔断了手,听着就觉得疼。   流音却愤愤地说:“他那双手本身就不干净,还对小姐...”   说到此处,她斜睨了赵婉一眼,而后立马扯开话题道:“总而言之,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赵婉微不可查地吐着气,指尖抖得愈发厉害了,听了流音的那句“自作孽”,她腕间一抖,手里的包裹尽都砸落在地。   她惶恐地望向男人直挺的背脊,判司长子尚且落得这个下场,更何况自己呢。   白念察觉到赵婉的情绪,不疑有他,只以为她也同自己一样,听不得血腥之事。   “赵姑娘?”白念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她们一直站在逼仄的库房也不是事:“听着是觉得有些可怕,却也不至丢了手里头的东西呀。”   她俯身去捡,起身时正巧对上祁荀的眸子。   男人的眼底浮着几分玩味。   可怕?   他轻笑一声,小姑娘未免过于娇弱。区区摔断了手就能怕成这幅模样,若是见血,还指不定哆嗦成甚么样。   “阿寻你笑甚么?”   像是被人发现软肋,白白的脸悠悠转红。   她轻咬下唇,眼神躲闪,暗暗腹诽着,眼前的男人是在笑她胆小怯事吗?   祁荀敛起笑意,悠悠开口:“没甚么,只觉得平日做事需得小心些。”   他也就那么一说,这话落入赵婉耳里,便有几分提点的意味。   直至赵婉起身回府,这咋暖还寒的天已然暗成一片。   几声轰隆的春雷过后,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黛色瓦片上积着雨水,雨水串成珠帘,一串串地往下掉。   白念坐在支摘窗下,小手托着香腮:“落雨了。今日应是出不了府了。”   流音捧来斗篷,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小姐本就畏寒,莫要坐在窗口了。”   小姑娘叹了口气,起身离窗子远了些,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打了个寒颤:“我是当真想哄阿娘开心的。”   白行水常年奔赴在外,整个白府,白念可堪倚靠的也唯有柳氏。   阿爹不常伴在身侧,是以白念总想从阿娘那儿得些温情。   流音替她系上活结,宽慰她道:“买不了钗环,还有旁的法子不是?”   旁的法子?   白念乌黑的眸子滴溜一转,双手合拍:“阿娘病中定没甚么胃口,我给阿娘炖盏银耳羹吧。”   外边凉意横生,坠落的雨珠溅起一朵小水花,小水花跳至白念的裙摆,人虽在檐下,衣裙却湿了一片。   她披着斗篷,绕过回廊。   临近午时,膳厨已经忙碌开了。   备菜的侍婢一瞧见白念,忙替她扇去铺面而来的烟气:“小姐可是饿着了?膳食就快好了。”   白念晃了晃脑袋,她不饿的。   “这里可有泡发的银耳?”   侍婢愣了一会,在桌面上扫视一圈,还当真有一朵。   “奴婢这就给小姐炖。”   白念拉住了她的手,既是要哄阿娘开心,这银耳羹理应她亲手炖才是。   小姑娘净了手,沥尽银耳的水渍后,将其撕成小块。   府里正好有熬炖的砂锅,她对着煤炉扇了许久的风,煤球泛红时,她的小脸已然抹了层灰。   银耳羹是好炖的,只是时辰久了些。   两个时辰后,原先未有饿意的白念,肚腹处陡然响了‘咕噜’声。   流音笑了声,忙从灶面上取了几片软糯的黄金糕。白念倒也不挑,坐在矮凳上,乌黑黑的小脸露出精巧的梨涡。   祁荀来膳厨取碗碟时,碰巧看到这一幕。他颔首唤了声小姐,正要抬脚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自言自语的惊呼。   “呀,我怎么就吃上了。阿娘还等着我呢。”   她手忙脚乱地去端砂锅,只她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以伸手去端时忘裹抹布,心一急,娇嫩的指腹顿时烫红一片。   白念倒吸一口凉气,眼尾泛红,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是在强忍疼意。   祁荀回过身子,瞧见她皱巴巴的小脸,正觉着小姑娘是个能吃苦的,下一刻,眼前的人儿便甩着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呜呜,好疼啊。”   金豆子说掉就掉。   流音捧着她的手,正要去揉。   祁荀却拂开流音,一把捉住了白念的手腕。 第18章 哥哥 耳边唯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哥哥’……   白念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向屋外,有好几回祁荀走得急了些,她那可怜兮兮的额头闷闷地撞在男人宽厚的背脊上。   白念哪来得及反抗,所谓十指连心,她现在只顾着自己生疼的指腹。   “阿寻你拽轻点,呜呜,好疼的。”   小姑娘娇颤颤的声音从喉间蹦出,和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每一语调都轻轻柔柔地钻入祁荀的耳里。   饶是如此,他也并未松手。   情急之下,白念已然开始胡乱言语:“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仔细追不到姑娘!”   祁荀头疼地止住步子,还没等白念哭唧完,他便将小姑娘的手人摁入一装满清水的木桶中。   白念本能地挣扎,奈何男人的手劲大,她的手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像极了划水的鸭蹼。   祁荀气笑了:“还疼吗?”   “嗯?”白念卷翘的羽睫扑扇着,她垂眸去看水桶。   水凉凉的,正好消了方才的灼痛:“好像没有那么疼了耶。”   流音紧跟了出来,她正要斥责祁荀,白念那句‘不疼了’消了她一半的火。   男人冷不丁地瞥了她一眼,待她记起如何处理烫伤,她家小姐的手都要溃烂了。   “凉凉的好舒服呀,已经不怎么疼啦。”   小姑娘当真是娇养着长大的,一点也不懂如何照看自己。   白念垂着湿漉漉的手,笑盈盈地望向祁荀。她的睫毛上分明还挂着泪珠子,一笑,眉眼如弯月,恍若澄莹的光亮,幽幽地照亮漆暗的一隅。   祁荀心口骤疼,面上虽八风不动,呼吸却不由自主地乱了一瞬,他紧紧地盯着白念,似有话说。   然而白念心里寄挂着方才炖好的银耳羹,同祁荀道谢后,复又回了膳厨。   褚玉院。   柳氏衣着端整,病气全无,昨夜寡欢的眉目,眼下也舒展开来。   白念端银耳羹进屋时,柳氏正翻箱倒柜地寻东西,听见脚步声后,立马阖上柜门。   她一边胡乱地理着发髻,边强装笑意道:“念念来啦。”   白念将托盘搁置在案面上,抬眸环视屋子。屋内的黄花梨木柜虚虚掩着,广锁落在一侧的锁扣上,屋里的种种痕迹,无不露着心慌神乱。   “阿娘是在寻东西吗?”   白念扶着柳氏落座,柳氏讪讪地笑着,她指着一盅银耳羹岔开话题道:“这是甚么?”   小瓷碗的檐口处冒着水珠,偶有香气从里边钻出。柳氏对这银耳羹并无多大兴致,只为掩人耳目,她这才装出好奇的模样。   白念见阿娘来了兴致,忙顺着她的话道:“阿娘昨日身子不适,念念生怕您没甚么胃口,这才去膳厨做了盏银耳羹。眼下才熬好,阿娘快趁热喝吧。”   柳氏瞥了一眼,实在没甚胃口。   站在一侧的常嬷嬷极有眼力见,她伸手翻了碗盖,又将汤匙埋入清透香甜的羹汤中:“夫人,小姐心心念念着您,既冒雨前来,又亲自下厨炖羹,当真是羡煞旁人。”   常嬷嬷这话也算是点醒了柳氏,便是她没甚么胃口,表面工夫也得做好:“还是念念有心。”   亲眼瞧着柳氏喝了银耳羹,白念唇边笑意渐浓,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屋内燃着暖炉,阻隔了风雨倾倒的凉意。氛围稍加缓和后,白念记起昨日未问之事:“阿娘,爹爹近日可有托人捎来书信?”   柳氏喝羹的手一顿,眼皮下垂,她早就料到白念会问此话,毕竟白行水将待她极好,几乎到了有求必应,一应俱全的地步。   对上白念熠熠期许的眼神,柳氏心里愧怍,她缓缓地放下银耳羹:“还未收到,想来是有事耽搁了。”   水陆两方捎信麻烦,先前也有横生枝节的时候,譬如说信笺丢失亦或是熟人信客递得迟了。白念没起甚么疑心,她只是鼓了鼓嘴,心里空落落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外边雨势渐小,流音替她撑伞,二人回了扶安院。   今日天气像极了十冬腊月,白念裹着厚厚的袄子也没能闷出汗来,饶是如此,她仍是唤流音备了沐浴的热水。   湢室内,流音再三试着水温,倒春寒的天气,极易受冻,她家小姐本就畏寒,上回染了风寒,那当真是隔了十天半月才见起色。且她今日才被锅子烫了手,指腹处还沾着药物,如何能下水。   白念倦懒,愈是潮湿难耐的阴雨天,她便愈是贪恋热气氤氲的湢室。唯有用热水散去周身疲意,她这身懒骨头才能舒坦些。   流音拗不过她,只得添一侍婢好生抓着她不安分的手。   沐浴过后,白念往榻上一靠,暖炉烘烤着屋子,屋内暖意横流,流音生怕凉风进屋,早早阖上了屋内的格扇。   格扇上缀着水汽,像极了包子铺累高的蒸笼。   白念不争气地睡到晚间,若非流音端着膳食进屋,她恐怕能睡至翌日晨时。   流音挽起帷帐,锦被里的白念面红唇白,乌黑的长发一缕缕地黏在额间,她眨了眨酸疼的眸子:“流音,你是不是推窗了,我怎觉着有些冷?”   言罢,她又卷了卷锦被,将自己塞得严严实实,说甚么也不肯起来。   流音觉得不对劲,她伸手去贴白念的额间,乍一碰她便慌了神:“小姐,您烧了呀。”   白念探出一个小脑袋,又从锦被里露出一截皓腕,她摸了摸自己的额间,好像是有些烫。   流音自责地跺脚,她只要一心急,嘴里不停地冒话:“定是去膳厨时湿了衣裙,又被凉风吹了,我怎么就没注意呢!小姐你先喝些热水,我这就去请大夫。”   “这不怪你的。”白念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她双手撑榻,支起身子,才喝了一口,蓦地锦被滑落,屋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姐,你没事吧?”   流音捧着她的脸,抬头去瞧她整洁的瓠齿。   方才冷得一哆嗦,她的牙齿磕了杯沿,生生将她疼清醒了。   白念捂着嘴钻回被窝,大夫来时,她的掌心已全是冷汗。   “小姐发热属实是这场雨害的。我今日瞧了五例,有三例皆是受凉发热的。”   大夫铺纸写药方,写完后交在流音手里,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吃了药发身汗便好了。只是夜里容易反复,最好是有人守着,若能喂些热水,换换汗巾,这样也能好的快些。”   流音送走大夫,照着大夫的嘱托,一件都不敢落下。   到了夜里,白念的额间复又滚烫,她一连换了几条帕子,这才将将压下些温度。   流音照看她时,没怎么阖眼,白念烧得糊涂,她一难受,便开始说梦话。   起先唤着阿娘,继而又喊着:阿爹别走。   流音替她拭汗,瞧见她异常发红的檀口,心疼极了。   “小姐怎么了,可是梦魇了?流音在的。”   榻上的人儿似是听见声响,忽而安静了一瞬。   她檀口一张一合,吐息急促。   流音生怕听漏,附耳过去。没听见旁的吩咐,耳边唯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哥哥’。   然而白府唯有小姐一个孩子,哪来甚么兄长?流音只以为梦和现实大有出入,也无暇深究。 第19章 求和 我家小姐   翌日清晨,天气放晴,红尾鸲立在枝头婉转鸣叫,白念头疼地揉着眉心,悠悠转醒。   流音见她起身,拿了靠枕垫在她的腰间:“小姐醒啦。”   白念垂着脑袋,外边红尾鸲叫个不停,实在闹心,她不想醒都不成。   嗓子哑哑地“嗯”了一声,显然没甚么精神气。   “后厨熬了粥,我替小姐端来。”   白念摇了摇头,昨日烧了一夜,清晨醒时,浑身酸痛,当真没甚么胃口。   流音却不依她,甚至搬出大夫的话来:“小姐垫了肚子,才能喝药。否则药味腥哭,喝了会不舒服的。”   白念沉吟片刻,还是向药腥味儿妥协:“那我想吃些甜的。”   没过多久流音便端着甜粥进来了,随她一并而来的还是柳氏和常嬷嬷。   柳氏见她面色苍白的窝在床上,关切地抓着她的手:“怎么烧成这幅模样。”   流音本要替她说上几句,却见白念递给她一个眼神,她放下粥,叮嘱了一句:“小姐趁热喝。”   转身出了屋子。   屋外,流音仍不放心地瞧了一眼,确认无甚大碍,这才阖上了屋门。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白念发热染风寒一事,不仅传遍白府,就连沈语安和赵婉也赶着来瞧她。   沈语安提着药箱风尘仆仆地走入扶安院,一顿望闻问切,临走时还不忘开出一副温和滋养的方子。   “阿爹今日出诊,我需得快些回药铺。这方子你且喝上半月,开春天气多变,需得将身子养好了,往后才不会反复。”   闻言,白念紧了紧自己锦被,早知要喝半月的汤药,她说甚么也不会赶在雨天出去。   沈语安走后,白念用了午膳,午时一过,还未来得及歇下,扶安院内又响起了珠玉钗环碰撞的声响。   这回是赵婉。   白念掩唇打了个呵欠,再睁眼时,雾眼蒙蒙,她整个人倚在床塌上,懒懒散散地瞥了一眼窗外。   说来也怪,赵婉这几日不知怎了,同她走得过于亲近。   二人碰面,就连语气神态都大不同从前,昨日非但登府致歉,今日还亲来瞧她,献殷勤献得属实勤快了些。   赵婉替她掖了被角,又帮她剥了枇杷。   白念没有伸手去接,她今日身子疲累,属实不愿同她演戏:“赵婉,你到底想要干嘛呀?不妨直说了。”   赵婉愣了一瞬,指尖上黄褐色的汁水流入掌心,她张嘴了嘴,看似有话想问,可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下去:“妹妹哪的话,先前是我不好,多惹妹妹不快。只如今我想明白了,我们无休止地争吵下去,也不算个事。”   诚然,这是求和的话。   只是屋内的人听了没个相信的。   眼神不会骗人,赵婉的眼底分明满是心机算计,白念头疼地揉着眉心,她高热才退,眼下只想瘫睡榻上。   偏赵婉是个没眼力见儿的,白念愈是不想说话,她便愈是说个不停。   “我瞧今日阿寻好似也在府里,我来时还碰着他了。他平日在府中都做些甚么?”   白念掰着指头数算:“挑水、修枝...”   她说话时提不上甚么力气,嗓子哑哑的,没说几句便一阵轻咳。   流音闻声入屋,屋门敞开后,后边还站着面色沉沉的祁荀。   他原是替流音送药来的,眼下药送到了,人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赵小姐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问我,我家小姐还病着,听不得聒噪声。”   “可算是你家小姐了。”流音正想去拍他的肩,对上他彻寒的眼神后,手臂在空中画圈,转而挠上了自己的脑袋。   赵婉腾然起身,动静之大,碰倒了身下的绣花矮凳。她怎敢直问眼前的男人,若真有那胆气,也不会压下脸面来套白念的话。   “是我思虑不周,扰了妹妹清净。”她微微颔首,说话时语气急了些,好似慢一拍,便有寒剑直逼脖颈。   赵婉要走,白念自是不会拦着,她巴不得屋里没人,好还她一个清净。   院外,祁荀负手而立,侧首时见赵婉有意躲着他,他直直将人叫住。   “前日在茶楼弄出声响,昨日登府致歉,今日又上赶着来探病?”   祁荀每说一句,赵婉额间便多沁出汗珠,听他低沉疏漠的语气,像极衙役升堂审讯犯人。   “你既知晓了我的身份,也应当听过我对付人的手段。”   祁荀回过身子,一改先前清冷模样,眼底的神情如舔舐血的刀尖,不带一星半点的温度。   赵婉瞪圆了眸子,她身子轻颤着,差些就要跪下身去。她私以为自己看破了他的身份,妄想巴结讨好,可祁荀那厢却早就猜准了她的心思算计。   说起前日。   赵婉从李府出来时,正巧撞见祁荀独身迈入茶楼,她心下好奇,正想握些白家的把柄,便同贴身伺候的侍婢悄悄潜入。   方才落座,祁荀与丛昱的谈话声落入耳里。   赵婉怎么也没想到,那日在茶楼拿话堵她的竟是西梁煊赫矜贵的小侯爷,祁荀。   而她彼时目中无人,得罪了贵人却不自知。   怪不得提及长史,他会说出“撤了也无妨”,那语调稀松寻常,一听便是居高位者惯用的,只可惜她被猪油蒙眼,没能想到。   念及此,赵婉手里的茶盏脱落,闹出了不小的声响,得亏店小二来得及时,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影。   祁荀应是瞧见侍婢的衣裳式样,这才笃定她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小女不敢。”   若说她先前还心存侥幸,经昨日陈正端摔断手后,赵婉便再不敢在祁荀眼皮底下生事了。   祁荀并未多瞧她一眼,诸如警告之类的话也未曾多说,依照她扛不住事的性子,谅她也不敢将自己的身份抖落出去。   贴身伺候赵婉的侍婢扶住了她的手,往掌心一探,竟然出了好些汗。   “小姐,我们往后便不来了吗?”   赵婉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眸时,眼底划过一丝狡黠:“永宁好不容易来了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抓得紧些,难不成拱手让于他人吗?”   祁荀的性子虽清冷些,对儿女之事也不上心,可他家世容貌皆为上乘,年纪轻轻便得圣上垂青,西梁不知有多少贵女青睐于他,这么好的机遇摆在眼前,她自是要牢牢圈住的。   于秋抿了抿嘴:“那白家小姐可知此事?”   赵婉缓缓地转过身子,眼神落在扶安院半阖的支摘窗上。   她这几日有意去探白念的口风,可白念眸子澄澈,语气坦然,想来是不知此事的。   若是知晓,她又怎敢指使祁小侯爷做这干那的?   也不知这丫头走了甚么运,院内隐着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赵婉收回眼神,嘱咐于秋道:“你找些口风紧的人,暗地里打探一下祁小侯爷来永宁的目的。”   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跑到白府来当下人,定是事出有因。 第20章 旧事 府里三岁大小的小小姐也没了踪影……   白念的病不出三天便好得差不多了,只早春的气候反复无常,她晨时起时,喉间仍是微微泛疼。   沈语安开了调和身子的药方,流音一帖不差地给她服下。除此之外,后厨入口的膳食也稍作更改。   春宜补酸,调以滑甘,她这几日所用的膳食皆带着一股酸溜溜的醋味。   只是白念喜甜,酸苦的东西吃多了,难免想吃些甜食。   正巧李长安听闻她卧病在床,特意着底下的人送来些德源堂的糕点。   适逢祁荀在院内修剪矮木,糕点先是落入他的手里,而后再转递于白念。   白念瞧着眼馋,正想偷摸着吃上一口,糕点才沾上双唇,流音便端着褐色的汤药怒气冲冲地盯着她。   白念举了举手里的糕点,讪讪地说道:“人家好意送来的,不吃一些岂不浪费?”   还未等流音开口,祁荀便伸手指着瓷碗里的汤药:“这药也是沈姑娘好意送来的,小姐不喝岂不浪费?”   白念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闷闷不乐地放下糕点。   一碗汤药入喉,白念的小脸皱成一团,她长吁了一口气,记起前几日赵婉登府探病一事。   “阿寻,你说赵婉怎变了个人似的?瞧见你竟还有些怕,可是你平日肃着一张脸不常笑的缘故?”   祁荀愣了一瞬,像是从未在意过此事:“大约是吧。”   “我瞧她登府致歉倒是颇有诚意,你怎想的?”   他是没料到小姑娘对此事如此上心。只是这事无关痛痒,他没那胡乱想的功夫。   祁荀潦草敷衍道:“我的想法很重要吗?”   白念飞快点头:“自是重要的。”   小姑娘脱口而出的‘重要’,反倒教他为之一怔。   见他默不作声,白念还以为自己将他逼得紧了:“其实原不原谅的全在你自己,没有人能左右你的想法。我这么问,也只是关心你罢了。”   不是道歉便能换来原谅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祁荀抬了抬眼尾,故意将她的话重复道:“哦。小姐关心我。”   方才嘴快,说得时候不觉有怪,陡然被眼前的男人单拎出来,细品之下,好像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白念抿了抿嘴,拔高声音道:“你是我亲买来的,自是上心些。旁得无需多想!”   事实上祁荀也并未多想,他这几日忙于调查十二年前的旧事,余下的功夫尽给白府打杂了,哪有时间胡思乱想。   他这般逗小姑娘,也只是扯开话题,不想就方才的事往下说罢了。   祁荀走后,流音才记起一桩事:“小姐,先前您日日梦魇,一梦魇便开始说胡话,且您说的尽都是甚么‘哥哥’的,奴婢没听明白,小姐何时多出个兄长来了?”   莫说流音不明白,就连白念自己也是云里雾里,记不清楚。   “我何曾喊过哥哥了,是不是你听岔了呀?”   流音摇头:“先前也以为是奴婢听左了,可小姐喊了不止一回。如今想来,便是半年前发热,小姐也曾这般喊过。”   白念没有将流音的话放在心上,她轻点了下流音的额间:“这么说,我只需染上风寒,便能凭空多个哥哥出来?还有这等好事?”   白府从来只有她一个孩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倒是希望有兄长宠她护她呢。   *   是夜月朗风清,星子眨眼窥探人间。   祁荀见到丛昱时,他的身侧还站着一六旬老人。   丛昱躬身行礼,那老人一见他的神态,立马有样学样地俯首作揖。   “主子。这便是十二年前在军营管理马厩的马倌,江少元。”   被提及名字的江少元立马垂首,灰白的胡须上下抖动:“见过小侯爷。”   祁荀右手微抬,示意他直身回话。   “我只问你一事,应郓战乱前夕,你可在马厩见过甚么可疑之人?”   江少元无亲无故,孑然一人在应郓呆了大半辈子,应郓于他而言是再熟稔不过的地方,可他偏在十二年前应郓战败后,请辞离去,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听祁荀这般问,江少元瞳孔骤缩,藏于袖口的不受控制地轻颤几下。   这些动作无不落入祁荀眼里。   “我之所以问这些话,定然是发觉事有蹊跷。依照宁远将军的身手,何故会从马上摔落下来?”   江少元双眼浑浊,鼻尖翕动,他双手作揖,声音哑哑道:“小侯爷问错人了,这事老奴怎会知晓。”   祁荀轻笑了一声,面上带笑,说话时戾气十足:“宁远将军一生戎马,身先士卒,最后却落得个血染沙场、家破人亡的下场。将军府一夜被烧,火光滔天,将军夫人命丧火海,面目全非。就连府里三岁大小的小小姐也没了踪影,至今都下落未明。”   他每说一句,江少元的眸子便清明一分,十二年的旧事恍若近在眼前。   “往先十二年你选择缄口不言,无人怪你,也未曾派人来打搅你。我同你一样,虽一早疑心宁远将军惨死一事,却没甚么翻出风浪的本事。但如今却不同了。”   江少元长叹了一口气,眼神落在檐下高悬的大红灯笼上。   灯笼虽亮着,可烛火微弱,光凭这一星半点的光亮,哪能照亮整个昏天暗地的黑夜呢?   “事情已然落定,圣上也以‘意外’盖棺定论。小侯爷,老奴规劝你一句,圣意难违,既是圣上不愿深查,那这世间便无第二种说法。”   言罢,江少元要走,祁荀也并未拦他。眼瞧着就要问出些话来,丛昱站在身后,当真着急:“主子,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祁荀瞥了他一眼,端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江少元的言外之意还不够明显吗?宁远将军一事显然还有第二种说法。   江少元年事高,平生所历之事自是要比祁荀多些。他何尝不知事有蹊跷,可圣上既选择尘封往事,自也不会再听信旁人说的话。   他当年便是瞧中这点,心如心灰,这才请辞,离开待了大半生的应郓。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圣上先前不愿深查,眼下却是说不准了。 第21章 入怀 乍一瞧,很像是轻薄了身下的男人……   约莫过了十日,白念的身子才算是大好。   一场寒凉过后,天气骤热。   暖阳高悬树梢,钻入镂空雕花的楹窗,在桌案上浮出斑斑驳驳的纹样。   白念呆在府里,属实憋得慌,好不容易捱到天气放晴,她一早便着流音替自己梳发。   流音劝不住,只好由着她的性子。   只是出了春日宴的那桩事后,流音这心久久悬着,余悸未消,生怕她家小姐出府时撞见不该撞的人。   绢花在发髻上比对着,两颗莹润的珍珠垂挂于耳廓之上。白念以指腹晕染着双唇上的口脂,轻轻一压,柔软娇妩。   流音看得出神,自打白念及笄以来,姿容愈发长开了,水洗葡萄似的眸子轻轻一眨,娇俏中无端透出些勾人的媚意。   说来也怪。   白府没出过甚么姿色卓越的人,白家老爷夫人,也只是平平无奇的相貌,偏她家小姐自幼便生得水灵,至如今,更是长成令人咋舌的容貌。   “小姐,出门带个侍从吧。”   永宁虽不混乱,可有贼心贼胆的富家纨绔遍地都是。   白念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原先还觉着多此一举,蓦地记起陈正端一事,她忽然改口道:“也好。叫上阿寻一起吧。”   流音拾掇着妆台上横七竖八的发钗:“阿寻是读书人,遇到事也没几下功夫,如何能护小姐周全?”   “他哪需功夫,你不觉得阿寻往那一站。”她说着便站起身,双手往腰肢上一叉,面无表情地拉平唇线:“便是这样,便能将那些人给吓跑了。”   乍一瞧,当真学到了精髓之处。   流音笑出了声:“阿寻可知小姐这般揶揄他?”   “不知。”   白念眼皮微垂,说话时刻意压着声音。那平缓低沉的语调同祁荀的别无二致。   流音也学了起来。   屋内闹成一片。   祁荀今日原要干些清扫的活计,陡然被白念叫走,没少受元金元银的冷脸。   “也不知他使了甚么手段,竟能在小姐面前得脸。瞧他那相貌,先前莫不是打勾栏地来的?”   元银愤愤地以苕帚戳着泥地,嘴里吐不出甚么好话来。   自央辗转几户人家,倒是见过争锋相对的状况。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这般不入耳的难听话。   “别胡说。阿寻和小姐皆不是这样的人。”   元银瞪了他一眼,手里的笤帚重重地划过自央脚底。自央连退了几步,背部撞上生硬的泥墙。   泥墙上掉落些灰黑色的石屑,他倒吸一口凉气,回手去探时,新领的粗布衣裳已然破了道口子。   “你怎么还动手呢?”   “谁瞧见我动手了?”   院内唯有他们三人,元金元银同腹而出,不会向着外人,自央便成了落处下势的那位。   好在自央懂得变通,知晓自己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他抿了抿嘴,眼下最打紧的,是干好自己手里头的活。   府外,掎裳连襼,白念似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频频挑帘。   不过十日未出府,这七弯街又是另一幅景况了。原些闭门修缮的铺子刷上新漆,店小二站在外边笼络着主顾。   一声声雀跃的轻呼落入耳里,祁荀嘴角扬起一抹笑。   与他并肩而坐的车夫瞥了他一眼,见他心情不错,放开胆子说道:“永宁城风调雨顺,很是养人。你在这儿多待一段时日,定是哪儿都不想再去了。”   祁荀目视前方,只薄唇一张一合地问道:“小姐自幼便生在永宁?”   “小的才来白家没几年,这话应问府里的老人。可是白府的老人走的走,散的散,眼下也不知该问谁了。”缰绳在车夫手里牵动,行至青鸾河,河岸两侧石板坑洼不停。   车夫拔高声音喊了声:“小姐坐稳。”   马车发出一阵嘎吱作响的轱辘声。   祁荀岿然不动,只车内的白念跳脱了些,她一手才掀开帘幔,车轮子陷入一凹陷的小水洼。   圆滚的脑袋撞上车壁,白念茫然地抬眼,后知后觉才生出一股疼意来。   祁荀挑帘里望,小姑娘埋首在流音颈窝,流音的手抚着她的脑袋,一下下揉搓着。   透亮的光洒落在白念的衫裙上,祁荀偏过脑袋,马车小窗上的帘幔没了踪影。   他失笑:“小姐好大的手劲。”   白念直身坐起,眸子里还圈着些金豆子。她尚未反应过来祁荀的话,循着流音的眼神,才发觉自己手上挂着块方方正正的麻布。   她吸了吸鼻子:“这是...我拽下来的?”   祁荀单腿屈起,整个人懒散地靠在马车上,他眉尾轻抬,欠欠地点了下头。   白念咬了咬银牙,樱色檀口微微下憋。   她正想将缠在身上的麻布抛出去,然这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好似故意同她过不去,马车陡然一晃,她整个人倾身而出。   早知道出府霉运连连,她就合该听流音的话,乖乖地呆在屋内。   白念伸手胡乱攀扯,双目紧阖。   好不容易捱过了风寒,这一摔,指不定得在屋内养上多少时日呢。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身下温温软软的,还有股清冽的香气钻入鼻尖,她愣了一瞬,一双手鬼神使差地胡乱摸着。   祁荀沉着张脸,眼皮跳了一瞬。   “你在做甚么?”   白念猛地睁眼,四目相对。   祁荀坐在地上,双手后撑,他面色阴沉,眉头紧紧簇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白念从这马车上丢下去。   白念顺着男人的眼神向下看,她的腰腹贴在祁荀身上,一手扯着他的衣服,另一手则不安分地攀着他的胸口。   乍一瞧,很像是轻薄了身下的男人。   小脸飞快转红,眸底划过一丝慌乱:“我不是有意的。”   话音甫落,车轮驶过最后一个浅水洼地,若说他们二人方才还隔着些距离,马车一晃,白念又向前贴贴,小脸直直地埋落在男人的颈窝处。   上了口脂的双唇划过男人的脖颈。   一阵酥麻涌上头皮,祁荀浑身紧绷。他抓着小姑娘肩,向外推了下。   谁成想方才马车抖晃时,白念无处借力,生生将将祁荀肩头的衣裳扯了下来。   二人一分开,白念便瞧见祁荀漏着半个肩头,脖颈处青筋凸起,眼神凌厉可怖。   “还不起来?” 第22章 生气 我怎觉得赵家小姐是冲着阿寻来的……   “还不起来?”   短促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白念跌撞着起身,胸口上下起伏。   天地良心,她没有半分想要轻薄祁荀的念头。   怪只怪这青鸾河两侧的石路,委实破损得厉害。   “流音,你怎也不扶我。”   流音还怔愣在方才的状况中,在白念三番五次催促下,她才伸手将人扶了回来。   少顷,马车的轱辘声渐渐轻了。   车夫敲了敲车壁,开口问道:“小姐,可是发生甚么事了?”   白念咬了咬下唇,眼神飘忽不定。   她头一回觉得心虚,不敢正眼去瞧眼前的男人。   祁荀拢好衣襟,径直挑帘下车。   活见鬼了,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一姑娘近了身。   修长的手指轻摁脖颈,面上神情错综复杂。   对上车夫疑惑的眼神后,他淡然地道了声:“无事。”   车夫不疑有他,搬来轿凳:“珠翠阁到了。”   白念理着裙衫发髻,俯身下轿前深吸了一口气,堪堪压下心里的焦灼。   珠翠阁是永宁最出名的头面铺子,里边的掌柜单凭一双巧手,笼络了不少贵女,每岁下来,都能赚得盆满钵盈。   白念是珠翠阁的常客,她这回出府,一是替自己置办些头面,二则是买探病的回礼。   这里的掌柜名唤瑛娘,她瞧见白念的身影,不做犹豫,便将置于柜内的几个紫檀木匣缓缓端出。   匣子一开,里边的钗环珠玉皆非凡品,首饰一侧以素白纸条明码标价,轻轻一扫,便能瞧见不低的价目。   白念捻起一对红色玛瑙耳坠,耳坠在耳垂边上比对,小姑娘侧着脑袋,从铜镜上映出一张细腻柔软的脸。   她将木匣轻轻一阖,转手交与流音手中。   瑛娘笑开了花:“好物配美人,小姐当真好眼光。”   说着,她又将面前的匣子推至白念眼前:“这是珠翠阁才出的贴翠华胜。昨儿还没出呢,竟教小姐撞上了。”   白念捧出华胜,华胜拱成椭圆,用了当下最时兴的烧蓝工艺。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艳了些。”她捧着华胜,转身对上外边的日头:“兴许阿娘会喜欢的。流音你觉着呢?”   白念拿不准主意时,便爱问身旁的人,诸如流音,诸如祁荀。   流音到底是姑娘,多少知道些。   祁荀却从未陪姑娘家买过首饰,这些林林总总的珠翠,除了颜色不一样外,哪有甚么旁的区别?   然他不愿驳白念兴致,佯装认真瞧看后,开口回道:“兴许更配夫人些。”   祁荀初来白府,又在扶安院当值,原没甚么机会见着白家夫人。   只有一回,他出府采办,回来时远远瞥见一衣着华丽的妇人站于角门。   依照她的衣裳头面,想来正是未曾谋面的白家夫人。   “那便将它赠予阿娘。还有旁的吗?”   瑛娘为难地望了一眼大开的格扇,见没甚么人进来,才慢吞吞捧出另外几个木匣。   “姑娘瞧瞧,这是一整套的头面。”   木匣一开,里边流光溢彩,镶嵌在上边的翡翠水头极好,白念正要一一相看。   正此时,珠翠阁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掌柜的,我那套头面可还留着?”   掌柜面色一僵,讪讪赔笑。   “白姑娘,您可相中了?”   白念回身瞥了一眼迈入门槛的赵婉,当即明白掌柜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想来赵婉一早便说好了这幅头面,掌柜见她迟迟不来,唯恐价高卖不出去,这才想着快些转手旁人。   “既有人定了,我便不夺人所爱啦。”   说着,她移开眼,再去挑选另外的。   赵婉瞧见她,款步走了过去。她着于秋包好头面,毫不犹豫地递与白念:“妹妹若是喜欢,姐姐赠你便是了。”   白念推却道:“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喜欢归喜欢,她可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   更何况这幅头面本身就是赵婉先定的。   “先前打叶子牌时拿了妹妹不少东西,如今我还上些,妹妹怎还不答应了。”   说着,赵婉便将那木匣子往白念怀里塞。   白念被她突如其来的殷勤吓着,打叶子牌耍阴招时也不见她手软,眼下怎还客气上了。   她双手向外,仍是推拒。   二人双手相接,赵婉垂着眼,唇角处扬起一抹诡诈的笑意。   忽闻一声珠玉破碎的声响,镶嵌在头面上的珍珠跳落在珠翠阁的木质地板上,最终沿着缝隙四处散开。   白念松手去捡,正此时,赵婉身子前倾,轻呼声从白念的耳旁擦过。   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白念瞪圆眸子,眼疾手快地扯住赵婉小臂,奈何她力气小,二人轮番摔下去。   赵婉在下,手臂被几颗珍珠压出红印。   白念则被一双大手从身前托住,她腰腹骤紧,脚尖离地,整个人被祁荀单手捞起,直至没有珠玉的平整地面,才被缓缓放下。   “小心些。”   白念“奥”了一声,垂眸去瞧鞋面。   方才去扶赵婉时,她也没多想甚么,只觉得人就在眼前,是可以伸手拽住的。   赵婉却不这么想。   她咬着牙冷哼了一声,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祁荀。   如若不是白念出手拽她,依照她倒下的方向,堪能够住祁荀的手。   见她迟迟没有起身,白念循着眼神望去:“你看阿寻做甚么?又不是阿寻推你的。”   赵婉难堪地支起身子,在于秋搀扶下起身。她眸底微红,说话时声音发颤:“怪我自己没站稳。方才摔下去时,还划了阿寻手背。”   蔻丹里侧微微泛红,显然是划出了血痕。   白念垂首去瞧,青筋骤起的手背上,果然映着三条指痕。   “我马车上还有些止血消炎的膏药,于秋,快去取来。”   于秋应了声’是’,取来膏药。   *   白念回府时,天色将晚。   她怏怏不快地倚在流音肩头:“我今日出府前应算个日子的,怎偏就遇上了赵婉,还被她跟了一路。你说她图甚么呀?总不能真是来求和的吧?”   流音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   求和大概只是幌子,瞧赵婉今日的言行做派,分明另有所图。   她有条理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忽而双目微睁,拉住了白念的手:“小姐。我怎觉得赵家小姐是冲着阿寻来的。”   白念也被她的话怔住,很快又笑着摆手道:“不可能的,赵婉这般注重门第,又怎么冲着阿寻去。”   “可是,她无故向阿寻道歉,每回登府,总要过问阿寻的事。今日还刻意走在后头,与阿寻齐肩。用膳时,总是问他的喜好,还...还替他夹菜呢。”   被流音稍作提点,白念的小脸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她嘟囔着嘴,一时觉得流音的话有七成可信,可她还嘴硬道:“她不是喜欢祁小侯爷那样的嘛。”   “那日小姐卧病在床,赵姑娘前来探望,她出院子后,阿寻还主动叫住她,二人说了好些话呢。”   流音愈说,白念的腮帮子愈鼓,她小手绞着衫裙,平日细软的声音夹着几分烦闷:“是阿寻主动叫住她的?”   话音甫落,她便拍着车壁喊停。   祁荀挑帘里望,却见她气鼓鼓的,还有些可爱。   “小姐怎么了?”   白念指着他道:“我想吃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 第23章 婚事 听闻他家主子是同小小姐定了婚事……   饶是其应若响的祁荀也没能反应过来:“松子百合酥?”   白念点头:“对!就是上回李长安送来却被你拿出去丢了的那个!”   提及李长安,祁荀笑意骤敛。他冷嗤了一声,这是同他讨赔偿来了?   可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一日只做五十份,打店小二一下门板,早起排队的人便哄涌进去,一抢而空。   眼下少说也快申时,他上哪儿去买甚么松子百合酥?   可瞧白念那笃定的神情,好似再不下车,她便要着人将他赶下去了。   片刻静默。   祁荀站在青鸾桥上,眼睁睁瞧着马车离他远去。   青鸾桥同德源堂,一在东市,一在西市,二者隔着些距离。   祁荀叹了口气,快步穿梭于七弯街。等他赶到,莫说是松子百合酥,便是德源堂也正要打烊。   店小二见着他,将他拦于外边:“客官对不住,您明日再来吧。”   祁荀见里边热气腾腾,想来膳厨还未歇下,他开门见山道:“一份松子百合酥。”   店小二躬着身子,乍一听松子百合酥,他忙笑道:“这位爷,您是打外地来的吧。我们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一日只卖五十份,这天才蒙蒙亮,便被人一抢而空。您还是明天一早过来排队吧。”   祁荀抬了抬眼,不想为难店小二。他径直迈入德源堂,走到核帐的掌柜面前,伸手敲了敲柜台:“一份松子百合酥。”   掌柜头也没抬,直接回道:“做不了。”   早卖完了?   松子百合酥一日只做五十份确实不假。   只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李长安来送糕点,已然过了正午,糕点酥热,一瞧便是新鲜做的。   若正如掌柜说的,做不了,那李长安的带来的松子百合酥又是从何而来?   不过是看人下菜,骗骗寻常百姓罢了。   祁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钱,这锭银钱足足可买十份百合酥:“能做吗?”   掌柜瞥了一眼,立马撇下手里的算盘。眼前的男人虽着下人的短衣,出手倒是阔绰。   掌柜压下心里的诧异,贪心不足。只觉得今日会赚大发。   他吹了吹胡须,想再周旋会:“做不了。”   祁荀眼神微眯。   他回身时,正巧瞥见佩剑而行的丛昱。   一出一回,再摆到台面的可就不是一锭银钱了。   男人冷冷开口:“能做吗?”   掌柜撑着柜台,双膝发软。   他不是没见过配剑而行的人,只一把出鞘的长剑寒森森地压在金算盘上,他到底是有些发怵。   “能做能做。要多少有多少。”   祁荀撂下银钱,店小二引他入座。   丛昱紧随在祁荀身后,见小二独自忙碌,周遭没甚么人,他才轻着声音问道:“主子何时喜甜食了?”   为买份糕点,竟还被掌柜拒绝了俩次。   这行事作风,着实不像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祁小侯爷。   丛昱的肩便上下抖动着,似是在憋笑。   祁荀抬首,只盯他一瞬,丛昱便乖觉地站直身子。   “你话很多?”   谁说是买来给自己的,不过是府里那位吵着闹着想吃罢了。   说话时,祁荀喉结上下滚动,稍一仰头,脖颈处露出一抹鲜红的口脂。   丛昱眼尖,瞧见那抹红后,讶异地张了张嘴。   心里顿时涌出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想法。   “主子,白府近几日在重新修缮吗?刷红漆了?”   “还是谁惹了您,您动手了?”   “总不能是穿了红色里衣,褪色染的吧?”   祁荀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有话直说,在我这儿打哑谜?”   丛昱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他的脖颈处。   祁荀伸手去碰,轻轻揉搓后,指腹处沾上了一片晕染的浅红。   男人指腹轻捻,脑海中划过小姑娘倾身扑来的场面。   小姑娘又香又软,压在他身上实则没甚么份量,可他仍觉着重。尤其是心口处,有那么一瞬,他险些觉着喘不过气来。   见小侯爷唇角微扬,丛昱头一回觉得不对劲。   主子是在偷笑吗?   且他那手背上血痕,虽已结痂,不难看出那是姑娘弧圆的指甲留下的痕迹。   丛昱登时瞪圆了眼。   小侯爷素来不近女色,瞧见那些姑娘小姐,恨不能躲远些。   侯夫人没少替他张罗,可他不是嫌这位吵,便是嫌那位娇。   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说到后来,他还总拿将军府的小小姐挡事。   听闻他家主子是同小小姐定了婚事的。   只那场大火后,将军府烧了个干净。小小姐也没了踪影。   绥阳贵女皆以为祁荀是个薄情心冷的性子,甚么婚事也好,小青梅也罢。   从垂髫至今,时隔十二年,谁还能将幼时的一腔热忱毫无遗失的保留至今呢。   故而她们从未将口头的婚事放在心上,将军府那位是否在人世还尚未可知。   只要小侯爷一日未说亲,到头来还是得各凭各的本事。   丛昱也知晓,让他家主子与姑娘同室而处,那简直比战场御敌还要困难。   然而瞧小侯爷今日这幅模样,莫不是万年铁树终于开花了?   “小侯爷。哪家姑娘呀?”   这事若传到侯夫人耳里,指不定有多开心呢。   祁荀斜睨他一眼:“甚么就哪家姑娘?”   丛昱愣了一瞬:“不是哪家姑娘吗?”   他挠着脑袋,想了半晌,忽而一拍脑袋,扒拉着祁荀的手道:“小侯爷,那可不行,您若这样,侯爷第一个便杀了我。”   祁荀眉头紧蹙,他一手抚上剑柄:“再不松手,我现在便杀了你。”   丛昱为难地松开手,着急地直跺脚。   不是哪家姑娘,那便是不正经的人家。   不近女色不成,太近女色也不成。   万年铁树好不容易开一次花,怎就开在了花楼那勾栏地了。   宣平侯教他紧盯小侯爷,他盯着盯着,竟连主子何时去了勾栏地也不曾知晓。   侯府门第清白,从未有过拈花惹草的糟心事。他若如实说了,老侯爷会不会打断他家主子的腿?   还未等丛昱想出法子,祁荀便提上松子百合酥出了德源堂。   他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丛昱:“你今日怎会出现在七弯街?”   被小侯爷那么一提点,他才记起正事来。 第24章 揉揉 阿寻,你哪里疼,我帮你揉揉好吗……   “小的夜探司判府时,偶听闻永宁这地突然多了好些胡庸人。永宁离绥阳近,恐有甚么变故,这才出来巡察一番。”   “胡庸?”祁荀止住步子。   胡庸与西梁毗邻,自西梁开朝以来,多次挑惹事端。十二年前死伤惨重的应郓之战,便是由胡庸寻衅发起。   近几年胡庸虽未发起战事,其下属的洲城却屡次在边关犯难。   也亏得祁荀手段毒辣,应郓这一带才少有敌军来犯,边境的百姓也逐步安置下来。   只两城无休止地对峙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想来胡庸此回朝觐,应也是冲着休战条例来的。   只是两地约定的时日是在五月中旬,依照脚程,此时胡庸人还不该出现在西梁境内。   “主子,可有甚么问题?”   “胡庸人惯爱毡帽,又喜皮质长靴,此番衣着站在长街应是极为显眼。可我今日来回奔走七弯街,却并未见着。可是他们乔装易容,混入永宁城的百姓中了?”   丛昱点头,这正是他想回禀的。   “小的也未瞧见,据陈家的人说,是凭口音认出来的。”   祁荀思忖良久,紧锁的眉头迟迟未有舒展。   胡庸此行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当真如此,西梁恐要变天了。   “夜里我修书一封,你教手底下可堪信任之人递与少府折冲都卫乔元均。让他差几个身手不错的暗卫过来。”   *   扶安院内,石灯朗亮。   白念托着小脸,隔三差五地向外望去。   流音端着晚膳进来,布完菜,故意拿至白念眼前晃悠:“今日膳厨做得可都是小姐爱吃的,小姐当真不尝一口?”   白念平日里惯是能吃,小嘴一张,双颊鼓鼓,不吃到尽兴绝不罢休。   只今夜她没甚么胃口,心里想得浑是流音说的那番话。   白念双手交叠于窗槛,精巧的下颌叩在手臂上。菱花窗外,一片幽暗,唯有石灯堪能照清脚下的路。   “这都甚么时辰了,阿寻怎还不回呢?”   流音搁置下碗筷,调侃着说道:“小姐对他愈发上心了。”   白念卷翘的羽睫在小脸上轻扫了几下,她偏过脑袋,不知在隐藏甚么。   “我对他上心,不过是因为...”   “他是你亲买来的。”   还未等白念说完,流音便接过她的话:“小姐这话都说好几遍了。”   “对嘛。他是我亲买来的,自是要比旁人上心些。”白念边说边点头,也不知是在说服谁:“那我花了一百两现银才买来的人,总不能被赵婉半途截去吧。”   小姑娘眸光闪闪:“一百现银能买多少好吃的呀。”   流音宽慰她道:“既是小姐将他从庆春院赎买出来,他又怎会转身投靠赵婉去?依我看,阿寻不算忘恩负义之人,小姐今日险些摔着,得亏他出手相助呢。”   说及此,白念的面上幽幽浮现两抹绯红。   她翻转掌心,咬唇盯了半晌。   今日在马车上,她不小心摸着一处不该摸的地方。   那地方结结实实,轮廓明显,刚好能撑起她小半个身子。   眼下星子点点,晚风微拂,最是兴致起时。白念情不自禁地微敛手心,白日的触感清清楚楚地涌上脑海。   “确实多亏他呀。”小姑娘眸子轻闪,带着不常有的羞怯。   说话间,扶安院的月洞门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念慌乱地理着裙发,推门见着祁荀时,白日气焰嚣张的小姑娘立马扭捏地绞着衣带。   祁荀觉得奇怪,不由地多看她一眼。只见她面色泛红,眼里还蒙着一层勾人的雾气。   “你...你回来啦。”   他从喉间蹦出一个简单的‘嗯’字,手里的糕点落在手旁的膳桌上。   “小姐要的松子百合酥。”   甜丝丝的香气萦绕在白念鼻尖,鼻翼翕动,乌黑的眸子愣愣地眨了两下:“不是卖完了吗?”   祁荀眉尾轻抬,而后垂下眸子,存心要欺她。   “我求了掌柜许久,几次三番被苕帚赶着出门。后来又是擦桌又是洗碗,直至做完店里的活计,掌柜的见我腰酸背痛着实不忍,这才破例替我做了一份。”   祁荀愈说愈惨,白念的眸子一红再红。   言罢,他以手撑腰,佯装直不起身来。   小姑娘咬着樱红色的下唇,向前扶了一把。   祁荀抬眸时正巧对上她那一双满是歉疚的杏眸。   屋内静了一瞬。   白念从来没有为难过人,更没有存心争对谁,是以身边的人皆夸她是个软乎的性子。   连她自己也不知怎了,不过是在马车上听了番话,她的小脾气便跑了出来。   小姑娘一时口快,说前没想这么多。   还以为阿寻买不着便会自己走回来,事实上,她也只想让阿寻走路回府罢了。   眼下知晓他为了一份糕点苦熬至这个时辰,白念只觉得自己坏透了。   小姑娘垂着眸子,鼻尖泛酸,她嘟囔着嘴自责道:“我吃甚么百合酥嘛。甜腻腻的有甚么好吃的。”   祁荀愣了一瞬。   诚然他想惹小姑娘心疼自责,可瞧见她小脸皱皱,强忍金豆子时,心里猛地一颤。   仿佛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小...小姐。其实也没那么惨。”   不过是横了柄长剑,强让掌柜卖与他罢了。   白念只以为阿寻是在宽慰自己。   受委屈的分明是他,到头来却还在帮自己说话。   瘦削的肩头微微颤着,金豆子一颗颗地砸在手背上。   祁荀的手骤缩,不知该落在何处。   他也见过姑娘哭,只不过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姑娘,后来再没敢出现在他面前。   这事落在白念身上,却有些不太一样。   他虽恼,恼得却是自己那张一点儿也不把门的嘴。   好端端,欺她做甚?   小姑娘圆滚的金豆子在烛火照映下愈是亮盈。   祁荀的手僵在空中,轻轻拍了下白念的肩,又不自然地收回。   他从来没哄过姑娘,也没哄人的耐性。   求助的眼神落在流音身上。   流音瞪了他一眼,贴心地扶白念落座。   “阿寻。”   白念抽噎了一下。   这破碎的声音恍如扰乱心绪的魔咒。   祁荀听了,竟单膝微曲,矮身蹲在她的跟前:“小姐,您有甚么吩咐。”   白念心里仍是内疚,明明自己生气,却要将脾气发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阿寻先前吃了这么多苦,到了白府竟还要受她欺负。   思及此,白念自顾自地捧起祁荀的手,软乎乎的掌心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腕。   “阿寻,你哪里疼,我帮你揉揉好吗?” 第25章 相中 他只是瞧中了一个姑娘   祁荀想要抽回,一抬头瞥见她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模样,心里顿时一软。   小姑娘天性纯良,想来是从未做过为难旁人的事,今日头一遭,没惩罚到别人,自己反而自责哭了。   祁荀喉结滚动,烛火下,若隐若现地映出垂髫之年的小团子。   小团子若没有失踪,现如今,应同她是一般相仿的年纪。   “小姐...其实,掌柜并未指使我做甚么。”   素来爱逞口舌之快的祁小侯爷,说话都不利索了。   白念愣了一瞬,面上划过一丝疑惑。然她很快又摆了摆脑袋:“德源堂的掌柜可没这么好说话。我先去也求过他的,他仍是没给我做。定是你吃了很多苦头,他着实看不下去了,这才允了你的请求。”   祁荀抿了抿嘴,他该怎么告诉小姑娘,吃苦头不是他,而是德源堂的掌柜呢。   *   自上回手底下的人失职后,传送密信的事丛昱再不敢交与旁人。   趁着夜色浓郁,丛昱连夜赶至绥阳。   这信落到少府折冲都卫乔元均手里时,已是翌日清晨。   时值乔元均下了早朝,正在宫外与同僚闲谈。   皇宫守卫森严,丛昱进不去。是以他等在宫外,瞧见乔元均那显眼的容貌后,立马翻身下马,快步走了上去。   乔元均与祁荀是旧相识,二人年纪相仿,又是幼时一块儿野出来的小霸王,交情匪浅。   二人碰到一块儿,准没好事。   说起来,乔元均也有好长一段时日未同祁荀碰面了,他瞧见丛昱,还以为祁荀也一道回来了。   来不及与同僚好好作别,他拉着丛昱四下张望:“你家小侯爷呢?躲哪了?还得我将他请出来不成?”   丛昱拱手行礼:“乔大人,小侯爷没来。他托我给您捎信呢。”   一封笔迹匆忙的信笺落在乔元均手里。   看完信,乔元均笑意顿敛。   绥阳城瞧着倒是风平浪静,离绥阳不远的永宁却似要掀起波澜。   他将信揣入怀中,收起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神情肃然道:“我这就面圣回禀。”   乔元均面圣约莫需要一段时间,丛昱为难地望向侯府府邸所在的方向。   打他入绥阳城那一刻,老侯爷就差人递话来了。   左右也是得回去一趟的。   侯府。   宣平侯正在书房卖弄笔墨,听得叩门声,他正巧落完最后一笔。   铿锵有力的大字跃于纸面,他搁笔推门,来得正是回府复命的丛昱。   “哼,他竟还记得教你来府上报个平安。”祁展年胡须微动,腰杆挺得笔直,面上不悦。   丛昱垂着脑袋,暗自腹诽:小侯爷可没交代,分明是您差人教我过来的。   然而宣平侯好面子,丛昱是知晓这一点。   交没交代不重要,顺着侯爷的话,平平安安地回永宁才是最打紧的。   “主子也很惦记侯爷。”   祁展年瞪了他一眼,佯装漫不关心:“他还说了些甚么?”   丛昱近几年夹在他们二人当中,惯是能打马虎眼:“小侯爷惦记老爷夫人,盼得您二位身体安康呢。”   一听这话,他便来了脾气。   “他若惦记我们,就不该呆在应郓那个破地方。早早回绥阳,谋个文官不好吗?成日里舞刀弄枪的,到了这个年纪,连婚事也没个着落。不知吓跑多少小姑娘!”   祁展年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把后院里修枝盆景的夫人招惹了过来。   侯府的夫人通身贵气,她身着牡丹花纹蜀锦衣,举手投足间秀丽端庄。   丛昱不得不感慨,也唯有夫人这名动绥阳的容貌才能生出他家主子那副恣意俊朗的模样来。   “一大早的,尽听你在那嚷嚷了。有甚么话不能好好说?”   祁展年觑了她一眼,面上虽有不服气,到底还是乖觉住嘴。   夫人兀自坐下,抿了口茶,眼底的关切藏也藏不住:“荀儿在永宁如何?何时回绥阳?”   丛昱大汗一抹:“主子没说具体时日,想来待他处理完手头的事便会自行回来的。”   闻言,祁展年抿了抿嘴,心里隐约感到不安:“圣上交付给他的事不是办完了吗?”   既办完了,老赖在永宁又算甚么事?   丛昱支吾了半天。   知子莫若父。   事实上,还未等丛昱回话,祁展年便猜了个大概,他指着丛昱,压低声音问道:“他是不是在查十二年前的事?”   十二年前的事早已盖棺定论,就算侯府与将军府世代交好,可天子脚下,谁敢公然同圣上唱反调。   祁展年不是没查,只他一查,身边的人就无故受到牵连,几年下来,与当年之事息息相关之人,死得死,伤得伤,没个好结果。   丛昱生怕事情败漏,他摆手道:“没有没有,主子只是...只是...”   忽而他一拍脑袋,想出了法子:“对,他只是瞧中了一个姑娘!”   *   扶安院内,白念理着珠翠阁的首饰。   她将木匣打开,拿出贴翠华胜重新装裹。   白念知晓柳氏喜欢艳丽夸张的东西,平日里恨不能将尊贵显在面上。   这枚华胜价格昂贵,色泽做工都是珠翠阁里独一份的,想来柳氏应会喜欢。   用过午膳,白念便去了褚玉阁。   柳氏今日妆容素丽,面色皙白,乍一瞧还带着几丝烦忧。   她往常总爱佩些雍容华贵的珠玉,只今日,腕间空无一物,就连日日不离身的玉镯也没了踪影。   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白念搁置下手里的匣子,开口问道:“阿娘,您近日可是遇着烦心事了?”   柳氏心虚,不敢正眼瞧她。但以她目前的处境,有些话仍得开口。   “念念,我记得你阿爹曾在永宁的一个小县购置了几处庄子,那几处庄子的田契可是在你手中?”   白念愣了一瞬。   诚然,白行水购置过几处庄子,田庄作物丰产,每岁盈利优渥。这庄子的田契,她也听阿爹提过,说是日后要作为嫁妆交予她手里。   可这田契的具体去向,她没问,故而阿爹也没刻意提起。   “阿爹没同我说。”   话音甫落,柳氏神情暗了一瞬。面上的变化落入白念眼里,白念愈是捉摸不透柳氏的心思。   “阿娘,您要田契做甚么呀?” 第26章 身形 脑袋里全是阿寻的身形轮廓。……   柳氏瞥了一眼白念,白念眸底澄清,出落得水灵。   白行水待白念当真极好,除了因着远海,父女俩极少碰面外,他几乎事事都思虑周全。   从未教白念受过半点委屈。   反观自己,再反观...   她指尖抠入掌心,轻笑了声。   “阿娘,您怎么啦?”   小姑娘晃着她的胳膊,心里隐约有些害怕。   柳氏拍了拍她的手背,信口说来:“无事。不过是庄子年岁久远,有些账目记不太请了,便想瞧瞧田契的亩数。”   白念将将松了口气,她打开匣子的锁扣,将华胜推至柳氏跟前:“阿娘,这是我在珠翠阁买的,您瞧瞧可还喜欢?”   柳氏面目含笑,点头手下。   直至白念出了褚玉院,柳氏才敛起笑意,浑是怒气地扫了桌面所有的东西。   茶壶杯盏滚落地面,绽成支离破碎的瓷片。   一旁伺候的常嬷嬷一个激灵,抚着胸口叹气道:“夫人,您这是何必呢?”   柳氏目光凶狠,锁骨深深陷入:“我在这白府十二载,他竟连从未向我兜底,既防着我,又为何让我来当这个主母。”   甚么房契田契,凡是重要的,她翻箱倒柜,找遍整个褚玉院,也瞧见个影儿。   紧握的手轻微发颤,她忽然冷笑:“也是。原先就是逢场作戏,他替我赎身,我替他照看白念。”   这事原先公平得很。   只人贪欲无艺,得陇望蜀。   一朝靡衣玉食,哪还记得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时候。   常嬷嬷默不作声地收拾瓷片,关于白府的家事,她也知道一些,只是不全。   “夫人,得过且过吧。老爷待您不薄,金银不缺的,您这样又图甚么呢?”   图甚么呢?   寒时图暖、饿求食,温饱如汤沃雪时,贪得无餍。   求钱要权,眷情恋欲,这才生出后边棘手的事来。   柳氏走至墙边,恋恋不舍地摩挲着墙面的字画。   “先将这些拿去卖了吧。”   常嬷嬷瞪圆了眼,疑窦丛生:“夫人,您说您侄儿重病在卧,没钱瞧病,拿些银钱帮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您侄儿病重到何等地步,现如今,怎连屋子的东西都要押卖?”   被她这么一问,柳氏心里发慌。常嬷嬷虽是屋里人,却也不算是心腹。   白行水怎会将她的心腹留在褚玉院呢?   柳氏转过身子,兀自取画:“我那侄儿生在穷乡僻壤的小县,原先靠自己还能谋份活计,眼下他生了重病,又无人照看,我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怎忍心弃之不顾?”   常嬷嬷拿她没辙,只好捧着她拆下来的字画。   “还有一事需得麻烦嬷嬷。过段时日,我打算将我侄儿接来同住,届时还得劳烦嬷嬷将东厢房拾掇出来。老爷不在,府里多个人也能热闹些。”   常嬷嬷正想说甚么,思及自己的身份,到底还是忍住了。   屋内独留柳氏一人,她从小屉里取出一封书信。书信字迹潦草,想必写时心乱如麻。   来回看了好几遍,柳氏终于浩气长舒,露出一抹松快的笑。   *   用过午膳,白念端坐在桌案前。细碎的阳光钻入窗楹,落在她正要临摹的字帖上。   字帖的小楷端庄秀巧,一笔一划正中寓欹。   白念临得认真,从容不迫,只落笔后的每一个字皆如春蚓秋蛇,教人忍俊不禁。   流音感叹道:“小姐这字请多少先生,偏偏一点长进都没有。”   白念握着笔托腮,很是不解:“我分明就是依照字帖临的,每一笔都依样画葫芦,怎到最后还是歪七八扭的呢?”   流音端起桌上宣纸,半懂不懂地看了半晌:“有些歪七八扭的,到底还是能认出来。比如说这个‘颜’字。虽与字帖上的毫不相干,但也不妨碍我认它。”   白念点点头。   两个臭皮匠聚在一块儿,愣是给自己寻了台阶下。   “小姐,阿寻不是读过书吗?想来读书人的字应是好的,不若改日教阿寻帮你瞧瞧?”   白念捻着狼毫,鼻尖掭饱的黑墨反衬出一张雪白娇嫩的小脸,如瀑的青丝垂在身后,她双眼放空望向窗外。   “阿寻的字应是好的。可我昨日对他才发了一通脾气。”   流音放下手里的宣纸:“您是主子,又于他有恩。这些不过是他的份内事罢了。”   话虽如此说,白念却从未拿他当作下人。   初见时便有扑面而来的熟稔感,这几天相处下来,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愈发强烈。   这倒也怪。   白念挠了挠脑袋,实在记不起二人有何交集。   总不能是她当真垂涎阿寻的美色吧?   话说回来,阿寻生得这般好看,身材廓形又恰到好处,昨日压在他胸口时,触感硬/挺,想必衣裳底下又是一片大好风光。若是身份显赫些,身后的姑娘还不知排到何处去。   小姑娘咬着自己的指尖,脑袋里骤生一个想法。   “流音。”她招手换流音贴近,附耳问道:“你可看过那样的册子?”   话才说完,小姑娘的耳垂几欲沁血。   她自幼乖顺规矩,姑娘家不该看的她都没有看过。   沈语安没少嘲笑她,说她到了及笄之年,却仍有些稚气未脱,兴许是家里人将她护得太好了。   可这又有甚么法子,府上的嬷嬷和阿娘从未向她提过这事。   流音愣住,也没明白。   白念咬着下唇,语气含糊道:“哎呀,就是坊间流传的,带图册的那种嘛。”   上下句一关联,流音知了大概,她小脸涨得通红。   “小姐,您胡说甚么呢?”   她怎么会看哪种东西。   白念叹了口气,一双乌黑的眸子似水洗过的葡萄,眨呀眨,憋了半会仍是忍不住。   脑袋里全是阿寻的身形轮廓。   “我听语安说,男子肚腹像八块拼凑在一起的豆腐,很是好看,可惜我没见过。”她揉着自己平坦的肚皮:“不像我,只有一块。”   “流音,我们去书肆买些书吧。”   流音觉得自家小姐有些不太对劲,这是甚么邪乎事?她为甚对男人的身形大有兴致?   见白念起身,她生怕小姐做出甚么荒唐事,忙拉住白念的手:“小姐,买甚么书?”   白念红着小脸,羞于启齿,眸子滴溜一转,改口道:“习画的画册。” 第27章 胡庸 摔断了手还敢骑马呢   二人出了府门,祁荀今日休假,一早出了门,并未与她们同往。   今日日丽风清,柳亸莺娇。马车的帘幔遮了大半兴致,直青鸾桥时,白念便同流音下了马车。   过桥右走,书肆位于青鸾河岸。   墨香萦绕在鼻尖,册子整齐有序地列在书柜上。   经史子集、医药营造,凡是能说出类目的,尽可找着一二。   白念在柜子前慢条斯理地晃悠,她面薄,不好直接询问掌柜,东瞧瞧西看看,直至绕到书肆最里端的角落处,才瞧见几册崭新的图册。   “秘戏图?是这个吗?”   她的指尖在页面处来回试探。瞧见左右无人,这才偷偷翻开一面。   白念和流音凑着脑袋去瞧,只见微黄的纸面上,以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一对赤身男女,男子伏在女子身上,二人纠缠一块。   白念猛地合书,胸口一阵起伏。   她咽了咽口水,面若芙蕖,蔓延至脖颈处。   一旁的流音早早捂住了眼:“这...这就是小姐要买的画册吗?”   白念浑身燥热,语安只说画册香艳旖旎,却未细说里边的人如何颠鸾倒凤,如何巫山云雨。   她面红耳赤地将画册摆回原处,走了几步,仍是按耐不住好奇,又偷摸回去翻了几页。   甚么稀奇古怪的姿势皆有,白念从未想过,床第之私还能翻出这么多新花样来。   只可惜画册上的男子一脸富态,身上的肥肉松松垮垮,相较于阿寻的身形,简直云泥之别。   白念鼓了鼓嘴:“兴许还没阿寻的好看呢。”   流音听后,吓了一跳。   总不能去了一趟庆春院,赎个男倌,便当真馋上身子了吧。   翻了几页,她便着流音付银钱。   书肆外,春风拂面。   白念原先就生得白,易显面色,她小脸粉扑扑的,像颗汁水清甜的蜜桃。   小姑娘正与流音相谈甚欢,耳边陡然响起一阵喧哗,喧哗过后,马蹄急踏的声音愈发逼近。   七弯街上的人群急匆匆地拨至两侧,一匹鬃毛油亮的马匹踏过石板,引领哀啸,最终停在白念跟前。   一抬头,马背上的男人单手牵绳,目光毒辣地盯着白念的脸。   流音小声嘀咕着:“摔断了手还敢骑马呢。”   白念以手肘轻撞流音,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陈正端吊着手翻身下马,整个人往白念身前一站,面上扯出一抹鄙夷的笑。   “白姑娘,真是有缘。”   流音挡在白念身前,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   白念后退了一步,只一瞧见陈正端的脸,便想起春日宴上的事。   她揉着自己的手腕,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陈正端来者不善,白念是知道的,她扯了扯流音的衣袖,示意她赶紧回府。   “要走也行,我今日正是向白府讨说法来的。”   白念步子一顿,茫然转身。   白府同陈家并未有交集,何来‘讨说法’一词。   却听陈正端说:“先前便觉得奇怪,我好端端骑马,怎会无故从马背上摔下来。后来才知,是有人在马上动了手脚。”   白念听得稀里糊涂,他该不会以为,动手脚的是白府的人吧。   陈正端拦住她的去路,面上丑态毕露:“白小姐,你府里的人断我一只手,我该如何讨回来呢?”   这事稀奇,且不说白府同他无冤无仇,便是底下人的私事,也属实怪不到她头上。   白念虽怕她,将话说清的底气却还是有的:“你这话从何说起呀?”   陈正端也不弯绕,直言道:“我府里的人亲眼所见,那人使阴招后,多次来回白家府邸。”   他逼近了几步,在她耳边问道:“你猜,同他碰面的人是谁?”   白念哪猜得着。   陈正端触及她的发丝,还未勾起,就被白念躲掉了。   “要我说,他也算是个忠心无二的奴才,兴许是觉得自家小姐受了屈辱,这才想着替你出口气吧。”   话音甫落,他陡然变了个神情,上一秒还是森森然的挂着笑意,下一秒便瞪圆了眼,恨不能将眼前的人拆骨入腹。   到底是断了一只手,成了残废。他浑身怒气没处撒,除了折磨白念,他还当真想不出其他大快人心的法子。   只一想到娇嫩的小姑娘折在他手里,他心里的那点恨意也能稍消一些。   白念愣了一瞬,听他说话的口吻,二人好似见过。   如此说来,这人总不能是阿寻吧?   小姑娘笑了声:“他初来永宁,哪有这本事。”   若真有,也不会落得卖身庆春院的下场。   后边的话没说,她是存心要护着阿寻的。   “是与不是,自有衙门里的人亲审。至于你。”   陈正端挥了挥手,立马有几个身形健硕的人围拥而上。   他们个个面目狰狞,仿佛一张口便能将人活吞了。   流音吓坏了,照这阵势,哪有逃跑的余地?   “小姐。我们怎么办?”   白念双腿发软,长街上虽有行人,可他们开铺做买卖的,亦或是寻常百姓,谁敢惹永宁判司的长子。   小姑娘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拽着流音横冲直撞,撞在拦路者的肚腹处,壮汉还低啐出了声。   “陈正端,□□的,你还能强绑了我不成?我阿娘寻不着我,定会报官,你就不怕丢了判司的脸面?”   白念险些忘了,陈正端在永宁为非作歹,依仗的不就是他父亲判司一职吗?   永宁的赋税、刑狱、户籍,这么多权利都握在陈家手里呢。   兴许是闹出些动静,书肆的掌柜探了探头,瞥见情况不对,还帮着说了几句好话。   奈何陈正端臭名在外,谁也不敢招惹他。   这些肥头大耳的壮汉,一看便是有些本事的,三两下将人捆绑,又往嘴里塞了防咬舌的抹布,利落地将人塞进马车。   白念折腾了好一会,壮汉身上没少留下她灰溜溜的鞋印。   短促的驭马声响起,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声音揉杂在马车的轱辘声里。   *   永宁城最高的鬆雁塔,楼阁累累。   祁荀登高俯瞰,将周遭街巷的风光纳入眼底。   城里突然多了胡庸人,这些胡庸人隐在永宁的街头巷尾,行为诡异,到底稀奇。   永宁虽不比绥阳,却与绥阳相近。   天子脚下的绥阳,胡庸不敢轻易生事,择毗邻的永宁,约莫是殃及池鱼最好的地方。   祁荀的顾虑不是没有由头。   永宁一乱,绥阳顾此失彼,左支右绌,必然不得安生。   在鬆雁塔呆了半刻时辰,直至一抹鬼祟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祁荀眉头微蹙,紧跟了上去。   那人行事谨慎,衣着举止并未不妥,一路上走走停停,像是赶集回府的寻常百姓。   只他一开口,祁荀便猜准了他的身份。   应郓同胡庸多有冲突,双方对峙久了,自是能听出说话的口音。   那人沿着长街直走,走至一条小巷口,他回身扫视了一圈,而后快步没入巷子。   祁荀紧随其后。   然而,待他正要走进巷子时,忽而有人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28章 本事 你也是够有本事的。   “你便是在白府当差的阿寻?”   那人身着衙役的衣裳,手里拿着一张简单勾勒的画像。   蓦地被人打断。   祁荀双目骤合,眉心拢在一处。   转身时,缓缓睁眼,对上衙役质问的眼神后,眸底沉如死水。   衙役拿着画像比对,画像只画出其三分俊朗,但从那大致样貌来看,应是出不了错。   祁荀瞥了一眼画像,淡然开口:“何事?”   衙役收画的手一顿,这口吻,竟比他们升堂断案的大人还要魄气。   他直了直腰板,拔高声音道:“陈家公子陈正端状告你蓄意伤人,跟我上衙门走一趟吧。”   “上衙门?”   祁荀眉梢微抬,觉得新鲜。他堂堂宣平侯府的小侯爷,还从未上过衙门。   衙役以为他要反抗,立马挥手:“你最好是乖乖就范,不要不知好歹。谁教你惹了陈判司的长子,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祁荀本就心情极差,眼瞧着能打探出胡庸人的动作,愣是被这衙门的小衙役给打断了。   非但如此,衙役还拿陈正端说事,更是给他心里添堵。   “判司是吧?”他冷笑了一声。   衙役打了个激灵,头皮发麻。   “成。正想会会他。”   都说在其位谋其职,他来永宁这几日,半点没听陈判司的功绩,仗势欺人、狂妄自大的破事倒是听了不少。   永宁鱼龙混杂,胡庸人陆续入城,这些大小官员非但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反倒在那官官相护,玩弄权势。   祁荀冷嗤了一声,他倒要瞧瞧,这衙门高堂上坐着的,究竟是哪位’清官’。   衙门内,明镜高悬,衙役手撑水火棍站立两侧。   高堂上一红袍乌帽的男子,身子垮坐,姓林。   他眼皮微掀,正想瞧瞧哪个不怕死胆敢招惹陈家公子,抬眸一瞧,竟被堂下之人的容貌惊着。   祁荀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座上的官老爷,他面带笑意,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素来圆滑的林大人,不由地轻咳一声,直了腰背。   “堂下可是在白府当差的阿寻?”林大人读着不顺,复又念了一遍“阿寻?”   他将那张胡乱写就的状纸一丢,指着祁荀问道:“可有姓氏?”   祁荀极为配合:“自是有的。”   “何姓?”   “祁。”   林大人提笔掭墨,在状纸处补了一个’祁’字。   有了姓氏,读起来便顺口许多。   “堂下祁寻。”念到此,林大人又顿了声。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捻着胡须忖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倒是同宣平府小侯爷祁荀同音。”   只是祁小侯爷乃西梁贵人,他没见过。   堂下祁荀站得直挺,嘴角弯起弧度:“小侯爷英勇神武,面如冠玉,小的哪敢同他比。”   林大人鄙夷地斜睨他一眼,接着往下念:“陈正端状告你蓄意谋害,致使他断了手臂,这罪你可认?”   祁荀扫了一眼两侧衙役,仿佛他不认,衙役手里黑红黑红的水火棍便会落在他身上。   “林大人将我缉拿提审,张口便给我扣下’蓄意谋害’的罪名,可是有人佐证?他哪只眼瞧见了?”   林大人语塞。   他哪有甚么证据,只不过陈正端吩咐了,捉拿此人后,甭管他承认与否,必须教他活着进去,死了出来。   左右不过是伺候主子的奴才,一条贱命,能掀起多大波澜?   惊堂木的震响从堂上传来,林大人拔高了声音,怒气冲冲:“我只问你认与不认?”   祁荀审过不少暗卫细作,自认为没有他撬不开的嘴。今日林大人的审案手法着实让他开了眼界,这般单木仓直入,连他都自叹不如。   陈正端一事确实是他嘱咐丛昱去办的,想来是丛昱行迹败露,这才出了纰漏。   只是他好奇,若他不认,又无罪证,这林大人又该拿他如何?   林大人也没动怒,这等事他见多了,到头来严刑逼供一番,就没几人能熬住不开口的。   “审讯室花样多,我劝你还是趁早认下吧。”   祁荀回身瞧了一眼衙门外的树影,依照丛昱的脚程,此时,他当在永宁城内了。   “陈家的话,林大人是听定了?”   “那是自然。”话音落在‘然’上,林大人觉得自己这话容易落下话柄,忙改口道:“胡说甚么,本官断案清正廉明,同陈家又有甚么关系?”   他反应过来:“和本官玩缓兵之计?来人。”   林大人伸手一挥,祁荀的身侧围满了身形粗壮的衙役。   手里的水火棍杵着地面,发出‘笃笃’的闷声。   瞧这阵势,似要动手。   祁荀目不斜视地盯着堂上的官老爷,就连身侧衙役抬手挥棍的时候,也没眨下眼。   然而,正当水火棍将要落在祁荀身上时,衙门外陡然响起击鼓鸣冤的声音。   林大人眉头紧锁,不耐烦地起身。   “当真事多。先将他押下去,着人撬开他的嘴。”   祁荀被押入牢狱后,击鼓鸣冤之人才得以露面。   林大人发现,今日这一个两个,见着他这位官老爷,竟都不下跪。   委实折他颜面。   一个眼神递去,衙役心领神会地点头。   水火棍正要打在击鼓之人的膝弯处,那人抬脚侧踢,衙役便龇牙咧嘴地瘫在地面。   “大胆!”林大人吓得连拍醒目,他不是没见过公堂闹事的,只一进来便动手,确实是头一遭。   “公堂乃诉说冤状之处,岂容你这般放肆?拿下他。”   话落,衙役一涌而上。   奈何这些衙役徒有力气,没些功夫,还未近身,便被打得四仰八叉,连连叫疼。   “我是来要人。”   林大人哆哆嗦嗦地撑着桌案,说话都没了底气:“甚...甚么人。”   “方才被你们押至衙门的。”   林大人脑子尚还清楚,知晓他口中之人。   奈何这人是陈正端指名拿下的,他在判司手下办事,哪敢不听他的话。   可眼前局势骇人,若他不听,这配剑而行之人,恐要掀了衙门顶。   “小公子,方才那人犯了重罪,本官已着人将他收入牢狱。放人,实在不成体统。”   “牢狱?”他不可置信地瞪圆的眼,还以为自己听左了。   下一瞬,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那等阴沉森寒的地儿,岂是宣平侯府的小侯爷能去的?   “你也是够有本事的。”他上前拍了拍林大人肩。 第29章 好热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乱动……   依照小侯爷睚眦必报的性子,这高堂之上的李大人,应是没甚么好果子吃了。   对上他’自求多福’的眼神,林大人心里’咯噔’一下,竟有些慌张。   “我也难得见他落魄。这样吧,你替我引路,这等好机会,不嘲笑他一番,白费我连夜赶路了。”   说着,他便提上林大人的衣领,连拖带拽地出了衙门。   牢狱内,阴森可怖,墙面两侧插着火把,偶有凉风从过道处吹来,恍若鬼火狐鸣。   显然是林大人极少亲下牢狱,亦或是平日里做多了亏心事,他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前边,手扶墙沿,慢吞吞地往前挪着。   忽然,铁链哐哐作响,哀嚎过后,一沾了血的狱卒,目眦欲裂地瘫在林大人脚下。   林大人吓出了声,连退几步。然而,为那仅剩的威严,他仍是强压下心里的余悸,往里走去。   审讯室内,祁荀斜坐在木质长凳上。   他一腿曲起,身子懒懒地倚在后边的桌檐处。   刑架上,狱卒身子呈十,他的腿显而易见地颤抖着,兴许是畏惧祁荀狠辣的手法,说话时,就连牙关也上下磕碰。   “林大人在判司手底办事。他判案的依据除了权势外,还有银钱。谁给的银钱足,谁便得理。小的在衙门牢狱的这几年,林大人都是这么来的。”   祁荀点点头,舌头舔舐牙尖,顺手操起落于地面的利剑。   哐当一声,狱卒腕间的镣铐一分为二。   “带我去见他。”   狱卒哆嗦着爬起身来,正要应是,外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必去,我帮你带来了。”   祁荀眉心一跳,抬眸扫去。   见到那人一身黛青色锦衣后,头疼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径直坐在他身侧,一把拦住他的肩:“你都进牢狱了,我能不来吗?”   得,存心瞧他笑话来了。   祁荀眼神落在他的左手上:“乔元均,你想死直说。”   二人好友相见,乔元均到底是压不住欢喜。   他没松手,反倒壮着胆子说道:“我说你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儿也没变,一开口,还是打打杀杀的。就你这样的性子,往后哪个姑娘敢跟你?老侯爷可说了,我是个知风趣的人,此次来永宁,非得让我多带带你。”   老侯爷不知道,祁荀却再了解不过。   乔元均的风趣大多湮没在秦楼楚馆的温柔乡里。   二人一阵絮叨,站在一旁的林大人突然有些神情恍惚。   甚么乔元均,甚么老侯爷。   乔元均不是少府折冲都卫,宿卫京师的那位吗?   老侯爷呢?同他们二人又有甚么关系?   林大人两股颤颤,想起方才迈入牢狱时跌在地上的狱卒,他脊背一凉,恍如凉水彻头浇下。   莫不是招惹了绥阳来的贵人?   察觉到林大人木讷的神情,乔元均以手肘撞了撞祁荀,明知故问:“小侯爷,他招惹你啦?”   话音甫落,林大人膝间一软,接二连三地磕头。   若说陈正端不好相惹,那眼前这位在战场上杀红眼的小侯爷,更是暗面阎罗。   “小侯爷。小的也是没办法。那陈正端依仗着判司的权势,四处为非作歹。我若不听,他定不会放过我的。不信您去陈家府邸探探,我听闻他今日当众掳了白家小姐,眼下定是在房内行欢。小侯爷一查便知的。”   “你说甚么?”   一听白家小姐,祁荀腾然起身。   他一手紧掐林大人的脖颈,浑身上下戾气十足。   方才同乔元均说话时还挂着几分笑意,眼下面色铁青,眸子里多了几簇怒火。   乔元均也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祁荀甩手,嫌恶地瞥了一眼喘着重气的林大人。   “既来了,这儿便交与你了,我还有事。”   撂下这话,乔元均连啧了几声。   *   陈家后院。   白念窝在床榻一角,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块儿,肩头微颤,强忍鼻尖酸楚。   陈正端断了一只手,行事不变。唯恐白念胡乱蹬他,只好拿麻绳捆了她的手脚。   他摸上床榻,伸手去勾她的白莲瓣儿似的下巴。   饶是见过再多莺莺燕燕,瞧见白念这块毫无瑕疵的圭玉,身上骤生的欲-火便怎么也消不下去。   白念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于男人而言,这是将要征服的快感。   陈正端是烟花巷柳里过的,床第上的花样堪比白念怀里藏着的画册子。   他取来一条浑黑的绸缎,覆在白念眼上。   遮了眼,便不知接下来的动作。当恐惧与未知充斥周身时,浑身感官皆会愈发敏感,反应也会愈强烈。   他喜欢这种蒙眼的把戏。   白念呜咽了几声,想来是难听的谩骂。   她提着一颗心,不断挪位。   这时,屋门’嘎吱’一声响了,接着嘴里的帕子被人取下。   白念以为白家的人听了风声,赶来救她,忙开口问道:“可是阿娘着人过来了?”   没等到回答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盏苦涩的药汁。   陈正端砸了药碗:“你放心,今日过后,我便着人商谈陈白两家的婚事。父亲不许我养外室,纳个妾还是准的。”   喉间一股温热,白念连呛几声:“你给我喝了甚么?”   恶寒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助兴的而已。”   “呸。”白念攥着床被,轻啐道:“就你这样的,活该断手。断手也不足惜,合该连脑袋一块儿断了!”   陈正端掐上她细腻的脖颈,咬牙切齿道:“谁断还说不准呢!”   他摁着白念,正要解她衣服,屋门声又起。   只这一次,声响大了些。   不像是手推,更像是用脚踹的。   陈正端压不住怒气,破口大骂道:“狗娘养的,没瞧见老子正办事吗?”   话才说完,白念的手背忽有几滴温热。   龌龊的声音止了。   她愣了一瞬,而后觉得床榻微陷,似有人坐了过来。   “你别过来。待我阿爹回来,定不会绕了你的。”   一双手触即她蒙眼的绸带,白念挣扎了几下,不出一会,有光亮透进来。   她半睁着眨了眨眼,卷翘的羽睫上缀着几滴清滢的泪珠。   直至看清眼前之人,她傻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寻。”   小姑娘的脑袋抵在祁荀胸口,哭得梨花带雨。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祁荀的手背上,她抽噎了一声,声音断断续续,显得楚楚可怜:“这陈正端...真不是甚么好人。”   祁荀心里一紧,鬼使神差地捧起她的小脸,捻着一截衣袖,笨手笨脚地拭去她眼角的金豆子。   若丛昱在此处,他定是吓傻了。   素来对姑娘爱理不理的小侯爷,此时竟有些慌神。   祁荀拿惯了重器,下手每个分寸。可他拭泪的指头却紧绷着,指尖微微打颤,生怕自己力道太重,弄疼白念娇嫩细腻的小脸。   “好了小姐,不怕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措辞许久。   白念眨眨眼,哭着哭着,极煞风景地打了个嗝。   她扯过祁荀的袖口,眼泪鼻涕一顿抹擦。   祁荀嘴角微扯,无奈地笑了笑。   “阿寻。”白念鼻尖翕动,仔细嗅了嗅:“怎么有股血腥味儿?”   她侧身去瞧,只见陈正端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前鲜血汩汩不断。   再瞧自己的手,手背处也染着几滴鲜红的血渍。   一想起这是陈正端的血,她便直泛恶心。扯过金钩上挂着的床幔,愣是擦红了手背,也掩不去腥臭的血味。   “阿寻,他是不是死了?”   祁荀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眼神一寸寸地冷下去,他哪会教他死得这般痛快。不过是拿花瓶砸了他的脑袋,暂时昏过去了而已。   他解开白念手脚的粗绳,白生生的腕间绕着几层浅红,脚腕处也是。   小姑娘太娇嫩了,轻轻使劲,便能留下浅红的印记。   “还能走吗?”   不知是不是惊恐后的幻觉,白念觉得今日的阿寻尤为柔和。   白念撑着床榻起身,脚落地时还能将就着走几步,只那几步好似用了她浑身的力气,药性起时,她强撑着墙沿,垂着脑袋胸口起伏不止。   祁荀没瞧清她的面色,只以为是腿疼走不动路。   一手揽在盈盈一握的腰肢,没花多大力气,就将人横抱了起来。   今日天暖,白念的衣衫料薄,掌心的温热缓缓覆盖在腰间,她身子微颤,喘气埋首在祁荀的胸口。   祁荀僵愣在原地,喉结下滑,眼底如幽潭,沉得可怕。   白念的小手不安分地扯着祁荀的衣襟,露出他深陷的颈窝。   若她此时清醒,应能很清楚地感知男人紧绷的身形。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乱动。”   白念哪儿听得进去,她攀上祁荀的脖颈,用温热的小脸蹭他:“阿寻,好热呀。” 第30章 入V三合一 偏到了白念这儿,甚么原则……   祁荀瞥见地面的药碗, 心里的存疑得到印证。   “下三滥的手段。”   像陈正端这样风雨月的老手,图欢愉都来不及,想来也不会备着解药, 他抱着白念快步出府, 瞧她这幅难受劲儿, 不吹些凉风,怕是遭受不住。   祁荀来时, 骑了乔元均的马。   缰绳一牵,便有凉风扑面而来。   熙攘的长街热闹极了, 陡然瞧见纵马驰骋的男女,不免聚在一块说上几句闲话。   也亏得白念垂着脑袋, 亦或是往祁荀身上蹭,众人这才没瞧见她通红的面容。   祁荀的手圈在她身前,没少被她揩油。   “阿寻,我难受呀。”   她转了转身子,别扭地搂住男人紧劲的腰身。   