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养成手册 作者:Miang   【文案一】   知府小姐宁竹衣天生美貌,十几年人生过得顺风顺水。十七岁时,她前往京城,准备入宫选秀。可这一晚,她却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是话本子《扶摇弃妃》里的角色。身为皇帝宠妃的她,却对《扶摇弃妃》的男主角旧情难忘,还频频为难《弃妃》的女主角。最终,她的私情被揭发,震怒的皇帝以欺君之罪赐她鸩酒,令她披发覆面下葬。   惊醒之后,宁竹衣在心底大喊:去你妹的皇家宠妃,去你妹的恶毒女配!   宁竹衣决定努力化解这个倒霉结局。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上了幼时的玩伴,豫王府的世子李贺辰——这位世子爷,在《扶摇弃妃》的故事里可是登顶官场,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必能成为她的大靠山!   于是……   宁竹衣:“世子殿下,您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貌赛潘安风华绝代……”   李贺辰:“有话直说。”   宁竹衣:“就是,那个什么,我饿了。”   李贺辰:“……行,钱袋在柜子上。”   宁竹衣:“好!”   【文案二】   知府小姐宁竹衣出落得美貌无比,如珠似玉,宁家遂动了送她入宫的心思。只可惜宁家偏远,请不上好的教养嬷嬷。宁母一番合计,打算送女儿上京去学学规矩。   这一番旅程孤零零,多少得找户人家照应照应。七挑八选后,宁母相中了豫王府:“乖囡囡,娘亲与豫王妃从前是手帕交。将你放到豫王府,娘亲最放心。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豫王府给你撑腰。”   宁母想得很好,独独忘了一件事——豫王府有位年轻世子。他与宁竹衣差不多年岁,生得玉树临风,光耀京畿,还精通骑马射箭,文武双全……   上京后,宁竹衣将娘亲的话记得很牢,遇上什么事,立刻找豫王府搬救兵——“世子殿下,有人嫌我长得寒酸!”“世子殿下,桃花楼的烤鸭没了!”“世子殿下,这人一定要向我提亲!”   豫王世子李贺辰:“再说一遍,我讨厌带小孩。还有,叫我贺辰哥哥!”   选秀的日子到来了,宁竹衣却无缘成为皇帝的妃嫔。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够美,而是因为她——成了豫王府的世子妃。   阅读贴士:   1.双C恋爱甜文,日常恋爱为主,剧情为辅。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宁竹衣;李贺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让你照顾她,怎么照顾成了媳妇   立意:细水长流的爱情经得起时间考验 第1章 宁氏竹衣 她是《扶摇弃妃》里的倒霉贵……   二月春暖,入京的道路上积雪渐融,天边青山也露出妩媚一角。   一驾紫盖马车摇摇晃晃向京城驶去,车轮子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辙印。料峭春风吹来,将马车帘子吹卷开了,一张俏丽娇艳的脸,便自那车窗里露了出来。   这坐在车窗边的少女,乃是洵南知府宁氏的小姐宁竹衣,今年不过十七岁,天生一张芙蓉似的脸蛋,丹唇皓齿,翠眉笼月,更有一双眼睛,如含雨带雾一般,衬着皎白肤色,直如春日枝头的团团香雪,惹人怜爱。   此时此刻,宁竹衣正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马车帘子出神。她保持这个姿势已有许久了,坐在一旁的丫鬟山楂有些急了,忍不住伸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小姐,您怎么了?”   没有回应,宁竹衣照旧在出神。   山楂见了,愈发忧心。她心里一番琢磨,猜测是小姐头一回孤身离家,思念亲人所致。于是,山楂清了清嗓音,语重心长地开解起宁竹衣来:“小姐,前头就是京城了。等您进了京,在豫王府安顿下来,再好好地学一学规矩,定能在皇上面前艳压群芳,争个贵妃娘娘的位置,那可多风光呀……”   宁竹衣起初还是愣愣出神,等她听到“贵妃娘娘”这个词,却像是大梦初醒般,陡然回过了神,抓住山楂的手臂问:“离京城还有多远?”   山楂见她回神,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再见她询问离京城的距离,误以为她迫不及待,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答:“快了,就在眼前了。不消半日呀,咱们就能到豫王府了!小姐,您快高兴高兴吧。”   宁竹衣差点被一口气噎死。   高兴?还高兴呢,她现在只觉得自己黑气罩顶,倒霉至极啊!   想她宁竹衣,本是京中宁氏一族的小姐。长到六岁前,她都住在京城的鸳鸯湖畔,出门就能吃上京城鼎鼎有名的桃花烤鸭。后来,父亲领了洵南府的官职,他们一家便自此离开了京城,搬去了洵南。   洵南府民风淳朴,更有烟雨霏霏、杨柳依依的美景。也许是受这美景熏陶,再加之身为一方长官的父母呵护,宁竹衣出落得如珠似玉,娇艳动人。父母二人越看宁竹衣,越爱不释手,只觉得宝贝女儿当嫁个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合计来去,他们决定试试送宁竹衣入宫。   当今陛下如今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据说陛下年轻俊美,貌赛潘安。不仅如此,陛下还是个无心女色之人,就连后位都空悬至今。要是宁竹衣当真能让皇上瞧上了,那委实是桩不错的姻缘。   宁竹衣生得漂亮,要去后宫里,容貌倒是足够了,唯一的缺点,便是……   她不太懂规矩。   别家的千金温柔贤淑,弹琴绣花,宁家的宁竹衣却对琴棋书画分毫兴趣都没有。她活了十七年,只有两个爱好:一对,打拳。宁竹衣五六岁时,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了几个江湖故事,自此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长到十岁时,她偷偷摸摸拜了街坊里的拳法师傅为师,有事没事就霍霍打几套,架势十足。   从十岁打拳到十七岁,宁竹衣如今已把师傅教的一套拳法打得炉火纯青。别家千金早晨起来梳妆,她早晨起来扎马步和绕圈跑步,十分稀罕。   “吃”之趣味,倒好理解,毕竟民以食为天,就算是千金小姐,也有贪味的。可“打拳”这个爱好,却是说出去就会让人大吃一惊的。深闺小姐竟然喜欢这种稀奇古怪又下九流的东西,难免叫人议论。宁夫人不知几百次为了此事教训宁竹衣,可却一点用都没有。   宁竹衣十三岁时,宁夫人为宝贝女儿亲手更衣,她摸到宁竹衣上臂一点肌肉轮廓,险些当场两眼一翻尖叫着厥过去。   幸运的是,宁竹衣能摸出来的肌肉也就这么点儿。她的外表,照旧是个纤纤细细的娇滴滴小姑娘。   可外表虽好,气质却是改不了的。宁竹衣走路都是霍霍带风的,吃饭也是狼吞虎咽的,分毫没有千金小姐那种静若处子的风范。这样的做派,要怎么入宫?怕是才走到皇上的眼前,就被当成刺客抓起来了。   宁夫人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太过心软,教不好宝贝女儿,还是得请个专司礼仪的教养嬷嬷来,将宁竹衣教成娴静温婉的大家小姐。但洵南府偏僻,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合适人选。与丈夫一番合计后,她便打算送女儿上京去学学规矩。   这一番旅程孤零零,多少得找户人家照应照应。七挑八选后,宁母相中了豫王府:“乖囡囡,娘亲与豫王妃从前是手帕交。将你放到豫王府,娘亲最放心。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豫王府给你撑腰。”   于是,宁竹衣就这样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远离了琐碎唠叨的父母,宁竹衣心底舒爽得不行。可这样的好日子,仅持续到昨夜——就在昨天夜里,宁竹衣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中,她发现自己是话本故事《扶摇弃妃》中的角色。   《扶摇弃妃》讲述了一桩凄美虐心的爱情故事:家道中落的世家小姐苏玉鬟,本是豫王长子李慕之的未婚妻子,可李慕之认为无权无势的苏玉鬟配不上他的身份,便冷落她、欺凌她、耻笑她,更当着苏玉鬟的面与其他女人纠葛不清。苏玉鬟一身傲骨,见李慕之如此无情,索性一扬头颅,傲然退婚。这样倔强骄傲的姿态,引来了李慕之的注意,李慕之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舍不得解除这桩婚事……接下来就是两人各种爱恨情仇,聚散分离。   而她宁竹衣,正是这个故事中与豫王长子李慕之纠葛不清的女人!   故事中的她,因为出身名门宁氏一族,又生得美貌娇艳,被李慕之视作唯一能匹配他正妻之位的女人。在李慕之的追求下,宁竹衣逐渐心动,她也因此将李慕之的未婚妻苏玉鬟视作情场劲敌,频频为难。可惜,宁竹衣来京城是来参加宫廷选秀的。等到了入宫参选之日,美丽的她一下子就被陛下相中,然后入宫做了贵妃。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她做了独宠六宫的贵妃,却对李慕之旧情难忘。可此时的李慕之,已逐渐被苏玉鬟所吸引。宁竹衣不甘心,便利用贵妃的权势,试图拆散二人。此事被苏玉鬟揭发,皇帝震怒之下,以欺君之罪赐她鸩酒。她含恨饮下毒酒,死前还在诅咒苏玉鬟不得好死,模样可怖。   ……什么啊!   一觉醒来后,宁竹衣震撼无比,久久没法回神,直到现在还时不时魂灵出窍,徒让丫鬟山楂急得团团转。   她原本是不想信这个梦的,毕竟梦里的她也太莫名其妙了,陌生至极。可这个梦又实在是太真实、太有头有尾了,让她不得不信了。   如果这个梦是真的,她当真会在将来被皇帝赐死,那该怎么办?   她现在说自己不稀罕这个贵妃之位,也不想上京城去豫王府了,还来得及吗?   答案是——来不及了!山楂都说了,京城近在眼前,只需半日,她就能到豫王府了!   宁竹衣气得直想锤墙。   一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忽然从马车外传来。这“踏踏”的马蹄响由远及近,一下子就吸引了宁竹衣的注意。紧接着,便是几个宁家侍卫紧张戒备的声音:“来者何人?入京官道,也敢如此放肆!”   宁竹衣愣了愣,撩开车帘探出头去。这一看,令她微微一惊:只见宁家的车队周围,竟黑压压绕着一圈盗匪。这群盗匪个个骑马,手持弯刀,面庞被日照晒得黝黑,更显表情凶恶狰狞。   “官道?官道又如何?爷爷就是这条道上的老大!识相点,就把金银钱财都交出来!”   侍卫们愈发紧张,连忙将马车护在身后,又怒斥道:“我们主子乃是洵南知府,还不速速退去!”   闻言,强盗头子仰天哈哈笑起来:“洵南那等偏僻地方的小官,也好意思耍官老爷威风?我瞧你这马车上的小娘子脸蛋不错,倒不如留下来给我做个夫人!”   车厢里的宁竹衣听得脸色发黑,恨不得现在就下车一拳揍到这强盗头子脸上。   就在这关键时刻,空中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响。下一刻,一柄银亮的匕首便重重地扎在了强盗头子所骑之马的屁股上。   那匕首锋利得很,马儿吃痛,立刻嘶鸣着扬起前蹄,胡乱地扭甩起来。强盗头子被甩来甩去,试图伸手拽住缰绳,却全然失败,只能抱着马脖子咒骂不止:“你这畜生……动什么动!把你下锅了做下酒菜!畜生!”   “畜生”之声刚落,就听得噗通一声响,强盗头子被重重地甩到了地上,扬起烟尘一片。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   “可恶,是谁飞的匕首?!”   一团盗匪赶紧冲上去嘘寒问暖。强盗头子冷着脸色,满面森寒地站起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吹胡子瞪眼地大骂道:“谁啊!给你爹我出来!”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伴着一阵笛声,一道颀长的身影自烟尘里缓缓步出。这是一个体态高大的青年,身披蓑衣,头戴垂有白纱的斗笠,腰间佩一柄古朴的剑,整个人仿佛自武侠话本中走出。   这青年的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个吹笛,一个拿扇。吹笛的那个呜呜咽咽,试图将笛声吹得好听点,但碍于笛艺不精,曲不成调;拿扇子的那个则一直将扇子对着青年扇,卖力无比,直将青年的衣袍扇得裙角飘摇,宛如蓬莱仙人。   “你,你是谁?”强盗头子微惊,“怎么还自带个帮你吹笛伴奏的?”   其中一个小童深吸一口气,大声回答道:“我们公子,江湖人称‘一剑破天万仞春’,乃是江南江北鼎鼎有名的大剑客。如今尘世黑暗,毁崩在即,我们公子身负邪主之力,游走四方,一心拯救万众苍生!天如长夜,江湖动荡,正是四方豪侠出尽锋刃之时,我们公子又岂能辞去济世之重任?如君所见,行侠仗义,正是‘一剑破天万仞春’的职责所在!”   “……?”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什么一剑破天万仞春,什么邪王之力,什么天如长夜?   强盗头子龇牙咧嘴,骂骂咧咧道:“你小子,没那个什么大病吧?武侠话本子看多了?”   宁竹衣:……她也是这样觉得的! 第2章 一剑破天 恩公,你怎么了?   这忽然杀出的“一剑破天万仞春”,神神怪怪的,看着脑袋有点不正常。   什么江湖,什么大侠,那都是话本里写的故事,哪里真的会有这些玩意儿?要是辖内出了个佩着刀剑、肆意伤人的“侠客”,那官府不得当场冲出去抓人?   盗贼头子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便嗤笑一声,讥讽道:“你小子真是听说书听多了,真当自己是什么江湖豪侠了!你爷爷我今天就要在这里纳这小娘子为妾,你能怎么样?”   说着,盗贼头子就想来捏宁竹衣的下巴,顺便朝那“一剑破天”投去挑衅的目光。   不过——   “啪!”   盗贼头子的脏手还没伸到宁竹衣面前,就被宁竹衣给扣住了。只见她牢牢地握着盗贼的手腕,凶巴巴地说:“少碰我!”   盗贼愣了下,旋即露出狎昵的笑:“哟,小娘子还挺贞烈呢……”说着,他就想把手从宁竹衣的掌心里抽出来。   他抽了第一下,抽不出。   又抽了第二下,还是抽不出。   盗贼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宁竹衣的五指纤纤细细,指甲盖儿修剪圆润,整个手掌扣在他的手腕上,牢牢不松。   盗贼头子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小娘子,这么舍不得你哥哥我?力气还有点大,真是瞧不出来呀……”   说完,他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想把自己的手狠狠地抽出来。但遗憾的是,宁竹衣的手掌,纹丝不动。   “你,你……”盗贼头子憋红了脸,气都喘不上,“你这黄毛丫头,力气怎么这么大?!”   宁竹衣露出一个娇艳笑容:“没办法,平时吃的多,力气自然大了。”说完,她就陡然一松手。盗贼头子来不及站稳,踉踉跄跄倒退两下,又一屁股摔倒在地。   这一摔,让盗贼头子简直气坏了。他恼火地伸手指向宁竹衣,再指了指那“一剑破天”,怒道:“杀!把这两个东西给我宰了!!竟敢如此戏弄爷爷我!”   盗贼手下得令,面面相觑,然后陡然爆出一阵“宰了他们”,接着纷纷提剑而上,朝那蓑衣飘飘的侠客冲去。这阵势,便如一群秃鹫争食一般。   但见侠客缓缓将手放向腰间佩剑,沉吟片刻,陡然将剑取出!   与此同时,其中一个小童呼喝道:“我们公子的剑,出鞘必见血!”   紧接着,剑光一闪,那侠客摆了个姿势,小童接着说:“这一招,叫做‘春水碧于天’!”   “这一招,叫做游龙走暗蛇!”   “这一招,叫做天女散金花……”   伴着报菜名一样的绝招介绍,侠客挥剑如舞,冲入了盗贼群中。只见剑光频闪,慢如雪花四落,快如疾电惊雷,不消片刻,盗贼便纷纷败下阵来,左一个右一个,躺在地上翻滚呼痛,血流如注。   不过片刻,局势就已明了。小童子一边卖力地为侠客扇扇子吹衣角,一边冷笑道:“你们魔教之人,觊觎中原已久,但这中原,到底是正道人的中原。此次回去,你们禀报魔尊,不必再来了!”   躺在地上的盗贼头子捂住肚子,骂骂咧咧道:“什么魔教,魔尊,你脑袋有毛病吧!”   话虽如此,他们一群人都打不过这一个人,也许这个什么劳什子的一剑破天当真有什么来头。于是,一群盗贼轰然爬起来,纷纷逃窜,眨眼间便溜了个干净。   目睹这一幕,宁竹衣目瞪口呆,山楂也惊得几乎要找不到头。   而那头的侠客则脚步一转,缓缓朝着宁竹衣走来,行走间衣袂翻飞,依稀琼台仙人。   宁竹衣打心底觉得这幅画面眼熟。她绞尽脑汁,思来想去,终于恍悟:这不是她五六岁时在茶馆里听的那个武侠故事吗!   ——江湖少侠闯荡四海,一剑一马一人一笛,偶遇魔教贼人调戏美人,于是拔剑出鞘出手相救,赢得美人芳心暗许一世倾心……   这剧情,她熟啊!   宁竹衣立刻露出感激之色,说:“恩公救命之恩,小女铭记在心!”   侠客淡然点头。   宁竹衣又说:“大侠,我乃浔南府宁氏的女儿,闺名唤做竹衣。大侠他日若去往浔南,只要报上我的姓名,便会有人好生款——”   “等等,你叫什么?”   宁竹衣话音未落,却被人陡然打断。那大侠骤然后退一步,隔着面纱直直地打量她。只可惜这面纱委实有点厚,宁竹衣看不清大侠的脸,想必大侠也看不清宁竹衣的脸。   “我叫宁竹衣啊,”宁竹衣纳闷地说,“恩公,你怎么了?”   一旁的山楂也有些困惑:“您不知道浔南知府,那京城宁氏您总该知道吧?我们小姐的父亲,就是从京城宁氏出去的,官名极盛呢!”   那侠客原地愣了许久,喃喃道:“宁氏……”   接着,他又隔着那厚厚面纱牢牢地盯向了宁竹衣,仿佛是在辨认她的相貌。这视线如针扎似的,让宁竹衣坐立不安。于是,宁竹衣紧张地问:“恩公,您没事吧?”   侠客陡然回了神。   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连连后退数步,接着,他用一种古怪的声音道:“姑娘,我身中奇毒,命不久矣!你就忘了我吧!”   侠客说完,匆匆抱了下拳,然后转身就走,背影几如逃跑。   宁竹衣:……?   “哎,恩公!一剑破天大侠!”宁竹衣提着裙摆,匆匆往外探头,“这救命之恩,你还要不要了啊!”   无人回答,因为那位大侠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宁竹衣往外再三看了看,确定那侠客没了影子,这才皱眉坐回了马车里,说:“真是奇怪!”   这人喜欢扮演大侠就算了,还特地弄了两个小童子给他伴奏和解说,完事儿了,听到她的大名,竟然还掉头就跑。怎么,她的名字很可怕吗?   宁竹衣真是想不通。   侍卫们回过了神,冲上来嘘寒问暖,还有人打算快马先走一步,去京城里报官。毕竟这天子脚边的官道上,竟然有盗贼出没,这事儿可非同小可。   宁家的马车边正闹哄哄的,山楂看了看天色,说:“糟了,天好像又晚了些,豫王府的人怕是等急了。小姐,我们先走吧!”   *   一个时辰后,京城,豫王府。   “竹衣小姐,这边请,王妃娘娘正在前头候着您呢。”   宁竹衣主仆跟着一个打扮得体的丫鬟,穿过走廊,向着王府的后院走去。屋檐外,初春的光景正浓,几枝绿萝攀在影壁上,郁郁葱葱。   京城中遍地权贵,王孙公侯四处跑,可在这些权贵之中,豫王府也算是数一数二。这王府里玉檐金阙,绿柱红窗,处处都透着富贵景象,可见主人家财富之厚。   宁竹衣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着王府景象,心底颇有些紧张。   她六岁前住在京城,因两家交好的缘故,也时常来这豫王府玩耍。可自打搬去了洵南府,便再也没机会踏进这豫王府的大门了。时隔多年,如今竟觉得这里有些陌生了。   好在豫王府还是记得她的,她马车才进京城,便有豫王府的侍从热情地上来迎接,一路引她到府内,还说豫王妃娘娘想她想得紧。   不过,豫王府的招待虽然周到,但宁竹衣却不敢消受。原因无他,只因她实在是忘不了那个可怕的梦——要是《扶摇弃妃》的故事是真的,那这座华美奢侈的豫王府,就是她灭亡之路的起点了啊!   “王妃娘娘特意叫人给竹衣小姐收拾了东边的园子,那园子里栽满了桃树,再过个半月,就会开出满园子桃花来,小姐您一定会喜欢的。”丫鬟笑眯眯地说。   说话间,豫王妃所住的春熙堂到了。这里遍栽芭蕉,绿意滴翠,古雅精致。宁竹衣望着写有“春熙堂”三字的匾额,深呼一口气,上前一步,正欲喊“竹衣求见娘娘”,却听到那屋子里传来了一阵说话之声。   “这臭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他不是说今日午膳前一定会回来吗?阿芙的闺女都到了,他也不过来招呼招呼,叫我这个做娘的把脸面往哪里搁?!”   “娘娘息怒!咱们已经派人去找世子爷了!要不然,就先说世子爷身子不适,晚点儿再来见过宁家小姐……”   “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把自己收拾得好看点,乖乖待在王府里别乱跑,怎么你们一个没看住,人就没了!”   “娘娘息怒啊,娘娘……”   宁竹衣听得有些尴尬。   听起来,是豫王府的世子爷不在府中,王妃娘娘正四处找人呢。   想起那位世子爷,宁竹衣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小胖墩的身影——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圆滚滚、气鼓鼓,腰上的肉撑得鹅黄色的衣袍连道褶子都没有。一张小脸肥嘟嘟的,眼睛也眯得和睡觉一般。   这个小胖子,就是豫王府的世子,豫王妃的独苗苗,李贺辰。   彼时,七八岁的李贺辰努力挥着短粗的手臂,一边朝同样年幼的宁竹衣奔来,一边喊道:“衣衣,你跟我说好了的!你以后要嫁给我做媳妇儿!”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不知道世子爷如今长得什么样?八成是从一个小胖墩,变成一个大胖墩了吧? 第3章 初至王府 谁是你的好哥哥   耳听着春熙堂里的争执不停,给宁竹衣领路的小丫鬟也极是尴尬。她提起了嗓音,咳了咳,道:“娘娘,宁小姐到了。”   春熙堂里的训斥声瞬间停了。   下一刻,春熙堂大门敞开,一道香风伴着欢喜的嗓音迎面扑来:“衣衣呀!总算是到了,可等坏姨母了。”   只见豫王妃携着几个侍从,提着裙摆,如游鱼似的从朱红的门槛后跨出来。打头的豫王妃今年四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袭妃红色锦裙,手腕与耳朵上俱是金玉耀目,透着牡丹似的富贵气息。她脸庞圆润,双目有神,薄薄脂粉之下,依稀可见可年轻时的样貌。   宁竹衣没敢多看,低头乖乖行了个礼:“见过王妃娘娘。”   “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自家人,”豫王妃说完,便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来扶她。那手的指甲尖尖细细,水亮发光,衬上手腕处的绞丝金镯子,更显得秀丽。“我和你的母亲情同姐妹,你喊我姨母也就是了!”   宁竹衣被她的镯子闪花了眼,在心里嘀咕道:豫王妃娘娘的喜好,还真是十数年未变啊!打十多年前起,她就喜欢这些华光四照的东西,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闪闪放光才好。   宁竹衣的母亲韩芙与豫王妃少女时便交好,二人情同姐妹,各自成家后也时常往来。只可惜后来韩氏随夫君一同搬去了洵南,二人便稍微生疏了起来。   豫王妃亲自牵着宁竹衣的手,领她进了春熙堂。一边走,她一边感慨地说:“自打你们一家搬去洵南,我便再没见过你。印象里的衣衣呀,还是个不到腰那么高的小娃娃,如今乍看到一个大姑娘,都不习惯了!来,这里坐。”   宁竹衣乖巧在堂里坐下,又偷摸瞄了一眼四周。这春熙堂里也四处都金灿灿的,架子上摆着西洋来的金座钟,床边放着把玩用的玉如意,就连那勾起来的珠帘子,四颗水精珠里还要掺一颗金珠子,足见豫王妃到底有多喜欢这些金灿灿的东西。   丫鬟端来了茶水,豫王妃将茶盏推过来了,开始仔细地打量她:“衣衣可当真是个大姑娘了,且比小时候还漂亮得多,与你母亲年轻时的样貌也有三四分相似……”   她在打量宁竹衣,宁竹衣也在偷偷打量她。豫王妃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区别,只是略略染上了些岁月的痕迹。不过,笑起来的模样,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这丫头,看上去着实有些瘦了,洵南那地方不比京城,想必也没什么好吃的吧?”豫王妃说着,便露出感慨之色,“这也不能怪你父亲,你父亲是人好,愿意吃苦,朝廷那么多官,谁都嫌洵南那地方没有油水,不肯去,也只有你父亲,自己向先帝请了缨,去做那洵南府的一方父母官。听闻你父亲呀,不仅把那地方治得井井有条的,还时常接济百姓……”   听豫王妃这么夸自己的父亲,宁竹衣都有些飘飘然了:“王妃娘娘过誉了。”   正说着,春熙堂外来了个小丫头,禀报说:“娘娘,世子殿下回来了。”   豫王妃柳眉一竖,说:“怎么才回来?好了,叫大伙儿都出来见见阿芙的宝贝女儿吧!”   丫鬟说了声“是”,领命而去。   随着她的远去,宁竹衣的一颗心也微微吊了起来:这一会儿要来的“大伙儿”里,不仅有豫王府的世子李贺辰,还有豫王府的庶长子李慕之。   ——没错,《扶摇弃妃》的男主角,那位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扭曲黑暗、充满掌控欲的李慕之!   豫王有好几个侧妃,李慕之便是其中一位侧妃温氏所诞下的。不过温氏福薄,去得早,李慕之便由豫王妃抚养长大。   打头的两年,豫王妃也许还对李慕之倾心照料,但很快豫王妃自己有孕,产下了嫡亲的世子李贺辰。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她这个母亲也难免偏心些。虽说在衣食住行这些小事上,她不会亏待李慕之,但更多的事,也就照料不及了。   总之,嫡庶之分让天性就敏感细腻的李慕之感受到了微薄的不公,此后,这些不公、忽视、轻蔑堆叠起来,日积月累,让他逐渐黑化,继而变成一个表面温柔、内里阴暗的男子。   当然,在《扶摇弃妃》这个故事的最后,他心里的黑暗被苏玉鬟给治愈了,他变成了一个拥抱光明、开朗阳光的人。不过等故事发展到这个剧情的时候,宁竹衣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早没她什么事儿了。   嘶——   她可一点都不想死啊!宁竹衣在心底大吼。   一阵零碎的脚步声从春熙堂外传来,几道年轻的影子相继而入,那是豫王府家的几位少爷小姐。打头的一个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揖,青竹色的衣袖一扬,声音朗朗道:“母妃日安。”接着,他又转向宁竹衣:“宁姑娘安。”   听到这个声音,宁竹衣就知道:她不可避的命运之劫,来了。   豫王妃在一旁笑道:“衣衣,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了?这位是阿辰的长兄,名唤慕之。他喜静,小时候不太与你们一道玩耍,只喜欢自己读读书,写写字,也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她偷偷摸摸吞咽了一口口水,一边站起身来还礼,一边偷偷摸摸朝说话人的方向望去:“自然是记得的,慕之公子客气了。”   这屋里原本有些暗,她抬头时,瞥见了门缝外头漏进的一束光,便不由眯了眯眼。在那团暖融融的光里,站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着一袭青竹纹圆领袍,眼底带笑,嘴唇也带笑,仿佛春融之雪。   “宁姑娘。”这青年说话了,声音也极是温润:“在下李慕之。”   宁竹衣听到他的声音,竟有点儿恍惚。视线兜兜转转,她瞥到李慕之身后的窗口。一束杏花藏在那窗棂外头,开得正浓。   若不是知悉《扶摇弃妃》的剧情,宁竹衣是怎么都猜不到这位儒雅无比的青年竟然是那种偏执扭曲的性子。在《扶摇弃妃》里,他不仅囚禁苏玉鬟,还派人杀掉了任何与苏玉鬟搭话的男性,更是想过挖掉苏玉鬟的膝盖骨,让她只能由自己抱着行走……想想就不寒而栗。   “宁姑娘远道而来,慕之准备了一点小礼,还请宁姑娘不要客气。”李慕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了宁竹衣身旁的丫鬟:“这支发簪,想必与宁姑娘的发髻相配。”   宁竹衣诚惶诚恐地接过了,打开一看,便看到一支通体澄亮的玉簪子,簪脚是一片竹叶,里头夹着一朵木香花。   “绿竹坚韧,木香则柔。刚柔互济,最为合适。”李慕之淡笑着解释。   “谢过慕之公子。”宁竹衣赶忙道谢,把发簪交到山楂手上,一刻都不敢多拿。   李慕之笑一笑,便没再多语。他走回窗边,人衬在杏花枝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像一团懒洋洋的春水。   “竹衣妹妹,你还记不记得我?”等李慕之退下了,又有个女子笑语晏晏地开口了。这是个如沾露兰花似的女郎,看起来比宁竹衣稍年长些,额心有一颗秀气的痣,温婉里带着丝贵气。   “自然是记得的!”宁竹衣连忙上前,“我怎么会不记得燕婉姐姐?”   “你记得我就好。我知道你小时候喜欢吃莲花酥,因此特地叫人准备了一些。也不知道过去了这许多年,竹衣妹妹的口味有没有变?”女子笑道。   这女子是豫王妃的嫡长女,今年二十岁的李燕婉。当朝迟嫁之风兴盛,女儿在家留到二十一二岁也不罕见。留得越久,便代表家里越珍重。这李燕婉,可见是豫王府的掌上明珠了。她生性温柔,是见了猫儿受伤也会掉泪珠的性子,宁竹衣从前也很喜欢她。   与李燕婉一番问候,宁竹衣将目光移到了最后的两人身上。   豫王府的几位少爷小姐是按照长幼之序上前的,这李燕婉之后的二位,便是她的两个弟弟了,他们俱是十八、十九岁的年纪,但模样却天差地别。   左边一个,是位身穿宝蓝色锦袍的胖子,脸白白净净的,丰厚的下巴层层叠叠,因为方才上春熙堂的那几格台阶而气喘吁吁,此刻正拿一张手帕擦额头的汗。   而右边一个,则是个穿金线滚边圆领袍的青年,他腰束金犀,脚踏锦靴,发冠上垂下两条缀着银珠的系带,莹煌如照,贵不可言。打扮与神质已是如此,更别提容貌,愈如光照似的,足耀京畿。   一见宁竹衣目光移动,豫王妃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衣衣,你小时候最喜欢和阿辰玩,阿辰长得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宁竹衣露出思考之色。   《扶摇弃妃》虽然能告诉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但梦里的一切,都是隔着一层雾的,她看不清人的相貌,也没能清晰地看到长大后的李贺辰的脸。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可以靠着过去的回忆,推测出李贺辰的长相!   那个一边挥着手朝她冲来,一边要她答应以后嫁给他的小胖子,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小胖子,腰间的肥肉有三层;那个小胖子,一餐能吃八串羊肉串;那个小胖子,午后喝过绿豆汤还能来一碗桂花卷,到了傍晚,还要再吃一份马蹄糕……   思虑片刻后,宁竹衣露出笑容,自信地走向了那正在擦汗的蓝袍胖子面前,说:“贺辰哥哥,好久不见了,你还是和过去一个模样。”   没错,小胖子李贺辰,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大胖子!   宁竹衣非常之自信。   话音刚落,一旁那位穿金线滚边圆领袍的翩翩美公子,面色骤然一黑。   而那擦汗的胖子脸庞微微一红,说:“宁,宁小姐,我,我,我不是世,世子……”   宁竹衣倒吸一口凉气。   “宁竹衣,我才是李贺辰。”真正的世子爷抽出一把折扇,啪得一声展开了,霍霍扇风,吹得滚金边的袖口飘摇如飞,脸色黑得可怕。 第4章 看着眼熟 这肩宽,这身长,怎么与“一……   “宁竹衣,我才是李贺辰。”   一句话,就叫场面骤然寂静。   宁竹衣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胖墩,再看看一旁猛摇折扇的翩翩公子,一时有些震撼。   什么?从前那个肉嘟嘟的小胖墩,长大之后竟然没有变成大胖墩?人也瘦了,个也高了,脸也帅了,活脱脱一位华光灿灿的贵公子。   宁竹衣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着李贺辰,然后狐疑地问:“李贺辰,是,是你啊……?”   李贺辰剑眉一挑,轻哼一声:“体型不好认,难道容貌也不好认吗?宁竹衣,你倒是比小时候笨多了。”   宁竹衣这才静下心来打量李贺辰的相貌。   仔细一看,他确实有几分幼时的影子。豫王妃是美人,她儿子本就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李贺辰小时候胖,再好的苗子,也都被肉淹没了。如今人长开了,那与豫王妃相似的五官轮廓,自然也就显露出来了。   现今的他不过十九岁的年纪,便已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容貌,仿佛一柄深藏宝匣的名剑,俊美而锋利,颇具有攻击性。   见宁竹衣傻眼了,一旁的豫王妃掩唇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儿变化这般大,衣衣认不出也是常理。怎么样?是不是吓一跳?”   宁竹衣颇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过去了这么多年,确实是……有些没认出来。”   豫王妃笑容愈发了:“要知道,如今这京城里,可有不少大家闺秀想要嫁给阿辰呢……”这般自卖自夸,可见豫王妃对李贺辰这个儿子有多疼爱。   宁竹衣把目光移回那被她误认为是李贺辰的小胖子身上,问:“那这一位是……?”   “是阿辰的弟弟,叫钦文,是柳侧妃所出。比你还小一岁呢。”豫王妃答。   那宝蓝色胖子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在下李,李钦文,见过宁,宁小姐……”   宁竹衣愈发讪讪。她打量着李贺辰,小声嘀咕道:“你小时候也不爱这样打扮。当真是认不出来了。”   小时候的李贺辰,真是要多土有多土。倒也不是说豫王妃给孩子挑衣服的眼光不好,而是幼时的他喜欢钻泥地,爬树枝,稍有不慎,便把自己弄成泥猴子,还是个胖猴子,整个人就如同刚从农田里钻出来似的。   谁能知道那个胖泥猴子,如今会蜕变成这样呢?   听宁竹衣这么说,李贺辰露出了轻蔑之色,也不知道是在轻蔑过去的自己,还是轻蔑竟然认不出他的宁竹衣。“我现在的打扮怎么了?不比从前更衬我?”说着,他又“啪”得合拢扇子,拿扇尖儿指了指衣领,说,“这衣服是越锦所裁,一匹五百两银,宫里都没有几匹呢。”   宁竹衣倒吸一口气:“这么厉害?”她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父亲成天开门接济百姓,她实在是没听说过什么一匹五百两银子的布料。   见宁竹衣这般反应,李贺辰得意一笑,说:“衣衣,我和过去,当真不一样了吧?”   宁竹衣梦游似地点了点头:“是不一样了……”   豫王妃笑说:“好了,衣衣要在咱们这儿住上许久呢,日后还有的是时间闲聊。笼月,先带宁小姐去院子里安顿熟悉一下吧。”   宁竹衣回了神,忙冲豫王妃道谢。没一会儿,几个人便前前后后地出了春熙堂。宁竹衣慢吞吞走在李贺辰后边,止不住地拿眼光打量他。   李贺辰身姿高挑,从后头看,真是好一番矜贵潇洒,光是背影就足够令闺中女子心动。只不过……   这肩宽,这身长,这走路的姿势,怎么与她今日在京城外头遇到的那位“一剑破天”,有着隐约的相似感?   宁竹衣皱起了眉。   而李贺辰察觉了她的打量,扇着扇子回了头,风流一笑,说:“怎么,看呆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有些眼熟……”宁竹衣喃喃道。   李贺辰的背影一僵。   下一刻,他忽然驼了背,含了胸,敞开外八字,和个饭后溜达的老头似的,小碎步往前走去,姿势诡异而滑稽。   “我看着眼熟?你怕是想多了!”抛下这句话,李贺辰就以这副滑稽的姿态迅速离去了。   宁竹衣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李贺辰,他有鬼!   *   豫王妃为宁竹衣安排的居所,叫做红露居,院中栽了许多桃树。如今才过二月,枝上的桃刚生出花苞,一片小小细细的红,煞是可爱。   但一进红露居的厅室里,就看到一片豫王妃最喜欢的金光四照。那插屏的螺钿缝里有金箔就算了,正中的茶几上竟然摆着好大一个金茶碗,浑圆,实在,叫人过目难忘。   宁竹衣盯着那金灿灿的大茶碗,只觉得眼睛疲累,又不好意思说。   寄人篱下,哪敢挑剔!豫王妃盛情至此,她只需感激便是。   “小姐,您看这屋子,多漂亮呀,可见王妃娘娘对您上心得很,”山楂打量着宽敞的屋子,又暧昧地冲她挤眉弄眼,“依照奴婢瞧,豫王府的大公子,对您也在意得很。”   闻言,宁竹衣愣住。   大公子?   “你说李慕之?”   “是呀!您瞧,您名里带个竹,大公子就穿了绣竹子的衣裳,还送了您竹叶搭木香花的玉簪子,这般仔细,可真是少见……”山楂对李慕之赞不绝口。   宁竹衣却是打了个寒战,连连摆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扶摇弃妃》男主角的另眼相待,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两人正说着,外头来了个丫鬟,声音清凌凌地喊道:“宁小姐在么?我奉世子爷的命,来给您送东西。”   宁竹衣探头一瞧,却见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怀里抱着好大一匹布料。这布料乍一看是月白色的,但仔细一瞧,却如鱼鳞似的散发着闪闪虹光,如梦似幻,被仔细地卷了金绳子,放在羊毛的裹布里,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什么?”宁竹衣微奇。   “这是越锦,”小丫头笑答,“世子爷说了,这越锦太多,他又穿腻了,屋子里头放不下,便拿来塞给您。宁小姐要是不喜欢,可以丢到湖里头去。”   宁竹衣:……?   越锦?   等等,这不是李贺辰所说的“五百两一匹”“宫里都没多少匹”的宝贝布料吗?这么稀罕的布料,怎么就“太多”“穿腻”“屋里头放不下”了?   宁竹衣狐疑地问:“你确定世子他是屋里头放不下了?”   小丫鬟犯难道:“这一点,奴婢也不清楚呢。世子的屋子大得很,不像是放不下的样子。”   “那你确定,是世子穿腻了,拿这越锦来赏人了?”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呀!世子平常好像很喜欢这越锦呢,只有老王爷寿辰那会儿舍得拿出来穿呢,”小丫鬟不解地说,“不过,世子说了,这布料就给您了,您不要,就丢到湖里头去。”   宁竹衣闻言,表情复杂地说:“我知道了,你就把越锦留下吧。”   哪里能真的丢到湖里去!那也太浪费了。   “喏。”小丫鬟放下了那卷珍贵的越锦,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这匹越锦,合着其他几个人的礼物,一道摆放在桌子上。宁竹衣瞧着这些堆叠的礼物,还有奢侈华美的屋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依照《扶摇弃妃》的故事,李慕之一直没有放弃对权势的渴望。他从王府庶子起家,一路向上攀爬,最终成为了摄政王。而李贺辰,则是他最大的对手,后来的豫王。二人在朝野之争上高下难分,但最终,二人化敌为友,重温兄弟情谊。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逃脱《扶摇弃妃》里坟头草三尺高的命运?   若是她不去和李慕之纠缠,应当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不对,为了远离被皇上用鸩酒赐死的命运,她就不应该进宫!   她现在立刻在这个豫王府里找个人嫁了,还来得及吗? 第5章 苏氏玉鬟 她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宁竹衣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安置好了行李,又叫下人打来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冲去了一身的仆仆风尘。   等到换上了干净衣裳,她便叫山楂铺开信纸,研上磨,打算给家中写一封信报平安。   她不擅文辞,写信也只用最直白的文字。写几个字,她就要咬着笔杆皱眉思考一会儿,看看能不能这里引个典故,那里加点修饰,好显得自己并不是那么的脑袋空空。只可惜她对辞藻典故实在知之甚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   她的笔尖在信纸上游走一会儿,留下了“豫王府一切如故”“王妃甚为亲厚”等字眼。   正埋头写字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宁竹衣被吵了一下,便皱眉抬起了头。只见门廊外,一列丫鬟如游鱼似地过去了,裙角翻飞如波。   山楂见宁竹衣抬头,她便从前厅里张望一番,惊喜道:“小姐,看着像是有新的赏赐到了。门外那些丫鬟,个个都手里抱着绫罗呢。”   “这么客气?”宁竹衣有些吃惊,忙放下笔朝外走去。果不其然,红露居外,有一列丫鬟婆子路过,她们或抱着红绸,或端着锦盘,显然是送东西来的。   山楂显得很高兴,跨出门就想上去接,但宁竹衣却按住她,道:“先问问这些礼物是给谁的,万一是给别人的呢?”   山楂转念一想,觉得宁竹衣说得对,人在屋檐下,多少小心些。于是,她便客客气气地上前,唤住了打头的丫鬟:“这位姐姐,这些东西是送给哪位贵人的呀?咱们小姐初来乍到,怕失了礼数,便差我来多问两句。”   那打头的丫鬟笑道:“这些东西呀,是要送去山月院那头的。”   “山月院?”山楂追问,“是谁住在山月院?”   “是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室。”丫鬟说着,眼底略过一丝轻蔑之色。   闻言,山楂露出庆幸之色。这些礼物果真不是送给她的小姐的,而是送给李慕之的未婚妻的。还好她不曾伸手去接,要不然,可不是自作多情了?   自己丢人就算了,要是连累了小姐的名声,那就糟糕了。   山楂讪讪地缩回了手,没注意到一旁的宁竹衣露出了如遭雷劈的表情。   现在的宁竹衣,脑袋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这也太倒霉了吧!   大公子未过门的妻室,那不就是苏玉鬟吗?!   她这就碰上《扶摇弃妃》的女主角了?!   那抱着礼物的丫鬟见山楂退下了,便冲宁竹衣行了个礼,道:“宁小姐,奴婢还要去山月院送东西,先行告退了。”   “哎,你等等——”宁竹衣却拦住她,面色古怪地问:“你说,山月院里住的是谁?”   “是苏家的三小姐呀!”丫鬟有些狐疑。   “苏家的三小姐,苏玉鬟?”宁竹衣再三确认。   丫鬟点头。   见丫鬟确认,宁竹衣倒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没想到,她当真与这苏玉鬟在豫王府里碰上了!   不过,事情有些奇怪。依照她那个模糊朦胧的梦境,苏玉鬟应当在入夏后才来到王府。在那时,梦中的她早就和李慕之勾缠不清了,所以苏玉鬟失了先机,被李慕之冷落许久。   可在现实里,苏玉鬟怎么提前几个月就来到王府了?这样一来,可就比她宁竹衣更早认识李慕之了。   当真是奇怪。   送礼的丫鬟见宁竹衣面色古怪,误以为她不喜山月院的苏玉鬟,索性便放开了声说起风凉话:“宁小姐,您也嫌晦气吧?和这么个倒霉催的人住在同一片园子里,谁都不乐意。可人家脸皮厚,能有什么办法呢?把自己的父母都克死了,这样的命格,要是换做奴婢呀,早就一头撞死了!也就她还能厚着脸皮,上门来讲婚事,还在别人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耍小姐派头,说什么要敲打下人们,让人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   丫鬟絮絮叨叨地说,宁竹衣麻木地听,心底只觉得自己才是真倒霉的那个。   “宁小姐,照我说呀,这些礼物,倒不如由您收下算了。给山月院的那位,实在是浪费!”小丫鬟满腹怨言,“奴婢也不想去那儿呢,实在是霉气沾身!”   听了小丫鬟这话,宁竹衣终于回了神,立刻正色训斥道:“那怎么行呢!这是王妃娘娘送给苏小姐的礼物,我怎能无礼抢夺?还不速速送去?”   开玩笑!她哪里敢抢《扶摇弃妃》女主角的东西啊?她是嫌鸩酒不好喝,死得不够快吗?   小丫鬟见状,还是委屈:“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你一个收银钱给人干事的,哪里能做王妃娘娘的主?下次再偷懒,小心差事都没了!”宁竹衣摆出严肃面孔,将这丫鬟教训了一通。完事儿了,又从袖子里取出点碎银,塞到丫鬟的手掌心里,说:“这些银子你拿着,你去了山月院,对那位苏小姐客气点!她也是个可怜人,也别太为难了。”   小丫鬟原本还踌躇着,一见到亮澄澄的碎银子,立刻改了面色,喜笑颜开地说:“宁小姐为人纯善,奴婢这就去送东西!”   说完,她就收了碎银,抱着礼物朝山月院去了。   等丫鬟们从红露居前走开了,山楂便不解地问:“小姐,你何必给那个丫头银子?山月院的苏小姐,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竹衣摆出了最为严肃的面孔,神神秘秘地说:“山楂,你不懂,帮苏玉鬟,就是在帮我自己啊!”   她记得,在《扶摇弃妃》的故事里,苏玉鬟双亲离世,家道中落,于是她便投奔到了未婚夫豫王大公子的府上。可大公子却不认她这个未婚妻,因为这桩婚事是老豫王喝醉酒后被人死搅蛮缠一顿才答应的。   被嫌弃的苏玉鬟在王府里过着人人可欺的生活。最先欺负她的,是同样寄住在豫王府,却出身名门宁氏的宁竹衣——宁竹衣截下了豫王妃送给苏玉鬟的赏赐,将原本属于苏玉鬟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都据为己有,还故意当着苏玉鬟的面将这些东西“不小心”摔在地上。   这种行为,确实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可问题是,宁竹衣不觉得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她就是普普通通一女孩,哪里来的这么多小九九!什么珠宝首饰,她可一点都不喜欢啊!   《扶摇弃妃》中的她,未免也太陌生了!   要是方才她没拦着山楂去接那丫鬟手里属于苏玉鬟的绫罗礼物,也许事情就会按照《扶摇弃妃》的故事发展了吧?   还好,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宁竹衣稍稍松了口气。   只要她不欺负苏玉鬟,努力对苏玉鬟好一点,也许就能规避原本的命运了吧?   这样想着,宁竹衣转身朝红露居内走去。   她在桌子前坐下,重新拿起毛笔,打算继续写那封家书。   才写了没几个字,外头竟又传来一阵吵闹声。这一回,红露居外来了个年轻女子。   “让我见见宁大小姐!竟敢随意抢我的东西,真是仗势欺人!”隐隐约约的,外头传来了这样的叫唤声。   宁竹衣被吵得心烦,便丢了笔站起来,走到门前,问:“什么事这样吵闹?”   只见红露居的院门前,站着个满面恼怒的年轻女子。她与宁竹衣差不多年纪,穿一袭素净的月白色纱裙,乌黑的发髻上别着木簪子,容貌清秀,但眼睛里却透着倔强凶狠的光。   “你是谁?”宁竹衣不解地问,“找我有何事?”   “我是谁?你刚刚才截了王妃娘娘给我的东西,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女子冷哼一声,推开阻拦她的仆妇,大步走向了宁竹衣,继而用冷厉的目光打量着整座红露居:“我是慕之公子的未婚妻,苏氏玉鬟!”   宁竹衣当场愣住。   什么——?!   苏玉鬟这就找上门来了?!   危险!太危险了!   “你,你就是苏…玉鬟啊……”宁竹衣戒备地盯着她。   眼前的女子,容貌虽不出众,但气质却冷冽无比,眼神看起来格外倔强。   她确信了,面前这个人,就是《扶摇弃妃》的女主角——苏玉鬟。   一旦确信了眼前人的身份,宁竹衣便倍感紧张。她悄然吞了口唾沫,竭力恢复寻常的模样,故作随意地说:“哦,原来是苏小姐。苏小姐上门来,有什么事?”   必须冷静,理智。要不然,自己也许就会走向凄惨的鸩死贵妃之路了!宁竹衣在心底如此想。   顿一顿,想起苏玉鬟那句“你截了王妃娘娘给我的东西”,宁竹衣又争辩道:“我可没抢你的。一点都没拿。”   苏玉鬟眯了眯眼,冷哼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了吗?这世上的小偷,哪个愿意承认自己偷了东西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宁竹衣:……   这,这不对吧,苏大姐!   要说按照《扶摇弃妃》的故事来看,她宁竹衣确实是故意占据了王妃给苏玉鬟的礼物,可问题是,现实中的她这不是什么都没拿么?不仅没拿苏玉鬟一根丝线,反倒还劝丫鬟对苏玉鬟好些呢!   “方才送礼的丫鬟经过这红露居,就被你喊停下了。宁大小姐没事喊人家停下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关心我,想要嘘寒问暖吧?”苏玉鬟瞥着宁竹衣,眼里的敌意浓得化不开。   “啊,你猜对了,”宁竹衣语气木然,“确实是关心你,所以嘘寒问暖了几句。”   真真的,她特地提点了丫鬟要好好关照苏玉鬟呢!   可这番话,苏玉鬟显然是不信的。她眉头竖起来,嘀咕道:“真是鬼话。”说完,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她就瞟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匹越锦——那匹由李贺辰差人送来,据说宫里头都没有几匹,价值不菲的布料。   “啧,这就是宁大小姐你从我这儿抢走的东西吧?”苏玉鬟一副发现赃物的冷然模样,“虹光粼粼,确实是一匹好布料。也难怪宁大小姐馋了。不过呢,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东西,再眼热,也不属于你。明白吗?”   说完,苏玉鬟抱起那匹越锦,转身就想走:“我的东西,我就先拿回去了。”   宁竹衣:……?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第6章 世子解围 我让你丢湖里,你就丢湖里?……   苏玉鬟抱起越锦就走,丝毫没有犹豫。   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那匹越锦当真是属于她的,而宁竹衣只是抢了她的东西罢了。   可问题是……   这匹越锦,与她苏玉鬟没有干系,是李贺辰“穿腻了”“屋子里放不下了”,才拿来送给宁竹衣的礼物。   宁竹衣出声喊住她:“苏姑娘,你这是何意?”   苏玉鬟顿住脚步,扭头冷淡地扫了宁竹衣一眼,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你难道不明白吗?”   “??”宁竹衣一头雾水,“我哪里知道苏姑娘是怎么想的?进了我的屋子,说我抢你东西,然后拿了我的越锦便跑。这要我怎么明白?”   苏玉鬟扫一眼怀里的越锦,眼神锐利,仿佛望着一个说谎者:“你的越锦?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到底是谁的东西,你心里能不清楚吗?”   她说话这样夹枪带棒的,一旁的山楂受不住了,气呼呼道:“苏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越锦放在咱们大小姐的屋子里,乃是世子爷所赠的的礼物,怎么就不是咱们大小姐的东西了?”   苏玉鬟微怔,旋即笑容更冷了:“到底是不是抢了我的东西,你心底清楚。”   宁竹衣:……   这苏玉鬟,怎么脑袋好像有点那个什么问题?车轱辘来车轱辘去,就只有一句“你自己心底清楚”,也说不明白到底是在闹什么。   宁竹衣没好气地说:“你说我抢你东西,那好,总该有点证据吧?你亲眼看见了?”   苏玉鬟听了,飞快地回答:“我当然亲——”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她的气势低了下去:“我看到了你和那个送礼的丫鬟说话,态度强硬。这还不是要抢我的东西?”   闻言,山楂恼火地叉起了腰:“就凭这些,你就胡乱污蔑我们家小姐的清白?那丫鬟对你言语不敬,我们小姐一时生气,便把她教训了一顿,还叮嘱她好好关照你。结果你倒好,反倒污蔑起我们小姐来了!”   山楂的嘴巴快,噼噼啪啪和炮仗似的,让苏玉鬟一时答不上话来,只能涨红着脸反复说一句话:“我可是…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宁竹衣见两个人吵闹,越发头疼了。她现在只觉得这个苏玉鬟麻烦得不得了,还觉得苏玉鬟有点不对劲,和她梦里的模样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红露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道明月皎光似的青年身影飒爽而来。只见李贺辰轻晃着扇子,穿过垂着绿萝叶的花廊,形姿如鹤,华韵暗藏。   一边走,他还一边漫不经心道:“宁竹衣,收到了我的越锦,是不是高兴坏了?”   这句话落地的下一刻,李贺辰的漫不经心表情就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到了苏玉鬟怀中的越锦。   没错,那匹他珍爱无比,想办法匀出来塞给宁竹衣的越锦,竟然立刻就被转交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当是时,李贺辰便咬牙切齿地嚷道:“宁竹衣,你,你这就把我给你的宝贝送给别人了?!这么快?!这前后,有一盏茶的功夫没有?”   李贺辰满是恼火的声音,令正在僵持的苏玉鬟和宁竹衣齐刷刷地扭过了头。   宁竹衣张了张口,有点无措:“小胖…不,世子,你听我说,我没拿你的东西送人……”一个紧张,她险些把李贺辰小时候的绰号都喊出来了,还好及时收住了口。   “还说没有?”李贺辰把扇子摇得猎猎生风,几步跨到了苏玉鬟跟前,指着苏玉鬟怀里的越锦,恼怒道:“你没拿我的东西送人,那这匹越锦怎么会出现在她手里?!难道是苏姑娘动手抢的不成?!”   宁竹衣:……   李贺辰,你可真聪明啊,竟然猜对了!确实是苏玉鬟自己抢的没错。   一旁的苏玉鬟愣住了。   这场面,任苏玉鬟再迟钝,也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   李贺辰才来,必然不知道她与宁竹衣的争端,但他的言辞,却和宁竹衣主仆的话语相合,不似作伪……   她看看怀里的越锦,再看看李贺辰恼怒的面庞,迟疑地问:“这…这越锦,是世子殿下送给宁大小姐的?”   “不然呢?”李贺辰臭着一张脸,表情阴沉沉的,所幸他的脸好看,便是摆着一张不高兴的面孔,也叫人觉得心动。“这越锦,找遍整个大楚也不会超过八匹。五匹在宫里头,三匹在宫外头。就连我,也只从父王那儿要来了一匹。除了我,谁拿得出来?”   苏玉鬟的面色骤然变红。   这越锦如此珍贵,确实非凡俗人可得。由豫王府世子赠送给宁氏女,那确实是合适的;可要是赏赐一个家道中落的低门女,那就有些……不太可能了。   这么说,这越锦并不是豫王妃给她苏玉鬟的东西?宁竹衣也没有故意拦下送礼的丫鬟,克扣属于她的东西?   可是,这不符合宁竹衣的性子呀!在那梦中,这宁竹衣分明是如此歹毒善妒,想尽办法欺压自己……   苏玉鬟越想,面色越红,表情颇有些狼狈。   “我……”苏玉鬟的眼睛轻轻一动,脸色颇有些耻辱。她将越锦放回到了桌上,不甘不愿地低下头,仓促地行了个礼,说:“是玉鬟误会宁大小姐了。玉鬟失礼,还请宁大小姐恕罪。”   一旁的山楂还气得很,冷哼道:“现在知错了?也不知是谁气势汹汹地杀进来,一口咬定我们小姐抢了你的越锦呢!”   宁竹衣见苏玉鬟认错,也没多追究,只是没好气地说:“苏姑娘,以后谨言慎行,可别冲动行事了。我不和你计较,不代表别人不与你计较。”   苏玉鬟不情愿地点了下头,低声飞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说完,她拔腿就走,像是不想在这个丢人的地方多待半刻。   等苏玉鬟的背影从红露居消失后,李贺辰便露出不解之色来:“这个苏姑娘是怎么了?”   山楂正在气头上,便竹筒倒豆子将苏玉鬟所做之事说了一通,声音又快又急,听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也难为李贺辰竟然听清了,然后皱眉道:“这苏姑娘怎么这么不懂事?”   宁竹衣口渴,回到屋里坐下,拿王妃送的大金茶碗给自己倒了茶水:“世子,可不是我把你的东西送给别人了,你别冤枉我。就算这么多年不见了,我也不会生疏到那个地步!”   李贺辰瞟了一眼那匹越锦,冷哼一声,说:“这越锦,你觉得怎么样?”说罢了,他像是想遮掩什么,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我是觉得这越锦虽然颜色好看,但穿起来也不过尔尔,实在腻味了。哎,你刚好要来,就把这越锦给你了。不过么,这种货色,你也不定想要。要是你不喜欢,那就直接丢湖里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扇子摇得霍霍生风,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一旁喝茶的宁竹衣:……   李贺辰这话也太好笑了!   还说自己腻味了,不想要,让她把越锦丢湖里呢!刚才那个咬牙切齿不允许她把越锦转送给别人的人,又是谁啊?   明明对越锦宝贝得要命,还不好意思说!   这小胖还真是越长越回去了。   宁竹衣把茶水饮尽了,挑了下眉,故意顺着他的话说:“你说这个越锦啊?确实不怎么样,挺普通的货色。不过呢,丢湖里是太可惜了,不如赏赐给丫鬟……”   “你还真想丢?”话音未落,那头的李贺辰已经急了起来。他“啪”得一声收了折扇,几步走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宁竹衣:“那可是越锦啊!你真想丢湖里?!”   宁竹衣端起金光四射的茶碗,一副莫名其妙的脸色:“不是你说让我丢湖里的?”   李贺辰按住她的大茶碗:“我让你丢湖里,你就丢湖里?”说罢了,他又眯起眼睛:“这哪里来的金茶碗?俗套!”   宁竹衣:“……”这是谁的喜好,世子殿下竟然不清楚吗?   顿一顿,宁竹衣眨下眼,说:“哦,原来世子的意思是反过来的啊?要我丢湖里的,那就是不能丢,得好好供着的,是吧?我明白了。”   这番话,叫李贺辰的面色一僵。片刻后,他冷然哼了一声,重新展开扇子,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你吧,我才懒得管你。我忙得很,这就要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红露居的门口走去。   宁竹衣眨了眨眼,也没拦着,而是对着他的背影嚷道:“世子慢走啊!”   李贺辰的脚步一顿,然后走得更快了。见他如此,宁竹衣便笑了起来:“哎呀,我看他比小时候还幼稚了嘛!”   山楂站在桌边伺候,笑道:“哎,世子殿下也算是个不错的人,不仅送了那么贵重的越锦给小姐,还帮小姐解了围。要不然,可要被那苏姑娘胡搅蛮缠到底了。”   提到苏玉鬟,宁竹衣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对啊,还有苏玉鬟这么大个麻烦在,她在高兴什么呢?   不过,她总觉得今日所见到的苏玉鬟,有些许的不对劲。   一来,她与苏玉鬟在豫王府相遇的日期大大提前;二来,苏玉鬟竟然咬定自己抢了她的东西,直接杀上门来。   这一切,都与故事原本的发展大为不同。   这副模样,仿佛苏玉鬟预知了未来似的,如此,才能做出与原本故事南辕北辙的选择,提前规避本该驶向的命运。   可苏玉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会不会……她和自己一样,也做了那个关于《扶摇弃妃》的梦?既然宁竹衣可以做梦,那没道理其他人不能做梦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宁竹衣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救命啊!   活下去的难度,好像又上升了啊! 第7章 桃花枝下 我力气大我来   如果苏玉鬟当真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也知悉了《扶摇弃妃》的内容,那又当如何?   这一晚,宁竹衣躺在豫王府柔软的锦褥里时,满脑子都盘旋着这个问题。   如果苏玉鬟知悉《扶摇弃妃》的故事,那必然会认为她宁竹衣是个善妒又可恶的女子——宁竹衣痴心于苏玉鬟的未婚夫李慕之,哪怕进了宫、做了皇上的贵妃,还要致力于拆散他们二人。   换做她是苏玉鬟,那也必然会防患于未然,从现在起,就对宁竹衣处处戒备,时时怀疑。   这么说来,苏玉鬟的种种异象,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提前来到豫王府,是为了抢在宁竹衣之前与李慕之培养出感情;指责宁竹衣抢了她的布匹,是因为这确确实实就是《扶摇弃妃》里发生的故事。   料想往后,苏玉鬟还会像这样,将宁竹衣视作第一号敌人,严防死守,用她那双锐利又冷冰冰的眼眸,针一样地盯视宁竹衣。   一想到这副画面,宁竹衣便觉得不大行。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宁竹衣,哪里值得这样对待!   她在褥子里翻了个身,隔着纱帐往外头望去。烛火半熄不熄,守夜的丫头在门槛边靠着打瞌睡。豫王府里一片寂静,谁也看不出其中潜藏的血雨腥风。   要是有人能拦住苏玉鬟,或者能罩着她宁竹衣就好了。   宁竹衣不禁这样想。   可问题是,哪里来这样的人?李慕之是必不可能了,他那性子,实在是叫人胆寒。要是与他多说上几句话,保不准就要被他挖掉膝盖骨了。   就在宁竹衣拽着被子苦思冥想之时,一道青年影子略过了她的脑海——那人晃着扇子,形貌昳丽悠闲,俨然一副人间富贵公子模样。   有了!   宁竹衣的面庞骤然一亮。   在《扶摇弃妃》里,豫王世子李贺辰可是平安地活到了最后。不仅活到了最后,还手握重权,风光潇洒,与摄政王李慕之平分朝野,共揽江山。   这不就是现成的大靠山吗!   小胖,可真有你的啊!   宁竹衣的心忽然安了下来。   看在她和李贺辰童年之交的份上,李贺辰怎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宁竹衣安然沉入了梦境。   *   次日天亮没多久,宁竹衣就起身了。   在洵南时,家里没几个佣人,她父亲又总是大清早便要出门去官府办事,于是宁竹衣便养成了早起为父亲打理衣装的习惯,天一亮,她就不大睡得着了。   按理说,名门宁氏出去的人,不至于活得这么磕碜,更何况宁竹衣的父亲也算是嫡系子弟,多少能活得富贵悠闲些。但宁竹衣的父亲宁江涛是个颇有抱负之人,自请前往贫寒的洵南做父母官不说,还时常接济他人,平日里也不喜收受孝敬,是个真正两袖清风之人。这么一来,宁竹衣家看起来也便只是普普通通,佣人刚好够使唤。   今日开始,宁竹衣就要跟随着王府的指导嬷嬷上课,为入宫做准备了。   说实话,她是不想入宫的。不过眼下人都到了豫王府,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说自己不干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简单梳妆洗漱一番,便到外头的院子里活动手脚。她喜欢打拳,大清早要扎下马步,对着空地打上一套。等稍稍出些汗,便会浑身血脉热络,也不会有早起的睡意昏沉。   豫王府的早上格外清新,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未开的桃花枝间,看起来颇有雅趣。宁竹衣便在桃花枝下摆好了姿势,捏紧了拳头,霍霍生风地练了起来。   山楂站在一旁,一边打呵欠,一边给她喝彩:“小姐真是越来越像女侠了。”   宁竹衣越打,越是浑身舒畅。毕竟在家里时,她的母亲总是大呼小叫,不准她练习拳法,更不准她去见拳术师傅。如今离开了洵南,到了豫王府里,没什么人管她,她格外自由。   没一会儿,宁竹衣便额覆薄汗,面颊微红。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一道儒雅的嗓音:“宁大小姐这么早起?”   宁竹衣停下拳头,侧头一望,便瞧见桃花枝边站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这青年的眼底似有春意浮动,枝上的桃花未开,但他眼里的桃花却已经开透了。   是李慕之。   在看到他的一瞬,宁竹衣心底便响起了铛铛的钟声——   面前的李慕之,可是她的劫难之源啊!   “慕之公子也起得这么早?”宁竹衣讪讪一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近来天气干燥,母妃怕有地方走水,便命人往吉祥缸中多加些水,以备万一。这活挑时辰,早上差人去办最好。”李慕之淡笑道。“对了,我见宁大小姐方才在这比比划划,这是在做什么?瞧起来,很是有意思。”   宁竹衣瞬间沉默。   她想,自己此时的回答,可能就会决定了她之后的路——一个不小心,她就会变成被皇帝赐死的倒霉贵妃了。   所以,她务必不能引起李慕之的兴趣,最好让李慕之对她敬而远之,逃得越远越好。   在《扶摇弃妃》中,李慕之并非真心实意地爱她,而是看中她出身宁氏的身份。宁氏乃京中名门,出过不少皇后与太傅。京中有歌云“愿娶宁氏女,比过千两金”,说的便是不少贵介公子以娶宁氏一族的姑娘为荣。   宁竹衣改不了自己的身份,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了!   宁竹衣深吸一口气,当场重新扎下马步,大方地说:“啊,我刚才在打拳呢!”   ——没错!   据说李慕之喜欢贤淑温婉的大家闺秀,那她就要做一个喜欢打拳、粗豪可怕的暴力女子,定然能把这家伙吓跑!   “打……打拳?”   果然,李慕之露出了微讶的神色。   “没错,打拳。”宁竹衣将马步扎得结实了一些,对着空气霍霍来了两拳,满面严肃道:“我们洵南那头,穷山恶水,很不太平,女子学点防身之术,才能保平安。”   李慕之越发愕然。   片刻后,他的愕然才转化为饶有兴致的笑意:“女子喜欢打拳,这倒甚是少见。寻常女子,多爱绣花读书,少有爱拳法和刀枪的。”   宁竹衣不以为意:“那是京城人对闺中女子的规训太多了!人人都说女人该懂女红,那那些小姐千金们,便是想去舞刀弄枪做个女将军,也不敢了啊!”   李慕之听罢,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道:“宁大小姐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就在这时,桃林外头传来一阵惊呼:“呀!水洒了!”   两人愣了下,齐齐往外走去。桃林外,几个小厮正挑着木桶,一桶桶地往吉祥缸里加水。这吉祥缸约莫膝盖那么高,又笨又重,用于储放清水,以应对走水的意外。   方才那一声惊呼,乃是其中一个小厮发出来的。也不知他是绊着了还是怎么了,一个不小心,竟将打水的木桶掉落在地,以至于水泼洒了一地。   李慕之见了,皱了皱眉:“这么点小事都做不稳妥,怎么办事的?”   小厮连连求饶:“大公子恕罪,是小的被石台阶绊了一脚,这才……”   宁竹衣见状,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   她不是想让李慕之远离自己吗?眼前正好有个现成的机会。   只见她大步走向前去,径直到了那膝盖高的吉祥缸前。   “宁大小姐?”李慕之不解道:“仔细地滑,地上还有水,先回来这边吧。”说完,他就想将宁竹衣扯回来。   可宁竹衣却避开了他的手。   “慕之公子,你就别怪罪人家了。不就是加水吗?我来帮忙就是。”宁竹衣说着,分开双腿,沉下马步,然后将双臂环绕到这个一人多宽的吉祥缸边,紧紧抱住。   这副奇妙的景象,让几个小厮都惊呆了。一个小厮道:“宁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宁竹衣便气沉丹田,使出浑身的力气,将这口缸直直地抱了起来——   “……?”   几个小厮目瞪口呆,一旁的李慕之也露出惊诧之色。   “这,这这这……”打头的小厮喃喃道,“这口缸,我都抱不动呐?”   在几人震撼的目光里,宁竹衣镇定自若地抱着缸,走向了井边,每一步都沉稳至极。等到了井边,她放下缸,又用木桶哗哗地打满了水。随后,她再度抱起满了水的吉祥缸,慢吞吞地走回原位,“哐当”一声将吉祥缸放下了。   缸里的水波晃了晃,一丝一毫都没有飞溅出来。   吉祥缸边,是漫长的寂静。小厮们的表情或惊悚,或震撼,或迷惑……   而李慕之,则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而宁竹衣却呼了口气,拿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加水么,这样不就行了?简单得很。要是还需要帮忙,尽管找我。我力气大,没地方使呢。”   ——李慕之不是最喜欢温柔贤淑、小家碧玉的女子吗?好,今日过后,李慕之定然会面带惊恐之色,逃离她这个怪力女子了吧?!要不然,可得小心被她一拳放倒了!   宁竹衣拍了拍手,心底十分满意。   不愧是她! 第8章 琳琅学课 宁竹衣她偷懒啊!   宁竹衣学习礼仪的地方,是一处名为琳琅轩的堂室。这琳琅轩阔开三面,通敞亮堂,窗外有绿萝修竹,很适宜读书学习。   用过早饭后,宁竹衣便携着山楂到了琳琅轩。一路走,她还一路哼着小调子,显得心情不错。尤其是当她想起早晨李慕之那副吃惊的表情时,她脸上的笑意就更加了。   只要李慕之能远离她,她就不会顾惜这一点形象。横竖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贤淑闺秀,也不是真心想进宫,这种名声,都无所谓。   她来得早,但琳琅轩里,有人来得比她更早。只见南向的窗前,坐了个身着藕色长裙的女子。她低挽发髻,手中正拨弄着窗外一朵早花。晨光浅浅,照得她侧颜愈显柔和,直如莲瓣一般。   “燕婉姐姐来得真早。”宁竹衣赶紧与她打招呼。   这女子正是豫王妃的嫡长女,李贺辰的姐姐,李燕婉。   她会出现在这,宁竹衣倒是并不意外。豫王妃有意送李燕婉去太后身旁当女官,镀镀金,回头谈婚论嫁便砝码更足,这样一来,学这些宫中规矩、礼仪姿态,自然也是必须的了。   “我也才到一会儿呢。”藕色衣裙的女子含笑站起来,冲她道:“竹衣妹妹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睡得舒不舒服?”   宁竹衣点头:“床很软,我睡得很沉。”   “那就好。我原本还担心,你初离父母,独身到王府来,还会想家难受呢。”李燕婉笑说:“昨夜掌灯时,我就派了丫鬟去红露居,想着你要是睡不着,孤单了,便去陪你一起睡,谁知道丫鬟说你一早就躺下了,看来睡得不错。”   听李燕婉这么说,宁竹衣颇有些讪讪:“确实是……早早地睡死了。”   她确实是有些想家的,但比起想家,心底更多的却是飞出笼子的自由和愉快。毕竟在洵南时,母亲管这管那,让她觉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想她中午多睡一会儿吧,就要被母亲说“懒不坏你”,可中午睡得少了吧,又得被母亲说“现在不睡觉,下午没精神可怎么办”。总之,里外不是人。她现在没母亲管着了,只觉得自己是初出笼子的鸟儿,爽快极了。   不过,这也许只是现下的感受吧。   “你那么快就适应了,我心底就放心了。”李燕婉说着,用手掩着唇,凑近了宁竹衣的耳朵:“母妃请回来教导我们的嬷嬷,从前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姓蒋。她为人严格,竹衣妹妹可要仔细些对待呀。”   宁竹衣点头如捣蒜。   不过呢,就算蒋嬷嬷为人严格,她也不会好好学习这些宫规礼仪的——开玩笑,她可是一点都不想入宫啊!   正说着,那位蒋嬷嬷就到了。   “二位小姐来得及时,值得嘉奖。”这蒋嬷嬷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如满月一般圆,但眼里却满是精悍的光。“这守时乃是第一要紧的,贵人让你未时到,就绝不可拖到申时。明白么?”蒋嬷嬷一边说着,一边跨进了琳琅轩里来。   “蒋嬷嬷安。”宁竹衣和李燕婉连忙一起客气地行礼。   蒋嬷嬷用目光打量着二人,眼底满是审视。面前的两位小姐,一位出身王族,温婉端庄,本就已足够大气,这学习宫中礼仪,只是锦上添花;另一位是宁氏之女,父亲素有清贤之名,人又有美丽容貌,若是学好了规矩,进了宫,指不准便是下一个贵妃。   这么打量了一阵,蒋嬷嬷心底也有了数。   “今日是头一日学习,尚不宜一口气学太多,再加上宁大小姐舟车劳顿,昨日才到京城,我们便——”   “且慢!”   蒋嬷嬷的话说到一半,外头便传来一道坚定的女声。只见苏玉鬟的身影穿过前院,踏上了石阶。她在门前冲蒋嬷嬷礼了一下,便道:“不知嬷嬷可愿再多一个学生?”   闻言,屋内三人都露出讶异神色。   李燕婉不解道:“苏姑娘也有意学习这些宫中礼仪?”   苏玉鬟扫一眼李燕婉,傲然道:“有的学,为何不来?更何况,明明这是府中姑娘都能上的课,某些人却故意瞒着不告诉我。我若不来,岂不是逐了这某些人的意?”   说完,苏玉鬟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宁竹衣。   宁竹衣:……   苏玉鬟这番话里有话,简直就差把“宁竹衣又挤兑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宁竹衣嘁了一声,道:“谁故意瞒着你了?你又不进宫,学这些干嘛?更何况,原本这就是豫王妃娘娘替我与燕婉姐姐聘请的嬷嬷,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玉鬟眉头一挑,疾言厉色:“哦?不进宫,便不能学这些了?我是要嫁给慕之公子的人,礼仪更周全些,涨得可是王府的颜面。”   宁竹衣没好气地说:“那你倒是与王妃娘娘说呀。我又做不了主。”   苏玉鬟针锋相对,立刻答道:“王妃娘娘对我好,我心里有数。可有的人就是瞒着我,连蒋嬷嬷到了王府也不让人告诉我,那王妃娘娘就是神仙,也管不了这么多的事了。”   宁竹衣:……   这苏玉鬟怎么有点听不懂人话?   没人知道她想学宫中礼仪,那自然没人去告诉她蒋嬷嬷来了。怎么,她以为这王府里的人个个都会读心术?还是觉得她是王府的主子,人人做事都得先通报她一声?   宁竹衣在心底嘀咕不定,便没有回答。结果这阵沉默,反倒叫苏玉鬟笃定她心虚:“宁大小姐没话说了?”   话音刚落,那头蒋嬷嬷就不快地开口了:“燕婉小姐,怎么回事?王妃娘娘来请我的时候,可没说有三个学生呀?”   “啊,这……”李燕婉愣了愣,有些不知当怎么解释:“我不大明白眼前的景况,母妃也确实没说过会有第三人,只说是为了竹衣妹妹才请了嬷嬷您……”   蒋嬷嬷皱了皱眉,道:“一个学生一个价,要是再多加一人,那银钱自然就上去了。燕婉小姐可别怪我铜臭,毕竟嬷嬷也有家中老小要补贴呢。更何况,王妃娘娘是个诚信之人,定不会在这些银钱上计较吧?”   这话的意思说的清楚明白,原本是两个学生,价格都谈好了。眼下多了一个人,那就要再加钱了。   宁竹衣啧了一声,对苏玉鬟道:“苏姑娘,听见了吗?你要是也来上课,王妃还得多出一份钱。可见原本就没你的份,是你想多了!”   闻言,苏玉鬟怔了怔。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课……不是来了就能上的?”   “什么叫‘来了就能上’?”蒋嬷嬷不高兴了:“这位姑娘好大的口气,我蒋嬷嬷的课,也是说上就能上的?一个人头一个钱,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   苏玉鬟咬紧了下唇,脸色青青红红:“这…我……”   怎么会这样?王府里请了教养嬷嬷,却还要按人头算钱,多加一个都不给,真是抠搜!   苏玉鬟忍不住在心底抱怨。   李燕婉性子柔和,见情况尴尬,便连忙打圆场道:“既然苏姑娘有心学习,这是好事,我叫人去母妃那跑一趟,看看能不能多加一个苏姑娘的名字。”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依照苏玉鬟的性格,她应当是绝对不会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生性高傲,遇到这样的事儿,一般都是掉头就走。   可这一回,她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想到自己之后的打算,一番踌躇之后,她还是垂着头留了下来。   很快,李燕婉派去春熙堂的丫鬟回来了:“蒋嬷嬷,王妃娘娘说三个学生便三个学生,再加一份子钱就是了,也不知您愿不愿意收这个学生?”   蒋嬷嬷点了点头,道:“成吧。这束修到了,也就差不多了。好了,这位苏小姐一道坐下吧,今日,我们先从‘坐’开始讲起。”   蒋嬷嬷果真严格,这坐也很有讲究。背要挺直,头要抬起。肩不可垮,手不可斜。一整个上午,蒋嬷嬷都在训练三人的坐姿。   李燕婉的姿态无可挑剔,苏玉鬟也学得卖命。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苏玉鬟才是打算进宫做贵妃的那个。而宁竹衣呢,则是三人中最偷懒的。嬷嬷一转过去,便立刻弯下了腰开始休息,等嬷嬷转回来,再瞬时把背挺直。   她又不想进宫,学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大用,还是不要太为难自己了吧!   这样想着,当嬷嬷再一次转到背后时,宁竹衣便歪下身子,开始摇晃手臂,活络筋骨。说实话,她生性好动,这样坐一个早上,她都快憋疯了。   就在这时,她发现窗口处有一个脑袋探来探去地张望,竟然是李贺辰。   只见李贺辰把头向窗内一伸,与正在歪着身子偷懒的宁竹衣目光对上了。下一刻,李贺辰便皱起眉头,伸手招向了蒋嬷嬷:“蒋嬷嬷,宁竹衣她偷懒啊!你一转过去,她就立刻从椅子上滑下去了,我都看见了!”   蒋嬷嬷瞬时回过了身,用无比锐利的眼神盯向了宁竹衣。   来不及调整姿势的宁竹衣:……?   李贺辰,真有你的啊! 第9章 赞颂文章 喊声哥哥来听听   李贺辰的通风报信,让偷懒的宁竹衣被蒋嬷嬷抓了个正着。   见宁竹衣人歪歪扭扭,毫无坐样,蒋嬷嬷不快地板起了脸,道:“宁大小姐,凡事都要认真,方能成就大事。我听闻宁大小姐想要入宫,可若是仪态如此,那是入不了皇上的法眼的!”   宁竹衣讪讪地点头,低声地说了句知错,心底直呼倒霉。   听说这蒋嬷嬷严苛得很,也不知道她会如何责罚自己?   只见蒋嬷嬷清了清嗓子,瞥着她道:“念在宁大小姐初初上京,人还疲累着,这次就不多做责罚了。”   听到那句“不多做责罚”,宁竹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只觉得自己逃过一劫,口中连忙道谢:“谢过嬷——”   “等下,我还没说完呢,”蒋嬷嬷不等她将道谢之词说出口,便露出了一个浮在表面上的笑,“不罚宁大小姐练站和坐,就罚宁大小姐写一篇前朝圣懿皇后的颂赞文章吧!”   宁竹衣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瞬间垮了。   什么?写文章?还是写前朝皇后的颂赞文章?   这未免也太为难她这个胸无点墨的人了!   宁竹衣一边在心里懊丧着,一边狠狠地瞪向窗边的始作俑者。李贺辰像是心虚了,早就跑没影了,她瞪了个空,但她还是牢牢地盯着那窗口,仿佛想用眼神将那窗子卸掉似的。   这一个早上,便在蒋嬷嬷的威严呵斥里度过了。因为宁竹衣刚到京城,蒋嬷嬷得了豫王妃的意思,说是不必抓得太紧,因此过了中午便放了课,任由几个学生散了。   一下课,苏玉鬟便自顾自走了,像是一刻都不愿与宁竹衣多待。李燕婉虽觉得她奇怪,但碍于不好闲言碎语,便当做没瞧见,只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与宁竹衣嘘寒问暖。   “竹衣妹妹,母妃说,你想进宫试试。这是你父亲母亲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李燕婉好奇道。   宁竹衣眉头一拧,表情颇为复杂:“唉,这个嘛……”她以前是自己想进宫的,毕竟听说皇帝他又俊朗,又年轻,还誓不多娶,她总觉得若能见一见皇上,也算是个不错的机缘。   可自打做了那个《扶摇弃妃》的梦,她就变了心思。但眼下她人都到豫王府了,母亲将一应事务都打点好,若是回绝了这、回绝了那,折损的便是母亲的人情,她骑虎难下,也只能继续走着看了。   李燕婉见她犹豫,心底明白了一二,便小声劝道:“竹衣妹妹,你从前也是与我相熟的。看在小时候的交情上,我多劝你一句话,你莫要嫌我:进宫可不是个简单事,你要想仔细了。那宫里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做好了决断,再想想要不要去吧。”   听李燕婉这么说,宁竹衣很是感激:“燕婉姐姐,我知道的。不过,我没什么耐心学这些礼仪课,我这样粗野,指不准在见到皇上前就被赶出来了呢!”   说着,她想到方才李贺辰在窗口的那一句告发,她又咬牙切齿道:“况且,有世子殿下在,我兴许更学不好了!”   闻言,李燕婉轻轻地笑了起来:“哎呀,阿辰也真是的,为什么非要多那么一句嘴?明明从前时常念叨着竹衣妹妹,可等人一来了,却只会使坏了!”   宁竹衣正在心底恼着那篇罚写的文章,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与李燕婉分别后,宁竹衣就回了红露居,自顾自开始烦恼起蒋嬷嬷布置的文章来。   这位圣懿皇后乃是前朝的贤后,据说她聪慧大方,勤俭柔顺,自己从不穿金戴银,还劝诫君王不要劳民伤财。为君王挑选了许多嫔妃,也为君王抚育了许多孩子,从不嫉妒,也不争执,总之,十分贤惠。   但要宁竹衣写文章去夸这个人,她却想不出怎么下笔。一来,她实在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连圣懿皇后做过什么事都不知道;二来,她可不觉得圣懿皇后是什么值得嘉奖的人。   你说这个皇后,主动给自己的丈夫纳妾,还替妾室抚养小孩,这是图的什么?凭什么皇帝就能三妻四妾,她就得忍受着和其他人共事一夫?   这有什么可赞颂的,真是想不通。   才翻了没两页书,宁竹衣便丢下了笔,坐到南窗前发呆。从这里可以透过篱笆,一直瞧到外头园子里的小径上,假山流水,青竹小亭,尽数被篱笆切作一片一片。   这豫王府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母亲与豫王妃交好,她小时候常常来这里做客,与王府家的几个孩子一道玩耍。这其中呢,李贺辰是最容易惹人发笑的那个。   小时候的李贺辰胖墩墩的,像个白面团,跑步最慢,也爬不了树。无论是扔毽子,还是翻绳子,他都只能玩个一两把,然后就气喘吁吁地大喊“累坏了”“累坏了”,宁竹衣可没少为此嘲笑他。   李贺辰被嘲笑得多了,就委屈起来。但他也不会找母妃告状,而是独自把宁竹衣拉到一旁,眼睛红溜溜地说:“衣衣,你怎么总取笑我?我,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笑我!”   宁竹衣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听他这么说,反倒笑得更响。结果李贺辰一个男孩子,竟然当场抹起了眼泪,哭得鼻子发红。宁竹衣吓坏了,连忙一阵哄,还把自己从茶馆里听来的武侠故事讲给他听。   说来也怪,这金尊玉贵的小世子,竟然听武侠故事听得入了迷,最后也忘记哭鼻子了。宁竹衣把自己的手帕给了他,让他擦眼泪,说:“瞧见了吧,我就喜欢刚才说的这种大侠,来去如风,劫富济贫!”   李贺辰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然后“哼哧——”一声,拿她绣着兰花的手帕擤了擤鼻涕。   小宁竹衣当场呆滞。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手帕!你怎么拿来擤鼻涕啊?!”她又嚷嚷起来。   旧时的嬉闹声还在耳畔,一眨眼就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宁竹衣望着篱笆外头的一棵粗大梧桐树,隐约想起当年李贺辰就是在这棵树下拿她最喜欢的手帕擦了鼻子。   她正在出神,篱笆外头传来了一道嗓音:“宁竹衣,发什么呆呢?”   定睛一看,那篱笆外头站着个皎如明珠的清俊公子,正是李贺辰。   一见到李贺辰,宁竹衣就没什么好面色:“我写不出来文章,坐在这舒活舒活脑袋,不成吗?”罢了,她小小地翻了个白眼,道:“要不是因为某个人啊,我也不必坐在这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写这些东西。”   篱笆外的李贺辰收起折扇,遥遥一点她的方向,说:“你等着,我来看看。”说罢了,他的身影就朝红露居的正门走去了。   没一会儿,李贺辰就从大门里迈进来,道:“写的什么文章?让我看看。”   宁竹衣站起来,拿方才翻了一半的《女史》给他瞧:“喏,写圣懿皇后的赞颂文章,专门夸她好的。”   李贺辰接过书,就着光翻了两下,又扫一眼宁竹衣,说:“你写不出?”   “写不出。”宁竹衣老实回答:“我可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   闻言,李贺辰嗤笑一声:“这都写不出?”   宁竹衣眉头一皱:“写不出又怎么了,人各有长嘛。我就是不擅长这些东西。”   李贺辰合拢手上的《女史》,优哉游哉地说:“看你这么可怜兮兮的,我倒是可以发发慈悲,帮你指点一二,保准你能过了蒋嬷嬷那关。”   闻言,宁竹衣的面色微亮,眼里如有繁星闪烁:“真的啊?世子殿下,您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夸早了!”李贺辰哼了一声,用书拍了拍手掌,道:“帮你指点一下文章,那没问题。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宁竹衣问。   “叫一声‘贺辰哥哥’,我就帮你。”李贺辰露出了轻笑。   这笑容看起来怪欠揍的,还带着几分贱兮兮的滋味,要不是他的皮囊生得好看,一准会惹人厌。   换做平常的宁竹衣听到这样的要求,早就一拳头揍上去了。可现在,和她提这个要求的不是别人,而是能拯救她的文章于水火之中,助她渡过蒋嬷嬷大劫的——世子殿下!   只听宁竹衣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气震山河地大喊:“贺辰大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哥了!请大哥指点一二!”   李贺辰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感觉不大对?   宁竹衣难道不应该小鸟依人,柔情款款,宛如梨花春水地喊上一句“好哥哥”吗?!   可她喊他的气势,分明就是桃园三结义,张飞喊刘备大哥啊?! 第10章 为何高兴 像个老头子   宁竹衣喊完“大哥”,就让山楂搬了张凳子,让李贺辰也在书桌边坐了下来。   李贺辰拿手翻着书页,一边翻,一边指点她写文章:“前几句呢,先照着这书页上的抄,就说这个圣懿皇后‘嘉柔淑顺’,书上有什么,你就抄什么,这样,任谁都挑不出问题来。”   宁竹衣一知半解地点头,连忙扒过书开始抄。但她字丑,没写两个字,就在纸张上糊了一个大墨团。她只好再铺一张纸,重新起笔。   可这重新起的一张纸,没过两三个眨眼的功夫,竟又被她不小心滴下的墨水给晕毁了。书桌对面的李贺辰都有些看傻眼了:“宁竹衣,您怎么连字都写不好?”   宁竹衣搁下笔,嘀咕道:“我不喜欢读书写字,有什么办法啊!”   李贺辰露出嫌弃眼神:“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你要怎么入宫?皇上给你写封信,你都看不懂呢。我看你还是别入宫了,免得讨嫌。”   宁竹衣心说她原本就没想入宫,可听李贺辰这么一说,她的争心就生来了,于是她倔道:“不通文墨怎么了,我长得好看啊!”   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李贺辰露出无言的表情。片刻后,他起了身,把凳子挪到宁竹衣身旁,伸手握住笔,竟然直接开始帮她写字。   “你写不好字,我来帮你写,这总成了吧?”李贺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宁竹衣立刻扬起了笑脸:“哎,大哥,你真好。”   “什么大哥,叫贺辰哥哥。”李贺辰瞪了她一眼。   “贺辰大哥!”宁竹衣中气十足地嚷道,“你真是侠义之人啊!”   李贺辰:……   李贺辰不再挣扎,低下头安心地写字。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笔毫掠过纸页的沙沙轻响。宁竹衣托着脸,歪着脑袋盯着李贺辰手下的纸张,忽然觉得面前的李贺辰怎么看怎么不习惯。   毕竟她印象里的李贺辰是个圆圆白白的小胖墩,可面前的李贺辰却是个高挑清俊的公子哥儿。从前明明比她矮的,现在却蹿到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肩也宽阔不少,当真是不习惯至极。   李贺辰身上好像有种淡淡的香味。这是衣服上的熏香吧?这是薰的什么香?像是苦桔叶与龙涎香混杂的味道……   他握着笔的手也变了,不是短短粗粗的几根带泥萝卜了,而是修长,标致,骨节分明,看了就让人觉得精致。   等下,李贺辰低头甩了下手腕的模样,怎么这么像那位“一剑破天”大侠?   宁竹衣狐疑地盯着李贺辰的脸。   她的目光太过耿直,李贺辰察觉了,便问:“你盯着我干嘛?”   宁竹衣皱眉问:“世子,你知道这京城附近,有个叫做‘一剑破天’的大侠吗?他会带着两个童子,在京城附近的官道上行侠仗义,驱逐盗贼。”   李贺辰握着笔的手指轻僵。   旋即,他收起了笔,面色古怪地说:“你说什么?行侠仗义?真是岂有此理!官府眼皮子底下,哪里轮得到这种三教九流的人来管盗贼!你说一说那个一剑破天大侠长的什么样子,叫官府去搜一搜他的行踪。”   宁竹衣表情复杂地说:“他的身形,和世子还挺像的呢。”   李贺辰轻哼一声,说:“我这样寻常的身材,满大街都是。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宁竹衣“啊”了一声,盯着李贺辰桌子下的大长腿发愣。   李贺辰这样的身形,满大街都是吗?她怎么觉得李贺辰好像比寻常人要高多了呢?   她正在心底嘀咕,李贺辰便已放下笔,提起纸页吹了吹,说:“写好了,你看看。”   宁竹衣眼睛微亮,连忙将他手中的文章接过来。只见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列字,用眼花缭乱的言辞夸赞圣懿皇后贤淑端庄,还有好几个极为生僻的用词,是宁竹衣认不得的。   “小……世子,你可真厉害呀!”宁竹衣发自内心地夸赞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文章收起来,“这下子,就能在蒋嬷嬷那里交差了。”   李贺辰的眼底露出了淡淡的自得之色,语气却极为淡然:“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也值得你这样高兴?你母亲递了话来,要我与母妃好好照顾你,这都不算什么。你以后碰上任何事儿,都可以来找我。”   宁竹衣感动无比,用闪亮的眼神望着李贺辰。   李贺辰显然十分受用她的眼神,当下便展开了扇子,一边摇,一边大方道:“你难得回来了京城,要不要去外头转转,看看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宁竹衣一听,立刻刷得站起来:“好!”   她可早就闷不住了,极想到豫王府外头去看看,去尝一尝那桃花烤鸭,再看一看小时候踏青常去的鸳鸯湖畔。   顺带一提,她的本家宁氏也在京城。不过,因为洵南偏远,她就没怎么回来过。这一回要上京学规矩,宁竹衣的父亲顾忌到本支还有其他姑娘也想入宫,姐妹在同个地方竞争,多少伤了和气,因此便将宁竹衣交到了豫王府,而不是送回宁氏本家。   李贺辰答应带她出门去溜达,她真是高兴坏了,当即便叫山楂准备了一双舒服的鞋,又和李贺辰约好一炷香后在侧门边见面。   一炷香后,宁竹衣就坐上了李贺辰的马车。   马车轱辘而动,宁竹衣撩起车帘子,望向豫王府慢慢后退的侧门与石狮子,低声道:“我们就这么出来,不会叫王妃娘娘生气吧?”   “气什么?母妃要知道我和你一道出来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李贺辰轻嘁一声。   “高兴什么?”宁竹衣不解。她和李贺辰一起出门玩,王妃娘娘为何要高兴呢?   “呃……”李贺辰手中的扇子顿了一下,“母妃总嫌弃我不爱出门,像个老头子。这回我难得出门了,她当然高兴。”   “原来是这样!”宁竹衣恍然大悟。   刚来王府那天,她见王妃频频派人出门找不见踪影的李贺辰,还以为李贺辰挺爱往外跑呢!没想到,李贺辰是个老头性子啊! 第11章 梦中之事 她又梦到了那个名为《扶摇弃……   马车到了鸳鸯湖畔,宁竹衣与李贺辰前后下了马车。   这鸳鸯湖位于京城东,与豫王府挨得近,湖虽不大,却胜在景致秀雅,颇有水墨之气。宁竹衣小时,偶尔会随着父母一道来此处。有时豫王府做宴,也会请宁竹衣双亲一道泛舟湖上。   宁竹衣一下车,便望见湖面泛着粼粼波光,一艘画舫正伴着丝竹之声悠然漂过水上。   “鸳鸯湖这几年好像也没怎么变。”宁竹衣探着脑袋,笑着指向湖边的一座小亭子:“世子,我记得那座亭子。从前我们去那儿玩过吧?”   李贺辰点了点头。   宁竹衣记得,某一次豫王妃在这鸳鸯湖畔做宴,她与李贺辰并其他几个小孩觉得无聊,便偷偷摸摸跑到那座小亭子里,玩过家家游戏。   在这场过家家游戏里,谁都想扮演救济苍生的大侠,谁都不想做挨打的魔教教主,几个小孩争得不可开交,宁竹衣尤其不肯退让。   “女人当什么大侠!大侠当然该是我们男人当!”有个小孩儿对那时的宁竹衣很是不屑。   宁竹衣可气了,攥紧了拳头,据理力争:“女人怎么就不能当大侠了?我的力气,可比你大多了!”   而李贺辰呢,因为胖,争不动,便坐在一旁小声小声地说话:“我也想做大侠……你们理理我,我也想做大侠……”   因为宁竹衣不肯退让,几个孩子们没办法,只好用猜拳来决定谁扮大侠,谁扮魔教教主。宁竹衣信心满满,发誓一定要成为这鸳鸯湖畔唯一的大侠。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李贺辰赢得了大侠之位。   李贺辰也没想到自己能赢下猜拳,他看看自己圆嘟嘟的拳头,露出了惊诧之色。一旁的宁竹衣见了,虽然气恼不止,但也自知是自己运气不好,便没多说什么。   谁知道,胖墩墩的李贺辰紧张地看了看宁竹衣,这样说道:“衣衣,你要做大侠,那我就把大侠之位让给你吧!”   宁竹衣轻诧,其他几个孩子也迷惑不止:“你不想当大侠,怎么不让我当?”   小小的李贺辰颤着脸上的肉,说:“那不一样!衣衣是我未来的媳妇,我当然要把好东西让给她!”   一眨眼,这个肉敦敦的小胖子,已经变成如今又高挑又潇洒的世子爷了。也不知道他回想起小时候的无忌童言,会不会羞耻得想找个洞钻下去?   宁竹衣微舒了口气,走到湖边的石阶上。从这里望去,湖面上生长着还没生出叶子的枯荷花杆,光秃秃的,分毫没有她印象里粉白齐绽的美丽。   想起从前母亲与自己一道在鸳鸯湖畔游玩的模样,她心底忽然有了很淡的惆怅。   虽说孤身离家便不必再受父母管教,但这孤独与寂寞却还是难免的。   “宁竹衣,你怎么了?”李贺辰见她皱眉,便问:“怎么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没怎么,就是想家了。”宁竹衣蹲下来,伸手拨了拨近岸边的荷花杆子。   “这就想家了?”李贺辰嗤笑一声:“要是你连这样都受不了,以后进了宫,几十年出不来,岂不是更难受?还不如不要进宫呢。反正你这脾气,进去了也见不到皇上。”   宁竹衣听他奚落自己,就生出争强好胜之意。她扭头瞪了一眼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见不到?万一皇上就是喜欢我这样的长相呢?”   李贺辰似乎被噎住了。片刻后,他展开了自己的扇子,一边扇风扇得头发乱飞,一边冷哼道:“这宫里也不知有什么好的,非要往里扎。”   虽然他的脸色很黑,但他还是臭着一张脸尽责地带宁竹衣在京城游览了一圈。二人先上了画舫,在鸳鸯湖畔上泛舟一圈;又去了酒楼,叫店小二上了最贵的几道菜。宁竹衣多年不曾尝到桃花烤鸭,在店里吃了个爽快,一人就吃了足有一整只烤鸭,惊得来倒茶的小二满面不可思议。   等到吃饱喝足,踏上回程时,已经是傍晚了。宁竹衣坐上马车,脸上露出了缥缈又幸福的笑容:“哎呀,烤鸭还是京城的烤鸭好吃……”   李贺辰坐在一旁,眼底露出小小的自得之色:“衣……宁竹衣,你要知道,进了宫,可就吃不到这等市井美味了。”   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宁竹衣似乎没听见。她今天在外边溜达了很久,又吃得很撑,现下困意上涌,脑袋挨着车厢壁一点一点的,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李贺辰看到她这副昏昏欲睡的脸,面色一黑,但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哼了句,然后撩起车帘子,嘱咐车夫道:“赶车稳妥些,别颠着人了!”   马车行驶得平稳,宁竹衣竟真的睡着了。不过,也许是因疲惫使然,她又梦到了那个名为《扶摇弃妃》的故事——   “李慕之,那张治疫疾的方子,是我千辛万苦求来的,是我在神医的门前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才得到的!那本是我拿来救父亲用的!”   空旷而华美的宫殿里,身着锦裙的宁竹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她发髻高盘,珠翠溢目,但额前却蓄着重重的刘海。刘海发丝之间,隐约可见一道红色的破口,像是磕头无数所致。   在她的身前,立着一位笑容儒雅而疏远的贵公子。   “贵妃娘娘,你我趁着宫中宴会相见,本就已不合时宜。您若再这般大吼大叫,引来其他宫人,那就更不可取了。”他的声音很温柔,似有劝慰之意。“至于那张疫疾方子,如今已呈到了皇上手里,派上了用场。娘娘为天下万民求福祉的好心,不是已有了回响吗?”   闻言,宁竹衣微青了面孔,胸脯起伏不定,耳下的玉铛折射出冰冷的颜色。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我想将那张方子献给皇上,以此换取我父亲的性命,可你还是——”宁竹衣险些控制不住声音,再度让声音尖利起来:“可你还是将那张方子交给了苏玉鬟,让她去皇上面前邀功!”   闻言,李慕之的笑容淡了下来。   “贵妃娘娘,您在说什么?宁江涛玩忽职守,收受贿赂,本就有罪。有罪之人,岂容宽恕?”李慕之神色淡淡地说。   “他是被冤枉的!”宁竹衣重重地指向李慕之,手上的玉镯碰出叮当声响:“我父亲为人清正,行事磊落,他是被人栽赃陷害,才会下了狱!这满朝文武都没人愿意为父亲说话,那就只有让我来救。我千辛万苦地拿到了疫疾方子,就是为了保下我的父亲!可你……”   ——可李慕之利用她的信任,将疫疾方子拿到手,转头就交给了他的妻室苏玉鬟,让苏玉鬟在皇上面前献上这张方子,以此邀功请赏!   说到后面,宁竹衣的面孔几近扭曲。   就在这时,殿宇外头传来丫鬟紧张的扣门声:“娘娘,皇上在问您为何迟迟不归席了。”   宁竹衣微惊,连忙平复了呼吸,道:“本宫这就回去。”   她压抑着对李慕之的恨意,攥着拳朝殿宇外走去。一路上,她尖尖的指甲刺入手掌心里,将白肉刺出了层层血丝。   回到宴会上时,皇上正因为那张宝贵的疫疾方子而龙颜大悦。   “只要有了此方,定能令疫疾好转。”皇上极为高兴,对站在大殿之中的苏玉鬟道:“你就是慕之的妻室,安国夫人苏氏吧?你有什么想要的赏赐,说来听听!金银珠宝,诰命封赏,全都可以要!”   一片金碧辉煌之中,苏玉鬟清冷而立。她不卑不亢,神情淡淡道:“回禀皇上,妾身对金银财宝、身外权势毫无兴趣。这些身外之物,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哦?如此淡泊,实在是难得!”皇上夸赞不止:“既然如此,那你想要些什么?这疫疾方子宝贵,就容你向朕提一个请求,哪怕是大赦天下也无妨!”   苏玉鬟淡淡一笑,道:“皇上,妾身的丫鬟香莲恰好到了适婚之龄,妾身想为她求一个好夫家。也不知这个请求,是否见笑于御前?”   闻言,皇上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好一个安国夫人,竟如此体恤下人!好,朕就允了,定为你的丫鬟择一个合适的夫婿!”   话音刚落,殿中就传来了“哐当”一声碎响,那是宁竹衣拂落了摆在小几上的瓷瓶,满面狰狞地盯着殿中地苏玉鬟。她的身前,落满了狼藉的碎瓷片。   “苏玉鬟!”宁竹衣尖声地喊。   “贵妃又怎么了?”皇上语带不解:“贵妃这痫病是不是越发作越常见了?快扶贵妃回宫去休息。”   几个宫人涌了上来,架住宁竹衣就往外请。这拉拽的感觉如此真实,以至于让宁竹衣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梦。   “宁竹衣,宁竹衣!到了!”李贺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该下车了!醒一醒!衣衣——”   宁竹衣陡然从梦中惊醒,恰好对上李贺辰贴得极近的面颊。   李贺辰的眼睫很长,几乎要掻到她的肌肤。   她吓了一跳,连忙往后弹,说:“别,别离这么近,怪吓人的!” 第12章 洵南山水 谁送的画   从马车上下来后,宁竹衣还对方才那个梦心有余悸。   不得不说,梦中的她实在是……有些惨。千辛万苦求来的疫疾方子,却被李慕之拿去借花献佛。而苏玉鬟呢,干脆地拿这张她打算来救父亲一命的方子,优哉游哉地给侍女求了姻缘,赚了一个好名声。   ……硬了,拳头硬了!   一想到梦中那种愤恨不平的情绪,她就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李慕之面前去给他一拳。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现在李慕之还什么都没做,她自然不能为难人家。   “宁竹衣,你怎么了?一副气坏了的样子。”李贺辰走在她身侧,眉宇间有着淡淡不解。“方才你睡着时也是这样,皱眉皱得厉害,还一直在嚷着‘苏玉鬟’‘苏玉鬟’什么的。你梦到什么了?”   宁竹衣喉间话一噎。   她梦到什么了?   她梦到自己对李慕之痴缠不放,进宫做了贵妃后还恋恋不舍。   可这种东西,她绝对不能说出来,要不然,岂不是败坏自己的声誉?更别提她现在压根对李慕之一点想法都没有。   “没什么,不过是梦到她上次拿了我的越锦就走的那件事了。”宁竹衣咬牙说。   闻言,李贺辰的表情略显微妙。   “你……这么中意那匹越锦?”他试探地问:“苏姑娘拿了,你就不高兴了?”   “当然不高兴!”宁竹衣瞥他一眼:“她可是明目张胆地抢了属于我的东西,谁会高兴?”   闻言,李贺辰竟然笑了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韩国公那里也有一匹越锦,之前韩国公的孙儿说要给我,我没要。改日,再去问他拿了。”   闻言,宁竹衣心里嘀咕起来:怎么,这是觉得越锦送了人,自己又舍不得了,所以打算再去别人那里薅一点?   二人说着,便穿过豫王府的重重回廊。两人住在一南一北,到了要分岔的路上,李贺辰却没有立刻就走,反倒是有些踌躇的样子。   宁竹衣问:“怎么了?”   “我送你回红露居吧。免得你迷了路,在这里丢人。”李贺辰说。   宁竹衣:……   她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她白了李贺辰一眼,自顾自往红露居走去。没多少路,红露居的大门就近在眼前了。宁竹衣在外走了一天,现在腿脚酸乏,只想赶紧坐下来歇歇,泡个热水澡。   跨进门时,她扫到几个丫鬟手里抱着些模样陌生的锦盒,看起来又像是有人送了礼来。于是,她喊住丫鬟,问:“是王妃娘娘又送了东西来吗?”   那小丫鬟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小姐您回来前一阵子,奴婢才瞧见呢,就放在门口,也不见个带话的人。”   闻言,宁竹衣露出疑色:“这样吗?”   她接过小丫鬟手里的锦盒,打开一瞧,便见到里头夹着一张纸,上书:身在天北明月处,今夜还寝梦故园。   这纸上的字迹瘦削利落,隐隐可闻淡淡墨香,十分怡人。   这纸张下压着一副画,将画徐徐展开,便瞧见画上画着浔南地的风光。烟雨霏霏、杨柳迷蒙,青山绿水,草长莺飞。在那隐约的杨柳枝下,似乎还有一少女分叶穿花,正在嬉闹不定。   一旁的山楂见了,便露出惊喜之色来,夸赞道:“小姐,这送画的人可真有心啊!这人知道小姐你远离家人,独自上京,难免思乡,便送了这幅画有浔南地方景色的画卷来,还说希望小姐今晚梦到故园呢!”   宁竹衣:……   确实,如山楂所说,这份礼物很是用心,但宁竹衣盯着这幅画,表情却瞬间垮了。   不为别的,只为她想起了《扶摇弃妃》里的剧情——   在她即将被皇帝毒酒鸩杀之前,苏玉鬟去宫中探望了她。苏玉鬟用冷漠中带着一缕怜悯的眼光望着她,说:“宁贵妃,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两人,一个披头散发,珠玉狼藉,脸上的脂粉被昨夜的泪水冲得半褪,另一个却高高在上,一身光明璀璨。   宁竹衣用怨恨的眼神盯着面前的苏玉鬟,恨恨道:“明明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不知道,他当初有多喜欢我……”   接着,宁竹衣就开始和个傻子似的叙述李慕之如何如何爱慕她,详细罗列出一二三四五,其中就有她初初上京格外思念家人,李慕之便送来了这幅画以安慰她的思乡之苦的事迹。   和眼前一样,李慕之特别实诚地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一副“我不愿在你心底留下我的痕迹,我只是想默默对你好”的架势。   不过,话本子里的宁竹衣三两下就打听到了到底是谁送来了这幅画,当场感动无比,就差以身相许。   没错,那副画着浔南山水的画卷,就是眼前宁竹衣手上所捧的画。   一瞬间,宁竹衣便觉得手里的画格外烫手,烫得她想要将这幅画直接丢到井里泡水。   什么安慰思乡之苦的礼物啊!这分明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啊!   宁竹衣的脸色青青紫紫,而一旁的李贺辰则不快道:“这是谁送给你的?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这么关心你?”   看样子,他似乎很不高兴。   正说着,红露居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宁竹衣扭头一望,正好看到一袭天青色的衣袍。再定睛一看,便瞧见了李慕之温和的容颜。他状似无意路过,正站在红露居外,低头与一个仆从说话。   宁竹衣:……   这来的也太快了吧!   她迅速开始一通紧急的分析。   李慕之悄悄送来这幅画,再故意让她察觉到这幅画的赠送者是他,其目的是为了让她对他心生爱慕,认为他是个温柔又怜香惜玉的人。   看来,就算她早上亲手搬了太平缸,还是没能打消他对宁竹衣背后宁氏身份的热爱!   必须得想一个别的方法,让他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宁竹衣扫一眼手上的画卷,又将室内环视了一圈——这红露居里,除了她、丫鬟,以及一个李贺辰外,再没别人了。能用上的东西不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眼看着李慕之往红露居越走越近了,宁竹衣清了清嗓子,露出感动之色,对李贺辰道:“贺辰哥哥……”   李贺辰听到这个腻腻歪歪的称呼,嘴角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怎么了?”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宁竹衣抱着那副画,摆出一副娇羞少女对着心上人撒娇的样子。   也许是她的行为太过浮夸,原本还颇为享受的李贺辰,笑容渐渐凝固了。然后,他露出了戒备的表情:“嗯,怎么了?宁竹衣,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没有呀!”宁竹衣露出大惊小怪的样子:“还有,贺辰哥哥现在怎么都只连名带姓的喊我了?虽说是要避嫌,可我们小时候是一起玩着长大的,有什么好避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喊我衣衣吧!”   李贺辰的目光愈发狐疑。   “这幅画……”宁竹衣低下头,神态愈发羞涩,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李贺辰,仿佛一位怀春少女,但嗓音却大得和将军出阵似的:“这幅画!!一定是!!贺辰哥哥你!送给我的吧!贺辰哥哥你太好了!知道我思念家乡!!便送画给我!!!谢谢贺辰大哥!!”   回声袅袅不绝,环绕在红露居内外。   红露居外,适才出现的李慕之,似乎微微一愣…… 第13章 回避之法 我不想入宫了!   宁竹衣一番撒娇,让李贺辰的脸色时青时黑。   “宁竹……”他想解释,但话刚出口,就被宁竹衣打断了。   “都说了,叫人家‘衣衣’!”宁竹衣一副娇嗔的样子。   她轻鼓着脸,两眼摆出瞪人的样子,像是故意学那种夸张的做派,可落在李贺辰眼里,这模样却颇有些可爱,很像是一条……金鱼。   