只是这个姿势有些不适,她歪歪扭扭地, 努力想转过身去。   “你坐好成不成?”   东倒西歪, 太容易坠马了。   白念不听,踩着马镫的脚一使劲, 企图站起身来。   祁荀眉心一跳,腾出手来圈住她的腰身,手掌翻转间, 白念转了身子,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赖在祁荀的怀里。   凉凉的春风钻入宽大的衣袖,小臂的温度缓缓褪去,白念尝到了甜头, 开始扒拉自己的衣领。   衣领微敞,蝤蛴颈项连着起伏的胸口,露出一片旖旎的雪白。   情-欲浓时,她的手攀上祁荀的衣带,缓缓探入。   祁荀身子一僵,收紧缰绳,慌乱地将她推开。   “小姐。再忍忍。马上到了。”   兴许是依仗着药效,白念肆无忌惮去摸他的腹间。只是还未触及,马儿便引颈哀啸。   耳边风声渐止,又是一阵潮热。   她被祁荀抱进客房,正想着店小二端来冷水,忽然想起白念风寒才好,心里不忍,便要了把折扇。   娇软的人儿躺在榻上,衣衫不整,像极云雨过后疲累的模样。   祁荀侧坐在榻上,手里的折扇扇出冷风。   活这么大,这是还他头一回伺候别人。   腕间逐渐泛酸,原来摇扇子也是个体力活。他换只手继续,没摇几下,榻上的姑娘又开始折腾。   “阿寻,我渴。”   祁荀倒了水,扶她坐起。   小姑娘睁着雾气蒙蒙的眸子,原先就樱红的双唇,此时更是红得显眼。   喝了水,榻上的人儿稍安分了,祁荀的心里陡然生出几丝烦闷。   旁人瞧不出来,可他自己却不得不承认,白念过来蹭他时,他非但不想躲,竟还莫名其妙地给她贴。   “活见鬼了。”祁荀闷闷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又将屋内的窗子推开。   这是春日吗?怎比炎炎夏日还要燥热?   他何时有那等劣根性了。   路过客栈的乔元均正巧瞥见这幕,他三两步小跑着上楼。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永宁,祁荀丢下他也便算了,竟还将他马儿一块儿骑走了。   实在不够义气。   屋门被推开,乔元均正想替自己说些公道话,却见屋内躺着一身衣衫不整的娇美人。   视线逐渐左移,大开的楹窗前,祁小侯爷正扯着衣领,脖颈处蹭着晕染的脂红。   屋内弥漫着旖旎香-艳的氛围。   乔元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退出去还是上前打听。   这太稀奇了。   绥阳谁人不知祁荀不沾女色,他若当真有那些癖好,巴结讨好他的人还愁没东西送吗。   他今日匆匆作别时,乔元均还以为有甚么要紧事,到头来仅是为了躺在榻上的小姑娘?   祁荀抬眸,瞥见乔元均的神情的,低声骂了句:“滚出去。”   乔元均碰了碰鼻子,还是识趣地掩门。   此时,客栈外,熙来攘往,沸反盈天。   整齐匆忙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落入耳里。   祁荀负手在窗前,瞥了一眼呼吸匀称、睡得正熟的白念,他蒙了层黑面纱,而后翻身跳窗,不偏不倚地站在队列为首者的身前。   正巧乔元均从客栈出来,乍一瞧见祁荀,吓了一跳,不要命地脱口而出:“这么快?完事了?”   祁荀没功夫搭理他,对上为首者怒火滔天的眼神后,率先开口问道:“阁下便是永宁的判司?”   陈柏升正在气头上。   他一回府便听门房焦急来报,说是有人闯了陈家府邸,还失手砸了陈正端的脑袋。   陈正端虽不成气候,说到底也是他的长子。公然上陈府寻衅生事,多半是不给判司的脸面。   “拿下。”   他怒呵一声,身后的持兵器的队列便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街上有不少瞧热闹的人,他们远远地站在两侧,谁也不想成为遭殃的池鱼。   “比吗?”乔元均瞥了一眼祁荀,他们幼时比这拼那的,没少闯祸,免不了长辈责罚。   只那时,宁远将军尚在人世,出了事,他们就跑到将军府避祸。碍于父辈之间深厚交情,再加上将军府小小姐惯能讨人欢心。   只需她开口,小臂一伸,那些叔伯便笑得合不拢嘴,抱着她好一顿宠爱,哪还有甚么苛责的话。   兴许是记起幼时的事,祁荀心情大好,他破天荒弯了眉眼,冲乔元均抬了抬下巴:“别输得太惨。”   这些巡卫虽有些本事,同自幼习武的人相比,仍是处于下风。   半柱香过后,乔元均和祁荀身后各躺十五人。原先是互相诋过,输赢不论的,奈何祁荀手里还掐着陈柏升的脖颈。   乔元均耸肩,认了。   陈柏升瞪圆了眼:“你们好大的胆子。”   竟将他当作比试的筹码。   祁荀将陈柏升推给乔元均,回身瞧了一眼窗子半阖的屋子:“教李刺史亲审吧。回头给我个结果。”   乔元均正要推却,他好歹也是少府折冲都卫,朝廷正四品官员,这是来永宁给他当跑腿来了?   “输不起?”   乔元均咬牙应下:“怎么会呢。”   *   客栈二层,白念被喧闹声吵醒。   她头疼地揉着眉心,愣坐了好一会儿,直至楼下声响渐轻,她才逐渐清醒过来。   环视四周,屋内整洁空荡,不像是扶安院,反倒是外边客居的客栈。   方才的荒唐事登时涌上脑海。   她面若桃腮,垂眸去瞧自己的衣领。   衣领松散,显然是她自己扒拉开的。   白念咬了咬下唇,她那丢人现眼的模样不会全被阿寻瞧去了吧。   趁着屋内没人,白念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榻。   屋门被她推开一条缝隙,卷翘的睫毛在门扉上扑扇了几下,发现外边儿没甚么人,这才松了口气,推开屋门。   白念晓得,阿寻是个心细的。他将自己安置此处,定是怕她顶着那副模样回府,惹出许多小话。   然而,感激归感激,羞赧归羞赧。   不知者无畏,可她翻了几页画本子,隐约懂了些男女欢爱。   这么一来,方才自己的行径便像是放浪的登徒子,阿寻是不是吓坏了?   白念将阿寻从庆春院买回时,当真没甚么非分之想,今日出了此事,她便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正想着,楼道处缓缓出现一个身影。   白念瞧见后,慌忙往回折,阖上门后,整个人往床榻上一瘫。   装死。   祁荀远远瞧见她慌张的背影,也没戳穿。   他想着姑娘家面薄,又被人下了药,只要白念不提,他也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权当从未发生。   *   陈家府邸。   陈柏升额头贴着地面,下塌的腰背显而易见地颤抖着。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座上这位是折冲都尉,乔元均。   白府当差那位,则是西梁战功累累的祁小侯爷。   若早些知晓此事,便是借他十几个胆子,也不敢在街上胡乱叫嚣。   他现在后悔极了。   碰上旁的京官尚还有转圜的余地,偏那祁荀,素来是个不近人情的。   “想来事情的经过你也有所耳闻,废陈正端一只手已是手下留情了,他却是个不知足的。”   陈柏升擦着冷汗,连连点头。   “是我平日疏于管教,才教那逆子冲撞了二位大人。还望大人饶命,小的必定严加苛责,再不让他做出越矩之事。”   话落,屋外传来陈正端的叫骂。   乔元均把玩着手里的杯盏,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一句句落入他的耳里。   不来永宁还不知道,祁荀这一遭不仅纡尊隐身白府,性情似乎也变了些。   毕竟从小到大,那人除了在将军府的小小姐面前露过笑意,还从未有对姑娘上心的时候。   约是过了一个时辰,永宁刺史李裕撩着衣袍,紧赶慢赶地小跑进来。   他一听闻永宁来了贵人,顾不上手里的活,生怕将人怠慢了。   来时瞧见堂前的场面,李裕猜了个大概。   这位贵人怕是兴师问罪来的。   见人都来齐了,乔元均才搁下杯盏。   “且不论陈正端恶劣行径,我问你,永宁那些个胡庸人是打哪来的?”   他来永宁前,祁荀特地差丛昱送来了书信。书信里交代的事,唯有提起胡勇时多费了些笔墨。   胡庸人赶在朝觐前率先落脚永宁,不出意外,定是另有筹谋。   方才在长街,比试也不过是个说头。乔元均是懂祁荀的,二人无需过多言语,可谓是一拍即合。   唯有闹出些声响,才能将凑热闹的人聚在一块。   乔元均事先安插了眼线,人群中谁行为诡异,眼神互通,皆能从高处瞧得一清二楚。   这些胡庸人的行踪算是跟住了,能否探出风声,还需再等。   西梁处于多事之秋,一有风吹草动,绥阳那厢便牵挂的紧。   圣上瞧见祁荀的书信,二话不说,立马分拨出几个训练过硬的暗卫。   可永宁这厢呢,瞧李裕呆头呆脑的茫然样,显然是个不知情的。   乔元均总算知晓祁荀为何这般生气。他腾然起身,眼神直对李裕:“李大人平日里忙些甚么?是不是要等出了事,再向圣上请罪?这么多的胡庸的人,手里没有通关文牒,是如何进入西梁,又如何进入永宁的?”   一声声责问劈头盖脸的落下来,李裕擦着汗,知晓自己失职,也不敢狡辩。   诚然,胡庸人出入西梁,需得关戍核验文牒。关戍放行,便没有其他州县甚么问题了。   可近几年,圣上一再强调,除了关戍严格把控外,百姓出入城,人口流动,皆要登记在册,查看文书。   然这胡庸人出入永宁,册子上竟没留下任何痕迹。   乔元均面色肃然,绝不是小事:“关戍的问题,圣上已下旨彻查,只永宁这边,往轻了说,是受贿贪污,互通有无。往重了说,就成投敌叛国了。”   李裕被他的重话吓得不轻,他抚着胸口,一颗心就差跳至嗓子眼了。   “乔大人,这些事都是陈柏升一把手料理,本官委实不清楚。但是,此事确是本官失职,我回去后定会好好反省,将陈柏升经手的事一一明查了。”   话说的急,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地上砸。   烂摊子复又落到陈柏升头上。   乔元均挪眼看他。   这事确实是从陈家府邸传出来的,丛昱夜探陈府时,恰巧听到的。   李裕可能不清楚此事,陈柏升却是明知故犯。   “我...我确实知道些。”他自知瞒不住,只好和盘托出:“确实是收了些好处,没有细查,这才教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但是大人明查,小的当真没料及事情的严重性,还以为他们是躲仇家追杀前来避难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柏升彻底慌神,瘫坐在地面。   “李大人怎么看,这人毕竟是在你手下当差的。”   言下之意便是给了他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裕会意,动作利索,立马将涉事之人一一收押。   “至于我同小侯爷的身份,出了这间屋子,别再教其他人知晓。”   *   白念装睡,一装还当真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祁荀不在屋内。   呆在一旁伺候的,是流音。   陈正端并未将流音如何,只找了间屋子将她关了起来。   瞧见白念转醒,她贴心地浸了帨巾,给她擦脸。   “小姐。您总算醒了。”   白念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屋内再无第三人,才松了口气,开口问道:“阿寻呢?”   流音绞干帨巾,对阿寻一顿夸赞:“这回多亏了阿寻,他先是救了小姐,转而又托人将我也救了出来,先前总觉得他性子沉闷,不曾想竟是个有胆识的。听闻陈正端的脑袋上好大一窟窿,鲜血汩汩地流。是阿寻下的手吧,也真够狠的。”   听了流音的话,白念又想起陈正端满头血污的模样。她小脸煞白,接过流音手里的帨巾后,重重地擦着自己的手背。   直至手背泛红,心里的恶心劲儿才堪堪压制了下去。   “那阿寻呢?他伤了人,府衙会不会将他怎样?”   陈家势大,得罪了陈家,别想有好果子吃。   阿寻才来永宁,哪懂这些。   说着,她双脚下榻,急着寻人。   流音将她摁回榻上:“小姐别急。阿寻只是去府衙回话了,他走前还说,绥阳来了位贵人,官做得不小呢。他一到永宁,便着手陈家的事,眼下陈家上下已全被羁押细查了。这不,陈府外头,还聚着不少瞧热闹的人。要我说,这陈家父子坏事做尽,早该遭报应了。”   “贵人?”白念呢喃着。   这位贵人来得可真够及时的。   *   七弯街的某处院落。   乔元均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闷了一口热茶,抬眼去瞧坐在一旁的祁荀。   祁荀慢条斯理地拂茶盖,动作柔和,与方才大打出手的模样大相径庭。   乔元均憋不住疑惑,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可撇下正事,眼巴巴地守着一姑娘,怎么瞧都不像是祁荀的秉性。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今夜,吃酒吗?”   祁荀抿茶的动作一顿,对上乔元均别有深意的眼神,大约猜到他口中的’吃酒’是为何意。   屋内静了一瞬,乔元均正想着如何打圆场将此事翻篇,却听祁荀突然回道:“去。”   到嘴的话咽入肚腹,乔元均‘啧’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年不见,祁荀到底也是栽在温柔乡里了。   夜里,朗月高悬,薄薄的云雾似是姑娘身上的柔纱,轻遮着醉生梦死的香艳。   清冷的月光铺在酒肆花楼林立的朱弦巷,朱弦巷内笙歌乐舞,欢愉声通宵达旦。   祁荀换了身稀松平常的长衫,同乔元均一起去了庆春院对面的旖香阁。   “主子。”丛昱跟在后边,瞧见浓妆艳抹的妈妈后,不由地小声提醒:“不是去喝酒吗?酒楼还在前边呢。”   祁荀默不作声,反倒是乔元均,他拍了拍丛昱的肩:“酒哪里不能喝?你家主子好不容易开窍,你就莫要再说煞风景的话了。”   丛昱垂下脑袋,乖觉跟上。   旖香阁内,鬓影衣香。   昏黄的暖烛烘出温香缱绻的氛围。   旖香阁的姑娘都是拔尖的,无论是嗓音身段,一举一动,尽能让人双眼一阖,坠入绵软的温柔乡去。   乔元均给足银两,要了间雅座。   揽客的妈妈玲珑剔透,独具慧眼,手里的银锭子沉甸甸的,一瞧就是出手阔绰的主顾。   她领着二人到了雅座,不出一会儿,又领着四位绰约多姿的姑娘推门进来。   祁荀破天荒地抬眼,眼神扫过四位姑娘,为瞧得仔细些,他还特低招手示意。   其中两位相视一笑,跪坐在祁荀左右。   祁荀以扇柄挑起姑娘的下颌,皱眉瞧了一会,缓缓凑近。   那姑娘显然是没伺候过这般好看的男子,眼瞧着高挺的鼻梁逼近,呼吸不可避免的滞了一瞬。   正当她阖眼去攀祁荀的脖颈时,扇柄突然挡住了姑娘的手腕。   “出去。”   疏冷的声音从喉间蹦出,姑娘怔愣了一会。   她的姿色摆在旖香阁也算是上乘,揽客两年,还从未惹人嫌烦,更遑论是被主顾赶出屋子。   这若教平日里妒忌她的姐妹瞧见,还不知如何讥讽她。   “不知奴家何处惹公子不快。”   蜜甜的嗓音,任谁听了,都不免心软。   偏祁荀觉得矫揉做作。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莺莺啼哭的姑娘,心里陡生烦闷,好不容易攒着的耐心,一下全无。   “我说,出去。”   姑娘红了眼眶,眸子蓄泪,很是招人疼。   乔元均也瞧不下去,开口缓和道:“你怎么了?白日见你浑身燥气,还以为开了窍,动了凡心,会疼人了,懂怜香惜玉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又犯病了是不是?”   这话也就乔元均敢说。   站在外边的丛昱听了,冷汗直流。   不提白日里的事也便罢了。   一提,祁荀还真觉得自己有病。   乔元均也是知道的,祁荀素来不近女色,一瞧见姑娘家娇滴滴哭啼啼的模样便觉心烦。   绥阳巴结讨好祁荀的官商不在少数,宣平侯府钱权不缺,故而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往他跟前塞人。   这些人环肥燕瘦,惯知如何蛊惑人心。可她们都没得逞。   祁小侯爷,压根不是个懂风月的人,也不是个贪欢愉的。   往先这十几年,祁荀都是这般过来的,对于情-欲之事,从不沾染。偏到了白念这儿,甚么原则,甚么底线,好像统统不作数。   白日里,小姑娘衣襟微敞,露出酥白的雪肌时,他浑身燥热,仿佛被下药的不是白念,而是他自己。   是以这几日,他几乎陷入自我怀疑,难不成是到了婚娶的年纪,这人的性子也就变了?   今夜他特地随乔元均来了旖香阁,旖香阁的姑娘柔骨花容,是个正常男人,都不可避免的为之倾倒。   可祁荀没有。   到旖香阁一试,方才知晓,他的秉性压根没变。就算同姑娘不过三寸距离,就算清楚感知到姑娘的鼻息,他仍旧不动声色,没半点反应。   祁荀闷闷地喝了盏酒。   难不成当真是因人而异?   乔元均从未见他心生烦闷的时候,今日属实有些异常。   他屏退了四朵芙蓉,肃着神情问道:“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祁荀搁下酒盏,双手撑地,整个人后仰。乔元均说得没错,这可不像他。   他来永宁,是带着目的的。   永宁鱼龙混杂,密探遍布,较之天子脚下的绥阳,许多事情更易于打探。   偷查宁远将军的案子是为其一,还有一桩事,也是他迟迟不肯回应郓的原因。   乔元均突然想起甚么,坐直了身子问道:“难不成真如老侯爷所说,你在查十二年前的案子?”   祁荀抬眸瞥了他一眼,眼尾微眯:“他何时这般懂我了?”   没有否认。   乔元均蓦地瞪圆了眼,他敛起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正儿八经地说道:“眼下圣上欣赏你,器重你,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触及根本,但凡你是开口要的东西,他何曾不给你脸面?若你执意去查十二年的前,稍不有慎,你这五年刀枪火海里拼攒下来的殊荣,都会毁于一旦。”   十二年过去了。   文臣当道,党争不断。大家都快忘了宁远的将军事。   他犯不着,也没必要,拿自己殊死拼来的盛誉去换。   兴许是同旁人争执惯了,没了火气。   今夜的祁荀出奇冷静:“那他合该被人冤陷,死于非命吗?你我皆是跟着他长成的,亦师也如父,当知道依照他的本事,压根不会从马上摔落下来。”   乔元均默然。   他何尝不知。   就连十二年前的大火,也烧得离奇。   “所以,你便借着圣上除奸佞暗卫的懿旨,在永宁落脚?”   乔元均深吸了口气,还未等祁荀开口,便气忿然质问道:“那你怎么不同我说呢?是觉着我不可信,还是觉着我会阻拦你?”   祁荀掀了掀眼,仿佛在说:你方才的反应,不正有阻拦的意思吗?   乔元均无从辩解,他确实担忧祁荀的安危。   可宁远将军的事,也是压在他心口的重石。   此次圣上拨发暗卫,原先是不需他亲来。他请旨来永宁,正是想将有些事弄个清楚。   他碰了碰鼻子:“不能甚么都你独揽功吧,往后见到我们的小阿音,她又该不同我亲近了。”   音音,便是宁家小姐的小字。   一提这个名字,祁荀的眼里便多了几分柔和。   “我此次来永宁,还有一事。你还记得当年在将军府当差的高嬷嬷吗?”   乔元均回想了一瞬,还真有。   “她有甚么问题吗?”   “大火过后,将军府死伤惨重,但无论死活,都能与登记在册的名字一一对上。唯有原先在府里当差的高嬷嬷不见了踪影。”   乔元均反应极快,知晓祁荀话里的意思。   他眼底的欣喜不加掩饰:“你觉得是她抱走了音音?那她现在何处?”   祁荀的手指敲着桌面,一下下的,成心教乔元均着急。   “总不能在永宁吧?”   话音甫落,祁荀可算是正眼瞧他了。   “猜得久了些,但也不算笨。”   当年,将军府大火,高嬷嬷无故没了踪影。起火那日,城防疏漏,查得不严。据那日守城之人说,灭火队赶去灭火时,曾遇到一梳妇人髻的婢子,那婢子抱着三岁大小的姑娘,匆忙出了城。   问起二人样貌,只以为是受大火牵连的良民,是以未及认清。   往后一段时日,这样一大一小的身影陡然消失,唯有前段时日,一老妪在永宁拆卖了几颗玉珠,这玉珠显然是从某件头面上拆卸下来的。   辗转多个当铺,拼拼凑凑,才勉强认出那是将军夫人生前的遗物。   可惜,这老妪头戴帷帽,行事严谨,至今还未找着她的住处。   乔元均面露笑意:“有了头绪,接下来的事便交与我吧。我这回带来的暗卫,都是细细挑选的,极擅打探消息。查胡庸一事之余,我着他们四处打探下。”   他长吁了一口气,双眼也因嘴里的’小阿音’逐渐明亮起来:“音音若是长在我们身侧,如今也该到了及笄的年纪。她从小便生得好看,求亲之人应会踏断门槛吧。”   说着,他又拍了拍脑袋:“瞧瞧我都说了甚么,音音同你是有婚事的,都轮不到我,哪轮得到他们?”   祁荀饮了盏酒,眼底灰暗不明。   好端端地在说音音,他想白念做甚?   *   扶安院内,白念翻来覆去,愣是睡不着。   兴许是白日里的事挥散不去,她一会儿想起陈正端肮脏的手心,一会儿又想起阿寻结实的胸腹。   说起阿寻,白念的小脸红了又红。   彼时虽被下了药,可手里的触感依旧清晰。   她扯了扯小被,遮住大半张脸,一双乌黑的杏眸滴溜地转着。   眨了半会,毫无睡意,便将床幔敛至金钩。   屋外月色如水,格扇的纹路映在桌案上,正如青鸾河上粼粼水波。   水波掠过画册,白念迟疑片刻,到底没压下好奇,光着小脚跑了过去。   夜风从半阂的窗子缕缕钻出,她穿着单薄的寝衣,披着斗篷,坐在桌案前。   烛火幽幽地燃着,照在香艳露骨的秘戏图上,白念半眯着眼,一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状态。   可这册子容易上瘾,她瞧着瞧着便忘了时辰。   祁荀回府时,正巧路过扶安院。   扶安院的主屋,光影绰绰,偶发出一些声响。   他瞥了一眼,快步走开。   左右他是得回应郓的,白家不过是他暂避锋芒的住处。   萍水相逢,缘薄分浅,既如此,有些事,是轮不到他上心的。   翌日清晨,府衙传来陈家撤职抄家的消息。   听闻陈柏升在位时,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所敛金银钱财不尽其数。其长子陈正端,巧取豪夺,伤了不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消息一出,永宁百姓抚掌称快,他们早受够陈家的管辖,只因手里无甚权势,皆不敢出声讨伐。   眼下有人替他们出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白念听此消息时,正对镜梳发。   她倒是才知晓陈家的罪数,心里暗自感叹自己还算幸运。若昨日没有阿寻冒死相救,没有贵人相助...   白念梳发的手一顿,她甚至不敢往后想。   流音握了握白念的手:“小姐还在为昨日的事担惊受怕?”   白念也不隐瞒,点点头:“你可知阿寻昨日何时回来的?衙役可有为难他?”   祁荀昨日回府时,流音已歇下,没等着。唯有今晨起来时,碰过一面。   “想来是没甚么问题的。小姐今日去鬆雁塔祈福,可要带上阿寻?”   提及阿寻,白念小脸一红。   流音不知后来的事,自然也不知她被下药后出了哪些荒唐行径。   一想起男人触感极佳的身子,好闻的香气,白念的挂着耳铛的耳垂红成一粒小石榴。   “呀,小姐。可是耳铛太重了,耳垂怎红成这样了?”   白念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慌乱起身,匆匆迈出里屋。   昨夜瞧了秘戏图,原些懵懂憨直的小姑娘突然明白了甚么,再回想自己同祁荀的距离,心里骤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赧。   白念走得急,埋首走出院子时,未看清前路。正巧祁荀来扶安院清扫院子,二人碰面时,白念瞥了他一眼,甚么也没说,便快步出了白府。   马车上,白念挑脸吹风,直至散去面上潮红,她才坐直了身子。   流音有些纳闷:“小姐平日总是一口一个’阿寻’地挂在嘴边,今日怎么了?好似刻意躲着他似的。”   白念支吾回道:“今日是同语安同去鬆雁塔,我是怕她等得急,这才走得快了些。”   流音不疑有他。   马车停在沈家药铺前,白家与沈家算是至交,两家关系紧密,常来走动。是以既来了,白念总得进去拜访一下沈家伯伯。   方才迈入药铺,一股子清苦的中药香扑面而来。朱红漆的药斗子紧贴墙面,偶有几个小屉半开,踮脚望去,里边只剩药材的碎渣子。   白念轻车熟路地挑起帘子,走入后院。   后院里,沈语安正指使婢子搬弄药材,婢子躬身一顿忙碌,只这些药材不是由后院搬至前堂,而是由前堂搬至后院的。   白念扯了扯沈语安的衣袖,有些木讷:“语安,我瞧药斗子里就剩没几味药材了,你怎还指使她们往后院搬。这万一有人来抓药,不足数怎么办?”   沈语安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她垂着脑袋,檀口微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约前堂的药材都搬完了,沈语安叹气道:“三日前,阿爹收到了太医署的举荐信。”   白念听后,眉眼弯成月牙儿,语气也轻快了不少:“这是好事呀,沈伯伯仁心仁术,着手回春。入太医署,这不是他想了一辈子的事吗?”   她拉着沈语安的手,没想旁的,只是打心眼里替她开心。   “诚然如此。可你我一同长于永宁,我举家迁至绥阳,你我便要分开了。”   白念原先只沉浸在沈伯伯升迁的喜悦中,还未及想到此事。照沈语安这么一说,她那张芙蕖似的小脸才逐渐黯淡下来。   沈语安同她关系甚笃,都是大大咧咧的好脾气,凑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原先还想着,二人金兰之友,日后定要一同婚嫁,生来的孩子也要成为竹马之交。   小姑娘的心思总是那么简单稚气。   好似有了约定,便不能不作数。   可眼下,沈语安却要离开永宁了。   “念念。”   “嗯?”白念抬眸,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知怎么宽慰沈语安,可升迁是喜事,愁眉苦脸的不像样。   白念强压下心里的不舍,故作轻松的宽慰道:“绥阳离永宁不过一日功夫,也不算很远。往后相见仍是能见到的。今日不是得去鬆雁塔祈福吗,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沈语安掸去衣上的碎屑,面上勉强有了笑意:“那念念今日想吃甚么,皆由我来。”   白念侧着脑袋,发髻上的步摇摇曳生风。   她的小梨涡浅浅陷下,露出笑意,尽量不惹沈语安伤心:“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我昨日一日都没怎么进食呢。”   沈语安点了点她的脑袋:“好。”   二人正要去前堂,忽有学徒匆匆跑来:“小姐,前堂来了位身患喘疾的病人。”   沈语安眉头轻蹙:“没挂闭店的木牌吗?”   “今日事忙,忘挂了。小的原是打发她去别家医馆瞧瞧的,可她好似喘得厉害,大约是走不动路了。”   沈语安为难地瞥了一眼白念。   “祈福何时都能去,自是救人要紧些。”   沈语安点头,吩咐学徒:“将化州橘红冲茶送来。”   言罢二人急匆匆地迈入前堂。   前堂木椅上,一花甲之年的老妇人,仰卧靠在椅背,她嘴唇微张,面色发绀,大口喘着气。   沈语安扶住她的身子,去扯衣领:“流音,帮我扶住她的腰,教她半卧,切莫仰着。”   又绕至夫人身后,找准穴位,嘱咐白念道:“帮她按下这个穴位。”   几人一顿忙乱,直至穴位处泛红发热,妇人的面色才有好转。   白念喂她喝橘红茶,沈语安则写了药方。   “这药呢,我让伙计去外头的铺子抓了,只是这老嬷嬷,一时半会,走不了太多的路。”   白念蹲下身子,语气轻柔地问道:“嬷嬷,您住哪儿呀?马车停在外边,正巧可以捎您一段。”   老妇人平复呼吸,也不客气:“我住在七弯街的织里巷,劳烦姑娘了。”   抬眸时,正巧对上白念澄清的眸子。   老妇人愣了一瞬,呼吸显而易见地急促起来。她深陷的眼窝微张,一双手止不住微颤。   白念正想扶她上马车,可她却说甚么也不愿同往了。   如此折腾一番,已然过了鬆雁塔祈福的时辰。   白念同沈语安用了午膳,打算择明日再去鬆雁塔。   *   扶安院内,一阵忙碌。   原先在扶安院当差的人,来来回回地往东厢院跑。   东厢院久不住人,平日里只做些寻常的清扫,这般兴师动众,难不成白府要来甚么客人吗?   白念走走停停,院内清扫的唯有祁荀,她按耐不住好奇,不由地开口问道:“阿寻,他们怎么都往东厢院跑呢?”   祁荀回过身子,瞧见白念有些诧异:“小姐不是去鬆雁塔祈福了吗?怎这么快便回来了?”   “我去寻语安时,正巧撞上一身患喘疾的老妇人。时辰耽搁了,鬆雁塔也没去成。”   听闻’喘疾’,祁荀握苕帚的手一僵,他三言两语回了白念的话,复又就身患喘疾的妇人接着问道:“那妇人约莫多大年纪?”   这个问题,沈语安在诊脉时特意问了。   “正逢花甲呢。”   “花甲?”祁荀的眉头紧拢在一块儿,他撇下手里的苕帚,神色严肃:“你可知她住在何处?”   “她只说住在织里巷,却没说具体的住处。怎么了阿寻,可有甚么问题?”   祁荀一扫眉间阴霾,心情破天荒地大好。   查了这么久,眼下终于又些突破了。   他露出笑意,语气也逐渐柔和:“无数。我就随口一问。”   白念看痴了。   这男人笑起来,总是教人招架不住。搭上方才柔和的话,也不知能骗去多少小姑娘的芳心。   她看得出神,一如在庆春院初见他那一回。   初见时,男人面容俊雅,一身白衣将他衬得涅而不缁。庆春院姹紫嫣红,笙歌乐舞,一派热闹的盛景反倒衬出他的孤寂清冷。   男人吝啬笑意,唯有那么一次,嘴角微扬,笑时恍若春日最和煦的暖风。   也不知怎地,她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熟悉感。   这股熟悉感促使她向前一步,鬼使神差地戳了男人的脸。   可直至今日,她也说不清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祁荀被她瞧得面红,轻咳一声直言道:“小姐为何这般瞧我?”   白念被他的话堵住,咬了咬下唇,心虚地喊道:“瞧你好看不成吗?”   这话轻佻,倒有几分逗弄的意味。   祁荀盯着小姑娘回屋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   *   夜里,无风,还带着一丝闷热。   空气中湿漉漉的,偶有几声轻雷,是风雨欲来之兆。   祁荀翻/墙出府,丛昱一早便等在白府角门外。   见自家主子一跃而下,立马躬身问安:“主子,今夜去哪儿?”   祁荀一改白日柔和,眼神微眯,满是计谋:“去织里巷。查有喘疾的妇人。” 第31章 破灭 你是不是哪里招惹了小姐   织里巷不大, 因地处偏僻,采买不便,拢共才没几户人家。   叩门稍一打听, 便得了确切的住处。   夜色深沉, 住户劳累一日, 到了这个时辰,大多已灭灯睡去。偶有几户人家燃着火烛, 堪堪给这阴山背后一点光亮。   二人行至一户破落的土屋,屋外竹木编制的篱笆围了一圈, 竹门轻掩,并未阖上。   祁荀推门而入, 却见屋内一片漆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丛昱取了屋外的油灯,火星跳动了一会,蹿得细长。他环视一圈,发觉屋内被褥整齐,半点没有歇下的痕迹。   “主子。她该不会跑了吧?”   说着, 丛昱着手去翻木柜, 木柜锁扣向上翻着,显然是没有落锁。   油灯一照, 里边空空如也。   丛昱回过身子,这才发现祁荀面色深沉得可怕。   也是。   好不容易有些线索,还教人跑了, 换作是他,也不会有甚么好脾气的。   祁荀接过他手里的油灯,指腹捻着桌面残留的烛泪。   屋内透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他寻到煎药的炉子, 炉子冒着热气,想来应是还未走远。   祁荀灭了油灯,喉间挤出一字:“追。”   *   漆黑的夜里划过一道光亮,继而雷声大作,闷响了好一会。   流音掩上窗子,叮嘱道:“今夜又是一场大雨,小姐切莫贪凉,万不可蹬被子了。”   白念趴在榻上,双腿折起,雪白的手托着小脸,津津有味地瞧着上回未看完的秘戏图。   她没将流音的话听进去,惹得流音绕过屏风一探究竟。   “好呀小姐,您怎偷偷瞧这等画册。”   白念像是馋嘴偷吃的小孩,被抓个正着,她委屈巴巴地望向流音,大言不惭道:“我就觉得近几日画工薄弱,想看些画册练练笔触。”   若非流音在书肆瞥过几眼,她险些就信了白念的鬼话。   “小姐拿秘戏图练画工?能练出甚么?”   白念嘟囔着爬下床榻:“怎么不能练了,我画于你瞧。”   她铺开宣纸,掭了笔墨。   细软的狼毫贴着纸面,勾勒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流音端着油灯自己去瞧,纸面上除了男子的廓形外,压根瞧不出这人的面容。   “小姐,这谁呀。”   白念笔杆抵着下巴,正思虑下一笔该落在何处。   忖了半晌,她先在男子肚腹处画了三条横线,一条竖线:“你瞧,这不就画出来了吗?”   流音掰着手指,认真地数了数:“八块耶。”   说着又去翻了手里的秘戏图。   “可是小姐,这画册的男子膀大腰圆,与你画得有些出入。”   白念心虚地“嗯”了一声,讨嘉赏似的问道:“你不觉得我画得更好看些吗?”   流音点头。   确实如此。   谁不喜欢身形硬朗的男子呢?   这同男子皆喜欢身形曼妙的姑娘是一个道理。   “那小姐画得是谁?怎没有五官呢?”   白念卷起画稿,吹熄桌案上燃着的烛火。她推了推流音:“好流音。你家小姐困了,快去歇下吧。”   流音乖乖地点头,直至她出了屋子,白念复又偷偷地拿出画卷。   她提笔描下五官,最后在高挺的鼻梁下画了一道横线。   “你平日里便是这般抿着嘴,不苟言笑的。可不能怪我将你画成这样。”   白念轻轻卷起画卷,画卷贴在胸口,小姑娘眉眼弯弯,脑海中全是男人清隽的面容。   *   一场大雨落下时,祁荀正在织里巷一刻不停地搜查。   这场雨来得及时,就算是撑着油伞,也不可避免地打湿衣裳。   妇人身患喘疾,又才用了药,想来应会顾及自己的身子,找一处可堪避雨的地方。   离织里巷最近的,唯有北面破旧的小庙。   祁荀功夫极好,纵身一跃,脚底划过树枝,唰唰声过后,压落不少残挂的雨珠。   从高处往下望,破庙里灯火幽暗,临近草垛处,有一梳着妇人发髻的身影不断晃悠。   祁荀眉头微松,径直朝破庙走去。   兴许是感知到外边的声音,妇人心里一紧,忙隐身于敞开的门扉后。   祁荀瞥了一眼门扉,并未戳穿。   他坐在草垛上,对丛昱说道:“这雨颇大,一时半会应是停不了的。”   “那今夜还走吗?”   祁荀拨了拨额前头发,缓缓开口:“走,怎么不走。听闻这破庙邪乎,半夜总有孩提啼哭的声响,你若是不怕,便在这处歇下。”   饶是知晓小侯爷打得甚么主意,丛昱仍是被他森然的语气吓着。   更遑论是躲在门后的老妇人。   她手里的包袱重重地砸在地面,里头残存的头面撒了一地。   祁荀没有起身,他瞧好戏似的盯着捡头面的妇人。   直至她尽数捡完,想要跑出破庙时,丛昱才伸手拦住了她。   男人怒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别十二年,高嬷嬷,别来无恙啊。”   老妇人身子一僵,面色惨白。她不敢转身,只紧紧地搂住身前的包裹。   “公子认错了,我不姓高。”   祁荀掀眼,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高殊,绥阳莫城县人,十四年前因欠债转入宁府当差,在将军夫人跟前伺候,两年后一场大火,死的死伤的伤,能活命的皆在册登记,唯有你不见了踪影。”   “实在不知公子在说些甚么。我要回去了,屋门还没落锁呢。”   老妇人到底是风里雨里来的,便是事态发展啊至这个地步,她仍是躬着身子镇定自如。   教人听不出半点问题来。   外边风急雨斜,一道横飞的闪电骤然照亮漆黑的夜空。   得亏这一瞬光亮,丛昱这才瞧清妇人惊恐慌乱的面容。   “丛昱。”祁荀递了个眼神,丛昱会意地抢过妇人怀里的包袱。   祁荀拿着佛像前幽燃的火烛,缓步走去。   包袱里除了些寻常衣物外,还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头面。   “花丝镶嵌。这可不是民间手艺。嬷嬷若是不认,不妨去县衙走一趟。司珍房的首饰落入嬷嬷手里,旁得暂且不论,胡乱诌个盗窃罪名却是信手拈来。县衙刑法重,届时,还望嬷嬷能活着出来。”   “你们是谁?为何要为难我一个老人家?”   妇人脸上多细纹,被祁荀一吓唬,眉头的’川’字拧得更深了。   祁荀拿出腰牌,腰牌上的’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嬷嬷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她想说话,却因害怕过头反而失了声。   破庙里地处僻远,早已荒废。除了烛火呲燃的声响外,庙内静得可怕。   半晌后,外边雷声渐息,雨势减弱。   高嬷嬷知晓自己走投无路,只好如实回道:“这些确实是夫人身前的遗物。有些是夫人心善赏下来的,有些则是我出府时顺手带走的。”   “你顺手带走的应不止这些吧。”   这话里的意思,高殊再清楚不过了。   几件头面不足为重,重要的是她带走的那个人。   可她不能认,她一认,眼前之人压根不会给她退路。   祁荀猜准了她的心思,觉得好笑。“你不认,我便会放你走吗?”   高嬷嬷大骇,十二年过去了,之前躲在将军身后的人,显然变了。   变成气势凌人、狠戾可怖。   “是。小小姐是我带走的。”   祁荀手里的烛火一晃,险些烫到手。他强忍将要失而复得地喜悦,开口问道:“那她现在何处?”   高嬷嬷面如土色,沉默良久。她一生做过不少亏心事,唯有这么一件,十二年来,一直压在心口,挥之不去。   安身宁神的药也喝了不少,却仍是在午夜梦回时,大汗淋漓。   “快说。”丛昱在一旁催促着。   仿佛等得时间愈长,愈没甚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   高嬷嬷嗓子微哑,摇了摇头:“兴许是被人捡走,兴许是死了。老奴也不知道。”   一盆凉水彻头浇下,比外边的春雨还要冷上几分。   祁荀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火星。烛火一会儿蹿高,一会儿又如黄豆大小。   夜风一吹,眼前的橙黄色火星突然灭了。   焦黑的棉芯冒着似有若无的烟,最后一滴烛泪落在祁荀的食指上。   “主子。灭了。”丛昱想伸手接过。   却见祁荀一动不动,拇指在食指的烛泪上反复摩挲。   先前习惯了杳无音信。   迟迟找不着人时,虽有失落,却也在堪能接受的范围。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些火星,以为要拨云见日,迎来曙光,到头来却是说灭就灭了。   祁荀腕间送力,蜡烛被掷于破庙的某个角落。   他的眼神一寸寸冷下去,落在高嬷嬷身上时,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了。   若非她抱走宁音,惹得将军夫人拼命往回折,她们二人也不会落得下落不明、命丧火海的下场。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祁荀抬眼,早没了方才的好脾气。他的声音里是遏制不住的怒气:“宁音去哪了?”   *   下了一夜雨的,直至子时,雨才彻底停了下来。   扶安院的石灯依然有光,倒映在院内积水上,黄澄澄的,反生一股暖意。   祁荀停住步子,没往偏房走,反倒入了扶安院的院子。   一步两步,最后在主屋门前停下。   今夜,高嬷嬷的话宛如当头一棒,将他十二年来的希冀打了稀碎。   高嬷嬷说,她抱走宁音,实在是缺钱。原以为将她卖给人牙子,能解燃眉之急。   谁料十二年前西梁战火连连,食不果腹,三岁大小的姑娘身娇体弱,又干不了重活,买回去凭空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实在没人敢要。   高嬷嬷实在没辙,便狠心将她仍在逃亡永宁的路上。   听到这些话,祁荀眸子猩红,胸口仿佛压了重石,久久喘不过气来。   他差些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白府,又如何站在扶安院门前的。   屋檐处还挂着雨珠,每落一滴,无异于刺在他的胸口。   祁荀的手撑在梁柱上,正当他想要离开时,屋门’嘎吱’一声响了。   洋洋盈耳的声音落入耳里。   “阿寻,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白念披着毛圈斗篷,赤脚站在他面前。   祁荀的衣裳湿了一片,他生怕水汽弄湿白念的斗篷,稍往后退了一步。   “我睡不着,便出来随意走走。”   事实上,他也不知怎地就来了扶安院。仿佛见到小姑娘,这心里才能舒坦些。   白念眨了眨眼,眸子比地面的积水还要清澈。   阿寻说’随意’,她自是不信。若非遇上烦心事,亦或是想起不堪的过去,谁大半夜跑出来淋雨呀。   只是祁荀不愿说,白念也乖觉地不问,她生怕自己口无遮拦,说出些伤人的话来。   “外边凉,快进屋吧。”   白念拽着祁荀的手往里走,转身取来晒干的帨巾,递至祁荀手里。   “春雨易染风寒,你可别忘了,我前段时日没少遭罪呢。腥苦的药大碗大碗喝,流音还不准我吃甜食。所以你不能冻着,生病可难受了。”   白念惯是能说,一开口便叭叭说个没完。   她捧来手炉揣在祁荀怀中,四目相对,她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呀?”   祁荀摇头。   他是不喜吵闹,可经不住白念盈耳的声音。瞧她小嘴一张一合,他这心里反倒了有了慰藉。   “子时了,小姐怎么不睡?”他眼神一扫,落在桌案平铺的画纸上。   “这么晚还在作画?”他轻笑一声,正要去瞧。   白念蓦地瞪圆眸子,倾身俯在画案上,她捞起画纸,背过身,偷偷摸摸地卷了起来。   她画得那些东西,同祁荀有关,又不太正经,完全是小姑娘暗藏的小心思。   这些小心思若教眼前的男人瞧见,那可真是丢脸。   白念将画卷紧在怀里:“我胡乱画的,入不了眼。”   “我倒是学过一二。小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祁荀只听闻白家小家墨宝极差,连换几位夫子也没能救回来。至于丹青水墨,想必还有挽救的余地。   白念沉吟半晌,并未应下。她心虚地瞥了一眼手里头的画卷,阿寻能教她甚么?教她如何画秘戏图吗?   虽这般想,可她仍是留了情面:“好呀。等你何时得空,便来教我吧。”   她是留了情面,可祁荀没留。   “我现在就有空。”   “现在?”   现在都子时了。   祁荀处理军政要务没少熬夜,可他似乎忘了,眼下与他同处一室的,不是那些皮糙肉厚的将士,而是娇里娇气的的白家小姐。   祁荀绕过她,拿笔蘸水:“笔尖不能太湿,更不能见水珠。”   白念叹了口气,乖乖坐在椅上。   月朗星稀,烛火幽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原能漾起不少波澜。偏他们二人凑在一块儿,不是讨论调墨的技巧,便是商谈笔触的浓淡。   “阿寻,你不累吗?”   祁荀站在她身后,颇有种老夫子盯她练画的架势:“能帮到小姐,自是不累的。”   白念撅着小嘴,可她累啊。   她已然画了不少男子的廓形,到了这个时辰,手腕处隐约泛着酸痛。握笔不稳时,原先想以淡墨描远山,陡然变成了突兀的浓墨。   好端端的山景,被她画得歪七竖八。   祁荀摇了摇头,接过白念手里的狼毫,几笔过后,才勉强修复了这幅山水画。   白念咬着指头,瞬间清醒。   男人握笔时,正巧从身后环住她的身子。她的脑袋抵在祁荀的下颌处,说话时还能清楚感知男人微震的喉音。   白念身子一紧,一手牢牢攥着垂落的衣裙。   昏黄的烛火烘着她娇美的秀靥,秀靥上浮着两抹浅粉。   远山景修改完,祁荀好似才反应过来:“是我大意了,小姐可是累了?”   白念飞快地摇头,几乎脱口而出:“我不累的,还能再画。”   祁荀却是不依她了。   今日本就有些失态。   没寻着音音,心里像是像蚁虫啮噬,搁在平日,这些摧心的不快意,他一人熬至天明,也就过去了。   偏今夜,他总想着见白念,唯有见着白念,整个人才舒坦些。   祁荀盯着身前娇俏的身影,他幼时也是这般教小阿音练字的。   可那时宁音还小,握笔不稳,他便想着,等音音何时长成了,他再好好教她。   眼下,兴许是没机会了。   十二年前,饥荒战乱,一个三岁大小的姑娘,如何能在寒冬腊月里熬过去。   就算是侥幸被人捡了,线索残缺,光凭小姑娘身上那枚二指宽玉牌,无异于水中捞月。   祁荀一手撑着桌沿,若有所思地怔立。   “阿寻,你怎么了?”   白念转身,祁荀棱角分明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她瞥了一眼,而后垂下眸子,将眼神落在撑桌的手上。   祁荀正在想宁音的事,压根没发觉二人贴近的距离,他手臂紧实,袖口挽至臂弯,只那么一撑,青筋乍现,线条流畅,眼前的小姑娘瞬间乱了呼吸。   白念戳了戳他的青筋,压下去又能自己弹上来,很是有趣。   “我手臂上怎瞧不出来。”   说着她去挽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   祁荀回过神,同她四目相见,瞧见她笑语盈盈的模样,恍神呢喃道:“音音...”   白念挽袖的手一僵,桃腮带笑的脸上暗了一瞬。   “音音?”她复又念了一遍,总觉着在哪听过。   然这不是紧要的,比起熟稔的小字,她更在意音音是谁。   光听名字,应是位姑娘。   白念抿了抿嘴,伸手推了祁荀一把。   二人共处一室,离得这般近,她险些羞红脸,可阿寻嘴里喊得,却是旁人的小字。   她瞧得清楚,那男人在喊’音音’时,莫说是语气,就连眉目也柔和不少。   祁荀被她轻轻一推,后退了一步。二人离了些距离,他才明白方才贴得过于近了。   “小姐,是我失礼了。”   白念抬眼去瞪他,气得她身上的斗篷也滑落一半。   甚么失礼不失礼,难道方才唯有她一人胡思乱想,觉得暧昧旖旎吗?   “我累了。你回去吧。”   白念没了兴致,也不管画案上还未干涸的山水画,整个人往榻上一躺,翻过身子,将小脸埋在枕间。   听着屋门嘎吱的回响,她才侧过身子,对着被褥一顿乱蹬。   翌日清晨,地面仍有些湿漉,早春的粉白色小花历经风雨摧折,曳了一地,扶安院内,像是铺了条花路。   白念辗转反侧一夜,没怎么睡好。流音进屋帮她洗漱时,她正顶着乌青的眼圈,疲懒地坐在榻上。   “昨夜雷响雨大,小姐是不是没睡好?”   白念摇了摇头。   她哪是因这风雨失觉。   阿寻嘴里的’音音’,才是最挠心肝的。   “流音,我问你桩事。你说若有人下意识地喊别人小字,那他是不是很在意这人?”   流音推了推窗子:“要我说,岂止是在意,分明是每时每刻都放在心尖上,一刻也不敢放下。”   听了流音的话,白念立马酸了鼻子。   *   午膳过后,积云消散,日头悬于屋顶。   白念正在屋内小憩,合眼不过半柱香的时辰,院外便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   她挑帘向外走,却见她的阿娘搀着一束发男子,满脸堆着笑意。   白念只以为府里来了客人,她理正衣襟,走上前开口问道:“阿娘,可是来了贵客?”   柳氏今日心情极佳,她拍了拍白念的手背:“这是我流失在外的侄儿,柳詹。我瞧他可怜,便将他接进府里小住一段时日。”   被唤作柳詹的男子挪近步子,他瞧见白念时显然愣了一下。   兴许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姑娘,他一双眼直勾勾的,恨不能贴在白念身上。   白念被他瞧得不自在,垂下脑袋后退了一步。   这个举动落入柳氏眼里,面上笑意皱敛,眼底全是疏漠,仔细瞧还能瞧出几分嫌恶。   “阿詹,我带你去住处瞧瞧。东厢房院落大,平日得空,也可在院里念念书品品茶。”柳氏扯了扯他的衣袖,附耳告诫道:“我不好容易将你接来,往后那种地方断不可再去了。”   柳詹四下扫视,走走停停,眼神落在白府上下每一处角落。   白念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家里来了客人,她理应做到地主之谊,折回扶安院也不像话。   柳詹转着转着,便转至白念身侧:“阿姐。这院内的东西,能值不少钱吧。”   白念见他两眼冒着精光,心里咯噔一下,说不上来甚么滋味。   她素来不是贪富嫌贫之人,只瞧见柳詹的怪举,总觉得心里不安。   可这柳詹到底是阿娘的亲眷,阿娘待他好,将他接来同住,同她也算是血缘近亲,随意揣度,实在不像话。   白念露出笑意:“阿詹可有喜欢的?”   听她这般说,柳詹的眼神亮了亮:“我能要?”   话音甫落,柳氏便揪着他的耳朵,好一顿责骂。   早在柳詹来白府前,常嬷嬷便将东厢房收拾了出来。眼下,院内还有几个人手,祁荀也在那。   白念瞧见他,很快便垂下脑袋。反倒是祁荀,放下手里头的活,上前问安。   “小姐昨夜没睡好吗?”   白念鼓了鼓嘴,点了两下脑袋:“你怎么在这?”   “东厢房缺人手,夫人便着管事的,从扶安院分去几位。”   “从扶安院拨人?”流音的反应比白念还要大些,东厢房住着的这位,怎么说也不算是白家的人。随意拨几个侍婢伺候,已是足够。   怎反倒从扶安院这儿要人呢?   “小姐。阿寻是在你身边伺候的,怎能教他去东厢房?”   白念眉头微蹙,转身望向热络的屋内。她的阿娘揽着柳詹的肩,向来自持的脸上笑意横生。   她自幼赖在柳氏身侧,柳氏这发自肺腑的笑,她只见过几次。   纵使白念不断宽慰自己,阿娘是主,柳詹是客,主人家尽谊,哪有哭丧着脸的,任谁都得摆出眉欢眼笑的模样来。   可她仍觉着,眼下身处东厢房,她才是客居的外人。   外头陡然吹起一丝凉风。   白念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祁荀下意识地替她挡风:“柳公子这厢也安置好了,小姐莫要站在风口,仔细着凉。”   白念小脸蔫蔫的,生怕自己疲倦的模样,怠慢了客人,也没多留,抬脚回了扶安院。   流音还有些事,没回。   她瞥了祁荀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就问。”   倒不是扭捏作态,实在是她有些怕祁荀。   “我想问,你是不是哪里招惹了小姐?”   祁荀的眉头拢在一块。他何时招惹小姑娘了?昨夜还一起学画呢。   见祁荀不开窍,流音复又说道:“否则依照她的性子,定是不愿你留在东厢房的。” 第32章 寄挂 离了小姐,我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她方才提及此事, 白念却并未表态。   祁荀摇头,想不出个中缘由。   “那兴许不是你的缘故。还有一事,我也觉得怪异。今晨醒时, 小姐还问我‘有人下意识地喊别人小字, 那他是不是很在意这人’。小姐平白无故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有没有发现, 小姐这几日有些怪异,动不动脸红, 动不动生闷气。这若放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   “会不会是上回风寒没好彻底?”   主仆二人相处久了, 都极能说。   祁荀没再搭理她,自顾自做着手里的活, 心里却想着流音的那番话。   小字?   半晌后,祁荀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昨夜的确唤了宁音的小字,可这名字取来不就是教人唤的吗?   祁荀想着,白念性子软,断不会因这事同他生气的,故而也没往下想。   夜里, 乔元均找他叙旧。   乔元均头回来永宁, 不比绥阳认识的人多,他处理完手里的事, 只能找祁荀吃酒。   正巧祁荀心有郁结,一来没寻着音音,二来又受了白念的冷脸, 乔元均相邀,他便也应下了。   今夜吃酒的地方不再是莺莺燕燕的花楼,二人寻了七弯街最大的酒肆,又着小二要了一间隔音的厢间。   乔元均听他说完宁音的事, 手里捏着的酒盏顷刻碎成一片。   “这高殊,夫人生前待她不薄,竟能昧着良心做出这样的事来。”   祁荀默不作声。   “那音音的下落,还查吗?”   “查。怎么不查?”   乔元均也不磨蹭,立马着人去查玉牌的下落。   交代完差事,祁荀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   乔元均只以为他心系宁音,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故而随意拣了几桩绥阳近日来发生的事,转移注意力。   “你还记得中书侍郎周大人吗?”   祁荀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他同夫人和离了。”   “乔大人还管这档子事?”   言罢,祁荀喝了盏酒,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你常年在应郓自是不知。那周大人打家徒四壁时,他的夫人便跟了他,也算是患难与共的。朝中女眷皆言,这周大人官至四品,非但没有嫌弃糟糠之妻,还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二人一直相濡以沫,也算是众多官宦的楷模。只前段时间,周大人在睡梦中呓语,再醒时,他的夫人便说甚么也要同他和离了。”   话未说完,还留了钩子,只可惜祁荀仍未搭理他。   乔元均轻咳一声,自己起的头,闪了舌头也要将它说完:“那还不是因为周大人时常在睡梦中唤一姑娘的小字。”   话音甫落,祁荀便被酒呛着,闷声咳嗽。   “你怎么了?喝酒还能呛着。”   他面色一凛,终于正视了乔元均。   “接着说。”   “嘶。”乔元均叉腰:“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一个眼神扫去,乔元均坐正:“要我说,与妻室同榻而眠,嘴里却喊着别人的名字,换作是我,也会同他置气。况且这已不是头一回了。周大人怕是早就同那姑娘生了情谊。”   祁荀似是想起甚么,手里的酒盏顿时变得滚烫,他的手烦闷地叩着案面,又想堵住乔元均的嘴,又想听他继续往下说。   “这很打紧吗?”   乔元均嗤笑一声,显然在嘲讽他摸不透女人的心思。   也是,像祁荀这样□□不沾的男人,能懂其中的道理才活见鬼了呢。   “你试着想想,这人心里得多牵挂那姑娘,才会脱口而出她的小字,换作是你,你能接受喜欢的姑娘在你面前提及旁的男人吗?”   祁荀碰了碰鼻尖,嘴硬道:“不过是名字罢了,如何不能提?”   话虽如此说,他脑海中骤然浮现白念与李长安的身影。   啧,李长安...   这名字确实不怎样。   *   月上柳梢,夜色融融。   祁荀回白府时,府内一片寂静。   扶安院的烛火仍旧亮着。   他踱步在院外,来回走了几圈。   自央今日活多,回偏房时正巧碰见祁荀。   见他踌躇不前,眉头紧锁的模样,还以为出了甚么事。   “阿寻你等在院外做甚么?可是有事找小姐?”   祁荀瞥了他一眼,没有否认,还“嗯”了一声。   “那怎还不去?再过会小姐便要歇下了。”   自央催促着,见他像块木头似的杵在那,不由地干着急。   祁荀正要抬脚,却见明晃晃的屋子瞬间暗了。   二人杵在院外,互看了一眼,回了偏房。   翌日清晨,白念被院内的清扫声吵醒。   床幔挽起时,瞧见窗前小几上影影绰绰的格纹。格扇半开,海棠树下,是阿寻和自央在扫落花。   白念唤来流音:“他不是被阿娘拨去东厢房了吗?怎又回来了?”   流音瞥了一眼窗外,小姐口中的他,正是‘阿寻’。   “我去问问?”   流音正欲去问,却被白念开口叫住。   想来应是管事的主意,她去问,反倒显得自己多在意他似的。   “不问了不问了,有甚么好问的。上回鬆雁塔没去成,今日可不能迟了。”   白念换了身鹅黄色的衫裙,又梳了姑娘家俏皮的双髻,双髻绾成半个馒头,鼓鼓的,可爱极了。   祁荀见她挑帘,忙开口同自央搭话:“奥,你问我为何调回扶安院吗?”   自央手里的动作一顿,疑惑地望向祁荀,他分明没问这话。   却听祁荀自顾自地说道:“小姐待我好,我自是记在心里,离了扶安院,离了小姐,我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仿佛是瞧准了时机,祁荀说话时,白念正巧从珠帘后冒出脑袋,这话一字不落地落入她的耳里,小姑娘的唇角不断上扬。   她咬了咬下唇,勉强忍着欢喜,虽没接祁荀的话,却拔高声音道:“我今日要去鬆雁塔祈福,流音你快些。”   流音被她突如其来的催促吓着:“小姐,我就站在你身侧,哪需这么大声,我能听见的。”   白念面色一红,乌黑的眸子弯成月牙,出府时,裙摆飘飘,就连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不少。   祁荀望着她一晃一晃的步摇,心情大好。得亏他昨日向管事说明情况,以教习墨宝的由头调回扶安院。   管事也知晓白念的那手字,不知气走多少夫子,祁荀肯教,那是再好不过了。   “阿寻,你是不是哪里惹了小姐?”   祁荀的话里尽是讨好的意味,就连自央这块木头也听了出来。   可眼前的男人倨傲疏冷,今日的这番话委实不像他的作风。   *   鬆雁塔内,白念和沈语安跪在蒲团上,上香后,又在系满红绸的白蜡树下祈福。   “念念,你求了甚么呀?”沈语安探头过去。   却见红绸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白念捻起红绸,顺口念道:“愿阿爹阿娘身体安康,愿语安布帆无恙,平安至绥阳。”   话落,沈语安又红了眼眶。自古别离多愁绪,更何况是自幼长成的手帕交,只一想起二人相隔百里,往后这满肚腹的小话也不知该同谁说了。   “怎么啦?”白念晃了晃她的手臂:“我先前怎没发觉,你竟是比我还能哭的。”   冷不防地被她揶揄,沈语安吸了吸鼻子,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不为自己祈福?”   “我好端端的,求与不求有甚么打紧?”   “那我帮你求。”言罢,沈语安在她的红绸上写下:“愿小阿念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二人相视一笑,将红绸缎系挂在白蜡树上,而后离开。   鬆雁塔骤起凉风,风一吹,绸缎尾端微微扬起,沈语安的那条散了绳结,凌空回旋几圈,悠悠地飘至地面。   *   白念回府时,正巧撞上心急火燎的柳詹。   柳詹眼观鼻,没瞧前边的路,小步快走时愣是撞着白念的肩头。   白念抬眸瞧他,见他面色红润,神气十足,半点也不像阿娘口中体弱多病的模样。   “你是要出府吗?初来乍到,身边可要带个伺候的人?”   柳詹望了她一眼,眼神躲闪。他往一侧挪步,道了声‘不必’,脚底抹油地出了府门。   “怎么这般心急?”流音回身望了一眼,闷闷不乐道:“可有撞疼小姐?”   白念摇摇头。   说来也怪,她往前几年,从未听阿娘提过这位‘侄儿’,更没听闻阿娘尚有亲眷。便是阖家团圆的中秋夜,亦或是除夕夜,也不见阿娘将这孤苦伶仃的侄儿接来同住。   “小姐,你想甚么呢?”见她愣在原地,流音便唤了她一声。   白念晃了晃脑袋,回过神,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回扶安院时,正巧碰着吴管事,他瞧见白念,不由地开口问道:“小姐的字练得如何了?”   “字?”   白念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近段时日并未刻意练字,吴管事这话从何说起呀。   吴管事笑了声:“阿寻不是在教小姐练字吗?为此,他还特地过来同我说,教我将他从东厢房调回去呢。听阿寻的语气,小姐的字应是大有进步了。”   还未等白念开口,流音小声嘀咕着:“阿寻何时教小姐练字了?分明是我陪着的。”   白念抿了抿嘴,在流音的腰间挠了一把。吴管事走后,她才回味起方才的话来。   如此说来,阿寻为回扶安院,还特地找了个由头?   思及此,白念耸了耸肩,就差把开心写在面上。   扶安院内无人,但是院子一片整洁,就连花枝也重新修剪了一番。   白念回屋时,发现屋门半掩,起先也没觉着怪异,只以为二人出府时未关严实。可方才迈入屋内,她便怔愣在半敞的木柜前。 第33章 画卷 匀称的纸面上勾勒着男人的身形……   流音快她一步发觉事情不对劲, 拉开柜门,发现里面乱成一团,就连藏现银的小匣子也不见了踪影。   “小姐。”流音瞪圆了眼, 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这是遭贼了呀。”   流音一阵翻腾, 莫说银钱, 就连白念生辰时,白行水着人替她打得金首饰也不翼而飞了。   白府管束严谨, 从未有过失窃的状况,流音想去衙门报案, 却被白念伸手拽住。   “我只听闻半夜进贼的,却从未见过□□就来偷抢的。”   流音忖了片刻, 才明白白念话中有话。   “小姐的意思是,这贼人兴许是府里的?”   白念点头:“且是知晓我们今日要出府的。”   “那我去将吴管事寻来。他办事稳妥,定能将这狡诈的贼人揪出来。”   白念默允,心里隐隐闪过一丝不安。   银钱没了也就罢了,可这些金首饰,是阿爹亲自盯人打出来的。   白行水每岁走航运, 日子不定数, 鲜少能赶上她的生辰。偶有那么一回生辰,正巧撞上白行水在府, 他手里捧着一对手镯、一副耳铛、一套璎珞,笑意盈盈地赠与她作为生辰礼。   事实上,白行水每岁都会给她准备生辰礼, 从来没有落下一回。可当真只有那么一次,是照着日子,亲手交在她的手里。   因为不可多得,所以才额外珍惜些。   故而这些首饰, 她平日都不舍得戴在身上,生怕有了磨损。   流音寻来吴管事来时,白念急得来回踱步、小脸上布满愁绪。   吴管事大约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想法同白念一样,也是觉得贼人出在自家府里。   既是府里人,查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一时间,在扶安院伺候,抑或是从扶安院调出去的人手尽都聚在院内。   吴管事来回打量一番,开口吩咐手底下的人:“先搜身,后搜屋子。当下若想招供的,还可从轻处置,若教我搜出来,那便直接送往府衙了。”   院内一片私语。   自央以手肘轻撞祁荀的胳膊,轻声问道:“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将手伸至小姐屋里?”   祁荀皱着眉头,只觉得扶安院的人手并未分配妥当,连个护卫都没有。   身边没个人护白念安危,今日丢得是钱财,那往后呢?   正此时,乌泱的人群中突然有人举高了手。   吴管事走去,发现有事回禀是被调离扶安院的元银。   “吴管事,小的有话想说。”   元银使了个眼色,吴管事瞥了他一眼,同他走至角落。   自央瞧在眼里,忍不住嘀咕道:“也不知他打得甚么主意。”   半晌过后,底下人匆匆来禀,且在吴管事这儿附耳说了几句话。   吴管事挪眼去瞧他手里的物证,瞧见一副金镯子后,登时挥手:“去。先将阿寻拿下。”   院内一片哄然。   照吴管事的口气,这手里头不干净的贼人,应就是前段时日才入府的阿寻。   大家以瞧好戏的眼神望去,却见站在一旁的自央站了出来。他护在祁荀身前,义正言辞道:“这几日我同阿寻相处一室,深知他为人。这等肮脏事,他是不屑于做的。”   元银环胸,急着打断他:“你才跟他认识几天?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   自央没甚么本事,就是瞧人的眼光毒辣了些。打他头一日见到祁荀,他便觉着眼前的男人矜贵倨傲,话不多,却不是不入流之人。   反倒是元金元银,面上虽带着笑意,骨子里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刻薄与圆滑。   “管事,您别听元银的,这里头定是有甚么误会。”   吴管事叹了口气,他也不想为难阿寻,可这副金镯子,是实打实从阿寻的褥子底下翻出来的。   人证物证俱在,就算他有意偏袒,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开口。   蓦地,他叹了口气,这人毕竟是小姐买回来的,就算要处置,也应当去屋内请示一下小姐。   见吴管事挪步进屋,元银更是气恼。   他张口就说:“也不知给小姐下了甚么迷魂药,分明被管事调至东厢房,不出一日,竟还回扶安院了。”   元金在一旁搭腔:“你有所不知,那阿寻原是庆春院的男倌,蛊惑人的本事多了去了,岂是你我能企及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拿异样的眼光去瞧祁荀。   “怪不得手脚不干净,竟是从那地方来的。这事,夫人可曾知晓?”   “想来是不知的。只是我没想到,小姐竟去了庆春院,还买了男倌。去过那等腌臜地,小姐该不会...”   这人话未说完,只觉得眼前有凉风拂面。再抬头,却见祁荀沉脸站在他跟前。   祁荀的手搭上他的肩,缓缓施力。   “该不会甚么?接着说。”   那人倒是想说,可祁荀手劲大,他只用三成力,便教眼前的人站不直身子。   编排他可以,编排白念,却是不行的。   小姑娘玲珑可爱,云英未嫁,怎能跟这些脏污的话沾边。   “阿寻,算了。”自央扒拉着他的手:“这些话听来荒唐,权当是笑谈吧。”   其实,也不算荒唐。   毕竟祁荀,当真是白念从庆春院买来的。   只行窃一事,才是无稽之谈。   不一会儿,吴管事从屋内出来。他遣散了所有人,独将祁荀留下。   “小姐唤你进去。”   元银幸灾乐祸地嗤笑了一声,心想着这回小姐应不会再看重他了。   屋内,白念正闷闷不乐地坐在画案前。她提笔画着璎珞,那璎珞纹饰简单,很好辨认。   见祁荀进屋,白念才搁笔托着小脸问道:“阿寻,到底是谁想要嫁祸于你呀。”   祁荀愣了一下,瞧见她清澈的眸子,不由地失笑。   这话还未问,便认定他不是行窃之人?   小姑娘的心思未免太简单了些。   “东西是打我褥子里搜出来的,小姐怎么不疑心我?”   “我信你的。”   有阳光从窗子的罅隙钻入,给鹅黄色的姑娘镀了层柔和。   白念眨了眨眼,语气笃定,没有半点迟疑。   祁荀本不在意元银的言论,因他并非久居于此,左右是得离开的,故而也没着急辩解。可瞧见白念笃信的模样,他最终仍是将事放在心上了。   白念信他,他就去自证清白。   不想让小姑娘失望。   “多谢小姐。”   “只是这副金器,是我生辰时,阿爹赠与我的。我宝贝得紧,眼下丢了,难免有些难过。”白念起身,将手里的画卷交在祁荀手里:“这人偷了银钱尚能放在身上,只这耳铛璎珞,式样是永宁第一份的,留在身上,难免惹人眼目。”   “所以小姐想教我去当铺查查,看能否找出些线索来。”   白念点头,不由地感慨,这读书人的脑子就是聪明。   “还有副耳铛,我也画于你瞧。”   画案上横七竖八地摊着几幅画卷,画卷压住底下的素白的宣纸,白念胡乱翻着,从底下抽出一张未着笔墨的纸来。   祁荀走上前,信手拿了幅画卷,他将画卷成筒状,整齐有序地摆入画案旁的瓷制画缸中。   待她画完,画案上的东西也理得差不多了。   最后一幅半卷的画从砚台下取出,展开一瞧,祁荀手里的动作一顿,眼神微眯。   匀称的纸面上勾勒着男人的身形,肚腹处画着三条横线一条竖线,往上挪眼,这男人的五官优越又熟悉。   白念的手边正巧有一盛了清水的青花梅纹笔洗,祁荀垂首去照,又拿起手里的画比对,发现是自己后,轻咳一声,快速将画卷了起来。   “阿寻,我画好了。”   白念将耳铛的式样塞入祁荀手里,抬眸时,正巧撞入祁荀眼里。   祁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很是好奇这小姑娘的脑袋里究竟装着甚么东西。   *   夜里,树影婆娑。   储玉院内,摆了一桌的膳食。   柳詹和白念分坐在柳氏身侧,在外人瞧来,颇有种儿女双全的喜乐。   柳氏破天荒了起了坛酒,几盏过后,她转身望向柳詹,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关切:“好久没有这般快意了。”   白念只以为他们姑侄二人久别重逢,想要说的话多了些,这才借酒助兴。   可白念不怎么能吃酒,两盏下肚,她已面色坨红,浑身像躺在棉花堆里,轻轻飘的。   没吃多久,流音便搀着她回了扶安院。   屋内,柳氏递给康嬷嬷一个眼神,嬷嬷躬身退去,只留柳詹在屋内。   柳氏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柳詹埋头吃菜,张口敷衍:“随意逛了逛。”   “逛到兴隆当铺里去了?”   柳詹抹了抹嘴:“阿娘,你着人跟踪我?”   听到’阿娘’两字,柳氏下意识地向外张望:“跟你说了在府里不要这般喊我。”   柳氏紧张,柳詹却有些无所谓:“阿娘不是说,白行水远海时遭遇风浪,至今都杳无音信。既如此,整个白府都是您的,您怕甚么?”   柳氏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这儿还有白行水的宝贝姑娘,白念。你可不能叫她瞧出端倪。说起白念。听闻她在查银钱失窃一事,我且问你,她屋内的东西,可是你拿的?今儿去兴隆当铺,可是去当她的金器去了?”   柳詹心虚地挠了挠脑袋,也没否认,也没承认。   到底是从自己肚腹里出来的,柳氏很是了解柳詹。   不说话相当于默认。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柳詹一眼:“阿娘唯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平日里能给的都给了。你莫要再打白念的主意,听到没有?”   “那今日这事呢?”他后知后觉事情的严重性:“会不会查到我头上来?我不过是偷金器时,被那元银瞧见,心一慌还给了一副金镯子封口。他应当不会说出去吧?”   若是查至他身上,莫说二人的关系可能败漏,还极有可能引来牢狱之灾。   “给元银的?”   给元银的金镯子为何会出现在阿寻的被褥?   柳氏默了一会。   今日府里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听吴管事说,扶安院内有个名唤阿寻的下人,今日失窃的金镯子便是在他被褥找着的。   柳氏忽然明白了。   她笑了声:“他们二人之间的争锋可谓不小。这府衙,有人替你去了。” 第34章 引路 祁荀单手抱起白念,让她坐在自己……   扶安院, 四合院子圈出一方天地。   白念坐在秋千架上,头倚着纤绳,美目微阖。   这个秋千架是白念十岁生辰时, 白行水着人搭建的, 搭建完那日, 白行水帮她推秋千,秋千飞出去, 又落回阿爹的怀里。   日子过得快,一晃眼, 她竟到了及笄之年。   流音站在一旁,见小姐郁郁寡欢, 便知小姑娘在想阿爹了。   今夜晚宴氛围怪异,夫人一颗心扑在柳詹身上,同白念不过寥寥数语。   这场面论谁见了,都会心生不快。   流音心疼地理着她的发丝:“小姐,您倦了?流音帮您推推吧。”   她撑着纤绳,使了劲将人推出去。   凉风划过耳廓, 夹在耳后的几缕乌发随之拂漾。   白念晃着脚, 努力教自己荡得高一些。   可流音力气小,纵使卯足了劲, 也没荡起更大的弧度。   “流音,怎么不动了?”   话落,她回过身去。   一股宁神的香气钻入鼻尖。   她仰起脑袋, 却见祁荀撑着纤绳,虚虚地拢着她。   男人身形伟岸,挡了风,又能接她入怀。   “阿寻, 你怎么在这呀?”   祁荀弯下身子,垂首瞧她。   小姑娘笑意盈盈,一双乌黑的眸子,比扶安院上方的星子还要明亮。   “流音推得有些吃力,正巧我路过,刚好接手。夜里凉,她怕小姐冻着,眼下应是去屋内取披风了。”   白念左右瞥了一眼,院里果然没甚么人。   “是有些凉。”   不知是吃了酒的缘故,还是夜色撩人。小姑娘面色绯红,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   她将脑袋埋在祁荀腰腹,一双小手不安分地钻入他的袖口。   祁荀的掌心、手腕都暖烘烘的,像屋内暖手的火炉。   男人感受到指尖的冰凉,僵愣在原地。   换作别人,他早就一把推开了。   可垂首时,瞧见身上倚着蹭来蹭去的小脑袋,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想伸手去抚,却被白念一把拽住。   祁荀双眼一阖,认命似的借她靠。   “阿寻。”白念开口道:“小时候,阿爹也是这样站在我身后,帮我推秋千的。”   “阿爹?”   “对呀。他也会帮我暖手的。”   祁荀面色一沉,合着小姑娘将他当作白行水了?   *   两日后,沈语安启程去绥阳。   临行前,白念特地将她送至城门,絮絮叨叨地一顿嘱咐。   “这几日天气多变,衣裳得多穿些。”   “不要没日没夜地瞧医书,仔细坏了眼睛。”   “你上回教我多补些酸食,自己可不能忘。”   沈语安方才还沉浸在离别的愁绪中,被白念一本正经地念叨后,笑出了声:“我尚且懂些医术,这些话,应当送你才是。”   白念往下瘪了瘪唇角,一脸不舍。   最后还是沈伯伯前来相劝,二人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各自的马车。   马车辚辚声交错,而后回归单一。   白念靠着车壁,像被雨水打蔫的花骨朵,提不起精神气。   一路行至七弯街。   七弯街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祁荀知她心情不好,挑帘问道:“小姐可要吃德源堂松子百合酥?”   听闻姑娘心情欠佳时,总爱吃些甜滋滋的东西。   白念摇摇头,很快又点头说’要吃’。   祁荀下了马车,嘱咐车夫在此稍侯片刻,他只身往德源堂走去。   德源堂在青鸾河的对面,过桥右转,是铺面最大的那间。   然而,还未等他走至德源堂,便有一定盖顶华美的马车停在他面前。   一双纤手挑开车帘,瞧见祁荀后,低声唤了:“小侯爷。”   祁荀掀眼,瞧清来人是赵婉后,毫无波澜地走开。   他没有同其他姑娘周旋的耐性。   谁料赵婉三两步行至他身侧,面上堆笑:“小女正巧来珠翠阁取清洗好的玉牌,不曾想在这儿遇见小侯爷。”   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这是她套近乎的把戏。   只她嘴里的’玉牌’,不由地教祁荀止住了步子。   他正要开口问,却听见青鸾河对面一阵喧闹。   摩肩擦踵的行人慌慌忙忙地从桥面上一涌而出,紧接着有一股浓烟从木质的楼阁处缓缓升起。   骚乱之下,有人疾走奔呼:“茶楼走水啦。”   祁荀拨开人群快步往回走,赵婉紧紧地跟在身后:“小侯爷,您小心。”   七弯街一乱,甚么闹事、寻衅、偷抢的行径都滋生出来。   还没走到河对岸,他就瞧见好些人互相撕扯,面上挂彩,巴不得天下大乱。   “小姐呢?”   车夫瞧见祁荀,忙放下掩鼻的手,左右张望了一圈,愣是没寻着。   “方才人群簇拥,马儿受惊,呆在那车内属实不太安全,这才教小姐下来透透气,原些就呆在附近的,眼下...眼下应当是从人群冲散了。”   “冲散?”   祁荀的脸色一沉再沉,二话不说没入邻近茶馆的高楼。   从高处往下望,底下的状况可谓一目了然。白念没寻着,偷抢闹事的行径他到底瞧了个仔细。   赵婉跟在他身后连呛几声:“小侯爷,这处高楼的东面已烧起来了,处处都是呛鼻的浓烟。妹妹寻不着我们应会自行回府的,您没必要为了此事伤到身子。”   在赵婉看来,祁小侯爷是天潢贵胄,他的性命安危远比白家那位小姐来得重要。   因救火署的官员迟迟未来,茶楼这一侧的铺面已接连烧了好几家了。   很快便要殃及他身处的这座高楼。   祁荀头疼地皱眉,不留情面地低呵道:“闭嘴。”   赵婉面色一僵,紧咬着下唇。   她今日刻意施了粉黛,香料衣着都精心挑选。有些该带的东西也带在身上了,可祁荀仍是不愿多瞧她一眼。   眼瞧着浓烟弥漫,险要遮这了整幢高楼,祁荀忽然眸光一缩,紧接着整个人一跃而下,消失在赵婉眼前。   *   街上挨肩迭背,大小事层出不穷。白念茫然地站在人群中,踮着脚喊着流音。   可流音同她冲散了,耳边只有无休止的喧嚣声。   她正要顺着人群往前走,忽有人扣住她的腰肢,轻轻一提,便将她转身揽入自己的怀里。   白念没有挣扎,这股熟悉的气味,不需猜便知来者是谁。   一抬头,果然瞧见面带怒色的祁荀。   小姑娘又惊又喜:“阿寻,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祁荀有些心急,说话时语气不自觉地重了几分:“不是教你呆在原处吗?又瞎跑,怎么不长记性。”   白念的笑意凝在脸上,卷翘的羽睫眨了又眨,很难相信平日话不多说的男人正在出口凶她。   事实上,祁荀才说完,便心生悔意。   分明是担心的话,到他嘴里便多了几分呵斥和责怪。   他只是担心极了,方才从高楼往下瞧,正有一行事诡异的男子伸手去探白念的腰肢,得亏他及时出手,这才没教那人得逞。   可白念哪知道这些,她自幼乖顺,从不惹事。阿爹不在永宁,府里唯有阿娘,她为了讨好阿娘,不教阿娘操心,更是不敢给白府徒添麻烦。   陡然被祁荀一凶,她大概真的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不是故意要走。”   方才发生慌乱时,她确实有些手足无措。可说到底,她在永宁呆了这么些年,对这七弯街总归要比阿寻熟悉些。   白念像做错事的小孩,垂着脑袋软软开口:“我只是担心你。”   这等软糯糯讨好的话,任谁听了都不由地心软。   更何况是早早后悔的祁荀。   他抿了抿嘴,心里的火气一下全无。可他仍是板着脸说道:“这么多人,万一嗑着碰着,夫人该担心了。”   男人总归有些嘴硬,即便是自己担心,也非要给这番话安个由头。   话落,祁荀单手抱起白念,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小姑娘轻呼一声,害怕地攥着他的手心。   “既然小姐熟悉,那就劳烦小姐引路了。”   白念咬了咬下唇,面色绯红。她一手死死地撑着祁荀的肩,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自己能走。”   祁荀禁锢着她的双腿,勾起一抹笑道:“前边人多,你若下来,我们二人都瞧不清路。”   不过是不肯放她下来的说辞罢了。   白念瞧不清路说得过去,依照祁荀的身量,又怎会被前边的人挡了视线。只是他不这样说,小姑娘定是吵着闹着想要下来。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白念只好乖乖地仰头指路。   马车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只因人群熙来攘往,晕头转向,这才没摸着折回的路。   有白念居高处指路,视野开阔,不出一会,他们二人就同车夫会合。   赵婉亲眼瞧见祁白念坐在祁荀肩头,说不傻眼都是假的。   谁人不知宣平侯府的那位,荤-腥不沾,素得很,论谁也近不了身。今日这场面,她属实是头一遭见。   赵婉暗自咬牙,她爹爹教她讨好李长安时,李长安一门心思扑在白念身上。   永宁好不容易来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算计好了一切,到头来,还是落入白念囊中。   赵婉尽力掩去自己的妒意,见她们二人朝自己走来,立马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容:“妹妹去哪了,可教我和阿寻好找。”   白念愣了一下:“你和阿寻?”   这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你找阿寻时,阿寻正同我一处。   可赵婉偏偏点到为止,不敢多说,也不愿多说。这种欲言又止的手段,无异于在白念心里埋下一个小疙瘩。   正此时,于秋横冲直撞而来,她撞在赵婉身上,赵婉身子不稳,向前倾去,险要落入祁荀怀里。   祁荀原可以推开她,垂首却瞥见她腰际上挂着一块醒目的玉牌。 第35章 玉牌 是你在倒贴?   这块玉牌质地普通, 本身并不起眼。   只因它是将军夫人祖上亲传下来的,这等诸如传家信物之类的东西,价值是次要的, 最主要的还是传承血脉, 辨认身份。   早在宁音出生时, 将军夫人便将玉牌转赠给宁音,说是能护身降福, 规避厄运。   自那以后,宁音天天佩戴, 一日都未曾落下。   祁荀常来将军府,自是见过这块玉牌。若他记得没错, 玉牌的背面应用小篆刻着一个“卫”字。   “你这玉牌...”   祁荀正开口问。   于秋便匆匆赶来:“小姐,老爷喊您快些回府。”   赵婉瞧了一眼祁荀,并未作答,她福了福身子,随着侍婢上了马车。   马车内,赵婉取下玉牌, 以指腹摩挲, 玉牌的背面凹凸不平,翻转过来一瞧, 赫然刻着一个’卫’。   *   永宁的救火署在青鸾河的另一面,来时没少受阻。直至茶楼这侧的铺子烧了干净,潜火兵才姗姗赶来。   乔元均紧跟在潜火兵身后, 面色沉沉,他一路催促,喉间沙哑,应是动了不小怒气。   瞧见祁荀后, 也顾不上身份,有点像回禀要务,又像是例行疏散告知。   “不是我来得迟,属实是为地动所害,长街空旷处围堵了好些人。道路受阻,潜火兵行动迟缓,这才来得慢了些。”   “地动?”祁荀眉尾微抬,语气不善:“乔大人怎不说是瘟症呢?”   东市与西市相距不远,西市发生地动,东市怎会毫无感知?   要么是乔元均失职的措辞,要么是有人制造恐慌的手段。   得亏祁荀了解乔元均,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玩忽职守,更不会推诿塞责,故而二人毫不犹豫地将问题指向后者。   祁荀眉头紧锁,敲了敲车壁:“小姐先回,我在这处等流音。”   兴许是经过方才的事,白念也知晓七弯街乱成一团,她留在这儿既然帮不上甚么忙,那便不要添堵了。   她挑开小帘,露出个脑袋。瞧见乔元均后,约莫猜着他便是绥阳来的贵人。   流音说了,得亏有这贵人,陈家才被绳之以法,没能继续出来兴风作浪。   今日碰面,白念颇知礼数地朝他颔首,诚挚地说道:“前段时日,多谢贵人出手相助。”   乔元均被祁荀逐赶出客栈时,只粗略地瞥了一眼榻上的美人。容貌瞧不真切,那凹凸玲珑的身段却是一点不差地落入眼里。   今日再见,纵使见过无数莺燕贵女,也不由地感叹白念姿色天然色皮囊。   一张小脸生得晶莹如玉,双目如泉水般澄清,大概是到了及笄之年,脸上稚气将脱,白念身上带着一股又纯又欲的气质。   眉眼一弯,只一眼,就能将人的心魂勾去。   乔元均冲她抬了抬下巴,脸上挂着一抹自傲的笑意,他语气轻佻道:“姑娘好眼光。”   话落,祁荀面色一沉。   乔元均出哪门子手了?   这些事哪桩不是他事先亲查出来的?不过是为了照看白念,这才着乔元均前来收尾。   眼下到好,三言两语抢了他的功绩,二人全然不顾他的存在,一言一语聊得好生热闹。   祁荀拍了拍乔元均的肩,眼神微眯,浑是不满:“乔大人是贵人?嗯?”   乔元均身子一僵,对上他寻衅的眼神后,似是记起甚么,四肢逐渐犯疼,他立马规矩地改口:“姑娘言重了,都是本官分内之事。”   “外边不安生,姑娘先行回府。稍后我还有些话要问你的侍从。”   说到‘侍从’,乔元均特地加重了语气。   “那我先回去了。贵人,你小心些。”   祁荀抬眸盯着趴在窗檐的小姑娘,等她的后话。   可白念偏偏甚么都不说,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有,放下小帘,缓缓驶离。   乔元均拍了拍他的肩,极没眼力见儿的问道:“是你在倒贴?”   祁荀冷笑一声,反手扼住他的脖颈:“来。我同你算算今日的帐。”   *   茶楼起火,潜火队姗姗来迟,不出一会儿功夫,热络的七弯街顿时火光滔天,百姓惶恐不安。   住在近处的住户不敢回屋,生怕火星跃上自己的房梁,到时候没逃命的本事。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今日之事。   “这好端端的,怎么起火?