更别说她本就长得好看,唇红齿白,面如桃花。李贺辰的耳根轻轻一红,但他板着脸,臭着面色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叫你衣衣,行了吧?还有,这画不是我送的。”   “讨厌呀!贺辰哥哥怎么还不承认呢?”宁竹衣的声音却更大了:“你给我送了礼物,却不好意思照实说,贺辰哥哥别害羞呀!”   李贺辰微微一恼,不知道当怎么办。   看来,宁竹衣是咬定这幅画是他送的了。他该谢谢她的信任吗?遇上什么礼物,总觉得是他对她好,由他出手送的。   “随你怎么想!反正不是我送的。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最后,李贺辰选择逃跑。   “贺辰哥哥,谢谢你的画!”宁竹衣又这么强调了一句。   从红露居出来后,李贺辰的面色显得很奇怪。因为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他和李慕之擦肩时,也没注意到这位庶兄竟然奇怪地在红露居附近徘徊。   只见李贺辰时而露出春风一般的笑,时而展露出满面黑沉,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等走到离红露居极为遥远的地方了,他伸手招来一个侍从:“你,过来。去查查给宁大小姐送画的人是谁。”   侍从连忙殷勤地应下。   等侍从走了,李贺辰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想起方才宁竹衣因为那副画对着自己又感激,又娇羞的模样,他就觉得极为不爽快。虽说感激的对象是他,可那副画到底不是他送的。   换句话说,宁竹衣要是知道了这送画之人另有别人,是不是也会对那个人如此感激?   不过,她让自己如小时候一样唤她“衣衣”,这倒是好事一桩。   侍从去了没多久,便打听到消息回来了。他附在李贺辰耳边一通耳语,让李贺辰慢慢挑起了眉。   “你说是大哥?”李贺辰诧异问。   “没错,好多人亲眼瞧见慕之公子把画放到红露居门口的,可见他是没想遮掩的。”侍从答。   “没想到啊……”李贺辰展开了扇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是有了未婚妻室?也不怕叫人误会!”   想起方才在红露居外与李慕之擦肩而过的模样,李贺辰的目光里就展露出一二分戒备。   *   是夜,宁竹衣收拾洗漱,早早地上了床。   山楂来给她放床勾,手才刚伸到床帘上,就被宁竹衣握住了。   “山楂,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和你说,此事关乎我们主仆二人未来的命运。”宁竹衣深吸一口气,如此郑重道。   山楂被小吓一跳,连忙低头问:“小姐想说什么?”   宁竹衣微呼一口气,道:“山楂,我不想参与入宫选秀了。”   “啊……?”山楂果然吃了一惊:“您,您不想入宫了?”   宁竹衣点头:“你听着,我觉得那宫里规矩太过森严,再加上伴君如伴虎,实在是危险,所以不想进宫了。你觉得这样做,对是不对?”   山楂犯了难:“小姐,奴婢浅薄,只觉得做个娘娘很是威风……”   “做个娘娘顶什么用,该死的时候不还是得死?”宁竹衣嘀咕了一声,翻身躺下去,说:“就这样说定了,你是我的丫鬟,我多少得告知你这些事。”   山楂张了张口,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但因为宁竹衣是她的主子,她没有多说,只是吹熄了蜡烛,替宁竹衣揶好了被角。   *   接下来的几日,日子都过得很太平。宁竹衣早上去蒋嬷嬷处上课,下午便随着李贺辰这里溜达一下,那里闲逛一番,将京城的街市都走了个遍。   不过,逛街虽然有意思,但她心头总压着一块大石头,这让她没法放下心来。   终于,趁着这一日与李燕婉一同外出,她抓着李燕婉的胳膊,小声地问:“燕婉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儿。”   马车摇摇晃晃,朝着京城宁家的府邸行驶而去。宁竹衣上京也有一段时间了,不去本家打个招呼多少说不过去,因此豫王妃便让李燕婉陪她一道去宁府。   李贺辰原本也想来,却被外头的事情缠住了,只好作罢。   “怎么了?”李燕婉问。   “燕婉姐姐,这选秀的事……还有反悔的余地吗?”宁竹衣踌躇再三,还是问出了这件事。说罢了,她立刻道歉道:“我知悉这样想,是败坏了王妃娘娘的好意,所以,我只是问问。”   自打李慕之送来了那副画,她就有了这个打算了。为了回避被赐死的命运,她必须找到不入宫的法子。   闻言,李燕婉露出诧异之色:“竹衣妹妹,你原先不是很想入宫选秀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改念头了?”   宁竹衣颇有些不好意思,说:“都怪我懒,跟着蒋嬷嬷练了几天,发觉受不了这些苦。只是三四日我就扛不住了,更何况入宫后天天如此?叫燕婉姐姐见笑了。”   李燕婉露出无奈又好笑表情,说:“你可真是个小懒虫。不过……”她垂下眉头,露出深思神色来:“我听母妃说,你选秀的事,早就打点好了,从负责遴选秀女的内务官,到太后身旁的嬷嬷,能打通的关节眼都打通了,你现在说不想去选秀,恐怕有点难。”   宁竹衣倒吸一口气。   她就知道!   “不过,你也别慌张,”李燕婉安慰道:“还有另一个法子呢。你虽说必须得去选秀,可却未必会被皇上看中。只要你被赐给了其他的宗室王亲,那不就不用入宫了?”   说着,李燕婉便露出了柔柔的笑,言语似有所指。   宁竹衣听了,恍然大悟。   确实!只是去选秀,又不一定要入宫,还有可能被指给其他宗室王族。只要提前和人说好了,不就能避过入宫这一回事?   可问题是,哪一个王族愿意娶她?   思来想去,她在这京城熟悉一点的,也就是一个李贺辰罢了。   她有点儿头疼,便扶着脑袋唉声叹气起来。   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宁府。宁竹衣与李燕婉下了马车,进了宁府中,在仆从的领路下,见了宁家的老太太和几位婶婶姑姑、堂姐兄弟。   这些京城的亲戚,她大多不熟悉,也就陪个笑脸,别人说个名字,她跟着喊个名字。一通招呼下来,比逛了一整条街还累。更何况宁老太太看她的目光还不大友善,像是官老爷看阶下囚似的,这让宁竹衣出宁府时,更觉得心累。   “我祖母看我那眼光,真是奇奇怪怪!”宁竹衣小声地抱怨道。   一旁的山楂小声道:“还不是因为本家自家也有小姐要选秀?那位小姐还养在老太太膝下,比您亲近多了!”   宁竹衣摆了摆手,嘀咕道:“算了,算了。”   二人上了马车,打算返回豫王府去。马车驶过鸳鸯湖边一条小道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团嘈杂之声,隐约有人在叫嚷“把人留下来”。   李燕婉和宁竹衣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对劲,便撩起帘子探出头去。只见外头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他们直勾勾地盯着豫王府的马车,道:“你们就是宁氏的女眷吧?你们家老爷子得罪了人,今日,就拿你们两来抵抵债吧!”   这男子说罢,眼底掠过一团精光。   真是一桩好买卖。男子心想。只要在这马车前装模作样吓吓小姑娘,就能得到八十两银子的赏钱。那位主顾,出手可真是大方。   “你无需特地做什么,只需要吓一吓里头那个年轻的姑娘,然后在王府侍卫赶来时,求饶逃跑便是。事成之后,好处不会少你。”神秘的主顾戴着斗笠,翩翩身姿宛如美玉。   想起那位声音儒雅的神秘主顾,这男子便兴奋地舔了舔舌头。   这主顾整得一手英雄救美的好把戏,也不知道眼前这两个姑娘,知不知道有人如此算计她们的芳心? 第14章 再遇大侠 大侠,你不是说你身中奇毒,……   这忽然出现的拦路贼,让宁竹衣颇有些吃惊。   这可是天子脚下,京中宝地,竟然还有人敢和宁家与豫王府的人过不去?   这是嫌自己脑袋太多了想砍几个,还是打算以后亡命天涯,再也不回京城了?   李燕婉与宁竹衣对视一眼,眼中也写满了狐疑。宁竹衣清了清嗓子,主动试探地问:“这位壮士……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打头的强壮男子愣了下,不解道:“什么意思?”   “就是,比如你的老婆跟人跑了,你做的生意赔了本了,或者你的儿子把你的家底赌输了,你……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想给自己找个痛快?”宁竹衣狐疑地问。   强壮男子:……   只听强壮男子冷哼一声,说:“你倒是伶牙俐齿!我都说了,我是收钱办事。你们宁家得罪了人,既然如此,那就拿你们两个小妞来消消气吧!”   “得罪了人?是怎么个得罪法,你倒是和我说说。”宁竹衣朗声问。   “无非是做事不留情面,背地里捅人一刀。宁家这些事儿,还需要我明着说吗?”强壮男子冷哼一声,把一柄刀子重重往地上一插,人盘腿在路边的茶摊子里坐下,一副地头蛇的模样:“小妞,你只需要知道,今儿个爷要拿你抵五百两,再拿你旁边那个女的抵八百两,这就够了!”   闻言,宁竹衣纳闷了一下:“怎么我还便宜三百两?”   强壮男子嗤笑一声:“就冲你方才踏出来的步子能跨那么大,就知道你不是个真的名门小姐,值不了太多,不比旁边那位八百两的,定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你嘛,也就身量看起来顺眼些,有屁股有胸的……”   话音未落,就有一只绣花鞋啪叽飞到了强壮男子的脸上,直直地拍了他一个鞋印。等那鞋子徐徐从人脸上滑下来了,就听到宁竹衣怒吼道:“你看哪儿呢!”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为这强壮男子对她身材评头论足生气,还是在为她不如李燕婉值钱而生气,亦或者二者兼有之。   见得眼下境况,李燕婉微白了面色。她左右张望着,指望着会有巡逻的人过来解一解场子。可说来也怪,往常附近多的是巡捕,今日却一个也没见来,像是有人故意支开了他们似的。   宁竹衣也察觉了此事,她皱了皱眉,与李燕婉耳语道:“燕婉姐姐,也不知道是谁想这样对我们。此人能调开巡捕,那恐怕不是一般人了。”   李燕婉也面色凝着地点了点头。   正僵持着,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极为难听的笛声。这笛声虽然难听,但是于宁竹衣而言颇有些耳熟。紧接着,便听得一阵猎猎衣袖之响,一旁的屋顶上,翻出一道白色的潇洒身影。   但见一个袍角翻飞的青年男子,以一个极为洒脱的姿势飒爽地坐在屋顶上,头戴斗笠,手持酒盏,人向后仰去,饮酒入喉,看着活脱脱就是从武侠话本子里走出来似的。   宁竹衣诧异地望着这忽然出现的男子,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这男子,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宁竹衣盯着这男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惊呼出声:“一剑破天大侠!你不是一剑破天大侠吗!”   屋檐上的白衣男子愣了下,酒盏险些直直地从手里摔落下来。还好在酒盏砸落之前,他右手一抄,把这酒盏给接住了。   宁竹衣在心底嘀咕道:这个男子,不就是在她上京之时施以援手的那位“一剑破天万仞春”大侠吗?   当时他听闻她姓宁,便立刻托辞自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随后告辞离去,现在看来,他中的这个“奇毒”好像功力也不怎么样嘛。   李燕婉微诧,问:“竹衣妹妹,此人又是谁?你认识他?”   宁竹衣点头,道:“他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客呀!”   只见一剑破天大侠从屋顶上翻了下来。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衣袍响声,左右的巷子里各自走出一个小童,其中一个小童清了清嗓子,和报菜名一样念道:“我们公子,江湖人称‘一剑破天万仞春’,乃是江南江北鼎鼎有名的大剑客。如今尘世黑暗,毁崩在即,我们公子身负邪主之力,游走四方,一心拯救万众苍生!天如长夜,江湖动荡,正是四方豪侠出尽锋刃之时,我们公子又岂能辞去济世之重任?如君所见,行侠仗义,正是‘一剑破天万仞春’的职责所在!”   宁竹衣:……   怎么又是这段词啊!都不带改一两个字的吗!   一旁的李燕婉已露出目瞪口呆之色,而前边儿的强壮男子也满目诧异,显见是被这般武侠气质超脱的大侠给震住了。   片刻后,这先时还耀武扬威的强壮男子,竟然面色陡然一改,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大侠!不愧是大侠!小的甘拜下风!既然大侠出手,那小的这就走,宁家的两位姑娘,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敢碰!大侠饶命!”   说完,他对身后的兄弟们挥一挥手,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先前那副地头蛇的气派,浑然不见,一行人个个都如被打蒙的小老鼠似的。   “哎哟,哎哟,太背运了,竟然碰着大侠了……”一边走,他们还一边此起彼伏地如此叫唤。这模样,仿佛事先和人说好了似的。   宁竹衣与李燕婉面面相觑,颇有些不知道这伙人演的是什么把戏。   而那位一剑破天大侠呢,也不肯走近二人,只是远远地站在巷口,衣摆如飘,仿佛仙人一般。   宁竹衣盯着他的身影,问道:“大侠,你不是说你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吗?怎么我看你现在好像健步如飞,还在喝酒呢?”   大侠沉默了。   片刻后,大侠说:“我喝的是羊乳,不是酒。”   “啊?”   又过了片刻,大侠猛烈的一阵咳嗽,压低声音喃喃道:“我……我确实,活不久了。”   “啊……?”   “我恐怕只有三天寿命了……”大侠的声音颇有些气若游丝的意思。   “哈??”   李燕婉露出狐疑之色,嘀咕道:“这声音,怎么听得像是阿辰?”说完,她就想走过去撩那位大侠的斗笠面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剑破天大侠的身影一闪,人立刻飘得无影无踪,仿佛在躲着谁似的。   李燕婉的手捉了个空,人更疑惑了:“真是怪了,这人说话的声音真像阿辰,叫我听岔了。”可惜的是,大侠已走,她也无处证明自己的猜测。   宁竹衣沉默。   好巧,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好端端的,李贺辰干嘛扮什么一剑破天大侠啊?   想起那个总是臭着脸的世子殿下,再想想这位仙气飘逸但是莫名透着憨厚气质的一剑破天大侠,她完全没法子将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李慕之的声音紧张传来:“宁姑娘,燕婉妹妹,你们没事吧?”   但见李慕之策马而来,然后匆匆地勒一下马,焦急地翻身下来,几步奔到了宁竹衣身旁,左右张望道:“听闻有人拿你们抵宁家的账……”   他从来文雅的面容,此刻沾上了淡淡的焦灼,仿佛有人动了自己悉心呵护的珍宝。   他凑近的一瞬,宁竹衣才发现他有一双透着淡淡茶色的眼睛,眼珠的颜色很淡,淡的不像是中原人,在这日光之下,闪着琥珀一般的色泽。   这眼睛颇有些蛊人,不过,宁竹衣却飞快地别开了视线,而是警惕地问:“慕之公子,你怎么知道有人拿我和燕婉姐姐抵宁家的账?你才刚来吧?”   有着淡茶色眼睛的男子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了春水梨花一般的笑容,温和道:“我是在路上听人说的。方才有几个老百姓,一边跑,一边找人帮忙,说的就是这件事。宁姑娘,你没事吧?那些贼人呢?”   宁竹衣听了他的回答,面色复杂。“他们跑了。”   “跑了?”李慕之的目光冷了下来。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侍从道:“去追,全都抓回来,一个都不准放跑。”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刀锋一般寒冷。可等他再转回宁竹衣面前时,脸上又是那如春日梨花一般的温和笑颜了:“宁姑娘,别怕。” 第15章 欲盖弥彰 我不是豫王世子   回到豫王府后,宁竹衣与李燕婉便立时将这事儿告诉了豫王妃。   “竟有这样的事?”春熙堂里,豫王妃眉头微皱,很是讶异:“人抓到没有?”   “母妃,慕之已叫人去捉了。”一旁的李慕之恭敬答复。   豫王妃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你做事一向稳妥,想来定能抓到这几个狂徒。”   李慕之虚礼一下,退到一旁。   豫王妃担心二人受惊,好一通安慰,又让人拿来茶点水果,给宁竹衣和李燕婉压惊。左一句“真是吓死人了”,右一句“怎么这么倒霉”,仿佛她才是碰上这件事的人。   许久后,宁竹衣和李燕婉才可以出春熙堂。   在离开春熙堂前,宁竹衣又想起了那位救下她们的一剑破天大侠,便停住脚步,问豫王妃道:“王妃娘娘,世子殿下还没回府吗?”   豫王妃说累了,正在大口喝茶。听她这么问,便摆了摆手,说:“还没回来,不知上哪儿野去了。等他回来,我一准教训他。”   “啊?教训世子殿下?”宁竹衣不解。   “是啊!要不是他出去胡闹了,不陪着你们二人,你们又哪里会遇上这种委屈?”豫王妃一副愤愤的样子:“都是阿辰这小子不好,我一定好好教训他,给衣衣解气!”   宁竹衣:……   李贺辰,你可真倒霉啊!   宁竹衣朝王妃一礼,这才姗姗出了春熙堂。   “宁姑娘。”   春熙堂外,一枝新绿翠意浮动;树之下,李慕之斯文而立,带着淡淡笑意望向她:“你没受惊吧?”   宁竹衣的身子一顿。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毕竟也没伤着我。”   李慕之轻叹一声,说:“身上虽然没受伤,但心底难免忧虑。”顿一顿,他重扬起笑意,道:“你要是不嫌弃,就由我请你去满月楼坐一坐吧。听闻满月楼新上了一出戏,演的是洵南那边的故事。”   宁竹衣连忙摇头:“那怎么好意思呢,算了吧。”   李慕之的好意,她可不敢受。   “都是自家人,何必与我客气呢?”李慕之笑了起来,淡色的眼眸似浮动着温吞碎玉。   “我是真的不觉得有事儿啊!”宁竹衣声音肯定地说:“哎,慕之公子不知道,有个白衣飘飘的大侠救了我,一出剑,就把人吓跑了呢!”   闻言,李慕之面色微微一凝:“……大侠?”   “是啊,大侠!”宁竹衣点头如捣蒜:“那大侠穿一身白色,戴斗笠,手里拿着酒杯喝羊乳,还说自己身中奇毒,活不过三天,死前顺道救了我一命!”   说罢了,她露出羞涩表情,道:“这位大侠,应当算是我的恩公了吧?按照话本子里的说法,那都是要以身相许来报恩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位恩公了呢……”   李慕之失笑。片刻后,他摇了摇头,面上又浮现出笑容,但这一回,笑意间掺杂意思淡淡的无奈,仿佛看到了胡闹的孩子:“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既然这位大侠不愿留名字,那想必以后就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宁竹衣胡乱地应了几声,不打算再多说了。   她正要走时,外头忽然匆忙来了一个小厮,附到李慕之耳边说了些什么,言语间,似乎提到“捉到了”之类的话。   宁竹衣好奇地问:“莫非是捉到那伙胆大包天的贼人了?”   李慕之点头,说:“正是,已经下了狱了。”   闻言,宁竹衣有些讶异。她还以为李慕之会将那伙人放跑呢,毕竟那伙人极有可能就是李慕之自己安排的。   “那问出幕后主使者了吗?”宁竹衣问。   李慕之的笑容淡淡的,眸色悄然一沉:“这个么,宁姑娘放心,必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   这一晚,宁竹衣泡了个热水澡,坐在床头,由山楂给自己擦头发。   “小姐,您说今天碰到的那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敢打主意打到豫王府的头上来了?”山楂一边搓着毛巾,一边露出惊魂未定表情。   “指不准是豫王府里头的人呢。”宁竹衣轻哼了一声,嘀咕道:“也就是吓唬吓唬我和燕婉姐姐,这才不敢真动手的。”   山楂皱了皱眉,忽然吸了口气,道:“不会是别的什么秀女,听闻小姐你长得好看,就心生歹意了吧?”   “怎么可能?”宁竹衣瞥她一眼:“哪家的闺秀那么大胆子?你还是别瞎猜了。”   山楂拿毛巾挂到火炉不远处烘,又喃喃道:“也难怪小姐你不想进宫了,要是真这么卧虎藏龙的,确实受不住。我还以为,小姐是忽然对这豫王府里哪位公子心动了呢!”   “啊?”宁竹衣盘起脚来,脸挤得像苦瓜:“话可不能乱说!这就更不可能了。”   主仆俩嘻嘻哈哈说了一阵,宁竹衣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山楂便收了毛巾,推门出去了。   夜色寂静,宁竹衣坐在窗口,托着面颊望着外头的月亮发呆。   今日这伙歹徒,八成是李慕之安排的,为的就是给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可他美没有救到,反倒是给了一剑破天大侠一个耍帅的机会,也不知道他心里难受不难受?   哎,外头的月亮快圆了,也不知道洵南的父亲、母亲如何了?母亲虽然一贯嘴上嫌弃自己,可现在指不准也想女儿想得紧呢。   宁竹衣正在发呆,窗前忽然掠过一丝白色。继而,有一道雪似的身影自屋檐上飘悠悠落下,不染尘埃,仿佛什么仙人御风而来。   一阵沙沙轻响,那人停在了宁竹衣的窗前。他腰间佩着古朴宝剑,怀中抱着一把萧,斗笠上的垂纱被夜风吹得翻飞,月光穿过他双肩,恰好照落在宁竹衣的眼底,宛如一片雪光。   宁竹衣望着这个男子,继而露出讶异之色,嚷道:“一剑破天大侠?”   没错,面前这白衣侠士,正是她有过两面之缘的“一剑破天万仞春”大侠,她绝不会认错。这满京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和他一样浑身皆白的人物了。   男子点了点头:“正是在下。”   宁竹衣愈发诧异:“你怎么在这?”   一剑破天大侠出现在豫王府里,这岂不是坐实了他就是豫王世子李贺辰了吗?!要不然,哪个人还能在豫王府里随便走来走去,来去自如啊!   男子咳了咳,背过身去,道:“我不过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啊……”宁竹衣试探着朝外探出身子。   只见大侠深呼一口气,郑重道:“我并非豫王世子李贺辰。”   宁竹衣:“……?”   啊?   等等?大侠说什么?   他说“他不是豫王世子李贺辰”?   ……这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方法啊!   宁竹衣的眉头颤了下,她尴尬地问:“呀,大侠……何出此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奇毒发作了,大侠忽然开始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宁竹衣连忙从桌上取过纯金的大茶碗,递出窗去,问:“大侠,你要不要喝一口,润润嗓子?”   大侠摆了摆手,说:“今日我救下你,你那同行女子却呼我为‘阿辰’,此乃豫王世子之称,在下听闻过,担心有此误会,坏了世子之名,这才特来解释。”   宁竹衣嘴角微跳,握着金茶碗的手差点儿就翻了。   如果说先前她还只是怀疑一剑破天大侠就是李贺辰,那她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这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了。   这是什么欲盖弥彰的解释方法啊!解释了反倒不如不解释呢!就冲李燕婉那句“阿辰”,一般人谁会特地眼巴巴跑上门来解释自己不是那个人啊?!都当无事发生了!   但大侠的面子,不能不给。宁竹衣放下茶碗,呵呵笑说:“哎呀,大侠放心,我不会认错的。呃……那个什么劳什子豫王世子,无论气度,风姿,神态,都不如您,和恩公您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我又岂会认错呢?”   这番话明明是顺着大侠的意思说的,但大侠却愣了愣,声音不快了起来:“豫王世子哪有那么不堪?”   宁竹衣:……   怎么,还想替自己辩驳两三句?   大概是宁竹衣的表情不对劲,大侠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多嘴。他又咳嗽一阵,低声说:“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魔教线人就在这附近,我不宜久留。”   “哎——大侠,等等!”宁竹衣却朝他伸出手,兴致勃勃地说:“我有一事相求!”   大侠脚步一顿,侧身露出了倾听之态。   “大侠,下次能不能带我上屋顶转转?我想在屋顶上看月亮!”宁竹衣冲大侠招手。   大侠点了点头:“下次吧。”   随后,大侠便飘然而去,仿佛消逝于九重天的仙人。   宁竹衣坐在窗边,望着大侠消失的方向,拿金茶碗仰头灌了一口水,唇边渐渐有了笑意。   她在窗边待了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大,便关了窗打算回屋子里。就在这时,山楂扣了扣门,面色微白地推门而入。   “小姐,奴婢吓着了……”山楂的说话声都有些不利索。   “怎么了?”宁竹衣不解地问。   山楂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这才壮着胆子凑到宁竹衣耳边,小声说:“白日里,慕之公子不是抓到了那伙胆大包天的贼人吗?奴婢刚刚打探到消息,那伙贼人共计六个,在狱里全都服毒自尽了,一个都没活下来。”   闻言,宁竹衣的面色也骤然发白。 第16章 自立门户 这副模样,像是生怕她引来皇……   那几个拦截她与李燕婉的歹人,在狱中全部自尽而亡了?   宁竹衣脸色轻轻发白。   “山楂,你没打听错吧?他们又不是犯了什么死罪,怎么就全死了?”她不可思议地问。   “当真,不会有错的!”山楂也一脸惧色:“错不了,因为王爷那儿正在为此事发火呢,说是慕之公子没处置好犯人,让人都没了,现在没法对宁家交代了。王爷发了好大的火,在书房里摔东西,响动传得整个院子都听得到。”   既然山楂这么说,那就不会有假了。那几个白日时拦住她的男子,确实都死了,且死因十分蹊跷。   他们犯的不是死罪,至多上几下板子,罚点钱,赶出京城,不至于伤及性命,但眼下却一口气都自尽而亡了,这简直像是被人灭口了似的。   可又是谁要灭他们的口?   所谓的“幕后主使”“与宁家有仇的人”,还是说……另有其人?   这可是活生生的几条人命。人家也没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甚至都没碰到她与李燕婉的边,竟然就这样死了,实在是意想不到。   如果这件事并非巧合……   宁竹衣的脑袋里掠过了李慕之温和的笑颜。她小打了个哆嗦,不敢往下想了,连忙合好窗户,躺回了床上。   “山楂,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就别打听了!”她把锦被扯起来,盖住了自己的脸。这样子呼吸虽然闷,但却让她觉得安全了些。   山楂无措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吹蜡烛,放帘子:“今天小姐也受惊了,早点休息吧!”   宁竹衣把自己往被子里头缩得更低了。呼的几声响,屋内的蜡烛都熄灭了,光线暗了下来,她从被子缝里描出去,就看到一团黑洞洞的。   这片漆黑里,隐隐绰绰藏着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是屏风、珠帘,还是某个冤魂不散的人。   宁竹衣瞪着眼珠子盯着那处影子,喉咙口咕嘟咽下了唾沫,心底默念道:“大哥,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怨气别找我,去找那李慕之吧!”   反复念了几遍,她还是觉得有些怕。此时此刻,她竟然有些天真地希望那位一剑破天大侠能回来了。如果大侠守在她的窗口,她就不必这么战战兢兢了。有什么鬼什么怪的,全叫大侠把人赶跑就是了。   在惴惴不安的情绪里,宁竹衣慢慢地睡着了。   这一晚,她睡得相当疲累。她总是梦到不好的东西,一会儿是被几个大汉的鬼魂追着,他们便绕着她跑,边要她还命来;一会儿,又梦到李慕之温存儒雅的笑颜。但李慕之一转身,温柔的笑容便沾了血,实在是叫人害怕。   次日,宁竹衣照旧被这种不安的情绪所笼罩着。她打从早上起来就唉声叹气的,也没心思梳妆,就连吃饭都吃的少,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过了午后,李贺辰来了红露居,一进门就问:“衣衣,你怎么了?”   宁竹衣正坐在窗边发呆,被他进来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像是见了鬼似的弹起来。等看清走进来的是李贺辰,而不是什么鬼怪后,她就拍着胸口顺了几口气,说:“你吓坏我了。我……我也没怎么呀。”   李贺辰皱眉,说:“下人说你早午都进得不多,往常能吃三四碗饭,今天就吃了一碗。你是不是有心事?”   宁竹衣:……   不说不知道,原来她饭量这么大?   都怪豫王府的厨子做菜太好吃,又下饭,她不知不觉就吃太多了……   宁竹衣想起昨晚乱七八糟的梦,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就是被昨天的事吓到了。我听说那几个拦住我和燕婉姐姐的贼子,都在牢中自尽了。”   李贺辰愣了愣,小声说:“谁那么多嘴,把这种事告诉你?把你吓得睡不好觉,眼睛下头都是青的。”   宁竹衣闻言,赶紧拿起小镜子一照,又拿拇指抹了抹,发现自己的眼眶下当真一圈青紫,显然是没睡好。这模样怪憔悴的,看起来比鬼还可怕一点,也太丢人了。   她连忙取出小扑子,沾了象牙白色的香粉往脸上扑,厚厚地打了一层粉末后,她仰头问李贺辰:“世子,这样看不出来了吧?”   李贺辰挥手散去面前的香粉,说:“你好好休息,这些青黑就褪了。那几个贼子的事,你不用担心,人死了就死了,也是他们自己犯了错。”   宁竹衣放下镜子,斟酌片刻,问:“慕之公子怎么样了?我听闻王爷对他大发雷霆,因为他没看好犯人。”   李贺辰点头:“是。父王对此事十分生气,觉得是大哥没处置好。再加上大哥先前也有些事儿办的不妥,父王就更气了。昨天后半夜里,父王给大哥下了令,要他去京外上职,顺带把苏姑娘捎上,仔细完婚了。”   “啊?”宁竹衣大吃一惊:“这么突然?”   李贺辰点头:“也不算突然吧,王府的其他孩子,迟早都要出去自立门户的。大哥为长,他头一个出去,也算是正常。”   即使如此,宁竹衣心头还是嘀咕不止。   对于现在的李慕之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要是留在豫王府里,那就代表着离豫王的权力没有远去,还有一搏的机会;要是真的离开了京城,那就是人走茶凉,什么都没了。   还有这个苏玉鬟,对他而言也是一重束缚。现在的他对苏玉鬟没有男女之情,苏家又家道中落,没法给他任何助益。妻室的位置让苏玉鬟占了,就是失去了一份助力,李慕之肯定非常难受。   不过,这对她宁竹衣来说,反倒是好事。   李慕之能走远些,她才安全呢。   而且,李慕之娶了苏玉鬟,苏玉鬟也不会把她当做敌人了,麻烦也更少一些。   想到这里,宁竹衣稍稍轻松了一些。   “好了,不说这些了。”李贺辰负了手,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听姐姐说,那天你们遇到贼人,是一个江湖侠客救了你们?”   宁竹衣:……   好家伙,这个救了她们的江湖侠客不就在眼前吗?怎么现在还试探来了?   “是呀,”宁竹衣好整以暇地说:“那个大侠可厉害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贼人给赶跑了,而且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姐姐说,那个贼人……和我长得有些像?”李贺辰又将审视的目光投过来:“衣衣,你也这样觉得的吗?”   宁竹衣:……   她咳了咳,很配合地说:“怎么会,我当然觉得世子和那个侠客长得不一样了!”   闻言,李贺辰微松了一口气:“怎么个不一样法?”   “那位大侠他不染俗世烟火,乃是一位超脱世外的高人,和世子这样满口‘几百两银子一匹越锦’的人,那可是大不同的!”   “啊?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我铜臭,他淡泊?”李贺辰似乎有些急了:“这怎么可能!这真是开玩笑!”   宁竹衣眼光一转,偷笑一声,说:“那好吧,我刚才仔细想了想,那个大侠虽然飘逸出尘吧,但是却没什么贵气。这样一比较,还是世子比较威风华贵,而那个大侠呢,就像是个普通路人!”   “啊?他有那么差劲吗?你的意思是,他比我朴素?”李贺辰又急了:“衣衣,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宁竹衣无语。   说大侠比世子好,不行;说世子比大侠好,也不行,他是想怎么样啊!   “行吧,那就大侠和世子一样好……”   “那更不可能!我和那个江湖侠客,怎么可能‘一样’!!”李贺辰想也不想就反驳。   宁竹衣彻底脱力,陷入沉默状态。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就连说“一样”也不对!   这家伙还想她怎么样啊!   看到宁竹衣这副模样,李贺辰知道是自己过分了。他咳了咳,挥了下扇子,红露居外头有一排丫鬟鱼贯而入,捧来了京城鼎鼎有名的桃花烤鸭。盖子一掀,香气便扑鼻而来,烤的流油的焦红鸭皮,瞬间唤起了宁竹衣的食欲。   “我知道你没胃口吃饭,就叫人去买了这个。”李贺辰轻哼一声,坐了下来,说:“别饿着自己了,多吃点吧。”   宁竹衣的眼睛微微亮起。   哎,没想到李贺辰竟然对她这么好,真是念旧啊!   好兄弟,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弟,这话果然没错!   李贺辰在红露居待了大半个时辰,看着宁竹衣把烤鸭吃完了,要走的时候,又告诉她下旬陛下要去郊外踏青,豫王府也要随行的事儿。   “太后娘娘也要跟着一起去,她是个严苛的人,你别穿得太扎眼了,免得让太后看你不舒服。”临去之前,李贺辰这样莫名其妙地交代:“就穿得简单点,也别戴什么发簪首饰了,懂了吗?”   这副模样,像是生怕她引来皇上的注意似的。   宁竹衣皱了皱眉,语气有小小的不高兴:“怎么,你怕我品味不好,穿的衣服丑,丢了豫王府的脸面?”   李贺辰皱眉,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怕你——是怕你……嗯……”   他前半句话还来势汹汹,说到后半句话就戛然而止,一句“我是怕你”说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是怕我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是怕你真的被——”   李贺辰的话又停住了。   片刻后,李贺辰叹一口气,说:“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第17章 退避三舍 我对宁姑娘,态度已算是足够……   过了午后,宁竹衣就去蒋嬷嬷处上课。   今日的苏玉鬟似乎有些心情不佳,整个人都很低落,也没精力找宁竹衣麻烦了,这让宁竹衣觉得有些奇怪。   老王爷下了令,要李慕之尽快和苏玉鬟完婚,照道理说,苏玉鬟应当高兴才是,怎么如今反倒唉声叹气的?   难不成,她不想嫁给李慕之?   宁竹衣想不通,但她也懒得管苏玉鬟的事,只绕着苏玉鬟走,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等琳琅阁散了课,宁竹衣就揉着站得发痛的腿往外走。   已经是近傍晚的时候了,日头泛着淡淡的红色,往西面沉去,豫王府的屋檐也染上了一层融化的金色。   快到红露居时,宁竹衣迎面遇上了一个男子。还未定睛看清,对方便已张口唤她:“宁姑娘。”   竟然是李慕之。   宁竹衣一听到这声音,心底就咯噔一下。等她抬头强挤笑容,想要打一声招呼时,却又大吃一惊——李慕之的额头处,有拇指盖儿那么大一个口子,红得像涂了朱砂似的,显然是刚伤不久的。   “慕之公子,你这额头上是怎么了?”宁竹衣问。   李慕之眼帘微垂,面不改色地说:“没什么,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撞了下。”   但想也知道,这是假话。   宁竹衣想起昨晚老王爷在书房发的一通火,心底已暗暗有了猜测:这伤,八成是老王爷直接动手砸出来的。   宁竹衣面色复杂地说:“那慕之公子好好养伤,可别落下疤了。”面子上的功夫,她还是会做的。   李慕之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说:“对了,宁姑娘,我前些时日寻访到一个名厨,他做出来的烤鸭,与你喜欢吃的那家味道相近,不知改日可否——”   “算了算了,我最近烤鸭吃多了,都有些腻味了!”宁竹衣连忙回绝:“慕之公子还是先好好养伤吧,我就不叨搅了。”   说完,她掉头就想走。   对于李慕之的好意,她从来都是不敢受用的。无论对方说得多动人,她都必须拒绝。要不然,她指不准就要走上坟头草三尺高的贵妃老路了。   “宁姑娘,且慢。”   宁竹衣才迈了一步,后头的李慕之便喊住了她。   宁竹衣假装没听到,继续向前走。   但这一回,李慕之竟然三两步追了上来,然后伸手直直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宁竹衣小吓一跳,连忙伸手挣开,紧张地左右一望,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微恼地说:“慕之公子这是做什么?”   李慕之收回手,面色毫无被质问的心虚,神色淡然地说:“我不过是想问问宁姑娘,缘何一直对我再三避让?”   宁竹衣愣住。   李慕之微抬下巴,目光中似织着一层云翳:“我对宁姑娘,态度已算是足够谦恭。可宁姑娘却视我如蛇蝎,每次都对我推三阻四。这是何故?”   宁竹衣有些被问住了。   “我……”她结巴了一下,小声说:“我也没有故意躲着慕之公子啊,只是慕之公子要送我这,送我那,带我出去玩儿,这都不太合适,所以才回绝的。”   “不合适?”李慕之挑了下眉,神情染上一丝乌云:“世子待宁姑娘,也与我相差无几。但宁姑娘对世子,就从不推拒。我与世子,可是有什么不同?”   宁竹衣微吸一口气。   李慕之这番话,真是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她嫌贫爱富,嫌弃他庶出的身份,反倒看中李贺辰嫡出世子的身份吗?   她抬头,正好望见李慕之如清云皎月一般的面容。那张脸很俊美,又沾着文人书卷之气,可此时却有些黑沉沉的,莫名给人压力,倒是与总是臭着脸的李贺辰有些相似了。   “慕之公子,你想多了!”宁竹衣拽着袖子,连忙干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敢和你多说话,那自然是因为你有未婚妻,马上就要和人家完婚了。我一届闺中小姐,再和慕之公子说话,难免惹人误会。而且,苏姑娘看重你,我可不想和她生出嫌隙啊!”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倒是让李慕之的面色缓和下来。   “是我多话了,惊搅了宁姑娘。”李慕之露出歉色.   “没事没事,你好好养伤,我…我先走了。”宁竹衣见他信了,便赶紧开溜。   李慕之点头。   没一会儿,宁竹衣便跑得没了影子。   李慕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眉慢慢地皱了起来。   “公子,”一个小厮出现在小径上,手中还端着一个药瓶:“原来您在这!叫小的好找。药已经领来了,您快点用些药吧,别到时候真的留疤了。”   说着,小厮就急切地想要拧开药瓶。   但下一刻,这药瓶就被李慕之亲手挡了回去。   “罢了,不必用药。”李慕之神色平静地说:“就让这疤留着吧。留的越久越好。”   *   慕之公子要携未婚妻离开京城的消息,在王府里兜兜转转飘了几圈,渐渐地再无人提起了。一晃眼,就到了皇帝做东,延请各家宗室一起去往京郊踏青的日子。   如今已是三月,春风将京城内外染得翠绿一片,郊外青林苑的桃花也尽数开了。皇帝亲自邀了几位亲厚的兄弟叔伯,一同前往青林苑。豫王府上下,正在邀请之列。   宁竹衣并不太想去,毕竟见皇帝就代表着危险。但豫王妃却说机会难得,让她多少去看一看。无奈何之下,她只能简单地收拾了下自己,朴朴素素地到了豫王妃跟前。   她穿了一袭淡蓝色的衣裙,头顶插了一支木簪子,耳上别了两颗米粒大小的珍珠,此外再没什么饰物了,看起来简直能混入丫鬟行列。   豫王妃见了,皱了皱眉:“怎么打扮得这么素净?与衣衣的年龄都不相衬了!”   宁竹衣忙说:“是世子殿下要我这么打扮的。他说太后娘娘不喜欢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人。”   “呀,是阿辰这么说啊?”不知为何,豫王妃立刻笑了起来:“既然他这么说了,那就是有他的考量,听他的吧!”   一旁的李燕婉也吃吃笑了起来,说:“阿辰怕是想藏着竹衣妹妹,不让旁人太早看到呢。”   一行人出了豫王府,各自登上马车。豫王、王妃与世子,都各自有一辆马车。宁竹衣受王妃厚爱,也能独自坐一辆马车,不必和别人挤在一起。   宁竹衣要上马车时,提着裙摆左右张望了一下,没见到李贺辰,心头有点儿失望。   她今天可是特意照李贺辰说的话往朴素里打扮了,本以为能让他夸两句,谁知道人都没见到。   宁竹衣心底有些不高兴,闷着头上马车坐好了。   山楂给宁竹衣塞好裙角,将马车帘子又垂了下来,转身要去马车下收脚凳。手才伸出去,便瞧见一只锦靴踏在脚凳上,那是又有人要上马车来了。   山楂有些诧异,毕竟她家小姐独自一辆马车。等一抬头,她就瞧见了李贺辰的脸,当下愕然道:“世子殿……”   “嘘——”李贺辰拿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左右望了下,见前后的人都在忙着搬东西、牵马绳,这才放了心。   山楂闭了嘴,憋着不说话了,但一双眼里却写满疑惑:世子殿下,您来这干嘛?您的马车在前头呢!   李贺辰笑了起来,冲她挤眉弄眼地说:“我找你们姑娘有事儿,就借她的马车坐一坐,没人会知道的。”说完,他就踩着脚凳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帘子里。   宁竹衣正在揉着眉头,一见李贺辰进来,她小吓了一跳,嘀咕道:“世子,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进来?而且,这是我的马车,你是不是走错了?”   李贺辰一甩衣摆,坐了下来,笑说:“没走错。我那辆马车垫子硬,坐着不舒服。你这辆软,我就坐这里了。你不会吝啬吧?”   宁竹衣听了,露出狐疑之色:“堂堂世子的马车,竟然坐起来那么不舒服?”那这个世子,当得也太委屈了吧?   正说着,外头传来车轮轱辘辘启程的声音。宁竹衣坐的这辆马车,也徐徐往前动了。   李贺辰抬眼打量宁竹衣的衣装打扮,满意地点头:“你这样的打扮很合适,最不容易惹来太后生气。”   宁竹衣笑起来,指着头上的发簪:“你不知道,这簪子还是我在洵南时,自己从小摊上淘来的,便宜得很,几文钱一支,是木头材质的……”   话没说完,马车忽然往前一撞,速度陡然边快了。宁竹衣没坐稳,人立刻向前一栽,竟然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李贺辰怀里,整个人趴了上去。   咚!   一声闷响,宁竹衣便觉得自己的鼻梁疼的几乎要断了。   “哎……”她龇牙咧嘴地吸着气,用手撑着面前的人,抬起了头,发现自己方才撞上的硬邦邦东西,乃是李贺辰的胸膛。   “你胸口怎么这么硬啊?疼死我了。”宁竹衣抱怨着,一边伸手揉鼻子,一边直起了身子。一个没注意,前胸与李贺辰贴到了一块儿,她也没察觉。   李贺辰没答话。   宁竹衣皱眉望去,发现李贺辰的表情相当奇怪:明明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可脸色却是通红的,像是蒸熟了的螃蟹一般,又像是涂抹了一大片的朱砂,看起来又热又烫。   “小胖,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宁竹衣不解地问。   李贺辰想起方才蹭到自己胸前的那团软绵绵,咬牙切齿地说:“天热。” 第18章 青林御苑 现在衣衫狼藉,实在没法见人……   马车快到郊外,宁竹衣趴在车窗边,好奇地打量着外头的景色。   “听闻皇上年轻俊美,貌赛潘安,真的吗?”她问坐在一旁的李贺辰。   她当初决定入宫,就是因为听了这个传闻。皇帝不仅仅是个皇帝,还是个英俊潇洒的皇帝,这一下子便让她提起了兴趣。   不过,皇上到底长得什么样,她也不知道。虽然她做过《扶摇弃妃》的梦,在梦里做了皇帝的贵妃,可那梦里的人都是脸上蒙着一层雾的,长相模模糊糊,人一醒来,就记不清了。   听了宁竹衣的问题,李贺辰露出复杂之色:“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俊美吗?”宁竹衣一定要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李贺辰意味深长地点头:“非常俊美。”   宁竹衣听了,心底燃起淡淡的期盼。看来,皇上可能真的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马车轱辘向前,终于到了皇上御驾到访的青林苑。宁竹衣打起车帘子,与李贺辰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李贺辰才落地,前头就传来豫王妃不满的声音:“阿辰,你怎么去打搅衣衣了?母妃知道你心急,可这也太不守礼数了!”   李贺辰哼了声,一展扇子,说:“还不是我那辆马车坐垫太硬,逼得我不得不另找马车?总之,错不在我。”   青林苑乃皇家御苑,朱绿参差的气派门边有几个小太监引路。豫王府一行人相继进了园子里,没入了一片苍翠的绿意中。   山楂跟着宁竹衣走,一边走,一边止不住四处打量。青林苑里精致怡人,高台绿树,郁郁葱葱,不远处有一片连绵桃林,盛开如火。   山楂起初光顾着看桃花,后来目光一瞥,就扫到了豫王府队伍的最后头,嘀咕道:“小姐,您看那苏姑娘,打扮得怎么这么惹眼?”   宁竹衣扭头一看,果真如此。平日总是素衣淡妆的苏玉鬟,今日穿了一身招摇的红,还涂了口脂,看上去与往日截然不同。   “她不会是想着在皇上面前出出风头吧?”山楂狐疑地问。   “谁知道呢……”宁竹衣不敢多看,怕又惹来苏玉鬟的不快,连忙管自己走了。   穿过两座殿宇,便瞧见一片被桃树包裹的宽敞空地。远处山岚点雾,晴空如洗,近处朱绸锦珠,宫女林立,排列着张张坐席,满是天家威仪。   一落座,宁竹衣就立刻充满期待地将目光朝最上方投去,想要寻找传闻中俊美皇上的身影。   然而——   明黄的高台上,坐着一个面色黝黑,肩膀宽阔,仿佛沙场上暴晒十年的将军一般的人物。他面庞刚毅,脸孔四四方方,一笑起来,白牙嵌在黑色的面孔上,十分醒目。   宁竹衣:……   哗——   宁竹衣内心对宫廷生活的最后一点悸动,就这样被浇熄了。   等等,你们管这叫貌赛潘安?!   宁竹衣小吸一口气,立刻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李贺辰,小声怒道:“你不是说皇上生得俊美无比吗?”   李贺辰瞥她一眼,道:“难道不是吗?皇上生得确实是俊美无比。还是说,你觉得皇上不俊美?”   宁竹衣呆了一下,沉默了。   她错了。皇上确实是俊美无比。   谁敢说皇上不俊不美啊!那不是找死吗!   醒悟过来后,宁竹衣左右张望一下,见四下没人听着他们说话,只有一个苏玉鬟望着皇上露出了无比失望的表情,她这才松了口气。   离踏青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宁竹衣便坐在位置上,左右好奇地张望。京城的人她大多不认识,因此看这个陌生,看那个也陌生。   正张望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轻佻嗓音:“世子,这姑娘你上哪儿弄来的?”   宁竹衣扭头一看,见到一个带着爽朗笑容的青年。这青年长相周正,人如烈日骄阳似的,看着就叫人暖烘烘的。   “这是宁家的姑娘,以前一直住在洵南。”李贺辰似乎与他很熟络,这样答道。   “原来是宁家的姑娘!”青年笑起来,挤眉弄眼道:“我说呢,世子殿下向来对女人不假辞色,一般的女人哪里拿的下世子?果真得让宁家的姑娘出手才行。”   说罢了,青年又转向宁竹衣,自来熟地说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姓周,双名景昂。”   “见过周公子。”宁竹衣连忙行个礼,又与周景昂说了姓名。   周景昂一听说她是洵南知府的女儿,立刻露出暧昧笑容来:“竹衣妹妹,你这是觉得咱们世子哪点儿好,这才这么记挂,让你千里迢迢从洵南跑过来了?”   罢了,他又笑嘻嘻道:“你放心,世子身旁没别的人。你不在的时候,他从不和女人多说话,这叫‘守身如玉’。”   这番话听得宁竹衣如坠云雾,只能“哦”“哦”地迎合着。   而李贺辰呢,也不说话,只是莫名地涨红着脸,故作高深地在一旁扇扇子。   周景昂在两人这里笑嘻嘻说了一番话,又被其他人招呼去了。他似乎有很多朋友,左右逢源,到处和人嘻嘻哈哈的。   “你别管他,他是个纨绔子弟,嘴里从没正经的。”李贺辰说。   “哦……”宁竹衣瞥着周景昂,还是觉得周景昂的话不大对劲。   总觉得这周景昂公子是误会了什么啊!   宁竹衣在心底嘀咕一声,便继续在席位上坐着。   就在此时,一个小宫女过来给她斟茶。   这宫女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看着宁竹衣身旁的李贺辰,耳朵根还莫名发红。她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倒着茶,不小心手抖一下,将水泼到了宁竹衣的鞋面上。   “呀!奴婢知罪……”小宫女吓坏了,哆嗦起来,脸上的红晕也褪去了。   宁竹衣大方,不和她计较。但鞋子湿漉漉的,总归是不大方便,于是她便和豫王妃说了声,去附近的殿室里换了双备用的绣鞋。   等换了鞋出来,宴会早就开始了,丝弦板牙的声音远远传来。宁竹衣左右没见着人,便循着乐声走了一会儿,可精致却越走越陌生,一个没注意,便走到了青林深处。   这地方怪幽静的,左右都是高大的林木,绿意遮天。宁竹衣循着小径转了两圈,还是寻不到正确的路,只觉得那宴会上的乐声时远时近,像是在梦里似的。   她走累了,便在一棵树桩子上坐下来休息,伸手锤着小腿。一边锤,她一边想起了方才那小宫女盯着李贺辰脸红的模样,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不高兴。   脸红什么劲?怕不是被李贺辰的脸给骗了。这小宫女,一定不知道李贺辰平日里总是黑沉着脸,看起来凶巴巴的,可难相处了。   宁竹衣正在心底嘀咕,耳边忽然飘来一丝古怪的声音:“收下这白银二百两,就当你我从未见过。”   这声音颇为耳熟,宁竹衣皱了皱眉,起了身,蹑手蹑脚往那声音的来源地走去。很快,她便瞧见林间藏着两个人影。   这两个人影,一个穿着灰色的短袍,胸前挂着哨子,腰间挎两柄匕首,看模样像是这青林苑里专司飞禽走兽的宫人。   而另一个人呢,则身量修长,姿态文雅。仔细一看,竟是李慕之。   李慕之怎么会在这儿?   他给青林苑的宫人二百两银子做什么?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宁竹衣心底狐疑不定。   林子里的宫人收下了钱,点头不迭道:“公子,若是当真按照你的吩咐去做,这可是要阖家杀头的,我日后也不能谋这份差使了。就二百两,怕是不够。”   “这不过是定金。待事成之后,自有更多银钱奉上。”李慕之说。   闻言,宫人立刻喜笑颜开:“那就一言为定了!”说罢,他就谨慎地左右张望一番,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宁竹衣躲在树后头,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李慕之这是做什么?花了几百两银子,要青林苑的宫人去做一桩“可能会阖家杀头”的事儿?什么事儿这么可怕啊?   她正在心底这般想着,冷不防脚下踩到了一截枯枝。“咔嚓”一声脆响,惊动了前头独自站着的李慕之。   “谁在那里?”李慕之出声道。   宁竹衣吓得动也不敢动。   开玩笑,这种场面,她怎么能冒然现身?   那几个与李慕之疑似勾结的贼人,都不明不白地在牢狱里服毒自尽了。而她现在撞到了李慕之给青林苑宫人塞钱的模样,要是贸然现身,恐怕也会落得相同的下场了。   “是谁?”李慕之见她不出来,皱了皱眉,抬脚往她的方向走来。   宁竹衣没办法,只好压低嗓音,出声道:“你,你别过来!我是这青林苑的宫女,现在衣衫不整,见不了人。”   “青林苑的宫女?”李慕之声音微惑。   宁竹衣藏在树后,做出抽泣的样子,道:“是呀,方才有个男子过来,像是喝醉了的模样,瞧我独自在林间,便想羞辱我。我逃了出来,但现在衣衫狼藉,实在没法见人。”   李慕之的脚步止住了。   “是吗?”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里似乎藏着淡淡笑意:“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就不过去了。这位姑娘赶紧拾掇一下,早些回去吧。”   宁竹衣松了口气。   没想到李慕之竟然信了。   “那你……你转过去。我要穿衣服,不大方便。”宁竹衣又要求道。   “好。”李慕之很顺从地答应了她的要求,背过身去。   宁竹衣一看他转身,立刻拔腿便跑,脚步如飞,三两下就将这片可怕的林子抛在了身后。 第19章 老虎惊魂 被别人看到,你就得娶我了呀……   宁竹衣回席位时,面色不大对劲。李贺辰见了,便小声问:“怎么了?换双鞋子,把自己魂儿给掉了?”   宁竹衣想起林子里的事,摇摇头,小声嘀咕:“迷了路,走错了。”   她憋不住事,很是想把在林里遇到李慕之的事情都倒出来。但现在在宴会上,旁边都是人,她不敢这么说,只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宴席上,舞姬手托蟠桃,鱼贯而入,乐声轻柔舒缓。但宁竹衣还是面色不好。李贺辰看出来了,便追着问:“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只迷了个路。”   宁竹衣连忙胡乱搪塞:“我心情差得很呢。等会儿人散了再和你细说。”   “怎么就心情差了?”   见他追问不止,宁竹衣噎住了,只好临时找个借口搪塞:“那个小宫女来给我倒茶,眼光却一直往你身上跑,害得我鞋子沾了茶水。我还能心情好?”   “原来是这样?”闻言,李贺辰的面色微微舒缓,似乎还有些小高兴。“眼睛长在别人身上,我哪里管得住。但你放心,我绝不看人家。”   宁竹衣听了,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她方才这话,好像说得有些不合时宜。可具体哪儿不合时宜,她这个不通点墨的脑袋又想不出。   正说着,冷不防宴席后头响起一阵尖叫声:“怎么有老虎?”   这尖叫又锐利,又刺耳,惊得丝弦歌舞立刻便停了,宴席上的诸位宗室贵介,也不由扭头朝那声音的来源地望去。   只见席位的最末尾,有个四十几岁的妇人,白着脸,发髻散乱,仪态全无地跌坐在地,正盯着东面的林子瑟瑟发抖。   而那林子里呢,则有一道黄色的兽影,像被惊动的山神似的,一步步往外走出,惊得树冠上头的群鸟直往外飞。那野兽黄棕色的皮子,黑色的条纹,尾巴又粗又长。一张口,露出满嘴獠牙,任傻子都知道,是只山虎。   一瞧见那只老虎,宴席便骚动起来。有胆小的惊声尖叫,还有些人不自觉起了身,开始往老虎相反的地方挪腾。   “真的是老虎!”   “青林苑里怎么会有老虎?莫非是隔壁猎场里跑进来的?”   “皇上还在这,保护皇上!”   宁竹衣也看到了那只老虎,脑袋瞬时一空。她虽然力气大,也学过拳法,但她可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野兽之王的对手。再加上她长那么大,第一次看到货真价实的老虎,人当场便呆住了。   那老虎往外徐徐走了几步,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狂叫一声,张口就往草丛里咬去。不多时,它便抬起头,拖出一只血淋淋的兔子来。那兔子皮肉外翻,被吞掉了一只脚,另一只脚还抽搐着,一蹬一蹬的。说来也怪,那兔子那么小,血腥气却极重,一直穿到宁竹衣这边来。   “老虎……”宁竹衣有些不敢动了,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这可真是太倒霉了!谁知道到青林苑赏个花,还会遇上老虎的?瞧这老虎的模样,还是饿坏了,想出来开个荤的!   她跑不动腿,不会成为这个老虎的盘中餐吧?   她正这么想着,那头的老虎忽然抬起头,两颗炯炯的眼招子倏忽地盯了过来,像是求找准了猎物似的,一下子就和宁竹衣的目光撞了个准。   宁竹衣被老虎盯了一下,心里直道:完了。她下意识直起身来,转身就想跑;结果没看地,哐当一声,被桌子绊了个正着,人直直往地上跌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个人伸手捞住了她的腰,硬生生拦住了她跌坠在地的架势。“衣衣,别脚软,藏到我背后去。”李贺辰在她耳边说。   宁竹衣心底正慌得很,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立刻言听计从,当下便往李贺辰的背后一缩,藏着脑袋,不再往外看了。   李贺辰的后背,对她来说颇为宽阔,往她眼前一遮,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老虎也好,慌乱的人群也罢,都不见了。   明明从前也只是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孩子,如今却出落得比她高大那么多。   宁竹衣忽然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舒心感。   你看,这不是有小胖在嘛。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有他顶着!   众多侍卫醒了神,纷纷环绕到皇上身侧,做出护卫之态。宁竹衣偷偷踮起脚,从李贺辰的肩膀上向外看了一眼,就瞥见那老虎不远不近地站在原地,嘴边还残着一只血淋淋的兔子腿。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不远处忽然传来“嗖”“嗖”两声箭矢响。下一个眨眼,那老虎的身上便扎进了两枚羽箭。   “嗷嗷——”   老虎吃痛,嚎叫起来,竟胡乱地朝宴席上冲去,脚步隐约能震动地面。李贺辰见状,随手抓过一个侍卫,从对方腰间拔.出刀来,也不管什么御前能不能带刀了,二话不说,就将刀横向了老虎的方向。   硁!   银刀亮刃,那刀光照得人面色发寒。   先前给宁竹衣倒水的那个小宫女,惨白着脸尖叫起来:“世子殿下别去呀!会被咬的!”   但李贺辰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专注地盯着老虎冲来的方向。   近了,更近了!马上就到跟前了!   李贺辰扬起刀,皱眉凝目,正欲冲上前去,却见那老虎的步子忽得慢了下来。接下来,便像是酒醉似的,忽然开始摇晃,步子也变得温温吞吞的。   见到此景,李贺辰愣了愣,没敢松开握着刀的手,仍旧紧紧地抓着刀。银亮的刀面上,倒映出他紧皱着眉的容颜。   只见那老虎摇晃着走了几步,身姿便停了下来,然后像是困极了似的,轰然躺倒在地,扬起一片烟尘。没一会儿,老虎便阖上眼睛,在地上呼呼大睡了。   众人不敢动弹,宴会上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寂静的外缘处传来一道儒雅的嗓音:“皇上龙体无恙吧?”   却见李慕之缓缓从外步入,手中还擒着一张弓。   被护卫团团围住的皇上如梦初醒,周遭的宾客也渐渐恢复了精气。皇上见到李慕之手里的弓,便问:“刚才这几枚箭,是你射的?”   李慕之抱拳作揖:“正是在下。身处御前,本不该带有弓箭。但事发突然,便临时管青林苑的猎人借了一副弓,所幸还来得及。”   他态度从容,不卑不亢,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正如皎皎的日辉似的。众人看着他,不由纷纷生出赞许之声来。   “真是好一个英勇儿郎,竟然两箭便射了一只虎。”   “要不是有这位公子在,皇上兴许就……”   “这是护驾有功啊!这一回,赏赐是跑不了了!”   外头的声音嘈杂吵闹,缩在李贺辰的宁竹衣后头,心底却忽然咯噔了一下。   先时她在那林子里,撞见了什么?   李慕之与青林苑掌管走兽飞禽的宫人说话,给了人家二百两银子做定金。那宫人说,这是阖家杀头的买卖,二百两银子不够。   她的后背忽然微微一寒。   席位上,众人对李慕之十分欣赏,皇上也露出愉悦之意,言谈之间,似乎要大赏一番。但宁竹衣只觉得身上发冷,有些站不住脚。   “衣衣,你怎么了?吓坏了?”李贺辰转过身来,忧虑地问。   “世子,我……”正想说话,她的脚心忽然传来丝丝刺痛。这现成的理由送到嘴边,她立刻用上了。“我脚有些痛,刚才好像扭着了。你能不能,陪我出去找个大夫?”宁竹衣白着脸,小声地问。   李贺辰一听她扭到了脚,神色也紧张了起来。他去找了豫王妃,说了两三句,便立刻要陪着宁竹衣去找青林苑里的大夫。   “脚扭了,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背你?”李贺辰问。   宁竹衣摇头:“那也太不像话了,男女授受不清,别人瞧见你背我,还以为我们两有那什么呢。”   就算她现在还没参加选秀,可她也是个清白闺秀。叫男人背出去,多不像话啊。   这样想着,宁竹衣就自己迈步往外走。可才走了一步,那钻心的痛便涌上来,让她的五官都疼得有些移位了。   李贺辰见状,脸色微微一黑。下一刻,他二话不说,拦腰勒起宁竹衣,快步往外走去:“就算让别人看着,又怎么了?我就是要让别人都看着,我就碰你了。”   宁竹衣吓了一跳,连忙阻拦道:“别呀,被别人看到,你就得娶我了呀!”   “怎么,嫁给我,你吃亏了?”李贺辰瞥她一眼,很不高兴的样子。旋即,他冷哼一声,脚步走得愈发快了。 第20章 木簪去向 不就是一破簪子,我再给你买……   李贺辰用手夹着宁竹衣,朝宴席外走去。   他的手臂长,力气也大,宁竹衣就像是只小鸡似的,被他夹在臂下,颠上颠下的。   虽说不用自己走路很好,但宁竹衣还是有些紧张,止不住地四处张望,生怕被人瞧见这副模样。   流言猛于虎,要是让别人瞧见他俩这么亲昵,那就完蛋了。明天一起来,想必满京城都会是“洵南知府之女与王府世子有染”的消息。   好在这一路没什么人,李贺辰带着她顺顺当当找到了御前的太医。   太医姓孙,年过六十,留一把花白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高人模样。李贺辰把宁竹衣放在庭院的石凳上,让孙太医把看:“太医,她伤着脚了。”   孙太医上下查看一番,笑眯眯说:“是扭着了吧?不过没有淤肿,不碍事。我开一剂膏药,拿回去敷个半月,也就差不多了。”   闻言,宁竹衣心底竟然不合时宜地一喜:“那我是不是不用学规矩了?学规矩得一直站着。”   孙太医说:“倒也没那么严重。只要不跑跳,就没什么大事。”   宁竹衣的面色顿时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能借机甩脱蒋嬷嬷的训练呢。毕竟蒋嬷嬷的课,是真的很累人。   趁着孙太医低头写药方的功夫,李贺辰皱眉问:“衣衣,你不想上蒋嬷嬷的课?”   宁竹衣摇头:“那么累,谁想上啊。”   想起宁竹衣上课偷懒的样子,李贺辰无声地笑起来:“可你要是不好好学规矩,怎么入宫呢?皇上可看不上一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女人。”   宁竹衣的面色一耷拉。她扫一眼专心写字的孙太医,冲李贺辰招了招手:“世子,你附耳过来。”   李贺辰收敛了笑容,照做。   宁竹衣凑到李贺辰耳边,小声嘀咕说:“我本来是想入宫的,但是今天见完皇上,我就不想了。”   她嗓音放得轻,热乎乎的气儿吹出来,落到了李贺辰的面颊上。年轻的世子喉结微微一动,面色虽然依旧沉沉的,但耳根微微发红。   “为什么?”李贺辰问。   “就是那个……”宁竹衣想起皇上健康黝黑的肤色,讪讪道:“突然就没有了世俗的欲望了。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可能这就是佛家常说的‘大彻大悟’吧。”   李贺辰愣了愣,继而无声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你大彻大悟了呀。”   孙太医写好了药方子,收拾医箱起了身。待孙太医的背影消失了,宁竹衣这才深呼一口气,郑重地对李贺辰道:“世子,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是关于你那位大哥的。”   她可没忘记自己把李贺辰叫出来的原因。   她将自己在林中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末了,语气慎重地说:“若我猜的没错,那袭击宴会的老虎,原本就是他特意安排的。他走这步棋,是想得到皇上的器重。”   话音落了,空荡荡的院子里便寂静许久。李贺辰坐下来,露出思索之色。   片刻后,李贺辰说:“衣衣,这件事,你与别人说过没有?”   宁竹衣摇头:“我哪敢告诉别人。”   李贺辰皱眉:“那你就当从未得知过此事,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人。要不然,怕是会给你自己惹上麻烦。”   宁竹衣点头如捣蒜。好一会儿,又问:“那这件事……世子打算怎么办?慕之公子不露馅还好,要是被人捉到了把柄,那就完蛋了。”   李贺辰咬了咬牙,说:“这些你不用管。我来料理就是。……他是豫王府出去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也只能先帮他藏着,然后让他赶紧分家出去。”   顿一顿,他低头,语气有些飘忽:“我知道大哥一直有不甘,但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做。权势地位,当真比命还重要?”   两人在庭院里坐了一阵,这才往宴席上去。在宁竹衣的强烈抗议下,李贺辰不背她了,改叫了两个小宫女扶着她跳回去。   临走前,李贺辰望了一眼宁竹衣的发髻,问:“衣衣,你头上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我总觉得你的发髻有点儿空。”   宁竹衣轻怔,伸手一摸头顶,珠花好端端地戴着,她一时半会儿也摸不出什么来。“有吗?你记错了吧?”宁竹衣皱眉说。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李贺辰说。   两人回到了宴席上。豫王妃关心宁竹衣,叫李贺辰过来问伤情:“衣衣的脚怎么样?碍不碍事?”   李贺辰笑说:“没有大事,但短时间内不能乱走。孙大夫说了,那种学规矩的课是暂时不能上了。这是飞来横祸,也没办法,谁知道宴席上会闯入老虎?”   豫王妃“啊”了一声,心疼地说:“竟然这么严重!那接下来便老实养伤,先不要去蒋嬷嬷那里上课了。”   闻言,坐在一旁乖乖低头的宁竹衣颇有些诧异。   她的脚,她知道。孙太医说了,没什么严重的,上课也可以上。但到了李贺辰嘴里,就是“孙大夫说不能学规矩”了。   李贺辰这是……在帮她说话?就因为她说不想上蒋嬷嬷的课?   想起方才自己抱怨上课累的那一番话,宁竹衣忽然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豫王妃匆匆地问了两三句,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她从来关心宁竹衣,这回却言语这么仓促,显然是心底有什么其他要紧事压着。   宁竹衣向着左右一打听,这才知道方才她出去找孙太医那会儿功夫,宴席上就发生了好大的变动。李慕之护驾有功,被皇上赏了个四品的官职:金羽卫的中郎将,日日得待在皇上眼皮底下。   这官职不算太高,于宗室子弟而言,也只是中等偏上,不像其他贵介,子承父荫,上来便能做个郡王侯爷。但这官职却比什么郡王侯爷要微妙得多,因为它手下有金羽卫。   宁竹衣听到“金羽卫”这个词,也觉得很是熟悉。一番思索,她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词——是在那个《扶摇弃妃》的梦中。   在《扶摇弃妃》的故事里,李慕之正是以这金羽卫为根基,一点一点向上爬。他利用手上的金羽卫铲除对手,又为皇上收集情报讨取欢心,甚至做出了“派遣金羽卫盗窃监视”等令人不齿之事,最终靠着手段攥取了朝廷大权。   一想起这事,宁竹衣的面色也不好看了。   豫王妃攥紧了帕子,和身旁的人低声嘀咕道:“原本静北那头都安排好了,宅子也置办了,上司也打点了,只等着慕之到任。现在倒好,他不去了,都打水漂。”   言语间,颇有些白忙活一场的不满。   就在这时,在御前受封的李慕之回来了。他穿过一片杨树,面庞微垂。一束光从杨叶缝里漏下来,照得他眉目发亮。但可惜的是,他眼里似有一团旋涡,无论那光怎么揉,都化不开这一团暗色。   他回到豫王府的席位,豫王妃收敛起了先前的不满,笑笑说:“慕之也出息了,会自己挣功名,比阿辰强多了。”   老豫王坐在一旁,端起酒盏用了一口,淡淡道:“皇上恩赐,那是豫王府的福气。慕之,做的不错。”   李慕之笑了起来。   等和豫王和王妃应和罢了,他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宁竹衣不着痕迹地拿余光打量他,想要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点端倪来。   李慕之表情闲适地坐着,脸上并无任何欣悦与欢喜。哪怕才获封了令人羡慕的官职,他也没有表露在面庞上。   串通青林苑的宫人放老虎,再在御前挣功劳。这么大的事,他做来就不心慌吗?   宁竹衣的心底嘀咕不断。   就在这时,她察觉到李慕之似乎冲她笑了下。紧接着,李慕之便从袖中取出了什么,轻轻地一晃——   那是一支木簪子,朴素异常,简陋得像是路边小摊子上买来的。   一看到这支木簪子,宁竹衣的脑袋便微微一白。   “你不知道,这簪子还是我在洵南时,自己从小摊上淘来的,便宜得很,几文钱一支,是木头材质的……”   在马车上时,宁竹衣曾这般拿木簪子对李贺辰说,言语中满是期待嘉奖之意。   可现在,这支发簪却出现在了李慕之手中。   他是在哪里捡到的?在宴席上?附近的地面上?还是……他给青林苑宫人二百两银子的那片林子里?   宁竹衣不敢往下想,只假装没看到李慕之手里的东西。   怪不得李贺辰说她的发髻看起来有些空,原来是真的丢东西了。   就在这时,一道高挑身影挡在了宁竹衣的身前。   “衣衣,你欠我的十两银子呢?”   李贺辰臭着一张脸,拿扇子敲着手掌心,很不高兴地说话。这模样,仿佛这宴席上的人个个都欠了他银子,而宁竹衣欠的格外多。   “什么银子?”宁竹衣愣住了。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欠了李贺辰钱?还欠那么多!   “你说话不算话啊?”李贺辰说着,冲她挤了下眼睛:“方才大哥不在的那会儿,你不是非要缠着我踢毽子吗?还说谁踢得少,谁就给对方十两银子。我陪你踢了那么久毽子,你不打算把说好的银子给我?”   闻言,宁竹衣立刻心领神会——李贺辰这是要证明她一直在他身旁,没跑出去过!   如此一来,那林子里的“宫女”就不会是她了。   宁竹衣立刻嚷嚷起来:“凭什么给你?为了给你找毽子,我把我的簪子都弄丢了!那簪子也很值钱呢。你都不给我找回来!”   “我没帮你找吗?刚才我又去咱们踢毽子的亭子里找了一遍,都快把地砖翻开了,真没有。”李贺辰哼了一声,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那簪子看起来又不值钱,指不准已经被哪个宫女捡走了!”   “就算是被宫女捡走了,你也得给我找回来。”   “有什么好找的?不就是一破簪子,我再给你买个好的。”李贺辰嘁了一声。 第21章 物归原主 去查查青林苑那一日,宁大小……   从青林苑回去的路上,宁竹衣很是惴惴不安。   “世子,你说,你大哥他会信我们那套说辞吗?”她拽着李贺辰的袖口,小声地问。   “大哥那样的性子,定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李贺辰宽慰她。   听李贺辰这么说,宁竹衣也稍稍定了神。李慕之生性多疑,一旦得知在森林中遇到的可能真的是某个宫女,那必然会采取动作。如此一来,便会少几分怀疑落在她头上了。   她小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有些沮丧道:“我还挺喜欢那支发簪的呢,就这样落到你大哥手里去了。”   “啊?”李贺辰有些诧异:“你当真那么喜欢那发簪?我还以为你随口说说的。毕竟是这么破的簪子……”   他倚着马车窗,发冠上的猫眼石透着碧绿的光,衬得整个人愈发贵气。   可听他这么讲,宁竹衣立刻不高兴了,板着脸说:“那簪子是母亲陪着我挑的!虽然是个便宜货,但我母亲喜欢。”   闻言,李贺辰的表情微微一变。   他像是被先生揪住了错处的学生,脸青青红红变幻不定。片刻后,他扬起眉,又把脑袋转开,像是遇到了什么窘迫的事,说:“是我多嘴了。……罢了,我再送你个发簪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宁竹衣原本有些沮丧,听了这话,顿时生出欲占便宜的想法来,立刻道:“我想要有大颗珍珠的那种簪子!今天青林苑里,长公主就戴了那种簪子。”   李贺辰努力回想一番,果然如是。皇上的姐姐今天便戴了一枝珊瑚簪,粉紫色的珊瑚上头点缀着一颗极大的珍珠。那珍珠雪白发亮,成色极好,估摸着是南边来的,一般人还买不到。   “好,我给你弄一个去。”李贺辰说。   宁竹衣扫去了先前的沮丧,露出了微甜的笑容。这笑容就像是树上刚结的莓果子似的,让人还没张口,舌尖就尝到了甜味。   李贺辰望着她的笑颜,心底开始琢磨:新的发簪固然要找,但旧的那支也不可丢。宁竹衣这么看中那支木头发簪,可不能叫她失望了。   因为老虎闯入御前,今日的踏青宴会结束得格外早。马车一路驶回京城,到了豫王府门前。   前头的王妃在丫鬟搀扶下下了车,口中似乎还有点轻微的抱怨之语:“我怕王爷怪罪,特意托了娘家人在静北打点,为的就是让慕之离京后过得舒服点。现在慕之在京城做了中郎将,我怎么与娘家那头人交代?”   一旁的老陪房挤着笑脸劝道:“这是皇上的旨意么,那也没办法呀,不是娘娘的错处。”   李燕婉跟在一旁,也劝王妃放宽心。三人的嗓音不小,但李慕之似乎浑然未觉,只是恭敬地跟在豫王身后。   一群人回到了王府。   当夜,皇上便命太监送来了一大堆赏赐,说是给豫王府的奖励。豫王接了赏赐,转头便叫人全部送进了李慕之的院子,让他自行处置。   *   次日。   李慕之住在西边的一处院子里,坐拥假山流水。当初他搬进这里来时,豫王妃笑盈盈地对豫王说:“慕之喜好风雅,就爱这些山山水水。妾身想这里能瞧见园子里的景致,最适合慕之不过了。”   不过假山到底是假山,说难听点,只是一块大点儿的石头;流水倒是活水,成了这面北院子的唯一一点清幽点缀。   屋内有些湿冷,这是环水又面北之故。李慕之在这儿住久了,早就习惯了这轻微的潮意。唯一的不便,就是他有许多藏书,在这微潮的屋内放久了,难免发霉,隔三差五就要拿出去晒一晒。   金羽卫中郎将的任书昨夜随着赏赐一起到了,但李慕之却没怎么多看,而是将其随意地丢在桌上,自己则坐在支起的窗户下,拿泡软的米粒喂一只麻雀。   这麻雀是前几天落进他窗里来的,翅膀受了伤,不能飞,他便暂且养在屋子里,还用细布条仔细包扎了麻雀翅膀上的伤处,好米好水地喂着。几天下来,原本沾了水奄奄一息的麻雀,已经活蹦乱跳了。   “公子,”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轻响,“您吩咐的事儿办好了。”   “进来吧。”李慕之拿手刮蹭着麻雀脑袋。   一个侍从从外头进来,恭敬道:“人都已经处置妥当了,绝对开不了口。”   “嗯。做的不错。”李慕之头也不抬,继续拿小米粒喂麻雀。“他的家人呢?”   “也安置好了,花了钱,全部送去了东边。”侍从笑说。   李慕之点了点头。他手底下的麻雀轻轻一跳,啄食着桌上的湿漉米粒;没一会儿,又抬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他。“等过三四个月,风头过去了,就送他们团聚吧。留着到底是个隐患。”李慕之轻描淡写地说。   “是。”侍从答。   侍从禀报完了事儿,就想告退。此时,李慕之忽然道:“还有件事。去查查青林苑那一日,宁大小姐的行踪。她几时离了宴席,又去了何处,都去仔细探听一番。”   闻言,侍从露出困惑表情。但他见惯了主子的手腕,知道自己不能多问,便低头闷声应了好。   见侍从应下,李慕之露出淡笑。他从袖中摸出一支木质发簪,放在手心轻轻地转动。   这支发簪极是简陋,但它的主人却如清水芙蕖一般出众。哪怕穿着打扮故作简陋,也难以叫旁人忽视了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紧张的呼声:“苏姑娘,您不能进去,得先禀报了公子……”   话音未落,苏玉鬟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李慕之,为何你对王爷说要推迟婚事?”   就在今早,李慕之派人与王爷商量,说是想推迟与苏玉鬟的婚事。无他,因金羽卫事忙,忽然忙着操办婚事,难免遭新同僚白眼。   苏玉鬟一得知此事,便立刻杀上了门。   话刚说罢,苏玉鬟便扫到了李慕之手上那支木簪,顿时愣住了。   这支木簪,没记错的话,是宁竹衣的东西。   青林苑那日,宁竹衣正是戴着这支朴素无比的木簪子。旁人也许注意不到她戴了什么首饰,她却因时时刻刻关注宁竹衣的动向而记得一清二楚。   这支簪子,怎么会在李慕之手上?   莫非……是宁竹衣送给他的?   李慕之也察觉了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发簪收进了袖子里。   “我推迟婚事,也是为了苏姑娘你着想。”李慕之淡淡地说。   “何解?”苏玉鬟冷笑。   “苏姑娘若有其他心许之人,万万不要错过了。”说着,李慕之的笑意里流露出一丝讽意:“青林苑那日,苏姑娘潜心装扮,必然是为了某位悦己之人吧。”   闻言,苏玉鬟脸色陡然涨得通红。   青林苑那日,她确实打扮惹眼,还因此被宁竹衣主仆斜视不断。   她也确实曾有一些小心思——宁竹衣做得贵妃,她难道做不得?可自打见到了皇上的真容,那些小心思便都歇了。   “推迟婚事一事,父王已经同意了。”李慕之站起来,神色泛起微微倦怠:“你若心有不满,那我便赔偿你一二吧。昨日皇上赏赐了许多珠宝,我让人带你去库房挑选。”   说罢了,他就转了身,朝屋内走去。   苏玉鬟站在原地,面色青青紫紫。一个侍从迎上来,道:“苏姑娘,小的带您去库房吧?”   她正在耻头上,此时有人凑上来,她忍不住去迁怒道:“谁准你抬头瞧我了?我可是你们未来的夫人!就凭你,也配抬头看我?”   侍从愣了下,赶忙点头哈腰道:“苏姑娘息怒。”   将侍从里里外外训斥一通,苏玉鬟终于解了点气。这些佣人仆从都是捧高踩低,她不挨个挨个教训,他们便以为她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走吧。”苏玉鬟气冲冲道。   *   宁竹衣回到王府后,因为“脚扭伤了”,便不再日日去蒋嬷嬷那里上课。除了她以外,苏玉鬟竟然也没了起初学宫廷规矩的热情,开始头疼脚痛,告假不去。   这天夜里,豫王府的灯火渐熄,王府内外一片寂静。   宁竹衣歪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拿一本小人书,一手捏着一个梨子啃。梨子汁水饱满,一口咬下去,清脆爽甜。   吃到梨核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人的喊声隐约传来:“有贼啊!”   她愣了下,搁了书,翻身穿鞋,朝外探头:“这是怎么了?”   山楂刚打探消息回来,挂着一脸奇奇怪怪的表情,道:“奴婢听说,是进了贼了。”   “贼?”宁竹衣很是不解。这里可是豫王府,什么贼胆子这么大?   “是呀,有两个婆子瞧见那贼的身影了,说是一身白,像个鬼,吓人得很。”山楂露出微惧的神色。   “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吗?”宁竹衣问。   山楂摇头:“那贼好像不大识路,往慕之公子放书的屋子去了。方才大伙儿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丢。”   “那就好……”宁竹衣微微放了心。   不过,这个“一身白衣”,还真是容易让她想歪。那位“一剑破天万仞春”大侠,不也是一身白衣吗?   宁竹衣啃掉梨核上最后一口肉,进了屋。   一阵风吹来,让她轻轻哆嗦一下。她看到支起的窗户,心底微惑:奇怪,方才明明叫山楂将窗户关了的。   窗前的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只简陋的木簪,正是她母亲为她挑选,又落入李慕之手中的那一支。   宁竹衣愣住了。   窗外的一角,似乎还有隐约白袖拂过。 第22章 南水珍珠 本世子从来说话算话   这一晚,宁竹衣坐在床头,手里把玩着自己的木簪。   这木簪粗陋得很,唯一值得称赞之处,就是簪身上头的缠枝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木簪不值钱。也只有在有心人的眼里,这簪子才能是个宝贝。   这簪子原本落入了李慕之手里,但今晚却被“好心人”送了回来。至于那位“好心人”是谁——想起窗外的一缕白色衣袍,还有王府进了贼的传闻,宁竹衣忽然扬唇笑了起来。   李贺辰待她还是很好的嘛。   他知道她想拿回这支木簪,嘴上什么都不说,背地里却偷偷摸摸直接把木簪搞到了手。这种做了实事儿,却不大着嘴巴四处嚷嚷的品性,实在是少见。   这样的人,适合搭伙过日子。   想到这里,宁竹衣忽然眼前一亮。   她不是正愁着选秀的事儿么?要想不入宫,那就得提前找个宗室王族定亲。   要不然,便找小胖吧?   可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硬生生给按了下去。   真是不知羞耻,她这是赤.裸裸的利用!为了这么不纯粹的目的去嫁给人家,这不是耽误人的一辈子吗?   还是让李贺辰自己挑个喜欢的姑娘娶了吧。   宁竹衣幽幽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他将来会便宜了哪个姑娘?   这样想着,宁竹衣心底忽然有了一丝沉闷。估摸着是李慕之的事儿太压人,沉沉的,就像是一块石头,才让她有了这般的滋味吧。   宁竹衣下了床,将木簪收起来。因为这木簪险些惹出事,她着意将簪子放到了带小锁的匣子里,免得再叫旁人看到了,生出事端。   *   次日清晨,宁竹衣正在用早膳,李贺辰便来红露居找她。   “衣衣,昨晚上没事吧?”一进门,他便如此问。   宁竹衣正坐在桌边动筷子。桌上摆着白米小粥搭脆萝卜卷,清淡爽口。她拿调羹送了一勺稠粥进口,被烫得微微咧嘴,含糊地嚷道:“昨晚?昨晚怎么了?”   “昨晚王府好像来了个侠客。”李贺辰晃着扇子,斜斜望着她:“外头动静那么大,你没察觉?”   山楂正在一旁舀汤,闻言小声道:“昨儿进来的不是个贼么?”   李贺辰待下人随和,允许山楂搭话,她没多想便接嘴了。可谁料这一回,李贺辰却表情微黑,语气凶巴巴道:“人家又没拿钱,算什么贼!”   见他的脸色不好,山楂连忙低下头,小声道:“奴婢多嘴了。”   宁竹衣见状,微哼一声,心底起了戏弄一番李贺辰以给山楂出出气的主意。   宁竹衣放下调羹,拿帕子擦了擦嘴,故作平淡道:“哦,你说昨晚上王府里进人的事儿啊?这事我听说了,但我睡得早,什么都没瞧见。”   李贺辰皱了皱眉,问:“那你就没碰上什么响动吗?”   他虽然沉着脸,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眼底似乎有期待之色一闪而过。   宁竹衣看着他神色,强压下笑出声的冲动,故作疑惑地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呀。我好好地睡了一觉。怎么了?”   李贺辰的眉皱得更紧了:“这怎么可能?你就没……就没捡到什么?”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宁竹衣终于收起了心底的作弄之意,道:“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之前救过我的那个大侠好像又来了,还把我的簪子给找回来了。”   说着,宁竹衣感慨道:“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李贺辰清咳一下,说:“我就说。昨晚上王府里闹得那么厉害,你这儿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   宁竹衣吹了吹烫热的粥面,故意将语气放得感慨无比:“世子,你瞧瞧人家。那个大侠和我也不熟悉,话都没说过几句,还身中奇毒,可这样的他,却知道我想要什么,千辛万苦把簪子给我拿回来了。”   李贺辰愣了下,咬牙道:“你是在嫌我不如那个大侠贴心?”   “我可没这么说。”宁竹衣扫他一眼。顿一顿,她又做出可惜的样子:“我还没来得及亲口和大侠道谢呢。下一次见到大侠,定要好好谢谢他。”   李贺辰噎了一下,一副有气又没法说的样子。他在锦桌边坐下来,嘀咕道:“也不知道我折腾来折腾去,是为了谁。”顿一顿,他又压低嗓音,道:“衣衣,我有事要和你说。”   宁竹衣见他脸一下子转得严肃,便知道是要说正经话了,连忙驱散了屋子里的仆从。   等人都出去了,门关上了,李贺辰才皱眉道:“出了那事儿后,我便派人去找了青林苑那个主管飞禽走兽饲养的宫人。人是偷偷去的,怕打草惊蛇,毕竟大哥犯下的可是足以让我俩一起掉脑袋的事儿。”   “然后呢?”宁竹衣也紧张起来。   “我的人来回禀,说那个宫人失踪了,家里的人也都不见了。”李贺辰的眉皱得越紧。“皇上的人也翻遍了京城,就是找不到那个宫人的踪影。想来,是已经逃得很远了。”   “啊?那怎么办?”宁竹衣不安。“这事儿,和王爷说了吗?”   “我和父王说了,父王让我不得伸张。”李贺辰悄然叹一口气:“父王约莫是怕捅出去了,祸及整个王府。眼下他催着大哥赶紧分家自立,应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闻言,宁竹衣的心微微一沉。   这李慕之未免也太胆大,这种杀头的大罪都敢犯。   ……也对。从《扶摇弃妃》里来看,这个李慕之原本就是个心狠手辣,又偏偏被上天眷顾之人。要不然,如何能从一介庶子坐到摄政王的位置?   “衣衣,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儿,他也动不了你。”李贺辰安慰道。见她依旧满面惆怅,他又从袖口里摸出个小匣子来,说:“你不是想要长公主那样的珍珠簪子么?珍珠我找到了,就差给你打个发簪了。”   说着,他将那小匣子打开。只见红色的丝绒垫上,一颗饱满的珍珠静静地躺着。这珍珠圆润光滑,个头有大拇指尖尖那么大,灿然生辉,竟比长公主发簪上的那颗还要大一点。   “你哪儿弄来的?”宁竹衣微惊。   “从父王那弄来的。我答应父王,过几日就去军中当个职,换到了这颗珍珠。”李贺辰的眼底有小小的得意:“这珍珠是南水贡上来的。像这颗这么大的,一共就没几颗。对了,昨天皇上不是给了大哥好大一笔赏赐?那些个御赐之物里,似乎就有一颗差不多的珠子。”   不过,说到“赏赐”,李贺辰的眼底却有微微的不屑。   皇上会有那笔赏赐,自然是因为李慕之“护驾有功”。但这样的赏赐,谁敢受?王爷也明白这个道理,将赏赐全部送进了李慕之的院子,指望着他分家时全都带走,一点儿都不要留。   宁竹衣接过装有珍珠的小匣子,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颗珍珠可真漂亮!当真送我?”   李贺辰又将扇子哗地展开了,语气潇洒道:“送你咯。本世子从来说话算话。这点小东西,送就送了。”   宁竹衣立刻露出笑容。她捧着这珍珠,看了又看,眼底像是有一团暖融融的光,比窗外的梨花还动人些。她一边看,一边发自真心地喊道:“贺辰大哥,你对我可真好啊!”   宁竹衣与李贺辰商量好,这颗珍珠就留在她这,由她自己想做个什么样的簪子好。两人聊了一阵,李贺辰有事要忙,便离开了红露居。   过了晌午,宁竹衣想起今日还未练拳,便去附近的园子里打了一套。她虽然名义上“扭了脚”,但实际上那伤轻得很,稍养两天就无碍了,现在她已是活蹦乱跳。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门是虚掩的。山楂盯着门缝,诧异道:“怎么像是有人进来过了?”说着,她便急匆匆进门去检查。   屋内一切如常,大金茶碗都好端端留在原地,唯有宁竹衣摆在桌上的那颗珍珠,似乎稍微换了个方向。本来匣子是朝北开的,如今却是朝南开了。   “谁啊?擅自进了小姐的屋子!”山楂愤愤不平道。   “不会是世子吧?”宁竹衣第一反应,便是李贺辰来过了。   这事虽叫人摸不着头绪,但她仔细检查了一圈屋里屋外,没什么异样,便也就算了。   不过,她没搭理这件事,麻烦却主动找上了她。   近傍晚的时候,豫王妃那头的丫鬟来请她,说是有事找她。宁竹衣以为是商量入宫的事,便将自己拾掇了一番,跟着丫鬟前往豫王妃的春熙堂。   才走近春熙堂的大门,就听到一阵冷而锐利的声音:“王妃娘娘,慕之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可宁大小姐一个打算入宫嫁给皇上的人,却与慕之公子这样不清不楚的,这叫我的颜面往哪搁?若是想逼我投井,大可直说出来!”   接着,便是豫王妃尴尬的安抚声:“玉鬟,你听我说,这兴许是有什么误会。等衣衣来了,再好好聊一聊。衣衣她不是那样的人……”   “都私相授受了,还是误会?!”苏玉鬟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第23章 春熙对峙 谁私相授受   丫鬟推开门,宁竹衣跨入屋内,冲豫王妃行了个礼。   春熙堂内,串着金珠的水精帘子熠熠生辉,南窗前的小几旁,豫王妃和苏玉鬟正一左一右地坐着。   豫王妃面露难色,一副遇到棘手之事的模样;而苏玉鬟则咬牙切齿,用看敌人的目光看着后来的宁竹衣。   “王妃娘娘,方才我进来前,听到苏姑娘似乎提到了我。这是怎么了?”宁竹衣问。   闻言,苏玉鬟的面色微微一沉。她的眼底立刻带上讥讽之色,语气尖锐道:“你竟还有脸反问我?宁大小姐,你可知‘礼义廉耻’是怎么写的?”   这么大的帽子扣过来,宁竹衣真是莫名其妙,脸上露出迷惑之色来:“苏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苏玉鬟咬牙,仿佛一只捍卫领地的猫:“你明明都打算入宫了,可却偏要与我的未婚夫不清不楚。这等不要脸面的行径,也亏你做得出来!”   宁竹衣愣了一下,皱眉道:“你瞎说什么呢?我和慕之公子怎么可能有什么不清楚的?”   她见着他,躲还来不及呢。   一旁的豫王妃见了,连忙打起了圆场:“哎呀,玉鬟,我都说了,这兴许都是个误会。衣衣怎么会心仪慕之呢?他们俩啊,就连话儿都没说过几句呢。”   苏玉鬟却不依不饶道:“王妃娘娘,我要不是掌握了十成十的证据,哪里敢来找您?宁大小姐和慕之公子私相授受,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怎么可能毫无瓜葛!”   这么一说,宁竹衣更莫名其妙:“我和慕之公子哪门子的私相授受了?”   她收过李慕之两次礼物,一次是当着王妃的面送的,那是一支竹子并木香花纹的木簪;另一次,就是那副洵南山水画,她也报备给豫王妃过。   无论是哪一次赠礼,都谈不上“私相授受”呀?   豫王妃咳了咳,尴尬道:“玉鬟,你说‘证据’,那证据又是什么呀?”   苏玉鬟下唇轻咬牙齿,道:“不知王妃娘娘可记得青林苑那日,宁大小姐所戴的那支木头发簪?”   “木簪……”豫王妃思量一会儿,道:“勉强记得。那日衣衣穿着朴素,头上也只有木簪和几点珠花,我还嫌弃这些不衬她呢。”   “好,宁大小姐是戴着这支木簪去的青林苑;但从青林苑回来的时候,宁大小姐的发髻上却没了这支木簪。等回来了,我却在慕之公子的手上瞧见那发簪了!”苏玉鬟的语调,越说越高:“这还不算私相授受吗?!”   豫王妃张了张口,本想替宁竹衣说两三句话,可仔细一想,那日从青林苑回来时,宁竹衣的发簪好像确实是不见了,于是她便将到嘴边的一句“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儿”给吞了下去。   见豫王妃沉默,苏玉鬟似乎更来劲了。她冷笑一声,说:“倘若木簪这事只是个意外也就罢了,可宁大小姐房中的那颗珍珠,就没办法解释了吧?”   宁竹衣正在心底纠结要怎么解释发簪这事儿,才不至于招惹祸事上身,这头听到一句“珍珠”,她有些转不过弯来,便纳闷地问:“什么珍珠?”   “南水贡上来的珍珠,比长公主发簪上的珠子还要大!那样的珍珠成色好,一年只贡两三颗。昨天我在慕之公子那里瞧见了这颗珍珠,一转头,今天它就到了你手里!”苏玉鬟冷笑起来:“宁大小姐,你可真有本事呀。”   昨日她去找李慕之质问推迟婚事的原因,李慕之却不愿与她多谈,只说叫她去库房看皇上给的赏赐,随她挑选,算作他的补偿。   苏玉鬟到了库房,又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傲骨不允许李慕之用钱财把婚事糊弄过去,毕竟这事关她的尊严。于是她最终什么宝物都没要。   但是,她还是留心多看了一眼皇上赏赐的东西。   这些宝物金贵,既有南边的布料,也有北边的宝石。其中一颗南水捞上来的雪白珍珠,最是让人移不开眼睛。她看了有些眼热,但碍着自己的尊严与面子,便硬是什么都没要。   可谁料想,今日她路过红露居,便看到宁竹衣在窗前把玩这颗珍珠!她怕自己看错,还特地趁着宁竹衣不在溜进去翻看了一下,那珍珠的大小、颜色,绝对没错,定然是从南水捞上来的。   听苏玉鬟这么说,豫王妃更显得尴尬了。   “衣衣,这……”她有些拿捏不好该怎么说话,便试探道:“这些,是真的吗?要是有什么误会,你就与姨母说。”   话虽如此,豫王妃的心底却写满了担心。   虽然宁竹衣是用“准备入宫”的理由搬入王府的,可在王妃私心底,她是希望宁竹衣成为她的嫡亲儿媳的。毕竟宁竹衣是她的手帕交之女,出身不错,父亲又是个风评极好的大清官。   要是宁竹衣喜欢上了李慕之,这可不是把她的安排都打乱了?   宁竹衣站在原地,脑袋微微一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今日她回红露居时,山楂不是说有人进过屋子了吗?看来那人就是苏玉鬟没跑了。   苏玉鬟这样介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名为《扶摇弃妃》的梦?毕竟在《扶摇弃妃》里,宁竹衣可是天字第一号邪恶女配角,专门欺负和羞辱苏玉鬟。   宁竹衣微吸一口气,说:“王妃娘娘,这都是误会。我和慕之公子,什么都没有,也不曾私相授受过。”   她的语气很笃定,非常有底气,这让豫王妃稍稍放下了点心。但一旁的苏玉鬟却不依不饶道:“误会?那你怎么解释那发簪和珍珠?”   宁竹衣目光一转,语气轻巧道:“去青林苑那日,我心血来潮戴了发簪。可到了宴会上,发现大家都打扮得那样华丽,我格格不入,看着像个丑角儿,于是我就把那发簪取了,不戴了。所以回去的时候,我的发髻上才没了那支发簪。”   苏玉鬟却不信她的说辞,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那发簪怎么会出现在慕之公子手上?”   “你说什么呢?那发簪好端端在我这儿呢。”宁竹衣露出奇怪的神色。   “在你这儿?撒谎也不探探底细!”苏玉鬟似乎被气笑了:“既然如此,你拿得出那支木簪吗?若是拿得出来,那就是我错怪你了!”   宁竹衣冲山楂招了招手,说:“山楂,你回红露居去,把我的木簪拿来。”   山楂应声说“是”,赶紧去了。   吩咐完这一句,宁竹衣便态度闲适地坐下来品起了茶。这副模样,叫苏玉鬟的心微微一惊:宁竹衣实在太从容了。莫非,她拿得出那支发簪?   但这不可能呀!自己可是亲眼看见李慕之把玩着宁竹衣的发簪的。   没一会儿,山楂就回来了,手里还捧了那支木簪子。宁竹衣将木簪放到小茶几上,说:“喏,发簪来了,苏姑娘仔细看看,是不是那一支?”   苏玉鬟睁大眼睛,心底只涌出一句话:不可能!   她立刻朝小茶几上望去,试图从发簪上找出任何不同的痕迹来——可无论她怎么看,这支发簪都是宁竹衣去青林苑时所戴的那一支。   苏玉鬟的脸顿时微微发红。   怎么会这样!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一旁的豫王妃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奇怪了,仿佛在看一个无事生非的麻烦之徒。   “这……”苏玉鬟咬了咬牙,恨恨道:“就算如此,也有可能是慕之公子临时将这发簪还给了你。”顿一顿,她像是又找到了什么撑腰的东西,硬着语气说:“这木簪好解释,那珍珠呢?你怎么解释?”   宁竹衣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哎呀,那珍珠是世子给我的。这珍珠虽然少见,可也没有少见到只有慕之公子才能有的地步。”   闻言,豫王妃大奇:“是阿辰给你的?”   宁竹衣点点头:“是世子向王爷讨来的。王爷说了,只要世子去军队当职,便把这颗珍珠给他。王妃娘娘若是不信,可派人去王爷那查证。”   豫王妃给身旁人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小步去了。未多时,丫鬟重新折回了春熙堂,附在王妃耳边一通细语。   “娘娘,怎么说?”苏玉鬟的眼底有焦灼的急迫。   “衣衣所说,都是真的。”豫王妃没好气地说:“那颗珍珠,原本还是王爷打算送给我的呢,结果半道被阿辰要了去,真是的……知道你俩一起长大,关系比别人更亲近些。可这亲娘的东西都敢截胡,阿辰真是无法无天了!”   闻言,苏玉鬟如遭雷劈。   “怎么会?”她喃喃道:“难道真是我想错了?”   那颗珍珠,竟然不是李慕之给宁竹衣的?   见她如此,豫王妃的耐心都有些耗尽了。原本是看在慕之的面子上才照顾这个苏姑娘,可苏玉鬟这般胡搅蛮缠,那就很没意思了。   “好了好了,这事儿就这样吧,不必再提了。”豫王妃一锤定音道:“我早说了,衣衣就不是这样的人,都是误会。”   宁竹衣站起来,冲豫王妃行礼道:“谢过王妃娘娘。”顿一顿,她道:“对了,木簪的事,请不要与慕之公子提起。此事事关我的闺誉,还是不要有别人知道为好。”   豫王妃应声说好。   宁竹衣掸掸衣袖,云淡风轻地站起来,往春熙堂外走去,但苏玉鬟却还是一副不甘心又梦游似的样子。   等宁竹衣出了春熙堂,苏玉鬟便三两步追上来,拦住了她。   “苏姑娘还有何指教?”宁竹衣斜眼看她。   “宁竹衣,这回是你运气好,没让我抓到马脚。下一次,你定然不会这么幸运!”苏玉鬟冷冷道。   宁竹衣轻嘁了一声:“苏姑娘,你偷偷闯入我的房间,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你,你还想起‘下次’来了?真是无理取闹。”   话音落了,宁竹衣又攥起手,举起拳头,对苏玉鬟说:“看到这个了么?”   苏玉鬟不解地盯着她握成拳的手:“怎么了?”   只见宁竹衣蓄力转身,朝着一旁的竹竿重重地锤了一下。那竹竿受力,往后狠狠地仰倒,又弹了回来,竹叶纷纷飘落,足见挥拳人的力气之大。   “苏姑娘,要是你下次再找我麻烦,”宁竹衣故意冷笑:“那这记拳头,就会揍在你脸上,听明白了不?” 第24章 新府落成 你没小时候可爱了   回红露居后,宁竹衣一想起苏玉鬟震惊的面色,她就觉得解气——苏玉鬟的那副表情,简直就差写上“你怎么可以打我”这几个大字了。   想必,苏玉鬟定然是不懂她为何能说出“这一拳打在你脸上”这样粗鲁的威胁的。   不过,管他呢,她才不在乎苏玉鬟是怎么看她的。   隔了几日,宁竹衣便找好了一个工匠,与对方商量好了,要造一支镶珍珠的发簪。她的私房钱不多,算计来去,也只能打一支薄银簪身的发簪,这委实可惜。就连工匠都说了,这么好的珠子,多少要碧玉才衬得上。   宁竹衣将珍珠交到工匠那头,就没再管了。中间只有李贺辰来问了两句,打听这珍珠眼下在那里,发簪打得怎么样了。她如实说了,心底很是期待。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很快便到了正春的四月多。也就是在四月的上旬时,皇上给新任中郎将的李慕之赏了一座大宅子,亲书匾额“中郎将府”。   据说,这是因为李慕之在金羽卫有功,于御前哄得龙颜大悦的缘故。   有了这栋属于自己的宅子,李慕之便决定迁出豫王府了。这也意味着他自成一家,与豫王府的关系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亲密了。   想来也是,这豫王府早已有了继承人,他一介庶子,在这里左右尴尬,倒不如出去搏一个出路。   迁入新宅那一日,李慕之大宴宾客,请了许多重臣至府上饮酒。   他本是宗室。虽是庶出,但到底是王姓。便是官职比他大的臣僚,也要卖他一个面子。于是,迁府这一日,中郎将府上很是热闹。   豫王府阖府上下都收到了请柬,就连宁竹衣都有一份。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是王府的人,可以不用去这场危险的宴会,还悠闲地安排了今日要亲自去工匠处去打好的簪子。结果一封请柬到,将她的计划都打乱了。   不得已,她只好派了个下人去代取簪子,自己则随着豫王府一行人前往中郎将府。   出豫王府时,宁竹衣在侧门边见到了李贺辰。门口列着一溜马车,李贺辰就守在宁竹衣的马车边,如往日一样沉着一张贵公子的脸,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天气暖了,他换了件单薄的春衫,袖口绣着道道银云。那云翻滚腾涌,隐约像是要升入天幕去。   “衣衣,你怎么这么慢。是去取簪子了?”他晃着折扇,将发丝吹得乱扬。   昨日里,宁竹衣兴奋地和他提起过今天要亲自去取发簪的事,因此李贺辰才有这么一说。   李贺辰说罢了,目光便直往宁竹衣的发髻上飘,眼底隐约似有一种期待。可等他发觉宁竹衣并没有戴那支新打的发簪,他的面色不由有些失望:“怎么不戴?舍不得?”   宁竹衣嘀咕道:“还没拿到手呢!这不是要去你大哥新落成的府邸那里吗?我不想去还不成,他到底是皇上最近的宠臣……没办法,我只好叫仆人帮我去取簪子了。”   闻言,李贺辰面上的失望之色愈显。但这颜色只出现了片刻,他很快便恢复了先前臭着脸的模样,轻哼道:“行吧,也就一支发簪,没什么要紧的。我那里各种各样的簪子多的是,你要想要,我就给你一些。”   宁竹衣听了,心稍稍有点飘飞。   李贺辰可是王府世子,他收藏的珍宝,那定然是数不清的。如果能弄到一二……那她可就走运了。   也不知道他这话,是玩笑,还是算数的?   李贺辰不是总嫌自己的马车垫子硬,非要钻她的马车吗?等一会儿到了车上,再仔细问问他这话是真是假。   这样想着,宁竹衣的嘴角边浮现出一缕偷笑。   二人站在马车边说闲话,前头的豫王妃看不下去了,便催促道:“好了好了,快上马车了。再不动身,便要赶不上时辰了。”   李贺辰听了,便道:“我先回我自己马车上。”   “啊?”宁竹衣微吃一惊:“你不是总嫌弃自己的马车垫子硬吗?怎么今天老实回去坐自己的马车了?”   李贺辰要是不和她一起坐马车,那她哪里来的机会问事儿?   李贺辰侧目望她一眼,说:“今天姐姐要和你坐一辆马车,我总不能抢姐姐的位置吧?”   原来是这样。   宁竹衣泄了气,低低地“哦”了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到嘴边的珠宝发簪飞走了,她觉得心底有些不甘。   她自己上了马车,果然见得李燕婉正坐在里头。李燕婉穿着一袭浅黄色的衣裙,淡扫峨眉,极是柔婉。一见到宁竹衣上车,她便笑吟吟道:“竹衣妹妹,我是不是打搅到你和阿辰了?”   看来,是她将宁竹衣与李贺辰在马车下头的对话全听了去。   不知为何,宁竹衣的面颊微微一红。她小声说:“没有的事儿!燕婉姐姐是在说笑呢。”   马车启动了,朝中郎将府行驶而去。   要不了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这栋中郎将府邸由皇上亲赐,曾是前朝某位名相的府邸,如今翻新改建过,面阔五间,颇为气派。门口左右各镇一个石狮子,口中的铜珠儿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冲这两樽门神,说这座府邸乃是一二品大员的府邸,都会有人信。   李慕之担任中郎将的时间也不长,竟已哄得皇上如此宠信,实在是叫人不敢小觑。   宁竹衣下了马车,随着豫王妃、李燕婉一道跨进府邸内。李慕之正站在门口迎客,他着一袭藏青色对襟翻领长袍,袖束黑腕,看起来多了几分飒爽。   “慕之见过父王、母后。”他虽蒙眷,但在豫王夫妇面前,还是极为恭敬。   可惜豫王态度不冷不热,似乎缺失了一分往日的亲密,对他的态度像是个陌生人了。   李慕之挨个与人问候,轮到宁竹衣时,他道:“宁大小姐,许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极是温柔,犹如情人的眷眷之语。宁竹衣抬头,正好对进他那双淡琥珀色的眼里。那双眼乍一看是温和的,像是一池春水;可仔细看,却只有深不见底的旋涡,像是要将人拖入其中,溺弊而亡。   想起青林苑的事,宁竹衣不由觉得肩上一寒。   她强打起笑容,说:“好久不见。”   李慕之微微侧过头,做出关切的神色,问:“宁大小姐怎么面色不大好?可是外头风大,受寒了?”   宁竹衣连忙摇头:“没什么,就是马车太颠簸了。”   李慕之道:“原来如此,那快进去坐下用杯茶吧。”   宁竹衣胡乱点头,连忙打算往里头走。可才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背后的李慕之说:“那支木簪——”   “木簪”两字,激得宁竹衣浑身一僵,微白着面色扭过了头。   木簪?那支她遗落在青林苑的木簪?   莫非,李慕之认定了那支木簪是她的,也由此知悉她撞破了他收买宫人的场景,所以故意想要威胁她?他想怎么做?让她“服毒自尽”,就和牢狱里的那群人一样?   宁竹衣故作镇定地扭转视线,心却已砰砰乱跳。   然而,她背后的李慕之却并没有瞧她,而是正与一旁的仆人说话:“把书房里新造的那几支茱萸木簪拿来,给周家的小小姐们一人分发一支,就当做是见面小礼了。”   原来是在说发给小客人的礼物。   宁竹衣微松一口气,但表情仍旧古怪不已。   “宁姑娘还有什么事?”李慕之发现了她的异样,神色从容地问。看他模样,似乎对宁竹衣并不存在任何芥蒂。“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别想了,她看的是我。”   就在这时,一道不耐烦的嗓音响了起来。   只见李贺辰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挡在李慕之与宁竹衣之间,斜眼对宁竹衣道:“衣衣,别生气了啊。我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吗?值当你这么气我?”   他这话是在解围,宁竹衣明白。她连忙顺着台阶下了,道:“我能不气吗?你说说,你讲得那叫什么话?”   说完,她就做出一副气恼的样子。   李贺辰皱眉道:“不就是说了句‘你没小时候可爱了’,至于闹一路脾气吗?你小时候确实比现在更乖点,会软绵绵地跟在人后头喊‘哥哥’。你现在都不喊人‘哥哥’了,可不是不如之前!”   宁竹衣:……   好了,本来不生气的,可她现在想生气了! 第25章 周家公子 男配与女配   一行人进了府邸内园,在堂内坐下了。   堂里堂外,摆了七八张锦桌。东一席,西一案,各自陈列着佳肴名酿。一眼望去,到府的皆是朱紫之士,非富即贵。   豫王夫妇上前与相熟的人打招呼,李贺辰则领着几个同龄人在附近的八角亭里坐下。这里背倚假山,毗邻流水,外头还有丛丛芭蕉叶,景致很是清幽。   “皇上竟然赐给慕之公子这么大的宅子……他这是怎么哄的皇上?”宁竹衣皱着眉,在李贺辰耳边窃窃私语。   “我听闻,大哥他喜做‘旁人不敢做之事’。前次,皇上说想去民间的秦楼楚馆闲逛,众人都劝阻不止,只有他私底下带了一列金羽卫,乔装打扮,护着皇上去了。”李贺辰低声道:“以是,才个把月,皇上便如此宠爱他了。”   闻言,宁竹衣的嘴角轻轻跳了跳。   李慕之还真是剑走偏锋,飞黄腾达的路子也与常人不同。   “哟,世子,还有竹衣妹妹。”   正说着,一道轻佻的嗓音忽然飘然而至。宁竹衣抬头一瞧,就望见一个浑身暖意的风流公子,正是李贺辰的好友,前次在青林苑见过一回的周景昂。   只见周景昂悠悠闲闲地步上来,冲宁竹衣一阵挤眉弄眼,道:“竹衣妹妹,我听闻世子为了你,去军队上挂了职,还弄了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给你做头面。势头这么好,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闻言,宁竹衣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   李贺辰……弄了好大一块碧玉给她做首饰?她怎么不知道?   等等,什么叫“请周景昂喝喜酒”?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宁竹衣的脸倏忽一红,正想说话,一旁的李贺辰就微微涨红了脸,冷哼一声,说:“胡说什么?什么碧玉?别乱说!”   周景昂愣了下,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我懂的,我懂的。不藏好点,怎么叫惊喜呢?不过,这杯喜酒,到时候还是要请我喝的。”   这回,宁竹衣忍不住了。她连忙尴尬地说:“周公子,你误会了。我和世子并没有什么婚约。我们不过是……一块儿长大,比别人更亲近点。”   周景昂笑道:“哎呀,我都懂。不过是一块儿长大!不过是比别人更亲近点!”   宁竹衣听了,脸上更热了:这家伙懂什么呀?