可是由膳房蔓延过来的?”   湿漉的三月天,断没有无故起火的原因。如此一来,除了膳房用火不当,不小心着了屋子,他还当真想不出旁的缘由。   一个侥幸从茶楼的逃出的茶客回道:“你说错了。后厨并未起火,这火是从天而降,从屋顶檐角处生起的。听在茶楼外头的人说,他们亲眼瞧见天降无数星火,齐刷刷地落在茶楼檐角。”   寻常百姓哪见过这等怪事,落雨落雪之事常有,落火星一事,可谓闻所未闻。   他们心中焦灼,吓得立马踮脚朝自己的木屋瞧去。   “听闻西市还发生了地动,伤了不少人呢。”   “那这些便是天灾了?”   一听闻天灾,大家立马屏气肃神。遥想起上回天灾,饿殍载道,哀鸿遍野,虽已过去整整十二年,乍一想起,却恍如昨日。   这时,有一身着大襟的道士,手拿拂子从他们面前走过。   道士的嘴中念念有词:“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1)   众人好奇窃窃私语,还是一读过书的潦倒秀才解释道:“道长言外之意便是,西梁气数将尽,回天乏术了。”   众人大骇,有嗤笑辱骂,亦有惴惴不安者,走水、地动、烧杀抢夺,哪一件都是永宁将乱的迹象。   这些话落入祁荀耳里时,祁荀正同乔元均查看走水的茶楼。   他捻了捻手里的碎末,又放置鼻尖轻嗅,对着丛昱吩咐道:“先将传讹造谣的道士绑来问话。”   丛昱领命,正要抬脚,又被祁荀喊住:“这是交与暗卫,你先将流音找着,平安送至白府,余下的事,能少露面便不要露面。”   “流音?”丛昱念了一遍名字,总觉着耳熟。   然他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主子嘴里的流音便是在白家小姐身旁伺候的侍婢。   “主子。”丛昱怯怯开口:“我能不去吗?”   别看流音是个姑娘家,生得也还不错,只是疑心过重,脾气也属实差了些。   那日在七弯街上,他接到小侯爷音信,着他去陈府讨人。   人是要到了,偏这流音不太领情。非但不跟他走,还恶狠狠地在他手上留下一圈齿印。   他到现在都记得,流音见到他时的惊恐:“你生得一脸凶态,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人。”   直至他报上‘阿寻’的名字,声称自己是阿寻搬来的救兵,流音这才将信将疑地跟他回了客栈。   打那时起,丛昱便暗下决心,女人不好想惹,他说甚么也不愿跟流音扯上任何关系了。   祁荀扫了他一眼:“你在我这儿挑事做?”   丛昱抿了抿嘴,拔腿就跑。   乔元均吩咐了暗卫,暗卫出手快,不出一会便将造谣生事的道长缉拿归案。   这道长是祁荀亲审的,他先前没少审讯细作,惯知他们的软肋。   整个人往刑架上一锁,十分壮胆瞬间丢了三分。   “道长,我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就想同你唠唠嗑。”   祁荀倚在刑架正对的木桌上,双手环胸,神色自如。   光听语气,确实没有掺杂半分胁迫。   只是眼下,刑具齐全,血腥气重。牢房内暗无天日,属实担不起这‘请’字。   至于唠嗑,道长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有人是在刑架上唠嗑的。   “大人,我们不妨坐下来唠?”他扫了一圈周围,左边的火盆正呲呲地冒着热气,瞧着教人心慌。   “道长宽心。我从不滥用私刑,只是道长若说谎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道长立马颔首,连声道:“不敢不敢。”   祁荀的手摩挲着敞口水壶,缓缓开口道:“道长不妨替我算上一卦,就算算我的姻缘吧。”   道长心里发怵,拇指和中指捻在一块,不自觉地发抖。   见他迟迟不开口,祁荀又问:“道长光凭两根手指就能算出我的姻缘?”   道长面色一凛,知晓自己暴露了身份,他倒是想下跪求饶,可手腕处的枷锁提住了他的身子。   “道长平日都用甚么算卦?”   “以火灼烧龟甲,暴裂后以纹路占凶吉。”   祁荀点头:“这里龟甲没有,火盆里炙烤的唯有一柄烧红的铁具。道长要么替我算出姻缘,要么...”   狱内静了一瞬,不出一会,狱内响起求饶声:“大人饶命,小的不会算卦,是个假道士。小的只是收了银钱替人办事。那人说只需我穿上道士的大襟,在七弯街上来来回回说这一句话,他便能给我十两现银。”   莫说不会算卦,他大字不识几个,就连占卜的话术都不晓得。   手里的铁具“哐当”一声落回铁盆,扬起一片灰色的炭屑。   “那人在哪?”   道士摇摇头:“向来都是他找我,我从来不知他的踪影。”   祁荀挥手,站在一旁的暗卫立马解下他的锁铐。   “送他回去。盯紧些。”   转身对乔元均说:“茶楼起火,西市地动皆非天灾。其中茶楼后侧有不少断箭,你再着人细查一下。还有这道士,显然是贪财之辈,既然背后之人不肯露面,那便只能教道士将他引出来了。”   乔元均皱了皱眉,总觉得他在赶时间:“你要去哪?”   祁荀瞥了他一眼:“回白府。”   那眼神尖锐。   方才“贵人”一事,他显然还没释怀。 第36章 捉贼 着了他的道了   白府。   流音正同白念絮叨着丛昱。   据说丛昱找着她时, 二人互相看不顺眼,也没甚么好脸色。   “小姐,你可知他走得多快, 我完全跟不上。有好几回险些崴脚, 我觉得他就是故意为之。”   白念在她脑间轻点:“可是你上回咬他的缘故?”   流音愣了一瞬, 脸上挂起一抹浅粉,她避重就轻地回道:“都说他是阿寻新交的朋友, 与阿寻相比,却是天上地下。阿寻就不会这么对小姐。”   不知从何时起。流音已自觉地将她家小姐与阿寻牵连起来, 虽说二人身份有些悬殊,但站在一起, 两人都是天成的姿容,很是登对。   冷不防地被流音提起,白念想起方才指路一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寻竟会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   男人手臂硬实,禁锢着她不安分的腿, 那双手平日里不知做了多少苦力, 力气竟这般大,她坐在阿寻肩头, 稳稳当当的,没有半点晃动。   思及此,白念含羞带怯地咬着指头, 一而再再而三地望向窗外。   直至未时,院内才出现祁荀的身影。   祁荀直接入了主屋,白念挪眼去看他。   那双眼水波漾漾,澄清却有带着几丝妩媚。   祁荀记得, 她方才在七弯街便是这样望向乔元均的。   即便知晓她无意勾谁的心魂,仍是不由地沉了沉脸色。   白念揉了揉小臂,觉得屋内像十冬腊月天,冷极了。   她盯着男人的脸眨了眨眼,硬着头皮问到:“你身子不适?”   祁荀眉尾微抬:“浑身上下都不太舒爽。”   这是存心给她出难题呢。   “那...可要瞧瞧大夫?”   祁荀抬了抬自己的小臂:“兴许是方才抱小姐时扭着了。”   白念咬了咬下唇,一手轻轻地捏着自己的腰,嘀咕了声:“我也没吃多少呀。”   祁荀碰了碰鼻子,前段时间他佯装柔弱,白念还肯替他揉手腕,眼下怎没甚么效用了呢。   他挥了挥手臂,刻意弄出些骨骼摩擦的声响。   “咯噔”声落入白念的耳里,她才乖乖过去捧起他的手。   “小姐。”祁荀挽起衣袖,露出一截青筋醒目的手臂:“这处有些酸疼。”   柔软的指腹捏着结实的小臂,每捏一下,白念的脸便红上一分。   男人身子紧绷的,连带着手臂摸上去都是硬梆梆的。   祁荀盯着她红透的耳垂,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   他头一回见着白念,白念伸手戳了他的脸,彼时他眉头紧锁,戒备心重,不肯让小姑娘近身。 第二回 被元银划伤手背,白念鼓嘴去吹,他想缩手,又不忍瞧见白念失落的神情,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第三回 ,便是从德源堂买松子百合酥,他佯装自己为掌柜所欺,惹得小姑娘又心疼又掉金豆子,捧着他的手腕一阵搓揉。他没抵触亦没躲,甚至觉得有些舒服。   这第四回 ,不需多说,是祁荀自己不要脸地讨来的。   这等场面若是教乔元均见着,乔元均又该揶揄他了。   甚么箭伤刀伤都能捱,何至于扭扭捏捏地教人姑娘替他揉手。   兴许是想到这话,他轻咳一声,打破屋内的沉寂:“小姐今日可有吓着?”   走水、踩踏、烧杀掠夺,今日的七弯街倒是每样都占尽了。   白念抬眸,说没吓着,那是假的。   西梁虽不安稳,可这些都有镇守边关的将士扛着。永宁临近绥阳,得天子庇护,即便有事,充其量也不过小风小浪。今日大规模的混乱,白念还是头一遭见。   她点了点脑袋:“确实有些吓人。我在马车内没瞧见,可路上行人都说,有好多明火从天而降,齐刷刷地落在茶楼檐上,吓晕了不少人呢。”   祁荀眉头紧锁:“小姐这院子缺会功夫的人手。正巧我认识一位身手不错的,护小姐周全应不在话下。”   “可是那位唤作丛昱的?”   “小姐认识?”   白念摇头:“我只是听流音提过。说起来,他连救流音两回,也算是有些渊源,那便让他来白府当差吧。对了阿寻,我那璎珞和耳铛可有着落了?”   祁荀愣了一瞬,今日事多,他竟忘了这事。   永宁当铺数目众多,查下来得花不少时辰,祁荀卷下衣袖,起身道:“我再去查查。”   他方才出屋,扶安院外突然出现好些府衙的衙役。   衙役将祁荀团团围住,这架势,显然是冲着祁荀来的。   白念听闻风声,转身推开窗子,瞧见屋外的场面后,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这是白府,谁由你们闯进来的?”   到底是在民宅,衙役还客客气气地回道:“小姐见谅,我等接到有人上告,听闻府里失窃,丢了东西,这才赶来捉拿窃贼。”   白念扯了扯祁荀的衣袖,将他护在自己身后:“捉拿窃贼同他有甚么干系?”   这时,衙役身后走出俩人。   元银率先开口说道:“那日小姐去鬆雁塔祈福,院内唯有阿寻和自央二人。一刻钟后。我兄长元金需自央搭手,自央匆匆离开,扶安院内便剩下阿寻一人。”   可这又能说明甚么?   元银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先前在扶安院当差,直至柳家公子来府里小住,这才被管事调至东厢房。走前,小的刚在院内种了几株花苗,本想趁那日瞧瞧花苗长得如何,却撞见阿寻鬼鬼祟祟地进了小姐屋子。小的发觉事情不太对劲,便躲在转角处察看,半柱香后,便瞧见他怀揣着不少东西走了出来。”   元金在一旁搭腔:“管事的也搜查了,确实是在阿寻被褥里寻出的金镯子。”   这便是府衙升堂审讯时所讲究的人证物证。   这是桩百口莫辩的案子,府衙上来拿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念自是不信,阿寻不是头一回出入她的屋子,若要行窃,早在他回府取春日宴的帖子时,便可动歪心思,何必等到昨日。   “分明是我丢了东西,我都还没告上衙门,到底是谁这么多嘴?”   话音甫落,便听院外传来一道厉声呵斥的女声:“休要胡闹。”   暗纹缎裳衣摆划入眼里,白念美目微瞪,不可置信地轻唤了一声“阿娘”。   “这官是我报的。白府容不下腌瓒之人,既是手里头不干净,那就交与府衙处置!还不将他带走!”   柳氏涂脂抹粉的脸上堆出几道细纹,细纹里蕴着怒气,也暗藏心计。   府衙里的人倒是想动手,奈何白念死死地护在祁荀身前。   都说狱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凡是落入那地,即便没罪,三棍子打下去,也能给你在认罪书上按下指印来。   屈打成招的事例太多了,她企图与柳氏说理:“阿娘,阿寻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不能平白冤枉了他。他若是入了狱房,定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柳氏拂开她的手,冷硬道:“念念,你还小。知人知面不知心,着了他的道了。”   拂手的动作教白念心里一凉,她的阿娘是不愿管她了吗?   白念羽睫微垂,藏住红猩猩的眸子:“若是阿爹在,他不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将人送进去。”   兴许是戳到柳氏的禁忌,柳氏再开口时,也不端着,说话难听极了。   “若你爹爹在永宁,知晓他的宝贝女儿同庆春院的男倌厮混在一起,你瞧他会不会觉着臊得慌。白念,我平日鲜少管你,谁成想,你竟长成了这幅秉性!今日这人,定是不能留在白府,否则你教我有何颜面面对你阿爹?”   柳氏对她不算亲热,却是从未说过重话。白行水不在府中,白念想要温情时,府内可堪倚靠的唯有阿娘。   别人可以说她的不是,再难听的话都能她都能付之一笑。   唯有亲近的人这么说时,她心底的委屈才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就好像是赖以栖息的树枝被人生生折断。   金豆子啪嗒啪嗒往下砸,白念咬着下唇,声音微颤:“在阿娘眼里,我有这么不堪吗?”   祁荀掌心微敛,胸口恍若银针扎过,一阵阵地心疼。   被身边最亲近的误会。   再没有人比他知晓其中滋味了。   碍于院内乌泱泱的一群人,又碍于柳氏泼脏的话,依照眼下的身份,他实在不便再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他软下语气安慰道:“小姐宽心。我且配合他们查案,不会有事的。若当真出事,永宁不是还有贵人吗?乔大人打绥阳来,在圣上面前当差。他这人虽没个正经,办事却是不偏不倚。”   白念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着,许多话说不拎清。   祁荀被带走时,他只听到后便小姑娘挠心肝似的呼喊。   康嬷嬷见她哭噎不止,到底有些心疼。她知道白念并非为了阿寻这一幢事哭,更是为了柳氏不堪入耳的斥责。   康嬷嬷拉过白念,抚了抚她的背脊,又劝说柳氏道:“小姐一向乖顺懂事,夫人何至于说这些难听的话。”   有康嬷嬷打头阵,流音也壮着胆子说道:“老爷疼小姐都来不及,又怎会如夫人说的那样。”   柳氏被她们的话噎到:“合着整个白府唯有老爷小姐二人?从未把我放在眼里?”   底下的人跪了一地,连声道’不敢’。   西梁如今内忧外患,谋个差事相当不易。他们这些人中,有需要养活自己的,亦需要养活一大家子的,谁也不敢同月钱过不去。   饶是如此,柳氏的胸口仍是起伏不止。她面目狰狞地点了点头,一腔怒火无处可泄。   “好极了。元金元银,你们好生盯着小姐。她若踏出屋内半步,我拿你们是问!”   白念小脸上挂着泪痕,怔愣在原地。 第37章 探视 绥阳来的乔大人可是居住在此?……   夜里, 月影沉沉。   白念伏在画案上,眼睛红肿。   她怎么也没想到,柳氏会将她禁足在屋内。整整一下午, 除了流音伴在她左右, 储玉院那厢没遣任何人前来过问。   流音自幼跟着白念, 她的命是白念从人牙子手里抢下来的,白念待她好, 她一刻也不敢忘。   二人虽是主仆,却也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情谊。   白念难过, 流音也跟着难过,胸口跟压了重石一般, 很不是滋味。   见白念一动不动地伏在画案上,流音转身端来冰凉的水:“小姐,您且去榻上躺着,这眼睛若不冰敷,明早起来又该肿了。”   白念没听进去,脑海里全是阿娘说得那些话。   流音抚了抚她的背脊, 白念这才回过神, 背对着流音偷偷抹掉眼泪。   冰凉的帨巾覆盖在眼睛上,她身子轻颤, 而后拉紧了流音的衣袖。   “流音,阿娘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流音抿了抿嘴,今日柳氏的话实在伤人, 那语气哪里是对亲近之人的责怪,分明掺杂着不少鄙夷。   可她仍是宽慰道:“小姐莫要多想。庆春院那等地方,夫人兴许怕小姐去时受人欺负,这才发了脾气。”   白念没有接话, 柳氏话里的好赖,是关切抑或是讥讽,她还是能听出来的。只是她不知道,阿娘为何对她这般疏冷。   眼上的热气逐渐被帨巾吸收,白念睁开眸子,怔怔地望着床幔发呆。   流音替她掖实被子,临睡前再三保证:“小姐快些睡吧。夫人只禁了小姐的足,又没禁我的。流音明日便去狱房瞧瞧情况。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绥阳来的贵人,阿寻会没事的。”   *   狱房内,黑灯瞎火,祁荀闭目坐在地上,实在没想到,短短几日功夫,他已成了牢狱的常客。   他不禁失笑,这白家小姐的能耐属实有些大,自己两回入狱,竟都同她有些关联。   祁荀双手环胸,想起小姑娘皱在一块的小脸,他莫名其妙地勾起一抹笑。   一旁的犯人看傻了,他暗自嘀咕了一声:“这人莫不患有脑疾,身陷囹圄竟还笑得出来。”   祁荀眉头微蹙,强压下嘴角,思虑起今日的正事。   今日的七弯街波谲云诡。   先是茶楼走水,再是西市地动,府衙尚未去干涉,便有人着急出来,将一切事发都归咎于天灾降临。   人祸尚可转圜,天灾却极难提防,这也就是为何人们总爱将天灾同历朝的气运相提并论。   诚然天灾会增添朝廷的重负,旱涝也好,地动瘟症也罢,一祸出万事生。   但凡有祸事,便有一大批等待救济的灾民。朝廷或挪用国库赈灾,或遣大臣安抚治理。   朝中若无把控灾险的本事,接下来便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故而历朝历代但凡听闻“天灾”二字,不论轻重,都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   仿佛天灾一近,那么西梁的倾覆也在一瞬之间。   祁荀是不信这些的。   假道士散布的话术,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永宁城若是陷入恐慌,与永宁相近的绥阳如何独善其身?   他笃定,今日七弯街发生的一切只是巨大筹谋中的其中一环。   此时,狱房外传来“咚——咚,咚,咚”四声,一慢三快,到了四更天。   祁荀缓缓睁眼,对面小窗透出朗月的光辉,他盯着小窗,心如明镜。   西梁若是乱了,从中获利的怕是前段时日隐藏在永宁的那群人吧。   *   翌日清晨,白念早早转醒。   眼睛虽由帨巾敷过,可今晨起来,仍觉得酸胀。她的两根手指抵在额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柔着。   流音没想着她起得这般早,待她洗漱完,正要替她绾发时,白念却一把握住了流音的手。   “我今日也出不了屋子,梳不梳发髻皆没所谓。”   流音知道,她家小姐心急,连发髻都不肯梳,分明是催促她上狱房走一趟呢。   她放下手中的篦子:“小姐宽心,我这就去。”   院外,元金元银各站一侧,二人似门神一般,一动不动地杵在那。   见流音出来,一言不发地将她拦在院内。   流音瞪了他们一眼,仍记起二人初入扶安院时,巴结讨好她的模样。不过是柳氏一番话,他们立马翻脸不认人。   “流音姑娘,夫人下令不得踏出扶安院,您就别为难我们兄弟二人了。”   “夫人只说不让小姐出去,可没说不让小姐屋里的人出去。夫人的话固然要听,可你们日后若还想回扶安院当差,我劝你们还是趁早让路吧。”   元金元银互望一眼,相比东厢房,扶安院的差事轻松多了。且东厢房那位只是来府里小住,不是白府的主人,他们伺候完这阵,日后还是得回来。   流音是府里的大丫鬟,得罪了她,往后在扶安院当差,哪还有甚么好果子吃。   元银懂眼色,立马听出流音话里的意思。他扯着元金的袖子,退至一侧。   流音出府后直接去了牢狱,按理说,这等偷窃的案子,审理起来极快,探视没甚么繁琐的手续。   可待她报上阿寻的名字后,狱卒却把到手的银钱塞回流音的手里:“上头吩咐了,此人案件尚未审理,不得探视。”   流音从未听过这等说法,只以为给的银钱不够。   “您给通融通融,就几句话的功夫。”   她正欲从银袋里多拿些,狱卒便连推带赶地将流音轰了出去。   流音吃痛地揉着自己的手臂,踮脚望着泥墙上的木栅小窗,愤愤不快地啐了一声。   只她前脚刚走,转身时,远远地瞧见一抹身影,那人手提食盒,向狱卒点头后,轻而易举地进了牢房。   白府。   白念听闻这个消息,心里一紧,她来回在屋内踱步,白生生的小脸上,唯有眸子泛点血色。   “看来阿娘存心要定他的罪,流音,不能再等了,你我换身衣裳,去寻绥阳来的贵人。”   “话虽如此说,可屋外那两人狡猾多疑,他们哪会放小姐出府。”   白念伸手去推支摘窗,透过窗楹的罅隙,正巧瞥见元金元银的身影。   “还是我去吧。”   白念摇头:“你没同他打过照面,他应是不认得你的。”   *   戌时将至,天地昏黄。不过半柱香,整座扶安院没入漆黑的夜中。   元金元银正打着盹,忽然听着院内一声尖利的呼声:“不好了,府里进贼了。”   院内乱成一团,他们二人顿时拔腿,察看状况。   流音拉住元金的手,指了指侧边的屋子:“我好像瞧见那抹黑影往这跑了。小姐还屋内歇息,你们动作快些,不要惊着小姐。”   元金一手搭上格扇,正欲推门,却被元银开口叫住。   元银拼命地朝元金使眼色,他们二人都知晓扶安院失窃一事实乃柳家公子所为。柳詹给了他们封口的银钱,夫人也一再叮嘱,他们那人钱财替人做事的,自然要帮忙瞒着。   眼下扶安院又入了窃贼,元银倒不是怀疑事情真假,他只是怕屋内的窃贼正是东厢房住着的那位。如果柳詹被他们二人抓个现行,他们如何同夫人交待。   流音提着一颗心,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裙,不断催促道:“愣着做甚么?若是缺金少银,亦或是吓着小姐夫人,你们担待地起吗?”   说着,她将油灯塞至元金的手里,着手推开屋门。   屋内漆黑一片,元金只好拿着火烛打头阵。   元银没拦住人,心急地跺了跺脚。   就在他们三人迈入屋子的那刻,流音突然喊了一声,将他们二人推至自己跟前:“我瞧见了,就在那!”   元金咽了咽口水,一手握着竹棍,一手端着油灯。   屋内一片静寂,油灯缓缓上移,昏黄的光晕爬上墙面。   三人敛声屏气,不敢眨眼。   忽然,屋内响起杯盏砸落的声音,声音清脆利索,吓得元金晃了手中的油灯。   油灯一晃,这才瞧清了圆木桌上趴着一只舔足的野猫。   流音向下压了压唇角,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只野猫。我还以为府里又进贼了呢。”   元金和元银也松了口气,抱起野猫出了屋子。   屋外,夜幕低垂,月色弥漫。   兴许是府里刚出了偷窃一事,故而他们二人并未对流音的话起疑心。   回身望了一眼主屋,窗纸上映着两个身影。一人坐在妆奁前梳发,另一人站在她身后抹着香膏。   元金转过身同元银说道:“小姐应是要歇下了,你我也可以稍稍松神。”   *   夜里的七弯街敛去白日的朝气,路上鲜少有行人。   一身着丫鬟服饰的姑娘,东张西望地走在路上。凉风撩起她光可鉴人的乌发,露出一截雪白的玉颈。   兴许是没有独自走过夜路,她瑟缩了一下,暗自攥紧自己的衣袖,脚底步伐不由地加快。   姑娘行至一处宅子前,宅子屋门紧闭,檐角下的大红灯笼悠悠打转。   她捻起冰冷的门环,重重叩了一声。见无人开门,又叩了两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屋门下闩的声响。   门房推开一条缝隙,瞧见是不经事的姑娘后,忙问道:“姑娘有事?”   小姑娘点头,上前一步说道:“绥阳来的乔大人可是居住在此?”   门房上下打量她一番,不敢放人,亦不敢赶人。   绥阳来的这位,是少府折冲都尉,朝廷四品官,贵人事多,他半点都不敢懈怠。   “敢问姑娘姓名,小的前去通报一声。”   她咬了咬下唇,思忖再三,没报自己的名字。   “劳烦你同乔大人说一声,我是昨日在七弯街同她打过照面的姑娘。” 第38章 线索 这块玉牌,从何而来?   宅内前堂, 乔元均的指腹摩挲着杯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   眼前的姑娘垂着脑袋,一双小手显而易见地颤抖着。乔元均暗自感叹, 果然是年少未经事, 竟敢一个人夜闯男子的住处。   这府内若住着品行不端的人, 势必要将眼前的姑娘吃抹干净了。   “抬起头来。”   话落,一张鲜眉亮眼的秀靥轻抬, 是极佳的姿色。   乔元均的眼神往下挪,这姑娘虽着素色衣裳, 可衣裳底下却是她藏也藏不住的好身形。   乔元均还记得昨日在七弯街见着时,她也只探出半个身子, 远不如眼下一块儿欣赏来得曼妙。   他收回视线,声音凌厉:“白姑娘,你可知夜闯官员府邸是为何罪?”   这位贵人昨日还嬉皮笑脸地同她招呼,今夜怎就变了个人似的。   白念愣了一瞬,难掩面上惊诧。她死死攥着手腕上的镯子,微收的腕间圈出几丝红印。   对上乔元均逼视的眼神, 她壮着胆子回道:“大人恕罪, 小女听闻大人是绥阳来的贵人,办事公允, 见不惯冤假错案,这才想求大人一桩事。”   啧,就连声音也是好听的。   乔元均眉头轻蹙, 怪不得祁小侯爷这般紧张,放眼绥阳,哪还寻得着这般令人咋舌姿貌身段。   他清了清嗓子:“你我无甚交情,我为何要来帮你?”   白念忽觉一盆凉水倾倒而下, 将她浇了个清醒。   是呀,永宁大小案子自有府衙的官老爷审理,几乎到了一口定罪的地步。   眼前的贵人是绥阳来的四品的京官,他此番来绥阳,应是有要务在身,小小的行窃案,如何也轮不到他亲自审讯。   再者,她与贵人本就没甚么交情,贵人不肯帮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念咬了咬下唇,面露尴尬。   乔元均以为她要知难而退,谁料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捏了捏小拳,眼神坚定地说道:“可这将是桩冤案,小女敢笃定,被告之人断没有偷窃的行径,这是有人要栽赃嫁祸于他。大人前几日才料理了陈家的案件,想来也是出于公正,为百姓谋利,小女知道,依照大人不偏不倚的性子,定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的。”   说完,她还弱着嗓音补了句:“对吧?”   乔元均笑了声。   好大一顶高帽。   陈家的事他也不想管,是祁荀不由分说地将这烂摊子丢给他,他若没办好,多丢脸阿。   “大人,你笑了?”   乔元均抬眉,扫了她一眼:“我笑了便要帮你接手这事?”   白念乖觉住嘴。   看来这位乔大人不是个爱吹嘘好糊弄的主。   她正想着如何换套说辞,却听座上的人说:“往后不要夜里出门,这几日永宁城并不安生,若是碰上些为非作歹的恶徒,有你哭的。天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若让祁小侯爷知晓,他让小姑娘独自一人回去,还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白念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许久才明白乔元均话里的意思。   眉眼弯成月牙儿,两个精巧的梨涡逐渐陷了下去。   “多谢大人。”   乔元均怔神,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茶盏。他腾然起身,步步逼近。   白念吓了一跳,抚着胸口不断后退:“大人,您怎么了?”   乔元均止住步子,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碰了碰自己的鼻子:“没甚么。只觉得你笑起来,同她有些相像。”   他皱了皱眉,怪不得祁荀转了性子。   *   狱中,锁链碰撞的声音哐当作响。   咔哒一声后,乔元均俯身站在祁荀面前。   他伸出两根手指:“这是第二回 了。我说你甚么好,堂堂宣平侯府的小侯爷竟被人扣上行窃的罪名。这话若传回侯府,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祁荀并未搭理他。   这时候搭腔无异于给他揶揄自己的机会。   乔元均的计谋并未得逞,他轻咳一声,落坐在另一处草垛上:“我就说今日怎么不见你的身影,若非你家小姑娘前来求我,我还不知道你入狱的事。”   祁荀以为自己听左了:“小姑娘?”   “白家那位,是叫白念吧?”   见他不说话,乔元均接着说道:“她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外边天色沉沉,还敢独自一人出府。不过瞧她的装束,应是从府里偷摸逃出来的。那股子人小鬼鬼大,强撑胆量的模样倒也可爱。”   乔元均撞了撞他的胳膊:“说她几句就吓得不行,你甚么时候喜欢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祁荀剜了他一眼:“我何时说过喜欢了?不过是暂隐白府,不得不照料罢了。”   乔元均嗤笑了一声,也不想自讨没趣。他正欲转移话题,祁荀有些不自在的问道:“你吓唬她甚么了?”   乔元均往后挪了挪,生怕眼前的男人冲他动手。   “没甚么,我随口说的。对了,茶楼的事查清了,压根不是甚么天灾。从天而降的实则是在箭尾处绑了火线的飞火。寻常百姓没见过,便信了假道士的话。这道士今日一整日都呆在屋内,并未有人前来寻他,手底下的人也查不到甚么线索。”   “西市的地动呢?”   “西市的地动也蹊跷,瞧着不像是天灾。”   祁荀并不觉得意外,听了乔元均的话后,他更是笃定今日这一切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去查查晃得最厉害的几处地方,看能不能查出些硝石、硫磺的碎末来。”   乔元均恍然大悟:“你是说,有人用火-药制造恐慌?”   祁荀叹了口气:“乔大人,去各家铺子对一下硝石的出入,这点事不难查吧?”   “到底是你心细些。”他叹了口气:“说完正事,说说你怎么办吧。我瞧着那位白夫人,铁了心要给你扣上这个罪名。”   祁荀不慌不恼:“我已着丛昱去当铺查了,等着便是。”   乔元均抬眸扫了一圈牢房,阴暗湿冷,霉味极重,他实在不知这等地方到底有何好呆的?   “依照你的功夫,从狱中出逃不是难事吧?”   “怂恿我畏罪潜逃?”   本身就是被人诬陷的,这算哪门子畏罪潜逃?   他走了倒是不打紧,别人怎么说他,也无所谓。只是白念这般信任他,他若是“畏罪潜逃”了,教她如何在质疑她的人面前抬起头来。   待丛昱拿到证据,堂堂正正指出他受人冤陷,小姑娘的脸上应是有光的吧。   *   翌日清晨,府衙的牢房内多了位姑娘。   这位姑娘略施粉黛,身着一身色泽明亮的衣裳。她往那儿一站,灰暗湿冷的牢房顿时亮堂了起来。   祁荀远远地闻到一股香气,香气馥郁,有些刺鼻。他睁眼,只见赵婉手提食盒款步走来。   狱卒乖乖下锁,长史家的小姐他认得。纵使白府给了再多银两,他也不敢拦下赵家的姑娘。   只是狱卒有些纳闷,这牢房里关着的不过是伺候主子的下人,怎会有这么多人前来探视?   铁链从木栅里抽出,赵婉笑着颔首,她跪坐在祁荀面前,声音不可多得地轻柔了几分:“小侯爷,前日路过白府时,正巧瞧见府衙里的人向你动手,彼时不知状况,故而着于秋前来过问。于秋说小侯爷有话想要问我。”   祁荀头一回正眼瞧她,赵婉的容貌不算下乘,但若要说惊艳还是谈不上的。   “我确实有话要问。”   他的视线下滑,最终落在她腰间的玉牌上。   “这块玉牌,从何而来?”   赵婉愣神,取下腰间的玉牌,捧至祁荀眼前:“这块玉牌自幼戴在小女身上,想来是阿爹阿娘向哪求来的。”   祁荀瞳孔骤缩,盯着玉牌背面的刻字问道:“自幼戴在身上?”   赵婉点头:“可有甚么问题吗?”   世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他正四下打探玉牌的下落,赵婉便戴着玉牌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先前怎没见你戴过?”   赵婉垂下眸子,不慌不忙地回道:“玉牌戴在身上难免沾灰,先前没戴,是着于秋拿去清洗了。前日在长安街碰到小侯爷,小女还说,是特地去珠翠阁取玉牌去的。”   祁荀记得,确实有这么一句话。   “你说这玉牌是你阿爹阿娘戴在你身上的?”   她不做迟疑:“想来是的。只是这块玉牌质地普通,我只是将它当作寻常的玩物挂在身上,并未深究。若要说确切的由来,还得去问阿爹。”   闻言,祁荀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边缘处,边缘处有一细小的缺口,缺口是宁音幼时学步时不小心磕着的。   这事没多少人知晓,所以不存在仿制赝品的可能。   加之赵婉的话进退有度,不急不躁,很是沉得住气。说起玉牌的来历年限,语气平淡,确实像在说一件寻常的贴身物件。   祁荀蹙着眉头,无论玉牌属不属于赵婉,这都是寻找宁音唯一的线索。   手掌逐渐收拢:“明日这个时辰,我要见他。”   *   赵府。   赵匡今日没有上值,自赵婉出府后,他一颗心悬至嗓子眼,宽敞的前厅已被他踱了好几个来回。   正当他想要着人出府察看情况时,赵婉喜上眉梢地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阿爹。”她拉着赵匡的手,神色与牢房那时迥异,微挑的眼尾处藏满算计。   赵匡急得擦汗,他一在永宁呆久了的小官,平日里低眉顺眼惯了,小贪小腐有过,瞒天过海地闹出这么大动静,那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   他方才等得焦急,踱步时还在想,自己当真入魔成邪了,为了一己之私,竟要帮着赵婉扯出这么大的谎来。   “如何了?小侯爷可有起疑心?” 第39章 撕画 她顺手拿起一副的画像,撕了个稀……   早在于秋打探到祁荀来永宁的目的后, 她便有了这大胆的想法。   最开始,赵匡拍案而起,说甚么也不同意。倒不是他清高不贪慕权贵, 只是性子怯懦, 偷梁换柱的事攸关阖府性命。宣平侯府的那位身份显赫, 就连圣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事成固然有泼天的富贵,万一事情败露, 整个赵家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中。   赵婉知他在担忧甚么,可玉牌握在手里, 他们来永宁的年月,又正巧对上, 这等天降的馅饼,不伸手够住,难不成还要拱手让人吗?   对上赵匡焦急的眼神,赵婉面带笑意地宽慰道:“阿爹放心,他并未起疑。于秋跟踪的是丛昱,丛昱不比小侯爷, 没有小侯爷这般严谨, 所以许多消息也好打探些。”   “你确定这玉牌就是宁家小姐的贴身物件?”   这玉牌的来历,旁人兴许不太清楚, 可她心知肚明。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处处针对、瞧不上的人,竟有一层压她一头的身份。   赵婉原先还不相信, 直至瞧见前日祁荀盯她的眼神,加之今日牢房里的那些看似摸不着头脑的话,她品出其中的意思,也知晓玉牌来历不浅, 由此更加笃定心里的想法。   事情竟这般巧合。   “阿爹。小侯爷说,明日要见您。”   赵匡瞪圆眼,有些手足无措,依照他眼前这幅模样,任谁瞧了都觉得是做贼心虚,更何况是洞若观火的祁荀。   “不行不行。婉儿,万一事迹败露,整个赵家全完了。”   赵婉瞬时垮下脸,眉宇间带着讥讽:“事已做到这个地步,还有退路吗?阿爹可知,祁家与宁家是有姻亲的。此事若成,我便能嫁入宣平侯府,而阿爹也不必受制于人,谋个京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匡抿嘴,权衡再三,到底是经不住权利带来的诱惑。   *   扶安院内,白念眸子红红地趴在画案上,她眼里圈泪,鼻尖翕动,紧紧地咬着下唇。   流音进屋时被她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吓着。她家小姐出去时还眉开眼笑的,不过一会功夫,竟红着眼回来了。   “小姐怎么了?没见到阿寻吗?”   一听’阿寻’二字,白念再忍不住,薄肩微微颤着,眸底的泪珠子湿了手边的画作。   “我才不要见他!”说着,她顺手拿起一副的画像,撕了个稀碎。   纸屑撒了一地,流音弯腰去捡,拾了几块较大的碎片后,拼拼凑凑,祁荀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流音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她只知小姐在画男人的廓形,不曾想这一张张画稿上,勾勒地竟是阿寻的容貌。   饶是她再笨拙,此刻也知白念为何难过了。   “可是阿寻欺负小姐?”   否则不至于撕碎手里的画像。   白念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她一哭,就止不住地噎气,破碎的声音从喉间传出:“我亲眼瞧见赵婉入了牢房,还同阿寻有说有笑的。”   流音眉头蹙起,忽然记起她去牢房探视时瞧见的身影。   原先还记不起那人的名字,陡然提起赵婉,她便对探视的侍婢有了印象。   “怪不得那日瞧见于秋了。”   “于秋?”白念一听,又不争气地砸了几颗眼泪。   她昨日为了帮阿寻洗脱嫌疑,壮着胆子闯了乔元均的住处。   乔元均虽不好说话,最终仍是接下此事。今日清晨他便着人递话,以询问案情的缘由带她出府。   她欢天喜地地去了牢房,就连一会儿想说的话都措辞好了,谁成想教她撞见了同来探视赵婉。   赵婉先她一步入了牢房,面上带着笑意。她站在一侧角落,亲眼目睹二人相谈甚欢,最后赵婉走时,阿寻的眼神还落在赵婉的身上。   白念揪着衣裙,心里空落落的。她没敢走出去,被方才一幕扰乱心神后,她措辞好的话,都不知如何说出口。   “小姐会不会误会了?”   白念仰起脑袋,她倒是想误会,可阿寻的目光太过晃眼,嘴角还挂着淡淡笑意,就这幅模样她想不误会都难。   流音还欲再劝,却听元银前来通报:“小姐,乔大人要见您。”   闻言,白念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这等事藏在心里便好,教外人瞧去属实有些丢脸。   可才哭过的人哪有这么容易遮掩,遑论乔元均这等烟花巷柳里来的。   他只抬眸瞥了一眼,便知小姑娘有满腹的委屈。   “狱卒说你没探视便走了。”乔元均单刀直入,直戳白念心窝子。   白念虽性子虽软,碰上这样的事还是有些嘴硬:“突然想起府里有事,便折回来了。”   乔元均抬了抬眉,蓦地记起方才的事。   他不过晚来片刻就听狱卒说,白家小姐前脚刚走,走时还红了眼眶。   乔元均一问祁荀,才知小姑娘连人也没见,直接回了府里。   他问祁荀:“她方才没见你,那你再同谁说话?”   祁荀如实道:“赵婉。”   话音甫落,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其中原委。   乔元均朝他递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她若对你无意也就罢了,若是有意,怕是你几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祁荀抿了抿嘴:“实不相瞒。赵婉是我找来的。”   乔元均愣了一瞬,没有摸透祁荀的想法。他不是对白家小姐额外上心吗?既上心,又怎会同其他姑娘扯上关系?   他推了推祁荀的肩,直直感叹时间久了,有些人的性子也今非昔比。   “不过一年未见,你也变得这等劣性?侯爷见了,定要说我带坏你。”   祁荀揉着眉间,很是头疼。   “宁音的玉牌在赵婉手里,我不找她,难道找你?”   “你说什么?”乔元均顿时起身,有惊喜也有愁绪。   能找着宁音的贴身物件,自然是桩好事。只是宁音走丢多年,谁也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他倒是听丛昱提起过赵婉,听丛昱的口吻,赵婉的性子同幼时的宁音截然不同。   “你可是问清楚了?她当真是音音?比起赵婉,我宁愿相信白念才是。”   祁荀失笑道:“你也觉得她像?只是我来白府时,已着人调查过白家底细,除了她的阿娘待她不算太亲外,并未有异。”   “我现在是愈发猜不透你的想法了。你同白念算怎么回事?我且问你,如若赵婉当真是宁音,你同她便是有婚事的,那么白念呢?”   祁荀默不作声地直视前方,并未作答。   “难不成因她笑起来时像宁音,你便将她当作宁音的替身了?”   如此说来祁荀关切白念一事,也就说得通了。   祁荀没替自己辩解,毕竟从一开始,他当真是这么做的。   阳春三月。白念闯入男倌屋子。   他想也没想,直接上手捂住了白念的嘴。祁荀的手劲素来很大,只要他再用些力,甭管闯进屋子的人是谁,都没那活着出去的命。   毕竟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可他没有下手。   那双水洗似的眸子像极了宁音向他讨蜜糖的模样,楚楚可怜又带着期盼。   他松手了,小姑娘非但不怕他,还说要替他赎身,将他买回府里。   祁荀这才意识到,她将自己当作庆春院的男倌了。   有些话他并未挑破,甚至有意相瞒。   如此想来,自己当真有那么几分私心。   “我方才进来时听狱卒说,那位白家小姐是红着眸子出去的。”   乔元均的一句话,拉回祁荀心绪。   祁荀心里一紧,试探着问道:“她哭了?”   他见过小姑娘哭,小姑娘哭起来当真要命,抽抽噎噎的,直能哭到别人的心坎里去。   可这事说来话长,牵扯甚广,他若要解释,势必搬出十二年前的旧事。   即便解释清了,知晓他心底的那些想法,白念还会搭理他吗?   祁荀抿了抿嘴,实在想不出甚么法子,便将视线落在轻车熟路的乔元均身上。   乔元均怎么也没想到,分明是祁荀招惹了小姑娘,到头来,却要他去当说客。   面对白念憋后的小脸,他解释道:“你别误会,阿寻不是那样的人。”   多么苍白无力的一句话。   落入白念耳里,不像是解释,更像是为了遮盖此事,特地找人打掩护。   偏偏愈是这样,她便愈觉得煞有其事。   白念揪了揪衣裙,语气登时变得疏离:“乔大人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同他,只是主仆情谊。他被人冤陷,锒铛入狱,我合该帮他的,只是除此之外,他的私事,同我又有甚么干系?”   赵婉也好,李婉林婉也好,同她有甚么关系!   她管不着!   话都这般说了,乔元均再作解释只会适得其反。   他碰了碰鼻子,又暗自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为人处事的众多品性中,‘实诚’决计摆在首位。   祁荀扯了这么多谎,瞒了这么些事,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摆平的?   作茧自缚,往后够他受的。   *   翌日,赵匡如约而至。   昏暗的牢房,也因赵匡的几番话变得更加沉重。   祁荀目光凌厉,直逼赵匡。赵匡背脊处爬满冷汗,藏在广袖下的手剧烈地都抖动着。   他紧要牙关,显然是在硬撑,只是他崩得愈紧,整个人愈止不住地抖。   一点儿也不受自己控制。   “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赵匡抬眸,既要开口,他总得察言观色一番。哪些话该说,哪些话该摘,他都得重新揣度。   可祁荀居高位久了,不漏声色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他面上不辨喜怒,心思缜密,压根不给赵匡措辞的机会。   赵匡复又垂首,一五一十地复述方才的话。 第40章 无罪 无罪获释   乔元均出了白府, 并未直接回牢房。他将祁荀提点的火-药一事细细盘查,最后将范围锁定在大量兜售硫磺的几家铺子中。   依照掌柜陈述,站在一旁的画师一笔一画勾勒出主顾的模样。   乔元均拿起来一瞧, 又着人临摹, 将画像分发至暗卫手里。   “近几日看紧城门防守, 进出都需查看文书。千万别教人跑了。”   暗卫点头退下,乔元均正欲去牢房询问赵家一事, 却听有人步履声紧促,紧接着, 一道密函落入他手。   乔元均瞪圆了眼,捏皱手里的密函后, 直冲牢房。   牢房内,祁荀正同赵匡谈话,见乔元均面色凝重便知有大事发生。   二人一同迈出牢房,狱卒瞧见祁荀出来,极没眼力见儿地拦住他俩的去路。   “乔大人,这人身负行窃嫌疑, 您不能带出去。”   他收了白夫人银钱,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平日里探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算了, 将人带走那是万万不行的。   赵婉站在狱卒身后,在此地等赵匡出来。她瞧见狱卒拦下祁荀,忙过去解围。   狱卒不知二人身份, 可赵婉再清楚不过。   一宣平侯府的小侯爷,战功加身,日后还有爵位承袭。一天子手下四品官员,掌领属备宿卫, 也是京中世家子弟。在这个状况下怠慢惹恼二人,这狱卒的脑袋恐怕不想要了。   她向狱卒使了个眼色,以官职相压,狱卒权衡再三,到底不敢再说些甚么。   狱卒只好闷声放行,待他们走后,匆匆差人回禀白家。   *   白念收到府衙消息时,已是翌日清晨。   这日,楹窗外灰蒙蒙的,枝叶簌簌的声响从屋外传来,挑开珠帘一瞧,大朵乌云压在屋檐处,有倾倒而来之兆。   流音挡风快跑而来,推着白念进了屋子。   “小姐怎又站在风口?瞧这天气,似要落雨。”   白念咬了咬下唇,想问话,却碍于脸面犹疑不决。   她昨日才在乔元均面前大言不惭地撇清关系,今日清晨却又催促流音去牢房探听消息。   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听闻新上任的官老爷明日便要抵达永宁,阿寻的案子也该提上日程了。   白念摁着流音的肩,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流音不傻,知晓她家小姐话里头的意思。可她支吾半天,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白念有所察觉,一颗心悬至嗓子眼:“是不是出事了?”   流音自知瞒不住,这事纵然她不说,明日府衙新官上任,届时无需升堂审讯,白念定会起疑心。   她斟酌半晌,只好说道:“小姐。阿寻不见了。”   正此时,一声春雷从檐上滚过,天色复又阴沉几分。   白念瞪圆了眼,小脸布满惊慌无措。   “甚么叫不见了?这人好端端地关在牢房,怎会不见?你可问狱卒了?”   流音点起烛火,屋子登时亮堂不少。   “狱卒只说乔大人已查明此案,将人放了。”   白念愣了一瞬,只觉得流音说话大喘气,一句“查明真相”的话被她说的一波三折,堪比七弯街开铺挣钱的说书人。   “将人放了,那不是桩好事吗?”   流音偷偷瞥了一眼白念,显然未将话说完。   她知晓白念待阿寻好,事事想着阿寻,纵然昨日说出那样话,可她跟了白念近十载,白念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小姐,可是阿寻并未回来。”   她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不教眼前之人伤心。   照理说,阿寻洗清嫌疑,他出牢房后无处可去,定是要回白府继续当差的。   可他昨日便已获释,直至今日清晨,大半天过去了,白府迟迟未见他的身影。   白念听出流音话里有话,一双乌黑的眸子散了光,羽睫微微下垂。   她不敢接着往下问。   流音便也没说。   实则二人心知肚明,昨日在牢房撞见赵家姑娘,今日阿寻不见踪影,两桩事上下一关联,难免不教人多想。   其实这事极容易得到印证,遣人去对面赵府问番话,兴许就能判别真假。   自打流音说了这话,白念站起坐下,一刻也没消停。   眼瞧着外边将要落雨,白念频频朝外望去。   她想着,万一流音的话有误,阿寻赶在落雨前回来了呢?   直至一两点雨珠砸在地面,白念没等来阿寻,屋内却是多了一位双目愠怒的妇人。   “阿娘。”白念小心翼翼地唤着。   自她被禁足于扶安院,柳氏不让她出院子,就连每日请安共食都逐一免去,说起来,白念已有几日未见着柳氏。   柳氏一掌拍在桌案,桌案上的几只茶盏摇晃着发出哐当的声响。   白念吓了一跳,后退一小步。   无需多问,她的阿娘定是因行窃一事同她动怒。   阿寻被衙役带走时,柳氏振振有词。彼时底下的人都瞧着,如今又说他无罪获释,这无异于是驳她脸面。   “一个下人你也要护,只可惜你一片好意,到头来他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柳氏这话直戳心窝,白念撑住桌案,眼眶涩疼。   “想必有一事你尚且不知,他一经获释,就带着赵家姑娘出了永宁。”   此话一出,雨丝骤急,像断了线的珠帘直直地砸在地面,风一吹,一片推着一片,掀起小小的雨浪。   白念紧紧咬着下唇,纵使心里隐约猜测到一星半点,真正将事实摆在眼前时,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清楚地知晓阿娘今日这番话出于何意,只是她不明白,左右是想将阿寻赶出府,眼下阿寻走了,她的阿娘还在气甚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见一侍婢冒雨赶来。   “夫人不好了。府衙来人了,说是要将公子缉拿归案。”   柳氏腾然起身,瞪了白念一眼后,顾不得外边雨势,转瞬没了雾蒙蒙地水汽中。   白念跌坐在矮凳上,缓了半晌才知侍婢口中的“公子”是为何人。   “流音,府衙里的人为何要抓柳詹?我屋子的东西莫不是他偷的?”   流音恍然大悟,如此一来,柳氏执意将阿寻送去府衙一事也就说得通了。   “不行。我得去瞧瞧。”   白念拿起廊下支着的油伞,走至东厢房。   东厢房这处,围满了衙役,一如捉拿阿寻那日。   她的阿娘站在中央,将手里包裹严实的布袋递了出去:“各位大人,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衙役互望一眼,谁也不敢收。   “夫人不要耽搁我们办事。”   为首的那位手掌一挥,柳詹不经事地躲到柳氏身后。   他脱口而出道:“阿娘救我。”   又是一道闷雷从天而降,白念不知是被雷声吓着,还是被柳詹的那声“阿娘”吓着,手里的油伞脱手,顺着后背翻去。   她的额前黏着乌黑的发丝,愈发衬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身上的衣裳登时湿成一片,冰凉刺骨。   流音拉着她走至廊下,逐一拧干她身上的衣裳。衣裳上的水渍落在灰色的泥地上,泥地黑成一片。   柳氏瞥了她一眼,总归有些心虚。   她愣是没想到柳詹管不住嘴,说到底他还是承不住事,一有些动静,只顾着害怕忘了伪装。   那一声“阿娘”又正巧被白念听去。   “念念。”柳氏喊了她的名字。   白念还以为柳氏要同她解释,她勉强勾起一抹笑,走了过去。   谁成想柳氏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屋里可有多的银钱?这些怕是不够。”   白念顿住步子,眸底浑身不可置信。   柳氏不作任何辩解,还为柳詹讨取银钱,想起前几日二人同桌而食,相谈甚欢的模样,白念种种疑惑似乎随着这场春雨迎刃而解。   “阿娘要银钱做甚么?”她明知故问道。   做甚么?   显然是讨好衙役,放过柳詹。   柳氏拦在柳詹跟前,语气急切:“念念,你就权当帮阿娘一回。詹儿在外头欠了不少钱,好些人都想取他性命。他若入了牢房,哪有活着出来的命。”   刺耳又熟悉的话。   她前几日哭着求柳氏时,柳氏心冷狠硬,没有动容半分。   轮到柳詹,却是另一幅模样。   白念深吸了一口气:“阿娘以为,我屋里还有甚么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不都被人偷了去吗?”   柳氏身形微偻,眼珠子一转:“田契。念念,田契在哪?”   或将庄子变卖,兴许还能换不少银钱。   白念哆嗦了一下,细腻的小臂起了一阵疙瘩。   她从来觉得柳氏对她只是疏离,二人称不少有多亲近,至少还有层骨肉血亲。   可今日的柳氏,陌生极了。   那些隐藏在心底的算计,层层浮出水面。她蓦地记起前段时日柳氏过问庄子一事。   早在柳詹来白府前,柳氏就已替他做起了打算。   白念敛起笑意:“阿娘问我田契,竟是为了柳詹?”   “你阿爹说那是赠予你的嫁妆。我找遍储玉院都没找着,想来他也不会带在身上。”   柳氏抓着她的手臂。   抓得她生疼。   “阿娘也知这是阿爹替我筹备的嫁妆。”   温温热热地水珠落在柳氏的手背。   她心里一揪,抬眸去瞧白念。   “念念,定是藏在你扶安院里了。看在我照料了你十二年的份上,你给阿娘好不好,詹儿等着它救命呢。”   十二年。   白念一愣,反手抓着柳氏的手:“阿娘你在说甚么?甚么十二年?我如今正好十五,何来十二年一说?” 第41章 回京 听闻你此行带回一个姑娘……   往绥阳的官道上, 马蹄声此起彼伏。   落雨后的泥地软成一滩,溅起灰褐色的泥水。   直至抵达城门,入了绥阳后, 马蹄声才逐渐放缓。   祁荀扫了一眼长安街, 街上人烟稀少, 摊位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他蹙着眉头,一年未回绥阳, 谁成想再回时,原先通宵达旦的长安街却已变了模样。   “小侯爷, 圣上要见您。”   递话的是圣上身侧的宦官,今儿一早, 他就等在宫外,接祁荀入宫面圣。   祁荀下马,脸上还挂着连夜赶路的雨水,不及他换身干净的衣裳,就被淮公公领去圣上寝殿。   朱红宫墙内肃穆庄严,狭长的宫道上唯有几个宫女埋头快走。   祁荀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睑, 敛去军营内散漫不羁的风气, 不做过多的揣测与观闻。   淮公公瞥了他一眼,垂着脑袋回道:“小侯爷, 圣上对您没这么多规矩。老奴同您明说了,昨夜兵变实则是太子囤兵逼位,眼下太子殿下虽被软禁, 其背后的私兵还需小侯爷代为清剿。您也瞧见了,如今西梁形势算不上好,篡位一事若是传出去,也不知中了谁的下怀。”   怪不得密函只提京中兵变, 对于兵变缘由却是只字未提。   想来圣上为安抚民心,避免恐慌,这才掩去了兵变的真实原因。可圣上若要祁荀代理此事,那么事情的真相就不得不如实相告。   祁荀颔首道:“明白了。昨夜一事,实乃军中将士不守军纪,以下犯上所为。”   淮公公点头,道他是个懂眼色明事理的。   二人行至大明宫,淮公公推开寝殿的屋门。   殿内,圣上揉着眉心斜靠在榻上,他身着一袭明黄色寝衣,整个人虽有倦意,周身的凛然丝毫不减。   瞧见祁荀后,抬了抬手,示意他免礼起身。   “昨夜的事,淮公公应同你说了。你有何见解?”   一路走来,祁荀确实想了很多。   诸如太子殿下背后的党羽势力,又诸如,太子为何挑此时起兵谋逆。   “臣今日才抵绥阳,不知来龙去脉,不敢妄言。”   圣上阖眼,也没追问。经历昨日一事,且不说浑身疲惫不堪,便是想起太子那张凶狠的脸,心里也早已凉了大半。   到底是血肉至亲,他怎么也没到,素来乖顺的太子竟会把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   “此事便交由你彻查,光凭绍儿一己之力,也没这个囤兵谋逆的本事。”   祁荀应是。   出了寝殿,他未做逗留。丛昱候在宫外,有事请示。   “主子。柳詹已被衙役拿下,如何处置?”   “照《律疏》来,问我做甚?”   丛昱抿了抿嘴,小声嘀咕道:“这柳詹偷窃数目实在不少,且不说白府的财物,便是他入白府前偷窃的赃款,林林总总相加,就足矣教他流放千里了。”   祁荀抬了抬眉尾:“你要替他求情?”   “不是不是。可他是白夫人的侄儿,白姑娘的表亲。”   话落,丛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祁荀,换作常人也便算了,偏这柳詹与白府颇有渊源,而白府那位玲珑娇俏的小姑娘又同祁荀交情匪浅。   提起白家姑娘,祁荀顿住步子。   他走得匆忙,接到圣上密旨后,也没来得及同白念作别。   丛昱说府衙的人已将柳詹捉拿归案,如此说来,小姑娘定是知晓自己无罪获释了。   祁荀碰了碰鼻尖,一时不知如何向她解释。眼下绥阳这边暂且走不开身,即便要解释,也要等手里的事查清才行。   “你这几日无需跟着我,去白府当差吧。”   丛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话口无遮拦,惹恼了小侯爷。   祁荀从来秉公执法,纵使犯事之人沾亲带故,他也会不留情面地公事公办。丛昱只觉得自己昏了头,还以为主子会看在白家姑娘的面上,对柳詹从轻处理。   说到底还是他多想了。毕竟主子带回京的那位不是白家那位,而是赵家长史的嫡女。   他慌忙辩解道:“主子,小的多嘴,但绝没徇私枉法的念头。”   祁荀愣了一瞬,对他突如其来的请罪颇为不解。   “你慌甚么?我教你去白府是护小姐...白念安危的。”   平日里‘小姐小姐’地叫顺口了,回了绥阳,一时半会还改不回来。   丛昱松了口气:“那赵家姑娘如何安置?可要带回侯府?”   祁荀翻身上马:“你敢带进去试试?”   *   白府。   湢室里热气氤氲,白念仰在浴桶边缘,露出一截细腻光滑的脖颈。   流音跪坐在一侧,温水浇在白念的身上:“小姐,我再嘱咐她们熬些姜汤,今日淋了雨,不及时驱寒,恐又要生场大病。”   白念‘嗯’了一声,一心扑在柳氏的那句话上。   十二年。   怎么会是十二年?   依照柳氏的说法,她是自白念三岁时才来照料她。   那往前三年呢?   白念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往下想。   流音端来热腾的姜汤,姜汤辛辣,白念皱着小脸一口口抿着。   汤汁入喉,喉间传来一股涩痛,她不舒服地轻咳几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漫天火光席卷而来,逼得她浑身是汗。她的小手紧紧地攥着铺上被褥,热得发红的樱唇时有时无地嗫嚅。   流音伺候在一旁,焦急地等郎中,冰凉的帨巾换了一条又一条。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郎中迟迟未来。榻上的人儿已是呼吸沉重,浑身滚烫。   流音正要亲自出门,却见柳氏领着一脸生的妇人走往扶安院。   她颔首道了声“夫人”。   柳氏瞧见她,语气不由地冷上三分:“小姐可在屋内?”   “小姐清晨淋了雨,有些发热,奴婢正要去外边请郎中。夫人有何要事,不若等小姐醒后再做商议?”   流音虽不清楚柳氏突然来扶安院的缘由,却也是知道,柳氏薄情寡义,趁这个时候来扶安院,定没甚么好事。   “你先去请郎中,我去看看她。”   流音抿了抿嘴,不肯退让。   柳氏瞪了她一眼,被一丫头拦在屋外且有外人在场,素来好脸面的柳氏自是有些恼火:“我还能害她不成?”   流音摇头,福了福身子:“奴婢不敢。”   说完,便绕开柳氏出了院子。   柳氏领着妇人进屋。   屋内床榻上躺着呼吸沉重的白念。   “金妈妈,您给瞧瞧。”   被唤作“金妈妈”的妇人想起一步,她一手捏着白念的下巴,来回打量一番。   榻上的人儿纵使浑身滚烫,染上风寒,可那张无可挑剔的小脸,放眼整个永宁,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金妈妈的手缓缓下移,落在白念腰间时,整个人都乐开了花。   “不错不错。夫人诚不欺我。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柳氏也笑了声:“那便说好了。今天夜里,我便将人给你送去。”   *   宣平侯府外,祁荀头疼地瞥了一眼檐下的匾额。   碍于这几日要处理私兵一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迈入府邸。   老侯爷同夫人一早听闻风声,祁荀回府时,二人摆了两张藤椅,坐在祁荀的必经之路上。   祁荀远远瞥见二人,想着怎么也躲不开,只好上前颔首行礼。   侯夫人身着一袭墨绿色织金锦衣,发髻梳着一丝不苟,她瞧见祁荀,压根端不住。   在祁展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下,拉着祁荀的手好一顿问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阿娘瞧瞧,可是瘦了?”   祁荀一身褐色短衣,衣裳处沾着大片暗色水渍。   “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赶了一夜的路还没来得及换。”   坐在藤椅上的祁展年冷嗤了一声:“穿成这样去面圣,丢得不知是谁的脸面。”   祁荀面色微沉,属实不想同老侯爷起争执。   偏他不说话,祁展年就有些得寸进尺:“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教我省省心。”   祁荀揉了揉眉心:“侯爷是想如何省心?教我弃了应郓?回绥阳安安分分地承个爵位。而后顺着侯爷的意思娶个妻室,了无生趣地得过且过?”   祁展年腾然起身,加重语气道:“得过且过哪里不好?至少后半辈子无需提心吊胆。府里能承爵位的唯有你,谋个文官哪里不好?成日里舞刀弄枪,旁的男子到了你这个年纪,膝下早已儿女双全,不像你,至如今也没个家室。”   西梁重文轻武,这事权贵心里都清楚。   祁荀战功显赫,手握重兵,眼下胡庸虎视眈眈,圣上尚且重用他。若他日,边关不再来犯,那他手里的权势便成了烫手山芋。   人一旦上了上年纪,总爱瞻前顾后,怕这怕那。谁人不知祁展年意气风发时,也是满腔热血,但凡他决计要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然而,自从将军府一夜衰败后,祁展年心里宛如冷水浇下。尤其时听到圣上对此事轻飘飘揭过,不再深查后,他那仅存的一点热血一点点被浇灭。   往后几年,他不断调查这桩旧事,企图翻案还宁远将军一个清白,到头来牵连的却是身边无辜之人。   说不怕,那是假的。   侯夫人叹了口气,她早知父子二人心有隔阂,见了面难免要争论几句。   可祁展年脾气虽强硬,说到底还是流于表面,心里不知有多牵挂祁荀。   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搬来藤椅,眼巴巴地坐在院中央。   嘴上说着晒晒太阳,实则不过是想早些见到祁荀而已。   “罢了。赶了一夜的路,先去歇着。”   祁荀抬脚要走,祁展年忽又叫住了他。   “听闻你此行带回一个姑娘?”   祁荀眼神微眯,心里已将丛昱千刀万剐。   侯夫人眼前一亮:“真的?既来绥阳,那便不能怠慢人姑娘。我差人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出来,教她来府里住下。正巧明日有家宴,届时你且将人带来瞧瞧,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第42章 家宴 可她总觉得这位赵家姑娘过于心急……   白念醒时, 昏头晕脑。一股陌生的香气四处溢散,她头疼地蹙着细眉,连唤几声流音无果, 只好她撑着床榻, 支起身子。   羽睫在面上扑扇了几下, 酸涩的眸子缓缓掀开。屋内香炉生烟,屏风玉立, 乍一瞧很难瞧出身处何处。   视线顺着屋子环视,却见墙面上贴了不少香艳奢靡的笔墨丹青。   白念登时清醒大半, 垂首去瞧自己的衣物。   衣物完整无缺,只是月白色的中衣外还裹着一层薄薄的绢纱。   她火急火燎地趿鞋推门, 一推门,正巧有一双男女依偎着向前。   那男子瞥见白念,眸底泛光。他醉醺醺地推开怀里的软玉,摇摇晃晃地朝白念走来。   “美人儿。”   男子长臂一挥,顺势将白念揽在怀里。   白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咬他的手臂。她咬得狠了些, 随着男子破口大骂, 舌尖血腥味渐浓。   趁他甩手怒目的空档,白念立马进屋, 以背抵门。   外边不堪入耳的辱骂声清清楚楚地传入耳里。   “装什么清高,入了花楼,还想着如何立牌坊?”   “我劝你识相些, 跟了我,是迟早的事。”   白念浑身颤抖着,手心发凉。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终于明白, 自己已然入了狼巢虎穴。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前来相劝,外边的声音渐渐轻了。白念鼻尖红红,她缩成一团,环膝低啜,眸底蓄满了眼泪。   饶是不愿相信,到了这个地步,白念也不得不直面心底的猜疑。   柳氏待柳詹好,压根不是顾及姑侄之情。她早该想到,十余年不相往来,便是中秋团圆夜,也从未听柳氏提起尚有亲眷在世,这般生分的情意,纵使碰面难免会有些疏冷。   可柳詹一入府,柳氏就满脸堆笑,无微不至地照料。   若是单尽地主之谊,未免过于热情。   直至柳詹脱口而出唤了声‘阿娘’,而后是柳氏说的‘十二年’。   白念这些年来的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她不是没料到,只是不愿相信。   毕竟白行水不在永宁,她想要的温情只能从柳氏身上索取。二人即便不是血肉至亲,可她们处在同一屋檐之下,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阿,冰棱都捂热了,可阿娘的心,却是怎么也捂不热。   白念肩膀轻颤,到底是绷不住了,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   半晌,屋门被推开。   白念起身拿起插花的瓷瓶,警惕地朝外望去。   这花楼多得是陈正端这样的纨绔。然而,陈正端尚且会顾及两家颜面有所犹豫,她一朝被卖入花楼,从此往后,甚么颜面身份,统统都得抛开。   在这里,再无人顾及她。   *   宣平侯府聚满了人。   祁家一共三房,祁展年作为嫡长子,早早承袭爵位。二房主君祁穆膝下一儿一女,皆比祁荀年幼。三房祁镇有一子,因祁镇成家较晚,屋里小公子唯有七岁。   难得侯府家宴,三代齐聚一堂。   老夫人坐在高位,慈眉善目。余下的人照辈份排列开来,皆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候。   至孙辈,轮到祁荀时,老夫人才发觉堂内少了一人。   “大哥哥呢?”   祁玥以手肘撞祁二公子,乌黑的眸子瞪得浑圆,脑袋左右摇晃着:“不是说昨日便回来了吗?”   祁玥是祁家唯一的姑娘,平日里没少得宠。祁钰摁住她不断晃动的脑袋,示意她规矩些。   老夫人看在眼里,不由地笑了声:“今日家宴,无需这般拘谨。玥丫头有话要说?”   祁玥是个直爽的性子,她左顾右盼没看见祁荀,只好开口问道:“怎么没瞧见大哥哥?”   这都一年未见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是要缠着他教自己一些手脚功夫。   祁展年气得吹了吹胡须:“说是朝中有事耽搁了,得晚上一两个时辰,教我们无需等他。”   祁玥扬了扬下巴:“男儿志在四方,心怀天下,大伯伯怎可气堂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闻言,哄堂大笑。   一句话夸了两人,祁展年的寡欢的眉目也随之舒展开来。   “二弟,你瞧瞧。生个姑娘多好,小嘴蜜甜,不给你惹事,还时时暖心窝。玥儿这丫头打小机灵,眼下也快十五了吧,往后不知便宜了哪家公子?”   祁玥一听,脸上爬满红晕,瞧着有些眉目。   “哟,该不会已有心仪之人了?”   她立马转移话题道:“大伯伯就知笑话我。听闻堂哥此行回京,还带回个姑娘呢,怎也不见您提起?”   也不知从何时起,祁荀的婚事成了祁家的一块心病。回回有家宴小聚,总有亲眷好友问及此事。   今日也是如此。   “荀儿将姑娘带回绥阳了?”老夫人眉开眼笑地抚掌。   老夫人上了年纪,又是拎得清的性子。自打三房有了家室,府里的大小事,她都放任儿孙辈的接管,自己则是呆在后院赏赏花养养鱼,时间久了,外边发生甚么事,差不多得晚上一段时间才能传入她耳里。   祁荀回来,她倒是听说了,只不知他此行还带回一个姑娘。   “既是打永宁带来的,小姑娘的亲眷必然没跟在身侧。大房,你遣个知礼数的侍婢去问候一番,瞧瞧可有甚么不妥帖的,可不能亏待了人家。”   侯夫人颔首道:“儿媳已将绿珠遣去,想来一会就该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日头西斜,黄澄澄的余晖铺了满院。   绿珠小步快走地迈进屋子,附耳侯夫人孟氏说了几句话。   孟氏眉头微蹙,对上老夫人问话的神情后,立马露出一个笑意:“是赵姑娘前来拜访。”   祁展年扯了扯自家夫人的衣袖,轻咳了一声:“他不是说,不让我们见吗?”   孟氏点头:“诚然如此。可眼下,却是赵姑娘自己提出来的。”   说起来,特地登门拜访也算是尽足礼数,无可厚非。可她总觉得这位赵家姑娘过于心急。   一个不让见,一个却说甚么也要登门,如此瞧来,二人意见不拢,不太合拍。   可人既然来了,她这个当家主母,自是要将她照料得当。   她吩咐绿珠道:“快去请进来。”   *   京兆府。   时任京兆尹的曾励头疼地理着桌案上的呈文。   短短几日,太子囤兵谋逆,好端端地绥阳登时陷入水深火热。圣上大怒,下令彻查,这事原先归于大理寺管,只是此事事态严重,光凭大理寺也摸不透整座京城。   京兆府管辖京城片区,且不受约束,但凡证据确凿的罪证,便可当堂判死刑。   这事落在曾励头上,他只能日夜颠倒地逐一细查。   祁荀把玩着白玉瓷盏,眼神落在莹润通畅的杯檐处。   “我不过打探一桩三日前的小案,用不了大人多少时间。”   倒不是曾励不肯据实相告,只是私兵一事事出突然,他匆忙接手,原先手里头的案件只好暂时积压,一拖再拖。   祁荀要查的那桩案子,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小侯爷,京兆府这几日连夜忙于私兵一事,您说的这桩案子还未细查呢。”   祁荀起身,负手而立。他又不是瞎子,怎会不知京兆府忙碌。   可大家查案的头绪似乎都出了错,以为太子谋逆一事背后定后党争使然。是以太子羽翼下的老臣谋士,皆被抄家缉拿,无一幸免。   然而圣上身体健朗,且无半点改立东宫的意向,太子为何要以性命做赌?   但凡与太子走得亲近的,几乎是朝中秉节持重的老臣,他们如何不知,在西梁外患未除之际发动内乱,无疑是将整个西梁推向深渊。   党争固然有,可这些文人最重气节。他们断不会在此时弃江山安稳于不顾,目光短浅地贪一时荣华。   如此说来,教太子殿下谋逆的,定是心怀不轨、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祁荀在查此案时,偶然发现三日前的一桩案件。   击鼓鸣冤之人乃一寻常妇人,状告长安街环采楼一位妓子,说这妓子包藏祸心、蛊惑她的丈夫,使他丈夫夜不归宿,身心俱憔。   “小侯爷,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一没偷抢二没伤杀,也不知是谁将此案接下的。”   祁荀皱了皱眉:“那妇人可还说她的丈夫眼底乌青浓郁,走路时头重脚轻,心浮气虚?”   曾励眯眼回想了一会儿:“好像确是如此。”   “那近段时日太子殿下身体欠安,东宫那处没少花费心神。你且将殿下的病症同那妇人的相比对,便知我为何要查这桩小案了。”   闻言,曾励恍然大悟。   他擦了擦额间的细汗,挪眼去瞧眼前通身华贵的男人。   祁荀是宣平侯府的小侯爷,自幼金银不愁,身份勋贵。偏他不是个安分承爵的,几年前应郓告急,圣上无可用之材,祁荀不惜忤逆老侯爷的意愿,自请驻守应郓。   这一去,众人皆以为十几岁的少年狼烟大话,此行注定凶多吉少,有去无回。可谁也没料到,应郓那等苦寒之地,他非但熬了过去,还带着累累战功显赫归来。   原先瞧不起他的,转口夸他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今日一番话,曾励才恍然明白,有些人天资聪颖,老天赏饭,依照祁荀的才干本事,莫说行军打仗,便是谋个文官,也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可他偏偏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   曾励抹了抹汗,登时肃然起敬。   “本官这就着人前去细查。方才照顾不周,怠慢了小侯爷。本官这还有些上好的茶水,小侯爷不妨坐下喝盏?”   祁荀没有接话,在等曾励理呈文的那段时间,他已足足喝了大半壶的茶水。   再喝下去,侯府的家宴怕是一筷也不吃下了。   不吃也便算了,只他不埋首用膳,干坐在那,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曾大人好意,我该日再来拜访。”   祁荀刚迈出京兆府,就见丛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不是教你去永宁吗?怎还没动身?”   丛昱喘着气:“方才绿珠姑娘来了一趟客栈,赵姑娘随她去了。”   祁荀皱起眉头,心里一阵焦躁。   “去了哪?侯府?” 第43章 卖身 短短一日,陡遭变故   进屋的是花楼的金妈妈。   金妈妈面白唇红, 爬满细纹的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她瞧见白念高举花瓶,立马拉着她的手“哎呦”了一声:“好姑娘,屋里拢共两个花瓶, 可不够你摔的。”   金妈妈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花楼主顾成百上千, 她砸了一个,往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任她如何倔强,最后还不得乖乖听话。   白念虽不比权贵人家的姑娘, 说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成的, 养在府宅里的姑娘,哪见过这些。   方才屋外的一幕已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金妈妈接过她手里的花瓶,一双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子:“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生得比谁都好看,往后指不定有滔天的富贵。”   白念摇摇头,她才不要甚么滔天的富贵。   “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府,同阿爹阿娘呆在一块。妈妈, 您要多少钱, 我回府拿与您成吗?”   金妈妈原先还耐着性子,见她不肯动摇半分, 好脾气一下全无。   她这花楼是开门做买卖的地方,她花重金买来的姑娘,合该替她做赚钱营生的勾当。   方才开口相劝, 已耗尽了她的耐心。   若非瞧在她那不可多得的容貌,依照花妈妈毒辣的性子,早就不留情面地下重手了。   “姑娘,白家若有闲钱, 你阿娘也就不会将你卖至我手头上来。”   “你说甚么?”白念眼底雾气蒙蒙,泫然欲泣地模样,相当地我见犹怜。   果然是阿娘将她卖进来的。   可是白家怎会缺金银呢?   “姑娘怎还不明白?你那阿娘为替柳詹还债谋条生路,就连白家的府邸都变卖了出去,又哪来多的银钱替姑娘赎身?你这等场面我见多了,花楼里多的是同你同病相怜的人。起初,她们也犟得很,说甚么也不愿在这儿呆着,逃跑、寻死,这些事都做了。结果呢,遭了多少罪且不说,最后还不得乖顺地认命。”   白念身子一软,瘫坐在榻上,她紧紧地环住自己的手臂,指尖深陷,生生掐出印来。   过了一会,她似想起甚么,拉着金妈妈的手相求:“我阿爹是舶商,算算日子,再过半月便会回来。阿爹疼我,平日就算有磕碰也要心疼好一会儿,他不会对我弃之不顾的。烦请妈妈宽限我半月时间,届时我定当奉上双倍银钱。”   金妈妈冷嗤一声,转而又叹了口气。   榻上的姑娘也是可怜,短短一日,陡遭变故,接二连三地厄事劈头盖脸而来,甚至不给她喘息的空档。   如若再将其阿爹事告知与她,也不知哭眼抹泪的小姑娘能否遭受得住。   金妈妈蹙着眉头,思忖再三,还是同她说了实话。   左右都是得知晓的,早些知晓还能教她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你阿娘没同你说。眼下我告诉你,你那阿爹在回返时碰着海溢,怕是早已凶多吉少,命丧黄泉了,你还指望他来救你。”   白念呼吸一滞,檀口微张。   分明如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过,她想伸手去揉,却怎么也揉不到心坎儿里去。   白瓣儿似的下巴挂满眼泪,她梗声呆愣,发不出半点声来。   “姑娘?”金妈妈推了推她的肩,见她没甚么反应,只好退让一步:“今天你且歇着。明日我再遣人过来教你规矩。我且劝你早些想明白,省得吃苦头。”   话落,屋门嘎吱两声,推开又阖上。   屋内一片寂然。   须臾,白念埋首在枕上,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   宣平侯府。   赵婉提着几件包裹款款走来。   她低眉垂首,端出副温婉娴淑的模样。   才走至堂外,孟氏便迎了上去。   “这位便是赵姑娘吧。”   赵婉抬眸,颔首浅笑:“夫人安好。”   她昨日落脚客栈后,便着人打探宣平侯府的状况。听闻祁荀的婚事素来是老侯爷的一块心病,京中属意祁荀的姑娘不在少数,可她们皆碍于脸面不敢逾越分毫。   此时若有姑娘大胆些,主动同侯府攀上关系,那么近水楼台总归是先得月的。   “小女初来绥阳,理应是我来拜访夫人才是,怎好教夫人遣人相问。”   一路上,祁荀并未同她说过一句话。到了绥阳,他也只是着丛昱安排她的住处,没有带她入府的打算。   亏得侯夫人心急,今日遣绿珠过来问候一番,她这才抓着机会登府拜访。   话说回来,侯夫人既关切她,那她致谢拜访都是应尽的礼数,纵使祁荀对此不满,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赵姑娘哪得话。怕只怕我那不成气候的犬子怠慢了你。”   孟氏拉着她的手,只觉眼前的姑娘倒是个乖顺知礼的。   赵婉言语暧昧道:“小侯爷待我极好,哪有怠慢一说。”   孟氏一听,眉眼带笑,领她入了前堂。   祁玥一见她,立马问道:“我那大哥哥如何待你好?”   她这话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她大哥哥那寒霜似的性子,待人好的时候是怎么一番模样。   谁料赵婉面色微凝,沉吟半天,答不上话。   “赵姐姐,你快说说嘛。”祁玥眨了眨眼,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她的阿爹正好出口教训,只听屋外传来一道浑身凉意的声音。   “你是闲平日里书背得不够多,来打听我的事?”   祁玥当即捂住嘴,躲到老侯爷身后。   祁荀先向老夫人请安,而后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问道:“来,想听甚么,当着我的面问。”   孟氏瞪了他一眼:“又吓唬你堂妹。她也是关心你。”   “我也是关心她。听闻她请了三个夫子,却仍是没有半点长进。三个哪够,我明日便替她再寻两个来。”   祁玥一听,顿时垮下小脸。依照他言出必行的性子,打明日起,她便要有五个夫子了。   左右都栽了,她便壮着胆子回道:“你若待我有待赵姐姐一半的好,我做梦都要笑醒。”   话落,祁荀显而易见地皱眉。   眼神落在赵婉身上时,她的面色划过一抹惊慌。   祁荀沉着声音问道:“谁同你说的?”   祁玥被吓了一跳,方才的话虽有恫吓,却没甚么怒气,不像当下,她偷摸瞥了一眼,只觉得堂哥的脸色沉得可怕。   “她...她自己说的。”   赵婉咬了咬下唇,楚楚可怜地唤道:“小侯爷...是小女说错话了。”   祁荀不留情面道:“知道便好。”   老侯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来迟了还这么多话。还不赶快落座,教你祖母好等。”   赵婉尴尬地站在一侧,她面色坨红,怎么也没想到,当着众人面,祁荀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若蚊虫:“府里家宴,小女就不叨扰了。”   这语气模样,不知在谁那儿受了委屈。   祁荀正欲开口,却被老夫人制止。   “好了好了,哪有甚么叨扰不叨扰的。既然来了,那便是客,坐下一道用膳吧。”   赵婉也不再扭捏,大方应是。   晚膳过后,天还尚早。   祁玥缠着祁荀,非要学些功夫。祁荀不依,她便机灵地要挟道:“大哥哥若教我几招擒人的本事,我准保那赵婉再入不了侯府。”   “我不教你便是不教,同赵婉有何干系?”   “我可是看出来了,你并不喜欢这个赵姑娘。偏赵姑娘是个缠人的,她若想要接近你,日后指不定找各种理由借口往侯府跑。你在侯府时尚且能制止一番,若不在,整个府里能帮你的,也唯有我了。”   祁玥拍了拍胸腹:“大哥哥,这桩买卖不亏吧。”   祁荀眼神微眯,不愧是他亲堂妹,算计起自家人来一点儿也不手软。   “成。我教你三招。只不过这个赵婉,你得给我盯紧了。”   *   刺史府邸。   府里的门环连叩几声。   门房开门后,只见一头发松散地侍婢站立在门前。   问其何事,她只说要见刺史家的公子李长安。   门房见她衣衫破败的模样,只以为她是前来寻事的,话都没传,直直将人轰了出去。   她不死心地拍着门板,整个永宁,能求助的唯有李长安了。   兴许是被叩门声扰得不耐烦了,门房只好替她递话。   在书房挑灯夜读的李长安一听通传,立马放下手里头的书,跑了出去。   再回时,便是两人。   “流音姑娘,烦请你将方才的话再细说一遍。”   流音嘴角溢血,连忙下跪磕头:“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被夫人一张契书卖入烟花地,我想见上小姐一面,却被几个身形粗犷的男子打了出来。小姐身子娇柔,哪能入那种地方,我实在没法子了,眼下能求助的唯有公子。只求公子出手相助,流音便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子。”   李长安惊讶地张了张嘴,一掌拍在桌案上。   桌案上的红烛剧烈晃动几下,一下子蹿得极高。   他几乎不带迟疑地说道:“怎会有这种事。流音姑娘快起,没有求与不求的,念念有事,我岂能置之不理。只怨我知晓得太晚,没能及时拦下。”   他拾掇了一些银钱交与流音,转而想到花楼水深,教一姑娘去赎人,难免上当受骗。   “流音姑娘且侯在府内,我着人备些吃食。念念的事,便交与我吧。” 第44章 红疹 这玉牌难不成有假?   永宁莳花楼, 软玉生香,绒毯遍地,笙箫鼓乐不绝于耳。   李长安东张西望地迈入花楼, 瞧见一香肩半露的妓子后, 立马埋首快走。   他平日里不是读书习字便是参加一些风雅的诗会, 这还是他头一回迈入勾栏地。   金妈妈见他衣着华贵,仿佛瞧见一尾上钩的肥鱼, 双眼放光地迎了上去。   “这位公子眼生,可是头一回来莳花楼?咱们楼里的姑娘个个冰肌玉骨, 准保公子赖着不想走。”   李长安抬头,对上金妈妈的眼神, 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是来赎人的。”   金妈妈敛了敛披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莳花楼的贵人她都认得,谁同谁相好,走得近,她心里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眼前的男人瞧着脸生,金妈妈敢保证, 她从未在花楼里见过他, 更遑论他瞧上了花楼的哪个姑娘。   如此看来,若非是花楼的姑娘瞒着她私会, 否则这人便是冲着花楼新买的白姑娘来的。   