一定是在那胡思乱想吧!   周景昂打趣完宁竹衣,又将目光移到她身旁去——宁竹衣的身侧,坐着李燕婉。她自方才起,便笑盈盈地瞧着众人,娴静淑雅,依稀一朵沾露玉兰。   “燕婉妹妹,你家阿辰都一副好事近的样子,你怎么还没消息?”周景昂笑嘻嘻问李燕婉。   李燕婉秉性端庄,便客气道:“男婚女嫁之事,非我自己做主之事,全凭父母之意。”   周景昂说:“那怎么行?万一你母妃眼里的良人,和你心底的良人不是一个样儿,那岂不是会让你失望?这夫君还是得由自己亲自来挑为好。”   李燕婉咬了咬牙,语气有些疏远:“我是闺中女子,不可谈论这些。”   周景昂一听,似乎更加乐了:“燕婉妹妹,要我说,你不如趁着今日宴会,赶紧在席上挑一位如意郎君吧!”   “周公子,还请慎言!”李燕婉似乎有些不快,但还保持着柔雅的态度。   眼见着姐姐生气,李贺辰连忙上来打圆场:“景昂,你不要总是欺负姐姐。她内向,应付不来这些话的。”   周景昂啧了一声,嘀咕道:“我是真心为燕婉妹妹好呢!燕婉妹妹生得比别人标致得多,要去深宫里陪太后,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留下这句话,他就在李燕婉微恼的面色里走远了。   “阿辰,周公子怎么总是这样?”李燕婉压下不快,努力保持着柔婉的语气。   李贺辰劝慰道:“姐姐,别和一介纨绔子弟过不去啊。”   宁竹衣原本在旁老实坐着,听得李贺辰这句话,脑袋里电光石火般掠过了几个片段。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微微倒吸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她想起了《扶摇弃妃》里的几个片段——   在《扶摇弃妃》中,宁竹衣是最大的反派女配,而李慕之的嫡姐李燕婉,则是第二大反派女配。   至于她为什么会成为反派,这得从周景昂身上说起。   周景昂与李贺辰交好,平日也时常出入豫王府,就在李燕婉面前混了个眼熟。李燕婉端庄稳重,在家人面前还好,容得了一二玩笑,可到了外男面前,便自持到了有些刻板的地步。   而周景昂呢,则是个不在嘴巴上占两句便宜就不舒服的风流纨绔子。   每一回周景昂见了李燕婉,都要顺口轻佻地说上两句。“燕婉妹妹是我周某眼里最美的女子”“全天下的女人加起来,都不如一个燕婉妹妹。不如……燕婉妹妹,考虑考虑我?”总之,这些胡话,周景昂平日里是张口就来。   李燕婉一直活在闺阁之内,循规滔距,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狂蜂浪蝶。久而久之,李燕婉那颗不食凡俗烟火的心,就这么动了。   后来,她由父母做主,嫁入周家做了少夫人。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周景昂,这位游戏人间的名门贵公子,乃是《扶摇弃妃》的男二号。   周景昂虽浪荡纨绔,喜爱买醉豪赌,但内心却有着无法治愈的伤痛。此时,倔强、坚韧的苏玉鬟出现在了他的眼里。苏玉鬟对周景昂的轻佻言语毫不动心,不仅三番五次拒绝了他,更是痛斥他游戏勾栏的行为是虚度青春,这使得周景昂的内心燃起了熊熊的征服之欲。   后面的事,大伙儿用脚趾都能猜得出来。   身为正室的李燕婉无法容忍挚爱的丈夫心底有别的女人,这个女人还是自己庶弟的妻子,于是她不停地哭泣、吵闹,找苏玉鬟麻烦,譬如在大庭广众之下,痛斥苏玉鬟勾引自己的丈夫。   这几次找麻烦,自然是没有成功,反倒令自己的丈夫对苏玉鬟迷恋更深。   可惜的是,苏玉鬟没有接受周景昂,毕竟她是有夫之妇。   得不到苏玉鬟的周景昂黯然神伤,最后,为了能与苏玉鬟长久地相伴,她将苏玉鬟认作了义妹,并且宣告天下:苏玉鬟与其他周氏女相同,都会得到周家的承认。   苏玉鬟接受了周景昂的好意,此后,称呼他为“景昂哥哥”。   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李燕婉就在忧郁之中病死了。   与宁竹衣不同,她在死去之前幡然悔悟,明白自己才是阻挡丈夫追寻真爱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她的阻拦,周景昂与苏玉鬟很有可能修成正果。于是,本性善良的她拖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去李慕之的府邸上向苏玉鬟道歉。   “都是我的错……若非我执迷不悟……也不至于害景昂发疯若狂,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在李慕之的府上,李燕婉满面泪痕。而苏玉鬟则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道:“燕婉姐姐,现在才发现这一切,是不是太迟了?不过,我早就原谅你了。因为,为了你这样的人而生气,实在是,太不值了。”   在得到苏玉鬟一句“我原谅你了”之后,李燕婉就安然阖上了双眼,在嬷嬷的怀抱中过世了。   ……   这什么破故事啊!   想起梦中的这些剧情,宁竹衣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宁竹衣立刻挪屁股坐到了李燕婉边上,冲李燕婉愤愤道:“燕婉姐姐,我看那个姓周的男人不是个好东西!我的直觉很准的。你以后,别搭理他!他要是找你,我帮你揍他!” 第26章 美人如花 一会儿就去和小胖炫耀炫耀……   “燕婉姐姐, 我看那个姓周的男人不是个好东西!我的直觉很准的。你以后,别搭理他!他要是找你,我帮你揍他!”   宁竹衣的话, 让李燕婉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我虽不习惯周公子的作风, 可倒也不用真的去打他。”李燕婉语气柔和道:“说到底, 女孩儿家还是少喊打喊杀的, 小心旁人指点你。”   她是自小娇养的大家闺秀,会有这个念头不奇怪。且她也不是真的嫌弃宁竹衣, 而是忧虑宁竹衣受不了流言蜚语会不开心。   一旁的李贺辰插嘴道:“姐姐,人各有不同。衣衣不在乎这些的。”   宁竹衣小撇了下嘴, 说:“我可不怕旁人指点。拳头这玩意儿, 可比嘴巴管用多了。”   闻言, 李燕婉脸上的笑意愈浓了。   就在这时,一旁小步行来一个婢女。她先冲豫王府几位主子行了礼, 又笑吟吟递过来一面折扇, 道:“这是周三公子赠给王府的燕婉小姐的。”   周三公子,正是周景昂。   李燕婉露出微微诧异之色,目光扫过那把折扇。这折扇悬着一道红流苏, 还系着一块辣绿的双鱼玉佩, 看起来便价值不菲。   见李燕婉目光望来来,婢女便将扇面徐徐展开了。淡淡的龙涎熏香从扇缝中逸出, 一轮山月也从扇面上升起。此外,扇上还有一行墨字,劲瘦有力,铁画银钩,写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句美人如花,即是在夸赞李燕婉。一句花隔云端, 又是在惆怅惋惜。李燕婉盯着这扇子,不由轻轻愣住了,目光也向周景昂的方向望去。   而在庭院的另一头,周景昂正被无数女子簇拥着,可他似乎对那些环肥燕瘦的女子全无兴趣,而是专注地瞧着八角亭这边。   李燕婉的神色微微动容,朝前探出手去,想从婢女手中接过扇子。   可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啪”的一声响,宁竹衣已经从婢女手中劈手夺过了扇子。   她先粗暴地拿这柄扇子扇了扇风,然后嘀咕道:“美人如花?说的是哪个美人?周三公子身边那么多美人,确实和枝头繁花一样,开都开不完了!”   李燕婉轻怔,目光掠过周景昂身旁众多莺莺燕燕,脸上的动容之色迅速消失了。   宁竹衣见状,便卷起袖口,冲婢女道:“拿笔墨来,我有话要回给周公子!”   婢女很快去取了笔和墨来。宁竹衣接过笔,刷刷几下,就在这风雅的扇子上写了几个大字——   看什么看?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写完了这四个大字,宁竹衣拿起扇子,吹了吹未干的墨痕,十分满足地将扇子展示给身旁的豫王府姐弟看:“我不爱读书,肚子里没点墨汁,就拿这句话回赠给周公子吧!”   李贺辰噗嗤笑出了声,就连李燕婉也忍不住嘴角轻轻一翘。   这把扇子很快回到了周景昂的手里。   他压根儿没注意到宁竹衣在扇子上动了手脚,大抵还以为是李燕婉回了什么礼,因此脸上带着有些自满的笑意。   他挑着眉,带着一点欣赏之色,徐徐展开这把名贵的扇子。展扇之时,还作出陶醉之状,轻轻地嗅了嗅扇子边缘,似乎是在轻闻美人遗留的芳香。   旋即,那行硕大的“看什么看”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周景昂的笑脸僵住了。   看什么看!   这龙飞凤舞的四个狂草大字,仿佛一柄重锤,敲打着这位无往不利的风流公子的心,令他的面色立刻变得青青红红,极为难看。   “三公子,怎么了?”   “三公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三公子,先用盏茶吧!”   环绕着周景昂的闺秀千金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可周景昂的面色分毫没有好转。   李燕婉怎么回给他这样一柄扇子!   李燕婉从来文雅,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粗鲁的举止。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人干了这事儿。   “怎么回事?”他问送扇子的婢女。   婢女为难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周景昂听罢,脸色更不好了。   “罢了……”他冷哼了一声,将扇子塞回了袖子里,嘀咕道:“是世子看中的女人,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说实在的,坐在八角亭的宁竹衣还有些担心周景昂生气发火,冲过来质问她是什么意思呢。不过,周景昂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把扇子收下了。   没多久,就到了用膳的时间。园子里的众人各自在锦桌边坐下,持筷端盏,填起肚子来。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不设大放,也没什么分桌不分桌的讲究,一家子人都团坐在一块,宁竹衣与李贺辰就挨着坐下了。   宁竹衣一边拿筷子,一边随意地瞟了两眼桌子。他们这一桌上,摆了许多洵南地方的菜肴。京城偏爱咸酸,而洵南那头则喜甜,就连大菜都有甜口的。她这一桌上,当心一盆蜜烤猪脯,看起来就甜滋滋的,模样就很是地道。   宁竹衣用公筷子夹了一块,尝了一下,发现味道也很是正宗,颇有洵南的风味,她心底不由微微讶异。   李慕之竟然能找到这么地道的洵南厨子。   要不是李慕之是《扶摇弃妃》的男二号,她肯定多多上这里蹭饭。   这样想着,宁竹衣咬着筷子抬起了头。   她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李慕之正坐在对面的锦桌边,遥遥举起酒盏,冲她虚敬了一杯。   宁竹衣一惊,立刻老实低头。   不成,蹭什么饭啊,李慕之实在是太危险了。她可不能为了一点口福而舍弃自己的安危。看李慕之那副等着她嘉奖的模样,真是让人后背发寒。   唉。可惜,真是可惜。宁竹衣心底写满了遗憾。   就在这时,她瞥到身旁的李贺辰正拿筷子往自己嘴里送菜,似乎也很喜欢这洵南菜的味道。   宁竹衣的心头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小胖也喜欢吃洵南菜,那让他也去弄个洵南厨子来,不就行了?   宁竹衣随便扒拉了几口,就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坐在身侧的李贺辰,小声道:“你大哥找的洵南厨子可真地道啊。”   李贺辰瞥她一眼,说:“我很少吃洵南的东西,也不知道地不地道。”   宁竹衣拐弯抹角地说:“那你觉得这儿的菜口味怎么样?是不是和京城的不一样,很新鲜?”   李贺辰看她的目光深了点:“有话直说。”   宁竹衣立刻打起笑脸:“哎,你也弄个洵南的厨子来呀。我好久没吃到正宗的洵南饭菜了,还有点想呢。”   李贺辰扯了下嘴角,哼笑一声,说:“叫我什么?”   “大哥!”   李贺辰似乎噎住了,但他没多提要求,只是嘀咕道:“行吧。等回了王府,就去找厨子。”   宁竹衣立刻雀跃起来。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周景昂端着酒盏出现在豫王府众人的身后,脸上还带着一缕轻浮的笑意。   “燕婉小姐,景昂敬你一杯,如何?”   李燕婉轻轻一怔。   她仰头,恰好对上周景昂如桃花一般的眸子。那眼睛仿佛在邀请人似的,叫李燕婉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这时,宁竹衣大马金刀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就用自己的小茶杯挡开了周景昂,非常耿直地说:“我来帮燕婉姐姐喝!”   李燕婉和周景昂等愣住了。   周景昂强笑说:“我是想请燕婉小姐喝一杯。”   “燕婉姐姐不碰这些,我来喝就好!”宁竹衣说。   李贺辰见状,也赶紧举着酒杯堵上来:“衣衣也不能喝酒,我来帮姐姐喝!”   宁竹衣瞪他一眼,说:“我怎么不行了?我来喝!”   李贺辰嘴回去:“你就是不行,我来喝!”   “不行,我来喝!”   “我喝!”   两个人轮番上阵,把周景昂的面前堵得死死。周景昂被二人越挤越后,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挂不住了。   “世子,你和你家的,怎么今日这般热情?”周景昂嘀咕道:“算了,下次再来请这一盏酒吧。”   说完,周景昂便转身走了。   看着周景昂的背影,宁竹衣微微松了口气,与李贺辰一道坐回了桌边。   才坐下,旁边的苏玉鬟便不悦道:“宁大小姐,你这样是否太失礼了?”   宁竹衣愣了下,抬头便对上苏玉鬟有些责备的目光。   说实话,要不是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宁竹衣几乎要忘记了她今日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帮燕婉姐姐挡酒而已,怎么失礼了?”宁竹衣纳闷道。   苏玉鬟面上闪过一丝心疼:“周三公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为人也体贴周到。你这么针对他,又是毁了人家的扇子,又是不让人家与燕婉小姐喝酒,这还不失礼么?”   闻言,宁竹衣心头一阵无语。   苏玉鬟眼下和周景昂还不认识呢,怎么就夸上人家了?   也对,《扶摇弃妃》里的周景昂对苏玉鬟那确实是重情重义。   周景昂对苏玉鬟百依百顺不说,还为了苏玉鬟冷落了自己的正妻。哪怕最后娶不了苏玉鬟,还要用义兄妹的名义与苏玉鬟永远保持亲近的关系。   苏玉鬟一副心疼的样子,道:“人家本就够不容易了!在京城里的,谁没点儿伤心事?宁大小姐还这样拿周公子撒气……”   就在这时,李贺辰重重地拿扇子敲了敲桌子,不快道:“吃饭,吃饭。”   苏玉鬟闭上了嘴。   她看了眼李贺辰,心底有些不甘。   这位世子爷,容貌、家世都比李慕之出众。在《扶摇弃妃》的故事里,他最后也登顶朝堂。依她的眼光来说,世子可比李慕之更适合她。可世子却对她不假辞色,压根就不怎么搭理。   也对,在《扶摇弃妃》里,世子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她。   世子不仅不喜欢她,还心有所属。据说世子之所以对她和李慕之恨得死去活来,就是因为世子那位神秘心上人的缘故——李慕之逼死了世子从小心仪的女子,所以世子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李慕之身败名裂。   后来的后来,世子与李慕之和解,也并不是因为两人真的冰释前嫌。   据说世子喜欢的那女子与皇家有所瓜葛,死后必须葬在除籍的宗室女子罪陵内,尸首不得归还给家人。世子为了将女子的棺椁从那罪陵里带出来,便与时任摄政王的李慕之和解,达成交易。二人表面握手言和,实际上还是暗流涌动。   唉,人都死了,还这么记挂,这可真是个好男人。   想到这里,苏玉鬟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么好的男人,却与她无缘。莫非,这就是故事注定的发展吗?   周景昂离开后,就识趣地再没靠近豫王府这一桌了,而是照旧在一团千金闺秀的簇拥下,哈哈大笑着饮酒作乐。他这副全然不加收敛的做派,显然是不怕有人指指点点。   也不知是不是宁竹衣的错觉,她总觉得周景昂身旁的某个女子一直在直勾勾地往她这边瞧来。可等她抬头了,却又没见着有人看她。   数次抬头之后,她总算发觉了是谁在看她了。   “世子,你看那边,”宁竹衣拿筷子根戳了戳李贺辰,小声道:“周三公子身旁那个穿粉色衣裙的女子是谁?她方才一直在看我们呢。”   李贺辰扫了一眼周景昂的方向。那是个格外娇小瘦弱的女郎,看起来病歪歪的,但却有一种病美人的风韵。   “哦,那是段家的七小姐,闺名好像叫什么小燕。”李贺辰嘀咕道。   段小燕?   宁竹衣在脑内搜罗一阵,没有分毫这个名字的印象,只好作罢。   兴许是段小燕爱慕周景昂,所以一见到周景昂对李燕婉有兴趣,心底便开始吃味了吧。   中郎将府的宴会,渐渐在丝竹声过去了。等饭罢,便是临近宴终客散之时。   宾客们逐一辞行,李慕之立在门前,一一与来客道别。豫王府一行人到门前时,他便恭敬地挨个行礼。   步至宁竹衣面前时,他忽然轻轻一笑,说:“宁大小姐,我有件礼物赠予你。”   “慕之公子不必客气,”宁竹衣警惕起来:“太过破费了,不必如此。”   “都是便宜玩意儿,不至于破费。”李慕之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簪,递给宁竹衣,语气慢悠悠道:“这木簪本是便宜货,我依稀记得宁大小姐很喜欢木簪,便将它送给宁大小姐把玩吧。”   宁竹衣愣了下。   但李慕之却已经将那支木簪放在她手中,淡淡道:“宁大小姐,改日再来坐坐吧。”说罢了,便转身而去,送别下一位客人,背影渐渐匿入树荫之下。   宁竹衣愣了愣,低头一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支普通的木簪。   木簪……   青林苑落下的木簪。   宁竹衣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李慕之送她这支木簪……   是随意为之,还是有意警告?   她猜不透。   宁竹衣心思复杂,步出了中郎将府。等到门外时,她回望一眼身后这座宽阔气派的府邸,心底忽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日后,李慕之将会从这里飞黄腾达,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   马车一路颠簸,回到了豫王府。   一下马车,宁竹衣便瞧见李贺辰黑着一张脸守在前头不远处,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不满。但介于他平日也总是脸色不好,宁竹衣也没当回事儿。   宁竹衣目不斜视地往府里跨,才踏出一步,就被李贺辰拦住了。   “衣衣,大哥他送了你什么?”他不高兴地问。   宁竹衣将那支木簪取出来,说:“喏。送了这个。”   李贺辰的表情愈发不好看了:“他没事送你礼物做什么?”   “我哪儿知道啊。”宁竹衣嘀咕道。   李贺辰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喜欢这木簪?”   宁竹衣立刻摇头:“喜欢什么啊?我躲还来不及呢。”   李贺辰听了,便伸手道:“给我。”   “啊?”   “把大哥的木簪给我。”   宁竹衣有些不解,却还是老实照做了,将李慕之给的木簪递到了他的掌心。   王府的大门前有个大花盆,里头栽着一株矮小的松。昨日夜里下过雨,泥巴松松垮垮的,散发着一股泥土腥味。只见李贺辰接过木簪,就直直地往这土里插。   “哎!”宁竹衣小惊一下,“世子,你做什么呀……”   “我帮你把这发簪处理了啊!你不是躲还来不及吗?”李贺辰理直气壮地说着,手下继续用劲。等他将发簪插到不能再深了,这才松了手。“好了,就把这木簪留这儿吧!”李贺辰拍了拍手,趾高气扬地说。   花盆里,那木簪歪歪地埋在泥土中,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宁竹衣:……   这人多大?   她无言一阵子,嘀咕说:“那就放这儿吧。”   说完,她就和李贺辰一道进了王府。   *   到了傍晚时,宁竹衣派去取发簪的下人回了王府。   先时李贺辰弄了一颗特别好的南水珍珠,由着她自己去找工匠打发簪。她原本想着今日亲自去取簪子,谁料想,却被一纸拜帖请到了新翻好的中郎将府,于是她便只能打发个下人去跑一趟。   眼下,这下人终于等到了发簪,千辛万苦地送了回来。   “宁大小姐,小的把簪子给您取来了。”红露居的院子里,下人谄媚地哈着腰,道:“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要是有需要给那工匠带话的,小的就再去跑一趟!”   装发簪的匣子是漆木嵌螺钿的,看起来秀雅华贵,价值不菲,这让宁竹衣心底暗暗赞叹:这店家可真是慷慨。给她打个发簪,还拿那么贵的匣子装!   她拿袖子擦了擦匣盖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打开了。一阵淡淡的光华从匣子里透出来,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玉簪的尾巴上,则是由一团金丝簇起的珍珠,彷如花蕊新绽似的。   “玉簪?”宁竹衣又吃惊了。   她记得自己只定了薄银的簪身。虽然店家说,玉做的簪身与这珍珠更相配些,可她的小荷包实在是瘪,于是就只好忍痛放弃,改要了薄银的簪身。   可如今店家送来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玉簪,还没多收她钱!   “宁大小姐,这簪子和您可真配呀!这玉一看就是好玉,水润润的。”下人讨好道。   宁竹衣转了转簪子,有些戒备道:“那店家有没有多算我钱?是不是还要多付个几十几百两银子?”   下人摇了摇头:“没有啊!店家把这簪子直接给了小的,还夸豫王府大方呢。”   宁竹衣立刻乐开了花。她拿发簪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又心满意足地就着屋檐下的灯笼光看。玉簪的簪身无比莹润,让她的心都舒畅了不少。   这店家真是太仁慈、太善心了,竟然白给她这样的好东西。   莫不是因为她长得可爱漂亮,所以那工匠老头子见了也惊为天人,赶紧自己倒贴了材料?   这等幸运之事,一会儿就去给小胖炫耀炫耀,让他好好羡慕一番!宁竹衣美滋滋地想。   “山楂,给赏钱。”宁竹衣高兴,就比平常大方得多。   山楂连忙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跑腿的佣人。   佣人一见到银子,登时两眼放光,态度愈发殷勤了。他点头哈腰一阵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主动道:“对了,宁大小姐,方才我回王府时,有人问起您哩。”   “问起我?谁啊?”宁竹衣随意地答,心思全在这支新得的宝贝发簪上,嘴角翘得老高。   佣人答:“那人……似乎是慕之公子。说是王爷的东西落在他府上,他给亲自送回来了。方才在门口时,小的瞧见他一直站在花坛子边,还问我宁大小姐怎么样了。”   ——方才在门口时,小的瞧他一直站在花坛子边,还问我宁大小姐怎么样了。   宁竹衣的面色陡然僵住了。   等等……   李慕之回来了?还站在花坛子边?   那花坛子里,是不是还插着他送的那支木簪来着……?   宁竹衣忽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手里新作的发簪似乎也黯淡失色了。   “那你怎么说的?”宁竹衣紧张地问。   “小的就说‘宁大小姐挺好哩,还派小的去新取了一支簪子’。”佣人高兴地说:“这簪子用的是世子挑的珍珠,名贵的很。大小姐拿到了,一定会很高兴。”   宁竹衣:……   不知怎的,宁竹衣觉得事情更不妙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她又追问。   下人露出抓耳挠腮的表情。   “慕之公子……公子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好’,便走了。他是个亲和的人,从来不和下人发火的。”   下人的话看似平静,却让宁竹衣的眼皮轻轻一跳。   李慕之必然发现了,他送给她的礼物,被插进花坛里喂了泥巴。同时,他应当也得知了李贺辰送了她一支名贵的发簪,她还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换做是她,心里定然不痛快。   更何况李慕之原本就心思敏感,洞察入微。   糟了,真是糟了……   这一波,兴许是不知不觉把人给得罪透彻了。日后,他定然记仇。   宁竹衣心底哀嚎不断。   *   佣人捎回来的消息,让宁竹衣心底稍有些不安。   等吃过了晚膳,她便烦闷地坐在书桌边看书。   下过春雨的天气,潮湿且闷,让人呼吸都不快。她翻看了两页书,便觉得潮意沾湿了手指,很是不舒服。   看了没几页书,山楂打起了帘子,冲她道:“小姐,世子来看您了。”   宁竹衣心情不佳,随口“嗯”了声,也没有站起来迎接的意思。   一阵脚步声,李贺辰的身影穿过了串着金珠的帘子,潇潇洒洒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今夜的他似乎格外趁意,脸上流转着自得的笑意:“衣衣,发簪拿到了?”   听到“发簪”,宁竹衣立时想起了插在门口花坛子里的木簪子,表情立刻有些不好。她游魂似地点了点头,说:“拿到了。”   她的表情不大对劲,并不如李贺辰想象中一般欢喜,这让李贺辰皱了皱眉,不解道:“怎么,不喜欢?”   宁竹衣摇摇头,说:“挺喜欢的。”   “那你怎么不见高兴?”   “啊,下午就高兴过了。”宁竹衣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李贺辰的眉锁得愈紧了。   “你就没什么想问、想说的?”李贺辰挑眉道。   宁竹衣像是被提醒了,立刻道:“有。世子,我有事儿想问你。”   李贺辰的眼底重新燃起了期待。   宁竹衣犹豫道:“你大哥他……”他会不会回来杀我?   她的话才出口,李贺辰的面色便变了。   “大哥?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什么,怎么又提大哥?”李贺辰咬紧牙关,表情很是黑沉。   宁竹衣咬了咬嘴唇,心里叫苦不迭:这不是被他大哥闹得心烦嘛?   “哎,世子,你听我说——”   话还没说完呢,外头忽然风风火火地来了个人,脚步如一阵风似的,哐当将红露居的门推开了,一边穿过折廊,一边大声道:“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军中闹了点事儿,您快去瞧瞧吧!”   闻言,李贺辰愣了愣,侧头望去:“什么事?”   那是个军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撮胡须,小臂上还装着未卸下的手甲。这还不是夏天,他却满头是汗,乱糟糟的头发都闷湿了。“王偏将素性乖张,这回闹出了人命,咱们谁都扛不下这事呀……”   李贺辰的面色登时严肃了起来。   “我过去看看吧!”他简单地说了声,拔腿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冲宁竹衣道:“衣衣,那簪子,你喜欢就好。”   屋檐下的灯火,照得他面庞发暖。方才还黑沉沉的脸,现在却显露出柔和之意。   宁竹衣望着他的侧颜,心底竟有一阵轻轻的恍惚,那滋味,就仿佛小时候偷偷吃了母亲藏在匣子里的糖果。   一阵脚步轻响,李贺辰的背影很快远去了。   等李贺辰走了,宁竹衣才想起来,她既没有将平白得了一支玉簪的事儿炫耀给李贺辰,也没有将李慕之发现她丢了礼物的事告诉李贺辰。   不仅如此,她好像还惹李贺辰生气了……   宁竹衣心底忽然有了淡淡的悔意。   哎,和世子多说两句话,又能怎么样呢?方才她应该拦住他的。   *   李贺辰这一去,就是彻夜未归。   二更时,夜深人静,宁竹衣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来,是李慕之的事叫她心烦;二来,则是李贺辰生气时的表情,时不时就蹦进她的脑海,让她心烦意乱。   哎呀,她话都没说完,他生哪门子气啊?   等他回来了,她必须得好好解释解释。   宁竹衣低哼了声,翻了个身。   今天可真是倒霉。   所幸她今天得了一支玉簪,还能冲冲今日的霉运。   对了,那簪子的簪身,怎么就从薄银换成了玉呢?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声音:“竹衣妹妹,我听闻世子为了你,去军队上挂了职,还弄了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给你做头面。你们俩势头这么好,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那是周景昂在中郎将府上说的话。   水头极好的碧玉……做头面……   她今天拿回来的发簪,不是薄银的簪身,而是玉簪身……   宁竹衣微吸一口气,立刻睁大了眼。   莫非,是李贺辰偷偷摸摸地额外加了钱,让那工匠将薄银换成了玉?   这个念头,便如红线穿针似的,瞬时便将许许多多的细节给串联了起来。这会儿,宁竹衣终于明白李贺辰为何如此期待她拿到簪子的模样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是李贺辰加了钱,全了她想要玉簪的念头。   一想通这件事,宁竹衣立刻懊悔不已。   什么呀!小胖做了好事,她却猜不出来,还以为是店家冲着她可怜可爱,白白让她占便宜。   她咬了咬下唇,心底很不是滋味。   屋外有早虫鸣叫,夜色还长,但却始终没有世子从军中归来的声响。   *   这一夜,宁竹衣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了日后的李贺辰。   他看起来二十余岁,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眼睛却浑浊而疯狂,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身锦袍,服制高贵,却被他穿得凌乱狼狈。   他提着一柄剑,步履匆匆地穿过偌大而寂静的宫殿回廊,仿佛一匹独自穿越荒野的孤狼。那些红窗绿柱,便是阻拦住他的最后荆棘。   “豫王殿下!豫王殿下!宫中不可佩剑啊!”几个小太监叫苦不迭,跟在他身后死命地哀求,“您这样子,是会惹怒皇上的……”   然而,李贺辰却并未搭理他们,而是提着剑,直直地用脚踹开了一扇门:“大哥!你为什么要逼死她?”   他的声音沙哑,重叠回荡在宫宇里,仿佛能激起旧朝藏匿的幽魂。   宫殿之中,李慕之正坐在高椅上,自己与自己对弈。听闻李贺辰闯进来的声音,他头也未抬,声音淡淡道:“她不过是咎由自取。欺君罔上,原本就是死罪。”   李贺辰的目光略微狰狞了些。   “他不过是爱慕你罢了……她做这一切,件件桩桩,都是因为你。”李贺辰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嗓音来。这一句句话,似乎令他有着啼血一般的痛苦。   “你说你缺雪花白银,她便千辛万苦为你筹集;你说景妃阻碍了你的计策,害得江南百姓民不聊生,她便亲手帮你解决了景妃……可你呢?大哥!你怎么能那样对待衣衣?”   李慕之的目光终于有了略微的动容。   他抬起眼眸,神色平淡地提醒道:“豫王,宁氏虽已被赐死,可她也是入葬罪陵的人。你不该喊那个名称。这是对皇上的大不敬。”   李贺辰的面色瞬时扭曲起来。   他张大了口,苦痛地呼吸着,就像是患了某种肺胃的重疾。   片刻后,他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声如同呕出了心血的痛呼:“李慕之,你对不起她!”   说完,他便拔剑出鞘。   可下一瞬,便有无数宫人拥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豫王殿下,请卸剑!”“摄政王面前,不当失仪。”“豫王殿下,您这样,叫小的们也没办法交代……”   李贺辰的目光闪了闪。   片刻后,他的双膝一松,人跪落在了地上。他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再也不见了昔日那个名震京城的贵公子的模样。   “我就不该放任这一切的……”他喃喃道。   ……   从这个梦中醒来时,宁竹衣觉得眼角湿湿的。她打了个呵欠,拿指腹将这些稀奇古怪的泪水擦去了,翻身下床。   天已经大亮了,外头有清脆的鸟鸣。半落的帘子外,山楂往面盆里倒热水的的身影隐隐约约的。   宁竹衣困意汹汹地靠坐在床头,拿乱糟糟的脑袋抵着月牙勾,困倦地望着山楂的身影瞧,心底还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梦。   哎,这什么梦呀,奇奇怪怪的。难道又是《扶摇弃妃》吗?   等山楂端着面盆走进来,宁竹衣便问:“世子回来了吗?”   山楂摇头,一边绞帕子一边道:“还没呢。听说军中的事儿闹得厉害,世子一时半会脱不了身。听王妃娘娘那头的意思,这是世子殿下上任第一把火。这事儿办不办得好,可关系着殿下的前路呢。”   宁竹衣听了,心底有点急。李贺辰不回来,她要怎么为玉簪的事儿道谢?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我……我要是现在去找世子,是不是很不体贴呀?他正忙着呢,我却要去添乱。”   山楂道:“怎么会?方才我还听娘娘院里的人说,正想差个人过去送点菜,知会一下冷热呢。世子殿下这是头一回当差,也没个数,熬了个通宵,可不得把身子折腾坏了?”   宁竹衣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山楂,我们去和王妃娘娘说,由我去送菜,如何?” 第27章 军营探望 我看你们世子,这辈子是娶不……   马车轱辘而行, 向着驻扎在京城西北郊的军营驶去。   马车上,宁竹衣掏出小铜镜,对着铜镜理了理发髻, 转了转那支珍珠簪子, 小声地问身旁的丫鬟:“山楂, 我看起来不俗气吧?”   山楂道:“小姐美若天仙, 怎么会俗气呢!”   宁竹衣将小铜镜塞回香囊里,嘀咕道:“你只会说我的好话!”说罢了, 她又看向身旁的饭盒。那是个红檀木制的三层匣子,最上头是鸭脯汤, 中间是两个煨好的小菜, 最下头是米饭, 乃是王妃亲自点的菜,要宁竹衣给身在军营的李贺辰送去。   “衣衣啊, 阿辰不懂事, 这样熬通宵,是会把身子弄坏的。你把菜给他送去,以后也多管管他。”在春熙堂里时, 豫王妃拉着宁竹衣的手, 如此苦口婆心地说。   宁竹衣听得有点懵:以后多管管小胖?这怎么管?李贺辰每次对着她,都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样子。看那架势, 摆明了是不会听她的话的   要她管李贺辰,那还不如王妃亲自去管呢。   马车一路行驶,终于到了军营附近。这里驻扎的都是京畿的守军,一眼望去,四处都是天家的赤红旗。高高的木制栅栏横贯山野,将内外分作两个世界。   军营的入口处, 有一列巡逻的卫兵当值。宁竹衣上前,取出豫王府信物,对守卫道:“我是豫王府的,想给世子殿下送点王妃娘娘准备的饭菜。”   当值的守卫愣了下,问:“豫王府的……燕婉小姐?”   宁竹衣摇头,讪讪道:“我…我是宁氏的小姐。”   那守卫更纳闷了:“宁氏的小姐,怎么特地巴巴跑来给世子殿下送菜?”   就在这时,一旁一个胖侍卫拿手肘捅了捅他,小声训斥道:“呆子!大姑娘给男人送饭,还能是为什么?我知道你找不到媳妇,可你总不能连这都不懂吧!”   被捅了这么一下,那纳闷的守卫才恍然大悟,连忙让开了身子,道:“宁小姐,这边请,世子忙了一夜累坏了,刚歇下不久呢。”   宁竹衣连忙跟了上去。   军营内正是操练的时候,几列方阵站在空地上,挥舞长矛、呼喝不止,看起来很威风。宁竹衣一边好奇地张望,一边听带路的守卫讲昨天发生了什么。   这军营里有一个姓王的偏将军,仗着父亲位高权重,整日打着将军的旗号出去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军中人苦他已久。无奈何没人敢得罪他的父亲,便都努力憋着。   昨日里,有个小姑娘来给自家哥哥送信。王偏将将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就想要玷污她,结果小姑娘是个烈性的,一头撞死了。这下好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压是压不下去了,总得有个人来处置。   李贺辰虽然才来军中不久,但他是豫王之子,身份高贵,恰好能处置这事情。可他到底资历浅,王偏将也不服气,非要当着他的面把黑的说成白的,还把自己的父亲搬出来说事。   李贺辰和人对峙了一晚上,最后实在不耐烦了,叫人把军营隔起来,直接按照军法,将这个欺男霸女、横行过市的恶将给斩了,又回头禀报到了宫里。   这样做确实还了那小姑娘一个公道,但王偏将的父亲痛失爱子,后半夜便杀上军营,要闹个天翻地覆。好在皇上的圣旨及时到了,说那恶将当杀,总算是让这事儿尘埃落定,李贺辰也能躺下休息了。   “小的当值也有两三年了,还未见过世子那么大魄力的人咧!王偏将凶恶,军中人人都畏惧他,也只有世子对着他时面不改色,实乃真英雄也!”守卫对李贺辰赞不绝口。   这些话听着简单,可想来其中有不少惊心动魄。不知怎的,宁竹衣的心微微地刺了一下。   也不知道李贺辰说要杀那王偏将时,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没多久,二人就走到了李贺辰休息的屋子前。这是一栋简陋的平房,与王府的金玉奢华有着云泥之别。   “宁小姐,世子刚睡下不久,您进去坐坐,兴许世子一会儿就醒了。”守卫说。   “他在睡觉?那我直接进去,是不是不好?”宁竹衣问。   “怎么会呢!您又不是别人。”守卫谄媚道。   宁竹衣点了点头,这才挎着饭盒进了屋。   屋子里也很简陋,只有一张帐床,一张小桌子和一张矮坐墩。床上有个人影,盖着一床薄毯,睡得正沉,正是李贺辰。他睡姿很端正,手脚都安稳地收着,连被角儿都一丝不苟的。   宁竹衣将饭盒放好,在床边坐下来。她看着李贺辰直挺挺的睡姿,心底嘀咕道:睡这么老实,以后要是娶个睡相不好的媳妇,那岂不是吃亏透了?   李贺辰闭着眼,头发卸了冠,散在两肩上。屋内光线昏沉,只有一缕春日暖光穿过窗棂,带着藤萝的绿色照在他额间。宁竹衣看着他的面颊,不由出起了神。   这过了十几年,李贺辰怎么就能长成这样了呢?   明明小时候是个拖着鼻涕的胖墩,浑身的肉都颤巍巍的,仿佛刚发好的白面团。她还以为,这个白面团会一辈子都是白面团呢。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很累,眉都皱得这么紧。想必昨天那王家父子闹了一宿,让他根本没法好好休息吧。   她正在出神,床上的李贺辰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然后睡意朦胧道:“衣衣……?”宁竹衣还未答话,他就做梦似的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呢,我这是在做梦。”   宁竹衣听了,暗暗好笑,便说:“是啊,你就是在做梦呢!”   李贺辰的面色恍惚一下。接着,他便扶着床悠悠地坐了起来,眼神依旧困倦不已。   宁竹衣见他坐起来,便说:“你要是累,就再睡会儿,起来作甚……”   话音未落,就听着“啪”的一声响,那是李贺辰将她的手掌给牢牢拽住了。   宁竹衣傻了。   只见李贺辰用两只手掌紧紧扣她的右手,将她的掌心拽到自己膝头,那姿势,就像是捉一只鸟儿似的。   “世子,你,你做什么啊!”宁竹衣小声地问。   她不敢大声,怕惊动了外面的人。要是旁人闯进来,看到这一幕,那可真是说不清了。她也不敢用大力去扯,她是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的,生怕一个不小心,让李贺辰从床上摔下来。   到最后,她只能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李贺辰拽着她的手掌心。   “衣衣……”李贺辰半眯着眼,还和梦游似地说着话,眼皮时不时耷拉下来,一副随时要合上的样子。   “做什么啊……”宁竹衣忽然没了底气,人怂了不少,声音也弱了许多。更要命的是,她总觉得自己的耳朵根在慢慢地烧起来,像是有人拿火石在她衣领后头乱擦。   “衣衣,这里有……”李贺辰合上了眼睛,声音愈发困倦了。   “有什么……”宁竹衣低头,小声地问。   这家伙,怎么就突然握着她的手了?   她知道他有些睡迷糊了,可哪怕是当真在做梦,也不能随随便便牵她的手吧!还是说,他觉得是梦里,就可以胡来了?   “有……有……”李贺辰继续“有”,愣是没有下文,这让宁竹衣也有些急了,恼火地问:“有什么啊!你倒是说。”   “有——”李贺辰张了张口,道,“有好大的红薯。”   宁竹衣怔住。   她扬起头,面上带着一缕不可思议之色,原本心底那点儿莫名的期待,也迅速被气急败坏所取代。   “什么红薯啊!这里怎么会有红薯!”她嚷起来。   “就是有红薯啊!”李贺辰纳闷地说着,又扬起了宁竹衣的手,指着她的手指道:“你看,这么大的红薯。”说罢了,又用手拨弄着宁竹衣的指甲盖,嘟囔道:“这红薯,怎么还长鳞呢……”   宁竹衣:……   她忍不下去了。她使了点力,恶狠狠地把自己的掌心从李贺辰的手里给抽了出来。   “真是睡糊涂了!”宁竹衣嘀咕一句,又重重地拍了下桌上的饭盒,说,“喏,这是你母妃给你的,起来记得吃!”   说完,她就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李贺辰坐在床上,还一副迷茫的样子:“哎,这梦怎么这么奇怪呢……”   宁竹衣推开门,跨出了屋子。守卫正在外头等人,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了,便纳闷道:“宁小姐,您这就走了?不等世子醒来,再多说两句话吗?”   宁竹衣冷哼一声,说:“我看你们世子,这辈子是娶不到媳妇了!谁嫁给这人,谁脑袋不好使!”   守卫张了张口,满脸惑意。   这是在闹什么? 第28章 狭路相逢 长公主与段小姐   宁竹衣上了马车, 气还没有消。   一想到李贺辰握着她的手,迷迷糊糊地嚷着“红薯”的样子,她就来气。   红薯?他说她的手像红薯?   真是一句好听话也不会说!   亏她还在去时的路上, 小心翼翼地收拾打扮了自己, 又在腹中酝酿了一番怎么为玉簪之事道谢, 才不显得她才疏学浅、没有诚意。结果……   结果, 就这?   宁竹衣摸了摸头顶的发簪,轻轻地咬牙, 心底有轻微的恼意。   马车独自在路上行着,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宁竹衣气呼呼地坐着, 随着车辆的颠簸而轻晃着身子。   没一会儿, 马车便拐了一道弯, 驶向一条小巷子。   约莫过了两道桥,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凶巴巴的声音。   “停车!”   紧接着, 宁竹衣的马车便应声急急地刹住了。   这一阵急刹让宁竹衣险些向前摔倒, 幸好她及时扶住了身旁的车厢壁。等她坐起来时,衣袖上都沾了灰,很是难看。   “怎么突然停车了?”她一边掸着袖口, 一边不高兴地探出头去, 问:“倒是继续赶路啊。”   前头的车夫露出满面为难之色,扭头低声道:“宁小姐, 要不然,咱们先让一让吧?对面可是长公主府的马车。”   闻言,宁竹衣轻怔一下,定睛向外头望去。果不其然,在十数步之远的地方,有一列齐整的仪仗。前头行着几个带刀侍从, 后头一架高辕赤帘的马车,正是长公主府的制式。   这里路窄,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狭路相逢,看来只好相让。   宁竹衣很老实地吩咐道:“快给长公主府的马车让让。”   就在这时,那高辕赤帘的马车内忽然传来一阵咳嗽之声,旋即,宁竹衣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嗓音:“长公主殿下,那便是我之前同您说过的宁氏小姐了。”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宁竹衣有些懵。   下一刻,那长公主府的马车便打起了帘,露出一高一矮两个女人的身形来。高的那个一身金红,锦衣华服,髻上簪一朵绢牡丹,真是好不贵气,正是在青林苑上见过一面的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封号“永荣”。永荣长公主乃是陛下的姐妹,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又和太后亲近,以是,长公主在陛下跟前也很得宠爱,不仅在享有奢华的长公主府,在宫中也留着一处单独的宫苑。   犹记彼时,宁竹衣羡慕这位长公主戴着一支嵌珍珠的珊瑚簪子,还想法子让李贺辰也去弄了一颗南水珍珠来。   长公主的身旁,坐着个瘦弱娇小的女郎。那女郎瞧起来与宁竹衣差不多年岁,但瘦弱病歪,面白如纸,瞧起来也颇有些眼熟。   宁竹衣在脑内仔细搜寻一阵,才想起来这人是谁:段小燕。   李慕之迁府那日,宁竹衣曾随豫王府的人一同到府上道贺。宴会上,周三公子周景昂身旁美人无数,环肥燕瘦。而这段小燕,正是其中之一。   那时段小燕总若有若无地看她,她不解其意,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里竟在这里狭路相逢了。   只见那头的长公主眯了眯眼,将打量的目光投了过来。她生的富贵,圆脸琼鼻,面如宝珠,但看人的眼神却分外凌厉:“此女便那勾引周三公子的宁氏丫头?”   这句话,让宁竹衣的心底咯噔一下。   这是什么路子?   长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段小燕咳了咳,坚定地答道:“回殿下的话,正是。我亲眼所见,宁竹衣不仅抢夺周三公子赠予别人的扇子,还想尽办法拦酒,想要与周三公子多喝上几杯。似她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我还是第一回 见!”   ——似她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我还是第一回 见!   一句话,就把宁竹衣敲得有些找不着北。好半天后,她才恼火地说:“段七小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段小燕以袖掩唇,遮住轻轻的咳嗽之声,声音尖尖道:“宁竹衣,我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说,我方才所言之事,你是否做过?其一——你是否抢夺了周三公子给旁人的扇子?”   宁竹衣噎住。   她好像……确实抢了。   她不仅抢了周景昂给李燕婉的扇子,还在上头写了个巨大的“看什么看”。   可她那也是不希望周景昂这个纨绔子弟祸害了李燕婉呀!   “还有,当周三公子想邀旁人喝酒时,你是否上前拦酒,执意要代那人向周三公子敬酒?豫王世子瞧不下去,想帮周三公子回绝了你,你却根本不理会,硬要与三公子对饮!”   宁竹衣张了张口,颇有些目瞪口呆。   不是,这段小燕的嘴巴,怎么颇有些厉害?   事儿还是那些事儿,可怎么从段小燕的嘴里说出来,就全都变了一个味道?   她有些答不上来,那头的长公主听了,便信以为实,立刻恼意上涌,怒道:“真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一个两个,就如蚊子苍蝇似的,绕着周三公子,赶也赶不走!”   宁竹衣听了,纳闷道:“蚊子苍蝇,那不是只往茅厕跑吗?长公主说蚊子苍蝇绕着周三公子,那三公子他是什么……”   长公主愣了愣,面色立刻被血气冲得通红:“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诋毁三公子!”   宁竹衣更纳闷了:“公主,那可是您说的啊!我不过是重复了公主的话罢了呀……”   听了这话,长公主面色大改,瞬间露出气急败坏之色,身体也被气得轻颤:“你……你……”   段小燕像是有些慌了,小声道:“长公主,这话要是传到三公子耳朵里去了,那可就糟了呀。要是三公子当真以为您说他是……是……那可怎么办?”   长公主咬了咬牙,将目光恨恨地剜向了宁竹衣,又对身旁的侍卫道:“你们几个,把这个宁家的丫头给我捉起来!本公主要把她关起来饿个三天三夜,让她知道这京城里谁不能得罪!”   众侍卫应声喝道:“是!”   接着,便是一阵金铁摩擦声,只见那几个带刀侍卫纷纷下了马,朝着宁竹衣这头走来。   宁竹衣微吸一口气,心底暗道一声不妙。   看这架势,长公主是一定要她好看了。   都怪她嘴快,在那跟着长公主念什么苍蝇蚊子的,这不是把人得罪狠了?   现在倒好,长公主身份高贵,她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要是反抗了,算不算冒犯长公主?要是不反抗,那可就真得被捉去长公主府,关起来饿个三天三夜了!   也不知道一旁那个病歪歪的段小燕是怎么想的,一个劲在那煽风点火。   眼看着那群侍卫越走越近,宁竹衣脑袋一动,喊道:“且慢!”   长公主皱了皱眉,道:“怎么?你有何话想说?”   宁竹衣深吸一口气,道:“长公主殿下,您误会了啊!我对周三公子,可是厌恶至极!”   这话令长公主的眉心越紧:“你以为本公主会信你的话吗?你勾引三公子在前,自己都辩驳不了!”   宁竹衣道:“我确实抢夺三公子的扇子,也曾拦住三公子的酒。不过,这一切都是出于厌恶三公子之故!”   大概是她的气势太足,长公主听了,不由迟疑一下,不解道:“此话何解?”   宁竹衣叹一口气,道:“长公主那日不在宴席,不知道我是与豫王府的众人一道来的。我的身旁,还有着豫王府的小姐。这位豫王府的燕婉小姐,就是此事的关键了。”   长公主转向段小燕,问:“李燕婉也去了?”   段小燕冷笑一声,说:“去倒是去了。周三公子所赠的扇子,正是给豫王府的燕婉小姐的。是宁竹衣把那扇子从燕婉小姐的手上给抢走了。”   闻言,长公主面上的气色又涌上来了:“好啊!一个个的,一个个的,只会缠着三公子……”   “长公主殿下,这您可就猜错了。”宁竹衣做出遗憾之态,道:“那日三公子确实给燕婉小姐送扇子了,不过,三公子却认错了人!”   长公主愣住:“认错了人?什么意思?”   “意思是,周三公子误将燕婉小姐记成了他人。”宁竹衣摇摇头,做出遗憾之色:“三公子一上来,便对着燕婉小姐连喊了三声错的名字,接着,便说自己如何如何爱慕燕婉小姐。”   “这……”长公主的面色微僵。   “您说,连脸和名字都记不清,却上来就说自己这般深情,这不是笑话吗?”宁竹衣做出恼火之态:“燕婉小姐乃是我的手帕交,她受委屈,我岂能坐视不理?这才故意抢了扇子,想要让周三公子知难而退。”   长公主满面疑色:“认错了人……他将李燕婉认成了谁了?是谁让他这么记挂?”   看样子,长公主是信了八成了。   毕竟周景昂生性风流,又满嘴谎言。这样的事儿,他的确做得出来。   宁竹衣露出思索之色,道:“具体是认成了谁,我也有些记不得了。我只记得……”   “记得什么?”长公主急了:“快说!是谁让他如此记挂!”   “那女子的名字里,也有个‘燕’字。周三公子喊了两声大名后,还很是亲昵地喊了‘燕儿’。我瞧呀,八成是因为燕婉小姐的名字里也有个燕字,这才让三公子记错了。”宁竹衣唏嘘道。   闻言,长公主愣住了。   而长公主身旁的段小燕,面色刷然变得比墙还白。   名字里有个燕的女子……   不就在这儿吗? 第29章 长公主府 最要紧的人   宁竹衣几句话, 就让永荣长公主锐利的目光转到了段小燕身上。   这目光如此冷厉,让段小燕不由打了个哆嗦,原本就苍白的面色, 更显得难看了。   “殿下, 您……您不要听这丫头胡说八道, ”段小燕强自镇定, 辩解道:“三公子怎么可能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若非有殿下提携,我根本见不到三公子的面!”   这段小燕原本是小小知县之女, 外祖家在京城。她身子不好,常年抱病, 便回了京城调养身体。阴差阳错之下, 她得了永荣长公主的青眼, 便成了长公主的马前卒。   长公主爱慕周家三公子,她便左右周旋, 为长公主铲除情敌。那些普通的花花草草, 长公主不放在眼里。但这宁竹衣美貌,又出身宁氏一族,在中郎将的迁府宴会上, 与周三公子谈笑风生, 不得不防。于是,段小燕才主动领着长公主找上了门。   可谁知这宁竹衣竟然是个不识好歹的, 竟然反倒栽赃起她来了!   段小燕承受着长公主冷锐的视线,紧张得心脏咚咚乱跳。   只听永荣长公主则冷笑一声,说:“三公子风流倜傥,你不动心,才是奇怪的。你跟着我也久了,我早该猜到你的异心。”   段小燕的嘴唇一颤, 结巴道:“殿下,绝,绝无此事呀……这不过是……是这宁竹衣想要……祸水东引!”   长公主眯了眯眼,道:“我当然知道,她是想为自己开脱,这才供出了你来。所以,这宁氏的臭丫头——”长公主扫一眼一旁正看戏的宁竹衣,冷哼道:“我也不会放过。来人!把她捉起来,带回府中!”   长公主一声令下,侍卫们立刻又动了起来。   原本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宁竹衣有些傻眼了。   怎么回事?说来说去,长公主还是要捉她啊?   她愣神片刻的功夫里,两个侍卫就已经挨近了她,伸手来扣她的手腕。   宁竹衣立刻闪身躲开:“长公主,哪有这样动私刑的道理?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坏了长公主的名声?”   长公主冷笑一声,说:“皇兄不会怪责我的。你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宁竹衣嚷道:“长公主,这事儿有理没理,您自己清楚。您要是非要动手,那我也不客气了!”   长公主要关她,那便是不经审问便动用私刑。这事儿若稍严重点,便可以问罪。法典之上,明明白白地如此写着。   她可不想就这么白白被长公主捉了去!   “你竟敢违抗我?”听了宁竹衣的话,永荣长公主露出气急败坏之色:“你们几个,把这臭丫头给我拿下!有本公主在这里,谁敢问罪?”   有她命令在,几个侍卫便将宁竹衣团团围住了,又伸手来扣她的手臂。   “捉住这丫头!”   “带回长公主府!”   侍卫们身形高大,围在一起,如一堵墙似的。宁竹衣身旁的山楂,被这阵仗吓得有些发傻,双脚不由往后缩去:“小姐,这……咱们……怎么办呀……”   下一瞬,她身旁便传来了“咚”的一声响。   只见宁竹衣双脚后撤,低蹲马步,两手握拳,摆出一个向前使力的姿势,面上神色无比凝肃,仿佛正在参加什么比武大会。   而她对头的那个侍卫呢,则捂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等他站稳了,松开了捂着眼睛的手,周围的侍卫立刻倒抽一口凉气——他的眼睛,竟然被锤出了一圈重重的青红之色!   宁竹衣深呼一口气,将身体扎得更结实了,郑重道:“你们可想好了,我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要捉我,也要凭本事。”   她的话威风凛凛的,颇有女侠风采。几个侍卫一时被震住了,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望回了自家主子。尤其是那个眼睛上挨了一拳的,可怜巴巴道:“长公主殿下,我看这宁家小姐,不大好招惹呀。要不然,还是算……算了?”   一听此话,长公主的气性立刻上来了。她冷笑道:“不好招惹?本公主面前,她算得了什么?我今天就是要将她带回府邸,关起来饿上三天三夜。你们几个若办不到,就代替她关禁闭吧!”   闻言,几个侍卫立刻露出苦色,然后重新向宁竹衣聚拢来:“宁家姑娘,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宁竹衣自然不肯:“做梦!”   说完,她拔腿就跑,速度飞快,像一只偷了米的小老鼠似的。   “捉住她!”几个侍卫立刻抬脚追了上去。   于是,一场混战便这么发生了。   狭窄的小巷里,响起了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间或夹杂着杂物倒地的声响。宁竹衣提了裙摆,一路向人多的地方跑去,时不时停下脚步来,朝后头的追兵狠狠踹上两脚。   “捉住那臭丫头!要不然,咱们几个就要被关禁闭了!”几个侍卫一路跑,一路咋咋呼呼地喊,“站住!给我站住!”   “傻子才停下来呢……”宁竹衣蹿得飞快,呼呼地喘着气,脚步不停。她体力好,一气儿就冲出了三条巷子,还险些带翻了巷子边的烧饼摊子。   她一边跑,还一边不忘摘下自己的钱囊,将铜钱随手塞到摊贩的手里,气喘吁吁道:“去,去军营找…豫王世子……就说……说他最要紧的人被长公主捉了!”   只见宁竹衣在前头跑,侍卫在后面追。一行人风一般卷过巷子,惊得摊位上的活鸡扑翅咕咕直叫,店家门口圈着的大黄狗也发出汪汪叫声。   终于,在一条巷子口,宁竹衣被这群侍卫堵住了。她力气大,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儿有的是八只握刀的手。一阵混战之后,她还是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被公主府的侍卫给捆住了手。   *   “进去吧!就在这儿老实挨饿!”   宁竹衣被人推着、搡着,跌跌撞撞地进了一间屋子。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这是哪”,屋门便吱呀一声合上了,也隔绝了唯一一点光源。   四下的窗户都是封住的,因此屋内光线昏暗。借着一点点从窗缝里照进来的天光,宁竹衣勉强认出这里约莫是公主府储放杂物的地方。   长公主妒恨她与周景昂说话,押着她回了公主府。方才她在进门时瞟过一眼,发现这公主府邸奢华无比,直比琼瑶仙宫。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么破旧的地方。   屋子有股淡淡的霉潮味,刺激得她喉咙发痒。她咳了咳,她手在鼻子前头挥了挥,目光掠过结了蜘蛛网的墙角,还有堆得到处都是的箱笼,心底一阵烦恼。   她不爱招惹麻烦,结果麻烦反倒找上了她,真是倒霉。   山楂也被关在外头了。也不知道那些个她塞了铜钱的摊贩,有没有去找李贺辰?若是有李贺辰想办法,她兴许便能从这麻烦里解放出来了。   对了,她托那些摊贩给李贺辰带口信,只说“你最要紧的人被抓了”,而不说“宁竹衣被抓了”。她可是深思熟虑过,才选择这么说的。   一来嘛,“最要紧的人”,定然能叫李贺辰紧张。而来那些摊贩万一记不住她的名字,那可怎么办?还是“最要紧的人”朗朗上口,一下子就能说出来。   地上到处都是灰,她掏出手帕,擦了擦一个相对干净的小木箱子,然后垫着手帕坐了下来。   这儿只有她一个人,她盯着那墙角的蜘蛛网,不由开始发起了呆。   也不知道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想关她这么久?她这般跋扈,也不怕落人口舌?   就在这时,宁竹衣的脑中忽然掠过了什么——那是《扶摇弃妃》残存的故事段落。先前想不起来的,现在就像是拂开了云雾似的,一股脑儿都记起来了。   在《弃妃》这个故事里,长公主也如现在一般痴心地爱慕着周景昂。周景昂的正妻李燕婉是个良善之人,至多做出当着大家的面斥责苏玉鬟的行为;但长公主可就不一样了,她对苏玉鬟的态度,那叫一个狠毒,私刑、鞭打、拷问……怎么痛苦怎么来。   当然,这位长公主的结局自然也不怎么好,被她的皇帝兄长直接嫁到塞外和亲去了,再无音讯。   梦中的长公主,与宁竹衣一样是个没什么文采的人。她辛辛苦苦地憋了一首诗,想要向周景昂表达爱慕之情。眼下,那首诗应当还没送出去。   她正在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情节,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旋即,长公主与段小燕的影子,便齐齐映上了纸门。   “长公主殿下,您信我,宁竹衣所言之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段小燕的嗓音有些急切。“我从不曾与三公子多言,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呀……”   看起来,是长公主疑心段小燕有异心,想背着她勾搭她的心上人。   宁竹衣一听,心底立刻有了气劲儿。   这个段小燕,胡说八道污蔑人。她害得她被关在这里,眼下还想抽身离去,高高挂起?真是做梦!   宁竹衣清了清嗓子,冲门外道:“长公主,这位段家七小姐才华横溢,文采了得。周三公子会青睐她,那也是人之常情呀!‘愿君直如春秋月,四时唯照我心间’,这样好的诗,旁人可写不出来!”   她的话一出,屋外便有了瞬时的寂静。那寂静的氛围有些冷,寒意穿过窗纸,一直透到屋子里来。   屋内的宁竹衣眯了眯眼,心底有很淡的幸灾乐祸之意。   “愿君直如春秋月,四时唯照我心间”,乃是永荣长公主所作之诗。   在《弃妃》的故事里,长公主将这诗偷偷摸摸递给了周景昂,谁料周景昂竟将这首诗当笑话一般讲出来,闹得满京城都传起了长公主的闲言碎语。   不过,眼下这时候嘛,这首诗还在长公主的案头待着,尚未递出去呢。长公主为了推敲用词,曾反复请教段小燕该用哪个字为好。而段小燕呢,为了迎合长公主,则将这首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拉回了宁竹衣的思绪。旋即,长公主尖锐得可怕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段小燕!你竟敢……你竟敢将我所作之诗窃了去,向三公子邀宠!”   段小燕没有说话。想来,她已经吓傻了。   “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长公主气得声音发抖:“我这般信任你,你却如此对待我……段小燕,你可真有本事呀!”   过了许久,段小燕的嗓音才终于羸弱响起:“不,我,我没有……”   “除了你,还有谁见过这首诗?只有你!”长公主的声音愈发尖厉了。   嘎吱一声响,屋门被重重打开。只见段小燕在几个侍卫的推搡下,不甘不愿、满面惑意地跌了进来,一屁股摔在地上,扬起了一阵烟尘。   “殿下,我——不是我!”段小燕扭过头,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可她所望见的,却是长公主冷若寒冰的脸。   接着,门便狠狠地合上了。   段小燕身子不好,这儿又阴冷。门一合上,她就立刻开始咳嗽。   “段七小姐,别咳了。这儿可没水给你润嗓子。”宁竹衣坐在箱笼上,翘着脚,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段小燕闻言,抬头露出了恨恨之色,道:“宁竹衣,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编造谎言,颠倒黑白,加害于我?”   宁竹衣嘁了一声,道:“这话当我问你才是!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在长公主面前编造谎言,颠倒黑白,加害于我?”   段小燕张了张口,气势弱了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你那叫哪门子的实话实说啊?”宁竹衣很没小姐样子,翻了个白眼,嚷道:“那周景昂摆明了是个花花公子,我放着那么多的好男儿不要,往他身边凑什么热闹?我又不是什么苍蝇蚊虫!”   见宁竹衣说得这么肯定,段小燕的目光不由闪烁起来。   难道,当真是她看走了眼?   宁竹衣对周三公子,并无那等意思?   当真是因为周三公子叫错了燕婉小姐的名字,她才生气不止,上前阻拦?   想到这里,段小燕心底忽而轻轻一动。   她攥紧了手,犹豫地问道:“宁竹衣,你说……三公子误将燕婉小姐认做了我,还喊我‘燕儿’,此事……当真吗?”   说罢了,她的眼底便涌现出一阵光亮,仿佛正期待着什么似的。   宁竹衣冷笑一声,说:“当然是假的,骗你的。三公子提都没提你呢。谁让你胡说八道要害我的?那我也只能礼尚往来了。”   江湖道义如此,决不可以德报怨呀!   段小燕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眼底满是失望之色。   她恼火地咬了咬牙,道:“你是从哪里知道长公主那两句诗的?”   宁竹衣心道:梦里啊!   但在明面上,她却晃了晃脚,做出一个嚣张的表情,嘟囔道:“你求我啊!你要是求的我高兴了,我就告诉你呗。”   段小燕面色一凝,人恨恨地侧过了头,低声道:“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背过身去,不再和宁竹衣讲话,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宁竹衣从箱子上跳下来,这边走走,那边敲敲,想要寻一个能出去的地方。但转悠了半天,却只发现这间屋子锁得严实,完全没有出去的路,她只好重新回到箱子上,托着下巴坐了下来。   天色好像有些迟了,她的肚子都饿了。   早知道,她就偷偷扒两口王妃娘娘给李贺辰准备的饭菜了。那饭盒里头的鸭脯汤多香呀……   对了,先时李贺辰不是答应过她,要给她找个擅长洵南口味饭菜的厨子来吗?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去找?等找到人了,她就要吃蜜卤猪腿,酱板牙,小炒蒜丝,三金卷……   一串串美食在宁竹衣的脑袋里飞来飞去,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可偏偏这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她只能丧气地挨饿。   饿到后头,她受不了了,索性把两个箱子拼起来,人躺在上头小眠,这样才不再记挂着腹中空空的事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锁之声。这开锁的响动于现在的宁竹衣而言,简直如天籁之音。她立刻精神了,人从箱笼上跃下,三两步走到门口,嚷道:“公主府的侍卫大哥,是不是要给我们送饭了?”   门开了,外头天光大照,一道白色的飘逸身影,如仙人一般显露于她的眼前。   一阵微暖的风吹来,这门前人斗笠上垂落的白纱飘飘而舞,依稀如王母座前的水雾。   宁竹衣盯着这人,露出了讶异之色:“一剑破天……大侠?”   她没看错。   面前这个给她开了门的人,不是什么公主府的侍卫,而是曾救过她两次的一剑破天大侠。   “大侠,你又来救我了啊!”宁竹衣露出惊喜之意。   “公主府侍卫太多,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只见大侠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跨出了这小库房的门槛。   “好,好……”宁竹衣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   外头新鲜的风吹来,刹那间便拂散了闷在鼻子前的霉味儿。宁竹衣用力地呼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遭。   “大侠,谢谢你啊!”她压低嗓音,感激无比:“我们快逃吧!免得被长公主她发现了!”   一剑破天大侠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背后,问:“她呢?”   宁竹衣扭头,便看到段小燕正扶着门框往外走。   “你出来做什么?”宁竹衣看见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轻轻一推,就把段小燕给按回了小库房里,“你就在里边好好待着吧!我家大侠救的是我,可不是你!”   说完,她便把门原模原样地合上了。 第30章 逃出府邸 什么叫真正的大侠啊   长公主府中, 金瓦映光,红墙映绿。一片修竹,栽种于楼阁亭台边。一列婢女行经修竹丛前, 有的手抱果盘, 有的提着香炉, 裙角泛起鱼尾似的波浪。   等这列婢女从竹林前过去了, 那片竹中便发出沙沙轻响。紧接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从竹林中溜了出来。   宁竹衣紧紧跟着一剑破天大侠, 猫着腰,小心翼翼地从八角亭后头钻过去。一路上, 她提着裙摆, 将脚步声放得极轻, 生怕惊动了旁人。   永荣长公主将她关进了囤放杂物的库房,此番, 她是偷偷跟着大侠跑出来的。要是被长公主府的侍卫发现了, 她定然又会被关回去。   一想到这里,宁竹衣便将脚步放得更轻了。   走了没几步,前头的白衣大侠忽然停住了。宁竹衣止步不及, 不小心直直地撞到了大侠的背上。   “嘶……”她悄悄地吸了口气, 伸手摸了摸自己撞疼的脸颊,小声问:“怎么停了?”   大侠蹲在亭子的后头, 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朝外看去,道:“附近有魔教中人。若是不小心被那群魔教狂徒抓了去,恐怕此生都回不了中原了。”   宁竹衣:……   你也太入戏了吧,大侠!   她压抑住心底的话,也偷偷摸摸地探出了小半个脑袋往外看。只见亭子对面的莲花池旁, 有三四个长公主府守卫正焦急地站着,争论不休。   哦,看来这几个侍卫,就是大侠口中的“魔教中人”了。   “要是让长公主知道那婆娘跑丢了,我们就定要挨罚了!”一个侍卫愁眉不展。   “跑丢了才是好事!”另一个侍卫却这么说:“那小姐姓宁,要是真的随便关个三天三夜,那长公主就把宁家得罪了个遍了!皇上舍不得责罚长公主,但咱们难道躲得过吗?”   听起来,他们已经发现宁竹衣跑了,正在商量对策。   白衣大侠轻轻地“嘘”了一声,继续蹲在一丛山茶花后头,蹑手蹑脚地往前蹲行。宁竹衣也赶忙把身体压低了,一步步在他后头跟着。   蹲着走路,难免腿酸。没一会儿,宁竹衣就觉得有些小累。好在她每日都要练拳,体力不错,也不至于累得动作迟缓。   她一边走,一边盯着大侠的背影瞧。   大侠……是怎么翻到这公主府里来的?又是怎么知道她被长公主关起来的消息的?   如果大侠当真是李贺辰,那李贺辰岂不就是觉也没睡好,便匆匆跑来救她了?   他昨天晚上在军营里头那样辛苦,才休息下没多久,就因为自己的事儿起来了。她是不是有些太给人添麻烦了?   宁竹衣的心底有淡淡的涩意。   她前面的大侠戴着斗笠,白色的垂纱随风飘舞。她望着大侠的斗笠,忽然很想揭开这些垂纱,看一看大侠的真面目,来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于是,她朝着大侠伸出了手——   “到了。”然而,大侠却在此时突然出声,惊得她立刻老实地把手臂收了回去。   “宁姑娘,我们要从这儿出去。”一剑破天大侠站起身来,单手负于背后,另一手指了指面前的一堵墙。   宁竹衣连忙抬起头,却见面前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墙,足有二三人那么高。她转头看看,附近也没什么能出入的小门。   “大侠,我们要从这儿出去啊?”宁竹衣纳闷地问。都没有门,要怎么走?   “正是。”大侠说。   宁竹衣疑惑地抬头,又看了看面前的高墙。   看着看着,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心思:莫非……   莫非,大侠是要带着她,飞檐走壁,从这墙头直接飞过去?   武侠话本子里的诸位侠客,那个不会点水上摘花、踏空行云的功夫?难道身旁这位又陌生、又熟悉的一剑破天大侠,也会这些招数?   宁竹衣的心底立刻涌起了小小的兴奋之情。   要是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潇洒无比,侠气万丈啊!   宁竹衣搓了搓手,满眼期待地说:“大侠,咱们快飞过去吧!”   “飞?”一剑破天大侠的声音有淡淡的疑惑:“什么叫‘快飞过去’?”   “咱们不是从墙头飞过去吗?”宁竹衣怔怔问。   “这位姑娘,在下虽会点江湖功夫,可人,哪有会飞的道理?”大侠疑惑地说。   “啊?”宁竹衣皱眉:“不是飞过去,那我们要怎么出去啊?”这么高的墙,又没有门,总不能在这儿把墙给踹塌吧!   “姑娘莫急,自然是有办法出去的。”一剑破天大侠语气淡淡的。只见他一拂白袖,走到一丛挨树边,轻轻将那丛小树枝拂开了,指了指树枝后头,道:“咱们就从这儿出去吧。”   宁竹衣大奇,赶紧凑过去看。   接着,宁竹衣兴奋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   狗洞。   一个不大不小的狗洞,就开在那个小墙角里,恰好能供一个人爬行通过。   宁竹衣:……   “大侠,咱们……”她讪讪地问,“要钻这个洞啊?”   “是。”大侠说。“我就是这么进来的。”   宁竹衣彻底沉默了。   她扫了一眼一剑破天大侠的膝盖,发现那白色的裙摆上还沾了点泥巴。用脚趾想也知道,这一定是在钻这个洞时沾到的。   “宁姑娘,我们快出去吧。”大侠没注意到她的小失望,已经一撩裙摆,往洞的方向蹲了下去。   宁竹衣没办法,也只好趴了下去,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往洞外爬。   一边爬,宁竹衣一边想:这真是一点都不侠客!哪一家的大侠,竟然还要爬狗洞的啊!   好一通费力,两人才一前一后从这个小洞里钻出来。等宁竹衣站起来时,发现这儿已是公主府后的长街,毗邻着两家高门大户。   这里不再是长公主的地界,宁竹衣悄悄松了口气。她一边低头拍膝盖上的泥土,一边嘟囔道:“大侠,谢谢你来救我啊。不过,你到底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救我呢?你对我这么好,总得有个原因吧!”比如——   你就是豫王府的世子爷。而宁竹衣呢,对你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是你的大姐头。   白衣飘飘的大侠微微低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一阵喧闹声——“在那!就在那!”“那个宁家的女人跑出来了!”“快抓回去!趁着长公主还没发觉!”   宁竹衣微惊,抬头一看,便瞧见长公主府的守卫们从街道那头的侧门处涌来。   一剑破天大侠也微微一愣,像是没预料到二人这么快便被发现了。于是,他连忙转身,向一旁的巷子急步而去。   快步行了一阵,他发现宁竹衣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宁姑娘,跟我来!”   宁竹衣这才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态。   但大侠却等不及了,竟伸出手来,直直地扣住了她的掌心,拽着她便往那条深深的小巷子里走。   宁竹衣只觉得自己掌心一热,五指便被男子紧紧地攥住了。淡淡的暖意从那人的肌肤上递了过来,不自觉的,她的心开始咚咚轻跳。   这人怎么胡乱拉她的手?   还没来得及细想,她的面前便出现了一匹马儿。那马是棕褐色的,皮毛顺滑,挂着赤色的鞍具,绳辔镂金,很有气派。宁竹衣看着这匹马,有些傻眼了:“大侠,我不怎么会骑马啊!”   大侠沉默了,好像有些意外。   可留给他无措的时辰并不多——巷子的拐角处,公主府的侍卫已经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个个都使足了劲头拔步狂奔,生怕因为丢了宁竹衣而被长公主责罚。   “你们给我停下!不准跑!”   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侠思考片刻,伸手轻轻一环宁竹衣的腰,将她利索地往马鞍上一扔:“冒犯宁姑娘了。”   宁竹衣腰上紧了一瞬,眼前的景象便跟着抬高了。下一刻,她就侧坐在了马鞍上头。   等她坐稳了,一剑破天大侠也翻身上了马,潇洒地勒住缰绳,重重一策,又道:“宁姑娘,坐稳了,我现在就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驾——”   马儿长嘶一声,迈开蹄子,向着小巷的前方奔去。那群涌来的侍卫原本都要抓着宁竹衣的衣摆了,现在却扑了个空,还被马蹄扬起的灰尘糊了满脸。   不过是片刻呼吸的功夫,宁竹衣与大侠所骑的马,已经奔出了狭窄的巷子,冲向了鸳鸯湖畔的小道。   马蹄颠簸,宁竹衣紧紧抱着马脖子,防止自己被甩下来。她不怎么习惯骑马,总觉得心里怪慌乱的。可同时,她又暗暗觉得兴奋。   这马疾驰得那样快,两旁的湖水柳树,都和飞似地往后倒去。而一身白衣的“一剑破天”大侠,就坐在她后头策马,斗笠下的白纱飘飘扬扬。   这模样,真是像极了女侠与心上人远走高飞,此去江湖,不再问庙堂之高。   “宁姑娘,方才你不是问我,我为什么要三番五次救你吗?”马儿奔过一道白玉长桥时,大侠说话了。   “嗯,大侠,我确实是想知道……你为何要救我?”宁竹衣艰难地伸出手,理了理耳后被风吹乱的发丝。   “没什么特殊的缘由。”大侠淡淡地说:“所谓‘侠’,便是扶强除弱,伸张正义。路遇不平,便当伸手相助,无论对方高低贵贱,身份如何。我见宁姑娘遇上麻烦,那当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宁竹衣微微一愣。   片刻后,她的心底有了一丝淡淡的激动。   什么叫大侠啊!什么叫大侠!   这就是真正的大侠!   她之前竟然觉得,这位一剑破天大侠之所以会三番五次地来救她,是因为她对他来说有什么重要的意义,所以他才会如此重视她。   现在一听,分明是她把大侠想得太狭隘了!完全不是那回事儿嘛!大侠可真是无私又博爱啊! 第31章 回到王府 阿辰送你的东西,你用就是了……   马儿踏踏疾奔, 穿过大街小巷,逐渐近了豫王府。终于,伴着一声“吁”, 一剑破天大侠在豫王府附近的小巷子里勒马停下。   “我就送你到这儿吧。”大侠扶了扶斗笠, 淡淡道。“我不是这豫王府的人, 就不送你进去了。”   附近的屋檐砖瓦都眼熟, 宁竹衣稍稍放下了心。   她想下马,无奈何不通马技, 于是她只能笨拙地抱着马脖子往下滑,两只脚就和两根不听话的木棍似的, 左放右放, 都找不着合适的地儿。   她把一只脚尖踮在地上, 人慢吞吞地往下落。就在这时,马儿竟然不耐烦地扬起前蹄, 用力地甩了一下脖子——   噗通!   宁竹衣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像是一条从砧板上弹下来的鱼。   屁股隐隐作痛,宁竹衣“哎哟”“哎哟”地小声嚷着,恼火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堂堂宁氏一族的小姐, 竟然被这匹马甩在了地上!   这也太丢人了!   她正在心底暗恼, 忽听得一剑破天大侠的斗笠下传来一声嗤笑。这嗤笑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倒和李贺辰平时那高傲的笑声有些相似了。   宁竹衣立刻皱起眉, 拿质疑的目光看向一剑破天大侠:“你笑我?”   大侠身影微愣,立刻淡然道:“姑娘听错了,在下不曾笑。”   宁竹衣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一边说:“我没听错,你就是笑我了。”   大侠沉默了。   片刻后, 大侠说:“姑娘,我们武林中人,光明磊落,绝不会背地里嘲笑他人。”   宁竹衣:……   还真有脸说!   她正露着一脸鄙夷色,马上的大侠忽然道:“宁姑娘,你鬓边的发簪很衬你。”   宁竹衣愣了下。她伸手抚上自己的发簪,心思有些复杂。   这发簪所用的珍珠和碧玉,都是李贺辰送她的。但迄今为止,她还没找到道谢的时机。   “是吗?”宁竹衣露出了笑容,“我也很喜欢这发簪。”   她的笑容很淡,但却没有分毫作伪,透着丝丝缕缕的清甜,像是一朵攀在篱笆上的牵牛花。马上的侠客看着她,似乎愣神了。   正说着,豫王府的侧门那头忽然传来了守卫的惊呼:“是宁小姐!宁小姐回来了!”“快去知会王妃娘娘!”   宁竹衣侧头一望,就瞧见几个守卫激动地往外奔来。见到这番景象,一剑破天大侠轻轻地点一下头,道:“宁姑娘,你快些回去吧,王府的人应该已经等急了。”   宁竹衣问:“那你呢?”   大侠道:“自是回到这方天地里去。人之所在,便是江湖。”   宁竹衣似懂非懂地点头:“噢,那,那你慢走。还有,谢过大侠救命之恩!”   大侠潇洒地策了马,转身朝巷子外走去。   宁竹衣看着他一人一马的背影,心里道:她真是越来越琢磨不透这个人了。   *   春熙堂里,正是一阵吵闹景象。   “王爷,这永荣长公主也太不像话了!光天白日之下,竟在京城里将宁家的姑娘绑回家里关着,这是什么事儿呀?”豫王妃扯着手帕,恼火无比。   豫王坐在南窗下,手里盘着佛珠。他近五十岁的年纪,面孔方正,隐约能见到年轻时的俊朗。此时此刻,他脸色阴沉,看起来心情不快。   “长公主一向跋扈,再这样下去,迟早惹出事。”豫王声音沉沉道:“便是为了皇上的圣明,也不能叫长公主这样胡闹下去了。”   那头的豫王妃咬牙切齿道:“我派人去长公主府上要人,那长公主的丫鬟还装傻充愣,说没见过府邸里有那样一号人!可衣衣明明是她带走的!要是衣衣有什么闪失,我要怎么和阿芙交代?”   角落的圆凳上,李燕婉低头坐着。她面色微白,轻声道:“母妃,竹衣妹妹……是不是替我受的罪?我听闻,长公主爱慕周家三公子已久……”   豫王妃道:“谁知道呢!”说罢了,她绞了下帕子,又转头问外头的婆子:“阿辰回来了吗?”   婆子道:“方才回来了,不过世子说他累坏了,得先歇息。”   豫王妃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歇息,还歇息呢!把他叫起来!这么要紧的事儿,他怎么能管自己蒙头大睡!”   当初阿辰还说什么,要她帮衬着将衣衣留在王府里呢。自己都这样不上心,她这个做娘的再急,又有什么用?   春熙堂里正吵闹着,外头忽然传来宁竹衣的声音:“王妃娘娘,我回来了。”   豫王妃微愣,向外一瞧,便看见一道娇小身影踏上了春熙堂的石阶,正是被长公主带走的宁竹衣。   “衣衣!”豫王妃露出喜色,立刻迎了上去:“你回来了?长公主放你出来了?”说罢了,又拿手去上下摸宁竹衣的脸,焦虑道:“长公主对你做什么了?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宁竹衣摇头道:“伤是没伤,就是有些饿。还有……”她皱紧了眉,不安道:“山楂还在长公主府里,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豫王妃稍稍松了口气,但面色还是不好看:“真是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燕婉也急匆匆站起来,垂着眉道:“竹衣妹妹,你……你替我受苦了。兴许那永荣长公主,原本想对付的人是我……”说完,她便露出一副伤心模样来。   宁竹衣连忙安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燕婉姐姐不必担心。也就是山楂那丫头,叫我不太放心……”   李燕婉苦笑起来:“我一会儿便去小佛龛里请支香,要菩萨保佑山楂姑娘平平安安回来。”   一旁的豫王道:“回来就好。”豫王妃则问:“衣衣,你是怎么出来的?”   宁竹衣想起那位白衣飘飘的大侠,便答:“是一位好心人把我救出来的。”   豫王妃听了,微感奇怪:“还有这样的好心人?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改日里,姨母叫人给他送些谢礼去。”   宁竹衣摇头:“我也不知道。”片刻后,她道:“叫王妃娘娘担心了,是竹衣的不是。”   “这是什么话呀!不都是长公主没事儿找事吗?”豫王妃哼了一声,又伸手冲外面的婆子招了招,道:“你们几个,再派人去长公主府跑一趟,务必要将山楂那丫头全须全尾地领回来!”   几个婆子得了王妃的命令,连连应是。   等佣人们离去了,豫王妃将宁竹衣按在椅子上,又亲自给她倒茶,絮絮叨叨说:“衣衣这一回一定受苦了,赶紧喝杯热茶压压惊。”   宁竹衣听着茶水咕嘟嘟的声音,肚子又叫了起来。她见桌上有白云糕,便伸手抓了两片垫肚子。一边吃,她一边问:“世子在吗?”   提到李贺辰,豫王妃就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孔:“在的,在的。这小子,真是气死我了。”   宁竹衣有些意外。   没想到李贺辰回来得这么快。   她还以为,他还要以“一剑破天万仞春大侠”的身份,在京城里再溜达一圈,才回老实回王府来呢。   白云糕有些干,宁竹衣拿茶水就着咽了下去,含糊着问:“世子怎么了?”   王妃没说话,心里道:还能怎么?自己想要媳妇儿,可媳妇儿被人抓了,他却一点都不上心,优哉游哉回来睡大觉!这能找到媳妇,才有鬼了!   等宁竹衣吃完了三片白云糕,便问:“我能去见见世子吗?先前世子给我打了一支簪子,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   豫王妃眨了眨眼,道:“可以倒是可以,可衣衣你也才回来,还是先好好歇一阵子吧。”   宁竹衣却坚持道:“王妃娘娘,我这些道谢之辞拖了好久,不能再拖了。”   豫王妃没办法,只好应下:“衣衣也太客气了。阿辰送你的东西,你用就是了,哪里还需要道谢呢?”   两人与豫王交代了一声,便一前一后出了春熙堂。   李贺辰所住的宅院,被一片梨树所包围。已过了梨花层叠如雪的时节,此刻这院子里,四处都是繁茂的绿意。   “阿辰,阿辰。”豫王妃步入院中,冲紧闭的门唤道:“你歇下了吗?衣衣回来了,有话要对你说。”   屋内传来一阵咚咚的翻箱倒柜声,像是有人在砸东西似的。紧接着,便是李贺辰略带焦灼的声音:“母、母妃!我还睡着,现在不能叫她进来。”   豫王妃皱眉道:“有什么不能进的?你披个衣服也就是了。衣衣才在长公主府上受了苦,但她一点儿都不惦记着休息,只惦记着和你道谢。你再怎么累,也得起来见见人家吧?”   “母妃,真不方便。”李贺辰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有什么话,隔着门说就行了。”   一听这话,豫王妃的面上便浮现出了警惕:“隔着门?你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先前找不到人,一回家就喊累,要睡觉。现在又死活不肯让人进房间……   阿辰这小子,是不是在外面鬼混?   豫王妃眉头大皱,面色立刻变得冷冽:“衣衣不能进,我这个娘总能进吧?”   说罢了,豫王妃便要推门而入。   “娘娘,等等——”宁竹衣伸手想拦,但却已晚了,豫王妃的人影步入了屋内。   下一刻,门后就传来了豫王妃大呼小叫的声音:“哎!好大的一柄剑呀!”   宁竹衣:……   豫王妃响亮的嗓音,开始源源不绝地从门后传来。   “阿辰,这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没见你戴过呀!哎呀!这床上扔着的,真是好白的一身衣裳!这又是什么时候找裁缝做的?还有这斗笠,又是搁哪儿买来的?”   宁竹衣:……   王妃娘娘,您再不小点声,世子他就要找个洞钻进去了! 第32章 归还山楂 大小姐与山楂姑娘真是主仆情深   屋子里一通忙乱, 好半天后,豫王妃才拎着李贺辰出来了。   “衣衣,阿辰刚才只是在换衣服, 不方便, 这才不出来见你的。”豫王妃笑眯眯地打圆场。“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宁竹衣点了点头。   李贺辰胡乱地套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 手持折扇, 还是往日里那副傲气贵公子的模样,就是头发丝有些乱, 像是匆忙才梳好的。   看他这副模样,方才换衣服换得很急吧?   宁竹衣心底竟然有了点同情。   她咳了咳, 故作好奇道:“方才王妃娘娘在说些什么呢?我站得远, 只听到娘娘说什么……世子的衣裳……坏了?”   算了, 就帮小胖圆个场吧。   豫王妃道:“没什么,不过是阿辰他买了身新行头, 那衣裳呀……”——白得和妖怪似的, 根本不像是个世子穿的!   “那衣裳挺好看的,我自个儿喜欢!贵就贵了!母妃也不要念叨我了!”只听李贺辰大着嗓门,硬生生打断了自家母妃的话:“那衣服上头有那么多的花纹, 又是凤鸟又是葡萄缠枝, 花花绿绿的,当然贵!”   “花花绿绿?”豫王妃愣了下, 有些纳闷。   阿辰那衣服,不是浑身雪白的吗?怎么就花花绿绿的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豫王妃左右张望一下,笑说:“一件衣服而已,母妃哪里管你那么多?衣衣有话要说呢,我就不多打搅了。”说罢了, 她便退出了小院子。   李贺辰松了口气。   庭院里静了下来,一只雀儿停在枝头,时不时扑棱下翅膀。宁竹衣望着李贺辰,轻声道:“世子,谢谢你呀。”   李贺辰皱眉:“出什么事了,要谢我?”   宁竹衣心说:当然是谢谢一剑破天大侠救我一命了。   但在嘴上,宁竹衣却道:“我这支簪子的簪身,是世子命人改成碧玉的吧?谢过世子的心意。”   李贺辰皱着的眉头舒缓开来。他嘀咕道:“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凭你的脑袋,猜不到这一层呢。”   宁竹衣:……   她仰头,露出一个端正的笑脸,笑眯眯地说:“对了世子,先前你在军营里睡觉,起床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桌上留下的食盒?”   李贺辰面色微微一变。   他当然看到了那食盒,还傻愣愣地盯着那食盒看了许久。   原来,宁竹衣给他送饭菜,并不是他的梦。他确确实实抓着宁竹衣的手了,也确确实实说人家的手像红薯了。   难怪他出门的时候,门口的两个守卫都用满怀忧虑的眼神看他,一个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另一个劝他“女人心那是海底针吗,这都是常见的事儿”。   一定是宁竹衣被他的梦话气跑了!   “嗯……”李贺辰的脸上有些微的尴尬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恢复了傲然之色,道:“我的梦中言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宁竹衣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那是当然了。世子想吃红薯,我都懂。”   不知为何,她的笑里好像带着点威胁的意思。李贺辰见了,颇有些心虚地别开了头。   宁竹衣心想:看在簪子和救命恩情的份上,她就不和世子计较红薯的过错了。   两人又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说了说长公主的事。等讲起自己是如何从公主府里出来的时候,宁竹衣的心底忽然有了个坏心思。   只见她清了清嗓子,将双手并在胸前,做出娇羞之态,矫揉做作地说:“那位大侠,白衣胜雪,身姿如仙。他打开门,带着我一路杀出长公主府。那么多的侍卫围上来,他一招‘霹雳惊雷’,就将人全都掀翻了。我们二人被逼到了墙角,四下无路,他就揽着我,飞过墙头,仿佛仙人一般。等出了公主府,他就抱着我飞落到马上,那马也是汗血宝马,十分通人性……”   李贺辰的表情很古怪:“你,你确定吗?是飞过墙头?”   “当然啊!”宁竹衣用嘲笑的眼神看他:“那位大侠和你可不一样!人家会武功,还善良,四处行侠仗义,不计人的出身贵贱!世子,那位大侠可比你厉害多了呀!”   李贺辰:……   他沉默片刻,表情复杂地说:“衣衣,你平安就好。”   没半个时辰,去长公主府上领山楂的佣人们就回来了。和王妃料想的不同,她们并没能将山楂要回来。   一进春煦堂,几个佣人便又是气,又是急,委屈地和豫王妃哭诉起来:“王妃娘娘,那永荣长公主府的人也太跋扈了!去了三次,次次都说没这人。到最后一次去时,那门口的侍卫竟笑嘻嘻说什么‘人在这,就是不还你们,又能如何?’您听听,这是什么话?”   佣人一番哭诉,叫豫王妃的眉头突突地跳起来,人也有了火气:“再怎么说,我们豫王府的也是她的长辈,她竟这样没礼数?”   宁竹衣坐在一旁,拿手绞着袖口,心里颇不是滋味。   山楂那丫头是她从浔南带来的,从小就跟着她,和姐妹似的亲近。山楂笨的时候笨,聪明的时候聪明,有的时候傻乎乎的,但却很是贴心。眼下她不在旁,宁竹衣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山楂现在如何了?   她倒是想把山楂要回来,可长公主这般难以相与,她也不知当怎么做。   豫王妃已经尽力,她若是再要求更多,那就是有些不知分寸了。豫王妃再好,那也不是她的母亲,而是隔了一层的人。愿意帮忙,是情分,不愿帮,那也是常理。   可若是豫王妃帮不上忙,那又该怎么将山楂要回来?难不成,想办法让一剑破天大侠再走一趟,让山楂也跟着他一起钻狗洞出来?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通传声:“王妃娘娘,中郎将来了。”   “慕之?”豫王妃的面色微微一变,“他来做什么?眼下正乱得很呢,怕是没什么功夫招待他了。”   通传的佣人道:“慕之公子带着山楂姑娘回来了。”   闻言,春煦堂中的众人都露出了讶异之色。   宁竹衣也有些奇怪。   前头不还说,长公主府死活不肯还人吗?那守卫跋扈得很,笑着说“就是不还你,又能如何”,怎么现在,山楂由李慕之领回来了?   豫王妃皱了皱眉,道:“让他进来吧。把茶煮上,好好招待。”   没一会儿,便瞧见一道俊雅的身影穿过石廊,步上了春熙堂的台阶。李慕之袍摆拂过门槛,人跨了进来,抱手一礼:“母妃。”   他的身后站着个娇小女子,发髻散乱,脸上还有着通红的巴掌印,正是山楂。   “山楂!”宁竹衣微惊,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   “小姐!”一见到宁竹衣,山楂的眼泪便立刻落了下来。她像是受尽了委屈,伏在宁竹衣的胸口哭个不停。“小姐,那长公主府的人真是霸道至极,说要把我饿死了,丢到乱葬岗里……”一边哭,她还一边打嗝。   宁竹衣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又安慰道:“你现在已经回来了,不用去那鬼地方了。先把眼泪擦擦。”   山楂像是吓坏了,眼泪还是淌个不停。好不容易,她才止住了掉金豆子的架势,将眼发红的眼睛揉了又揉,这才开口道:“多亏了中郎将大人,逼着长公主府的侍卫将我交了出来,要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呢……”   闻言,宁竹衣微惊:“是慕之公子把你救出来的?”   一旁的李慕之轻轻一笑,说:“这么大的事,我岂能不知?恰好要去拿附近办事,索性便将山楂姑娘一道要了回来。”   他说的轻巧,但宁竹衣心底知道,向永荣长公主要人绝非容易之事。   长公主跋扈,连豫王妃的面子都不给,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中郎将?李慕之能将山楂要回来,定然是使了什么手段的。保不准,便是直接叫人明抢。   宁竹衣的心绪愈发复杂了。   “慕之公子,谢过你伸手相助。”她有些别扭地说完了,又冲山楂招了招手:“山楂,赶紧谢谢恩人。”   山楂通红着眼睛,泪汪汪地说了句“谢过中郎将”。   等谢过了,宁竹衣直起身,有些不知道当说什么。   再多说两句感谢之辞吗?   可她知道,李慕之绝不是什么纯善好人。   不再搭理李慕之吗?   可李慕之才救了山楂,若是冷颜以对,是否有些太过冷酷了?   她正在心底犹豫着,那头的李慕之却已经作了个揖,和豫王妃道:“母妃,我职上还有些事儿要做,这就走了。”   豫王妃才冲好茶,闻言有些意外:“啊,这就走啦?也成……”罢了,又转身吩咐婆子,叫他们给李慕之包两包宫里赏赐下来的点心。   李慕之和豫王妃告退后,便冲宁竹衣笑了下,道:“宁大小姐与山楂姑娘,真是主仆情深。如此,我这一番功夫也没有白费。”   说罢了,他就虚虚一礼,转身向外踏去。   宁竹衣未料到他竟走得这样干脆,很是意外。   她本以为,李慕之会多与她说些什么。   她站在春熙堂前,望着李慕之的背影。却见李慕之走到影壁前时,侧身向她轻浅地一笑。那笑里似乎有什么她看不懂的深意。 第33章 坤仪宫中 什么时候过明路?   山楂回来了, 豫王府上下的人总算是松了口气。到了晚上,豫王妃做主,让厨房仔细地做了一顿饭菜, 给宁竹衣主仆压压惊, 山楂还额外得了些银子吃食, 以安抚在长公主府里受的苦。   很快到了次日。   一架马车行出了豫王府, 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马车上,豫王妃和宁竹衣相对而坐。王妃穿着觐见的朝服, 腰佩双带,发系金冠, 模样比往常更威严七分。   “衣衣, 一会儿到了宫里, 你只管委屈,能哭就哭, 不能哭也要抽噎两声。”豫王妃靠着马车壁, 声音决绝,“我就不信了,偌大皇宫, 难道人人都向着永荣长公主不成?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算完。”   宁竹衣点头。   马车很快到了皇宫的西门边。豫王妃与宁竹衣下了车, 由一列太监引着,往太皇太后所居的坤仪宫行去。   太皇太后是皇上的祖母, 也是豫王的亲生母亲,李贺辰的祖母。豫王与先帝乃是同胞兄弟,只不过豫王晚落地那么一会儿。论起辈分来,皇上还得喊豫王一声“皇叔”。   先帝体弱,在位没多久便驾鹤西去,将偌大的朝堂都留给了年纪轻轻的今上。   穿过两道宫巷, 宁竹衣便瞧见了坤仪宫的大门。藏蓝色的匾额包着金边,几个贴金大字端庄肃穆。朱红的宫墙后,一株百岁松探出枝稍,很是庄重。   “豫王妃携宁氏小姐到——”   一声通传,二人便跨进了宫门,到了殿内。   这殿宇宽敞且方正,当心一座小佛龛,浑润的紫檀木里供着贴金箔的大慈大悲观世音。前头是供桌,两侧博山香炉散出袅袅沉水香味,左右各放一道软帘,遮去了内室模样。   供桌边安着花梨木的透雕阔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上头,亲自理着手臂高的清心静气香。   “豫王妃,今日来哀家这里,是为的什么事儿?先说好了,那些烦人六根的俗事,哀家可是不会去沾的。”   太皇太后穿一袭深灰色的袍子,衣摆上缀一圈不断头万字金纹;耳下戴两枚碧玉,润绿的颜色,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豫王妃在她面前,没了平时在府里的神气,而是小心翼翼地笑说:“哪里敢为那些事打搅母后的清静?不过是想商量一下阿辰日后的婚姻之事罢了。”   闻言,一直低头焚香的太皇太后终于抬起了目光,布满皱纹的脸上涌起一阵亮色:“哦?阿辰终于有娶妻的打算了?”   说罢,她招一招手,让宫里的嬷嬷给两位访客掌座。趁着两人坐下喝茶的功夫,太皇太后倚在阔椅上,皱着眉很不高兴地絮叨起来:“哀家上了年纪,现在什么都不求,也就求个四世同堂。可偏偏皇上也好,豫王世子也好,都是不让人省心的。这都什么年纪了,怎么还不娶妻生子?更何况咱们是天家,这样拖着、耽误着,岂不是让百姓议论?”   豫王妃赔笑道:“母后说得是呀。”   太皇太后越说,脸色越不高兴:“哀家虽贵为太皇太后,可有些时候,当真不如那些个民间小老婆子活得顺畅。前日里,尚宫新领了个嬷嬷来,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哀家一问,她孙儿已有了一儿一女。哀家这般身份,于子嗣之事上,怎么倒赶不上她呢?”   豫王妃宽慰道:“母后,您身份尊贵,何须计较这些?”   “怎么不计较!”太皇太后眉头一竖,“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却不肯立后纳妃,绵延国祚,非要娶一个绝世美人不可!可那些世家贵女,又有哪一个当真是美成那样的?和太后说了三四遍,叫皇帝不要再看《洛神赋》这样的东西了,太后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有豫王世子,说自己心有所属,可哀家问了那么多遍,要他说那是谁,他也不肯讲。依照哀家看呀,压根就没有这么一号人……”   太皇太后虽上了年纪,但说话的语速却快得和手里拨起来的佛珠似的,也让宁竹衣听得一愣一愣。   李贺辰他心有所属,所以不肯娶妻?   他喜欢的人是谁?她认识吗?   不对呀,她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他和哪个姑娘亲近啊……   莫非,真如太皇太后所说,什么“心有所属”,不过是拿来搪塞老太太催成亲的借口?   太皇太后说了一通,有些累了,便停了下来喝茶。豫王妃适时上前,亲自给太皇太后奉茶,笑道:“母后,儿臣也知道您操心孙儿的亲事,所以今日来,也是想给您分忧。阿辰他的亲事呀,也未必没有眉目。要不然,儿臣今日怎么会带个姑娘上门来呢?”   闻言,太皇太后和宁竹衣都微微一愣。   宁竹衣有些懵:豫王妃这意思,难道是要她充当那个“李贺辰的心上人”?   莫非,这是什么对付太皇太后的手段?   罢了。来时的马车上,豫王妃不都说了?她只要负责委屈就好,能掉眼泪则更佳,旁的事儿不用她管。都是自家人,她能帮,就稍帮一下,豫王妃必然是不会让她吃亏的。   这样想着,宁竹衣低下了头,一副娇羞默认的模样。   而太皇太后则陡然将目光移到了宁竹衣身上,一张老脸上缓缓绽开惊喜的笑意:“呀,这是有好消息了?阿辰终于打算让祖母高兴高兴了?”   豫王妃含笑不语,笑得深意浮动。她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说:“人家姑娘还年轻,又知礼懂事,咱们可不好直说这些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哀家明白,都明白!今儿不过是瞧瞧人长得什么样,性子如何,其他的日后再定!对了,这丫头是哪一家的?”   豫王妃适时道:“竹衣是宁氏一族的姑娘。”   太皇太后满意点头:“不错,宁氏的女娃,门当户对。父亲是什么官职?”   “是洵南的父母官。前些年治了大水,被百姓编了调子一直唱的那个。”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宁江涛呀,哀家记得的。放着京城的肥差不要,偏跑去洵南做官。先帝在时,就说他是可用之材呢。”   说罢了,太皇太后又捻着佛珠,冲宁竹衣招招手,道:“丫头,不必害羞,上来说话。”等宁竹衣上前,又问了一通喜好如何,爱吃什么。   宁竹衣不敢直说自己喜欢看武侠和打拳,更不敢说自己饭量极大一顿吃好几碗,只能装作娇羞的样子,只说自己喜欢看书和扑蝴蝶。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里忧虑:虽说知道这是豫王妃的手段,一切都是为了让太皇太后帮忙,可万一老太太把这件事儿当真了,那可怎么办?   她正忧虑着,那头的太皇太后已经下了论断了:“小姑娘很好,哀家看着就满意。长相周正,出身不错,性子也佳。什么时候过明路?”   太皇太后的语气满怀期待,但豫王妃却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露出一副惆怅之色,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太皇太后皱眉:“叹什么气呀?有什么不可说的吗?”   豫王妃做出强笑之色来,道:“母后,这事儿恐怕不太好办。”   太皇太后不解:“有什么不好办的?不过是找人上宁家说下亲事罢了。要是那个说亲的不顶用,哀家就亲自去。”   “哪里需要母后操劳呢?不过是儿臣没用罢了。”说着,豫王妃就用袖子遮住脸,做出一副酸楚的模样来。   太皇太后的面色微凝:“你这叫什么话!原本是喜事,怎么这副脸色?有什么事,你都一一说来,不要隐三瞒四的。”   豫王妃犹豫片刻,这才答话道:“原本都商量的好好的,只是前几日里发生了一桩意外……”说着,便将永荣长公主将宁竹衣掳走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人家父母远在洵南,将闺女交到儿臣手里,本就很是挂念。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姑娘家的性命都险些交代了,他们哪里又愿意再将女儿留在外头呢?”豫王妃做出惋惜的样子来:“咱们虽是王室,可也不好强逼着人家割舍姑娘,要不然,岂不是惹来天下人的怨怼?这事儿,也只能算了。”   太皇太后愣了愣,面色立刻恼火起来:“竟有这样的事情!”   豫王妃连忙添一把火:“就是有这样的事儿。长公主受宠,对儿臣这个长辈不理不睬,这才叫竹衣吃了大苦了。”   太皇太后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永荣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这般分不清轻重缓急?她这样做,岂不是叫世子到手的好亲事都要飞了!”   豫王妃惆怅道:“母后,也不知眼下当怎么办?”   太皇太后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赶紧叫永荣低头认罪,万不可再把宁家得罪狠了!哀家也就想看着几个孙儿成家立业的模样,为了这小小心愿,把菩萨都求遍了,可不能败在永荣的手里!”   豫王妃露出试探之色:“可长公主受宠,皇上与她是同母所出……”   太皇太后不以为意:“哀家的话,皇上岂敢不听?”   豫王妃立刻转愁为笑,满目深意道:“母后说得是,儿臣深以为然。” 第34章 请罪赔礼 真是迟钝   出宫回府的路上, 宁竹衣忧心忡忡地说:“王妃娘娘,咱们这……算不算欺瞒太皇太后?”   马车颠簸不定,豫王妃正用一个小香粉扑子往脸上轻轻地拍着。闻言, 她笑道:“这算哪门子欺瞒太后, 我说的可不都是实话?”   宁竹衣心里纳闷道:实话?可她并不是李贺辰的心仪之人啊。   “衣衣, 你就放心吧。”豫王妃收起香粉扑子, 淡然道:“我可是和太皇太后说了,这事儿成不成, 要看你的爹娘怎么想。咱们虽是王家,也没有逼人家割舍闺女的道理。若你母亲说一句‘不成’, 这件事不就解决了?”   闻言, 宁竹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豫王妃没在太皇太后跟前把话说死, 还留了点空。只要她母亲说不肯嫁闺女,那这婚事就只是随口一扯, 不必当真。   不愧是豫王妃娘娘, 当真是聪慧!   宁竹衣心底很是敬佩。   豫王妃进宫这一趟很是管用,隔了没几日,宫中就传来消息, 皇上下旨扣了永荣长公主的份例, 还要长公主携着礼物亲自来豫王府上给宁竹衣赔罪。   长公主从来跋扈,竟然被皇上下旨向人低头赔罪,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一时间,宫内宫外皆议论纷纷。知道内情的,明白是长公主做得太过火了;不知道内情的,还道是长公主终于惹了皇上厌弃了。   这一日的正午,豫王府的春熙堂里刚摆上午膳,长公主的仪驾便到了。   “永荣长公主到——”   听到这声通传, 豫王妃皱眉搁下了筷子:“怎么偏挑在这个时候来了?”   锦桌边,宁竹衣和李贺辰相对而坐。桌上放着蜜卤猪腿和三金卷,都是洵南地方的名菜。李贺辰动作快,这才没几天,便已寻访到了一个会做洵南菜的厨子,聘来了王府中。   宁竹衣扒了口菜,有些眷眷不舍地盯着碗道:“算了,等她走了再回来吃吧。”说着,她就想站起身来。   “哎,你急什么?”李贺辰却按住了她,让她重新坐回锦凳上。他一挑眉,冷哼道:“等见完了长公主再回来,饭菜早就凉了。洵南厨子辛辛苦苦做的,可别浪费了。”   宁竹衣有些犹豫:“可是……”让长公主等着,是不是不大好?   豫王妃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轻轻流转。片刻后,她笑起来,一边重新拿筷子,一边道:“怕什么!长公主是来赔罪的,她欠着我们呢。就让她等一会儿,又有何妨?我看她呀,是专程挑这个时辰来,就想让咱们饿着肚子招待她。咱们偏不,就是要吃好了再去。”   说着,豫王妃便夹了一片鲜笋放到宁竹衣碗里,道:“衣衣,尝尝这个。”   有豫王妃这么说,宁竹衣便放了点心,安然坐下来吃饭了。她尝了尝鲜笋,又夹了一块猪腿肉,吃得很是尽兴。   不得不说,李贺辰找的这个厨子手艺是当真不错。蜜卤猪腿甜滋滋的,却不显油腻,一口下去,甘味搭着肉香,在舌尖慢慢地化开,让人回味无穷。   吃了没两口,她发现桌对面的李贺辰似乎一直在瞧着她。她眨了眨眼,问:“怎么一直看着我?不吃吗?”   李贺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你的嘴巴是漏的?这儿有饭粒都不知道。”   “饭粒?”宁竹衣微疑,连忙伸手去摸,却怎么也摸不到。   李贺辰看得发笑,说:“反了,饭粒在另一边。”说罢了,他抽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手帕朝宁竹衣的脸凑去。   在那手帕即将碰到宁竹衣面庞的瞬间,他像是生出了什么顾虑,轻轻地咳了咳,转而将手帕放在了宁竹衣面前的桌上,道:“你自己擦,本世子可懒得照顾你。”   宁竹衣还在摸索那饭粒在何处,闻言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这般专注于饭粒的模样,让李贺辰轻啧了一声,说:“真是迟钝。”   三人便这样坐在春熙堂里,等用完了午膳,这才姗姗去了长公主所在的偏厅。   一跨进门,宁竹衣便听见永荣长公主在发脾气:“本公主都在这儿候了多少个时辰了,那宁家的丫头竟还不来?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也敢叫本公主等着她!”   豫王妃拿帕子掩着唇,咳了咳,慢条斯理道:“竹衣虽不是什么宗室女子,但却是长公主这回需要赔礼请罪之人。长公主不过是稍微等候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了,是不是没什么请罪的诚心呀?”   闻言,永荣长公主的面色微僵。她转过身,瞧见跨进偏厅的宁竹衣一行人,便冷冷地哼了一声。   因是赔罪,她褪去了往日里的金玉华服,只着单色素衣。偏厅外的侧廊上,堆着三口大箱,里头散出璀璨金光,遥遥看去,似乎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有皇兄下旨,我自然是诚心来赔罪。”长公主冷着脸道。   “竹衣被关了那么一会儿,留下了心悸的毛病,做事不能一惊一乍,急不来。”豫王妃从容地坐下来,这样解释道:“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来晚了。长公主不会怪罪我们吧?”   豫王妃都这样说了,长公主还能如何?只能咬牙道:“自然不会怪罪。”说罢了,她又直直地盯向宁竹衣,然后快步上前,飞速地礼了一下,道:“宁小姐,先前我擅自将你带回长公主府,使得你受惊,这都是我的过错。今日我特来赔罪,带了些小礼以表歉意,希望宁小姐看在皇兄已罚了我不少俸禄的份上,不再计较此事。”   她虽口中说着致歉之言,但这模样,却不像是道歉,反倒像是拿刀架在宁竹衣脖子上,迫着宁竹衣快点儿将此事揭过。   总之,让人很是不快。   宁竹衣沉思片刻,问:“不知段七小姐如何了?”   段小燕与她当初一同被关在长公主府,也不知道长公主几时将她放了。   “段小燕?早放她走了。她病歪歪的,本公主可不想惹上人命。”长公主轻蔑地哼了一声,又道:“她父亲前两日惹上了金羽卫,她还想本公主出面说和呢。真是想得美。”   宁竹衣听了,心底有些复杂。   这段小燕为长公主鞍前马后,最后却被弃若敝履。也不知道忙活这一通,图得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长公主殿下带来的是什么?我能瞧瞧吗?”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我带来的宝贝都不能见光,你看一眼就是了,别让它们晒着。不然,就不值钱了。”   闻言,宁竹衣便步向了侧廊上,驻足打量箱子内的礼物。只见最上头是一层金元宝,旁边挤着布匹绫罗,瞧起来便贵重。   看起来,长公主倒有些诚意。虽说态度不好,不过这些金银珠宝,却是实打实的。   可是……   宁竹衣仍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她总觉得永荣长公主这般骄横之人,必不愿轻易低头。   她向身后瞥一眼,见永荣长公主背朝着她,她便偷偷地伸了手,将那层绫罗绸缎一掀。下一刻,宁竹衣便悄悄地抽了口气——   只见这绸缎下头,竟然爬着两只肥大的蜈蚣。那蜈蚣长长的身子盘绕在玉如意上,一对一对的长脚蠕动着,令宁竹衣瞬间起了身鸡皮疙瘩。   难怪长公主要特意叮嘱“看看就是了,别让宝贝们晒着,会不值钱”,敢情这是怕她现下就瞧见这两只大蜈蚣,想等着晚上给她来个惊喜呢。   她僵立在箱笼边,动也不动。李贺辰觉察了些不对劲,便快步走到她身旁,低声问:“衣衣,怎么了?”   宁竹衣白着脸,指了指箱子里的景象。李贺辰看了眼,也微微皱起了眉。   “我就知道……”他嘀咕一声,将目光朝永荣长公主望去。   长公主没料到宁竹衣胆子这般大,竟自己偷偷掀开了那些绫罗,此时,她还背朝二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李贺辰眯了眯眼,问宁竹衣道:“手帕给我。”   宁竹衣不解,却还是照做。   李贺辰接过了手帕,低笑道:“衣衣,你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说完,他便用手帕包着五指,飞速将手探进了箱子里。接着,他捉起那两条蜈蚣,向着永荣长公主的方向一甩。一边甩,他一边惊慌失措道:“哟!什么玩意儿飞过去了!飞得可真快!”   永荣长公主正不耐烦地候着,冷不防,脸上就被砸了条软腻腻的玩意儿。那玩意儿长了许多脚,掻得人肌肤发痒,先碰着她面颊,又滑落至了她的衣领里。   长公主皱了皱眉,嘀咕一句“什么东西”,然后低下了头。   下一刻,长公主便尖叫起来,人如着火了似地,开始在偏厅里乱蹦、乱跳。   “虫!有毒虫!钻!钻进衣领子里去了!快!快赶走!”   长公主惨叫两声,竟然跌坐在地,浑身发抖,面色刷白。   这突然的变故,叫偏厅里如沸腾的锅似的炸开了,众人急急忙忙上来拉扯长公主。有的说“公主别急”,有的说“公主先躺下来”,有的说“拿醋来熏”。而长公主则轻轻地晃了晃身子,然后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见状,李贺辰拍了拍手,笑道:“这虫是从长公主的箱笼里飞出来的,大家都瞧见了吧?回头皇上差人来问,可不要说错了。” 第35章 打听口味 世子喜欢吃什么?   因为那两只蜈蚣, 永荣长公主昏了过去。在豫王府躺了好半天后,她才悠悠醒转,然后白着面色, 叫人送自己回了长公主府。   她像是被蜈蚣吓坏了。一连数日, 她都闷在长公主府中, 寸步不出。   皇上听闻此事, 还特意派人来询问。可惜的是,无论皇上怎么调查, 大伙都说那蜈蚣是自个儿从长公主的箱笼里蹦出来的,于是此事只好作罢。   虽然这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只要一想起长公主那副吓得昏过去的模样, 宁竹衣便想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这就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宁竹衣趴在南窗边,手捻起一颗荔枝肉喂进嘴里, “要是她自己不放那两条蜈蚣, 哪里会被吓昏?”   荔枝剥了红壳,留下雪白晶莹的肉。她捏着荔枝凑到腮边,面颊被衬得光洁如月。   山楂坐在宁竹衣身旁, 拿指甲帮她剥着荔枝壳。一边剥, 她一边嘀咕道:“小姐说的可不是吗?这就叫做咎由自取。也亏得世子殿下胆子大,竟敢直接伸手去捞那蜈蚣。换做奴婢呀, 早就吓破胆了……”   闻言,宁竹衣捏荔枝的手一顿。   “是啊……”她小声嘟囔道:“小胖……世子这回,又帮我不少。我多少得谢谢他。”   这一回长公主找茬,是李贺辰假扮作一剑破天大侠,将她带出了长公主府。也是李贺辰大着胆子捏起了蜈蚣,将蜈蚣丢回了长公主身上。   若是没有他, 事情可就麻烦多了。   山楂问:“小姐不如……给世子送把扇子?瞧咱们世子成天扇扇子,从冷扇到热,从不离手呢。”   宁竹衣托着脸,想了想,道:“他哪里缺扇子呀。你看他,扇子每天变一个样儿。今天是有山水画的,明天是带题字的,后天又是描仕女图的。我送他扇子,怕不是会被他丢到箱底,等着三年后再用呢。”   山楂道:“要不然,就送点儿书画,聊表心意?”   宁竹衣道:“那不成。我是真心想感谢他的,怎么能送这么普通的东西?实在是敷衍。”   山楂犯起了难:“哎呀……这……”   宁竹衣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好主意。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了手里的荔枝肉上,她忽然有了个想法:“什么样的金银珠宝,都抵不过吃的实在。我亲自给他下厨做些饭菜点心,应当可以吧?”   山楂愣了下,小声道:“可小姐你甚少进厨房,要是做菜,会不会伤着自己?”   宁竹衣却不以为意,跃跃欲试道:“不会做,可以学嘛。”   山楂见她如此,知道自己是劝不住了,便转而说道:“不知道世子殿下喜欢什么口味?”   闻言,宁竹衣皱眉思索一阵。   从前的李贺辰喜欢吃什么?   她脑袋里逐渐浮现出那个肉墩墩小胖子的身影来。小时候的李贺辰,早上能喝两碗粥——紫米粥,南瓜粥,饿的时候再加一碗瘦肉粥。上午要吃如意卷和红豆糕,午餐要有酸梅汤和香辣仔鸡,晚餐则是炖羊肉和荠菜汤……   等等,这可真是酸的、咸的、辣的、甜的,什么都有啊!   换而言之,李贺辰他小时候可是什么都爱吃,一点儿忌口都没有的。   “这可不行啊……小时候的口味,与如今应当是不同的。”宁竹衣嘀咕一声,转头吩咐山楂道:“山楂,你去打听打听,世子现在最爱吃什么?”   山楂立刻应下了:“是。”   等山楂走到门口时,宁竹衣又唤住她:“等等!”   “小姐?”   “你……悄悄的。”宁竹衣压低了嗓音,像是做贼似的,“不要叫旁人知悉我在打听这些事,你自己偷偷摸摸地打听。”   山楂点头,然后退出了红露居。   等山楂离开后,宁竹衣新拿起一颗没剥的荔枝,盯着荔枝的红壳出神。   明明打听世子的喜好,也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礼尚往来而已,世子帮了她这么多,她回些礼,也没什么。   可方才,她却偏偏觉得这事不能声张,更不能让别人知晓,就仿佛她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般。   这是什么缘故?   “唉。”宁竹衣叹了口气,将荔枝肉剥出来,塞进了嘴里。   *   山楂离开了红露居,沿着小径向前头走去。一边走,她一边在心底思索要如何“悄悄”打听世子殿下偏爱的口味。   此事不能声张。她不如先去王妃娘娘处,以打听王妃喜好的借口试探一番吧?   山楂想得入神,没瞧见脚边有颗石子。一个不留神,她竟被这小石头绊倒,人重重一歪。   “哎!”山楂只觉得自己脚腕一扭,旋即,脚踝处便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   这痛令她皱眉龇牙。她单脚跳着挪到一旁,在篱笆边坐下来,趁着左右无人,提起裤脚一看,发现脚踝已高高肿起。   没想到,她竟扭成这副模样。   她真是太不小心了。   如今可要怎么去给小姐打听消息?她连动一下都难了。   山楂怕耽搁差事,她在篱笆边坐了一会儿,便扶着篱笆站起来,忍着疼痛,单脚跳着,朝自己的屋子行去。   花了好半天功夫,她才龇牙咧嘴地到了下人住的院子里。   “行秋!行秋!有没有跌打损伤膏?”一进小院子,山楂便唤了起来:“还有,我有件事儿要你帮忙。”   院子很小,只有一间与墙相连的屋子,院里一口水井,篱笆边挂着个风筝。听得她呼唤,那木头屋门便敞开了,出来两个年轻丫头。   这两个丫头,一个高,一个矮。高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长脸蛋,细眉毛,举手投足很是沉稳。矮的那个,圆脸杏眼,形容更年长些,但反倒神情跳脱。   她们二人与山楂一样,是侍奉宁竹衣的丫鬟,但她们只负责一些二三等下人的活计,平日里扫扫院子、晒晒衣服,甚少进宁竹衣屋里去。高个儿沉稳的那个,叫做行秋;矮个儿活泼的那个,叫做春桃。   行秋出来时,带上了跌打膏药。她一见山楂皱眉挤嘴,还单脚跳着,便知悉山楂脚受伤了,当下便搬了张小凳子来,又亲自拔开膏药瓶塞,道:“山楂姐姐,你是不是伤着脚了?我帮你上药吧。”   而春桃则雀跃道:“山楂姐姐,你是不是也有活儿要给我干?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小姐跟前去服侍呀?听说只要得了小姐的青眼,就能涨月例银子呢!”   山楂坐在小凳子上,脱了布鞋,翘起脚,由行秋帮忙上药。“这事儿让行秋去办就成了,春桃去忙你的吧。红露居的衣服,应当还没洗完吧?”她头也不抬地嘟囔道。   闻言,春桃大失所望,绞着帕子,气鼓鼓地转身走了。一边走,她还一边小声说:“洗衣服,洗衣服……一直洗衣服,怎么能去小姐跟前呢?我也想帮小姐做点要紧的事呀!”   山楂没听到这话。等行秋将药膏上好了,山楂便将脚塞回鞋子里,对行秋道:“行秋,你一向稳重,这件要紧的事,便交给你来办吧。”   说完,山楂就将宁竹衣欲打听李贺辰口味偏好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又叮嘱道:“你可得悄悄地去,别叫其他人知道了!”   行秋聪慧,一听就懂,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小姐脸皮薄,这是应当的。”   听行秋这般说,山楂放下了心。   二人都没注意到,外头的水井边,春桃的身影一闪而过。   *   用过午膳后,宁竹衣便坐在红露居里翻书。前一会儿,蒋嬷嬷派人来说话,说她当初扭伤的脚早该养得差不多了。她已偷懒了这么久,从明天起,必须老实去上课。   这个消息让宁竹衣哀嚎了许久,然后坐下来老老实实地翻《女传》。   才翻了没几页,外头忽然有个嬷嬷请见。山楂不在,宁竹衣便亲自开了门。   “宁大小姐,”门口的嬷嬷露着一张殷勤的笑脸,搓着手道,“听闻您想知道世子喜欢吃什么饭菜?老奴是看着世子长大的,对这再了解不过。世子呀,他喜欢吃甜口。”   “哦哦,甜的……”宁竹衣顺口答了,然后陡然愣住,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打听这事儿?!”   她不是叮嘱了山楂要悄悄地去打听吗?为什么这个陌生的老嬷嬷会知道这事儿?   老嬷嬷露出奇怪的表情:“这不是宁大小姐的吩咐吗?宁大小姐想要了解世子爱吃什么菜。您院里的春桃姑娘,卖力地帮您跑遍了整个王府,从王妃娘娘的院子,打听到王爷的院子,还特地亲自去问了世子殿下呢。”   顿了顿,老嬷嬷笑眯眯地侧开了身,指了指背后,道:“大伙儿听闻宁大小姐这么善心,都想帮点忙呢。宁大小姐是要亲自下厨做菜么?咱几个老姐妹,都能帮一手。”   宁竹衣听得有些恍惚。她将视线往门外移去,瞧见红露居的门口排队站着一大群老婆子,她们黑压压地冲宁竹衣行礼,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呀,宁大小姐对咱们世子可真好呀!还派了个丫鬟四处打听世子的口味!”   “那春桃姑娘真是辛苦极了,不仅自个儿问,还发动姐妹一道打听,都打听到世子院子里去了!”   “世子殿下听了这事儿,都显得很是高兴呢!”   “宁大小姐这回,可要好好奖赏奖赏那春桃姑娘!”   宁竹衣听着这些热热闹闹的话,终于回了神。然后,她的脸瞬间变得青青红红,又烫又热。   现在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这豫王府里,哪里有现成的地洞,可以让她钻进去? 第36章 银耳百合 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一口她做的……   眼前的情状, 当真是超出了宁竹衣的预料。   她明明叮嘱了山楂要“悄悄”打探,如今倒好,全豫王府都知道她在打听李贺辰的喜好了。   山楂虽然偶尔犯蠢, 但也不至于如此。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出了什么岔子?   “宁大小姐对世子这么挂心, 老奴都心底高兴呢。”   “不知宁大小姐打算做些什么菜呀?”   几个老嬷嬷还在热情无比地说着。宁竹衣讪讪一笑, 压住耳上的羞窘之色, 尴尬地解释道:“我不过是……是礼尚往来。先前世子帮了些忙,这才打算送点饭菜……”   几位老嬷嬷点头, 笑容愈发和蔼:“老奴明白的。”   宁竹衣咬紧了牙,心里怒道:你们明白什么呀!   就在这时, 外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嗓音:“衣衣, 听说你想亲自给我做菜?”   这声音一入耳, 就叫宁竹衣的心咚咚乱跳起来,耳根也瞬时染得通红。此时此刻, 她的心底涌出几个大字来:山楂, 你真是办错事儿了!   一道身影由远及近,步入红露居,正是李贺辰。   “你怎么不直接来问我喜欢吃什么, 偏要叫一个丫鬟去母妃那里打听?”   宁竹衣一抬头, 就瞧见他摇着折扇的身影。他似乎心情极好,脸上带着春风似的笑容, 连看人的神色,都多了几分柔和,不似往日一般。   “我……嗯……”她有些心虚,脸颊升起了热烫温度。不知怎的,她有些想转身躲进屋子里去。“我也只是随意那么一想,自己懒得跑了, 就叫丫鬟问问,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贺辰笑得倜傥,道:“我不拘口味,什么都能吃。不过你要当真想给我做菜,那我还是喜欢甜口的。”   宁竹衣听了,微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也未必真的给你做菜,你还挑上了?”   李贺辰愣了愣,道:“你不做菜?”   宁竹衣气道:“不做了!我也就是随便打听打听,你怎么就认真了?”   李贺辰怔怔问:“真不做菜了?”   宁竹衣哼了声:“不做。——我在家时,也就干过热热包子、盛盛粥的活儿,连我爹娘都没怎么吃过我亲手做的菜呢。你想得倒是美!”   这番话下来,李贺辰的神色微微地变了。   他原本是春风得意的,仿佛刚高中了的状元似的。这会儿,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沉了,眼底似乎爬上了很淡的失望之色。   “原来是我想得太多啊。”李贺辰嘀咕道。   宁竹衣抬眸,瞥见他带着淡淡失落的面容。那神色看起来还有些落寞,像是只威风惯了的小猫,陡然被人泼了盆冷水。   不知怎的,她的心上传来针刺似的感觉,很不舒服。   她别扭地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揪住了袖口,小声道:“等我心情好了……也许,也许就会给你做菜了。”   说完,她便赶紧转了身,往屋子里头步去。李贺辰想拦她,只可惜她走得快,只容他瞥见她一抹烫红的耳根。   “衣衣?你方才说什么?”李贺辰冲她背影道。   “什么也没说!你在做梦呢!”宁竹衣丢下这句话,便将门合拢了,遮去了屋内的一切。   “怎么她翻脸翻得这样快?”李贺辰不解道。   “哎呀,世子殿下,宁大小姐这是脸皮薄。”那几个看着李贺辰长大的老嬷嬷笑眯眯道:“女孩子家容易害羞。要是逼得急了,那也许就把人吓跑了。”   李贺辰听得微愣,像是懂了,也像是没懂。片刻后,他很客气地和老嬷嬷道:“谢过几位嬷嬷指点。”   说完,他抬头望向宁竹衣那合起的屋门,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   宁竹衣想要为李贺辰做菜的事儿,便这么搁下了。   当夜,她把山楂叫来,仔仔细细问了事儿的经过。原来是那春桃窥听到了山楂的话,想要在宁竹衣面前出点力,便自作主张,跑遍王府上下打听消息。   宁竹衣听罢春桃的自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在恼头上,便把春桃训斥了一顿,把春桃吓得都蔫了,直呼再也不敢了。   等到了入夜掌灯时,宁竹衣沐浴更衣罢了,托着脸坐在床头,怔怔地冲着灯笼盏发呆。   “这下好了,全豫王府都知道我在打听世子的事儿……他会不会误会了?”说着,她的脸就浮现出了恼火的红色。“真是烦人……”   接下来的几日,宁竹衣都对做菜一事闭口不谈。她与往常一般,晨起打一段拳,然后去蒋嬷嬷处学习礼仪。等到了近傍晚时,她却会消失大半个时辰,不知道去了何处。旁人来红露居找她,也逮不到她的影子。   一晃,便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天渐渐暖热,豫王府众人将衣服换得单薄了些。豫王妃比着日子,打算带阖府的人一道去京外的望云寺上香。   望云寺乃是大寺,已有百年历史,素来香火极旺。凡公卿贵族,皆爱往这寺庙跑。   “衣衣遇到那等子倒霉事儿,却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可见咱们还是得谢谢菩萨。”临去望云寺的几日,豫王妃这般笑眯眯道。   宁竹衣心说:能将她平安自长公主府里带出来的人是李贺辰,可不是什么菩萨。他们去谢菩萨,是不是谢错了人?   不过这些话太过不敬,她也只敢在心里说说。   隔了两日,便是去望云寺的日子。   一大早,豫王府的马车便在正门前威风凛凛地候着了。   李贺辰打着呵欠,从影壁后跨出来,一副昏昏欲睡模样。他这几日在军营中忙,甚少休息。但碍于不好拂了母妃的好意,他还是一道跟着去望云寺。   “世子,在路上再好好睡一阵子吧。”侍从见李贺辰这样困,便劝说道。   李贺辰揉着脖颈,困倦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宁竹衣微喘的呼声:“世子,世子。我有东西要给你。”   李贺辰眯着眼往后一望,便瞧见宁竹衣挎着一个小食盒跨下了台阶。她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鬓发微乱,额上沾着几颗晶莹汗珠。   “衣衣……”李贺辰嘀咕一声:“你有什么要给我?”   宁竹衣走到他面前,停住了,左右张望一阵,见没人望着这里,便飞快地把手里的食盒塞到了李贺辰的手上。   “你忙多了,会体虚。喝点银耳百合汤,补一补,省得晕倒了。”   宁竹衣板着脸,声音木木地说完这句话,接着,她转身便走,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她走得极快,一晃眼,人便已经上了自己的马车,就仿佛她方才没来过李贺辰面前似的。可李贺辰一低头,他手里却又塞着一个食盒,证明方才宁竹衣所说的话,并非是他的梦。   他愣了会儿,打开食盒盖子,便瞧见里头装着一碗封好的汤羹,银耳似雪花般浮着,点点红枸杞飘在其间,颜色极是好看。汤碗上加了封盖,显见是为了防止汤洒出来的,足见主人的用心。   李贺辰怔怔地盯着食盒看了一会儿,然后便露出了笑容。   *   宁竹衣上了马车后,便从怀里取出烫伤膏药,由山楂往自己的食指上敷。   这几天的傍晚,她都在学做这一道银耳百合汤。她对厨艺不算精通,在厨房里受了不少苦,手指间的烫红就是她不小心落下的。   好在她最终还是磨出了一道甜汤,及时塞到了李贺辰手里。   如此一来,也算是全了她的谢意。   就是不知道,那道汤合不合李贺辰的口味?   这样想着,宁竹衣皱起了眉。   管他呢!   要是李贺辰敢嫌弃她做的汤不合口味,那他这辈子就再也吃不到一口她做的东西了!   “小姐,您这烫伤,估计再敷个三四天就会见好了。”山楂悉心地给宁竹衣上好药,又轻轻地吹了吹,心疼道:“您为了给世子做汤,折腾成这样,也不知道世子明不明白你的苦心……”   宁竹衣收拢五指,挑眉道:“他敢不明白?”   山楂愣了下,笑了起来:“小姐说得是。世子定然会感动万分。”顿一顿,她向马车窗外望去,好奇道:“听闻那望云寺香火很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宁竹衣眯了眯眼,努力在回忆中搜寻着望云寺的模样。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跟随着父母去过那儿,但无奈何她那时还没怎么记事,她只记得望云寺和尚们的光头十分亮堂,至于其他的,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段陌生的记忆——   “苏姑娘,你是我见过最为与众不同的女子。旁的女人对我殷勤不已,而你却对我如此鄙夷。这是何故?”   “周三公子,我虽不如你出身高贵,可我知悉何为‘君子之风’。在这寺庙中调戏良家女子,并非君子所为!”   “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竟然有女人敢这样做!很好,本公子承认,你的小把戏引起了本公子的注意!”   宁竹衣呆愣愣地坐着,任凭脑内的记忆慢慢流淌。   片刻后,她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分明是《扶摇弃妃》的故事内容!   没错,今日豫王府众人要去的望云寺,就是周景昂与苏玉鬟结缘之地。周景昂在寺庙内调戏女子,苏玉鬟看不过去,上前阻拦他的行径,两人发生了口角,苏玉鬟也引来了周景昂的兴趣。   ……   人还没到望云寺呢,宁竹衣竟已隐隐有了要出事儿的预感! 第37章 佛前心愿 有什么了不起   宁竹衣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苏玉鬟定然会惹出些岔子来。   依照她的性子,今日恐怕是不得安宁了。   罢了。   今天她就离苏玉鬟远一些,随她去。要是苏玉鬟当真能和周景昂看对眼, 那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正好令李燕婉少了些后患。   这样想着, 宁竹衣呼了口气, 仰头靠到了马车壁上。   未多久,一行人便到了望云寺。   一下马车, 便有松杏绵延,一座古寺掩映其中, 黄墙白阶衬着绿叶青枝, 愈显端庄肃穆。沿着长阶拾级而上, 便瞧见了望云寺的大门。这寺庙里外双匾,外头挂着“望云寺”几个周正大字, 内里则挂着“至心福地”匾, 禅意十足。   宁竹衣多年没来这里,瞧哪儿都新鲜。人下了马车,就跟在豫王妃后头, 东瞧瞧、西看看, 仿佛初来一般。   “别看了,就是个和尚窝, 也没什么有意思的。”李贺辰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宁竹衣回头一瞥,就瞧见他领着几个侍卫,悠悠踏上阶来。   她嘟囔道:“在佛祖跟前还敢说这种话,你胆子可真大。”   李贺辰正想说话,目光一落,忽然发现了什么, 问:“衣衣,你这手……怎么回事?”   宁竹衣愣了下,连忙将烫伤的手藏向后背:“没什么。”   她先前为李贺辰下厨房,笨手笨脚的,将手指给烫伤了,留下了一片难看的红印子。虽然上了药膏,但那伤还是很明显。   李贺辰皱眉,向她伸出手来:“把手给我看看。”   “真没什么。”宁竹衣很不乐意。她把手缩进袖子里,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豫王妃的步伐,又催道:“世子还不快点儿?小心一会儿跟丢了!”   一行人进了望云寺,由方丈领着,向着大雄宝殿去了。   大佛宝相庄严,眉目慈蔼。屋檐下,经幡幢幢,梵音缭绕。宁竹衣跟着豫王妃,在蒲团上手持清香,闭目默念佛号。   宁竹衣自认是个俗人,在佛前许的愿也都是寻常人爱许的那几个,什么父母身子康健,阖家长命百岁,诸事顺顺利利,绝不要有倒霉之事。   她闭目许愿时,总觉得有人在瞧自己。待她睁眼一看,却只见得李贺辰虔诚地闭着眼,不知道在许什么愿。   豫王妃虔诚,将如来、观世音、弥勒、地藏都拜了一遍。好不容易,宁竹衣才得了空,和李燕婉一道在一棵杏树边坐下歇脚。   寺庙清静,杏树对面,有个小沙弥在扫地。扫帚刷刷扫起一片落叶,声音如山风似的。   “竹衣妹妹,听闻这望云寺极为灵验,方才我一气儿许了好多愿呢,也不知道佛祖会不会怪我贪心?”李燕婉望着杏树的绿枝,语气轻柔。   “佛祖无所不能,怎么会嫌姐姐贪心?”宁竹衣不当回事,“我也许了很多心愿呢,方才我向佛祖求了阖家……”   “嘘——”李燕婉却竖起手指,笑着打断她的话:“佛前的心愿是不能说出来的,要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宁竹衣愣了下,立刻拿手捂住了嘴,懊悔道:“还有这种讲究?哎……我怎么就嘴这么快?”   要是原本能灵验的心愿不灵验了,岂不是亏大了!   正说着,二人的前方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嗓音:“姐姐,我也有些累了,我能坐你旁边吗?”   宁竹衣一抬头,就瞧见李贺辰的身影。   他穿一袭紫袍,衣摆上绣满银色云堆。发冠高束,颔带上垂落碧色的玉珠。   一瞧见李贺辰来了,李燕婉便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她站起来,忧愁道:“阿辰,我才想起来,母妃唤我过去说话呢。可这位置又难得,方才有两三个香客都想坐。你能不能先帮我坐着,留留位置?”   李贺辰愣了下,轻笑一声,答应了:“姐姐要我帮忙,我岂敢不从?”   李燕婉点了点头,冲宁竹衣道:“竹衣妹妹,我去去就来。”   一转眼,这绿枝繁茂的杏树边,就只剩下了宁竹衣与李贺辰二人。   宁竹衣打量着周遭空荡荡的佛寺庭院,纳闷道:“当真有香客想坐这个位置吗?从早上到现在,我都没瞧见其他香客进来呢。”   李贺辰瞥她一眼,淡淡道:“谁知道呢。姐姐说有,那就是有了。”顿一顿,他将声音放严肃了些,问:“衣衣,你的手是怎么烫伤的?”   宁竹衣愣了下,赶忙将手往袖子里缩。   但下一刻,李贺辰却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扯了出来,然后嘟囔道:“别藏了。方才你上香的时候,我都瞧见了。”   宁竹衣这才知道,她先前跪在佛前时,那若隐若现的视线是属于谁的了。   李贺辰将宁竹衣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翻动一下。   她的手很小,五指纤纤,干净白嫩。拇指的关节处有点茧,那是练习拳术所留下的印记。   这双手原本相当可怜可爱,但此刻手指间处却有着一整片烫红,看起来怪叫人心疼的。   “在厨房弄的?”李贺辰一下便猜到了。   “……是。”宁竹衣扭开了头,恼火地说。“你想说我笨就直说吧。”   “我怎么会那样说?”李贺辰松开了她的手,嘀咕道:“你是为我做汤才烫伤的,我要是那么说,岂不是显得很刻薄?等一会儿,我再去佛前许个愿,让佛祖保佑你的手快点儿长好,一点疤都不要留。”   “这还差不多。”   李贺辰笑了一声,话题一转,道:“对了,方才我在佛祖那儿,还给你顺道许了愿。听姐姐说,你不想入宫,那我就让佛祖保佑你,能早点嫁给喜欢的……”   “不能说!”宁竹衣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认真地说:“佛前的心愿要是说出来,那就不会灵验了!”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中微恼。   小胖的嘴巴怎么这样快?   要是心愿到时候不灵验了,那该怎么办?   她要是不能嫁给喜欢的人,那就全是他的错。   她光顾自个儿恼着,却没注意她将手掌横在了李贺辰的脸上,捂住了李贺辰的嘴。直到一阵微热的鼻息拂过她的掌心,她才意识到了什么,像是被烫了下似的,赶紧将手缩回来了。   “我……”宁竹衣低下头,有些心虚地说:“我不是故意碰你的脸的。”说完,她将手缩得更深了。   李贺辰的表情有些古怪。也许是天气微炎使然,他的脖颈轻轻泛红。片刻后,他说:“我知道。”   正说着,宁竹衣的身侧忽然传来一道轻佻的嗓音:“世子,真是巧啊,能在这儿遇上。”   宁竹衣抬起头,便瞧见一位身穿靛青长袍的贵公子。   “周景……周三公子?”宁竹衣认出了他的身份,微微一诧。   来人正是周景昂。   这位以风流纨绔闻名的贵公子,总是带着春日暖阳似的笑意,游走在群花乱蝶之中。   “竹衣妹妹,也有段时日不见了,两位……还是一如从前呀。”周景昂很自来熟地与宁竹衣打招呼,像是先前不曾闹过嫌隙。   听他这么说,宁竹衣心底便有阵阵不安。   若是依照《扶摇弃妃》的故事,今日里,周景昂本当与苏玉鬟争执相识。   周景昂会来望云寺,她并不意外。可她总觉得,苏玉鬟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儿来。   一瞧见周景昂,李贺辰就笑起来:“周三,听闻你前几日里邀御史台之女出门赏灯,结果反倒被人一脚踹出了府门,此事是真是假?”   闻言,周景昂的笑容轻僵,像是被戳到了软肋。   片刻后,他恼火的哼了一声,道:“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被人一脚踹出门?是御史台小姐的父亲棒打鸳鸯,不允许她与我相见罢了。”   顿一顿,周景昂用促狭的目光望向李贺辰,挑衅道:“怎么,那御史台小姐只爱慕我,不爱慕世子,世子心底不服?”   李贺辰的面色微微一变。他瞥了一眼宁竹衣,恼火道:“别乱说。”   好在宁竹衣没什么反应,还在一旁做看戏的模样,这让李贺辰微松了口气。   李贺辰拍了拍手,叫来侍从,叫他们去取自己放在马车上的食盒。   没一会儿,食盒便取来了。李贺辰将食盒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露出里头煨好的银耳百合汤。   银耳酥软,甜香沁鼻。早上刚出炉,带到寺庙里,热烫凉得刚合适。   “世子,你出门,就带这么点儿点心?”周景昂笑话他:“够你们豫王府上下吃吗?”   李贺辰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放入汤碗中,道:“点心么,我母妃命人带了,不在我这儿。”   “点心不在你这儿,那你手里的是什么?”周景昂问。   “是衣衣给我做的银耳百合汤。她亲手做的。”李贺辰挑了下眉,露出个无声的笑:“你有吗?”   ——你有吗?   周景昂的笑容微凝。   李贺辰笑了笑,转头对宁竹衣道:“衣衣,你做的手艺不错,好喝。”   宁竹衣听了,竟觉得脸上有点烫:“是吗?我还道我第一次做汤,味道多少会有些奇怪呢。”   一旁的周景昂听着,小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38章 伸张正义 你急了?   李贺辰透着小小自得的神色, 让周景昂暗觉不是滋味。   他和李贺辰是友人,明面上也算是往来颇多。毕竟周氏是名门,豫王府避不开他们周家。可私底下, 对这位同龄世子, 他多少有些攀比之心。   从前他总觉得李贺辰是个呆木头。那么多女郎爱慕李贺辰, 他却从不看她们一眼。周景昂时不时为此惋惜, 同时为自己的风流多情而自感胜利。   可不知为何,如今李贺辰一碗银耳百合汤, 却让他觉得自己输了。   周景昂皱了皱眉,面上浮现出淡淡的不屑。   不就是有个小时候就相识的青梅吗?不就是认识的时间长了点, 比别人更体贴点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虽然没有这等长情的姑娘陪伴身侧, 可也有不少红颜知己, 算不得彻底输了。   这样想着,周景昂清了清嗓子, 哼笑道:“世子, 你不知道。那日我从御史台的府邸回去时,一下子收到了四封表爱慕的书信。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事儿有碍姑娘家的闺誉, 万万不可叫人知悉了, 就把这些信原封不动地烧了……”   “周三公子,佛门清静地, 你怎可在此地调戏良家女子?!”   周景昂的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激动的嗓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下一刻,便瞧见一道淡鹅黄色的身影如旋风般冲了过来。紧接着,她张开双臂,仿佛母鸡护着小鸡似地, 横在了宁竹衣面前。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靠着一点儿下巴和鼻尖的轮廓,宁竹衣勉强认出这个挡在面前的人是苏玉鬟。   一阵狐疑卷上宁竹衣的心头:这是在干嘛?   只见苏玉鬟微呼一口气,做出冷然之态,神色傲然地望着周景昂,道:“周三公子,你对宁家大小姐言语轻薄,这实在不成体统。虽然我力小人微,但若是不出手帮忙,定会愧疚无比!”   宁竹衣:……?   她有些尴尬地说:“苏姑娘,你,你误会了……”周景昂也没调戏她呀!   本朝不设男女大防,这同乡好友间有相识的,多说上几句话,那也是没什么的。   更何况,李贺辰还在这儿呢。周景昂就是想做什么,也没法子得逞呀。   苏玉鬟回头望了眼宁竹衣,语气坚定道:“宁大小姐,你别怕。无论周家如何势大,我一定会帮你的。”   宁竹衣表情愈发尴尬了。   看来,苏玉鬟这是认定她被周景昂调戏了。   此时,对面的周景昂终于从怔怔之中回过神。他竖起了眉,恼火道:“这位姑娘,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么可能调戏我未来的弟妹?”   苏玉鬟一扬下巴,冷哼道:“那自然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你就这么说?”周景昂露出一脸不快。“还是说,你打算用这点儿胡说八道引起我的注意?”   苏玉鬟愣了下,喉中话轻轻噎住。   她看到什么了?   她看到周景昂站在宁竹衣身侧,与宁竹衣说说笑笑。   ……对。好像,也只是说说笑笑而已,并无其他逾越之举。   可她记得,在那个《扶摇弃妃》的梦中,周景昂调戏了一个面貌模糊、如蒙着白雾的女子。他不仅用手轻抚对方的下巴,还试图揽人家的腰。   而她则上前保护那女子,与周景昂发生口角。她的坚毅和善良,引来了周景昂的兴趣,最终令周景昂对她爱慕不已,难以自拔。   可现在的境况,怎么与那梦中颇有些不同了?怎么瞧起来,周景昂似乎没调戏良家妇女的模样?   这不可能。那梦是预知未来的梦,先前的那么多事儿都应验了,绝不可能有假。   定然是宁竹衣隐瞒了什么。   苏玉鬟放下双臂,转向宁竹衣,态度颇为咄咄逼人:“宁大小姐,我知道,周三公子一定对你做了过分的事儿。他是不是摸你脸,还想搂你腰了?你全都直说吧!”   宁竹衣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呀。”   而一旁的李贺辰已然有些恼了。“苏姑娘,你在胡闹什么?”他上前一步,护在宁竹衣面前,“再胡搅蛮缠下去,我就让母妃先送你回豫王府了。”   李贺辰本就是一副不好接近的傲气模样,如今生了气,沉了脸,语气更显得凶巴巴的。苏玉鬟吓了一跳,气势不由弱了些。   一旁的周景昂嘁了一声,问:“这女子是谁?怎么眼神这么不好使?”   李贺辰敷衍地说:“是大哥的未婚妻。大哥最近忙着金羽卫的事,顾不得娶妻,便将她先放在王府里,由母妃照顾着。”   周景昂道:“中郎将么?他最近确实忙得很。听闻一个姓段的小官犯了事儿,落到他手里,被他请了阖家流放的罪呢。于职上这般严酷,想来确实是没空管女人的。”   说罢了,他露出扫兴的神色,道:“我原本来望云寺散心,没想到一路行来,竟一个美人儿都没。罢了,先回去了。世子,竹衣妹妹,改日见。——哦,对了,还有燕婉妹妹,也替我捎一声好。”   话音落,周景昂便要走。   见周景昂转身,苏玉鬟急了起来。   “周三公子,你怎么就走了?”她有些焦虑。   周景昂怎么不和她争执,怎么不问她的姓名?   若是周景昂不与她争执、不问她的姓名,那他要如何记住她,又要如何在日后对她求而不得,挚爱至死?   苏玉鬟提起裙摆,就想追上去。   可周景昂却走得很快,没两下,就消失在月洞门外。   苏玉鬟没追上他的脚步,只能满面失望地停下了步子。   微喘了两口气候,苏玉鬟有些恼火地望向杏树边的宁竹衣,道:“宁大小姐,我好心帮你阻拦登徒子,怎么你反倒为登徒子开脱?到头来,故意让我做个恶人?”   让她做恶人,那也就算了,毕竟相较之下,这也不算什么事。   要紧的是,原本她当和周景昂在此时相识的。结果宁竹衣这么一折腾,周景昂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了!   苏玉鬟心中恼火不已。   苏玉鬟责怪人的熟悉语气,让宁竹衣心底一阵无言。   “苏姑娘,周公子什么都没对我做。”她认真地和苏玉鬟道,“就算他当真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能凭空这样说人家。”   “可是,周三公子他……”   “行了,别闹了。”李贺辰皱眉插话。“我在这儿,岂可能让别人沾衣衣一根手指头?你的意思,是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话太不好听。苏玉鬟不敢大声抱怨了。可她心底还是又悔又恼,毕竟今日她本当与周景昂相识,可眼下一切却都错失了。   于是,苏玉鬟轻声嘀咕道:“要不是宁竹衣坏事儿,我……”   “哈,我坏你什么事儿了?”宁竹衣不高兴了,直直地站了起来,打量着苏玉鬟,“你怎么总是给我扣些莫须有的帽子?前几次,说我抢占你东西,说我瞒着你蒋嬷嬷来了,还说我与慕之公子有染。这一回,又说我故意害你做恶人。怎么,看我这样不顺眼?”   她极是不高兴,语气也锐利起来。苏玉鬟被她咄咄的语气逼得气势微落,但还是倔强道:“要不是你行踪可疑,我又怎么会怀疑你?那又不是我的错!”   宁竹衣险些被她气到。   但很快,她就定下了心神。   不成。要是被苏玉鬟气到,岂不是很落面子?   她可不想与这家伙生气,那是坏自己心情。   这样想着,宁竹衣微呼一口气,冲苏玉鬟露出了甘甜的笑容:“呀,苏姑娘,我懂了。”   她的笑容很是甘美,宛如带露的梨花,叫人不由看迷了眼。   “你懂什么了?”苏玉鬟问。   “我懂了——你是因为嫉妒我,才这般怀疑我的吧?”   宁竹衣悠闲地说罢了,便学着李贺辰的模样,傲气地挑了下眉,又伸手拂了下发丝,一副骄矜模样,轻笑道:“你的家世,美貌,才学,品德,仪态,皆不如我。你又与我日日同处于屋檐下,于是你心底焦急,这才总是出言污蔑我吧?——哎呀,我早该想到的。”   宁竹衣故意做出一副唏嘘的样子。   这番言论,令苏玉鬟愣住了。   片刻后,苏玉鬟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坏了:“你说什么?!你说我嫉妒你?!这怎么可能!我从不嫉妒任何人!你不就是家世和长相比我好了些?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东西而嫉妒!”   宁竹衣淡淡一笑,故意挑衅地看她:“哟,你急了。怎么,被我说中了?”   苏玉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气人。   真是太气人了!   宁竹衣竟然说她嫉妒她?这几句话的意思,不就是在说自己不如她吗?   这宁竹衣,不过是脸长得好看点儿,又有个厉害的姓氏,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最终不还是对慕之公子求而不得,只能落得被皇上赐死的结局吗?   “我从来不在乎长相和家世,这些都是过眼云烟!容貌总有老去的时候,家世带来的财富也只是身外之物!”苏玉鬟涨红着脸,生气地为自己辩解:“我可没有嫉妒你!”   这话很有道理,可宁竹衣却只是挑眉笑道:“你急了?”   罢了,她又转向李贺辰,又说一遍:“你瞧,苏姑娘她急了。因为她容貌家世都不如我,她嫉妒我。”   “我没有!谁嫉妒你!少自作多情!”   “哟,这么急,被我说中了?果真是嫉妒我。我就知道。唉,罢了罢了,我这般完美,有人嫉妒我,那也是人之常情。我都明白的。”   苏玉鬟真是气坏了。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解释,宁竹衣都只会说一句“你急了”,然后一口咬定她是在嫉妒她的容貌与家世。   这宁竹衣怎么这样听不懂人话呢?   苏玉鬟被气得脑仁都有些疼了。   偏偏这时,一旁的李贺辰还加了一句话:“苏姑娘,你急也没用啊,咱们衣衣说的是实话。你总不能因为嫉妒,就总是污蔑人家吧?这不是好姑娘该做的事儿啊!”   说着,李贺辰露出一副惋惜之色。   苏玉鬟愣了下,脑仁更疼了。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怎么回事呀! 第39章 手镯窃案 他们江湖人士,恩仇分明,从……   苏玉鬟被宁竹衣的话气得不轻, 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看得出来,她极厌恶被旁人说成一个心有嫉妒之徒。   也对,《扶摇弃妃》中的苏玉鬟, 冰清玉洁, 孤高冷傲。她从不嫉妒任何人, 因为旁人皆不如她。   要说她嫉妒别人, 那不就是等于明说她有不足之处,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孤山雪莲吗?那她当然不乐意了。   “苏姑娘, 你气着了?”宁竹衣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倍感莫名其妙?凭什么我一直指责你, 对不对?”   苏玉鬟咬咬牙, 道:“是。你无凭无据的, 竟然这样说我,真是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嫉妒你!”   宁竹衣挑眉道:“那便对了。其实你每次来找茬的时候, 我也是这个感受——无凭无据的, 苏姑娘怎么又污蔑我?一会儿说我抢你的布料,一会儿说我抢你的未婚夫,真是莫名其妙。”   闻言, 苏玉鬟愣住了。   宁竹衣指的那些事, 她有印象:因为宁竹衣行为可疑,她先误会宁竹衣抢了她的越锦, 后又误会宁竹衣与李慕之有染。   不过,最终,宁竹衣都证明这些是她猜错了。   原来,当自己为了那些锦缎和珍珠去质问宁竹衣的时候,宁竹衣也是这等感受吗?   也是这等……气急非常,恼火无比吗?   稍微代换了一番, 苏玉鬟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那都是误会!”苏玉鬟咬咬牙,倔强道:“是……是你行迹可疑在前,我才会那般误解的。你不能怪到我身上!”   见她这般执迷不悟,宁竹衣的嘴角轻轻一跳。她小翻了个白眼,对李贺辰说:“世子,我懒得再和她解释了,咱们回王妃那儿吧。”   李贺辰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便丢下了独自生闷气的苏玉鬟,回了豫王妃处。   路上,宁竹衣听到一阵刺耳的“呱呱”叫声。她抬头一看,发现寺庙的屋檐处竟停着好大一只乌鸦。那乌鸦羽毛黑亮亮的,看起来很是威风。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乌鸦?”宁竹衣嘀咕道:“我听人说,乌鸦不吉利呢,它怎么会出现在寺庙里?”   闻言,李贺辰轻笑一声,道:“乌鸦哪儿不吉利了?人家可是神鸟。听过三足乌没有?那是天上的星官,还是王母座前的鸟,专司喜庆的。”   听罢了,宁竹衣心底不由有些敬佩。   不愧是小胖,懂得真多。   她光顾着在心底想事儿,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崇敬之色。李贺辰偷瞄一眼她的眼神,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   二人很快回到了佛前。   豫王妃正在住持跟前说话。见李贺辰回来,她脸上露出了花似的笑容,喜盈盈道:“阿辰,方才母妃为你求了一签。签上说,你马上就有好姻缘呢。”   一旁的住持也和蔼一笑,道:“王妃娘娘说得不错。从这签文的注解来看,世子的姻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闻言,方回来的两人都愣住了。   李贺辰很快回了神,一副并不介意的模样,道:“随意吧。母妃也知道,我从来不在乎这些。”   豫王妃偷笑一声,道:“阿辰就知道嘴硬。”   一旁的宁竹衣则有些懵住了。   不知为何,她心底五味成杂,像是酱醋茶一气儿倒翻了,浇在她的心头,又酸又涩。   李贺辰……马上就要有好姻缘了?   那是怎样的姻缘?对方是何人?眼下……那人见过他了没有?   不对。现在不该胡思乱想这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祝贺道:“这是喜事,恭贺世子呀。”   嘴上这么说,她心底却有些闷。   唉……   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李贺辰似乎并未多想。只见他上前一步,取出一枚玉佩,递给豫王妃。   “呀,这是……”豫王妃接过玉佩,有些不解。   这枚玉佩上缀着双鱼,水头潋滟,雕工精致。豫王妃将玉佩翻了翻,道:“这不是去岁慕之给你的生辰礼吗。”   “正是。”李贺辰淡淡道:“我想,大哥虽然分家出去了,但好歹与我血脉相通。既然母妃为我求了姻缘签,不如也替大哥求一求吧。大哥人不在此,便用此玉佩替代了。”   豫王妃笑道:“你为他操什么心?他这不是有了未婚妻室,只差娶过门了吗?”   李贺辰认真道:“母妃,我之所以有此一说,并不是因为操心大哥的终身大事,而是因为忧虑母妃您。”   “忧虑我?”豫王妃不解:“这又作何解呀?”   “大哥与苏姑娘定有婚约,却迟迟没有娶其过门。前几日,我在外头听到风言风语,说是母妃要耍嫡母威严,这才扣着婚事不放,想握住大哥的软肋。”说着,李贺辰恼火道:“我虽上前阻拦,可外头流言蜚语如此,实在是不好。所以,我才想让母妃替大哥求上一签,传扬出去,也好堵住那群人说三道四的嘴。”   这番话令豫王妃愣住了:“他们竟然这样说……”   旋即,她露出沉思之色,缓缓道:“你说的也在理……玉鬟和慕之订婚多年,却始终没有行礼,这实在是不像话。不过……”豫王妃有些犹豫:“推迟婚期,乃是你大哥自己的意思,我若是强逼他娶妻,怕是也不大好。”   “那有什么,”李贺辰笑起来,“我有一计,母妃不如试试?将苏姑娘送去大哥府上,让大哥自己料理。他好歹是个中郎将,养一个姑娘家总归不是问题。至于是娶是退,那就由他自己做主,与母妃没有干系。”   闻言,豫王妃眼前一亮:“说的对呀!我在这愁什么呢?慕之也长大了,全交给他自个儿盘算便是了。哎呀,不愧是阿辰,脑袋瓜子就是聪明……”   谈话间,竟然就这么将苏玉鬟的去处定下了。   宁竹衣听得一蒙一蒙的,好半晌,她才窃喜地想到:真好,以后不用再见到烦人的苏玉鬟了!   没想到世子也想送苏玉鬟走呢,真是恰合了她的心意。   她正这么想着,殿宇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娇娇俏俏的争执声。   “大师,千真万确,我家小姐的手镯被人偷了。不过是摘下来晾一晾,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手镯就不翼而飞了!”   这说话人的嗓音尖细,在清静的寺庙里很是刺耳。豫王妃皱了皱眉,道:“是在吵什么呀?”   闻言,门前的小沙弥顶着一额的薄汗转过身来,道:“惊扰王妃娘娘,实在是不应当。可是,这两位檀越丢了东西……”   闻言,豫王妃做出了然之色:“原是丢东西了,难怪如此焦急,不能怪她们。”   门口站着的是一对主仆,主子与宁竹衣差不多年纪,粉衣娇艳,发似灵蛇,人矮矮小小,手腕儿极细,面容如朵桃花似的。此刻,她正做焦虑模样,好似急坏了。   “那玉镯子是母亲送我的,很是要紧,绝不可弄丢了呀!”粉衣小姐哭哭啼啼道。   她身旁的丫鬟着一袭翠裳,柳眉倒竖,一副泼辣模样:“也不知道是谁那般缺德,竟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见钱眼开,行盗窃之事,无耻!”   小沙弥嘴皮不利索,也不知当怎么处置这些事,只好问:“檀越不如再仔细回想一番,那玉镯到底放在何处。兴许,只是记错了地方……”   “记错?怎么可能记错?分明就是有人盗窃。”翠衣的丫头目光一转,快声道:“对了,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女子?她先前与我家小姐起了口角,保不齐,就是她偷的。”   一提到“鹅黄衣裙”,宁竹衣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苏玉鬟今日穿的不就是鹅黄衣裙吗?   莫非她与面前这位小姐起了什么争执?   宁竹衣上前一步,客气道:“不知道二位起了什么口角呀?”   她脸生,主仆二人望向她,都露出了困惑之色。一旁的小沙弥连忙道:“这位是宁家的大小姐。”接着,又转向宁竹衣身旁的豫王妃:“那一位是豫王妃娘娘。”   闻言,主仆二人面色皆一改,原本还泼辣非常的小丫头,连忙低下了头,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而那粉衣小姐,则委屈地解释道:“今日我上望云寺祭拜,途中偶遇周家三公子。因他是家兄熟人,便上前与他说了两三句话。谁料想,待周家三公子走后,便有个着鹅黄衣裙的陌生女子跑来,劝我报官,说周三公子调戏于我……”   说着,粉衣小姐面露耻意,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一旁的泼辣丫鬟连忙接上:“这些话儿无异于污蔑,我们小姐为人正气,便为三公子辩解,结果就与那人起了争执!”丫鬟的语气渐显愤愤:“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污蔑三公子,能有什么好处?”   听罢这番话,宁竹衣一阵沉默。   她起初还怀疑这位小姐口中的“鹅黄衣裙女子”另有其人,可现在,她基本确定了,那人就是苏玉鬟没跑了。   难怪这位小姐一丢东西,就怀疑是苏玉鬟报复。就苏玉鬟那气人的口气,寻常人都会觉得她小鸡肚肠吧。   就在这时,殿外头传来苏玉鬟的声音:“是你们?”   众人扭头一望,便看到苏玉鬟气呼呼的身影跨了进来:“好哇,你丢了东西,就污蔑是我偷的,这算什么事儿!”   翠衣的丫鬟泼辣,一见她来,就露出不服气之色:“那还不是你行迹可疑在前?你三番两次找我们小姐的事儿,眼下小姐宝贝的镯子又丢了,咱们自然会怀疑你!”   一句“你形迹可疑在前”,让苏玉鬟的面色微微一变,而旁边的宁竹衣则差点笑出声来。   这不是苏玉鬟方才挂在嘴边的话吗?此刻竟被别人还到了她身上,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苏玉鬟露出恼意,道:“你真是胡说八道……”   眼看着双方就要吵起来,宁竹衣连忙上前拦住两边,问:“那玉镯是什么时候丢的?”   因顾忌着她是宁家人,那粉衣小姐便按下了哭啼吵闹,小声道:“约莫……一盏茶之前。那时我去溪边洗手,怕磕着碰着这宝贵玉镯,便将镯子脱了下来,放在溪边。”   闻言,宁竹衣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一盏茶前?那此事当与苏姑娘无关了。哦对了,苏姑娘就是你口中的黄衣女子。一盏茶前,她正同我和豫王世子说话呢。”   她虽有些幸灾乐祸,可也不能是非不分,在这里落井下石。   苏玉鬟讨厌归讨厌,可每回苏玉鬟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得逞的。迄今为止,苏玉鬟尚未做出如段小燕那般能实质伤到她的事儿,所以,她不会胡说八道以给自己解气泄愤。   江湖大侠就该如此恩仇分明!   闻言,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一旁的苏玉鬟也露出诧异之色。   “你……你竟然替我说话?”苏玉鬟看着宁竹衣,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粉衣小姐没了头绪,面上愁容更显:“那是我从小戴到大的镯子,万万不能丢的……”   就在这时,宁竹衣目光一瞥,发现这小姐的手腕十分纤细,竟比她还瘦上一圈。于是,她转头问小沙弥道:“小师傅,你们这寺里,是不是有乌鸦?”   小沙弥双手合十,答道:“有是有的,不过不是寺中养着的,而是后山原本就住着的。师傅说,乌是神鸟,就留着了。”   宁竹衣笑起来:“这不就对了?乌鸦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呢,偏偏这位小姐的玉镯又极小,恐怕是脱下来的时候,被那大得可怕的乌鸦叼回窝去了。” 第40章 故人之心 等闲变却故人心   寺庙的后山广阔, 但乌鸦出没之地却不多。   小沙弥奉住持之命,前去后山寻找乌鸦巢穴。没多久,小沙弥便捧着一个纤小的玉镯回来了。   “这位檀越, 这可是您丢的玉镯?”小沙弥跨进门槛来, 气喘吁吁地问。   只见小沙弥的掌心躺着一个端端正正的镯子, 镯身极小, 绿玉柔润。这镯子大体完好,只是上头有一两丝裂缝, 显见是被那大乌鸦叼走时所磕的。   一见到镯子,粉衣小姐便露出喜色。待瞧见镯子上的裂痕, 她又露出了伤心之色。   “这样的裂痕, 连修补都修补不得, 可该怎么办呢?”粉衣小姐满面愁容。   “小姐,俗话说‘碎碎平安’, 这兴许是什么好兆头呢。”翠衣丫鬟忙劝道。   镯子找回来了, 那粉衣小姐便羞赧地向苏玉鬟道歉,说不当误会了她,又谢过宁竹衣帮忙指点, 这才让小沙弥从后山乌鸦巢穴里巡回了玉镯子。   “不用谢, 客气什么。”宁竹衣这般笑道。   但苏玉鬟却不解气,愤愤独站在一旁。   很快, 这粉衣小姐便携着泼辣丫鬟一起走了。   待人走干净了,佛殿里便清静下来。宁竹衣想坐下来歇歇,此时,却有道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宁大小姐,不知我可否问一件事?”苏玉鬟站在宁竹衣面前。   一旁的李贺辰见了,便上前不耐的阻拦道:“苏姑娘, 你又想做什么?”   他这副护短的架势,让苏玉鬟的身形流露出一丝踌躇。   可偏偏这时,外头的豫王妃唤他过去。李贺辰瞧瞧外面的母妃,又看看宁竹衣,颇有些犹豫该先去何处。   宁竹衣见状,便道:“世子,你去娘娘那儿吧。这边我应付的来。”   李贺辰确认再三,这才对苏玉鬟道:“苏姑娘,别让我知道你再找衣衣的麻烦。明白了?”   丢下这句话,他才姗姗离去了。   苏玉鬟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不屑。等他走了,她便满面复杂地盯着宁竹衣道:“宁大小姐,你方才为何替我说话?我可不觉得你有这般好心。”   宁竹衣拿袖口扇了扇风,答道:“我又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又不是你做的,为何污蔑你?”   苏玉鬟的眉皱得更紧了:“你不是厌我入骨吗?趁着这次机会,将我按入泥土中,不好吗?”   宁竹衣愣了下,接着便露出了好笑的神色:“苏姑娘,你是不是去外头哪里听了折戏,以为咱们也是那戏本子里的人物呢?你固然讨厌,但也不值得我那样做。更何况,我讨厌你,也不过是因为你三番五次找我事儿罢了,也没什么更大的因缘了。”   苏玉鬟的声音微微激动:“你不必假装,我知道你厌我,因为我是慕之公子的未婚妻,而你……而你……”   “我什么?”宁竹衣奇怪地问。   宁竹衣这副坦然的态度,让苏玉鬟稍显结巴,原本信誓旦旦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片刻后,苏玉鬟才皱眉道:“而你却心仪于慕之公子。因此,你厌我至极。”   宁竹衣沉默一下,露出生气之色:“苏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竟这样污我清白?”   苏玉鬟语塞。   她自然是没听过旁人的闲言碎语。但她那个足以预知后事的梦,却已将宁竹衣的未来之事尽数展现了。   “我不是信别人的闲言碎语,我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苏玉鬟坚定道。   宁竹衣:……   瞧瞧这人说的什么话啊!   听苏玉鬟这番语气,宁竹衣知道,普通的辩解是不能叫苏玉鬟清醒的。   她得找点别的法子,让苏玉鬟意识到,并非人人都拿李慕之当块宝的。   可是,该用什么法子呢?   宁竹衣脑内灵光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只见宁竹衣在窗边的小凳上慢慢坐了下来,手托腮,眺望远方,幽幽叹了口气,道:“苏姑娘,你当真误会我了。我另有心仪之人,又怎可能移情于慕之公子呢?”   苏玉鬟微怔:“……啊?”   另有心仪之人?谁?   宁竹衣见她吃惊,连忙趁热打铁,将双眉蹙起,神色愈发幽怨:“慕之公子于我,也不过是个只说过几回话的人,我怎可能为他牵肠挂肚?反倒是别的人,明知我心如何,却不闻不问。”   语罢,她又悄然叹一声气,那叹息之声,彷如晚风落地。   饶是苏玉鬟自恃知悉《扶摇弃妃》的故事,可如今也不由得在心底有了疑虑。   看宁竹衣这模样,仿佛是对他人倾心相许,却被那人辜负了似的。   可问题是,那男子是谁?   苏玉鬟皱着眉,迟疑地问:“敢问……宁大小姐口中之人是谁?”   宁竹衣露出苦笑,神色仿佛吃了莲子一般。她不答,只是将目光向窗外投去,眼神依稀带着丝丝眷恋。旋即,那眉宇间的眷意,又化作了几分仇怨……   她不答,只望着远方,这反倒叫苏玉鬟心中略信了几分。   看样子,宁竹衣确实是别有个恋慕之人。   就在这时,窗外有个男子经过。宁竹衣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是李贺辰。他正随着一个和尚一道往前走,看起来是要去代豫王妃请香。   不错!来得正好!   宁竹衣立刻轻轻“呀”了一声,脸上露出温柔笑容,然后,她将眼神光黏到了李贺辰身上,久久不放,仿佛是瞧见了心上人的模样。   她的表情有变,由哀怨变作柔和,苏玉鬟自然发现了。待苏玉鬟看到李贺辰的身影,她不由微抽一口气:“宁大小姐,你喜欢的人,不会是世子殿下吧?”   宁竹衣微怔一下,旋即以袖掩面,低声呵斥道:“别……别这般说。”   话虽如此,可她这副被人道破心事的羞样,却叫苏玉鬟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没错,和《扶摇弃妃》的故事中不同,宁竹衣喜欢上的竟不是李慕之,而是李慕之的弟弟,李贺辰!   只见宁竹衣微蹙双眉,语气矫揉地说:“我很小的时候,便与世子相识了……自小时起,他就对我很是呵护。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全都让着我。”说罢,她语气一转,眼眸中流露出愁态:“可如今长大了,却似乎已回不到从前……”   苏玉鬟彻底怔住。   李贺辰身为豫王府世子,身份高贵,容貌俊美,不比李慕之差。   若非她知道李慕之日后必然飞黄腾达,她也定然会更青睐世子。   由此想来,宁竹衣喜爱上世子,也并非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等一等……   她隐约记得,世子有一个自小爱恋的女子,那女子与皇家有所瓜葛,死后下葬罪陵,不得还与家中。而世子为了带走那女子的棺椁,与李慕之最终和解……   莫非,这“与皇家有所瓜葛”的女子,便是《扶摇弃妃》中的贵妃宁竹衣?!   苏玉鬟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事情竟如此顺当地理通了!   唯一的问题,便是眼下她所了解的事儿,竟与《扶摇弃妃》完全不同。莫非,这梦竟然也有如此不准的时候吗?   苏玉鬟露着古怪神色,道:“宁大小姐,你既然喜欢世子,又何必入宫选秀呢?”   宁竹衣苦笑愈浓:“苏姑娘,许多事儿,身不由己。”   短短一句话,似乎藏着无数无奈怅惘,足叫人浮想联翩。   苏玉鬟不禁猜测道:“难道……世子眼下,尚且对你无意?”   宁竹衣摇头道:“苏姑娘,这些有损女儿家清誉的事,还是不要说了。”   苏玉鬟立刻急切道:“我说话做事,从来堂堂正正。你既然愿意将这些事告诉我,那我定然守口如瓶。便是有鞭子抽我,我也绝不说出口。”   宁竹衣听了她的话,心底略微咯噔一下。   这么夸张?鞭子抽她都不说?   不过,《扶摇弃妃》中的苏玉鬟好像确实是这个性子。她固执而倔强,总爱为了心中的正义与他人作对。   宁竹衣又哀哀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唉……”   这话说的曲曲折折,含蓄内敛,仿佛藏着千头万绪。   苏玉鬟的眼神,因为这句话而瞬时变得复杂。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看来,是世子辜负了这宁竹衣!   也不知道他做了何等薄幸之事,才让宁竹衣露出这般表情。   没想到世子看似痴情,却还是这么一个拎不清的主儿。等回头宁竹衣死了,人进了棺椁,他才幡然醒悟,但已追悔莫及。   “苏姑娘,今日这些话,你万万不可对别人说。”宁竹衣站起来,体贴地说:“这些事情,我只与你一人说过。若非你误会我对慕之公子有意,我也不会倾吐真心言语。还望苏姑娘……万万保密。”   她这番话的目的很简单:她只对苏玉鬟说过这件事,倘若流传出去了,那便是苏玉鬟的嘴巴不严实,十分好判断。希望苏玉鬟能憋着些,不然,她定然算账。   苏玉鬟僵僵立在原地,像是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冲击。而宁竹衣则淡淡一笑,拂衣而去,并未再多言。   傍晚之时,一行人从望云寺回了豫王府。   下马车之时,李贺辰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头一瞧,却见是苏玉鬟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个不停。   他被看得有些受不了,索性走到宁竹衣身旁,借她挡住苏玉鬟的眼神。   “这苏姑娘是怎么了?一直怪怪地盯着我看。”李贺辰不解问。   “不知道,”宁竹衣面不改色地回答,“可能是觉得你看起来像是个负心人吧。”   “我?负心人?”李贺辰大为不解:“这是何故?”   但宁竹衣却没解释,只是偷笑一声,然后飞快地踏入王府里去了。 第41章 姻缘灵验 咱们王府上,怕是没这样一个……   从望云寺回来后, 豫王妃便做下了打算,要将苏玉鬟送去李慕之的府邸。   这消息一出,王府上的人都很是欢喜。有的是替苏玉鬟高兴, 有的则是庆幸挑剔的主儿走了, 日后可以少挨些骂。   苏玉鬟似乎也很是高兴, 已开始收拾起行李来了。兴许, 她早就不想待在这豫王府了吧。   宁竹衣听闻此事,也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 她本就有烦心事,倒也没太多打听苏玉鬟的去留。   自打从望云寺回来后, 她便会时不时露出惆怅之色。哪怕原本是高高兴兴的, 也会突然叹口气, 然后独自坐在窗边发呆。   这样的次数多了,山楂难免忧虑:“小姐, 您近来是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何不适?”小姐从来吃得多, 最近饭量都小了不少,实在是反常。   山楂起初问时,宁竹衣敷衍道:“苦夏罢了, 没什么胃口。”   可后来, 她敷衍不住了,只能托着脸闷声道:“我只是在想那望云寺的姻缘签, 到底灵不灵验呢?”   “小姐好端端的,担心这个干吗?”山楂不解。   “我……唉。”宁竹衣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在愁些什么,只好想外头放去目光。   初夏微炎,红露居的枝稍泛着翠色。从月洞门望出去,便能瞧见小湖泊上一片荷盘, 在日头下露珠生辉。   那望云寺的大师说了,世子的姻缘好事将近。   也不知道……   他的好事有多近?他又要娶何人?   这些话,她自觉不能说出口,哪怕是对着山楂亦然,不然,多少有些奇怪。   她思虑一阵,犹豫地开口道:“没什么……不过是,想着我要不要去望云寺求一支姻缘签,看看我的姻缘如何。”   闻言,山楂露出揶揄之色:“小姐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来了?”顿一顿,山楂脸上的戏谑之色更甚:“莫非……是小姐有心仪之人了?”   这句话,叫宁竹衣的脸微微一红。“别胡说。”她立刻嘟囔一声:“小丫头片子,瞎猜什么呢?”   山楂与她关系亲近,被斥了一声,并不见低头,反倒小声戏谑道:“小姐,就让奴婢猜一猜吧?莫不是那位一剑破天大侠?”   “啊?”宁竹衣没想到她这么说,露出古怪表情:“你为何这么说呀……”   哪怕是猜李贺辰也好呀,怎么猜那个一剑破天大侠呢?   哎,也对,山楂可还看不透这两人的关系呢。   听宁竹衣这么问,山楂脸上的笑意愈甚了。“小姐从小向往江湖,又爱那些行侠仗义之人。这位白衣大侠,不是正合了小姐对英雄儿女的向往?”她露出一副极为了解的样子:“更何况那位大侠三番五次救小姐于水火之中……”   山楂越说越顺畅,竟把一剑破天大侠几次英雄救美的事迹都说了个遍,甚至把那老长一段“如今尘世黑暗,毁崩在即”的说辞都倒背如流。   最终,山楂呼了口气,下了个论断:“小姐要是对大侠心生好感,那也是正常的!”   这振振有词的话音一落,宁竹衣便觉得有些心虚。   没错。心虚。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面对山楂这番说辞,竟会有做错事一般的感觉。   “没……没呀,”她把目光四处乱放,“那大侠和我也不是什么熟人,我连他长什么样,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呢……万一他今年五十有二,年纪都可以当我爹,那该怎么办呀……”   “怎么会!那大侠虽不爱说话,可听声音也知道,一定是个年轻人!”山楂笑道:“等大侠下次来救小姐时,小姐趁机多问问吧!”   宁竹衣正欲说话,忽听得一阵石子滚动之声,像是有人从窗外经过。她微微一惊,侧过头去,却只见到一袭蟹壳青色的身影掠过。   “谁呀?”她纳闷地喊了下,却无人应答。   *   与此同时,李贺辰的宅院。   “阿嚏——”   李贺辰一记喷嚏,声音极重。便是他想拿折扇遮挡一番自己的仪态,也有些晚了。一旁的李燕婉看到了,连忙递出一张手帕,关切道:“阿辰,你是伤风了?”   李贺辰摇摇头:“怕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呢。”   “怎么会呢?”李燕婉无奈一笑,柔声道:“对了,今日表弟要来作客,他年少贪玩,还是个孩子,母妃要你多担待些,带着他在园子里走走。”   闻言,李贺辰皱了皱眉,不快道:“那小娃娃头,每回来都惹祸,我真是不想照顾他。”   李燕婉劝阻道:“可不能这样说。你是哥哥,总要包涵些。”   “那行吧,”李贺辰说着,又打了个喷嚏:“阿嚏——”   姐弟二人口中的“表弟”,乃是豫王妃亲妹妹的儿子,唤作宋兴江,今年不过十四岁,正是半大不大又淘气的少年时候。因豫王妃姐妹感情好,这宋兴江偶尔就会到豫王府上来玩耍。   李贺辰对这个小表弟很是不耐烦,原因无他,实在是此子太过顽劣。前一次来府上,为了掏鸟蛋而压断了一棵桃树,再前一次,则不小心带着仆从一起滚进了湖里。   但母妃之命在此,李贺辰也全无办法,只能向着招待表弟的偏厅走去。   路上,李燕婉耐心地问弟弟道:“阿辰,你与竹衣妹妹怎样了?”   李贺辰黑着脸道:“也没什么进展。她是个榆木脑袋,我能怎么办。”   闻言,李燕婉有些惆怅:“那你可得自己惦记着这件事。要不然,等竹衣妹妹心里头有人了,你后悔也就晚了。”   说着,二人就到了偏厅。这里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环境雅致。从垂花门进去,便能瞧见一丛一丛的碧萝。院子里假山林立,各有幽邃之处。   “表哥!世子表哥!”   李贺辰一进来,就听到一声激动的嗓音。仔细一看,便瞧见假山顶上坐着个穿蟹壳青色衣袍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光景,脸带青涩,双眼亮堂堂的。   “兴江,你在上头做什么?那儿危险,还不快下来?”李贺辰催促。   宋兴江搓了搓手,满面兴奋地从假山上跳下来,往李贺辰跟前冲。等到了李贺辰面前,他又做出扭捏之态,道:“表哥,今天我本不该来府上打搅你,但母亲有命,我就来了,我心底也怪不好意思,等晚些时候,我请你去外头吃一顿吧!”   他这般客气,叫李贺辰有些吃惊。须知道这小表弟从来无礼,根本没有请人吃饭的时候。   “你有什么事要求我?”李贺辰很快懂了小表弟的心思,挑眉问。   宋兴江愣了下,脸上露出腼腆的红色:“那个,是,是这样的……表哥,我方才……在这边儿见到了一个美人……”   “美人?”李贺辰蹙眉:“你看上哪个丫鬟了?”不对劲,这小表弟从前对男女之事可是一点都不在意,满心都是玩蚂蚱蟋蟀呢。   “她应当不是丫鬟!”宋兴江紧张道:“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绝不是庸脂俗粉!那个什么,什么,翩若大虫,矫若地龙,说的就是她那般的女郎了!”   “……”李贺辰沉默片刻,矫正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翩若大虫,矫若地龙也太怕了吧!   哪家的姑娘会如老虎一般翩翩,还和蚯蚓一样矫健啊!   “对对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宋双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总之我一见她,我就忘不了她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认识她,心底为难得很。”说着,他就用恳求的眼神望向李贺辰,道:“不知道表哥可不可以……帮忙牵个线?我一定请表哥吃顿好的。”   宋兴江的眼神可怜兮兮的,这是李贺辰从未见过的。   李贺辰想起宋兴江从前的各种胡闹糗事,心底不由感慨万分。   没想到,那个成天只会趴在泥巴地里找蟋蟀将军的臭小子,还会冲他大喊“傻表哥”“大笨瓜”的顽劣少年,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幕?   李贺辰的心底暗爽不止。   “行吧,你就说说那个姑娘大概什么样子吧,我差人去问问。”李贺辰气定神闲地说,俨然一副大方模样,“你难得求我表哥,表哥当然要好好满足你的心愿,一定帮你找到这号人。”   他倒想看看,是什么姑娘翩若大虫,矫若地龙,这么厉害。   听李贺辰这么说,宋兴江目光更亮了,简直如奔星一般闪耀。   “表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宋兴江对着李贺辰一番夸赞,然后才慢慢说起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的特征:“她不高,很娇小,面若芙蓉,眼睛是杏眼,弯弯俏俏。她住在一座栽满桃树的院落里,还有个丫鬟,好像是叫山楂……”   随着宋兴江的话,李贺辰的笑容,就这样一点一点凝固了。而一旁的李燕婉也露出讶异之色。   宋兴江絮絮叨叨,终于说完了那女子的特征。然后他抬起头,充满期待地问:“表哥,怎么样,有印象吗?”   李燕婉皱眉道:“这说的不是……”   下一刻,李贺辰就拦住了她,继而笑道:“表弟啊,咱们王府上,怕是没这样一个人。你是不是听错了,看错了?” 第42章 仙女姐姐 等我找到那个仙女姐姐,我就……   “表弟啊, 咱们王府上,怕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你是不是听错了,看错了?”   李贺辰的话, 叫宋兴江双眉倒折:“表哥, 那怎么可能呢!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那是个留着薄刘海儿的姐姐, 手掌心上还有一颗痣……”   李贺辰哼了一声,冷着脸道:“我说你看错了, 你就是看错了。表哥的话,你还不信?”   宋兴江顽劣, 闻言便摆出了闹脾气的架势:“表哥, 你那么忙, 整天忙军营的事,哪里会对王府上下的所有人了若指掌?肯定是你不知悉人家的芳名!罢了, 我自己去找她!”   闻言, 李贺辰面色一绷,立刻伸手拽住他:“臭小子,你可别乱来啊。我们这府邸上, 还住着大哥的未婚妻。她脾气不好, 你要是冲撞了她,我可救不了你。”   宋兴江却轻蔑道:“我怎么会冲撞人家?那些漂亮姐姐, 见了我都是送花送手帕的,说我又可爱,又讨喜,和表哥你可不一样。”   李贺辰被气得眉头一跳:“什么叫‘和我可不一样’?”   宋兴江斜睨他一眼,道:“表哥你整天臭着一张脸,像是别人欠了你五百两银子似的, 当然不讨漂亮姐姐的喜欢了。不像我,又体贴,又可爱,又温柔……”   李贺辰险些拿手里的扇子直直敲上宋兴江的脑袋。   “好了!不说那么多了,我现在就要去找那个漂亮姐姐。”宋兴江转了个山,朝假山林子外头走去,一副兴致十足的样子,“等我找到她,我就要向她求亲!”   眼看着宋兴江是拦不住了,李贺辰的脸色愈发地不好看。他皱眉沉思半晌,将李燕婉拉到一旁,道:“姐姐,你得帮我。”   李燕婉无措道:“呀,这事儿,我能帮什么忙呢……”   李贺辰认真道:“烦请姐姐赶紧去红露居,想个法子,支开衣衣,可不能叫这小子真找上他。”   李燕婉愈发无措了:“支开竹衣妹妹?可那又要用什么由头呢?好端端的,总不能平白给人添麻烦……”   姐姐的刻板端庄,让李贺辰眉宇间露出淡淡急色:“这有什么,你就说想和她聊聊天,谈谈心,让她去你屋里坐坐,不就行了?”   “聊天?那又聊什么呢?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李燕婉还在担忧。   话音未落,就被李贺辰的一句话打断:“姐姐,你得帮我。”他咬牙,语气愈发认真。   李燕婉噤声,像是被他给震住了。片刻后,她才绞着袖口,小声道:“好,我这就去红露居。”   *   李燕婉来的时候,宁竹衣正与山楂一道剥桂圆。   桂圆壳软,拿指甲一揿便能剥下来,只是偶尔会溅出一点汁水,惹得人手指漉湿。宁竹衣小心翼翼地躲着滴下的汁水,口中与山楂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山楂,今早上看到的那只猫,竟然追着自己尾巴咬,真是傻极了!”   山楂正欲答,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其间伴着李燕婉的呼唤:“竹衣妹妹,可否去我那儿坐坐?我有话要与你商量呢。”   闻言,宁竹衣放下桂圆,一边拿手帕擦了手,一边去开门。“燕婉姐姐,是什么事呀?”   李燕婉站在门口,一副踌躇模样。宁竹衣见了,心下有些奇怪:什么样的事儿,是必须去李燕婉房中说的,而不能在这红露居里说。   “嗯……”李燕婉的神态有些古怪。她目光一转,语气讪讪道:“我院子里的紫薇开花了,想邀竹衣妹妹一同去瞧瞧呢。”   “喔……”宁竹衣点点头,笑道,“燕婉姐姐相邀,哪有拒绝之理呢?”说罢了,便叫上山楂,一同跨出了红露居的大门。   李燕婉微松了口气,连忙在前引路。没一会儿,二人就到了李燕婉的住所。   李燕婉住在携芳斋,这处小院依着一座小桥,南临一个精巧的月洞门,门边栽满石榴树,翠绿的叶片仔细环绕着月洞门,一眼望去,别有洞天,雅致得极是巧妙。   “我那株紫薇花开得极好,我见了就欢喜,想着竹衣妹妹也当喜欢这花儿,便冒昧邀请竹衣妹妹前来同赏……”李燕婉跨进携芳斋,小声地解释。   “燕婉姐姐好心,我哪敢不受用?”宁竹衣笑眯眯地说着,抬头望向李燕婉院里的那棵紫薇。旋即,她就愣住了——   只见生满深绿色树叶的紫薇枝上,只有一个很小的花苞可怜巴巴地挂着,再无其他的花朵了。这样娇弱的姿态,别说是紫薇盛放的美景了,就连小荷尖尖才露头的清新也不及。   宁竹衣:……   这紫薇花,离“开得极好”,似乎所去甚远啊!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   宁竹衣呆立片刻后,立刻露出灿烂笑容,一边绕着紫薇枝转圈,一边像模像样地点评道:“真是好一颗紫薇花苞啊!就像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家,含苞待放,娇羞无比,令人诗意大作!”   说完这句话,宁竹衣就痛苦地闭上了嘴。   她实在是不通文墨,不知道怎么夸赞这朵小小的紫薇花苞啊!   李燕婉端着矜持的笑,在一旁点头:“竹衣妹妹说的是,我也觉得这花极富有诗意。”   宁竹衣干笑了一阵,继续在紫薇花下装模作样地欣赏,将花苞和叶片都点评了一遍:“瞧这花苞,花瓣是粉的,就像……呃,像我的绣鞋一般颜色!这树叶呢,是绿的,实在是美!”   饶是她绞尽脑汁夸赞这紫薇花,可紫薇花只有一朵花苞,没一会儿,她就词穷了,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尴尬之下,宁竹衣道:“燕婉姐姐,你一定是有什么想对我说吧,这才借了紫薇花之名邀请我吧?不必客气,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李燕婉听了,愈发语塞。好半晌,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呀……确实是,有话儿想与你说。”   “什么事?”   “嗯……”李燕婉吞吞吐吐的,好半天,才胡乱道:“我,我想问问竹衣妹妹,你觉得……阿辰他,如何?可堪做一个……良配?”   宁竹衣愣住了。   等一下,李燕婉问她什么?问她——李贺辰可否能成为一个好的丈夫?   *   “表哥,这边走!就是这边。”宋兴江挂着一脸期待,沿着小径一路向红露居小跑而去:“那个仙女姐姐,就住在这头呢。”   李贺辰跟在他后面,脚步落得很重:“兴江,如果那里当真没你说的这号人,那我可不管。”   宋兴江全当没听见,满面皆是兴奋色。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了红露居的小院,很是兴奋地上前敲门。   “有人在吗?”宋兴江扣着院门,紧张道:“在下宋家兴江,恳请见小姐一面。”   好一通拍门,都无人应答,想来是主人家不在,丫鬟也出去办事儿了,这才留了个空屋在这里。   “怎么没人?”宋兴江嘟囔道:“今天我就站在这边,从窗口瞧见了那漂亮姐姐,瞧得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那是你看错了。”李贺辰展开扇子,斩钉截铁道:“这是王府,我还能不知道这红露居里住的是谁?绝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仙女。”   “红露居里住的不是漂亮姐姐,那住的是谁?”宋兴江纳闷问。   “住的是个笨老婆子!”李贺辰露出埋汰之色,“那老婆子笨手笨脚不说,还特别能吃烤鸭,一顿吃下一整只也不在话下。哦对了,她还是个特别迟钝之人,极容易叫人生气。”   闻言,宋兴江颇为失望:“怎么会这样?莫非,今日我瞧见的都是幻梦不成?”   “我说了吧?”李贺辰放软了面色:“好了,表弟,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宋兴江大失所望,摇着头迈开了步子,自顾自地往园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就在这时,李贺辰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宋兴江所去的方向,似乎是姐姐李燕婉的携芳斋!   “等等!”李贺辰欲拦,但已经来不及了。宋兴江沿着小石台子拐了个弯,便瞧见了携芳斋的大门。而在月洞门边,赫然便是正在紫薇树下赏花的李燕婉与宁竹衣。   一见到宁竹衣的背影,宋兴江便立刻兴奋起来:“是她!是仙女姐姐!”他扭头,冲李贺辰无比高兴道:“表哥,我找到她了!就是那姐姐!”   说着,宋兴江立刻冲向了携芳斋内。   在李燕婉和宁竹衣讶异的眼神下,他高兴道:“漂亮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方才我去红露居找你,世子表哥却偏说那儿住的不是你,而是个又迟钝、又贪吃的笨老婆子!真是胡说八道!”   闻言,宁竹衣愣了下,然后面色迅速一变。   “什么?”她柳眉倒竖,露出一脸怒色,瞪向宋兴江背后的李贺辰:“世子,你说谁是个又迟钝又贪吃的笨老婆子?”   李贺辰愣了下,当场语塞:“不……那个……我只是……”   他只是想把小表弟吓退,不是那个意思啊!   “李贺辰!你过来!”   衣衣!你听我说啊衣衣! 第43章 一剑破颠 真大侠假大侠   “竹衣妹妹, 你觉得……阿辰他,如何?可堪做一个……良配?”   半盏茶前,李燕婉曾这样吞吞吐吐地问宁竹衣。   宁竹衣怔住了。   这问题, 怎么颇有些不对劲呢?   燕婉姐姐竟问她, 李贺辰能不能做一个好丈夫。   总觉得……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纵是平日里大大咧咧的, 但她此刻竟很是难为情, 一时之间,什么也答不上来, 一副不知如何放置手脚的模样。   李燕婉见了,神色也有些讪讪。旋即, 她半尴不尬地说:“竹衣妹妹, 是我唐突了。我只问问, 你不必放在心上。”   宁竹衣稍稍抬起头,问:“燕婉姐姐……为何突然这么问?”   李燕婉微叹一声, 道:“我只是觉得竹衣妹妹为人不错, 而阿辰又恰好缺个人管教,因此……便多想了一些。”   这一番话,说得宁竹衣心中那股子难为情的心思愈甚了。   虽说李燕婉只是随口一说, 可她却免不了胡思乱想。   与李贺辰结为夫妇吗?好像……也并不讨厌。   虽说他嘴巴坏了点, 脸色总不好看,还爱显摆, 可他到底是个体贴细致的人,不仅在李慕之面前替她圆谎,还将她的发簪换做了更好的料子。   若是与他成婚,他定会悉心地照顾自己吧。哪怕平日里总是沉着脸,可那些话落到手头上,无一不化作了仔细与周到。   只是不知道, 他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思?瞧他平常那副嫌弃的样子,保不齐他心底觉得她是个大傻瓜呢。   ——对。没错。十有七八,他就是嫌弃自己的!   想到这里,宁竹衣顿时有些气。于是她扬起头,对李燕婉认真道:“燕婉姐姐,我是觉得世子人好。至于……良不良配的,那也得由世子将来的妻子说了算。”   闻言,李燕婉露出憾色:“也对……是我一时冲动,冒犯了。竹衣妹妹,别放在心上。”   李燕婉生的温婉,眉一垂下来,便透着微微的哀意。宁竹衣一见她这副表情,就有些不忍心,忙安慰似地说道:“呃……其实,其实呢……世子他为人不错,如果当真要与他做夫妻……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嘘,燕婉姐姐可万万不能告诉旁人!——如果真的与他做夫妻,应当能合得来。”   为了说出这番话,宁竹衣耻得舌头都要咬断了。   结果呢?   结果,半盏茶后,她竟然从这个少年口中听见了这样的话!   李贺辰居然说她是个又迟钝、又贪吃的笨老婆子!   真是白瞎了她说的那一番好话,什么李贺辰为人不错,做夫妻也合得来,根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嘛。   宁竹衣转了转手腕,半露怒意,大步逼到了李贺辰面前:“世子,你说谁是又迟钝、又贪吃的笨老婆子?”   李贺辰倒退了一步,从来都矜贵傲气的脸上,竟然少见地浮现出一缕无措。   “衣衣,你听我说——”李贺辰轻咳一下,胡乱道:“我是听错了,我以为表弟问的是旁人……”   一旁的宋兴江不解道:“表哥,你怎么可以赖账?你说得清清楚楚的,那红露居的主人就是个笨老婆子。”   李贺辰:……   表弟,真是白养了你!不该老实的时候,竟然这般老实!   听这番话罢,宁竹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恼火地瞪了一眼李贺辰,竟然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嚷道:“枉费我在燕婉姐姐面前还说你好话……”   她的背影风风火火的,像是一刻多不想在他面前多待。   李贺辰愣了下,想问“什么好话”,可他也知道眼下不当问那个,便急忙伸手去拦:“衣衣,你等等……”   但宁竹衣力气大得很,一下便甩开了他的手,二话不说,人跑得没影了。   宋兴江一看,立刻不甘心地追上去:“漂亮姐姐,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一个眨眼儿的功夫,这两人便都在通往园子的小径上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李燕婉愣了愣,忧愁蹙眉道:“阿辰,你是不是做错事了?”   “也许吧……”李贺辰揉了下眉心,恼火道:“都是宋兴江这臭小子惹事!好端端的,要看什么漂亮姐姐?没事儿斗斗蟋蟀不好吗?”   李燕婉催促道:“你还不快去追人家?”   李贺辰点头,连忙追了上去。   *   “竹衣姐姐!竹衣姐姐!”   宁竹衣快走到红露居时,身后传来了极为热情的少年嗓音。   她扭头一望,便瞧见一个穿蟹壳青色衣袍的少年人,带着张扬明朗的笑容,一路连跑带跳地朝她冲了过来。这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如一只兔子似的,活力十足。   “你是……”她有些疑惑。   “我姓宋,双名兴江。”少年在她面前停下步子,很是热切地说:“我是世子的表弟,时常来这府里玩耍的,王妃娘娘都眼熟我!”   “喔……”宁竹衣点头,笑道:“我是宁竹衣,眼下借住在王府上呢。”   少年“嗯”了一声,忽然露出扭捏之态。   “竹衣姐姐,其实……”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吞吞吐吐道:“我以前就已认识你了。”   “……啊?”宁竹衣微微不解:“我们何时见过呢?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少年别别扭扭的地说:“竹衣姐姐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因为那时的我,并未以真面目相待,而是戴了斗笠和面纱。”   闻言,宁竹衣微吃一惊。   戴着斗笠和面纱?她印象里,怎么只有那位“一剑破天万仞春”大侠才做这副打扮啊?   “你的意思是……”她皱紧了眉头:“你是……”   少年兴奋地点了点头,抬起的眼里如有星辰:“我就是‘一剑破巅’大侠。当初救了你的人是我,但我没好意思与你搭话。如今竟然在王府才再见到你,才壮着胆子上来搭话。”   宁竹衣:……?   ???   等等,她没听错吧……   面前这和她差不多个头高的小弟,竟然自称是一剑破天大侠?   哦对了,他还念错了一剑破天的大名,称之为“一剑破巅”大侠。   要知道,巅、天二字,虽音相似,可意思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也许是她的神色太惊讶,宋兴江为了证明自己,飞速说道:“竹衣姐姐,初次见面之时,我在京城外救了你!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两个童子,呃……他们,他们是我的弟弟!总之,竹衣姐姐,我们的缘分,可是许久之前就结下了!”   这番话,叫宁竹衣愈发狐疑了。   且不说宋兴江的话里漏洞百出,连大侠的江湖称谓都喊不对,单单是二人的身形,便已对不上了。   一剑破天大侠与李贺辰一般高挑,而面前的宋兴江却是个实打实的小矮子。   可问题是,宋兴江怎么对这些事儿如此了解?   宁竹衣忽然想起了先前在红露居时发生的事——山楂一时兴起,将一剑破天大侠的事迹说了个遍,还戏谑地问她是不是对大侠心动了。   彼时,她听到外头有人经过,回头时却只看到一角蟹壳青色的衣袍,再无他人。   而那身蟹壳青,与眼前少年的衣袍分明是相同的颜色。   莫非……   “你……”宁竹衣见少年满脸热忱,有些不忍戳破他的谎言,只道:“宋小公子,你在与我开玩笑呢。我可不记得你说的这些。”   宋兴江却做出认真之色:“我说的是真的,我当真是那个‘一剑破巅’大侠。”   宁竹衣:……   她捂着额头,微微叹气一声。   就在这时,一旁的竹林里传来愣愣的一声:“你说什么?”   是李贺辰。   他站在一丛竹下,脸上写满了惊愕之色。想也知道,他听见了宋兴江方才的一番言语。   “你怎么会是一剑破天万仞春啊?”李贺辰恼火地上前,提着宋兴江的衣领子就往后扯,仿佛提着一只猫崽子似的:“人家是济世侠客,专门拯救长夜苍生的,你个小兔崽子这么瘦,怎么敢冒充大侠的?”   宋兴江被提了起来,舞着手脚挣扎:“怎么不可能了!世子表哥,放、放我下来!”   李贺辰攥起手,敲了宋兴江一记爆栗:“臭小子,少装。”   那头的宁竹衣诧异地望着这一幕,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偷笑之色。   先前李贺辰不还说她是个笨老婆子吗?   眼下就轮到他倒霉了。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想起李贺辰那番话,什么“又贪吃”“又迟钝”“笨老婆子”,她就在心底冷哼一声。   她得让李贺辰知道惹她生气会有什么代价。   于是,宁竹衣清了清嗓子,双手交握,露出柔弱且惊讶的眼神:“什么……宋小公子,你,你就是一剑破天大侠?”   正在李贺辰手下挣扎不停的宋兴江闻言,立刻自豪地指了指自己,道:“没错,我就是一剑破颠大侠!”   宁竹衣的面色愈显感动:“原来,是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一直感激无比的大侠,竟离我如此之近!我没想到……”   一旁的李贺辰:……   不知为何,李贺辰的表情竟变得有些狰狞了。 第44章 兄弟之间 表哥这不是关心你吗?   李贺辰的表情, 让宁竹衣偷偷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   李贺辰不是说她是个笨老婆子吗?那现在轮到她故意气他了。   苦心扮演的一剑破天大侠,竟被宋兴江这小子冒了名,也不知道他心底滋味如何?一定是又气又急, 却有苦说不出吧?   宁竹衣憋住笑意, 继续露着感激神色, 对宋兴江道:“宋小公子, 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却没有报答过你。再怎么说, 今日也要请你吃些小糕点。不如就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闻言,宋兴江兴高采烈道:“好!我去, 我去!”说完, 他率先踏上了前往红露居的小径。   宁竹衣转身望了眼李贺辰, 丢下一个挑衅的笑容,转头也跟了过去。   李贺辰站在原地, 表情照旧是那副可怕模样, 脸黑得像是贴了炭似的。   *   宁竹衣进了红露居,立时左右招呼丫鬟:“山楂,行秋, 去准备点心和茶水, 给这位宋小公子送来。”   说罢了,宁竹衣便领着宋兴江在花廊边的小亭子里坐下了。   宋兴江年少贪玩, 进了亭子里根本坐不下来,一会儿摸摸美人靠上的缠枝花纹,一会儿摘摘屋檐顶上垂落的叶片。   等玩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眼下是在宁竹衣面前。于是他终于安分下来,忐忑地坐在亭子里头。   “竹, 竹衣姐姐……我,嗯……大侠,我……”   茶水上来了,袅袅茶香飘散在亭间。少年的脸倒映在茶面上,窘迫之色愈甚。   宁竹衣见他如此吞吐,知道他大概也是不习惯说谎。再想起她之所以承认宋兴江是一剑破天大侠,也不过是为了气一气李贺辰罢了,并不是真的想叫这少年顺着说谎。   于是,她便咳了咳,道:“宋小公子,其实……我觉得那一剑破天大侠好,并不是因为他剑术过人,又见义勇为。”   “啊?”宋兴江傻了一瞬,结巴道:“那,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他从不胡说话。”宁竹衣认真道:“他是个诚信之人,因此,我欣赏他。”   闻言,宋兴江的脸庞陡然涨的通红,嘴上讪讪道:“是,是吗,竹衣姐姐这般夸我……哈哈,真是不好意思……”   说罢,他一副心虚模样,眼神都不知道该放去何处了。   宁竹衣见状,知悉自己的话有用,便打算再劝诫两句,叫这少年少碰谎话。   唉,其实一剑破天大侠根本不诚信。说什么“自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还不是健健康康地扛到了现在?但为了叫宋兴江学好,她也只能这般说了。   宁竹衣正欲再劝一句“大侠之所以是大侠就是因为他诚信”,红露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李贺辰便携着李燕婉进来了。   李贺辰的表情很难看,就像是刚被人偷了千两白银似的。他板着脸进来,不快道:“衣衣,姐姐找你有事。”   宁竹衣愣了下,问:“什么事?”   宋兴江则一下子弹了起来,又委屈,又不满道:“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再说便是了。我好不容易才和竹衣姐姐单独说两句话呢!”   李燕婉又露出了无措神色,仿佛忘记了自己来找宁竹衣是想说什么事儿。好半晌后,她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我不过是记着竹衣妹妹这儿的紫薇花开了……想来看看……”   宁竹衣:……   又是要赏紫薇花?   她狐疑不已,但出于礼节,还是叫人多上了两盏茶,又请二人在亭子里坐下。然后,她才讪讪道:“燕婉姐姐,你来的不巧,这紫薇花还没开呢。”   李燕婉点点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道:“来都来了,我就坐着,厚颜问妹妹讨一杯茶吧。”   一旁的李贺辰冷着脸翘起腿,道:“那我也讨杯茶吧。——对了,衣衣,你可别想多了,我是陪姐姐来的。”   这番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贺辰是陪李燕婉来的?怕不是恰好反了过来才对。   宁竹衣与宋兴江原本相对而坐,如今又来两人挤在他们中间。李燕婉挨着宁竹衣,李贺辰挨着宋兴江,愣是让二人隔出一座山。宋兴江微微垮了脸,似乎很是不甘心。但很快,他就打起精神,打算继续与宁竹衣闲聊。   “竹衣姐姐,你可有想过,日后要嫁给怎样的男子?”宋兴江端着茶盏,兴致勃勃地问。   宁竹衣还没说话,一旁的李贺辰已冷然开口道:“反正肯定不能嫁个小矮个儿。”   宋兴江噎了一下,嘀咕道:“问的又不是表哥。”说罢了,又满怀期望地扬头,对宁竹衣道:“竹衣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宋家的男儿个个都是风流人物?”   “她连宋家有谁都不知道。”李贺辰又飞快地答了话,附带一个轻蔑的表情。   宋兴江咬了咬牙,恼火道:“表哥,我难得和竹衣姐姐说几句话,你就不要插嘴了吧!”   李贺辰换了只腿翘,脸上露出没什么温度的笑容:“表哥这不是关心你么?因为是你表哥,才陪你说话的。换成别人,才懒得给你圆场。”   宋兴江无话可说。   亭子里尴尬地安静一阵,宋兴江才半恼地重新提起话头:“竹衣姐姐,隔几日,李家班会来宋府上开戏,不知竹衣姐姐有没有兴趣?”   这回,宁竹衣总算插上话了:“演的什么戏?”   “是《李香梅传》。”   闻言,宁竹衣眼前一亮。《李香梅传》讲的是女侠李香梅的故事,在坊间颇为受欢迎。没想到宋兴江家里还会安排戏班子上这一出戏,她竟然有些心动。   宁竹衣张了张口,似乎立刻就要答应。但下一刻,她又觉得不好,及时地闭了嘴。   这宋兴江似乎是对她有什么图谋,要是自己答应去宋府,会不会惹出什么误会?多少得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因为什么一剑破天大侠才想去宋府的,而是因为那出《李香梅传》。   宁竹衣低头,眉宇间流出淡淡的犹豫色,细细的手指蜷起,上下绞着袖口。   她这副模样落进李贺辰眼里,让李贺辰的眉心不由一折。   看模样,衣衣是想答应了。   要是她应下了,再去宋府赴约,保不齐这小表弟会闹出什么事来。先不说这小表弟冒名顶替,只单单说小表弟的胡闹顽劣程度,就足够让人不放心了。   绝不可让衣衣答应。   李贺辰微舒一口气,皱眉道:“衣衣,不如算了吧?那戏也没什么好看的。”   宋兴江立刻瞪了他一眼,道:“表哥又没看过,怎么知道戏不好看?要我说,《李香梅传》可有意思了。”   李贺辰恼火道:“就算真的好看,衣衣也不能去。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宁竹衣困惑道。   “因为……”李贺辰的语气微乱:“因为姐姐方才说了,这几日想约你一同去街上逛逛。”   闻言,一旁的李燕婉微微一愣,拿手指指了指自己:“我……?”话音未落,她就被李贺辰使了个眼色,于是她连忙点了点头,微红着脸道:“嗯,是,我想与衣衣一道去成衣铺子瞧瞧。”   “可是,逛成衣铺子也要不了几个时辰呀!”宋兴江还在执著。   就连宁竹衣都困惑道:“世子,你怎么总拿燕婉姐姐做理由?有什么话,你大可与我直说。”   这番话听得李贺辰气结。   有话直说?他该怎么直说?难道当着宁竹衣的面,承认他就是那个傻乎乎的一剑破天大侠?   李贺辰咬紧了牙关,面上恼火至极。偏偏这时,宁竹衣还嘟囔道:“哎,那《李香梅传》确实挺有意思的,李家班也很有名气……”   李贺辰顿时来了气。二话不说,他便站了起来,伸手拽住宁竹衣,便往回廊上走。   宋兴江“哎”“哎”地唤了两声,也没能喊停他们。不过几下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在转角上站定了。   “世子,你做什么?”宁竹衣把袖口拽回来,皱眉道。   “衣衣,你不能去宋府。”李贺辰低头,语气认真道:“因为那小子是骗你的。他根本不是什么一剑破天大侠。”   宁竹衣心底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狐疑之色:“你怎么知道的?他可是能说出许许多多大侠的事儿呢。”   “因为——”李贺辰一句“我就是那个侠客”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好不容易才憋了回去。半晌后,他闷闷道:“因为那个‘一剑破天万仞春’,是我的朋友。我认识他。”   宁竹衣:……   这就是你千辛万苦想出来的理由吗?   宁竹衣心底暗笑,面上却做出不信神态:“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说八道?”   李贺辰攥紧手,道:“我当然不是胡说八道。我知道——知道你和那个大侠,一起钻过长公主府的狗洞。”   宁竹衣愣住。   ……这是什么奇怪的证据啊!   竟然直接说出她爬狗洞的往事来了!!   太可恶了!   见她怔住,李贺辰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衣衣,你对那个人……对‘一剑破天万仞春’而言,是一个极重要的人。也许,也许……他……”   说到这里,李贺辰像是吞了口黄莲似的,眉心都挤出了一道川字,语气也吞吞的。好不容易,他才挤出口一句话:“也许——他……心中有你……所以,你万万不可被旁人骗了去。”   “哦……”宁竹衣应了一声。   随后,她愣了一下,察觉到了意思不对劲。   等等,方才李贺辰说了什么?   他说——一剑破天大侠的心里,有她? 第45章 行将就木 贼心不死小表弟   宁竹衣的心有些乱。   李贺辰在说什么?   他说——那位“一剑破天”的心底有她。   这个“有她”……是怎样的意味?   是惦记着她, 知悉有她这个人,还是……   咚的一声,她的心跳得略重了些。   不可自控地,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大侠的身影来。他带着她策马穿过长街, 马蹄笃笃, 扬起尘烟;白色的衣袖被风鼓起, 猎猎向后摇曳。   她尚在胡思乱想,一声严肃的呼唤就将她的思绪扯回了眼前:“衣衣, 总之,表弟他绝对不是那位一剑破天万仞春, 你可别认错人了。”   “啊?”宁竹衣仓促地回神, 胡乱应道:“我……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大侠了!他那么矮, 和大侠的身形根本就不像。”   李贺辰皱眉:“那你还说你感激他?”   宁竹衣道:“先前没想起来罢了。眼下你一说,我才惊觉他们的体格不大相似。”   李贺辰微微舒了口气。旋即, 他负了手, 认真道:“表弟也不知道从何处听来了一剑破天的事儿,竟拿来骗你。要是叫他母亲知道了,绝对会教训他。”   宁竹衣也道:“我也觉得, 这到底是骗人的事儿。是我倒还好, 我不介意;可换做旁人,万一着了道了, 岂不是不妙?”   李贺辰沉下脸道:“这臭小子,迟早要教训他一顿。”   闻言,宁竹衣脑袋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她扬头道:“先等等,我有个主意,能叫你表弟知道这说谎的害处。世子,你把耳朵附过来!”   她说话时, 语气甚为直接。换做旁人,对世子定然恭恭敬敬,可她偏偏颐指气使。不仅如此,她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李贺辰将耳朵凑了过去。在宁竹衣瞧不见的地方,他的面色稍稍变得柔和了些。   *   宋兴江在亭子里坐着,止不住地往走廊上张望。好不容易,他才瞧见宁竹衣与李贺辰回来的身影。   “竹衣姐姐!”宋兴江立刻站起来,满目希冀地问,“怎么样?要不要一道去看那出《李香梅传》?”   他是满怀期待地问的,本以为宁竹衣会兴高采烈地答应,然而两人高高兴兴去宋府上看李家班看戏,可他却久久没等到回复。抬头一看,只见到宁竹衣失魂落魄的脸。   她显然有些不对劲——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她,此刻走路一摇一晃,双肩摇摇欲坠,面色也泛着淡淡的白,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竹衣姐姐,你怎么了?”宋兴江有些担忧。但宁竹衣却照旧没理他。他没办法,又连唤了好几声,这才让宁竹衣露出额如梦初醒的表情。   “呀……你方才说得什么?”宁竹衣苦笑一下,在亭子里坐下来。李贺辰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沉重。   “我……”气氛不对劲,宋兴江心虚地低下头,“看戏的事,竹衣姐姐考虑得怎么样?”   宁竹衣摇了摇头,苦涩道:“罢了。眼下,没那心情做这些事儿。”   她的语气轻轻颤抖,仿佛经历了巨大的打击。等说完这句话,她竟然从袖子里抽出了手帕,轻轻拭了下眼角,仿佛正在哭泣。   一旁的李贺辰叹了口气,道:“衣衣,你也不必太过伤心……”   便是宋兴江再迟钝,也料到眼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了。他小声问:“竹衣姐姐,这是怎么了?”   宁竹衣抬起头,微红眼眶,蹙眉望向他,道:“宋小公子,我不怪你,你也是想哄我高兴……”   “怎么了?”宋兴江很是摸不着头脑。同时,他也有些心虚,担心自己冒充一剑破颠大侠的事儿败露了。   宁竹衣没有答话,只是抽噎一声,将头垂得更低了。   这般姿态,叫宋兴江既无措,又慌张。他不由紧张地望向了李贺辰,问:“表,表哥,这是怎么了啊?”   李贺辰严肃着脸,道:“表弟,我也知道,你是年少贪玩,才做错了事,谎称自己是那位一剑破天大侠。不过,这事儿你当真做错了,才会害得衣衣伤心至此。”   “啊?”宋兴江的面色一变,脸上涌出被戳穿的心虚:“表,表哥怎么这么说……”   “唉……”李贺辰摇摇头,故意叹息一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知悉一剑破天的事儿的,不过,既然你知道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身中奇毒,本就寿命无多。”   “哈?”宋兴江瞪大了眼。   他确实是知道这个“一剑破颠”,但他不过是躲在窗户后头偷偷摸摸地偷听了一阵,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大侠是不是中了毒。   李贺辰又叹一声,道:“他救下衣衣之时,已是寿命之末,行将就木。他对衣衣说,若一月后没有去寻她,那便是他已死了,葬于魔教往生树下,叫她今生都不必惦念。”   闻言,宋兴江的表情愈发不对劲了。   这什么一剑破颠大侠,竟然是那般行将就木的人?那他说自己是这个什么劳什子大侠,岂不是容易露馅?   宋兴江正在不安,那头的宁竹衣抽噎一声,哽咽道:“你说你是一剑破天,我还道那奇毒已解,大侠已生命无虞。可是,可是……”   说着,她又是一阵呜呜干哭。   宋兴江的心重重一跳,额头竟渗出冷汗来。   “可是,可是什么?”他问。   李贺辰摇了摇头,道:“那一剑破天大侠乃是我的友人,我知悉他其实早已下葬。……那魔教奇毒实在是难解,也是无可奈何。”   他话音一落,宁竹衣的“呜呜”声便愈发重了。   宋兴江愣了下,脸上写满震惊,人僵着,再不能动弹了。   那大侠竟然已经不在了?   而他,竟冒了一个死去之人的名字,来讨竹衣姐姐的欢心?竹衣姐姐则误以为那位大侠还活着,因此放下了心。可事实却是,那大侠早就不在人世了……   竹衣姐姐先欢喜,再失落,这岂不是难过得要命?   易地而处,宋兴江忽然感到无比愧疚。   他才见到这位仙女姐姐,想要讨要她欢心,可如今却害得她如此伤心!   “我……”宋兴江露出无措之色,“嗯……”   他想道歉,可又觉得下不来台阶。要承认自己仿冒他人之名,欺骗宁竹衣的真心,这实在是太叫他为难了。   宋兴江很是犹豫,一颗心像是在钢丝上左右滑。   就在这时,一旁的宁竹衣呜咽道:“宋小公子,我不怪你。只是以后,你莫要做这种事了。伤了我,不要紧。可要是伤了别人,那就来不及了……”   这番话,又叫宋兴江僵住了。   宁竹衣不怪罪他,这叫他稍稍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多的愧怍。   这谎话有时确实是能帮他得到一些捷径,可这些捷径却是生着荆棘的,不是刺伤他,就是刺伤他说谎的对象。   宁竹衣心软,不会怪罪他。可下次换了旁人呢?   宋兴江的心底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他本性顽劣,在家中又被父亲祖母溺爱,几乎没什么人给过他这般教训。如今自己惹了一见钟情的姑娘如此伤心,他竟觉得后悔不已。   一番心底拉扯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郑重地扬起了头,道:“竹衣姐姐,我……我对不住你。”   这句话本有千斤重,可一出口,却又变得轻松了许多。他闭上眼睛,涨红着脸道:“我不该撒谎骗你,不该说我是一剑破天大侠。害你这般伤心,是我不对。”   他的话很沉重,也认真,看起来像是真心的。   宁竹衣抬起微红的眼,又拿指腹用力揉了揉眼角,问:“那你以后,还说谎吗?”   宋兴江立刻摇了摇头:“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早知道说谎这般害人,那我说什么也不会讲这些话的。”   闻言,宁竹衣和李贺辰的面色都轻轻一松。   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就在这时,那头的宋兴江又殷勤地凑了过来,一边给宁竹衣拿手帕,一边飞快道:“竹衣姐姐,我想好了,虽然我确实不是那位一剑破颠大侠,可我想要对你好的心思,那也是真的。不知几日后,姐姐可愿意去宋府一道看《李香梅传》?既然姐姐心情不好,那恰好适合看看戏曲,散散心……”   李贺辰的脸又僵住了。   这小子,还真是贼心不死!   “不行!”李贺辰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人直直地挡在在了宁竹衣面前。这一回,他的面色极是阴沉,远比平常时要可怕。   “表弟,我再说一次,衣衣不会答应的。”他盯着宋兴江的眼神,是少见的冷酷。“你要其他什么玩的、吃的,表哥都答应你。独独这件事,不可能。”   宋兴江愣了愣,不由轻轻哆嗦了一下。   虽说表哥从来傲气,可像今日这样令人胆寒的,却还是头一次见。这模样,简直宛如一只护食的豹子似的。   “为,为什么啊……”宋兴江不死心,壮着胆子问道。   “没有理由。”李贺辰展开手中的折扇,语气不容反驳,“我不同意。没有别的因由了。” 第46章 童叟无欺 你要看戏,我随时都能安排……   李贺辰的凶脸, 总算是让宋兴江生出了退却之意。   “表哥,你那么凶干什么呀,我邀请的是竹衣姐姐, 可不是你……”他吐了吐舌头, 小声地嘀咕。   话语虽不甘, 但他却不敢再多说话, 而是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捧起茶盏,不再多说邀请宁竹衣去看戏的事了。   “看得这般紧, 不知道的,还以为竹衣姐姐是表哥定好的人呢!”   宋兴江的抱怨声, 让宁竹衣微愣一下, 心底忽觉得窘迫。   是呀……   李贺辰的态度, 未免也太奇怪了。   又像吃醋,又像护食。   这一日里, 宋兴江就在李贺辰的眼皮子底下逛了逛园子, 见了见豫王妃。他仍对宁竹衣充满殷勤,可李贺辰的脸色不好看,他一张口, 就被李贺辰剜得缩了回去, 再不敢多言了。   等到用过了晚膳,李贺辰立刻迫不及待地备好了马车, 将宋兴江打包塞出了王府,仿佛在丢什么不能沾的东西似的。