金妈妈双手环胸,开口问道:“公子要赎谁?”   李长安踮脚寻找白念的身影,没找着, 只好如实说道:“白念。”   闻言,金妈妈敛起笑意,眼角扫过李长安怀里的那堆银钱。   白家那姑娘,雪肌妙肤, 弱骨纤形。为她那一纸契书,金妈妈连一文钱都没还价。   李长安手里头的银钱显然是不足数的。   “公子。想来你也见过白姑娘的姿貌,凭良心说,这些银钱哪够替她赎身的?来人。”金妈妈挥了挥手里的帕子,立马围上几个身形粗壮的小厮:“ 送李公子出去。”   虽说是“送”,实则是推搡着将他赶了出去。   李长安是读书人,面薄。被人推搡出来便不好再腆着脸进去。   他掸了掸衣袖,想着明日问阿爹要些银钱,届时再将白念从莳花楼里赎出来。   翌日清晨。   李长安早早地在李刺史的屋外转悠。   半柱香后,李裕推门而出。   “找我有事?”   李长安措辞了好一会,转而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亲眼瞧见李裕的眉头越拧越紧,最终袖摆一挥,厉声呵斥道:“今岁春闱比往年都要晚些,你不好好准备赴考,却跑来跟我说,要替一个花楼女子赎身?”   李长安辩解道:“孩儿正读书呢,考了这么多回,心里自是有分寸。只念念又不是旁人,阿爹也知我心悦于她。阿爹不是说,待我考取贡士,便着人向白家纳采吗?”   李裕瞥过脑袋,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白家富庶时尚且可以谈论,眼下白家的状况你也是知晓的。要我看,这桩婚事就此作罢,往后你休要再提。”   李长安性子直愣,不懂迂回之道,也不擅惺惺作态。李裕的这番话显然是看人下菜。   墙倒众人推,白家没落,原先同白家知交甚笃的世家,个个缄口不言,坐观成败。   李长安看不惯这样势利做法,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免要还句嘴。   “阿爹平日里教我君子以厚德载物,对势力之交尤为不齿,您既允了我纳采一事,那便不能言而无信,食言而肥。”   李裕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李家虽不是顶富贵的门庭,可他那独子若当真娶了被卖入花楼的姑娘,他的那些同僚还不知如何嘲笑他。   即便人言不足为惧,李家的老夫人断然也见不得这有辱门楣之事。   “你去给她送些银钱,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赎身一事,你想也不要想。直至你去绥阳参加春闱前,再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   宣平侯府内,暖阳细碎。   俩姑娘闲庭信步地绕着院子。   祁玥猜得没错,这位永宁来的赵婉,明面上瞧着乖顺,实则费尽心机讨好侯爷夫人。   这不,小侯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提着东西前来拜访。   祁玥原想拦住她。   毕竟她同祁荀做了交易。   祁荀向来言而有信,那三招擒人的本事,既答应教她,教起来毫不敷衍。   祁玥受人好处,自是要同祁荀一个鼻孔出气。   偏祁荀不准她拦人,还教她同那赵婉多走动一番。   院内,树影绰绰,落在一方清澈小池,正巧成了鱼儿遮荫的去处。   二人坐在池边厅内,手边摆着几盏精致的糕点。   “赵姐姐怎么不吃?”她拿起一朵揉成桃花状的桃花酥放在赵婉手里。   “这个桃花酥里放了开春制成的桃花酱,比外边做的都要好吃。”   赵婉不太爱吃甜食,碍于祁玥的脸面,还是咬了一口。   “确实是好吃的。”   祁玥小手托腮,明媚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赵婉。   赵婉以帕子擦拭嘴角,有些不自在道:“妹妹,可是我脸上有脏污?”   祁玥缓过神,见她面上无异,蓦地记起祁荀的话来。   关于宁音一事,祁荀并未瞒着祁玥。   幼时,两家走得近,关系甚笃,祁玥和宁音都是两家唯一的姑娘,祁玥顽皮,宁音乖巧,原以为二人水火不容,定要闹出许多事来。   谁成想二人出入都拉着小手,宛如双生姐妹。   一场大火,宁音走散。祁玥那时年幼,不知何谓生死别离,却也因见不到宁音足足哭闹了好一段时日。   再后来,她渐渐长成,也曾央着阿爹和二位伯伯四处找寻,然而,十二年来,寻求未果,最后,竟是祁荀找到些线索。   昨夜,听闻宁音的玉牌在赵婉手里时,祁玥有些不可置信。   十二年了,宁音走散时不过三岁,这人的容貌和性子不知变了多少。祁玥虽不愿相信,可玉牌落在眼里,赵匡又坦言,赵婉同他并无血缘关系,二人在牢房时曾刺破指腹滴血认亲,两滴鲜血落在水面并未相融。   祁玥不言,又盯着赵婉的脸瞧了一会。   直至祁荀回了府,祁玥才起身收回视线。   书房内,墨香四溢。   祁荀随手理着桌案上的墨宝,开口问道:“如何?”   祁玥绕着乌黑的发丝,神情认真道:“一切如常。面上并未起红疹。”   祁荀手里的动作一顿,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应证心中所想后,复又卷起了画卷。   “大哥哥,没起红疹又如何?她身上有将军夫人的玉牌,这玉牌难不成有假?”   祁荀眉尾微抬,心情破天荒地大好:“玉牌是真的。只是音音自幼便有桃花癣,一碰桃花酱,浑身便起红疹子。”   赵婉吃了,却没有异常。   祁玥眨了眨眼,凑上前问:“大哥哥怎知音音有桃花癣?”   这语气,显然是想从他口中探些八卦。毕竟她这位谁也不愿搭理的大哥哥,只需碰上宁音的事,总比他人来得心细些。   看来拿宁家婚事搪塞那些说亲的人,也不全然是借口。   “大哥哥,你那时才九岁!音音不过三岁!”   祁玥的语气,就差将“禽兽不如”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祁荀抄起手边的狼毫笔,重重地敲在祁玥的脑门上:“再胡说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祁玥抿嘴垂首,一低头,便瞧见夹在墨宝里的一张丹青。她眼疾手快地抽出来,定睛一瞧,一双乌黑地眸子瞪得浑圆。   画纸上勾勒着出一张半身的姑娘画像,姑娘修眉联娟,美目轻灵,娇憨可爱的模样呼之欲出。   “这是谁呀?”饶是祁玥一姑娘家,也不由地被画里的姑娘引去目光。   她记得清楚,祁荀虽戎马倥偬,一手墨宝丹青却从未荒废。只是他多描山水,今儿还是头一遭见他描姑娘的容貌。   可想而知,这位姑娘定是同他有些渊源。   祁荀身量高,轻而易举地抢回画卷,他扫了一眼画卷里的姑娘,突然想到,丛昱昨日起身去永宁,怎到了这个时辰还未给他捎个口信。   *   丛昱抵永宁时,白府门前的大红灯笼幽幽挂着,几声叩门声后,门房下了门闩。   他向门房说明来意,门房斜睨他一眼,直接将人打发走了。   “白家府邸早就变姓易名,成了富安米铺吴掌柜名下的财物。”   丛昱怔愣了一会,赶在门房阖上府门前撑住了门缝:“劳烦小哥告知一声,原先住在白府的人,如今都安置在何处?”   门房摇摇头,他一新来,如何知晓旧主人的去向。   “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只是那白家姑娘,好似被她阿娘卖入莳花楼了。”   莳花楼是永宁有名的快活地,富商巨贾济济一堂。但凡是身上揣着银两的,只要不闹出性命,想如何行欢便都可肆意妄为。   白念落入那地,无异于羊落虎口。   丛昱皱了皱眉头,立马传信于小侯爷,随即踏着夜色,赶往莳花楼的方向。   莳花楼内。   金妈妈正领着一面相凶狠的男子迈入白念的屋子。   屋门被撞开,瞧清男人面容后,白念哆嗦着后退一步。   “我说甚么来着,你迟早落入我的手里。”   说话的是永宁出了名的纨绔,与陈正端是一丘之貉。   他一手捏住白念的下颌,细细端详:“生得这般勾人,怪不得陈正端会栽在你手里。”   说着,一袋沉甸甸地银两落在金妈妈手里。莳花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头一遭待客的姑娘,主顾给的银钱自是要比寻常的多一倍。   这个富家子弟显然是懂规矩的,银钱一丢,金妈妈的双眼立马弯了起来,眼疾手快地阖了屋内。   照理说,床底时间的私事,她不该候在屋外的,可白念今夜是头一遭,这小姑娘犟得很,她若不盯着,生怕闹出甚么事来。   果不其然,她才阖上屋门,白念便在里边敲个不停。眼看着男人步步逼近,她咬红了双唇,眼泪簌簌而下。   碰上这等场面,她率先想到不是阿娘也不是阿爹,竟是上回救自己于水火的阿寻。 第45章 赎身 这位白家姑娘,是我主子相中的人……   一连几日陡遭变故, 小姑娘双眸涩疼,她使出浑身蛮力挣脱男子的禁锢,可屋子就这么大, 迫于无奈, 她只好端起矮凳, 狠狠地向他砸去。   屋内传来一阵哐啷声,金妈妈心疼地捂着胸口, 只想等着事后好好地同白念清算一番。   思及此,她正要抬脚离开, 屋内声音骤止。   金妈妈侧耳紧贴地屋门,屋内没有一点儿声音, 她暗道一声“不好”,慌忙推门而入。   男子七仰八叉地瘫在地上,额间鲜血汩汩而流。   白念则靠着床榻,昏晕在地。   金妈妈恶狠狠地跺脚,躺在地面的男子是富安米商的长子吴昌恒,家里虽无官职, 吴家也算永宁称得上名的商贾之家, 若是追究下来,她这莳花楼腆着脸赔不是也便算了, 难免要生些事端。   一时间,金妈妈怒火中烧,端起桌面的瓷壶, 瓷壶里的凉水一股脑冲下,白念小脸生白,缓缓睁了眼。   “瞧瞧你做的好事!”她的手臂高高扬起,清脆利落地巴掌惹得白念瞬间清醒。   白念衣衫凌乱, 香肩半露,蝤蛴似的雪颈上印着一圈浅粉,那是吴昌恒动手的痕迹。她的左颊处浮出几道红痕,肿痛感密密麻麻地席卷而来。   金妈妈捏着她的下颌,又在她的小臂处狠狠地拧了一把。   “好姑娘,我给你吃住,你便这般报答我?”   白念当即呜咽出声,眼泪说掉就掉。原本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姑娘哪受过这等屈辱。   一夜的时间她想了很多,甚至想过宁死也不苟于世。可一想起白行水,想起他生死未卜但可能还有一线生还时,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阿爹这么疼她,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至她跟前。   万一阿爹回来,找不到她,该有多难过啊。   嘴角溢出腥咸的血味,她双唇紧抿,死死地盯着金妈妈。   眼瞧着另一掌将要落下,白念一胸口剧烈起伏,兴许是气性使然,她推开金妈妈,一头朝床角处撞去。   这一撞要不了性命,却能让难堪入耳的羞辱短暂止歇。   金妈妈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即便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额间依然破了一个小口子。   鲜血触目惊心地渗入发丝,她双目紧阖,愈显苍白。   金妈妈连骂了几声,立即扯开嗓子着翠娘替她止血,这张娇俏的芙蓉面若是留点疤痕,那她可就亏大了。   莳花楼的翠娘会些医术,平日里姑娘们碰着伤着,都会着翠娘相看。   只是今日,金妈妈喊了好几声‘翠娘’,都无人搭理。她正要推门去寻,却见屋门被人踹开,倒退一小步后,一手持长剑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男子衣着普通,并不华贵,他环胸抱剑,面上神色凝重,四下张望后,瞧见床塌上躺着一姑娘。   “公子。”金妈妈拦在他跟前,还以为他是慕名而来的主顾。可眼下白念不省人事,今晚妥定是待不了客的。   “公子,我们莳花楼多得是好看的姑娘,不差她一个。”   丛昱皱了皱眉,他怎么也没想到,白家小姐,,竟栽在莳花楼这个秦楼楚馆。他家主子虽带着赵姑娘回京,可他却瞧得明白,主子是为细查赵婉,这才将他带到绥阳,如此一来,赵婉同赵家难以通气,有些事便好查些。   主子是放心不下白家姑娘的,否则也不会遣他连夜赶至永宁。   眼下,信笺是捎出去了,若要听小侯爷吩咐,定然还要等上一日。   可榻上的姑娘等不得。   她在此多呆一日,身上的伤便会重上几分。届时,小侯爷若是怪罪下来,那他当真不必回绥阳了。   丛昱打了个激灵,伸手指向榻上的白念:“这位白家姑娘,是我主子相中的人。”   金妈妈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又回首去瞧昏睡过去的白念。   都道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短短一日,竟有两位男子因白念的姿貌替她赎身。   一位是永宁刺史的独子,身份已然不同寻常,也不知屋内男子口中的‘主子’,又是哪位贵人。   “相中又如何,我们莳花楼的规矩,拿银钱说话。也不知公子愿出多少银钱买下这位姑娘。”   “多少银钱都使得。只是这姑娘,今夜我是必定带走的。”   说着,一段银光乍闪,握在手里的长剑露出锋利的剑刃。   金妈妈冷嗤了一声,压根不怕这些,花楼里闹事的男子还少吗?她若没些应付的手段,莳花楼不知被人砸了几回了。   她扯开嗓子喊人,只是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推门进来。   丛昱歪了歪脖子,掀眼时,眼底混是杀意:“你是说屋外那群三脚猫功夫的壮汉?没一个能打的。”   金妈妈不可置信地推开屋门,楼道处凉风瑟瑟,空无一人。   细密的疙瘩登时爬满小臂。   “你可知我家主子是谁?”   背后传来丛昱森寒的声音,再回首时,一块褐色的腰牌赫然出现在眼前。   金妈妈瞪圆了眼,捂着胸口只觉得透不出气。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   宣平侯府。   祁荀收到丛昱信笺时,适逢他在京兆府查案。   今日曾厉总算将几日前的小案提上日程,着人去花楼、妇人屋内细查后,这才发现妇人所言不虚。她的丈夫果然是中了花楼妓子下的红颜散。   这类毒的用料并不稀奇,是秦楼楚馆的妓子为留住主顾惯用的药物。只是该男子的症状又与寻常红颜散不同,交与太医署研磨后,发现了几味西梁稀缺的药材。   这药材混入红颜散中,误用之人时起初胸腹胀鼓,肢体麻木,久而久之,眼底泛青,心神紊乱,易受人操持蛊惑。   太医翻遍医术,这才在《胡庸纪要》一册中寻至这两味药。   曾厉抿了口茶,继续理着思路:“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前段时日胸腹鼓胀之感也是受此药物的影响。”   祁荀敲着桌案,韵律整齐。蓦地,手里的动作一顿,随口问道:“东宫这几日可有脸生之人?”   曾励细想了一会:“东宫都是些熟谂的老人,只前段时日,下府折冲都尉于霖往东宫送了几个歌姬。”   “于霖?”祁荀冷嗤了一声,指腹在杯沿处摩挲:“那不是文渊的人吗?”   文渊是西梁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也是朝中隆恩备受的重臣。   因其自开朝以来便辅佐国君左右,故而众臣皆觉得他德高望重,从不直呼他姓名。   偏祁荀觉得他心口不一,虚与委蛇,明面上仁德恭谦,实则阴狠狡诈。   他一路追杀祁荀至永宁,为保自身,不惜折损手下所有暗卫,就连十二年前的那桩旧事,恐怕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小侯爷,有些话言多必失。”   祁荀斜睨了他一眼,不愿与他过多争执,扯回话题道:“去东宫瞧瞧,那些歌姬现在何处?”   他到底不是京兆府的人,没法亲自去查。曾励是个能办事的,给他些头绪,应能查出些问题来。   曾励起身告谢,行至屋外,却见祁荀手下来回在屋外打转。他回身示意祁荀道:“小侯爷,寻您的。”   手底下的人忙将丛昱的信笺交至祁荀手里:“小侯爷,属下方才见您有要事在身,没敢打搅。这信笺是...”   还未说完,祁荀的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曾励瞧见他忽变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看来信内事件紧要,祁荀上一秒还云淡风轻地理着案件,下一秒怒气滔天,眸底风起云涌,似要掀翻整个京兆府。   *   春闱在即,凡是此回赴京赶考之人,无不手忙脚乱地拾掇行囊。李长安的行囊无需他自己操心,府里的下人早已置办妥当。依照先前算好的数日,他需得在明日起程离府,早些落脚绥阳,可以缓上几日,适应一番。   可他今日一门心思落在白念身上,屋门推开又阖上,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   直至正午,有名唤佑安的侍从匆忙赶来。他附耳说了几句话,李长安失手打翻了手边的砚台。   浓厚的墨汁浸透纸背,站在一侧的流音吓了一跳,隐约觉得不安。   “李公子,可是小姐出事了?”说着她便想往莳花楼跑。   即便靠一己之力不能将人救出,然白念于她有恩,她没法冷静下来。   李长安皱着眉头,攥着流音的胳膊:“你家小姐不在莳花楼,听闻是被祁小侯爷买下了。”   流音怔愣在原地,迟迟没反应。   “祁小侯爷?”她嗫嚅着:“便是那阴鸷狠戾,杀人嗜血的祁小侯爷?”   流音哆嗦了一下,面上血色的全无。   宣平侯府的那位名声在外,坊间传他年少骁勇者有之,说他暴戾恣睢亦在不少。   流音没见祁小侯爷,不知众说纷纭中那一句才是真话。只她深信不疑,这提刀杀伐之人,哪个不是心冷狠硬,否则如何在军营立威,这样的人,断不是个体贴疼人的主。   “公子。小姐落入这样的人手里,会不会凶多吉少?”   话音甫落,她眼眶湿润,生怕白念有所差池。   “流音姑娘莫急,佑安说小侯爷并未出现在永宁,买下念念的,只是小侯爷的近侍。现如今念念不在花楼,而是被他的近侍安顿在一处客栈内。既是客栈,出入总比花楼要来得方便些。”   “公子这是何意?”   “佑安,你去同阿爹说一声,就说我在永宁呆得烦闷,今日便要启程去绥阳。”   李长安止住步子,面色涨的通红,这还是他头一回扯谎。   吩咐完事项,又对流音解释道:“流音姑娘,你一会儿先去那家客栈打听一下状况。夜里接上念念后,我们便出发去绥阳。” 第46章 赶来 既是祁小侯爷买了你,谁也不敢动……   莳花楼内。   金妈妈一边替她敷药, 一边殷勤地说道:“姑娘别怕,既是祁小侯爷买了你,谁也不敢动你的。”   白念睁着红泱泱的眸子, 嘴里嗫嚅了一遍:“祁小侯爷?”   便是那个战功赫赫, 阴鸷狠戾, 连圣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的祁荀?   白念紧紧地抓着锦被,面上不显, 心里却害怕极了。   破碎的声音从喉间蹦出:“祁小侯爷...为什么要买我啊。”   金妈妈乐开花,笑她是个傻姑娘:“他不惜重金赎你, 还能图个甚么?”   “妈妈。”白念推开药碗,拉着金妈妈的手道:“求您不要将我卖于他。”   流连烟花地的男人, 看似多情实则薄情寡义。今日他肯花重金赎买,同样的事明日又会落在旁人身上。   再者,她从未见过金妈妈口中的祁小侯爷,也不知他缘何要赎买自己。   金妈妈脸色微沉,后又想起丛昱的话,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小侯爷会是个疼人的。只他眼下还在绥阳, 不在永宁, 你趁着这几日多学些该学的东西。莳花   楼喧闹,你不必呆了, 晚些翠娘会同你去客栈住上一两日。待小侯爷到了永宁,你便是小侯爷的人了。”   白念浑身疲软,压根没有争执的力气, 最后还由翠娘搀扶她入了客栈。   翠娘会医术,医些伤痛不在话下。她捧着白念的脸,瞧见左颊处深红的指痕后,连叹了几声气。   “姑娘的姿容不可多得, 在莳花楼自是吃得开的。你何必同金妈妈置气,亏了自己。”   她指腹沾了膏药,一圈圈地揉在白念脸上。   白念忍着疼意,一声不吭。   身处莳花楼的姑娘,起先也同她一样,是不屈不挠的性子。可时间一久,谁不是向权势金银低头,压弯了脊背。   “姑娘自幼被府里护得极好,陡生变故,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可世间规矩就是如此,哪有事事如意,件件顺心,饶是姑娘不肯屈服,他日也会被磨平棱角。”   这是在劝她认命。   其实翠娘的话也并无道理,阿娘既将她卖入莳花楼,那她便是要听凭金妈妈的话的。金妈妈将她卖于祁荀,身契落入祁荀手里,饶是她再不愿面对,也不得不承认,往后自己便是祁小侯爷的人了。   白念阖上双眼,不愿再想:“多谢翠娘提点。我有些乏了。”   翠娘替她掩上窗子,露出背影的那瞬,白念恍然觉得自己还在白府,替她阖窗的还是流音。   “流音...”   也不知流音怎么样了。   白念险些就要落泪,她侧过身子,将脸埋在枕间。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屋门突然响了一声。   白念没有回过身子,而是哽咽着问道:“翠娘还有事?”   无人答应,屋内一片寂静。   待她回过身子,顺着流动的月光,这才瞧清跪在床榻前的人。   “流音?”白念捂着嘴,眼里包着泪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待流音唤了一声“小姐”后,白念立马伸手环住了她。   流音脸上挂满泪痕,可她却没有时间叙旧。她胡乱抹了一把泪,确认外边的人都被支走,这才拉着白念出了客栈。   夜风猎猎,月影婆娑。   狭长的小道上,有一马车疾驰而过,小窗的轿帘被掀起,车轱辘声揉入月色,传入白念的耳里。   “流音,我们眼下去哪?”   流音抹去眼泪,用斗篷紧紧裹住她:“小姐,我们去绥阳,去沈姑娘那儿。”   绥阳,天子脚下,一听便是是繁华热闹地,放在之前,她定是欢喜雀跃怎么也坐不住,只是今夜,一提起绥阳,她便要想起金妈妈说的那句话。   说起来,祁荀便是在绥阳。   马车声渐止,停在白念面前。有一男子挑帘而出,因其背着光,堪能瞧清一个廓形。   白念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抹身影。她的脑中忽现“阿寻”二字,待她正要喊出口时,流音率先回道:“小姐,今夜多亏李公子了。”   风止骤寒。   白念垂下眸子,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真真禽兽不如!”   李长安咬牙切齿地骂道,只可惜他读多了圣贤书,骂起人来,也是斯斯文文的。   “念念快上马车,我们即刻动身去绥阳。”   白念也没推拒,绥阳有沈语安一家,亦有昭武校尉苏穆。   苏穆同白行水为结义兄弟,二人关系极好。柳氏只说白行水生死尚未有定数,依照时日,她的阿爹应是在近海领域出事的。   苏穆手下有人,若能得他相助,指不定还能将阿爹寻回来。   “小姐。”流音将白念的碎发别至耳后,露出触目惊心的红痕。   白念肤质细腻,轻轻使劲便能留下印来。这几道指痕迟迟未褪,可想知道金妈妈下了多重的手。   流音泪眼婆娑:“小姐。都是流音不好,流音若能在那日守着小姐,亦或是拦下夫人,小姐也不会入莳花楼那等地方。”   白念对谁都好,对流音犹为好,当年若非白念在七弯街上救她,她恐怕早已被嗜酒成性、重男轻女的阿爹打死了。   彼时,初来白府的流音不愿说话,她成日里惊慌疑心,恍若惊弓之鸟。白念心地纯良,不忍见她如此,便将她留在扶安院里,一点点地温暖她,宽慰她。   心是能被捂热的。   就像冬雪总有消融的时候。   是白念予她暖意,她那时便想着,只要小姐顺遂,她做什么都行。   听闻白念被卖入莳花楼,她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救出白念,可她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总想为小姐做些什么,哪怕是见上一面。   到头来,弄得一身伤不说,还险些被花楼里的男子轻薄。   白念宽慰她道:“你不过是替我请郎中去了,哪里能怪你。更何况,换作是我,也不会想到阿娘会将我卖于金妈妈。”   说到“阿娘”二字,她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半天,还是开口问道:“她如何了?”   好歹朝夕相处了十二年,即便没有骨肉之情,也还有其他的情份在。   流音抿了抿嘴,没好气地回道:“勉强度日。”   白念“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当务之急不过是安稳抵达绥阳,找到苏伯伯,寻找阿爹的下落。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头疼,伸手撩开小帘,夜风扑面而来,月光流转在她面上,即便挂了彩,也难掩其般般入画的容貌。   马车的车轱辘声愈发响了,这时候,又有马蹄趟水的声音从一侧传入。   风愈紧,白念缓缓放下小帘。   马蹄声交汇时,帘子轻拂,白念偏了偏脑袋。   一抹紧实的廓形同她擦身而过。   *   客栈内未点烛火,漆黑一片。   丛昱方从柳氏那回来,便撞见翠娘从客栈外回来。   “你去哪儿了?不是教你看着白姑娘。”   翠娘不紧不慢地回道:“姑娘歇下了。方才莳花楼的人过来递话,说是金妈妈喊我去一趟。”   丛昱皱了皱眉,也没说甚么。既是睡下了,应出不了什么事。   他正要迈入客栈,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马蹄声由远至近,黑色的廓形逐渐变得清晰。   丛昱瞧清来人后,立马俯首作揖:“小侯爷。”   站在一旁的翠娘陡然听见“小侯爷”三字,吓了一跳。她在永宁见过不少贵人,可说到底永宁不必绥阳,像小侯爷这般顶顶尊贵的,今儿也是头一遭见。   祁荀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翠娘直起身子,壮着胆子瞥了一眼。眼前的男人英姿飒飒,一身黑色暗纹锦衣勾勒出修长身形。客栈外的大红灯笼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浑身上下皆透露出一股不可近人的气势。   男人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念念呢?”   翠娘愣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祁小侯爷喊得正是白家姑娘的小字。   她心里咯噔一下,记起白念脸上的指痕,脊背处登时爬满冷汗。   莳花楼,完了。   金妈妈,也完了。   待翠娘回过神,她立马垂下脑袋,将人带至二楼:“姑娘住在最西侧的屋子,眼下应是睡下了。”   行至屋外,祁荀顿住步子。他有些迟疑,即便一路上措辞许久,想要解释的话,演练了一回又一回。可真当他站在小姑娘屋门前,背在身后的掌心仍是紧紧拧在一块。   绥阳兵变,太子屯兵谋逆,私兵四下逃散,相比绥阳,永宁更安稳些。他走得匆忙,本想等绥阳的事处理完了,再亲自登门向白念道歉。   只他没料到白家一夜生变,更没料及柳氏同白念并无血缘。   丛昱虽在信里交代了大概,可短短数字,却如淬得橙红的铁烙,滚烫地烙在他的胸口。   早知如此,他或许该早些坦白自己的身世,又或许在离开永宁时,就该将白念一并带走。   如此一来,后边的事兴许就不会发生了。   祁荀的手抚上格扇,淡淡说道:“你们都退下。”   翠娘乖觉地后退几步,这等事她见多了,谁也不想在行房事时被人打搅。可祁小侯爷连夜赶路,疲累一日,眼下竟还有合欢的兴致。   果然男人都是性急之人。   二人退下后,祁荀才缓缓地推开屋门。   屋内漆内,唯有几缕如水的月光从楹窗外照入。   祁荀站定,深吸了一口气,绕过屏风走至榻前。   然而,榻上除了一床锦被外,再无其他。   祁荀眸光一寸寸地冷下去。   随着屏风轰然倒塌的声音,丛昱和翠娘匆忙推门而入。   祁小侯爷眼神凛然地扫了他们一眼,侧过身子指着空空如也的床榻一字一句地问道:“人呢?” 第47章 救出 我在外边也能陪念念说话   李长安生怕莳花楼亦或是祁小侯爷的人追来, 他差使车夫一刻不停地赶路,直至深夜,都不敢停下歇息。   马车内, 白念虽是周身劳顿, 可她困意全无, 难以入眠。   睡不着,便想同流音说些话。   “李公子也要去绥阳?”   白念还以为李长安只是护她出城, 可眼下出城好一会儿了,也不见他折回永宁。   “李公子正巧去绥阳参加春闱。”   “今岁春闱不是拖延了吗?”   流音捏了捏她的掌心, 眼神落在紧阖的轿帘上:“是为了救小姐,谎称要早几日去绥阳静心备考。”   白念抿了抿嘴, 对流音说道:“外边风大,他是参加春闱的,可不能冻着,请他进来坐吧。”   流音“诶”了一声,挑开帘子。   李长安同车夫并肩而坐,他紧紧环住手臂, 披风猎猎作响。   “李公子, 外边凉,进来歇会吧。”   李长安没有回身, 他想着白念这幅模样,应是不愿教人看到的。   故而他目视前方道:“我没事。”   白念知他顾虑甚么,不过是怕自己难堪罢了。可事情都这般过来了, 她也不是矫情扭捏的人。   李长安已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怎好让他在外边吹着冷风。   “李公子,无妨的,左右我也歇不下, 不若说上会话。”   李长安犹豫了一会,转身对上白念灵动的眸子,立马红了脸。   “我...我在外边也能陪念念说话。”   *   远处晨光倾洒,云雾腾腾。   马车行驶到绥阳时,雾气拨散,破云而出的骄阳落在气势恢宏的城门上,守城的将士身着盔甲,盔甲银光耀耀,庄严肃然。   因这几日西梁并不安稳,是以出入城门守卫森严。官兵盘查询问了一番,得知他们是前来赴考的考生,简单搜查后,并未发觉兵刃,便将他们放行。   入了绥阳,众人都松了口气。   白念挑开小帘,探出脑袋。   长安街陆陆续续有摊贩开铺买卖,再过一会儿集市人骤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李长安因参加科考,是以来过几回绥阳,他环视着周围,感叹道今时不同往日,若非一场兵变,这八街九陌的绥阳城,应更热闹才是。   他们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换洗一番,拾掇干净后,白念也没歇下。   沈语安走前,特地给了白念沈家的府宅,她一路询问,不出一会就叩响了沈家府门。   今日沈语安正巧在府内,她瞧见白念,先是一愣,瞥见其微红的伤势后,没询问缘由,两道清泪簌簌而下。   依照二人交情,沈语安无需多问,便知白念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话不多说,直接从药柜里拿出消肿祛疤的药膏,捧着白念的小脸说道:“这药膏疗效极佳,你这张脸可不能留下甚么疤痕。”   白念乖乖上药,敷完药才将这几天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沈语安胸口起伏不止,众多怒气堆积在一块,竟不知从哪一桩开始骂起。   措辞半晌,她拍了拍桌案道:“柳氏同柳詹想必早就有来往,白家的家财,定是一早就被他俩挪用了。还有那个唤作‘阿寻’的下人,你对他这般好,到头来他却跟赵婉跑了?”   沈语安气得喝了盏茶:“狼心狗肺,全然没一个好东西!说起来,我前段时日好似在长安街瞧见赵婉了,彼时只以为自己看走眼了,照你这般说来,她兴许是同阿寻来了绥阳。”   白念抬眸,眼底划过一抹惊喜,然那抹惊喜很快又被落寞掩盖。   她心里寄挂阿寻,可阿寻心里应是有了别人,否则又怎会连声招呼也不打,匆匆出了城门。   白念摇了摇脑袋,转了话锋道:“宣平侯府的小侯爷你可见过?”   沈语安愣了一瞬,她来绥阳这几日,倒是时常听百姓提起祁荀,若说谋面,那倒是从未有过。   “他先前不在绥阳,四日前才回来。听闻他一回来就被圣上委以重任,忙得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白念嗫嚅着。   既是焦头烂额,他又会怎会得空为自己赎身?   *   丛昱忙了一夜,翻遍整座永宁城,也未能将白念找着。   眼瞧着祁荀的面色愈发凝重,丛昱腿软地跪倒在地:“主子是小的办事不力。”   他家主子不惜告假,放下手头的紧要事连夜赶来,奔波了一夜,至清晨时分还未阖眼,而他却将人看丢了。   祁荀没功夫找他算帐,城里没有,显然是出城了。二人至城门一问,果然听闻夜里有一辆马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永宁。   听守城的官兵说,马车上坐着的是永宁刺史之子李长安。   李长安有文书在手,亦是李裕独子,官兵压根没有盘查,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出了城门。   提起马车,祁荀突然记起昨夜赶路时,确实有一辆驾驶急促的马车同他擦身而过。   只是他急于赶路,目不斜视,以致二人生生错开。   依照马车行驶方向,他大致猜着白念去了哪儿。   如若是绥阳,那么白念定然会去沈宅寻沈语安。   祁荀翻身上马,牵动缰绳,马儿引颈长啸,马蹄重重地踏在地面上。   丛昱急得在后边儿喊道:“主子,您一夜未歇了,眼下又要去哪儿呀?”   *   午膳过后,困意袭来。白念从未赶过夜路,偶尔赶那么一次,只觉得浑身酸痛,手脚齐齐泛麻。   沈语安领她在躺椅上躺下,和煦的暖阳落在她的身上,恍如新生。   整整四日,她日日提心吊胆、郁郁不乐,夜里睡得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能从睡梦中惊醒。   眼下身侧有了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她蓦然发觉,有时候甚么也不做,光是这般静默无声地坐着,日子也是舒坦的。   “你接下来可有甚么打算?我府里正巧有间屋子空着,你且住下。”   白念摇了摇头:“我一会儿得去苏伯伯那儿一趟,看他能否寻出阿爹的线索来。”   “那我陪你一块。”   白念点头。   大约小憩了一个时辰,白念心里惦记阿爹,便怎么也睡不着。   二人出了沈宅,左右打探之下,才来到苏穆的府邸。   门房见着生人,疑惑地打量了一番,问其来意,只道是来寻苏穆苏大人的。   门房叹了口气道:“苏大人早在半年前就被圣上调去应郓了,姑娘若要寻,怕是得去应郓。”   白念瞪圆了眼,应郓那地,她倒是听阿爹提起过一二,是个风沙漫天、夏炎冬寒的地方。她迟疑了半会,并未离开,在门房将要阖门那瞬,要来了苏穆在应郓的住地。   “念念,你要去应郓?”   对上沈语安错愕的眸子,白念“嗯”了一声:“苏伯伯认识的人多,手底下又有不少下属。他同我阿爹是结义的交情,帮我寻人也方便些。”   “可应郓偏远,你一人我如何放心得下。你且住在绥阳,我央阿爹去寻也未尝不可。”   白念抿了抿嘴,她如何不知沈语安待她好,又如何不知沈伯伯也是极为仗义之人。可沈伯伯才来绥阳没多少时日,自己尚且未在太医署站稳脚跟,她怎能再拿这等事去劳烦他。   “无妨的。有流音陪着。待我寻到苏伯伯,定是第一个给你捎信。”   沈语安抿了抿嘴,心里十足地放心不下。白念没出过远门,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身边没个可靠之人,她实在不想不愿她远赴应郓。   可白念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了。平日里温温婉婉,娇软可爱,一碰着自己想做的事,谁也难劝。   这是骨子里带来的。   “阿爹待我这般好,没回远海皆给我带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回他定是也带了,只不过不小心弄丢罢了。”白念拉着沈语安的手:“我若是不去,心里难安。”   沈语安叹了口,话说至此,她总不能拦着。   “你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清晨。”   *   翌日清晨,白念将一切收拾妥当,走出客栈时,沈语安准备好的马车已然侯在屋外。   一袋沉甸甸的银两落入白念手里,沈语安满怀歉意地说道:“近几日阿爹在太医署忙于太子殿下的病情,阿娘又因风寒下不了地,眼下我只能待阿娘身体好些,再往北上来寻你。”   白念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如春风和煦:“你宽心,我一人能成。”   李长安也站在一侧道:“沈姑娘宽心,我会平安将念念送出城的。”   离春闱约莫还有十五日左右,若是来回于应郓,定然赶不上会试,偏他放心不下白念,说甚么也要亲自护她出城。   沈语安瞥了他们二人一眼,自打听闻‘阿寻’那些糟心事后,她瞧李长安当真是愈发顺眼了。   三人围簇在一块又说了些话,正要上马车,却见前边官兵成列,身后跟着好些身着盔甲的将士。将士神情庄严,步调一致地往城门外走去。   “语安,这是怎么了?”白念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没见过这阵仗。   沈语安心里一紧,问了几个过路的百姓,也不知发生何事。她总觉得近几日西梁并不安定,内有外乱,恐要变天。   说起变天,顷刻间黑云压城,凉风嗖嗖地直灌脖颈。   “趁着天早,快些走吧。”   白念拢紧斗篷,点点头,上了马车。   车轱辘声由近至远,马车沿着长安街驶离,白念频频挑帘外望。   长安街上依然车如流水马如龙,看似太平盛世、一片祥和,实则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马车驶至城门,李长安原要在这儿折返,可他方才瞧见那些将士后,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便打算再送上一段路程。   白念推却了好一会也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去。 第48章 碰面 教我把这间屋子留与这位姑娘   侯府, 孟氏眉头紧蹙,他来来回回地在踱步,没走几步, 都要侧首向屋外望去。   “夫人, 你等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圣上亲下的旨意,你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孟氏双手紧握, 一双带着愠气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厢私兵的事尚未解决,应郓那厢又出了事。他这么来回折腾, 身子如何受得了。听他属下说,他昨夜连夜赶去永宁, 也不知做甚么去了,到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眼瞧着黑云密布,大雨将要落下,院内的树枝齐齐弯腰又齐齐直回。   祁展年也吹了吹胡子,可他却有些看开了:“他愿折腾便教折腾去吧。这么大人了,我们还能拦住他不成?”   孟氏稀奇地‘咦’了一声, 仔细打量着侯爷不太自在的面容:“先前你可是总不愿他去应郓, 眼下反倒改口了?”   应郓那地,祁寒溽暑, 日日同刀光剑影打交道,一不小心便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者,朝中重文轻武, 即便如此,但凡重兵在握者,他日必然为圣上猜忌,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祁荀自幼聪颖, 不似寻常武将徒有一身蛮力。但凭其卓然文采,崇论宏议,谋个文官自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人父母,既盼着孩子有所出息,更愿他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祁展年是沉闷寡言的性子,不擅表达。父子二人碰面,他分明对祁荀关切得紧,开口时却是些拙劣的争执。然而时间久了,他也想明白了,不应做过多干涉,祁荀的事还得他自己拿主意才行。   “你瞧我们说了这么多回,他哪只耳朵听进去了?况且这次又是圣上旨意。”   祁展年负手叹了口气。   正此时,两道明丽的身影晃入眼帘,是祁玥和赵婉并肩走来。   赵婉身上带着不少东西,她回回来侯府,回回尽足礼数。只今日手里头的东西,有一半是给她自己置办的。   祁玥攀上侯夫人的手,一双眸子古灵精怪:“伯母,赵姐姐听闻小侯爷要去应郓,也要同去呢。”   “胡闹!”祁展年厉声呵斥了一声,抬眸时瞥见赵婉涨红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稍重了些:“赵姑娘见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应郓条件艰苦,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去为妙。”   赵婉哪会错过这个机会。侯府她借机来了好几回,孟氏待她虽热络,实则却没甚么进展,小侯爷忙得脚不沾地,她们碰面的次数当真是屈指可数。   再者,她今日一早便听闻祁荀匆匆出城,能教他焦心如焚去永宁的,恐怕唯有白家那位姑娘。   说来也怪,白念的那枚玉牌既在自己手里,阿爹同祁荀的谈话也滴水不漏,可祁小侯爷怎么就不将她的身世公诸于众?   赵婉咬了咬牙,她若不抓紧,紧跟在祁小侯爷身后,她筹划许久的计谋恐怕就要付之东流了。   “侯爷说的是。只是姑娘家总归是比男子要心细些,我若过去,兴许还能照料他一二。”   说着,她便含羞带怯地垂下脑袋,这幅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免觉得他们二人如胶似漆,片刻也不愿分离。   孟氏与侯爷互望一眼,随即点头。   祁玥站在一侧抿了抿嘴,总觉得这位赵姑娘心口不一,满是算计。她扯了扯孟氏的衣袖道:“伯母,这事得问过大哥哥吧?”   祁荀教她看住赵婉,赵婉若擅做决定去了应郓,被她那大哥哥知晓,他又该沉着脸同她算账了。   孟氏有些迟疑,这事最为妥当的便是问过祁荀。可祁荀那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如实同他说,他定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正犹豫着,院内的水缸漾开一小圈涟漪,密密麻麻的雨丝兜头而下。   几人退至檐下,锦衣上晕出一片黑渍。只是等了好半晌,他们并未等来祁荀,反倒是丛昱,冒着瓢泼大雨匆匆跑入院内。   “他人呢?”祁展年开口问道。   站在一侧的赵婉期待地等着丛昱的回话。丛昱脸上布满雨水,重喘了几口气才回道:“小侯爷才至城门,便接着圣旨,眼下已在赶去应郓的路上了。”   孟氏眉头紧蹙:“这么大的雨,如何赶路?万一没到应郓,身子倒是先淋坏了!”   祁展年连声‘呸’了几句:“他不会找间客栈先住下吗?”   闻言,赵婉失落地垂下眸子,她本想着与祁荀一同前往,眼下,祁荀先行一步,她却只能等雨势渐小后再慢慢赶路了。   “你没同小侯爷一块儿吗?”   丛昱愣了一瞬,这赵家姑娘倒是性急,关切主子也便罢了,竟连他也一并询问起来了。   可话说回来,他是祁荀的近侍,又得祁展年吩咐,平日里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此回祁荀去应郓消除民愤,照理说,他应当紧跟才是。   对上侯爷紧盯的眼神,丛昱只好老实交代:“是主子让我待在绥阳,还有事交付与我。”   “甚么事比他自己的安危还要紧要?”   丛昱支吾半天,眼神躲闪,他总不能说是为了一姑娘吧。   *   大雨倾盆而下,卷着黑云欺压了整片天。   起初马车还能驾驶,雨丝再紧密些,小路泥泞,车轮陷于其中,每行一段路,马车颠簸晃动。   车夫吃力地牵动缰绳,才堪能行一段路。   “小姐,马儿的鼻息渐重,不宜再赶路。小的瞧见前边有座客栈,不若今日先在那儿歇脚,等明日雨停再动身吧。”   李长安挑开帘,雨珠扑面而来,他呛了声,知晓风雨来势汹涌,确实不宜再走。   白念点头,她虽心急,却不能急于一时。   四人在客栈前落脚,车夫将马儿牵去马厩,店小二挂着抹布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李长安环视了一圈,发现这家客栈并不宽敞。   大约是地处偏僻的缘故,客栈拢共才没几间上房。   小二将人领到雅间后,过了约莫四炷香的时辰,客栈外马蹄溅水声逐渐逼近。   听这声音,赶来客栈不仅一二人,小二撑伞往外一瞧,约有十几二十几人破雨而来。   马儿哀啸的声音此起彼伏,为首者身着黑色披风,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瞧不清面容。下马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下属,他脱下身上沾水的蓑衣,粗犷的面容上,刻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店小二吓了一跳,缓过神后才壮着胆子问道:“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大雨没过下属的声音,他只好进一步,贴耳回道:“住店。”   “这...”店小二为难地往后瞥了一眼,发觉住店者人数众多,他伸出一根指头清点了一下,又转身核对数目,发觉客栈内仅有的屋子,完全容纳不下这些人。   “客官您有所不知,方才小店来了四位客人,已然占去两间天号。眼下尚且空着的屋子,大约是容不下这么多贵人的。”   面有疤痕的男子眉头紧蹙,他将店小二拉至一侧,又暗自从怀中掏出腰牌,低声道:“你去教他们四人住同一间屋子。留一件上好的天号与我家主子,剩下的人,我们拼拼凑凑,也能过上一夜。”   “可是...”   店小二瞥了一眼腰牌,登时住嘴。原先就沾了水渍的双腿愈发寒凉。眼前这些气势汹汹的,不是旁人,正是朝廷下派的将士官兵。   他这家小小的客栈,即便是得罪方才的客人,也不愿得罪他们。   小二“诶”了一声,将帽檐压得极低的男子请上二楼。走至白念屋子时,他伸手敲了敲门。   流音以为是到了用膳的时辰,推门而出后,才发觉店小二为难地绞着抹布。   “怎么了?”   店小二上前一步耳语道:“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来了贵人,实在不敢得罪,不知客官能否屈尊移到下大铺住一晚,亦或是与你们同来的那位公子将就一晚。”   流音一听,抬眸去瞧倚着环胸倚栏的男子,瞥了一眼后,她收回眼神道:“说得甚么话,我家小姐清白之身,你让她同那公子将就一晚?”   店小二也觉得这事荒唐,他方才就想通那几位官兵说,来小店住店的是一位公子、一位车夫、两位姑娘,这如何能将就?   可他话未说出口,对方便拿腰牌恫吓他。   “小店赔姑娘银子,去大铺如何?”   流音抿了抿嘴,出门在外,她也不想多事,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去问下我家小姐。”   屋门复又阖上。   店小二踮脚望了一眼,急得满头大汗。   不出一会,屋门‘嘎吱’一声开了。   出来的,是个玉貌花容、淡扫峨眉的姑娘。   她穿戴整齐,迈出屋子后,不卑不亢地颔首道:“劳烦了。”   话音甫落,倚着栏杆的男子身子一僵,终于有了动静。   他微微抬眸,从帽檐下瞧见一位双瞳剪水的姑娘。姑娘身披粉白色斗篷,靡颜腻理的脸上尚且留着几道浅红色的指痕。   他的眉宇越拧越深,正想瞧得仔细些。   店小二转身挡住了她的身影。   “贵人,屋子给您腾出来了。”   廊间静了一瞬,雨声清晰可闻。   “贵人?”店小二又唤了一声。   男人这才回过神,淡淡地道了声:“不必了。”   他压低声音道:“这屋子,留与这位姑娘吧。”   说完,他压了压帽檐,转身下了一楼。   流音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贵人如何说?”   贵人有些稀奇古怪,店小二摸不着头脑地回道:“贵人说不必了,教我把这间屋子留与这位姑娘。”   流音顿时眉目舒展,又扶着白念回了屋子。   一楼围坐在一块的将士瞧见自家主子下来后,互望一眼,立马起身作揖。   “小侯爷,可是那店小二招待不周?亦或是那些人不肯将屋子让出来?”   说罢,他端出一副要同雅间的姑娘算账的阵势。   祁荀伸手将他拦下,帽檐下的眼神沉得可怕:“方才是你同店小二说要将屋内的姑娘赶去大铺的?”   下属还没摸透他的脾性,只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利,没能将上好的屋子留与祁荀。   却听祁荀冷语道:“今夜通通睡大铺,军营那等祁寒溽暑之地都能住下来,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就不错了,竟还在那儿挑三拣四?”   被呵斥者心里腹诽道,他头一回随小侯爷出来,私以为京中长成的官宦子弟大多是矜贵娇气的身子,甚么都求最好。他为了讨好小侯爷,暗地吩咐店小二留出上好的天号,只没想到,这芝麻大小的事竟也能惹怒小侯爷。   他垂首认罚,等了好一会,也没听着祁荀的吩咐,抬眸偷偷瞧了一眼,却见小侯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天号出神。   不禁嗫嚅道:“还说不想住天号,这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 第49章 纳采 纳采一事,如何轮得着你?   晚膳时分, 小小的客栈登时忙碌开了。   屋外雨势稍稍减弱,屋内飘散着几丝油烟气,菜肴陆陆续续地被端了上来。   祁荀和将士同桌而食, 因有公事在身, 谁也不敢沾酒, 没有酒水助兴,桌面上安静不少。   食了几箸后, 店小二又敲响了白念的屋门,白念披着斗篷, 经过一段时间的小憩,倦容渐褪, 眼神也明媚些许。   她行至楼道时,李长安也出了屋门,三两步小跑后,紧紧地跟在白念身侧。   “念念,身子可有舒坦些?”   李长安关怀备至的语气,恍若一声响雷在祁荀耳边炸裂。   他捏了捏手里的木箸, 随着‘吧嗒’一声, 木箸从拇指处断裂,一分为二。   同座的将士顿时吞了吞口水, 互望一眼后,默默地放下手里的木箸。   “主子,您有事吩咐?”   祁荀抬眸瞥了一眼神情紧绷的众人, 说了声‘无事’,又将视线落在右桌的白念身上。   白念方才落座,便觉背后有一道眼神火燎燎地盯着她,她不自在地埋首喝茶, 生怕身后之人,是花楼金妈妈亦或是小侯爷派来的。   “念念怎么不吃?”李长安坐在她身侧,替她夹了满满一碗菜肴。   她不想教他们忧心,伸手接过后,吃了几口。   祁荀看在眼里,腾然起身,木凳向后挪,发出刺耳的声音。   白念心里一紧,侧首去瞧时,却只瞧见一抹离席的背影。   流音咬着木箸问道:“这些都是甚么人?来头不小,火气也不小。”   白念摇头,兴许是一路逃跑,心里隐隐不安。这么些人,身形魁梧,手持利刃,瞧着不像是善类。若他们当真来者不善,单凭流音和她,断然是翻不出这些人的掌心的。   用过晚膳,白念怕招惹事端,故而早早地呆在屋里。她合被躺在塌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了又眨,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正此时,屋外的木质地板“嘎吱”一声响了,白念裹紧锦被,整个人蜷缩在一块。   她时不时地朝屋外望去,后又觉得自己单坐着反倒处于弱势。锦被一掀,她光着小脚噔噔下榻,左顾右盼后,捧了小几上插花的瓷瓶。   屋门外踱步的声音并未减弱,白念摸黑过去,悄悄地躲在屋门后边,她高举双臂,袖口堆积在手肘处,露出一段莹白的小臂。   有一抹的光亮从门缝里钻出,地面的光束愈发宽了,直至地面出现黑影,白念呼吸紧促地紧了紧手里头的东西。   然而还未等她动手,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小姐,您睡了吗?”   白念松了口气,唤了一声:“流音?”   “小姐脸上的红痕还没褪干净,我上马车取药去了。”   流音阖上屋门,又将屋内的火烛点亮。火光蹿长,她这才发现她家小姐神色慌张,手里还捧着瓷瓶。   “小姐,方才发生何事了?”   白念摇摇头:“我还以为是楼下的人前来寻事。”   “他们个个长得凶狠,为首者压着帽檐,瞧不清容貌,也难怪小姐见了害怕。”   “晚间用膳时还听掌柜的说,应郓那厢民愤激起,闹出不少事。而应郓一地,素来仰仗祁小侯爷管辖。事情一出,圣上立马下旨,着小侯爷平息此事。去应郓唯有这么几条路,我只怕在这遇上小侯爷,被他撞破我逃走的事。”   听白念这么一说,流音的心也高高悬起。   就在此时,屋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主仆二人互望一眼,流音拔了拔嗓音问道:“是谁?”   屋外并未做声。   流音接过白念手里的瓷瓶,临近屋门时,复又问道:“谁在那儿敲门?”   仍是无声。   过了一会儿,屋外脚步声渐远,直至逐渐消失,流音才开了一条门缝。   她推门而出,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细长的廊间,空无一人。正当她想阖上屋门,垂首时却瞥见屋外摆着一个封口的白玉瓷罐   “这是甚么?”流音拾起一瞧,比对桌案上摆着的另一白玉瓷罐,嗅了嗅气味后,才发觉这两罐竟都是消肿祛疤的药膏。   “小姐,与沈姑娘给的是一同种。”   白念接过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确实别无二致。   只是这药膏乃是御用之物,沈伯伯在太医署为官,有这药膏自是不稀奇。屋外摆着的这瓶又是从何而来呢?   “小姐,这拿还是不拿?”   白念俯身,将药摆回原处:“不知来头,不拿。”   *   客栈大铺,祁荀与下属挤在一屋。   他隔三差五地推门,踮脚朝二楼处望去,来回反复的动作,惹得下属目光警惕,还以为客栈内混入不好对付的人。   他们列成一排站在祁荀后边,皆踮脚从半掩的门扉处向外望。   祁荀回身时,没注意,后边簇拥在一块儿的下属无处借力,齐齐朝他身上倒去。   屋门原是半掩,被下属一推,祁荀整个人装在格扇门上,趔趄着冲撞出去,闹出不少动静。   适逢白念出屋子摆回药膏,听到动静后,倚着栏杆向下瞥了一眼。   这一眼,便教她怔愣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祁荀抬眸时,四目相对。他慌乱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裳,又掌心握拳,放在口鼻处轻咳一声,浑身上下透出前所未有的拘谨。   打他在客栈内碰见白念,他便一直斟酌着该以何种方式碰面。   兴许是走在楼道处碰着,亦或是翌日清晨去应郓时佯装偶遇,祁荀算计了千百种法子,谁料自己竟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白念眼前。   他扯出一抹笑,唤了声‘念念’,又朝二楼处的小姑娘挥了挥手,可小姑娘却半分脸面也不给她,瞥了他一眼后,没好气地回了屋子。   就连手里头的药膏也忘记放下。   祁荀三两步跑上二楼,在屋外踌躇半晌,一手高高抬起,悬在空中,又咬牙放下。   正当他将要敲门时,屋门突然开了。他瞧见眼前的小姑娘,眸底泛红,樱嘴向下瘪着,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祁荀心口一疼,恍若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过,针孔细小,却刺疼刺疼。   早在听闻白念被卖入莳花楼时,他便着丛昱去了柳氏新的住处。白念对柳氏尚存些情谊,他不好下手,能击溃柳氏内心防线的,恐怕唯有她私生的儿子,柳詹。   故而柳詹原些只需流放千里,因祁荀的一句话,他又受了杖刑,柳氏心疼地紧,堂前哭天抢地,最终两眼一抹黑地哭昏过去。   只是她醒时,再也见不着柳詹。   而金妈妈那处,他也并未留情面。花楼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祁荀想查,总能查出金妈妈的罪责来。牢房内多私刑,白念受的,她一个也跑不了。   可祁荀知晓,即便是替小姑娘出了气,受过的屈辱已然同撕裂的布帛,择再好的绣娘缝制,也难免留下印来。   “念念,我...”   “谁准你这般喊我?”   还未等他说出口,白念就红着眼将药膏塞入他的手里,屋门重重一阖,险些夹着祁荀的手。   她并不想理祁荀,为了眼前的男人,她不惜夜闯乔元均的住宅,辗转难眠地替他鸣冤想法子。可他无罪获释那日,竟是说走就走,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就如沈语安说的,没半点良心。   “小姐。”流音听见动静,上前问道:“外面是谁呀?”   白念冷嗤了一声,拔高声音道:“不熟。不认识。”   这话传入祁荀耳里,他浑身一僵,头一回感到鼻子上冒烟,急在眼前。   乔元均说得没错,他先前确实将白念看做音音,可后来也不知怎地,白家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同他紧密地牵连在一起,一回回听闻她出事,祁荀恨不能手刃欺辱她的人。   他又拍了拍屋门,动静之大,反倒将住在隔壁的李长安吵了出来。   李长安瞥见祁荀后,先是愣了一瞬,后来才记起,眼前的男人,正是春日宴时,伺候在白念身侧的侍从。   虽不知这侍从如何来了绥阳,可白念不待见他,李长安自是要将他赶下楼去。   “念念赶了一日的路,眼下是要歇着了,她既不愿见你,你便回吧。”   祁荀敛起好脾气,沉着脸扫了一眼李长安。   方才白念不准他这般喊自己,反观李长安,一口一个‘念念’,倒是叫得亲热。   他自是愿意也合该受白念的气,可李长安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与她的事,同你有何干系?”   李长安被他这话一堵,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直了直腰背,搬出李裕先前应允他的事。   “怎么没关系,我阿爹说了,若待我考取贡生,就向白府纳采。”   故而他没日没夜地习法令政论,只盼今岁会试能拔得头筹。   祁荀皱了皱眉,这事,他倒是从未听白念提过。   “再者,我同念念自幼长在永宁,两家又颇有往来,如何称得上‘没干系’?”   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他虽同白念相识于去岁,说到底,二人之间的交集却远多于祁荀。   祁荀勾了勾唇角,笑了声:“李公子何时考取贡生还是个不定数,纳采一事,如何轮得着你?” 第50章 探听 他着人绞了那些多嘴之人的舌头   翌日清晨, 天气放晴。泥泞的泥地结成泥块,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祁荀早早等在马车边上,见白念出来, 漫不经心地向前挪了几步, 这等佯装不经意碰面的手段属实拙劣了些。   白念并未抬眸瞧他, 绕过他后,直接上了马车。   祁荀的下属迟迟等不到他, 眼看着时辰愈来愈迟,只好壮着胆子催促一二。   说来也怪, 宣平侯府的这位,素来严于律己, 规矩比谁都重,今日误了动身的时辰,是一干下属全然没想到的。   非但如此,他拨了一个身手较好的将士紧跟在白念身后,应郓这地并不太平,万一碰上不必要的麻烦, 总不会如上回那样身陷囹圄。   只那落单的将士有些疑惑, 摸不透小侯爷此举是为何意。左思右想,大约觉得马车上的姑娘不肯让出天号, 下了祁小侯爷的脸面,而小侯爷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教他一路跟着, 兴许是为了寻找下手的时机。   如此说来,昨日廊间的吵闹也算是说得清了。   马车上,白念颓着一张小脸,她怎么也没想到, 赶往应郓的路上竟能碰着阿寻。   昨日在屋外瞧见面熟的男人时,她又惊又喜,可乍一想起他同赵婉的事,甚么好脾气顿时烟消云散。   “小姐。你在生阿寻的气?”   白念自诩不是个易动怒的,很多糟心事摆在她眼前,她也只是叹了口,随之将其抛诸脑后。   偏在阿寻身上,她气了一回又一回,总也迈不过这个槛儿。   心里虽气,却仍是嘴硬道:“我气他甚么?他哪里值得我气了?”   流音抿了抿嘴,昨日那副无论如何也绝不开门的仗势,分明就是在生气。可流音也没戳穿白念,因她心里也有气,她家小姐哪里都没亏着阿寻,可阿寻却是一言不发地出了城。   “小姐,还有一事我也觉着奇怪。阿寻不是去了绥阳吗?又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白念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诸如阿寻送来的药膏从何而来、身边的将士又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这几日,非但她经历了不少事,便是阿寻,也变了许多。   正想着,马车逐渐驶入人烟渐盛的小城。李长安环视了一圈,大约觉得这地较为安生,这才挑开轿帘同白念辞别。   李长安先前在永宁时,受制于李裕,不常出门,见到白念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几日同白念朝夕相处,他心里十万分不愿意就此别过。   可春闱近在眼前,他若不抓紧回去赴考,那便真如阿寻所说的那样,迟迟纳不了采。   他叮嘱了车夫几句,约莫是行车迟缓些,又同流音交代了几句,磨蹭了好一会才一步三回首地折返绥阳。   眼下,白念所处的小城,距离应郓约莫还有一日,她挑开小帘,沿途瞧见不少吆喝的摊贩。   难得的烟火气教她稍稍松神,她托着香腮,眼神里有多了几分灵动与希冀。   “待我寻找阿爹,我就劝他罢了纲首一职,兴许开间小铺子也是桩幸福的事。”   经历这些天,她也明白,甚么金银钱财、皇权富贵,都不如阖家欢聚、平安喜乐来得舒心。   马车辚辚声复又响起,白念心气逐渐趋于平和,困倦之意忽然席卷,卷翘的羽睫扑扇了几下,倚着车壁睡了过去。   醒时,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白念捂了捂眼,从指缝处瞧外边的状况。   车夫敲了敲车壁:“小姐,这儿有处酒楼,该用午膳了。”   白念“嗯”了一声,找了处阴凉的位置坐下。才坐下,她便抬眸环视匆忙的行客。   阿寻同她是前后脚出门的,起先阿寻紧跟在她身后,白念瞧着心烦,索性放下小帘打算小憩。   这一打盹,再醒时却不见阿寻身影。   白念心里仍有些牵挂,这人有段时间未见,没见着面时倒也觉得没甚么,偏碰面后,心里的委屈、愤懑、记挂登时一涌而上,像煮沸的热水,咕噜咕噜冒个不停。   她简单了要了几样清淡的菜式,店小二上菜极快,几人默不作声地用完,又接着赶余下的路。   到应郓城外时,月色浓郁。   应郓同绥阳不同,绥阳风雨调和、富贵繁华,是祥瑞之地。可应郓风沙漫天,燋金流石,入眼之地,黄褐色一片,压抑地教人喘不过气来。   苍老破败的城门重重地立泥土地上,像是迟暮老人,独剩几分寥寥无几的朝气。   白念赶在城门关阖前入了应郓,天色已晚,她并未急匆匆地拜访苏穆,几人在近处的一家客栈落脚,打算等到翌日清晨,再去街上买些拜访的礼品。   这几日应郓并不安分,先前因严格的城防已然惹这地百姓不快,前段时间又在边境处发现居民的尸身,照当地百姓所说,这些惨死之人,大多死于官兵之手。   一刀切的政令,官府的不作为,引起不少民愤。   白念在街上走上,总能听见不少言论,有些是怒斥官兵的,亦有描述惨死之人可怖之状的。整座城,戾气十足,内讧四起。   流音听着哆嗦着搓了搓小臂:“小姐,我们还是快些去寻苏大人,我总觉着应郓这地并不安生,长久呆下去难免提心吊胆。”   白念觉得她的话在理。   应郓物资短缺,开铺营生的铺子屈指可数。白念大致逛了一圈,挑了家还算像样的铺子,备了几份薄礼,转而去寻苏穆的住处。   一路上,她时常听人提起一人的姓名。回回提及这二字,白念的面上便会划过一丝惊慌。   “祁小侯爷,也到了应郓?”   去应郓有一条必经之路,她这一路上除了碰着一群身形魁梧之人外,也就碰上了阿寻。   白念没疑心阿寻的身份,只以为那祁小侯爷,隐身于客栈一众身形魁梧的人当中。   思及此,白念抿了抿嘴,不由地加快脚下步子。   苏穆的府邸并不宽敞,屋门上甚至还有剥落的朱漆,白念叩响门环,出来探头的是一个年纪较轻的门房。   “姑娘有事?”   白念点头,说起白家同苏家的关系,门房也并未为难她。   “只是苏大人去小侯爷那儿回禀军务,没有一二个时辰可能回不来,还得劳烦姑娘这在儿休憩片刻。”   白念点头,面上带笑,是她有求于人,莫说等上一二个时辰,便是等上几日也是无妨的。   苏家一切从简,府内没多少伺候人的侍婢,就连这位年轻的门房,也是苏穆瞧他可怜,才将他留在府里谋了份差事。   所幸这个门房也没干晾着她,替白念斟了一盏热茶后,站在一侧问道:“姑娘头一回来应郓吧。”   “是头一回来。”   若不是白家陡生变故,阿爹又出了事,她倒是没想过,自己会出这么远的门。   “姑娘莫怕,应郓这地虽不比绥阳,平日里也还算是安定。这几日的混乱,主要是民愤使然。不过这些事想必都快消停了。”   白念眨了眨眼,心里满是疑惑。   她来苏府前,听当地百姓提及,应郓戒严,出入繁琐,给当地百姓带来诸多不便。自这政令下达后的大半月时间,百姓吵得吵,闹得闹,有官兵为维持秩序,失手打死一贩卖瓜果的老农。自那以后,失手的官兵虽被革职打入牢狱,可百姓却是闹得更凶了。   有这前车之鉴,边境出现几具男尸时,百姓皆将此等恶劣行径归咎于官府作为。   “可是查出背后真正的凶手了?”   门房摇了摇头:“尚未。但是此回,小侯爷回来了。”   白念端茶的手一顿,险些晃出茶水。   又是小侯爷。   她在永宁时偶尔听别人提起几句,在绥阳也是如此。偏在应郓,她才来这儿短短一日,沿途就听了好几回‘祁荀’的名头。   西梁关于祁荀的传闻褒贬不一,但来了应郓后,所有关于祁荀不好的言论,凭空消失,这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尽是夸赞的话。   由此可知,能将应郓一地的百姓心悦诚服地夸赞,这位身份矜贵的小侯爷,兴许当真有些本事。   门房的话外之意,白念听得清楚。有祁荀坐镇应郓,百姓高悬的一颗心自然可以放下。   这原是句能宽慰的人的话,可她一想起金妈妈狠毒的脸,以及那句‘既是祁小侯爷买了你’,白念就面色燎白,不寒而栗。   “小侯爷有这么厉害吗?”   门房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倒不是答不出,只是祁荀有诸多令人钦佩的事迹,他不知该从哪件开始说起。   “谁也不是一来就能服人,他初来应郓时,没少受将士与百姓的嘲讽。大家总觉着京中矜贵的世家公子爷定是受不了应郓这艰苦卓绝之地,是以大家都接二连三地给他下马威,劝他打哪来的,便回哪儿去。”   白念也认可这话,世人爱权,又触之不及,对这遥远的东西,人们总爱持有偏见,她在永宁初听祁荀名头时,也没觉得他有多大能耐,甚至觉着他也是玩世不恭、仗势凌人的世家公子。   “那后来呢?”白念突然提起兴致,她虽然同祁荀没甚么交集,却因金妈妈说,她的身契如今在祁小侯爷手里,那她总要探听些祁荀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门房自幼长在应郓,对应郓的事无所不晓,他左右是闲着,也乐意同白念说。   “他着人绞了那些多嘴之人的舌头。”   屋内陡然想起茶碗落地的碎响,白念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茶盏里青绿色的茶水,到底是没稳住,一股脑地洒在衣裙上。 第51章 疼爱 他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白念原以为自己能听着些祁小侯爷的丰功伟绩, 诸如如何势如破竹大退敌军,又如何处理军务、整顿军纪,她抱着对祁荀改观的心态, 等着下文, 怎料门房的一句话, 非但没能宽慰她惴惴不安的心,还吓得她直直砸了手里的茶盏。   茶水从衣裙滴落, 落在地面的碎瓷片上,她满含歉意地俯身去捡, 还未触及瓷片,便有一双指骨分明的手率先将碎片捡起。   白念抬眸, 对上一双温尔如玉的眸子,她从未见过此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故而半晌没有动作。   最后还是门房提醒她,这是苏家长子,苏明远。   白念回神, 颔了颔首。她倒是知道苏穆膝下有一子, 子从父业,也是个武将。只她没想到, 同样是行军打仗、舞刀弄木仓之人,这苏明远的容貌性子,倒是像极调墨弄笔的如玉公子。   “姑娘是?”   同是苏家人, 白念也不藏着掖着,她此行是为求助苏穆,帮自己寻得阿爹的下落,苏明远问起, 她如实相告。   听闻她叫白念,是白家姑娘,又听闻白家生变,白行水下落不明,一连串的遭遇,落入苏明远耳里,他讶异地张了张嘴。   白行水与苏穆是结义兄弟,两家虽不常走动,但是关系摆在那。苏明远也时常听他阿爹提及,提起白行水,他阿爹总称他是善气迎人、慷慨仗义之人。   如今白家落难,苏家说甚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冷眼相看。   “白妹妹如今住在何处?寒舍虽小,却也有空的屋子容姑娘住下。”   苏明远说话真挚,没有客套之意。   白念却是知分寸,懂道理之人。她找苏穆帮忙寻人已是叨扰,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如何再去麻烦旁人。   “劳公子挂心,我如今住在客栈,一切都还习惯。”   “不必这般客套。你我爹爹既是结义兄弟,我又比你年长,你唤我一声明远哥哥正是恰当。”   白念抿了抿嘴,本有些喊不出口。可眼下不是纠结称谓的时候,理顺事情的来龙去,才是当务之急。   苏明远瞧出她寻父心切,也没再继续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地说道:“依照你预估的时间,你阿爹赶上海溢时,应离永宁不远。若白伯伯幸存,只需在邻近的村落岛屿处找寻,便能有所下落。”   闻言,白念眸底盈盈,虽是一句推测的话,却慰藉了她这几日夜不成眠的忧心。她生生忍住眼泪,扯出一抹笑道:“多谢公子。”   “这一喊便生分了。”   白念笑了声,大大方方地回道:“多谢明远哥哥。”   说话间,苏穆打军营回来。   他甫一进府,便听门房来报,说是白家姑娘登府拜访。   提及白家姑娘,他先是一愣,想了好半晌,才瞪圆了眼,阔步向前走去。   了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愤懑地拍了拍桌案,桌案上的空杯盏跳动几下,最终回归平静:“我早说他不该救柳氏那妇人,到头来,还是被她摆了一道。”   白念猛地抬眸,巴掌大小的脸上布满错愕,想来苏穆早早知晓,柳氏并非她生母。可转念一想,苏穆同白行水多有书信往来,能知晓柳氏一事也不意外。   “苏伯伯方才说,是阿爹救了阿娘?”   白念称柳氏为‘阿娘’已是多年习惯,如今虽弄清二人关系,这长久累积的称呼,一时半会仍是难改。   苏穆掩唇轻咳一声,怪自己冲动说漏了嘴,他偷瞥了一眼白念,小姑娘脸上除了有些错愕,倒是没有多余的情绪,兴许是这几日遭受的打击已然教她千疮百孔,多一桩未知的真相,也没甚么。   “十二年前,战火方歇,贫病交加,柳氏父母、幺弟幺妹受人欺辱,先后而亡,她也一路逃难,险些被人牙子发卖。彼时,你阿爹带着你回永宁,路过一处村落时,正巧瞧见人牙子打骂柳氏。”   说到这,苏穆叹了口气,仿佛白行水没管这事,后边也不会有这么多遭遇。   “你阿爹本就是慷慨仗义之人,见到这场面,哪会置之不理。他替柳氏赎身后,原想替她谋份女工的差事,谁料柳氏就此缠上你阿爹,一路跟着他到了永宁,说甚么也不愿离开。说句难听的,这等事我见多了,无非是瞧见一可傍身之人,不愿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罢了。故而我对他一劝再劝,教他趁早打发了她去。”   白念听得认真:“那后来,阿爹没打发她,是因为动情了吗?”   苏穆摇了摇头,对上白念疑惑的眸子,神色认真道:“是因为你呀,念念。”   白念愣了一瞬,没明白苏穆的话。   “你幼时染了一场风寒,高烧不退,醒后便将先前的事忘了大半。彼时柳氏照料了你几晚,你醒后,便一直缠着她,想来是你阿爹不忍见你如此,生怕你幼时带着缺憾长成,故而才撒下谎话,将柳氏留在府内,教她如生母般待你。”   “他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却没想看走了眼,用错了法子。若他得知这一切,定是后悔自己留下了柳氏。”   白念鼻尖一酸,眼尾泛红,她摇了摇头。其实在得知柳氏不是自己生母前,白念也是心存疑惑,可她想着,自己有阿爹疼,府里又有阿娘陪着,相较于那些身世凄惨亦或是流离在外之人,她又有甚么不满的。   至如今想来,柳氏虽不是她阿娘,却也的的确确弥补了她十二年的缺憾,若无柳氏相伴,她兴许也不会养成落落大方的性子。   怪不得柳氏说,这是一场交易。   “苏伯伯,那你可知,我的生母是谁?”   苏穆就连柳氏的事都一清二楚,相必也是知晓她三岁前以及她生母之事。   可苏穆却迟疑了。   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合时宜,他心里自有揣度。   有些事,还得白行水亲口告知才行。   他拍了拍白念的肩头,似是不愿提及:“当务之急还是遣人找寻你阿爹的下落,先前的事不提也罢。苏伯伯只愿你记住一点,不论将来发生何事,你阿爹都是疼你的。”   将来?   白念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苏穆说得没错,眼下找到阿爹才是最最紧要的事。   *   营房内,祁荀正处理军务。应郓军务堆积,又出新的命案,自他昨日清晨到应郓,忙至现在,只在晚间休憩了几个时辰。   紧跟白念的将士,得知白念入了苏家府邸,匆匆过来报信。   祁荀放下手里的文书,抬眸问道:“她去苏府做甚么?”   将士摇了摇头:“小的不知。进去约莫二三个时辰,再后来,是右将军将其送出府宅的。”   右将军,说得便是苏家长子苏明远。   祁荀皱了皱眉头,手心微敛,不经意间压皱了手底下的文书。   他突然起身,踱至营外。   将士见他出了营帐,赶上去问道:“小侯爷可是要出去?”   祁荀‘嗯’了一声,随口说了句:“我还有事交代苏大人,正巧要去趟苏府。”   将士一愣。   莫不是他瞧走眼了,苏大人不是才来过营帐吗?   苏府。   门房瞧见小侯爷来时,心里一惊,他顾不上通报不通报,直接将人迎了进去。   苏穆正闭目沉思,思忖着如何着手找寻白行水的下落。   正想着,突然听见逼近的脚步声,他还以为是苏明远回府,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可把念念平安送至客栈了?”   祁荀蹙着眉头,原来这右将军还同白念一处,没有归来。   他沉了沉声音说道:“苏大人。”   苏穆记得这声音,他登时睁眼,俯身行礼道:“不知小侯爷到来,失了礼数。”   他方才军营回来,同他秉明军务,又怎会料到祁荀会来府里找他。   祁荀抬了抬手,负手在屋内踱了一圈,也没说此行的目的。   苏穆跟在后边,有些疑惑:“小侯爷可有事吩咐?”   祁荀眉尾微抬,随意扯了个由头:“许久没回应郓,适逢得空四处逛逛,逛着逛着就到苏大人的府邸了。”   苏宅远离街巷,小侯爷如何逛也逛不到这儿来。只是苏穆并未戳穿,他心想着,既是闲逛,应是在这儿呆不了多久。   可祁荀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迟迟没等到苏明远,干脆坐下,喝了几盏茶。   “听闻府里来了客人?”   苏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祁荀口里的客人是谁。   “是的。她阿爹原是我至交。眼下出了事,我说甚么也得帮衬一二。小侯爷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祁荀抿了抿嘴,并未顺着他的话作答,反而问道:“苏大人方才便是在为此事忧心?”   他先前便收到丛昱信笺,说是白念至绥阳寻苏穆未果,转而去了应郓。   如今到了应郓,她登府拜访,托苏穆找寻白行水的下落,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这苏家还有一出类拔萃的苏明远,苏明远文武卓然,又是一副温尔的好脾气,这份威胁,远比在京备考的李长安。   苏穆点头:“这几日应郓事多,我手里头没多少可供调度的人了。可白兄又与我情同手足,我生怕手里人手不够,耽误了找寻白兄的良机。”   他这话说得诚挚,眼底尽是浓浓的忧虑。   祁荀搁置下茶盏,随口道:“这事就不劳烦苏大人了。”   苏穆以为祁荀误会自己,拿军中人力,去寻白行水,忙解释道:“小侯爷,我不会一己私事耽误军政要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抬眸,眼神落在苏穆大惊失色的面上。   “白行水的事,我一早就着人在查了。” 第52章 甜呐 应郓果子甜吗   苏明远将白念一路送至客栈, 客栈不算偏僻,地处街市,他瞧见后也稍稍放下心来。   “府里的门房认得你, 若是有事, 尽管找到府里来, 若是我同我阿爹都不在府内,那你便来军营寻我。”   说着, 他掏出一块腰牌,交在白念手里:“有了这块腰牌, 营内的将士不会拦你的。”   白念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入客栈后, 白念反反复复记起苏穆的话。   原来她三岁时生过一场大病,能存活下来,已是万幸。只是自那以后,她便将先前的事忘了大半。   “怪不得我总是记不起幼时的事,竟还有这么一番遭遇。”   流音也是今日也才知晓此事,诧异的程度不亚于白念。   “老爷为了小姐, 也是煞费苦心。”   否则, 也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有些坦诚相告的事,白念倒是没有多想。唯有她问起生母时, 苏穆避而不谈。愈是如此,白念便愈是好奇。   “我阿娘会是甚么样的人呢?”   流音将腰牌挂在白念腰间,她望了一眼白念, 沉吟片刻后,开口回道:“先夫人,定是和善体贴之人,小姐应是像她的。”   白念浅笑道:“我如今只盼阿爹平平安安归来, 亲口同我说说我阿娘的事。”   *   日头西斜,苏明远回府里时,祁荀还在前厅慵懒闲散地喝着茶。   营内堆积了许多军务,听将士说,祁荀一回营帐,便忙碌开了,连晚膳都不曾用上一口。若非今日去军营时亲眼所见,他如何也不会相信,抽不开身的小侯爷竟会在自家府里悠闲品茶。   祁荀见他回来,总算有些反应。他搁置下茶盏,明知故问道:“右将军可是处理要事去了?”   苏明远想起白家姑娘,心想着这也算是桩要事,便点了点头。   谁料这一点头,原先靠着椅背的男人突然起身,走至他跟前。   祁荀身量本就优越,苏明远也算是修长的身形,与祁荀相比却还是差了一小截。   凛人的气势直面而来,苏明远蹙了蹙眉头,不知自己哪里惹他不快。   即便是如此,苏明远也只是微微颔首,谈不上发怵。   他仍是端出一副好脾气道:“小侯爷有事寻我?”   祁荀“啧”了一声,发觉苏明远当真是温雅的脾性。   先是李长安,如今又来了个苏明远,难不成现在的姑娘都喜欢儒雅敦厚的男子?   思及此,祁荀记起白念初见他时怔愣的模样。彼时,他的装出一副清冷斯文的模样,惹得小姑娘又垂怜又心疼,同前几日漠不关心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盯着苏明远的那张脸瞧了许久,心里愈发笃定,白念是喜欢这款类型的。   “小侯爷?”   见他不说话,苏明远复又喊了一声。   “哦。没甚。我就是恰巧路过,进来小坐片刻。右将军紧要的事都办完了?”   苏明远不明所以地点头。   “那正好。我有些乏了,营帐内尚有些琐事还未处理,右将军受累了。”   “?”   营内琐事还轮得上苏明远处理,祁荀分明是给他找事做。   他原想替自己辩上几句,祁荀却是不给他这个机会,他随意胡诌了一个借口,转身迈出苏府大门。   街上难得清爽,摊贩随意拣了块白布,布上摆着红红绿绿的果子,果皮油亮,瞧着汁水十足。   因应郓日照充足、昼夜温差较大,故而应郓的应季果子大约比绥阳的还要甜上几分。   祁荀不喜甜食,可白念却是爱吃。他还记得春日宴时,小姑娘捻着糕点,像捧着宝贝似的,两眼都弯成月牙儿。   那松子百合酥他也尝了,甜腻腻的,谈不上有多好吃。只如今想来,这沁甜的香气倒是留得长久,他只尝了那么一口,却不知不觉地记到现在。   已然分不清是糕点甜,还是小姑娘的笑意甜。   “大人,买些果子尝尝?”摊贩掏出干净的油纸,开口叫住他。   祁荀顿住脚下的步子,拾起一颗含在嘴里,咬了一口,嘴里尽是果子的香甜。   “买些吧,她应是没吃过的。”   这摊贩也是个老实的,专挑又大又饱满的果子:“大人是买与夫人的吧,不曾想大人瞧着年轻,却是个有妻室的。”   “夫人?”祁荀复又嗫嚅了一声。   他在绥阳时,倒时常听同僚提及自家‘夫人’,这二字稀松平常,原没甚么值得品味的,冷不防地被摊贩提及,他率先想着的竟是白念的脸。   二十一,也不算年轻了。   就如老侯爷说的那样,与他同龄的世家公子,大多有了妻室,即便没有,也正四下托散,着人说亲议亲。   祁荀笑了声,腹诽道:兴许也是时候该考虑婚娶一事了。   摊贩包好果子,小心翼翼地递到祁荀手里,祁荀付了银钱,转身去了白念暂居的客栈。   *   客栈内,白念正端坐在楹窗前提笔写信,书信拢共两封,一封是给沈语安的,另一封则捎于李长安。   流音在一旁添墨,她垂首去瞧白念歪歪扭扭的楷书:“小姐,不过是封平安信,你已经写了一个时辰了。”   白念话多,想说的尽都写在信里,流音去瞧时,还瞧见‘阿寻’和‘小侯爷’几字。   “今日门房说的那些话,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小侯爷当真这般可怖吗?”   白念正同沈语安提及小侯爷割人舌头的事,写着写着,她自己反倒舔了舔嘴唇,哆嗦了一下。   “流音,若是被他撞见我们逃跑的事,他会不会着人打断我们的双腿?”   流音手一抖,墨汁滴在朱色的桌案上,白念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如若小侯爷当真是狠辣的性子,甚么事做不出来。   “要我说,我们这几日就少些出门,避着点。实在不行,小姐就报上苏公子的名字,苏公子不是右将军吗?小侯爷总得给他几分脸面不是?”   白念抿了抿嘴,觉得流音的话在理。只她说这些话时,屋外的男人面色一沉,他提了提手里的鲜果子,无奈地叩响屋门。   流音瞧见祁荀,立马冷嗤了一声:“你倒是神出鬼没,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这会又要搞甚么名堂?”   白念听见这话,忙搁下手里的狼毫,开口问道:“流音,是谁来了?”   “小姐自己瞧吧。”   流音让开一条道,祁荀顺势走入屋子:“小姐,我瞧见外面有卖果子的,想着你应当没吃过,所以买了些过来。”   “你怎么来了?”白念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流音说得没错,打阿寻从永宁消失后,就变得神出鬼没的。来应郓的途中二人见过一回,后又不见了踪影,眼下却又出现在自己落脚的客栈里。   “还有,你怎知我住在此处?”   祁荀愣了一瞬,答不上来。兴许是这几日忙糊涂了,相见白念便来了,也没想好圆话的措辞。对上白念追根究底的眼神,他轻咳了一声回道:“我方才遇到右将军,他同我说的。”   其实告知白念自己的身份也未尝不可,来客栈之前,他也想过,这段时日发生诸多事,理应坦诚相告的。可方才在屋外,他听得清楚,白念对祁小侯爷多有偏见,一提及‘小侯爷’,她恨不能躲得远些。如若白念知晓他的身份,无疑是将二人推得更远。   这也怪他,总是欺欺瞒瞒,尚未以最好的面目见她,她怕自己怨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认识明远哥哥?”   祁荀反应好一会,才知她口中的‘明远哥哥’便是右将军苏明远。   “我也是来应郓才认识他。”   见白念态度有所缓和,祁荀忙道歉道:“先前我出永宁走得匆忙,未来得及同小姐作别,小姐生我的气是应该的。”   这话,白念已经听了两回,且两回都是在客栈内。   “你总是说这般说,可从头至尾都未曾同我解释出永宁的缘由。”白念垂下眸子,神色有些不自在:“你若是早同我说,你心仪赵婉,难不成我还会拦着你吗?”   “赵婉?”   祁荀蹙起眉头,像是许久没听这个名字。   “我来狱内探视时,正巧碰见你同赵婉说说笑笑。”说到这,她顿了顿,虽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那张小脸还是不自觉地鼓了又鼓。   “你不是同赵婉出城了吗?”   祁荀默想片刻,终于记起白念所说之事。彼时他人在牢内,不易走动,乔元均同他说了此事后,他还特地着乔元均跑了一趟白府。   “这事乔元均没同你解释吗?”   “解释?他只说了句‘这事不是如我想的那样’,我倒是没听出任何‘解释’的意味,反倒像是在替你辩解掩护。”   祁荀捏了捏拳,乔元均这人自诩风流,惯能哄人,谁成想这事落在他手里,竟会变成这幅模样。   话说出口后,白念才觉得自己过于心急,说时不觉得有甚么,再回味,一股浓浓醋酸味扑面而来。她咬唇瞥了一眼祁荀,正巧祁荀也再看她。   祁荀微微俯身,对上白念躲闪的眸子,神色认真道:“小姐,乔元均说得没错。我同赵婉确实没有甚么关系。”   这话,可比乔元均诚挚多了。   白念咬了咬牙,心里的疑虑消了一半。她原本还想再问,诸如,二人既然没甚么关系,为何要一同回绥阳。   话都到了嘴边,无意间瞥见祁荀眉眼间的笑意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照此问下去,白念总觉得自己像极善妒的妇人,她不想如此,生怕眼前的男人揶揄她,也怕祁荀瞧出她的不自在。   男人抬了抬眉,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小姐还想问些甚么?”   白念面上划过一丝慌乱,反倒不愿再问,她扯开话题道:“应郓果子甜吗?” 第53章 解释 可惜一再错过,最后却在应郓碰面……   街市小贩诚不欺他, 说这果子甜,当真就是甜的。   白念这几日忧心如捣,没甚么食欲。她许久未食甜食, 就连一日三餐用膳的菜式也是清淡简洁, 仅仅用以果腹。   阿寻送来果子, 她本不想尝,借着转移话锋的由头吃了一颗, 香甜的汁水裹缠着舌尖,芙蓉面上不可多得地明媚起来。   她拿了一些递与流音:“你尝尝, 确实很甜。”   流音觑了阿寻一眼,经不住果香, 也吃了一颗。   气氛有所缓和,祁荀趁热打铁地问道:“所以小姐是在气我同赵婉走了?”   竟还是回到了这句话上。   屋内顿时弥漫着暧昧的氛围,祁荀难得有了好心情,他一直以为白念生气,是因为自己出永宁未同她细说,谁料背后还有这么一出缘由。   若非白念今日气急败坏地提及, 他照着自己以为的错处道歉, 那当真磨破嘴皮子,也无济于事。   见躲不过这话, 白念只好硬着头皮地胡扯道:“你也知道我同那赵婉素来不对付,可你却一声不吭地带她一起走了,我能不生气吗?”   “没有旁的原因了?”   白念心虚地挪眼, 她知晓阿寻在问甚么,偏要答非所问:“自然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身契还在我手中,要走也要同我说一声。”   被她这么一提,祁荀才想起身契的事。   他压了压唇角, 就差笑出声。   那张身契原本就是丛昱伪造的,里头的身份当不得真,自然也就不算数。但是话说回来,反倒是白念,她的身契的的确确是捏在他的手里。   “小姐说的是,这两桩事都是我思虑不周。我出的永宁,实则是同乔元均一起,因绥阳、应郓出了事,他手底下缺人,事急从权,便带我编入队列,来了应郓。至于赵婉,我同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真假参半,已是祁荀尚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他不是不愿明说,只怕小姑娘得知自己的身份,更不愿接近自己。既如此,倒不如等她对自己有所改观,届时再和盘托出,求得原谅。   白念听得认真,她一直以为阿寻离开永宁,是因同赵婉的私情,怎么也没料到是来了应郓。   怪不得乔元均突然没了身影,怪不得阿寻会出现在应郓,对上今日这番话,许多事也便说通了。   “其实到了绥阳,我也着人去打探过小姐的消息,可惜一再错过,最后却在应郓碰面了。”   白念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些甚么,她不是不信阿寻的话,只是这几日的遭遇教她生了戒备之心,即使阿寻将话讲清楚了,她也极难回到先前没心没肺的模样。   再者,阿寻入了军营,往后有的是提拔晋升的机会。男儿志在四方,与在白府当下人相比,入仕立业兴许更适合他一些。   她后退一步,重新打量起男人的身形。   祁荀身着墨黑色的劲装,长发高束,洒脱飘逸,干净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原先就生得俊逸,面容恍若刀削,棱角分明,便是白家那寻常的短衣也能被他穿出几分恣意的韵味,莫说是换上合身劲爽的衣裳。   “你在应郓一切都好?”   祁荀点了点头,还想同她说些近几日的事,却听白念垂着脑袋回道:“庆春院的身契我已着流音烧毁,不会对你有所牵绊,只盼你日后多想着自己,万事小心些。”   沙场上,刀剑无眼,随时随地都会有性命之忧,安然无虞才是最打紧的。   “小姐这话是为何意?”   字里行间忙着撇清关系,是他解释地不够,不足以教她消气?   白念倒是没这意思,她单单觉得白家没落,阿寻又更好的去处,她自是不会阻拦。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你也如此。”   祁荀松了口气,几乎脱口而出道:“我还以为小姐不要我了。”   这话说得极快,显然没经过深思熟虑,可往往脱口而出的话才透出真情实感。白念挪眼去瞧他,祁荀掩唇轻咳一声,换了话题:“小姐住在此处,身边又没个会功夫的人。不若住到郡守府衙里去,那里也安生些。”   祁荀在应郓呆得久,自然有落脚居住的府邸,只是从军营到府邸又有些距离,他平日忙碌惯了,来回折腾也颇为不便。故而他的衣食起居大多定在营帐,郡守府空了好些年岁了。   “我还是不去叨扰了。”   “不叨扰。那府邸左右都是空着,无人去住,平白浪费。”   “空着?祁小侯爷不住此处吗?”   祁荀这才想起,白念是怕小侯爷的,自然也不敢住在郡守府。   “他平日都住军营,不住这,你大可放心,不必害怕他会找上门来。”   白念还是摇头,忙说道:“我还是不去了,听闻他初来应郓时割了不少将士的舌头,我怕他瞧见我,断了我的腿。”   祁荀眉心一跳,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他哪有白念说得这般凶神恶煞,割人舌头不过是因将士胡乱散播流言蜚语,弄得军中人心惶惶、士气消弱。大战在即,他若不杀一儆百,肃正军纪,如何能在营中立足。   “小侯爷哪有这般可怕,且断了你的腿,又是如何说起?”   他派将士一路跟随,暗地解决不少事,否则应郓戒严,白念一打外地来的姑娘,若无他嘱咐,如何能在城门将关之际,轻而易举地入城。他保护她都来不及,哪有断腿一说。   白念却煞有其事地解释道:“金妈妈说,是祁小侯爷买了我,可我还未见小侯爷一面,便深夜出逃了。依照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被他抓住,我这双腿还能安然无恙吗?”   祁荀百口莫辩,换作旁人,还当真有这可能。   他也不再劝说,只想着等回了军营,捎封书信给丛昱。想来京中的私兵也捉拿地差不多,丛昱也该回来了。   *   绥阳城内,车水马龙。   虽经历一场兵变,可百姓仍需营生糊口,待京中风头一松,长安街复又如往日繁华。   祁玥紧紧跟着赵婉,片刻不敢离开。她细眉紧蹙,幽怨地叹了口气。   为学祁荀那三招擒人的本事,她竟成了祁荀盯住赵婉的眼线。说来也怪,她大哥哥既然认定赵婉不是宁音,挑明便是,非得让她同跟班一样,日日跟在她后头。   “妹妹,你瞧这手钏同我搭不搭?”   赵婉拾起一串白玉色的手钏,在腕间比对。   祁玥瞥了一眼,敷衍几句,后问道:“赵姐姐买这些珠玉钗环,怕是为讨大哥哥欢心吧?”   赵婉的小心思被她戳穿,面上划过一抹绯红。   祁玥瞧见她惺惺作态的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她直截了当地回道:“可应郓不比绥阳,没那么多讲究,你带这些过去,又重又不实用,怕是白费银钱。”   说到底,应郓是军政要地,赵婉穿扮成这样不合时宜。   “此行轻装简行,应郓日夜温差大,与其买这些华而不实的首饰,倒不如去买几身利落合身的衣裳。”   赵婉放下手钏,将目光挪至祁玥脸上:“妹妹去过应郓?”   否则怎会对应郓的一切都了然于心。   应郓同绥阳不同,绥阳承天子龙恩,盛大宏伟,可这些宏伟尽数体现琼楼玉宇、碧瓦朱甍,不似应郓,地广人稀,过眼处却是与生俱来的壮阔。祁玥本就是不受拘束的性子,比起绥阳,她更喜欢波澜壮阔的应郓。   祁玥不可否认地点头,细想起来,她去应郓也有好几回了,但回回都是在边境稳定的状况下,央祁荀带她逛的。   她还记得,头一回去应郓,只带了几件薄薄的水裙,一到夜里,冷风肆虐,干燥凛冽的风像刀子似的划过她细腻的肌肤。她嘴硬,非说不冷,结果翌日清晨便发了高烧。   祁荀想将她送回绥阳,她不肯,最后还是右将军替她求的情。   想起右将军,祁玥的唇角弯了又弯。   赵婉推了推她的手肘,疑惑地问道:“妹妹笑甚么?”   祁玥这才回神,摇了摇头道:“没甚。快去买些衣裳吧,正巧我也想备些。”   原是赵婉一人去应郓,可祁玥怕祁荀动气,又怕底下的人将赵婉看丢,故而在赵婉说要去应郓时,祁玥也求了阿爹,打算与她同去。   若说甚么其他的私心,那肯定也是有的。   齐丽阁内,绫罗绸缎、锦衣绣袄、华冠玉带一应俱全。   赵婉挑了几身衣裳来回比对着,而祁玥却在齐丽阁的另一面,摸着下巴打量着宽大的劲装。   “姑娘,您挑错地儿了,这里全是男儿的衣着。”   掌柜笑着走来,好意提醒道。   祁玥双手环胸,没有半分走错地的意思,她语气笃定:“我要买的正是男子的装束。”   掌柜的打量她一眼,发现她仍是梳着姑娘的发髻,不像是有夫家的妇人。   祁玥坦然,掌柜也不藏着掖着:“是送心上人的?姑娘可知他的身量?”   “虽无具体数值,可我自是知晓的。”   说着,她双手环成拥人的圆弧,右手指尖交替摆在左手的手肘处,语出惊人道:“这是他的腰身。” 第54章 骑马 小侯爷是不是去见心上人了   丛昱收到自家主子信笺之时, 正打算动身去应郓。   信里只提到他一人,可眼前去应郓的却有三人。他无奈地瞥了一眼华贵的马车,马车里, 赵婉和祁玥相对而坐。   丛昱想了许多措辞, 心里来回比较一番, 后觉得不论自己如何措辞,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索性也不去想它。   马车辚辚声响起,长安街的景象逐一后移, 祁玥放下轿帘,面上染了一层喜色, 手指却不断绞着自己的衣带。算起来,也有大半年未见着苏明远了,上回见他,还是应郓黄沙漫天的秋季,现如今,天气逐渐回暖, 却也不知苏明远的心被她捂热没?   *   自昨日将事情说清后, 白念再见着祁荀,也不再有抵触的情绪。   祁荀好像是拿定主意要教白念改观, 他今日再来客栈时,换上了一身书生气的白衫。白念从楹窗下往下望时,不由地痴愣在原地。   应郓街市宽阔, 人烟又少,祁荀往那一站,恍若一幅壮阔的画卷。他朝白念走来时,面上带着笑意, 不可否认,白念当时就是被他这样的面容吸引。   “成日闷在客栈也无趣,我带你四下逛逛?”   “应郓这处有甚么新奇的地方吗?”   白念也算是出过客栈,逛过应郓的街市,说实在的,并未发觉甚么有趣的地方。   “自然不是在街市。”   祁荀走至白念身前,他抬了抬手,示意白念挪眼去瞧客栈前的几棵胡杨树。   胡杨树枝干遒劲,上边系着两匹踱步的马儿。   “小姐定然没骑过马,正好应郓地势辽阔,是纵马的好地方。”   白念确实没骑过马,且受白行水的影响,她素来是喜欢新鲜事物,愈是没试过的,她便愈是蠢蠢欲动。   “可惜我不会骑,怕是要拖你后腿。”   祁荀正等着她这句话:“谁也不会生来就会,我教你便是。”   白念讷讷地点头,同他下了楼。   这两匹马儿面部瘦削,耳朵极小,一瞧便是品相极好的纯血马。且这马儿性子乖顺,很好驾驭。   白念蹬上马背后,马儿只是低唤了一声,并未有多大动静,她悄悄松了口气,手心却是紧紧地撑着祁荀的手腕。   祁荀牵起缰绳,马儿乖顺地向前走了几步。白念突然反应过来,祁荀并未骑马,如此一来,只有一匹马,他们二人岂不是得挨在一块?   白念登时想起自己在马上紧抱着祁荀的那回,小脸倏地转红。   祁荀牵着马儿出了街市,一路行至一片宽阔的草场。这回出门,流音并未跟着,故而草场上,唯有他们二人。   不多时,马儿缓缓地跑了起来,白念紧紧牵着缰绳,生怕从马背上坠落。   祁荀没有上马,他小步快跑地跟在左侧,双手微展,时刻做好接住白念的准备。   应郓辽阔,就连扑面而来的风也是疾劲的,白念乌黑的长发如黑浪卷起,发尾正巧划过祁荀的耳廓。   细细痒痒,挠心肝儿似的。他愣了一瞬,顿住步子,白念见他没有跟上,回身去望时,身子一歪,整个人险些从马儿上栽下去。   祁荀吓了一跳,再不敢走神,他眼疾手快地翻身上马,环着白念牵过缰绳。   有祁荀在,原本就乖顺的马儿更是没了脾气,马蹄踏在草垛处,一层一层地绿浪在眼前翻卷。   白念在缱绻柔情的永宁呆了十几载,如今瞧见应郓的辽阔,本应甚么都新鲜。只因祁荀挨在她身后,她清楚地感受到男人的鼻息,再有甚么新奇的景色摆在面前,她也没心思瞧了。   “你这样,我如何能学会?”   祁荀不禁失笑,他带白念骑马,只是不愿她成日闷在客栈,胡思乱想。外边天气正好,视野宽阔,最是能解烦闷,至于能不能学会,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生怕你摔着。”   方才瞧见白念摇摇欲坠,他吓得掌心捏了把汗。就连平日碰上麻烦事,他也未曾这般担心过,一碰上白念,整个人的思绪竟都被她牵着走了。   白念垂下眸子,咬了咬下唇,先前二人挨在一块是因陈正端下三滥的手段,彼时她神智未清,是以胆子也大些。可眼下,祁荀宽厚的胸口笼罩着她,二人挨得近,只一动,双方皆能感知。   风吹得急,白念乱了呼吸。   “有些凉,我想下来坐坐。”   祁荀应了一声,收紧缰绳。他翻身下马,习惯性地想去抱她。   白念却自顾自踩着马镫爬了下来。   疾风趋缓,二人随意仰在草垛处,马儿在一旁低首吃草,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还是祁荀率先开口:“接下来几日打算做些甚么?”   白行水非一朝一夕可以找到,若白念执意要在应郓等消息,恐怕得长住一段时日。   白念枕着葇荑似的小臂,一双眼怔怔地瞧着压得极低的云朵。   她生来不愁吃穿,虽不是甚么权贵人家,日子过得却比那些处处受拘束的世家大族还要闲散舒坦。阿爹疼她,不忍她烦累,许多事都随着她的性子来。   在白家陡生变故前,她从未想过日后要做些甚么。   “尚不清楚。你也知晓,我丹青笔墨只是堪能入眼,上不了台面。唯一的本事大约就是帮人相看古玩,算算账目。”   白行水是舶商,极具经商头脑,且他常年在外,带回来的东西又多是奇珍异宝。白念幼时,白行水经常带着她四处搜罗、拨盘对帐,耳濡目染久了,她也学了些皮毛。   再后来,白行水见她兴致颇浓,想着日后若是出嫁难免要学管家的事宜,故而早早地着人教她。   只是府里有柳氏执掌中馈,她空学了一身本事,却从未施展。   “你会相看古玩,也会对帐?”   “学过一些。可这些终究比不上丹青笔墨,若我字画出众,兴许还能在屋内习习字画,亦或是做些绣品。可我会的,都无法教我静下心来。”   “这有甚么,你若想学,我每日选两三个时辰过来教你。”   白念偏头去瞧他,正巧对上祁荀看她的眼神:“你在营内应有不少事,我如何能麻烦你。”   他来应郓,是受了圣上旨意,平息民愤,如此说来,确实有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等着他去做。可这些事,也不是行军打仗,换个地方同样能处理。   “不碍事的,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得在那,总有空闲的时间。”   祁荀这般说了,白念也没再推拒。   二人又聊了会近段时日的事,直至日头西斜,才慢悠悠地回了客栈。   同白念辞别后,祁荀快马回到军营,一会功夫不在,文书堆了满案。   副将陈崇见你进了军营,忙将今日调查的事一一回禀。   “属下着人问了,那夜守城的将士的确与被害之人起过争执,可据将士所说,他们只是将被害之人推搡至城门内,并未动手,更遑论是拿利器刺伤。”   祁荀接过他手里的卷宗,上边载着仵作验尸的结果。   “仵作验尸后,发觉他们的伤口口径较长,应不是利剑所伤,反倒有些像马刀,如此料想,这些人应该不是我们守城的将士所伤。”   祁荀扔下卷宗,蹙眉敲着桌案。   先是永宁混乱、再是绥阳兵变,如今应郓民愤四起,这几桩事合在一块,深究后不难发现,都是胡庸人在背后捣鬼。   祁荀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先前还呵斥永宁刺史李长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成想他坐镇的应郓也出了这事。   “应郓守卫森严,如何会教胡庸人混入?”   陈崇大骇,愣是没想到这茬。被祁荀一提,他突然记起前段时日,有商队途径应郓,这些商队往来惯了,也没甚么可疑的,故而他们只查了过所便匆匆放行。如此想来,应是有人混入商队,偷摸潜入应郓城内的。   他跪地俯首道:“属下失察,任小侯爷责罚。”   “军中法纪不必我多说吧?杖责二十自去领罚,且吩咐下去,应郓乃西梁重要关口,是抵绥阳的必经之地,往后再出现这样的事,无论是谁,我决不轻饶。”   陈崇抹了一把汗,出了营帐。   营外,围了好些人,见陈崇出来,忙不迭地上前问道:“如何了?小侯爷动怒了?”   陈崇回身望了一眼营帐,摇了摇头,放低声音说道:“小侯爷今日心情不错,否则出了这事,绝非杖责可以逃脱。”   “仅是杖责?”   将士瞪圆了眼,倒不是他看热闹不嫌事多,只是依照祁荀的作风,今日的事哪止二十个板子?   “你说我们小侯爷今日去了何处?”   陈崇跟着祁荀几年,从未见过祁荀对甚么人亦或是甚么事上心,今日之事当真罕见,出营时还肃着张脸,回来后却是心情大好,连苛责的话都没说几句。   这些个将士年纪轻轻,没甚么想法,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开心事,便只有加官进爵。可小侯爷本身就有爵位承袭,又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他们实在想不到能有甚么官职能教小侯爷这般开心。   正此时,有位才结姻的将士走了过来,他瞥了一眼营帐,见里边没甚么动静,才小心翼翼地问:“小侯爷是不是去见心上人了?” 第55章 军营 怎还未娶妻室   今日清晨, 白念醒得极早。流音推门而入时,她已然坐在窗前捏着篦子梳发。   “小姐昨夜没睡好?”   流音端着铜盆走近,见她早起, 以为她被烦心事所扰, 没睡安稳。   白念回过头, 双瞳剪水,还带着一抹笑意。瞧着朝气十足, 半点不像没睡好的样子。   “阿寻说这几日要过来教我习字作画,我忘问时辰了, 索性起得早些。正巧我们来时轻装简行,未备四宝, 也打算去街上置办一些。”   流音恍然顿悟,言语中略带揶揄之意:“竟是为了他。”   白念在她掌心挠了一把:“我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你胡乱想甚么呢?”   流音不依不饶地问道:“我可没有,小姐以为我在想甚么?”   话说到此,流音不再闹她。这几日白念一直眉头紧蹙,心事重重, 就连着食欲也一并消退。来应郓才几日, 白念的脸肉眼可见地小了一圈。眼下瞧见她眉目舒展,脸上有了笑意, 流音心里比谁都开心。   应郓虽出了些事,有祁小侯爷坐镇后,许多百姓都乖觉地等个说法, 很少闹事。街上难得有些热闹,白念和流音逛了许久,兜兜转转找了好几家铺子,才勉强将四宝凑齐。   她们正要回客栈, 白念瞧见路的一侧坐着一卖果子的老翁。老翁摆弄着红润水盈的果子,正是阿寻前日买与她的。   白念蹲下身来,尝了一颗,果子酸甜可口,好吃得紧。   老翁说这是应郓独有的,旁的地方想吃还吃不着呢。白念确实没见过,故而又买了些回去。   回了客栈,没等着祁荀,反倒是苏明远在外边等她。   “明远哥哥怎么来了?”   “阿爹想着你来应郓,还未以客之道待你,故而着我前来问一声,今晚能否去府上,顺道一块儿用膳。”   白念不好意思地笑了声:“原先就是我来麻烦你们,苏伯伯对白家已然够好了。”   “没有麻烦不麻烦一说,爹爹同白伯父乃至交,出了事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者,我阿娘今日正巧从济安寺祈福回来,她是个能说的,你就权当陪我阿娘说说话吧。”   怪不得前几日登府拜访时,没瞧见苏夫人,原来是上山祈福去了。   苏明远将话说得这般诚恳,若是不去,反倒显她不懂事。只是不知阿寻何时来,若要等他下值,恐怕也正是用晚膳的时辰。   白念不想教他空跑一趟,垂眸瞥了一眼手里的果子后,向苏明远打探道:“你们营里可是来了一位新的将士?”   “新人?”苏明远蹙了蹙头:“好似没听说过,兴许也是我记岔了,不知这人姓甚名谁?”   “阿寻。”话落,白念复又强调道:“单名一个‘寻’,找寻的寻,没有姓氏。”   苏明远认真想了片刻,委实想不起军营里有谁名唤‘阿寻’的。但这也不妨事,若这人当真在应郓,他着人打探一下,应也不难查。   “你有事找他?我原先怎没提你提起过?”   白念面颊浅粉,不自觉想起这两日的相处。她先前不提,是因没遇着,眼下遇着了,心里难免寄挂。   苏明远极有眼力见,瞧见白念面上带羞,便知二人关系匪浅。   他打趣道:“你应早些同我说的,若他在营内,我还能关照一二。”   白念藏不住事,想问甚么、有甚么情绪,不需旁人去猜,尽都写在脸上了。   “我也是才知他在此处。”   “这样吧,一会儿我得回军营一趟,向下属交代些事。你与我同去,如何?”   白念眼前一亮,捧在怀里的油纸发出窸窣的声响。   这几日都是阿寻过来找她,军营是吃苦头的地方,一天下来,难免疲惫,阿寻嘴上不说,面上的疲意却显而易见,白念瞧在眼里,心软时难免有些心疼。   给他送些果子,去瞧瞧也好。   二人上了马车,马车逐渐驶离街市,朝着城镇偏僻之处驶去。因应郓属于边塞要地,军营正是驻扎在城内,而非城外依山傍水之地。   车轱辘的声音压过凹凸不平的泥土,白念突然记起甚么,开口问道:“今日小侯爷可在营内?”   苏明远想也没想,直接回道:“这几日军务繁忙,他日日住在营帐中,自是在的。怎么了,你同小侯爷认识?”   白念摇摇头,二人连面都没碰上,谈不上认识,可若说半点交集没有,也不尽然。她的一纸身契,如今还落在小侯爷手里呢。   “他多大年纪了?怎还未娶妻室?”   若家中有妻室,也不至于上花楼替她赎身。白念实在没想明白,那小侯爷究竟是如何盯上自己的。   苏明远同祁荀年纪相仿,又同在应郓,对祁荀的事,他自是比旁人多知晓一些。   “想必你只听过他在战场杀敌时如何如何,在感情上,他却是个寡言疏冷的。否则依照他的家世身份,绥阳又有这么多适逢年纪的贵女,只要他想,哪里会至今都未娶妻。”   寡言疏冷?   不顾身份,去勾栏地替她赎身的难道不是祁小侯爷吗?这样流连烟花地的男子,如何会是疏冷的男子?   “倒还有一桩传闻。说是祁小侯爷早已心有所属,心上人是宁远将军的幼女。二人自幼结了姻亲,除了宁家小姐,他谁也不娶。”   提起宁远将军,白念不知怎地,心口一疼,脸色生白。这四个字仿佛离她极近,却又隔了些年岁。   苏明远察觉她脸色泛白,关切地问道:“可是日头太晒,晕了车马?”   白念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如若我记得没错,十二年前,一场大火,将军府阖府命丧火海,那宁远将军的幼女,岂不是早已不再人世?”   “这事众说纷纭,毕竟大火偃熄后,谁也没瞧见小小姐的尸身。”   宁音小姐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如此说来,小侯爷一直抱着虚无缥缈的幻想,回绝这么多名门贵女,反倒还是个痴情之人?   思及此,白念对祁小侯爷反倒充满好奇。有说他狠戾疏冷的、亦有说他材优干济的,不论好话,种种言论相合,这众人口中的小侯爷怎么也不像是贪恋女色、骄奢淫逸之人。   愈是多想,白念愈发心烦意乱,她紧了紧怀里鲜红的果子,素手挑开小帘,帘外木栅栏围列成一排,一顶顶营帐出现在眼前。   *   营帐内,祁荀正处理军务。查明一干百姓死于马刀后,他立马着人张贴布告,散布真相。应郓城镇的百姓,本就对胡庸人恨之入骨,此事一出,原先闹事的百姓,反倒帮着官兵,查起混入应郓的胡庸人。   住在城镇的百姓,本身就对周遭的街巷邻里颇为熟识,哪家出现脸生之人,他们一眼就能瞧出,目光比官兵还要毒辣。   “小侯爷,若是发现胡庸人,可要格杀勿论?”   “留着。再过一段时日,便是胡庸觐见的日子,届时他若犯难,我们手中也有可堪拿捏的证据。只怕这回的和谈是个幌子,面上端出一幅友善的面容,实则是以和谈松懈西梁的警惕。”   祁荀虽话着话,头却是未抬一下,手里胡乱翻着卷宗文书,只想着快些将手里的事处理完。   陈崇应是,抬首时,瞧见他急切的模样,不由地开口问道:“小侯爷有急事?”   他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   若陈崇有眼力见,他此刻就该退下不再叨扰,偏他昨日同那些个下属打了赌,若是不问出小侯爷这几日的去处,他囊中大半月的酒钱便要落入旁人手里。   陈崇支吾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好半晌,祁荀手里的动作一顿,终于抬眼瞥了一眼陈崇:“你还有事?”   “属下有事要问。”   祁荀放下手里的文书,松松肩膀,端起手边的凉透了的茶水:“问。”   陈崇瞥了一眼微微拂动的帘帐,他清楚地知道帘帐外,躲着好些凑热闹的将士。这些将士都在等后文,他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时发怵,丢了脸面。   故而他咬咬牙问道:“小侯爷昨日可是去见心上人了?”   帐内静了一瞬,紧接着传来被茶水呛到的咳嗽声。   陈崇瞪圆了眼,正想帮祁荀顺气,对上他危险的眼神后,立马甩锅道:“不是属下的,是宋将军说的。他才成婚,想必有些经验,属下也是听信了他的话,所以才帮着大家来问问。”   祁荀呛了几声后,登时放下手里的茶盏:“还大家?”   他险些被气笑。   侯府也好,军营也好,怎么走哪儿,他的婚事总要惹人上心?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陈崇不由地窃喜:“小侯爷,可是宋将军他们猜准了?”   祁荀扬起一抹笑:“陈崇你闲的吧?昨日板子没挨够?”   被他一提,臋上的疼意瞬间袭来,他撑着腰,连否认道:“小侯爷,你也知晓军营苦累,平日若有战事也便算了,没战事时,他们也只能凭些八卦谣传来消遣日子。”   “你将外边偷听的一概喊进来。我倒要瞧瞧是谁这般关切我,好让我也关切关切他们。”   闻言,帐外的下属乱成一片,拔腿就跑。跑了没几步,就瞧见营外有一衣着明丽的姑娘款步走来。   他们傻了眼,在八卦在板子中间来回摆动,最终没拗过瞧八卦的心思,一股脑地躲到了营帐后边。 第56章 识破 你们很熟吗   为首的那位姑娘, 他们认得,也曾来过几回军营,是祁小侯爷的堂妹。   跟在祁玥身后的那位, 瞧着脸生。   可她衣裳明丽、步子轻盈, 款款而来时, 一扫军营尘灰,平添了一抹亮丽。   有将士挑开军帐, 行至祁荀身侧,附耳说了几句。祁荀眉头紧蹙, 面色沉了又沉。   陈崇心里咯噔一声。   小侯爷虽扬言要同他清账,面上却是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 这也是他敢壮着胆子继续往下问的原因。方才将士前来相秉,不过一会儿工夫,眼前的男人神情抖变,眉宇间除了怒意,再无半点情绪。   他正想识趣地退下,却听一清丽活泼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大哥哥,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应郓, 你怎也不出来替我接风洗尘?”   祁荀盯着营帐的那道缝隙,直至二人一左一右挑开帘子, 他才走近几步,端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祁玥微微发怵地瞥了一眼赵婉,见她抿嘴不言, 又将眼神落在陈崇的身上。   陈崇溜得比谁都快,对上祁玥求救的眼神后,立马装作没瞧见,躬身退了出去。   祁玥叹了口气, 来应郓一事,也非她本意,只因赵婉想来,她便顺道跟了过来。   可眼下赵婉一言不发,也不出来替她说话,所有的担子便又落回她的肩上。   祁玥硬着头皮说道:“大哥哥还没用过午膳吧,伯母差我带了好些亲手做的吃食。”   说着,她便从丛昱手里接过两个提篮,提篮一开,里面全是孟氏自己卤制的牛肉。   除此之外,马车上还有不少。   应郓物资匮乏,孟氏带的卤牛肉、风干肉条,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大半年的。   祁荀瞧了一眼,不为所动。眼看着祁玥将要端不住了,他才开口吩咐道:“将这些分下去,不要缺着谁。”   祁玥张了张嘴,眼里带了几分不舍:“全部吗?”   她赶了一夜的路,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祁荀说分就分,仿佛故意同她过不去似的。   “卤牛肉分了就分了吧,这风干的肉条能放上许久,你怎么说也给我留几两吧。”   话虽如此说,祁玥也没抱甚么希望,怎料祁荀突然伸手,接过丛昱手里以白线串连在一块的油纸包裹。   “留下这些。余下都分与他们吧。”   丛昱退下后,祁荀才切入正题道:“来应郓做甚么?”   赵婉这才站出来回道:“夫人放心不下小侯爷,总觉得身边差个能照料的,正巧小女在绥阳无事可做,这便过来了。”   祁玥抿抿嘴,心里隐约有些不快。分明是她自己要来,大哥哥问起时,却又将这事推与伯母。她本想辩上几句,转而想到,除此之外,任何措辞都会被大哥哥责骂,这才作罢,附和着应了几声。   “再过几日便是胡庸使臣来朝觐见,届时,我们再同大哥哥一并回去便是。”   “胡闹!”祁荀厉声短呵了一声:“这甚么地方,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虽说眼下没甚么战事,可城镇内到底是混入了胡庸人,这些胡庸人生性狡诈,还不知会出甚么岔子。   他每日忙于军务,不能时刻顾及祁玥,祁家守卫侍从一应俱全,最是安全,她不在府里呆着,瞎跑甚么。   “阿娘的心意我也收到了,明日我便派人将你们送回绥阳。”   赵婉站在一侧,扯了扯祁玥的衣袖,示意她就此作罢。她想过祁荀会生气,本以为搬出侯夫人尚且能压制一二,谁成想竟是不奏效的。   若她执意留在应郓,恐怕会适得其反,惹人厌烦。   回去便回去,左右她的目的已然达到,若是不出意外,绥阳上下应在传她同祁小侯爷的婚事了。   祁玥瘪了瘪嘴,她好不容易借此来一趟应郓,想见的人尚未见到,如何能甘心。   她嘟囔着嘴问道:“右将军今日可在营内?”   祁荀挪眼去瞧她:“你找他做甚么?”   “自是有话要问。”   祁荀蹙眉,他今日还未出过营帐,不知那苏明远身在何处。可祁玥难得来一趟,想来是想就上回求情一事亲口道谢,他唤来陈崇,问了苏明远的去向。   “巧了。苏将军才回来,听下边的人说,好像还带回一个姑娘。”   陈崇说得眉开眼笑,仿佛营内出现接二连三的喜报。他眼尾褶皱微敛,半点也没瞧见祁玥怒火中烧的小脸。   她捏了捏拳,语气里浑是敌意:“甚么姑娘?我倒是要瞧瞧。”   祁荀双手环胸,‘啧’了一声。对于苏明远带姑娘回来一事,他倒是喜闻乐见。   有旁的姑娘跟在苏明远旁边,苏明远的心思就不会打到白念那处去了。   他扬了扬下巴,阔步走出营帐:“走,瞧热闹去。”   *   苏明远简单地交代了一些差事,末了,又遣人去打听‘阿寻’的下落。   白念等在营内,脑袋时不时地往外望去。   苏明远笑道:“哪有这般着急的?”   被揶揄一番后,她才安安分分地喝起了茶。   不一会,有人挑帘而入,苏明远以为有了回音,站起身上前几步。   却见一姑娘气冲冲地插着腰,待他瞧清来人,再想避时,已是来不及。   祁玥对上苏明远波澜不惊的眼神时,稍稍敛起脾气,她记得清楚,苏明远这人,虽是武将,其淳厚温雅的性子却像极文人墨客,尤其是一双眼,无论处在甚么境地,都是眼带笑意。只有细看才知是静若止水,了无波澜。   还是这个样子。   祁玥略带恼意地跺了跺脚。   苏明远长她十岁,比祁荀还要长上四岁,到了这个年纪尚未娶亲,也不知是说他呆愣、还是刻意为之。   “祁姑娘。”眼瞧着避不开,苏明远索性大方地打了招呼:“许久不见了。”   “是许久不见了。”祁玥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带回个姑娘?”   听到这话,白念登时明白这位祁姑娘八成起了误会,她正要绕过苏明远,解释一番,却见苏明远身子微俯,紧接着一声‘小侯爷’传入耳里。   白念呼吸一凝,垂首细听沉闷步子的声,步子声愈发接近,她不敢转身,只好仗着苏明远的身子,堪堪遮住自己大半个身影。   在她尚未摸清小侯爷性子前,说甚么也不敢贸然露面。   祁玥被祁荀引去注意,语气中的不快并未消退:“大哥哥怎来了。”   祁荀抿抿嘴,并未说话,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幸灾乐祸地瞧戏来了。他同苏明远不生分,却也不太亲近,对于苏明远的婚事,也就不怎么上心。直至瞧见他同白念站在一处,祁荀的心里便萌生催促的念头。   这二十有五,老大不小的人了,怎还不安定下来!   祁玥哪里知晓祁荀的想法,她一门心思地想要瞧清苏明远背后的姑娘,故而说话时也急了些:“能教苏将军相中的姑娘,定然是姿貌双全,出类拔萃的。能否教我认识一二?”   苏明远笑了声:“祁姑娘误会了。”   “误会?”祁玥咬了咬下唇,有些动摇。   苏明远是个老实人,不擅假话,他说是误会,那十有八九就是误会。祁玥不是不信苏明远的话,只是箭在弦上,她已然将质问的话说出口,再收回实在有些丢脸。   况且他身后的姑娘行为怪异,听见是小侯爷入帐,也并未行礼。   祁玥探出脑袋,想瞧清白念的面容:“那她为何躲在你身后,不肯露面?”   苏明远迟疑了一下,记起方才白念向他打听祁小侯爷的事,上下一联系,也猜出了大概。   “兴许是怕生,不愿见外男。”   这‘外男’二字,说得便是祁荀。   祁荀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这场好戏大约是瞧不成了。   “得。我营帐内还有些事,便不打扰你们了。”   话音甫落,白念猛然抬头。这熟悉的声音,慌如夏日的一道响雷,重重地在耳边划过。   她迟缓地转过身子,对上祁荀错愕的眼神后,不由地僵愣在原地。   帐内一时静默,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出声。   唯有赵婉瞪圆了眼,后退时不慎撞着案几一角,倒吸一口凉气,吃痛地揉了揉小臂。   白念紧紧盯着苏明远口里的‘小侯爷’,眼前的男人,一身利落的黑色锦衣,长发高束,他负手站在那儿,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凛然之气,与先前在白府当茶的模样相去甚远,却又觉得相差无几。   众人口中褒贬不一的小侯爷突然有了具象,白念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檀口微张,嗫嚅着唤了一声:“阿寻?”   声音不轻,正巧落入其他四人耳里。   “他便是你要找的阿寻?”   苏明远蹙起眉头,一时分不清白念口里的‘阿寻’,究竟是祁荀的‘荀’,亦或是找寻的‘寻’。   容貌身形摆在那,就算祁荀想要否认,也是没辙。   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甚至不给他任何措辞的机会,他知晓白念是在等他解释、等他回答,可话到嘴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祁玥眨了眨眼,她不知道甚么‘阿寻’,只知眼前的姑娘,喊得正是他祁荀的名字。   “大哥哥,你们很熟吗?”   祁荀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念,半晌后才回祁玥的话。   他‘嗯’了一声,显然是默认了此事。 第57章 别扭 他的性子这般差吗?   在祁荀认下此事后, 白念后退了一小步,羞恼之意顿时涌了上来。   这算甚么事。   她费一番好意从庆春院赎来的男倌,竟是西梁顶顶有名的祁小侯爷。也就是说, 她将一世家贵胄留在白府干下人的活。   这些都不是最打紧的, 白念不在意他究竟是何身份, 她在意的,只是祁荀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   若今日这是属实, 祁荀至前日,还在编纂诓骗她的话术。说是得乔元均引荐入了军营, 依照他祁小侯爷的身份,是他引荐别人还差不多。   可见祁荀满口胡话, 从未对她说出实情。白念心绪浮躁地蹙起眉头,连着语气也疏冷了许多。   她不再唤他阿寻,开口便是带着距离的称谓。   “小侯爷这是寻我开心,觉得很有趣吗?”   一想起自己在他面前再三说祁小侯爷的不是,担心小侯爷随时找上门,以身契相挟, 她毫不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心绪、情绪, 落入祁荀眼里,恐怕只是付之一笑的笑谈。   “念念, 我没有这么想。”   祁荀面上不显,可他说话时的语调显然是慌了神。事到如今,他恨不能将前因后果一并交代清楚, 可对上白念那失落的眼神,他连话也说不清楚。   白念有些心烦意乱,她双眼微阖,头疼地蹙起眉头。兴许是先前有过太多糟心事, 随意拣一件都足以教她伤透心,今日听闻祁荀真实身份,白念也没有难过,更多的是不解、羞愤。   她猜想祁荀大约是甚么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眼下,赵婉在这,她的眼神,带着轻蔑同情,显然是早已知晓此事。   白念轻哂一声,腹诽道,连赵婉都知晓,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我有些头疼,想回去歇一下。”   这话显然不是在对祁荀说,故而祁荀想送,也被白念一口回绝。   祁玥一双眼滴溜地来回摆动,将营帐内发生的一切纳入眼底,眼瞧着苏明远送白念回去,她头一遭想到的不是阻止苏明远,而是宽慰他那束手无策的大哥哥。   毕竟这还是她头一回瞧见她那大哥哥六神无主的模样。   祁荀一眼瞥见小几上捏皱的油纸,摊开一瞧,里面全是红润的小果子,初时,是他买来给白念尝鲜的,今日这份,大约是白念买与他的。   他正想挑帘出去,却被祁玥一把拉住。   “人都走了,大哥哥就别瞧了。要我说,那位姑娘也不是通情达理之人,今日不肯听你解释,只是一时半会还未缓过神来。就好比你正在气头上,强压不行,得将这股火气才发出去才好。”   祁荀回首瞥了她一眼,虽不知祁玥这些大道理是从何学来,乍一听却有几分道理。   他抿了抿嘴:“继续说。”   “人在气头上,那是甚么也听不进去的。”祁玥顿了顿,水灵的眸子滴溜一转,鬼主意信手拈来:   “她这几日定然不愿见你,可你也不能干晾着不是?”   “我会着丛昱暗中看护的。”   他遣丛昱回来,为的正是此事。   祁玥摇摇头:“丛昱一个未结姻的粗汉,他哪懂姑娘家的喜好。这事还得我出面。”   话落,她试探性地去打量祁荀的神色,见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才知自己的花花肠子已然被他看穿。   “趁火打劫?”   不就想趁着此事,留在应郓吗?   若说先前,祁玥还有些顾虑,经过今日一事,她可算是捏准了祁荀的软肋。   打她出生至现在,整整十四年,祁荀慌神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前几年他身负重伤,眼瞧着一枚羽箭从他耳廓划过,也是临危不乱调整打法,丝毫不露怯意。   为了一个姑娘,急成这个模样,这话若是传出去,怕是连丛昱都敢揶揄他。   “大哥哥还有旁的法子不成?说实话,我头一回见那姑娘就觉得无比亲近,想来是有好多话能说,她不愿搭理大哥哥的这段时日,我就受累些,帮大哥哥去美言几句。”   祁荀不信祁玥有这般好心,可他身边确实没有懂姑娘心思的人。   “你留在应郓图甚么?”   祁玥愣了一瞬,脑海中全是苏明远的容貌声音。她还能图甚么,自是图苏明远那一人。   可她还没得手,自然不愿将这事说出来。   “罢了。”祁荀揉了揉眉心:“我着人将郡守府收拾一番,你同赵姑娘去那儿住吧。”   赵婉心里一喜,对祁玥又感激又憎恨。   若非祁玥的那番话,她哪能轻而易举地留在应郓,可话说回来,听祁玥的话音,她显然是想撮合祁荀和白念的。   思及此,她咬了咬牙,胸口一阵起伏。   *   苏明远将白念送回客栈,复又提了一回晚间用膳一事:“念念若是身子不适,我同阿爹说一下,改日再聚也是一样的。”   白念浅笑了一下,道了声‘无事’。   既是有用膳的打算,苏家定然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她若不去,岂不平白辜负苏伯伯的好意。   “晚些时候,我同流音一道过来。”   苏明远点头,也无过多交谈。   白念入了屋子后,流音一眼瞧出她的疲态。   “姑娘这是怎么了?没找到阿寻?”   白念眸底暗了一瞬,方才在马车内,她不想教人担心,已尽力佯装成无事的模样。如今回了客栈,没了外人,她抵着屋门,竟连步子也懒得挪一下。   “我见到小侯爷了。”   流音愣了一瞬,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他可有为难你?”   一纸身契正握在祁荀手里,流音生怕自家小姐吃亏,忙拽着她的手来回细查。   白念摇头,心中五味杂陈,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口一个唤着的‘阿寻’,竟是西梁宣平侯府的小侯爷。一切知晓地有些突然,她还不知如何面对。   她拉住流音手,眼神有些恍惚:“流音,我想歇一会。若有人敲门,无需理会。”   流音有些纳闷,小姐在应郓认识的人不多,苏明远才走,一时半刻也不会折回,若有人敲门,也只能是阿寻了。   她瞥了一眼蜷在榻上的白念,料定是二人之间出了些事,至于是甚么事,白念不说,她也不会好奇去问。   果不出所料,白念才歇下一个时辰,屋外便传来一阵叩门声。   流音听了白念的话并未搭理,自顾自理着白念的衣物。可叩门声不止,屋外还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白念被叩门声所扰,悠悠转醒,听闻是一道女声后,着流音开了屋里的门。屋外站着一眉目带笑的姑娘,她见白念披衣起身,忙扶着她坐下。   “白姑娘兴许不认得我,我叫祁玥。”   白念晨时见过她一面,有些印象,是个无所拘束、散漫不羁的姑娘。   “祁姑娘好。”   白念便是这般好,从来只是就事论事,断不将气牵连至旁人身上。她勾起一抹笑,问了声好,声音甜糯糯的,与晨间质问祁荀的语气天差地别。   祁玥尤为喜欢她的性子,清澈柔软,正好与她互补。   二人初见面,便觉得像是认识了许久。   “你叫我阿玥便成了。”   白念笑着点头,知晓她是祁家的人,大致猜到她来客栈的目的。   “阿玥,你可是要替你兄长说话?”   祁玥古灵精怪地转了转眸子,矢口否认道:“我才不替他说话。虽不知他做了甚么,但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了。就他那一副谁也不愿搭理的臭脾气,那是谁也受不了的。”   白念倒有些意外,这祁玥非但不帮祁荀说话,还上赶着说他坏话。话匣子一开,祁玥的话头就如倾倒的豆子,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怪不得二人一见如故,竟都是能说的,一开口便说个不停。   祁玥的话倒是奏效,她口中的祁荀,与白念所知的不大一样。被她这么一提,白念反倒想起祁荀的好来。   “他的性子这般差吗?”   祁荀确实不大爱说话,可待她尚且不错,会替她挡陈正端,去陈府救他,亦会替她推秋千架,给她买松子百合酥。来了应郓后,怕她无趣,特地带她去学骑马。   先前不知祁荀身份,也曾使唤过他一段时日,如今知晓了,回过来想,这世上怕是没几人敢这般指使他。   “听念念的话音,是觉得我大哥哥的性子尚且不错?”   蓦地被人套话,白念瞬时涨红了脸,祁玥瞧在眼里,知晓她所言不虚,便知她那大哥哥当真是对这白家姑娘上了心的。   “你这法子用在我这处算甚么?”   你一言我一语,祁玥很快听出白念是在揶揄她同苏明远的事。   二人互望一眼,笑出了声。   “真是奇怪,我同你分明才头一回碰面,却像是认识了许久。”   白念不作否认,她初见祁玥时也是这种感觉,便是初见祁荀,也有股道不明的熟悉。   “你还没回我话呢,我只知大哥哥成日黑着张脸,没甚么人敢招惹他,你敢信,先前有朝臣想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他,他非但不领情,还在圣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虽说那位大人本身就不知检点,可他若不管闲事,大哥哥应也不愿管他的私事。”   祁玥就是有这本事,明面上说祁荀的不是,暗地里却又是将他夸赞了一番。   白念本身也没觉得祁荀有多惹人厌,她只是觉得有些别扭。这种别扭,初时是因欺瞒,再后来,便是因为赵婉,甚至想起苏明远所说的祁家与宁家结姻一事,她的心绪就有些繁杂。   非她不愿听祁荀解释,只是事出突然,她想得太多,一时缓不过来罢了。 第58章 撒气 给你撒气好不好   祁玥同她聊了好一会, 眼瞧着日头西斜,她才起身作别。   临走前,还不忘挤眉弄眼地同白念说道:“你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我对应郓也算熟稔, 改日带你好生转悠一番。”   白念含笑应下, 认真拾掇了一会。今夜要去苏家用膳, 又是头一回见苏伯母,她喝了盏浓苦的绿茶, 以此来提精神气。   马车停在苏府门前,白念挑开帘子, 换上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事实上,今日多亏有祁玥陪她说话, 她的心情也不算太糟,祁玥古灵精怪的性子,没少逗她笑。   下了马车后,便有门房迎她进去。因苏家在应郓没甚么近亲,故而这此晚膳,拢共也就他们四人。苏夫人坐在白念身侧, 面上带着温和的善意, 她问了些近况,同白念攀谈了好一会。   白念以为苏白两家走得近, 自然对过往的事有些印象。她本想问些有关生母一事,怎料侃侃而谈的苏夫人瞬时愣住,眼神细细地瞥向苏穆。   苏穆同她互望一眼, 立马接过话头道:“这事还是你阿爹告知你最为妥当。”   白念有些云里雾里,心里暗暗起疑,有甚么事,不能借旁人之口, 非得阿爹亲口告诉她才是。她垂下眸子,心不在焉地戳着瓷碗中的米粒。愈是藏着掖着,她便愈发胡乱猜测,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她才逐渐明白苏穆话里头的意思。   白念放下碗筷,一双水盈的眸子恍若四方院子上空的星子,亮闪闪的,她的语气是藏也藏不住地愉悦:“苏伯伯的意思是,有我阿爹的下落了?”   苏穆才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本想着等有了确切消息再同你说的。据下边的人回禀,在蠡江附近的小渔村,找着了你阿爹随身携带之物。我猜测着,应是他为人所救,亦或是撑着浮木漂至村落,这才留下了痕迹。”   白念内心的欢喜似要一跃而出,她分明是开心的,眸底却包了一汪泪。   苏夫人捻着帕子,替她拭去,拍着她的宽慰了好一会:“这是桩好事,早知如此,便不同你说了。”   白念随手抹了把泪,对苏穆再三道谢。   苏穆连连摆手,毕竟这事他也没帮上多少,全仰仗军营里呆着的那位。   *   营帐内,火烛通明。被白日里的事一扰,祁荀处理军务的进程逐渐放缓。   晚间时候,他特地问了祁玥关于白念的事,祁玥同他兜圈子,只说白念是个极好的姑娘,这般好的姑娘应有很多人喜欢。   正巧丛昱也来回禀,说是瞧见白念入了苏府,过了一个时辰还没出来,想来是留在苏家用膳了。   二人的话混在一块,祁荀颇为头疼地揉着眉心,他放下手里的军务,在营内踱步一番后,出了营帐。   军营里的将士躲在一处,拿余光去瞥:“你说我们小侯爷相中的是哪位姑娘?”   “定然是那位赵姑娘。你没瞧见吗?昨日白姑娘出营帐时,苏将军正跟在身后,况且白姑娘不是苏将军带来的吗?同小侯爷又有甚么关系?”   “那也不尽然,我瞧咱们小侯爷也没着人关照赵姑娘,赵姑娘来了一日,没见小侯爷有多上心。”   将士围簇在一起,陷入沉思,他半点没发觉祁荀正站在他们身后。   “说甚么呢?”   凌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需转身便知身后是谁。   将士们吞了吞口水,扯出一抹笑,他们生怕祁荀怪罪,不敢直言自己是在议论他同赵婉一事,只好自作聪明地搬出苏明远道:“我们在说,苏将军当真是好眼光。”   祁荀察觉到话里头的意思,眼神微微眯起,示意他们继续往下说。   “白姑娘的姿容称得上数一数二,与苏将军很是相配。”   话落,祁荀的脸色彻底黑了。   夜色浓郁,将士们没瞧清祁荀的面色,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话都如针芒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口。   营帐旁篝火烧得正旺,火浪一层卷着一层,微弱的星火跳至半空,转眼又没入黑暗中。   将士发觉小侯爷神色不对劲时,已然晚了。   “我觉着,平日的负重仍不足斤两。明日起再加重五公斤,我会着陈崇盯着你们。再有,背后议论苏将军私事属实不好,军营是甚么地方?不好好训练,尽顾着儿女情长的事。”   将士们哀嚎一声,面面相觑。小侯爷不教他们议论苏将军的事也便算了,可他自己还不是拐着弯道苏将军的不是。   心里虽这般想,嘴上却是甚么也不敢说。   祁荀掂了掂手里莹润的红果子,快步迈出军营。   *   白念出苏府时,天幕低垂,月色溶溶。   应郓这地苍茫辽阔,与永宁的缱绻温柔不太沾边,可她今夜心情极好,夜风吹来时,遒劲的枝叶轻轻摆晃,连带周遭的夜色也变得秀丽起来。   白念同他们作别后,上了马车。   初时,马车行得迟缓,车轱辘的声响回荡在细长的小道上。然而,没走多久,木材断裂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车夫下马车细查一番后,隔着车壁回道:“小姐,车轮子出了些问题,怕是不能走了。”   白念讶异地张了张嘴:“来时分明是好的。”   她在流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行至左侧一瞧,车毂和轮辋处的直棍出现了一道裂缝,这道裂缝细小,纵使断裂,一时半会也出不了甚么大事,可若行得久了,难免不太安全。   “不若我折回苏府,同苏府借辆马车来?”   白念不愿叨扰别人,也没这般娇气。她舒展了身子,笑道:“今夜夜色正好,客栈离这儿也不算太远,我同流音走回去便是。”   车夫兀自牵着马车停靠一侧,白念同流音并肩而行,二人时不时地说上些话,倒也不觉得无趣。   走过这条小巷,便是应郓宽阔的街市。街市上还有行人,有些酒肆茶馆正清理桌椅,清账打烊。   空旷的街市突然响起一阵平稳的马蹄声,白念靠至一侧,正要让道,却见马背上的男人陡然牵动缰绳。   马儿哀啸,调转马头,白念抬眸去瞧时,正对上祁荀灼灼的目光。   她佯装没瞧见,埋首绕开,祁荀却翻身下马,紧跟在她身侧道:“好巧。”   白念觉着莫名其妙,不由地加快脚下步子。   街市两侧的大红灯笼高高悬起,人影随着白念的步子,不断移动。任她走得如何快,祁荀的身影总是捱着她。   她没好气地站住步子,扭过头问道:“小侯爷跟着我做甚么?军营无事可做?这般空闲?”   还未及祁荀说话,流音率先瞪圆了眼,她张了张嘴,望向白念,又指了指祁荀:“小姐,你方才唤他甚么?”   白念深吸一口气,似不愿再提及此事:“我要回客栈了,你再跟着我,我便去报官,说你...”   话到嘴边,‘意图不轨’四字被她生生咽下,因她实在想不到,应郓有哪个官爷胆敢管祁荀的事。   祁荀眉尾微抬,丝毫不在意此事。他牵着马,走至白念身前:“我也是恰巧路过此处,瞧你走得有些累,便想送你一程。”   白念瞥了一眼乖顺的马儿,自然知晓祁荀所说的‘送她一程’是为何意。   “既是恰巧路过,想来是有事在身,既是如此,我便不多加叨扰了。况且今日夜色正好,我乐意走。”   闻言,丛昱识趣地从酒肆上一跃而下,他牵过祁荀的马,极有眼力见地回道:“主子,您想办的事小的已经替您办妥了。”   您爱干嘛便干嘛去。   祁荀强压笑意,轻咳一声后点了点头。   流音和白念蹙着眉头,二人皆认得丛昱,只是没料到丛昱竟是祁荀的人。   “流音姑娘。上回我救过你一回,你还没谢我。正巧我办完差事,有些渴了,前边有座未打烊的茶楼,请我喝盏茶,应也不过分吗?”   还未等流音反应过来,丛昱便推着她往前走。   寂静的长街,只剩白念和祁荀二人。   白念望着流音离去的身影,浑是怒气地回过头:“你这是做甚?”   “白日里你不肯听我解释,想着你正在气头上,便想等你气消时再同你细说。”   所以甚么‘好巧’、‘正巧遇着’都是假的。如此想来,就连着她的那辆马车,也坏得稀奇。   白念不留情面地转身走开:“我仍在气头上。”   祁荀紧紧跟着,后来索性绕至她身前,倒着往后走:“那小姐如何才能气消?”   他一如既往唤她‘小姐’,便是可任她随意差遣之意。   白念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抛却他刻意欺瞒一事,祁荀待她确实不错。可话说回来,他到底是矜贵煊赫的小侯爷,将来亦有爵位要袭,且不说他同那宁家是结下姻亲的,纵使没有,他的婚事也不能随着他的性子来。   见白念不说话,祁荀立马挽起自己衣袖,露出一段紧实的小臂:“喏,给你。”   白念止住步子,眨了眨眼,疑惑地望向他。   他上前一步,语调中带着诱哄:“给你撒气好不好?” 第59章 消气 你放开我呀   “给你撒气好不好?”   应郓街市空旷纵深, 抬眼望去,街市两边的铺子尽都纳入眼底。偏祁荀站在她身前,笔挺的身姿倾占着她的目光, 酒肆里微弱烛火照着他的半个身子, 半明半暗, 五官棱角愈是分明。   白念看得痴,心里一软。她正欲说些甚么, 转而记起祁玥叮嘱她的话。   “你可不要轻易便原谅他,愈是好说话, 愈是好哄,男人便容易得寸进尺, 再不肯对你花心思。”   祁玥性子直,甚么都同她说,分明比她还小上几月,说话却是一套套的。   若教祁荀得知,他的堂妹非凡不帮他说话,还倒打一耙, 怕是能气出病来。   白念盯着他一动不动的小臂, 本想着去咬一口,对上他认真的神情后, 到底有些不忍心。   她正要推开,忽然听闻一阵急促的马车声。有一头戴黑色帷帽的车夫牵动缰绳,马儿兴奋激昂地朝后背祁荀冲来, 似是不受控制。   白念瞪圆了眼,疾呼了一声“小心”,顺势将祁荀往另一侧推。   得亏祁荀眼疾手快,他退至一侧时, 拂开白念的手,小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连带着白念一并躲开马车的冲撞。   直至车轱辘声远去,他也没有松开白念。   “方才太危险了,光顾着推开我,自己也不知躲开。”   四目相对,二人身子紧贴,白念下意识地攀着他的背脊,侧耳听见的全是胸腔处鼓点似的跳动声。   白念瞧得清楚,祁荀虽极力压制,可他嘴角的笑意却是愈发浓了。   她垂下眸子,滴溜转着,一边想着如何应付,一边则用力推着祁荀。   兴许是常年在军营,练就了一身力气,白念的推她时的劲儿,于他而言,不过是猫儿挥动肉乎乎的小爪,不痛不痒,反倒有些可爱。   “你放开我呀。”   白念被他惹恼,说话时带着嗔怪,她抬眸瞥了一眼周遭,生怕流音和丛昱半途折回。   然而,怕甚么便来甚么。   流音心中有诸多疑惑,疑惑未解,她自是放心不下白念,走了没几步,便在同丛昱的争执下,原路折回。   白念是从祁荀的肩头处瞧见流音的,流音和丛昱皆捂着嘴,一时僵愣在原地,过了半晌,瞧见白念捂脸埋首在祁荀胸口,二人才拾趣地去了酒楼。   白念小脸通红,端起祁荀的小臂,气吁吁地咬了一口。   祁荀倒吸一口凉气,佯装被她咬疼,见她慌忙松口,轻笑道:“气消了没?”   白念摇头,作势又要去咬,最后却是不了了之。   祁荀笑着看她:“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可好?”   白念也没再拒绝他,二人并肩走在路上,谁也没有越矩。   祁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给她听。   说起当时闯入男倌的屋子,实属无奈之举。他毫不否认隐在白府私下探查线索一事,至于具体是为何事,难免要提及十二年前将军府大火一案。   有些话祁荀只是点到为止,事实上这些事他连祁展年都瞒,能向白念透点风声,已是不易。   倒不是怕白念一不小心说漏嘴,只是这事牵涉朝中重臣,知晓太多终究不是甚么好事。   诸如方才疾驰而过的马车,街市宽广,马儿却直冲他而来,说是车夫御马时出的差错,谁也不会信的。   白念性子虽软,可她到底聪颖,听祁荀点到为止不愿详说,又记起方才马车疾驰一事,她突然站住步子,仰着脑袋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人了?”   祁荀愣了一瞬,脸上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然他很快恢复如常,甚至挂上一抹笑意:“是。我得罪人了,得罪了我家小姐。也不知她原谅我没有?”   白念知晓他故作跑题,正欲追问。可眼下夜风徐徐、月明星稀,氛围正好,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她若继续刨根问底,反倒有些不解风情了。   二人复又聊了些题外话,祁荀知晓白念这段时日所受的苦楚,陡然听白念亲口提及,他这心里仍是抑制不止地抽疼。   “那男子闯入我屋子时,我也记不起旁人,只想着,若是你在,定能救我于水火的。”   白念深吸了一口气,分明是不堪回忆的往事,但她仍旧带着轻松地口吻,仿佛云雾拂过明月,遮了一时的光亮,可最终都会过去。   “念念...”   “嗯?”   白念前后晃悠双臂,挪眼去瞧他。   “若我稍稍留个心眼,便不会如此。”   祁荀是愧疚的,尤其是听闻白念遭了那么多不称心的事。   “没甚么的。这些始料未及的事本身就防不胜防,你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白念本身性子极好,没甚么脾气,也善解人意。她唯有几次失了分寸,大多涉及祁荀,并不是说当真多大情绪,更多时候是一些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小别扭。   可话说回来,她仍是明事理。这事怪不到祁荀头上,她也不会就此事大做文章。   说话间,二人便已走至客栈。祁荀瞧着白念入了屋子,这才放心离去。   转身那瞬,他敛起所有笑意,眸底沉如死水。   今日那辆马车,实在怪异。车夫以帷帽遮脸,教人瞧不清容貌,很难辨认是何人指使。   祁荀忖了好一会,除了胡庸人刻意报复外,绥阳那厢定然也不安分。   自他打永宁回来,一手处理私兵民愤一事,险些忘了绥阳还有一股势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瞧。   *   翌日清晨,天方破晓,将士们早早起身操练。   祁荀说话向来算数,今晨负重时,将士显而易见地觉得有些乏力。   他们昨日讨论一事尚未有定论,明面上虽不说,背地里没少讨论。晌午时,有一告假而归的将士回了军营,他一来,营内顿时炸开了锅。   祁家同宁家有婚事,这事早就传扬开了,倒也不稀奇。只是如今街坊处四处皆流传着昨日来军营的赵婉便是宁家遗孤,亦是是同小侯爷有婚事之人。   虽不知这流言源头是何处,这事愈是模糊,流传的范围便愈广。   晌午未过,这话便落入祁荀的耳里。   手里的狼毫一分为二,重重地掷于地面。他当即着人去查,只可惜这事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大街小巷散布开了,深究之下矛头指向绥阳,可绥阳之大,实在寻不出编纂此话的人。   祁玥听闻这消息,初时疑心赵婉,可她人在应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也无传谣的本事。便当真是赵婉做的,她也拿不出任何指证她的证据。   倒是祁荀,一眼便瞧穿赵婉的算计。   *   这些谣传毫无意外地传入白念耳里。   白念初听时,难免觉得意外。这两桩事都是实打实的事实,祁家与宁家确有姻亲,二则赵婉确实来了军营,两桩事摆在一块,任谁都会浮想联翩。   可她在永宁呆了这么些年,对赵婉也颇有了解,冷静下来想了许久,总觉得这事太过蹊跷。   再者,祁荀昨日已同她明说。   他同宁音固然有婚事,不过这些都是父辈之间的一句玩笑话。这话之所以流传甚广,都是他早些年搪塞媒人的借口。   话说至此,白念原想问宁音一事。她先前在白府时,曾听祁荀唤起宁音的小字,想来祁荀时时惦记着音音,这才会在昏沉之际脱口而出。   若说二人没有半点情分,这话太假。只是彼时已到客栈,流音又不断催促她,她不好当着流音的面问,这事只好不了了之。   虽不知祁荀待宁音如何,可祁荀待赵婉,那是没有半点情意的。   故而在白念听到这句谣传时,并未有多大反应。   反倒是流音,过于在意自家小姐的心绪,她怕小姐心中不快,还嘟囔着嘴说道:“这小侯爷当真是事多,一会儿赵婉,一会又是宁家小姐,如今又说二者实则是同一人。他若当真有婚事在身,又来招惹小姐做甚?”   昨日将她支开,流音心里也知了大概。她虽对祁荀的身份有所疑惑,可这人的品性终究是好的,故而也没说甚么愤懑的话。   今日陡然传出此事,她生怕自家小姐难过,这才沉不住气说了他的不是。   白念捻了个果子放于口中:“你倒是比我性急。我只是觉得这事怪异,想疑点还来不及,哪里难过了?”   见白念还有心思吃果子,流音的火气便消了一半。   约是过了一个时辰,叩门声传入耳里。   祁玥面带笑意地走了进来,攀谈几句后,直接切入正题。   “你切莫将此事放在心上,外面传得皆是谎话。”   她没法将宁音和将军府一事细说,只能笃定地告知她,赵婉并不是百姓口中的宁音。   白念点头,心里有数。   可她想的并不是这些。   “你能同我说说宁音的事吗?”   祁玥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甚么,她也生怕自己口无遮拦,教祁荀和白念之间生了嫌隙。   白念见她迟疑,只以为里头当真有甚么说不得的话,正欲扯开话题。   却听祁玥开口说道:“音音于大哥哥而言,约莫是垂髫之年最美好的存在。” 第60章 出事 他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喜欢一人,那……   祁荀自幼在性子孤僻, 家教甚严。他喜欢舞刀弄枪,侯爷不准,便将他关在书房, 通常得节录背诵规定的内容, 方才放他出府。   年幼的祁荀脾气执拗, 很少有人能说动他,平日里没少挨棍棒。   有那么一回在将军府, 祁荀同侯爷起了争执,侯爷好面子, 直接抄起院内的笤帚便往他身上打,恰巧是将军夫人牵着宁音走来, 宁音蹬着小短腿去抱祁荀,不肯让侯爷下手。   推搡间,三岁大小的姑娘站不稳脚,脑袋磕在了石阶了。   祁荀不善言辞,纵使心里过意不去,也不会在言行上表露出来, 反倒是音音, 明明疼得哭鼻子,还要去揉祁荀的小臂, 抽抽噎噎地宽慰他,问他疼不疼。   “我想大哥哥便是从那时变得心软的。”   祁玥说完这话,白念似是想起甚么, 突然觉着头疼。她两指顶着穴位,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   “你怎么了?”   见她神色不太对劲,祁玥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哪里说错话。   可这些往事, 白念迟早得知道。若是不说清楚,反倒会思前想后,胡乱猜测。   这一点她可比祁荀清醒多了。   “是不是担心大哥哥心里仍有音音?”   白念揉眉心的手一顿,不置可否。她确实担忧过此事,也深知祁荀同宁音的关系非同一般。   眼下宁音尚未寻着,若是他日,有了宁音的音信,祁荀又当如何?   祁玥拉着她的手,确切地同她说道:“我告诉此事,正是不想教你多虑,我先前也同你说了,大哥哥素来不近女色,你瞧赵婉虽来应郓,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几句。他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喜欢一人,那便是真真切切的喜欢。你不必为此忧心的。”   “真真切切的喜欢?”   白念嗫嚅着,卷翘的羽睫扑闪了几下,话虽如此说,可祁荀从未说过喜欢她呀。   “阿玥。”她反拉住祁玥的手问道:“你说你大哥哥喜不喜欢我呀?”   祁玥愣了一瞬,她先前说了这么些道理,白念自然以为她甚么都懂。   偏这“喜欢”二字,她在苏明远这处碰壁久了,甚至逐渐忘了何谓“喜欢”。   遇到苏明远之前,她的想法极为极为简单,觉着喜欢一个人便是待她好,苏明远确实待她好,可在她再三追问,那人就是不肯同她说“喜欢”二字。   苏明远大她许多岁,他想事情总是要比祁玥复杂些。不外乎旁人总说,年岁愈大,便少了份纯粹。   这还是碧玉年华的祁玥尚不懂得的事。   “念念,你喜不喜欢大哥哥呀?”   白念没想到她会反问,小脸显而易见地红了起来。她总将脾气写在脸上,教人一瞧便知。   祁荀的容貌家世都属上乘,年纪轻轻又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这样的人,若不是脾性差些,爱慕她的姑娘恐怕得成团地簇拥着他。   白念也不否认,直言道:“大约是喜欢的。”   祁玥舒展了身子,叹了口气:“若他们也这般直接便好了。”   *   流言传得这般快,这也是赵婉始料未及的事。她想解释些甚么,亦或是装作无辜,佯装毫不知情。   最终她选择后者。   面对祁荀质问,她泫然欲泣地抹着眼泪:“我在赵家呆了十来年,竟不曾想我阿爹阿娘与我兴许没有血缘关系。”   祁荀带她来绥阳时,并未告知她玉牌的来历,照理说,她对宁家一事是毫不知情的,这话哭得也不无道理。   然他带赵婉来绥阳,并非是深信她的身世,恰巧相反,他正是起了疑心,才想将她带至自己的视线之下。   一来他可提防赵婉合谋赵家,串通一气;二来他也可时刻紧盯,教她自己露出蛛丝马迹。   诸如她食桃花酱,却未起疹子,这事便是赵婉自己暴露出来的。   “外头谣传的话,你竟也信?”   赵婉咬了咬下唇,听小侯爷说话的口吻,显然是不愿相信的。既是不愿相信,她也不好操之过急。   “小侯爷这是疑心我?”   她吸了吸鼻子,以退为进、楚楚可怜道:“阿爹阿娘都待我极好,便是我自己也不愿相信,若此事当真是讹传,还望小侯爷趁早澄明。否则阿爹阿娘生我育我,听了讹传,必然心寒。”   祁荀给她哭得心烦,他语气冰冷道:“确实,若是讹传,那么这造谣生事之人大多没甚么好下场。”   赵婉暗自捏紧手里的绢帕,面上隐约划过一丝惊慌。可事情已然做到这个份上,就宛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祁荀走后,她独自一人坐在郡守府的厅内。一直到晚间,乌云密布,还未见祁玥回来。   空中响雷四起,又有曲折的闪电爬满天幕。她身处偌大的郡守府,身边伺候之人亦在膳房忙碌,故而她坐下又站起,心里总是难安。   一声落地雷乍响,似要劈裂地面,赵婉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正欲推门瞧瞧情况,忽有人破窗而来,将她击昏后带出了郡守府。   再醒时,眼前一片漆暗,双手双脚皆被粗麻绳束缚,动弹不得。   她心里疑惧,自诩是来了应郓后从未得罪过人,眼下也不知是谁绑了她。   悠悠转醒后,耳边传来几道陌生的声音。   “老大,她当真是宁将军的遗孤?”   被唤作“老大”的人“啧”了一声:“外边都这么传,无风不起浪,总有几分可信的。”   “那上头是甚么意思?留不留活口?”   “将军府的人自然不能留。可她好似同祁荀走得近,来应郓也是为了祁荀。祁荀重情意,若他得知将军府的小姐在我们手中,必然前来搭救。届时再一举拿下二人,正好称了大人的心意。”   赵婉听在耳里,胸口一阵起伏。   她没想到这些人竟是冲着将军府的宁音来的。   许是因她前段时日放出的谣传,有人信以为真,便坐不住了。   赵婉有些蹙悚,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心筹谋的谣言竟会是作茧自缚,羊入虎口。   大概是出于慌乱,不小心弄出些声响。   方才正说话的人不约而同地住嘴,有人从她口中取下抹布,并威胁她道:“若敢喊,便割了你的舌头。”   周遭突然安静,赵婉颤抖着身子,不敢说一句话。   “听闻,你同那祁荀关系紧密?”   赵婉迟疑片刻,她虽想同祁荀攀关系,可没想将自己的性命也豁出去。为首之人稍稍恫吓,她便连忙否认道:“大人应是抓错人了。”   一时间,交谈声四起,听声音,大约有十来人。   “此话怎讲?”   赵婉自知躲不掉,为保性命,只好同他们做交易:“各位大人若肯留我性命,我便将所知的一切尽都告知你。”   “老大,她定是为保性命,胡乱说的。街坊都在传,这还能有假?”   为首者沉吟片刻,权衡过后,一把冰凉的利剑横在她的脖颈:“你现在还有选择吗?”   赵婉心里咯噔一下,她虽瞧不清这些人的面容,光听声音便知是凶神恶煞、身形粗犷之人。她落入这群人的手里,哪还有甚么谈判的资格。   说了尚且可能有条活路,不说,那便只能身首异处。   “小侯爷并不在意我,他在意的之人名唤白念,现如今正在悦来客栈落脚。”   话落,利剑并未从她脖颈处移开:“即便如此,你也跑不了。除了祁荀外,宁音也留不得。”   赵婉险些忘了他们是冲着宁音来的,可她一旦说出实情,这么些日子的筹谋便化为灰烬。   脖颈处的利剑又贴近几分,赵婉心里一凉,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我说你们抓错人,并非谎话。我身上确有一块坐实宁音身份的玉牌,可这玉牌却不是我的,是白念的。”   她也没想到,平平无奇的玉牌竟能惹来杀身之祸,若早知如此,她便安安分分地呆在永宁,说甚么也不趟这趟浑水。   待她说完话,周遭又传来议论声,有人质疑,亦有人觉得可信。   “玉牌?”   这桩事,他们倒是没听过。   “你们若是不信,大可将她抓来一问,这块玉牌本就是她的贴身之物,她身旁的人都曾见过。”   “那这玉牌现在何处?”   自她在应郓瞧见白念,她便不敢再将玉牌招摇地佩于腰际。不为别的,只是怕白念瞧见,说漏了嘴。   “你们若答应时候放我一条生路,我便告诉你。”   那人冷嗤一声:“如若你说的属实,我们也不会滥杀无辜。”   赵婉告知玉牌下落后,那些个手下瞬时分为两拨,一拨前去取玉牌,一拨则去悦来客栈拿人。   *   祁荀初得到消息,还以为赵婉又在耍甚么心机。可前来回禀的婢女神色惊慌,好似当真出了甚么事。   正思忖着,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他挑帘一瞧,竟是流音冒雨前来。   祁荀心里紧紧揪着,面色凌厉:“出甚么事了?”   流音的发丝黏在额间,她带着哭腔道:“方才我送祁姑娘下楼,再回时,小姐便不见了。周遭我都找遍了,愣是没瞧见小姐的身影。”   耳边风雨急促,倾倒而来。祁荀衣袍的下摆处沾着湿冷的雨水,本来并未觉得天冷,听了流音的话,他忽然觉得天寒地冻,冷得教人浑身哆嗦。   想起昨夜直冲他而来的马车,他不顾外边大雨,心慌意乱地走出军营。正当他甩下帐帘那瞬,一缕银色的光亮划破夜幕。   他身子微侧,一柄飞刀从他左侧划过,牢牢地钉在木桩子上。   取来一瞧,上边果不其然附着一张字条。 第61章 紧要 你于他,是极为紧要的   白念迷迷糊糊醒来时, 发觉浑身动弹不得。先前灰暗的过往一幕幕地在眼前呈现,她下意识地缩成一团,凝神静听周遭的声响。   耳边传来几道陌生的声音, 声音不大, 字句却清晰。   “这丫头当真是宁远将军的遗孤?”   “谁知道呢, 也就老大听信赵婉的话,要我说, 这不过是赵婉脱身的说辞,一块玉牌, 怎么会辗转两位姑娘之手?”   “说起来,还是眼前的这位姑娘更好看些, 你可记得将军夫人生前容貌?她可是绥阳数一数二的美人。我方才在电闪雷鸣中瞥了一眼白姑娘,细看之下,确有那么几分神似。”   “算了,且不胡乱猜测了,待她醒了,一问便知。”   白念敛声屏气, 大致听了明白。她被人绑来此处, 皆是因为赵婉的一番话。起初听到宁远将军遗孤时,她还有些疑惑, 自己分明同将军府没有半点关系,怎会扯到这桩事来。   直至听见‘玉牌’二字,她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相通。   若她记得没错, 赵婉身上确实有块玉牌,而这这玉牌正是她同赵婉打叶子牌时输掉的。自她记事时,这块玉牌便挂在她身上。因这玉牌并非甚么昂贵之物,质地一般, 且彼时白家不缺稀罕的古玩,白念还以为这玉牌是阿爹出海时随手带来放在她身上的,故而也未曾对它上心。   听这些人的话音,这玉牌好似同‘将军府’有关,也难怪外界皆传赵婉是将军府的遗孤。只是眼下出了事,赵婉并不想担责,这才开口道出事情的真相。   理清这些思绪后,白念更是紧阖双眼,想出逃脱的法子前,她只能佯装昏迷,这些人无法从她口中套出话,想来也不会这么快动手。   周遭突然寂静,雨滴顺着缝隙砸落在石块上,一滴接着一滴,砸地人心惶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响起脚步声,一阵衣料摩挲后,有人率先喊了声‘老大’。   那被唤作‘老大’的人开口问道:“怎还没醒?”   底下的人似是没起疑心:“兴许是我下手时重了些。”   “这丫头来历不小啊。”   说完这话,白念愈发觉得不安,甚么叫来历不小?她活了十五年,平日只在永宁走动,白家出事前,她甚至连城门也未出过。   白念自诩同‘来历不小’沾不上关系,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透这群人话里的意思。   思及此,这位被唤作‘老大’的人,又接着说道:“祁荀果真在意她,想必不出一会,他便要摸到这处山洞了。”   白念羽睫狠狠一颤,彻底慌了神。祁荀若是来了,拿下这些人自是不在话下。可眼下自己落入这群贼人的手里,一旦需要顾及旁人的安危,他行动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愧疚之意登时涌上心头,喉间尽是难忍的涩痛。   孤身一人被绑时,虽有害怕,却远不如现在这般煎熬,她无法想象,祁荀若为自己所拖累,最终会落得甚么样的下场。   正想着,阑风长雨中裹挟着仓促紊乱的马蹄声,有人匆匆来报:“老大,不好了,祁荀带着不少人马,正在山脚下围堵着。”   白念忽觉身子悬空,头晕目眩,再醒神时,脖颈处一片冰凉。   一把利剑贴着她细腻的脖颈,再逼近一份,恐要沁出血来。   白念咬了咬牙,鼓足勇气,拔高声音道:“我同那祁小侯爷并无半点关系,你拿我做诱饵,怕是算计错了。”   为首者不觉意外,这番话,他已然在赵婉那听过一回了。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小侯爷的一切行动便足以能说明,你于他,是极为紧要的。”   白念仍同他周旋,企图拖延时间。   “他坐镇应郓,出了事自是不能睁一眼闭一眼,前来搭救,不过是他分内之事,如何能说明我于他的紧要性。”   “丫头。他听闻赵婉出事,可是半晌没出军营,一听你出事,便不顾风雨,连夜赶来。若非亲眼所见他对你情意,我怕是差些被你诓骗。”   白念呼吸急促,哪里顾得上甚么情意,这时候,她宁可祁荀没有那么在意他,如此一来,也不至被人捏住软肋。   眼前的黑布条被人取下,擒住她的人语气狠戾道:“好好瞧瞧他是如何死在你面前的。当然,你也跑不掉,允你俩死在一处,也算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白念逐渐瞧见周遭环境。   这是一处山洞,洞内还燃着烟气十足的火堆。外头雨势颇大,雨珠同绿豆大小,白念虽在洞内,却能觉得外边的雨,砸在身上,定是生疼生疼的。   祁荀孤身走到她面前时,里边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他来时来不及穿油衣,一路疾驰,风雨扑面,至山洞时,玄色的锦衣又染上一层暗色。   即便如此,白念仍觉得他意气风发,像极浑身是胆,安心定志的少年郎。   平日‘阿寻阿寻’地使唤惯了,纵使知晓他小侯爷的身份,白念也没觉得二者差了甚么。   直至方才,他阔步迈入山洞,周身皆是不可近人的凛然之气,白念方才明白,不外乎常有人说他声名在外,人人惧怕,祁荀平日的好性子,都是装出来的。   只因站在他面前是自己,这才极力隐藏,敛起锋芒。   兴许是怕吓着眼前的小姑娘,对上她眸子的那刻,祁荀尽数敛去杀意十足凶狠,眼底全是白念习以为常的柔情。   少年郎薄唇紧抿,忽而开口道:“对不起,我还是来迟了。”   一瞬间,眼泪倾眶而出。   白念扯出一抹笑,摇了摇头。她不想教祁荀担心,更不想他因自己分心。   “我既来了,便自愿落在你们手里。放了她,我任由你们处置。”   这话说得好听。   自愿落在你们手里,又何尝不是自愿落在白念手里?   祁荀轻笑一声,想着大约在庆春院时,自己便不自觉地落入白念的牢笼,他从未想过自己对此甘之如饴。   白念听出他话的意思,一个劲儿地摇头,她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极力否认同祁荀的关系。   挟持他的人冷笑道:“放了她,我们手中便没了筹码。”   他紧拉着白念,又往后退了一小步:“我知道你身手极佳,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要想救她,便自行废去右手,如若不然,那我只好先取了她的性命。”   祁荀岿然不动地站在远处,面上不变喜怒。见他迟迟未有动作,贼人手里的长剑复又压近几分。   “怎么?小侯爷怕了?”   祁荀眼皮微掀,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拿去。”   白念瞳孔骤缩,连喊几声‘不要’,她整个人颤抖地厉害,泪珠挂在下巴上,哭得梨花带雨。   挣扎时,脖颈上的长剑已经划破她的肌肤,猩红的鲜血反衬出她娇嫩生白的小脸。   眼瞧便要手起刀落,白念心脏瑟缩,疼地喘不过气起来。她不知哪来的狠劲,一口咬在那人的小臂上,口中泛着浓重的血味。   挟持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地转了注意力,正此时,祁荀右手将要落下的长剑,左手袖口处飞出一枚暗器,那柄飞刀不偏不倚,正巧戳中挟持之人的眼珠。   血腥味登时充斥山洞,有余下贼人闻声赶来,见此惨状,拔腿就跑。可祁荀杀红了眼,一个也没放过。   白念紧紧抱着祁荀,衣裳冰凉的水渍寒冷入骨,洇湿她的罗裙。   她带着哭腔,照例将眼泪抹在祁荀的袖上:“贼人狡猾,他本就不会放过我,你明明可以不管此事,独自离开,干嘛答应他废去右手。”   “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并无大碍吗?反倒是你,太折腾了些,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祁荀拍了拍她的背,又捏着她泪湿的下巴,示意她仰起头来。   白念一仰头,才有锐刺的疼意席卷而来,她下意识地去捂脖颈,沾了血的小手却被祁荀握住。   男人俯下身,侧着脑袋,轻轻地在她脖颈处落下一吻。   那一吻带着怜惜、心疼、亦有说不出的自责。他无法想象,那刀剑再近一分,眼前的姑娘会落得甚么下场?   指尖细细地抹去脖颈上的血渍。   白念身子微颤,怔愣在原处。   祁荀方才是在亲她吗?   还未及她反应,男人又将她揽在怀里:“都是我不好,教你卷入朝堂的纷争中。”   白念摇摇脑袋,认真地同他说道:“不是的。我是因一块玉牌被牵扯进来的。”   祁荀揉着她的脑袋笑道:“你同那玉牌又有甚么关系?玉牌是赵婉的,要抓也是抓赵婉才对。”   “不是的。”白念抬头去瞧他,语气笃定地说道:“那玉牌本来是我的,因赵婉使诈,在玩叶子牌时动了手脚,彼时我输了个精光,她这才将我的玉牌要了过去。”   祁荀浑身一僵,神色多变,他捧着白念的脸左看右瞧,有错愕、不可置信,更多的,毋庸置疑是惊喜。   “你方才说甚么?能否再说一遍?” 第62章 闭眼 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祁荀将白念带下山时, 围堵在山脚下的属下总算是松了口气。   流音撑着油伞走上前,身上无一处是干的,她双眼红惺, 显然是哭了好一会。   “小姐, 所幸你没事, 可把我吓坏了。”   白念从祁荀高举的斗篷下跑出,钻入流音的伞下, 她抹去眼泪,声音哑哑地回道:“没事了。今夜多亏小侯爷。”   说完, 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祁荀身上。祁荀也正盯着她瞧,白念垂下脑袋, 悄然红了脸。   流音没瞧见这些,她还心有余悸地猜测:“到底是谁要害小姐?”   白念被她愤懑的语气拉回心神:“这事说来话长,眼下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客栈,等我捋顺事情原委,再一并同你细说。”   流音点头, 天色确实不早了, 加之她家小姐淋了雨,山脚下凉风簌簌, 虽是临近立夏,可夜里难免有些凉。   当务之急自是回客栈驱一驱寒。   “马车就在前边。届时到了客栈,还得劳烦膳厨熬碗姜汤来。”   白念正要说好, 祁荀的声音横了进来。   “我听闻丛昱在追那些贼人时,受了伤,眼下也不知伤势如何了。”   闻言,白念和流音皆是一怔。