动作之快,叫宁竹衣暗地里发笑。   宋兴江原本还想多尝两口糕点,李贺辰却直接叫仆妇将一厨房的点心都打包好了,放上马车:“表弟,这些糕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赶紧带回去吧!车夫,走!”   宋兴江坐在糕点堆里,心有不甘,还想与宁竹衣说句话,但车夫却像是得了什么军令似的,一抽马鞭,令马车如离弦的箭似的,嗖地一下就窜出去了。   “哎!我还没和竹衣姐姐说话呢!”留下这句话,载着宋兴江的马车就弹向了街道远处。   宁竹衣站在豫王府的门槛上,眯着眼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这会子已过薄暮,天昏黄接夜,柳树梢边已挂上了淡淡的弯月。她瞧一眼那弯月,不由想起了白日里李贺辰说过的那些话儿。   “世子,”宁竹衣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李贺辰,“你白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李贺辰立在斜阳里,容色镀了一层欲融不融的金,一双眼如长夜似的。   “就是那句……‘一剑破天大侠的心中有我’。”她低头,有些难以启齿。   “嗯?我说过吗?”李贺辰却露出淡淡的迷惑之色来,“是不是你听错了?”   “怎么可能是我听错了!”宁竹衣争辩。   “我不记得了。”李贺辰却坦然这般说。   宁竹衣:……   这家伙,现在又装起蒜来了,真是烦人。   “那就随你吧!”丢下这句话,宁竹衣提起裙摆,就往王府里跨去。   *   那之后的两日,宋兴江便没消停过,止不住地往豫王府送礼物。早上是什么字帖话本,晚上是什么珍禽走兽,每一回都要附上一封帖子,邀宁竹衣去宋府上看戏。   次数多了,连豫王妃都被惊动了。不过她一贯将宋兴江当做小孩儿,听闻了此事,也只是笑道:“兴江也长大了!只可惜,这事儿怕是成不了咯!”   宁竹衣对这些礼物,都是一概不收的,恭恭敬敬请仆佣退回去,就说自己什么也不缺。   第三日的午后,宋府的仆人又上门了。与前几回不同,这次的仆人面带为难之色:“宁大小姐,要是您不答应少爷的请求,咱们几个小的可是会受罚的!少爷总觉得,是咱们态度不够恭敬,这才让宁大小姐不快了……”   说罢了,仆人露出哀求之色,道:“求宁大小姐体恤体恤,就去看了这场戏吧。”   闻言,宁竹衣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去那是我的事儿,岂能为难你们?”   仆人只是唉声叹了口气。   宁竹衣见状,踌躇一下,道:“你且候着,我要与世子商量一番。”   说罢了,她就转身进了园子。   李贺辰正在院中练剑。她快步走到园门前时,就听得剑刃嗖嗖的轻响。她往院里一张望,便见到一道修长身影,如鹤似地张开双臂,将剑劈过眼前。那剑光极锐利,气势如蛟龙出海般,看得宁竹衣都有些沉迷了。   但李贺辰很快停下了剑。他望向门前,问:“衣衣?”   宁竹衣连忙回了神,上前一步,道:“世子,宋府的仆人又来了。”   李贺辰握着剑道:“回绝了便是。”他刚练完剑,额上挂着一点儿汗珠。宁竹衣见了,忍不住掏出手帕。本想替他擦拭,可才探出手又觉得不对,赶忙把手帕放了回去。   “这回不一样……”宁竹衣将仆从的话叙述一遍,愁眉不展道:“我要是不去,那些仆人岂不是会受罚?”   闻言,李贺辰轻啧一声,道:“表弟一贯这样,喜欢叫仆从装可怜,他们其实是一伙的,那几个仆人很是得表弟宠爱,你别信他们装惨。”   宁竹衣愣了愣,犹豫道:“这样吗?”   “总之,你别去就是了。”李贺辰道。   宁竹衣听了,心底有点别扭。   李贺辰为什么不愿意她去见宋兴江呢?是因为宋表弟太过顽劣,怕出什么事儿,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呢?   想起那句“一剑破天大侠的心中有你”,她的脑海里忽然有了个坏主意。   “可我还是担心那仆从,”宁竹衣转过身,故作怜悯道,“只要有一成的可能性,我就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那《李香梅传》也挺好看的。”   李贺辰愣了下,眉头紧皱:“我看你就是想看《李香梅传》!”   宁竹衣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呀!难得看到李家班排得戏,错过了岂不可惜?”   李贺辰道:“不就是一出戏?你要看,我随时都能安排。那李家班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父王一声令下,他们还不是得拖家带口地到王府来?”   宁竹衣说:“可我就是想这几日去看,已是等不及了!”   李贺辰的脸色微黑。   眼看着李贺辰就要生气,宁竹衣眼珠一转,说:“要不然这样吧,只要世子告诉我那句‘一剑破天大侠的心底有我’是什么意思,我就保证不去宋表弟那,哪怕他把仆人一个个扒光了赶到院子里,我也不多看一眼。”   闻言,李贺辰愣住了。   “你……”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些犹豫。“你说真的?”   “真的,童叟无欺。”   李贺辰长长地舒了口气,片刻后,才道:“好,那我就告诉你吧。”   说到这里,他又卡住了,像是忘了词儿的。等到被宁竹衣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盯了许久后,他才别开脸去,望着他处,然后声音很轻地说:“很简单,那大侠他——心仪于你。”   “心仪于你”四个字,极轻极轻,几乎是化开于风中的雾气。稍不留神,就会漏过这句话。   说完这句话后,李贺辰的耳朵根便红了。   “……”   宁竹衣愣住了。   什么?   心仪于她……?   此前她一直在试探,却从未想过的答案,竟在此时得到了。   不仅仅是惦念,不仅仅是想起,竟然是“心悦于她”。   刹那间,她的脸像是火烧云似的,从上红到了下。   “什,什么……”她结结巴巴道:“什么喜,喜欢我?怎么可能?我和大侠也不算……熟悉……他怎么会……”   因为紧张,她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为什么心仪于你?我怎么知道?”李贺辰一副看傻瓜的表情,“我又不是他。更何况,你说了,只要告诉你那句话的意思就够了,可没要求其他的解释。”   宁竹衣噤声了。   一种莫名的紧张席卷了她的内心,让她颇为抬不起头来。这是她十七年人生里,从未尝过的滋味。不知为何,她现在的心跳快得可怕,那颗小小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了。   “我……大侠……”她一时间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都傻乎乎的。   “你傻了?”李贺辰露出嘲笑之意,拿折扇敲一下她的脑袋,“现在可别想什么一剑破天了,先想想怎么拒绝我表弟吧。”   宁竹衣回了神,羞恼地说:“我怎么知道啊!他是你的表弟,我又不熟悉。”   李贺辰目光一转,笑说:“我有个主意,你就照我说得来做吧。”   *   当日的傍晚,宋兴江接到了宁竹衣的邀请,兴致勃勃地冲来了豫王府。   “竹衣姐姐,听闻你答应我的邀约了!”宋兴江一路奔过园子,极是高兴的模样。   宁竹衣坐在八角亭里,手端一盏绿豆汤。见宋兴江来了,她笑眯眯道:“我还没答应呢。我说得是,只要你掰手腕赢了我,我就去。如果赢不了我,我就不去。”   宋兴江不以为意道:“那不就是答应去了嘛?竹衣姐姐怎么可能赢我?”   宁竹衣这娇小的身量,怎么看都没什么力气,根本不可能赢过他!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宁竹衣说着,卷起袖口,做出等待的姿势。   宋兴江笑起来:“姐姐,我会手下留情的!”说完,他也撩起了袖口,将手扣住了宁竹衣的手腕。   “要开始咯。”宁竹衣开始倒数,“三,二,一——”   啪的一声响,宋兴江的手背直接被按在了桌面上。不仅如此,因着手臂被带倒,他的肩膀都撞上了桌面,这让宋兴江叫苦不迭。   “哎哟,哎哟,姐姐……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宋兴江哭丧道。   “呀,这也是没办法,是表弟你力气太小了。”宁竹衣笑眯眯道:“好了,这场《李香梅传》,我怕是去不了了。” 第47章 主掌中馈 宁大小姐可要好好学呀   这一日, 宋兴江是垂头丧气地从豫王府出去的。   等宋兴江走后,李贺辰便步入亭中,问:“如何?”   宁竹衣慢悠悠喝一口茶, 自在地说:“能如何, 你的小表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先时她说, 只要宋兴江掰手腕掰赢了她, 她就答应一道去看那《李香梅传》。但结果显而易见,小表弟完全无法与她的力气匹敌, 三两下就被她放倒了。   宋兴江输了一次,还不信邪, 满头大汗地说自己找的位置不好, 双脚站着, 不便发力,又仔仔细细弄了张石凳子, 憋着气坐下来, 又掰第二回 。可惜的是,他再次败给了宁竹衣。   如此三番五次,无论宋兴江如何努力, 都没法赢过宁竹衣。最终,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走的时候,似乎还有点后怕, 像是宁竹衣下一秒就会揍他一顿一般。   听宁竹衣说罢,李贺辰的嘴角扬了起来。“小表弟还年轻,见识得少。”他这般说,语气里有点儿小小的得意劲头。   宁竹衣想起宋兴江吃瘪的脸,便也跟着一道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噤声不语, 有些别扭地低下了头。   宋兴江是好笑,可比起小表弟的事,还是一剑破天大侠更叫她介意些。   “世子,你说那位大侠……”她试探着开了口,手指紧张地攥着袖口边,“是你的朋友?”   李贺辰听了,原本的笑颜微凝。他轻轻咳嗽一番,淡淡道:“是,他是我的友人。我从前在军营时,与他相识。”   宁竹衣:“那你对大侠知道多少?”   李贺辰说:“也没多少。不过数面之缘罢了。他为什么心仪于你,我也不懂。毕竟那大侠行踪诡秘,我很少见到他。”   看来,李贺辰是打算闭紧嘴巴,绝不再多泄露一句了。   宁竹衣有心想问,但喉咙里却像是有什么堵住了,叫她说不出话来,紧张得很。这般无措,就像是被蒋嬷嬷问了一道答不出的题似的。   哎,怎么回事呢?明明她还想多问两句的,可脸上却又热又烫,脚也擅自向后退去,一副忍不住要溜走的样子。   “世子,我,我还有些事儿。”最终,宁竹衣低着头,这般胡乱地说,“我就先走了!”   *   这日夜晚,宁竹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山楂剪灯花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着。宁竹衣倚在帘帐边,出神地看着跳跃的灯芯,喃喃道:“世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山楂听了,好奇地问:“小姐,怎么了?世子和您闹脾气了?”   宁竹衣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世子平日里这么照顾我,是不是有什么缘由?”   要不然,他何必假扮一剑破天大侠,三番五次地救她?   山楂收起剪子,笑说:“小姐,世子和您小时候就认识,王妃娘娘又与咱们夫人是手帕交,世子待您好,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宁竹衣愣了下。   “理所当然吗?”她喃喃自语着,将头垂得更低了。   也对。李贺辰对她好,本就是理所当然。今日说一剑破天大侠心仪于她,有可能也只是托词罢了,只有她在这儿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   这样想着,宁竹衣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晚,宁竹衣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茫茫无际的原野上,雪月交光,冷风如刀。一匹骏马奔驰过荒原,宝刀闪过月似的光华。那马上骑着个白衣侠客,衣袖飘扬,仿佛身在广寒。   侠客骑马,越策越近。将要奔至宁竹衣面前时,他提起酒壶,仰头畅快痛饮一口,接着摘掉了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笑颜。   “衣衣,是我。”   她仰头望着马上人,喃喃道:“世子?”   *   次日醒来后,这个梦就有些模糊了。宁竹衣打了呵欠,起床去洗漱穿衣,又困意倦怠地去园子里打了一套拳。   打拳能让身子热起来,她的困意也逐渐散了。恍惚之间,她听到外头很是热闹,原来是苏玉鬟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往中郎将府搬了。   “你们几个,搬的时候小心些,不要磕着碰着了!”看模样,苏玉鬟似乎还甚是威风。饶是宁竹衣对苏玉鬟没什么好感,也忍不住上前凑了凑热闹。   只见几个小厮扛着箱笼,往王府侧门的方向走。而苏玉鬟则站在最后头,一副监工模样。她总是露着冷傲的表情,但难得今天却笑了笑,好像是遇着了什么喜事。   不过,想来也是,于她而言,能搬去未婚夫那确实是件好事。   宁竹衣在园子里凑了会热闹,便回了红露居。用过早餐后,就到蒋嬷嬷处学习礼仪。   先前她因崴脚休息了许久,如今蒋嬷嬷再教起来,对她格外严格。一想到要见到蒋嬷嬷的脸,她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得跳。   怀着一点儿抵触,她跨进了琳琅轩。才进门,便听到李燕婉正与丫鬟窃窃私语:“怎么会?好端端的……”   李燕婉的丫鬟悄声道:“千真万确,人都下葬了……”   宁竹衣驻足一下,问:“燕婉姐姐,这是在说些什么呢?嬷嬷还没来吗?”   李燕婉局促地坐正了,道:“没什么,在说一些琐事罢了。”顿了顿,又答:“嬷嬷她好像被母妃唤去春熙堂了,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今儿嬷嬷可能会迟来一会。”   宁竹衣皱眉道:“我听到‘下葬’什么的,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李燕婉犹豫一下,说:“是……是段家的七小姐。她父亲先前被判了罪,阖家都被流放。段七小姐身子弱,在流配路上便没了。”   闻言,宁竹衣愣住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段七小姐,说的是段小燕,那个为了长公主出言陷害她,又害得她被长公主幽禁的人。   她记得上一回见段小燕,还是在长公主府里。段小燕因为诗歌惹来了长公主的猜疑,被一同推入杂物间幽闭。后来宁竹衣被一剑破天大侠救走,段小燕则留在了长公主府里,也不知如何了。   没想到,如今竟陡然知道她病故的消息。   “流配?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宁竹衣听了,颇有些咋舌。   段小燕虽然惹人厌恶,但她已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回去了。像“流放”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更何况如今段小燕可不仅仅是流配,而是直接死去了。   想也知道,她身体那么柔弱,动不动就咳嗽,哪里扛得住流放的路途颠沛?   宁竹衣正在心底感叹命运无常,冷不防脑海里掠过了一道声音,那是在望云寺时,周景昂一句无意之间的闲谈——   “中郎将么?他最近确实忙得很。听闻一个姓段的小官犯了事儿,落到他手上,被他请了阖家流放的罪呢。于职上这般严酷,想来是没空管女人的。”   宁竹衣的表情微微僵住。   周景昂说这些,本是想抱怨李慕之管不好自己的未婚妻,让苏玉鬟在望云寺里四处找事。可如今想来,却又透漏了别的消息。   如果段小燕之死,与李慕之有关……   宁竹衣有些不敢往下想。   李燕婉的表情也不大好,微泛白色。好在这会儿蒋嬷嬷进来了,于是两人都止住了话头,不再说段小燕的事。   蒋嬷嬷一来,李燕婉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柔顺地问:“嬷嬷,不知今日学些什么?”   蒋嬷嬷素来严苛,平日里看人的眼光都如刀子似的,但不知为何,今日从王妃的春熙堂回来后,面色就顺和了不少,看宁竹衣的眼光还有些怪怪的。   “那些站啊、坐啊,怎么见皇上的,今日就停一停吧。”蒋嬷嬷拿帕子掩着嘴,咳了咳,如此道:“有道说,女子的持家之术最为要紧,比起怎么见皇上,还是想一想如何打理中馈,掌管府务来得更要紧。”   闻言,李燕婉的丫鬟露出奇怪之色:“中馈,府务,这些都是要做少奶奶的人才学的。咱们小姐和宁家小姐,都是要进宫的。等进了宫,也没什么中馈可管呀。”   那宫里的东西,都是内务府统一发放的,轮不到她们盘看账簿,除非是做了皇后那等的人物,才有资格过问账务。   蒋嬷嬷又咳嗽一下,道:“燕婉小姐虽然要进宫,但过不了多久也要回来嫁人。就算是有陪房嬷嬷,但多少也得懂些中馈之事,才能不被婆家人欺负。”   这样一说,宁竹衣便明白了。看来,王妃这是在为李燕婉的将来做打算呢。   “好了,既然咱们在这豫王府里,今日就讲一讲,倘若身为豫王府的世子妃,将来的豫王妃,当如何管理这王府的事儿吧。”蒋嬷嬷拍了拍手,外头走进一个老婆子。“这位是王妃娘娘的陪房,对中馈之事极为了解。”   那老婆子和蔼地笑了笑,道:“二位小姐,叫我夏嬷嬷就是了。”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宁竹衣一眼,道:“宁大小姐,这如何做世子妃,可是很要紧的事,宁大小姐可要好好学呀。” 第48章 矢志不渝 这一辈子,就娶一个正妻,再……   “这夏日的吃穿用度, 与别的时令不同。除了瓜果开销,还有冰笼的用度。咱们豫王府乃是宗室之家,一年用多少冰, 都有额度……”   琳琅轩内, 夏嬷嬷平板无波的讲课声回荡着。她的手边堆着一叠账簿, 还有三张算盘, 看起来如小山似的。   南窗下,两个学生各自坐着。外头的光透过蜡纸照进来, 映得二人颈上肌肤透着微红。一条石榴枝垂落在窗前,留下轻轻摇晃的影子, 极是有雅趣。   左边的李燕婉听得很认真, 一边听, 一边时不时捻起手指,仔细算上一算, 像是马上就要成为别家少奶奶似的, 如今正为出嫁做打算呢。   而宁竹衣呢,则已经开始眼皮打架,头一点一点的, 险些要直接睡着了。   这也不怪她, 她本来就不爱上课,这夏嬷嬷的声音又格外古板, 催得她直往梦乡里去。还有那讲课的内容,什么“布匹三十匹”“粮米三十石”“小厮三十个”,比蒋嬷嬷的宫规礼仪还要叫她犯困。   就在她再一次忍不住把脑袋往桌上沉去时,夏嬷嬷忽然道:“请二位小姐仔细算一算,这一月的冰,大概是多少两?”   这个问题, 将宁竹衣的精神给拉了回来。她连忙揉了揉眼睛,起来老实算算数。但她先前没听课,不知悉每月用冰多少,满心都是茫然。   王府一个月用多少冰?三十两够不够?不对,王府上下那么多人呢,冰又要每天都换,这点儿肯定都不够。那五百两够不够?不对,好像有些太多了。一支玉簪子,也不够这个价……   她正在发愁,一旁的李燕婉已经算好了数,笑道:“一天六两,一月便是一百八十两。”   夏嬷嬷露出赞许之色:“不错,正是这个数。”   见状,宁竹衣微呼一口气。   既然李燕婉答了,那她应当不用答了吧?   正当宁竹衣这般想着的时候,那头的夏嬷嬷忽然向宁竹衣投来了目光,问:“宁大小姐,你算好了吗?”   宁竹衣愣一下,道:“燕婉姐姐不是已算出来了?”   夏嬷嬷笑说:“燕婉小姐是燕婉小姐,您是您。您也得拨一拨算盘,仔细算上一番。”顿了顿,她又意味深长道:“不如说,您才是最要盯着的。”   宁竹衣无法,只得当着夏嬷嬷的面,再将算数推了一遍,老实道:“一百八十两。”   一边算,她一边在心底嘀咕:什么叫“她才是最要盯着的”?是夏嬷嬷觉得她格外笨么?唉,倒也没说错,她确实不如燕婉姐姐聪慧。   见宁竹衣拨好了算盘,夏嬷嬷这才满意地点了下头,继续往下讲:“接下来便是小厮们的月银。这一等丫鬟、二等丫鬟的月银是不同的,需从中馈账上统一发了,再由各院主子自行分给下人……”   宁竹衣轻呼了口气,低头看眼前的账簿。原本昏昏欲睡的她,不小心在账簿页上眯眼扫到了一个“世子”。一瞬间,她人就有了精神。   世子?什么世子?   她定睛一看,原是这账簿上记着李贺辰院里的各种用度,什么布料几匹,米面几许。宁竹衣坏心一起,偷偷前后翻起页来,想要查一查李贺辰的花销。   李贺辰是不是喜欢三更半夜偷偷吃东西?毕竟他小时候胖成那副模样。   他会不会……有十倍于旁人的的厨房开支?   宁竹衣偷笑一下,将视线沿着账簿一列列向下扫,想要找出点嘲笑李贺辰的由头。   可惜的是,无论她怎么看,李贺辰的吃食都极为正常。除了甜品的开支略多一些,此外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她正觉得扫兴,眼光一瞄,又撇到开支上写“宝剑一柄,心铁斋铸,一百三十两”,人愣了愣。   宝剑一柄?   莫非,这就是一剑破天大侠常年待在身上的那柄宝剑?   她本以为那柄剑是李贺辰拿私房钱买的,没想到竟然是堂堂正正拿王府支出买的。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借口糊弄的王妃?是送友人,还是献给军营的将军?   宁竹衣盯着“宝剑一柄”的字样,嘴唇偷扬。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宁竹衣耳旁响起:“宁大小姐,您在瞧什么呢?”   宁竹衣陡然回神。她一抬头,就看到夏嬷嬷打量的眼神,人顿时有些慌乱。   糟了,开小差被捉着了……   都怪李贺辰。好端端的,用王府的钱买什么心铁斋的宝剑?害得她在课上分心了。   “宁大小姐?”夏嬷嬷眯了眯眼,又问。   宁竹衣无法,只得老实认错:“嬷嬷,对不住,我……我瞧见了世子的吃穿用度,一时好奇,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分了心,还请夏嬷嬷责罚。”   夏嬷嬷愣了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片刻后,夏嬷嬷笑了起来:“宁大小姐这般关心世子殿下,也是好事。不过,这世子的吃穿用度,可以留到日后再看也不迟,今日先瞧瞧别的吧。”   宁竹衣本以为夏嬷嬷会罚她抄东西,但夏嬷嬷却全然没有责罚之意,反倒像是很满意似的,这让宁竹衣颇有些疑惑。   不过,不责罚她就是好的,她心底松了口气。   中馈事务内容繁多,一个上午过去了,也只讲了夏时的吃穿用度。快到午膳时,夏嬷嬷终于放下了账簿,道:“今儿的课程差不多了,只余下最后一个问题。《女德》有言,为妻者不可善妒,敢问二位,若为豫王府的世子妃,当如何对待随后进门的侧妃?倘若侧妃产子,又该如何?”   闻言,宁竹衣怔住了。   这是什么题目?   如果李贺辰娶了妾,她该怎么对待那个妾室?   虽说她知道这不过是个例子,夏嬷嬷不过是因为她们在豫王府上课,这才拿李贺辰举例子。可不知为何,宁竹衣的心底仍旧有一丝不高兴。   一想到李贺辰大笑着拥别的女人入怀的模样,她就轻轻地皱起了眉。   如果由她来做豫王世子妃,她可绝对不会让妾室进门。或者说,要是李贺辰敢有娶第二个女人的意思,那她就绝对不嫁给他!   宁竹衣正在心底哼哼,一旁的李燕婉已经犹豫道:“依照《女德》的意思,我应当宽方贤良,将侧室以姊妹之礼相待。对侧室的孩子,我也当视若己出,悉心照顾,正如母妃对待慕之那般。”李燕婉说罢了,目光一垂,喃喃道:“可是……”   “可是什么?”夏嬷嬷耐心问。   “可是,终归有些不是滋味。”李燕婉摇摇头,叹息道:“若是我要与其他女子分享我的丈夫,心底……多少会难受。”   夏嬷嬷劝道:“大小姐,女子之命,便是如此。”   这句话,叫一旁的宁竹衣竖起了眉:“夏嬷嬷,这话可不对了。确实有的女子天生大度,可这世上也有人如我们一般,绝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的。一心一意,矢志不渝,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呀。”   这番话说得夏嬷嬷一愣一愣的,但她本性刻板,又上了年纪,还是劝道:“豫王府乃是王家,像世子迎娶侧妃这等事儿是不可避免的……”   话音未落,窗外头就传来一道清朗嗓音:“夏嬷嬷,你多虑了。谁说我必须娶侧妃的?”   只见李贺辰一撩衣袍,跨进了门槛,神色悠然道:“我觉得女人太过让人头疼,娶一个就够了。要是娶两个,我定会头疼。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这一辈子,就娶一个正妻,再不纳别人。”   闻言,夏嬷嬷愣住了:“世子殿下……”   而一旁的宁竹衣也微微怔住,旋即,她眼底透漏出海棠花一般的神采来。   李贺辰竟也是不愿多娶妻的男子吗?   她可真是没看错。他们江湖儿女,多的是忠贞不二之人。   “好了,夏嬷嬷,到午膳的点了,您和蒋嬷嬷快些去吧。”李贺辰催促道。   见李贺辰这般强调了,夏嬷嬷也没法子,只好道:“那我就只留一点儿题,让宁大小姐回去好生练一练。”   宁竹衣纳闷:“为什么只有我练?”   夏嬷嬷笑说:“因为燕婉小姐用不上这习题。”   “什么题目,这么宝贝?”   “那自然是默背豫王府的亲支关系,譬如王妃有什么亲戚,王爷有几个兄弟。”夏嬷嬷笑眯眯地递来一张卷轴,道,“宁大小姐回去可要好好背,明日要抽查。”   宁竹衣接过卷轴,展开一看,只见上头是好长好长一份族谱,从天家皇族开始,到李贺辰一辈,都在上头。各家王爷的大名,全部可寻。   ……要背这个?   宁竹衣眼前一花,险些晕了过去。   怪不得说李燕婉不需要背这些,她就是豫王府的千金,自然是熟得不得了。   可问题来了,她宁竹衣又为什么要背这些?莫非,是想让她熟记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   宁竹衣哭丧着脸接过了卷轴,在心底怪上了李贺辰。   李贺辰怎么就是豫王世子呢?今日夏嬷嬷拿李贺辰做了例子,害得她还得背李贺辰的亲戚谱…… 第49章 作弊晒书 这也怪不得我   豫王府的家谱长得很, 上头这个李张氏,那个李王氏,很是难记。宁竹衣拿了家谱卷轴回去, 昏昏欲睡地背了半个下午, 差点一头栽在桌子上, 还是李贺辰来了, 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才叫她醒了过来。   “衣衣, 睡什么?夏嬷嬷的卷轴背完了?”   宁竹衣从昏沉睡意里醒来,意识朦胧道:“卷轴, 什么卷轴……”等她扫到手上皱巴巴的卷轴, 她才一个激灵, 清醒过来。   “世子,你们家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她抱怨着, 又指了指卷轴上, 道,“还有,这些个女眷, 都是李某氏, 连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真是可怜。”   闻言, 李贺辰愣了下:“可怜?”   “是啊,”宁竹衣说:“这些女子嫁给丈夫,自然是想要与丈夫倾心相守的。可人到老了,丈夫、儿子都能出现在族谱上,但这女子却和个外人似的,没有名, 这不可怜吗?”   李贺辰的面色略略复杂。   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知道了,”李贺辰道,“以后你嫁的丈夫,我定叫他把你的全名写在族谱上。”   宁竹衣嘀咕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大能耐,还管的到人家?”说罢了,她又唉声叹气地去看族谱:“怎么办呀,这我是绝对背不完的,夏嬷嬷明日还要抽查呢……”   见她这般烦恼,李贺辰目光微闪,忽然有了个主意。   “衣衣,你照我说的去做,明日或许就可度过夏嬷嬷这一关了。”   *   次日,琳琅轩。   “宁大小姐,你的族谱,背的如何了?”   夏嬷嬷眯着眼,仔细地打量着宁竹衣。   宁竹衣心虚地讪笑一声,道:“自然是倒背如流了。”   “哦?”夏嬷嬷露出意外之色,“没想到宁大小姐竟如此勤奋。既然如此,那老奴就要来抽查一番了。第一问——”   “且慢!”宁竹衣伸手揽住夏嬷嬷,道,“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嬷嬷愿不愿答应?”   “宁大小姐但讲无妨。”   “咳咳,”宁竹衣清一清嗓子,底气不足地说:“昨日我背这家谱卷轴,是与世子一道背的。我看着他的脸,方能和那些与他长相相似的亲戚一一对上号。不知嬷嬷介不介意,我将世子请来,坐在我对头?”   夏嬷嬷笑道:“自是不介意的。恰好王妃娘娘也想知道宁大小姐学得如何了,倒不如叫世子来看看。”   话音刚落,门便敞开了,外头露出了李贺辰的身影。“刚好听到我的名字,我便进来了。”他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一副从容模样,“怎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没事没事,你坐着就好。”宁竹衣道,“嬷嬷要抽我的书呢。”   夏嬷嬷点了点头,笑道:“宁大小姐,第一问,泰王妃出身何处,几个嫡子女?”   宁竹衣一听,心底立刻咯噔一下。虽说她明白这个泰王妃十有七八是李贺辰哪个伯母,可她当真不知道这人出身哪家呀!   于是她立刻将目光移向了李贺辰。   李贺辰原本正翘着脚坐着,一接到她目光,便唇角一扬,旋即从袖口里抽出一柄扇子,“哗”的展开了。那扇面本是白色,现在上头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的拇指,正指向其中一行字。   ——泰王妃李宋氏,子延康。   宁竹衣的面色立即亮堂起来:“泰王妃出身宋家,有一个嫡子。”   夏嬷嬷露出满意之色:“不错。那第二问,鸿安郡主嫁与何人?”   宁竹衣的目光往李贺辰的扇子上一扫,又答:“嫁予了大理寺少卿。”   夏嬷嬷欣然一笑。   “圣宁太皇太后几时入宫,子女如何?”   “广隆三年入宫,有三子一女。”   ……   一番应答,宁竹衣都顺畅答出。夏嬷嬷起初还疑心是否世子帮忙作弊,但回头一看,却只瞧见世子百无聊赖合上折扇的模样,也不见什么纸条字画,于是夏嬷嬷便放下了心,满意道:“如此,宁大小姐过关了。”   宁竹衣微微松了一口气。   旋即,她用感激的目光望向了李贺辰。   小胖,多亏了你呀!   而对头的李贺辰则露出得意的轻然一笑,风流自在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一副刚立了大功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夏嬷嬷狐疑的嗓音:“世子,你这扇子上的是……”   宁竹衣身体一僵。她一抬头,就看到夏嬷嬷充满打量的眼神,而李贺辰手中的折扇,赫然在她眼前打开,各种名谱小字,密密麻麻抄录其上。   “嬷嬷,这,这是……”李贺辰愣了下,连忙将扇子折起来,想要解释,“是山水花样……”   “世子殿下,老奴虽上了年纪,可未曾眼花呀!”夏嬷嬷笑了一声,将脸板了起来,严格道“这可不行,世子竟然帮着一道作弊,这在老奴这,是绝对行不通的!”   一个时辰后,琳琅轩外出现了宁竹衣和李贺辰一道晒书的身影。   “世子,你好端端的,扇什么扇子,本来都要蒙混过关了!”宁竹衣嘀咕道。   因为作弊被夏嬷嬷察觉,她与世子被下令在这晒书。琳琅轩的书放久了,都有些潮,眼下太阳正好,恰可以摆出来晒一晒。   李贺辰臭着脸色,道:“我哪知道夏嬷嬷眼睛这么尖?这也怪不得我。”   宁竹衣轻哼一声,将手上的书卷起来,作势要戳他胸膛:“我就怪你,怎么了?你看,要不是你扇扇子,我们哪儿需要在这晒书。天这么热,太阳这么大……”   李贺辰怕她力气大,真捅到自己就糟了,便左右躲闪起来。于是他们二人,一个戳,一个躲,在院子里追来打去的,一点儿都没闲下来。   一个不小心,李贺辰便撞到了晒书的桌子角,人也向前冲去。   就在他的脸即将磕到书桌时,宁竹衣伸出手臂,硬是打横拦住了他,以一个美救英雄的姿势,轻松地将李贺辰给抱了起来。   “世子,你没事吧?”宁竹衣卡着李贺辰的腰,将他扶落在地面上。   “我……我……”李贺辰的身子很僵硬,话更僵硬,“我没事。”说着,他就从宁竹衣的怀里挣了出来,仿佛一个捍卫自己清白的良家闺秀似的,耳根还有些红。   他的表情实在古怪,宁竹衣颇有些不解。   她正欲问上一二,外头忽传来一阵喧闹。宁竹衣皱了皱眉,搁下手里的书卷,朝外走去,但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在路上,正朝月洞门外张望着。   “这是怎么了?”李贺辰掸了掸袖上灰尘,也跨了出来,“怎么这般吵闹?”   “回世子殿下,”一个仆妇转过身来,恭敬行礼道:“是慕之公子与苏姑娘回来了。”   “苏玉鬟?她不是才去慕之公子那儿吗?怎么这就回来了?”宁竹衣不解。她昨日里才看到苏玉鬟收拾行礼,坐上马车搬去中郎将府啊,眼下她应当开开心心与李慕之共度日月才是,怎么这就回了豫王府?   仆妇露出看热闹的神色,道:“据说是慕之公子与苏姑娘生了嫌隙,想要解除婚约呢。”   “啊?”宁竹衣诧异极了。   解除婚约?这么大的事儿,难怪整个王府都惊动了。   李贺辰一听,便没什么心思晒书了,随便叮嘱了个小厮帮他交差,便与宁竹衣一道向王爷王妃的春熙堂走去。路上,宁竹衣又拽了个小丫鬟,给他们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苏玉鬟一去中郎将府,就与李慕之产生争执。苏玉鬟嫌李慕之对她态度冷淡,又说李慕之祭拜生母的行为是对不起养他长大的嫡母豫王妃,李慕之恼火至极,竟想直接解除婚约。苏玉鬟自是不肯,于是二人闹着闹着,今日就回了王府来。   宁竹衣听得咋舌。   嫌李慕之冷淡倒是情有可原,毕竟李慕之确实如此。   可说人家祭拜生母的事儿是对不起豫王妃,那就有些没事找事了。   总不至于,苏玉鬟是为了引起李慕之的关注,这才故意说这些话的吧?   这样想着,二人已到了春熙堂。只见往日清静的春熙堂内,传来豫王不快的重重声响:“慕之,这桩婚事,是你少时就定下的。人家姑娘等了你这么久,你说退就退,要旁人如何看待我们豫王府?”   李慕之背朝门,笔直地站着。从来声音清润的他,今日却格外地冷硬:“这桩婚事,也不过是父王强加于我的。父王在为我定下苏姑娘之前,可曾想过,我是否愿意娶她?”   “你!”豫王显然很不高兴。   一旁的豫王妃连忙劝和道:“感情一事,都是要相处的。你与玉鬟都不怎么说话,要如何熟悉彼此呢?”   李慕之正欲说话,一旁传来一道傲然的嗓音:“李慕之,既然你如此无情无义,那我也不必再作践自己!豫王府有什么了不起?这桩婚事,我也不要了!”   只见苏玉鬟昂着头颅,神色激昂,表情孤高,一副很有魄力的样子。   此话一出,春熙堂内众人便愣住了。豫王妃神色讪讪道:“呀,玉鬟,倒也不必说这些话……”   苏玉鬟扭开头,说:“我一身傲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既然李慕之不想娶我,那就不必勉强!”   说罢了,她便偷眼去望李慕之,似乎是想从李慕之的脸上找到意外、不甘、懊恼与感兴趣之色。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李慕之并未显露出分毫她想象中的表情,反倒微微松了口气,道:“好,既然苏姑娘如此爽快,那此事便成了。我二人的婚事就此解除,明日,我就派人送苏姑娘回安西乡下老家。”   “……啊?”苏玉鬟大吃一惊,“李慕之,你怎么就答应了?”   这不对啊,梦中的李慕之明明因为她的退婚而激起了征服欲,立刻就娶她为妻了啊!   这现实怎么又和梦境不同了? 第50章 庭前罚跪 这可不是《扶摇弃妃》的故事……   苏玉鬟一说退婚, 李慕之便似是放下了一颗心口大石,立时提出此后两清,明日就送她回老家。   这一串话实在是行云流水, 毫无犹豫, 听得苏玉鬟一愣一愣。她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猜疑:李慕之这番话, 是真心的吗?是不是在赌气?   他说气话, 她不大信。   李慕之性格如此,越是得不到的东西, 就越想要。若在这时候认输,那就真当会令李慕之对她丧失兴趣了。   这样想着, 苏玉鬟给自己鼓了鼓气, 将面色放得愈发冷傲, 眉头皱得要飞起来似的,说道:“退婚就退婚, 好像我有多稀罕你似的。”   说罢了, 她扭过头,大步朝走廊上走去,立时就将李慕之抛在了身后。这副决然远去的背影, 倒有那么几分一刀两断的意思。   可她虽然走到了走廊上, 却又没完全走开,反倒是立在原地, 偶尔徘徊一两步,像是在等着谁追上去似的。   可惜的是,她的位置被窗户所遮着,春熙堂的人未曾注意到这点。豫王妃与豫王都露出淡淡愁色,思量起这事儿的解决之法来。   “瞧玉鬟这模样,是铁了心要解除婚事了……”   “是慕之自己不争气, 又有什么法子?”   “也不好为难人家姑娘家,要不然,这桩婚事就算了吧。但为了全一全面子,多少得送些补偿的东西,若是有心,就替人家好好挑一挑夫婿……”   春熙堂里好一番讨论后,豫王妃的陪房心腹跨出门去,寻到了外头的苏玉鬟。   “苏小姐,您在这儿呢?”陪房嬷嬷赔着笑脸,客气道:“王妃娘娘请您进去说话呢。”   “李慕之呢?”苏玉鬟皱眉,“怎么不是他亲自来找我?”   “这事儿,慕之公子也不好掺和,王爷便先请公子出去了。”嬷嬷答。   闻言,苏玉鬟心底稍稍舒服了些。也许李慕之原本是想亲自来找她的,只是被豫王制止了罢了。   “那好吧,我便先随你回去。”苏玉鬟扬起头颅,冷冷地瞥一眼嬷嬷,“不过,事先说好,我是不会轻易答应重续婚约的。”   嬷嬷笑道:“您放心,您放心,我们王爷、王妃,绝不是这般不讲理的人。”   两人前后回了春熙堂。   “玉鬟呀,你不愿做我们的儿媳妇,这是我们没有这个福气,”苏玉鬟一坐下,豫王妃就客气道,“不过,情分还是在的。你的父亲,当初也是对王爷忠心耿耿,我们必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苏玉鬟骄矜地点点头,道:“话虽如此,我也绝不愿嫁李慕之。”   豫王妃忙道:“哎呀,我们又岂会逼你?既然你心意已决,那这桩婚事,就这样算了。我和王爷商量了一番,你一人在京城,没亲没故的,多少孤单。过几日,就送你回老家去,再为你在故乡择一良婿,送你二十八抬嫁妆,如何?”   豫王妃这番话,可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的。解除婚约固然不好听,但既然是姑娘家要解除,那他们豫王府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更何况,送姑娘回故乡,再择一良婿,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谁知道,对面的苏玉鬟面色微变,露出不可思议之色:“你们……你们当真解除了婚约?”   豫王妃诧异道:“是呀……”   “你们就这么解除了婚约?”   “啊……”豫王妃困惑道,“玉鬟不想嫁,我们自然不会逼迫。”   “你们竟就这样解除了婚约!”苏玉鬟恼火地站了起来,心底一团乱,“李慕之呢?他怎么也没拦着点儿?”   见苏玉鬟这么说,豫王妃露出了不解之色:“玉鬟,你这到底是想解除,还是不想解除呀……”   苏玉鬟咬咬牙,道:“我,我自是想解除的,可李慕之他不该答应的呀……”   这番话,叫豫王妃愈发摸不清头脑了。还是一旁的豫王沉下面色,一锤定音:“好了,这桩婚事就算了罢。我看慕之也无心于玉鬟,就算娶了,也不过是多一对怨侣,咱们也不好祸害人家姑娘。”   豫王发话了,豫王妃便不再多言,只是苦笑着看向苏玉鬟,道:“玉鬟,是我们没有缘分。”   苏玉鬟久久地愣在原地,似乎无法接受豫王妃的话。   “玉鬟,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吧。你独身来京城这么久,也很想老家那边吧?过几日,你就可以回去了……”   一场闹剧,竟这么结束了。   *   宁竹衣没把这场戏听全,因为她惦记着琳琅轩晒出来的书,所以中道儿就走了。后来,她是从山楂嘴里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听完的。   “据说苏姑娘的父亲原本在王爷手下做过一段时间的事,一次王爷在宴会上喝醉了,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苏姑娘与慕之公子的婚事。要说身份,那苏家其实是配不上王府的门第的……”山楂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一边把衣服往屏风上挂。   宁竹衣托着下巴,听得心底唏嘘不已。   没想到,苏玉鬟竟然这就要回老家去了。她既没有嫁给李慕之,也没有成为周景昂的义妹,竟然这就要被打发回去了。   这可不是《扶摇弃妃》的故事啊。   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吗?还是说,这个故事已经与原本的《扶摇弃妃》全然不同了呢?   她记得苏玉鬟的故乡是北方的某个镇子,与京城有着天差地别。在苏玉鬟的独白里,那儿连铺子都没几家,一到傍晚,就冷清得可怕。   也不知道苏玉鬟如今要回去那里,习不习惯?   宁竹衣正在咋舌,外头行来一个丫鬟,扣了门,说是她煨在厨房的红枣粥做好了,可以派人去拿了。宁竹衣贪吃,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伞,领着山楂,亲自往厨房去。   如今正是夏日午后,外头的天晒得很。宁竹衣一出红露居的屋檐,便将伞撑了起来,还尽挑树荫下的地方走。可饶是如此,她的颈子上还是热出了一圈薄汗,额头也变得汗津津的。   去厨房要路过春熙堂,她自春熙堂前走过时,余光扫到春熙堂的前庭有个人影。定睛一看,竟然是李慕之跪在那里。   春熙堂的庭院是白石所铺,又硬又硌,太阳直晒一天,将每一块石砖都晒得发烫。方才宁竹衣从春熙堂里出来,只觉得布鞋底都要热穿了。而李慕之却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没有任何遮挡。   “这是怎么了?”宁竹衣小声嘀咕。   “还能怎么,因为退婚的事丢了王爷的脸,被王爷罚跪呢。”山楂道。   宁竹衣表情复杂。   解除婚事到底不是什么面上有光的好事,王爷会生气也是当然。可这样的责罚……好像有些过重了。   这么热的天,一直罚跪,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更何况,答应解除婚约也是苏玉鬟自己提出的。   不过,这也不管她的事。李慕之又不是什么好人,她管他做什么?   就在她拔腿欲走的时候,庭院中央的李慕之忽然晃了晃身子,然后“咚”的一身,摔倒在了宁竹衣的面前,再没了动静。片刻之后,一小缕红色,缓缓从他的额头处向着周围的石砖缝隙里蔓延开。   宁竹衣当场懵住。   这这这……   这是晒得中暑了,人砸在地上,脑袋开花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摇了摇李慕之的肩膀,问:“慕之公子?”   李慕之闭着眼,面色微白,全无反应,只有额头的殷红血滴依旧在往下淌。   “山楂,去,去叫个人来看看……”   宁竹衣吩咐道。   就在这时,地上的李慕之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然后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喃喃道:“母亲……痛……”   宁竹衣愣了愣,尴尬地把手往外抽:“你,你认错人了。”   府里的大夫和小厮很快来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将李慕之扶起来,送到厢房里头包扎休息。豫王妃也紧张地赶到,查看李慕之的伤情。因宁竹衣目睹了李慕之摔倒在地的模样,她也被豫王妃留了下来,仔细盘问。   等宁竹衣说完李慕之是如何晕过去的,豫王妃叹了口气,抱怨道:“王爷真是太严苛了!这么热的日头,叫人家跪什么?这就出事了。”   宁竹衣讪讪赔笑,心底还尴尬于李慕之的那声“母亲”。   豫王还没来,宁竹衣不能走,便在厢房内走了走。她撩起厢房的布帘,就看到李慕之躺在拔步床里头,一只手放在锦被外,那手的尾指上,有一道很旧的疤痕,也不知道是如何留下的。   “宁姑娘,”正当宁竹衣探头探脑时,床上的李慕之忽然说话了。   宁竹衣没想到他已经醒了,吓了一跳。   只见李慕之扶着床沿,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双淡茶色的眼睛望过来,口中道:“于长公主面前搬弄是非的段七小姐已经得了下场,接下来,便是将宁姑娘关在府邸中的长公主了。”   接着,他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那笑像是阳春的光浮动在水面上。“宁姑娘,有我在,日后便无人敢伤你了。” 第51章 兄弟对峙 只是她笨   李贺辰的一句话, 让宁竹衣瞬时双肩爬满寒意。   什么叫“段小燕已得了下场,接下来便是长公主了”?   所谓的“下场”……又是什么?   想起段家阖家流放,段小燕病死于途中的结局, 宁竹衣微吸了一口寒气。   她僵着身子, 喃喃着问:“慕之公子, 段小燕之死……与你可有干系?”   床上的李慕之淡淡笑着, 神色温和如清风朗月,语气也淡然纯澈:“谁知道呢?不过……就算她死了, 那也是她罪有应得。”   宁竹衣的面色微微发白。   段小燕之色,是她罪有应得?她犯了什么罪?   难道, 就因为段小燕在长公主面前搬弄了她的是非, 李慕之便杀了段小燕, 想以此为她解气吗?   “你不该这么做,”宁竹衣倒退一步, 手扶住了一旁的八宝架, 目光轻颤,“段小燕虽有不是之处,可她罪不至死……这实在是太阴毒了!”   李慕之原本柔和的笑容, 因为这句话而微微凝固了。   “阴毒?”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淡茶色的眼里,似乎隐隐浮着风暴, “只要是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你却说我阴毒?”   宁竹衣咬咬牙,道:“难道不是吗?段小燕虽犯了口舌之过,可她被长公主厌弃和关押,就已算是得了报应了!你何必如此赶尽杀绝?还有段小燕的父母,他们又何罪之有?”   李慕之的面色越来越沉, 仿佛盘旋着乌云。   “宁大小姐,”他的声音充满惑意,“你为何对我如此抵触?我做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你。”   宁竹衣目光一闪,声音硬气许多:“我不需要你做这些多余的事。”   李慕之微微一愣,面色愈发诡谲。下一刻,他竟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三两步就走到宁竹衣面前,拽住了她的手腕。   “那日你的丫鬟被长公主带走,我将她送回来时,你对丫鬟关切万分。”李慕之盯着她,语气十分古怪,“一个仆从,尚且能得你如此青眼。可我李慕之,为何入不了你的眼?难道——在你的眼里,我还不如一个仆从吗?!”   话到后来,力度刻骨。他的淡琥珀色的眼睛,仿佛也写着不甘的苦痛。   他的额上还绑着绷带,这一番动静,叫他的额上又隐隐渗出血色。宁竹衣怕他牵扯他伤势,不敢胡乱动弹,只是板起了脸,严肃道:“慕之公子,我与人相处,不看身份高低,只看对方是君子还是小人。”   李慕之的眉头一挤:“我在你的心中,只是个‘小人’?”   他握着宁竹衣的手腕,掐得极紧,叫宁竹衣感到了丝丝疼痛。   宁竹衣撇开头,用力地将手抽了出来,疏远地说:“慕之公子的种种作为,实在不像是君子之行。”   李慕之怔了一下,忽然安静了下来,脸上原本的阴沉之色,也稍稍褪去了些。   片刻后,他竟然轻笑了一声,问:“那宁大小姐心中的‘君子’是谁?是世子吗?我那个自小便受尽宠爱的弟弟?”   宁竹衣闭了嘴。   确实,在她心中,李贺辰正是君子的表率。他从不因为身份高贵而薄待他人,反倒假扮成大侠,四处伸张正义。   可她也知道,决不能在此时说出李贺辰的名字,要不然便是火上浇油。   不过,她的沉默,却让李慕之古怪地冷笑了一下。   “恐怕是被我说中了吧?在宁大小姐的心中,只有世子才有资格被称作‘君子’。”他微微晃了晃肩,望向窗格外的风景,喃喃道:“的确,也只有他才能如此从容地活着,不必过如履薄冰的日子。”   宁竹衣的心微微一跳,心底隐约猜到他的意思。李慕之是庶子,在王府里不如李贺辰得宠,也是可以想见的。   “世子的生辰在秋日,那也是我母妃的忌日。”李慕之微垂眼帘,声音显得很是遥远,“他降生之日,我母妃恰好病故。可父王疼爱世子,为了不打搅世子降生的喜庆,便责令我将每年祭拜母妃的日子改至其他时候。至今,世子恐怕都不知悉我母妃的真正忌日在何时。”   宁竹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不由微微一愣:“啊……这倒是,有些过分了。”王爷这一举动,委实有些欠缺考量。   “少年时,我曾得了一匹好马。那匹马是我苦学一个月书后,从舅父手里得到的礼物。”李慕之没注意到她的话,自顾自说起了另一个故事:“那日舅父将马牵来王府,世子看到了,对这匹马爱不释手。父王便做主与舅父商量,将那匹马赠予了世子。”   宁竹衣的神色愈发怔怔。   还有这样的事?   “你看,世子总是能不费吹灰之力,从我手中拿走属于我的东西,”李慕之将目光转向宁竹衣,嘴边的笑容既冷锐,又锋利,“宁大小姐,他要做‘君子’,可比我容易得太多。毕竟,我若是太过坦荡,那恐怕今日宁大小姐就见不到我了。”   宁竹衣心底微微咯噔,人有些无措地低下头。   李慕之的话,她并非不能理解。他天生劣势,若不耍些心计手段,便得不到今日的地位。可就算如此,那也不是他对段小燕狠下杀手的理由。   “慕之公子,你,你还有伤,快回去躺着吧……”宁竹衣心头微乱,脚步忍不住向后退去。可偏偏李慕之不愿放她走,用身体将她堵在八宝架边的角落里。   “宁大小姐,今日,我只想叫你明白,”李慕之低下头,目光里浮动着一片不见底的涟漪,“你口中的‘阴毒之行’,是为了你。我只是想护着你,叫日后没人再敢犯同样的事。”   他虽文气,但身量却不矮。站在宁竹衣面前,隐隐有鹤一般的气势。到底是日后能做摄政王的人,宁竹衣竟有些被他震住了。   一点冷汗缓缓从宁竹衣额上滚落,她攥紧了汗津津的手心,心底微乱。   李慕之对她并无真心,只是想要她宁氏女的身份。这一切,她心底都一清二楚。所以,她不会被这番花言巧语所蒙蔽。   可她要如何才能在不触怒李慕之的情况下离开这里?喊豫王妃进来吗?但眼下的这副场景,显然是不能叫外人看见的。   就在这时,帘子后头传来一道男子嗓音:“大哥,听说你额头摔出了血,我还道你昏迷在床呢,如今看来,倒是很有精神。”   只听一阵珠帘叮当脆响,李贺辰用扇子打起了帘,人步了进来。   李慕之的目光微晃一下,却并没有从宁竹衣身前走开,反倒淡淡道:“小伤而已,已没什么大碍了。”   “哦?”李贺辰拿扇子拍拍掌心,挑眉问:“那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为难衣衣干嘛?是父王让你跪,又不是衣衣让你跪。”   李慕之淡笑一声,说:“不过是与宁姑娘多说几句亲近话罢了。世子时常这般与宁姑娘说话,既然世子可以,为何我不可?”   李贺辰微微一愣,皱眉道:“那也要看衣衣情愿不情愿。我看她是一点儿都不想与你说话。”   李慕之沉默片刻,这才让开了步子。   宁竹衣一见有路可出,立刻提着裙子钻了出去,没两下,就躲到帘子后头去了。李贺辰扫她一眼,道:“衣衣,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大哥说。”   宁竹衣的心还砰砰跳着,闻言,她有些懵懵地点了头,一边在心底疑惑着李贺辰有什么话要说,一边便退了出去。   待宁竹衣走后,这小卧房里便寂静下来,唯有滴漏的声音轻轻地响着。   在一片寂静里,李贺辰盯着自己的兄长,严肃道:“大哥,我知悉你对衣衣有些念头,我劝你还是赶紧断了吧。”   李慕之淡下了面色,道:“何出此言?”   “你对她的回护,不过是为了她的身份。可宁氏女如此之多,大哥又何须强求她?”   “阿辰,你觉得我是为着她的身份,才这般对她的?”李慕之抬起了眼帘。   “难道不是么?”   闻言,李慕之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他在凳子上坐下,喃喃道:“也罢……你爱这样觉得,我也无所谓。只是你要我断了念头,这就很可笑了。”   说着,李慕之抬起眼帘,以一种嘲笑之色望向李贺辰:“你也不过是她所认识的人之一,既非兄长,也非夫君,有什么余地和我说这些?更何况,她也许会入宫。我们二人,谁也无法得到她。”   李贺辰对宁竹衣有些意思,他从来清楚。毕竟这个弟弟生性高傲,他很少见到李贺辰对谁这般掏心掏肺。   李贺辰的眉皱得极紧。   他握紧了扇子,安静片刻,道:“大哥,我绝不会让她入宫。她说她不愿,我就会为她达成心愿。”   “就算不入宫,她也未必是你的妻子。”   “……”李贺辰沉默一阵子,忽然笑了起来:“这可不好说。大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衣衣心底是有我的,只是她笨,自个儿不知道罢了。”   这句话,叫李慕之的目光轻轻一震。   “你说什么?”李慕之喉结微动。   “我说,衣衣迟早会嫁我。”李贺辰笑着说:“所以,大哥倒不如现在就放弃吧。她定然不会予你任何回应的。” 第52章 玉鬟失踪 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   李贺辰从屋内出来时, 宁竹衣正踌躇地站在门外头。   日光炎炎,桐树下一片叶荫。她站在那灰色的影子里,脸上有些微的担心。一见到李贺辰踏出门槛的身影, 她便小心问道:“世子, 怎么样?”   李贺辰反身合上门, 笑道:“不必担心, 我只是与大哥聊了聊,让他日后不要再为难你。”   宁竹衣见他笑容如常, 没有任何伤痕,心底微微放了心。但很快, 她又不安起来。   方才李贺辰进来时, 李慕之正将她堵在墙角处。他见了这一幕, 会不会……误会什么?   宁竹衣目光微乱,小声道:“世子, 你大哥他似乎是有些记仇, 惦记着之前青林苑的事,所以故意想要我为难,应当没什么别的意思。”   也不知道李贺辰听见了多少。   如“我做这些是为了保护你”这般容易惹人误会的暧昧之词, 可别叫他听了去。   李贺辰笑道:“我也觉得他没别的意思, 只是想要你害怕,你别往心里去。”   宁竹衣点头。   就在这时,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小地“呀”了一声。   “怎么了?”李贺辰不解道。   “我的汤!”她露出懊恼神色,“先时在厨房煨了汤,结果去取汤时碰上你大哥晕了过去,就被留到了现在。也不知道我的汤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凉透了?”   闻言,李贺辰露出好笑之色:“还不快去看看?”   *   屋外的声音渐渐远去, 屋内的李慕之慢慢在床边靠坐下来。   豫王妃与大夫去商量药方子了,这间客厢内只余下他一人。更漏滴答的声音落在一片寂静里,显得很是刺耳。   想起方才李贺辰在屋内时所说的一番话,李慕之的脸上便浮起了讥诮的笑容。   “衣衣迟早会嫁我,大哥倒不如现在便放弃吧。”   说出这句话的李贺辰,如往日一般带着胸有成竹的傲意,就仿佛他所喜爱的事物,生来都是为他所备好的。只要他想要,便会送至他的手中。   “世子,你可曾听闻过一句话?”望着李贺辰的脸,李慕之淡淡地笑了起来,“所谓‘求不得,为上品’。你愈是如此,我倒愈想看看,宁大小姐是否当真如你所说,愿意嫁你?”   李贺辰的面色微变。   想起这个嫡出弟弟眉间的戒备之色,李慕之的心底涌起了淡淡的舒爽。   从小到大,他都被淹没在李贺辰的光辉之下。但凡是李贺辰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布匹珠宝,还是骏马侍从,他都没有资格争抢。   豫王妃对李贺辰关怀备至,到了他这里,便只剩下明面上做做模样。李贺辰要走了舅舅许给他的名马,少年的他失意至极,豫王妃却分毫不理解他如此作态的缘由,反倒指责他读书懈怠,要他不可偷懒。   他早已忍让得足够多了。   这一回,他不想再随李贺辰肆意争抢他看中的东西。   双膝尚因罚跪而隐隐作痛,李慕之慢慢皱起了眉,神色愈显得冷冽了。   *   李慕之在府内调养了一天,便离开了豫王府,回了他自己的府邸。也许是因为他受伤了,王爷不便再指责,倒也没在他解除婚约的事情上多做文章。   他离开后不久,豫王妃便张罗着要送苏玉鬟回家乡。   因为解除婚约的事不大体面,豫王妃打算将面子做到位,为苏玉鬟准备了二十八抬的嫁妆,又提前派人回去打听苏玉鬟老家可有什么青年才俊。   然而,这一切却没法子叫苏玉鬟高兴起来。   一连几日,她都只是坐在窗边闷闷发呆,显得心不在焉。偶尔则满面懊恼地站起来,在屋内反复踱步,冲动时,还砸坏了两件茶具。   丫鬟见她如此,皆心底忧虑,但谁也不敢多问。毕竟苏姑娘的脾气不大好,倘若多嘴一二,便会被她出言管教。   “我可是你们的主子,来日的中郎将夫人!你们对我这般不恭敬,也不想想得罪的是谁?”这是往常苏玉鬟最爱挂在嘴边的话。   可如今,她与中郎将李慕之的婚约解除了,她也没法将这句话拿出来教训人了。   “怎么会这样?”丫鬟时常听见她这般喃喃自语。“不该如此呀!”   她实在是想不通,事情如何会变成这样。   李慕之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是想要。哪怕一开始心底并无爱意,可是纠缠久了,也就喜欢上对方了。   自己如今傲然退亲,他应当不甘心地百般纠缠才是,怎么一下子便松口了?   是宁竹衣做了什么吗?可她知道的宁竹衣,与梦中的宁竹衣完全不同,非但对李慕之毫无想法,反倒还恋慕上了李贺辰,她没理由这般做。   如果自己和李慕之的婚约取消了,她便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豫王府,留在京城,必须回到老家去。而没了爹娘、被苏家排挤的她,在那里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饶是平日里清高无比,自诩高洁之人,可此时一想到日后会有的光景,苏玉鬟的眸中便涌现出了强烈的不甘。   不行,她绝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   过了几日,便到了苏玉鬟启程回家乡的日子。大清早,豫王妃便关切地来山月院,想要体贴地送苏玉鬟上马车。   可谁知道,她一到山月院,便迎来一阵兵荒马乱。   “什么?玉鬟……不见了?”   面对丫鬟们慌乱的脸,豫王妃露出了吃惊之色:“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   丫鬟盈着眼泪道:“奴婢们也不清楚,前半夜,还瞧见小姐坐在窗边,人好好的,后来熄了灯,小姐说嫌奴婢吵,就赶奴婢到外头值夜。等天一亮,小姐就不见了……”   出了这种事,豫王妃自然无法心安,连忙派人出去找。   可任凭她将豫王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苏玉鬟的影子。反倒是守角门的婆子说,昨儿夜里她累迷糊了,隐约瞧见个鬼影子溜了出去。她本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想来,倒有可能是苏玉鬟。   豫王妃无可奈何,只得偷偷派人出去寻苏玉鬟的踪影。她一个姑娘家,独身留在京城,没人照应,多少有些危险,不可能放之不管。   *   苏玉鬟逃跑的事,让王府里有两三日不能平静。一连数日,豫王妃都心有不安。   等到了第六日时,总算是有好事儿传来——宁竹衣远在洵南的母亲韩芙写了信来,说接京中调旨,竹衣的父亲宁江涛即将高升,没多久就要回京城了。届时,一家几口便可在京城团聚。   这消息一传到宁竹衣耳里,就叫她很是高兴。   离开洵南也有数月了,她对家人很是思念。虽有信件往来,可到底是比不上陪伴在侧。   而且,等父母来了,她也能与母亲坐下来仔细说说自己不愿入宫的意思了。   因为有着这层盼头,她抛却了李慕之先前带给她的忧虑,只期盼着与父母团聚之时。   离宁家夫妇上京的日子还有一段时日,这一天,李贺辰忽然寻到了她。   “衣衣,你爹你娘……现在的喜恶如何?”   从来一脸骄矜的世子,难得露出了不安的思虑之色。“虽说我小时候便见过他们,可一隔多年,也不知道伯父伯母喜好可有变化。”   “我爹娘不介意这些,你不必操心的。”宁竹衣说。   “但我还是得问问,”李贺辰咳了咳,状似不在意道:“你娘是母妃的密友,便是为了母妃,我也得打听打听她的喜好。”   原来如此。宁竹衣露出了然之色。   “我母亲是个大方的人,除了嗓门大了点,哪里都好相处。”宁竹衣笑道。   她的母亲韩氏,是个没什么特殊的贵夫人,平常也就操持家务、照顾儿女,有闲暇时,便打打叶子牌。唯一的不好,便是嗓门比较大,一旦与人吵起架来,那声音能掀翻整个屋子。   她父亲宁江涛在洵南人人爱戴,众人见着宁江涛便满目感激,宁江涛自然也是意气风发,在洵南昂首挺胸。可这位宁大人,独独在夫人面前不是很抬得起头,哪一回因为藏私房钱而被抓着了,就会被教训得垂头丧气。   宁竹衣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因为练拳而长出手臂肌肉时,母亲韩芙的大叫声可谓是响亮至极。   “还有别的吗?”李贺辰不满意她的简略:“我想知道伯母喜欢吃什么、玩什么,都有什么爱好。”   “口味与我差不多,喜欢吃荤,稍有些挑食。平日里嘛,打打牌,赏赏花,没别的了。”宁竹衣老实答。   “还有吗?”李贺辰却还是不满足。   “你倒是说说你想知道点什么啊。”宁竹衣嘀咕。   “比如——”李贺辰犹豫了一下,侧开头,道:“比如,你母亲想把你许给怎样的人?”   这句话,让宁竹衣微微一愣,脸轻轻烧了起来。   她正想回答,李贺辰忽然展开扇子,淡淡补了一句话:“这样一来,也方便我给她介绍些年轻公子,好让你早点找到夫家。”   宁竹衣脸上的红色迅速化为恼火。   “我怎么知道!”她嘀咕道,“母亲八成是想让我嫁给皇上的吧!” 第53章 行船北上 世子殿下他想过自由自在的日……   离宁家父母来京城的日子还早,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满京都如入了蒸笼一般,树叶片儿萎蔫无力, 各处的人也都昏昏欲睡。皇宫大内, 也是如此, 唯有皇上所居的清心殿, 还能有稍许凉意。   “永荣,你要寻什么样的夫婿, 为兄都能帮你找到适合的人,可独独这周家三公子, 绝不可以。”   清心殿内, 一笼碎冰散发着淡淡凉意, 珍珠帘子无声低垂。皇帝靠在窗前,满面皆是肃色。他手旁的博山香炉内, 龙涎香散发着袅袅白厌。   永荣长公主立在他跟前, 咬着下唇,圆润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怨怼之色:“皇兄,永荣非他不嫁。”   皇帝皱了皱眉, 道:“他的品性, 朕有所耳闻。说的不好听些,他是个风流多情之人, 不堪为良配。”   永荣急起来,不甘道:“就算他风流多情,我也想嫁他!要是不能嫁他,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闻言,皇帝的面色微变:“什么死不死的,这是什么话!这周景昂除了脸好看些, 还有什么好处?你就这般倾心于他?前次你对宁家那姑娘无礼,也是为了周三的缘故!”   永荣听了,眼眶泛起通红之色,眼泪珠子险些就啪嗒啪嗒落下来:“皇兄,除了他,我谁都不想嫁。若是我此生不能做他的妻子,我也不知道,来日我会做出怎样的事儿来!”   皇帝听了,顿觉得头疼不已。永荣与他一母同胞,他本就多关爱些,于择偶之事上自然更是谨慎,可偏偏永荣喜欢上了周家的三公子,那周三女人无数,肯定不会对永荣好,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永荣被骗了去?多少得拦着点。   但永荣却这样不懂事!听听,她说得这都是些什么话?   “罢了,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皇帝不愿再多谈,挥手斥退了永荣长公主。   等永荣长公主下去了,他朝外头唤了一声:“李慕之!”   门应声而开,李慕之无声地步入,问:“皇上有何吩咐?”他低头抱手,模样不卑不亢。皇帝看着他,心底便觉得很是欣赏。   这个金羽卫的中郎将很懂事,一向来明白他想要什么。哪怕是那些会被太皇太后拦着的事,他也愿意为自己去做。   先时他想去洛水边遇仙,瞧瞧传说中的洛水女神是什么模样,最好能借由女神登入仙道,可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拦着他,一个劲儿说他异想天开,真是让他有苦说不出。   堂堂帝王,连寻仙问道的资格都没有,这皇帝做了还有什么意思?   还是李慕之懂事些,明白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想起李慕之先前寻来引荐给自己的几个丹药方士,皇帝的心底更是满意。   若是那几个方士真的能炼出登仙飞升、长生不老的药,那他定然要好好嘉奖他们。   “李慕之,你派人紧盯着永荣,免得她真的做什么傻事。”皇帝一边想,一边吩咐道。   “是。”   吩咐完了这事,皇帝总算稍稍安了心,琢磨道:“近来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倒不如去北边的行宫避暑。”   李慕之附和道:“北上的船只一直备着,皇上若想动身,随时都可以。”   闻言,皇帝露出赞许之色:“做的不错。既如此,就派礼部的人去安排起来吧。”   *   苏玉鬟从豫王府消失后,豫王妃没少花精力去找她。可人也派了,京城也翻了,愣是连个影子都找不到。无奈何,这件事只好拖了下来。   天最热的时候,宫中传来旨意,皇室贵介,并几家名门公卿,一道搭乘船只,沿河北上,去往庆丰行宫避暑。   这庆丰行宫修建于前朝,本是某位太后的清静之所,因为地处山阴之下,凉快得很,邃被李氏王家当做夏日避暑之地。   要想去庆丰行宫,坐船走水路是最快的。得了宫里的命令后,豫王府上下便收拾起坐船和避暑的行囊来。   宁竹衣从没坐过皇上的船,因此心底颇有些新鲜劲。与她相反,一听要坐船,李贺辰的面色就不怎么好。   要出发去码头的这天,宁竹衣见李贺辰脸色难看,便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不过是觉得船上又热又窄,不想待在船上罢了。”李贺辰的回答轻飘飘的。   “皇上的船,怎么会又热又窄呢?我听燕婉姐姐说,皇上的船,就算装二百个人都不在话下。”宁竹衣好奇地说。   “你没坐过,当然不知道。总之,那船就是又热又窄。”李贺辰道。   宁竹衣正在纳闷,恰好李燕婉提着帕子过来了。一见到李贺辰,她就关切地问:“阿辰,你晕船最厉害,要是当真不能去,就还是留在王府里吧。”   李贺辰:……   宁竹衣:……   宁竹衣的神色瞬时变得复杂了些:“什么啊,原是你这么大了还晕船。算了,人晕船也是常见的,你不必逞强。”   李贺辰皱眉:“我早不晕船了,不必留在王府里。”   开玩笑,这次李慕之也要去船上。他若不去,必然会出事儿。   宁竹衣见状,微微唏嘘一番,没有多话了。   马车悠悠而行,很快到了登船的码头。   宁竹衣下了马车,便瞧见一条宽敞的河道,清碧色的河水被这河道送往北方的天际。靠岸的水面上,一列皇家御船一字列开,气势俨然,依稀有群马之象。   这里靠近宫中,并无闲杂之人,唯有赤色高旗在风中猎猎而响。不远处,各家王府的女眷子弟相继下车,携着丫鬟仆从,沿着长长的木板子往船上走去。   临水之地,清风舒畅。夏季的闷热之意,都被河上的水汽拂散了。   “这么大的船……”宁竹衣仰头望着那些船,新鲜极了。   这些船小的有二层,大的有三层,俱是雕梁画栋,精美至极。船头盘着飞龙翔凤,顶上立着龙之九子,绿璃红柱,竟像是将宫宇殿舍挪到了这水面上来。   “衣衣,你通水性吗?”豫王妃原本正在命令仆从搬运东西,见她望着大船发呆,便笑眯眯这般问:“要是水性不好,可记得别在甲板上到处乱走。”   宁竹衣忙道:“王妃娘娘放心,我会水。”   洵南多水,她很识水性。不过那里的水上,只会有小小的乌篷船,或者只能载几个人的画舫,慢慢摇入湖上的一片碧荷中,不会有眼前这般壮阔的景象。   很快,便轮到豫王府的人上船了。宁竹衣跟着豫王妃,一道踩着木板上了船。人还没站稳,一旁忽然来了个老嬷嬷,笑眯眯道:“宁家竹衣小姐可在?太皇太后请您和豫王世子过去说话呢。”   太皇太后?   一提起这个名字,宁竹衣就想起一个满面笑意的老婆子来。   就在永荣长公主找过宁竹衣的麻烦后,豫王妃便带着她一道去宫中见太皇太后,谎称她和李贺辰要定下婚事,这才令永荣长公主得了惩戒。   那之后,宁竹衣还烦恼过若是太皇太后问起婚事,她该如何回答。庆幸的是,她一直没机会与太皇太后相见,自然也就不必考虑这桩烦恼。   没想到这会儿,太皇太后竟然逮着了机会,要见她和李贺辰!   莫不是又想问“几时过明路”?   这可怎么办?   宁竹衣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豫王妃。   但豫王妃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笑道:“阿辰,衣衣,你们先去吧。母后为人和蔼客气,你们不必拘束。”   李贺辰和宁竹衣面面相觑,彼此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狐疑。   太皇太后也住在这艘船上,她的房间在二层的最后头。宁竹衣、李贺辰一道沿着木楼梯上了二层,穿过铺着长绒毯的狭小走廊,进了最里头的房间。   “宁氏竹衣,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一进房间,宁竹衣便老实行礼。   这间最里头的卧室极是宽敞,左右以屏风分了三间,一边儿是美人榻,一边儿是小佛龛。敞开的雕花木窗外,河水悠悠,碧色满目。若是不知情的人,绝猜不出这是船上的一部分。   “宁家丫头,许久没见着了。”太皇太后坐在矮凳上,身旁站着个陪侍的老嬷嬷。她穿一身深藏青色衣袍,手上缠着紫檀佛珠,看着便极是端庄贵气。她和宁竹衣说完话,又转向李贺辰:“豫王世子,你也有许久没来看哀家了。”   李贺辰忙低头认罪:“是阿辰的不是。”   太皇太后目露深意,道:“这怎么能是你的不是?哀家知道,你和其他几个不争气的堂兄弟不同,你身有要务,忙得很。”   李贺辰谦逊道:“太皇太后多虑了,阿辰自然不如堂兄繁忙。堂兄是一国之君,忙也是常见的。”   太皇太后皱眉:“哀家指的不是那些琐碎之事!哀家是说,你最争气,马上就能娶上媳妇儿了。不像皇帝,离选秀的时日越来越近了,他还嫌弃选秀的姑娘俗气,不像巫山神女。”   闻言,李贺辰的脸上浮起一丝惑色。   他马上能娶上媳妇了?他怎么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旁的宁竹衣猛烈地咳嗽了一阵,故作娇羞道:“太皇太后娘娘,竹衣与世子殿下还没定亲呢。这事儿,下次提也不迟。”   闻言,太皇太后皱起眉:“怎么还没定亲呀?哀家每次问豫王妃,都说是‘已派人去打听你父母的意思了’,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没个数呢?”   宁竹衣讪笑一阵,道:“嗯……其实……其实是因为……”   她“其实”了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她能怎么办呢?她和李贺辰,压根不是未婚夫妇呀,豫王妃也必然没有去问她双亲的意思,这一切不过是拿来搪塞太皇太后的话罢了。   可是太皇太后尊贵,她又不能说“我们不会成亲”,那多叫老太太失望呀。   宁竹衣眼睛微转,忽然有了个主意。她咳了咳,露出黯然之色:“其实,是这样的……”   太皇太后不解道:“是怎样的?”   “是世子殿下他……”宁竹衣惆怅道:“近来忽觉得一个人更好些,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   闻言,太皇太后的面色一变,眼底有了淡淡的恼火:“岂有此理?!”说罢了,她一脸严肃地转向李贺辰,呵斥道:“豫王世子,这就是你不懂事了!”   一旁的李贺辰:……?   发生了什么? 第54章 御船岸边 我是脑袋不好使吗?……   太皇太后突如其来的怒火, 叫李贺辰满面疑惑。   什么叫这是他的不懂事儿?他又几时说过自己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我……”   李贺辰正欲说话,冷不防一旁的宁竹衣狠狠地捅了他一胳膊肘。   他恼火, 正想呼痛, 却瞥见宁竹衣给他一个劲打眼色, 眼皮都要抽筋了。   李贺辰微微反应了过来。   衣衣这模样, 似乎是要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即承认他渴望自由, 因此拒绝婚事。   ……   他倒是愿意顺着他,可这些话, 未免也太给自己惹麻烦了!太皇太后一直惦记着他的亲事, 眼下这般说, 不是摆明了要惹太皇太后发火吗?   李贺辰绷着脸,表情麻木。片刻后, 他低下头, 老实道:“太后太后娘娘,这确实是我的不是。”   罢了,先帮衣衣将这谎言圆过去罢。   太皇太后见他认错, 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你说你, 怎么就一直耽误着人家姑娘呢?”   李贺辰低声道:“也并非是我存心耽搁,我也是有苦衷的。我……我……功业未竞, 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军营将领,这又何以为家呢?”   闻言,太皇太后的面色稍稍缓和一些。   “男子汉么,确实是要建功立业。你会有这样的念头,说明你懂事,哀家心底也高兴。可要哀家说实话, 你府里放一个贤惠懂事的人,你才能没了后顾之忧。你一边做你的小将军,一边与宁家丫头成亲,不好吗?”   李贺辰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道:“太皇太后说的是呀,此前阿辰怎么没想到呢?”   太皇太后满意地笑起来:“不错,你想明白了就好。看来,你们的好事儿不远了。”   李贺辰点头道:“那就让母妃再去问问宁家父母的意思。”   一番交谈,总算是将太皇太后糊弄过去了。两人又在小佛龛边喝了一盏茶,这才由太皇太后身旁的老嬷嬷送出去。   “衣衣,这是怎么回事?”一出门,李贺辰便露出淡淡惑色,“你叫我挨太皇太后一顿训斥,总得叫我挨得明白。”   宁竹衣瞟了他一眼,道:“其实这也不是我的主意……”说着,她就将当初豫王妃带她去见太皇太后,找借口惩治长公主的事儿给说了。   话罢了,李贺辰露出微懵神色,问:“你就没和太皇太后说过‘这事儿是假的’?”   宁竹衣摇头:“哪儿能说呢?这不是欺骗太皇太后吗?我可不敢说。”   李贺辰安静片刻,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这笑容犹如明月似的,清清爽爽。一阵水上凉风掠来,吹得他衣袍微动,宛如谪仙人一般,宁竹衣望着他,竟有些不愿动脚了。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若她当真一直不对太皇太后戳破这个谎言,那她也许就真的可以嫁给面前这个人了。   这莫名其妙的侥幸之心,叫她心脏乱跳起来。   就在这时,向前缓缓划动的船身忽然一震,李贺辰原本潇洒的面色骤然一青。他伸手扶住门框,弯腰冲着地面开始干呕起来:“呕……”   先前的贵公子风范,瞬时消失得干净净。   宁竹衣沉默。   “世子,你没事吧?当真晕船晕得这样厉害?”宁竹衣小心地问。   “没,没事……”李贺辰晃了晃身子,慢慢地直起身来。   见她如此,宁竹衣也无法,赶紧去寻豫王妃,又吩咐船上的大夫拿点晕船的药丸来。   豫王府一门皆住在船的一层,待侍从将李贺辰扶回床上,宁竹衣便有些忧虑地合上门,与李燕婉道:“世子明明晕船晕得厉害,怎么还偏要来船上讨哭吃?”   李燕婉浅浅一笑,低声若有所指地问:“竹衣妹妹,你真不知道?”   一句话,就将宁竹衣问得心跳微乱。   “知道什么……”她嘀咕了一声。   但李燕婉却不再说了,只是含笑向外走去。   因李贺辰晕船,接下来的半天,他就缩在房里闭门不出了。等到了夜晚,星幕四垂,一列皇家御船靠了岸,停泊在附近的一座城镇边。   船虽宽敞,但到底不如豫王府舒适,宁竹衣与李燕婉合住一间。她坐在靠窗的矮几边,从窗户里向外头望去,便见到几点暖光在河面上游动着,那是几搜送清水和肉菜的小船,亮着灯笼,向前摇至大船边。   宁竹衣张望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新鲜劲,站起身朝外头走去。李燕婉见了,放下手中书,问:“竹衣妹妹,你去哪儿?”   “去随便瞧瞧外头的景色。”   “小心些,可别摔下去了,外头危险。”李燕婉露出忧虑之色,“更何况,永荣长公主也在船上……”   宁竹衣却全然不放在心上:“燕婉姐姐放心吧,我会水。”   说着,她便出了房间。   沿着甲板走了一阵后,她又踩着木板上了岸。岸边真是最热闹的时候,补给吃用的仆从们正如游鱼似地将东西往船上抬。不远处,依稀有万家灯火,藏匿在柳树枝叶中。她站在木板边上,好奇地张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   也不知道皇上所住的那艘船是怎么样的?是不是更金玉富贵?   正当宁竹衣这般猜测之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身。因着长期练拳,她的身子很是灵光,当下便听着风身转开了身子,轻轻一让。   只见一道黑影向她原本站着的位置重重一扑,但却扑了个空,难以自控地向前跌撞而去,下一刻,竟“噗通”一声落进了水里,水花溅得老高。   宁竹衣被这变故惊了一下,有些愣住了。而那落水之人则开始胡乱扑腾着,将水花搅得到处都是。   “救……救命啊!咳咳!”   黑灯瞎火的,宁竹衣压根看不清这落水者是何人,但顾忌着救人要紧,便赶紧蹲下来伸手去拉那在水中挣扎的人。   哗啦!   又是一阵水珠子四处乱溅,水里人扑腾之声更响了。宁竹衣费了好一会儿力,才将那落水者湿漉漉的手给拽住了,想往岸上扯。   就在这时,借着一点灯火,她看清了那落水之人的脸——竟是永荣大长公主身旁的丫鬟。   因为与永荣起过纷争之故,她对这丫鬟有些面熟。如今灯火一照,她竟认出了对方的容貌来。   再想起方才这丫鬟站在自己身后的举动,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底涌起一个不妙的念头来:这丫鬟,不会是受了长公主的指使,来推自己入水吧?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她方才躲得及时,那现在这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就会变成她了?   宁竹衣原本拽着丫鬟的手微微一僵。   眼下的境况实在是不妙。   永荣长公主显见是要想尽法子为难她。   她要救这丫鬟倒是简单,可若是这丫鬟反过来倒打一耙,说她推她下水,那该怎么办?   不成,她可决不能就这么把人捞上来,给永荣送去任何把柄!   不过是一个呼吸的片刻,宁竹衣就下好了决心。她眼一闭,心一横,将人向前一扑,索性一同摔入了水面之中。   哗啦!   冷水迎面扑来,她的身体瞬时被河水所包围。宁竹衣蹬起了双脚,让自己浮在水上。紧接着,她就开始张口大喊:“救命啊!有人推我们入水!救命啊!”   她的嗓门,比一旁的落水丫鬟还要洪亮百倍。   这一番变故,叫永荣的丫鬟都看呆了,险些沉下水去,好在宁竹衣托住了她,不至于叫她当真淹死。   宁竹衣的大喊,引来了岸上人的注意。刹那间,便有一串灯笼光涌了过来。   “有人落水了!”   “快!快救人!”   几个仆从把灯笼放在岸边,手忙脚乱地来拉人。永荣的丫鬟最近岸边,率先被拉上去,接着才是宁竹衣。   等两人湿漉漉地上了岸,各自激烈地咳着喉咙里的水,船上便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谁落水了?怎么回事?”   竟是太皇太后亲自下来了。   不仅如此,她的身旁还站着个圆脸长眉的锦衣女子,正是永荣长公主。   长公主原本搀着太皇太后的手臂,一见落水者是自己的丫鬟,立刻露出慌张之色,紧张地上前道:“连翘,这是怎么了?你最小心不过,怎么会落水?”   名叫连翘的丫鬟正冷得直打哆嗦,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惧色,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什么——是水,亦或是因为办事不力而被长公主责罚?   连翘苍白着脸,回望了一眼宁竹衣,咬牙哭诉道:“长公主殿下,奴婢不过是路过此处,便被……被……宁家的竹衣小姐……推入水中!还请殿下为奴婢……主持公道……”   这声音哭哭啼啼的,真是好不可怜,周围的人听了,纷纷大吃一惊。   永荣露出诧异之色,惊讶道:“怎会如此?先时我与宁竹衣起了些争执,我还道我二人早已冰释前嫌,谁料她竟还记挂着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   闻言,一旁的仆从都窃窃私语起来。   “宁家的小姐与长公主有过节?”   “就算有过节,可推人下水也太过分了。”   “这次是个丫鬟,下次兴许就是长公主本人……”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宁竹衣幽幽的声音:“长公主,你的丫鬟看错人了吧?若我当真是那个推人的元凶,我怎么也会在水里?分明是我与连翘一道被推下去了。”   长公主愣了愣,循着声音望去,果真瞧见宁竹衣如个落汤鸡似地蹲在一旁,头发凌乱地沾在脸上。   “怎么回事?”长公主严厉的目光扫向连翘。   连翘白着脸,嘴硬道:“是,是宁小姐自己跳入水中的!就是她推我,不会有错……”   宁竹衣幽幽道:“好端端的,我自己跳下这冷冰冰的水做什么,我是脑袋不好使吗?”   连翘闭嘴了。   她哪儿知道宁竹衣怎么也跳下来了呢?   “好了,闹什么?”站在人群后头的太皇太后露出不快之色,“先送宁家大小姐回去换身衣裳,可别伤风了。永荣,你也是,你这丫鬟怎么张口就污蔑人?怎么管教的?”   “太皇太后……”永荣有些不甘心,“连翘她从不撒谎……”   “从不撒谎的人,也会有撒谎的一天。要是宁丫头当真推了人,自己下水做什么?这摆明了宁丫头也是个被推的。”太皇太后淡淡道:“连翘不分青红皂白就乱说,杖个二十也算轻了。”   闻言,连翘的脸迅速地变白了。 第55章 想得太多 只要有我在,你就绝不可能当……   太皇太后的命令, 旁人不敢置喙。一声“杖责二十”,就叫连翘惨白了脸,本就湿漉漉的身子, 更是摇摇欲坠。   杖责二十, 听起来轻巧, 实际却能要了人半条命。那实杖刑的太监个个手劲极大, 一杖子下去,简直能将人的腰都打断。   连翘同屋的宫女犯了事, 被长公主杖责十下,打完之后, 下半身都血肉淋漓的, 鲜血滴滴答答从脚腕子里漏下来, 小半个月都没法躺着、坐着。   “太皇太后,奴婢, 奴婢……”连翘有心喊冤, 却不知当如何为自己辩驳,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主子。   永荣大长公主正冷眼正在一旁,用看乞丐似的眼神瞧着连翘, 那珠圆玉润的面庞上, 爬满了寒霜似的冷意。连翘一看到她这神情,心底便涌起一阵寒意。   长公主恐怕是要舍了她这枚弃子了!   自打在豫王府沾了两只蜈蚣后, 长公主便记恨上了宁竹衣,总觉得是她害得自己失了面子。眼下王族出游,她又遇上了宁竹衣,心底那点记仇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今晚,连翘陪着长公主下船散心,一眼便瞧见宁竹衣站在岸边。长公主登时便起了念头, 要他去推宁竹衣下水,叫宁竹衣吃点儿苦头,最好能一病不起,就在床上一直躺着。   可如今倒好,她竟将自己给赔进去了!   连翘正哆嗦不定,一旁的永荣长公主已冷冷地站了起来,对左右吩咐道:“连翘污蔑他人,是我管教不力,应当由我管教。来人,带下去,再加二十板。”   连翘闻言,面色刷然变得纸一般苍白,身子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几个太监拥了上来,拽着、拖着连翘的手臂,如拖一个篓子似的,将她给拖下去了。   *   连翘被带下去后,宁竹衣便赶紧回了船上,先脱了湿衣裳,又赶紧泡了个热水澡。   她落水的动静不小,李燕婉一早就知道了,赶忙派人备下了驱寒的姜汤,而豫王妃在前头皇上那边的船上,不便过来,只好差个老嬷嬷来嘘寒问暖。   “竹衣妹妹,我早说了,那长公主定然不安好心……”   房间里热气袅袅,宁竹衣站在屏风后头,将挂在屏风上的干衣裳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而屏风前,李燕婉满面忧色,烦恼道:“这下好了,与长公主的梁子越结越深,这该如何是好?”   宁竹衣套好了衣裳,带着一身水气从屏风后走出。“她要寻我麻烦,我哪里躲得过?初一还是十五的差别罢了。”说着,她顺了下湿漉漉的发丝,低声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说着,屋子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有人道:“宁家小姐在吗?”   宁竹衣挂着擦头发的帕子便去开了门。等门扇吱呀一开,她冷不防便对上了长公主微泛霜意的目光。   “宁竹衣,出来说话吧。”长公主瞥她一眼,便转身向外走去。   宁竹衣的心底微绷。思虑片刻后,她便攥紧了拳,跟着长公主往外头走。   长公主孤身一人前来,身边连个丫鬟嬷嬷都没有,若要出了什么纷争,这金娇玉贵的公主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更别提这里又临着太皇太后的住所,稍有差池,便会惊动太皇太后。   宁竹衣便这般跟着长公主走到了船舷边。从这儿望出去,便能瞧见岸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夜景。   长公主在船柱边站定了,面色冷冽地望着宁竹衣。她比宁竹衣略高些,望着宁竹衣的眼神也颇为居高临下。   “宁竹衣,今夜是你运气好,逃过一劫。他日,我就不知道你是否会如此幸运了。”长公主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得罪我的人,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宁竹衣眉心轻皱。   见她神情如此,长公主唇角一勾,道:“我听闻,你想嫁给豫王世子?”   宁竹衣愣了下,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还没过门,便敢对我这般不客气。要是等你嫁进了豫王府,岂会将本公主放在眼里?”永荣长公主冷笑一声,说:“你死了心吧,只要有我在,你就绝不可能当成这个豫王世子妃。”   长公主的威胁之言满是冷意,但宁竹衣听了,心情却一阵尴尬。   啊这……   长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可没说过要做豫王府的世子妃啊!   怎么这番传言,如今都传进长公主的耳朵里去了?   “这些事儿,长公主便不必操心了。”宁竹衣讪讪道。   “怎么,怕了?”长公主嗤笑一声,眼底有着讥诮之色,“不能嫁进豫王府,你便低头了?看来,你也不过是个爱慕权势之徒。”   宁竹衣愈发尴尬。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长公主未免想得也太多了!   就在这时,走廊侧传来了一道男声:“在说些什么?”   只见一道高挑身影,扶着走廊的墙壁慢吞吞地挪了出来,竟是晕船晕了一整日的李贺辰。   自打上了船开始,他便躺在床上不动弹了。此刻起来,似乎也是强撑着的,脸色泛着点淡淡的青色,像极了整夜不睡的模样。   不过,他的皮囊好看,纵使是这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也颇有贵介公子的风采。   一见他出来,宁竹衣就紧张道:“世子,你怎么出来了?你晕船晕得那么厉害,还是回去休息吧。”   李贺辰却皱眉道:“我晕不晕船再说,你先说说方才你都在聊什么?什么叫‘绝不嫁入豫王府’?”   宁竹衣低头,小声道:“不是我说的。谁说的,你找谁去。”   李贺辰将目光转向了永荣大长公主,皱眉道:“长公主,此话何意?”   长公主见了李贺辰,却并不显得慌乱,反倒更胸有成竹:“豫王世子,这京城中怎样的千金闺秀没有?你要是想娶妻,大有人愿意。这宁竹衣也没什么好的,不要便不要了。”   王室子弟众多,其实长公主与李贺辰也不大熟悉。但他们至少是同姓之人,关系比宁竹衣要亲近些。因此,长公主自认能说服李贺辰。   “不必了,”然而,李贺辰却这般道,“我觉得衣衣甚好,京中没别的女子比她更适合了。”   他的神色肃穆,像是在天地之前祭祀般庄重。   “你——”长公主立时露出不快之色来。   而一旁的宁竹衣则愣了一下,心咚得跳重了一拍。   李贺辰说得这是什么话?   是想故意气一气长公主,还是……   她咬了咬下唇。   李贺辰却没再多解释,而是对宁竹衣道:“衣衣,夜里风大,还是快些回去吧。”   他这句话,叫长公主气得愈发不轻。   她虽与李贺辰的关系不大好,却也知悉这个堂弟待外人都是冷冷清清的。可如今他却对这宁竹衣这般关心,简直像是巴着要娶人家似的,真是丢人!   望着二人相继入船的身影,长公主的面上浮现出淡淡的恼恨之色。   *   “我听闻你落水了,怎么回事?”走廊上,李贺辰驻足询问。   夜里风大,一阵水风穿过长廊,吹得他衣袍轻晃。他的眉目,在月色下显得很是清俊。   宁竹衣捻起自己湿漉漉的发丝,讪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不小心失足滑下去了。”   与连翘的那些个纠葛,还是不要说了,免得叫李贺辰担心。他现在晕船呢,经不起多想。   但李贺辰的面上却浮出淡淡肃色来:“实话实说。”   明明他的声音也不重,却莫名有种威严,叫宁竹衣像是做贼似的,有些不敢与之对视了。   片刻后,她选择老实地交代一切:“其实是长公主想要指使丫鬟推我……”如此这般,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   等听罢了,李贺辰的目光一闪,面色沉了下去,像是被黑夜所染。   “我敬她是堂姐,对她从来退让三分。可她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李贺辰道。   宁竹衣忙不迭点头:“可不是?但皇上宠爱长公主,咱们也没办法。”   李贺辰眉心轻结,说:“若是再放任下去,长公主定然还会再次出手。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她知难而退。……那被杖责的丫鬟,还活着吗?”   宁竹衣摇头:“我不知道。她被打了好几十个板子,不知情况如何了。”说着,她又露出一点愁容:“其实她也不过是长公主的替罪之羊,她身为奴婢,哪里能反抗长公主呢?”   李贺辰沉思片刻,道:“我们去找那个丫鬟。”   宁竹衣讶异之色:“找她?”   “是。”李贺辰说,“她为长公主做事,却险些送了性命。眼下,真是她对长公主的怨怼之意最为厚重之时,正可为我们所用。”   闻言,宁竹衣眼前一亮:“小胖,真有你的呀!”   *   深夜之时,豫王妃施施然又进了皇上的御船。她的身后,有个太监背着个人,慢吞吞地在后头走着。   皇上原本快安寝了,听闻豫王妃来,便又在前厅坐了会儿:“豫王妃,这么晚了,何事叨扰?”   御船之内,宝烛高烧,皇帝披着锦袍,歪靠在书桌后。   豫王妃拍了拍手,她身旁的太监就将一个丫鬟放跪至地上。那丫鬟的身子像是瘫了似的,歪歪扭扭,根本撑不稳,得靠人扶着。   “这是怎么了?”皇帝不解地问。   “皇上……”那丫鬟才开口,脸上就爬满了潸然泪水:“奴婢是受了长公主的指使,才去推宁姑娘入水的呀!眼下奴婢已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可长公主还不放过奴婢的母亲和弟弟,还请皇上……主持公道!”   这一声声撕心裂肺,叫皇帝当场愣住了。   而一旁的豫王妃,则在心底暗暗舒了口气。   她的耳旁,隐隐响起了李贺辰的话:“母妃,要是这事儿办不成,我恐怕也娶不成衣衣了,还请母妃万万成全,将这个叫连翘的丫鬟,送到皇上面前,说上两三句话。” 第56章 栀子花瓣 十二瓣是假   御船之内, 灯烛轻燃,火花迸出淡色星火。皇帝的面容,在这灯影下略显阴沉。   “这丫头是永荣那的吧?”皇帝将手中笔搁下, 面色沉沉地说:“听闻她污蔑宁家的姑娘害人, 因此被永荣责罚了。”   皇帝的说辞, 叫豫王妃皱了皱眉。   看来, 皇帝是想护着永荣了。   也是,到底是亲妹妹, 感情又深,自然多回护着些。   豫王妃笑了起来, 说:“皇上如此圣明, 大长公主到底无辜与否, 想必皇上心底也一清二楚。”   “这个么,朕自然清楚。”皇帝漫不经心地说。   “既如此, 还请皇上秉公处置此事, 莫要叫天下人寒了心。”豫王妃放严肃了面色,恭敬道:“王爷不爱掺杂这些女人间的事儿,但皇上却不能偏心, 这也是为了全天家之威严。”   皇上听了, 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永荣什么性子,他能不知道?被宠坏了, 纨绔又任性,稍有不如意,便大闹一通。   眼下豫王妃的意思很明确,他要是再护着永荣,便是叫天下人知道,皇帝是个连自家宗室都不愿秉公对待之人。如此一来, 叫天下人如何信他?   可永荣又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姐妹,要罚她,实在于心不忍。   就在这时,一旁的豫王妃叹了口气,道:“皇上,依照臣妾说,若是能叫长公主知些教训,收收心,这也是好事,多少能令皇上日后省点事儿。皇上是不知道,先前长公主在炼丹台……”   说到这里,豫王妃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一惊,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唇,若无其事道:“罢了,是妾身多嘴了。”   但皇上却听见了这事儿:“炼丹台?永荣去炼丹台做什么了?”   炼丹台是他近来新修好的楼阁,专供那些由李慕之找来的方士门客修炼登仙的丹药用。那里终日云雾缭绕,皇帝对此地相当看重,不准闲杂人随意入内。   不过,这炼丹台内产出的丹药虽多,但皇上服食后却都没什么效果。据方士说,这些丹药得长期食用,方能发挥用途。   好端端的,永荣跑去那做什么?   “也没什么。是臣妾多嘴了。”豫王妃却闭口不谈了。   “有话直说便可,豫王妃乃是叔王之妻,都是自家人,何必遮遮掩掩?”皇帝道。   豫王妃叹了口气,这才道:“前一次长公主去炼丹台游玩时,一个方士不小心冲撞了她,人家也没做什么事儿,不过是行礼生疏,稍慢了些,毕竟人家从前都在山上修炼呢,不懂这些宫廷礼仪,结果长公主就大发雷霆……”   “然后呢?”   “将小道长新炼好的丹药都毁了,拿来出气。”豫王妃露出惋惜之色:“据说,那丹药本可以让人健康长寿呢。”   闻言,皇上的面色微变:“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那些丹药都是方士苦心练就的,搞不好便有哪一颗可以助他飞仙,永荣竟然把丹药都毁了,真是浪费!   “怎么都没人将这事儿告诉朕?”皇帝恼火无比。   “那小道长怕让皇上失望,就赶忙新炼了一炉子丹药。而且长公主还拿师兄弟的性命威胁人家不准说出去,这可不是得瞒着了?”豫王妃摇头叹息,“要不是无意间撞见小道长在哭,妾身也不会知悉此事。”   皇帝的面色越来越不好看。   “这次真是胡闹得过了头了!”他喃喃道:“罢了,朕知道了。先带这个叫连翘的丫头下去好好诊治一番吧。”   *   当夜,御船上就传来了令永荣长公主禁足的消息。   因为人还在船上,暂且不便送回宫中,皇帝便命她到行宫后闭门思过,三月为限。   得知此事的宁竹衣既吃惊,也不吃惊。   不吃惊,是因为“带着连翘去见皇上”的主意本就是李贺辰出的;吃惊,是因为没想到皇上竟然真的答应惩戒长公主。   令长公主闭门思过三月,看来皇上是真的生气了。如此一来,她多多少少能长些教训。三个月内,宁竹衣也不必在担心长公主主动找她麻烦了。   宁竹衣微松一口气的同时,她也想起了李贺辰的面容。   要不是世子想出了这主意,凭她的小脑袋瓜子,兴许根本没法令长公主得到惩戒。   想起先时李贺辰在长公主面前所说的话,她忽而有些烦恼。   “我觉得衣衣甚好,京中没别的人更合适了。”   彼时,面对长公主的挑拨离间,李贺辰竟正色这般说。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真还是假?是假的,便是拿来气长公主的言辞,故意逆着长公主的话来说;是真的,那就是——当真觉得她适合当世子妃?   不成。   自己想得也太多了。   李贺辰怎么会有这种心思呢?先前不还急着给自己张罗丈夫,说想要介绍些贵族公子哥儿给母亲,好挑一挑合适的女婿吗?   宁竹衣微叹一声,在窗边坐了下来。她的桌案上有一朵栀子花,那是白日里在花盆中捡的,宫内的名贵品种,开着重叠的瓣儿,如一团白色的雪,甚是可爱,只是脱离枝头已久,花瓣的边缘显露出了焦黄的枯色。   她拽着花瓣,一片片地数:“一片是真,两片就是假,三片是真,四片是假……”   数到第十二片,花数尽了,她面色轻愣:“十二片花瓣是假……假?”   就在此时,她瞥到地上裙角之下有一缕白色。定睛一看,原是有一片栀子花重瓣落在地下。她心底轻微欢喜,便将那花瓣捡起来,笑说:“这样就是十三瓣了。”   “竹衣妹妹,你对着这花笑什么呢?”一旁传来李燕婉的问询声。   宁竹衣忙心虚地收起桌上的花瓣,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这花儿开得好看。”顿一顿,她岔开话题,道:“世子的身子如何了?他是不是还晕着?先前我看他面色都不好。”   李燕婉无奈道:“他还晕着呢,这么大的人了,还逞强上船……”   宁竹衣听了,心下有点烦忧,不由暗暗起了责怪的心思。   明明晕船,还往船上跑什么呢?平白叫人担心。   *   长公主被罚禁足后,这一路上便再无事端,一行人顺顺利利地到了避暑行宫。   这行宫修建于前朝,于先帝登基初年翻修,既具有古典雅致,又极具意趣,偌大的宫墙,坐拥群山,仰揽碧云,内里楼台殿阁,穿插流水绿湖,别有清幽之处,正适合夏日纳凉。   豫王府一行人在码头上了岸,便坐着小马车,随同侍奉御前的队伍,一同从正门进了行宫内。待送过皇帝和太皇太后后,便各自回到居住的小院休息。   豫王府一行人居住的院落,名为沧浪台。此处殿台楼阁穿插,极有巧思,从窗下望出去,能瞧见一方碧波涛涛的大湖,景色美极。   宁竹衣踏进此处时,便被那方大湖吸引了目光,在湖岸边驻足许久。后来她想起自己还有要事,这才重新动了脚步。   因李贺辰一路晕船,人不大好,因此一进行宫,便被扶进屋子里休息去了。此时此刻,宁竹衣正急着去见他,看看他身子如何。   李贺辰的屋子毗邻一丛假山,宁竹衣不识行宫的路,饶了好几圈才寻到门。就在她跨上石阶,正欲敲门时,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绵软的轻语。   “世子殿下,先喝药呀。若是不喝,这药就凉了,可不能胡闹呢。”   这声音极软,极柔,仿佛能掐出水来,又如一丛棉花似的,叫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头。宁竹衣听了,便微微一懵,脑海里立即出现一幅古怪的场景——某女子娇滴滴依偎在李贺辰床头,二人借着喝药之名,打情骂俏,你侬我侬。   霎时间,一股无名火窜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将门推开了,大声问道:“世子!你身体怎么样!!”   只见屋内熏香冉冉,层叠珠帘后,李贺辰正躺在床上,仿佛深陷在地里的一颗土豆。而他的床边,则坐着一个宫装女子。   那女子很年轻,约莫十八,十九岁,穿一身粉色宫装,生的娇艳柔丽,杏眼薄腮,笑目含情,如一支海棠似的。此时此刻,她正端着一碗药,向床上的李贺辰凑去。   听见推门声,这女子诧异地抬起头。等瞧见门前的宁竹衣,她露出了一丝俏丽的笑,说:“何人这样大胆?世子殿下在此地休息,你竟不经通传,擅自闯入。”   说话的做派,俨然一副主人模样。   宁竹衣皱眉:“这话当我问你才是吧?你又是谁,怎么在这里?”   这女子笑容愈发娇艳:“小女子乃行宫尚局,姓汤,闺名锦兰。虽是小小女官,平日里却要料理这行宫内上下一切。听闻世子病了,便亲自来此侍药。”   女官与普通宫女不同,一般由官家女儿担任。看来这汤锦兰,身份还挺高。   “照料汤药的事,我来就可以了。你自己忙去就是。”宁竹衣放缓了面色,这般说。   汤锦兰却并没有起身,而是慢条斯理道:“你与世子殿下并非姐妹,你也并非宫人,如何能在此侍奉汤药呢?传出去了,多少惹人误会。”   她的声音云淡风轻,不慌不忙。   宁竹衣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是啊,她并非世子的妻子、姐妹,不过是个幼时友人。世子于她的种种特殊,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就在这时,床上的李贺辰微微睁开了眼。他瞄到床前的汤锦兰,便喃喃道:“你是…”   汤锦兰见他醒来,脸上笑容更如石榴花似的娇柔:“世子殿下,我是…”   “你是母妃身边的李嬷嬷?”   话音未落,就被李贺辰的话打断了。   汤锦兰笑容一凝。   偏偏这时,李贺辰还在继续说话:“嬷嬷,不必管我,你身子弱,赶紧回去歇着,我哪好意思辛苦老人家照顾我…” 第57章 心浮气躁 大小姐可要想好了再答   李贺辰迷迷糊糊的话, 让汤锦兰的脸面颇有些挂不住。   嬷嬷都是上了年纪的仆佣,个个面带皱纹。她青春正貌,怎会被当做嬷嬷?   她呼了口气, 重新展露出娇艳笑容来, 道:“世子是晕糊涂了, 锦兰可不是什么李嬷嬷呀。若说要做嬷嬷, 还需要三四十年呢。”   李贺辰拿手背挡住额头,喃喃道:“你不是李嬷嬷?”   汤锦兰笑说:“不是。小女汤锦兰, 从前寿王生辰上,曾与世子殿下有一面之缘。也不知殿下记不记得了?”   李贺辰呼了口气, 没起身, 也没睁眼, 照旧懒懒地躺在床上,道:“汤什么?我不记得这么号人了。既然你不是李嬷嬷, 那就快下去吧。我不喜有人于我枕边吵闹。”   他这话说得淡薄, 没什么怜悯,这让汤锦兰微有些不甘。但她是个识趣的人,知道此时多留也无益, 便恭敬地一福, 与李贺辰告退:“那锦兰便先下去了。世子殿下若是有什么事儿,都可吩咐锦兰去做。”   李贺辰点了点头。汤锦兰回眸望他一眼, 那眼里似藏着一点儿春水。然后,她便朝门口行去。   等经过宁竹衣身旁时,她优雅道:“宁家小姐,世子不喜咱们留在枕边,您还不走么?”   宁竹衣愣了下,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做。   是啊……   李贺辰都说了, 他不喜欢有人在枕边吵闹。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得离开?   可世子真的会对她说这些吗?   宁竹衣犹豫了一下,脚步往后退去。就在这时,床上的李贺辰发话了:“衣衣走什么?不是才来吗?”   一句话,就让宁竹衣重展笑颜。她朝汤锦兰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说:“汤女官,您自己下去吧,我和阿辰还有话要说呢。”   汤锦兰原本从容慵懒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凝住了。   但她没有打破自己的优雅,而是恭敬地行了平礼,挺直了身子,退了出去。   等门合上了,宁竹衣便一个箭步冲到床榻前,皱眉道:“你身子怎么样?还晕吗?”   李贺辰坐了起来,伸手拿过小几上的茶盏,道:“好得差不多了,早不晕了。只是母妃不放心,才硬赶我回来休息。”   闻言,宁竹衣微微放下了心。但很快,她的面色又紧绷起来,仿佛一只在厨房里偷食的猫似的:“那位汤女官是谁?说话竟这么不客气!你和她认识?认识多久了?”   听汤锦兰说,两人在寿王的生辰上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见面时,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关系如何了?   李贺辰瞥她一眼,道:“汤女官?就是方才被我晃眼看成李嬷嬷的那个?”   “是呀!”   “说实话,我可没什么印象。”李贺辰淡淡呷一口茶。“不过,她姓汤,那便是汤大学士家的千金小姐了。能在这行宫里做女官,身份必然不低。”   宁竹衣心底挣扎一番,小声地问:“我怎么看那汤女官,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呢?”   “什么叫‘对我有点意思’?”李贺辰问。   “就是……就是……”宁竹衣的眉紧紧锁起来。但是,她“就是”了半天,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想说汤锦兰似乎爱慕世子,可这番话,她又说不出口。   好端端的,她何必计较这些的?真说出来了,岂不像是拈酸吃醋?   可她与李贺辰,又并非夫妻,她可没资格计较这些事。   半晌后,她闷闷地低下头,撇了撇嘴,轻声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汤女官容貌出众,似乎是个良配。”   “……啊?”李贺辰露出讶色:“你怎么忽然说这个?”   “罢了!”宁竹衣烦闷地站起来,快步向外走,“你就当我什么也不曾说吧!既然你身体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就飞速出了李贺辰的房间,步入了沧浪台内的绿树荫中。   这行宫里,处处绿树翠枝,树冠遮天,满是青葱之意。她沿着几株老杨树走了一阵,便瞧见一处绿柱璃瓦的屋舍,裂冰梅花纹的雕窗敞开了,露出一张芙蓉似的温柔容颜,竟是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李燕婉的住所。   李燕婉正吩咐两个丫鬟给新住所开窗通风,瞧见宁竹衣踌躇地站在门前,她体贴地问:“竹衣妹妹可是迷路了?外头天这样热,你进来喝杯茶吧。”   宁竹衣点点头,烦闷地步入了李燕婉的屋子。   这里的房屋格局与豫王府不同,屋子狭小些,但却格外古朴端庄。李燕婉坐在矮凳上,见她满面烦色,便问:“竹衣妹妹可有什么烦心事?”   宁竹衣心说:有,当然有,还是你弟弟惹的烦心事。   可面子上,她却道:“没什么,不过是天热。”   李燕婉见了,悉心道:“你肯定是有什么心事。不必见外,拿我当亲姐姐就好。”   宁竹衣踌躇一下,颇有些憋不住了。她本就不是什么藏得住事情的性子,有了秘密,必须得找人倾诉倾诉,要不然就会憋得难受。   “燕婉姐姐,你知道这行宫里有个女官,叫做汤锦兰么?”宁竹衣晃了晃脚,烦闷地问。   “汤……”李燕婉思虑片刻,道:“我记起来了,汤大学士的长孙女,开春时来行宫里做了女官。听闻她美貌又有才情,原本是想被家里送入宫的。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没去成皇宫里,反倒来了行宫。”   宁竹衣听到那句“美貌又有才情”,心底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   “那她……和世子,熟吗?”宁竹衣小心地问。   闻言,李燕婉轻轻一怔:“怎么这样问呢?”   宁竹衣别扭地说:“世子在床休息,我先前去探望,就瞧见汤女官在世子的床边侍奉汤药,言谈之间,似乎很熟悉。”   李燕婉听了,心下立刻明镜似的清爽了。   她笑了起来,道:“竹衣妹妹,你便放心吧,他们不熟。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从来没从阿辰口里听到过汤女官的姓名。”   顿一顿,李燕婉道:“要我说呀,你若是看到汤女官要去侍奉汤药,大可以让她直接出去,阿辰定会赞许的。他可不喜欢有不认识的人在床边闲逛。”   这番安慰,让宁竹衣稍稍定下了神。   她又在李燕婉这里喝了会儿茶,这才出了她的屋子。夏日炎炎,树里头藏着的蝉叫得人心浮气躁。她听着一阵阵的蝉鸣,眼前又浮现出了汤锦兰那娇艳又优雅的笑意。   李贺辰从来对女人没有兴趣,院子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有别姓的女子,与李贺辰走得这样近。   也许是天热了,她愈觉得烦躁不堪。   屋子里添了冰,但热意还是重。她懒洋洋躺在竹榻上,烦恼地翻来翻去。山楂在一旁打着扇子,说:“小姐是不是太热了?今晚还有宴会,要是小姐不舒服,不如请王妃娘娘代为告假吧?”   宁竹衣皱眉,拿手拧了拧眉心,说:“我也不是热,就是心里烦。”   只要一想到汤锦兰,她就很不舒坦。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道悦耳的女声自门外传来了:“宁大小姐可在?锦兰来送些东西。”   宁竹衣愣了下,心底有些意外。   这汤锦兰竟然还主动上门了。她是真的来送东西,还是别有目的?   山楂前去开了门,汤锦兰如海棠似的清丽身影便施施然进了门。她一双笑目如含春风,朱唇也仿佛点了胭脂似的惑人。“宁大小姐,这儿有新鲜的瓜果时蔬,锦兰亲自送来了。”   她身后的丫鬟,端着硕大的果盆。宁竹衣扫一眼果盆,道:“哪里需要劳动汤女官亲自送过来?下次叫个丫鬟去拿就成。”   汤锦兰柔柔一笑,说:“锦兰恰好有话要说,因此便顺道送来了。”   “有话要说?什么话?”宁竹衣狐疑道。   “虽说有些唐突冒犯,但锦兰想问问……”她眼帘一动,面上浮满深意,“宁大小姐,可是对世子有意?”   这个问题,让宁竹衣一下子懵住了。   什么?她问她是不是对李贺辰……有意?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哪有人当面问这些的!   更何况,她对李贺辰有意没意,与汤锦兰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是未嫁之人,岂可将这些话挂在嘴边?”宁竹衣面色一紧,搬出了李燕婉偶尔会说的话。   “这儿又没别人,宁大小姐与我直言又有何妨?”汤锦兰曼妙一笑,拿手捻着自己的发尾:“我不过是想知道,若我想嫁豫王府,胜算有几成。如果宁大小姐无意于世子妃之位,那正好。如果宁大小姐对世子有意,我便要再斟酌一番。”   这话实在是明目张胆,听得宁竹衣瞠目结舌。   汤锦兰的作风,未免也太过直白外露了,比她还要不加遮掩!   “好了,话又绕回来,”汤锦兰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宁竹衣,“敢问宁大小姐对豫王世子是否有意?大小姐可要想好了再答,毕竟,这事关锦兰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第58章 有意无意 八字还没一撇呢   汤锦兰的挑衅之词, 叫宁竹衣的喉咙轻轻一噎。   面前的女子眉头轻挑,优雅之中似带着隐隐的胜色,仿佛对自己想要的地位胜券在握。   “我……”宁竹衣张了张口, 却并挤不出答案来。   她对李贺辰, 是否有意?   这问题, 叫她如何答呢?   她觉得李贺辰极好, 既是儿时玩伴,也待她周到重义。若要她和他搭伙过日子, 她是愿意的。可这样的心思,算不算得上“有意”?   她想答“我不知道”, 可面前的汤锦兰却用那种灼灼的目光盯着她, 仿佛要从她的喉咙里撬出个答案来似的。   被这般锐利的目光逼视着, 宁竹衣不由低下了头,在脑海里胡思乱想起来。   她对李贺辰有意么?   从小到大, 她都没对谁生出过“爱慕之情”。她身旁的男性, 也多是亲眷和小厮。   在洵南时,闺中姐妹追捧城中一名贵公子,那公子文采了得, 整日吟风弄月。她曾被密友拉着、扯着, 一道去诗会上瞧那位公子的容貌,一看之下, 她却大失所望——这位公子弱不禁风,仿佛一颗石头就能弹倒,实在是不符合她对英雄好汉的畅想。   就这身量,她一只手就能打倒了!   怀着这个念头,宁竹衣失望地离开了诗会。   后来她仔细一想,她所喜欢过的, 竟然只有那些个话本子里的江湖大侠。这些脚踏飞花、宝马傍身的大侠,携宝剑,饮美酒,快意恩仇,潇洒至极,令她生出了数不尽的向往。   可等再长大些,她才从父亲的口中得知:江湖大侠,那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话本子里的传闻罢了。   后来,她便到了待嫁的年纪,离开洵南,来了京城。在这里,她遇到了那位“一剑破天万仞春”大侠,这是她所见过的,最像是江湖大侠的人物。   可她对一剑破天大侠,其实也不过是敬仰。要说真的令她记挂的,还是“一剑破天”这个名号下的活人——李贺辰。   可这样的情绪,到底是不是爱慕,她实在是不懂。   片刻后,宁竹衣烦闷地说:“我不知道。”   汤锦兰慵懒一笑,道:“会答‘不知道’,而非‘无意’,说明宁大小姐的心中,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呢。”   宁竹衣皱眉说:“我真不知道。我从小就没喜欢过人,你要问我这些事儿,我自然不知道怎么答。”顿一顿,她抬头盯向汤锦兰,说:“反倒是你,你对世子,是个什么意思?”   汤锦兰妙目一转,道:“当然是爱慕世子,所以想要嫁给他为妻了。”   宁竹衣的目光一凛。   汤锦兰这话,也不怕噎着自己!   “世子说了,他压根儿不记得你。”宁竹衣直白道:“你要嫁给一个连你是谁都不记得的人,这不是在作践自己吗?”   汤锦兰慢悠悠道:“无妨。他不记得我,我照旧可以慢慢捂化他。他那样好,我多受些苦,不是应当的?”   宁竹衣的牙关一咬,心底暗暗道:她未免也太过自信了!   “他怎么好了?”宁竹衣问,“世子从来不给人好脸色,与人说话的模样也凶,我可不觉得他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汤锦兰轻笑一声,道:“宁大小姐可真是说笑了。京城上下,谁敢这样说世子呢?须知道豫王府世子身份高贵,容貌出众,又不沾女色,还勤奋上进。王公子弟这般多,大伙儿都是终日里打牌斗鸡,独独他,尚在军营中做个将军。这样好的男子,如何不惹人喜欢?”   宁竹衣愣住了,颇有些说不出话。   不得不说,汤锦兰的话是对的。她仔细回想一番,李贺辰确实是这里好,那里好,到处都好。有旁的女子会喜欢他,实在是正常不过。   只是从前李贺辰的身旁仅有她,而她又将李贺辰当做幼时的玩伴小胖,这才意识不到这些好处。   李贺辰身份高贵,乃是豫王府的世子。单单论这样的门第,就会令不少女子对他心生向往。   不仅如此,他也不是个风流之徒,和周景昂那般的纨绔子弟决然不同。更别提他性格周正,是个妥帖之人。   方才她说他“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可实在是武断。   宁竹衣的心底略略复杂起来。   “是,他是有这些好……”宁竹衣犹豫一下,烦闷道:“但你一定要我说出我对他有意无意,这也太为难我了。”   而且,也实在是失礼,简直像是故意想要惹她生气似的。   汤锦兰妙目轻动,笑道:“那还不简单?对一个人有意无意,那真是最好看出来了。”   “此话何解?”宁竹衣皱眉。   “宁大小姐,若是世子娶我为妻,你可愿意? ”汤锦兰问。   宁竹衣微微一愣。   要是李贺辰娶汤锦兰为妻……   她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副画面:大红的灯笼遍布王府,四处皆是锣鼓之声。一身喜袍的李贺辰骑着高头大马,笑意盈盈地接着花轿到了豫王府门前。花轿的帘子一掀,汤锦兰曼妙而下,红盖头下的她,一脸雍容笑意。   ……   宁竹衣立刻露出恼色:“开什么玩笑!世子怎么可能娶你呢?”   汤锦兰轻笑一声:“哦?看来,还是心底有意。”   宁竹衣微懵,旋即反驳道:“这算什么,不过是觉得你二人不大适合做夫妻,也证明不了我有意。”   “若无意,哪里会介意这些?世子娶谁,和宁大小姐有何关系呢?”汤锦兰一副了然在心的模样,“那我再问一件事,若是宁大小姐要为世子生儿育女,是想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又是什么问题?   宁竹衣纳闷地想了想:如果当真要生孩子,那恐怕还是女孩好吧?   男孩顽劣淘气,她可不喜欢整天在家里抓捣蛋鬼。且要是生的是个女孩,她就能教女儿打打拳,做个江湖侠女了。   于是,宁竹衣答:“女孩。”   汤锦兰又笑了起来:“宁大小姐,你瞧,你都不觉得‘为世子生儿育女’有哪儿不对劲呢。这样看来,果真是有意得很。”   “啊?”宁竹衣歪头,“是说这句话不对劲么?也对……生儿育女这种事,哪里是‘我为世子’呢?这分明是两个人的事儿,难道孩子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闻言,汤锦兰竟笑出了声。   好一阵轻笑后,她才在宁竹衣奇怪的目光里,施施然道:“要是一般人呀,听到这样的问题,只会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世子生儿育女?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宁大小姐呢?——竟直接开始想该生男孩还是女孩,这模样,就像是自觉的嫁给世子是理所当然呢。”   宁竹衣微愣一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竟当真是汤锦兰说的那么回事。   当是时,她面色涨得通红,像是浮着傍晚的霞光似的。   “我,我不过是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才这样说的呀……”宁竹衣争辩道。   汤锦兰以袖掩唇,懒懒一笑,说:“哦?真的吗?如果当真如宁大小姐这般说,那就好了。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宁竹衣轻咬牙关,问:“你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想法子接近世子,嫁给他做豫王妃了。”汤锦兰言笑晏晏。   宁竹衣听得心底烦躁。   这汤锦兰,真是莫名其妙。世子都不认识她呢,就跑来说这些话?   怎么,是故意想看她生气的模样么?   就在这时,门外头传来丫鬟的呼唤声:“女官,女官!您在这么?学士大人派人来了。”   汤锦兰微微一惊。她向门外扫一眼,对宁竹衣客气道:“呀,宁大小姐,我失陪一阵子。”说着,她就快步走向门外,嘎吱一声推开了门扇。   宁竹衣见她脚步匆忙,心底生了好奇,不由探头探脑地跟了出去。   汤锦兰出了屋子,便与丫鬟一道到了一丛绿竹林下。那儿候着一个面色威严的老嬷嬷。一见汤锦兰来,那老嬷嬷便客气地行礼,然后问:“三小姐思过思得如何了?”   汤锦兰慵懒一笑,说:“我又没错,何须思过?”   老嬷嬷面容立时染上肃色,道:“三小姐何须与老爷对着做呢?只要入宫,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更何况如今后位空悬,凭借三小姐的资质,极有可能成为六宫之主。”   但汤锦兰的笑容却淡了下去:“人各有志,那宫中的富贵,于我而言不过无物。”   老嬷嬷见状,面上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三小姐要是再这么倔,恐怕就得在这行宫里待一辈子了!这里远离京都,平日里压根都没人来,荒落落的,守着一园子的花草树木,有什么好的?”   说完,老嬷嬷又连连叹气,像是惋惜至极。   汤锦兰反问道:“既知道这儿不好,缘何还不让我回京?可见祖父就是故意想为难我。”说着,她又轻哼一声,道:“不是想要我入宫么?我偏不去。祖父总说我是个女流,终归得听他的话。我偏不信了,我还没有逃出他手掌心的一刻?” 第59章 出谋划策 个中缘由,你自己清楚……   汤锦兰的声音轻, 但却让宁竹衣听了个清楚。   杨树后头的宁竹衣,脸上浮起阵阵复杂之色,心底竟松了口气。   听这老嬷嬷的意思, 汤锦兰对世子其实全无意思。她祖父汤大学士看中权势地位, 希望汤锦兰入宫挣一个后位, 可汤锦兰无意入宫, 她祖父就将她弄到了这远离京城的行宫里来,如关禁闭似的, 叫她低头。   汤锦兰不甘心不关在这里,又没法子出去, 这才盯上了李贺辰。估摸着, 是想借助李贺辰的力量逃出行宫吧。   那头的汤锦兰和老嬷嬷又一通言语, 两人的面色都很是不快。   “三小姐,老奴也是看着您长大的, 哪里舍得您在这吃苦?这回皇上来行宫避暑, 您可万万把好了机会呀。”老嬷嬷苦口婆心地劝。   汤锦兰曼妙一笑,说:“这种事儿,便不必嬷嬷您担心了。”   二人不欢而散。   见汤锦兰往回走, 宁竹衣连忙一路小跑, 退回了屋中。未多时,汤锦兰那牡丹似的身影, 便娇艳地移上了她的台阶。   “宁大小姐,久等了。”汤锦兰用手理一理耳边发丝,冲她妩媚一笑,“先前咱们说到哪儿了?我对豫王世子妃一位,势在必得。宁大小姐若是不想与我争,还是早些儿退下吧。”   这番话真是满满当当都是挑衅, 要是换作从前的宁竹衣,定然听得拳头发硬。可现在呢,宁竹衣一点儿都气不起来,只是面色复杂地说:“汤女官,你何必这样呢!”   “何必……怎么?”汤锦兰露出不解色。   “我都听到了,”宁竹衣直白地说,“你不过是因为不想进宫,才跑来找世子的。你也并不想嫁他,是不是?”   闻言,汤锦兰面色轻轻一变。她警惕起来,后退一步,道:“你都听到了?宁大小姐,偷听人谈话,可不是什么好德行。”   宁竹衣讪讪道:“我下次不了。而且我保证,我绝不会将你的意思告诉旁人,免得叫你祖父知道。”   汤锦兰妩媚的眼里浮现一丝戒备:“那可未必。你若厌恶我,自然会将我的算盘传得满京城都是。你我二人也非好友,我要如何信你?”   宁竹衣认真道:“我为什么要厌恶你?你又不喜欢世子,厌恶你做什么呢?我反倒是想着,能不能给你帮点什么忙。”   汤锦兰微露诧色,上下打量她,道:“你想帮忙?”   “是,”宁竹衣的面色愈发认真,“汤姑娘,其实我原本也与你差不多,我家里人要送我进宫的。不过,我父母双亲通情达理,只要好好讲一讲,就愿意松口。”   汤锦兰目光轻闪,戒备之色逐渐褪去。她喃喃道:“我母亲早不在了,也没人愿意为我打算。我的父亲不懂我,只道宫里千好万好,去了就能安享一辈子荣华。可那宫里风云诡谲的,哪里那么好待呢?”   宁竹衣重重点头:“你说得对,是你祖父和父亲不爱重你。”说着,她便主动倒了一杯茶,递给汤锦兰:“汤女官,你都站了这么久,坐下来喝杯茶,歇歇吧。”   汤锦兰这回倒是不再警惕,接了茶,坐了下来。她晃了晃手里的茶盏,低声道:“祖父将我关在这行宫里,一是想治一治我,二是他知道皇上会来避暑,想我提前见到皇上。可我偏不想去。于是我就想着,索性将名声坏了,那再怎么样,皇上也不会要我了。”   闻言,宁竹衣倒吸一口气。   这汤锦兰实在是特立独行,为了不入宫,竟然连名声也不要了?   “我听闻你与世子不日便会完婚,你又是个脾气不好的,不然也不会让长公主低头给你道歉,那我就想着,若是我去接近世子,你定然会大闹特闹,届时,祖父想要将此事压下去也不可能了。”汤锦兰苦笑道:“我算计你们,你心底会不快,这是正常的。你要是不高兴,便怪罪我吧。”   宁竹衣张了张口,尴尬道:“我,我没有怪罪你,你这不是才刚刚开始呢……”   她只是比较奇怪,汤锦兰怎么就一口咬定她和李贺辰“不日便会完婚”呢?   怪不得汤锦兰的每句话都满是挑衅之意,这是打好了主意,希望她发火、生气,将汤锦兰勾搭豫王世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叫京城的祖父汤大学士知道呢。   宁竹衣踌躇一下,问:“汤女官,我和世子,其实并非那等关系。你怎么会说我们二人要成亲呢?”   汤锦兰奇怪地扫了她一眼,道:“这谁能看不出呢?你是宁家女儿,不住宁家,却住豫王府,和豫王世子同进同出的,怎么看,都像是个要聘为媳妇儿的。不然,谁那么好心,照顾别家的姑娘?”   闻言,宁竹衣的脸遽然通红。   原来如此么?在外人的眼里,她竟是直接被当做豫王府的媳妇看的?   这像什么话呀!   她胡思乱想了片刻,低头道:“我的事,先不提。先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汤锦兰叹口气:“我祖父是大学士,就算是豫王出面,也未必能说得动他。”   宁竹衣想了想,问:“你若不进宫,日后有什么打算呢?”   汤锦兰答:“过好自己的日子,此外也没什么打算。我对荣华富贵,从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倒不如说,我觉得贫穷些,兴许还更好。”   “你怎么这么想呢?”宁竹衣不解。   “我母亲便是为了妻妾争宠而死的。”汤锦兰苦笑起来。“别人都不说,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心底清清楚楚。要不是为了这汤家的富贵,我母亲何必千里迢迢嫁来京城呢?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只留下我,自小被人欺负。”   宁竹衣心底微微难受。   妻妾争宠,这事儿真是太烦人了。男人能三妻四妾,也未免太过不公。   宁竹衣沉默片刻,脑内忽然有了个主意。她面庞微亮,道:“汤女官,若是让你去太皇太后身旁侍奉,你愿不愿意?”   汤锦兰诧异一番,道:“只要不去当皇上的女人,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宁竹衣笑起来:“我有了个想法,你先听我说说。”   *   这一日的午后,日头微微下去的时候,宁竹衣携着汤锦兰,敲响了李贺辰的门。   “谁呀?”李贺辰来开了门,等见到门口的二女,他的表情微微一凝,人立刻后退一步,口中道:“衣衣,你必然是误会了。”   “啊?”宁竹衣眨了眨眼,“误会什么?”   “我都和你说了,我与这姓汤的不大熟悉,”李贺辰面色严肃道:“就算她说她在寿王的宴席上见过我,可我压根儿不记得这件事了。先前我休息时,是她自己擅自进来的,我也没和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儿……”   宁竹衣纳闷道:“我知道呀?”   “那你和她一道来,是为的什么?”李贺辰狐疑道:“难道不是来问罪?你先前从我房里走时的那副表情,像是气坏了头。”   闻言,汤锦兰轻笑起来:“叫世子与宁大小姐误会,是锦兰的过错了。哎呀,大小姐其实不是来问罪的……”   宁竹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刻大声笑出声:“世子!你可真是笨呀,我和汤女官一道来,你就觉得是要问你的罪,怎么,你心虚呢?”   李贺辰面色微黑:“既不是问罪,怎么又这般架势?”   宁竹衣乐着面色,拽着汤锦兰进了屋,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下,拿了李贺辰的茶壶,用了李贺辰的茶盏,又端过李贺辰的小点心递给汤锦兰,说:“你吃吧,多吃点,反正不是我的。”   李贺辰关了门,欲言又止模样,站在两人一侧。   等了好一会儿,宁竹衣才开口道:“世子,汤女官压根对你无意,你就放心吧。这一回来,是想请世子帮忙,让汤女官能免了被祖父送入宫的倒霉运。”   李贺辰露出淡淡诧色,随后长舒了一口气:“不是问罪,那就好。”说着,他又得意起来,展开手里的扇子,笑说:“具体是请我怎么帮,需要我怎么做,都一一说来吧。本世子出马,没什么搞不定的。”   宁竹衣先将汤锦兰的事儿前前后后说了一通,又一拍手掌,道:“最后我想到,只要让汤女官去太皇太后那,有太皇太后护着,那汤大学士就什么也做不了吧?他手再长,也不能伸到太皇太后的宫里去呀!”   李贺辰点头,说:“确实。”片刻后,他又低声道:“早点想出这个主意不就好了,我差点以为衣衣真与我闹脾气。”   “现下的问题是,太皇太后同不同意,答不答应?”宁竹衣说。   “好办,我们去求求她试试,她心善,保不准就答应了。”李贺辰说。   “可我们要怎么开口?我不过是个……是个宁家的女儿,我去求,太皇太后也不会给我面子呀。”宁竹衣别扭道:“你去求就行了,她是你的阿太。”   李贺辰笑起来:“胡说什么?你去求太皇太后,她才会赏我们脸面。她现在更喜欢你,胜过喜欢我。个中缘由,你自己清楚。” 第60章 一剑破地 原来是兄弟   太皇太后所居的殿宇, 名为松鹤斋。这里地处行宫北侧,背倚群山,前拥碧湖。极目望去, 便可见满山青松, 肃穆端庄。   宁竹衣与李贺辰穿过回廊。路上, 宁竹衣面露忧色, 问:“太皇太后……当真愿意听我们说这些吗?”   李贺辰道:“你将她哄高兴了,她便会听。”   宁竹衣心说一句“这未免太难了”, 跟着李贺辰一道跨进了松鹤斋的大门。   太皇太后正坐在凉榻上,拿手包一束清香。两个老嬷嬷左右站在她身侧, 一个递银纸, 一个递红绳。听见丫鬟通传声, 她满是褶子的手一停,脸上露出喜笑之色:“豫王世子今日这般孝顺, 早上才来过, 午后又来探望哀家了?”   李贺辰行了个礼,道:“孝顺是应当的。”   宁竹衣也赶忙跟着行礼,一副拘谨的样子:“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老太太瞧见她也来了, 眯了眯眼, 脸上的笑意愈发了:“今日宁丫头也来了,怎么, 是好事儿终于定下了,急着来报喜呢?”   宁竹衣窘迫一下,道:“竹衣的父母不日便要上京,兴许……是快了……”这话说的,她都心虚,仿佛火烧了眉毛似的。   可除了心虚, 她心底还有点酸酸甜甜的滋味,像是吃了颗梅子。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道:“确实,哀家也听闻那宁江涛的任期到了,原本还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调往何处,原是要回京了。”   宁竹衣点头:“是呀,是呀。”   太皇太后笑容愈发明朗。她笑说:“哀家都这把年纪了,也就盼着儿孙再多些。宁家丫头,等你过门了,可要争气啊!”   宁竹衣窘迫道:“这事儿,眼下谈,还有些早呢……”   一旁的老嬷嬷也笑着提醒道:“娘娘,宁家姑娘还没嫁呢,说这些到底是不好。”被仆从这般提醒了,太皇太后才恍然大悟,笑呵呵说:“瞧哀家,老糊涂了,乱说话。宁丫头不必放在心上。”   趁着眼下太皇太后心情好,李贺辰咳了咳,恭敬道:“太皇太后娘娘,竹衣最近有些心事。阿辰一直想为她帮忙,却没什么门路。”   宁竹衣听了,连忙道:“我没什么心事,世子多虑了。”   李贺辰扫她一眼:“你心事重不重,我能看不出来?”   宁竹衣露出愁色。   见他们如此,太皇太后诧异道:“这是什么事,能让豫王世子为难成这样?”   李贺辰叹了口气,将汤锦兰的事叙述一遍,最后道:“这汤家姑娘是竹衣的闺中密友,她不想入宫,但她祖父偏偏不应,也是无可奈何。”   太皇太后听罢了,蹙起眉头,道:“这汤大学士平日里看着是个和蔼人,对自家姑娘怎的这般不客气?入宫一事,本就要凭心意。若是不想入宫的人进来了,也没法子忠心地在御前伺候,不如不入。”   闻言,宁竹衣眼前微微一亮:“那此事……”   太皇太后从嬷嬷的手里接过了银纸,道:“哀家倒是可以将她要到身边来避避风头,等选秀过了,再放她出去就是。只是这样的事,名不正,言不顺,得师出有由。哀家想要这汤家丫头,总得有个原因。”   宁竹衣眼底的亮色散去了。   没想到太皇太后要一个姑娘,还这么折腾,竟然还需要师出有名。   太皇太后身旁的老嬷嬷笑道:“这还不简单?只要这汤家小姐在众目睽睽下立了什么功,大伙儿都明眼瞧见的,如此一来,太皇太后要人,也就名正言顺了。汤大学士再狠心,也不好与太皇太后争人。”   “立功,可这又能让她立什么功呢?”太皇太后一副困惑模样。“哀家这里,也没什么要帮忙的呀……”   宁竹衣露出思索之色,片刻后,她问:“若是有人欲从太皇太后宫里偷东西,汤家姑娘勇擒飞贼,如何?”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道:“这倒是不错。只不过,这飞贼由谁来扮,需要好好商量。若这飞贼不是自己人,将事儿传出去了,那就是损了汤姑娘的清誉了。”   闻言,李嬷嬷也犯了难:“娘娘的地界里,多的是咱们这样的老婆子,叫老奴们来扮飞贼,未免也太为难了点。娘娘,不如还是换个法子吧。”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要是扮飞贼的人不利索,在被汤锦兰逮到前就被什么老太监、老宫女给捉着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竹衣沉思片刻,忽然转向了李贺辰,道:“世子,你不是……你不是认识那个什么,一剑破天大侠么?叫他来帮帮忙吧。”   李贺辰面色一肃:“一剑破天乃是江湖豪侠,怎会是梁上君子?要大侠扮飞贼,损了自己的名声,那是绝计不可能的。”   宁竹衣说:“谁让大侠亲自来扮飞贼了?他那么厉害,总会认识点江湖人士吧?江湖人,那不该是什么样的都有的吗?”   一句“他那么厉害”,让李贺辰的面色凝固了。   这句话说得厉害,就仿佛一剑破天若是办不到这些事,就不能算是厉害大侠了似的。   面前的宁竹衣用充满希冀的神色望着他,漆黑的眼里似藏着夜晚的星辰,让被她望着的人,不忍心拂了她的意。   李贺辰原本冷着脸,被她盯了半晌后,皱眉侧过了头,低声说:“成吧,我派人去寻他说一说,但能不能找到人,我可管不了。”   *   这一晚,皇帝在行宫内举办宴会,板牙琵琶的轻响传遍了山峦与屋檐。宴会之上,诸位王室宗族皆喝得微醺,唯有永荣长公主,因禁足而不得外出。   夜色渐浓,宴会终于落幕。一群宾客纷纷自皇帝的殿中散去,如繁星没入水中。豫王府的人与太皇太后一道走着,向大湖的方向款款行去。   “怎么不见世子?”太皇太后搭着老嬷嬷的手,眯了眯眼。   “哦,阿辰白日晕船,身子不适,方才叫他早些回去歇息了。”豫王妃恭敬道。   太皇太后叹口气,说:“怎么偏生有晕船这个毛病?真是稀奇。”   一行人越走,越近太皇太后的松鹤斋。只见夜色之中,层层殿宇掩映着一轮弯月,夏夜的蝉鸣绵长不休。   就在这时,松鹤斋的方向传来一声女子惊呼:“有!有贼呀!”   下一刻,便有一道黑影跃上屋檐,仿佛一匹黑色骏马似的。   太皇太后立刻露出惊色,后退半步,道:“此地怎么会有贼?”   几个老嬷嬷也如惊鸟一般慌张起来:“瞧那贼手里拿着的,莫不是娘娘最心爱的紫檀佛珠?这可是要紧的宝贝呀!若是丢了,佛祖会怪罪的!”   听老嬷嬷这般说,豫王夫妇也紧张起来,连忙派人去寻那贼。   负责搜寻的侍卫到了松鹤斋前,忽听到一声盈盈的女声:“太皇太后娘娘,那飞贼已捉住了。”只见汤锦兰慢步而出,面上笑容嫣然。她的身后,几个小太监压着个模样狼狈的黑衣人,瞧起来,就是那盗窃紫檀手串的飞贼了。   太皇太后当即露出喜色:“真是个好孩子,竟替哀家守住了这紫檀念珠!可见你是个有佛缘的,不如就到哀家身旁来陪着礼佛吧。”   *   半个时辰后,松鹤斋的侧殿里。   一阵钥匙叮当响,宁竹衣打开了侧殿的大门。门外的月光照进门里,映亮了屋内的模样。一个披着斗篷的黑衣人,正五花大绑地盘腿坐在地上,模样好不可怜。   宁竹衣看到这个黑衣人,心底就想笑。但她想法子憋住了,清了清嗓子,道:“您是一剑破天大侠的朋友?敢问尊号?”   黑衣人压低了嗓音,挤出古怪的声音:“别尊号不尊号了,快解开!说好的,你们要放我走。”   “好,好,这就解开。”宁竹衣收起钥匙,笑眯眯地上前解绳子。“这位侠士这回可帮了大忙了,只是不知道如何称呼?”   “我……我叫……”侠客似乎噎住了。   “莫非侠士不知道自己的名号?”宁竹衣奇怪道。   “我叫做……咳……一剑破地。”侠客声音古怪无比。   “一剑破地?你和一剑破天是什么关系?名号竟这样像!”宁竹衣露出惑色,“你们二人的身形,也很是相似……”   “我们是兄弟。兄弟……!”一剑破地大侠连忙说。   “哦,原来是兄弟。”宁竹衣笑了起来。“这位一剑破地大侠,不知道你相貌如何呢?”说着,她就作势要去掀开黑衣人的斗篷。   黑衣人警觉起来,连忙向后退去,躲过了她的手,道:“我不能给你看我的容貌。”   “不能?”宁竹衣不解:“为何不能呢?”   “因为我……我……”黑衣人的声音愈发古怪:“我容貌丑陋,怕吓着你……”   这理由,差点让宁竹衣笑出声来。她三两下替黑衣人解开了绳子,这侠客得了自由,三两步就往外走,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哎!一剑破地大侠!”宁竹衣想追,可到门口时,却什么都没瞧见,只有月色静静洒落。她望着一片夜色,终于笑得弯了腰。 第61章 眷眷不舍 先别走   汤锦兰于太皇太后跟前立了大功的消息, 很快传遍了整个行宫,连皇帝听闻此事也龙心大悦,当即便允许汤锦兰贴身侍奉太皇太后。   人成了太皇太后的人, 那就得专心侍奉太皇太后, 不可再想那入宫选秀的事了。料想等这道圣旨传到京城时, 汤大学士也只能懊恼了。   同一时间, 长公主的住所。   “外边什么声音,这样的热闹?”永荣长公主独自坐在窗前, 宝珠般的面庞上垂着一丝落寞。她脚边的地毯上,破碎的茶盏瓷片躺了一地, 茶水将地毯氤氲成了深色。   “长公主, 是皇上的宴席散了。”丫鬟恭敬答道。   这丫鬟十六七岁年纪, 生得青春正貌,但面上却有一道五指痕, 红红肿肿的, 看起来很是吓人。她正在地上捡碎瓷片,手上不小心被割了一道血痕,血珠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但她也不敢呼痛。   “宴席……”长公主苦笑了一下, 道:“如今皇兄怕是不记得我了。没了我的宴席,反倒自在些。”   自打连翘落水之后, 她便被皇兄关了禁闭,不得踏出屋门。这道禁令,要三月之后才能解除。   闻言,丫鬟的眼底闪过一丝快色,但嘴上却安慰道:“长公主殿下,这不过是皇上的权宜之计罢了。皇上如此爱重您, 哪里舍得您受苦?待风头一过,皇上定会放您出去的。”   “是么?”长公主的声音如幽魂似的,仿佛并不大相信她的话。   丫鬟将碎瓷片都捡起理好,又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将袖口抬起来时,隐约能瞧见她手腕上还有更多鞭痕。   她在珠帘前站着,望着长公主的侧颜,面色颇为犹豫。许久后,她才壮着胆子,道:“长公主,奴婢有一计,可以令长公主能解了这紧闭。”   她年少,说这番话时,心脏咚咚而跳。因为胆怯,她不由将手放入袖中,摸着一个玉镯子,给自己压惊壮胆。   这玉镯子是金羽卫的人赏赐给她的,那来送礼的金羽卫说了,只要能替中郎将办事,日后,便不必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你?”长公主将嗤笑的目光投向她,“一个又蠢又笨的奴婢,能有什么好主意?”   丫鬟低下头,压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道:“听闻皇上近来很痴爱前朝大家吴瑞之的仕女图,若是长公主能派人寻得一副,献给皇上,兴许皇上便会提前解了您的禁足。”   长公主道:“吴瑞之乃名家,手迹一副千金,众人争相竞买,哪里那么好找?”   丫鬟道:“金羽卫的中郎将那里,似乎就有这样一幅画。长公主不如想点法子,将那副画弄到手试试。”   闻言,永荣长公主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   次日起,汤锦兰便前往太皇太后宫中侍奉了。   “谢过太皇太后娘娘的恩典。”松鹤斋中,宁竹衣与李贺辰一同向太皇太后行礼。   太皇太后坐在窗前,仍在慢悠悠包着银纸。见他们二人来道谢,她便笑道:“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倒是你们,手脚快点。”   这句“手脚快点”,催得宁竹衣面色讪讪。   她知道太皇太后在说什么:八成是又在叫他们赶紧成亲了。   汤锦兰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笑吟吟道:“娘娘不必忧心,我看宁大小姐和世子感情甚好,料想他们自己都等不及了。”   闻言,宁竹衣窘迫地抬头:“你,你怎么这样说呢?”   汤锦兰替太后递过茶水,面露深意,道:“当初我与世子走得近了些,宁大小姐便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这副模样,可不是感情好着呢?”   闻言,太皇太后也大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李贺辰也淡淡地笑了起来,仿佛很是赞同汤锦兰的话似的。独独宁竹衣,脸红得不成模样,窘迫得要钻进地里去。   等汤锦兰道过了谢,分别给了二人赠礼,宁竹衣与李贺辰才走出了松鹤斋。   夏日正盛,绿树青影徘徊在眼前。宁竹衣跟着李贺辰一道穿过回廊,脖颈上闷出了浅浅薄汗。她热得不适,忍不住拿袖口扇起了风。   袖口只能扇起小小热风,到底无法解暑。就在她烦热之时,一旁的李贺辰忽然抽出折扇,哗得展开,大力地摇了起来。   阵阵凉风送来,宁竹衣顿时舒坦不少,笑说:“再扇得快点。”   李贺辰嘁了一声:“自己不会扇?”但他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扇得力气更大了。   有风送至面颊,宁竹衣心上的烦热总算被吹散了。她听着冗长的蝉鸣,朝着豫王府众人所居的沧浪台行去。   路上,她瞥着李贺辰面无表情给她扇扇子的模样,忽的想起了汤锦兰曾问过的问题。   “你对豫王世子,是否有意?”   彼时,汤锦兰为了激怒她,故而十分挑衅地询问此事。可如今尘埃落定,她回想起来,却觉得心头又烦乱起来,如有一根船桨,搅乱了满池波澜。   她对李贺辰,是否有意呢?   依照汤锦兰所说,她是对李贺辰有意的。若不然,她怎会因为旁人欲嫁李贺辰而大发雷霆,又怎会毫无芥蒂地幻想自己与李贺辰生育儿女?   如果她真的对李贺辰有意……   莫非,在这来京后的半年光阴里,她不知不觉便对李贺辰动了心了?   “衣衣,有这么热吗?你的脸红成什么样了?”李贺辰的声音从旁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的脸有这么红?”她微惊一下,连忙伸手去摸面颊,发现脸孔果真热烫得可以。   “是天太热了!”宁竹衣连忙辩驳起来。顿一顿,她又手忙脚乱地岔开话题:“对了,这一回要多多感谢一剑破天大侠和一剑破地大侠,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行宫里京城那么远,他们竟当晚就到了。”   这一回,轮到李贺辰表情僵硬了。   “他们……他们恰好在行宫附近。”他解释道。   “对了,我此前怎么没听说过一剑破天大侠还有个兄弟?”宁竹衣故作好奇地问,“他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一剑破地大侠又为何容貌丑陋?他的脸怎么了?”   李贺辰表情古怪地答:“他们……他们确实是兄弟……破天是兄长,破地是弟弟,因为是双胞胎,所以身形相似……破地被魔教人抓走,严刑拷打,所以毁了相貌……”   “原来如此啊!”宁竹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笑嘻嘻说:“没想到世子身居庙堂,还对这些江湖之事如此了解啊!什么魔教不魔教的,我可不知道呢。那都是什么?”   李贺辰陡然噤声。片刻后,他冷着脸道:“本世子也不知道,不过是听那个什么‘一剑破天’说起过罢了。你要问详细的,本世子一概不知。”   说着,二人便走到了沧浪台。眼见着到了分叉口,宁竹衣的心头忽然有了点莫名的不舍。   “世子,”她停下脚步,语气局促地说,“先,先别走,我还有事想问你。”   “外头这么热,不怕晒昏头?”李贺辰问。   “可我有要紧事要问你。”她执拗地说。   “哦,什么事?”   “……”宁竹衣又哽住了。   老实说,她其实压根没什么事儿要问的,只是她不想李贺辰就这么走开了而已。她随口编了句“有要紧事”,可现在她哪里想得出该说什么呢?   夏天的日光穿过树荫,照在她的发梢和耳垂上。那淡金色的光映得乌黑的头发似有了锦缎的光泽,而她发红的脸在这日照下也隐约添了几分少见的妩媚。   “怎么了?”见她不说话,李贺辰皱眉问:“在我这里,你有话可以直说。”   “没什么,不过是……”宁竹衣绞尽脑汁,搜刮着能说的事儿。好半晌后,她才挤出一句话来:“先前给你做过的银耳百合汤,你觉得怎么样?合不合你胃口?”   “银耳百合汤?”李贺辰露出困惑之色。   这么久之前的事,她竟还记得。那时宁竹衣派人在整个王府上下打听,探听他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饭菜,最后亲自做了一盏银耳百合汤,还为此烫伤了手指。   “挺好喝的。”李贺辰答。   “那你还想喝吗?”宁竹衣问。   “你愿意做,我不拦着。不过天气热,闷在厨房里也不舒服,还是算了。”   “哦……”   见李贺辰这么说,宁竹衣讪讪地低下了头。她还想说些什么,可脑袋里却一片空空。实在想不出话来了,只好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贺辰点头。   于是,二人终于在岔路上分开了。   宁竹衣回了自己的屋子。不知怎的,方才在李贺辰面前时,她的思绪就像是冻结了,又笨拙,又迟缓,叫她抛个话头出来她都办不到。可眼下和李贺辰分开了,她的思绪瞬间又活络起来,脑海中涌现出许许多多能说的话。   新做的衣服如何,这把扇子品相如何,汤锦兰来日如何,江湖大侠如何,《李香梅传》如何……   明明有那么多能说的、能聊的,可偏偏方才的她,一件都想不起来!   宁竹衣懊恼至极。 第62章 月下邀约 那你答不答应帮忙?   宁竹衣回到屋内后, 还是一番心事重重的模样。山楂见了,便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宁竹衣在桌边坐下来,托着腮, 闷闷道:“山楂, 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听到这个问题, 山楂愣了下, 脸陡然一红,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怪害臊的。”   “这里就你我二人, 有什么不能讲呢?我们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和姐妹一样。”   “可是……”   见山楂犹犹豫豫, 宁竹衣便主动拉开凳子, 要山楂坐下来, 又替她满上茶,说:“你说嘛。在我这里, 有什么好遮掩的?”   山楂连忙按住宁竹衣倒茶的手, 道:“小姐,端茶倒水的事还是奴婢来吧。您要听什么,奴婢都照实说。”   宁竹衣放下了碗, 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旁人?”   山楂红了脸, 道:“喜…喜欢过的。”   “你喜欢的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从前在浔南时,管家的那个小儿子, 叫做双全。他性子很好,人又温柔,虽然长得不出挑,但却是个大好人…”山楂的脸越来越红。   闻言,宁竹衣露出诧色:“你喜欢双全?我竟完全没看出来!”   那双全么,她以为是知道的。管家家里最小的儿子, 个头不高,容貌平平,但为人十分温厚,对谁都和和气气。   可山楂对那双全,从来没什么特殊的举动,她完全看不出来山楂竟还有过这样一段情思。   “小姐看不出,那是正常的,奴婢将这事儿闷着、憋着,谁都没讲过呢。”山楂笑道:“要不然,让夫人房里的嬷嬷知道了,一准说我就知道卿卿我我,不顾着职上了。”   说的也对。宁夫人房中的那个管事嬷嬷,对下人严厉得可怕。   “山楂,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你会变成怎么样?会不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宁竹衣试探着问。   “当然会呀。我喜欢上双全哥那一阵子,每日里都想去见他呢。不过,到底是小姐要紧,所以我也不敢多想。”   宁竹衣想起自己先前的种种不舍来,面色顿然有些窘迫。   她对李贺辰,不也是如此吗?   宁竹衣想了想,开口问道:“山楂,你觉得,我…”   “嗯?”   “我对世子他…”宁竹衣蹙眉,只觉得口中的话烫舌至极,翻来覆去的,怎么都说不出口。   “小姐和世子怎么了?”山楂好奇地问:“您又和世子吵架了?”   宁竹衣急道:“才不是!没吵架呢。”   “那是出了什么事儿呢?”   见山楂一副猜不到的模样,宁竹衣没法支支吾吾下去了。她心一横,红着脸问:“山楂,你觉得,我对世子…是否有意?”   这问题一抛出来,山楂就愣住了。片刻后,山楂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小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宁竹衣恼道。   “依照奴婢说呀…”山楂笑眯眯地说,“您对世子,那自然是有意的。只要有眼睛,谁瞧不出来呢?”   山楂的语气带一点揶揄,让宁竹衣的脸登时从上到下红了个透彻。   “什,什么意思呀!”她结结巴巴地问:“我是有些喜欢世子,可总不至于如你说的那般明显吧!”   山楂笑吟吟说:“小姐,您对世子的喜欢,奴婢都看在心里呢。要不然,也不会为了那汤女官而大发雷霆了。更别提世子给您送礼物的时候,您那副高兴的样子呀…”   宁竹衣越听,越觉得窘迫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竟表现得这般明显吗?她自个儿倒是浑然无觉呢。   “小姐喜欢世子,奴婢心底高兴。不过…”山楂的面色又浮现出一缕忧愁。   “不过什么?”   “不过,小姐也曾对那位‘一剑破天’大侠心动过吧?”山楂忧心忡忡地问。“要是那位大侠回来了,小姐又该选谁呢?”   听到这个问题,宁竹衣不由笑了一声:“那你放心吧,我肯定选世子。”毕竟一剑破天大侠,就是豫王世子嘛。   但山楂却不知道这一层,反倒自顾自剖析起来:“不错,那大侠虽好,却是个江湖浪人,居无定所的,给不了小姐安稳的生活,身上也没个一官半职的,和宁家的门第门不当,户不对…”   听山楂这样说,宁竹衣驱散了脸上的窘意,转而露出一种定定的神色来。   她想,她确实是喜欢李贺辰的。只是不知道,对方对她又如何。   李贺辰对她极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不仅如此,李贺辰还说过“一剑破天大侠心上有你”这样酸溜溜、文绉绉的话。   宁竹衣站起来,望向窗外,道:“山楂,我想见一见世子,可我该找什么理由呢?”   *   夜晚,沧浪台外的小径上。   刚过了晚膳的时间不久,行宫里点上了大大小小的灯笼,暖色的光如片片星子。   沧浪台外,一片碧湖幽幽泛波,夏夜的月光柔和地洒落在波面上,起伏粼粼。   宁竹衣站在湖边,裙角被夜风吹得飘扬。虽然夜色黯淡,但却隐约能见她面上的紧张。   片刻后,一道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李贺辰的声音:“衣衣,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青年的身影从黑夜中浮现出轮廓。他穿一身蟹壳青色翻领袍,领缘绣一圈姜黄色的鸿雁纹,衬得他年轻面孔风流而贵气。   “世子,你来了。”宁竹衣转过了身。   李贺辰一见她,立刻起了打趣的心思:“这是从哪里回来的?竟然打扮得这么像模像样。”   诚如他所言,今晚的宁竹衣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袭茜色罗裙,外系月白色披帛,裙角如琼宫仙子一般。不仅如此,她还梳了发髻,佩上了李贺辰所赠的那支簪子。   “我…心情好,便打扮了一番。”宁竹衣说。   “我不信。”李贺辰收起扇子,揶揄道:“有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是去见了谁,才这样打扮?”   宁竹衣气恼地瞪他一眼,道:“凭什么要为悦己者容?我偏偏就要为了自己高兴而梳妆打扮,不成么?”   眼见她有发火的意思,李贺辰连忙认输:“好好好,是我错。你就是为了自己喜欢才打扮。说吧,有什么事?”   宁竹衣低下头,借着夜色与鬓边的一缕长发遮挡自己的面容,低声道:“秋日之时,我便要去参加进宫的选秀了。”   “嗯。”李贺辰点头:“我知道。你不必担心这件事。你不想入宫,我就能把你的名字从进宫的簿子上去掉。”   宁竹衣说:“我知悉你的法子是什么。我如今已经在选秀的名簿上了,要想退出,绝无可能。所以,我只能在王室宗族里找个人,先订了婚约……”   李贺辰的面色微肃:“是。怎么,你有主意了?”   宁竹衣点头:“我想到一个人,若是他答应与我定下婚约,不管是真是假,都能帮我搪塞过进宫的事儿。”   李贺辰愣了下,面色有些沉:“你说的那人……是谁?”   宁竹衣目光一转,道:“你也认识的。他人好,我说什么都会应。让他答应假装娶我,应当没什么问题。等入宫的风头过了,我就和他解除婚约,就像你大哥和苏姑娘那样。”   这么一听,李贺辰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我也认识?谁?”   他和宁竹衣共同认识的人,其实并不太多。除却豫王府几个兄弟,便是周景昂与另外王府的几个人。   在这些人间,他可没见过有谁和宁竹衣走得格外近。   莫非,是大哥?他对衣衣假意追求已久,若是衣衣信了他的示好,也许便有可能答应……   想起李慕之假作温文尔雅的面容,李贺辰的眼底顿时有了一丝恼火:“你不能和他订婚约。”   “我还没说是谁呢,你怎么就拦着?”宁竹衣问。   “还能是谁?是大哥吗?”李贺辰面上恼意更显。他扣住她的手腕,低头郑重道:“大哥他对你并非真心,不过是想要你宁家女的身份罢了。你若是与他假装订婚,他定不会再放你走。你要将自己的一辈子赔进去吗?”   他脸上的焦虑之色,不似作伪。   宁竹衣看着他的面容,忽然噗嗤一笑。   李贺辰不解道:“你笑什么?我是在认真与你说。”   “我笑你呀……不分青红皂白,乱说一气。”宁竹衣的笑容越来越明快,眼睛如天上的弯月一般,“我都没说那个人是谁,你就自己乱猜。”   李贺辰愣了愣:“不是大哥?那是谁?”还有谁,能答应宁竹衣任何请求?   宁竹衣说:“是谁呢?咱两都认识的,为人也不错的,愿意帮我搪塞过入宫这事儿的,还离我挺近的……”   李贺辰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侧过了身,留给宁竹衣一个背影。   “我知道是谁了。”他道。   “你知道了?”宁竹衣挑眉问。“那你答不答应帮忙?与我订个婚,免得我当真入宫去做那个什么贵妃。”   李贺辰无言许久,低声说:“……我答应,还不成吗?” 第63章 永荣公主 盼女竹衣能入主宫中,得良人……   这一天的夜晚, 宁竹衣回屋时,面上带着笑容。这笑意有些傻,让山楂看了也直跟着笑。   “小姐, 什么事儿这样开心?”山楂问。   “外边凉快, 吹了吹风, 所以开心。”宁竹衣答。   虽然对山楂是这样说的, 但宁竹衣心底清楚,她高兴的另有他事。   想起先前与李贺辰在湖边的约定, 她的嘴角便偷偷地扬了起来。   她对李贺辰说,希望他能帮一个忙, 假装与自己订婚, 好免去她进宫的烦恼。而李贺辰呢, 几乎是没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我答应,还不成吗?”   月色之下, 李贺辰的侧颜也似映着粼粼波光。   他答应的那一刻, 宁竹衣的心底便雀跃起来。虽说她知道,李贺辰只是答应“假装与她定亲”,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帮她逃脱入宫的命运, 与真实的婚约并不相同, 可她心底还是高兴至极。   接下来,两人胡乱地闲聊了一阵, 从入宫都有哪些女子,到皇上喜欢什么样的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明明时间已经很晚了,二人却都没有挪步的意思,宁可站在原地,再聊王府的哪个嬷嬷有个什么样的孙子。   直到月亮爬过柳梢, 天实在是晚了,他们二人才在湖边分别。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也是如此。   宁竹衣时常与李贺辰待在一块儿,扯天扯地的。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己变得很啰嗦,什么样的小事都想兴致勃勃地与李贺辰分享。路上看到了一只蓝色蝴蝶,今早掉了两根头发,都是绝好的话头。   “那只蝴蝶的翅膀是蓝的,末梢又带点黄,像宝石。哎,世子,你说世上有这么好看的宝石吗?”——从前,她没想过自己竟然这么能废话。   一晃眼,最热的时节便这么在行宫溜走了。过了一个月,王室宗族便打算从行宫返回京城。   临离开行宫的前几日,宁竹衣照旧去寻李贺辰说话。行径一座假山时,她却瞥见一道金红色的高挑身影。那是一名鹅蛋脸的富贵女子,浑身钗光四方,很是高贵,竟是本该禁足的永荣长公主。   长公主正与丫鬟说话,迎面瞧见宁竹衣的身影,她便施施然笑了起来:“宁竹衣,真是许久不见了。”   “长公主,您怎么在这?”宁竹衣难掩讶异。   “看你面上的神色,是觉得本公主应当在禁足吧?”永荣嗤笑一声,说,“皇兄到底是我的皇兄,不会过于为难我。”   宁竹衣皱起了眉。   没想到长公主在禁足结束之前便出了房间,看来,是皇上对她格外开恩了。   这下好了,也不知道长公主记不记得先前的私仇。若是她还耿耿于怀,岂不是又要找麻烦了?   “宁竹衣,本公主还不曾忘了先前的事儿呢……”   正当宁竹衣心底局促之时,那头的永荣已经挑眉一笑,慢慢步近了她:“你不会想着,得罪了我,还能全身而退吧?”说罢了,她丢下一个轻蔑的眼神,道:“等我向皇兄进献了这幅画,再来收拾你。”   说罢了,她便没再看宁竹衣,而是与几个丫鬟一道,朝着皇帝所居住的殿宇去了。   宁竹衣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总觉得,日子又要不安宁了。   *   “皇兄,这副《鸿雁图》乃是吴瑞之的真迹,有印章可证。臣妹派人四处寻访,历尽苦辛,才寻得了这幅名画。”   小半个时辰后,皇帝的殿宇内,永荣笑吟吟地将一幅画呈给皇帝。   皇帝靠在书桌后,脸上露出淡淡笑色:“吴瑞之的真迹?永荣真是有心了。”   今日下人来报,说永荣长公主要献上一副贺礼。皇帝想着禁足之期已过去了许久,索性便允许永荣踏出殿门,亲自外出。   此时此刻,见妹妹寻来自己喜爱的画卷,皇帝心底更觉动容满意。   “常有人说《鸿雁图》毁于乱火,没想到还有真迹存在于世。”皇帝盯着画卷,满面感慨之色。   长公主见皇帝如此,心中微微窃喜。   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出的主意还挺有用处,竟当真让皇兄对她网开一面。   也多亏了那金羽卫聪明,乖乖将这幅《鸿雁图》交了出来,省却了不少麻烦。   等自己重得了皇兄的欢心……   长公主眯了眯眼,眼底掠过一丝冷色。   在皇帝欣喜的目光下,画卷慢慢展开,一点点露出古旧的画卷。泛黄的画纸上,两只鸿雁交相缠绕,周遭瑞云腾飞,更有翠羽轻舞。   “皇兄,此画最妙之处,乃在卷尾之处。据说吴瑞之亲笔题字于此……”长公主按照金羽卫教导的话,故意卖起了关子。她伸出手,帮忙展开画卷,让画卷之尾的题字露出一角墨痕。   就在这时,长公主的手指触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那玩意儿藏在画纸里,显得很是突兀。她疑惑地皱了皱眉,不解地将画卷彻底展开。下一刻,她的面容便轻轻一僵——   只见画卷的尾部,竟然藏了一支匕首!   没错,那是一把银光闪烁的匕首,寒芒逼人,看起来便溢满威杀之意。方才画卷卷起,这匕首就被包裹其中。眼下画卷展开,它便彻底展露人前!   只听“嘎吱”一声响,皇帝面色微黑地站了起来,后退的双腿将椅子往后推去。   “永荣!你这是何意?”   皇帝一声怒斥,周遭的太监才回过神,连忙冲上前来,劈手夺过那把匕首,又护在了皇上的身前,高呼道:“护驾!”   长公主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但是,她明白眼下的境况有些不妙。   “皇兄,我,我也不知道……”   她无措地说着,面色泛开微白。   她确实不知道这把匕首是怎么回事。这幅《鸿雁图》是由她的贴身丫鬟保管的,此前她亲自翻看时,根本没有这把匕首。   难道是那丫鬟不小心将匕首放进去了?可是好端端的,她手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你不知道?”皇帝的脸上涌动着怒意:“我看你明明一清二楚!就因为朕不允许你嫁给周景昂,你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朕,永荣,你可真是胆大至极!”   这样的训斥,委实有些凶狠了,永荣长公主面色发白,脚步轻轻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屋外头传来一阵扣门轻响:“启禀皇上,金羽卫中郎将求见。”   听见爱臣进见,皇上的面色微缓。他沉下声音,问:“问问他,有什么事?”   下人道:“中郎将奉命监察长公主,无意中发现长公主有些逾越言辞。中郎将思量再三后,还是决定禀报与皇上。”   *   宁竹衣与李贺辰回京城之前,行宫发生了一桩惊变。   永荣长公主意图谋反,竟亲自藏匕首于画轴,想在献上画轴时刺杀皇上。此本乃五马分尸之大罪,但皇上念在手足之情,便只是将她贬作庶人,永禁于行宫之中。   据说,金羽卫奉命监察长公主言行,却撞破她因婚嫁之事对皇帝极为不满,出言不逊。因有此事,皇帝才终于狠下决心,将长公主丢在行宫,再不允许她回京。   “长公主何至于此?”   宁竹衣回到豫王府的红露居时,依旧咋舌不已。她实在是想不通,长公主何必做到这一步。为了一个周景昂罢了,竟然连亲兄长都不想要了。   山楂指挥着下人们放行李,闻言便道:“小姐管她呢,长公主被废为庶人,丢在行宫,那对您是好事。要奴婢看呀,她就是不知人间疾苦,才会为了一个周三公子变成这般模样。”   一旁的行秋接嘴道:“听闻因此事牵累,周三公子的前途也有些不保呢。皇上嫌他私得有亏,将他的官职都降了。”   “周三公子倒霉,咱们府的大公子却得了好处。慕之公子揭举有功,如今又官升一级,成了金羽卫的少卿呢……”   宁竹衣听着这番话,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个许久未见之人的面孔,那是李慕之温柔的笑颜。   “段七小姐已经得了她的下场,接下来,便是永荣大长公主了……”   这句话,隐隐在宁竹衣耳边徘徊。   她甩了甩头,将这句话从脑袋里祛除。   开玩笑,李慕之哪来的那么大能耐?要他做做一般的事也就罢了,要长公主谋反,那可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   宁竹衣没有多想,继续听着几个佣人大惊小怪地说着长公主。   “宁大小姐,宁大小姐!”就在此时,一个尖尖的嗓音从外头传来。   只见一个老嬷嬷穿过回廊,满脸笑颜地报喜道:“宁大小姐,您家夫人老爷的路途行了大半,方才王妃娘娘收到信,说是人已过了曲州,再不久就要到京城了!”   宁竹衣愣了愣,顿时露出喜色:“父亲、母亲要到京城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叫宁竹衣心底涌起了雀跃之情,瞬时便将长公主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她与父母分别已久,心中难免想念。而此次父亲又是升官,日后将常住京城,这于她而言,自然是团聚的大好事。   这段时日来,她虽与父母有书信往来,但书信再长,也难表心底情谊。家人之间,果真还当是面对面地坐谈闲聊为好。   宁竹衣高兴了一阵子,从嬷嬷手中接过了父母的书信。信是宁竹衣的母亲韩芙写的,簪花小楷端庄秀丽。信中先写路途平安,又写挂念女儿与京城,末了,还加了一句“盼女竹衣能入主宫中,得良人一生厚爱”。   一看到这句“入主宫中”,宁竹衣的笑容就凝住了。   是啊,眼下父亲母亲还不明白她早已改了意图,不想进宫了。眼下她想嫁的,另有别人。   可是这事儿,又要怎么与父母开口呢?   宁竹衣陷入了为难之中。 第64章 父母双亲 宁家夫妇   隔了一段时日, 宁竹衣的父母便到了京城。   夫妻二人在京城置办了宅邸,先前已派人收拾过,随时能搬进去住。二人一到京城, 先命下人将自洵南搬来的行李放入宅中, 自己则来豫王府拜访, 与许久未见的女儿相聚。   这一日的大早, 宁竹衣便仔细地收拾梳妆一番,满是期待地在红露居中等候上了。她坐一会儿, 便要出门张望一阵,瞧瞧是否有婆子来报消息。   等到日头近天中了, 才有个丫鬟喜气洋洋来报:“宁大小姐, 宁夫人和宁老爷到了!”   宁竹衣欣喜无比, 立即带着山楂向豫王妃招待客人的春熙堂行去。   “父亲!母亲!”   未到春熙堂前,她便已叽叽喳喳地这般嚷着了。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的身影, 简直如只兔子似的。夏日又热, 她跑出了薄汗,额上还沾了几颗汗珠,看起来全无文静模样。   她还没停下步子, 一声熟悉的呵斥声就传了过来:“姑娘家家, 竟这样粗野地到处乱跑,像什么样子!”   只见一个形容美丽的妇人自门后款款步出。她穿一身石湖蓝色罗裙, 面容与宁竹衣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得端庄大气,眼角边爬着一丝轻微的纹路,显示她已非年轻之人。   一见到这妇人,宁竹衣便立刻萎蔫了下去,老老实实地放慢步子, 小步小步地向前迈去,装起了淑女模样,口中道:“女儿思念母亲太过,这才失了分寸。”   说话间,豫王妃笑盈盈而出,道:“阿芙,衣衣这样活泼的性子,何必扼着掐着?我瞧着挺好呢。”   这立在门口的妇人,正是宁竹衣的母亲,韩氏,闺名唤作阿芙。   韩氏微叹一口气,道:“王妃也知道,衣衣是要进宫的人。学了这大半年礼仪规矩,还学成这副模样,要如何见皇上呢?”   豫王妃又笑起来:“这有什么?大不了便不进宫了。这京中的贵介子弟那样多,何必非得往宫里扎呢!”   说话间,宁竹衣已经小步小步地挪进了春熙堂里。堂中的雕花黄梨木椅上,还坐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他四十几许的年纪,面庞斯文,留两搓小胡子,看起来很是儒雅,正是宁竹衣的父亲,宁江涛。   众人在椅子上坐下来,丫鬟又来倒了茶,韩氏这才正经地打量起宁竹衣来。片刻后,她满意地点头,道:“坐姿像样了些,看起来没白学。”   豫王妃笑说:“我请的蒋嬷嬷,可是全京城最好的礼仪嬷嬷呢,能没长进么?”   与此同时,宁竹衣也在打量自己的父母。一别半年,父母似乎全无改变,还是从前那副模样,这让她放下了心。   宁家夫妇坐下来用了盏茶,接着便是一番寒暄,说起本次调职的事儿来。宁江涛在任上得力,很得皇上看中,才有了这次高升。如今他回了京,也是实打实的二品官了。此后在京中常住,还需上下劳心等等。   扯完了官场上的事,韩氏又说起洵南的生活来。“我到底是京城人,原本是不习惯洵南的,谁料想在那住久了,临走时还有些舍不得,总觉得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对我有情意似的。”   一旁的宁江涛见她伤感,便插嘴道:“又不是不回去了。宅子还在,你要想去,随时能去。”   “那算了,”韩氏立刻答,“那地方清贫,还是京城好。”   闻言,春熙堂里的众人都笑了起来。等寒暄过了,宁竹衣便领着父母去往自己居住的红露居,打算与他们说些体己话。   三人绕过弯曲小径,进了红露居的大门。韩氏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院中景色,赞不绝口道:“王妃真是有心了,将你安排在这般雅致的地方……”话音未落,韩氏便瞥到了屋内一张金灿灿的屏风,她的话瞬间卡了词了。   半晌后,韩氏才挤出一句话:“她还是老样子呢!尽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宁竹衣笑了一阵,让山楂搬椅子奉茶。等父母坐下了,她便老实地站到了韩氏身后,伸手给韩氏揉肩。   “先前一直没能在母亲跟前尽孝,是女儿的不是。”宁竹衣一边揉肩,一边很老实地说,“母亲旅途劳顿,女儿帮母亲松乏一下肩膀吧!”   见她这么乖巧,韩氏露出满意之色,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边肩膀:“这儿,揉得大力些。”   揉了好一阵子肩,宁竹衣这才咳了咳,试图提起正事:“母亲,关于女儿入宫选秀的那件事……”   听她这么开头,韩氏便轻笑一声,很是自负地说:“衣衣,你便放心吧。母亲已经全帮你打点好了,只要你去参加选秀,就定能入宫。保不齐,还能捞个皇后做做呢。”   宁竹衣心底咯噔一下,连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氏瞥她一眼,道:“与母亲说话,不必遮遮掩掩的。不做皇后,难不成做妃嫔?那可有你的苦头吃的。”   宁竹衣心底为难,嘴上也犹豫起来。她支支吾吾道:“其实……其实女儿……”   “其实什么?”   “其实女儿,眼下已不想入宫了……”宁竹衣的声音越来越低。   闻言,韩氏的表情微微一变。   “什么?”她攥紧了袖子,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不想入宫?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可是本家派人来说了什么?”   女儿先前一直想着能搏一位天下最尊贵的夫君,要改主意,实在奇怪。莫不是同样要派女儿参加选秀的宁家本家暗中使诈?   韩氏内心狐疑不已。   宁竹衣见她如此,连忙解释道:“没有的事,本家从未对我做什么。我不过是……自己不想参加选秀了。”   顿一顿,她自知理亏,低头道歉道:“我出尔反尔,叫母亲白忙活一场,是女儿的错处。”   一旁的宁江涛也露出了迟疑之色:“衣衣,好端端的,怎么又不想入宫了呢?皇上眼下还未娶妻,也不曾有过妃嫔,又年轻英俊……”   闻言,宁竹衣想起了黑漆漆一片的皇上,忍不住问:“父亲,你亲眼面见过皇上吗?”   “见过呀,六年前回京叙职的时候,远远地见过皇上一面。那时的皇上虽还未长开,却已是人中龙凤之姿了。”宁江涛纳闷地答。   “父亲,那时的皇上,黑吗?”宁竹衣问。   “不黑呐!”宁江涛说。   宁竹衣叹一声,指了指一旁一口漆黑螺钿的匣子,道:“现在的皇上,差不多是这个色了!”   闻言,宁氏夫妇都静了下来。   这口螺钿匣子,真的是黑得透彻,黑得明白。要是皇上的肤色是这样……   没想到不过六年,皇上竟不是那个肤白儒雅的皇上了,难怪女儿对他芳心难动!   但韩氏转念一想,做夫君的人最重要的不是相貌,而是为人如何,会不会待妻子好。更何况,肤色黑些,也有帅气的,有些人偏生喜欢这般肤色呢!   于是,韩氏便张口又想劝:“若是仅凭外貌便断言因缘,怕是不合适……”   “母亲,这黑不黑的,其实我也不大在乎。”宁竹衣知悉母亲想说什么,便为自己解释道:“我只是……有了心上人,不想再嫁旁人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脸陡然变得通红。   她在心底劝自己:脸红什么?要是不直说出来,那可就真得入宫了!这样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因为羞涩而闭口不言了!   此话一出,宁氏夫妇都愣住了。   韩氏与宁江涛面面相觑。片刻后,韩氏才露出惊诧的神色,道:“衣衣,你瞧上哪家的公子了?”顿一顿,她又不安道:“不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这半年我不在衣衣身旁,衣衣又纯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要是来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把我们衣衣骗了……”   说着说着,韩氏的语气就义愤填膺起来,仿佛宁竹衣当真已经被个坏男人骗走了似的。   “要是哪个混账骗了我们衣衣,我就和他没完!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揪出来,让他知道我们宁家的厉害!”   宁江涛见韩氏气得厉害,忙讪讪劝道:“夫人,你别猜了,还不知道竹衣喜欢的是谁呢。”   韩氏这才稍稍顺了下气,半恼地说:“是哪家的公子?竟叫你愿舍了宫中的富贵。”   宁竹衣愈发不好意思了。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轻轻道:“是豫王世子。”   韩氏第二次愣住了。   片刻后,韩氏露出了恼火的神色:“好呀,阿辰次次见了我,都亲亲热热地喊姨母,我还以为是当真与我亲近,原来是有所图谋!前些日子阿辰还给我写信,问我浔南天气如何,说王妃分外想我。我还寻思怎么近来他待我如此殷勤,原来都在这等着呢!”   韩氏的脾气,这是说来就来。宁竹衣小吓一跳,说:“母亲,世子他不是挺好的吗?母亲怎么不大高兴呢!”   韩氏道:“他好是好,可他瞧上了我闺女,还不和我明说,偏要打着太极,说他是为了王妃的缘故才讨好我,这能不让人恼吗?”她瞥一眼宁竹衣,又说:“世子和王妃娘娘在哪呢?我去探探口风。” 第65章 以退为进 她就一个宝贝女儿,自然不愿……   韩氏千算万算, 都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般回答。   上京之前,宁竹衣明明对那宫廷生活很是向往。虽说宫墙深深,做娘的也不愿意女儿去里头受苦;可当场圣上是难得的后宫空虚, 无一妃嫔, 韩氏这才松了口, 愿意令女儿入宫搏一搏。   打从女儿上京, 韩氏便在心头盼着、想着,暗暗畅想宁竹衣入宫承宠的模样。运气好些的, 宁竹衣如愿进了宫,做了个皇后、贵妃, 能和皇上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运气不好, 她没入选, 那回了家中,照旧是父母的心肝宝贝。   可谁料到, 如今宁竹衣竟改了主意, 不想入宫,反倒想嫁豫王府的世子了!   这豫王府与皇宫,又有所不同了。世子妃和皇后, 又是两样的东西。韩氏心底难免惊诧和犹豫。   要说宁竹衣与豫王世子, 那自然是还算熟的。宁竹衣随着家人搬离京城前,便时常与豫王府的世子一道玩耍。可自从宁家离开京城后, 二人便没怎么见面了。虽有些书信往来,但似乎也不甚亲密。   莫非,是竹衣在京城的这大半年里,日日与豫王世子相处,反倒日久生情了?   韩氏心底狐疑不定。   她正打算上豫王妃的春熙堂探探口风,就听到外头传来扣扣的敲门声。一道清朗的男声自外头传来:“阿辰求见宁家姨母叔父。”   竟然是李贺辰直接上门来了。   韩氏与丈夫对视一眼, 犹豫不定:“这时候上门,恐怕有些尴尬。”   “夫人,要不然先请世子回去。等到了王妃那,再由王妃出面将世子召来说话?”   “夫君说的在理。豫王妃娘娘不在,有些事儿便不便多说。。”   眼看韩氏与宁江涛打算对李贺辰避而不见,宁竹衣心底微急,连忙道:“那哪儿行呢!外头这样热,岂能让世子晒晕了?”说完,她便立刻遣丫鬟去开了门。   门扇一张,几人便瞧见个身着华青色翻领长袍的青年立在门口。他手握一柄绘着山河日月的折扇,玉冠高束,两条锦带自冠上垂落,身姿如灼灼棠棣,正是李贺辰。   一见到他,韩氏便微露出惊讶之色。毕竟她与李贺辰见得少,上次随夫君回京时,李贺辰还只是个个头不高的少年,脸也有些婴儿肥。没想到如今他竟出落成这番潇洒姿态。   难怪衣衣动了心,想嫁李贺辰了。   韩氏心底顿时有些懊恼:她怎么就没算到这件事?光顾着把衣衣托付到豫王府,有密友豫王妃帮忙照看,忘记了豫王府还有个青春正貌的李贺辰了!   她印象里的李贺辰,始终是那副婴儿肥的模样。因此,哪怕李贺辰给她写再多的书信,她都没考虑过宁竹衣会对李贺辰心动的可能性。   “世子来的正好,”韩氏不动声色道:“我也有事想要拜访世子呢。”   李贺辰轻笑道:“姨母不必客气,只拿我当自己人就是。”   韩氏的眼底立刻露出狐疑之色。   看李贺辰这幅模样,像是有备而来。莫非,竹衣早与李贺辰通过了气,这才敢大着胆子,将此事告知于父母?   韩氏不动声色地坐下来,请丫鬟上了茶,笑道:“豫王世子,竹衣在王府叨搅多时。这段时日,真是辛苦王府上下照顾这个浑丫头了。”   李贺辰道:“举手之劳,姨母何必客气?”   韩氏又笑道:“如今我和夫君又上了门,今日恐怕也要打搅府上了。对了,前段时日,王妃娘娘在信中写,欲给你聘一位良妻。不知眼下,世子可有婚配呀?”   李贺辰立刻答:“还不曾婚配。”   韩氏点点头,状似无意道:“看来王妃娘娘是想仔细再挑选一番了。毕竟世子样样件件都出众,要想娶妻,那可真是满京城的女子都随世子挑。”   李贺辰笑道:“姨母过奖了。阿辰不才,并无多少女子看得上的。不过眼下,阿辰倒是有了一位意中人,很是想娶她为妻。就是不知道,她的父母答不答应?”   韩氏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若是世子心够诚,那想必这家的父母也是愿意的。”   宁竹衣在一旁听着二人说话,心底微急。这样推来推去的,一直在聊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正事?   还有李贺辰,虽说她交代了要他今日穿得正经些,可如今这身打扮,未免太过富贵了!   她正在烦恼,那头的韩氏清了清嗓子,终于切入了正题:“世子,虽说我们两家从前还算熟悉,但姨母也只与你书信往来过。不知世子如今,都喜欢做些什么?官从何处?来日有什么打算?”   韩氏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寻常人听了,恐怕已被弄懵了神。但李贺辰却不慌不乱,一一答来:“姨母,我如今在军营任职,马上便会升作偏将军。日后么,也打算做个马上将军,保卫我大楚山河。”   他这么一说,宁竹衣心底立刻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保卫大楚山河”,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明儿就要奔赴沙场,马革裹尸了呢?母亲听了这话,还能同意自己与李贺辰订婚?   “母亲,你听他吹牛呢,”她立刻补充道,“什么保卫不保卫的,眼下四海太平,他也就在京城里威风威风罢了,根本没有战事!”   韩氏皱了皱眉,正想说“今日没有,难保明日没有”,就听得一旁的宁江涛笑呵呵插话道:“做将军好呀!做将军好。一介男儿,自然该征战沙场。”   见丈夫这么说,韩氏也不好辩驳,只好憋着心底话,放过了这件事。   罢了,竹衣她父亲就喜欢这些个看似热血无比的儿郎。就连竹衣父亲自己也是,为了治理浔南,两袖清风地过了那么久清贫日子,从来不见喊过苦。   更何况,竹衣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太平时日,哪里来的战事?做个将军,也未必要上战场呢。   于是,韩氏放下了心,又问:“那其他的呢?”   “我在军营供职,平日里忙碌得很,没什么旁的爱好,只是偶尔练练剑,精进一下武艺。”李贺辰恭敬道。   宁竹衣也跟着说:“是呀是呀!世子忙的时候,甚至要睡在军营里头呢。我去看过他一回,他躺在那又破又小的床上,嘴里还嚷着要吃红薯……”   一边说,宁竹衣一边在心底暗暗道:世子还有个兴趣,说出来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他喜欢扮演神秘侠客“一剑破天”大侠,四处行侠仗义。这爱好,连世子自己都不敢认呢。   韩氏点了点头,道:“似乎还不错。”喜欢练习剑术,倒也不是个懈怠懒惰之人。问罢这个,韩氏目光一转,提到了最要紧的事:“不知世子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又要纳几房妾室呢?如世子这般的宗族贵介,理应绵延王室,多生子嗣呀。”   韩氏的这番话,问得很是周折。寻常男人都爱三妻四妾,她故做出对此接纳万分的模样,要是换做一般人,那定然松了口气,以为这位岳母是容许女婿纳妾的,兴许便会透露口风,譬如“至多纳二妾”云云。   但韩氏的心底早就将算盘打好了,但凡李贺辰透露出一丁点儿纳妾的意思,她就要斩断宁竹衣的心思了。   要是去了后宫里,管不了皇上粉黛三千,那是没办法。可要是去的是豫王府的后院,难道还要坐看世子纳妾吗?   她就一个宝贝女儿,自然不愿她多受苦。   韩氏用专注的目光看着李贺辰,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来。   李贺辰未怎么思索,便答:“自然是不会纳的。”   韩氏故作讶异:“不纳妾?那怎么行?别的人也就算了,有的男子不爱对付女人,这点姨母知道。但是你可是豫王府的世子,给豫王府开枝散叶,这是免不了的。要不然,膝下单薄,别人听了都笑话呢!不说十个八个侧室,你娶五六个,那也是少了的。”   韩氏这番以退为进,要是寻常男子,心里有那么点心思的,眼下恐怕已顺水推舟地应了,只觉得这个岳母大度,为女婿考虑。但李贺辰却咬死道:“姨母,旁人是旁人,阿辰是阿辰。我打小就想好了的,只和喜欢的人过日子。”   “这‘喜欢的女人’,也能有许多个呀!”韩氏笑道:“你父王就有好几个侧妃呢,这都没什么的。”   李贺辰道:“父王的侧妃过得好不好,我心底有数。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几个侧妃,母妃才会偶尔露出烦忧之色。我不想叫将来的妻子也如母妃那般难受,所以便不想纳妾。”   这一番话既坚定,又得体,韩氏的心满意地落了下来。她笑眯眯道:“原来如此,看来世子也是个忠贞之人。哎呀,不知哪家的女儿这么好命,能嫁给世子殿下呢?”   韩氏说话,点到即止,压根就没有道破自己女儿的恋慕之心。   她笑眯眯的,一副和气模样。但李贺辰却瞧出她的意思来了:要想娶宁竹衣,就得主动提亲。 第66章 门当户对 嫁给世子,不比入宫做皇后差……   这一晚, 春熙堂的灯火久久未歇。宁家夫妇与豫王夫妇一道座在堂中,长谈不止。   待宁家夫妇从春熙堂中跨出来时,脸上是带着淡淡笑色的, 眼底也浮动着满意之情。   天色早已黑透了, 宁家夫妇不便回自家宅邸, 便在豫王府留住了下来, 客居在毗邻红露居的院子里。   夜虫鸣叫之时,宁夫人韩氏便将宁竹衣唤到跟前说话。   “衣衣, 来这边坐下。”韩氏脸带笑意,一边合拢了门, 一边招呼女儿在矮凳上坐下。   宁竹衣乖巧地行了礼, 先不坐, 给母亲奉了茶,这才安静地坐下。   韩氏左右张望一张, 确信屏退了旁人, 这才对宁竹衣笑道:“衣衣,你的眼光倒是好,一下子就挑了这么个好儿郎。”   宁竹衣故作羞赧道:“母亲说笑了, 这都是缘分呀。”   韩氏一副喜笑颜开模样, 坐下来道:“今儿晚上,我和你父亲与王爷王妃仔细商谈了好久。听王妃娘娘的意思, 说是也看中你当她家的媳妇。更何况世子喜欢你,她也不好拂了世子的意。”   宁竹衣的脸微红,说不上话来。   王妃看中她当王府的媳妇?这是场面客套话,还是说,豫王妃娘娘早有打算?   忽然间,她想起了从前王妃派人教导她学习“如何做世子妃”的种种, 心跳不由快了些。   “我们宁家的家世,与世子是匹配的来的,你嫁给世子,那也是门当户对,不必心慌。”韩氏搂过女儿的肩,开始掰手指:“世子便是将来的豫王,豫王手下有领地,还有数不清的田产奉石。嫁给世子,不比入宫做皇后差。”   宁竹衣听母亲这么高兴,心底不由嘀咕道:先前母亲还希望她入宫,眼下主意却转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豫王妃娘娘到底给母亲吹了多少耳旁风?   “呀,虽说这宫是不能入了,但能做豫王府的世子妃,倒也算是个好归处。”韩氏眉飞色舞地说:“更何况我与娘娘相熟,你做她的媳妇,她必然不会亏待你。不像别家婆婆,非要将新媳妇儿磋磨得人不人,鬼不贵的样子。”   宁竹衣低眉说:“谢过母亲与娘娘成全。”   “这叫什么‘成全’?你与世子能好好过日子,我们当爹娘的就放心了。”韩氏轻拍了拍她的肩,道:“余下的,便只剩下你要入宫的麻烦事了。先时爹娘打点得太过,连宫里头的嬷嬷都塞了银子,只要你去选秀,便能将你的牌子翻着个儿送到皇上的眼前。眼下你不想入宫了,这就成了件麻烦事……”   宁竹衣心头一紧,问:“那,那该怎么办?”   韩氏笑起来:“这你便不必操心了。母亲与豫王妃自会想办法的。”   听韩氏这么说,宁竹衣微微放下了心。再看韩氏时,脸上也带了丝笑容。   韩氏见了,拿手指刮她脸蛋,笑道:“姑娘长大了,自己想嫁人了。做母亲的,可真是留不住呀……”   *   更晚些时候,宁竹衣提着一盏灯笼,出了红露居的大门。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园子里只余下夏虫的魆魆声响。她提着蜡纸灯笼一路缓行,等近了假山丛时,她瞧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李贺辰矗立在一丛紫薇花旁,衣袍被夜风徐徐吹起,发丝边的垂珠亦轻舞不定。   “世子。”宁竹衣将灯笼放在脚边,快步走了上去。两人的影子在月下靠得很近,像是要融在了一块儿似的。   李贺辰垂下目光望着她,道:“今日母妃已与宁夫人商量好了。待选秀之时,想法子让皇上将你指给我,做我的正妃。”   宁竹衣听了,嘴角偷扬一下。旋即,她侧过头,若无其事道:“哎,我也不过是请你帮忙,让你假意与我订个婚,好让我不要进宫。等选秀的风头过了,这婚约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要退了我,再娶八十个侧妃,我也管不着的。”   李贺辰听了,微微失笑:“八十个侧妃?你当我那么有空?一个我就应付不过来了,还八十个……”   宁竹衣挑眉:“我哪里知道你想要八十个还是五十个,总之不关我事。”   李贺辰看着她这副故作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暗暗好笑。   宁竹衣当真以为,这婚约定下后,还有任何解除的可能吗?来都来了,那就留下来吧,不要再走了。   宁竹衣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和李贺辰通过气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两人在假山丛站了许久,才各自提了灯笼,想要回屋里去。   宁竹衣往外走时,忽然听得假山外传来一阵满是戒备的轻轻声响:“阿秀,你将这封信送到周府去,万万不要惊动任何人。”   这女声分外耳熟,竟是李燕婉的。   宁竹衣愣了愣,赶忙与李贺辰步出了假山丛。只见假山外头的小径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个儿的端庄,正是李燕婉。矮个头的娇小,乃是李燕婉的丫鬟,阿秀。   此时此刻,李燕婉正诧异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二人,而阿秀则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紧张地将一封信往身后藏。   李贺辰见了,皱了皱眉,问:“姐姐,你要往周府写信?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李燕婉脸上的诧色转化为一阵羞窘。她无措道:“我……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周夫人……最近是否安好……”   这样支支吾吾的模样,显然是有鬼。李贺辰眯了眯眼,说:“既然是给周夫人的信,不如让母妃送去吧,这样显得正式点儿。”说着,他就要去抽阿秀手里的信。   “不行!”李燕婉却连忙阻止,挡住了李贺辰的手,结结巴巴道:“不能给母妃瞧见了……”   她从来端庄文雅,难得露出这副神态。李贺辰起了疑,强硬地从阿秀手里抽出了信,却见信封上写了几个字:周三公子亲启。   一看之下,宁竹衣与李贺辰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这竟然是给周景昂写的信。   再想起李燕婉语焉不详、面红耳赤的模样,宁竹衣几乎可以断言,这封信是一封相思之书。   李贺辰沉下了气,皱眉道:“姐姐,周景昂虽是我的友人,但他于男女之事上从来风流,我以为姐姐……看得清。”   周家与豫王府关系不错,晚辈间难免有些面子往来。但周景昂于男女之事上着实有些太不收敛。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因为招惹了长公主而被牵累了官职。   李燕婉垂下头,一副被戳了脊梁骨的模样,似乎羞耻得要钻进地里去了。想来也是,她从小便受着大家闺秀的严苛教导,性子刻板端庄,对男情女爱之事都是敬而远之的。此刻自己私送书信给周景昂之事被撞破,她定然羞耻至极。   于她而言,能壮着胆子给周景昂送情书,已是她出格的举动了。兴许是礼教压抑得她太沉,她这才会难得逾越一次吧。   李燕婉听着弟弟的话,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露出快要哭了似的表情,恳求道:“阿辰,你可万万别告诉母妃。”   李贺辰说:“我不说,但你也得自己想清了。除非周景昂愿意为你收了心思,否则姐姐迟早会被他伤着的。”   李燕婉喏喏道:“周三公子说了,他愿意为我……再不看其他女人。”   宁竹衣:……   男人的鬼话,不可信啊!   李燕婉藏不住事,面对弟弟的质问,绞着袖子将事儿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自打长公主被废后,周景昂受了牵累,也被降职,于官场上失意不已。一次李燕婉去外祖家取东西,竟意外遇着了喝得酩酊大醉的周景昂。她怜悯心起,便命人照顾周景昂。二人便这么又说上了话。   周景昂擅长那些风流花招,见了她便要夸“燕婉小姐乃是世间独一无二”,时不时送点珠花胭脂。李燕婉深居闺中,根本没见过这么多花哨把戏。再加之周景昂因降职之故,身边的莺莺燕燕尽去,她也忍不住动了些心思。   听李燕婉说罢了,宁竹衣陷入了深思。   倘若周景昂真的愿为李燕婉收了心,那还好说。可她的直觉总告诉她,周景昂不是那么容易收心的人。   李贺辰叹了口气,说:“姐姐,这封信你先收回去吧。等我去探探周三的口风,你再好好考虑一番。”   李燕婉无措地点头,讪讪叫阿秀把信还给了她。   待李燕婉走后,李贺辰便恼火道:“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他怎么敢打我姐姐的主意?”   宁竹衣问:“世子觉得那周三公子收心,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李贺辰说,“前几日我还瞧见他与翰林的妹妹同进同出,只是姐姐少出房门,不知情罢了。”   宁竹衣听了,心道一声“果然”。这前几天还与其他女人纠葛不清呢,哪里会真心对李燕婉呢?   “可我们空口说,燕婉姐姐也不会信呀……”宁竹衣起了愁。   被爱意蒙蔽了双眼的女子有多痴狂,她可是一清二楚的。毕竟在《扶摇弃妃》里,她就是这么个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倒霉贵妃呢。   李贺辰沉思片刻,道:“明儿我不去军营了,要去周三那看看情况。若他还是身边莺声燕语的,那我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必然要将这事儿告诉母妃。” 第67章 胭脂水粉 没想到,她竟和周景昂待在一……   次日。   天气晴好, 日光澄澈。周府的侧门外,几个仆从正泼水洒扫着地面。其中两个小厮似乎被太阳晒得疲累,偷懒地躲到日阴里, 闲聊起来。   “咱们三公子, 这回可是吃了女人的亏了。被连降二等, 把老爷气得够呛。”   “长公主做得荒唐事, 和我们三公子有什么干系?真是飞来横祸。”   “要我说啊,三公子就该少招惹女人。对了, 三公子这几日领进府邸里的那个,瞧着也不像是安分的。”   “是啊, 才来没几天呢, 便颐指气使的, 好像要做了三少夫人似的,谁给她的脸呢?”   两个小厮敷衍地扫着地, 没注意到一辆马车悄然无声地在周府外的巷口里停了下来。接着, 车帘子一撩,就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相继下了车。   前一个,是着淡绿色薄衫的青葱女子, 梳着双丫髻, 踩一双绣花鞋,脸上不施脂粉, 仿佛哪个秀才家的女儿出门采买。但细看容貌,却能察觉她面如芙蕖一般,定非凡俗之物。   而更在她身后下马车的青年,则是灰衣松裤,束着长发,形如一位侍卫, 但他偏偏要在腰间插一把公子哥的折扇,模样瞧起来很是古怪。   这二人正是李贺辰与宁竹衣。昨夜里,二人无意间撞见李燕婉给周景昂送情书。李贺辰对周景昂自是不放心,便打算亲自来探探周景昂的状况。   “小姐,世子殿下,”山楂从马车里探出头,不安地问:“当真不需要奴婢跟着伺候吗?”   宁竹衣道:“我们是悄悄来的,人越多,越容易暴露行踪,当然不能让你跟着。一会儿,你就和车夫先待在后边。”   山楂听了,心底嘀咕道:什么人越多,越容易暴露行踪呀,指不准小姐是只想与世子待着,嫌弃自己碍事呢……   但山楂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只是老实地坐回了马车里。   等马车藏到后头,宁竹衣与李贺辰便鬼鬼祟祟地缩在墙角的阴影里,两人探头探脑,像是做贼似的。   “世子,咱们就在这等吗?”宁竹衣扒着转角,狐疑地问。   “先在这等会儿,要是见不着周景昂,咱们就想法子进去,问问小厮丫鬟。”李贺辰说。   “要是想混进去,你就先把你的扇子丢了。”宁竹衣斜睨他一眼,“哪家小厮会像你这样,往腰带里放个扇子?”   李贺辰面色一凛,道:“拿个扇子怎么了?这扇子上的画可是大家亲笔,价值二百两银子,丢不得的。”   正说着,周府的侧门开了,那几个原本偷懒的小厮都瞬时站了起来,低头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装作忙碌的模样,又手忙脚乱地行礼道:“见过三公子。”   宁竹衣瞬间转了目光,往府邸门前望去。   只见周景昂出现在了府邸门前。也许是因被降职的缘故,他的形容不如先前潇洒,显得有些烦闷。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整宿醉酒不眠所致,无端减损了从前的丰容。   只见他与小厮一阵低语,很快,便有两抬轿子慢悠悠地停在了府门前。周景昂上了前头的轿子,而一个瞧不清身形的人上了后头的轿子。   那后来的轿子正正好挡在人前,宁竹衣瞧不清上轿子的人是何等模样,只瞥见了一方雪青色的衣角。   “我们跟着去看看吧。”李贺辰与宁竹衣说。   二人很快便上了马车。   两抬轿子一路悠悠地行着,穿过芙蓉湖畔,到了京城北边儿的十二巷子。   这十二巷在前朝本是早晚市,满街俱是铺子小贩。一眼望去,有布庄钱行,也有米店肉铺,琳琅满目。青灰色的砖石小路上,马车与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如织。   周府的两抬轿子穿过街道,在一家店铺前停下了。这店铺红墙绿柱,二层的屋檐下头,挂着个秀气的匾额“秀韵坊”。瞧起来,像是个胭脂水粉店。   “胭脂水粉?他一个大男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宁竹衣下了马车,心底狐疑不已。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买了送给姑娘家的。”李贺辰抽出扇子,轻轻扇了两下,抬脚就往水粉店的门口走。   二人挤过人群,远远的,便瞧见周景昂与那雪青色衣裙的人影站在一道,正与秀韵坊的女掌柜说话。   “三公子,这是新到的胭脂,色如曙光,涂抹到脸上,更能衬得人肤若凝脂呢。您身旁这位姑娘,肌肤皎洁如冰玉,正适合这胭脂的颜色……”   那女掌柜三十余岁,松松挽个发髻,瞧起来风情十足。她手持一个小小瓷盒,那瓷盒上描着并蒂莲花,很是精致。   再看周景昂身旁的人,腰身纤纤,雪青色长裙上垂着罗带,显见是个女子。宁竹衣一瞧,眉便立刻皱起来了:“还说什么‘以后不再看别的女子’,这不是不仅看了,还要带人来买胭脂水粉呢?”   雪青色长裙的女子凑近了掌柜,试了试胭脂的颜色,又与掌柜一道去往秀韵坊的雅间,想来是要亲自在妆镜前装扮一番。   宁竹衣正欲再上前一步,耳边忽传来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哟!二位客人,要进咱们秀韵坊看看吗?新到的口脂白粉,宫里头的贵妃娘娘都爱用!”   原来是个肩挂毛巾的小二,满脸笑意地凑到了二人身旁。   宁竹衣听了,不由咋舌道:这小二可真能吹,宫里压根没贵妃娘娘呢!   小二的嗓门太大,这一声喊下来,秀韵坊里的周景昂过了头,与躲在柱子后的二人视线撞个正着。下一刻,周景昂便露出微微的尴尬之色,道:“世子,你怎么在此处?还……还这般打扮和作态?”   尴尬。   这确实是尴尬。   原本宁竹衣是想不出声地跟踪他的,眼下却被撞了个正着。这下倒好,他们要如何解释二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又如何解释他们这奇奇怪怪的衣服?   宁竹衣正在心头烦闷,身旁的李贺辰却按住了她的手,低声说:“看我的。”接着,他便抽出折扇,慢悠悠走上了秀韵坊的台阶,道:“这秀韵坊是买胭脂水粉的,我会来这儿,当然也是买这些女子爱物的。”   周景昂听了,露出恍悟之色:“是给竹衣妹妹买东西来的?可又为何这般打扮?”   李贺辰皱眉道:“说来话长了。你可知道,衣衣的父母这几日上了京?”   “有所耳闻。宁江涛任期满了,便回京城了。怎么,莫非你的老丈人看不上你?”周景昂问。   李贺辰叹口气道:“差不多吧!总之,宁大人是不大愿意松口将衣衣交给我的,眼下还在王府里住下了,要盯着衣衣呢。今日我们出门,还是各自找了托辞的,绝不好叫宁大人发现了。”   一旁的宁竹衣也连忙露出哀怨状,轻轻地点头。   顿一顿,李贺辰迟疑道:“周三,你不会把这事儿捅出去吧?”   “不会!不会,”周景昂立刻打起了包票,风流地笑说:“便是看在燕婉妹妹的份上,我也会帮着你们的。”   李贺辰做出放心模样,又随手拿起一盒胭脂,道:“周三,你一个人来的?这是在给姐姐挑礼物呢?我听姐姐说,你近来待她很客气。”   闻言,周景昂的面色有些局促。片刻后,他恢复了潇洒笑意,说:“是呀。你姐姐先前帮了我,我想给你姐姐买些小物件,以表谢意。不过,我还有些急事,这儿的胭脂也看得差不多了,恐怕得先走。”   “这么急着走?”李贺辰露出疑色:“我还指望着你帮我介绍介绍这些个玩意呢。你也知道,我对什么胭脂水粉一窍不通。”   就在这时,雅间里传来女掌柜的声音:“三公子,这位苏姑娘已经妆点罢了,您瞧瞧?”   只听吱呀一声门扇开声,一个穿雪青色衣裙的女子施施然现了身。宁竹衣抬头,却望见了一张熟悉面容——那女子的容色不算多倾国倾城,却胜在自有一股带刺的倔强味儿,薄施脂粉之后,神色仿佛铿锵女将似的,竟是失踪已久的苏玉鬟。   宁竹衣大吃一惊:“苏姑娘?!你怎么会和周景昂在一块儿?”   苏玉鬟和李慕之解除婚约后,豫王妃便想送她回老家,再给她挑个合心意的夫婿。但苏玉鬟却直接失踪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没想到,她竟和周景昂待在一块儿!   一见到苏玉鬟出来,周景昂的面色就有些垮了。他尴尬地解释道:“我记得他是世子大哥的未婚妻,见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很是可怜,便收留回了府邸……”   李贺辰皱眉道:“你不知道我母妃找她找得多辛苦,你既见着了她,多少该与我们知会一声。”   苏玉鬟见到这副场景,颇有些不解。她看看周景昂,再看看李贺辰,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眼下发生了什么。于是她昂然挺胸,傲意十足道:“世子,我不会再回你们那个豫王府了。眼下的我已是周三公子的人了!” 第68章 只是妹妹 她,她就是我义妹!   “眼下的我, 已是周三公子的人了!”   苏玉鬟一声底气十足的呼喝,让宁竹衣和李贺辰都傻住了。   什么?什么和什么?   什么叫做“已经是周三公子的人了”?哪种方式的“成为了周三公子的人”?   宁竹衣傻愣片刻,问:“苏姑娘, 你, 你,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玉鬟的眉目间愈显露出淡淡傲色:“听不懂吗?我如今已是周三公子的女人了, 我和你们豫王府再没了瓜葛,你们不必来找我了。”   李贺辰迟疑地问:“你, 你的意思是……”他实在不好往后问。   反倒是苏玉鬟,瞟他一眼, 坦荡道:“没错, 我如今是周三公子的侧室了。”   话音落地, 秀韵坊内便一片死寂。   ……侧室?   宁竹衣呆愣,李贺辰皱眉, 而周景昂则露出恼火之色, 拿手背敲了敲额头,似乎在烦恼眼下的事当如何收场。   宁竹衣是真没想到,这苏玉鬟竟与周景昂勾搭上了。   虽说在《扶摇弃妃》这个故事里, 周景昂确实对苏玉鬟有那么些意思, 可《弃妃》里的苏玉鬟是高贵的安国公夫人,周景昂对她求而不得, 只能以义兄妹的关系接近她。   怎么如今二人摇身一变,苏玉鬟竟直接成了周景昂的侧室呢?难道苏玉鬟处心积虑从豫王府逃跑,就是因为不想回乡下老家,而是想去周景昂府上?   宁竹衣咋舌不已,而周景昂则尴尬道:“还不是侧室呢,我守规矩的很, 娶正妻前,绝不会乱来…”   这倒是真的,无论周景昂怎么风流,都没给过女人名分。据他说,只有正室过门后,他才会考虑正式纳妾。看来眼下,苏玉鬟正处于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境况里。   李贺辰皱眉说:“周三,你既然知道她从前是我大哥的未婚妻,便该知道你的行径有所不妥。”   “啊,这个…”周景昂讪讪一笑,说:“玉鬟和你大哥不是已经解除了婚约?既如此,她爱嫁谁就嫁给谁。”   苏玉鬟也哼笑道:“没错,我与李慕之已经没有瓜葛了。怎么,我退了李慕之的婚事,他还惦念起我的好了?竟叫你们来寻我。”   李贺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般无名无分的,对苏姑娘不大好。你若真心想娶她,便等母妃送她回家,了结了我们豫王府的事,其后再正正经经上门提亲…”   说着,他恼色又起:“更何况,你还对姐姐频频示好!姐姐当真以为你是真心想娶她,谁知你却与苏姑娘纠葛不清!”   周景昂听了,有点儿心虚地别开了脸。   其实他不过是觉得这苏玉鬟很有意思,所以随便与她玩玩。   差不多是半月前,京城某日下了场大雨。小厮来报,说门口昏迷了个年轻女子。周景昂闻讯去瞧,便发现了浑身湿透的苏玉鬟。   彼时的苏玉鬟虽浑身发抖,却眼神倔强,这立时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恻隐之心微动,便将苏玉鬟收留在了府邸中。   苏玉鬟自称被豫王府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周景昂听了觉得好不古怪,毕竟豫王妃做事从来妥当。但看在苏玉鬟是个弱质女流的份上,便没有戳破,将其留了下来。   苏玉鬟住在周府上的这半个月,她没少找周景昂说话。她做事很有脾性,竟敢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周景昂不该做这、不该做那,再加上她私底下一反在人前的态度,对他殷勤不已,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于是他就半推半就地把苏玉鬟收入了房中。   收用苏玉鬟的那日,他还鬼扯了一通谎话,什么日后定然给你名分,让你做京城最荣耀的女子云云,这才令苏玉鬟不再抗拒他。   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想着再多做什么了。苏玉鬟家境贫寒,是不配做侧室的,至多做个良妾,且还要等以后正房嫁过来了再抬位置。   自己嘴上的甜言蜜语,那根本不是什么诺言,“侧室”这位置,这辈子都不可能给苏玉鬟。这点,周景昂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李燕婉不同,她出身高贵,是王府血脉,又温婉端庄,是个实打实的好女人,最适合做正妻。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自己可万万不能为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这样想着,周景昂便露出笑容,打起了圆场:“世子,其实你们都误会了,我没有要娶玉鬟的意思,不过是觉得她可怜,想……想留她做个义妹。”说着,他又露出从容姿态:“不信的话,你们便去周府打听打听,看看我是不是一个侧室都没有?”   义妹嘛,那就是兄妹之情,碍不着他娶妻。周景昂早就打好了算盘,虽然他义妹无数,但是妻妾是没有的。   闻言,李贺辰面色古怪,而苏玉鬟则愣了愣,脱口而出道:“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呀,玉鬟,你我情如兄妹,便不要计较这些了。”周景昂给她使个眼色,希望她收敛些,在李贺辰面前给自己圆个场。   但苏玉鬟显然没懂他的意思,而是柳眉一竖,人恼火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道:“三公子!你仔细解释一下你方才说的话!”   她人虽纤细,但手劲却不小,拽得周景昂领口发皱,也让他露出了微恼之色。   这个苏玉鬟怎么这么不懂眼色?眼下搪塞过了世子,对他和她都好。非要在这儿将窗户纸捅破,对她有什么好处?   “玉鬟,你且松一松手,等我们回了家再说……”周景昂试图安抚住她。   但苏玉鬟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非要他在这儿说清楚了。只见她面色冷冽道:“三公子,你碰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宁竹衣闻言,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她逮住机会,故意挑衅道:“三公子怎么会心仪于你呢?三公子喜欢的,明明是豫王府的燕婉小姐呀!”   这一句话,就将苏玉鬟的傲意与争抢之心都挑起来了。   “三公子对那燕婉小姐,不过是玩玩罢了!”苏玉鬟挑眉道:“我劝她早日放下三公子,这样日后还少吃些苦头。”说话语气,俨然是周府的女主人了。   于苏玉鬟而言,她说的都是实话。毕竟在那个《扶摇弃妃》的梦里头,李燕婉就是因为周景昂吃了无数苦头。而周景昂对自己如何重情重义,她也是看的一清二楚。   宁竹衣目光一转,故作不屑,道:“你有本事就亲自与燕婉姐姐说去。叫我们代为传话,姐姐定然是不信的。到时候,还要想法子嫁给三公子呢。”   苏玉鬟哼笑道:“亲自说便亲自说,现在就去。难道我还怕她不成?”   一旁的周景昂连忙阻拦道:“玉鬟,你就别胡闹了,大哥我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苏玉鬟甩开他的手,冷睨他一眼,道:“我只是在帮你。若是现在不甩脱了李燕婉的纠缠,日后有你好受的。”   周景昂听了,有苦说不出。他可一点都不想甩脱李燕婉的“纠缠”啊!他还想着早点抱得美人归呢。   眼见着苏玉鬟昂头向外走去,周景昂不动声色地调转方向,脚底抹油似的,想往别的方向走,赶紧溜回家去。   可他才走了没两步,身前就堵了一道灰色的身影——李贺辰冷眼站在他面前,伸手扣住他手腕,道:“周三,我们好歹也是朋友,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走,一道去姐姐面前。”   李贺辰习武,力气远比周景昂大,周景昂挣了挣,竟一点也走不脱。   就这样,周景昂被李贺辰拽着一道上了马车。   *   没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豫王府。才进门,李贺辰便催着丫鬟去把李燕婉找来。   坐在花厅里时,周景昂还面露局促之色,恼道:“世子,好歹也是朋友一场,不至于这般吧?今日我也累了,不如给个情面,让我回家去休息。”   但李贺辰却将他抓的死死的,冷然说:“那不成。你今日必须给我姐姐一个交代。”   正说着,外头传来盈盈的脚步声,一个端庄秀雅的身影出现在了雕花木门前。来人身着淡鹅黄色衣裙,妙目如波,笑意娴静,正是李燕婉。   “阿辰,你说有急事来找我……”她跨进花厅,一瞧见屋子里的阵仗,面上便爬满了惑意:“周三公子?还有……苏……苏姑娘?你回来了?”   等她上下一看,确认面前的人正是苏玉鬟,她愈发讶异了:“苏姑娘,真的是你!”说着,她转头就对身后的丫鬟道:“快,快去告诉母妃,苏姑娘回来了……”   “且慢,”苏玉鬟拦住她,微抬下颔,“我这次,并不是要回豫王府来。”她的神色里,有胜利者的傲意。   李燕婉露出不解色:“苏姑娘……”   苏玉鬟直视着她,目光中充满淡淡的得意:“燕婉小姐,我如今不再是李慕之的未婚妻,而是——三公子未过门的侧室。”   闻言,李燕婉的面色微微泛白。   “什……你说什么……?”   而一旁的周景昂则垮下了脸,恼火道:“燕婉小姐,别听她胡说八道,她,她就是我义妹!” 第69章 初秋凉风 舍不得什么?又不是再不回来……   宁竹衣一听到“义妹”这个说辞, 心底就有了隐隐的熟悉感。   在《扶摇弃妃》的故事里,周景昂不是也认了苏玉鬟做了义妹吗?只是那时的周景昂对苏玉鬟求而不得,这才退而求其次, 不做夫妻, 只做兄妹。   可眼下, 周景昂却是急于撇清关系, 这才声称苏玉鬟只是自己的义妹。   这可真是风景模样,大不相同啊。   李燕婉起初有些懵懵的, 什么侧室,什么义妹, 她浑然不清楚, 思绪还在“苏玉鬟平安无事”上头打转。还是李贺辰轻声提醒了一句“姐姐, 苏姑娘如今在周三公子跟前很得看中呢”,李燕婉才陡然回了神。   下一刻, 她便面色微白, 喃喃道:“我都明白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不过是男男女女的那一点儿事罢了。虽说周景昂声称苏玉鬟只是“义妹”,可这义妹到底是真是假,都不好说。   再联想起周景昂从前的作风, 李燕婉的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看着面前的二人, 她的笑容变再也提不起来了。只是碍着礼教,她仍微颤着双肩, 轻声道:“既苏姑娘觅得了好去处,那燕婉就祝苏姑娘与良人白头偕老吧。对了,须得知会母妃一声,她一直在担忧苏姑娘的安危……”   李燕婉的一言一词,很是得体。但她微白的面孔,仍旧是出卖了她心底的不豫。   苏玉鬟听了, 露出微微狐疑的神色:“燕婉小姐这么大方?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原本以为李燕婉会纠缠一番,怎么也不肯松手的。   李燕婉苦笑一声,说:“我与周三公子本就只有数面之缘,三公子觅得良缘,我自然是高兴的。”   这一番话,俨然是将周景昂当做陌生人来对待了。   周景昂听了,心底略有焦虑,可他自知理亏,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苏玉鬟,露出傲然的骄矜之色,淡淡道:“如此甚好。以后,豫王府与周府,再不相干了。”   周景昂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大不已:“你做什么主呢?本公子还没发话,你就在这替周家说话了?”   苏玉鬟眉头一皱,争执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倘若现在不将周家搬出来,如何能甩脱豫王府的纠缠?你日后还想不想过清净日子了?”   她对周景昂的语气,很是不客气。因为她知道,周景昂对自己爱而不得,为自己付出了许多。这般深情,定然能允许她直言不讳。   ——本该如此的。   但出乎苏玉鬟的意料,下一刻,周景昂便冷下了脸,说:“玉鬟,你既非我周府的主母,也无诰命官职在身。说这种话,实在是不合适。”   说罢了,周景昂便转过身去与李燕婉作揖,硬着头皮道:“燕婉小姐,此事是我做的不对,日后,我便不叨扰燕婉小姐了。只是豫王府与周府的世代交情,可不能就此断了。”   李贺辰轻笑一声,说:“只要你不打姐姐的主意,日后收收心,这交情就不可能断。”   一旁的李燕婉身体微颤,脚步拖沓地往后退。李贺辰见了,便下了逐客令:“好了,周三,你先回府邸去吧,我瞧你的‘义妹’好像气得很呢,也不哄哄?”   主人都这么说了,客人也不好多留。于是,周景昂只得携着苏玉鬟告辞了。二人离开豫王府之时,众小厮还听得见他们二人的争执之声。   “谁让你自作主张胡言乱语的?你是什么身份,在豫王府还敢这么说话?”   “身份?人难道还要以身份论高低贵贱吗?三公子,我看的从来都是那颗心!”   “你这样胡闹一通,险些害得豫王府与周府交恶,要是让祖父知道了,我便倒霉了……”   “胡闹?难道是我胡闹吗?这分明是三公子做事犹豫,拖泥带水,才惹来了这样的祸患!”   两人的争执声一路远去了。在门前扫地的丫鬟听了,啧啧道:“果真是苏姑娘呀!起先我还不信当真找到苏姑娘了,还以为只是认错了人。可看她这幅教训人的架势,分明就是苏姑娘没错了……”   待苏玉鬟和周景昂走了,宁竹衣便连忙去找李燕婉,想要安慰她一番。   李燕婉从未爱慕过他人,头一次心仪于一男子,却被如此薄待,心底定然很是难受。宁竹衣悄悄从厨房拿了一盏汤,快步走到了李燕婉的院子前。   “燕婉姐姐,你喝碗安神汤定定心吧。”宁竹衣朝院子里探头探脑地张望。   院子里,茉莉花开得正好,一簇一簇的白,如天上的星子似的。一抬秋千自树枝上垂落下来,李燕婉就坐在上头,低头不语,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推着秋千晃动。   “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呢。”李燕婉一副惆怅的模样。   宁竹衣将手上的安神汤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悄悄走到李燕婉背后,说:“燕婉姐姐,我推你吧?”   李燕婉叹了口气,道:“我也没什么心情玩闹……”   但宁竹衣却还是推起了秋千。她拽住秋千绳索,慢慢地推动着。起先用力小,后来用力大。她本就是个力气大的姑娘,这么一推,李燕婉的身体便向天空扬起,她浅浅地惊叫一声,说:“竹衣妹妹!太高了!”   听她的语气,像是已把方才的事抛在脑后了。   宁竹衣这才慢下了秋千,笑道:“把烦恼事儿都甩光光,难道不好吗?”   李燕婉拿帕子抚了抚胸口,神色复杂地站起来,道:“你这一推,我确实有些忘了三公子的事了。怪只怪我自个儿眼色不好,竟着了他的道了。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心疼他仕途失意。”   “是呀,他竟连朋友的姐姐都要骗,可见不是个好东西。”宁竹衣连忙劝慰。   李燕婉转身,手指轻抚茉莉花,喃喃道:“我当初就该明白的。哪家的大好男儿,会与长公主纠缠不清?又有哪家的男孩,会在白日里醉倒在地?更何况,他的风流之名,我早有耳闻,我竟指望他为了我而收心……”   说着,她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还好我醒得早。多亏了苏姑娘这事儿,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听李燕婉这么说,宁竹衣总算是放下了心。   事后,李贺辰派人将苏玉鬟的事回禀给了豫王妃。豫王妃闻言,大吃一惊,连忙派人去仔细打听。一问之下,才知道苏玉鬟眼下已是周景昂的人了,虽说没名分,可已经成了人家的房中人。   豫王妃身旁的嬷嬷,将这些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趁着王妃梳头的时候,那老嬷嬷在旁边一边递梳子,一边大惊小怪道:“据说那苏氏抓男人心很有一套把戏,欲拒还迎的,让周家三公子对她宠爱了好一阵子。哪日三公子忘记了去她那儿,她便说自个儿心口痛……老奴也不知道,那苏氏在咱们这儿时,日日中气十足的,几时有了心口痛的毛病?”   听闻此事,豫王妃的脸色很不好看。   苏玉鬟离奇失踪,跑去周家做个不要名分的侍奉者,这简直就是在狠狠地打豫王府的脸,仿佛在嫌弃豫王府似的。   “算了,随她去了!与慕之知会一声,日后她爱如何如何,与我们豫王府再没关系了。”最后,豫王妃这般恼火地说,打算再也不搭理苏玉鬟的事了。   豫王府内,又恢复了一派宁静。   一晃多日,夏季的盛暑炎热逐渐退去,早秋悠悠而至。凉风一至,日头便不会热得人发晕了。可对宁竹衣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入宫的选秀,正安排在初秋之时。   因选秀的秀女要自家里接去,所以宁竹衣需得搬出豫王府,回到宁家去。   老实说,在豫王府住了这么久,她竟对这地方有些舍不得了。尤其想到日后也许回不到这个地方来,便更是舍不得了。人还没搬走呢,脸上便添了些惆怅。   初秋凉风微响,红露居里一派繁忙,几个丫鬟上下收拾,将宁竹衣自洵南带来的衣物行李都重新收拾打包起来。   宁竹衣站在妆奁匣边,亲自收拾着自己的珠钗盒子。这盒子里满是珠玉饰物,琳琅满目,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支珍珠玉钗。绿玉做的簪身,南水珍珠做的簪头,精巧雅致,又有贵气,一看便知价值非凡。   宁竹衣将发簪捻在手上转了转,心底生出依依不舍。好半晌后,才将簪子放回匣子里,将木匣合上了。   有不知道宁竹衣打算的丫鬟,见了她这般姿态,竟也露出淡淡的惆怅来:“一眨眼,小姐就要入宫选秀了。虽说宫里好是好,可那宫墙高深,小姐会不会寂寞呢……”   屋子里正忙碌个不停,外头传来丫鬟的通传声:“王妃娘娘和世子来了。”   豫王妃与李贺辰一道跨了进来。一见到丫鬟惆怅的脸,豫王妃便问:“怎么这副哭脸?发生了什么?”   宁竹衣摇头道:“不过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闻言,豫王妃轻笑起来,意有所指似的,说:“哎呀,舍不得什么?又不是再不回来了。” 第70章 离开王府 她会再回来的   “舍不得什么?又不是再不回来了。”   豫王妃笑吟吟的话, 叫宁竹衣的丫鬟露出了淡淡的惑色。   回来?回豫王府来吗?   她们小姐是要入宫选秀的,要是入选了,日后就会一辈子留在深宫里。要是没入选, 那就得回宁家。如此一来, 小姐怎么可能会再回到豫王府呢?   见丫鬟满面惑色, 豫王妃脸上的笑意浮动得更深了。   她在屋内走了一圈, 这里看一下丫鬟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那里指点一句“把这个大金茶壶也装进去”, 像是对待自己亲生闺女似的悉心。   等转了一圈后,豫王妃就走到宁竹衣跟前, 郑重地拉住她的手, 道:“衣衣, 别多想呀,姨母等着你回来呢。”说罢了, 又对身后的李贺辰努了努嘴, 道,“阿辰,还不来说点体己话?人马上就不住在咱这了。”   李贺辰拿折扇拍了拍手, 嘀咕道:“说什么呢?这丫头肯定是不会入选的。大伙儿都说了, 皇上就喜欢那种喝露水的仙女儿,衣衣她一顿饭吃三碗, 和仙女怎么也不搭边吧。”   宁竹衣的秀眉一皱:“我吃得多怎么了!吃多点儿,力气才大嘛。”   李贺辰不和她争,连忙说:“好好好,多吃点多吃点。不就几碗饭?又不是少了你的。”   拌了两句嘴后,宁竹衣的神色才安静下来。她微叹一口气,道:“也不知道这次选秀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呢?”   不是她忧愁善感, 是那个叫《扶摇弃妃》的梦总是横亘在她心里头,怎么都驱不散。   万一她的最终命运是不可违背的,她还是被皇上选作了贵妃,那该怎么办?   想起那位焦炭肤色的皇上,她的心头就泛起淡淡愁情。   她可不想与那块煤炭共度一生呀!   但豫王妃却不当回事,只笑道:“衣衣,你就放心吧。有我和你爹娘在,定不会出什么岔子的。要我说呀,你定然能顺顺当当的,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有豫王妃安慰,宁竹衣稍微放下了点心。   也对。如今的许多事儿,都和《扶摇弃妃》的故事不同了。她的宿命,也定然发生了转变吧?   一旁的李贺辰也说:“别瞎操心了。皇上定然不喜欢你这样的。”说着,他就别开了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一番闲话,丫鬟们终于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理出来的箱笼竟有十好几口。见丫鬟们辛苦地搬着一口一口的红漆大箱子,豫王妃皱了皱眉,道:“这么多东西,多不方便搬呐!干脆留在王府里得了。”横竖以后还要嫁回来的嘛。   听豫王妃这么一说,宁竹衣也觉得有道理,就命丫鬟放了点东西回去。搬来搬去的,一个时辰后,宁竹衣在豫王府门口上了马车。   虽说知道自己也许终将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可踏上马车的时候,宁竹衣心底却还是生出了一丝不舍。   她在这豫王府也住了许久了,在园子里练过拳,扛过大门口的太平缸,赏过没开的紫薇花,还推过李燕婉院子里的秋千。陡然离开这里,她心底有些酸涩。   哎,也就不过这么半年,未料到她会对此地如此眷眷不舍。临上马车了,竟还想下车再走进王府,回到红露居里坐一坐、走一走。   豫王妃、李贺辰和李燕婉一道到门口送她。李燕婉面上满是不舍之色,但豫王妃却笑容璨璨道:“呀,阿芙的家就在两条巷子外,近得很呢,想串门儿,随时能去。”   闻言,宁竹衣稍稍地放掉了自己心头的不舍,也跟着笑了起来。   豫王妃说的对,日后还能回来呢。   “王妃娘娘,世子,燕婉姐姐,下回见了。”她拽着马车帘子,这般打招呼。   李贺辰面色微豫。他步上前,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什么,递给宁竹衣。