比起白念, 流音的反应更大些。   她突然转过身子,将伞柄往后靠了靠,瞧清祁荀紧蹙的眉头后,私以为丛昱伤得极重。   “他伤在何处?瞧过大夫没?”   祁荀轻咳一声:“瞧是瞧过了,只可惜高烧一直未退,身边又无人照料。”   流音抿了抿嘴,一时间心绪杂乱,她同丛昱拢共才见过没几回,可这几回皆是丛昱出手相助。二人虽是见面就起争执,可流音心里明白丛昱并无恶意。   祁荀的言外之意已是十分明显,就差点名教她前去探望。可她这厢又放心不下自家小姐,生怕自己远离一步,小姐的安危就无人可顾。   “他帮了我们这么多回,今日又因我的事伤着,我同你一块儿去瞧瞧他吧。”   二人自幼一块长成,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流音的小心思,白念一猜即中。   流音迟疑道:“可是小姐淋了雨,耽搁不得。”   正此时,祁荀接过下属手里的油伞,走了过来。   “你家小姐今天受了惊吓,不宜再奔波劳累。不若这样,小姐我来照看,你若放心不下丛昱,我着人送你过去。”   白念没料及祁荀会这般说,她愣愣地望向站在身前的男人,一时间,氛围暧昧。   祁荀带着白念回军营时,将士们已然起身操练。   依照祁荀的意思,客栈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甚么样的人都有,她们主仆二人住在客栈,又都是不谙世事的姑娘家,还不若呆在军营亦或是搬去郡守府来得妥当。   天将破晓,山峦交错处逐渐泛白,白念没力气同他争执,心想着流音去照看丛昱,也得费上些时日,她一人呆在客栈,既无趣也不安全,便也没做推拒。   外边雨势渐收,天气闷热热的,大致是暑日将至的征兆。回军营时,白念的衣裳已然干了大半,祁荀仍旧放心不下,着了烧了热水,领她去无人的营帐内散去一身疲意。   营内大多是男子,故而也没合身的衣裳。白念穿得是祁荀平日穿的衣裳,衣裳宽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难免有些羞赧。   换了衣裳后,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抬手去闻袖口,衣上有带着祁荀惯用的熏香,小姑娘面色一红,几欲滴血。   她咬了咬下唇,捂着胸口,无辜地望向祁荀。   祁荀揉着她的发顶,无奈笑道:“衣裳我已着人去取了,你先将就着穿。”   白念轻轻‘嗯’了一下,来时困意席卷,泡了热水澡后,反倒没那么困了。她同祁荀并肩坐于床檐,记起方才在山洞里的对话,她开口问道:“你对玉牌之事很是上心。这是宁家小姐的贴身之物吗?”   祁荀有些许错愕,白念至今还不知自己的身份。   他犹记得白念在山洞内同他说的:“这玉牌自幼挂在我身上,想来是我阿爹出海时偶然所得。”   白念对玉牌一事,没过多的印象,说起来,如何挂在她身上,她也不得而知。陡然说这是宁家小姐的贴身之物,白念还宽慰他道:“苏伯伯说,有了阿爹的线索,待阿爹回来,我就问问他这块玉牌的来历,指不定能有宁音小姐的下落呢。”   哪有那么多偶然。   祁荀审过不少细作战俘,最是讲究证据,可到了白念这儿,光是因她一句‘那玉牌本原是我的’,便从心里笃定她就是宁将军的遗孤。   只是揭露身份还需得寻找白行水,他要等万事俱备,找圣上重审此案后,再将白念的身份光明公正地公之于众。   眼下,他能做的,唯有将她带在身侧,寸步不离地保护她。   对上白念盈盈的眸子后,祁荀将她揽在怀中:“不找了。”   白念一愣:“你先前还脱口而出宁音的小字,一口一个音音,怎说不找就不找了。”   祁玥同她说的那番话,她一直记在心里。宁音于祁荀而言,是极为紧要的,这份紧要不仅仅是垂髫之年的情意,更是他对将军府阖家的敬重。   白念也是明事理的,她并不会阻止祁荀去寻宁音。   偏祁荀没有顺着她的话回答,他掰过白念的小脸,认真凝视她道:“你可是吃味了?”   白念撇过脑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力道之轻,更像是二人之间黏腻的调/情。   “我才没有。”   “可我有些吃味。”   白念身子微微后仰,墨黑的长发倾泻在床榻上,露出一段蝤蛴似的脖颈。她眨了眨眼,满脸无辜,当真记不清何时教他吃味了。   可她很是开心,这说明祁荀心里有她,在意她。任哪位姑娘听了这话,都会暗暗甜蜜。   她突然跪坐在榻上,捧着祁荀的脸逼问道:“你快说说,何时吃味了?”   小姑娘眸子水灵,红润的小嘴一张一合,她长发未束,浓密柔顺,有几缕正巧落在他的手背,细细痒痒的,很是勾人。   祁荀喉结逐渐下滑,掌心覆盖的被褥出现褶皱,他眉头微微蹙起,极力克制自己的波动的心绪。   半晌后,他缓缓说道:“不早了。该歇下了。”   白念不依,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否则翻来覆去,哪里睡得安稳?   “你吃味了,可是在意的我意思?在意我便是喜欢我,对吗?”   早在山洞,祁荀亲吻她的脖颈时,她就想这般问了。眼下好不容易有这机会,她岂会轻易放过。   祁荀静默许久,面上并无波动,唯有被褥处的褶皱愈发明显。   “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亦或是你觉得,我还需更明显些?”   还未及白念反应过来,祁荀便已反客为主,单手扣住她的腰肢,将他往自己怀中带。   跪坐在榻上的姑娘身子不稳,一股脑地撞入祁荀怀里。   “嗯?”   见她迟迟不说话,祁荀复又沉着声音问了一遍。   他一手勾着她的下巴,深深望入白念慌乱的眸子。   营帐内不算昏暗,甚至有几缕晨光顺着帐帘照入,气氛陡然升温,白念的小脸上一片绯红。   她伸手去推祁荀,没有推动,心里顿生悔意。   眼瞧着祁荀愈发逼近,白念下意识往后仰。   腰肢上的大手稍稍使劲,她便又乖觉地贴了回来。   白念咬了咬牙,两只手紧紧地揪着祁荀的衣领。   “闭眼。”   低沉紧劲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白念愣了好一会才明白祁荀话里的意思。   正要阖眼,帐外突然传来副将陈崇的声音。   “小侯爷,赵姑娘找着了,如何处置?”   祁荀骤然睁眼,眼底杀意四起。   这陈崇早不来晚不来,仿佛挑准了时辰,偏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搅。   反倒是白念,一阵紧张心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她是想听祁荀说‘喜欢’二字,却不曾想他这般直接,平日乖巧温软的小姑娘,虽瞧过一些图册话本,可真当此事临到身上,仍是有些不知所措。   所幸陈崇来得及时,她正巧有借口赶走祁荀,好好平复一下心绪。   *   祁荀擅于审问,被审者压根遭不住他的凌厉的眼神以及周密的话术。   赵婉便是如此。   这才没问几句,她便将这些日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是被猪油蒙了眼,想着这是天降馅饼,伸手便能够住,这才起了歹意。望小侯爷瞧在我对您的情意上,放我回永宁,小女定当改过自新,再不涉足绥阳。”   祁荀抿了口茶,竟连瞧也不愿多瞧她一眼。   她冒充宁音、造谣滋事尚且不说,便是昨夜她拖白念入水,唆使贼人对白念动手,光凭此事,祁荀也不会心慈手软。   “赵长史已然被革职,且依照《律疏》流放三千里。你回永宁?如何回得去?”   赵婉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高座上的男人。   “我阿爹甚么也没做!哪来得流放三千里!”   祁荀冷嗤一声,身在官场,谁还没个收受贿赂、摆弄权势的罪责。   只是没有特地去查罢了。   赵婉跌坐在地上,她阿爹尚且落得这个下场,又岂敢肖想祁荀会放过她。 第63章 编排 那你也不是不通人情的   白念醒时, 已是未正时辰。   她强撑起自己的身子,起身才发觉后背处一片冰凉,汗渍早已湿透衣裳。   昨日淋了雨, 原以为泡身热澡、喝了姜汤便能驱寒。谁曾想她那副娇弱的身子到底是扛不住风雨, 约是睡了一个时辰, 她便浑身难受,喉间涩疼, 竟是连教人端水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得亏祁荀审完赵婉后,来了一趟, 这才半分没耽搁,又是喂药、又是换凉帕, 直至四个时辰前,祁荀才将将歇下。   白念环视四周,帐内薄阳倾洒,流转至祁荀惯用的桌案前。桌案上布满文书,凌乱地交错在一起,显然是因昨夜心急, 还未及收拾。   她趿鞋下榻, 觉得无事可做,又不好再打搅祁荀, 便坐于案前理着桌面。   直至瞧见一封尚未折合的书信,她本无意去瞧,折合时却瞥见‘白行水’三字。   白念愣了一瞬, 复又展开,顺着字迹,一字一句地去读。   信上字数不多,只是简单交代了这几日找寻白行水的结果, 读到最后一句,信上写着:属下已照主子吩咐在蠡江一带仔细搜查,若有音信,自当第一时间同主子回禀。   白念讶异地张了张嘴,不知是因高烧才退,还是因信上的这句话,她的眼眶有些酸胀,眼泪一颗颗地砸于纸面。   在瞧见这份书信前,她一直以为是苏穆在背后帮她,谁料早在她找上苏穆前,祁荀就已将此事放在心上,四处找寻。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折好书信,规整完凌乱的桌面后,才挑开军帐走了出去。   外边日头正好,半点没有昨日风疏雨骤的迹象,大朵大朵的白云坠在蔚蓝色的空中,辽远空阔,瞧着很是惬意。   她甫一出营,便听得几个将士窃窃私语地谈论着她。   “你说,小侯爷昨日带来的那位姑娘可是上回苏将军带来的那位?”   “我瞧着像,可是这位姑娘不是苏将军的人吗?怎会出现在小侯爷的军帐内?再者,小侯爷最是看不惯这些儿女情长一事,上回我们背地讨论苏将军和白姑娘,还被小侯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呢。”   “会不会是苏将军拜托小侯爷照料白姑娘的?亦或是,小侯爷瞧中了白姑娘,故而将她抢了过来?”   白念听在耳里,险些被他们的这番话噎着。她才来军营两回,便已被人编排出好几出故事,且这些故事,无一出靠谱。   正听着,白念的视线落在才出军帐的苏明远身上,苏明远也瞧见她,过来问候几句。   他也是今晨才知昨夜发生了甚么,瞧见白念睡醒从营帐内出来,攀谈了一会。   昨夜事出危机,祁荀料理完这一切,便带她回了军营。回军营后,她余悸未消,也未曾多问多想。   同苏明远交谈时,她才认真地思索起昨夜一事。   白念对宁远将军一事所知甚少,毕竟此事过去十二年,新旧交迭更替,后来的故事传闻总要覆盖前人的故事。她仅知的一些传闻,也是从说书人口中听来的。   原先不提时,倒也没觉得甚么。昨日听了贼人的那番话,“宁远将军”几字,便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想起时,总觉得心闷气促,提不上去来。   “宁远将军忠心护国丹心碧血,应是受人景仰才是,可昨夜那些贼人,口口声声要取宁家遗孤的性命,明远哥哥可知这是为何?”   想来苏家也是武将世家,苏穆又同宁远将军年纪相仿,彼时二人皆在绥阳当差,对宁家的事应有所耳闻。   苏明远极为少见地蹙了蹙眉,莫说是苏家,便是在军营里随意寻一个人,提及宁远将军,谁人不啧啧赞叹却又扼腕叹息。   白念瞧出他的为难,便知此事另有隐情。她只听闻将军用兵如神,常常出奇制胜,有他领军的战事,百战不殆。   唯有十二年前的那场战事,他不仅铩羽而归,还不甚丢了性命。   究其原因,都道是将军打法激进,急功近利,最终坠马,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白念养在闺内,对领兵打仗一事很是生疏,她不懂得甚么兵法布阵,只是瞧见苏明远神色凝重,欲言又止,她便知晓,宁远将军一事,恐怕并不如外界所传那般。   “我对过往的事所知不深,也不好同你说些甚么。可我听闻这些人是冲着宁家小姐而来,念念,你同宁家又有何关联?”   说起关联,白念便记起那枚攸关身世的玉牌。   “应是没甚么关联。只是恰巧我身上有块玉牌,而那玉牌好像正是宁家小姐的贴身之物。这块玉牌跟着我许久,想来是阿爹出海时偶然所得。若想询问具体由来,想必还得等寻着阿爹才能知晓。”   苏明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打算同她说些白行水的下落,正此时,祁玥也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拉着白念的手下上打量了一番,瞧见她黯然无虞,这才松了口气道:“底下的人瞒得我好惨,你出了事,我竟是熬至现在才知晓。”   白念瞧她心急的模样,不由地笑道:“都过去了,况且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祁玥仍有些自责道:“若非昨夜流音送我下楼,屋内没个照料的人,兴许你也不会遭受此事。”   “愈说愈不沾边了。这事同你有甚么关系?即便流音在,亦是不能避免。”   那些人身手矫健,便是暗地保护她的丛昱也败下阵来,更何况是流音。   话说回来,她反倒是庆幸流音不在,否则依照他们的手段,流音不知得吃多少苦口。   祁玥似是被她说动,逐渐露出笑意,她左右瞧了一眼,显然是故意忽视了苏明远。   “我大哥哥呢?他怎么没在一旁照料你?”   白念心虚地垂下眸子,哪里是没照料,分明照料了大半日。她清晨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中,还能听见祁荀急促的语气,可想而知,他受了多少折腾。   “他才歇下没多久。”   话落,祁玥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地目光,她只知兄长有意于白念,不曾想二人进展如此之快。   兴许是祁玥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她再回头,正巧对上祁荀凌厉的目光。   有白念在,祁玥的胆子也壮了几分,她躲在白念身后,嘴不饶人地揶揄道:“大哥哥怎么才醒?”   一夜动荡不安,加之这几日日夜颠倒地处理军务,饶是再有精力的人,也难免面露疲态。   祁荀摁了摁眉心,对她的到来颇为不满。难得能同白念呆上一会,祁玥一来,白念的心思便不在他身上。   是以他没好气地回道:“连通报都没有,这儿倒是成了你随意出入的地方了?”   站在一旁的副将连拱手认错道:“是属下失职。”   祁玥抿了抿嘴,心里虚得很,转眼瞥见白念,她只好暂拿白念说事:“我这不是担心念念吗?况且,念念能来,我如何来不得?”   祁荀瞥了她一眼,不愿同她争执。他绕过祁玥,挑开帐帘,三人前后迈入营帐。   瞥见一尘不染的桌案,愣了一瞬,转身问白念道:“身子可好些了?”   白念被他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她从未觉得祁荀是这般直接了当之人,经历昨夜一事,又见他并不在外人面前避讳,她只能带着羞怯点头‘嗯’了一声。   “睡了许久,还没用膳吧,我着膳厨熬了些粥,再不济也得吃点。”   祁荀不说,白念当真未觉得饿,陡然一提,确实觉得小腹空瘪,是该进些吃食了。   “那有我的份吗?”   祁玥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等祁荀答复。   祁荀强忍将人丢出去的心思,心里却早早筹谋,往后得给她找些事做,省得她一得空,就来找白念闲聊。   白念拉住她的手,脸上堆满笑意:“便是不问,我也要留你一起进食。”   才说完这句,她便发觉眼前的男人面色沉沉。   白念轻咳了一声,这才记起祁荀才转醒,显然还未用膳,忙补救道:“你用膳了吗?若是没有,不妨一起吧。”   虽然迟了些,好歹也是记起他好了。祁荀并未推拒,底下人端来午膳后,也顺着方桌坐了下来。   在白府当了一段时日的仆从,旁得倒是没在意,白念的口味喜好,他却记了个明白。   小姑娘并不挑食,甚么都能吃,可她尤喜甜食以及海味。   应郓地处内地,运输也极为困难,平日吃的膳食,皆以果腹为主。海味虽有,价格却高,因为这地百姓,只有碰上节假,才会破费沾些鲜味。   他歇下前,特地着人去集市采买海味。白念染了风寒吃不了这些,他便只好着人将其熬出鲜味,再将稠粥里头的海味一一挑出,故而粥里肉眼可见几个不大的虾仁,但粥的味道却极为鲜美。   白念抿了一口,食欲大增,她心满意足地喝完一碗,又馋嘴舀了第二碗:“奇怪,这粥里分明有海味,我却只翻到几个虾仁。”   祁荀搁下瓷碗笑道:“那是我着人将海味挑了出来。你风寒才好,吃不了这些,又不想你食之无味,这才想了这个法子。”   不知是因一锅粥还是因祁荀的一番话,捧着瓷碗的白念眉眼一弯,心情出奇地好:“那你也不是不通人情的。”   祁荀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话是在夸他抑或是揶揄他。   “此话怎讲?”   白念舔了舔嘴,似是带点笑意:“我上回高热已退,李长安着人送来德源堂的糕点,你为何不让我吃?” 第64章 分心 你想知道甚么,直接问我便是   祁荀也没想到, 这桩小事白念能记这么久,他分明记得,这事过后, 自己已然赔付了一份与白念,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谁料她在今日复又提了一遍。   白念倒不是计较这些,且那时她高热才退, 确实不宜再吃甜食。可清晨时,祁荀才提及‘吃味’二字, 白念再三追问,也没能问出个结果。   适逢今日祁荀一反常态, 竟让她沾了海味,如此想来,他当时不让她吃李长安送来的糕点,恐怕别有它意。   白念托着小脸,认真地打量祁荀的神色。   祁荀脸不红心不跳地抿着粥,仍是若无其事地说道:“风寒才好, 哪里能吃甜食。”   小姑娘一早猜着他会拿甚么样的话来堵自己, 故而他说的压根不奏效。   “也吃不了海味,你还是熬来给我吃了。”   如此说来, 祁荀早在白府时,便已吃了李长安的醋。亏他当时还一本正经地同她说道理,白念非但没有起疑, 反倒信了。   听了这话,祁荀也算弄清小姑娘口中的‘通人情’是为何意,对上她满怀希冀的眼神,正欲说些甚么, 外头却响起了陈崇的声音。   祁荀蹙了蹙眉,立时起身。从昨夜至今,也算有段时辰,有些尚未处理完的军政要务仍堆在那等他处理。   出营帐前,他还特地嘱咐祁玥:“回去时,记得着人收拾出两间屋子。”   祁玥虽有些不解,却依旧点头应下。   *   陈崇不负所托,在市井大肆搜查胡庸人,最终在百姓的指认下,找出十个口音怪异的生人。   其中有七个在追捕时抹脖自尽,剩下的三个倒是留了性命,可他们训练有序,陈崇用尽法子,也没能撬开他的口。   祁荀着人撤去牢房的刑具,因他知晓,皮肉之痛,压根破不了他们心里的防线。   那三人瞧见刑具撤走大半,反倒起了疑惧。这些反应,祁荀尽收眼底。他垂着眼,细细把玩着手里的杯盏:“我知道,一旦你们认下身份,便相当于将胡庸的把柄往西梁送。”   想来胡庸的使臣也将落脚西梁,他们既打着和谈的旗号,又哪能教人发觉自己背地的小动作。   三人矢口否认,打定主意否认此事。   祁荀也不心急,他本就做好了多审几次的准备。着人将三人分散开后,率先入了头一个审讯室。   即便分开审讯,问及寻常问题时,想来是一早定好了话术,三人皆无破绽。陈崇还欲再审时,祁荀却伸手制止了。   “小侯爷,不审了?”   祁荀抬了抬眼:“审。如何不审,只是不是现在。夜里多派几人看着,千万不要教他们睡着了。”   言罢,他便阔步迈出牢房。   陈崇挠了挠脑袋,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侯爷审人时,最是干脆利落,一点儿也不给犯人喘息的机会。今日怎么了,非但不上刑,还教他延后再审。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陈崇也不再踌躇,照祁荀的意思吩咐下去后,立马跟着祁荀回了营内。   直至军营,他才恍然记起军营内还有一肤白貌美的小姑娘,他自以为猜准了祁荀的意思,立马嬉皮笑脸地说道:“小侯爷当真一刻也放不下白姑娘。”   祁荀在差事上素来严谨不敢怠慢,忙起来时,夜以继日,常常忘了时辰。唯有这几日,他稍稍松快些,底下的人瞧在眼里,却猜不透他心里所想,只好将一切归咎于才来的两位姑娘中。   赵婉的事,陈崇知了大概,就连将她发卖,也是他一手料理。如此以来,少了赵婉,众人便将视线落在白念身上。   白念是今晨来得军营,来时将士们正在操练,也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里头的个中缘由皆凭自己揣测。   陈崇却是知晓一些,那日去山洞救人,小侯爷面上不显,手里的动作却带着几分急促,这是他随征沙场多年,从未见过的。   祁荀顿住步子,扫了他一眼,在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后,神情肃然道:“不教他们睡觉,是为摧毁他们神智。你也瞧见了方才他们说话时头脑清醒,出口的话术皆是事先措辞过的。这人一天不睡,尚还能撑上一会,接连三四天不睡,你再问他话时,恐怕也没同你周旋的精力。”   陈崇讶异地张了张嘴,后知后觉明白祁荀的用意和他的周到之处。   不同的犯人自是要用不同的审法,是他这几日被谣传冲昏了头,没个正经,还以为美人误色,连小侯爷也不能免俗。   “属下失言。”   祁荀收回视线,抬脚往营帐走去,走至外头,似有觉着哪里不妥,转身吩咐陈崇道:“你将里头的桌案搬至隔壁的军帐,我今日在那办事。”   陈崇不敢多想,立马将布满文书的桌案搬了出来。   祁玥和白念见次阵仗,互望一眼。   “阿玥,这好端端地搬出去作甚?”   祁玥凑近了瞧她,发觉眼前的姑娘生得齿白唇红,尤其是那双眸子,轻轻一眨,便能将人得心魂摄取。   “念念。”她突然一本正经道:“别说是大哥哥,便是今日我在此处处理军务,也难免被你分心。”   白念被她说得面色一红,轻轻地在她腰间挠了一把:“就知揶揄我。你同苏将军又如何了?”   闻言,祁玥叹了口:“他榆木脑袋,愣是不明白我话里头的意思。”   人天性八卦,白念也是如此,她凑上去问道:“你同他说了甚么?”   祁玥也不扭捏,直言道:“我来应郓前,特地照他的身量给他买了身衣裳,又在衣裳的袖口处绣了些花样。昨日我借道谢之名,将衣裳交与他时,特地给他瞧了我绣得花样,他倒是夸了我几句,说得绣得不错,然后便将衣服还与我了。”   “既绣得不错,哪有还与你的道理,你绣了甚么?”   祁玥突然变得支吾,垂下脑袋拨弄自己弧圆的指甲:“我...我绣了一双鸳鸯。”   话落,白念显然愣了一瞬。   她倒是知晓祁玥对苏明远有意,可祁玥的性子未免也太急了些,哪有人初回送礼,就送鸳鸯纹饰的?   “我知晓你定要我说我心急,可我在应郓的时日尚未可知,总想着快些将他拿下,这才没有后顾之忧。”   大致祁家天性如此,祁荀是直接、毫不避讳的性子,祁玥也是。   白念听了这些话,既咋舌又有些钦佩,祁玥性子爽朗,大致是她大半辈子也学不来的。   “那你可想出法子了?”   祁玥摇头:“他分明待我极好,却总在这事上闭口不提。”   “那你可知他有甚么不愿提及的过往?”   白念也是这几日才认识苏明远,她只觉着苏明远为人谦和,儒雅有礼,余下的一概不知。   被她这么一提,祁玥方才记起这一层面的事来。   祁玥是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心里有了想法,立时出门去办。白念无处可去,只得留在军帐内打发打发时间。   得亏陈崇也是有眼力见的,见她无趣,便领着她在军营内四下闲逛。   营内多有兵器,长抢短剑,都是实打实地锋利。白念从未见过这些,日头照在兵器上,银光闪闪,配上鲜红的红缨,瞧着教人手痒。   仿佛握在手里,便能成为巾帼英雄似的。   陈崇瞧出她的心思,立马取来一柄,递至她跟前:“姑娘可以试试手感。”   白念伸手去握,不曾想这柄长抢分量重,若非陈崇虚虚抬着,怕是能砸在她的脚面。   她立起杆子后,抢头直冲云天,红缨在杆子边缘晃动,像是不断涌动的一腔热血。   想着将士皆需负重操练,又需在生死难测的沙场驰骋,白念登时肃然起敬。   人人皆贪欢愉,欢愉之外,却是血肉筑成的铜墙。   “陈将军,小侯爷在沙场上是甚么样的?”   陈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怔了神,他想着,小侯爷到了年岁,也该有个家室,既有姑娘问起,总得说些好听的话。可思来想去,全拣些好听又浮夸的话:“我们小侯爷,用兵如神,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攻无不克,锐不可当。”   白念无奈地笑了声:“我不是想听这些。”   她突然记起,自己认识祁荀,尚停留在最浅显的表面,且这层表面,还是近几日方才触及。他所经历之事,从来只是轻描淡写地被人揭过,白念想多了解些,这才问了他身边较为亲近的人。   陈崇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那白姑娘,是想听些甚么?”   “诸如他有没有遇着劲敌难以攻克的时候,亦或是事与愿违,碰上不尽人意的时候?”   陈崇觉得有些怪,众人皆爱听功勋劳绩,偏这白姑娘独辟蹊径,非要听些不好的过往。   其实,人在沙场,难免受伤。祁荀再怎么厉害,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是人便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   可他拿不定主意,毕竟白姑娘也小侯爷走得近,他若说错话,教白姑娘大失所望,小侯爷还不知怎么修整他呢。   正犹豫着,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轻快宠溺的声音。   白念回过头去,瞧见祁荀冲她朝手。   “你想知道甚么,直接问我便是。” 第65章 交缠 被人吃抹干净   祁荀丝毫不避讳提及先前的事, 外边皆传他攻无不克,将他说得神乎其神,其中的艰辛、酸楚也唯有他自己知晓。   过去不说, 是因白念没问, 再者, 战场上打打杀杀,提起此事, 免不了说些血肉残肢的画面,他怕小姑娘吓着, 索性也就不提。   白念放下手里的长抢,提着裙摆跑了进去。这顶军帐的陈设更简单些, 除了会客的座椅小几外,别无他物。   她突然记起祁玥的话,水灵灵的眸子滴溜一转,跑至祁荀身侧坐下,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在方才的营帐内处理军务?”   祁荀掭笔的动作一顿,将视线落在双手托腮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面若桃粉, 分明带着羞赧,还非要硬着头皮逼他将话说出口。   祁荀知她想听些甚么, 可他一肚子坏水,且存心要逗她:“阿玥太吵,静不下心来。”   白念愣了一下, 心里腹诽:这话怎同祁玥说得不一样。   她轻轻“哦”的一声,满怀希冀的小脸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   祁荀瞧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渐浓,他抬了抬白念白瓣儿似的下巴, 眸子中带着些戏谑:“还有便是,有人过于扰乱军心了。”   白念的脸红得彻底,尤其是耳垂处,几欲滴血。   即便如此,心里欢喜难耐,她捧着祁荀的手,轻轻地在他的手背处落下一吻。   有时候压根不需甚么勾人的手段,只要喜欢的人正在眼前,那她做甚么都是勾人的。   祁荀喉结下滑,视线便没从她的脸上挪开,他反扣住白念的手腕,轻轻一拽,便将人带入自己的怀里。   “这么明目张胆扰乱军心的,你还是头一个。”祁荀抬起自己的手腕,示意她去瞧自己手背上的口脂:“我说的对不对?”   白念捂着脸,听了他的话,才从指缝处去瞧他的手背,瞧见自己鲜红的口脂后,咬了咬下唇道:“那我替你擦去。”   说着,她正要起身,却有双手扶住了她的腰。   “是你的口脂太浓了些。”   白念眨了眨眼:“浓吗?”   祁荀点头。   “我出来时才照过,分明正好。”   话虽这么说,白念已然捻着绢帕擦了起来。摩挲了好一会儿,唇上只留一层浅红,她复又问道:“这样呢?”   祁荀盯着看了一会儿,回道:“差不多了。”   正要收回帕子,祁荀却捏着她的下颌,凑了上来。   白念没想过会有这出,她眨了眨眼,一双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做何反应。   祁荀笑了声,抓住她的手攀在自己腰间,又揽着她的脖颈,迫使她贴近自己。   小姑娘嘴唇竟跟她性子一样,皆是软软的。来回反复摩挲了几回,不见她有反应,便轻轻地咬了咬她的下唇。   白念掌心微敛,弄皱了祁荀的衣裳。   轻咬一下虽然不疼,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这下过后,她才乖乖地闭眼,记起册子里旖旎的画面,便伸了伸舌尖,在祁荀的唇上舔了一下。   祁荀愣了一瞬,他原先只想点到为止,没想着过火。   可待白念亲自送上门,他怎舍得推拒。   撬开齿关,撩拨着她不断躲闪的舌尖,又一步步深入,直至唇舌交缠。   分开时,白念呼吸急促,迷糊中还发出了“啵”地一声。   声音之清脆,立时教她窘迫起来。   她埋首在祁荀的胸口,这声虽是她发出的,可姑娘家脸皮薄,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也便罢了,还要将这事怪在祁荀的头上。   祁荀替她抹去唇上的湿濡,笑着哄道:“都是我不好。”   这本身是句认错的话,偏由他说出口,里边便多了几分“下回还敢”的意味。   “你瞧,我口脂都花了。”   “我瞧瞧哪里花了?”他佯装认真地看了会:“亲之前都教你擦掉了,哪里会花。”   白念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祁荀有诱骗她擦掉口脂,竟是为了亲她。   她拿雾蒙蒙的眸子去瞪他,祁荀抓着她的小手道:“好了好了,你不是有话想要问我吗?”   祁荀就是有这本事,将人哄骗进军帐,哄骗着接吻,到头来还能镇定自若地反问她道:“怎么不问了?”   白念冷哼了一声,决定一会儿多问些教他难堪的话。   可真当祁荀提及自己过往,白念还是不争气地憋红了眼眶,心疼地紧。   她知晓祁荀并非一帆风顺,可她也没料到,脱去衣裳后,他的前身后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祁荀将一切都说得云淡风轻,彷佛尖锐的利刃只是轻飘飘地划过,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甚么。   白念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柔软的指腹触及他肩头最深的疤痕。   “这伤是怎么来的?”   祁荀抿了抿嘴,神色肃穆道:“我初来应郓,底下难免会有不服气的人。纵使施了些手段,除去流言碎语,可军营这地,到底是凭本事说话。营内有一资历颇深的副将,大约四十来岁。彼时,大致所有人都瞧不上我,只有吴副将不留余力地倾囊相授。可惜五年前,琉戊发起战役,我急于树威,做事激进了些。杀得狠了,便失了理智,最终迎敌时不甚中了一剑,是吴副将冲锋陷阵,挡在我前边,这才换了我的性命。我亲眼瞧着他的头颅被敌军割下,血注顷刻而上,染红了我大半件衣裳。”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无太大的波动,只有凑近了瞧,才发现他神色哀恸,满是悔意。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老将军肯在祁荀最难的时候出手相救,祁荀必然感恩于心。可他却因五年前的年少轻狂,搭上了老将军的性命,他的痛楚可想而知,白念想宽慰,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说来不怕你笑,那时失了理智,又觉得心中有愧,已然顾不上肩口处没入的长剑。结束后,伤口边缘被利刃搅鼓地厉害了些,这才留下了这么深的疤痕。那场战役于我而已,虽胜尤败。”   白念俯下身,柔软的双唇贴在他的伤口处,轻轻吻了一下。再抬眸时,眼底蓄满了眼泪。   “怎么了?可是吓着你了?”   白念飞快地摇头,攀着他的腰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她总想说些宽慰人的话,又生怕自己一开口勾起祁荀不好的回忆,眼下能做的,唯有紧紧抱住他。   见她不肯说话,祁荀只好换了话题道:“你知道我为甚么放着文官不做,跑到应郓当个将军?”   白念被这话提起兴致,仰着脑袋问道:“为甚么呀?”   祁荀便同她讲起幼年的事,说起幼年,免不了提起宁远将军。   祁家与宁家是至交,侯夫人去将军府拜访时,总会带上祁荀。   将军府后院有一练武的空地,宁远将军见他有兴致,也不吝啬教他功夫。   “我对武将实则没甚么兴致,只因不愿事事听任于父亲,这才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故而初时,我只知蛮力,以为刀剑无眼,只能伤人,没少毁坏府里的陈设。可是后来,一场大战,将军再也没能回来。只因没打胜仗,所有人都在道他的不是,甚至是诋毁他。我想替他辩驳,可那时我才八岁,又有谁会听一个八岁孩童的话。”   “所以你是为了替将军洗涮冤屈?”   祁荀思忖了片刻:“是,又不完全是。”   亦或是说,来应郓前是如此,来应郓后,兴许就变了。   说巧也巧,他先前提到的,资历颇老的吴副将,正是宁远将军生前的副将。   二人皆尸首异处,听起来凄惨,可他却觉着,二人最凄惨之处,莫过于他们分明怀着一腔热血,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却无人可信。   听祁荀说了许久,白念眉头紧蹙。她也不知怎么了,在祁荀提起宁远将军时,心口处总是隐隐刺痛,他们分明没见过,通过祁荀的描述,她甚至能勾画出将军的身影来。   祁荀瞧出她面色极差,还以为身子还没好彻底,他伸手探了探白念的额间,虽不似昨夜那般滚烫,仍是有些余热尚未褪去。   “你也听累了,不妨我抱你回去歇着?”   白念想的尽是宁远将军的事,她“嗯”了一声,压根没听清祁荀的话。   直至整个人被他横抱在怀里,身子悬空时,方才反应过来。   外边这么多将士,若教他们瞧见,指不定怎么编排她呢。   白念推了推他的胸口,压低声音道:“你做甚么?快放我下来。”   “你脸红甚么?”   白念垂下眸子,小声嘀咕道:“会被他们瞧见的。”   祁荀脸皮厚,巴不得他们瞧见。应郓是他的治下,军营里也是同他出生入死的亲兵,教他们知晓也没甚么所谓。   若非白念的身世仍需瞒上一段时日,他恨不能让西梁上下尽知此事。   “瞧见又如何,迟早是要知道的。”   白念不依,笔直的双腿晃悠着蹬了几下。祁荀拿她没辙,只好将她放下。   他才松手,小姑娘便跟白兔似的蹿了出去。   因她来时抹了口脂,出营帐时,便已被人吃抹干净。不快些跑,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祁荀慢条斯理地跟在后边,好意提醒道:“跑慢些。别摔了。” 第66章 烫吗 念念,还烫吗   “跑慢些, 别摔了。”   这话传入将士耳里,他们怔愣着互望一眼。   “方才那声,是小侯爷的声音?”   他们跟了祁荀这么些年, 太了解他的脾性了。祁荀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可大多时候还是肃着一张脸, 教人不敢出半点差池。   因他们知晓,这位祁小侯爷手段凌厉, 稍有不慎,便会落个凄惨下场。   像方才那般和颜悦色的, 当真是罕见。也不怪他们一座皆惊,目瞪口呆。   有一年纪稍轻的将士率先回身, 他踮脚朝军帐处望去:“快看,小侯爷也跟进去了。”   将士们围簇在一起,心里打着主意,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营帐内,白念坐在床檐处,双腿晃悠着, 很是清闲, 反观祁荀又是替她拭汗,又是帮他理鬓发, 一刻也没停下来过。   “你身子还没好完全,一会儿先将药喝了,然后我再着人烧些热水, 放些艾叶桂枝进去,泡泡脚驱驱寒。”   说起喝药,白念就想起那浓稠腥苦的药汁,她蹙着眉头, 显然不太愿意喝。   祁荀猜透她打得甚么主意,还未等她开口,便制止道:“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白念泄了气,知道自己躲不过,便商谈着和祁荀谈起了条件。   “那我想吃些甜食。甚么都好,哪怕是颗蜜枣。”   这要求不算过分,可营帐内,除了茶水外,并未有甜食。膳厨兴许有,祁荀认命似的起身,挑帘帮她去拿。   一挑开帘子,便瞧见三五个将士眼神躲闪地退至一侧,祁荀横了他们一眼,并未多说甚么。   直至他离开,将士们才松了口气。   有一将士心有余悸地问道:“方才你可听见了甚么?”   资历稍老些的,已然抹了一把汗。他跟着祁荀这么久,还未见过哪家姑娘敢直呼小侯爷名字的。   直呼名字也就罢了,竟还将小侯爷当做自己的侍从,一会儿替她端茶送水,一会儿又支使他去膳厨取蜜枣。   他贴耳在营帐上,听见这些支使,不由地提上一口气,虽说小侯爷不像世家子弟那样目中无人,可他到底身份勋贵,又是个眦睚必报的人。   “这位姑娘也是胆大,才来军营两日,便敢同小侯爷这般说话,难不成她还有甚么旁的来历?”   “我在绥阳也有亲眷,从未听他们提及京中还有个白家,更未听过祁家同哪个白姓人家走得近。”   “这倒是怪了,如若不是世家大族,这姑娘何来的底气?”   正说着,便瞧见祁小侯爷端着蜜枣走了过来。   他们立时住嘴,佯装正巧路过。   待他复又入了营帐,将士们才一股脑地涌了上去。   “如何了?可听见甚么?”   围在前边的将士摇了摇脑袋。   有胆大的将士稍稍掀开军帐一角,直至他瞧清里边的画面,整个人不可置信地怔愣在原地。   营内,小侯爷卷着衣袖,单跪在地,他捧着白念烫红的玉足,轻轻吹着气,给了她些蜜枣,又好声好气地哄了一会。   “是我手糙,试不好水温,将你烫着了。流音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营内皆是男子,也没个细腻的心思,我今日已着阿玥那丫头去将郡守府的屋子收拾出来,待我处理完军务,便带你过去。”   他边说,也不忘替白念揉着烫红的脚背。   白念含着蜜枣,右颊鼓鼓的,她生来肤质白腻,只是短短地沾着烫水,双足处立马红了一片。   确实有些疼,可这疼只是短暂一瞬,含了蜜枣后,便被枣味的甜意勾去,已然没有甚么痛感。   饶是如此,她仍是指着手边的一碟子蜜枣,可怜兮兮地望向祁荀:“还有些疼。”   祁荀也知她在耍赖,给她蜜枣原是缓解药汁的苦味,可她风寒也未好彻底,喉间仍会涩疼,多吃甜食,明晨醒时,喉间只会愈发难受,可对上白念那双水洗似的眸子,他到底是没了原则。   “最后一颗。”   白念点了点,立马伸手去拿,塞入嘴里后,眉眼弯成月牙儿,心满意足地舔了舔指腹。   祁荀无奈地笑了声,又用自己的手去试水温,觉着差不多了,便先让她动个不停的趾头去沾热水:“念念,还烫吗?”   白念摇了摇头,他这才放心地起身,坐在她的身侧。   起身时,他又随手捻了一颗,手腕送力,帐外便传来一声哀嚎。   白念明白这是何意,小脸微红,心想着这军营属实不太方便。   *   祁玥回了郡守府后,便着人收拾屋子。郡守府不比侯府富阔,屋子也不算太大,简单拾掇一番,便可以住人。   她虽猜着这两间屋子的用处,真当她瞧见祁荀和白念并肩走进时,仍是不可避免地讶异了许久。   郡守府原是祁荀在应郓的住处,可他军务繁忙,抑或是时常外出,索性就住在营内的军帐中,这府邸便空了好些年岁。   眼下祁荀带着白念,身后又跟着陈崇,陈崇手里提满了行囊,瞧着阵仗,二人应是要在此处住下。   祁玥有些开心,亦有些不开心。开心的是府里有了白念,她好歹有了说话闲聊的伴儿,不至于孤零零的一人,无事可做。   不开心的是祁荀也一并过来了。   祁荀一来,她的言行难免受到拘束,以往外出缠着苏明远,尚且能瞒上一瞒,现如今祁荀住在府内,她一外出,免不了同他打声招呼。   祁玥以手肘轻撞白念,又将她拉至一侧说些小话:“大哥哥也要在此住下吗?”   白念瞥了一眼祁荀,祁荀虽未同她说是否要住,可他已然着陈崇将军帐内的东西搬了进来:“瞧这样子,应该是的。”   祁玥叹了口气,只好认命。   二人安置妥当,差不多到了晚膳时辰。大家累了一日,晚膳也不算讲究,随意吃了几口,便着人撤了下去。   甫用完膳,还未及祁荀说些甚么,祁玥便拽着白念的手,鬼鬼祟祟地入了自己的屋子。   阖上屋门,祁玥才敞开心说道:“我去他下属那儿打探了许久,听闻他原先是有婚事的,后来不知怎地,也没成。只是自那以后,他也再无娶妻的心思了。”   白念从未听过这些事,她对苏明远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其和善文雅的性子。这样性子的人,不缺姑娘喜欢,可他年长她们许多,至今仍无妻室,这倒是稀奇。   被祁玥一提,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说法,那便是苏明远一早便有喜欢的人,婚事没成,再也不愿接纳旁人了。   “念念,怎么办呀?”祁玥焦急地来回打转,她突然意识到一桩事。   苏明远不喜欢她,她可以一点点地去捂,可他若心里早早住了旁人,那她再如何花心思,也是无济于事。   “你先别急,事情尚未打探清楚,谁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过几日我借着道谢的名义去趟苏府,届时你与我同去,这事除了苏将军外,恐怕只有苏伯伯苏伯母最为清楚了。”   祁玥点了点头,稍稍宽心。   白念回自己屋子时,恰巧路过祁荀的书房,书房内烛火通明,窗棂的竹篾纸上映着男人处理军务的身影。   想来这几日,他为着自己的事操碎了心,白日为了照料她,没工夫处理军务,这些事堆积在一块儿,只得在夜里抽出时辰补上。   白念心疼地紧,又不愿去打搅他。问了外边的侍从,才得知他每日歇下的时辰皆不相同。她抿了抿嘴,转身往膳厨走去。   膳厨里,有侍婢在清扫屋子,瞧见白念,还以为她晚间没吃饱,来这儿寻吃食。   听了白念的话后,才明白她的来意。   “做碗小面倒是不难,可小侯爷何时处理完要务尚未可知,天色不算早了,白姑娘是要在这儿等吗?”   白念点了点头,祁荀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总要替祁荀做些甚么才好。   小面不难学,白念做了一回便掌握要领,可头两碗,味道都不尽人意,她不想浪费,便坐在矮凳上,一口一口地吃完。直至书房吹熄火烛,她的肚腹已然圆滚滚,里边装了不少汤面。   祁荀在屋外瞧见她时,明显愣了一瞬,垂首时瞥见她手里的汤面,才知小姑娘深夜不睡,原是在等他。   “怎么想起下厨了?”   二人也没入屋子,而是就着石阶坐下,祁荀接过她手里的瓷碗,月色照着汤面,油亮的汤汁上还浮着几颗绿葱。   白念托腮笑看他:“我瞧你晚间没吃多少,怕你饿。”   “便是饿了,也有底下的人伺候,哪需你亲自动手。”话才说话,祁荀意识到这是白念的心意,忙喝了口汤,改口道:“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白念笑意渐浓,她试了三四回的汤面,能不好吃吗?可瞧见祁荀心满意足的模样,二人只是相视一笑,谁也没有说多余的话。   一碗入腹,白念靠在祁荀的肩上,她一抬头,满天的星子仿佛都被圈在四四方方的院内。   祁荀捏着她柔若无骨的指头:“是不是想你阿爹了?”   白念没有否认。   白行水常常出海,她想阿爹时,便坐在院内看星星。海上视野开阔,说不定他们瞧得正是同一颗。   “快了。”祁荀揽着她:“等我处理完手里的事,我便带你回绥阳,绥阳四通八达,想必能早些收到你阿爹的消息。”   比起应郓,绥阳有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可他今日才收到书信,说是胡庸使团已进入西梁境内,圣上要在宫内设宴,他必须回去,重新斟酌和谈的条款。   只是回去前,他需将前路铺好,确保一切安全无虞,才能放心地带上白念。 第67章 不怕 我不怕的   祁荀猜得没错, 被捉的三个胡庸人,接连三日没睡后,早已失去周旋的精力。   他们神情恍惚, 整个人歪七八扭地倚在刑架上。这三日, 陈崇也没着人用刑, 只是不许他们睡去,稍一合眼, 便有人一惊一乍地将他们吓醒。到后来,陈崇问甚么, 他们几乎脱口而出,三人证词一对, 无人扯谎,便知这法子奏效。   祁荀拿到证词时,并未觉得有多意外。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一桩意料之中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三人这么不经熬, 初时还胆气横秋, 一副谁也奈何不了我的模样,短短三日, 脊骨便弯了。   “小侯爷,这三人怎么处置?胡庸那边若得知细作落入我们手里,定会不惜任何代价除去。”   谁也不愿自己的把柄, 落入他人之手,更何况还是出在二方和谈的节骨眼上。可西梁他日发兵,也需一充分信服得理由,一来不必受制于胡庸条条款款, 失了风范;二来也可汇聚士气、抚慰民心。   靠一纸证词未免稀薄,若有人证,才能底气十足地说事。   祁荀并未抬头,他一刻不停地写着手里的呈文,比起这桩事,仿佛手里的呈文更紧要些。   “你们几个难不成连个人都守不住?”   陈崇抿了抿嘴,不敢说半句不是。   没过多久,他便将手里的呈文交在陈崇手中。   “务必尽快送至圣上手里。”   陈崇应了声,收好呈文,正打算退下,祁荀似有记起甚么,搁笔问道:“丛昱的伤如何了?我昨日忙了一天,还未曾去瞧过他。”   “不打紧,都是些皮外伤。只是那夜天凉,又适逢落雨,他不慎染了风寒,高烧了几日。”   祁荀点了点头,顺手从腰处解下一袋银钱:“我晚些时候过去瞧瞧,这些银钱你先拿去,买些好的药材吃食,给他送去。”   银钱沉甸甸的,分量十足。祁荀出手阔绰,从不苛待下属,平日严厉归严厉,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有甚么好处尽想着他们了。   诸如这袋银钱,绝非是突发奇想地给他,想必一早就备好了,正巧借此交在他的手里。   陈崇笑出一口牙:“属下先替丛昱谢过小侯爷。”   *   昨夜熬了几个时辰,今晨醒时,日光铺了满院,气温也渐渐热了起来。   白念贪睡,祁荀也吩咐底下的人不许扰她。她这一睡,直至膳厨飘出油烟的香气,才倦倦地披衣起身。   行至前厅,祁玥已然在外边等着她了。   祁玥平日里惯爱着利落的衣裳,不讲究时兴,也不挑式样,今日倒是反常,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身葡萄紫的银丝衫裙,又着侍婢绾了一端庄雅致的发髻,整个人往她跟前一站,差些认不出来。   “怎么样?”她转了一圈,好教白念看个清楚。   “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太像你。”   祁玥扶了扶发髻上的发钗,如实说道:“我也不太习惯。可万一苏伯母就是喜欢淑雅端庄的姑娘,我这样穿,应出不了错。”   二人随意吃了几口,又出门挑选了几件礼品,驱车前往苏家府邸。   苏明远与苏穆皆不在府里,里边只有前段时日才礼佛回来的苏夫人。   苏家夫人是个和善性子,因她常年在应郓,身边鲜少有个说话的人,是以她瞧见白念,总要拉着她说些体己话。   待她见着白念时,才发觉白念的身边还站着一姑娘。   “念念,这位是?”   白念将祁玥推至跟前,忙介绍道:“这是小侯爷的堂妹,祁玥。我昨日才搬至郡守府,得亏有阿玥的照看。”   苏家夫人有些疑惑,她不知白念时如何同祁小侯爷扯上关系的,更不知她搬至郡守府一事。   苏家同白家尚且有些交情,白念要搬,也该搬至苏府才是。   “你同小侯爷非亲非故,如何住到郡守府去了?”   白念面色一红,她和祁荀的事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纵使要说,也免不了坦白二人之间的关系。   祁玥机灵,接过苏夫人的话回道:“是我觉得无趣,这才央着她来府里住上几日。”   苏夫人仍有疑惑,可瞧见二人关系甚笃,料想是小姑娘之间有不少可以谈说的话题,也没再多问。   她对祁家也算了解,在绥阳时,确实听过祁家二房孕有一女。后来离了绥阳,搬至应郓,关于祁家的事,除了祁荀驻守绥阳,偶尔知晓一些,其他的事她也极少听闻。   “竟这般大了,还出落地如此水灵。祁二爷真是好福气,”   祁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也好福气。”   “此话怎讲?”   “您膝下有苏将军,自然是好福气。”   被她这么一说,苏夫人也笑了声。   “明远确实不错,自小省心。只可惜至今仍无家室,这也成了我的心病。”   祁玥正想着如何将话头转到婚娶一事,苏夫人倒是自己提及了。   她蹙着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显然正为此事发愁。祁玥顺着她的话,将计就计地问道:“苏将军品貌极佳,喜欢他的姑娘应有不少才是,怎会至今仍未娶妻呢?”   苏夫人本就缺个说话的人,这些年她嘴上不催,心里却急得不行,莫说是她这妇道人家,就连苏穆也时时犯愁。可他们知晓苏明远心有芥蒂,迟迟放不下过去的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至今都不愿娶妻。   祁玥问,她自是乐意答。   “这得从五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明远原同绥阳吴家的嫡小姐定了婚事。吴家门楣不算太高,但好在家世清明,没甚么糟心事,这本是桩和满的姻缘,可惜五年前琉戊犯难,这一战一打便是整整一年。明远走时,吴姑娘的身子就不太利爽,一年的时间,她牵肠挂肚,心惊胆战地关注前线战事,病程便反反复复,一直没好。直至冬日,天气一凉,她更是一病不起。初雪那日,适逢明远凯旋,赶至绥阳时,吴姑娘已然辞世。”   厅内静了一瞬,谁也没想到,苏明远心里还藏着这么一桩往事。   夫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吴家通情达理,没有半句嗔怪。可明远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是他耽误了人家姑娘。若非他成日没个定数,吴小姐也不至提心吊胆,至死也没个归宿。是以他对婚娶一事尤为慎重,生怕再将人耽误了。”   祁玥抿了抿嘴,心里没有半点不快。先前还觉得奇怪,苏明远处事果断,却唯独在情事上犹豫踌躇,今日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她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能无所顾忌,苏明远有他的慎重与考量,而这份慎重,是以一姑娘一年的苦守换来的。   祁玥明事理,虽不知二人情意如何,却也打心眼儿里佩服吴家小姐的心志。她来时还带点愁云,听了夫人一番话后,眼里亮闪闪的,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苏将军,是个重情谊的。我不怕被耽误。”   夫人正抿茶,听了祁玥的话,陡然被茶水呛到。她曾托过说亲的媒人,也见过不少姑娘。这些姑娘当中,沉稳端庄者有之,活俏灵动者亦有,像祁玥这般单刀直入,丝毫不避讳自己爱意的姑娘,她倒是头一遭见。   “你还未及及笄,如何就认定明远是你的良人?”   纵使是苏明远的生母,她也会替祁玥考虑。祁玥是个不错的姑娘,无论是相貌亦或是门楣,都是绥阳男子争相追逐的对象。   她还年轻,有的是挑选的机会,苏明远到底是武将出身,生死不由自己掌控,加之西梁重文轻武,像祁玥这样的,家人里疼爱都来不及,下嫁武将,未免委屈了她。   祁玥初时还有些羞赧,到后来也顾不上甚么脸面,她十分肯定地说:“我就是喜欢他,非他不嫁。一年我都等下来了,还怕捂不热他?”   话音甫落,便见厅内地面倒映出一个黑色的身影。祁玥抬眸,正巧对上苏明远紧蹙的眉头。   “你同我过来。”   祁玥登时有些心虚,她瞥了一眼夫人,又瞥了一眼白念,心里拿不定主意。   苏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快去吧。”   祁玥‘嗯’了一声,小步紧跟。   二人走至后院,后院寂静,没甚么人。苏明远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道:“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我同你不太合适。”   祁玥止住步子,猛地抬眸。   先前苏明远也说过这话,彼时祁玥并未放在心上,她想着,来日方长,总能将他捂热的。不曾想一年过去了,他这张嘴是半点没变,出口的仍是些伤人的话。   “你总说不太合适,究竟哪里不合适?”   苏明远双手环胸,随口捻了个由头:“我年长你许多,十岁有余。”   祁玥扬了扬下巴,毫不退让:“区区十岁,何足挂齿。若是这么在意年纪,我喊你叔叔也成。”   “你可以寻个更好的。”   “不,我偏偏要你。”   苏明远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竟寻不到合适的措辞。   “依照这状况,西梁免不了同胡庸交恶。我并非你可以托付的良人。我这么说,你可听明白了?”   祁玥没有接话,思忖片刻后,才点了点头道:“懂了。”   “那便是喜欢我的意思。”   苏明远怔愣在原地,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甚至可以想象,教书夫子授业解惑时痛楚。这分明是拒绝的话,祁玥究竟是如何曲解他的意思的?   祁玥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说道:“你在意我,所以才会有后顾之忧。这不是喜欢是甚么?可是苏将军,我不怕的。” 第68章 梳发 才上的口脂,总不能再擦了……   “可是苏将军, 我不怕的。”   苏明远被气笑了,连着语气也加重了几分:“你都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肉模糊, 没见过一刀下去, 断骨连着人皮, 没尝过血腥的滋味,知道甚么是害怕?”   祁玥蹙起眉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养在深闺里的姑娘,莫说没见过断臂残骸, 尸横遍野的场面,就连杀只鸡亦或是杀条鱼她都不曾见过。   因为底下的人压根不会让血渍污了主子的眼。   苏明远并非吓唬她, 他只是将最坏的结果率先明说。   将来有太多无法预估的事,祁玥还小,尚不太懂,可他已经历一遭,不能再重蹈过往的覆辙。   祁玥咬了咬下唇,垂首盯着自己的鞋面。她说的不怕, 是不怕等, 并非不怕苏明远受伤。她喜欢苏明远,自然盼着他好, 可若有一日苏明远不慎伤着,扪心自问,她断然没法波澜不惊。   事实上, 喜欢一个人时,哪还有甚么云淡风轻,二人的喜怒哀乐,有时候竟能相连相通。   “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自然是怕你受伤,怕失去你的。但这些并不能教我退缩。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你小,以为我口中的喜欢,只是一时兴起?”   祁玥抬起眸子,向前一步,攥着苏明远的衣襟,踮着足尖,仰头去吻他。   双唇紧贴,二人皆愣了一瞬,还未等苏明远推开,祁玥便抽身而退。   她强忍心里的慌乱悸动,颇为认真地说道:“苏将军,我说喜欢你,并非小孩脾性,我是真的真的有在认真的喜欢你呀。”   苏明远负手而立,他薄唇紧抿,面上不辨喜怒。可他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地敛在一块,掌心处捏着块布条,那是方才祁玥仰头吻他时,他一个无措,不小心从自己的衣袖处扯下来的。   *   二人在苏府小坐了一会,直至外边热意退去,才起身回了郡守府。   马车内,白念同祁玥打闹着,因祁玥从后院回来时,花了口脂。   白念记起祁荀在吻她时,会特地擦去她唇上的口脂。倒不是他不喜口脂,相反地,他还乐意见着白念唇边染红,无辜瞧着他的那副模样。   可他知晓小姑娘面薄,想着这般捉弄她,她定会气急败坏地同他闹小脾气。   是以祁荀总会极有分寸地点到为止,惹得白念又气又恼,却又挑不出他的错来。   白念一眼瞧出端倪,递给她绢帕道:“快些擦去,教你大哥哥瞧见,免不了质问你。”   祁玥亲了苏明远后,一颗心险些跳至嗓子眼,哪里还顾得上唇上的口脂。白念一直在同苏伯母交谈,也未能及时发觉。   直至上了马车,她才瞧出其中的端倪。   “你俩进展得未免太快了些。”   祁玥在她腰上挠了一把,半威胁道:“你再说我,我便告诉堂哥。”   白念有些哭笑不得:“你要告诉他甚么?”   祁玥朝她招手,示意她附耳过去。眼瞧着白念的小脸愈发红热,她心满意足地做了个鬼脸。   马车停在郡守府前,二人下车时,正巧碰见祁荀。   祁玥轻轻地推了她一把,白念身子不稳,一股脑地扑入祁荀的怀里。   抬眸时,对上祁荀满含笑意的眼,头顶传来男人愉悦的声音:“不过半日未见,就这般想我?”   白念瞪了祁玥一眼,又记起她在马车内说的话,小脸红了彻底。   她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入府内。   祁荀瞧见她一脸异样,侧首将视线落在祁玥身上。   想必是祁玥说了些甚么羞赧的话,否则白念也不会一句话也不说,绕过他便往府内跑。   祁玥立马站直身子,一步步地挪动步子,离祁荀稍远一些后,逃似的溜进府里。   祁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理正白念扯乱的衣襟后,也紧跟了上去。他今日回府极早,手里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   抓着胡庸的细作后,原先激起的民愤也顺势平息,他将这几日所经历之事誊写在呈文上,着陈崇快马加鞭的呈递至宫内。   然这些还不算最为打紧的,呈文上还交代了暗卫绑架一事,皇帝是个聪明人,不需明说,也该知晓这些暗卫出自谁手。   *   大明宫内,圣上捻着呈文,逐字逐句地揣测其中的用意。   淮公公立于一侧,敛声屏气斟酌圣上的神情。他是宫里老人,在崇文帝身侧伺候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光景,委实不短,他之所以屹立不倒,凭得就是他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合时宜,他早在心里画下一柄丈量的木尺。   诸如现在,崇文帝眉头紧拧,隔三差五地抿着茶汤,一瞧就是心中有事,且这事不可谓不小,足以教他心烦意乱。   良久,崇文帝叹了口气,他头疼地阖眼,淮公公心领神会地绕至他身后,替他揉着穴位。   “小侯爷抚慰民心,又活捉了胡庸的细作,陛下应当宽心才是。”   崇文帝冷嗤了一声,将呈文拍在桌案上:“是桩大快人心的好事,这不,他指定朕会给他纵着他,他已率先在上边讨赏了。”   淮公公笑了声,这位小侯爷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自古帝王确实会对劳苦功高的臣子论功行赏,可他从未见过有哪位臣子赶在圣上开口前自行讨赏的。   况且祁荀金银不缺,甚么官职封赏,崇文帝能给的都给了。到后来,崇文帝也不知该赏些甚么,回回问起祁荀,他总是三言两语揭过,甚么也不讨,完全不将嘉赏放在心上。   这回主动开口,淮公公也觉得好奇。   “究竟是甚么奇珍异宝,能入小侯爷的眼?”   淮公公是崇文帝的心腹,这话没甚么不能说的。况且早在祁荀写这份呈文前,绥阳城内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宁远将军的遗孤。”   闻言,淮公公的手腕微微发颤,这事攸关十二年的旧事,且不说十二年前的事是否另有隐情,只因这事是圣上亲口定论,谁也不敢有第二个说法。   小侯爷提及此事,明面上是求桩婚事讨个恩典,可依照侯府门楣,崇文帝如何作主,将有污点的宁家同显赫的祁家婚配。   祁荀此举,无非是逼着崇文帝重翻旧案,还宁家一个清白,还宁家遗孤一个清白。   淮公公心知肚明,可他不敢妄议。与此同时,他也感慨祁荀胆量过人。   呈文上,祁荀提及白念的身份,想必心中早已有了论断。他认定十二年的旧事另有隐情,且直言不讳地在呈文里提及。这一行为,相当于质疑天子九鼎之言,既如此,他就不怕圣上为保全自身天子威严,将白念除之而后快吗?   淮公公偷偷地打量着崇文帝的神情,却见他面上并无多大怒意,相反地,他眉宇间多了前段时间未曾有过的松快。   崇文帝提笔批复,写完后又着淮公公前去传话:“就说胡庸使团进京在即,祁小侯爷常年驻守应郓,想必比谁都了解胡庸人的秉性。传朕口谕,着祁荀即日回京,务必早日抵达绥阳,商议和谈一事。”   淮公公突然松了口气,看来也不是不能商谈。崇文帝肯下口谕,不正是要护祁荀周全。有了这道口谕,不能说一路畅通无阻,至少能让那些另有所图的之人心存忌惮,不敢轻易下手。   这另有所图之人究竟谓谁,淮公公也是心知肚明。   总而言之,崇文帝已然暗许他彻查此事,这事能不能成,就瞧祁荀自己的本事了。   *   口谕抵应郓时,祁荀的行装已然收了大半。他早就料定崇文帝会松口,比起朝堂稳定,重翻十二年的旧案又不会威胁崇文帝的帝位。   大不了随意寻个借口,抑或是将十二年的事归咎于大理寺失职,反正崇文帝正要整肃朝堂,谁都可以背下这口黑锅。   至于白念,崇文帝也会因心生歉疚,宽抚朝臣,而对她多加眷顾。有了忠臣之后的声誉,谁也不敢轻易对白念下手。   祁荀理着白念的发丝,因心里想着事,不小心弄疼了她。   白念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嘟囔着嘴道:“分明是你说的要替我梳发髻,眼下心里也不知在想着谁?”   祁荀思绪回笼,被她这句醋意浓浓的话逗笑。   他手指屈起,刮了刮白念精巧的鼻尖:“除了你,我还能想着谁?”   白念环着他的手臂,仰着脑袋,一双杏眸,酝着一汪秋水,轻轻一眨,也不知在勾谁的心魂。   祁荀绕着她的浓黑馥郁的发丝,捏着她的小脸威胁道:“别再这般瞧着我。”   白念吃痛地揉了揉,不明所以地问道:“为何呀?”   祁荀生来长得俊朗,星眉剑目,棱角分明,加之他颀长身形,很难不引人注目。   她多看几眼,也不过分呀。   “你不是要同阿玥出门吗?”   白念心虚地挪开眼:“是呀。阿玥说要买些应郓的吃食回去。”   买吃食是假,陪她去见苏明远是真。三人回京在即,祁玥总想着再见苏明远几面,可这几日祁荀时常在郡守府处理军务,她若独自一人出门,祁荀定要过问几句。   实在没辙,便只好拉上白念当个幌子。   祁荀摁着她的肩,将她转了回去。   “你若再这般看我,阿玥怕是要等上许久。”   梳妆到这个时辰,也非祁荀动作慢,实在是眼前的姑娘太过诱人,口脂上了又擦,擦了又上,反反复复了好几回。   铜镜里的姑娘眉目如画,突然意识到甚么,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   才上的口脂,总不能再擦了。 第69章 量身 布手知尺   回程定在两日后, 于白念而言,也算突然。她来应郓是为求助苏穆,寻白行水的下落。   寻人是个慢活, 谁也说不准需得花上多少时日。   白念出逃时心急, 顾不上许多, 来时只带了为数不多的行装,本想着在应郓站稳脚跟, 再慢慢置办,可未及她采买, 回京的消息便落入她的耳里。   赶在回京前,祁玥总要偷摸出去, 她揣着甚么心思,白念比谁都要清楚。   为掩人耳目,她只好稍稍帮衬着,祁玥去见苏明远,她则在外边随意闲逛。   应郓虽不比绥阳繁华,也没甚么晃人眼的珠翠金玉, 好在它苍劲辽阔, 无论是风光或是人文,都别具一番韵味。   大约是风沙磨人, 少了江南的婉约,这里的人性子直率,大大咧咧, 从来都是有甚么说甚么,不兴弯弯绕绕的那套。   故而有一衣着不凡的男子主动同白念搭话时,白念显然吓了一跳。   那男子在白念身侧落座,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姑娘不像是当地人, 可是来这儿探亲的。”   白念不太爱同生人搭话,她只是浅笑着颔了颔首,起身便要离开茶楼。   那男子倒也没有逾矩的举动,他只是跟在白念身侧,自顾自地说得热闹。   “前边有戏楼,适逢今日有出精彩的戏目。姑娘若是初来应郓,定是还未听过应郓这边的唱腔。”   听他说了这么多,白念大致猜着了他的用意。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有要事在身,还劳公子另寻他人。”   那男子也是个不依不饶地性子:“姑娘有要事?在下虽不是甚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在应郓也是能说上话的。姑娘有事不妨同在下说说,兴许还有帮的上忙的地方。”   这段时日,白念经历不少,性子非一朝一夕改变,可她再也不是懦懦惶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莫说有要事在身只是个婉拒的说辞,便当真有事,郡守府的那位不比眼前的男子可靠?   白念不愿同他周旋,料想祁玥那厢也说得差不多了,她不再接男子的话茬,绕过他便朝茶楼后边的石桥走去。   偏这男子是个死心眼儿,他在茶楼见着白念时,便被她瞩目的容貌吸引,他在应郓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好看的姑娘,像白念这样宛如纯然璞玉的,他也是头一遭见。   况且白念绾着未出阁的发髻,很难让人不起甚么心思。   “应郓到底偏僻,你一姑娘家,身边还是得有个照料的人才行。”   白念头疼地拧着眉心,左右祁玥和苏明远都在前边,她能出甚么事。况且这里是祁荀的治下,她稍不见踪影,那人便能立时得知。   说来也巧,一想到祁荀,他的副将陈崇便出现在了眼前。   陈崇以剑柄拍了拍男子的肩头,语气不善道:“烦请让道。”   白念瞧见陈崇,半悬的心终于落下。她开口问道:“陈将军怎会在此?”   她特地拔高了声音,那男子一听‘将军’二字,立马傻了眼。诚然他家中有些权势,四方都有不少路数。可陈崇是祁荀的人,傻子都知道,得罪了祁荀会是甚么样的后果。   那男子立马垂首,连连颔首道:“小的有眼不识,竟不知这姑娘是陈将军的人。方才多有怠慢,还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陈崇瞥了他一眼,不急不缓地说道:“白姑娘不是我的人。”   男子怔愣了一瞬,脸色稍有缓和。   原来不是陈崇的人。   只要这姑娘不是陈崇的人,那他随意糊弄几句,也不是难事。   他正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却听陈崇对白念俯首道:“姑娘出门在外还是得小心些,若是出了事,在下没法同小侯爷交代。”   话音甫落,那男子登时面色煞白,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在路上昏厥。   他咽了咽口水,竟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白念点头,也没打算同他计较。   她随意吩咐了几句,抬脚便去寻祁玥。   二人回府时,已到午膳时分。   才下马车,就见流音挎着行囊朝她小跑过来。几日未见,流音非但没有消瘦,反倒愈发圆润丰满。   祁玥捂着嘴偷笑道:“你这模样,哪里是去照看丛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丛昱在照看你呢。”   流音何尝听不出祁玥话里的揶揄之意,她躲在白念身后,扯着白念的衣袖娇羞地唤了一声‘小姐’。   早在流音担心丛昱的时候,白念便有些好奇。碍于那夜事态紧急,她不好多问,眼下丛昱好得差不多,流音也回来了。   一入屋子,她就拉着流音的手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流音面色绯红,明知故问道:“小姐说甚么呢?”   白念同她一起长成,虽是主仆,却情如姐妹。流音的亲人皆不可靠,且已有些年岁未能联系,她的事,无人作主,也唯有白念上心。   丛昱是个不错的,二人若有意,她也得趁早置办起来,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可流音却说:“小姐的事比我更紧要些,事情尚未解决,我哪有离开小姐的道理。”   她这话说得真挚,白念于她有救命之恩,她是下定决心要留在白念身侧的。   二人又说了会话,直至屋门被人叩响,流音才起身推门。   瞧见屋外站着祁荀,她记起丛昱同她解释的那些话,也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识趣地退下。   “你怎么来了?”白念捧着一碟洗好的红果子,走至祁荀跟前。   红果子是从老街的果农处买的,她正巧瞧见,便买了些回来。   二人在置了小几的榻上落座,弥勒榻不大,红木制成。白念盘腿坐在上边,手里捻着一颗枣大的果子,果子红润饱满,还带着些香甜。   祁荀自觉接过她手里的小碟子,碟子里拥簇着大小不一的红果子,外边的天光透过支摘窗照入,正落在沾了水珠的果子上。   浓烈的红竟能这般好看。   但他却觉得,这种红穿在白念身上应会更加好看。   “念念。”   祁荀的声音如酒浓醇,低声一唤,钻入白念耳里,夺了她的目光。   她挪眼去瞧他,发觉眼前的男人脸色泛冷,眼神却炽热。   “西梁手艺最精的绣娘,一单难求。要给你做身衣裳,怕是也要等上许久。”   白念垂首打量自己的衣裳,这衣裳虽是去岁的旧衣,穿在她身上却比今岁的色泽还要绚丽:“我这身衣裳挺好的,不需费时费力地去做。”   “那怎么成,红衣更衬你。”   白念不太认可:“红色太艳,平日里穿不太出去的。”   祁荀捏着她的指骨道:“不妨事,穿一回就够了。哪有人穿两回嫁衣的。”   白念猛地抬眸,一张小脸布满错愕。她这段时日经历许多,眼下才弄清一些事,尚未想过婚嫁一事。   陡然被祁荀提上日程,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   白念红着脸摇头,手指蜷在一起,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裙,她心里五味杂陈,惊愕有之、忻悦亦有,可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她甚至还未好好想上一想。   小姑娘垂着脑袋,声音洋洋悦耳:“姻缘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且说说你占了哪桩?”   既未算过姻缘合过八字,也未知会父兄长辈,像私定终身似的。   “自然哪桩都会占到。”祁荀捻了颗果子含在嘴里,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提及婚娶,他也是常人,哪里会不紧张。等白念的答复的那段间隙,他更甚是提着一口气,险些将自己憋坏。   “你瞧着有些心急。”   祁荀并未否认,言语中还带着些委屈劲儿:“今日的事陈崇都同我讲了。”   今日确实发生了桩不太愉悦的事,可陈崇来了之后,那男子便乖觉地离开,再也没来找事。白念没说,一来不想教祁荀担心,二来那人瞧着本性不坏,没做出甚么过火越矩之事,自然也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然而此时,听祁荀说话的语气,也不知陈崇添油加醋地说了甚么。   白念有些好奇,反问他道:“他同你说了甚么?”   祁荀蹙着眉头,极其不愿地重述道:“他说,也不知道从哪跑来一个男子,扬言说要娶你为妻。”   白念愕然,瞧见他认真肃然、信以为真的模样,登时笑得前翻后仰。   “真实稀奇,你也有被人骗的时候。”   也不知陈崇是出于好意还是当真错听,总而言之,那男子,从未说过此话。   祁荀才发觉自己被陈崇摆了一道,脸色黑了又黑。   白念笑得步摇直晃,在一旁煽风点火道:“算无遗策的祁小侯爷竟被自己的下属骗了,这话若是传出去,往后还能威慑住谁?”   祁荀沉着一张脸,一把拉过笑弯腰的白念,将她抱至小几上。   “不许笑了。”   白念晃悠着双腿,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伸手去搂祁荀的脖颈。她心里门清,祁荀当真将自己看得极重,才会信了陈崇的那番话。   换句话说,眼前的男人又吃味了。   “你是听了他的话,所以才着急着定下婚事?”   祁荀揽着她的腰,倾身去吻她,过了好一会,在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一早便想着了。”   白念依偎在他的怀中,伸手去摸他下滑的喉结:“可是这里甚么东西可供量身的,要做衣裳也得回了绥阳才行。”   “谁说的。”   祁荀伸手在白念的腰上比划着,又将视线落在她起伏的胸口处。   白念觉得不对劲时,已然晚了。   “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为丈。没有量身的器具,我便劳累些吧。” 第70章 外室 谁同你说她是外室?   虽有崇文帝亲下的口谕, 可事关一行人安危,祁荀仍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做事缜密,沿途皆安排了眼线, 一有风吹草动, 他便着人前去查探, 确认前边并未有埋伏,才继续向前赶路。   祁荀确实心思缜密, 可他手段狠辣,只有他打得别人措手不及, 还未有过今日这样处处提防的时候。丛昱瞧在眼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他这样不露锋芒,中规中矩地赶路,只想不是教白念卷入是非的漩涡。   赶了几日的路程,一路上兜兜转转,缓缓前行,没出甚么大事, 也瞧了许多不同的风景。与去应郓时的心境大不相同, 去应郓时还是提心吊胆、怀揣心事的,回绥阳时, 事情解决了大半,白念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祁玥与她并肩而坐,二人正考虑在绥阳的住处:“不若你住到我府上来, 这样我也有个说体己话的人。”   白念正要寻个说辞回绝,却又听祁玥说道:“瞧我说的,想必大哥哥一早安排好了你的住处,哪轮得上我操心。”   祁荀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可拗不过白念不肯在侯府住下,他只得将祁家闲置的小院另行收拾出来。   白念莞尔道:“他着人将松笙院收拾了出来的。”   “松笙院?”祁玥愣了一瞬,她以为白念会在侯府住下,后来又想着,二人并未成婚,住在一块难免落人口舌,住在离侯府较近的松笙院应是最恰当的办法。   往后若寻着白行水,也不必担心没有落脚的住处。   临近绥阳,空气中少了应郓的干裂,周遭变得湿润起来。   白念频频挑帘外望。   祁荀纵马护在前边,体态板正,身形优越,不由地教人多瞧几眼。   祁玥瞧见白念的动作,悄悄地挪近,靠了过去。望外一瞧,视线正巧落在祁荀的身上。   乌黑的眸子滴溜一转,鬼点子信手捏来。她拍了拍车壁,示意车夫停车。   而后在白念疑惑的眼神下,冲着祁荀喊话道:“大哥哥,念念说坐马车有些累,想同你一块儿骑马。”   白念猛地抬头,撂下帘子就去挠祁玥的腰肢。   “我何时说要骑马了?又要胡诌。”   祁玥咯咯笑着,没理也不饶人:“若是不想,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帘外望。你倒是同我说说,外边究竟有甚好看的,能教你这般着迷?”   白念没少被祁玥套话,回回逗得她脸红心跳。她正要替自己辩解几句,马车的轱辘声渐渐轻了。   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挑开帘子,祁荀冲她伸手,是要扶她下来的意思。   白念摆手道:“我没有要骑马,是阿玥胡说的。”   祁玥安得甚么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一行人,人数都是商定好的,马匹的数量自然也一一对照,哪里有多的马儿给她骑。   祁玥的一句话,无非就是想让她上祁荀的马儿。二人虽也共骑过,一回是她失了神智,不知自己做了甚么,另一回则是在辽阔无人的草场,也没人看去。   眼下侍从众多,她又惯爱在人前脸红,即便祁荀亲自来请,她也是说甚么都不愿出去的。   祁荀知她心里的顾虑,也想着坐了几日的马车,难免觉得疲累。   今晨天气不算太热,清清凉凉的,适合闲云野鹤般慢慢闲逛着。左右今日能到绥阳,也不缺这一时半会。   他不想教白念无趣,又顾全了她娇羞的性子,索性白念骑马,他在前面替她牵着马绳。   到绥阳时,乔元均早早等在城门外。   祁荀在应郓的这段时日,他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说甚么赵婉便是宁远将军的遗孤,又说二人婚事将近。这话传得煞有其事,乔元均虽不信,到底也没能耐住好奇的心。   听闻祁荀今日将至,又适逢他休沐一日,得空便来这绥阳城外探听探听消息。   祁荀横了他一眼,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   “旁人来问我倒也情有可原,怎么连你也信那赵婉的鬼话?”   乔元均忙不迭地跟在他后边,脸上还挂着未及消退的错愕。   “她一姑娘家,还有这本事?”   祁荀左右环顾着,眼神压根没落在乔元均的身上:“这有何难的,赵家又不止她一人。她既想出这个法子,赵家同她根脉相连,哪有不帮衬的道理。”   他回眸瞧了一眼后边的马车,嘴角微微上扬:“所幸这些糟心事都处理好了。”   乔元均顺着他的视线去瞧那辆马车,也没多想。   有辆马车跟在后边也没甚么稀奇的,只以为祁玥坐在里边,同祁荀一并回来。   直至马车停在松笙院门前,车厢里挑帘而出一肤白貌美的姑娘,小姑娘面上带笑,颇有礼数地唤了他一声:“乔大人。”   松笙院离闹市不远,原是个热闹地,却好在这座院落遍植花草,清雅别致,也算是有闹中取静的意味。   乔元均同祁荀关系甚笃,自然知晓这座院落是前先年时崇文帝赏下来的,教他不解的是,这位白姑娘分明是在永宁,兜兜转转了一圈,怎会同祁荀一块儿回来?   他扯了扯祁荀的衣袖,心里隐隐觉得发慌。带个姑娘在自己名下的院落落脚,也不怕遭来非议。   况且左右有这么多护卫,即便这些护卫皆是祁荀的心腹,也得防着他们有个说漏嘴的时候。   乔元均压低声音问道:“侯爷和夫人可知晓此事?”   祁荀正忙于拨派松笙院的护卫,没那闲情雅致去猜乔元均话里头的意思:“你有话直接问,还同我绕起弯子来了。”   乔元均觑了他一眼,声音轻地不能再轻:“我的意思是,侯爷和夫人可知晓你在外边养了个外室?”   祁荀蹙起眉头,反应过来他口中‘外室’指得是谁时,登时沉下脸道:“谁同你说她是外室?”   “不是外室?”   他这一声惊呼惹得满院的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他捂嘴对上祁荀怒沉的眸子。   祁荀瞥了一眼白念,果见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为难地垂下眸子。他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乔元均丢出松笙院。   “你今日是存心来找事的吧?”   面上虽有怒气,可乔元均的话也点醒了他。纵使他安置地再好,这事落入有心人眼里,难免要说些难听的话编排白念。   人言可畏,一人一句,不消一会儿,便能将人淹死了。   当务之急,还是得快些进宫面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秉明后,再回一趟侯府。   只要祁家对白念有所表态,那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就会不攻而破。   安置妥当后,祁荀也未多留。   崇文帝在大明宫等他多时,二人一直聊至晚间,先是回明应郓民愤一事,又将应郓民愤同永宁暴乱、绥阳兵变两桩事并提,这些事发生的时日相近,稍一提及,就能明白这是谁的手笔。   崇文帝浑是怒气地拍了拍桌面,明黄色的衣袍恍若天边将落的天光。他瞧着心烦,着淮公公阖上门窗,屋内燃着宫灯,倒是比外边还要亮敞。   “这些出尔反尔的异族,明面上遣人前来求和,背地里却干这些入不了眼的勾当。反过来一葫芦,侧转来却是一扁蒲。 ”   偏他还暂不能拿胡庸如何,若西梁率先动手,来了瓮中捉鳖,正是中了胡庸人的下怀,非但有失大国风范,还给了他们起兵的理由。   祁荀敲着手里的棋子,一下下清脆可闻。这事固然棘手,却也不是寸步难行。他将玉棋子投入手边的棋篓,棋子发出珠玉碰撞的声响,而后淹没在一众白子中。   “圣上息怒,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摸清胡庸那厢的意图。待使团入京后,绥阳城可明面上松懈,暗地里却加强把守。稳住求和的使团后,再见机行事。”   崇文帝叹了口气,一双深陷的眼窝疲累地盯着棋篓里的玉子。自他登基以来,西梁大小战役不断,碰上战乱时,民众哀声载道,苦不堪言。   他自诩不是甚么流芳百世的明君,可他在朝一日,刺促不休,到底是心系百姓心系西梁,一刻也不敢懈怠。如今碰上胡庸的事,他虽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绝佳的对策,却也心知肚明,这一仗在所难免。   只一想起同胡庸的战事,崇文帝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来。   这事一直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重石。   宁家满门忠烈,为国为民,大敌当前,仍是傲骨嶙嶙。这般烈性的人,永远将生死置之度外,加之其出奇制胜的谋略,哪会如后来诬告那般为一己之过失,而陷整军于水火。   崇文帝心里门清,可彼时内忧外患,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攘外必先安内,若在此时着手彻查宁远将军的死因,恐要挑起朝野上下不必要的祸端。   二则,文家一族势大,崇文帝才登基不久,他急需要文渊笼络人心。文渊是文官,素来瞧不惯武将,可西梁战事不断,又是着力抬高武将之时。   宁远将军若是凯旋,文渊在朝的权势便会一再削弱,崇文帝知晓他的心思,可他却无力为谁辩驳。   只因文武双方互相掣肘,才能堪堪稳住朝堂混乱的局势。   权衡再三,这事,他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了。   可自那以后,文渊一族势头凶猛,三番五次扰乱朝堂秩序,时至今日,文渊门下幕僚众多,在朝中一家独大,崇文帝心里早有疑意,只可惜朝中未能有人同他分庭抗礼。   殿内一片寂然,唯有宫灯时不时发出灯芯燃烧的声响。   祁荀见崇文帝抿嘴不说话,便起身拱手道:“如何筹备,还望圣上定夺。”   崇文帝掀眼,倦倦地瞥了一眼祁荀。   橙黄的灯火拉出祁荀伟岸的身形,他面上虽带着几分跅幪不羁,骨相却是端正硬朗。   