宁竹衣接过一看,发现那是一盒小小的胭脂。   “这是什么?”宁竹衣微奇。   这胭脂盒子很是精巧,檀木上头雕着缠枝葡萄,秀气活泼。打开盒子,里头则是艳丽的春红,瞧着便娇滴滴的,颜色很是讨喜。   “先前我们不是……去了那秀韵坊吗?”李贺辰的语气有些踌躇。“我见那里头有不少胭脂水粉,想到你也需要这些,便买了这个送你。”   宁竹衣愣了愣,想起了前段时日她和李贺辰去过的地方——为了跟踪周景昂,他们二人一道去了秀韵坊。   没想到,李贺辰后来还独自去了那里。   “哎呀世子,你和我客气什么呢?”宁竹衣立刻露出了笑脸,眼睛笑成了弯月形。不过,她嘴巴上虽这么说,但收却毫不客气地把胭脂收下了。   李贺辰的嘴角扯起淡淡的一抹笑:“其实这玩意儿也有些多余。你本就不需要这些劳什子的东西。”   宁竹衣听了,心底很是舒服。正想再说点什么,豫王妃的陪房嬷嬷在旁边提醒道:“世子殿下,宁大小姐,时候差不多了。世子一会儿还要去军营呢。”   二人这才想起,两人之后都还有要事要做。   没办法,宁竹衣只好扯了扯嘴角,嘟囔了声“那我走了”,便坐进了马车里。   再三话别,终究是到了告别之时。宁竹衣握着那盒胭脂,靠坐在了马车上。没一会儿,就听到前头传来车夫挥动鞭子的啪啪轻响,马车跑了起来,车轮颠颠地颤着,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宁竹衣撩起车帘子,向后头望去。豫王府门前,豫王妃已回去了,李燕婉正跨过正门,而李贺辰还遥遥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方向。见她探出头来看自己,李贺辰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太小,没法顺着风送过来。   宁竹衣竖起耳朵,再三细听,才听清他在说什么:“笨蛋——”   宁竹衣:……   真是好一句笨蛋啊!   瞬时,她便咬牙切齿地握紧了那盒胭脂,在心底暗暗下了誓言:无论如何,她都要再度回到豫王府来,把这个胆敢说自己笨蛋的李贺辰给揍一顿! 第71章 选秀之日 我想吃大螃蟹   马车行驶未多久, 就近了宁家的府邸。   还未到家门前,宁竹衣便撩起车帘子,往前头张望着。但见一条笔直街道, 两侧皆是高门大户。最尽头处, 一座新宅前簇拥着熙攘人群, 正是宁江涛的府邸。   宁江涛在京中有好几处宅子, 只不过每一处宅子都老旧得很,且住着许多闲人。眼前这座是刚翻新罢了的, 白墙黑瓦,藤萝映绿, 很是典雅。   在回京之前, 宁竹衣一直住在洵南。于宁竹衣而言, 这里也是未踏足过的新地方。因此,她不由好奇地探头探脑着。   等马车靠近了府邸门前, 她就听得一声满是欢喜的惊呼:“呀, 衣衣来了。”原是韩氏和宁江涛领着一众仆从站在家门口。   马车一停,宁竹衣赶紧扶着车壁跳下了车,身姿如兔子似的。山楂想在后头扶她, 都跟不上她的动作。   “父亲!母亲!”宁竹衣望着父母的身影, 高兴地向前奔去,一头扎进了韩氏的怀里。   韩氏也笑得合不拢口, 道:“呀,乖囡囡,总算是回到自家来了。”   宁竹衣仰起头,望着韩氏高兴的笑颜,人也傻乎乎地笑起来。宁江涛在一旁道:“好了,外头人来人往的, 太过吵闹,咱们赶紧回去吧。”   于是,一行人便进了府邸里头。   这府邸是刚翻修过的,一屋一檐,俱是崭新。宁竹衣绕过影壁,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是新鲜。但见这府里,四处有流水。这边一个小池塘,那边一条小沟渠,岸边栽了柳树,垂落的柳枝仿佛一簇一簇的丝绦,很是秀丽。   韩氏领着宁竹衣,在新落成的宅邸内转了一圈,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待走累了,韩氏领着宁竹衣到自己的屋子里坐下,又命丫鬟来奉茶。   茶倒好了,宁竹衣捧起茶盏,小口啜饮。她这幅姿态是难得的娴静,韩氏望着她,竟生出一种淡淡不舍来。   这么漂亮的闺女,在身边娇贵地养了十几载,最后还是要送出阁,白白便宜了李贺辰那小子。   “衣衣终究是要嫁给别人呀!”韩氏叹了口气,道:“虽说是不用入宫,但也要入了别人家的院墙……我这个做母亲的,多少有些不舍。”   宁竹衣听了,心底忽然也有些酸酸的。她在母亲身旁多年,一日忽然意识到自己终究会嫁人,长居别处,她也有了强烈的眷眷难舍。   “母亲……”宁竹衣放下茶盏,小声道:“要是母亲舍不得,那女儿就在母亲身边待一辈子吧,也不嫁人了。”   闻言,韩氏笑了起来,拿手指戳她额头:“傻姑娘,母亲说着玩呢。你与世子这么要好,母亲哪里舍得拆散?”   这话说的,宁竹衣的脸也红了起来。   没一会儿,她又局促地问:“那宫里选秀的事,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不会,母亲都打点好了。”韩氏笑道:“说来这一次选秀,你的堂姐也要去呢。等你们在宫里头遇上了,还能仔细说说话。”   宁竹衣点头。   这一回,不止她要入宫,宁家本家的女儿也要入宫。她记得要参加选秀的那个堂姐名唤宁安沁,是本家的嫡女,又是老太太自小养着的,很是得宠。   “好了,入宫的烦心事就先别想了,今晚先好好休息吧。”韩氏伸手摸了摸宁竹衣的头。   这一夜,宁竹衣在新府邸里住了下来。   她的院子是父母精心选的,坐北朝南,位置很好。微凉初秋时,一打开窗就能瞧见灿灿日照,委实暖适。   丫鬟们将宁竹衣从豫王府带回来的红木箱子一个个搬进来,又打开箱盖子,将行李都放置好。韩氏在旁看着,时不时一惊一乍地发出呼声。   “哟!这簪子,水头真好。打哪儿弄来的?”   “世子殿下送的。”   “哟!这布料,像是雨后天晴似的,亮晶晶、闪花花。这么好看的布料,哪儿买的?”   “世子殿下送的。”   “哟!这胭脂,颜色真是靓丽,让为娘用一下试试…不错!你自个儿挑的?”   “……这也是世子殿下送的。”   听着女儿重复的回答,韩氏有些哭笑不得。她的手在箱子里翻了翻,拎出个金灿灿的大金茶壶。宁竹衣见了,忙道:“这茶壶不是世子送的了!这是豫王妃娘娘送的。”   韩氏笑说:“这我能不知道呢?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到入了夜,府邸上了灯,宁竹衣一番洗漱,就躺到了床上。这张床铺着层叠软垫,像是一片云。但她睡上去时,却不由想起了红露居里的那张床,还有曾在床边和她说过话的人。   不知道世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是在院子里练剑,还是又假扮成一剑破天大侠,出门行侠仗义了呢?   宁竹衣翻来覆去的,始终睡不着觉,李贺辰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地闯入她的脑海。一会儿是他板着脸、摇着扇子耍帅的模样,一会儿是白衣飘飘的一剑破天大侠。   她从不知道,原来能有人将她的脑袋占得这么满。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喝得饱饱的茶壶,身体里起伏氤氲的,都是关于李贺辰的袅袅回忆。   辗转反侧好一阵子,宁竹衣才终于有了困意,慢慢地睡去了。   这一晚,她又梦到了江湖。她骑一匹快马,与李贺辰并肩策马而行。两侧枫林潇潇,远处荻花被夜风吹得轻舞。二人二马,伴着一路笑声,向着遥远的月下而去。   *   过了一旬,便是入宫选秀的日子。   这几日里,宁竹衣没少想起豫王府。不过因为选秀事关重大,要准备的事情也多,今天这个太监来取信物,明天那个黄门来送东西,她完全无法抽出身去,只好老实地待在自家里。   等到了选秀这一日的大清早,宁竹衣的眼下带着淡淡青色,这是她昨晚没怎么休息好所致。   没办法,她一闭眼,就会想起《扶摇弃妃》这个可怕的话本子,又想到堂堂宁贵妃竟被赐死,这要她怎么能安睡呢!   “小姐的面色这么不好,得多盖点儿脂粉了…”山楂忧愁得很,手里拿着粉扑子直往宁竹衣脸上糊。   “所幸咱们也不想入宫,面色难看些就难看些吧!”韩氏站在屏风旁,指挥丫鬟收起熏好香味的衣裳,给宁竹衣换上。   这一身衣裳的料子很贵重,但却并不出挑,颜色和款式都有些老气和普通。紫檀色的衣摆上,绣一片淡淡的云,这便是唯一的装饰了。   这身衣物是韩氏特地准备的,老气又不惹眼,好避了旁人的目光。反正她家闺女不想入宫,自然不需要艳压群芳。   宁竹衣换衣服的时候,韩氏还无比可惜道:“原本为衣衣准备了一套漂亮的衣裳,眼下看着,选秀是派不上用场了,改日再拿出来见人吧…”   等宁竹衣换好衣裳,韩氏一看,心底十分满意。   这衣裳端庄,不会落了宁家的脸面,也不会显得宁竹衣太过土气,恰到好处。但凡别家的秀女用点心思争奇斗艳,宁竹衣就会淹没在那些个秀女里了。   宁竹衣也明白母亲的意思,因此只薄施粉黛,并不多在脸上花费心思。等日头一高,门外便有个侍从来通传:“夫人,宫里头来接人咯!”   宁竹衣与韩氏对望一眼,知悉这是要进宫选秀了。于是,宁竹衣连忙站起来,与母亲一道向门前走去。   “别忧心,母亲都打点好了的。”路上,韩氏这般劝自己女儿:“就算太皇太后改了主意,也未必能留得下你……”   宁竹衣点头。母女二人一路小步,到了府邸门口。但见大红朱门前头,停着一抬小巧的绿轿子,前后各自有两个抬轿的太监。再往前,却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骑着个锦衣男子。他着紫服,佩玉剑,面容如春水似的,儒雅中透着点英气,看着很是熟悉。   宁竹衣定睛一看,大吃一惊:“慕之公子?!”   这骑在马上的俊美公子,正是许久不见的李慕之。   先前在行宫时,他因揭举永荣长公主谋反有功,被升了官职,如今已经是金羽卫的少卿了。再加之他在皇上跟前得宠,因此一时间门庭若市,也没什么空来豫王府了。   宁竹衣已有好长时日没见过他,险些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了。   李慕之见她神色,露出了淡淡笑颜,淡茶色的眼,在日光下愈显得剔透。“宁大小姐,金羽卫负责护送秀女入宫,我恰好被分来此处。您不见怪吧?”   宁竹衣咬咬牙,道:“不见怪,自然不见怪。”   金羽卫的头子不就是李慕之吗?他自己将自己分配在这儿,还有脸说呢!   韩氏不知道李慕之与宁竹衣之间的事,便客客气气道:“小郎君,衣衣这一路的安危便托在你身上了。”说着,又转身取来碎银子递给李慕之。   李慕之挥了挥手,笑道:“护卫宁大小姐安危,乃是我的职责,夫人不必客气。”   眼见着时辰已到,宁竹衣也没法计较李慕之护送自己的事儿,只好闷着气上了轿子。临上轿子前,她冲韩氏道:“母亲!在家等着我!兴许今儿晚上,我就能回来了!我想吃大螃蟹!” 第72章 珠钗衣裳 这都是洵南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去往皇宫的路上, 宁竹衣坐在马车里,闷不出声。偶尔前头的李慕之问一句话,她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一句。   “宁大小姐似乎对选秀不甚有兴趣?听大小姐说的, 像是迫不及待想出宫呢。”   “勉勉强强吧。”   “这般语气, 看来是当真不想入宫了。”   “确实。”   “可宁大小姐天生丽质, 若是皇上见了大小姐, 大小姐便极有可能入选。”   “我不过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了皇上的眼。”   “大小姐太过自谦了。更何况, 大小姐的脾性也很有意思,只要是个男子, 见了都会心生兴趣的。”   “哈?”   宁竹衣坐在马车里, 听着李慕之慢悠悠的话, 不由撇了撇嘴角。   这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八成是假的吧。   马车颠簸着,宁竹衣托着腮, 在心底不停地期盼着赶紧到皇宫。和李慕之相处的这一路, 实在是太煎熬了。   在宁竹衣的烦闷之中,皇宫终于到了。伴着一阵勒马的长吁声,马车缓缓停下了。宁竹衣撩起车帘子, 向外探出头去, 看到了眼熟的红色高墙。   这皇宫她也非第一次来,先前见太皇太后时, 就已经来过了,但这次的皇宫南门边儿显得格外热闹。只见七八抬轿子次第在门边排开,几个小太监凑在一起,有的放踏脚凳,有的弯腰引路,有的吆喝招呼……热闹非凡。   而那些轿子里呢, 则有各式各样的妙龄女子,如初开的花朵似的,飘飘悠悠地下来。这头一个穿嫩绿色罗裙的,那里头一个穿宝蓝色薄衫的,争奇斗艳,珠钗闪烁,如春日花枝一般。   相比之下,穿一身老气沉沉衣裳的宁竹衣,就显得没那么秀丽养目了。   “宁大小姐,慕之只能送到这儿了。”一声温和的声音传来,是李慕之笑着冲她这样说。他下了马,手里牵着缰绳,乌发在耳旁微动,人似一团初化开的雪,引得周遭的秀女频频向他张望。   “辛苦少卿了。”宁竹衣胡乱地点点头,立刻想转身离他远点。   “宁大小姐,”但李慕之却喊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   “宁大小姐上轿时,头上有一朵珠花。如今珠花不见了,看着像是丢了。”李慕之客气地说。   宁竹衣一摸发髻,果然如此,她的发上空空如也,早没了早上时挑出来的珠花。这次入宫选秀,她本就打扮得单薄,这唯一的珠花丢了,就显得她像是素面朝天而来,颇有些藐视天威的意思。   “山楂,快去轿子里找找。”宁竹衣忙吩咐道。   山楂一路小跑,扎进轿子里,上下翻找着宁竹衣丢失的珠花。好半晌后,她才满头微汗地探出头来,忧愁道:“小姐,奴婢也寻不着那珠花了…”   闻言,宁竹衣皱起了眉。   丢了珠花,应当也不要紧。大不了便实话实说,皇上总不至于真的发火。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道儒雅嗓音:“此处枫叶长得正好,不如以枫叶为饰,如何?”   她抬头,瞧见李慕之站在枫树下头。他身后的红枫赤色灼灼,确实很是醒目。要是把这枫叶戴在发间,定然别有一番趣味。   李慕之说罢了,便伸手摘下一片红枫,递了过来,仿佛要为她别在鬓发边,姿态很是温柔。   但宁竹衣轻轻一猫腰,躲过了他的手,道:“不劳慕之公子费心了。”   李慕之所赠的枫叶,她可不敢要。   就在这时,那头传来了山楂惊喜的声音:“小姐,我找到了!那珠花藏着垫子下头呢。”   宁竹衣赶忙上前一看:果然如此。她今早戴的那朵海棠珠花,就卡在垫子缝的里头。她微微松了口气,对李慕之笑道:“少卿,我找着东西了,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了,她就领着山楂,向南宫门的小太监走去。   李慕之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方才冲自己笑的那一下,脸上慢慢浮现出了阴鸷的神色。   *   准备参选的秀女,都在揽云殿暂歇。宁竹衣跨进揽云殿时,里头已聚了不少秀女了。她们或着粉衣,或服胭脂,莺声燕语,令人眼花缭乱。   宁竹衣一进去,众秀女便不动声色地侧过头,打量她一眼,又扭回头去,若无其事地闲聊。在衣服料子、皇上喜好的琐碎闲聊声里,还夹杂着几声对宁竹衣的评头论足。   “这位是谁?先前没在京城见过。”   “我知道。她是宁家的女儿,先前一直久住洵南。”   “相貌生得倒是好,只是这身衣裳……噗嗤。”   “看来,洵南那地方与京城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些窃窃私语声传进了宁竹衣的耳朵里,宁竹衣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满意。   没错,就是这样,她越不惹眼越好。她巴不得能得了皇上的嫌弃呢。   她寻了个空处,在一张临窗的锦凳上坐下来。正想管太监要杯茶,耳畔忽传来一道清澈嗓音:“竹衣堂妹,真是许久未见了。”   那是一个穿茜色宫裙的女子,肩披罗带,腰间系两道双鱼丝绦,人如枝头桃花似的艳丽。她与宁竹衣瞧起来差不多大,凤眼朱唇,额心贴一片梅色花钿,在一群秀女间,属她的容貌最打眼。   这一位就是宁竹衣的堂姐,本家的那位宁安沁了。   宁竹衣的父亲与宁安沁的父亲是手足,但宁竹衣的父亲多年不在京城,宁竹衣自然与宁氏本家人生疏。而宁安沁则是嫡长房的女儿,又是宁家老太太自小捧在手心里如珠似玉地养大的,在宁家自然更得宠些。   宁竹衣刚回京城时,就去宁家本家探望过。彼时老太太与这位堂姐待她的目光都有些不大友善,宁竹衣便没在本家多留。   想来也是,这位宁安沁堂姐可是志在皇后之位。宁竹衣虽说是堂姐妹,可也是她入宫之路上的劲敌,她不喜欢,这也是常理。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宁竹衣上京时没住在宁家本家,反倒去了豫王府家——韩氏怕她在本家受了排挤欺负。   万一宁老太太偏心,好的东西只给宁安沁,不给宁竹衣,那该去哪儿说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秀女要入宫的豫王府更适合宁竹衣些。   见宁安沁与自己打招呼,宁竹衣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回礼:“堂姐安。”   她与这位堂姐,其实已有许多年未见了。但堂姐这副傲气的模样,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竹衣妹妹要入宫选秀,怎么也不挑些好看衣裳?”宁安沁上下打量着宁竹衣,眼底有淡淡的不满,“你好歹也是宁家的女儿,打扮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呢?”   衣服颜色老气不说,无端将人衬得老了许多,还素净得很,没什么花纹,这简直不像是来选秀的,而像是去街上采买东西的。   宁竹衣连忙装模作样地说:“堂姐,我这衣服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看的嘛?这花样,这颜色,都是洵南那儿时下最流行的呢。”   宁安沁听了,眼底掠过一丝鄙夷。“洵南是洵南,京城是京城。”说罢了,她又挑剔得看了眼宁竹衣头顶的珠花,道:“还有这珠花,款式委实有些过时了。”   宁竹衣摸了摸自己的珠花,故作纳闷道:“这珠花不是很好看吗?我昨天瞧见街上有个卖包子的妇人,也戴的这样的珠花呢。”   听宁竹衣这么说,宁安沁眼底的鄙夷色越来越浓。但她没有将这些鄙夷之情说出口,只是轻描淡写道:“罢了,你喜欢的话,那就这样打扮吧,别怪堂姐没提点过你。”   这宁竹衣到底是在乡下住久了,品味也沾了洵南的穷酸味,和京城女子全然不同,白浪费了这张漂亮脸蛋儿。   不过这样也好,宁竹衣粗野一些,就愈衬得自己出众。如此一来,自己便更有可能入宫做皇后了。   才说罢,外头来了个嬷嬷,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小姐,时辰到了,请跟着老奴去前头吧。”   霎时间,揽云殿的秀女们都静了下来。她们乖巧地站起来,偷偷地理一下鬓发,然后朝着门前的嬷嬷走去。   *   同一时刻,禁庭。   宫殿的屋檐下,悬着一只赤金鸟笼。一只翠羽的鸟儿站在鸟笼的横杆子上,歪着头轻轻叫唤着。李慕之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则探在鸟笼边,逗弄着这只笼中鸟雀。   “少卿,选秀马上就要开始了。”一名金羽卫冲他行礼,极恭敬地说。   “内务府处都打点得如何了?”李慕之头也不回地问。   “回少卿,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金羽卫答。   “那我就放心了。”李慕之懒散地放下了手,眼帘微翕,淡淡地笑起来:“皇上到了年岁,是该迎娶妻妾了。这后宫里总是空空的,也不像模样。”   说着,他便想起了今日在皇宫门前临别时,宁竹衣的笑颜。那笑容像是小计谋得逞的狐狸似的,透着点轻巧的挑衅和得意。   “皇上身边,终究需要一个可心人啊……”李慕之悠悠地说着,若有所思。 第73章 祥瑞之兆 祖母,朕要立此女为皇后!……   “皇上, 选秀就要开始了。您要是再不去,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一定会责怪下来的。”   一个老太监揣着拂尘,忧心忡忡地站在宫殿门口冲里头说。   但他的话音落了许久, 都不见有人搭理。老太监心底一紧, 向殿内张望一下, 却看到皇上正盘腿坐在榻上, 两手捻个诀,像是修仙似的。一旁有个道士, 正喃喃念叨着,绕着皇上走来走去。殿内熏香袅袅, 白烟重重, 仿佛蓬莱仙境。   一见这副模样, 老太监心底就暗道不妙。   皇上近来沉迷求仙问道,每日都要这样盘腿坐着“悟道”一个时辰。可这会儿都要选秀了, 那可是正经大事, 皇上再在这里悟道,可就太不像话了。   老太监踌躇一番,却不敢多嘴, 因为皇上脾气也不算太好。要是打搅了皇上修仙, 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也就只有金羽卫少卿李慕之不一样,能随意地打断皇上求仙问道。   老太监正这样想着, 一旁就传来了一道声音:“皇上还未起驾?”   老太监抬头一看,面前人正是李慕之。他连忙露出获救神色,忙不迭道:“是呀,皇上在修炼呢!”   李慕之淡淡挑一下眉,冲殿内道:“道长,选秀要开始了, 皇上必须动身。”   那围着皇上走的老道士一听,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一甩拂尘,恭恭敬敬道:“皇上,贫道忽察天命,今日选秀之上,隐约会有祥瑞现世。”   “祥瑞现世?”皇上立刻睁开了眼,盘起的腿也松开了。“什么意思?”   老道士眯了眯眼,眺望向远方,道:“这选秀中有个女子,与仙道有缘。皇上若是能得她助力,定然能早日成正果。”   闻言,皇上露出喜色:“道长可否提点一二?”   老道士神秘一笑,递上一个锦囊,道:“待皇上见到祥瑞之兆时,拆开此锦囊,便可窥得一二天机了。”   *   揽云殿外,几排秀女零零散散地站着,候着老嬷嬷来点自己名的时候。   高墙赤红,青松秀丽。环肥燕瘦的秀女林立其间,仿佛枝头百花齐放。   众人等候了许久,才有嬷嬷来道:“陈氏金玲,姚氏双平,徐氏淑媛,洪氏海棠,安氏海君,入殿——”   五个秀女立刻露出欣喜之色,相继朝着殿内走去。她们有的满面期待,有的忐忑不止,还有的瞧着别人,面露不屑之色。   这列秀女仿佛鱼群似地入了殿,娇声请安:“给皇上、太后、太皇太后请安。”   大殿之上,玉座深深,三道金椅前后排列。最上首的龙椅雕龙堆凤,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上头,手边各有一个持孔雀扇的宫女。太后与太皇太后分座两侧,沉默不语。   秀女请安罢了,起了身。皇帝将目光朝她们投去,不满道:“这些个市井俗物,如何能入天家之堂?”   闻言,太皇太后劝道:“哪儿‘市井俗物’了?我瞧打头那个陈氏就很不错,容貌文雅,又端庄沉稳。”   皇帝扫一眼陈金玲,见她板着脸,一副严谨的模样,顿时没了趣味:“这样的人,留在宫中也没用。”   见皇帝不满意,太皇太后无法,只好使了个眼色,叫嬷嬷将人带下去。   很快,新的五名秀女又进来了。与前次相同,皇帝照旧皱着眉,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   一旁的太后见了,教训道:“皇帝,你就不要想着那什么‘洛水神女’了。选些实实在在的京城名门贵女,生下皇家子嗣,才是正事呀。”   皇帝板着脸,抬起手赶了赶,道:“让她们出去吧。”   闻言,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叹了口气。   没多久,第三列秀女进来了。皇帝粗粗一扫,原本不抱兴趣,但他的目光扫到第二位的女子时,眼睛忽然微微发亮。   这女子着一袭紫檀色衣裙,鬓边只戴简单珠花,薄施脂粉,未扫红唇,与其他秀女比起来,当真是衣着朴素,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可偏偏那张脸,秀雅清丽,如同一朵水边金盏,叫皇帝瞬时被她引去了目光。   此时此刻,她正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似乎并不敢抬头直视他的模样。   这个女子,可比方才那些个庸脂俗粉要好看多了。   “那第二位的女子……”皇帝开口,指了指宁竹衣。   一旁的老嬷嬷得了眼色,连忙道:“宁江涛之女,宁竹衣。”   皇帝想起“宁江涛”这个名字,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人乃能臣,他还是记得的。他正欲叫这宁竹衣走上前来,仔细问问话,一旁的太皇太后就皱起了眉:“此女仪态,委实与宫仪不符。”   皇帝愣住。   他打量着宁竹衣,不解道:“祖母,这宁家小姐,瞧上去也挺周正,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太皇太后瞥他一眼,道:“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天威,可见有些畏缩,不宜侍奉御前。”   闻言,皇帝露出了犹豫之色。   另一侧,太后身旁的老嬷嬷也道:“方才老奴瞧了瞧她八字,不像是能旺子孙的模样。”   这样一说,太后便不高兴道:“内务府怎么查的人?八字不好,也急着送进宫里来?”说完,太后便抽走了宁竹衣的牌子,直接放回到了嬷嬷手上。   事已至此,皇帝只好叹了口气,放弃叫宁竹衣上来的念头。   一旁的太皇太后见状,不着痕迹地微舒了口气。   豫王妃恳请的事儿,她可不能办砸了。要不然,豫王世子的媳妇儿可就跑了。   等过了这一轮选秀,她便能顺理成章地将宁竹衣赐给李贺辰为妻了。   皇帝的目光绕过宁竹衣,往后头扫去,脸色再无波澜。这一列女子,个个都容色平平,也就最后那个额头贴一朵梅色花钿的茜裙女子,稍微还出众些。但真要论起来,其实这茜裙女子也不过尔尔,庸脂俗粉罢了,与他梦中的洛水神女相去甚多。   皇帝正欲挥手呵退人群,屋檐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之声。下一刻,伴着鸟翼扑闪之响,竟有一群白鹤,自宫墙之下齐齐飞出,直冲云霄!那白鹤如一道白色的丝绦似的,铺过秋日的湛蓝天际,然后缓缓没入云端,仿佛仙境之景。   这副场景,叫宫殿内的众人都愣住了。片刻后,才有个小太监喜形于色,道:“白鹤齐飞,皇上,这是祥瑞之兆呀!”   皇帝如梦初醒。   祥瑞之兆!   道长说过,今日的选秀宫女之中,有能助他登仙之人。只要在祥瑞之兆出现时,取出道长给的锦囊,便可窥得天机!   皇帝紧张起来,连忙从袖中取出那锦囊,抽开了系带,从中拿出一张纸来。但见这巴掌大的纸上,写着几个潦草大字——“女属木”。   “女属木?”皇帝盯着这几个木子,皱起眉头。   这是说,这个能助他登仙的女子,命里有木?   这样想着,皇帝抬头,朝面前的一列秀女扫去。第一眼,他就看到了正纳闷地望着白鹤远去方向的宁竹衣。   宁竹衣,宁竹衣……   竹,不正是木吗?   皇上立刻哈哈带笑起来:“好极了!好极了!”   一旁的太皇太后见皇帝忽然大笑,不解道:“皇帝,你这是怎么了呀?”   皇帝站起来,指了指宁竹衣,大声道:“祖母,朕要立此女为皇后!”   只要立了这个祥瑞之女为后,他定然能飞升成仙!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不仅太皇太后愣住,一旁的宫女嬷嬷大吃一惊,连宁竹衣自己也震惊无比。   什么?   皇帝要立她为……皇后?!   怎么回事?   她不是已落选了吗?   方才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的名牌都被塞回嬷嬷手里了!   怎么眼下,皇帝又改了主意,要留下她了?而且,还不是封为贵妃,竟是皇后!   莫非她真的有这么好看,竟叫皇上一见倾心?   而站在队伍末尾的宁安沁,已然气得脸色发青。   从在揽云殿时起,她就有些瞧不起宁竹衣这个堂妹。方才宁竹衣落选,宁安沁心底满足不已。可谁能知道,这宁竹衣却不知走了什么大运,竟被皇上指着说“立为皇后”!   这可是皇后之位,大楚的一国之母,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凤椅呀!   宁安沁自小苦学礼仪才艺,琴棋书画,为的便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眼看着六宫主位近在眼前,却叫她铩羽而归,她如何乐意?!   太皇太后心底焦急起来,忙劝道:“皇帝,这宁家竹衣委实不合适,罢了吧。”   要是宁竹衣留下来做皇后,那豫王世子怎么办?这事儿可不成呀!   而皇帝则将那张写着“女属木”的纸递给太皇太后,哈哈大笑道:“祖母,道长都说了,属木之女,身负祥瑞,可助朕早登仙道呀!”   这个理由,气得太皇太后脸色微青,手也发抖:“又来了!皇帝,一国之君,不当如此儿戏呀!”   而殿下的宁竹衣,愣愣地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了。   方才飞出的那群白鹤,还有道长给皇帝的“女属木”提示,让皇帝笃定,她是一个能帮助皇帝长生不老的好气运女子。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宁竹衣皱起眉,迅速在心底思考起这事儿的关节来。   皇帝会选她做皇后,那句“女属木”最为要紧。这句话,是皇帝宠信的道士们写给皇帝的。而这群道士们呢,则是李慕之引荐给皇帝的。   想起李慕之的笑脸,宁竹衣咬了咬牙。   她就知道,那家伙不安好心!   事已至此,她已不可能坐以待毙。宁竹衣顾不得什么礼节,未等皇帝喊起,便大步走到了太皇太后身旁,朝那张“女属木”的纸上看去。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她心底就有了主意。她咋咋呼呼地大喊起来:“皇上,这字儿那么潦草,您是不是看错了呀?”   “看错?怎么可能?”   “皇上您看,这‘木’字最下头,有个小小的回钩,我瞧着更像是‘水’字呢!”宁竹衣当即开始睁眼说瞎话。   恰好“水”字和“木”字相似,这道士写的字又潦草。她这么说,万一皇帝就信了呢?   闻言,皇帝露出狐疑之色。他接过那张纸,喃喃道:“是‘水’还是‘木’?”   就在这时,下头传来一道女子声音:“皇上,要说仙缘这事儿,安沁倒是梦到过巫山呢!”   只见站在队伍末尾的宁安沁嫣然一笑,道:“安沁梦到那巫山里头,云遮雾罩。有个老仙人握着安沁的手,叫我‘回去’呢。”   皇帝望向宁安沁,稍稍起了些好奇:“你叫什么?”   “小女姓宁,名安沁。沁是带水的那个沁。”宁安沁的笑容愈发妩媚了。 第74章 龙威难测 我想好了,我会带你私奔。……   宁安沁的话, 叫皇帝将目光自宁竹衣移到了她身上。   眼前的女子身着茜色宫装,眉间贴一朵花钿,容色在这几个秀女之中, 已然算是拔尖, 与最前头那个宁竹衣各分秋千, 韵味不同。   宁竹衣是清丽灵动, 宁安沁是娇艳妩媚。   “你方才说的那个梦,再与朕详叙一二。”皇帝敛紧眉目, 走近了她。   宁安沁美目轻转,不慌不忙道:“正如安沁方才所说。某夜安沁入睡之后, 只觉得身轻如云, 腾空而起。眨眼之间, 就到了千里之外,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里。那山中生长着琼枝灵草, 还住这个鹤发童颜的仙人。那仙人一看见我, 就说‘可算是回来了’。”   闻言,皇帝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这么说,你, 你是见过仙人的……”   宁安沁露出为难神色:“那到底只是一个梦, 到底算不算见过仙人,安沁也说不准呢。”   就在这时, 一旁的宁竹衣忽然愣愣道:“堂姐,我记得小时候,有个道长曾算给堂姐算过一卦,说堂姐是会登九重天的女子……”话未说完,她便连忙捂住了嘴,低下头道:“是我记错了吧。”   宁安沁唇角一勾, 笑道:“我都不记得了,难为你还挂心这件事。”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大步走向太皇太后,道:“就点这宁氏安沁做皇后吧!”   太皇太后和太后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虽说皇帝留下这宁安沁的理由委实胡闹,但好歹是愿意娶妻了,且这宁氏的出身和长相都不错,做皇后也还算合适。   于是,太皇太后便点了点头,道:“这宁家的安沁小姐,举手投足也还算是合乎礼节,且她父亲也是个能臣,就留下她吧。”   闻言,宁安沁露出大喜之色,连忙谢恩道:“谢过皇上、谢过太皇太后、太后娘娘。”   而一旁的宁竹衣则不着痕迹地释了口气,身体也缓缓地舒展开了。   先前没察觉,她一直绷着身体,后背都有些汗湿了。   还好有堂姐在。她一心想进宫做皇后,眼下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思吧。   皇帝回到龙椅上坐下,沉思片刻,忽然将手遥遥指向宁竹衣,道:“宁江涛的女儿也留下吧。虽做不得皇后,但妃位却也是有空悬的。让她入宫做个贵妃,也未尝不可。”   宁竹衣的面色僵住了。   怎么回事!   兜兜转转,怎么事儿又绕回她身上了?!   而且,这回皇帝是真真实实要她做贵妃了!   顷刻间,那个《扶摇弃妃》的梦,又在她的脑内浮现了——   “贵妃宁氏,欺君罔上,秽乱宫闱,剥除封号,废为庶人,赐鸩酒一杯!”   老太监拉长的声音,仿佛一口铜种嗡嗡作响,敲得人脑门阵痛。锦盘上的小金杯流光溢彩,最为华贵的酒盏之中,却装着能夺人性命的毒药。   宁竹衣张了张口,喃喃道:“皇上,我……”   就在这时,一旁的太后不快道:“这个宁竹衣,还是算了吧。方才不是说了?她的八字不合适,旺不了子嗣。”   皇帝却哈哈大笑道:“八字什么的,也不算什么。如今朕得了登仙之石,还管这些做甚么?”这宁氏竹衣容貌出众,他觉得甚好,留下来做个贵妃,最是合适。   另一侧的太皇太后忙道:“皇帝,既然宁氏安沁要立为皇后,那这宁氏竹衣便不大好留在宫里了。她们二人虽只是堂姐妹,但到底是同姓。姐妹同侍一夫,多少有些不像话,本朝从未有这般的。”   皇帝听了,微愣一会儿。片刻后,他遗憾地叹了口气;“那成吧。”   不能要,那就不能要吧。失了美人事小,要是引得宁安沁不快,断了仙缘,那便没意思了。   于是,宁安沁的牌子就被留了下来。   没多久,这一列秀女就踏出了殿外。   平安地离开了皇上的眼皮子,宁竹衣的身体才彻底松弛下来。她端起宫女奉上的茶,咕嘟咕嘟喝上几口,然后舒爽地哈了口气。   “竹衣堂妹,没料到,你还挺识趣呢。”一阵轻笑,宁安沁裙角微动,人款款而至。“你将‘水’字说成‘木’字,还说我有仙缘。如此一来,可是将后位拱手让给我了。”   宁竹衣老实道:“堂姐有所不知,我见到了皇上,就觉得天威不可测,害怕得很。思来想去,还是堂姐更适合入宫些。”   “这么害怕?”宁安沁狐疑道。   “是呀!腿都抖了。”宁竹衣说着,又将身子转过去,让宁安沁看自己湿透的后背:“还有我这背上呀,都被汗给泡湿了……”   宁安沁一看,果然如此。宁竹衣后背汗水涔涔,早就湿透了。   这么说,她当真是被皇帝的威严吓得走不动路了,所以心生退意。   到底是个乡下长大的,上不得台面。   这般想着,宁安沁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屑的光,但嘴上还是安慰道:“妹妹长久不在京城,不知陛下龙威如何,这也是常理,不必奇怪。”   宁安沁只是想要后位,如今后位已得,这宁竹衣她也就不放在眼里了。原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更何况人家主动讨好。   且这乡下堂妹,连穿衣裳的眼光也不好,确实不值得自个儿多看一眼。   宁安沁满意一笑,带着傲意走开了。她被钦点为将来的皇后,眼下有许多名门千金正等着与她套近乎,她可没空在这和宁竹衣说废话。   宁安沁一走,宁竹衣就得了空闲。她坐下来,揉着额头,回想方才于殿上发生的那些事。   她与宁安沁入殿的时候,那宫殿外头就飞起了一阵白鹤。皇帝掏出了一个锦囊,上头写着大大的“女属木”。这一切,明显都是有人安排好的。而那个幕后之人,必然是李慕之。   他这是何意?   三番两次对自己示好不成,便希望把自己送进宫里。这是希望借着宫墙,将自己直接关起来吗?可他想要的,不是宁家的身份地位吗?把她送进宫做贵妃,于他的地位攀升,可没有任何益处。   更何况,眼下的李慕之已经归为金羽卫少卿,位在二品,甚至比宁竹衣的父亲还身份高贵,他何必在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这个“宁”字姓氏呢?   宁竹衣想了一阵,怎么也想不通,烦躁极了。   又有几列秀女进去,日头过了大半,才有几个嬷嬷来知会各位秀女,可以如来时一般离宫了。于是,各秀女纷纷散去。   *   “皇上选了宁氏的安沁做皇后……?”   李慕之站在金鸟笼边,慢悠悠重复了一遍下侍的话。他脸上原带着温柔笑意,听闻此事后,笑意便微微凝结了。   “除了那宁家小姐外,便再未选旁人了。”下侍冷汗涔涔地说。   他们少卿,外表看起来温柔至极,但实际上却是个手段可怕之人。若是违逆了他的意思,那兴许便会不声不响地从这京城里消失。   看少卿此刻的模样,就像是不大高兴了。若是他迁怒于自己,那又该如何?下侍心头烦躁不已。   看来,还是当早日离开金羽卫,另谋出路才是。   “知道了。”李慕之微叹了口气,用手指抚弄一下眼前的金笼子,道:“这笼子到底是白打了,关不住鸟儿,又有什么用呢?”   闻言,侍人望向了李慕之面前的鸟笼,发现那只鸟好端端地站在笼子的横杆里,并未飞走,这让侍人很是不解。   少卿这是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呢?   *   宁竹衣坐着小轿子,一路回到了自家。   一下轿,宁竹衣便瞧见父母站在府邸门前。不仅如此,李贺辰也在。   “世子,你怎么在这?”宁竹衣微奇。   李贺辰晃着折扇,面色严肃道:“路过此处,便上门来问候一二。”   “路过?”宁竹衣很是纳闷。从豫王府到这,颇有些九曲十八弯,世子这也能路过?   韩氏瞧见宁竹衣下轿,便笑眯眯迎上去,道:“宫里的事,母亲都知道了。你累着了吧?赶紧进来歇息。世子也是,都站了好一会儿了,赶紧来喝茶……”   豫王妃在宫里有不少人,御前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皇帝立宁氏安沁为后的事儿,眨眼就已传到了这里,韩氏自然是一清二楚。   宁竹衣挽住母亲的手,像是变回了只知道撒娇的小姑娘,皱眉娇嗔道:“母亲不知道宫里有多可怕!皇上看我一眼,我就不敢动了。不仅如此,皇上还险些点我做贵妃,还好最后皇上选了安沁堂姐呢!”   韩氏笑道:“还好平安过关了,没当真留你在宫里做个贵妃!”   一行人进了屋里坐下,韩氏去盯着丫鬟煮茶,堂前就留下了宁竹衣与李贺辰。   李贺辰打量她一番,忽然噗嗤笑起来,说:“你今日的打扮,可真是稳重得过了头。”   宁竹衣听了,勾唇一笑,道:“这可是洵南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呢!怎么,不好看?”   “好看。”李贺辰哗得展开扇子,随手扇了两下,面色又凝肃起来:“衣衣,你知道吗?我先前真的想过,如你被皇上留下来做贵妃,我当怎么办。”   “啊?”宁竹衣愣住。“你会……怎么做?”   “我想好了,我会带你私奔。”李贺辰皱眉,认认真真地说。 第75章 心想事成 今赐二人结连理之好,择吉日……   “我想好了, 我会带你私奔。”   李贺辰的话,字字认真。他那双乌墨似的眼,也写满了郑重。   宁竹衣微怔, 旋即唇角轻扬, 不客气地嘲笑起他来:“世子, 你想得倒是简单呀!私奔哪里那么简单呢?”   两个人私奔简单, 为难的却是身后的父母双亲。而且,他曾是金尊玉贵的豫王世子。若是和她私奔了, 过起了苦日子,他又岂能习惯?   李贺辰垂下眼帘, 道:“我是说真的。富贵繁华, 于我而言什么都不算。只是家人难为, 多少还要打点一番。”   宁竹衣忙道:“所幸我并没有真的留在宫里。”   李贺辰也淡笑起来:“其实我还留了一手的。若是皇帝执意要点你做皇后,那朝中的几位大学士、大阁老便不会如眼下这般安稳坐着了。”   “大学士、大阁老?”宁竹衣眼睛睁圆了。“你的意思是……”   “我每日往外跑, 总不是在外面闲逛。”李贺辰神秘一笑, 说:“与他们客套客套,喝茶说话,那也是常见的。他们都希望各自的女儿做皇后, 自然会为之多走动。”   宁竹衣听了, 心底微融。没想到李贺辰还安排了这一番后路。   现在想来,就算她在宫中不说出那一番“木字是水”的言论, 其实也未必会被留下来当皇后。因为在这京城里,有许多人会帮他。父母、豫王夫妇、太皇太后,还有李贺辰。   李贺辰在府邸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宫里的宣旨太监就来了。   “宁氏女竹衣,贤泽柔表,慧及内外;豫王世子, 适值盛龄,敦睦能俭,上闻御前。今赐二人结连理之好,择吉日完婚。六礼事由,皆悉操办……”   听老太监念完这一句话,府邸中的众人一颗高悬的心才慢慢落了下来。   等到宣旨完毕,宁竹衣连忙低着头上前接圣旨。老太监笑眯眯把圣旨放进她手里,还提点道:“宁大小姐,这桩婚事,可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意思。您可要好好地记着她老人家的恩情。”   宁竹衣忙不迭地点头,又叩谢恩典。   老太监一眯眼,发现李贺辰也在,就道:“世子殿下,按照道理,咱还要去豫王府宣一遍旨。您眼下在这儿,不如一道接了吧!”   李贺辰却在神游天外,许久没答。被宁竹衣捅了下腹部,他才回过了神,忙上前接了另一道旨意。   韩氏心底欢喜,脸上自然红光满面。她叫丫鬟往老太监的手里塞碎银,又止不住地打听其他秀女的情状。   “宁氏本家的那位小姐,将被册封做皇后,不日便会大婚入宫了。其余的里头,就再没留下来的了,皇上到底是个不好女色的圣明天子呀!”老太监将碎银收起来,“旁的嘛,姚家的三小姐嫁了寿王家的世子;许家的六小姐配了年轻的探花……哦,对了!皇上还想起了周家三公子呢。”   “周景昂?”李贺辰皱眉,“他不是被皇上冷遇已久吗?皇上也为他赐婚了?”   自打周景昂被长公主谋反的事儿连累后,他就连降数等,且再没了在皇上跟前露面的机会,失意的很。现在的皇上沉迷修仙炼丹,可能未必想得起他这号人呢。   “是呀!”老太监露出唏嘘的样子:“这次大婚,皇帝想起了长公主……呸呸,现在已不是长公主了,但她到底是皇上的亲妹子。先前从行宫里来了几封书信,和皇上哭诉行宫冷寂,皇上惦念骨肉亲情,索性便赐她与周家三公子完婚了。”   闻言,宁竹衣大吃一惊:“可长公主不是废为庶人了吗?”   “确实呀!眼下照旧是个庶人呢,但皇上还是为她和周三公子赐了婚事,兴许是心里心疼吧!”   宁竹衣心底咋舌不已。   周景昂官职再降,那也是个名门公子。要他娶身为庶人,还有着谋逆之罪的永荣长公主,这简直是在羞辱他。   更何况,娶了这样一个妻子,周家的门第或许都会被牵累。   至于皇上为什么会赐下这桩婚事呢?十有八.九,是因为长公主的哭诉吧。皇帝对长公主疼爱无比,兴许一哭两哭,就心疼了。可皇帝又忘不了那把藏在画卷里的匕首,所以不愿恢复其公主身份,只能继续让她做个庶人。   哦对了,周景昂的府邸里还有个苏玉鬟。   这三人凑在一起,日子可有得热闹了。   *   圣旨赐下的当夜,宁家便张灯结彩,放起了鞭炮,庆祝女儿得了一桩好姻缘。   韩氏一边派人去豫王府递信,想与王妃那头一起挑个好日子,给儿女将婚事办了,一边则吩咐厨子做了一大桌好菜,好生庆祝一番。   李贺辰留在宁家,并未回去。虽说这不大合规矩,但因韩氏与豫王妃交好,宁家便也没计较这些,而是热情地招呼李贺辰多吃一些。   大厨很卖命,端出了盐蹄髈、鱼唇肉丝、蒸肥鸡,让宁家上下饱餐一顿。而宁江涛则难得地敞开肚皮,和李贺辰敬起酒来。   “早就听闻世子潇洒俊逸,如今能与豫王府结为姻亲,实在是幸事一桩。”宁江涛舒爽地喝下一杯酒。   韩氏在一旁劝道:“你从来不爱饮酒,小心喝多了头昏。”   宁江涛摆摆手,笑道:“今日有此大喜事,不多喝上几杯怎么行?”   韩氏见了,也没办法,只好私底下嘱咐下人去做醒酒汤。一边叮嘱,她还一边在心底嘀咕:没想到宝贝女儿真的要嫁给豫王世子了,她还颇有些舍不得呢。   当初她把算盘打得好,指望豫王妃能帮她照看宝贝女儿,却独独忘记了豫王府还有个英俊潇洒的世子殿下,硬生生将衣衣的心给钩走了!   韩氏呼了口气,重重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宁江涛不常喝酒,酒量不好,没几杯就醉了。宁竹衣起身想扶父亲回房去,李贺辰见状,忙一道来帮忙:“我来扶吧。”   他力气比宁竹衣大,轻松地扶起了喝得醉醺醺的宁江涛。韩氏在后头担心地瞧着,道:“小心些,小心些……”   宁江涛的卧室与喝酒吃饭的花厅隔得远,期间要穿两三条走廊。三人前前后后,在丫鬟的引路下慢慢往前走去。月下的风吹动一池秋水,将园子里的湖面抚开层层皱痕。   “世子……世子呀!”宁江涛虽然喝醉了,却还是在含糊地说着胡话。“你可……可别被衣衣给骗了呀!”   闻言,宁竹衣愣了下,而李贺辰则哭笑不得:“宁大人何出此言?”   “我们衣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力气却大得很……要是打架,你兴许是……是……嗝……打不过她的呀!”宁江涛胡乱地挥了挥。   宁竹衣的笑颜僵住了。   “衣衣小的时候……就,就喜欢看那些什么……江湖大侠的话本子……”宁江涛又打了个酒嗝,毫不客气地将宁竹衣的老底往外兜:“结果她就偷偷摸摸跑去学什么拳法,折腾得一身力气,比其他家的姑娘可难对付多了!”   一旁的李贺辰唇角止不住上扬,一副想笑又得忍住的样子。   “宁大人,衣衣不会将那些拳法用在我身上的。”   “那可不好说呀!”宁江涛一下子弹了起来,搂住李贺辰的肩膀,做出一副酒桌上哥俩好的架势,道:“世子是年轻,还没娶妻,没和女人相处过,不知道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捉摸不过……”   “这般严重?”   “可不是!世子,趁着现在还没成婚,多过会儿自由日子吧。等你娶了妻,你就不能喝完酒倒头就睡了,多少得给媳妇儿洗了脚,才能歇着……还有,眼下还能胡乱穿穿衣裳,能将就着过日子就好。等有了媳妇,媳妇就会挑剔你的衣服。这件太俗气,带出去没面子;那件太破旧,显得很穷酸……”   宁江涛的声音,透着淡淡的酸涩。   李贺辰听得面上直泛笑容。   三人走了好一阵子,才把宁江涛扶到卧室内的床上。宁竹衣叫来两个下侍,给父亲换鞋和擦脸,又叫人去厨房看看醒酒汤做好了没有。   等到忙活完了,她就和李贺辰一起走到了屋外。   室外夜色正寂,几只秋虫懒洋洋地叫着,潇湘竹的影子在地上婆娑地摇晃。已近中秋了,天上的月儿渐渐有了银镜的形状,与满月已大差不差了。   宁竹衣揉了揉肩膀,想起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一切,还仍有些心有余悸。   她在夜色里站了会儿,忽然仰头对李贺辰道:“世子,眼下我请你帮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你要与我解除婚事吗?”   她问这话时,颇有些支支吾吾的。   她可没忘记,当初她之所以让李贺辰和自己订婚,找的理由是“不想入宫”。现在皇后之位已花落别家,她的委托也完成了。于情于理,她都该这么问一嘴。   月色之下,李贺辰拿余光扫了她一眼。他的脸上忽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里,隐约有月华晃动。   “衣衣,你觉得都走到这一步了,这婚事,还有可能解除吗?” 第76章 恳请处置 还请皇上明察,还诸多枉死之……   都走到这一步了, 婚事还有可能解除吗?   李贺辰的话,让宁竹衣的脸倏忽红了起来,热烫热烫的, 像极了在太阳下暴晒已久的果子。   世子这话, 意思是他打算不再解除婚事, 就这么娶了自己, 也不要那八十个侧妃了?   要自己和他过日子……好像也未尝不可。   她先前不就已想好了?嫁给世子,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李贺辰这番话, 到底是真心呢,还是玩笑?   宁竹衣有些别扭地问:“世子, 你可别开玩笑呀。娶我可不是件容易事, 你要是娶了我, 这辈子就和那八十个侧妃没有缘分了。”   闻言,李贺辰眉头一皱:“八十个侧妃?一个我都不要。”   “那…那你可要想好了。现在反悔, 是还来得及的。”宁竹衣的语气别别扭扭的:“毕竟, 我力气大,能吃,一点儿都不温柔文雅, 还不通文墨, 粗鄙得很…”   李贺辰听她这样贬低自己,不由笑了起来:“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宁竹衣急切道。   “就算是实话实说, 那也没什么。人无完人,我也是短处傍身。”李贺辰笑着说罢了,一展折扇,有点小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宽宏大方?”   他这幅沾沾自喜的样子,让宁竹衣折起了眉头。她轻嘁一声, 索性顺着他的话说:“是是是,人无完人。我们世子呢,小心眼又挑剔,出门挑个衣服都能挑半天,还容不得别人说不好看,一个不顺心就黑脸,变脸比变戏法还快…”   李贺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眼看着李贺辰又要黑脸,宁竹衣不由低笑了起来:“瞧我说中了吧?小心眼。”   她挑着眉,一副小心思得逞的样子,眉眼间藏着鲜活的笑意。李贺辰望着她,面上的沉意渐渐融化,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宁竹衣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宫里发生的事,忽然忧心忡忡道:“世子,你大哥他好像还记恨着我。”   “嗯?”   宁竹衣将发生在宫里的事情一一告诉李贺辰,从那一群白鹤,到“女属木”的锦囊,再到自己是如何脱困而出。   等她说罢后,李贺辰的面色已然沉得不能再沉。   “我只知道皇帝险些想留你做皇后,不知这其中也有大哥掺合…”李贺辰喃喃说罢,目光中掠过一丝冷意。“我无意招惹他,他却三番五次惹是生非,这次更想夺我妻子,实在叫人恼火。”   听到那句“夺我妻子”,宁竹衣的脸不着痕迹地一红。她低声嘀咕道:“我从前想着躲着他、避着他,就不会有事了。如今看来,哪怕我故意绕道,他也会自己贴上来。真不知道慕之公子是图什么呢!”   “他?”李贺辰嗤笑一声:“他不过是讨厌我罢了,想要抢我所有的东西。你是我的妻子,他当然也想抢了。”   闻言,宁竹衣的心底有些复杂。   她记得李慕之曾对她说过一番话,言辞中有颇多对李贺辰的怨意。   李贺辰什么都有,是尊贵无比的嫡出,是世子,是未来的豫王:而他呢?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倚仗嫡母生存的小小庶出子罢了。   也许,这就是一切争抢的由来。即使身居高位,即使坐拥富贵,那自小便藏在心底的自卑、怨恨与扭曲,还是不会消失,依旧如影随形,伴着他步步走向云端。   “衣衣,这一次的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李贺辰的眼底写满了冰霜一般的冷意。“不止这次,还有大哥先前的所作所为——都该一一算账了。”   *   隔了几天,豫王府和宁家父母便在一道坐了下来,仔细商量起了儿女的婚事。因为此乃宫中赐婚,难免郑重一些。   一番商量之下,两家将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眼下便开始着手准备大婚的事宜了。   婚礼的宾客用度,一应种种,自有双方父母操心,但宁竹衣也不得空闲,被韩氏拴在腰带上,强迫着学这个、学那个。   “衣衣日后也总有女儿要出嫁,儿子要娶妻。早点学起来,多少没有错……”韩氏拿宾客的拟定名簿偷敲宁竹衣的脑袋。   此外,宁家还辛苦地找了个裁缝,想为新人缝制一对儿精致的喜袍。这喜袍上用什么花样,留什么样的袖边,都要她和李贺辰自己来定。   一忙两忙的,时间便匆匆过去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就近了冬日。   这一日的早晨,太阳未近天中,李贺辰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宫中。他穿过长长的朱红走廊,像皇帝居住的望仙台走去。   他的身后跟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满面惊惧,东看看,西看看,仿佛马上要被斩首了似的。   二人到了望仙台前,守门的小太监道:“世子殿下来得不巧,皇上正在修炼呢。”   李贺辰皱眉。   修炼,修炼。每次来宫里,皇上十有八.九都在修炼。   可这碧落之上,真的有仙人神子吗?皇上日日盘腿修炼,服食丹药,连朝政都有些不爱管了,当真是有些……叫人看不下去了。   “我有要事禀报,还请公公代为通传。”李贺辰恭敬一鞠,抬起头时,目光微暗:“昔日青林苑谋害皇上者,已被微臣寻得。”   闻言,小太监倒吸一口气,也知事关重大。   春日之时,皇上曾于青林苑设宴。那掌管林场的宫人管理不力,竟让一只老虎闯入宴上,险些伤了圣驾。还是如今的金羽卫少卿射杀了老虎,这才平定了波澜。后来,那林场的宫人畏罪而逃,再没踪影。   听豫王世子的意思,莫非这老虎闯入宴会的事儿,另有隐情?   小太监不敢犹豫,连忙转身进了殿内,将此事报与皇上知晓。   没一会儿,李贺辰便被唤入了殿内。   宫殿内,依旧是熟悉的云遮雾绕。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冷着脸盯着李贺辰看。   “豫王世子,怎么回事?”   一段时日不见,皇帝的身材瘦削了些,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青色,无端憔悴了几许。   李贺辰恭敬行礼,又扫一眼身后的猥琐男子,皱眉道:“还不快交代了?”   那男子打了个哆嗦,看看李贺辰,再看看前头的皇帝,脸上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苦痛表情。旋即,他跌跌撞撞地跪下来,哭叫道:“皇上!小的也是被威胁呀!小的,小的也不想那么做的,恳请皇上开恩呀……”   这番话没头没尾的,叫皇帝皱起了眉:“胡说八道什么?”   李贺辰催促:“你仔细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来。”   男子竟然抽噎了一声,脸上淌起了泪,仿佛一个孩童似的,模样既丑陋,又狼狈,像是一只皱巴巴的猴儿。“皇上,小的本是青林苑外猎场宫人,专司管理飞禽走兽。当初皇上在青林苑设宴时遇上老虎,那都是小的不力。可那其实,那其实,也是小的被人所威胁!”   “被人所威胁?何解”皇帝不解。   “是呀!”男子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一记头,红着额头起身,“当初金羽卫少卿找到小的,用小的全家上下的性命做威胁,说若是小的不帮他办事,就要杀了小的全家。小的家中还有媳妇孩子,没办法,只好应了少卿的话,答应他将老虎放到御前……”   闻言,皇帝的面色忽然变得铁青。   青林宴遇险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他还因此提携了李慕之。   “再仔细说说!”皇帝怒斥道。   男子哆嗦不已,轻声道:“小的,小的虽然帮了忙,但心底有愧……”   “你收了人家八百两银子,也算有愧?”李贺辰嘲讽道。   男子尴尬了一下,手指挖地,想往地里钻。他原本不欲提李慕之给的八百两,眼下李贺辰说了,只好老实交代:“确实是拿了八百两,但小的也是被威胁的呀!”   见这男子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李贺辰只好自己来说。   “启禀皇上,当初青林宴的老虎,乃是李慕之伙同此人一同放入。事成之后,李慕之本想杀他灭口,但此子狡诈,竟然双胞兄弟做了替死鬼。他的老婆孩子都被李慕之灭口,他自己却携着八百两银子跑了。”   等李贺辰找到他的时候,那八百两银子都被他用于嫖妓和赌博,挥霍得差不多了,也是个奇人。   皇帝的面色一片青黑。   他没说话,但肩膀却隐约在颤。一股莫大的威压,忽然席卷了殿内。而一旁服侍的太监,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从不存在。   “莫非,朕最信任的人,竟也在设计朕吗?”皇帝的嗓音里,透着一种冰似的寒意。   李贺辰深揖一下,振振道:“皇上,金羽卫少卿李慕之利用权势,草菅人命。我虽为兄弟,却不可坐视不理。还请皇上明察,还诸多枉死之人公道!”   皇帝沉默地坐在龙椅上,双目如炬,似乎翻滚着无数波浪。   许久后,皇帝终于喃喃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这天下,终归是没一个可信的。” 第77章 不提也罢 三公子,外头怎么那么吵呀?……   李慕之接到入宫之命时, 正于自己府邸中看书。   “皇上有没有说,为的是什么事?”听完太监传命后,他语气淡淡地问。   “皇上……皇上什么也没说。”小太监紧张不止, 声音略有些结巴:“只说是要您入宫。”   “哦?”李慕之扫了那太监一样, 似乎已猜到了些什么。   小太监被他的目光望着, 人稍微哆嗦了一下。他想起平日里少卿对自己照拂不浅, 若不是少卿提拔,自己还在御膳房里做事, 根本没有机会到御前伺候,便是手脚再灵快, 脑袋再从惠, 也只有给师傅锤脚的份。当下, 他便豁出去了,低声道:“还请少卿小心一些。”   听他这么说, 李慕之便大致明白了。   他淡淡一笑, 说:“好。”语气从容,并无忧虑。   没一会儿,他就叫下人备好了马车。   *   很快, 李慕之便到了宫中。请太监通传后, 他既无慌张,也不忙着认罪, 反倒恭敬道:“皇上,微臣又寻得一仙人,今特为皇上引荐。”   李慕之的声音隔着木门传入殿内,让正黑着脸的皇帝微微一愣。   少卿又寻得了仙人?   不知这个仙人,功力几何?   前时还想问罪于李慕之的皇帝,此刻心里只剩下对那位仙人的好奇。   “皇上!青林宴之事, 还请明察。”一旁的李贺辰皱紧眉头,如此劝说。   皇帝犹豫一番,答道:“知道了,会的,会的。”说罢了,便叫人传李慕之进来。   门扇应声而开,李慕之领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缓缓步入。那老者手持拂尘,身穿白色长袍,须长至腰,双眼炯炯有神,身如携云带雾。   “皇上,这一位乃蓬莱山有石道人。”李慕之淡笑着为皇帝引荐。   皇帝登时来了兴趣: “道人,于修仙之术上,你有何见解呀?”   有石道人和蔼一笑,说:“陛下极有仙资。依照贫道目光,不消两年,陛下就能修成正果。”   闻言,皇帝十分欢喜。   先前的道士,都只说修仙需要极长时光,具体何时能成,他们也不知道。但今日这个有石道人,却是明说了他只需要两年就能位列仙班。   位列仙班!届时,他便可享无穷寿命,无边法力,行他人所不能之事!   皇帝一想到自己成为仙人的日子,心底立刻快活不止,恨不得两年时光眨眼间就过去。   “皇上!”就在这时,李贺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请皇上明查青林苑之事。”   这一句话,叫皇帝的笑容凝住了。   他能在将来位列仙班,得靠李慕之源源不断地介绍仙人。   可李慕之又曾犯下大罪,意图谋害于他。   如此一来,该怎么抉择才好?   皇帝的神色矛盾不止。   一旁的李慕之轻轻一笑,目光温和地望向李贺辰,道:“豫王世子,可不要败坏了皇上的大好兴致。”   李贺辰接到他的目光,心底微微复杂。   这目光是他最熟悉的,属于兄长的目光,可如今其中却藏着不加掩饰的寒芒。   “微臣为上效忠,乃是职责所在。”最终,李贺辰这么答。   兄弟二人间暗流涌动,皇帝头疼不已。   罢了,既然需要李慕之,暂且先留着吧。   这样想着,皇帝冷淡道:“有石道人就留在宫里好生招待吧。至于少卿——少卿前些时日办事不力,竟然放跑了京中盗贼,也该责罚一二。”   闻言,李贺辰神色微凝。   他知道,皇上这是打算轻轻地将此事放下了。虽然问了李慕之的罪,却不是青林宴行刺的罪,而是职上不力,放跑了盗贼。   这样的责罚,摆明了只是安抚他的手段罢了。   竟连刺杀之罪都可以宽恕,皇上简直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皇上!”李贺辰还欲进言,但皇帝却摆了摆手,道:“少卿的事,朕会详查,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好了,朕要修仙了!”   一番呵斥,李贺辰只能皱着眉退下。   他与李慕之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殿外。   正值秋冬之交,天高云淡,阵阵扑面冷风,吹得人面颊如刀刮。   李贺辰望着兄长的背影,心思复杂。   这一回,虽没伤了他的根本,却也令皇上对他起了疑心,倒也不是全然铩羽而归。   可兄弟如今走到这一步,却叫他心底有些酸涩。   虽非同母所生,到底是血缘兄弟。若不是察觉到李慕之暗害人命,若不是李慕之意图谋害他的妻子,他又如何愿意对兄弟手足出手?   昨天夜里,他在父王的房中逗留许久,与父王陈明大义,才让父王勉强同意揭举大哥,以此保全豫王府的名声。   豫王到底身为人父,对李慕之心中依旧有着不忍。李贺辰再三劝说,豫王才狠下了决心:“那些失踪的宫女、下人之流,亦是他人儿女。我面对儿女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乎?”   但如今看来,想要让李慕之做过的那些阴私之事暴露在阳光下,还需要许多功夫。   也许是察觉了李贺辰的目光,李慕之的脚步忽慢了下来。他侧头望一眼李贺辰,似笑非笑道:“世子,当初我敢放竹衣小姐走,那自然是准备好了后路。”   李贺辰的心微微一沉。   “大哥,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他最后劝诫一句,转身朝宫外台阶走去。   *   李贺辰回到豫王府后,面色便有些难看。   恰好宁竹衣来府上见李燕婉,与李燕婉一道商量簪钗的款式,二人看他忧心忡忡,便询问发生了何事。   李贺辰不想叨扰她们二人,只苦笑着摇头说:“无事。”   宁竹衣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若有所思。   李贺辰有心事,是不是该好好做点甜点,安慰安慰他?   *   周府。   一辆素帘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周府的侧门外。帘子一掀,上头下来个青衣简钗的女子。   这女子虽打扮朴素,犹如罪人,但眉目之间却藏满傲意,正是曾经因谋逆之罪而被禁足于行宫的永荣大长公主。   不过,她与皇帝,到底有着深情厚谊,皇帝不曾忘了二人自小扶持长大的困苦。她听从嬷嬷的话,写了几封血书,便引来了皇帝的怜悯。   如今,她虽然不再是长公主,也不再有封号,恢复了“李娥”的本名,但却可以返回京城,还得偿所愿,嫁给了一直心心念念、仰慕不止的周景昂。   虽说周景昂的官职可能只会跌,不会升,但她不在意这些,她只要能和周景昂在一块儿便好。不如说,少了这权势傍身还好些,省得那些不安分的女子缠上来。   这样想着,李娥得意一笑,朝周家府邸内走去。   进门时,门口冷冷清清,既无人迎接,也无人领路,更不见周景昂的影子,只有一个老婆子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见她来了,才慢吞吞道:“三少夫人到了。”   李娥皱眉道:“真是失礼,怎么也无人出门来迎?”   老婆子扫她一眼,阴阳怪气道:“这是夫人特地吩咐的。您是戴罪之身,自然不能大摆排场,要不然,便是咱们周家与皇上对着干哩。”   周景昂的母亲,周家的大夫人,已经为了这桩婚事气了好久了。   周景昂是周府的宝贝根子,原本被寄予厚望,虽然风流了一点,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结果却被长公主连累,仕途没了指望。   仕途没指望也就罢了,皇上竟然又赐下了婚事,让周景昂娶一个罪女子为妻,这真真是彻底断送了周景昂的前程。   老爷夫人都为此气了数日,夫人更是以泪洗面,砸遍了家中的瓷器。   可无论夫人如何哭闹,亲眷如何恳求,皇上都不肯收回成命,无奈何,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但夫人到底受不了这口气,特地叮嘱了不必大张旗鼓地招待李娥,就让她有罪女的待遇便成。   听婆子这么一说,李娥自是气得够呛:“真是大胆!再怎么说,我也是皇帝之妹!周三公子呢?让他来见我!”   婆子嗤笑一声,说:“三公子正在忙呢。”   三公子近日新得了一位美人,二人对月作诗,对花酌酒,红袖添香,玩得不亦乐乎,哪有空理会这连婚礼都办不得的妻子呢?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一道傲然嗓音:“来了这周府,就要遵循周府的规矩。从今日起,不会再有什么皇上之妹,有的只是三公子的罪妻。”   婆子抬头一看,望见了苏玉鬟的身影。她身上环佩玎珰,玉饰玲珑,清丽的脸上透着孤高的倔强。   一见到她的身影,婆子心底立刻暗笑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个苏玉鬟,也是被三公子玩腻的人。起先三公子还爱和她喝过家家酒,如今却是彻底抛在一边了。但也不知道这苏玉鬟是怎么想的,虽然她连个通房的名分都没有,却整天在周府里耀武扬威,这里调.教一下下人,那里呵斥一番马夫。   还好,压根没人理她,还有人出言讥讽,气得她玉脸泛红。   “你又是何人?”一见到她,李娥就来了气。“三公子身边,只该有我!”   “我?我自然是三公子的枕边人。”苏玉鬟冷清一笑。   李娥听了,面色微微一青。当下,她竟然狠狠从腰间抽出了一条鞭子,展开来挥舞两下:“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看我不抽花你的脸!”   霎时间,鞭风哗哗而响,把一旁的苏玉鬟吓呆了。   这个曾经的长公主,竟然直接动手挥鞭,要抽花她的脸!真是粗野至极!   只见李娥挥舞着长鞭,凶狠地追向了苏玉鬟,而苏玉鬟则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中途一个不慎,她被李娥抽到了手臂,衣袖破裂,娇肤辣红,她当即哀哀哭叫起来。   相隔一座桥的小院内,周景昂搂着一位丰腴颤颤的美人儿,正在纸上玩接龙游戏。那美人听着外头的鞭子声和惨叫声,问:“三公子,外头怎么那么吵呀?”   周景昂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呢!”   这便是周府的热闹一日。此后的每一天,周府几乎都是这般过来的,不提也罢。 第78章 竟是陷阱 这人懂不懂逛街的乐趣啊……   次日。   宁竹衣起了个大早, 简单地收拾练拳罢了,就到了自家的厨房里。紧接着,厨房里就传来拍案板的洞洞声, 还有瓷碗摔碎在地上的哗啦轻响。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 宁竹衣才从厨房里出来。进厨房时, 她是干干净净的秀气姑娘, 出厨房时,却成了个发髻上都糊着面粉的狼狈人。   好不容易, 她才重新将自己收拾罢了,又挑了件淡姜黄色的衣裙, 打算出门去。   临出门前, 宁竹衣去了韩氏房里, 与她交代自己的去处。   “去豫王府?”韩氏刚起不久,正在妆镜前梳妆, 闻言便嗔怪似地看了宁竹衣一眼, 道:“你还没嫁过去呢,心就已在那儿了,人也天天往豫王府跑。以后真的嫁过去了, 岂不是会忘了我和你爹?”   宁竹衣连忙撒娇说:“怎么会呢?女儿不过是看世子有心事, 想要为他解忧。”说着,她就故作乖巧地接过丫鬟手里的梳子, 给韩氏梳头。   韩氏的头发丝很亮,乌黑油滑,保养极好,宁竹衣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夸赞道:“母亲的头发这么好看,比要进宫做皇后的堂姐还显年轻呢!”   韩氏被哄得心花怒放, 笑道:“就你嘴甜,净会说好听话哄我。行了,什么‘替世子解忧’呀,母亲还不知道你?十有八.九,是想溜出去野,又拿世子做借口吧?”   宁竹衣讪讪道:“这回真不是!”   都怪她小时候,一想出门玩,就借口李贺沉传父王之令要她去见他。此事被韩氏发觉后,便时常被韩氏拿来笑话她。   “好了,母亲知道了,你管自己去吧。”韩氏接过宁竹衣手里的梳子,笑眯眯道:“就算真的忘了自家母亲,那也是没法子呀…”   宁竹衣在母亲跟前好一通哄,才从母亲的揶揄里脱身。她坐上马车,很快到了豫王府。   她在豫王府是熟人了,看门的小厮见了马车上下来的山楂,查也不查,便要放行。   “山楂姐姐,您来了呀!”   另一个小厮大抵是个新人,见状连忙阻拦道:“不成呀,没下帖子的客人,不能随便放进来,得叫王爷、王妃点头了,咱们才可以开门……”   那第一个小厮却摆了摆手,白他一眼,道:“这是我们王府将来的世子妃,下什么帖子?王妃说过的,不用拦。”   说着,这小厮就满面阿谀奉承地迎上来:“宁大小姐,您来得早呀!不过世子殿下也已经起身了,在园子里练剑呢。再晚些时候,他就要去举军营里头了。”   宁竹衣点了点头,携着食盒跨入王府内。她穿过小径,到了园子里,远远的,就看到一道白鹤似的身影,在槐树下头舞着剑。   那是身着白衫的李贺辰。他手持长剑,身姿如飞,扬臂时仿佛群鸟争飞,静立时又如青松常驻,叫人转不开目光。   宁竹衣在园子口怔怔地看了会儿,这目光叫李贺辰察觉了,他便停下舞剑,问道:“怎么来这么早?”   宁竹衣忙回了神。   她提起手中的食物匣子晃了晃,笑眯眯说:“我自己蒸了点包子,趁热带来给你吃。”   李贺辰有些讶异。然后他语气平常地点头说:“有心了。”看起来,似乎不显得羞涩的样子,但他收剑的时候,剑尖却歪了,怎么也收不到鞘里去,连试了三次,才把剑好端端放回剑鞘里。   “你吃了没有?”李贺辰进屋的时候问宁竹衣。   “还没呢,等着和你一起吃。”   李贺辰看了看她手里的食匣子,暗自估计这一点儿不够两人吃的,便转头吩咐下人们再去准备点配菜佐料上来。怕宁竹衣挑嘴,还特地吩咐管厨房要得多一点。   没一会儿,桌上便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小食,如榨菜腐乳、白粥酱油之类的小碟子,满满当当。这么一看,宁竹衣都有些不好意思拿出自己蒸的包子来了。   她掀开匣子,取出两个小碗,蒸好的包子就放在里头。因为两家路近,包子还热腾得很。只不过这包子像是遭遇了什么奇怪酷刑,歪七扭八的,仿佛被人当成蹴鞠踢了一阵。   “怎么样?”宁竹衣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李贺辰:“这包子是我亲手蒸的。”   李贺辰看着包子的可怜情形,沉默好一阵子,答:“不错,看起来挺好吃的。”   闻言,宁竹衣露出了鄙夷之色:“不是吧世子,这你都夸得出口啊?”这包子的样子,都快蒸得融化了,李贺辰竟然还能对着它夸出声来!   这是不是摆明了李贺辰骗她的话平日张口就来?   宁竹衣心底暗暗好笑,又揭开了蒸笼的第一层,露出下头的包子来:“这才是我好好蒸的包子,上面那个,都是失败之作!”   果然,这一层包子个个白白嫩嫩,散发热气和香味,模样正常多了。   李贺辰:……   这竟然是个陷阱!   宁竹衣在桌边坐下来,拾起筷子用餐。她平常话多,今天却少见地沉默。李贺辰见了,便逐渐慢了筷子,问:“可是有什么心事?”   宁竹衣喉咙动了动,说:“有。”   “怎么?”   “前些时日,你从宫里回来,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但我与燕婉姐姐问你发生了何事,你却又不愿意告诉我们。”她捏着手里的包子,撕着包子皮,别扭地说:“你是不是拿我们当外人?”   闻言,李贺辰失笑。   他不将那件事告诉宁竹衣,是怕她担心。可如今她这么一说,这反倒成了他的罪状。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他微叹一声。   “可你什么都不说,我反倒更担心。”宁竹衣皱起眉。“你不是要娶我?我都不知道我未来的夫君在做些什么,为什么事发愁,能不担心吗?”   李贺辰喉中的话噎住了。   是啊……   他沉思片刻,苦笑一下,还是决定将话都说了。   于是,他把自己试图让皇帝严惩李慕之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从辛苦找到那青林苑宫人,到劝说父王答应此事,再是进宫面圣,却被皇帝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皇上会如此下令,也是叫我意外。”最后,李贺辰重重叹了一声。   宁竹衣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笋丝,表情有些不是滋味。她有些担心,还有些气。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李贺辰竟然已决定对李慕之动手了。   这事儿多危险呀!   李慕之可是《扶摇弃妃》的主角儿,那个做什么事都有着运气庇佑的男人。   李贺辰和他对着干,会不会运气不好便落了下风呢?   她心底一瞬间就涌出无数担心来。   可她又不能阻止李贺辰。   她知道,从前他们对李慕之的罪行不过是猜测。而如今,李贺辰寻得了青林苑的宫人,那就是拿到了真正的证据,证明李慕之确实做下了伤天害理之事——他买通宫人,行刺圣上,还杀人灭口,草菅人命。   李贺辰是绝对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的。她也不能容忍李慕之继续逍遥。   可偏偏皇帝又是这般不明是非的模样,竟为了修仙而放过了李慕之,真真是叫人头大。   “世子,你先别担心。”宁竹衣思考了一阵,抬起头,郑重地对李贺辰道:“你还记得《陈乾坤传奇》吗?”   “自然记得。你小时候天天念叨这个,还与一群人争着要扮陈乾坤。”   宁竹衣点头。   她很小的时候,就爱看这些江湖豪侠的戏本子了。不仅如此,她的同龄伙伴也爱看。她呢,则抓着李贺辰天天念叨这些。胖墩墩的李贺辰流着鼻涕大喊“你是我媳妇”的时候,她就冷酷地说:“我只喜欢陈乾坤那样的大侠!”   “陈乾坤遭逢冤屈,卧薪尝胆,八年之后终于报仇雪恨,还乾坤一片清明。”提起自己从小就爱看的戏本子,宁竹衣的嗓音都亮了不少。“只要是正义,便迟早会被伸张。”   李贺辰愣了愣,轻笑起来:“说得不错。”   因为这番话,屋子里的氛围又轻快起来。二人吃了早餐,宁竹衣便提议上街去逛逛,李贺辰自然是尽数答应了。   “说好了,今日都由你付钱!”在出府邸门前,宁竹衣笑嘻嘻道。   李贺辰板着脸,手上摇着扇子,轻飘飘说:“那是自然。和我出门,断然没有他人结账的道理。”   马车出了豫王府,很快便到了最热闹的巷子。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吆喝声不绝于耳。   宁竹衣下了马车,便东走走,西看看,很快相中了一对耳坠子。这耳坠子是铜做的,材质不算好,但胜在精巧,扎了朵形状奇特的莲花,一眼就吸引了她。   “姑娘,这耳坠子很衬你呀!”摊主是个四十几岁的妇人,风韵犹存,背后的布兜里,熟睡着一个孙女模样的婴儿。   宁竹衣提起耳坠,正想与老板娘搭话,试试这耳坠子戴上的模样,她身后的李贺辰已经拍了拍手。随后,一个小厮如宣圣旨似地,盎然道:“老板娘,你这摊位上的东西,我们家少爷全都买了——”   宁竹衣:……   这人懂不懂逛街的快乐啊?真是无趣! 第79章 金元道长 这件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摊主, 你的东西,我们少爷都要了!”   “这些,还有这些, 全都给我们少爷包起来!”   “都买了, 听见了吗?”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时不时传来豫王府小厮满是豪情的呼喊之声。宁竹衣每到一处, 他就立刻如宣旨似的嚷嚷起来,中气十足, 仿佛巴不得自己的嗓门能吸引来皇宫里的皇帝。   很快,街道上便骚动起来, 各家摊贩、贩夫走卒, 纷纷凑过了脑袋, 想要看看是哪家少爷这么阔气,竟然动不动就“我全都要”。   只见一群人团团将马路围住, 道路中央, 是负手独立、满面孤高的李贺辰。而宁竹衣呢,则低着头,眉眼俱被刘海儿遮住, 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她望着周围攒动的人头, 肩膀微微发颤。   尴尬呀!   难得出门逛个街,竟被人堵得这般水泄不通。她又不是什么掷果盈车的美男子, 怎么得了这般待遇?   果然,还是得怪世子。好端端的,弄个嗓门那么大的小厮做什么?   宁竹衣深呼一口气,强行无视了周围人的议论之声。她见前头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便快步上前,佯装无事发生一般, 轻巧地将手伸向摊子上的一盒口脂。   “老板……”   “这些胭脂水粉,全买了!”   她还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手指都还没碰到口脂盒子,她身后又传来了那小厮大嗓门的声音。下一刻,老板便喜笑颜开,立刻应道:“好叻,全都买,全都买!这位少爷,您对夫人可真是掏心掏肺呀!”   宁竹衣忍无可忍。   她收回了脚步,转身拽住了李贺辰的袖口,拖着他往街角走去。她拽着他,艰难地挤过人堆,这才到了一旁空荡荡的小巷子里。   “世子,你怎么把东西全都买了呢?”她瞪他一眼。“那么多东西,买回去放在哪儿?”   “库房里随便放,由你挑就好。”李贺辰答。   “逛街的乐趣,不过是亲手挑选。你这样买,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宁竹衣的模样,似乎有些气鼓鼓的。李贺辰瞧了,忍不住展开扇子掩住面庞,向身后的小厮问道:“是我错了?”   小厮纳闷说:“小的觉得世子没错呀!”   他的娘亲每次上街时,都闹着要爹买这个、买那个呢。怎么这条道理,到了宁大小姐这里就行不通了?更何况,方才那摊贩都高兴的很哩!   主仆二人窃窃私语不定,宁竹衣看了,忍不住有些心累。   男人呀!   就在这时,宁竹衣忽然隐约听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   “你放开我!登徒子,放开我……”   听起来,像是个女子在哭闹。   李贺辰也听到了这声音,二人均是一愣。他们对望一眼,很默契地忘记了方才在吵的事儿,循着声音往前走去。   沿着巷子往前走了一会儿,便瞧见了两个人。一个是矮小的妇人,身着布裙,手中挎着包裹,裙角沾满泥巴,瞧起来像是刚从集市上回来的民妇。她虽衣装朴素,但容貌却出落得不错,清秀如一支荷花。   此时此刻,有个做道士打扮的男子,正揪着她的手臂不放,口中一片调笑之语:“你躲什么?我可比你那不成气的相公要厉害多了。要是跟了我,哪天兴许能得见天颜呢!”   妇人露出羞愤之色,恼火道:“真是不要脸!”   下一刻,妇人的身旁便传来一声女子呵斥:“松手!”旋即,便有人重重一记手刀敲在道士的手上。   这手刀来势汹汹,力大无穷。明明手的主人瞧着是个纤细的主儿,可这五指一压下来,却似倒了一座山似的,道士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切断了,又麻又痛,当即抱着手臂,“哎哟”“哎哟”地原地跳了起来。   “谁呀!敢坏我的好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道士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恼火地说。   宁竹衣却理都不理她,拉过那妇人,问道:“你没事吧?”   妇人眼中含泪,道:“我,我没事,但我差点儿便要被……”   那道士气急败坏道:“真是赏你脸了!小爷我看上你,是你祖坟冒青烟了!”   他正说着,一旁的李贺辰忽然皱眉道:“你是……金元道长?”   这个称号一出,那道士就愣了愣,不由侧过头来,露出一张爬满皱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容长脸。李贺辰一见到他的脸,立刻讶异道:“当真是你?你怎么不在宫中当值,反倒跑到这里来?”   这话落地的顷刻间,那金元道长便露出了慌乱之色。下一刻,他也不管面前的妇人了,撒开脚就急急忙忙往外跑,浑然没有道长模样,只如个普通的贼子。   “你跑什么!”宁竹衣皱眉,拔腿便追。没几步,就将那道长抓了个结实。   这金元道人看着蛮狠,但力气却全然不是宁竹衣的对手,竟被宁竹衣轻巧地拧住了。   “你……你!”道人涨青了脸,恼火无比:“松手!松手……!”   宁竹衣眯了眯眼,反倒将手拧得更紧。只听“咔哒”一声响,道士便小声惨叫起来:“女侠,大小姐,好姐姐,饶了我吧……痛死人啦!”   李贺辰走上前去,示意小厮帮宁竹衣扭住人,皱眉说:“金元道长,真的是你?”   这道长显然认出了李贺辰的身份,一边痛苦地皱着眉,一边局促不安道:“世子殿下,小的…小的与你素来无冤无仇,今儿不过是恰巧遇上,不如世子便当作……当作没遇上过我……他日,小的定然奉送厚礼……”   一边说,金元道长一边在心底心急。这豫王世子,他也是打过交道的,知道人不好惹。当初自己想要皇上赐一座宅邸,结果这世子三言两语,就叫皇上打消了意思,还把他说了一顿,实在是麻烦。   今日自个儿难得出宫,想与女人玩玩,却被这世子逮个正着。要是他再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那该如何是好?   “当作没遇上你?你想得倒是简单。”李贺辰冷冷道:“道长,你怎么不在宫中炼丹,为何跑来此处?”   闻言,金元道长露出恼色,往地上淬了一口,道:“炼什么丹呀,皇上压根就把我抛到脑后了!那有石道人一来,就满口胡言乱语,竟说我是个欺君的假道士,害得皇上冷落了我……”   闻言,宁竹衣和李贺辰俱露出微诧之色。   那有石道人是李慕之引荐而来,没想到却存了独宠于御前的心思,排挤前先前得宠的道士来。   “你仗着曾有皇上宠爱,就在京中欺负妇人,这可不是能轻饶的罪过。”李贺辰不快道,“金元道长,与我一道去见官吧。”   一听要见官,道长立刻弹了起来,狠狠道:“见什么!我不去!皇上还要靠我修仙呢!”   “皇上都不信你,只信那有石道人了,你算得了什么呢?”宁竹衣翻个白眼。   “我……我……”金元道长急红了脸,脖子上青筋爆出:“那有石道人也不过是个骗子!他炼的那种丹药,迟早会把皇上害死!”   闻言,宁竹衣和李贺辰的面色都凝重起来。李贺辰上前一步,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金元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低下头闷声不说话了。   “问你话呢!”宁竹衣拿脚踢了踢金元的膝盖,催促道:“那有石道人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她的力气大,金元被踢得摇了摇身子,但却照旧不肯回答,只闷声做乌龟。   李贺辰见状,忽然露出淡淡笑容:“道长,这样吧,只要你把有石道长的事儿告诉我们,我们就替你保密今日之事,还帮你重新得宠于御前,怎么样?”   闻言,金元道长讶异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喜色。但那喜色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他就恢复了戒备模样,嘟囔道:“我信你们才怪了!”   李贺辰笑说:“为什么不信?我们和你一样,都看那有石道人不顺眼,既然如此,为何不合作呢?”   闻言,金元道长十分不解:“世子殿下,你,你与那新来的有石道人……怎么会有嫌隙?”这有石道人也才来京城,按理说,根本没机会和世子打交道啊。   李贺辰看一眼宁竹衣,立刻在脑内想起借口来。   有石道人欠他钱?有石道人抢他女人?有石道人是个逃兵?……好像都不大合适。   就在这时,一旁的宁竹衣已然开口了。她清了清嗓子,语气讪讪道:“金元道长,这话说来还有些尴尬,你得保证,听了绝不告诉别人。”   “我保证,我保证!”金元立刻道。   宁竹衣摇头叹息道:“这件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那有石道人看着道骨仙风的,却是个……却是个……”   “是个什么?”金元道长被吊起了好奇心。   “是个有断袖之癖的!”宁竹衣皱眉,做出惊恐之状:“他一把年纪,却看上了风度翩翩的世子,从那小山上追来了京城,世子这几天吓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花容失色,衣带渐宽!”   闻言,金元道长露出震撼之色。片刻后,他喃喃道:“我没想到呀……”   李贺辰:…… 第80章 小厮许三 他忽觉得盏中的茶水苦涩无味……   “那个有石道人调配的丹药, 我闻过,里头加了一味‘忘川散’。此药一旦服食,就会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服食一次两次, 尚无大碍;但若是长久服食, 则会伤及性命。”   金元道长吞了口唾沫, 露出心有余悸神色:“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 给皇上炼些无损健康的丹药,至多让皇上想睡睡觉。可那有石道人, 是真的想要皇上的命呀!”   这番话,让李贺辰面色一凝:“既然如此, 你怎么不把此事说出来?”   “我又不是傻子!我说出去了, 谁信?那有石老头有少卿护着, 我胳膊肘哪里拧得过大腿?反倒还得罪人!”金元道长愤愤道。   “不行,此事不能耽搁。”李贺辰皱眉说:“得即刻去取了丹药验一验, 再禀报于圣上。”   “取?你取不到的!”金元嗤笑一声。“有石老头慎重得很, 平日里只给皇上吃糖丸子,真正的毒丹药,都存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偷偷听过他和侍从炫耀, 据说那是个‘有个雕花绿窗子, 还有许多金羽卫把守’的地儿。”   闻言,宁竹衣微微皱眉:“雕花绿窗子, 还有许多金羽卫把守……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是大哥的府邸。”李贺辰立刻断言,语气急躁。“那里最安全,他势必会将最要紧的丹药存放在那里。”   “放在那种地方,万一被人搜出来了,岂不是人赃俱获?”   “依照大哥的性子,他会怕‘万一’?在他心里, 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宁竹衣闭嘴了。   确实,李慕之行事从来大胆。原本的他,就是个被气运处处眷顾的男子。所以,他才敢冒着杀头抄家的危险,在青林宴上放出老虎。   “世子,你要我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金元嘟囔道:“你们倒是说话算话,快点把那个有石道人弄走!如此,我才能复宠于圣前!”   “知道了,知道了。”李贺辰不耐烦地拿扇子挥了挥,对身后的小厮道:“先把这人押回王府去,在柴房里关起来。”   听闻此言,金元道长微微一愣,如公鸡似地叫唤起来:“不对啊!世子,你怎么还把我关柴房?我不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吗?”   李贺辰冷笑一声,说:“金元道长,你如今知道了我的秘密,还想走?”说完,他一合扇子,无情道:“带走。”   金元倒吸一口气。   真是失策!   这豫王世子身份高贵,竟被有石道人一个糟老头子纠缠不休。此事,他定然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听了这秘密,难怪世子不放过他!   早知道,就不信他二人的鬼话了!   然而,他眼下这般想,却已经迟了,小厮上来就拧住了他发痛的胳膊,将他往马车的方向拽去。   很快,一辆马车便载着几个人穿过了热闹的街市,驶近了豫王府。   伴着长长的一声吁,车轮在豫王府门口就停了下来。   “下车!”小厮揪着金元道长就往车下跳。   这金元像是自知理亏,一路上都安安静静。希望进府邸的这段路,他也老实点,别耽搁着自己交了差去后厨吃饭!   揪着金元的小厮在心底嘀咕不已。   也不知今天后厨吃点什么?昨儿的汤豆还有没有了?那个盛汤的丫头,生得相貌不错,名字叫婵娟还是婵秀来着……   金元涨红着脸,一副灰溜溜的样子。他畏畏缩缩地下了地,眼睛左右一瞟,忽然像是看见了什么,大声嚷道:“那!那不是世子吗?怎么会有两个豫王世子?”   小厮的心思正在丫头身上打转,闻言也没细想,一边在脑袋里勾勒着那婵娟的身形,一边转头看过去。可是,金元指着的巷子里,却是空空如也。   就在这时,小厮忽觉得手中一空,竟是金元挣脱了他的束缚,拔脚就往外冲去!   傻子才会跟着这豫王世子回去关柴房!金元恼火地想着,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快追!”李贺辰微惊。   金元知悉他们打听了有石道人之事,若是他嘴巴不严,将此事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原本他们在暗,如若令大哥知悉,就成了他们在明了!   小厮被李贺辰一呵,这才惊醒。   光顾着想女人,竟在差事上犯了错了!   他连忙慌里慌张地往外追去:“是,是!”在他身后,几个豫王府的其余侍从也跟了上去,一道帮忙搜寻。   小厮知道自己犯了错,一路小跑,心脏狂跳不止,两只眼四处转着,卖命地找着金元的踪影。   这金元对世子来说万般重要,可不能当真跑丢了呀!   嘎吱——小厮推开一扇门,将脑袋往里头望去,却只见得一个空空如也的大院子,一个妇人站在井边打水。见他进来,尖叫道:“谁呀!竟敢擅自闯进我家!”   来不及解释,几个人拔腿掉头就走,又去搜下一片地方。他们将路上的箩筐掀得四处都是,闯进这扇门,推开那扇窗,一路惊起无数恼火叫声。   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几个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语气愧怍道:“世子,那,那道士跑了……”   那道士看着畏畏缩缩,脚步却分外快,一眨眼,竟就跑得没影了!   闻言,李贺辰的脸色不大好看。   “刚才分什么神呢,连个人都看不住?”李贺辰没好气地拿扇子敲一下小厮的脑袋。   “世子,现在怎么办?”宁竹衣忧虑道:“万一那金元道长回去走漏了风声,让有石道人和你大哥知道我们想要那丹药……”   李贺辰沉默一阵,当机立断:“恐怕我们现在就得把那丹药找出来。如此,赶在金元走漏消息之前,以免夜长梦多。”   宁竹衣也觉得对。   可有石道人的丹药,在李慕之的府上存着。想要那丹药,恐怕得他们亲自深入虎穴才行。   *   半个时辰后,金羽卫少卿的府邸前。   一辆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帘子一撩,下来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他手持折扇,风度翩翩,马车后头,还有十三四个小厮跟随,十分有派头。   “去通知你们少卿一声,就说本世子奉父王之命,前来探望长兄。”李贺辰在府邸门前站定,语气轻慢地说。“本世子带了不少奇珍异宝,料想少卿也是没见过的!”   没一会儿,府邸的门便打开了,李贺辰带着一大票小厮,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行至花厅,便看到府邸的主人正站在屋檐下,用手中的羽毛,逗弄着一只笼中鹦鹉。那鹦鹉翠羽如叶,很是漂亮。金笼边,枫叶正红,铺展如霞。   “世子,难得见你上我这里。”李慕之拿羽毛扫两下笼子,温柔地笑起来:“这一回,是为何而来?”   他的眉眼间,藏着春风秋月似的风雅温和。   李贺辰轻摇着扇子,淡淡挑眉:“大哥,倒也不是我自个儿想来,是父王觉得前次宫里的事,有些不顾及你的情面,坏了兄弟情分,要我多来这里走动走动。”   “哦?是说青林苑宫人的事儿?”李慕之放下羽毛,跨入屋内,抬手让侍从上茶。举止之间,已然极有上位者的模样。他笑道:“我不曾放在心上,世子不必在意。”   李贺辰见他笑容从容,心道:李慕之确实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离宫之时,李慕之笑说:“世子,当初我敢放竹衣小姐走,那自然是准备好了后路。”   如此有恃无恐,当然是不会把事情放在心上。   丫鬟上了茶,是上好的西山银针茶,茶叶根根浮起,香气四溢。这茶乃贡茶,在皇上那儿都未必喝得到,却被金羽卫少卿拿来招待闲客。   “大哥,你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就好,我们照旧是兄弟。”李慕之摆出不情愿的样子,声音冷冷地说:“今日我带了那么多礼物,还请大哥收下。”   李慕之笑道:“真是客气呀。我们从来都是兄弟,没有坏过情分的时候,自小到大,皆是如此。”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年轻的金羽卫出现在了门前。他朝着李慕之的方向作揖,待李慕之点了头,他便小步跨入屋内,走到李慕之耳畔,低声道:“少卿,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当了。”   “都解决干净了?”李慕之慢条斯理地问。   金羽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犹豫地看了眼李贺辰,像是在忌惮他的存在。   “无妨,他是我的弟弟,自家人罢了。”李慕之捧着茶盏,轻笑起来。   金羽卫这才答道:“都解决干净了。”   “那便好。竟敢在背后议论圣上,原本就是死不足惜了。”李慕之仰起头,带着笑意的目光里略过一丝残酷之色。   坐在一旁的李贺辰手臂一僵。他忽觉得盏中的茶水苦涩无味,如同饮蜡。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凑到李贺辰身旁,语气尴尬道:“世子,许三他闹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先下去,不能在这伺候了。”   “闹肚子?”李贺辰摆出不高兴的脸色:“吃什么了,在这等时候闹肚子?叫人看笑话!”说罢了,他又恼火道:“算了,让他赶紧滚下去。”   他身后那二十个小厮,乌泱泱地一动,接着,便有两个小厮扶着个东倒西歪的小厮往外头走,像是去打听茅厕的位置了。   这三个小厮走出了好久,其中那个东倒西歪的许三忽然嗖得站直了。他摘下了压在头上的小厮帽,又理了理纷乱的头发,露出一张俏丽的脸,正是宁竹衣。 第81章 少卿府中 这画上女子是谁?竟被李慕之……   宁竹衣脚步匆匆, 穿行在少卿府中。   这个地方,她只来过没几次,俱是跟着豫王府的长辈来的。虽说对此地不熟, 但她清楚地知悉这儿的门窗大体是朱红一片, 犹如宫墙。只有少数地方, 才会有雕花绿窗——那正是主人李慕之的卧房。   她一路低头捂着肚子, 东摸西藏,向着主卧走去, 很快,便瞧见了主卧的院门。   那院门口守着两个金羽卫, 一个又黑又壮实, 留着两搓络腮胡;一个白净些, 却矮矮小小的,瘦得像柴杆。此二人见主人不在, 便偷懒闲聊。   “咱们本来是在外头巡逻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站在少卿的屋子门前。”   “听说少卿将金羽卫里头最厉害的人都抽走了,说是要护卫皇宫。这才轮到咱们到这里来。你说咱们要是担不好这活,会不会被上头责罚?”   “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说的也对, 等今晚卸了值,咱们就去永春楼找玉娘子耍耍去。”   “玉娘子?你没钱, 怎么见她?那婆娘钻进钱眼里了,薄情得很。”   “豹哥,她前一次不是偷偷摸摸塞你一封信,还说等你从这鬼地方出去了,她就嫁你呢?”   “玉娘子对谁不是这么说?你花点钱,她也这样和你说!”   二人闲聊得起劲, 全然不曾注意旁边还有别人。   宁竹衣缩在一棵槐树旁,竖着耳朵听二人说话,一边堤防着有其他人来。没一会儿,她心底就已经有了个主意。   两个金羽卫又聊了会儿那玉娘子的歌喉与身量,面上眉飞色舞。就在这时,一旁低头行来个小厮,讨好道:“大哥,外头有个女的,说自个儿姓玉,写了封书信,叫我给递给金羽卫里的有缘人。小的愚笨,不知这‘有缘人’是谁,还请大哥给给主意。”   说着,这小厮就弯腰递上一封信。   这小厮年纪不大,估摸就十三四岁,矮矮小小,也没变声,嗓音如女人似的。   闻言,被称作豹哥的黑壮男人即刻双目圆瞪,搓手喃喃道:“姓玉,姓玉,还能是谁?那臭娘们,生意冷清了,又想起我来了。把信给我瞧瞧!”   小厮忙不迭把信递上去。   说是信,也不算信,简陋得很,连个信封都没有,只有一张像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头。但豹哥想起玉娘子的身段,便急哄哄地打开了信。   只见这信上头什么字儿也没有,只夹着一株草。   “这是什么意思?”豹哥纳闷不已。   小厮一见,立刻笑起来:“哎哟!这是相思草呀。不就是‘爷,我想您了’的意思?”   闻言,豹哥咧开了嘴:“好呀,这臭娘们,心底果真惦记着我,还玩这些小花招。读过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她在外头等着不是?”   小厮点头:“是,说是在路口边儿的茶楼雅座里等着。”   豹哥露出了迫不及待之色。他转身冲与自己一道值勤的人说:“你先帮我遮掩着点,横竖少卿在招待客人,一时半会不会回来,问起来,就说我……说我……”   “说您闹肚子了!”一旁的小厮帮忙道。   “没错,就说我闹肚子了。”豹哥赶紧接上。   另一个瘦白的金羽卫瞧着有些不高兴,嘀咕道:“只准你去,不准我去?我也见过玉娘子的,你怎么知道她想找的有缘人不是我?”   “怎么可能是你?你才给了她多少银子?”豹哥说完,急哄哄地往外走去,留下那个轮班的瘦白金羽卫,恼火不甘地站在原地。   很快,豹哥走得没了影子,院子门口,只余下二人。   “你怎么还在这?”瘦白金羽卫看着宁竹衣乔装而成的小厮,不快道:“难不成玉娘子也有给我的信?”   宁竹衣笑说:“你猜得对,那玉娘子有话要我给您带呢。”   金羽卫听了,面上露出微微喜色:“她说什么了?”   “这话不能和别人说,您得把耳朵凑过来才行。毕竟,是闺房私语呀。”   “闺房私语”几个字,将金羽卫的心撩得春心荡漾,他立时就想起一些被翻红浪的画面来。于是,他露出了痴笑,凑近了小厮的面颊。   下一刻,他便觉得脖颈上骤然一痛!竟然是一记重拳,毫不留情地击在了他的后颈处。一股剧烈的痛楚伴随着昏黑爬上眼前,他晃了晃身体,噗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身体倒落的瞬间,扬起了一片沉烟。   宁竹衣拍了拍手,左右一瞄,见得四下无人,便将这金羽卫如拖一袋土豆似地,向着草丛的密处拖去。   这等时候,力气大的好处就显露出来了。拖这么一个大男人,便如拖一片羽毛似的轻松。宁竹衣不由在心底暗暗庆幸,她没有听娘亲的话,为了什么闺秀礼仪就没再练拳,反倒是养成了这一身可怕的力量。   院子边上有一片密密丛丛的芦苇,白色的苇花生得足有两人那么高。宁竹衣就把金羽卫丢在这芦苇丛中,转身进了李慕之的卧房。   想起方才两个金羽卫所说的话,她慢慢沉下了心。   上次来这里时,府邸内守卫森严,驻守的金羽卫个个恪守戒律,绝不会为美色所诱,也不会在当值时闲聊。眼下这两个被岔开的金羽卫却并非如此,又是随意闲聊,又是惦记女人,又是擅离职守,显然是几个“次品”。   听他们刚才的意思,是李慕之将最精锐的金羽卫抽调去了别处,说是要“守卫皇宫”,人手不够了,这才令他们这样的歪瓜裂枣来敷衍地站在了这里。   金羽卫是皇上的耳目,是大内的御军,与李贺辰手下的京畿守卫营恰好相反。李慕之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宁竹衣思考间,便已瞧见了那绿色的雕花窗。二话不说,她便推门而入,朝着房间伸出走去。   李慕之的卧室很素净,并无过多的金银玉饰,四处皆放着书籍,反倒显得文雅。淡淡的龙涎香气,弥散在四柱之间,像是化不开的仙雾。   宁竹衣先从小柜子里头翻起,再摸索到书架子上。她虽翻得急,但却很心细,一处地方都不放过,末了还要将东西挪回原位。   一路都没搜着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见到无数书籍。见状,宁竹衣心底颇有些着急。   小胖,你可万万要拖住你大哥呀!   *   待客的花厅里,兄弟间的博弈还在继续。   “世子给我的礼物,我不会收。不过,世子的心意,我已然明了了。”李慕之淡笑说罢,垂眸道:“如此,世子可以安心回去了吧?”   “我们到底是兄弟,大哥怎么急着赶我走?”李贺辰不动如山地坐着,神态自如地摇着扇子。“莫非大哥口上说说与我冰释前嫌,实际上还是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过是我俗事繁忙,还有事儿要处置罢了。若无要紧的事,请恕大哥不得奉陪了。”李慕之眉眼一弯,作了个揖,转身便要朝外头走去。   李贺辰见状,连忙喝止道:“且慢!”   衣衣还没回来,岂能让李慕之现在就出去?要是李慕之撞上了衣衣,岂不就完蛋了?   “世子殿下还有何指教?”李慕之侧过身子,笑意吟吟。   “大哥,我……”李贺辰皱眉,在脑内思考着能说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这家伙?   半晌后,他眼前一亮,口中道:“大哥,你对衣衣,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心底道:衣衣,对不住了,拿你做借口,也是别无办法。   李慕之的脚步果然顿住了。   “怎么突然问这事儿?”李慕之负手:“世子与宁大小姐婚事已定,我李慕之如何想,恐怕没什么要紧的。横竖,也无人会多问。”   李贺辰咬咬牙,道:“如果大哥当真对她真心,我,我也许……能让。”   闻言,李慕之的目光陡然变得幽邃,仿佛蒙上了一层漆黑的夜色。   而李贺辰则在心底恼道:让什么,骗你的!   *   与此同时,李慕之的主卧。   宁竹衣一路在墙上敲敲打打,仔细听着墙壁的回声。   她在武侠本子里瞧过,那些个魔教教主,都会把自己的绝世名剑藏在机关之内。也许李慕之也是如此,把那丹药藏在了墙壁之内。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手指忽然触到了一处不平之地。她试探着按了按,下一刻,那墙面竟然发出轰隆轻响,向外头轻轻一旋。   宁竹衣倒吸一口气。   这面墙,竟当真藏着机关。   只见这墙后头,还有一道壁橱,不过半个人大,却足够囤放东西。宁竹衣的心咚咚跳起来,她连忙将身子往里头探去,又伸手挥舞一下。   借着外头的日光,她瞧清了壁橱里头的模样。壁橱分上下二层,下层放了个小匣子,半敞开的匣口里,赫然露出几包丹药。而上层则空无一物,只在靠墙的位置,挂了一副仕女图。   那图上的女子蓄着刘海,容色娇艳,正手持团扇,于一片花中扑蝴蝶。宁竹衣盯着这画像,颇有些纳闷。   这画上女子是谁?竟被李慕之这样藏起。   她盯着女子的五官瞧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这画上女子有些眼熟。不知为何,她的心脏紧张地咚咚直跳。于是,她一边将那匣子里的丹药收入囊中,一边眯眼看这幅画的落款——   “宁氏竹衣小像。五月十七。” 第82章 入宫小坐 现在宫中都是金羽卫,那里俨……   “世子, 你说你愿意让我……此话,可不能随意玩笑。”   花厅之中,李慕之重新步回椅上坐下。   “我当然不是玩笑。”李贺辰眉宇间满是郑重之色。   废话, 他是骗他的, 这怎么能算是玩笑呢?   “我只是怕, 我照顾不好她, 而大哥似乎又对她颇为真心。”李贺辰露出烦恼之色。   “照顾不好宁大小姐……怎么会?世子身份贵重,何须担心这等小事?”李慕之捧起茶盏, 言谈之间,有宽慰之意。   “我的脾气, 大哥也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收不住自己的性子, 说话快, 也伤人……”李贺辰说着,叹了口气。   李慕之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世子多虑了。快言快语, 本是好事。更何况, 世子温厚,也没怎么说出过伤人之语。”   “大哥不知道,我现在, 一心扑在军营里头, 日后,兴许是个要在战场上过日子的人。”李贺辰愁容更显了。“与其叫她独守空闺, 还不如令她另择良人。可别的人,到底是不放心……”   李慕之轻晃茶杯,眉轻折:“可你与宁大小姐的婚事,乃是宫中钦赐。”   “这点事儿对大哥来说什么都不算,难道不是吗?”   闻言,李慕之淡笑起来:“世子将我看得太高了。不过, 若你当真不愿娶她,那还是不要耽误了她的大好青春了。”   李贺辰忙附和道:“大哥说的是,大哥说的是。”   “我对宁大小姐,确实是颇为仰慕。她知书达理,性子又淑雅,能娶她为妻者,颇有福气。”李慕之道。   李贺辰听完,面色复杂。   大哥,你说的是认真的吗?   知书达理,性子淑雅?   李慕之拿食指敲了敲桌面,垂眸道:“你若想解除婚事,我可与你一起到御前去。皇上圣明,又通情达理,定能全了你的心愿。”   “大哥说得在理。”李贺辰打着哈哈。“等改日挑个好时日,我们兄弟二人可以一道入宫。”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去?”李慕之眯了眯眼。“恰好今日皇上也在宫中。且姑娘家的婚事,耽搁一天便坏一天,不如早做打算。”   “这怎么行?”李贺辰皱眉道。“我也没和父王、母妃提过此事,自己就做了主,岂不是不孝?”   “无妨,就算先斩后奏,父王想必也不会说什么,至多教训我一二罢了。”   李慕之脸上的笑意,从容有余,这让李贺辰心底暗恼不止。   这家伙还真是想得美。   将婚事解除了让给他?下辈子吧。   “世子,我府上常备马车,不如趁着时日尚早,赶紧出发吧?”李慕之的声音再度传来。   李贺辰定了定神,道:“大哥,你未免太心急。我衣衫家常,不宜入宫面圣,今日定然是不行的。”   “这又有何妨?皇上从来不介意这些小事。”李慕之说着,便不露声色地笑了笑,又拍了下手,道:“送世子上马车吧。”   他的掌声一落,就有三个金羽卫从门扇边现身,伸手来推搡李贺辰,力道还挺大。李贺辰便这样被一路推着、挤着,跨过了门槛,朝外头走去。   “你们放手!”李贺辰恼火起来。“都说了,我还没想好,大哥你急什么?”   “世子多犹豫一日,便会多浪费一日。于宁大小姐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慕之话音一落,那几个金羽卫便推搡得愈发用力,竟有架着堂堂豫王府世子走路的架势。就在这时,一旁传来豫王府小厮的声音:“世子,许三回来伺候了!”   闻言,李贺辰立刻有了底气。他轻舒一口气,一脚踹开了身旁的金羽卫,恼道:“本世子面前,也容得你们造次?”   他下脚的力气大,两个金羽卫一时不察,被踹了个满,左右跌倒在地。他们吃痛,面面相觑看一阵,有些畏缩地望向了自己的主子,不知当如何处置。   这豫王世子显然是生气了,他俩哪里敢再贴上去呢?可自家主子的话,又不得不从。   李慕之瞧见这一幕,笑道:“怎么了?莫非,世子反悔了?”   李贺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嗤笑一声道:“我原本就说了,我还没想好呢,而大哥却急得要命。见大哥这样,我反倒是不想让了。眼下一想,衣衣好的很,是天赐给我的妻子,我凭什么要让你呢?”   话音一落,李慕之的面色便微微一变。   而李贺辰,则已经转身自顾自离开了,脚步飞快。   “大哥,今日我就先走了!”   很快,李贺辰的背影便消失在少卿府的门外。   “少卿,这……”几个金羽卫有些忧虑。   但李慕之却忽然笑了起来。   “无妨,一切尚在掌握之中。”   *   片刻后,李贺辰便带着小厮登上了马车。   那名为许三的小厮一上马车,便撩了头发,卷了袖口,露出自己的真容来,正是一脸心事的宁竹衣。也许是因为方才的经历太过凶险,她的面色仍旧青青红红,不甚好看。   “我找到那盒子丹药了,应当是这个。”宁竹衣取出一小包药丸,只见药丸的纸上赫然写着“登仙丹”几个飞舞大字。   李贺辰微呼一口气,接过了她手里的丹药,喃喃道:“没错,就是这药丸。”   虽说将有石道人的丹药拿到了手,可宁竹衣心头却无分毫轻松。她想起在少卿府里的种种际遇,只觉得心头烦乱愈甚。   “世子,那少卿府里的金羽卫,似乎并非从前的精锐之士。”宁竹衣忧心忡忡,将自己听得的话都一一告诉李贺辰。   “我也觉察到了。”李贺辰的面色逐渐肃起。“大哥将金羽卫调往宫中,是想做什么?”   宁竹衣捻了捻那丹药,低声道:“你最好遣人去打听打听。我心底,总觉得有些不大好。”   李贺辰点头,又转头与她嘱咐道:“今夜,你也小心一些。”   “世子也是。”   “今晚,我要去军营一趟。这京中恐怕有变,我叫人多准备一番,总归是没错的。”   马车一路行驶,回了豫王府。宁竹衣在豫王府中留到傍晚时刻,这才搭了马车,向自家而去。   路上,山楂坐在车厢里,低着头,一副不安的模样。“小姐,奴婢总觉得害怕呢。近来世子殿下说的事儿,都可怕得很。”她手绞着袖子,几乎要把那袖子扯裂了。   宁竹衣安慰她道:“别怕,世子那么聪明。有什么事儿,自然有他顶着。”   这么一想,山楂好似也松了口气,露出淡淡的笑容:“是呀,世子殿下那么厉害,有他在,不会有事的。”   马车到了宁府门口,宁竹衣下了车。   一下车,她便觉察到一丝淡淡的不对劲——宁府之中,实在安分得有些过了头。   今晚的宁府,安安静静的,一盏灯也没有亮。傍晚的夕色铺在屋檐,像是一滩散开的血水。几只乌鸦飞过天穹,发出凄凉的叫声。   要是换做往日,这窗户后头早就掌起了暖洋洋的灯火,府邸里时不时能听到母亲韩氏的说笑声。   宁竹衣皱了皱眉,将山楂推到一旁,低声道:“你躲在巷子里别出来。要是我遇上什么事儿了,你就去找世子,听见了吗?”   山楂抖了下,看看一片死寂的宁府,再看看宁竹衣,害怕地点了下头。“小姐,这是怎么了呀……”   “嘘!”宁竹衣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叫人看到你了。”   说罢,她便撸起袖管儿,随手抄了一道木柴火,就大步往宁府里头跨去。   “父亲!母亲!”宁竹衣一进门,便大声地喊。   无人应答。她皱着眉,向宅邸深处走去,却四处不见人影。那些个仆从侍卫,都好似凭空失踪了一般。小厨房上的茶还温着,洗了一半的衣裳也泡在水里。宁家夫妇的屋门大敞,却不见得任何人影。   “父亲——母亲!”宁竹衣的心一沉,知道事儿有些不妙了。   “宁大小姐,在下奉少卿之命,在此恭候已久了。”忽然间,一道文质彬彬的嗓音传入宁竹衣的耳中。   她侧头一望,看见了一个笑眯眯的男子。   这男子瞧起来二十出头,笑意如面具似地嵌在脸上,眼睛都是弯弯的,乍一看似乎很好亲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是谁?”