崇文帝在他身上瞧见了后来居上,也瞧见了一抹不可多得曙光。   他不是不能容人的帝王,此时亦知祁荀的才干。   “罢了,便照你的说的去办吧。”   祁荀垂眸,俯首退下。   外边仍有抹天光尚未隐去,为绵软的云层勾勒着金边。   他负手站在屋外,幽黑的眸子里卷着千层万浪。 第71章 挑事 我压根没有养外室的想法   祁家一早听闻祁荀回京的风声, 祁展年明面上不露喜色,暗地却着人备了满桌晚膳。   祁荀回侯府时,他正在厅内酌酒, 瞥见祁荀的身影后, 忙不迭地动了动筷箸, 假意进食。   坐在一侧的侯夫人瞧在眼里,不由地冷嗤了一声。她身着月白云纹缎裙, 通身华贵,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庄高雅。偏她这副幽兰神情, 到了祁展年这儿,便多了几枚锐刺。   她甚至瞧不惯祁展年高高作态的模样, 在外虽给他脸面,回了侯府,却一点儿也不惯着他。   孟氏眼睑微敛,甚至不愿给他留脸面。她起身喊道:“愣在那儿做甚么,你阿爹等了你许久,满桌的膳食碰都不曾碰一下。”   祁展年眉心一跳, 握筷的手顿在半空, 夹也不是,放也不是。   末了, 他轻咳一声,将将扯出一个笑来:“正巧用膳,正巧用膳。”   祁荀颔首落座, 小酌了几口。   侯府是勋贵人家,平日所用所食皆是上等规制。满桌的膳食虽见怪不怪,可他一眼瞧见遍里头还摆着几碟他惯爱吃的菜式。   祁荀常年驻守应郓,为一视同仁, 他的每日所食皆与将士毫无二致。侯府的菜式素来精致,他许久未吃,今夜入座后,难免多食了几口。   “母亲的手艺仍是一如既往地好。”   闻言,孟氏满眼堆笑,难得有了好脾气。见自己夫人心情转好,祁展年忙扯着她的衣袖示好。   孟氏甩开手,问坐在一侧的祁荀道:“此次回京,怎没瞧见赵姑娘?”   祁荀面色一凛,转而搁下手里的筷箸。他突然起身,恭肃地拱手道:“孩儿此行回京,一是受了圣上口谕,二则是为了向母亲秉明一桩事。”   孟氏见他神情肃然,还以为出了甚么大事。她随之起身,细长的柳眉慢慢地拢在一块。   在她印象里,祁荀素来立场明确,但凡是他认定的事,旁人如何游说都不著见效。自行拿主意惯了,更遑论有同他们商谈的时候。   今日主动提及,倒是一反常态。   “出甚么事了?”   祁荀颔首道:“我此行带回个姑娘,现已将她安置在我名下的松笙院。”   这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孟氏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同祁展年互望一眼,二人神色多变,皆欲言又止。   祁荀看在眼里,也不愿拐着弯说话:“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孟氏抿了抿嘴,颇有些为难:“可是那位白姑娘?”   祁荀愣了一瞬,而后才记起丛昱是个不禁问的性子,祁展年一唬,他便吓得甚么都说了。   “母亲既然知晓,我也不刻意隐瞒了。”   孟氏尚未说甚么,祁展年却有些坐不住了。诚然,阖府上下皆盼着祁荀早日娶妻,可他也从旁人那处打探过了,住在松笙院的那位,是祁荀着人从花楼里赎出来的。   且不说门第有高低,家世不匹,光是花楼出来这一条,便能污了祁家的门楣。   祁展年强忍怒意,胸口一阵起伏:“所以你兜兜转转,最后却挑了个打花楼出来的姑娘?你替她赎身也就罢了,还将她安置在松笙院,巴不得全绥阳的贵女都知你养了个外室?你可知这事压根瞒不了多久,届时朝野上下若想给你寻不快,光是这一桩事,便能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祁荀垂眸,完全没将祁展年的话当作一回事。只有两点,他做出了回应。   “一来我本身就无意于瞒下此事。二来,我压根没有养外室的想法。”   祁展年拍案而起,满桌的碗碟跳动一下,寂静的厅内陡然发出瓷器碰撞的声响。   “你一回来便要气我。不是外室?那你想如何?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娶来当正室?”   祁荀早就料到祁展年的脾性,他见怪不怪地回道:“正是如此。”   祁展年捂着胸口,险些被他气死。他指了指祁荀,又指了指孟氏。对上孟氏瞪他的眼神后,又默默地收回指头。   这顿家宴,他用得当真不快意。原想着父子二人许久未见,今日小酌一番,兴许还能缓和关系。   可他愣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祁荀执拗的脾性一点儿也没变!   祁展年拂了拂衣袖,浑身怒气无处可撒,只好离席,兀自找人吃酒去。   厅内唯有孟氏和祁荀二人。   “你阿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侯府将来的主母,虽不求甚么顶顶勋贵的人家,到底也得是个身世清白,力能服众之人。白姑娘家世败落,这没甚么,可她入过勾栏地,旁人只管抓住这点,哪管你是否另有隐情。”   孟氏说这话自然也是为了侯府,为了祁荀考量。可她心里清楚,祁荀孤身这么些年,也不是三心二意的性子。这样的人一旦认定谁,那便是矢志不移,极难更改。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孩儿,又是过来的妇人。她能共情,知晓寻个情意相通之人并非易事。能想清楚这点,她自然就不像祁展年那般一口否决。   “这事暂且放放。胡庸使团即要入京,想必朝中有不少事等着你去做。”   祁荀抿了抿嘴,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孟氏拿他没辙,也不好再说甚么。   *   翌日清晨,天气愈热。几场大雨后,绥阳已有入夏的趋势。   白念怕热,趁着暑气势头较小时,便已穿戴整齐,打算去沈府报个平安。   甫一出屋,便见祁玥带着二三个姑娘走了过来。   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环姿艳逸,光从步态神情来瞧,也知是些勋贵人家的姑娘。   “念念,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尚书大人之女齐茗。旁边两位,一位是礼部太常寺卿之女黄蔓昭,另一位太仆寺少卿之女元柔。”   白念微微颔首,一一认识。   祁玥将她扯至一旁,拢着眉头说道:“我本想一人来的,奈何她们听闻我回了绥阳,一早便将我堵在府门外。迫不得已,才将她们一并带来。”   白念笑着,两边的梨涡缓缓下陷:“没甚么的,我一人住在此处也无趣,她们来我还能图个热闹呢。”   她虽不谙政事,却也知晓三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尤其是站在中间的那位,尚书之女齐茗,绮罗珠履,光彩夺目,一瞧便是顶顶富贵的人家。   白家也唯有家财鼎盛时,才能与此比拟。   五人齐齐入屋,白念着流音煮茶,又添置了好些新鲜熟透的瓜果。   名唤元柔的姑娘环视着屋子,率先开口道:“想必姑娘便是祁小侯爷打外边带来的吧。”   这话不可谓好话。   白念愣了一下,知其可能来者不善,却也没想到她这般开门见山,毫不遮掩。   可话又说回来,她们个个身出富贵,高高在上。我行我素惯了,也不需看别人眼色,自然是想说甚么便说甚么。   这时,齐茗出言呵住了她:“休要胡言。”   元柔抿了抿嘴,道了歉,复又挂上一抹浅浅的笑。   白念也不恼,落落大方地回道:“确实是适得小侯爷出手相助。”   这本就是事实,没甚么可遮瞒的。   她这不卑不亢的性子,反倒显得元柔小家子气。   齐茗默默地搁置下茶盏,没有同白念说话,反而转身问祁玥道:“阿玥,这是你堂哥的院落吧?我一早便听闻这儿种了好些名贵花草,可否带我们四下逛逛。”   祁玥抿了口茶,她同齐茗本身并无交集,只在各处宴席上碰过几面,因家世相近,父亲同朝为官,齐茗冲她示好,她也不能教人难堪。   可今日,齐茗的言行实在怪异,虽没有甚么出格的话,可她听了就是浑身难受。   “我也没来过。你若要逛,应央念念才是。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齐茗眉头轻蹙,她问祁玥,便是要冷落白念,教白念难堪。可祁玥却帮着白念说话。   齐茗喜欢祁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虽没能入祁荀的眼,可事关祁荀的事,她一件不落地着人盯着。   白念的来历,她大约知晓一些,心想着不过是打花楼出来的姑娘,没必要给她甚么脸面。   可被祁玥这么一提,齐茗也重新审视起白念来。   眼前的姑娘一袭紫绡烟罗衫,发髻上未着过多的钗环,简单的一对白银玉兰珠钗便将她衬得粲然夺目。   齐茗下意识地去扶自己的发簪,她的那支发簪是宫里赏下来的,无论是做工还是式样,皆是独一份。可她心里有些怯怯,总觉得这枚簪子还比不上白念发髻上的那支。   对上白念满含笑意的眼神,齐茗端正体态,勉强勾出一抹笑道:“有劳姑娘。”   白念不好推拒,起身带着她们逛起了松笙院。   说起来,她昨日才到绥阳,疲累几日,在松笙院落脚后,还未来得及好好逛逛这座院落。索性除了流音外,祁荀又留与她两个伶俐的侍婢,她们一早过来收拾松笙院,对院子的布置熟稔于心。   元柔和黄蔓昭围簇在齐茗身侧,她们两家皆在齐尚书手下办事,一言一行自然要向着齐茗。   行至一处遮阳的凉亭后,元柔一眼瞧见亭内摆着些名贵的花草。   西梁文人喜爱风雅,除了卖弄字画外,也好搜罗名植,祁家是簪缨世家,气派华贵,府里别院自然少不了这些。   “白姑娘,是我孤陋寡闻,未曾见过这盆景,能否劳姑娘提点一二。”   元家门第不低,自然见过众多名植,她能这么问,无非是料定白念出身不高,答不上来。   黄蔓昭在一旁搭腔道:“这话应该问齐姑娘才是,白姑娘才来多久,哪能识得这些名贵花木。”   元柔和黄蔓昭互望一眼,强忍着笑,沾沾自喜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第72章 偏心 心都偏得没边儿了   齐茗坐在凉亭正中, 面上极其沉得住气。有元柔和黄蔓昭打头阵,替她说话,哪里轮得上她来当这个恶人。   此时, 她正捻着绣样精美的绢扇,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她的手劲不大,扇出的风恰恰能拂起两鬓垂落的细发, 细看之下,确有几分洋洋得意地嘲弄。   白念心知肚明, 知晓她们故意教她难堪。白家虽不是甚么世家大族,鼎盛时最不缺的便是金银。且不说她对这些盆景如数家珍, 便是她们随意拿出一件稀罕物,她兴许都能认得出来。   诸如齐茗手里那柄爱不释手的绢扇,这柄绢扇的原样应是出自绥阳名绣伍冬之手,白绸花鸟竹柄扇,伍冬所绣的绢扇,大多整齐匀密, 但齐茗手里的那柄, 绣眼鸟羽翼上的丝理有些突兀,没未严格按照毛丝变化来绣, 稍懂刺绣之人,一眼便能瞧出这是柄仿制的赝品。   想必周遭的人都不愿得罪尚书大人的嫡女,即便瞧出端倪, 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得罪人。   白念初来绥阳,本无意同谁对着来,她正想给这位齐茗一个脸面,齐茗却见她迟迟不肯作答, 私以为她答不上来,一个得意忘形,出声呛道:“白姑娘别同她们二位见怪,这盆景名贵,也不是甚么人都见过。不识得便不识得,没甚么大不了的。”   祁玥觉得这话不堪入耳。她与齐茗打过照面,却是头一回发觉三人的脾性。本想着白念初来乍到,多认识些绥阳的贵女也是桩好事,谁曾想这些人各怀鬼胎,存心要给白念一个下马威。   她站起身,正要出言相助,白念却抓住了她的手。   “齐姑娘说得是。”   齐茗摇扇的手顿止,摸不清她话里头的意思。   “松笙院的这盆龙柏自是要比你手里头的绢扇要名贵些。”   齐茗端倪着自己的绢扇,几乎腾然起身道:“你胡说甚么?”   白念瞥了她一眼,纤细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摆弄着石桌上的那颗龙柏:“伍娘若知晓有人将她的名扇仿成这幅模样,还不知气出甚么病来。”   白念性子软和,对谁都是笑意盈盈的。即便是与人起争执,声音依旧绵软,听着没甚么脾气。可齐茗心虚得紧,她对绣工没多少研究,旁人说这是把名扇,她便秀宝似的捻在手里。   白念无意于她争锋相对,说话时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语气落在齐茗耳里,却横生了几分嘲讽。   她涨红了脸,当下捏紧手里扇柄,黑木制的扇柄尤其衬出她泛白的指骨,元柔和黄蔓昭互望一眼,斟酌着要如何辩驳。   她们知晓齐茗要强又好面子,赠她这柄绢扇的人大约是没甚么好下场。可眼下还不是担忧此事的时候,她俩若不开口帮腔,出了这松笙院,齐茗定会将通身的怒气一股脑地撒在她们身上。   元柔向前一步,撕破脸道:“你一个不入流的姑娘,懂甚么伍娘的名扇。依我看,这柄白绸花鸟竹柄扇就是真品。”   白念的身份并不如齐茗矜贵,同样两句话,懂颜色的人都知如何掂明其中的分量。更何况,这里没甚么伍娘,除了白念,也无人懂绣品的真假。人多势多,只要她们一口咬定这是真品,白念的话自然就没甚么力度。   “你说谁不入流呢?”开口驳斥的正是祁玥。   她不似白念那般沉得住性子,一听元柔说难听话,不由地动了脾气。   元柔对祁玥有些发怵,盖不是因祁玥的家世,而是因祁玥同祁荀的关系。   祁老太太极具修身齐家的本事,她家教甚严,故而膝下三子重孝悌、知礼义,从未有过家宅之争。   祁家有三房,自他们自立门户以来,皆是互相帮持,从未有过你争我夺、暗下黑手的时候。   祁玥是祁荀的堂妹,二人关系近,常有往来。齐茗虽去过侯府,却碍于祁荀疏冷的性子难以近身。她日后若是想入侯府,势必要率先拉拢祁玥。   “好了好了,想必是白姑娘一时嘴快,未经斟酌。我并未就此动气,元柔你也少说几句。”   齐茗抚着祁玥的背,她这话乍听之下是和事的言辞,仔细辨来,却大有深意。   白念蹙着眉头,只觉得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   正此时,院外传来一阵稳重有序的脚步声。   白念抬眼望去,只见一袭缂金的墨绿色锦衣朝她款款拂来。来者高绾凌云髻,发髻上并未有琐碎的修饰,唯有那么一副鎏金点翠钗托着她通身的富贵。   白念不认得此人,只见身侧三位姑娘齐齐颔首,唤了声‘夫人’,又见祁玥热络地跑去,眉开眼笑地馋住来者的手。   “念念。这是侯夫人。”   白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侯府的夫人,那便是祁荀的生母。她缓缓垂下眼睑,双手藏于袖口中,沁出一层薄汗。   都道侯夫人是绥阳难得的美人,今日一见,才知外边所传不虚。白念福了福身子,   她压根没料到侯夫人会亲来松笙院,更不知夫人此行的目的。   孟氏走近一步,眼神流转于在凉亭内的每一位,扫视了一圈后,最终直直地落在白念的身上。   白念愣了一瞬,已经了然孟氏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来也是,孟氏是祁荀的生母,对他的事自然要比旁人上心,过来探探白念的底细也是桩无可厚非的事。   孟氏一早听闻祁荀从花楼里赎回一个姑娘,可她私以为祁荀是个知分寸,便也没有过问。只是她没料到,祁荀回绥阳时,竟将花楼赎来的姑娘一并带回来,非但如此,他还光明正大地将人安置在名下的松笙院里。   事关祁荀婚娶一事,孟氏哪里还坐得住,直至祁荀和祁展年皆上早朝,她才收拾着出了侯府。   “方才我在屋外,好似听见了争执声。甚么事这般热闹,我也想听听。”   齐茗面带笑意,俨然换了副神情,她绕过祁玥,站在孟氏的左侧道:“夫人莫见怪,都是闲来无趣说的小话。”   她本想打个马虎眼教此事翻篇,偏偏祁玥一手摁着那张将要翻页的纸,非要把话说个清楚。   “伯母,你可见过伍娘的绣品?”   齐茗浑身一僵,登时觉得心慌。她们几个的说辞尚且只能应付白念,侯府夫人身份勋贵,甚么奇珍异品没有见过。她眼神毒辣,这柄白绸花鸟竹柄扇是真是假,一眼便能辨出。   孟氏轻点祁玥的额间,缓缓开口道:“你平日可不喜这些,今儿怎么问起绣品来了?”   祁玥一把夺过齐茗手里的绢扇,绢扇微微举高,正对着东升的天光,   “方才我们正是讨论此事。”   孟氏淡然地抬眸,一眼瞧出其中端倪。可她没有立时戳穿,接过祁玥手里的绢扇,交至齐茗手里,说了句含糊其辞的话。   “齐姑娘当真极爱伍娘的绣品。”   齐茗一听,还以为自己手里的那柄正是出自伍娘之手,嘴角自然而然上扬。   白念却蹙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虽没有伍冬的绣艺,却有一身辨别真假的本事。白行水在永宁时,没少教她,瓷器玉器、古籍善本、刺绣字画,凡是摆在她眼前的,她皆能认上一认。   齐茗手里的那柄,绣工还算上乘,细节处却远不及伍冬,如何能说这是出自西梁赫赫有名的绣娘伍冬之手。   孟氏瞧出她的迟疑,心中了然,开口问道:“白姑娘,你有话要说?”   白念抿了抿嘴,换作常人,她兴许还能委婉地点破。可眼前的孟氏正是祁荀的生母,碍于祁荀,她也得顾及孟氏的脸面。   “没有,我只是觉得外边天热,夫人不妨进屋坐坐。”   孟氏捻着手里的手钏,对上白念澄清的眸子后,手里的动作渐止。   饶是名动京城的昔日美人也不得不承认,白念的那双眼,当真是生得又美又纯粹。这份纯粹干干净净,会说话,里边的情绪丝毫不加遮掩。   孟氏收起手钏,嘴边弯出一个弧度:“进去坐坐也成,只是我喜静,素来不爱热闹。”   这是句逐客令,却不知下与谁听的。   齐茗立时献殷勤似的去扶孟氏,不成想孟氏小臂一抬,她便落个空。   “白姑娘既住在松笙院,那便是松笙院的主人。往后若是碰到前来寻事的,也不必客气。”   白念有些惶恐,摆手否认道:“夫人误会了,这是小侯爷的院子...”   还未及她说完此话,一串莹润的手钏便落在了她的手里。   “他要送我还能拦着不成?”   屋外三人皆没甚么好面色,她们并不迟钝,孟氏这话还不明显?心都偏得没边儿了。   她们再赖着不走,怕是要给各家府里头丢脸。   白念双手捧着手钏,手钏统共十八颗,主珠是圆润的白水晶,结珠处是两颗水头极好的绿翡翠。   她转了转手里的玉珠,一双眼茫然地眨了两下。   祁玥抿嘴偷笑,轻轻地将手钏戴在她莹白的手腕处,推着她往屋内走。 第73章 欺负 你凶我   孟氏并未多留, 喝了盏茶,又随意问了几句近况,眼瞧着日头愈发毒辣, 她嘱咐了松笙院侍婢几句话, 在祁玥的搀扶下起身回府。   白念立时起身送客, 直至车轱辘声渐远,紧绷的弦才算松了下来。   到底是祁荀的生母, 又来得这般猝不及防,白念穿着随性, 也无半点准备,孟氏一走, 她便拉着流音问道:“我方才可有不得体的地方?”   流音递上凉帕,笑出了声。   白念眉头微蹙,神色紧张,她自己兴许并未意识到,但旁观者清。   流音心里了然,她家小姐定是极为在意祁小侯爷, 这才连带着对孟氏起了恭肃之情。   “你笑甚么呀?”   白念颇为懊恼地跺了跺脚, 整个人气吁吁地坐在榻上。   今日本该去沈家报个平安信的,陡然见了孟氏, 孟氏也没说她好坏与否,白念思绪一乱,便也忘了这事。   直至沈语安找上门来, 她才满怀歉意地回过神来。   二人多日未见,碰面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时值夏至,绥阳干热,外边是毒辣辣的日头, 烤得小院的石路一片滚烫。屋内以珠帘相隔,又置了冰盆,冰盆的边缘处冒着冰冰凉的水汽,堪堪压下翻腾而来的热浪。   白念说了些沿途而来的见闻,说得口干舌燥时,松笙院的侍婢正端来两碟驱暑的酥山。   沈语安摇扇的手顿止,一双眼直直地落在莹透的雪冰上。   这道酥山以水晶碟子装呈,是以“酥”加热融化,再使其淋于小山堆似的雪冰上,复又藏入冰窖。   酥山冰甜,如冷饮般最能解暑,然这美味多被世家贵族所取,却并非谁都能尝。就连沈家在朝为官,若非碰着勋贵的宴请,也极难尝上一口。   侍婢手里端着的酥山,冒着凉气,光瞧一眼,便觉着周身火热渐消。   沈语安按耐不住肚腹的馋虫,接过手,立马舀了一汤匙,冰甜的奶香缓缓化开,顺着喉间一路下肚腹,整个人被凉意裹挟。   “念念,松笙院竟有酥山可尝。”   白念愣了一瞬,这院子,祁荀前几日才着人收拾出来,吃穿住行、必不可少的东西倒是都置办了,可若要做酥山,小院里怕是没有现成的原料。   她原以为这些冷饮皆是祁荀送来的,开口一问,才知这些侍婢方才出门了一趟。   这些冷饮,时令鲜果,都是侯夫人孟氏着她们快步送来的。   白念含着冰,登时冻着齿根,她捂着嘴,小脸皱成一团:“你说这些是夫人送来的?”   侍婢互望一眼,打祁荀吩咐她们收拾松笙院时,她们便隐隐猜着,这位肤白貌美的白姑娘应当就是小侯爷将来要娶过门的心上人。   晨时瞧见孟氏推门而入时,她俩还心有微怵,生怕夫人为难白姑娘,届时无法同小侯爷交代。   直至临走前,夫人同她们交代了几句话,这俩侍婢这才笃定,院内的这位,日后必定顶顶尊贵。   “绥阳不比永宁,热起来当真教人直冒心火。夫人怕姑娘住不惯,这才嘱咐奴婢带些驱暑的冷饮来。不过姑娘不必忧心,往后也没这么多麻烦事,制冷饮的东西夫人都着人采买齐全了,姑娘想吃,咱们松笙院也能做的。”   谁都明白这话里的言外之意,白念带羞地咬着小汤匙,两眼弯成月牙儿。   冰饮消热,脸上花尖儿似的浅粉褪去,说起酥山,她在永宁时,也曾尝过一两回,可正如沈语安所说,酥山价贵,是贵人的体面,白家虽富庶,却也不是日日能食。   更有句话道,酥山体量愈大,宴席的排面档次也就愈高。侍婢端来的这份,体量不大,数量倒是多,分给底下的人几份后,仍是未能食完。   *   祁荀回时,沈语安已经回府。白念奔波了几日,没捱住,破天荒地睡了一个下午。   醒时,祁荀正坐在桌案前掭笔写着呈文。   听到动静,祁荀挪眼过去:“醒了?”   白念揉了揉眼,语气倦懒地“嗯”了一声。她知晓此次回京,定有要事发生,也没指望日日都能见着祁荀。   可见满桌的呈文笔墨,这阵势,好似是将自己的书房一并搬至松笙院了。   白念贪凉,下榻时并未着鞋履,她提着葡萄紫的裙摆,露出一段盈盈一握的雪白的脚腕。   那双脚腕撑着足尖,小步快走地跑至珠帘处,手指轻拂,珠帘一分为二,白念唤流音端来洗漱的凉水。   祁荀以手肘撑着脑袋,难得清闲地盯着那双忙碌的脚腕。   有流音伺候在侧,他总觉得不太方便,随意寻了个借口将人遣退,眼神愈发炽热。   白念后背滚烫,转身对上他丝毫不加遮掩的眼神,先是咬唇退后了一小步,又忽然记起在永宁并未得逞的小心思,一时起了玩意。   她一步步地挪过去,佯装漫不经心地走至桌案前。   祁荀唇角微微上翘,撑着脑袋,等她接下来的动作。   谁料她踩着自己的裙摆,轻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往祁荀身上倒。这等戏码,祁荀不是没有见过,但回回都教他躲了过去。独在白念这儿,他明知这是小姑娘故意为之,却还是伸手接住了她。   白念软软的身子往他怀里缩了又缩,大有投怀送抱的意思。只那一双手不安分地抵在祁荀的肚腹上,却碍于衣料,总觉得差了些手感。   祁荀感受到肚腹处传来一阵酥麻,眉头微拢,额间起了几根突兀的青筋,他一把抓住白念的手腕,声音有些喑哑:“你想干嘛?”   白念抬眸,眨了眨眼,不懂他为何突然沉声。   祁荀并未使劲,白念轻轻一挣扎,转而又覆了上去。   “我见你方才吃了些凉的冰饮,怕你不舒服,便想着替你揉揉。”   祁荀也没多想,揉揉倒是没甚么,只是白念手指柔软似无骨,动作又轻,落在身上,酥酥麻麻,难免教人起些反应。   他已极力克制了,屋内也置了不少冰盆,可有白念在他身侧撩/拨,他浑身直冒热意,忍得极为辛苦。   偏白念还不是个安生的,一双手大有往里探的意味。   祁荀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下滑,直接扯过白念的手腕,将人带至自己腿上。   他有些哭笑不得,眼前的小姑娘胆子极大,仿佛料定他不能拿自己怎样,是以想一出是一出,回回都惹得他情难自持。   这回,他是存心要吓她。   可还未等他有接下来的动作,白念便察觉到祁荀有些不太对劲。   她很快羞红了脸,连着脖颈处一并红透。   “我要起来。”   祁荀摁着她的腰,力气之大,迫使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你不是很爱折腾吗?”   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乍一听好似含着几分怒气,稍一抬头,便能瞧见他紧绷的下颌。   白念被他的语气吓到,立马心虚起来。   她先前并未意识到自己行为过火,也没料到不过是几下摩挲,便能教眼前的男人起这般大的反应。   现在被他摁得动弹不得,清楚地感知身下的怪异,白念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祁荀扶着她的腰肢,扫开桌案上的笔墨,将人摁了上去。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泛红的眼眶,撑着案沿的手背显而易见地起了青筋。   吓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白念这厢也是个机灵的,她知晓祁荀吃软不吃硬,立马鼓着嘴,湿了眼眶。   她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楚楚可怜道:“你凶我。”   祁荀愣了一瞬,没料到她会反咬一口。身下的人分明是在装可怜,可他仍是心甘情愿地入套。   “我何时凶你了?”   白念眨眨眼,拼命挤出几滴眼泪,声音愈发可怜:“就在方才,你说我爱折腾。”   祁荀眼神微眯,他本想吓吓小姑娘,教她知难而退的,谁料被她反将一军,这一哭,直直哭到他心坎儿里去。   可话又说回来,这带着哭音的话竟这般好听。   祁荀俯身去咬她的红润绵软的唇,那些个哭音稀碎地揉砸在白念的闷哼里。   直至她实在没甚么力气,祁荀才松手准她起来。   白念瘪着一张小脸,拿水汽十足的眸子去瞪他。她以为自己卖惨,祁荀便能放过她,可男人最爱那种我见犹怜的姑娘,白念的反应实则正中他的下怀。   “你非但凶我,还欺负我。”   祁荀替她理着皱巴巴的衣裳,听她怒气十足的声音,不禁失笑道:“是你撩/拨我在先,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白念哑言,论嘴上功夫,只要祁荀不依不饶,她是如何也说不过他的。且他这话说得并未有错,若非白念自个儿不安分,祁荀也不会欺负她。   她声音愈发轻了,原先的底气登时溃堤:“那你就不能让让我?”   祁荀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由得好奇:“白府里没人教过这些?”   白念大约猜着他说的是甚么,可彼时她虽到了出阁的年纪,柳氏待她却不算上心,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不曾过问,更别提谈及甚么男女情/事。   她所知晓的一二,全凭那日从书肆买回的画册。   可画册都是勾勒在纸上的,不会动也没甚么反应,哪像祁荀这般,会凶她还会欺负她。   白念如实回道:“没有。所以你往后能不能让让我?”   祁荀将她搂在怀里,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我如何没让你?”   若是当真想要欺负,他也不会忍着这么辛苦了。   “你要瞧要摸,往后有的是机会。只是眼下还不行。”   祁荀嗅着她的发丝,既想推开她,又她揉她入骨,冰火两重之下,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安分些,不要高看我的自制力。”   兴许是方才的行为奏效,白念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当真安分了下来。   直至晚间,二人一道用了晚膳,祁荀原想在此多留一会儿,碍于过几日胡庸使团将要入京,手里头又还有好些事等着他处理,实在不好久留。   如今西梁正值多事之秋,连着京兆府也多了好几桩命案,这些命案之间虽无甚关联,却不得教人掉以轻心。   松笙院守卫不少,祁荀仍是放心不下,出院子时,他特地将丛昱留了下来,自己则孤身一人,融入黑夜中。 第74章 遇刺 白姑娘怎么站这儿不进去?……   夜里天气闷热, 脚底石路的余温尚未褪去。周身皆是暑热,像煮沸的汤罐子,将热气统统敛在罐内, 挥散不去。   祁荀独自回府, 踏着夜色, 隐约有些不安。他今日着手重查十二年前的旧案,凡要查案, 即便不作声张,也难免闹出些动静。   宁远将军死于应郓之乱, 双方交战时,时局混乱, 许多人只顾手中的刀剑,谁也无暇顾及谁。   将军血染黄沙,身首异处时,众人只以为他行兵布阵过于激进,丢了性命不说,还连折好几支精锐。   然沙场自古就是血肉堆积之地, 初时血流成河, 惹眼的很,年岁愈远, 原先的猩红便逐渐化为黯然的黑块,揉杂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中,风一吹, 就跟变戏法似的再也寻不着了了。   祁荀心里了然,年深日久,若要从宁远将军的死因入手,怕是难查。故而他矛头一转, 又去了一趟潜火队,翻了十二年前的要录,重新调查起将军府走水一案。   潜火队有军巡铺屋,共设铺兵五人,日日夜夜皆有巡逻的士兵。望火楼居高处,登楼即可瞭望错综复杂的巷陌街道。凡见火星,即由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汲水扑灭,不兴师动众地劳烦百姓。①   将军府的火是夜里起的,又是从后厨烧的,夜色浓郁之时,一星半点的火光都能惹人注目,且潜火队离将军府很近,完全能将大火及时扑灭。   可说来也巧,西梁开朝以来,百废俱兴,帝王刺促不休地忙于政务,丝毫不敢懈怠。彼时虽有党争,却不如眼下这般不止不休,士卒将士也未出现冗余惰政的苗头。但是那日,整个潜火队玩忽职守,醉酒于铺屋,瞭望楼无人瞭望,是以起火时并未立时驰报。   事后,圣上动怒,将这些玩忽职守的士兵革职查办,可将军府上下,几乎全部命丧火海。   由于烧得彻底,只残留了大半个骨架,是以这事很快就以‘膳厨用火不当’这一缘由盖棺定论,朝野上下无可驳斥。   这事原先无蛛丝马迹可查,碰巧那日有人吃酒吃到一半,家里出事,临时寻人顶替了自己的岗守,这才逃脱一劫。   祁荀去查时,那人只说当日酒性浓烈,往常他喝大半坛酒,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可偏那日,他才喝了一盏,临到家时,便已觉得天旋地转,站不住脚。   问及酒的来历,他支吾半晌,似是不敢开口。在祁荀的循循诱导下,才说出了时任文家侍卫的于霖。   于霖这人,祁荀倒是听过一二,十二年前还是文家不起眼的侍卫,现如今已官至下府折冲都尉,在乔元均手下办事。前段时日,太子府里的惑人心智的歌姬,便是他一手送去的。   于霖虽未表明自己立场,可他到底是文家出去的,这几年又得文渊暗中提拔,一路高走,官至五品。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几分端倪,大家心知肚明,却碍于文渊素来以高德老臣受人拥戴,故而无人敢在他面前指摘。   祁荀听闻,起火那日,正是于霖暗地捎信于潜火队李茂远,李茂远是他密友,是个心性耿直、极重义气之人。于霖假借拉拢的借口,托李茂远分酒与同僚,事后,圣上怪罪下来,李茂远枭首示众,于霖却半分没受牵连。   那些酒水,时隔十二年,早已滴点不存。可他却是拿到了另一份铁证。   夏夜热闹。   尤其是稻田树下,虫鸣蛙叫,闹个不停。   原先有半轮圈着莹白柔光的弯月,云尘飘来时,又遮了一半。   今日无风,天气闷得很。可他路过一棵葱郁的老槐树时,槐树的枝叶突兀地晃动了几下。   祁荀敏锐,立时察觉树上藏了人,右手抚上冰冷的剑鞘,再抬眸时,眼底恍若淬了寒冰,直逼二月天。   长剑从他手里飞出,一道刺目的银光凌空乍现,刀锋削落槐树的叶子,如扯下一道绿幕,露出藏在幕后的一群杀手。   杀手反应极快,踏着一枚枚绿叶,刀尖直指祁荀。   祁荀同他们过了几招,发觉他们招数中规中矩,一瞧便是出自同一地方,每日操练来的。他对这些杀手的到来并不觉得意外,唯一没料及的,便是他们耳目极佳,动手的速度超乎预料。   想起他方才才打送笙院出来,一时竟有些庆幸,自己将所有的守卫都留在了那处。这些杀手个个不敌他,难在他们人数众多,祁荀以一己之力,若不速战速决,时间一长,恐难以招架。   祁荀擅近攻,可这些杀手惯爱用暗器,双方交手时,杀手顾忌他的身手,也不敢急功急利地近身。   他回身扫了一圈一尺开外的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破旧的书信,又将书信高举,扬声道:“你们要的,可是这个?”   杀手眼冒精光,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凑了上去。   祁荀出剑快,杀手只听耳边呼啸而过的剑气,下一瞬,他们便双目圆睁,不明不白地倒在了草垛上。   剑锋舔血,一滴滴地没入杀手黑色的夜行衣里。   祁荀挑开他们的蒙面纱,来回细查了一番,复又将面纱盖在他们死不瞑目的面上。起身时,手提长剑,剑柄翻转,在手臂处深深地划下一刀。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是以第二日,朝野上下皆在议论此事。   宣平侯府的小侯爷深夜遇刺,身负重伤,夜里伤口感染,发了高热,眼下正卧病在榻,全凭宫内的太医守着。   祁荀身份勋贵,是宣平侯膝下独子,又时值胡庸使团入京的当口,胡庸的事没人比祁荀更清楚,兹事体大,遇刺一事,圣上势必彻查,给祁家一个交代。   *   文府。   文渊一下朝,还来不及脱朝服,便将书房内的墨宝扫落在地。他一改昔日老成持重的模样,眉宇间蕴着怒气,狰狞可怖。   宽大的衣袖被他甩至身后,又伸出一只手,指着站在身后的于霖道:“我跟你说甚么来着?眼下这个当口,是取他性命的时候吗?同你说了多少回切勿轻举妄动,切勿轻举妄动,现在好了,圣上金口玉言要彻查此事,连大理寺都惊动了,届时查至你头上,我看你怎么收场!”   于霖一言不发地站在身后,胸口起伏不止。他虽心有不甘,当下也不得不求助于文渊。文渊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末了,要沉一起沉,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昨日一事,确实是我疏忽了,可我要的,只是他手里的那封书信,从未想过要伤他,亦或是取他性命。大人您是知道的,那封书信若是落入圣上之手,稍一比对字迹,便能知晓十二年前的另有隐情。我若不这么做,单是我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大人受牵连。”   文渊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言外之意便是,他若不那样做,谁也不能苟活。   于霖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情:“且昨日我派去的杀手,无一人归还。究竟是他伤了我的人,还是我的人伤了他?”   文渊蓦地抬眸,眼神凶狠地盯着于霖道:“你说甚么?无一人归还?”   于霖点头道:“我今早派人去查了,伤口利落,死相惨烈,无人生还。”   “如此说来,这些人压根没能伤着祁荀,重伤一事,多半是他胡诌的?”   于霖抿了抿嘴,心里隐隐发忧:“若书信仍在他手里,他借机查下去势必于我们不利。”   文渊青着一张脸,面色沉了又沉。末了,他冷嗤一声,抬脚出府,正想着去会会宣平侯府的那位。   *   祁小侯爷遇刺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他虽极力瞒着松笙院,可管不住有人嘴碎,传着传着,便传入了白念的耳里。   白念听闻消息时,正捻着银针绣荷包,荷包没绣成,一不留神还将嫩生生的指腹给刺破了。   她也顾不上流音的劝拦,穿上鞋履,直奔侯府。   侯府这日热闹极了,好像攀不上关系的权宦,都以探病之缘由,借机拉拢一二。更甚者,府里来了几位娇滴滴的姑娘,这些姑娘帕子一抹,皆能哭出些泪来,知晓的是小侯爷重伤,不知晓的还以为他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祁展年和孟氏瞧着心烦,索性闭门谢客,讨个清净。白念便是在这时,撞上了上门闩的门房。   门房并未见过白念,还以为眼前的姑娘同方才走的一样,皆是来惺惺作态,哭哭啼啼徒惹人愁的。   “姑娘回吧,我家小侯爷伤得重,见不了客。”   白念一听,登时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她垂下眸子,急得嗫嚅道:“伤得这般重,也不托人报个信。”   门房长叹一口气,心想着小侯爷同她非亲非故,缘何要同她报信。他正要将打好的腹稿说出口,越过白念,转而瞧见了乔元均的身影。   这门闩到底是上不去了,旁的人拦一拦也就罢了,这位乔大人,他可当真惹不起。   乔元均阔步走至府门,一眼瞧见站在府外的白念。他止住步子,问道:“白姑娘怎么站这儿不进去?”   门房抢先一步,压低声音同乔元均说道:“今日府里来了不少人,除了在朝为官的,还有有不少像她这样的姑娘,都借此时机往府里挤,美其名曰是来探病的,实则是想在小侯爷面前露个脸罢了。这些姑娘个顶个的娇气,这还隔着屏风,没见着人呢,就开始捻着帕子抹泪。乔大人您也知道的,咱们小侯爷惯是不爱娇滴滴的姑娘,见了心烦。”   乔元均算是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拍了拍门房的肩道:“旁的姑娘娇滴滴的,他兴许不喜欢,你拦在府外的这个,可就说不准了。” 第75章 你甜 不能得寸进尺   屋内, 一片沉寂。隔着山水屏尚未见着祁荀,酸苦的药渣味儿便扑了满鼻。   白念率先瞧见孟氏,不过一日功夫, 孟氏的脸上便蒙了一层暗淡的灰, 美如往常, 却少了几分鲜丽,想来也是疲累所致。   外边皆在传小侯爷伤得极重, 孟氏操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念放轻步子,福身问好, 她规规矩矩地站直身子,眼神却不自主地飘至山水屏的后边。   孟氏瞧出她的心思, 退让开一步道:“我盯了几个时辰,也乏了。白姑娘若是得空,便在这儿坐会,陪陪他?”   白念一叠声应下,目送着孟氏阖上屋门,整个人才松垮下来, 提着裙摆便往里走。   榻上的祁荀双目紧阖, 左手手臂上缠着白纱带,带子被草药和血渍浸湿, 不复原先颜色。   白念见过他身上深浅不一的疤痕,可那些疤痕日子久远,早与肌肤黏连在一块儿, 远不如眼下这般可怖。   她也知晓身为武将,打刀光剑影里来,难免有伤着的时候。这些道理她都懂得,可当这日真真来临, 白念还是不可避免地酸了眼眶。   到这个时辰,等府探病的人都请辞,太医也换了新药退了出去,屏风外还有几个伺候人婢女,屏风内只剩白念与祁荀。   金豆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往下砸。温热的泪珠落在祁荀的手背上,手指下意识地抓了抓身下的被单。   见榻上的人有了动静,白念立时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地把眼泪擦了,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是以祁荀一睁眼,便瞧见小姑娘趴在床沿处,冲他挤出一个甜甜的笑。   祁荀以单手支起身子,白念立马扶住他,在他的腰间垫了一个软枕。   “哭过便哭过罢,强忍着也不难受?”   祁荀见她憋得辛苦,到底还是揭穿了她。眼神骗不了人,尤其是白念那双如桃花瓣微红眸子,虽刻意隐藏了,眼底湿答答的星芒还是遮掩不去。   白念又抹了两把眼泪,瘪着一张小嘴嗔怪道:“若不是我从旁人那儿听得,你打算瞒我多久?”   他受伤的事,白念迟早都会知晓的。原想着等伤口差不多愈合了,再去哄哄小姑娘,谁料有人嘴碎,总爱将不好的事宣扬出去。   祁荀忍着痛楚轻轻抬了抬胳膊,故作轻松道:“小伤而已就将你吓成这样。”   白念立马摁住他的胳膊,不许他胡乱摆动。   “哪里是小伤,外边风言风语皆在传你病重。”   祁荀无奈地勾唇。   左侧臂膀的伤,是他自己狠下心来造成的,伤轻伤重,他心里自由分寸,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这伤若是太轻,难免教人看穿,如何换来后边下旨彻查的旨意。是以回府时,浸了冷水,这才有后边的高热。   祁荀是此次和谈的主心骨,在胡庸进京的当口出事,崇文帝难免动怒。加之其勋贵的身份,这事便不会这般轻率地被人揭过。   旨意一下,就连大理寺也被牵扯进来,只需接着往下查,还怕查不到于霖的头上?   既扯到于霖,文渊也不能独善其身。   所以这伤,他认为是值的。   然而,在外界,他这伤势传得愈是夸大,于他便愈加有利,在白念这儿,便正巧相反。   “当真是小伤,我眼下还能下地陪你走几圈呢。”   白念忙不迭地制止他,怕他当真胡来,也不再同他就此事争辩。   她的掌心贴在祁荀的额间,隐隐约约还能感到些余热,正巧有侍婢端着汤药进来,白念顺手接过,端至祁荀跟前。   “既醒了,就先将药喝了罢。”   通白的瓷碗里晃着褐色的药汁,只那么一闻,便觉药汁涩苦,难以入喉。   白念吹了吹,一勺勺地喂至祁荀嘴边。   祁荀才尝了几口,便觉舌尖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苦味。以往喝药时,几乎一口气直接喝完,苦也只是苦了小一会儿,哪像现在,一勺勺喝,舌尖的涩苦一阵卷着一阵。   他伸出并未受伤的手,示意白念将药碗交至他的手里,白念不应,说是平日皆祁荀在照看她,眼下祁荀伤着,她说甚么也不能让他自己来。   一碗药慢吞吞的下肚,祁荀头一回觉得药味苦重,不爱吃甜食的人,这会儿都想往嘴里含颗蜜枣。   “我知道这药很苦的。”   白念搁下瓷碗,倾身去吻祁荀,软软的舌尖,一点点地舔去他唇上残留的药味儿。   祁荀愣了一瞬,没料到白念以此嘉赏他。小姑娘的唇又软又甜,恰恰中和嘴里的苦味。他贪恋着去勾她舌尖,才触及那点柔软,白念便撤身退开。   “你身上有伤,不能得寸进尺。”   祁荀舔了舔牙尖,端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这甜头给便给了,哪有尝了一点,就收回去道理。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神色认真道:“还是有些苦。”   白念自是不信他的,再者,他身上遍是疤痕,往先不知喝过多少药汤,难不成没有她,这药便苦得喝不下去了?   一眼瞧穿他的心思,白念才不落套。   “那我给你去拿蜜枣。”   祁荀不依,说话时还带着些委屈劲儿:“蜜枣在膳厨,等你回来都不苦了。”   “那你屋内可有去味的吃食?”   白念环视了一圈祁荀的屋子,想找些甜食垫垫,可桌上除了一壶清茶外,并无其他。   祁荀支起身子,冲她招了招手:“你就很甜,不需其他。”   白念面色浅红,怕他乱动崩坏伤口,只好乖乖地走了过去。   他这厢才将人哄过来,外边便传来侍从通报的声音。   *   文渊来时,白念正退出屋子往正厅去。   侯府壮阔,楼阁台榭连叠,就连细微之处也极为讲究,丹楹刻桷,精巧绝伦。   去正厅需得饶过一条长廊,白念心里仍记挂着祁荀,故而埋首走时,并未瞧清来人。   反倒是文渊,只瞧了一眼,便止住步子。他神色复杂地盯着白念的身影,边往祁荀的屋子走边问身侧的领路的侍从道:“瞧方才那位姑娘的衣着,不像是府里的人,你可知她是哪家府上的姑娘?”   领路的侍从也是头回见着白念,自然答不上来。况且主子的事也不是他能揣度议论的,文渊到底是外人,不是侯府的人,他拎得清这点,故而只三言两语地敷衍糊弄几句,也没说甚么事后打探回禀之类的话。   屋内,祁荀正靠着榻上,面色算不上太好,唇上也没甚么血色。   见着文渊后,他还碍于辈份官职的缘故,微微颔了颔首。   “文大人体谅,我这副身子实在不好下地相迎。”   文渊八面玲珑,他能坐到平章军国重事,受人敬仰,自然揣着常人所没有的气度与耐性。   “贤侄哪的话,你有伤在身,理应好好修养。我原是下了朝就该来瞧你的,奈何府里有事耽搁,这才来得晚了些,贤侄莫怪。”   他一口一个“贤侄”,不知情的还以为两家交情多深似的。   “文大人身居要位,要顾的事自然就多些。眼下府里的事可都处理好了?”   祁荀再清楚不过他口中的“府里有事”是谓哪桩要事。不外乎是圣上下旨彻查,在他意外之外,一时想不出应对的法子,便急切切地回府同人商谈去了。   文渊爽朗地笑了一声:“贤侄倒是对我关切得紧?”   祁荀一手抚着自己的伤口,打文渊进屋,他的眼神便一直落在自己的左臂上,从未抬起过。   回答这话时,他缓缓地掀了掀眼。因高热才过的缘故,他面色苍白,反倒是那双一眼就能将人望穿的眸子,并未因病气染上一星半点的涣散。   祁荀紧紧地盯着他面部的沟壑,不带半点温度地回道:“文大人是国之重臣,又敬上爱下,德高望重。不光是我,圣上也对您关切得紧。”   文渊在朝为官近乎于二十年,大权在握。讨好他、吹捧他的人可谓趋之若鹜,是真情流露抑或是虚情假意,他一眼便能瞧出。   祁荀这番吹捧的话,不含一点真情实意,反倒还有讥讽的意味。   讥讽也便算了,他还明晃晃地拿圣上镇他。   文渊心中了然,刺杀一事只是祁荀的一个说头,也是他下的第一步棋。   接下来的棋风招招凶狠,他能不能抵住还是两说。   “贤侄说笑了。我比贤侄年长许多,比不得贤侄这般如日中天。不过两三年便能威慑整座应郓。胡庸的事,少了贤侄约莫也是行不通的。这个当口,贤侄该好好养伤才是,切莫做些有的没的,徒徒加重伤情,得不偿失。”   文人争锋总爱夹抢带棒,话里话外是两层迥然不同的意思。   祁荀虽满腹经纶,这些年到底是同应郓的风沙一并过来的。风沙肆虐时,直直扑面而来,从不同你周旋。   他在应郓呆惯了,甚么军令布阵,都是单刀直入地摆在眼前。直爽的性子的人,瞧见绕弯子兜圈的事就嫌麻烦。   文渊爱同他绕圈,那是文渊的事,他可不愿奉陪。   “文大人还告诫上我来了。当下该担心的,应是文大人自己吧。”   文渊深吸了一口气,除了崇文帝那儿,他还从未在谁那儿碰过壁。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就差明打明瞧地将刺杀一事摁到他的头上,就差没将十二年前的事直言挑明,他也没必要再惺惺作态地给他好脸色。   卸下平日伪善的面具,文渊脸上的沟壑紧紧地拧在一块,他撂下一句“自求多福吧小侯爷”,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第76章 请帖 可是有事要同我商谈   文渊在朝为官这么多年, 谁见了他都得端出一副恭谦和气的模样,巴结讨好都来不及,还没在谁那儿栽过跟头。   六月末的天又闷又热, 像干柴在炉子里烧, 炉内火星时不时扬起, 热得文渊直冒火气。   于霖站在一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 文渊去侯府走了一趟,回来后就跟除夕夜的爆竹似的, 轻轻一点,就会发出爆裂的声响。这时候他只管眼观鼻鼻观心, 缄口不言,才能避免这股无名火烧至自己身上。   文渊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将通身不快倾倒得差不多了,这才陡然记起在侯府廊间撞着的那位姑娘。   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且她生得嫣嫣然,浑身上下自有股轻灵之气。要说绥阳的世家贵女, 生得好看又能叫上名来的, 他都知晓一二。竟不知京中有哪户人家的姑娘能生得如她这般出挑的。   文渊回想起这姑娘迎面走来时的路径,那条长廊直通祁荀的屋子。他对祁荀的事也颇为留意, 知晓其不喜女色,还对姑娘家避之不及,分明到了婚娶的年纪, 却尚未有成家的打算。   这姑娘却能在侯府来去自如,这便有些说不通了。   “你说祁荀带回的姑娘究竟是甚么来头?”   于霖蹙起眉头,他倒是听闻祁荀打应郓带回个姑娘,还将其安置在自己名下的送笙院内。男人好色, 想必祁荀也不能免俗。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罢了,于霖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以说笑的口吻回道:“兴许是一时兴起养得外室,也亏得老侯爷没将侯府掀翻。”   可文渊却觉着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先前不是说祁荀找到宁家遗孤?我记得你还特地派人去探口风,这些人后来如何了?可有带回甚么音信?”   这事不提也就罢了,细想起来,于霖已经在祁荀这儿栽了好几回跟头,他捏紧拳头,几近切齿道:“去了应郓便再无音信了。但是我听闻宁将军遗孤后化名为赵婉,亦有人给我递过画像,应不是大人口中的那位。”   那些暗卫虽知晓白念的身份,碍于祁荀心思缜密,最终一个都没放过。他们尚来不及将消息递出,于霖这厢自然不知道后边的事。   文渊抿了抿嘴,心里仍里疑虑重重。实在是白念的长相太过惹眼,只是匆匆一面,便记在心里挥之不去,是以他回回想起,总觉得这幅面容有些熟稔。   这份熟稔迫使他坐立难安,最终吩咐道:“你再去查查。”   *   祁荀常年操练习武,身子骨极佳,不出几日,他的身上的伤便已愈合地差不多了。白念来回奔波于送笙院和侯府,孟氏劝了几回,不听,只好让底下的人将府里客居的屋子收拾出来。   侯府的人瞧在眼里,起先还有因妒意不将她当回事的,孟氏一发话,乱七八糟的声音登时湮没,非但不敢道她不是,更甚者,直接上赶子过来巴结讨好。   偌大的侯府,最不缺的便是底下伺候人的婢女。有些初来侯府,还未站稳脚跟,一双眼八面留意,惯会圆滑处事。   这些人大多怀揣着各样的心思,有想找个主子依傍的得些好处的,亦有放长线将心思打至祁荀身上的,个种心思的人一个接一个往白念的住处跑,白念脾气好,从来不端着,也爱同她们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   可聊至后来,她愈发觉得这些丫头说话不着边际,一会儿说京中哪家的公子纳了几房妾,一会儿又说哪位勋贵养了外室,话里话外,皆有提点之意。   白念一耳进一而出,面上轻轻浅浅地带着笑意,没将她们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流音,气得不行。   “小姐,她们安的甚么心思,你还瞧不出吗?上赶着来讨好你,不会是盼往后能留在您屋子伺候。凡是在您屋里伺候,还怕见不着小侯爷吗?”   白念捂着她的嘴,教她不要胡乱说话。且不说她和祁荀这事尚未敲定,便是敲定,一日未成婚,她便不能伸这么长的手,去管侯府的事。   “有何好气的,往后留意些便是了。”   流音愤愤地‘诶’了一声,到底还是将白念的话听了进去。   “那我遣人去问问,小侯爷从宫里回来没。”   白念‘嗯’了一声,眼神落在一张素雅的请帖上。   祁荀的伤已差不多好了,他高热一退,便马不停蹄地着手朝野之事,一点儿都闲不下来。白念和孟氏劝了几回,他也没放心上,今晨醒时,已换上朝服,准备上朝入宫面圣。   白念得空回了一趟松笙院,甫一下马车,便瞧见一衣着鲜丽的妇人站在屋外等她。   一问,只是说下府折冲都尉于大人的内人窦氏。   窦氏给了她一张请帖,说是三日后府上正巧要办二公子的满岁宴,盼她去府上热闹一番。   白念惯爱宴席,尤爱宴席上难寻的珍馐,放在先前,她定是想也不想地应下了。   可前段时日,府里陡然遭受变故,这场变故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缓缓长成,她眼中的人世,再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凡事都得斟酌再才敢下决定。   白念才来绥阳几日,又不是绥阳有名望的世家女。窦氏能打探到她的住处,还向她亲自送来请帖,多半是瞧在祁荀的脸面。   可她既不识得眼前的窦氏,也不知晓窦氏嘴里的‘于大人’,若去,恐中了谁的圈套,若不去,又怕丢了祁荀的脸面。   究其去与不去,还是要问过祁荀才能有所定夺。   外边正是艳阳天,流音去了一趟东厢房,回来时,淌了一身热汗。   屋内置着冰盆,比起外边不知凉快多少。流音捻着帕子,不消一会儿便收了汗。   “小姐。料想朝中政事繁忙,小侯爷这会儿还没回呢。”   白念抿嘴,也没说个主意。自打回了绥阳,她这心总是七上八下,没个安定的时候。又适逢祁荀被人刺杀,她心里愈发不安,隐约觉得绥阳大抵是要出事的。   “横竖无事可做,我去问问阿玥罢。”   既是绥阳官宦人家的满岁宴,往她这儿递了帖子,自然少不了祁玥的那份。   祁玥自幼在绥阳长成,虽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亏得府里父兄皆在朝为官,二人议论政事时,她也毫不避讳地呆在一旁,耳濡目染久了,也能对上众臣的姓名。   “于霖这人,我倒是听过一二。官至下府折冲都尉,不算太高,可他生了一张好嘴,又会攀关系,大家也都愿意给他这个脸面。”   白念思忖着,将自己心里的顾虑和盘托出,祁玥听后,也觉得窦氏此举有些怪异。   “能将帖子递到你这儿,想必是经过多方打探的,可她打探你做甚么呀?”   白念自诩自己没有甚么可供别人打探的底细,撇去这层,唯一能想到的便只有她和祁荀的关系。   思及此,她收起请帖道:“届时我寻个借口推脱,省得惹出麻烦事来。”   “不去似乎也不妥帖,反倒显得我们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不若我陪你同去,届时也好有个照应。”   二人又聊了一会,过了午后最热的时分,祁荀也打宫内回来,回后听闻白念着人寻过他,当下连衣裳也未及换,直接到了祁家二爷的府上。   祁玥见他一身朝服,嘴上连啧几声,向白念投去艳羡的目光。   白念赶在祁玥开口揶揄她前,立时拉着祁荀上了回府的马车。方才小步快走,上马车时,白念的额间已冒出一层细汗。   祁荀坐在她身侧,瞧她一幅毛毛躁躁的样子,恍然记起白念幼时学步不稳,跑向他时,横冲直撞的模样。   小团子扑到他身上,肉嘟嘟的小手一伸,两眼弯成月牙儿,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阿荀哥哥,抱~”   初时祁荀不擅与人交际,瞧见宁音黏着他,也不将此当做一回事。好几回他都冷着张脸,直接绕过宁音,逼得她乌黑的眸子顷刻落下泪来。   可宁音自小就不记仇,下回见了他,跟没事人儿一样,照例是小手一伸,甜糯糯地喊着‘阿荀哥哥’。   后来,他同祁展年起了争执,祁展年一怒,直接拿着笤帚往他身上打,最终还是宁音蹬着小腿,不肯教那笤帚落在祁荀身上。   祁荀记得清楚,宁音嫩生生的额间被尖锐的石块划破,刺目的鲜红汇融在她挂满金豆子的小下巴上。   自那以后,宁音一伸手,他就抱得极快,宁音喊他‘阿荀哥哥’,他这心里竟比吃了蜜还甜。   可惜回忆并不长久,宁音丢了后,他一度自责沉抑,性子竟比以往更执拗了些。   原以为失去便失去,再也寻不着了,幸好,他又将人找了回来。   白念瞧见祁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拭汗的动作一顿:“你总瞧着我作甚?”   祁荀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替她擦拭道:“走这么急做甚么,仔细摔着。”   自打那日从山洞回来,祁荀对她,愈发关切得紧,喝汤怕她烫着,走路怕摔着。白念虽甘之如饴,到底还是太谨慎了些。   “我不是学步的小孩子,如何会让自己摔着。”   祁荀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严谨,反倒将人拘束住了。可他太清楚失去的滋味,以失而复得后,才倍加小心翼翼。   拭完汗,收起帕子,他才问起正事来。   “方才听闻流音来我院里一趟,可是有事要同我商谈?” 第77章 流言 人小侯爷宠得紧,不容你置喙的   白念复又提了一回窦氏送帖的事, 话里问了祁荀的意思。祁荀紧拧着眉头,半晌没说话。   窦氏是于家的人,同白念非亲非故, 二公子的满岁宴, 如何也请不到白念的头上。她有这心思, 还亲自跑一趟将帖子送至白念手里,既是猜出他们二人交情匪浅, 又料准这事若先传入祁荀耳里,他定然一口回绝, 没有半点余地。   祁荀捏着白念柔软指头,如实道:“这事八成是冲着我来的, 你若不愿去,随意捻个借口便可回绝。若是觉得呆在松笙院无趣,让阿玥陪你逛逛也是好的。”   他从不愿将这些烦心事抖到她面前,左右于家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事,邀白念赴宴,不过是探探她的口实。有些诸如白念的身世的事, 就连自己还拎不清呢, 窦氏要从她口中套话,也难。   既如此, 那便没有甚么犹疑不决的,高兴去便去,不高兴去也不妨事。   白念心里有了主意, 转头将视线落在祁荀的手,又记起他尚未好利索的伤来。   “我先前就想问你,你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祁荀为人刺杀一事,传得满城风雨, 白念自然知晓这是凶手的手笔。可凶手是谁,同祁荀有何种过节,亦或是朝中局势如何,她一概不知。   打她回了绥阳,便隐约察觉烈烈的硝烟气儿。先前还说不准这场战火从何而来,直至祁荀受了重伤,她这份不安的情绪才找着落脚之处。   “可是有人同你树敌?”   朝堂错综复杂,她一时半会也理不清其中的弯绕,只她知晓,祁荀重兵在握,又是直率不羁的性子,树大招风,他这行径,难免招来非议,惹人眼红。   白念将话问得直白,难打圆场。祁荀不好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除了小姑娘的身世外,他索性将自己这段时日的作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白念。   白念心思纯粹,心里一有不快便显露在面上。她先前也听旁人提过宁远将军的事,心里早早存疑,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如何会落得蒙受冤屈的下场。   听祁荀一说,心里也有几分了然。   她忿忿地捏了捏掌心,一拳砸在祁荀的腿上,祁荀倒吸一口凉气,大手包住她了小拳头,笑问道:“发这么大脾气做甚么?”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前脚才寻找证据,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这不是心虚是甚么?可怜将军满门忠烈,竟着了奸臣的道。”   一提到宁远将军,白念的情绪便有些强烈。说不上是甚么原因,就是发自肺腑地愤慨与难过。   祁荀也察觉到她情绪,转头沉沉“嗯”了一声。帘外日影西斜,余热腾在半空,钻过轿帘,扑面而来。   他陡然生出几丝烦闷,换做先前,真相大白是桩皆大欢喜的事。可眼下,却又有些说不准。   白念趴在小窗檐口处,愤慨的情绪缓缓歇了,偶尔瞧见几个摊贩冲她吆喝,她也眉眼带笑地回上几句。   近几日除了祁荀遇刺之外,也算好事不断。祁玥收着苏明远的书信,多年的情意也算有了着落。沈家医好太子的蛊症,圣上大悦,一番赏赐下来,功苦加身,沈家也算在京中站稳了脚跟。白行水行踪可循,据祁荀加派出去的人手回禀,找着白行水是迟早的事。   这于白念而言,皆是好事,也是个念想。   前段时日,白家承遭变故,白念需靠安神的熏香才能入睡,这几日,心情一好,胃口足了,夜里也容易入睡。瘦削的小脸又挂上了白嫩嫩的肉,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倘在此时告知她的真相,教她得知白行水同她并无血缘关系,且她的亲人皆死于十二年前的大火,这样的重创,换做谁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才经历变故的白念。   “怎么了?”   白念察觉背后的目光,缓缓坐直身子,朝祁荀望去。   碧波似的眸子澄清得不像话,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祁荀摇了摇头,将将压下心头思绪,到嘴边的话生咽下去。   白行水待她终归是亲厚,十几年的情谊摆在眼前,他哪能不由分说地伸手掐断。眼下最最紧要的,还是寻着白行水,往后的事才有商谈的可能。   *   于家二公子的满岁宴来得快,适逢胡庸使团入京的当口,宴席规制不算铺张。   于霖虽有五花八门的心思,藉着宴席打探白念口风,然他到底不敢在这个当口生事,朝中同僚来得极少,后院女眷居多。   女眷一多,难免要凑在一块说上几句小话,许多话八卦传闻皆是这般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出来的。   窦氏最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是过来人,一副嘴皮子利索得很,同她呆在一处,不消一会儿,便能套出话儿来。   白念甫一入院,她便在嬷嬷的搀扶下迎了上来。窦氏热络,额角还系着抹额,她顾不上才出月子的身子,愣将白念说成是贵客。   后院的女眷也心存好奇,目光齐齐落在一道匀称修长的身影上。   “容我介绍下,这位是白姑娘。”   窦氏的话点到为止,不表明她的身份,只说了个姓氏,由得她们胡乱猜测。   女眷们捻着绢扇,半遮脸,先是将白念打量了一番,末了又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各怀心思。   窦氏对她这般亲络,想必身份矜贵。都是有头有脸的门第,绥阳城的名贵还没有她们道不出名来的。   说到白姓人家,绥阳当真寻不出一户有名有望的,倒是听说前几日祁小侯爷打外边带来一姑娘,传来传去,名字内似乎带了那么一个“白”字。   还未等众人猜测出口,便见一道明丽的身影拨开人群:“这不是松笙院里住着的白姑娘吗?真是有缘,在这儿碰着了。”   她侧头向后望去:“光瞧见你了,小侯爷怎没与你同来?”   说罢,细碎的声音愈发显耳。女眷们心里有数,眼前这位资貌出挑的,恐怕就是祁小侯爷打外边儿带来的那位。   白念怔愣了一会儿,细究那位姑娘说过的话,才知她是那日在松笙院碰了一脸灰,今儿趁着人多,找不痛快了。   这“外边儿”三字极其委婉,谁也不明说,却是谁也了然于心。   偏就有人藏不住话,听了三言两语,忍不住冷嗤了一声:“这外边儿来的,就没几个干净的。”   既有人明明晃晃地将藏在肚子里的话拿出说,余下人也不再掖着。来满岁宴的不是府里主母,便是正房生来的嫡女,她们骨子里刻着傲慢,自然瞧不上那些靠皮囊上位的狐媚子。   立时有人附和道:“林夫人,可别这么说。人小侯爷宠得紧,不容你置喙的。”   林夫人立马啐了一口,正欲说些难听话,月洞门外便传来一道略显跋扈的女声。   “听闻林大人近几日置了几房妾室,又养了一外室,惹得阖府上下皆不得安宁,林夫人今日来满岁宴,想必也是府宅不宁,前来透口气的吧?”   林夫人甩开手里的绢扇,一双眼怒气十足,她也是泼辣脾气,只准自己说别人,自己倒是半分都说不得。眼下她这架势,准是要同月洞门后的姑娘争上一番。   直至瞧见门后立着的身影,她那张扬的脾性顿时敛了泰半,转身又换上一副赔笑的姿态,讨好问道:“祁姑娘怎地来了?”   祁玥眼皮微微下垂,瞥了一眼林夫人,绕过她走至白念身侧。   “走得这般快,我来松笙院寻你,竟跑了个空。我昨日去侯府用膳时,伯母还再三嘱咐,教我定要对你多加照拂,你可不能回时,再上伯母那儿告我一状。”   白念浅浅笑着,两边的梨涡教人瞧不出半分恼意。   听了祁玥的话,众人又变了脸色,她话里话外皆拿侯夫人说事,就连侯夫人都认可的人儿,她们岂敢再说三道四。   女眷们复又打量起白念,心绪不同瞧人的眼光也就大相径庭。   “白姑娘面上和善,一瞧就是个有气度的。怪不得小侯爷心疼得紧,二人当真登对极了。”   白念略略听过,她今儿来于府,早早料到有人会拿她身份说事,回嘴显得尖酸,不回又当她心虚,左右得不了好处,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初来绥阳,尚未摸清里边错综复杂的关系事儿,祁荀不同她多说,怕她担心,她却不能当真甚么也不懂,总得露露面,从女眷那儿探探当下风声。   院内静了片刻,站在一旁瞧热闹的窦氏终于囫囵发话道:“外头晒,各位夫人小姐都是矜贵的身子,哪能晒得。快快进屋纳纳凉,歇歇火气。”   窦氏在前头领路,屋内置了冰盆,又是侍婢在一旁打着蒲扇,凉凉的风撩着额间垂落的鬓发,往后一带,露出一截细腻光滑的脖颈。   颔首落座,众人扯了几句客套话,用了些吃食,期间时不时挪眼,往白念身上瞄。   白念有些不自在,搁下手里的凉糕,拿出帕子拭了拭嘴。对上众人目光后,一一颔首回礼。   窦氏笑眼盈盈地望向她:“想来白家也是有名望的世家,否则怎能教出这般得体的姑娘来。”   白念叠帕子的手顿了一会儿,这还是她头回听人夸她得体。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流音,主仆二人强忍着笑,总觉得窦氏这话不是在说自己。   话又说回,她今日确确实实克制不少,换做在永宁那时,她哪管得不得体,敞开了吃得高兴才是最打紧的。   “夫人说笑了。”   见她不接自己的话,窦氏将眼神落在交好的林夫人身上。   林夫人触及目光,躲闪着垂下眼皮。她方才才将人得罪了,这会儿也不敢再当出头鸟,招人嫌恶。   窦氏面色难堪,心里怪林夫人出尔反尔,不帮衬自己。她手里的绢扇摇得飞快,嘴皮子上下一碰,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问题。 第78章 接你 怎也不瞧我一眼   白念拣了几个答, 迟迟没答到窦氏的心坎儿上去。再问得深入些,好端端的满岁宴活像是审讯罪犯的公堂。   窦氏也面露难色,只怕再问下去, 教人察觉自己别有用心。索性白念是个诚挚的人儿,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 十有八九都不是虚话。窦氏理了理思绪,了然于心后, 便扯开话题,说起旁的事儿来。   屋内女眷三五成团, 谁同谁关系近,几乎一目了然。白念边摇着扇子, 边问祁玥各个身份。   走得近的女眷,除了原先就有亲缘关系外,余下的,皆是朝中同党内眷。诸如窦氏身侧围着的,虽不是文家的人,却多少都同文家沾点亲故。   白念记性好, 祁玥一提, 她便记在心里,多多少少拎清绥阳各家关系, 也不枉今日走这一遭。   满岁宴总有满岁的章程,里里外外忙了一日,莫说东道人家累得浑身酸疼, 便是登府吃席的宾客也累得不愿说话。   白念是倚着祁荀的关系赴宴,也不敢拿出平时闲散的陋习。流音在一旁盯得紧,但凡腰身稍稍弓起,她便扯着白念的衣袖, 示意她直起身子。   直至起身请辞,腰间跟泡了水银耳似的,略觉肿胀。   她小声同祁玥嘀咕着:“这约是我赴过最累人的席面了。”   祁玥倒是习以为常:“往后这种席面还多着呢。你也不必回回这般拘谨。”   白念素来不同“拘谨”沾边,只今日满岁宴特殊,窦氏是瞧着祁荀的脸面邀她赴宴的。丢自己脸事小,她怎可在祁荀忙碌的当口给他添事。   她笑道:“我总不能丢他的脸。”   话落,二人齐齐在府门处止住步子,走在两侧的女眷也有一眼没一眼地瞥向她们。   祁玥撞了撞她的胳膊:“瞧瞧。这赶人也不是这么个赶法。”   白念抬眸望去,祁荀身着月白色袍衫,负手站立在白念的马车前。黄澄澄的夕阳又浓又灿,照落在祁荀身上,恍若镀了一层令人驰往的光芒。   偌大绥阳,有不少打祁小侯爷心思的贵女。不说门第才能,光是那幅周正的面容,便足足教人痴痴盼着。   只是她们挪眼瞧时,祁荀眼里哪里容纳地下旁人的身影,他的眼神毫不避讳地落在白念身上,虽是无声站着,通身的爱意却如锣鼓齐鸣的大喜日,热热闹闹的,好似要教满京的女眷都瞧见。   白念心里甜,面上却有些羞恼。她到底是姑娘家,平日再如何活脱,在这么多人跟前,仍有些羞人答答。   她垂下眸子,三两步上了马车,也没让祁荀搀扶,直至马车驶出众人视线,她才松下背来,娇气十足地叹了声:“这也太累人了些。”   祁荀捏着她瘦削的肩,有上回经验,也知晓二人力气悬殊,是以下手时特地把控了力道,将白念摁地舒舒服服的。   流音坐在马车内,抿嘴偷笑着。这原是一双提刀舞剑的手,都道武将粗糙大意,没那体贴入微的细腻心思,眼下瞧来,这话也不尽然。她识趣地挑开轿帘,择车夫旁边地位儿坐下。   车内唯有白念祁荀二人,祁荀便将话敞开来讲。   “怎也不瞧我一眼?”   打方才在于家府前,直至现在,马车已然行了一段路,白念一直躲躲闪闪,还未正眼瞧过他。   “瞧你做甚么?你有甚么好瞧的?这么多姑娘瞧你,还差我一人不成?”   乍一听像是在同他闹脾气,实则笑意盈盈,一点儿也没嗔怪的意思。祁荀的眼神太过直白,是人都能瞧出他的心意,白念只觉得他过于张扬,有些羞赧罢了。   祁荀也乐于接下这茬,逗她道:“如何不差你一人,我甫一出宫就直奔于府,眼巴巴地等你出来,就盼你能瞧上我一眼。”   这话说的,与话本子里的痴儿有些相像,白念再不瞧上他一眼,怕是落个负心女的名头。   她转过身子,扫了祁荀一眼:“我不是同你说了,今儿我自己去自己回便行,你怎地突然来了?”   祁荀挑开马车小窗的帘子,示意她向外望去。   “你没发觉京中的治安严苛不少?”   白念微微倾身,透过小窗,正瞧见不少士兵逐一进入铺子,过了半晌,又鱼贯而出。出时,手里多了本册子,因隔得远,伤瞧不清册面的字迹。   “被你这么一提,好像当真有这么一回事。我今日去于府时,马车半途停了一回儿,好似有人在盘问甚么,因停留不过片刻功夫,我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坐直身子,眼神终于肯落在祁荀身上:“怎么了?发生甚么事了吗?”   自祁荀被人刺杀,但凡有些风吹草动,白念便提心吊胆地安不下心。前段日子还好端端的,同沈语安、祁玥在街上逛时,也没这样那样的事,一时查得紧了,总归是有事要发生的。   “昨日胡庸使团便已抵京,眼下宫内正筹备着待客和谈的宴席。京城来了这么多胡庸人,多多少少是要有些防备的。”   白念也听闻胡庸此回来和谈,阵势浩浩荡荡来了不少人,这些人又需宽抚又需安置。祁荀在应郓呆了这么多年,很是了解胡庸人的秉性,使团一来,其中最忙的也当属他了。   “明日起手头的事便更多了,总想着在焦头烂额前,再多陪陪你。”   祁荀不是倦懒的性子,也唯有在白念这儿,总想要偷偷懒,陪她呆上一会儿。   他挪了挪身子,往白念那处靠。这几日天儿愈发火热,火伞高张,往外头一站,能淌不少汗。亏得马车行驶时,偶尔凉风消暑,可二人一旦贴近,那微弱的风,便起不了甚么作用了。   回了松笙院,白念唇上的口脂花了大半,院内的侍婢心里跟明镜似的,瞧见了也只是福身行礼,谁也不多说些甚么。   可怜白念到了屋内,一照铜镜才发觉自己花了口脂。她瞪了祁荀一眼,心想着男人的话儿当真听不得,说甚么点到为止,可到后来,连骗带哄,将她压在车壁上,亲了许久。   祁荀心虚地碰了碰鼻子,指着屋门垂挂的珠帘道:“可要吃些甚么?我着人做份酥山来?”   白念自顾自捻帕擦着唇边的口脂,也没搭理他。   祁荀挑帘出去,再回时,手里端着一碟不太能入眼的酥山。   “我也是头回做,流音说我能做成这幅模样,已是极有天分的了。”   白念愣了一瞬,若非她早前尝过,兴许还认不出祁荀手里的那份。至于流音,她素来爱拣些好听的话说,即便当真做得不好,她也会怵于祁荀的身份,不敢道半点不是。   做好的东西,却不能浪费了。所幸这份酥山瞧着卖相差,吃起来倒还对味。二人坐在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线香燃了一根又一根。晚膳过后,白念从湢室出来,身上穿着玉兰色的散花千水裙,手里执着绢扇,在祁荀才搭好的秋千架子上坐下。   祁荀在后边推,她晃着脚丫子,眉欢眼笑。   直至掬了满院的星子,她实在困得不行,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祁荀想教她歇下,她不依,说甚么也要强撑着睡意,陪他呆上一会儿。   话才说完,她便倚在祁荀肩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祁荀无奈地笑了声,将人横抱起放在榻上。美人儿的睡颜像池子内开得幽静的白荷,一张小脸细腻恬静,贴着他的手蹭来蹭去,怎么也不肯放。   *   翌日,宫内大设宴席。除皇亲贵胄外,四品以上的官员一一到位。   通事舍人引使臣自承天门往太极殿去,一路上,鼓乐齐鸣,好一通热闹。崇文帝高坐殿中,面上带着笑意,周身皆是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时间,乐声消止。使臣俯身行礼,又在一旁入座。   西梁朝凡事皆有一套章程,作为东道主,崇文帝自是得说些场面话周旋一番,话落,又遣两位皇子和祁荀作陪,在大殿周遭四下逛逛。   逛得差不多时候,使臣这才回殿商议正事。   几人待在殿内,一谈便错过用午膳的时辰。直至申时,贝阙珠宫,铺了满满一层金光,使臣这才从殿内出来。   伺候在外的淮公公上前引路,带路时,时不时地挪眼去瞧。在深宫久了,旁的本事没有,倒是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瞥了几眼,不由地加快脚下步子,埋首快走地领路。照眼下的状况,紫宸殿那厢恐不得安生。崇文帝若想起他,他却没在跟前伺候,这通怒火最后还不得落在自己身上。思及此,淮公公立马另寻了殷勤的小太监,附耳吩咐了几句,足下一转,快步回了紫宸殿。   殿内,崇文帝大发雷霆,满桌的文案皆被他扫落在地。   “这哪是求和的条款。”他的手指戳在求和的文书上,一字一句地指给祁荀瞧:“这个,还有这个,桩桩透着野心,处处不肯退让,那还谈甚么?不谈也罢!”   祁荀一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他就没指望此次和谈能成甚么事儿。相反地,不出事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说这事该当如何?”   崇文帝将问题抛于祁荀。   祁荀的眼神落在崇文帝泛白的骨指上,不敢说崇文帝有多少千秋功绩,他有手段有城府,从来都不是清清白白。也唯有眼下,涉及江山国事,他这愤懑和怒气才会显得愈发纯粹。   半晌,他回道:“也不应也不推。就这么耗着。” 第79章 和谈 最最无用的才是同情   崇文帝不应, 胡庸这厢也没甚么急于求成的法子。西梁与胡庸自十二年前大战后,一直都有罅隙。中间大小战事不断,绥阳城地处内陆, 非遇着攻城的大战, 很少受到牵连。应郓那处就大不相同了, 双方稍有摩擦,应郓一带的百姓便哀声载道、苦不堪言。   是以朝中大臣皆主和谈, 双方若是休战,安安生生地往来, 这于西梁、于胡庸皆是两全的法子。可祁荀却是清楚,胡庸素来有豺狐之心, 非小利小惠可以消弭,否则也不会一面主张和谈,一面煽动混乱,小动作不断。怕只怕此回和谈是个幌子,背地里也不知会生出甚么样的事儿来。   他不得不有所提防。   到了晚间,众臣和胡庸使臣在麟德殿落座, 殿内笙歌乐舞, 雅乐不断。商谈的事儿未成,崇文帝面有愁容。照理来说, 共识未成,双方心里便生了疙瘩,碍于脸面不好发作, 面上的神色仍是可以轻易察觉。   反观胡庸使臣,他们打落座起,便将所有的恼事抛诸九霄云外,倾酒满樽, 举杯痛饮,一双眼怔怔望着身形曼妙地舞女,好似此回来绥阳,只是吃喝玩乐,商谈止战只是顺道的事儿。   祁荀将一切都瞧在眼里,他双指反复敲打着铜绿色的酒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坐在一旁的乔元均压着声音喊了他好几回,最后还是端着酒樽,挪到祁荀身侧,祁荀才反应过来。   “你想甚么呢?喊你也不回我。”   祁荀抿了口酒,紧蹙着的眉头还未松下,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量坐在对面的使臣:“你不觉得这事有些怪异?”   乔元均眯眼扫了一圈,没个正经地回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换我,我也喜欢。”   祁荀紧了紧手里的酒樽,恨不能下一瞬就敲在他头上。   “你手里头府兵都召齐了吗?”   “你也知晓,五六月是农忙时节,我底下的士官原是从农民里来,手里农耕荒废不得,就连平日的操练都择农隙之时,你突然要在农忙时,将他们召齐,也是桩费精力的大事儿。”   祁荀听了他囫囵半天的废话,只觉有一簇烧心的怒火缓缓燃起。他紧紧盯着乔元均,那眼神说不上和善,仿佛只要乔元均吐出一个‘没’字,他便能将他从这大殿内丢出去。   架不住他这吞人的眼神,乔元均妥协道:“齐了齐了。这事儿我哪敢耽搁。话说回来,这几日我忙上忙下,累得不可开交。你倒是好,忙里偷闲,没事就往松笙院跑。院里住着的那位,当真这般放心不下?”   乔元均风流在外,提起这事,少不得揶揄他几句,祁荀不愿就此事与他谈论,偏偏乔元均这几日属实累得慌,好不容易逮着祁荀,哪里容他轻易逃脱。   “我可听说,这事都惊动侯夫人了。不过我瞧着你母亲似有松口的迹象,待白姑娘也是不错。老太太那头如何说?她可从安福寺回来了?”   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高门高户规矩极重。祁荀将来势必袭爵,要撑侯府门楣,便需一门第相当,又有本事的当家主母。暂且不论白念出身商贾之家,只她可怜见儿地入过青楼那地,走得近的知晓她是清白之身,可外头那么多嘴,也管不住人家怎么编排,侯夫人能让步,已是在乔元均意料之外了,就是不知,素来重规矩的祁家老太太是个甚么说法。   祁荀心里明白,祁家大小事,祁老太太少不得过问。前几日他为人所伤,老太太连夜赶去安福寺闭关祈福,他同白念的事,侯府那儿八成还瞒着,否则依照老太太的性子,定会差人将他请去,话里话外地提点他几回。   “应还未传到老太太那儿。”   乔元均怔愣了一会儿,开口劝道:“这可不是小事。你这性子一点儿也不收敛,昨日往于府一跑,谁人不知你同白姑娘处到一块儿去了。老太太虽上了年纪,耳目却清明的很。眼下我都略有耳闻,传到她老人家那儿都是早晚的事。你不如听我一劝,打你嘴里说出,总比她在外人那听来的好。”   祁荀本也不为着此事操心,一来,他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动。除非没遇着喜欢的,否则那便是整整一辈子的事。二来,白念的身份大有文章,眼下虽有难处,可说道同宁家连着血脉。   宁家同祁家是至交,自小便提过婚事。有了这层身份,他同白念也是顺顺当当,互可匹敌的姻缘。   只是,乔元均的话也不无道理。在白念身份未挑明前,祁老太太总要问上一番。自己同她说明倒还有商讨的余地,若从旁人那儿听些挑拨的腌臜话,一旦先入为主,往后若想接纳,也难。   祁荀抿了抿嘴,眉头愈拧愈紧:“待熬过这几日,我便正式同她说上一声。”   *   连着两日,这天儿跟烧足炭火似的,热得人头晕目眩。昨日打满岁宴回来,白念累得不行,说要陪祁荀呆上一会儿,转头就靠在祁荀肩上睡了过去。   醒时,屋内飘来一阵馥郁的香气,撩开帐帘,拢在金钩处,白念披散着乌发,趿鞋下地。屏风外,流音正捧着一丛外头剪来的栀子,瞧见白念起身,手脚利索地抽走瓶内略略泛黄的花枝,又出门端来洗漱的凉水。   横竖今日不用出门,白念也懒得梳发,流音只好寻根发带,将两侧的发丝拨弄至而后,松松拢着,露出细长的脖颈。   “小姐,小侯爷这几日可是不来了?”   镜内的小姑娘愣了愣,眼神落在支支吾吾地流音身上:“怎么了?为何这么问?”   流音今日同松笙院的侍婢上街时,偶然听了些闲言碎语。要不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满岁宴上这么多话,偏偏就那几句不堪入耳的话传了出去。这话越传越难听,气得流音发了好一通脾气。   见她眼眶红红地不说话,白念还以为她受了欺负,她腾然起身,摁着她的手道:“可是谁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只管同我说,我定为你讨个公道。”   流音哪是为自己的事儿难过,她家小姐清清白白,又是正经人家出身,平白着了柳氏的道,被卖入花楼,这已然是戳心肝儿的难事,到头来,外边的人却还要指摘她的不是。   “都道是做人难,却也不是这么个难法。小姐,我们身上有多余的盘缠,也不得非往这儿搬。外头的人拣三言两语便能编排一长串的流言,他们瞧热闹也来不及,哪管小姐遭受何种变故,更遑论是有半分同情。要我说,在老爷回来前,小姐还离小侯爷远些吧。”   白念没曾想流音在为这事难过,想必是出去了一趟,听着旁人议论,便想为自己打抱不平。她本来也是同样的想法,住在客栈,亦或是去沈语安那处,总好过住在祁荀名下的松笙院。   可祁荀如何也放心不下,无论在客栈亦或沈府加派人手,都过于瞩目,还不如初时就住在自己的院内,自己的院子,任他如何严格守卫,都可随意捏出由头来。   此次回京,祁荀身负要事,白念心里记得他的好,不知能替他分担些甚么,思来想去,想不到旁的,唯一能做的,便是教他放下心来,这才应下,安安分分地呆在松笙院。她如何不晓得,姑娘家的名声顶顶重要,需得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才算正儿八经地结下姻缘。祁荀同她提过此事,也同侯府通过气,她觉得一切得等阿爹回来才圆满,这才一直拖着,没有松口。   白念一笑而过,捻着帕子替流音拭泪。   “自己身正哪管别人的嘴如何说,这世上最最无用的才是同情,我要这做甚么?”   “可是小姐...”   流音还欲再说,见白念并未就此事动怒,便也收回话,自顾自地摆弄花几上的栀子花去了。   整整一日,白念也未闲着,她将昨日听来的女眷的姓名,一一誊抄在宣纸上,狼毫笔尖轻轻一画,纸上错综复杂地交错着不少关系线。   直至夜里,她卷起宣纸正要歇下,松笙院外陡然响起马蹄践踏的声音。她以为是祁荀回来,连鞋子都未穿好,光脚下榻,举着半根白烛行至屋外。   到屋外时,马蹄声渐行渐远,院外复又安静了下来。   流音见屋子亮堂,还以为自家小姐有别的吩咐,忙赶了过来。   “小姐不是睡下了?怎地起了?”   白念拢了拢衣襟,垂首笑道:“我听见外边儿有马蹄的声响,还以为是他回了。兴许是有人正巧途径此地,怪我一惊一乍,吓着你了吧。”   流音摇了摇头,顺着白念的视线朝外望去。瞧了许久,果真有人提着等朝她们这处走来。   主仆二人互望一眼,尚瞧不清来者的面容。白念轻轻唤了一声:“谁来了?”   “回小姐的话,我是严敞。”   竟是院外的守卫。   白念松了口气:“方才可是有人来了松笙院?”   严敞答道:“属下正是来回禀此事的。” 第80章 家宴 我家老太太记起姑娘,便想教姑娘……   这天儿跟闷罐子似的, 热得不像话。亏得晚间时分落了场雨,雨下到后边儿,连着几日暑气便没了势头, 天色渐渐明朗, 推开窗子, 向外探头,院里笃实的木架子上, 藤蔓沾了雨珠子,绿得清爽。   夜里凉快稍许, 打湢室出时,白念还冷得一哆嗦, 着人阖上了屋内的门窗。可不过一会儿子功夫,自熄了烛火至眼下严敞站在她面前,白念没觉得又多热,双手紧握时,却发觉手心处沁了一层薄薄的汗渍。   严敞是负责松笙院守卫的侍从,平日里昼警夕惕, 话不多, 也没同白念打过几回照面。此次离开岗守,跑到内院, 想必是有紧要事,这才匆忙赶来,同白念通个风信来了。   白念抬了抬手里的烛火, 赤红的烛火突然蹿得老高,映出严敞神色凛然的面容。她心里咯噔一下,一双眼怔怔盯着严敞紧抿的双唇。   “出甚么事了?”   严敞立时抱拳道:“回姑娘的话,胡庸反了。”   白念怔愣了一瞬, 还以为自己听左了。今夜麟德殿内摆设的,不正是为胡庸使臣接风的宴席吗?如何双方仍在交涉,胡庸那厢却撕破脸、趁其不备地反起来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方才赶来报信的人,可是小侯爷派来的?”   “正是如姑娘所说,是小侯爷派来的。只是胡庸这回反得彻底,也事发突然,不过短短几日,胡庸已连夺几城,大有长驱直入的阵势。应郓那便十万火急,说是快抵不住了。”   说到这,白念也大致明白严敞话里的意思。应郓是绥阳的重要关口,破了应郓,打入绥阳便是早晚的事。祁荀常年驻守应郓,了解胡庸的战术兵法,胡庸起兵,他哪里还留得住,方才传信的人,八成是来递这事的。   白念的双手紧紧揪着外衣,眼神空洞洞的,望入严敞身后的黑暗。   “他去了?”   严敞‘嗯’了一声,回道:“小侯爷临危受命,此时,应在城外了。”   白念有些无措,她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原还想着过几日得空去一趟安福寺,安福寺的平安符素来灵验,祁荀带在身上既是个念想,也可求个安生。只是安福寺还未及去,西梁就出了这样的事。白念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到了这个时辰,外边一片漆暗,纵使她有意为祁荀做些甚么,也不是个时候。   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光凭祁荀身上触目惊心的旧疤痕,便能构想那是怎样一副血雨腥风的场面。她的步子来回打转,回屋内歇着也不是,站在外头也不是,后来还是流音劝道:“于小侯爷而言,小姐安康也是他牵肠挂肚的事儿。这个当口,既做不了旁的事,照看好自己的身子,别教他挂心才是打紧的。余下的事,不妨暂且搁至明日,再细作考量。”   流音的话在理,多想无益,白念只好点头应下。只是这人躺在榻上,心里仍是胡乱思想,整整一夜,她听见院里夜风簌簌,起了又止,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又被晨时的鸟儿唤醒,天才有了点儿光亮,她便拨开帐帘,疲累地坐起身子。   流音瞧见她眼底的两团乌青,着实吓了一跳。还未及给她披衣,便听见白念心不在焉地说道:“用过早膳,我便去趟安福寺。不去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流音‘诶’了一声,立时将闷在炉内的甜粥端了上了。   白念勉强吃了几口,一碗粥迟迟不见底,便吩咐流音备好车马,动身去安福寺。   安福寺内来了不少香客,这些香客衣裳素朴,没甚么花里胡哨的修饰。甚至衣袖边缘处色泽有些发暗,一瞧便是做多粗活,日积月累沾上的。   白念望了一眼,感叹了一声:“想必都是家里男丁上了战场,赶来祈福的。”   她也没做过多停留,求了平安符,转而去了祁玥的府上。   祁荀走得匆忙,只是匆匆托人捎来口信,具体战况如何,死伤如何,也无处可问。祁玥同苏明远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苏明远身在应郓,又是将军的职衔,若有甚么风声,祁玥八成会知晓些。   马车停时,祁玥正打算去寻她,二人在府外碰上。苏明远倒是没在信中提及此事,她也是今晨才收到侯府那边的消息,正打算去松笙院告知白念,白念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二人聊了一阵,面上顶着愁容。谈起此次战事,说是至少打上半年,半年还是好的,若中途出了甚么岔子,打个三年五载也说不准。索性祁荀早有预料,使臣入京后,便着乔元均召齐府兵,暗地布防。   战事紧逼,绥阳却有重兵把守,并未大乱,长安街上风和日丽,一片祥和。   横竖只能静等,白念一面等着消息,一面趁着天还热,邀祁玥和沈语安制秋衣。   约是在两月后的秋日,白念收着祁荀的第一封书信。书信寥寥几句,字迹潦草,应是抽空写成。白念将信贴在拢在怀中,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流音端着新送来的秋衣,瞧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还以为前线出了事。弄清因果后,才松了口气道:“这事桩好事,小姐怎还乐极生悲了?”   白念抹了抹眼泪:“只是说首战告捷,还不知打到何时呢。”   “胡庸先发制人,到头来还不是没能拿下整个应郓,要我说,这仗定能早早打完,指不定哪日小姐醒时,便瞧了小侯爷的身影了。”   今日传来捷报,白念也不如前段时日紧绷,流音调侃她几句,逗得她笑出了声。用过午膳,她正要出门同祁玥报个平安信,松笙院外忽然来了几个衣着统一的侍婢。白念上下一打量,这身竹青色衣裳她见过,是打侯府来的。她给流音递了个眼色,流音心领神会地折回屋子,煮茶去。   那两个侍婢却摇头摆手道:“不敢劳烦姑娘,只是听闻小侯爷首战告捷,侯府设了小宴,我家老太太记起姑娘,便想教姑娘赏脸同去。”   白念步子顿止,转身讶然道:“老太太?”   祁家老太太本事大,年轻执掌中馈时,将祁家上下管理地妥妥当当。她膝下拢共三子,如今三子在朝中皆有所建树。一大家子总有那么几个不成气候的,反观祁家,各房都各有本事,这已然惹人艳羡,最最可贵的,还是三家互相扶持的关系。打祁府分家时,众人便没甚么歧义,老太太能圆融到这个份上,足以见得她的能耐。   白念来绥阳有些时日,这儿听一些,那儿问一些,对祁家的关系也了然于心。祁荀向她提过这位老太太,只说老太太到了这个年岁,也没完完全全地闲下来,府里小事自然不会过问,碰着需要商讨的大事,少不了听她的意见。   候在两侧的侍婢规规矩矩地答道:“是了,就是侯府的老太太。”   白念紧张地捏了捏袖口,老太太亲自派人来请,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只是她从未同老太太谋面,也不知她的脾气秉性,生怕自己哪里不得体,惹她老人家不痛快。可侯府设宴,她一小辈,总不能迟了去,思及此,她朝屋内唤了一声流音,流音搁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一并跟了上去。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拂开轿帘,瞧见侯府大门微敞,白念入侯府也不止一回,只是碰巧老太太去安福寺祈福,没见着。今日侯府设宴,老太太从未见过她,也不知为何突然遣人来请。   侯府的侍婢在前头领路,白念只管跟着,一路走至待客的前厅。说是设宴,实则只是侯府自家人的家宴,她粗略地瞧了一眼,步子停在外头,有些左右为难。   也不知老太太怎么想的,既是家宴,她倘或进去,总觉得有些不太妥当,正迟疑着,便瞧见祁玥起身,扯了扯侯夫人的衣袖,二人互望了一眼,似是没料到白念会同来。还是侯夫人眼尖,一眼瞧出白念身侧跟着老太太院里的侍婢,一面纳罕老太太打哪听得风声,一面拍了拍祁玥的手,示意她去将人请进去。   白念瞧见祁玥,便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老太太的用意。”   祁玥没有多想,宽慰道:“兴许是大哥哥同祖母说了甚么,这样也好,趁着今日高兴,还能多添桩喜事。”   白念稍稍松气,入了屋子,逐一见过长辈,面带笑意一一纳福问好。她一笑,两边的梨涡便缓缓陷下,却不是那种艳俗的媚态,整张小脸干干净净,拼凑在一块儿是灵动柔和的美。老侯爷见过她几面,同她也说过话,先前觉得这姑娘身世不算清明,将来入主侯府,难免遭人口舌。见了几面后,却不似先前那般有偏见,言辞也放缓不少。   侯夫人正要同各房介绍,便听得里头传来道精神气十足的声音。   “可都到齐了?”   坐在位儿上的人纷纷起身,俯身颔首道:“回母亲的话,都到了。” 第81章 认亲 念念,过来让阿爹瞧瞧   祁家老太太早些年生得出挑, 至如今,虽上了年岁,凭那上佳的骨相, 也可窥得她年轻时的风貌。   老太太腰背仍是笔直, 一根木杖虚虚地扶着, 她视线左右一扫,越过众人, 将眼神落在白念身上。   侯夫人是长媳,她站在前头, 知晓老太太在瞧甚么。只是她有些不明白,老太太倘若知晓白念同祁荀的事, 应与不应,都会同他们事先商谈,却不想,她老人家半点没支声,直接将人从松笙院请了过来。   她正忖着老太太的心思,便听老太太开口问道:“站在玥丫头旁边的便是白姑娘吧?”   白念抬了抬头, 对上老太太清明的目光后, 上前纳福,说了几句吉祥话。侯夫人怕老太太为难她, 立时拉住白念的手道:“还未及同母亲介绍,这位白姑娘...”   话未说话,就被老太太打断, 她面上带着笑意,满脸和善,话里头却有几分旁的意味:“你也认得她?”   侯夫人一噎,说认得, 便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说不认得,那便更没甚么帮腔的由头。思量再三,她如实说道:“回母亲的话,阿荀同我提过几回。”   屋内静了一瞬,老太太也没接着问。她抬了抬木杖,示意他们入座用膳。   白念坐在祁玥身侧,碍于老太太时不时递来的眼神,也不敢交头接耳地说小话。老侯爷同其他几房谈着战况,虽说首战告捷,但往后的战局仍是不容乐观,提起时,难免摇头哀叹,忧心忡忡。   也不知谁叹了声:“所幸绥阳这厢还算安稳。”   祁家二爷立时跟上:“这话也就我们说说,寻常人家定是觉得柴米油盐的价格高了些许,不像有些长居府苑的勋贵,明面上忧国忧民,背地里奢靡日子照旧,前段时日,我路过长安街办事,那琼花楼门前,先前怎样如今还是怎样,也不见他们消停。”   说者无心,听者反倒有意,说起琼花楼,老太太的眼神突然沉了下来。她吩咐几句,着人送来一个红木匣子。   “朝堂的事切勿拿到府里头说,今日是为阿荀告捷设宴,净说些扫兴的话。”   祁家二爷拱手谦和道:“母亲教训的事。”   “说些高兴的,我近几日才得知白姑娘的事,心里多少有些怜爱。今日见了,又觉得这丫头生得白净,也是懂事知礼的性子,府里唯有玥儿一个姑娘,多少有些冷清。”   她站起身子,桌面的人也紧跟着起来,老太太招了招手,示意白念过去。   白念瞥了一眼祁玥,只见祁玥笑意盈盈地盯着她,似在提前恭贺她,她颔了颔首,语气软和地说道:“老夫人抬爱。”   祁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接过侍婢手里的匣子,没有直接递给白念,反而交在了侯夫人手里。   侯夫人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子,镯子上套着一小截镂空的梅花金片,色泽莹亮,一瞧便是仔细挑选过的。   “白姑娘同侯府也算有缘分,你不是一直嫌阿荀常年在外,无人相陪,这不,往后有了白念这丫头,你也算多个可以说话的人。”   祁老太太对祁荀的婚事素来上心,这是阖府上下皆知的事儿。可依老太太的性子,她虽不在意门第高低,却极为看重姑娘家的身世品性。白府陡遭变故,柳氏为儿卖女,白行水行踪不明,这样的人家,祁老太太如何都不会去沾惹,今日又如何会变了性子。   侯夫人有些迟疑,非她不接纳白念,只是觉得这镯子另含寓意:“母亲。阿荀尚且在外应敌,挑这个时日定下,总不是那么吉利。况且这事,阿荀有自己的主意,是不是得等他回来再另行商谈。”   老太太垂下眼睑,明知故问道:“他有甚么主意,他若是有主意,也不会至今还未娶妻。前段时日,时值齐家老太太祝寿,各家贵女都来了,我已替他相看了几家,私以为尚书家的嫡女齐茗是个不错的,待他此次回京,总归是要先将这事定下来。”   话落,侯夫人和白念猛地抬头,老太太又说好话,又送玉镯,竟不是因着白念同祁荀的婚事。   察觉到白念的动静后,老太太目光一转,直接拿起绸缎裹着的镯子:“这话也是扯远了。我今日喊白姑娘前来,便想教你收她当个义女,好端端的姑娘家,住在外头,总有人说三道四,索性你认了她,这样一来,也好对外说个明白。”   侯夫人怔愣了片刻,立时回过神来:“母亲,这可使不得。”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没接话,而是自顾自地同白念说道:“怎么不接,可是瞧不上眼?”   白念摇了摇头,兀自退后一步。她若是不收,便是驳了老太太的脸面,若收了,今后却得唤祁荀一声兄长,也难怪侯府家宴要请她过来,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断了她同祁荀的念想。   祁玥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她拨开人群,替她出头道:“祖母,念念不能收这镯子。”   祁老太太规矩重,平日里虽宠着小辈,在商讨紧要事情的关头上,是不容许小辈插话的,祁玥突然跳出来,老太太立时沉下脸,厉声呵斥道:“规矩都白学了?”   白念扯了扯祁玥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同老太太置气,自己则站出来,不卑不亢地回道:“老太太抬爱,只是这镯子贵重,念念实在不敢收。”   “既是有缘,便甚么贵重不贵重的。眼下你在绥阳也没可依靠的,绥阳水深,你住在松笙院,少不得被人说三道四,这于你于阿荀都不妥当,有了这镯子,再择一日引见给各府女眷,也算在绥阳露了面,有侯府在你背后撑着,我看谁敢欺负到你头上来。”   这话听来是为白念着想,没甚么错处可挑,可老夫人的用意过于明显,这么说还是给她留了几分颜面的,若再接下往下,就差直言挑明她不同意他们二人的婚事。   自古这婚事大多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白念这样无所依靠、在外飘零的姑娘家,只要侯府不应,她说甚么也入不了府门。眼下祁荀远在应郓,忙于战事,老太太许是料到,白念不会在这个当口给他添事,也就不怕有甚么风声传入祁荀的耳里。横竖先断了二人的念想,待他回时,木已成舟,到头来还不得另寻媒人说亲。   白念心里清楚,却没个两全的法子,她心里酸涩,努力匀稳气息:“老夫人的话念念记下来了,只是当下,我阿爹生死未卜,断没有在这个时候认亲的道理。”   转身又对侯夫人纳福道:“夫人厚爱,能陪夫人说上会儿话也是念念福分,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明儿我还同沈家姑娘有约,回的晚,生怕明日起时误了时辰,便不多留了。”   这是要走的意思。可老太太似是铁了心要将此事定下,这多拖一日,外边便多传一日,白念不领情,她便想着将事情摊开了明说。话还未说出口,候在屋外的流音便闯了进来。   老太太正要呵斥她几句,白念抢在前头宽抚道:“出甚么事了?别急,你缓缓说。”   流音抹了把眼泪,双眼亮盈盈的,没有悲色。她拉着白念手,又哭又笑道:“小姐,老爷回来了。”   “你说甚么?”白念不是没听清,只是有些开心过头,生怕自己听错,白欢喜一场。她眼里登时圈满眼泪,声音还有些发颤:“当真是阿爹回来了?”   流音再三点头:“是,接到松笙院了。”   听了这事,老太太不好相拦。回去的马车上,白念垂着脑袋,泪珠子一颗颗地往下砸,流音站在外头,不知屋内发生何事,眼下只以为白念开心过头,乐极生悲,这才哭出声。   她捻着帕子替她抹泪:“小姐哭甚么,老爷回来了,往后便有人替您撑着,应该开心才是。”   白念点头,不再去想老太太的那番话,只想快些见到阿爹。她在马车上反复措辞,憋了一肚子的话反倒不知从何处说起。到了松笙院,院外有两个守卫,打祁荀将她安置在这儿时,这守卫便恪尽职守地护着她的安危。   屋内灯火通明,窗子的绢布上映着几个匆忙的身影。白念红着眼眶,加快脚下步子,至屋门前,却又慢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将扯出笑意后,才伸手推门。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几乎立时起身,瞧见白念好端端地站在他跟前时,被海风吹出沟壑的脸上布满眼泪。一年左右的光景,他遭受海难,被人救起后,身上没有半点盘缠。好不容易在村里寻着活计,总想着攒些钱,回了永宁,途中又被告知白府遭受变故,白念吃了不少苦。他倒是不在意自己,怎么活不是活,就是心里寄挂白念,想起时,总是暗自垂泪,放心不下。   白念唤了声阿爹,声音有些哽咽,白行水走时,身形坚朗,腰背笔直,不过一年,他的背便有些隆起,整个人也没了以往的精神气儿。   白行水点头‘诶’了几声,伸出的手微微发颤:“念念,过来让阿爹瞧瞧。” 第82章 团圆 如今老爷回来了,小姐是该搬回来……   白行水回来得突然, 出乎白念预料。白念藏了满肚子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流音端来凉水帕子,递到白行水手里, 囫囵抹了一把, 便算是去了一身风霜土尘。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我方才入屋时,外边的月儿圆得跟铜钱似的, 这是吉兆,恭贺老爷小姐团圆呢。”   流音说了些吉祥话, 这才退出去阖上屋门。   方才在马车内一个劲儿地掉眼泪,真见着后, 反倒是安下心,唠了几句近况。问起白行水整桩事情的原委,他也只说是碰着海溢,兜兜转转侥幸存活了下来,至于归家的苦楚,他半字没提, 想来是不想教白念伤心的。   白行水话少, 而白念惯是能说,她记起此次阿爹回京, 亏得祁荀从中周转,虽说祁老太太明里暗里示意自己的不满,但一码归一码, 这份情恩情,她总不能一字不提。只是提起祁荀,白行水的脸色便不是太好。   他连咳了几声,嘴唇微微泛白, 靠在椅背上匀气。   白念见状立时止住话题,唤来流音问道:“屋子可理出来了?”   流音点头:“都理出来了,褥子也铺好了,老爷过去便能歇下。”   横竖阿爹都平安归来,不急在一时,往后有的是谈话的时间。问了白行水的意思,白行水也说:“今日早些歇下,明儿我还有要事,届时你陪我一道去。”   白念“诶”了一声,因担心白行水的身子,便也没追问是甚么事。   翌日清晨,绥阳的天儿还有些热,与上一月闷罐子似的天儿相比,却又凉快不少。白念起得早,谁成想她起时,白行水早早坐在院内,盯着院子的枣树怔怔发愣。   虽说是回来了,可这儿到底不是自个儿的家。落脚几天也便算了,长久居住下去,难免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白行水也不否认,他此次平安抵京,确实亏得祁荀相助,且不说渔村离永宁山迢路远,便是自己命大,真真到了永宁,却也早已物是人非,更遑论是寻到白念的下落。   祁荀派人寻到他,同他讲了白府遭遇时,他起先是不信的,直至瞧见白念亲笔书信,这才同他们一块儿启程,匆忙赶回绥阳。   入绥阳时,有一名唤乔元均的男子找到他,说是祁荀的朋友。白行水素来重情重义,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听闻他是祁荀的朋友,便想问祁荀在绥阳的住处,以便登府拜访。   乔元均道明祁荀的行踪,又依照祁荀的嘱托,寻了处雅静的茶楼,如实说出事情全貌。   白行水瞪大了眼,失手打翻手边的茶盏。他没料到此回来绥阳,还藏着这么一桩旧事。照乔元均的意思,他们有意查清当年事情的真相,至于白念那头,他毕竟养育了她十二载,其中的恩情非三言两语可以切绝,祁荀也没那样的想法。他只是希望白行水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白念的身世,也不至于没个心里准备,届时承受不住。   可他眼下当真有些失神,想起乔元均的话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战后饥荒的那一年。   白念确实是他从林间捡来的,时值荒年,灾民流窜,饿殍遍野。他打绥阳回永宁,途中恰巧见着一三岁左右的小姑娘倒在树下,伸手一探,呼吸急促,浑身高热。到底是条人命,又被他撞见,于心不忍,这便匆匆带回永宁,寻个大夫诊治。   白念自幼乖顺,大病后,生得愈发白净软糯,尤其是同人说话时,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很是讨人喜欢。白行水不忍将她送回,这才留在身边,养了十二载。   整整十二年,便是没有血缘亲脉的人,也不免生出些情意来,白行水从未将她当做外人,甚至在她及笄那年,偷摸着替她置办了不少陪妆,所幸这些陪妆,未藏在白府,柳氏便是想吞也无处可寻。   九月天亮得也早,白念一声‘阿爹’打断了他的思绪。白行水起身,不愿同她提那些烦心事,用了早膳,便带着她往长安街走去。   长安街还是繁盛,街道两旁铺肆林立,妇人挎着竹篮挑挑拣拣,几回说价后,不依,又扭头走往别家。白念放下轿帘,问白行水道:“阿爹,我们去哪儿?”   白行水如实道:“早前我还在绥阳时,曾托人置办过一套宅子。永宁的府宅虽被变卖,没留下甚么值钱的东西,但你阿爹做了那么多年的舶商,手里头总归还有些家业的。”   白念讶异地张了张嘴,心里属实有许多疑惑,因白行水昨夜才入京,她碍于阿爹身子不好多问,今日提及绥阳的家业,她免不了要问起柳氏。   “我们先前都在永宁,您在绥阳置办宅子做甚么?是为了...防阿娘吗?”   柳氏的事,知情人少,又兴许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即便有人知道些甚么,也不会同她细说。在应郓时,她也问过苏穆,苏穆从来是点到为止,余下的话,还得问她阿爹才是。   “你说得没错。”   白行水颇为懊恼,即便他有意提防柳氏,到头来,仍是被她下了套。   “那我生母如何?阿爹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白行水浑身一僵,恍然明白祁荀的用意。先前有柳氏,白念自然不会问及生母的事,可柳氏的身份一旦戳穿,天底下哪有不想知道自己母亲的孩子,他若应对不当,势必教白念起疑。   索性,还未等他开口,马车便停在了一座久未居人的宅子前。   二人下了马车,宅前有一身着褐色衣裳的男子候着,白念一瞧,眉眼带笑地喊了声:“吴管事。”   吴管事瞧见白念,浑浊的眸子缓缓蓄满眼泪,白府生变时,白念被柳氏卖入花楼,所谓墙倒众人推,他在这世上活得久了,哪里不知晓这个道理。可白念到底是他看着长成的,他心里着急,愣是托遍所有认识的人,也无人持以援手。   后来,又听闻莳花楼的金妈妈被捕入狱,他赶去府衙打听,才知白念被人救走,却又不知去了何处。直到前段时日,少府折冲都尉找上他,得知白行水与白念皆安然无恙,这才辗转着一并来了绥阳。   眼下瞧见白念,他高悬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我比老爷早来几日,料想是要用到这处宅子的,便趁着天好,尽快清扫了。里边的东西虽不齐全,屋子却早早收拾出来了。老爷和小姐只管搬来,至于要用的东西,往后慢慢置办便是。”   宅内格扇齐排打开,日光斜斜地钻入屋内,照着橙红的木质地板,油油发亮。白念和流音逛了一圈,发现长安街的这处宅子竟比永宁的府邸还要大上不少。   “总住在松笙院也不是个事儿,如今老爷回来了,小姐是该搬回来了。”   白念点点头:“这是自然。”   若她继续住在松笙院,侯府的老太太,定是隔三差五地请她去侯府叙旧。   白行水又嘱咐吴管事一些事,自己许久未回,绥阳这处的人脉也日渐凋敝,他的手里还有些营生,往后若要在绥阳立身,势必要好好打点一番。   白行水出府后,白念也没多呆,既要搬离松笙院,院内的东西总要拾掇一番。主仆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停在松笙院外,甫一下去,便瞧见祁玥在外边转悠。   昨日之事,无论是老太太刻意刁难,亦或是白行水突然回京,都引来不小动静。祁玥心里寄挂白念,用过早膳,便匆忙赶了过来。   见白念下车,她左右瞧了一眼:“怎么就你一人,你阿爹没同你一块儿回来吗?”   说着,她从侍婢手里接过手信,交落在流音手里:“你昨日走得急,我还未及问你呢。”   二人一路说着入了屋子,屋内的黄花梨雕花榻正靠着槛窗,四面槛窗齐齐外推,正好匡住秋初尚存的绿意。交谈中,祁玥才将弄清白行水回京的原委,她打心眼儿里替白念高兴,正说要在长安街的酒楼设宴替白行水接风洗尘,白念便将话接了过去。   “哪有让你请的道理,我在绥阳的这几日,全亏你们照看,等过几日,府里的东西收拾妥帖了,我定要请你过来胡吃海塞一顿。”   祁玥愣了愣:“甚么府里?”   侧身一瞧,便看见槛窗外,流音抱着几个行囊,来来回回地收拾。   “你要搬走?不住这儿了?”   白念拉着她的手道:“如今我阿爹回来了,又有自己的府宅,我哪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可这院子,是大哥哥给你的,何来‘赖着’一说。”祁玥似是记起甚么,小心翼翼地提到:“可是将祖母的话记在心里了?亦或是又有人跑你跟前胡乱说些甚么?念念,你别听他们,你也知晓大哥哥的性子,他认定的人哪里肯轻易撒手?”   白念倒是不担心祁荀,可老太太的话也不无道理,侯府是何等显耀的门楣,绥阳有多少贵女妄图攀上这门亲事,便是随意拣一门都比她的身份勋贵,老太太说得这般委婉,已然是成全了她的体面,她是觉得难过,却也没有痛恨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自有她的顾虑。这事暂且不谈,阿荀尚未回来,阿爹也不知情,谈论婚嫁,属于有些不合时宜。”   祁玥听了前半句便腾然起身,若非她今晨去老太太屋内请安,偶然听得些风声,否则白念的名声,还不知如何教人糟践。   “你怎么了?”   祁玥语气愤愤道:“祖母有甚么顾虑,不过是教齐茗那丫头挑唆了而已。” 第83章 团圆 有些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白念同齐茗统共见过二回, 一回是在松笙院,她自己倒是没说甚么,身边的两位姑娘却将得罪人的话说了个遍。   另一回则是在于府的满岁宴上, 齐茗站在众多夫人小姐当中, 有意无意地提及白念身份, 经此一说,惹来不少话头。   白念是无心同她起事儿的, 可耐不住齐茗性子如此,平素附和应承她的, 能入她眼,同她争抢的, 那便如磨磋后的沙砾,瞧见时浑身都硌得慌。   祁玥朝着槛窗望了一眼,瞧清外边没人,才放开来说道:“今晨我去祖母屋里请安,也想顺道问问她昨儿的意思,才到荣安院, 便是瞧见齐茗打里头出来。听伺候祖母的嬷嬷说, 她已经不止一回来荣安院了。”   白念倒是听出祁玥话里头的意思,可齐茗同她无亲无故的, 老太太又不是好糊弄的主,她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老人家自有判断, 总不至于随口说了几句,老太太便信以为真,赶着来撇清干系。   祁玥见她想不清里头的弯绕,索性直言道:“我们两家虽同朝为官, 交情却没好到这个份上,我这做孙女的兴许还偷个懒,迟上一会儿,她一外人,倒是来得勤快。我旁敲侧击地问了荣安院的老人,你的事正是由她的口传出的。”   白念倒没她这般大的反应,反而笑道:“横竖都是一样的,她不说,别人的嘴也要说,既有风声,迟早都得传入老太太耳里。”   “那她怎么不在大哥哥出征前说,偏挑这个时候。便是料准了此时他无法为你出头,才趁这个时候给你使绊子呢。还有,除了这些,你可认得一姓李的公子,唤作甚么长安的!”   白念嗫嚅了一遍,脱口而出道:“李长安?”   祁玥愣了一会,似是没料到她会认得这人。   “你当真认得?今岁春闱探花,如今的翰林院编修?”   白念点了点头,认得便是认得,没甚么好遮掩的:“说起来,我能逃离永宁,亏得他相助。放榜那日,他还写书信与我,说是中了探花,我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后回了绥阳,我登府道喜过一回。那段时日,他倒是来过几次松笙院,正巧阿荀也在,他也没多留,喝了盏茶便走了。再往后,也就没甚么来往了。”   先前的事总不那么愉悦,尤其在莳花楼的那段时日,呼天抢地都逃脱不了花妈妈的桎梏,想起时,心里难免有阵余悸。   余悸过后,又揣摩了一回祁玥说的话,正说着齐茗与老太太,又如何扯到李长安头上去了?   白念收回思绪,复又问道:“你提他做甚么?是出甚么事儿了吗?”   “你可知齐茗如何在祖母面前编排你们二人!”   话无须说得太透,凭着么一句,便能猜到后边洋洋洒洒的话了。怪不得老太太瞧她不顺眼,想必也不完完全全因着家世出身的缘故。齐茗嘴皮子上下一碰,任意拣些话来编排他们,再扣着纠葛不清的帽子,别说祁家这样的门第,便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兴许都瞧不上眼。   白念腾然起身,心里一阵混乱。道是人言可畏,三两句便能把你淹死。分明没有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还不知传出甚么花样。   她捻着团扇,绕圆桌踱步,三回下来,才止住步子,开口说道:“这事无论我如何说,都有辩解的意味。照理说,这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住。可这事不单单涉及我一人,李长安入朝为官没多久,断不能让这等闲言淹了去。我思来想去,这事除了我和阿荀外,乔元均乔大人兴许能说得上话。”   乔元均在永宁待过一段时日,多多少少知晓李长安的事。而乔家与祁家也算亲近,是能说得上话的。   *   中秋团圆夜在翻新的府宅内过,府里的东西差不多置办周全了,只用人方面还在挑拣。   吴管事来时,带了几个老人,原先在扶安院伺候的,除了永宁有亲眷,实在调度不开之外,余下的都收拾行囊一并来了。人不多,好在用得惯,使唤起来也得心应手。   如今少了柳氏,本就人丁稀少的白府愈发冷清。白行水不是重规矩的人,白念也不拘于条框,横竖都是这么一大桌子的菜,凭他们主子二人恐浪费了去,便招呼吴管事和流音一并用了。   白念心里揣着事,吃得少,白行水瞧见,放下木箸问了缘由。   白念正忖着如何开口,白行水一问,她便顺着话说道:“阿爹,如今我们也算在绥阳落了脚,这一路遭遇虽不是甚么极大欢喜的事,好在一家子入了新居,也算团圆了。这宅子许久未住,也需得喜气,便想着赶明儿邀些人,在府里亦或别处办个宴席。”   白行水点头“嗯”了声:“你不提我也正要同你说这事。是阿爹思虑不周,才教你吃了这么多苦头。所幸有好心人施以援手,这些事不光你记得,阿爹也放在心上。该叫的叫该喊的喊,祁家那厢你需得亲自走一趟,据我所知,不单是祁小侯爷替你斡旋,侯夫人她们也帮了不少忙。她们来不来是一回事,我们到底是要尽足礼数,本就是欠别人的,断不能再怠慢了他们。”   白念一一听进耳里,隔日便带着帖子往侯府赶去。   侯夫人瞧着面冷,实则是个心软的,纵使老太太三令五申地教她断了同白家的联系,她还是大大方方地请白念入了内院。   道明来意后,侯夫人也敞开心扉说道:“祁玥那丫头都同我说了,老太太的话你也不必一五一十地往心里头去。有些话真真假假,都得相处下来才能知晓。表面光鲜的,攒了一箩筐的漂亮话的,谁知里子是不是已经透烂,我平生最嫌恶的便是这种人,阿荀的性子随我,对于这种人,自然也是瞧不上眼。”   想必是祁玥将齐茗的事儿抖到了侯夫人这处,否则她也不会特地打发了荣安院的嬷嬷,拉着白念宽慰好一会儿。   白念性子乖顺,她颔首浅笑的模样很是讨人喜欢,若非老太太先入为主地信了齐茗的话,也不至对白念有这般大的偏见。   她拍了拍白念的手,给了准话:“这乔迁之喜,我哪有不来的道理。至于老太太那儿,我虽会劝她一并前来,可这帖子,还得你亲自送一趟才好。”   有了这话,白念高悬的心算是落下一半。至于荣安院,她自是要亲自去一趟的。一来是为上回匆忙辞别一事道个歉,二来也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出了侯夫人的院子,白念也没多想,抬脚便往荣安院赶去。   正巧齐茗也在荣安院,瞧见槛窗外走来的白念后,不留神晃了手腕。一股清透的绿茶水碰着茶碗的壁沿,登时一分为二,浸湿了红木小几。   她似有些心虚,瞧见白念来了,愈发有些慌张,自己嘴里出来的那些话,几分真几分假她再清楚不过,唯恐几时漏出马脚。   老太太也瞥见白念,侧过身子冲齐茗招手。齐茗也知晓,老太太这是有意留住她,堵白念的话。听闻前些日子祁家设了家宴,老太太亲自着人去请,有意教侯夫人收白念做义女。   这名头听着好听,实则是想断了她同祁荀的缘份,想来前些时日的事儿没成,老太太想拿她刺激白念,教白念知难而退呢。   齐茗扶了扶发髻上的攒珠钗子,面上也不由得傲气了几分。白念站在一侧,直直表明自己来意,从始至终面目含笑,却没个齐茗半个眼色。   老太太瞧在眼里,双眉之间的纹路又深了许多,她是没料到,这小姑娘温温婉婉的,极沉得住气。反观齐茗,她刻意板直了身子,手里的绢帕早早皱成一团,一双眼恨不能粘在白念身上。   老太太轻咳了一声,同她介绍道:“这是尚书家的嫡女齐茗,你们二人当是见过。”   白念点点头:“是见过。还说过几句话呢。”   言罢她才从怀里掏出帖子,递至齐茗跟前:“三日后府内设宴,还望齐姑娘赏脸同来。”   白念说话时进退有度,递帖子也落落大方,齐茗迟疑了一会,到底还是接下。毕竟眼下身处荣安院,又是在老太太跟前,高门望族素来忌讳小性儿,纵使背地说了再多难堪的话,面上功夫仍要做足。侯府这样的人家更是如此,若她当着老太太的面回绝了白念,反倒显她小家子气,登不得台面。   “妹妹举家搬至绥阳,这是喜事,你我相识一场,我焉有不来的道理。”   白念暗暗笑了声,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非她对齐茗的编排早有耳闻,险些信了她的场面话。   所幸她今日这遭也没白走,齐茗在老太太这儿,总归要得脸,既要脸面,那便不能端出小家子的气性。白念料定她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荣安院,这才多备了帖子,齐茗接了,三日后的乔迁宴就必要到场。   届时李长安、乔元均都会同来,几人碰面稍一对峙,有些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第84章 翻篇 又在想谁   白家设宴那日, 林林总总来了不少人。有些人白念认得,有些却是脸生的。   流音打外边来,她边打量着边加快脚底步子, 自白家生变, 她当真是许久未瞧过这么多人, 人气儿一足,这新搬来的府宅便有了生气。   府里一热闹, 流音也跟着高兴,她着手替白念绾了时新的发髻, 又在发髻上添了支朱红色玛瑙的发钗,白念本身就长得好看, 配上张扬的颜色,整个人愈发出挑。   流音拿了身素色衣裳,衣裳雅致,正压了她头面的艳丽,二者折中,透出一股内敛含蓄的美来。   拾掇得差不多时候, 木廊上也传来几声活俏的招呼声。流音拨开珠帘, 瞧了一眼,回身问白念 “老爷打哪儿请了这么多人?”   白行水的人脉大多遍布在永宁, 绥阳是初来之地,认识的人也不多,原以为这回乔迁宴规制不大, 往来的不过是熟人,谁料今晨出院子时就瞧见好些生面孔。   白念倒不觉得稀奇:“如今来了绥阳,想在绥阳占据一地,就势必要将人脉托散开来。阿爹这般做, 自然有他的打算。”   流音愣了一瞬,视线落在对镜理耳珰的白念身上,她记得还在永宁时,白念从来不考虑这些,倘或碰上甚么宴席,也只是笑着同宾客打个照面,继而无所拘束地吃席去了。   这才不过一年左右的光景,许是柳氏的事当真带来不少打击,白念教上一年岁相比,显然沉稳了许多。   耳珰与钗子颜色相近,浑圆莹润的倚着她白腻的脖颈:“瞧甚么?得快些过去了。”   流音诶了一声,忙替她打起珠帘。   前厅满是贵客,分为两厢。一厢是男客,山水画制的屏风后藏着小室,小室里皆是珠翠鲜丽的夫人贵女。   祁家的人尚未来全,齐茗却是早早到了。她来得早也不是替白念挣脸面,只是听闻祁家老太太今日同来,做晚辈的总不能教她老人家等着,这才起了个清早,眼巴巴地在这儿候着。   白念一一打过照面,边等着后边的贵客,边同些夫人聊上几句。   各家都有各家的本事,听闻的消息风声也都不太相同,平日里呆在深宅后院的,便是听闻甚么,也无处佐证。趁着某家设宴,凑上几人说说话,也才大致摸清绥阳的局面。   白念手里的茶盏一晃,青绿色的茶面旋了一个小圈。若非今日设宴,她倒是不知开朝以来只手遮天的文渊被革了职,正打算移交大理寺审讯。说来近段时日也不曾听谁提及文渊的事,若说是旧案重查,圣上也不该在此档口下了文渊的权。   白念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平日里不问朝政,唯有涉及祁荀,她才会托人问上些朝野之上的事。可她当下却对文渊颇有兴趣。问起具体事由,年纪轻轻的贵女都说不太准,唯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夫人疑惑着提了一嘴。   “未听闻文大人最近有何过失,倒是听说他一手提拔的于霖落入狱中,这其中似是牵扯到了十二年的旧案。”   白念没有插话,眼神透过雕花小窗落在轻摇的树枝上,全凭一双耳,悄悄将女眷的话儿捂入耳里。   提起十二年前的旧事,年纪尚轻的后辈许是记不清了,然那些有些年岁的,回回想起,总不免一阵唏嘘。   唏嘘的不过是一场大火,至于宁远将军的下场,她们反倒没有半点诧异。   “就算人回来,那一仗损失惨重,宁家未必能躲过一劫。”   白念听在耳里总觉得不太舒服,盖棺定论的一句话就抹杀了他的所有功绩,众人皆言因宁将军的过失,致使那一战死伤无数,原先有盼头的战事陷入了无尽的拉锯当中。可事实如何,到底无人深究。   正说着,窗子外边就传来几道熟悉的声音。   李长安同乔元均并肩而行,许是碰着同僚,几人呆在院子当中侃侃聊了几句。   齐茗也听着声响,透过镂空的格窗正巧瞥见李长安的面容。她轻轻地嗤了一声,心里暗暗笑话白念。老太太那厢正因此事心存疑虑,李长安一来,岂不坐实了他同白念的关系。   齐茗绕至白念身后,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竟不知白家妹妹认得这么多人,站在院中的可是今岁才入翰林院的李家公子?”   齐茗这么一说,屋内的女眷齐刷刷地望向院内,白行水在绥阳另兴家业,势必结实不少权贵富商,虽说李长安在朝为官,可依照他当下的品阶,着实没甚么结识的必要。可白家仍旧请他来了,这当中怕不是藉着白行水的心思。   白念没递眼神,继续瞧着外边的动静。白行水打府宅外头,身后跟着祁家一行人。   行至小院,正巧碰见李长安与乔元均。   乔家与祁家是世交,乔元均见了侯府的人,少不了要问候几句,一阵说笑后,他顺带着提及身边的李长安。   老太太从齐茗那儿听过李长安的名字,听闻他同白念牵扯不清,几次三番地往松笙院去,故而也没给他甚么好脸色。   “李公子似在翰林院当差,官至七品。怎地同你待在一块儿?”   乔元均笑着碰了碰鼻子,余光触到祁玥的眼神,立马心领神会,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说与老太太听。兴许是乔元均的话同齐茗有所出入,老太太听得云里雾里的,几回打断乔元均的话,面色一阵青白。   女眷所在的屋子离小院不过一扇雕花窗,外头说的话一五一十地传入屋内,白念同祁玥交换了眼神,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齐茗咬着牙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平整的衣料生出不少褶子。她一心拿李长安说事,折辱白念的名声,却没料到乔元均同李长安也有交情,藉着乔家和侯府之间的交情,他的话总比自己的管用。老太太心里头清明得很,当下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待她回头细想这事,难免怀疑她扇耳旁风的用意。   这顿乔迁宴她用得糟心,一面恨得牙痒,一面又要谨小慎微,出不得错。齐茗有些沉不住气,还未等宴席结束,便随意捏了个借口请辞。   白府没个当事的主母,女眷这处,全凭白念一人撑着。白念先前从未有过独当一面的时候,一天下来,整个人都似被车轱辘碾过,哪哪都酸疼。   入秋夜晚,有些凉意。白念穿着月白色的中衣,凉风从双袖口钻入,初时觉得有些舒爽,吹久了便觉得有些哆嗦。   流音卷着衣袖从屋外走来,她摁着白念薄削的肩头,力道匀称地揉捏着。   “小姐今日可是累坏了?”   白念掩唇打了个呵欠,再睁眼时,眼底圈了些雾气,还有些浅红。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像白日那般拘谨:“没曾想设宴是个累活,我今日应当没有甚么错处吧?”   府里后院没个主事的夫人,白念又是头一遭经手,免不了生疏。今日赏脸来赴宴的,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贵人,男客那儿说着江湖庙堂的大事,女眷这儿也没闲着。虽说女眷惯爱说些府宅后院的传闻趣事,可后院的事不一定次要,细听之下多少能摸索出些当下的时局来。   流音摇头道:“哪有甚么错处,小姐是没听着,那些个夫人交谈时,张口闭口皆是夸赞小姐的话,同于家那回完完全全两个模样。”   白念听后一笑而过,于府设下满岁宴时,她虽有祁荀在她背后撑着,可说起来,还是寄人篱下,没个依靠。   眼下却是不同了。   白行水回来了,白家另在绥阳有不少家业,有远见者来时便收起先前的倨傲,看热闹的者有之,却大多是观望状态,也不敢轻易胡诌。   “除了她们,祁老太太可有说甚么?”   今日这场戏,亏得祁玥从中周旋,早在赴宴之前,她便托人找乔元均将话说开了。乔元均有时并不正经,五句中四句是玩笑话,可碰着白念的事,他还是一点不敢马虎。   祁荀走前特地嘱咐他关切白念安危,生怕他不上心,还特地点明了白念的身份。既说明了一切,祁荀也没再藏掖,索性将这段时日的事情完完全全地托付于他。应郓山高路远,又要对付胡庸,他倒是想插手文渊一事,可到底匀不出多的精力来。   乔元均先前便说要替宁家出份力,如今他身在绥阳,正是用人的时候。   拿今日宴席来说,乔元均算是提点不少。   流音想了好一会儿才回道:“老太太也没说甚么,只瞧见她周侧围了好些个夫人,大致都是些客套的场面话。”   同在绥阳,各府多少有些交集,便是先前没打过照面,头回见着也得端个笑脸,说上好一会儿。侯府是顶富贵的门楣,也不怪她们想尽法子笼络祁老太太。   白念不指望老太太当即摒弃偏见,只勿要在各家夫人面前旧事重提,认她做干孙女,这事也就算翻篇过去了。   “且让老太太同齐茗谈谈,想必很快便能回过神来。”她起身松松了肩,又嘱咐流音掩窗燃香:“今日过后,绥阳的天一日比一日凉了。这儿尚且如何,塞北也不知冷成甚么样子。”   中秋夜一过,月儿跟手里的月团似的,一口一口,也不知被谁啃噬。祁荀首战告捷后,再没传来音讯,白日里忙于宴席,不去想他,夜里得空,想起时,总要辗转反侧,念他过得如何。   流音瞧穿她的心思,抿着嘴偷笑道:“小姐又在想谁?” 第85章 翻案 绥阳的秋日总过得快……   绥阳的秋日总过得快, 热气一散,凉上几日,再落几场雨, 这风便跟磨锋利的刀刃一样, 刀刀落在面上, 生疼生疼的。冬夏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   流音捧来厚厚的褥子,井井有条地铺展开来。褥子夹着棉絮, 有些厚重,她一面铺着一面提醒白念道:“这天说凉就凉了。昨儿夜里, 也不知甚么妖风,吹得窗子一片响, 趁着清早有些日头,抓紧晒了棉厚的褥子,这会儿铺上,夜里也就不凉了。”   白念淡淡地应了声,心思不在褥子上。她摩挲着手里头的书信,从封口处捻出一张素白红框的纸来。   眸光轻轻带过, 不过寥寥数语, 上边的一字一句却是囊括了祁荀这段时日的近况。   祁荀走时还是赫赫炎炎的夏日,时至今日也将过去好几月了, 其中虽断断续续地捎来几封信,信上的话却不多,落笔也是仓促, 显然没甚么多的时间。平安归平安,只这战事一日未休,白念便一日放不下心来。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推开窗子瞧了一眼外边的天儿。   凉风钻过窗槛, 拂在白念清秀胜雪的脸上。挂在耳际的两缕秀发,齐齐往脖颈后扬去,她呵了呵手,利落地收起桌案上书信。   “趁着天晴,我得去阿玥府上一趟。”   流音放下手里的活,从屏风后边儿走出,顺势拿起桌案上的暖手炉,递至白念手里,又绕至身后,理着帽兜道:“可是要去问问应郓那处的消息?”   白念将暖炉笼在宽大的袖口中,又随手理了理方才被风吹乱的发丝:“这几回书信,上头的话愈发少了,想来是战事吃紧,不好多说。可我仍有些放心不下,想着祁家在朝为官,所知的大抵比我多些。我去一趟,若能了解大致战况,也好安下心来。”   说着,她便挑开厚重的毛毡帘子,流音心知拦不住她,只好随在身后,与她同去。   这样冷的天,街上行人不多,行至宽敞的长安街上,才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摊贩用白棉布裹着提扭,挪开圆木的盖儿,一柄银色长勺在汤羹里来回打转,热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和寒瑟瑟的天儿融在一块,哪里都是白色的雾气。   应郓战事未休,绥阳不比前两年热闹,可百姓到底是要谋生计的,再不济,也得出大门讨生活。   白念敲了敲车壁,马车停在一处摊贩面前,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几两碎银,探出脑袋,买了些烫手的、裹满粗盐的小芋艿。   才从摊贩手里接过,扭头便撞见身着甲胄的士兵步调一致地从面前走过,一阵哐啷声响,身后还跟着好几辆装满重物的木板车,车上载着贴满封条的钱柜箱笼。   白念在绥阳呆了段时日,也知当今圣上正在肃整朝堂,清理党派。前几日就有好几个四品官员革职查办,不查不知道,一查,又牵连出好几桩罪责,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再严重些的,便成了刽子手刀下魂。   “想必又是谁道了口供惹圣上严查呢!”   白念瞥了一眼那些个箱柜,家底殷实雄厚,想来此回严查的,应是朝中顶顶重要的官员。   一行水沿着长安街浩浩汤汤走过,白念怕天色渐晚耽搁时辰,无暇顾及,便没多问。   到了祁玥府上,屋里炉子烧得正旺,白念解下斗篷,将方才买的盐芋艿摆在桌案上,二人一边剥着芋艿,一面问起近况。   也不知祁荀和苏明远是否商谈好了,串通一气,他们二人送来的书信除了报个平安,皆无多余的话。   “如今状况如何?可有甚么音讯?何时能打完?”   祁玥抿着沾了盐渍的指头,也不太清楚具体的战况。   “我只听闻这战打得胶着,好长时间了,情况也不明朗。可话又说回来,能不能打赢胡庸,大抵也仰仗着眼下这仗。若是大哥哥他们势头好,撑过这回,那胡庸的气数也差不多走到尽头了。”   听祁玥说完,白念的心里好歹有了个盼头,只要这仗能赢,祁荀回来的日子也差不多能定下。   “对了。”白念拭干净指头,托着下巴问祁玥道:“朝中又是哪家出了事?方才来的路上正巧教我撞见,瞧那缴收的家底,怎么也得是二品以上的官员。”   祁玥愣了一瞬,立马提起精神:“二品以上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朝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屈指可数,能坐到这个位儿上,手中的权势非朝夕可以撼动。圣上是有肃整朝堂的打算,从小官小吏下手,也足以以儆效尤。原以为这事点到为止,谁料圣上动了真格,一浪卷着一浪,当真查到有权势根基的老臣身上去了。   “连你也没有听说?”白念反倒好奇起来:“会是谁呢?”   祁玥起身打发人去兄长的书房探探口风,大约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探口风的侍婢尚未回来,祁家二爷倒是风尘仆仆地从府外赶来。   听着不小动静,祁玥哪里坐得坐,她搭着斗篷,赶到前厅。只见她兄长阿爹坐在一处,眉头双双拢着。   祁家二爷嗟叹了一声:“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事过去这么久了,还能旧事重提。也没料及当年宁家蒙冤,背后主使竟是文渊。”   祁珏应声道:“是不曾想到。当年这事还是圣上亲口下得定论。眼下也不知怎地,说翻案便翻案了。也不枉表哥这些年积攒的罪证,否则就算是圣上有意下了文渊的职权,恐怕也牵不出个引火的棉绳来。我们是不是给表哥捎个信,他一准能安下心来了。”   祁二爷摆了摆手:“早晚传到他耳里也不急于一时。这是一桩事,还有一桩怕是你想破脑袋也料不到的。”   宁家能翻案已是预料之外的事,还有甚么能比这事更令人咋舌。祁珏起了兴致,问道:“阿爹所言何事?”   “听淮公公那口风,宁家遗孤应是寻着了。”   祁珏愣了好一会,半晌才摸透他阿爹口中的遗孤说的是谁。正待要问得详尽些,就见祁玥一股脑凑了上来。   方才的话一字不差落入耳里,若非一旁的白念同样讶然,她险要以为自己听左了。   “阿爹的话当真?圣上寻找音音了?”   祁二爷斜睨了她一眼,喝住她躁动不安的心神。他今日同祁珏说的话,不过是淮公公的口风,具体如何,圣上没有细说,他哪里晓得内情。   “今日的话你听去也便罢了,切莫在外头胡乱言语。”   祁二爷素来知晓祁玥的秉性,生怕届时宁音没个人影儿,这话倒是在四处传开了。   祁玥连连点头,继续追问:“阿爹如何得知此事?”   幼时的情分摆在那,提起宁音,她难免有些活脱,又是紧拽白念的手,又睁着眼痴痴等着后话。   “我也是偶然听淮公公提及的。说是圣上那处正吩咐人筹备新的赏赐,一应尽是些姑娘稀罕的物件。那规制不是寻常贵女可得的,非得有些功勋的人家才有这等脸面。”   说到这,祁二爷又叹了口气:“如今战况难辨胜负,圣上哪会提早筹备这些。唯一能想着的便是文渊被下权,宁家翻案一事。如此说来,这些嘉赏还能落入谁的手里?”   祁玥越听越觉得煞有其事,站着一旁的白念也不由得捏紧掌心。她听了不少宁远将军的事,心里本就觉得惋惜,如今能翻案,由衷为其感到酣畅。又听闻宁家遗孤尚活于世,便觉老天开眼,能辨善恶,终是沉冤昭雪,留了一条活路。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祁玥虽心急,也只能眼睁睁地干等着。   自打听闻宁音的事,她愈发坐不住了。寒冬腊月天,非白念登府陪她解闷,她就坐马车去白府。加之沈语安,三人总是凑在一块闲聊,一聊就是整整半日。   冬至那日,绥阳落了第一场雪。枯藤草垛上拱着好几个雪堆,院里的石阶也铺了层厚厚银霜。白念欣喜地推开屋门,一袭红色的斗篷宛如通红的朱槿,衬得纤尘不染的银粟更白净了些。   流音闻声而来,远远瞧见红色的身影,一脚没入无暇的雪地上:“这么冷的天儿,小姐怎不揣个暖炉,仔细冻着,又要惹老爷担心了。”   白念瞥了一眼点点泛红的指骨,后知后觉地缩在袖口中。她今日未施粉黛,刺骨地寒风一吹,白生生的脸上缓缓浮出两抹浅粉,密织的羽睫拢着银粟反照而来的眸光。天然的馈赠与与生俱来的容貌,远远压住当下最时兴的妆容。   小小的梨涡陷下,面上挂着玩性十足的笑意:“我许久未瞧见雪了。去岁时永宁天好,不曾下过。今岁还是头场雪,又碰上冬至,一想起能掷雪球,堆雪人,冷了还能吃上热腾腾地饺子,便觉得冬日的光景快活极了。”   流音也不着急喊她进去,只自顾自地从屋内端出个手炉,怕烫着,又在外边裹了厚厚的棉布套子,递至白念手里道:“小姐一人如何玩?原说着今日沈姑娘和祁姑娘同来的。夜里下了这么大一场雪,马车怕是不好行驶。来不来还说不准呢。”   祁玥和沈语安都是贪玩的性子,一能山高路远地追着喜欢的人去荒芜的应郓;一能不拘小节地拉着她逛庆春院。几人能玩到一块儿,显然是有些相同秉性的。   飘在檐上的乌青色的云缓缓散去,风止后,天儿亮敞起来。白念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转身入了屋内:“得换身轻便的衣裳才行。”   流音紧跟在身后,猜不准二位姑娘是否会来,可小姐如此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不出所料,白念才换完衣裳,院外率先传来沈语安的声音,不多时,祁玥也踩着厚雪一并来了。   平整光滑的雪地一下子变得坑洼,雪球砸落在白念的肩头,一下子被雪沫子遮了眼,她不服气地团了一个,半遮着眼丢了出去。白茫茫一片,没瞧清砸中了谁,只听那人诶哟了一声,躬起身子,好一会儿才走近道:“小姐别玩了,府里来了贵客,快叫流音拾掇拾掇,出来见人吧。”   外头冷,雪沫落在身上也不化,白念三两下掸去身上的雪,开口问道:“谁来了?”   这是新入府的嬷嬷,她虽初来白家,却是晓得有些话该问有些话不该问。白行水只同她说府里来了贵客,需得白念亲自出来回话,至于来得是谁,主子没说,她自然不会多嘴过问。   白念也未为难人,叹了口气,乖乖入了屋子。沈语安和祁玥在一侧帮忙,没多久便穿戴周全,随着嬷嬷去了前厅。 第86章 身份 厅内乌泱泱站了一群人,这群人背……   厅内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这群人背对着院子而立,躬身颔首,敛声屏气, 将自身的姿态放得极低。   白念缓下步子, 左右观望了一圈, 虽不曾瞧清的容貌,但从衣裳也能瞧出来者的身份。她窃窃自问了几声:“我们素来不同宫里头的人打交道, 他们怎地来了?”   流音也是十足好奇,伸长着脖子朝内望去。   许是听见断续的脚步声, 背对而立的人忽然分做两拨,整齐地站在两侧。他们手里端着明黄绸缎装裹的托盘, 上面罗列着各式时新稀罕的物件,一应全是寻常见不着的赏赐。   白念扫了一眼,调开视线,行至白行水身侧,开口问道:“阿爹,发生甚么事了?”   白行水张了张嘴, 想解释些甚么, 话到嘴边又生咽了下去。他的身形本就不算壮硕,当下站在一旁愈显瘦削憔悴。对上白念疑惑的眼神, 眼底登时模糊了一片,生怕被白念发觉,很快侧过身子, 将神情没入阴影中。   也是经过过风雨的人了,哪里瞧不出其中的门道。宫墙里的人不论甚么身份,在天子手下办事的,总要比宫外的人寻常百姓尊贵些。白家有些商贸往来, 却从未跟宦官打过交道,他们今日突来府上,阵势十足,不需多问便知有要事发生。   白行水这儿问不出眉目,亏得为首的淮公公有眼力见儿,挥一挥手,两侧的宦官立马颔首:“见过将军小姐。”   宦官声音尖细,像是破风而来的银针,狠准地刺入耳里。白念眨了眨眼,尚未回过神,扯了扯流音的袖口,愣愣地问到:“喊得是谁?”   流音也怔愣着,可局外人总是比局内人清醒些,这屋内拢共就这么些个人,猜来猜去都落在白念身上。   淮公公在宫里当差,甚么样的事没见过,同那些咋咋唬唬的人相比,白念的反应还算好的。他笑着往前一步,清清楚楚地说了通圣上的恩典。   末了,又挥了挥手,嘉赏一英摆在小几茶上,躬着身子道:“姑娘这些年受委屈了。”   淮公公说得明白,白念不是没听懂,只是这些事来得突然,先前无人同她提及,就连隐晦的言辞都不曾说过,当下这么一棒,任谁也缓不过神来。   见白念没有谢恩的回礼,白行水这才出来打了个圆场,宁家的事回旋弯绕,好坏不过是圣上一句话,即便有甚么疑惑,也不能明晃晃地指出来。   旨意一下,白念的身份也有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淮公公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哪里会为难她。说了几句宽慰恭祝的话,便领着底下的人回了宫内。   白行水一路送至府外,不见人影,这才折了回去。   院里筑着一道月洞门,远远地正巧框住白念失神的身影。她倚着大开的隔扇门,眼神落在满案璀璨的珠玉金银上。初时还有个模样,渐渐只剩个大致轮廓,后来就连轮廓都不见了,金灿灿银晃晃的一片,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地面上。   这些赏赐在外人瞧来当真是风光极了,就连身份也高出好些京中贵女一头。可白念哪里高兴地起来。   思绪渐渐清晰,心里的烦闷却丝毫未减。白行水素来疼她宠她,从未苛怠,当下却说喊了十来年的阿爹非她生父,那些同她有血缘关系的,早在十二年前便永辞人世。   她甚至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   流音见她落泪,立马慌了神,也不争气地湿了眼:“小姐,您好歹说句话,问问老爷也好,同我说亦或是同祁姑娘沈姑娘说都好,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   白念没有回话,只是摇头。这事儿淮公公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她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罢了。   白行水已然待她如己出,更谈不上亏待。她的这条命都是白家捡来的,这份恩情摆在那儿,本就不该再有抱怨。可她当下不知如何面对宁白两家,心里也带着情绪,说出口的话便经不住思量,这个时候同白行水交谈,生怕自己说出甚么惹人伤心的话来。   白念深吸了口气,远远瞧了一眼月洞门外的身影,勉强挤出一个笑,又对流音说:“你就同她们说我受了凉身子不大舒服,不能陪她们一道玩了。改天登门赔罪,再将事情...”   话说一半,又自言自语道:“哪里还需我解释。圣上旨意一下,不出一日,整个绥阳大抵都会知晓了。”   流音有些放心不下她,直至瞧见白行水走来,这才“诶”了声,退了下去。   厅内只剩他们二人,白行水来回踱步,不知如何开这个口。乔元均找上他时,他也没料到当时从林子里救回的小姑娘竟是宁家千金,原以为是哪家下苦人丢弃的孩子,瞧着不忍,这才带了回去。   自打知晓白念身世,白行水连着几日都没睡个安稳觉,一来未想好如何挑明白念的身世,二来又不愿她经历与双亲天人永隔的痛楚,只还没个周全的法子,圣上那厢便带着旨意来了。   白行水从商多年,一张利索的嘴皮子,还没他接不上的话,当下却上下唇磕绊着,张嘴想说些甚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倒是白念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我知晓阿爹处处为我周全,当年倘或没有救我,别说吃饱穿暖,能不能留条性格也未可知。念念确实被淮公公的话吓着,也不知如何面对这桩事,但是阿爹养育我这么多年,再凶狠的狼都该养熟了,我又何来抱怨的情绪。阿爹无需为我忧心,我只是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给我几日时间,便都好了。”   白行水的眼角处沟壑横生,他知晓白念平日里闹归闹,到底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十几年的恩情摆在那儿,断说不出甚么刺耳的话来。只这孩子不想着自己,头遭想到的还是强忍混乱的思绪,跑来宽慰他,字字句句都是暖心窝子的话,便是再冷硬的人,也不免被眼泪糊了眼。   “好,你且回去歇着。今日冬至,是要吃饺子的。但是料想你没甚么胃口,一会我嘱咐后厨的人把饺子温在蒸笼里,你若是想吃,便让流音去取。”   白念“嗯”了一声,相顾无言,也没多呆,自顾回了自己的院子。   雪停了一清早,临近午间时分,又碎碎地飘了起来。院里先前还有热闹留下的脚印,下了一刻后,就被银粟遮去,没入寂静中。白念枕着手,侧卧在铺了貂绒的躺椅上,眼皮半阖,望着香案上的紫铜炉出神。   千头万绪就像香炉嘴里吐出来的雾气,丝丝绕绕,缠得人心烦意乱。白念索性阖上眼,屋里头暖,这一阖,竟也昏沉地睡了过去。夜里做了梦,梦里火光滔天,烟尘刺鼻,焦黑的房梁轰然坍塌,直直压在一身青竹色的妇人身上。白念十指紧紧攥着锦被,指骨处突起,泛着白,她双眼紧阖,眉头拢蹙,额间的碎发沾了汗,像是浓墨落在生白的纸上。亏得流音晃着她的肩,多喊了几声,否则这一觉睡去,还不知憋出甚么病来。   外头的天彻底黑了,白念起了一身汗,清冽的风从格扇间灌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流音端来热茶,递到她手里,又捻着帕子拭去她额间的细汗:“小姐可是梦魇了?”   白念双手捧着茶盏,一口口抿着温热的茶水,愣愣地点头,燎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缓缓说道:“我梦见大火烧了宁家,焦黑的房梁砸在一青竹色衣裳的妇人身上。”   流音拭汗的手一顿,半蹲着身子去瞧白念,只见她双眼通红,气息有些急促。   “那小姐可有瞧清她的脸?”   白念摇了摇头,梦里是赤红的火光,浓重的黑烟遮住了妇人来时的面容,她确确实实没有瞧清。可流音问起时,心里多少有些头绪,也大致能猜出那人的身份。   “我听闻,宁家的火烧得稀奇,夫人原先是能逃出去的。只是起火时,没寻着宁音...“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呢喃了一遍‘宁音’二字。名字倒是不陌生,祁荀同她说过好几回,只是没想着互不不相干的人一时同自己有了联系。再提及这名字,便觉得有些拗口。   心里梳理了一阵,才听她改口道:“话说回来,她是没寻找我,这才不管不顾地折了回去。”   想到这儿,她复又垂下脑袋,白生生的小脸浸在一片阴暗中,愧疚的情绪一涌而上。   流音跟在白念身侧,从祁荀那儿听了一些宁家的事,也知晓宁音失踪的来龙去脉,当下就反驳道:“这同小姐有何干系?还不是因那婆子鬼迷心窍,良心教狗吃了,才做出这般丧尽天良的事儿来。亏得小侯爷步步紧追,在永宁寻到了那婆子的住处。彼时就将她押入牢内。既向狱卒交代过了,往后的日子可有她苦头吃了,这留她一命,还不如一刀子下去来得爽快呢。”   流音宽慰了好一会儿,似又想起甚么,低低地“呀”了一声:“小侯爷不是一直在寻宁音小姐,如此说来,他可知晓小姐的身份?” 第87章 揭露 正巧是操办婚事的最好时机   自顾想着白日里的那些事, 茫茫然好一会儿,思绪终于回笼,落在流音的话上, 只觉得有些事巧合地很, 同祁荀兜转了这些时日, 自己反倒成了他苦寻许久的人儿了。   白念坐起身子,缓缓地从枕下摸出一块自小佩戴的玉牌。这枚玉牌先前落在了赵婉手里, 赵婉被发落后,转而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祁荀便是在山洞发觉这块玉牌是她的随身物,脸上才浮现难以言喻的喜悦。原以为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当下想来,兴许是他早早确认了她的身份,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未同她挑明。   玉牌静静地躺在白念的掌心,上头的纹路清清楚楚地贴着指腹,生硬冰凉的触感, 反倒教她静下心来。有些事已然摆在那儿了, 再如何心烦意乱,它也不会顺着你的意来。三更天了, 屋子外头黑作一片,屋内燃着木炭,银灰色的炭中时不时冒出些星火, 白念轻轻叹了口气,知晓这事不可逆转,便想着待明日清醒些,再去理清思绪, 好教两头都周全了。   冬日天色暗得快,亮起来却要费些时辰,本该是天露鱼肚白的时候,到了这个点,外边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愣像是穿叠了一层层灰色绢纱,拨也拨不开。院内围着早起清扫的侍婢,几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儿,窃窃谈论着昨儿的事。流音打帘出来,瞧见她们落下手头的活,声音倒不算太大,可是清晨静谧,会神去听,还是能听清她们口中的话。   新来的侍婢,估摸着也没在旁的人家干过活,不知规矩,说起小话也没个分寸。她家小姐才睡了没几个时辰,仔细被她们吵醒,坏了精神气儿。流音杵了杵手里的笤帚,走近低声呵斥了几句:“是先前没学过规矩?这舌根都嚼到主子头上来了。”   那些个侍婢瞧见流音,立时住了嘴,低着脑袋回道:“流音姐姐,我方才去后厨瞧早膳的情况,听今晨去街上买菜的嬷嬷说,我们府外停了不少车马,心里好奇,这才说了几句。”   流音愣了一下,斥责的话生咽下去。白家原是商贾人家,能同‘富’沾边,却与‘贵’相去甚远,西梁倒是倡行商贸,只这读书做官的风气盛行久了,旁人看来仍觉得商贾不入流,纵使有人登府拜访,也是暗结勾当,总要沾上股挥之不去的铜臭味。只这一回,白府门庭若市,府外接二连三传来驽马的声响。   不用想也知外头是个甚么样的场面。   说完这话,围聚在一块的侍婢四下分散开来,各自干自己的活去了。流音在院内踌躇,正迟疑如何同白念开口,一扭身,便瞧见白念披着斗篷,青葱似的指头拂开了毛毡帘子。   她上前几步,挡在风口处:“小姐怎地不多睡会儿,可是教我们给吵醒了?”   昨儿晚间睡过一会,到了夜里,睡得浅,未及天亮,便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了。冬日的清晨像是被剔透的冰柱冻住了,没甚么声儿,愈是寂静,反倒能将外头的交谈声听个清楚。   她放下毡帘,复又回了屋内:“替我绾个发,正好去瞧瞧前厅是个甚么场面。”   流音“诶”了一声,紧跟着入屋,细致地替她绾成一个发髻,瞧上去比哪家姑娘都要齐全。经昨儿一夜,白念也想明白了,心里有了打算,做起事来便有了条理。   她带着流音穿过木作长廊,一路行至前厅的屏风后边。自打白家搬入新居,府邸还未有过这般热闹的时候,早前乔迁宴虽也来了不少人,说到底都是白行水递去帖子,将人请来的。今日却是不同了,那些个候在前厅的人,哪个不是听闻白念的身世,巴巴过来示好。如今文渊被革职,宁家沉冤得雪,恩赏追封又接踵而至。时值重塑朝堂,清洗党派之际,圣上想要起用新人,必要显现其爱才与优赏,白念是宁家唯一的姑娘,圣上顾念将军功名,往后定然多加照看。   若有谁能攀的这门亲事,一荣俱荣,宁家的功勋恩赏自然就成了两家的赏赐。   白念垂眸立在屏风后边,她大致猜着这些人登府拜访的心思,前厅的交谈一字不漏地落入耳里,他们不好将话说得太直白,只是将自家的帖子一递,两眼放光,就盼得白行水接下届时前来赴宴。   白行水是商贾出生,平日里磨盘两圆,还未开罪过谁,今日反倒是肃着张脸,一字一句地将话挡了回去。那些人没落着好,便是如此,也还是腆着脸呆了好一会儿。他们走后,白念才从屏风后边儿出来。   白行水倦倦地坐在木椅上,阖眼支着脑袋,眼下乌青一片,瞧着没甚么多大的精神气儿。白念沏了盏茶,热水注入青碧色的茶盏,传来闷闷的潺声。白行水缓缓睁了眼,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热茶,抿了一口,又静默下来。方才的话,白念必然是听了个清楚,他也无需兜绕圈子,多嘴去问,只是担忧白念的心绪,想同她聊一聊,却又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待白念视如己出,也不敢再同旁人结亲生子,生怕匀去对白念的关切。谁料想圣上的旨意下来了,如此一来,她势必要回到宁家,圣上顾念宁家功勋兴许会对她多加照拂,可宁家已然没甚么人了,她一姑娘家,又过了及笄,往后的大把事谁来替她周全。   白念瞧出他的为难,率先开口道:“我知道阿爹还在为我的事忧心,我也想明白了,血缘关系是如何都消磨不去的,宁家于我有生育之恩,倘或我当真不认,实在令故人寒心。”   听了这话,白行水往椅背上靠了靠,猜想白念要回宁家,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恍恍惚惚,却也只能点头,连连‘诶’着应了几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白念顿了顿,见茶水见底,复又添了一回:“可是阿爹养我这么些年,是实打实地再生之恩,若要我昧良心抛下白家,这也是万万不能的事。”   白行水眼皮微抬,定了会神才听清白念话里头的意思,满是沟壑的脸上登时挂满了清泪。二人相视一笑,心里头高悬的大石落地,皆是松了口气儿。   心里既是这么个想法,圣上那处总不好强人所难,赏赐依旧,住处也依旧,只需挑个适当的时机,归入宁家户籍,再在祠堂跪拜上香,往后依然可住在白家,唤白行水一声阿爹。   他早该清楚白念这孩子的心性,依照她的性子,金银珠玉也好、功勋名号也好,哪个都不能教她忘恩负义地离白家而去。他收养白念整整十二年岁,从来都是将她当做嫡亲的姑娘,甚么姓氏户籍不过是一张冷冰冰的纸罢了,他不在意这些。   事情想开,白念面上愁容渐散,左右算是多了疼爱她的人,纵使这俩人离世多年,一听旁人提及旧事,就恍如疼爱她的人音容犹在,心里有些苦涩,可是回回听时,又觉得满是自豪。   祁玥听闻消息的第二日便红着眼赶了过来,屋外大雪下得深,入屋子前,急急地撇去鞋底的雪沫子,话没说上几句,眼泪便落了下来。   二人是幼时的交情,便是从襁褓算起,也不过短短三岁光阴,照理说没那么深的情谊。可姑娘家真真是极重眼缘,自打她俩在军营头一回碰面,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一来二去,发现彼此说得上话,加之祁荀的缘故,二人更是熟络了起来。   祁玥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我倒要瞧瞧,往后整个绥阳谁再敢说你的不是,先前给你下脸的那些人,少不得眼巴巴地望着,着人递帖子来,求你赏脸赴宴呢。”   白念揣着暖炉,没甚么倨傲痛快的神情,只是清清浅浅地一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早早看开了。人情世故不都这般么?”   “你才多大年纪,可不兴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白念原就是个活脱的性子,只因连遭变故,才慢慢学着端稳。祁玥见不得她如此,生怕她伤怀,立马调转话头道,松快地说道:“说起来,祁家同宁家可算是世交。虽无白底黑色作为凭据,可两家谁不知晓你同大哥哥是说过亲的。这幢婚事可谓是名正言顺,只你们二人愿意,谁也不能有二话。依我瞧,这二月天极冷,到了三月,最迟四月,天气渐渐回暖,届时待大哥哥回来,正巧是操办婚事的最好时机。”   提起祁荀,白念唇边渐渐有了笑意,笑意过后,又发觉祁玥话里的破绽,猛地抬头问道:“可是收着甚么音信了?这一仗打下来了吗?”   祁玥“呀”了一声,捂着嘴,心虚地撇开眼,自顾嘟囔着:“我竟说了出来?”   白念像是得到确切的回应,紧紧攥着祁玥的手,一双眼像是初春消融的湖面,太阳一照,泛着粼粼的光:“当真是如此,怎也不同我说一声,害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出甚么变故。”   变故自然是有,行军打仗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可祁荀送来的书信,都巧妙隐去了这一点。就连前段时日战事吃紧,她也是从旁的女眷那儿听来的。   “想必是想给你意外的惊喜,说不准某日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白念冷哼一声,在她手心挠了一把:“我只要他安安稳稳的消息便好了,他这厢瞒着我,害我平白寄挂这么多日子,回时我也要捉弄他一番。” 第88章 . [最新] 正文完 初在庆春院见到祁荀,正是三月……   绥阳城内, 消息传得极快。耳听八方的权宦一早登府拜访,被白行水一一挡回后,也没歇了攀附的心思, 料想着女眷之间应是更能说得上话, 往后几日, 便有陆陆续续的夫人小姐入府送帖。   其中不乏先前看轻白念的姑娘,元柔和黄蔓昭扭扭捏捏地站在一旁, 手里绞着帕子,心里十万分地不情愿。她俩平日里跟着齐茗, 最爱使绊子给脸色,白念初来绥阳时, 也受过她俩的气儿。这气儿打何处来,白念先前还摸不着头脑,有那么一回,祁荀遭人毒手身负重伤,她远远瞧见这二人抹着眼泪从府里初来,便也知晓她俩的心意。   元柔和黄蔓昭一是礼部太常寺卿家的嫡女, 另一位是太仆寺少卿家的姑娘, 站在她们身侧的皆是府里的正头夫人。现如今文渊倒了,朝中局势一时勘探不透, 白念是宁家的人,宁家有功,现如今又有功勋加持, 她们想同白念走得亲近些,总是不会错的。   元家的主母卢氏扯了扯元柔的衣袖,将人带至跟前,热络地说道:“先前就听柔儿提及, 说白念姑娘是个极好的人,早就想请姑娘来府里热闹一番,碍于府内大小事不断,帖子便耽搁了。如今可算是得空了,又巧着府内三位哥儿都要参加春闱,想着设个宴席,权当是冲冲喜,也好教他们的春闱顺遂些。”   说着她便拿出拟好的名帖,递至白念跟前。白念揣着暖炉,并未接下,反倒抬眸瞧了元柔一眼。她是柔和的性子,不兴为难人,可元柔的面色着实有趣,尤为听到那句‘白念姑娘是个极好的人’,不说白念有些惊讶,就连元柔也被这句胡话惊着。   卢氏见她不接,有些窘迫,料想同龄的姑娘更好说话,便她递了个眼神给元柔。元柔是不愿放低姿态的,却又碍于卢氏再三嘱咐,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呀,早想邀妹妹来府里玩,一直没能寻个好时机。绥阳同龄的姑娘不多,很多时候都只限于后宅方寸之地,无趣得很,妹妹若能来,正好一同打发打发时间。喏,蔓昭也是这么个意思。”   正说着,她又扯了扯黄蔓昭的衣袖。   白念挪眼过去,见她垂着眼有些不自在。饶是如此,也得接过元柔的话来:“正是正是。可巧我们府上也有宴席,设在元家的后两日。届时去完柔姐姐那儿,再来我这儿,多走动走动。”   白念笑着伸出手,不是去接帖子,而是将帖子挡了回去。既然知晓她们几人的心思,她更不会贸然应下。宁家殊死拼搏换来的功勋哪能成为他们尔虞我诈的筹码。   “多谢夫人姑娘们的好意。只是这几日忙于祭拜家父家母,实在是腾不出时间。生前不能尽孝,生后还望夫人成全我一片孝心才好。”   两位夫人皆是一愣,没曾想她竟会拿这话来堵她们,若强求她去赴宴,自己反倒成了不孝不善之人了。   手里的帖子没送出去,结结实实碰了一鼻子灰。元柔和黄蔓昭出府时攒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   院里稍得安静,白念一改端稳,边嚼着蜜饯儿,边头疼地揉着眉心:“我竟成了香饽饽了。”   流音偷拿了一个蜜饯儿,在一旁附和道:“小姐脾气未免太好了些。先前元姑娘和黄姑娘如此不将你放在眼里,若换作是我,必然好好回击她们一番,哪里还顺着她们的话讲。说甚么同小姐走的近,有些交情,我听了差些没笑出来。”   “同在绥阳,往后少不得要碰面,不好将话说得太满。倒是两位姑娘,平日倨傲惯了,能教她俩放低姿态,也是件难得的事。”   这几日待客久了,坐得端直,整个人都有些劳累,好不容易清静些,能静下心来想想祭拜的事项。只一想起这事,就又坐不住了。   “流音,祭拜用的香纸、烛火可都备齐了?”   知晓三月初七是将军忌日后,白念便吩咐她筹备祭品,流音做事稳妥,交在她手里的事大多出不了错:“都备着呢,小姐头一回祭拜,万不敢敢懈怠。”   白念点了点头,又碎碎念念道:“离三月初七不过十来天的功夫,我头一回祭拜,总要备得妥当些。只可惜不知他们生前喜欢吃甚么,生怕自己备得不合他们心意。”   “小姐何不去侯府一趟,侯夫人与宁夫人交好,当是晓得她的喜好才是。”   祁家同宁家交情匪浅,先前多有往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可惜先前去侯府时,老夫人并不待见她,乔迁新居时倒是赏脸过来了,也听了乔元均的话,只这番话的效用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白念望了一眼窗子外头,今日天晴,雪也不下了,路上的积雪被清扫至两旁,露出一条洇湿的道,她踌躇再三,到底是拿斗篷裹紧了自己,瑟缩着上了马车。   落雪时不觉多冷,天一放晴,融雪时吸纳热气的那股子劲儿,仿佛再有三个日头也抵抗不住。亏得马车四面以毡帘装裹,透不进风来,她才缓缓地放下雪白的绒毛领,露出蝤蛴似的细腻光滑的脖颈。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门房未去通报,瞧见是白念,熟络地将人引去后院。侯夫人今日未出门,屋内烧着炭火,暖成一片。白念解开斗篷,向下一折,挂在小臂处交给流音,又从流音手里接过礼品,递至嬷嬷手里:“全是些冬日滋补的佳品,想来府里也不缺这些,只不过是念念一些心意罢了。”   白念生得乖巧,虽是温温和和的性子,却有一副灵动的眸子,浅浅一笑,便能甜到心坎儿里去,很是讨人喜欢。   侯夫人没见着她前,也听过些流言蜚语,总觉得她是甚么不正经的姑娘,当真瞧见后,也就知晓外边的话当不得真,一言一行间,那双眼无论如何都是骗不了人的。   既是个好姑娘,又招人疼,她便也多花了些心思。祁荀在外头打仗,顾不上旁的,她这个做母亲的,总要替他周全打点,总不能当头来仗是打赢了,姑娘却跑了。   更何况这个姑娘还是她故友留在人世唯一的孩子。   “便是你不来,我过几日也正要去白家寻你。”侯夫人牵着她落座,一双眼落在她面上,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回:“还别说,仔细瞧着当真是有几分相像。”   白念知晓侯夫人在说甚么,如今整个绥阳谁人不知她的身份,说起来时总要拿她同阿娘相比,仿佛这样才显得熟络。只不过旁人的话听着都有股子客套奉承的意味,唯有侯夫人提起时,眼里才是满满的眷念与追忆。   “说来惭愧,我竟连阿娘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侯夫人抚着她的手背,感慨着说道:“你走失那会儿才三岁,自然是不太记得。无妨的,你想知道甚么,只管问我,我若是记不得,还有中宫的皇后娘娘。圣上特地准许你祭拜完爹娘再入宫谢恩,届时少不得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她同你的母亲也是故交,二人一同出游时,还曾让画师作画,你瞧见那幅画,便大致认得她的模样。”   提起阿娘,她这心里柔软极了,想必生前给了她诸多疼爱。   “阿娘是甚么样的性子?”   侯夫人似是记起甚么趣事,轻轻笑了声:“说起来你同你阿娘又有些不同。锦姳是风火的性子。”   锦姳便是她阿娘的名字。   “她原是陈家最小的姑娘,你外祖父母老来得女,纵宠得不行。长成时生得秀色玉颜,多少人一见倾心,踏破门槛求娶,却被她一一拒之门外,实在赶不走的,便使伎俩捉弄,总之是个又倔又硬的脾性。倒是你阿爹。别瞧他平日威名在外,威慑八方,实则却是个温柔细致的人。将军出战或凯旋时多穿盔甲,可你阿娘却从未见过他穿戴盔甲的模样。问起时,只道是盔甲坚硬冰冷,大有防备疏冷之意,是对外人的。而你阿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他想把所有的温软都给她,是以从来不穿盔甲出入府邸。那是动荡不止的年代,战事此起彼伏,哪怕回时身负重伤,也会嘱咐属下替他脱去盔甲,这么多年竟无一例外。二人本是水火不容的性子,凑在一块儿倒成了一段佳话。”   白念眼眶微微湿润,嘴角却带着笑意。外头提起宁远将军或惋惜或愤懑,情绪太重,距离太远。今日听侯夫人婉婉叙说,便像是构想了许久的画面终于落笔成画,清清楚楚地在眼前展开。侯夫人接着往下叙述,白念的心绪便随着她的故事不断转换,直至天光微弱,将要瞧不清窗外之景,白念才匆匆请辞。   侯夫人将她送至府外,捂着她冰冷的手道:“想必这几日府里不太清净,甚么人都有。可就算是出府也不免碰上些难缠的。若当真打发不了,便遣人来同我说。”   “难缠的?”   晚间凉风朔朔,吹得她面色浅粉。斗篷上的白色绒毛托着她白里透粉的小脸,一双盈亮的眼疑惑地望着侯夫人。   生得这般好看,又有厚待,总归会碰上几个别样心思的才俊。   夫人笑而不语,送她上了马车。   几乎是她出府上街的头一日,身边便出现了不少搭话的男子。有几个她记得名字,好像是女眷登府时自报家门说出来的。白念颔首,随意应和几句,她只想快些躲进茶楼喝盏热茶,外头冷得要命,只站了一会子功夫,耳廓便冻得通红。   最后拦住她的是礼部太常寺卿家的二公子元逞。元逞见她耳廓通红,还以为她芳心暗许,也对自己动了情思。   大冷天的,一柄竹扇横在面前,时不时地摇出些冷风:“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福分,请姑娘喝盏热茶。”   白念被扇面摇出的冷风冻到,垂着脑袋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小半张脸都隐在暖和的绒毛中。不过是取暖的动作,落在元逞眼里,便成了姑娘家的娇羞。如此一来,他更是止不住欢喜,让出一侧的道,将人请了进去。   茶楼内热气腾腾,人一多,身子就暖和了起来。元逞正在前头替她引路,好不容易寻找座位,一转头却发现跟在后头的姑娘没了踪影。   三楼雅座内,祁玥以手撑着脑袋,盯着白念的的脸连啧了几声:“大哥哥不在身侧,属实有些危险。”   白念双手捧着茶碗,默默抿着茶,待身子暖和了,才开口逗她道:“天下才俊众多,我又不是非你大哥哥不嫁。”   “诶?这可是你说的。待他回来,我势必一字不落地说与他听。”   姑娘家总是喜欢较气,祁玥这么一威胁,她反倒抬了抬下巴:“你且说去。”   二人吵吵闹闹地呆了一会儿,从窗子里瞧见元逞走远,方才出了茶楼。   白念从侯夫人那儿知晓了阿爹阿娘的喜好,府里有筹备祭品的下人,除了香纸白烛之外的常品,余下的她都自己经手,亲自采买。   三月初七那日,余雪尽消,天朗气清。   宁远将军的碑位落在绥阳城外东南方向的五积山上,五积山位置巧妙,正好横亘在绥阳和永宁的必经之路上。   白念一日未有好眠,一早醒来便着手清点祭拜的东西。马车一路驶去城外,车内只有她和流音二人。早前白行水、沈语安、祁玥都想陪她一道,都被她推拒了。   约是行了两个时辰,车马不好通行,流音扶着她下了马车,继而沿着小道一路往前。   两侧杂草丛生,齐齐及膝,唯有脚下的小道覆着踏平的枯草,平坦易行。   流音踩了踩沙沙地枯草:“像是特地为我们辟路了。”   白念也觉得奇怪,这里地处偏远,也无其他碑位,不像是有人时常祭拜的样子。可她眼下却没甚么心思思虑此事,将军的碑位就在不远处,她斟酌了许久的言辞,临近了却有些混乱。   直至碑位前,也没想好先前的措辞。白念一身素衣跪在墓碑前,先是叩首,然后怔怔地望着墓碑上的刻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林间幽静,静地可以听清她吸鼻子的声音。从她的左臂处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白念接过,垂首抹眼泪时,却见一袭白色的衣袍跪落在她的身侧。   随后便是叩首。   白念缓缓抬眸,循着衣角上望,正巧身侧的人叩完首,侧首去看她。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是熟悉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张日思夜想却又许久未见的脸。   白念咬着下唇,她极力克制自己,憋红了眼眶。重逢应当是喜悦的,可她还是落下泪来,一滴滴挂在莲瓣似的下巴上。   他伸手去勾她下巴上的眼泪,又抚去面上的泪痕:“见了我便哭,这要我如何同将军交代。”   身边有了可以倚靠的人,紧绷的弦终于是松了。白念转过身子,这才将哽在喉中的话说了出来。   祁荀扶着她起身,又弯下身去替她掸去衣裳上的草屑。   白念愣愣地看着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至少得有小半月才能回来。”   祁荀直起身子,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瞧了一眼未燃尽的香线,也不知是在同谁说:“三月初七,我得回来。”   “我当年远驻应郓,等得就是这日。将军生前教导我诸多,我深受感触却一直无以为报。如今胡庸降了,边陲一地百废待兴,往后不必鞍不离马、甲不离身,也算是完成了将军的生前遗愿。”   山风卷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眼神却定然地望向白念:“击溃胡庸用了一年。眼下却有一事需得我倾注余下的全部的年月。”   他语调温柔,白念突然有些恍惚。   她好像记得,初在庆春院见到祁荀,正是三月初七。   那日,他也是一身素衣,一如今日,站在她面前的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