宁竹衣戒备地将木柴横在身前。   “在下乃少卿麾下的右郎将,姓左,名丘羽。”来人自报家门,语气客客气气道:“少卿将宁家的老爷与夫人请入宫中小坐了,宁大小姐不必着急。”   闻言,宁竹衣愣住。   请入宫中小坐?   哪有那么简单!   现在宫中都是金羽卫,那里俨然就是李慕之的牢笼了。   早先就听说过李慕之身为皇上的耳目爪牙,出入府邸,抓捕背后议论皇上的人。没想到,今日这等命运,竟然轮到了自己家。   “小坐?他想做什么?何时让我父母回来?”宁竹衣眯眼问。   “这个嘛,只要宁大小姐愿意入宫,少卿便会令令堂双亲原模原样地归家,且此后护他们平安无虞。”左丘羽的语气很客气。但下一刻,他便微微睁开了眯着缝的眼睛,眸底露出一丝精光,“不过,若是宁大小姐胡闹,到外头大声张扬,叫别的什么人知悉了此事,那宁老爷和宁夫人的安危……在下便不敢保证了。” 第83章 荣春琼花 你要是想找个高贵妻室,何不……   秋冬之交的京城, 寒气渐浓。夜露犹如一层面纱蒙住了千家万户。灯火浮在夜色之中,仿佛幽幽舞动的鬼火。   一个少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过街巷。她面露慌色, 口中呵出的热气在微凉的寒夜里化作一团白色。   她的脚步声哒哒回响在青砖石上。没一会儿, 她便看到了豫王府的门楣。她咬了咬牙, 上前咚咚拍起了豫王府赤色的大门:“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门后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很快便有个小厮前来开门。待来人看清少女的面容,大吃一惊道:“山楂姐姐, 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世子殿下可在?”山楂的面色, 急得要哭出来了。“不好了, 大小姐她……她被挟入宫了。”   *   与此同时, 宁竹衣正坐在摇晃不停的马车内,面色凝肃。   方才她撩起车帘子看了一眼, 这马车已经进了宫门, 但却不见停。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要被送去哪里?   今日她从豫王府回来,便发现自己父母双亲皆失去踪影。而一个自称左丘羽的男子出现在她的府邸中, 告诉她:要想双亲平安回家, 唯有亲自入宫。   她起先还不信,但左丘羽却出示了母亲的信物。那是一枚梅花双鱼玉佩, 乃是宁夫人韩氏出嫁时的嫁妆之一,从来不离身。   如此一来,她不得不信。最终,她铤而走险,决定入宫看看究竟。   她虽自己入宫,但命丫鬟山楂前往豫王府报信。此外, 李慕之谋害皇帝的罪证丹药,亦在李贺辰手中。不知两边筹码如此,最终孰胜孰赢?   马车摇曳一阵,终于停下。车帘外,传来左丘羽笑意满满的嗓音:“宁大小姐,到敌方了,请您下车。”   宁竹衣微呼一口气,皱眉下车。一撩帘子,她就看到左丘羽笑盈盈站在马车下,两手像是不胜冬日初寒,所以揣在袖口之中。   再举目四望,她发现此处乃是宫宇深处。极目望去,皆是红墙琉瓦,满满天家气派。高高的宫墙,犹如牢笼四壁,将外头的夜空所阻绝了。   “这是哪儿?”宁竹衣问。   “是宫内的荣春宫。此地朝南,四季皆暖,哪怕是冬日,也有地龙取热,宁大小姐可以放心安住。”左丘羽答。   真是奇怪。宁竹衣皱起了眉。   荣春宫……   似乎是梦中的她身为贵妃时所住的地方。   不过,如今这里空置,平常应当没什么人来才是。   李慕之叫自己入宫,住在这个鬼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隐约猜到李慕之有野心,可李慕之的野心,与她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她也能成为李慕之摄政王之路上的一枚棋子?   还是得打探一二。   她扫一眼左丘羽,发现他的腰间缀着一枚粉色的香囊,样式如女子所用,绣工幼稚,不成模样。她不由嗤了一声,嘟囔道:“左将军真是好品味,戴一个姑娘家的香囊。”   “哦?你说这个?”左丘羽拂起香囊流苏,笑道:“这个乃是舍妹所制。她年幼,绣法难免拙劣,叫宁大小姐见笑了。”   宁竹衣闻言,皱眉说:“你有小妹家人,还跟着李慕之做事,这岂不是置身危险之中?”说着,她不着痕迹地试探道:“少卿想做什么,你心底一清二楚吧。”   左丘羽表情纹丝不改,依旧是那面具式的笑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冒着危险跟随少卿,那自然是看准了他有才能,能成大事,这才想借着少卿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我有去处了,我的小妹也才会有去处。”   闻言,宁竹衣心底微沉。   看来,李慕之确实是在谋求什么,不然左丘羽不会说他“能成大事”。   宁竹衣皱眉,抬脚向宫中走去。   这荣春宫是新休憩好的宫宇,屋檐琉瓦,俱是崭新一片。庭院中栽种着数株琼花树,也不知花开之时,会是如何白云一片的场景。可惜了眼下不是时节,只有孤零零一片枯枝。   “我爹我娘呢?”宁竹衣问。   “待宁大小姐稍事休息,更换衣裳,便能见到二位了。”   宁竹衣入了宫殿,便有两个嬷嬷迎了上来。她们露着讨好的笑,环绕着宁竹衣道:“请宁大小姐沐浴洗漱。”“请宁大小姐更衣。”   说着,便将宁竹衣迎入了寝殿深处,要服侍她沐浴更衣。   宁竹衣心怀戒备,皱眉道:“何必沐浴?奇奇怪怪。”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只好道:“那至少该更衣。”   宁竹衣不悦说:“那也不必。”   两个嬷嬷露出苦色来,恳求道:“宁大小姐,老奴们也只是听命办事。您若不赏脸,老奴们在少卿那丢的是性命呀。”   闻言,宁竹衣噎了一下。   确实,李慕之手段狠辣,像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无法,她只好应下。   两个嬷嬷露出感激神色,将她迎到屏风后坐下,又为她更新梳妆。这是一身青色宫装,藕荷色的丝绦垂在绣夹竹桃的腰带下,云袖舒展,仿佛蝶翼轻震。   不知为何,当宁竹衣看着这身衣裳时,颇觉得有些眼熟。   待嬷嬷为她梳妆好,令她往妆镜中看去时,她便彻底愣住了——镜中女子高梳飞髻,珠钗玲珑,悄泛宝光,额心描一朵轻绽桃花,正是宫中流行样式。   这番装束,她定然是在哪里见过的。   没错,在那个名为《扶摇弃妃》的梦中,身为贵妃的她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身衣裳。   这青色宫裙颜色素淡,原是某位太妃的衣裙,太妃不爱穿,便赠予了她,因这衣裙契了竹色,她便甚为喜爱,所以常常穿着。她去见李慕之时,也往往穿着这一身最爱的衣裳。   不仅如此,她的发髻珠钗,似乎也与梦中有六七分相仿,简直像是故意去学那样子似的。   宁竹衣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心脏忽的咚咚乱跳起来。   李慕之为何要将她打扮成这幅模样?   “宁大小姐,这身衣裳可是王太妃娘娘的珍藏。少卿特地索了来,说是很衬您的肌色。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呀…”两个嬷嬷讨好的声音传来。而宁竹衣却全然听不进去,只觉得脑袋内一团空白。   为何?为何?   左丘羽揣着手,站在珠帘外头张望着。见她盛装模样,他也不由露出淡淡诧色:“难怪少卿大人如此记挂宁大小姐,确实是人间殊色。”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开门响传来,门外传来了一道文雅的嗓音:“宁大小姐,这身衣裳,委实衬你。”   宁竹衣紧张地从镜前站了起来。而一旁的左丘羽连忙闭了嘴,低头假笑。   只见李慕之自门外步入,他的身后,是浓浓的初冬夜色,仿佛一盆漆墨打翻。数点黯淡星子,在那云间凄凉闪烁着,好似随时要被夜色的巨口吞没进去。   他平素都衣紫着朱,只一副公卿贵介打扮。但今夜,他却少见地身着劲装,还在窄袖上附了一层薄薄铠甲。   “少卿这是打哪儿回来?竟是这样的打扮。”宁竹衣冷眼看他。   “自然是从任上回来。”李慕之笑道:“金羽卫负责守卫御前,我平日也是这幅打扮,只是宁大小姐不知道罢了。”   宁竹衣皱眉,道:“守卫御前?我素不知道,守卫御前的人,竟还要将无辜的臣子迫到宫里‘小坐’的。”   “宁大小姐误会了,我不过是忧虑宁大人和宁夫人的安危,才出此下策。”他微叹一口气,道:“近来京城不大太平,总是有贼子出没,连皇上都难以安枕,更何况宫外的人?我这才想着,只要二老待在宫里头,那就安全了。”   他轻撩衣袍,在锦凳上坐下了。荣春宫里伺候的宫女和嬷嬷见状,赶紧退了下去。左丘羽是最后走的,走的时候冲宁竹衣暧昧一笑,还将宫门给合上了。   宁竹衣见状,恼火地将手拍在桌子上,一副在酒馆里头吵架的模样:“李慕之,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既无诰命,也不是什么郡主、翁主,论身份,更是不如本家的堂姐贵重。你要是想找个高贵妻室,何不去问问我的堂姐们?她们定然个个愿意嫁你。”   她眉头挑起,表情鲜活,虽说是极生气的模样,但美人生起气来,却还是可爱的。   李慕之看着她,淡茶色的眼底漾起淡淡的笑意。他没有立即答,而是低头捧起茶盏,喃喃道:“是啊,我为何不去寻那些女子呢?我是糊涂了吗?”   这奇妙的自问之语,叫宁竹衣微微噎住。   烛火轻跃,光火明明灭灭地照在李慕之的面颊上。他清俊的侧颜,在这烛光下似也蒙上了隐约的雾气。他轻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宁大小姐,就算我说来,你也不会信。我之所以总想着你,不过是因为我们前世有缘罢了。”   宁竹衣愣住。   而李慕之则笑吟吟地抬头望向她,呢喃道:“你这幅模样,才是我最熟悉的……”   宁竹衣身穿宫装的轮廓,倒映在他的瞳光中,仿佛是戏台上某位遥远的青衣角儿,正演着某段不属于她的人生。 第84章 倒霉贵妃 她一点都不想做那个倒霉贵……   李慕之的话, 无异于一道平地惊雷,劈得宁竹衣恍恍惚惚。   李慕之说他们前世有缘……   李慕之还说,自己眼下这身打扮, 才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种种话语, 叫她不多想都难。   她眼下的打扮, 不正是曾经的宁贵妃的模样?那个在《扶摇弃妃》中心系李慕之, 哪怕嫁入宫墙,也与李慕之纠葛不清的宁贵妃。   李慕之怎会知悉宁贵妃穿什么样的衣服?   要说这是巧合, 未免也太过巧合。   莫非……   莫非李慕之也与她相同,知悉二人原本的宿命?   倒也未必全无可能!   既然她宁竹衣能知悉前世之事, 既然苏玉鬟也能知悉前世之事, 那再多一个李慕之, 似乎也没什么奇妙的。   没错——定然如此!   李慕之也知悉那《扶摇弃妃》中的故事!   所以,李慕之才会觉得身着宫装的她尤为熟悉, 只因这才是“宁贵妃”最为常见的样貌。   所以, 李慕之才会对自己百般追逐,只因梦中的她对他也是情思难断。   所以,李慕之言行才会如此大胆, 只因他笃定自己手握天机。   理清楚此事后, 宁竹衣不由微吸一口气。   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这抬手一漏的天机, 未免叫太多人知道了!   眼下都有三个人知悉这些命运,那会不会有第四个人、第五个人?李贺辰知不知道?母亲韩氏知不知道?豫王妃知不知道?   宁竹衣心底震动不断,简直是翻江倒海,但面上表情却只是微微发白,人沉声道:“少卿,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李慕之缓缓笑起来:“宁大小姐不懂, 也是常理。你无需知道我为何这样说,只需要知道——你日后都会住在这个地方,这就够了。”   闻言,宁竹衣微怒:“什么意思?!我为何要住在宫里?被立为皇后的是我堂姐,而不是我!”   “你当然不是皇后,你不过是客居在此。”李慕之的眼帘垂落,温柔的嗓音中夹带着清淡的冷意。“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每一天都来看你。”   宁竹衣忽觉得毛骨悚然。   她望着李慕之的笑颜,竟隐约察觉到了他这温柔笑意下的意思——   李慕之是想要将她关在皇宫里,让她成为一只笼中鸟雀。   可他为何不将自己关在府邸之中,而是执意关在皇宫里?   莫非,只有她身着宫装,居住于荣春宫中,才能全了他的某种执念?   “少卿,你何必做这种事?”宁竹衣屏住呼吸,声音保持着最后的冷静。“放我出去吧,我与你原本无冤无仇。”   李慕之抬眸,淡茶色的眼睛望了过来。那眼如同清透的湖泊,却聚集着幽深的色彩。   “我不会放你走,”他伸出手,轻抚上了宁竹衣的面颊,声音宛如梦中呓语。“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他的手指很冷,像是一片冰。宁竹衣轻轻哆嗦了一下,忽然想到李慕之挂在卧房暗阁内的那幅画。画上的她手持团扇,于花裙中扑着蝴蝶。彼时她站在画前,不解李慕之为何要将她的画卷挂在墙上,也不解李慕之为何会在画纸上描摹她的模样。而在此时此刻,一切真相,竟以这等方式浮出水面。   “少卿,你真是疯了。”她说。   李慕之收回手,笑道:“也许吧。”   正在说话间,外头传来了一名金羽卫的嗓音:“少卿,事情都准备妥当了。”   李慕之扫一眼屋外,笑着对宁竹衣说:“宁大小姐在此地好生歇息,慕之先失陪了。”说罢了,他便往门外走去。   宁竹衣咬咬牙,恼火道:“别回来了!我才不想看到你。”   李慕之脚步一顿,但他未曾回头,继续往外走去。门外,是夜长天漆,残鸦飞掠。   *   荣春宫外,一片重重冷意。夜色正浓,冬日的群树退去了叶片,孤零零地立在宫墙之下。李慕之行至赤色的宫门前,向金羽卫简单询问了几句话。   “皇上如何了?”   “皇上一直在修习,吩咐我们无事不得打搅。”   “京畿卫呢?”   “好似察觉了宫中的境况,不过,不得圣命,他们不敢擅动。”   “那些个学士与老臣,都看住了吧?”   “已按照少卿的吩咐,请他们入宫中安住了。几位大学士上了年纪,不好受惊,留在宫中,对他们确实是最好的。”   “嗯……记得好生款待宁家夫妇,叫他们不必心焦。”   “是。”   一番吩咐后,金羽卫离去了。李慕之沿着宫巷,慢慢向前步去。   小巷中别无旁人,唯有石砖边的荒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他望着这荒草,忽得想起了方才宁竹衣所说的话。   “别回来了!我才不想看到你。”   她那副生气的模样,不似作假。眉头竖起,眼底也藏着怒意。   这幅生气的样子,可爱是可爱,却有些陌生了。   可他印象中的宁竹衣,似乎更多的是哀怨与爱恋之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兴许是前世吧。   其实前世的他,并未有什么遗憾。成了摄政王,权登青云,坐享无边富贵,安安稳稳,高枕到老,再于千秋万岁之声中驾鹤西去。   要说孤单,他也不孤单。年复一年,都有人将各处的美人送入他的身旁。他儿女成群,妃嫔如云,宫殿中总是热闹万端。   可不知为何,他却总会在梦醒时分,想起某个爱穿青竹色宫裙的女子来。   明明她在时,自己总觉得她碍手碍脚。可等她被自己亲手送上了死路,他却偏又后悔了。   他还记得,皇帝赐下鸩酒的那一日,他也曾前往行刑的宫宇。可他不过是在门前犹豫了那么一会儿,等再闯进殿时,却只看到她睡着一般的姿态。   明明躯壳犹温,肌肤仍旧细腻如瓷,可她已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用那满含怨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了。   真是可笑。   他自以为运筹帷幄,但最后却握不住自己的心思。到最后,人走了,灯灭了,他却产生了后悔之意。   所幸,他到底是得老天眷顾的人。哪怕有一丝的遗憾,老天也会予它弥补这憾意的机会,让他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   李慕之走后,宁竹衣便重重地坐在锦凳上,额间出了满满的冷汗。   怎会如此?   若李慕之也知悉天命,那他恐怕不会对自己轻易放手。也许,他对自己并无多少情爱,有的只是一点儿遗憾罢了。但为了成全这遗憾,他就会做出疯狂的事儿来。眼下,将自己囚禁于荣春宫中的举止,正是他会做的事。   “宁大小姐,这个点儿了,吃点甜酪填填肚子吧?”一道笑声传来,是左丘羽托着几道甜点而入。他好似浑然不知这宫中的异动似的,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   宁竹衣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没好气道:“没胃口。”   被关在这个鬼地方,谁有心思吃东西?   更何况,李慕之说话也和吃菜似的,完全不当真。说好了要让她见父母,也没个音讯。   “饿坏肚子不行。”左丘羽嘀咕着,将甜酪摆在桌上,语气热情道:“我特地叮嘱厨房,按照我老家的做法,往甜酪上放了许多红豆。我妹妹平日就喜欢吃这样的甜酪,宁大小姐试试?”   说着,他便用勺子舀起一勺甜酪,自来熟地递到宁竹衣面前。   “我不吃。”宁竹衣皱眉,推了下他的手臂。她一个没留神,用的力气大了些,那勺子竟从左丘羽的手上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咔嚓”一声,摔成了三段,勺中的甜酪也洒了一地。   “哎!”左丘羽微惊,嘀咕道:“一个姑娘家,力气怎么这样大?”   宁竹衣见状,起先有些不好意思,但想起左丘羽是李慕之的人,便又生起气来,不快道:“都说了我不吃,你还要我吃,我能怎么办?只能推开了!”   左丘羽哼了声,揣过那甜酪,道:“你不吃,我吃。有的吃还不好?赶紧吃饱了,免得下次饿肚子。”   说着,他竟端着碗,稀里哗啦地吃起了桌上的甜点。   宁竹衣见状,有些惊愕。   左丘羽吃得面颊鼓鼓囊囊的,道:“宁大小姐是没饿过肚子吧?要是知道饿肚子的滋味,那便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抓紧时辰吃饭。”说完,他便仰头将甜酪吃了个干净。   “莫名其妙……”她对左丘羽也没什么好面色,转身向宫殿的深处走去。   这宫殿内外有几进,进了门后头,便是幽深的寝殿。宁竹衣环视着四周,就有种隐约的熟悉感,仿佛自己当真变回了那位宁贵妃。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一点都不想做那个倒霉贵妃!   就在这时,窗边传来了一阵石子敲打的声音。这声音笃笃笃的,真是好不突兀。   她皱了皱眉,推开了雕花木窗,往窗外望去。   窗外夜色正浓,冬日的残月高挂在天际。院中栽种着无数潇潇青竹,老绿的夜色沙沙而动。而在那群竹之间,有一道白色的修长身影,戴竹笠,持宝剑,衣袍如飞,仿佛仙人。   “……一剑破天大侠!”宁竹衣吃惊地喊了出来。 第85章 颐指气使 你是李少卿派来伺候我的人吧……   这出现在荣春宫窗外的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一剑破天万刄春大侠。   宁竹衣正因被关在宫内而恼火无比,现下见得一剑破天大侠,原本微慌的心, 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渐渐地沉静了下来。   一剑破天大侠每次出现, 都可以救她于水火, 想必这次亦然。   她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身子探出窗口, 问:“大侠,你来救我了?”   大侠拿手指靠近自己的笠纱, 做出嘘声的姿势来, 叫她小些嗓音。   “外面贼子众多, 我费尽苦辛才能进来,切勿声张。”大侠的嗓音压得很沉。“且眼下外头巡逻不断, 我们不能轻易离开。”   闻言, 宁竹衣心底道一声“果然如此”。   最为精锐的金羽卫都已聚集在宫中,防备如何能不严?只怕二人才出宫门,就会撞上巡逻的兵士了。   看来, 只能再候时机。   荣春宫的宫墙根处, 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那是一列金羽卫巡逻的声响。那声音由远至近, 仿佛踩在人的心上。隔着一堵墙,还能隐约听到他们焦虑的嗓音:“方才是不是有个人过去了?快找出来!”“要是不能将他找出来,咱们几个都得死!”   宁竹衣听了这嗓音,颇有心惊肉跳之感。她面色微白地看了眼一剑破天大侠,定了定神,道:“大侠, 你先进来藏着吧,外头危险。”   只听簌簌一阵风响,白衣的侠士身影一旋,转眼就到了窗内。因为窗扇狭小,他还险些卡掉了自己的斗笠。多亏得他手快,伸手扶了一下,这才不至于叫斗笠被撞飞了。   宁竹衣一边关窗,一边瞟一眼外间。从门缝里,她窥见左丘羽正守在外头,手里依旧端着甜点盏。“你们几个,将门外看好了。”隐约还能听到左丘羽这般吩咐下头的人。于是她将门合得更紧了,然后左右找能让大侠藏身的地方。   “你……没受伤吧?”一句关切之言,忽从耳边传来。宁竹衣抬头,正望见大侠的白色面纱。   “我没事。”她摇头。“李慕之什么都没对我做,只是说了些怪话。”   “那就好……”大侠似乎松了口气。   片刻后,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恼火道:“是我疏忽了。”   宁竹衣哭笑不得。   这人是不是忘了,自己眼下是一剑破天大侠?竟说出这般奇怪的话来。   这荣春宫的内殿,垂珠串玉,雕金砌银,华美至极,俨然一副宠妃居所的模样,但却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虽有衣橱,但却小得很,塞不进一个大男人。找来找去,也就只有床底下能藏人了。   “大侠,你藏这儿吧?”宁竹衣撩起床单,往床下的空档指了指。   “这儿?”大侠似乎愣了下。   “愣着干什么,倒是藏进来呀!”宁竹衣催促道。   就在这时忽门外忽然响起了道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左丘羽的嗓音:“宁大小姐,你可有事吩咐在下?我听见你似乎在说话呢。”   宁竹衣被吓了一跳,身子微僵,连忙道:“没、没事儿,你听错了!”   左丘羽嘀咕道:“当真没事?宁大小姐,少卿吩咐了,要我好好看住你呢。”   宁竹衣恼火道:“问什么问?我不想听你讲话。”   一边说,她一边将大侠往床底下推。大侠僵硬一瞬,只好顺了她的意思,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挪。   这荣春宫的地虽打扫得干净,可还是有灰,硬是让大侠白生生的袖口沾了颜色;床下的地方还窄,卡得大侠的斗笠歪歪斜斜。但不知为何,大侠一直死命拽着斗笠,就是不肯放手。   咔哒!   只听一声脆响,竟是大侠的竹斗笠被折了半边。   门外的左丘羽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宁大小姐,你在做什么?”   说罢了,他便推门而入。   宁竹衣倒吸一口冷气。   趁着左丘羽推门的瞬间,她一脚将大侠踢进了床下,又翻身躺在了床上,还特地撩低了半截衣襟。   等左丘羽进入内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宁竹衣大喇喇地躺在床上,姿态活像个下九流的混混,一只脚踹着床柱子,一只手耷着自己的衣襟,下头露出一片嫩生生的锁骨肌肤来。   这样的姿态,委实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左丘羽愣了下,面色迅速涨红,而床上的宁竹衣则发出短促的尖叫,恼火无比地将一只绣花鞋朝他脸上丢去。   “你闯进来干嘛?!我在修炼呢!!修炼!”   她手劲大,这鞋子又正正好好砸在左丘羽的脸上,左丘羽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痛,鼻子都快断了。但他什么都不敢说,只好顶着痛得要命的鼻子扭过头去:“冒犯了,冒犯了……”   “现在京城里最流行的就是修炼了,你不知道吗?随便闯进来,打断我修仙,真是好大的胆子!”宁竹衣振振有词地训斥他。   左丘羽尴尬不已,忙低着头赔罪一番,讪讪地退了出去,道:“宁大小姐,在下绝不再打搅您修炼了。”   咔哒一声响,房间内又归于寂静。   宁竹衣松了口气,理好衣襟,坐了起来,把头往床下探去:“大侠,你可以出来了。”   一阵轻响,一剑破天大侠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只见他原本白色的衣袖,现在已被地上的灰染成了灰色,让宁竹衣看了忍不住嘀咕道:白衣服当真是不好。   一剑破天扶着折了小半的斗笠爬起来,硬是没让那斗笠和白纱离开过自己的脑袋。   “衣……宁姑娘,你先把鞋穿上。”一剑破天站起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你是订了婚的姑娘家,不可以将脚露给别的男子看。”   宁竹衣愣住。   她低头一看,方才为了砸左丘羽,她拿自己的绣鞋当作暗器丢了出去,眼下脚上只有一层薄袜。   这家伙竟然在计较这个?!   宁竹衣挑了下眉,问:“你身在江湖,怎么知道我定亲了?消息这样灵通?”   大侠噎了下,别开头,道:“豫王世子是我的好友,我自然知道这消息。”顿一顿,他又忙岔开了话头:“这些都不是急事。要紧的是,金羽卫少卿挟持了不少权臣王族入宫,将他们关在宫里,不允许他们外出。”   闻言,宁竹衣愣了下,脑袋很快转过弯来:“他这是要拿这群王室子弟、权臣公卿当作人质?”   大侠点了点头。   宁竹衣的眉瞬间皱紧了。   京城贵族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有这波人被困在宫内,那宫外的人就没法擅动。如此一来,李慕之简直就能为所欲为。   他是想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就令皇帝成为他的掌中傀儡,坐上那摄政王的位置?   也是,前一世呼风唤雨习惯了,如今却还要寄人篱下,想必一定难受得很,不愿再等了吧?   “少卿的动作太快,京畿卫竟全无察觉。”大侠的声音沉沉的。“眼下虽反应过来了,但也不敢擅自入宫救人。”   “要是能想法子将那群公卿放出去就好了……”宁竹衣咬住自己的指甲,思索起来。“但宫中金羽卫层层叠叠,又该如何是好?”   宁竹衣在床边坐下来,苦苦思索一阵。一番绞尽脑汁之后,她忽然眼前一亮:“大侠,我……我知道一件事!”   *   半柱香后,荣春宫的内殿传来了宁竹衣大呼小叫的声音。   “左丘羽,进来伺候!”   左丘羽原本正抱着手在外头打瞌睡,听到宁竹衣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打了个呵欠,挂起先前那副面具似的笑容,推门而入:“宁大小姐有何吩咐?”   只见宁竹衣傲然地靠在美人榻上,拿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金镯子,一双眼睛满是轻蔑地望着他。这幅派头,俨然一个恃宠而骄的贵妃。   “你过来,看到地上的纸屑没有?这些是我不小心撕碎的,你把它们都拼回去。”宁竹衣晃着脚,语气颐指气使。   左丘羽愣了愣,望向地面。只见黑色的地砖上洒落着许多细小的纸屑,显然是同一幅画撕碎了的。   宁竹衣竟然叫他把这么多细小的纸屑拼回去?这当真是不可能。   “宁大小姐,这怕是不大办得到。”左丘羽皱眉说。   “办不到?你怎么连这种事都办不到?”宁竹衣竟然又去抄自己的绣鞋,恼火地朝他丢去:“你是李少卿派来伺候我的人吧?不听话了吗?”   她故技重施,又砸绣鞋,这回,左丘羽闪身躲了过去。他弯腰捡起绣鞋,咬了咬牙,心底很是不快。   的确,少卿吩咐过,凡事以宁大小姐开心为上。自己不能惹怒她。   可眼下宁大小姐要他做的事,摆明了是撒气。   麻烦!   左丘羽低下头,弯腰开始捡起了纸屑。   纸屑又多又小,他跪在地上一片片地挑。捡起来了,也拼不回去。好不容易,才借着一点纹样,将纸拼了五六片。   偏偏在这时,宁竹衣轻轻拿袖子一振风,这拼好的纸屑又飞了起来,飘飘扬扬,再度散开了。   左丘羽气得够呛!   这宁竹衣,绝对是在撒气!撒她对少卿囚禁她的气!   左丘羽恼火之下,跪在床边咬牙切齿。但生气的他全然没注意,一只手悄然无声地从床底下伸出来,无声无息地拽走了他的金羽卫腰牌。 第86章 左家兄妹 左丘羽,你在做什么?   景安宫。   “少卿到底打算何时放我们出宫?”   “请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今夜京中有贼人出没, 少卿也是为了各位大人的安危考虑,才出此下策。等到捉到那胆大贼人,自然就会护送各位大人回家。”   景安宫空置多年, 原本空旷寂静, 少有人来。但此时此刻, 偌大殿宇竟吵闹无比, 仿佛早市。   只见宫殿之内,数个老臣或坐或立, 还有些华服王族,皱眉不止。不仅如此, 其间还有年轻妇人, 面露畏色, 瑟缩一旁,不敢多言。   宫殿门口, 有一列重铠银甲之人, 手持长.枪,镇守门前,令人不得轻易离开。   有胆大者询问为首的金羽卫, 便得到了上头的回答。无奈, 只好恼火地转身步回殿中。   嘎吱一声,大殿的门合上了, 将里头和外头隔成了两个世界。   这里人人都有差不多的际遇:今夜傍晚之时,忽有一对精锐金羽卫闯入家中,二话不说,便架着人上车。碍于金羽卫平日里的威怖,他们不得不从。一眨眼儿,就被关到了此处。   其中有一对夫妇, 忧心忡忡地坐着,正是宁江涛与韩氏。   与其他人不同,金羽卫似乎对他们格外关心,不仅递茶送水,还特地告诉他们“宁大小姐眼下一切安好,还请二位放心”。   这话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叫夫妇二人的忧虑更重了。   “这金羽卫少卿是什么意思?”韩氏以袖掩口,小声与丈夫嘀咕。“他好歹也是豫王府出身的,竟这样对我们两个。亲家的情谊,也一点不顾了?”   “夫人,这豫王府出来的人,心可未必向着豫王府。”   听宁江涛这么一说,韩氏立刻想通了关节,小小地“哎呀”了一声。“这少卿是庶出,世子是嫡出。他们家又是王族,争权夺势的,关系能好到哪里去?”   正在说着,韩氏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岳母,岳母。”   “岳母?”这个陌生的称呼,让韩氏纳闷地皱起眉。她回头一看,却瞧见柱子的帘慕后,藏着一道白色的人影。这人衣衫沾灰,头顶歪斜戴着一个斗笠,看起来很是古怪。   “你,你是谁啊?怎么喊我岳母?”韩氏气坏了。“我就一个宝贝女儿,你这脏兮兮的野男人,哪里配的上她!更何况,衣衣都许了人家了,轮不到你肖想……”   韩氏一顿嘴快,叫白衣男子沉默了。片刻后,他老实地改口:“宁夫人。”   韩氏哼了声,皱眉道:“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在下一剑破天,想要助各位臣子保住性命,逃离宫中。”   *   荣春宫。   一阵窸窣轻响,左丘羽跪在地上,将纸片一一拼凑。   才拼上两三片,美人榻那头又掀起了一阵风,将纸片吹得四处散落。   这白色的纸屑飘飘扬扬的,像雪似的从左丘羽的面前落下来,使得他咬牙切齿的面容愈显得恼怒了。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了!   只要他一拼好纸张,宁竹衣就会故意扇风,将碎纸屑吹散,好让他重新吹一遍。她这样做的原因,无非就是找理由刁难他。   左丘羽原本想着只要忍一会儿就好,等她撒气撒够了,自然也就不做这些幼稚的事情了。可眼下,宁竹衣却没完没了,仿佛玩得很尽兴的样子。   他抬头看一眼宁竹衣,她正挑着眉悠闲地躺在美人榻上,青竹色的宫裙如流水似地从榻上落下来,仿佛一片轻薄的蝶翅。荣春宫内光线昏暗,她娇美的面容,仿佛落在晨昏的雾气之中。   左丘羽一看到她的脸,就明白了少卿为何能忍受她的脾气。这宁大小姐确实气质脱俗,难怪少卿喜欢。哪怕是她喜欢胡闹,还性格刁蛮,少卿也要把她拘禁在掌心里。   罢了,再忍她一会儿。   左丘羽咬咬牙,低下头,又一次捡起纸片。   这一次,他才拼了两片,风就呼呼地吹了过来,竟然将其中一片纸片吹出了窗棂,落到了窗外头!   左丘羽连忙心急火燎地跑到支起的雕花窗前,向外张望,却只见到窗下头盆盆深秋绿菊,并无纸屑的身影。   “你!”左丘羽的怒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宁大小姐,你打算刁难我到几时?就算一直刁难我,少卿也不会放你出去的!”   宁竹衣哼一声:“我就是因为知道李慕之不会放我走,才拿你出气啊。怎么,不可以?”   她这理直气壮的话,让左丘羽愈发生气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回禀少卿,让他换个人来伺候您吧。”说着,他就想往外走。   “哎,等等——”宁竹衣一下子从美人榻上坐起来,出声喊住了他。   这左丘羽可不能走啊!   他要出荣春宫,就需要有通行腰牌。可他的腰牌,已经被李贺辰摘走了。要是他出宫时一个摸索,发觉了此事,岂不糟糕?   “还有什么事?”左丘羽黑着脸色看宁竹衣。   “没什么,不过是……想与你聊上一二。”宁竹衣故作高傲之姿:“你知不知道李慕之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你愿意跟着他,侍奉于他,是觉得草菅人命也不要紧了?”   左丘羽愣住。   这个问题,显然叫他有些难以启齿。   片刻后,他扭开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闻言,宁竹衣来气了:“不拘小节?别家人的性命,就是你眼中的‘小节’?”   左丘羽冷哼一声,说:“你只知道少卿杀人,却不知道少卿也救人。若非少卿相救,我和妹妹,早就死在乱葬岗里了。”   闻言,宁竹衣微怔。   左丘羽见她神色,眼底浮出淡淡苦涩:“我与妹妹出身苦寒,我妹妹才十二岁,就被人强抢去做妾。我去状告那强抢民女的商人,反倒被官老爷杖责。等被人丢出官府,我才知道那商人与官老爷本是亲兄弟。”   宁竹衣彻底愣住。   这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恶官?   “宁大小姐,我知道你的父亲是个声名在外的好官儿,但并非全天下的官老爷,都是那般对得起天地的。”左丘羽眉目间的苦意更重:“若非少卿派遣金羽卫除掉这枉法的官老爷,恐怕我与妹妹都活不到今日了。”   宁竹衣听罢,心头一阵复杂。   没想到,李慕之竟还做过好事。   也对,金羽卫成立之初,原本就是皇上的爪牙,替皇上“清内外”。这恶官,自然也是金羽卫拔除的对象。   只不过李慕之掌权久了,便不大记得这初衷了,金羽卫成了他敛权的物件。   “那你妹妹……现在,还好吗?”宁竹衣小声地问。   “还好。她被人打断了腿,走路不大利索,只好每天坐在房间里绣绣花。”左丘羽笑了起来,又是先前那种如假面似的笑意。   宁竹衣的表情有些变扭。她低下头,小声说:“你身上戴的那个香囊,绣工不错。小小年纪就绣成这样,比我强多了。”她可是一点儿绣活都不会做,拿个针都能把李贺辰扎出血。   左丘羽有些意外,他扫一眼自己腰间挂着的绣工幼稚的粉色香囊,笑道:“谢过宁大小姐夸奖。要是我妹妹知道了,她一定高兴。”   “你妹妹叫什么?”   “她姓左,名灵儿。这名字是我娘取的,她说妹妹打小就聪慧,配的上‘灵’这个字。”   宁竹衣见他说起妹妹来滔滔不绝,知道他大概是真心记挂自己的妹妹。她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哀怨之色,道:“你妹妹被富人强拐去做妾,你知道心疼。我被少卿强拐来关在宫中,你倒是无所谓了。”   左丘羽原本正说妹妹说得起劲,闻言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我……我……”他有心解释,却又解释不出来,结结巴巴的,面色微红。   确实,宁竹衣说得没错。她是被强行架到这荣春宫里的。易地而处,他眼下的行为,与那些个强抢民女的恶霸有什么区别呢?   就在这时,他望见美人榻边的八宝柜松了松,木架子竟然往下一滑,一个瓷瓶沿着木架歪斜的方向向下砸去,而下头赫然就是躺在美人榻上的宁竹衣。   “小心!”左丘羽大惊,顾不得礼节,连忙奔上前去,用身体替她挡住了这跌落的花瓶。   只听“哗啦”一声碎瓷响,那花瓶先落在左丘羽的肩上,再砸落在地,摔作一团碎瓷片。   “你没事吧?”左丘羽浑身僵硬地问。   “我……我没事……”宁竹衣愣愣地坐着,有些不敢动。因为左丘羽正张着手横在她上方,二人虽无肢体接触,但这模样,已然与拥抱无异。   就在这时,门那头传来一声冷厉的声音:“左丘羽,你在做什么?”   美人榻边的二人陡然惊醒。他们朝门外望去,却看到李慕之正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沉得可怕,像是蒙了一层云翳,又仿佛藏着即将到来的风雪。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人便会情不自禁地打上一个哆嗦,毛骨悚然。   “卑职……”左丘羽愣了一下,连忙将手收回来:“卑职见花瓶要砸到宁大小姐,便出手遮挡……”   “哦,是吗?”李慕之笑了一下。 第87章 自折一臂 宁大小姐,叫你受惊了。今夜……   李慕之的笑容, 含着轻淡的温柔,如月下秋池之波。可宁竹衣看着这笑容,却只觉得可怖。   “李慕之……”她咬咬牙, 低声自语。   左丘羽的面色也微微一白。他连忙低下头, 松了手, 向后退去, 一直退到房间的角落里,与宁竹衣远得不可再远, 这才低下了头。   宁竹衣跟前的地毯上,瓷器碎片落了一地。   李慕之没有说话, 只是缓步入内, 走到了宁竹衣的榻前, 一撩袍摆,蹲下来捡拾那些瓷器。瓷器碎片锋利, 不小心就将他的手背割出了裂痕, 左丘羽见状,连忙上前道:“少卿,我来收拾吧, 您小心着些手。”   李慕之却摇了摇头, 笑说:“你退下吧,我亲自来就好。”   这句话, 叫左丘羽愈发坐立不安,只好面色僵硬地退到一旁,贴墙而立。   李慕之亲手将地上的瓷片收拾罢了,这才笑着对宁竹衣道:“宁大小姐,这下不必担心被割着脚了。”   宁竹衣听他说话,只觉得心惊肉跳。她皱眉问:“你又来做什么?我爹娘呢?”   李慕之用拇指磋磨着手上一枚扳指, 文雅地说:“只是忙完了,便来看看你。如果我不来,还不知道左丘羽竟然这般失礼。这是慕之的过错了。”   宁竹衣微愣。   失礼?是说方才左丘羽替她遮住花瓶的那一下吗?   “他倒也没有失礼……”宁竹衣忍不住替左丘羽反驳:“左小将也是个好人,是怕我伤着了,才用身体为我挡了花瓶。”   这句话话音一落,李慕之脸上的笑容便瞬时散去了,仿佛浓云刹那间占据了天际。   “是吗?”他面无表情地说。“宁大小姐真是宽忍,对以下犯上的蝼蚁也愿张口说情。”   宁竹衣听了,心咚咚一跳,皱眉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他也是人,怎么会是什么蝼蚁?”   听罢了,李慕之无声地笑起来。   他抚着扳指,眼角余光向左丘羽扫去,笑说:“左丘羽,你办事不利,自己领罚吧。自折一臂,已算是给你留情面了。”   自折一壁?!   宁竹衣倒吸一口气,一下子就从榻上站起来:“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他什么也没做,你就要他自断手臂?!这实在是……狠毒!”   李慕之不改笑色,淡淡地说:“对你无礼的人,自然该从严处罚。”   宁竹衣喉中话噎住。   这句话何其熟悉?   曾几何时,李慕之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些个欺辱她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于是,段小燕阖家流放,她本人亦莫名病死;永荣大长公主被揭举谋反,皇上将她废为庶人,剥夺封号。   如今,轮到左丘羽了吗?   宁竹衣的手颤了颤,拳头不由握紧了。她放冷了脸色,用最严肃的语气道:“李少卿,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多余之事。恶人自有恶报,无需你多管闲事。更何况,你的所作所为,已远远过了格了!”   这番话落地,殿内一时寂静无比。   李慕之的面容,在某一瞬扭曲了一下,但这可怖的神色也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为了温文尔雅的笑容。   “哦?我多管闲事吗?”李慕之说着,笑意愈浓。   他那双淡茶色的眼睛望过来,仿佛被冰霜所覆盖,令宁竹衣觉得通体寒凉。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左丘羽的声音:“少卿,是左丘羽不周,左丘羽愿意领罚。”   宁竹衣微微一惊,正想阻拦,角落里的左丘羽就已经将右手伸到了左手的关节处,用力向上狠狠一掰!   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左丘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左手像是脱了线的木偶似的,软绵绵地垂挂下来,而他的身体亦颤抖不停,额头冷汗直下。   “少卿……”他抖着嘴唇,低声说:“左丘羽已自领责罚。”   宁竹衣愣愣地僵住了。   而一旁的李慕之则重新展露出了云淡风轻的笑意。   “既如此,你就继续留在这里伺候吧。手臂就先不处置了,叫你长长教训。”李慕之淡淡笑着说罢,又转头对宁竹衣低声道:“宁大小姐,叫你受惊了。今夜我会留下来陪你……”   “少卿!”   李慕之的话还没完,外头就传来金羽卫紧张的呼声:“不好了,少卿!那些个殿内老臣,凭空消失了!”   闻言,李慕之身体一僵,表情骤然变化。   片刻后,他强打起笑容,对宁竹衣道:“宁大小姐,看来今夜我也不能陪伴在你身侧了。”说罢,他就快步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卑职……卑职也说不清啊!门都锁得好好的,几个宫门也都把持着,但那群老头子就凭空消失了……”   殿门合上,李慕之和金羽卫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宁竹衣站在榻前,脖子上透出冷汗。   看来,是李贺辰成功了!   在《扶摇弃妃》那个梦中,她是宫中贵妃,知悉不少宫内秘道。而那囚禁老臣的殿宇中,是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地下巷道的。   那巷道原本是前朝的皇帝所修,为的是能私自出宫押妓。皇帝不爱宫中的娘娘,却喜欢秦楼楚馆里的女子,这说出去有损皇家体面,因此皇帝才修了这样一条小道,也未曾将这小道记在案上。   梦中的宁竹衣偶然得知这小道,便不动声色地利用其与宫外之人往来。她平日里要帮李慕之办不少事——撺掇皇上杀了这个老臣,或者要那个翰林老实低头,她人在宫中,没那个本事把手伸到外头去,便只能以这等方式帮忙。   这条密道,她连李慕之都不曾告诉。她怕李慕之得知这条密道后,能更轻易地入宫,见多了别的宫中女子,便移情他人。   这理由说来委实可笑,但如今却成了救命的关键。   耳听得李慕之的脚步越走越远,宁竹衣如被抽了骨头似的,瞬间垮在了美人榻上。片刻后,她拿袖子拂去冷汗,对左丘羽心不在焉道:“左小将,你赶紧把伤处理一下吧。”   左丘羽是折手臂,要是不及时夹个板,他这手可能一辈子就好不了了。   但左丘羽却摇了摇头,道:“少卿吩咐我不得处置伤口,还是算了吧。”   “你管他?当真和自己的手过不去啊?”宁竹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她想起自己方才翻箱倒柜时,看到巷子里有些药物,便连忙从中取出那些绑带来。但左丘羽手折了,仅仅绷带不够,还需要夹板。她左看右看,觉得柜子上的木板不错,便直接上手,硬生生将那木板给掰了下来。   她力气大,掰两块木头不在话下。“咯嘣”一声,木屑一爆,那木板就被摘到了她手里,看得一旁的左丘羽大吃一惊:“宁大小姐,你……”你这力气,也太大了吧!   “没见过力气大的女子?”宁竹衣没好气地说罢了,便拿那两块木板给他撑上手臂,又拿绷带给绑住固定好,道:“就先这样吧,免得到时候接都接不回去。”   左丘羽苦笑道:“谢过宁大小姐了。”   看他这副模样,宁竹衣忍不住教训道:“你说你是不是傻呢?他让你断手臂,你就当真断了?”   左丘羽垂下眼眸,道:“少卿规矩严格,不得不从。”顿一顿,他道:“而且,若我不自断手臂……我怕他将气头转到你身上。”   这回,轮到宁竹衣愣住了。   她看着左丘羽那软绵绵的手,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你看,我说了他不是好人,你不信,非跟着他,这下好了吧,遭罪了吧……”   “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若是不跟着他,别说是手臂了,哪怕性命也不保。”左丘羽苦笑愈浓。“要是手当真接不回去,那也没法子。我妹妹断了腿,我断了手,我俩一样的命,这多巧呀,难怪老天要我们做兄妹。”   这玩笑当真是不好笑,宁竹衣压根就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群失踪的人质老臣,语气忽然认真起来:“左丘羽,这宫里要变天了。你家少卿之所以在宫中屯兵,是想逼皇上让出朝政掌理之权,由他做个执掌一切的摄政王。但他眼下拿来做人质的老臣们都跑了,放跑他的人还是用你的腰牌跑出去的。你要是再跟着少卿,就没活路了呀!”   闻言,左丘羽愣了愣。他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金羽卫腰牌当然是不见了。   “我的腰牌呢?什么叫做……放跑老臣的人,是用我的腰牌跑出去的?”   “当然是被人拿走咯。你别看我是个女流,还是有些手段的,这宫里多的是我的人呢。”宁竹衣用余光瞥他:“不消半个时辰,少卿就会知道你的腰牌放了人的消息。你说说,怎么办?”   左丘羽彻底愣住。   听宁竹衣的意思,是这宫里还有不少她的人。她不知不觉拿了自己的腰牌,就是为了让宫里的内应帮她去放跑人质。   “你……”左丘羽的脸色忽然恼火起来。他龇牙咧嘴地说:“真不知道我这自折一臂是图什么!!”   宁竹衣眼睛向上瞟去:“我也想拦你,但我又拦不住你……”   左丘羽恼火了好一阵子,重重地叹口气,说:“宁大小姐,你这样儿,等于是将我的退路都断了。说罢,你想做什么?要出宫的话,我能想法子带你出去。”   宁竹衣定了定神,说:“不,我不会出宫。恰恰相反,我要去见皇上。” 第88章 因缘际会 还有一件事,想必你是不知道……   月过柳梢, 夜色更浓。今夜的皇城,灯火不绝,彻夜难眠。   赤色的宫巷内, 两名金羽卫疾步而行。前者身量高大, 脚步如风, 但一只手上却夹了夹板, 好似受了重伤。后者矮矮小小,恭敬低头, 大抵只是前者的侍从。   二人穿过这宫巷,在转角处, 恰好与一队巡逻的金羽卫撞个正着。   “什么人!”那巡逻之士厉声喝道:“今夜宫中宵禁, 不论是谁, 均不得随意外出!”   但见那高大的金羽卫冷哼一声,说:“我你也拦?”   巡逻之士愣了下, 连忙将火把往上一凑。明亮火光, 照出一张带着威胁笑意的青年面孔。这人脸上的笑,就像是画上去似的,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快来。   一看清这张脸, 巡逻之士便微吸一口气, 忙低头道:“原来是左小将。天黑路暗,没能识出来, 是卑职不力。”   这人的脸,巡逻的金羽卫都认得。他姓左名丘羽,乃是少卿亲自提拔上来的人,平日里只替少卿办事,轻易得罪不得。   “左小将这是上哪儿去?”巡逻之士多嘴问了句。   毕竟如今宫城里人心惶惶,也不知天亮之后会如何。若是能从少卿近身的人口中套得一二, 也好方便弟兄们看看情势。   “去寻少卿。”左丘羽面不改色,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道:“今夜执勤时,不小心滚落台阶,断了手臂,怕是没法再待在值上了,得和少卿去求个饶。”   巡逻士露出唏嘘之色:“怎生这样倒霉……”   说罢了,他便命身后的弟兄让出路来,给左丘羽放行。   左丘羽点了点头,带着身后那个侍从快步而过。   巡逻队里,有个小巡逻卫盯着二人越走越远的背影,不安道:“头儿,按照道理,咱们得查一查腰牌才行……”   巡逻队首瞥他一眼,道:“你笨呐?那可是左小将。你长了几个胆子,去盘查他的腰牌?小心他在少卿面前说你一句不好,明早你便从京城里头消失了!”   小巡逻卫听了,哆嗦一下,连忙庆幸自己没问出口。   这金羽卫里富贵荣华来得容易,性命也去得容易,真是个胆子大的人才能待的地方。   *   左丘羽走出许久了,他身后那个小“侍从”才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来。   宁竹衣屏着口气,紧张得面色发青:“左丘羽,咱们快到了吧?”   “快到了。”左丘羽扫她一眼,嗤笑道:“我见宁大小姐进宫的时候,胆子倒是大得很,单枪匹马的就来了。怎么眼下这个时候,反倒慌里慌张的?”   “你管我?”宁竹衣皱眉瞪他。“快带路。要是再不见着皇上,咱两被李慕之抓着了,那就一起玩完儿了。”   左丘羽听了,露出怀疑之色:“宁大小姐不是说,这宫里多的是你认识的人吗?怎么瞧你如今这幅心虚的样子,像是一点底气都没有呢?”   宁竹衣听罢了,目光直往上瞟:“我……我怎么没底气了?这宫里的人,我确实认识不少呢……”   “比如说?”   “比如……呃……”宁竹衣卡了壳了。   她原本就是糊弄左丘羽随口乱说的,哪里有那么多线人!她又不是梦中那个呼风唤雨的宁贵妃!   “比如……嗯……太皇太后……皇上……嬷嬷……”宁竹衣从喉咙里憋出这几句话。   一看她这幅架势,左丘羽的表情便微微变了。   “好啊,原来是诓骗我?”左丘羽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这宫里的人,谁不认识太皇太后和皇上?你这不是说了和没说似的?”   宁竹衣拽紧了袖子,微恼道:“那又怎么样?你现在都上了我的贼船了,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再反悔也来不及,被李慕之抓住了,你就等着被他宰了吧!”   左丘羽原地咬牙切齿一下,恼火地转身:“行了行了!碰上你这姑奶奶,算老子我倒霉。”   两人一路鬼鬼祟祟,很快便到了皇上所居的宫殿。   靠着左丘羽撑门面,二人偷偷摸摸地推开了殿门,向着里头走去。   宁竹衣来过这宫殿两三回,每次来时,殿内都是白烟缭绕,一副蓬莱模样。皇上不是在盘腿修仙,就是在盘腿修仙。   一想到自己在梦中竟然嫁给了这么个大傻瓜,宁竹衣便觉得窝囊。   宁贵妃,你什么眼光呀!   这一回,宫里照旧是云烟缭绕,但却没有太监伺候,寂静得可怕。   “皇上!臣女宁竹衣求见!”宁竹衣提高嗓音,冲里头喊道。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毫无应答。   宁竹衣的心头涌上阵阵疑惑:皇上睡着了?亦或是不在此处?于是她将嗓音抬得更响,中气十足地喊道:“皇上!臣女宁竹衣求见!”   空旷的殿宇里,甚至传来了层层叠叠的回音,但依旧没有皇上的应答。宁竹衣暗觉不对劲,打起珠帘,顾不得上下尊卑之分,往里头走去。   还没走几步,她就瞧见御榻边缘有一只无力垂落的手。但见朱帘被窗外的夜风吹拂轻舞,月牙勾亦徘徊摇晃,层层帘幕之间,一只肤色偏黑的手像是枯枝似地从床边垂下来,大拇指上,刻着金龙的玉扳指很是刺目。   “皇上!”左丘羽也倒吸一口气,连忙上前撩开帘幕。   只见身穿龙袍的皇帝无声无息地靠在床上,双目大睁,口吐白沫,脚还保持盘着的修仙姿势,但人却已无力歪斜。   看到这幅场景,宁竹衣被吓得面色发青。而左丘羽压住面色,伸手去探皇帝的脖颈脉动。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说:“皇上……仙去了。”   宁竹衣的表情更白了。   皇帝竟然死在了宫里!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银杯落地的“叮当”声。二人被惊动,循声望去,却见到一个老道士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正是有石道人。   “喂!你!”左丘羽伸手就去抓那老道人。   有石道人虽然吓得全身发抖,但脚步却和抹了油似得快。他一边发出“别杀我”“别杀我”的惊惧喊叫,一边往外头蹿去。   宁竹衣见状,二话不说便撩起袖子追赶上去。不过几步的功夫,她就追上了老道人,拽住他的后衣领,硬生生把他揪了回来:“你!跑什么跑?怎么回事?!”   老道人起先还想挣扎,可挣了半天都逃不脱,便脱了力似地瘫软下来,面色发白地说:“不是我杀的呀!是少卿杀的呀!”   闻言,宁竹衣面色愈发严肃:“到底怎么回事?”   老道人瘫倒在地,脸上涕泪横流,难看至极:“我炼的那丹药,不能多吃呀,多吃必死。少卿心底一清二楚,可却还是给皇上吃了那么多,这……这……能不出事儿吗?真是完了呀!富贵荣华没捞到,性命却是不保了!”   宁竹衣听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李慕之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这可是弑君啊!   弑君之罪,他都敢犯,这是觉得自己定然能赢下这偌大的一盘棋了吗?   左丘羽听了,面色也严肃至极。他走向床边,伸出手将皇帝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了。末了,他喃喃道:“也不知灵儿现在在做什么?等这些事儿过了风头,还是赶紧回家去陪她的好。”   有石道人瘫软在地,言语结巴,而宁竹衣则陷入了犹豫。   她原本想请皇上出面,判李慕之一个大罪。可如今皇上都没了,这皇宫简直是随李慕之兴风作浪了。   之前她与李贺辰商量好,待放出人质后,他便会来见皇上。眼下瞧着像是他路上耽搁了时间,也不知何时能到。   如今该怎么办?   正当她思虑纠葛之时,殿门忽然被慢悠悠地推开了。紧接着,李慕之含着笑意的嗓音便传来了:“我听闻宁大小姐自荣春殿中消失,便猜你是不是来了此处。没想到,果真如此。”   宁竹衣皱眉,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李慕之那犹如不散冤魂似的身影。   “李慕之,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她冷冷地说。   “胆小者,必不能成事。”他淡淡一笑,将目光移到了左丘羽身上:“宁大小姐,虽然我有话想与你说,但在此之前,还是得先惩处一番擅离职守之人。”   闻言,宁竹衣微微一悚,人横在了左丘羽面前:“你做什么?”   她这番举动,让李慕之的笑容悄然一沉。   “左丘羽,想必你不知道,当初我为何会提拔你吧?”李慕之摸着扳指,笑容淡淡:“想做金羽卫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为何我偏偏选了你?”   左丘羽额上冷汗涔涔:“因为我与舍妹的性命乃少卿所救……少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应当报恩……”   说着,他的眼底似有心虚之色。   “不错。”李慕之的目光暗下来。“我之所以挑了你,便是觉得你会为了救命之恩而一心向我。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左丘羽沉默不答。   片刻后,李慕之重展笑意:“不过,还有一件事,想必你是不知道的。当初你为妹妹叫屈公堂,判官却下令杖责。这道杖责之命,其实是我下的。只不过他手底下人偷懒,才叫你妹妹捡回了一条命,只是断了腿。”   闻言,左丘羽刷然抬起头,瞳眸震颤不止。   “你……你说什么……”   “至于我为何要这么做嘛……”   李慕之的眼底流露出怜悯之色:“做我的死士,自然要心无牵挂。若有家人牵系,自然会畏首畏尾,不愿尽命。这一点,想必你也明白。” 第89章 红豆甜酪 衣衣,我也能这样唤你吧?……   左丘羽记得自己家门前有一条路, 一条红泥小路。   少年时,自己每日去市场上卖东西,都要经过这条路, 他每天踩呀、踏呀, 将那条红泥路踩得严严实实的。哪一天下了雨, 这小路上就泥水四溅, 不便行路。这时候,妹妹左灵儿就会闹起来:“新换的裙子又要被泥点弄污了!”接着, 她便狡黠地看向自己的哥哥,扯着他的衣袖, 说:“哥哥, 你背我?”   左丘羽年少, 才不耐烦背这傻瓜妹子,便摆手说:“这么点路, 哪还需要我背?你自己走过去!”   “可我的裙子要弄脏的呀!”   “弄脏就弄脏了, 住在这条巷子里的,谁还不是脏兮兮的?”   “就这么点路,哥你背我呀!”   两兄妹吵着、闹着, 嘻嘻哈哈地回了家, 一路上脚步飞奔,溅起的雨珠子里, 倒映出二人的背影轮廓。   后来的某一天,左丘羽背着被打断了腿的妹妹疲惫地走在这条红泥小路上时,天公也幸灾乐祸地下了雨。那雨水冷极了,哗啦啦地落下来,浇得人直打哆嗦。左灵儿身上的血沾了水珠,沿着裤管子一路往下淌, 滴在红泥小路上,与红色的土壤融在一块儿,谁都看不出这儿流血过,就像谁都不在乎世间有这么对兄妹来过。   “哥哥,我的白裙子弄脏了啊……”左灵儿发着高烧,趴在左丘羽的肩头喃喃自语。   “弄脏了就弄脏了,这巷子里的,谁还不是脏兮兮的?”左丘羽披着满脸雨水,声音坚硬地劝她:“别怕,我不嫌弃你。”就算妹妹断了腿,他也不会嫌她的。   此时此刻,那一夜的雨水,似乎又浇落在了左丘羽的身上。他浑身发冷,表情震愕地盯着李慕之,嘴唇哆嗦不定。“少卿,你……你……”   李慕之慢慢地笑起来,那笑容里藏着一丝愉悦,像是满足于见到左丘羽这样的神态。“左丘羽,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是你在我面前说过的话。我会这样做,想必你也懂得为何吧?”   左丘羽木着脸,面色苍白,像是失去了操线的傀儡。空气之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宁竹衣望着他死去一般的身影,忍不住小声道:“左丘羽,你先回神,先回神……”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左丘羽才恍惚地晃了下肩,继而,他发出了饱含恨意的冰冷声音:“少卿,你为何要在今日将此事告诉我?!为何!”   李慕之的唇角慢慢扬起来:“当然是……为了瞧你这幅表情了。”说着,他便仰起头,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左丘羽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肩膀也颤个不停。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内似乎藏有炽烈的火焰,但他在努力压抑这火焰腾起的热量。他捏紧拳头,手臂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很快,他又强迫自己松开。   片刻后,左丘羽长舒一口气,面色趋于冷静。他哼了一声,转向宁竹衣,道:“宁大小姐,我来拖住少卿,你趁机逃跑吧。就按照我们来时的路走。”   说罢了,他竟然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少卿,我死我活,你都不会在乎。但宁大小姐跑了,你一定会难受至极。你让我不高兴,那我也只能让你不高兴了。”   话音一落,他竟用那只完好的手从靴中拔.出一枚匕首,直刺李慕之门面!   “硁硁”一声响,寒芒应声而过,李慕之反手挥出一柄短剑,二人金铁相交!   “宁大小姐,快跑!”李慕之的大吼声传来。   宁竹衣愣了一下,脑袋有些转不过弯。片刻后,她立即提起裙摆,往外头冲去:这么好的机会,要是再不跑,那就来不及了!   她撞开珠帘,朝外头奔去。眼看着殿门就在前头,裙角上忽然传来一股拉扯力——咚的一声,她被那力气撞地重重摔倒在地,人还翻了两翻。   “嘶……”宁竹衣的手臂痛得发抖,她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老道士面色疯狂地拽着她的裙角,用他那年老的身体按住她,阻拦她起身。看见宁竹衣瞧他,他嘿嘿一笑,说:“我杀了皇上,咱们都完啦,你也别想跑,一起死呀!”   竟是有石道人!   “疯子!”宁竹衣踹他两脚,想把他踹开,可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疯劲愈发,方才哆哆嗦嗦没力气的有石道人,此刻的力气竟大得可怕!   两人在地上一番纠缠,李慕之那头就传来“砰”的一声闷响,竟是左丘羽被狠狠地砸到了一旁的墙上。他的身体飞过矮柜,叫一整个矮柜都翻倒在地,柜上的瓷瓶哗啦碎落。   左丘羽的身体砸落在地后,便许久不能动弹,一滩汩汩的血泊,从他的脑后溢了出来。李慕之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袖上的浮沉,笑说:“一个断了手的废人,也想与我为敌吗?”   “咳咳……咳咳咳……”墙角的左丘羽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勉强支起了头。他的额头上也有鲜红的血痕,看起来狼狈至极。   “左丘羽!”宁竹衣惊呼一声,顾不得逃跑,连忙使了狠劲踹开压在身上的有石道人,扑到了左丘羽身旁:“你……你怎么样?”   她一伸手,发现粘了满手黏稠的鲜血。   左丘羽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重重的石块压住了。他苦笑一下,说:“你回来做什么呢?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宁竹衣喉咙一噎,说不上话来。   她也想跑,可她更没法子眼睁睁把左丘羽丢在这儿。没有哪一个大侠,是能坐看旁人为了自己流血受伤的。就算她救不了人,她也不能以人为盾。   左丘羽又是一阵咳嗽,嘴角的鲜血淌得愈多了,将一整片衣襟染得绯红;不仅如此,他的瞳眸也涣散了起来,仿佛无法视物的盲人一般。   “宁大小姐,放开那个废人吧。”李慕之温文的声音传来。“死物会脏了你的手。”   宁竹衣不搭理他,只是急切地盯着左丘羽,心底焦虑不止。   有什么法子能救他?有什么法子能救他?   可就算她再怎么想,她也想不出法子。她不是傻瓜,看左丘羽现在的伤势,看这满地的血泊,也明白此刻的回天乏术。   就在这时,她察觉到左丘羽将什么东西偷偷地塞进了她的怀里。她低头一看,却见那是一枚极小的军符,金色的符身灿灿生辉,其上盘踞着三条飞日螭龙。   “这……”   左丘羽的唇形动了动,在她耳畔悄然说了些什么。不等她仔细听清,左丘羽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宁大小姐……我妹妹……我妹妹……喜欢吃甜酪……”   “啊?”宁竹衣觉得自己的嗓音也有些颤了:“甜,甜酪……”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左丘羽将按照故乡法子制成的甜酪递到自己面前的模样。   “我特地叮嘱厨房,按照我老家的做法,往甜酪上放了许多红豆。我妹妹平日就喜欢吃这样的甜酪,宁大小姐试试?”彼时,他兴高采烈地这样说。   宁竹衣胡乱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左灵儿喜欢吃甜酪。”   闻言,左丘羽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面具似的假笑。不过仔细一瞧,这一回,他的笑容好像也并非是那画上去的模样了,眼底也有了闪烁的微光。他沾着血的手指伸向腰间,抚了抚那粉色的女子香囊,口中喃喃道:“多放点……红豆……灵儿……喜欢吃。”   他的嗓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慢慢消散。在这句话落地后,他便合上了双眼。   宁竹衣怔怔地盯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左丘羽死了,就在她眼前。   一股莫名的哀伤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顷刻霸占了她的脑海。她咬咬牙,将那军符不动声色地攥紧袖中,然后站了起来,转向了李慕之:“少卿,你的狠毒,我今日算是开眼了。”   李慕之并未因死士之死而有任何的触动。他只是神色淡漠地站在那里,仿佛正在赏月的雅客,而面前的血泊,正是最好的风景。   “狠毒?”听闻这个词,他轻轻笑起来:“你早就说过我狠毒了,我倒也不介怀。宁大小姐只要知道,这份狠毒是为了你,这就足够了。”   宁竹衣恼火起来,眼里迸出厉色:“真是自作多情!你以为我当真需要你做的这种种事?”   “为何不需要?”李慕之负手笑说:“我对你的种种痴心,你难道还不解吗?”   “对我的痴心?”宁竹衣嗤笑一声,以嘲讽的眼光看向他:“李少卿,我看你痴迷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罢了!你根本就不曾对我有过爱意,你只是因为我不从于你,叫你不快了,你才想方设法地想得到我罢了!”   没错,李慕之正是这样的一个疯子。   他天性敏感细腻,却又以王府庶子的身份出生。豫王妃对待他与李贺辰,虽然在明面上未有差别,可在真心里,到底是偏了几分的。那小小的几分偏差,便成了他扭曲的源头——他既自负,又自卑。想要将自己从这等苦痛的心境中解救出来,那便只有一个法子:掠夺李贺辰的东西,成为超越李贺辰的人上之人。   他爱慕于她?真是开玩笑。   她的眼神很冷,没有任何的柔意。这眼神落到李慕之的眼里,让他的神色略有不解:“宁大小姐……你原本不当是这样的。”   曾经的宁竹衣是如何的?   她的眼里只有他,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哪怕嫁入宫中,成为了贵妃,她的心也是属于他的,任他践踏,剖刮,蹂.躏,绝无反抗。   可现在,宁竹衣却变了模样了。   “我原本的模样?你是做梦见着了吧!我从来都是现在的模样,没有变过!”宁竹衣抬高了嗓音,厉声道:“我不管你梦的哪个女人,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李慕之,我真是烦透了你了!”   闻言,李慕之的面色骤然一沉。他的瞳孔轻轻缩了起来,像是野兽遇到了敌人那般。   “好……真好。”他诡谲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把你的膝盖骨挖出来吧?叫你变成一个不能走的瘸子,然后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你……宁大小姐,你瞧,那笼子里的莺,不也活得好好的?”   这句话,叫宁竹衣毛骨悚然。   没想到,这句原本该说给苏玉鬟的威胁,最终却落在了她的身上。   挖掉膝盖骨,变成瘸子,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像个废物似地被养在宫墙之下……   想到这种生活,她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霜脚向后退去。   “躲什么?”李慕之森然一笑,眼底藏着可怖的温柔。“我会对你好的,宁大小姐……衣衣……衣衣……我也能这样唤你吧?我那好弟弟总是这样喊你……衣衣,我却不行……我却不行!”   宁竹衣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紧张地乱着步子向后退,身上冷汗涔涔。而她眼瞳之中,李慕之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你……”她的声音有些变了调了。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嗖”的一声响,一把剑飞过门扇,向着李慕之的后脑勺而来!   李慕之惊觉有剑来袭,连忙扯步躲开。但他躲时已晚,硬是叫那剑擦过了自己的耳朵。只听他一声痛呼,便有血柱自他的左耳处飙射出来——竟是他的耳朵被硬生生割了下来!   只听铿的一声,那柄宝剑重重地刺入了殿柱之中。而在宫门外,一道白色的身影仿佛踏月迎风的仙人一般飘逸而来。   “天如长夜,江湖动荡,正是四方豪侠出尽锋刃之时。在下一剑破天万刃春,岂可辞去济世之重任?请赐教!”   门口的白衣人,声音如金铁交击。 第90章 积力凝气 少卿,你不曾学过浔南三拳吧……   原本光可鉴人的黑色石砖上, 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断耳。这幅画面,叫一旁的宁竹衣看得身子轻僵。   被削去一只耳朵的李慕之久久地弯着腰,一手捂着伤处, 发出一阵阵低沉的痛吟。他的手指缝里, 还有鲜血源源不绝地涌出, 将他的五指与手上的玉扳指都染得猩红。   “你竟敢……你竟敢!”终于, 李慕之像是从痛苦中回过了神,他直起了身, 以怒不可遏的面色望向了门口的白衣侠士。   他的神色,狰狞中夹杂着一丝扭曲的痛苦, 和他平日里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决然不同。这还是宁竹衣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不过是断了耳朵罢了。比起你对那些无辜之人所做的事, 这尚算轻的。”门口的白衣侠士扶了扶断裂的斗笠, 放出了冷言冷语。   李慕之微白着脸,嗤笑一声, 说:“你又是谁的死士?是皇上的?还是豫王世子的?胆敢在今夜潜入皇宫, 想必已做好了葬身此地的准备吧?”   门口的侠士白衣微扬,仿佛月下仙人。他又取出一柄剑,漂亮地挽了个剑花, 道:“我并非任何人的死士, 我就是一剑破天万刃春,路见不平, 替人伸张正义。”   “可笑!”李慕之恼怒起来,用染血的手拾起剑,向前攻去。   叮当!   一片金铁之声,两柄剑抵在了一块儿。刹那间,花火迸溅,银刃破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缠在一块儿, 几如长蛇魅影。   李慕之失去了一只耳朵,原本就剧痛无比,又听力受损,过了十几招,竟然渐渐落了下风。就在这时,白衣少侠又是一剑袭来,这颇有些熟悉的剑法,叫他的眉头轻皱。   叮叮叮!   李慕之又格挡三下,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哈哈哈哈!”   这句话,叫白衣少侠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而李慕之则将剑一挥,目光紧紧地盯着少侠,语气阴鸷地说:“豫王世子,我的弟弟……你何必如此乔装打扮,自欺欺人?”   话音一落,他的剑便重重一挥,一道剑风,将少侠头顶的斗笠给揭了下来。   只听一声沙沙落地轻响,白衣少侠的面孔彻底展露在他人面前。月辉之下,一张带着傲气与矜贵的面容,仿佛贴满了金箔的棠梨一般灼灼华美,引人移目。   斗笠被掀,李贺辰的身姿便迟钝了些。他面孔僵硬地望向了宁竹衣的方向,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现在并非豫王世子,只是一剑破天。”   “幼稚……”李慕之的眼底带上了一丝嘲讽。说罢了,他又提剑而上。   李贺辰微惊,连忙防住他剑袭,口中厉声呵道:“大哥!你真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那不过是你太幼稚罢了!”李慕之嗤笑他,言语中满是讥讽:“你自幼被父王母妃捧在手心,生来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自然不谙世事,竟还在这玩过家家的把戏!”   “就算我为人幼稚,可也知晓是非黑白!为了权柄而草菅无辜,根本非君子所为!”   “你又懂什么?区区蝼蚁,就算为我踏脚而死,也是他们前世修得的福分!”   兴许是李慕之的语气太过猖狂,李贺辰眼底的怒火愈燃愈旺。只听“硁”的一声,他竟一剑将李慕之的剑挑飞!   银光闪烁不断,那剑飞出三四人远,重重地落在地上,摇晃一阵,再没响动。   李慕之微微一愣,待回过神来,就瞧见李贺辰的剑刃已在他喉间。   “少卿,我曾念及血缘亲情,奉你为长兄,但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配。”李贺辰压低眼帘,声音无比冷冽。   李慕之的面色微微一僵。   片刻后,他竟然发出了一阵古怪的低笑声。   “血缘之情……奉我为长兄?”李慕之的声音颇有些狼狈。“你根本不需要我这个长兄!自小起,父王、母妃便待你与众兄弟不同。舅父为我牵来的爱马,你转头就能索去。你今日少吃了几口饭,母妃与父王便记在心里,但我的院子永远朝阴,不便存书与养病,他们却从不记得!同为子女,如何区别至此?!”   他的声音,似道道冷刃,叫李贺辰愣怔不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记得少年时得到的那匹爱马,那是他在院中瞧见的,误以为是父王所有,便向父王撒娇索要,果然次日就能骑马外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马儿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大哥的。父王没有,母妃没有,佣人没有,而大哥亦保持沉默。   大哥所住的院子,环水临湖,幽深静谧,母妃说,那是因为大哥喜好风雅,最喜爱这般隐士似的生活。从无人告诉过他,大哥最珍爱的书难以在水汽中保存,大哥曾有过的腿伤,也不便于此复原。   李贺辰的目光闪烁一番,心中忽然百味陈杂。   就在这时,李慕之又诡异地轻笑了一声。只见下一刻,他身影陡然左闪,竟以手臂钳住宁竹衣的肩膀,将她拖入自己的怀中!   宁竹衣只觉得喉上一紧,便有一只冷冰冰、血淋淋的手死死地掐在了自己的咽喉,使得她眼前一片晕眩。   “李……慕之……”她艰难地从嘴唇间寄出这个名字,眼前阵阵发黑。   痛!   脖子上的那只手,钳制得实在是紧,让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压碎了。   年轻的女子被李慕之控制在怀,面孔阵阵发白,嘴唇也渐泛青紫。这幅画面,叫李贺辰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之色。   “放开衣衣!”李贺辰大吼道,目眦欲裂,眼珠中陡然爬上了血丝。   “放开?可以啊。”李慕之低低地笑了起来:“只要你在我面前自刎,我便放她一条活路,日后,还会好好地照顾她,金娇玉贵地养着她,如何?”   李贺辰愣住。   而被他控制住的宁竹衣,也不由在心底暗骂无耻。   真是太无耻了!   让李贺辰自尽?这可真是好狠的心。   而且,说什么“只要你自尽,便会好好地照顾着她”——想也知道,他口中的“照顾”是何意!不就是将她锁在这深宫之中,当一只笼中莺雀?   宁竹衣伸出手,用力地将李慕之的手指向外掰一点,努力吸了口气,暂缓了昏黑的情状,磕磕绊绊道:“你不是……对我……痴心……一片吗?怎么……要杀我?”   李慕之听了,笑面上浮现出一丝柔意:“衣衣,我是爱重你。可我也要从这儿走出去,才能继续爱重你。”   闻言,宁竹衣的脑门阵阵发冷。   真是个笑话……   李慕之口口声声说他爱慕她,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可到头来,她不是照旧抵不过他的荣华富贵?   在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牺牲她。如此看来,她的分量也并未有多少。   也对,李慕之所爱慕的,从头到尾,只有他自己罢了。   宁竹衣忽然低低地笑了声,发出很轻的嗓音:“少卿,你不曾学过‘浔南三拳’吧?”   “那是什么?”李慕之不解。   “这是浔南地方的野路子拳法,讲究‘积力凝气’。只要将浑身力气凝于一处,再于瞬时使出,便能用处比平日更大的力量。”宁竹衣低声地解释罢了,手臂陡然一抬!   只见她双脚沉沉落下,两只纤细的手以难以想象的力气,将身后的李慕之给向上拽起,竟令其从自己的肩头和脑门上翻过,最后重重摔落在地!这过肩摔人的架势,仿佛雷电螭龙一般,带着极为可怕的魄力!   噗通一声,李慕之的身体被砸在地上,扬起重重烟尘。   这一下显然摔得极重,李慕之瘫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身,手指时不时抽搐一下。   宁竹衣重重地喘着粗气,拿手指摸着自己被掐出一圈红痕的脖颈,声音沙哑地说:“我从小就练这浔南三拳,力气可和平常的闺中女子不同。”   李慕之可真是低看她了,竟以为凭借一只手就可以制服她,再威胁李贺辰自尽。   难道,当初自己在他面前搬起的满水吉祥缸,竟完全没令他意识到这一点?   殿中有粗粗的喘息声,才过了片刻,地上的李慕之就用手撑着地,勉强抬起了上身。但他大概是摔断了腰,只能将肩抬高一点点,露出一张沾满鲜血和尘土的狼狈的脸来:“宁竹衣……你……”   所有的柔情都在此刻退去,他的脸上只剩下疯狂与狰狞。   就在这时,“铿”的一声响,一把剑从他的肩胛骨上刺入,竟将他的身体重重钉在了地上!血的味道在殿宇里弥散开来,李慕之惨叫一声,再不说话了。   战斗稍歇,宁竹衣喘着气站了起来,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然后,她抬头望向面前的白衣少侠,一时不知道当说些什么。   李贺辰的面色也有些别扭。想来也是,他一直宣称自己与一剑破天并非一人,还偷偷摸摸用一剑破天的身份做了那么多事,此刻突然被揭开,想必尴尬得很。   “衣衣,我……”李贺辰的语气很为难,“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一剑破天的身份……”   闻言,宁竹衣愣了下。   小胖,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想装?   她撩了撩袖口,直白道:“世子,你可别装了!你就是一剑破天大侠,打从我刚到王府,我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贺辰愣住。   片刻后,他的脸上迅速地涨满了红色。 第91章 长夜将明 这偌大皇城,竟已然变了模样……   李贺辰的脸, 涨红得就像是要烧起来了。要是将一个鸡蛋打到他连上去,必然立刻就能熟透。   此前,宁竹衣从未见过他如此窘迫的境况。   想来也是, 一直以矜贵傲然之姿示人的王府世子, 私底下竟然是个满口“魔教”“江湖”的侠客, 出门时, 还要带两个孩童给自己吹箫扇风,营风造势, 这确实是十分好笑。   李贺辰木木站了一会儿,张口僵硬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一剑破天大侠。一剑破天是我的友人, 我只是借他的身份一用——”   他的语气, 已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见他还在垂死挣扎, 宁竹衣暗暗好笑不止:“世子,你的破绽未免也太多了。你记不记得, 有一次王妃娘娘进了你的房间, 发现你的屋子里又是斗笠,又是白衣,又是宝剑, 还大声嚷嚷地整个王府都知道了?那一回, 我就猜到了。”   李贺辰面色一变,道:“那是因为一剑破天大侠刚从我屋子里离开。他把东西落在我这儿了。”   “哦, 一介大侠,没地方去,偏要在你屋子里换衣服?”宁竹衣眉头一挑,说:“怎么,难道那个一剑破天是个女侠,和你有一腿?”   闻言, 李贺辰面色轻变,立刻恼道:“瞎想什么?”   就在这时,地上传来一阵痛吟声。宁竹衣低头一看,竟是血泊中的李慕之又动弹了一下。她立刻想起现下不是闲聊之时,还有许多事儿要做。“世子,先不说了,咱们快将李慕之捆起来吧。”   李贺辰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宁竹衣一见,嘀咕道:“你怎么随身带着鞭子?”   “这是‘金蛇银龙鞭’,原本是魔教——”   李贺辰原本顺口的话,说到此时忽然戛然而止。   “没什么。是一剑破天给我的。”   宁竹衣:   二人将已昏厥的李慕之捆缚好,丢在一旁。宁竹衣正想抹一把汗,忽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森严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金羽卫的声音。   “什么人!竟胆敢在此处放肆!”   闻言,李贺辰的面色微微一变。他迅速回过头去,就瞧见一列列玄甲兵卫如潮水似地涌了过来。月色之下,银色的枪尖仿佛道道银针,闪着冷冽的光。   “糟了……”李贺辰的额头淌下一道冷汗。   他原本是偷偷溜进来的,但方才他和李慕之打斗的响动太大,竟然引来了金羽卫。要是金羽卫进入了殿中,发现殿内的景象——重伤的金羽卫少卿被捆缚在地,皇上死在床上,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这就完了。   可外头的金羽卫这么多,想要全身而退,实在是太难了。   李贺辰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透着冷汗的手慢慢攒紧了:“衣衣,你听我说。”   “什……什么?”宁竹衣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你现下穿着的,是金羽卫的衣服吧?”   “啊……是。”这是先前左丘羽为了带她离开荣春宫弄来的衣服。   “一会儿,我出去,想法子引开外头那群人,你就混进去,趁机跑。”李贺辰压低声音,面色紧绷。   “啊?”宁竹衣有些诧异:“我跑了,那,那你呢?”她看看李贺辰的身影,再看看外头铺天盖地的金羽卫,心忽然微微一沉。   这么多人,李贺辰打得过吗?   “我就留在这儿,拖住他们。”李贺辰皱眉道:“我来之前,叮嘱了军营的兄弟。如有异动,则与金羽卫杀伐相向。”   宁竹衣听了,愈发焦急:“开什么玩笑,你拖住他们?你一个人,这要怎么拖?”恐怕最后,也只有死路一条!   门外的脚步声愈近了,金羽卫已经近在咫尺。李贺辰见她还不应,语气强硬起来:“你不用管这些。你先走就是。”   “我怎么能不管?”宁竹衣急得有些生气了,一颗心跳得又乱又急促:“要我留你在这儿,我……我怎么办得到?这一点都不像是侠士所为!”   听她这么说,李贺辰的心底忽然有了丝不合时宜的好笑。   他苦笑一声,说:“你放心吧,一剑破天万刃春是我的朋友,他是个那么厉害的大侠,一定会来救我的。你也知道他吧?”   宁竹衣的脸色微微一僵,表情几乎要和哭出来一般。   她当然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   一剑破天万刃春确实厉害,每次都能救她于危难之中,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侠士。可那个侠士,眼前就被困在了这里,要如何来救人呢?   难道她当真要看着李贺辰在这里被金羽卫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宁竹衣摸到袖中有什么东西——那是个冰冷的金制军符,上头攀着数条螭龙。这冷冰冰的触感,令她愣了愣,思绪瞬时回到了先前。   “这是……仿制少卿统领金羽卫的军符。持其……便可号令……”   左丘羽将死之际,在一片血泊中将这枚军符不动声色地塞入了她的掌心。那时,他已濒死,却仍记得要遮掩住李慕之的视线。   李慕之为人狠毒,即使是金羽卫内部,也有不敬服他的人。为了统率金羽卫,他便制了这枚金符,一切命令,以军符为准,以免他人动摇军心,夺得他之地位。   而左丘羽,虽看似傻瓜,被李慕之耍弄在掌心,却在私底下偷偷地打造了军符的仿品,为的,恐怕就是给自己留一个后路。   他们主仆二人,谁也不信谁,各自留了后招。   宁竹衣怔怔一会儿,脸上忽然浮现出得救的喜色来。她从袖中抽出那枚军符,向外头大喊道:“金羽卫军符在此!诸将听令!”   原本密密丛丛向殿内涌来的卫兵们,陡然停下了脚步,像是被阻拦住了去处的流水。为首的将士原本满面戒备色,此刻见得军符,则露出微微惑色:“军符……怎会在你的手上?”   眼前这个穿金羽卫甲衣的小子,个头矮矮,全然不像是精英之士,怎会出现在皇帝的寝宫内?   宁竹衣壮起了胆子,道:“自然是少卿命我来传命!”说罢了,她又摇了摇手中的军符。在烈烈的火把光下,这军符璀璨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   众金羽卫将领见得军符,脚步犹豫踌躇。须知道这金符乃是上命,若是不从,事后定然被少卿问责。要是得罪了少卿,那指不准便要在这宫廷中消失了……   正当众人犹豫之时,那头的宁竹衣又喝道:“还不从命?莫非,你们想以下犯上?!”   她的气势,当真是咄咄逼人。   在这般气势威压之下,众将士终于试探地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听少卿之命。”   见状,宁竹衣大呼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有救了。   *   天将明时,京畿营卫队进入皇宫,替代金羽卫掌管了皇城的守卫。   金羽卫之人,寻遍皇城也找不到少卿李慕之,群龙无首,最后在太后的做主之下,暂由京畿卫队辖管。换而言之,须得由少卿的弟弟豫王世子代管。   皇帝因服食丹药过度,薨逝在床。太后与太皇太后得知此事,几乎当场昏厥。所幸有太医在宫中,才不至于令二位老太太神伤过重。   等到长夜过去,天明起时,这偌大皇城,竟已然变了模样。不过几个时辰,宫内迅速挂起白绸经幡,仿佛落了一场大雪。   而那蛊惑君心、诱使皇帝服食丹药的一群道士,则被统统下令问斩。至于引荐道士的李慕之,亦被太后迁怒。只可惜李慕之左右不见其人,太后无法,只好下令搜寻其踪影,抓回来再行严惩。   知道这些事时,宁竹衣正浑身疲惫地躺在浴桶里,泡着热水,眼睛将合未合。   这一夜惊心动魄,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大信了。先是父母被掳为人质,接着自个儿进宫,与左丘羽和李慕之斗智斗勇,接着又与李贺辰回合,想法子释放老臣人质,后目睹皇上被害,又见李贺辰与李慕之鏖战不止……   光是想想,她就觉得累坏了。   哪怕现在人已经回到了府邸中,见过了平安无事的父亲母亲,她还是觉得浑身疲惫,像是被马车碾过了似的,得在这热水里泡上一阵,才能回神。   “小姐,老爷夫人说,他们被那李少卿的人带走,押在宫中作人质。府邸里的佣人,也都被关押了……”山楂在一旁搓毛巾,心底忧虑不已:“这一晚上,怎么能发生这么多事儿呢?”   “我也不知道呀……”宁竹衣的意识昏昏沉沉,人累得险些要滑进水里。   就在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仆从的声音:“世子,咱们大小姐才歇呢,您要不在这等等……”   “衣衣!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就见到一道人影焦急地推开门,闯了进来,正是已换回世子袍服的李贺辰。   正光溜着肩膀缩在浴桶里的宁竹衣,与他视线相对。二人愣愣地注视着彼此一阵子,紧接着,屋内就响起了宁竹衣的尖叫声。   “李小胖!你滚出去!没看见我在洗澡呢!”   一只绣鞋,从门里头直直地飞了出去…… 第92章 尘埃落定 他也想得到她这般喜爱的目光……   小半盏茶的时间后, 李贺辰终于在正厅里等到了沐浴更衣罢了的宁竹衣。   晨光亮彻,将窗棂照得分明。窗外的枯枝轮廓穿过窗纸,在螺钿小几上留下道道冬日的影子。李贺辰低着头, 老老实实地坐着, 像是个犯了事的孩童。   宁竹衣顶着半干的头发, 一脸恼火地推门而入, 小声道:“什么事儿?我还想睡觉呢,一晚上没睡, 都把我困坏了……”   李贺辰见她进来,连忙起身道:“衣衣, 你坐, 我给你倒水。”声音心虚至极。   宁竹衣哼了一声, 受用了他的殷勤。   李贺辰见她没生大气,心底不由松了口气。   他早上来时心急, 生怕好好的宁竹衣又被人拐了、劫了, 因此问也没问就闯入了她的闺房,结果恰好撞上她沐浴洗澡,眼前一片白生生乱晃的肩膀, 把他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面红耳赤地退出去,还吃了宁竹衣一记绣鞋。   现在等她换好了衣裳, 他终于敢说话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安危如何。听父王说,有些金羽卫不从命令,仍欲将大哥……将李慕之奉为少卿,我怕他们乱来。”   宁竹衣摇了摇头,说:“没人来叨搅我们,这点你大可放心。”   闻言, 李贺辰这才松了口气,紧绷了一夜的身子,终于迟迟地舒展了下来。他捂着额头,疲惫道:“这一晚上,真是把我累坏了。”   宁竹衣心想也是。李慕之闹出这么多事,险些就是兵犯皇城了,李贺辰又是救人,又是收拾烂摊子,可不是得累坏了?   索性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元犯也被捉到了。   晨间寒冷,丫鬟点起了屋内的火炉,炉碳闪着红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宁竹衣将手伸到炉子上头取暖,低声问:“你大哥……打算怎么处置?”   李贺辰迟疑片刻,低声说:“先捆着,待查清了他到底做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再全部报与宫中。眼下宫里没个正主,不宜处事。”   宁竹衣点头。   皇上驾崩,又膝下无子,太后与太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都伤心得死去活来,没人能处理事情,倒不如现好好审讯李慕之一番,等新的主事之人登位,再从严处置。   宁竹衣回忆起昨夜京中的惊变,又犹豫地说:“我……我想帮一个人。”   “谁?”   “一个小姑娘,叫左灵儿。她唯一的兄长,在宫中为了护我而死。现下她没了生计来源,我不能坐视不理。”宁竹衣定了定神,语气更郑重了些:“要是对她见死不救,那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了,我可办不到这种事!”   李贺辰愣了愣,低声道:“也是可怜人。我回头派人去看看她,找人专门照顾着吧。”   宁竹衣皱眉说:“过两日,我亲自去吧。不然,也太过敷衍。”   李贺辰笑起来,说:“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宁夫人韩氏咋咋呼呼的声音:“世子!昨儿晚上闹那么大事,豫王府上下可好?”   说着,便瞧见韩氏捂着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跨了进来:“你们不知道,昨夜里,金羽卫竟然将我与老爷抓了去!我还道性命要交代在那宫里头,所幸有个穿白衣服的侠客,自称什么‘一根银棍’的,将我们从宫里带出去……”   宁竹衣忍不住咳了咳,打断道:“母亲,不是一根银棍,是一剑破天大侠。”   “哦对对,一剑破天大侠。”韩氏坐下来,满面愁色:“到现在,我还心砰砰跳个不停……这京里,到底是不安生……”   韩氏一番絮絮叨叨,宁竹衣听出来了,她是觉得这京里争权夺势的,日子过不太平,又想起浔南的宁静日子来。她暗暗好笑道:“母亲,我以后可是要留在京城的呀。”她要嫁去豫王府,自然是回不了浔南的。   韩氏一听,立刻变了主意:“罢了!这样倒霉的事,十年碰个一回也就够了。”   待韩氏离开了,宁竹衣面上挂起揶揄的笑意,道:“一剑破天大侠,我代我的父母,谢过救命之恩。”   李贺辰愣了下,脸色微微涨红,道:“我不是一剑破天,我不过是他的……他的……一个朋友。”   “你不是?”宁竹衣挑了挑眉,道:“那好吧,这一剑破天大侠,于我们宁家上下都有救命之恩,这么大的恩情,想来想去,我无以为报,只能对大侠以身相许了!”   她这番话真是毫不犹豫,李贺辰的面色立刻微变:“那不行。”   “怎么不行?我爱嫁谁就嫁谁。”宁竹衣翘起一只脚,一副意思已决的样子。   “总之不行。”李贺辰冷下脸:“你不能嫁他。”   “那你给我个由头,为什么不能嫁他?”   “他……他是居无定所的江湖侠客,你跟着他,只能过风餐露宿的苦日子。”   “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叫做‘有情饮水饱’。跟着仰慕之人,那再苦再穷的日子,都比皇城里的日头要好挨。”   “他……他总是被魔教中人追杀,危险至极,指不准便没了明日。”   “那他岂不是更需要我?有我在,我就可以用我的拳法护着大侠,不正妙哉?”   “其实他身中奇毒,命不久矣!你怎能嫁给一个将死之人?”   “从我见到一剑破天的第一日起,他就说自己身中奇毒了,可到了如今,也没见得毒发,可见那毒也不怎么样嘛。”   李贺辰没话好说了。   他似乎有些气馁,托着脑袋轻啧了一声,俊秀的眉轻轻地折起来。   宁竹衣望着他这幅烦恼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瞧你这幅傻样子,我逗你玩的。我不嫁给一剑破天,你放心罢。”   李贺辰愣了愣,脸上涌起一阵淡淡的恼色。   片刻后,他张了张口,面色铁青地说:“衣衣,其实我就是一剑破天。”   这回,反倒轮到宁竹衣愣住了。   她没听错吧?   素来爱面子的豫王小世子,竟老实承认他就是那个满口“魔教”“江湖”的一剑破天万刃春?   宁竹衣揉了揉耳朵,试探地问:“世子,你说什么?”   “我说——”李贺辰的耳根染上淡淡红色,他呼了一口气,表情像是上刑似的难看:“其实你猜的没错,我就是一剑破天万刃春。”   宁竹衣大吃一惊。   “虽说我早就知道这事儿,可世子你竟愿意亲口承认,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闻言,李贺辰竟然露出了一副恼火色:“你,你这是什么反应?”   宁竹衣这才恍然大悟,露出感激涕零的意外之色来:“我没想到!世子平日里如此忙碌,暗中竟还要做个拯救苍生的大侠,实在是叫我意外……”   李贺辰这才点了点头,红着面颊转开了头,道:“这事儿我连母妃都没说过,你不能告诉旁人。她要是知道我整天这样装神弄鬼,一定教训我。”   宁竹衣咧嘴笑起来:“这叫什么装神弄鬼呢?一剑破天大侠救了这么多人,明明是个值得传扬千古的大好人嘛。”   李贺辰的脸愈发红了:“也没这么……没这么好。我不过是,幼时多听你念叨了几句江湖豪侠的事,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罢了……”   两人年幼之时,宁竹衣最爱听的、说的,便是江湖侠客的话本故事。一个大侠的事迹,能翻来覆去讲二三十遍。胖墩墩的李贺辰拽着她,喊她以后要做他媳妇,可她却执拗地说:她只喜欢江湖豪侠那样的人物。   少时的无忌童言,便这样留在了李贺辰的心里。他永远记得年幼时,女童提起“侠”之一事,那充满希冀、犹如繁星闪烁的目光。   他也想得到她这般喜爱的目光。   李贺辰的唇角慢慢浮现出笑容。   就在这时,宁竹衣重重打了个呵欠,说:“我困得厉害,真得睡了,天塌了都别来喊我……”   “好,你睡吧。”李贺辰的笑容愈浓了。   *   次日,宁竹衣便与李贺辰亲自去见了左丘羽的妹妹左灵儿。   一路上,她烦恼于如何将左丘羽之死告知左灵儿,可等到了左家,她却只见到一个嬉笑的豆蔻少女。这少女断了双腿,在邻人的帮助下坐在秋千上,嘻嘻哈哈地与树枝说话:“哥哥!哥哥!”   听邻人说,这左灵儿自从被拐作妾就已疯了,心性与三四岁孩童差不多。   宁竹衣试着与她提起左丘羽,少女却指着那棵大树道:“我哥哥在这!”   见此情状,她不由叹息一声。   也不知这般境况,到底是好是坏?   宁竹衣留下钱财,叮嘱几个带来的仆从好生照顾这位左姑娘,又亲自下厨坐了盏甜酪端给左灵儿,当然,她没忘多加点红豆。   小姑娘吃得高高兴兴,一幅无忧无虑的样子,更叫宁竹衣心生叹息。   又过了半个月,京中的秩序总算恢复了原样。豫王亲自将李慕之捆缚到太后跟前,数落其条条罪状——收受贿赂,滥用私权,劫掠百姓,蛊惑君上,桩桩件件,均是死罪。   太后亲下懿旨,将李慕之开春问斩。   据说在堂上时,李慕之疯疯癫癫,满口“摄政王”“摄政王”,不知所谓。   虽说李慕之是豫王府的庶出子,但因豫王世子有功,因此太后决心网开一面,不予问罪。   此外,皇帝之位,将落于先帝的幼弟之身——这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对朝政之事尚且懵懂,想来还需要好一阵子,才能亲主政事。   先帝驾崩,京中缟素三月,宁竹衣的婚事也一应推迟。等到出了大丧,京中的缟素皆卸下之时,已是次年的盛春了。   四月里,桃花开到将谢,漫山遍野都是艳红。京城里,行人如织,春雨绵绵,一副从皑皑冬雪里复苏的模样。   宁府府邸,张灯结彩,红绸赤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路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今日,宁家的大小姐出嫁,新郎官是豫王府的世子爷。 第93章 洞房花烛 极为难忘的洞房花烛夜……   宁家上下, 红灯高挂,热闹非凡。无论是小厮丫鬟,婆子管家, 都是满面笑意。   宁竹衣的闺房外, 韩氏一袭华服, 正守着夫君宁江涛说话。她笑脸如开了花似的, 满面乐意地盯着眼前忙碌进出的丫鬟,道:“得亏当初没让衣衣入宫, 要不然,哪里有今天呀, 成了沁丫头那样, 不就……”   “大喜的日子, 提这些事情做什么?”宁江涛连忙打住夫人的话头,又左右张望一番:“本家的人也来送嫁了, 可别叫人听见了。”   韩氏连忙低头。   宁安沁当初被选作皇后, 可人还没进宫呢,皇帝就没了。如今她又归了本家,可婚事却没个着落, 满京城的男子, 没几个敢上门的。毕竟,她可是大行皇帝亲自定下的皇后。   宁安沁从前仗着本家宠爱, 没少埋汰奚落宁竹衣。韩氏几次回本家,都被这丫头顶撞过,如今自是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大事小事她还是分得清。等宁竹衣婚事过了,她还得帮着宁安沁运作牵线,好让这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再觅得如意郎君。   “好了, 不提他们,我只要知道我女儿嫁的好,寻了个良人,那便足够了!”韩氏笑眯眯说。   屋外是这般热闹,屋内自是另一番打仗似的架势。   “小姐,伸手!”   “小姐,抬脚!”   “小姐,这绣鞋踩得还踏实吗?”   “小姐,抬头!”   一声声的小姐,将宁竹衣使得像个竹陀螺。她在这儿套了衣裳,又在那儿涂了面脂,整个人忙忙碌碌,根本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妆成了,她往铜镜中一看,却只看到满脸白乎乎的粉末,靥上还涂着两夺艳红的腮晕,她登时吓了一跳:“怎么画成这样?”   一旁的喜娘笑道:“大小姐,这就是新娘子的打扮呀!不稀奇的,每个新娘子都是这么嫁人的。”   宁竹衣有苦说不出,才张了张口,一张红色的盖头便轻飘飘落了下来,将她的脑袋蒙了个严实。   没一会儿,就听到外头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豫王府的迎亲队来啦!”   一听这声音,宁竹衣的心立刻咚咚跳起来。   李贺辰来了吗?   “新娘子出门咯!”   伴着喜娘一声吆喝,宁竹衣被人挽了起来。紧接着,她就听到母亲韩氏在耳旁喜气洋洋的话:“衣衣,你不知道,外头的阵仗有多大呢。豫王府的迎亲队伍,真是我见过最威风的了……”   宁竹衣一听,好奇之心立刻被钓了起来,伸手将想撩起盖头偷看,可旁边的喜娘眼疾手快,当下便按住了她:“大小姐,使不得!行礼之前,可不能摘呀!”   宁竹衣只好撇撇嘴,按捺下了冲动。   她被人搀着、扶着,过了月洞门,一路到了府邸门口。一双红色的锦靴,闯入了她盖头下的视野。宁竹衣望着那双男子锦靴,忽而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世子?”   “这当是你最后一次叫我‘世子’了,以后,该改口了。”李贺辰的嗓音自盖头外传来。   宁竹衣心说:改口?改什么口啊,以后叫小胖是不?   世子这人还真是童心未泯啊!都娶媳妇的人了,还惦念着小时候的外号,你说好笑不好笑?   宁竹衣在盖头下扬起了嘴角,笑说:“好,我记着了。”   敲锣打鼓之声又起,宁竹衣被扶上了花轿。在上花轿的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盖头瞄了一眼,恰看到李贺辰一身喜袍,跨上高头大马的模样。   他长发束冠,颔下束一道金线,细小玉珠垂落于胸前。平日里边骄矜的面容,今日愈显华贵,仿如一颗王侯髓珠。   宁竹衣看他时,他亦望向了宁竹衣。这一眼,便像是枝上开了万千灼灼桃花似的,将她眼中的世界,都染作一片五色纷呈,春景明艳。   宁竹衣微红着脸,放下盖头,安心坐到了花轿上。   隔着花轿,她隐约听见母亲韩氏的抽泣声,那是韩氏夹杂着不舍喜极而泣的响动。   “起轿——”   花轿颠簸地抬起,宁竹衣终于有了些微的实际感:她要嫁给李贺辰,做李贺辰的妻子了。从此后,她便与这人成了夫妻,日日夜夜都在一块儿。   她不是《扶摇弃妃》中的那个倒霉贵妃,不是为了在深宫中苦痛的笼中鸟雀,不是披发覆面、被赐毒酒的含恨之人,她只是李贺辰的妻子,豫王府的世子妃。   春日的暖风穿过花轿的帘子,吹得她手心发暖。   宁府与豫王府离得不远,未多时,花轿便停下了。在喜娘的搀扶下,宁竹衣出了轿子。   一只宽大的手掌向她伸来,慢慢地扣住了她的掌心。   这手温暖至极,烫得宁竹衣脸颊发红,走路都有些晕晕乎乎了。她听着耳旁宾客的喧闹声,脸愈发热烫。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宁竹衣坐在喜床上的时候,还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犹如擂鼓似的。   “新娘子就坐在这儿,好好候着新郎官吧。”喜娘一阵娇笑声,向外退去,将洞房留给了宁竹衣一人。   新郎官还未来,在宴席上应酬,洞房里只有红烛高燃的烛花轻响。宁竹衣攥着衣裙,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脑海中不由勾勒出了李贺辰的容颜。   他现在在做什么?   是在与朋友喝酒,还是在聆听父母的教诲?   一会儿他进了洞房,会不会如自己一般紧张?还是说如往日相同,随意地坐、随意地站?   可别一推洞房门,进来的是白衣飘飘的一剑破天大侠!   宁竹衣想着想着,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原是忙碌了一天,她还没吃上东西,眼下惨兮兮地饿了。   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宁竹衣犹豫片刻,便利索地揭了盖头,坐到了锦桌边,抓起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送。   云片糕松软雪白,桃花酥香甜可口,红豆酪清香不腻。一个不留神,宁竹衣竟将满桌子的食物都吃得干净,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碗盏。   但宁竹衣饭量大,即使是风卷残云地扫干净了桌上的食物,仍旧觉得肚子饿。   于是,宁竹衣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酒壶上。   这酒壶镶玉嵌银,精致非常。宁竹衣提起酒壶嗅了嗅,便闻到一股醇厚酒香,很是诱人。   她眯了眯眼,勾唇一笑,便把酒水往肚子里倒。   哎,这洞房里也没点吃的,就拿这个解解饿吧!   *   傍晚时分,李贺辰终于自宴席上退下来了。   他娶得佳人,军中同僚皆来庆贺,太后也亲自派来使者,更有王孙公子一个接一个地找他喝酒。所幸他酒量好,不至于醉意昏沉,此刻也只是微醺。   走在前往洞房的路上,他的手心不由出了点微汗。   这么久过去了,衣衣也许等急了吧?先前差小厨房给她送了点吃的,也不知道她吃没吃上,管不管饱。   很快,洞房的雕花木门就在眼前了。李贺辰听着早虫的鸣叫,面色紧紧绷起。   他该称呼门内的人什么?   是娘子,夫人,亦或是……爱妃?咳咳咳,爱妃就算了,这称呼也太奇怪了!   “衣衣……”最终,他还是咳了咳,这般喊道:“我进来了。”   门扇应声而开。   下一刻,却有一道劲风袭来!   李贺辰微惊,微醺的酒意立刻被驱散。他一个让步,躲过这道劲风,皱眉道:“怎么了?”   但见宁竹衣摇摇晃晃地站在喜床前,浑身散发着酒味儿。她身穿一袭绣牡丹穿蝶嫁衣,头戴流苏凤冠,本是新嫁娘打扮,但手上却赫然抄着一根格格不入的大扫把!   没错,扫把!像是刚从灶台边抄来的扫把!   看来,刚才袭击李贺辰的,便是这根扫把了。   “这哪儿来的扫把?”李贺辰微惊。   “什么扫把……这是……嗝……我峨眉女侠的传世密宝……嗝……”宁竹衣打着酒嗝,脚如凌波微步:“名为‘日月剑’……看剑!”   话音刚落,她就将扫把戳了过来!   李贺辰连忙躲开,一边躲,一边伸手去夺她手中的扫把:“衣衣,你喝醉了?先把扫把放下来……”   谁料到,醉了酒的宁竹衣,似乎比往日力气还大!只见她熏红着脸,反手一拔,竟将李贺辰直直地摔在床上!   “嘿嘿嘿,小郎君,生得很是俊俏啊!”她握着扫把,大腿一跨,坐到了床上,脸上露出了邪魅的笑容:“我是魔教至尊,冰雪神君,只要你从了我,我便让你做……嗝……让你做……魔教圣女……”   被压在床上的李贺辰:……   “衣衣,别胡闹了。”   他想挣,可偏偏宁竹衣力气大得很,将他压得死死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竹衣越凑越近、越凑越近,仿佛非礼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衣衣,你快松手!”   “我不松!”   “真是醉了你……”   “我没醉!”   在二人的争执打闹间,喜床的帘帐缓缓落下。两道人影在床上纠葛着,谁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比武,还是在做旁的事……   *   豫王世子与豫王世子妃,就这样过了一个极为难忘的、宛如华山论剑的洞房花烛夜。   多年之后,二人成为豫王与豫王妃,儿女也都出落成了大人。他们再回想起此事,谁也不愿张口多说…… 正文完 第94章 番外 天上明月   我叫李明月, 今年十六岁,人称汉阳郡主。   虽然不好意思直说,不过只要提起我李明月, 京中人无一不夸我是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父亲是豫王, 我母亲是豫王妃, 更是因为我武艺超群, 以一打十。   别说京城中的千金小姐了,就是公子王孙, 也没几个打得过我的。去岁里,京城要选武状元, 我看最后一个上台的男子弱不禁风, 一拳就倒, 忍不住上台与他比划比划,结果三两下就将他击败, 夺得头筹。   母亲早就说过, 我这样的女子,日后定然得比武招亲,找一个能与我势均力敌的夫君了!要不然, 等成了亲, 连个能过过手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可怜。   当然, 京中也有看不惯我的人。我外祖本家有几个堂姐,姓宁,个个都爱嘴碎我,一会儿说我没个女人样子,一会儿说我粗鲁野蛮。我起初还会生气,时间久了, 便不将她们的话放在心里了。   母亲说:他人言语,都是过眼云烟,随他去,碍不着我。我愿做怎样的人,她和父亲都能护着我,管别人做什么呢?   要问我为何与众不同,独爱武艺,那就得从我小时候说起。   我是家中长女,出生于父母成婚后次年。   那时的父亲还是豫王世子,母亲则是个极有活力的夫人,怀着我的时候从不孕吐,也不腰酸,每日里挺着大肚子四处乱跑,这里听戏,那里买东西,甚至在闲暇时,还会打一套拳。我会养成如今这般性子,也许就是因着娘胎里的耳濡目染。   我出生于满月之夜,这是母亲为我取名的由来。据父亲说,“明月”寓意圆满,虽是个再常见不过的词,却寄了许多美好期许,譬如明月总是挂在天上,一抬头就能看见,仿佛家人岁岁年年陪伴;譬如明月清辉皎洁,遗世独立,仿佛一个德行淑美的年轻姑娘;譬如明月是圆的,就像心愿常常能圆,令人一帆风顺……云云。   总之,关于这个名字,父亲能说出许多典故来。但某一次母亲醉酒,却这么说:“嗝……我,我又不读书!我不懂什么典故呀!我就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好看,就取了这个名儿呗……”   那一刻,我沉默了,然后我选择相信父亲,出门就告诉我的发小们:我的名字“明月”,寄托了无数美好期盼,绝不是随便乱取的!   母亲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自幼便爱带着我去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她喜欢看侠客的戏折子,也喜欢看名马、看宝剑,还练得一手好拳。我五岁那年,母亲就把我带到了拳师傅家的院子里,郑重地说:“月牙,以后你就是这位宋师傅的三代弟子了!”   这宋师傅是个老头子,胡子花白,看人就笑眯眯,年纪虽大,却会打一手厉害的拳,我曾亲眼看见他把欺负邻家病书生的恶霸一拳打跑。我对他崇敬至极,于是也跟着他习拳。   拳法名为“浔南三拳”,乃是浔南地方的武艺。浔南嘛,是外祖母、外祖父长住的地方。我外祖父是有名的清官,后来退了仕,便去了从前当父母官的地方安心享清福养老,每年冬初的日头,我都要去外祖家小住一段时间。   外祖父很和蔼,外祖母却是个有些严格的人。我一到浔南,外祖母就会拉着我的手,仔细叮嘱我:“小月牙,可不能跟你娘一样,瞎学东西呐!什么拳法,什么枪法,那都是碰不得的!”   我每次都懵懵懂懂地点头,不敢告诉外祖母,其实我一直都在随着母亲学拳。毕竟外祖母也上年纪了,咱不好气她……   我自小便跟着师傅学拳,身强体壮,很是健康。母亲也对此很满意,时不时来瞧瞧我练拳的长进。看得满意了,她便露出笑颜,说:“哎呀,咱们小月牙,以后也许能和她父亲一样,做个了不得的大侠呢……”   我疑惑,问母亲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可是堂堂豫王,怎么会是江湖侠客呢?这种时候,母亲就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要说侠客吧,我了解的不多不少,听过最多的,就是“白衣侠一剑破天”的故事。据说我出生前两年,京里起了大乱,许多老臣被困在宫中,性命垂危。就在此时,一个白衣侠士横空出世,以一剑挑万敌,硬是将这群老臣给放了出去。   从此后,京城里就流传开了一剑破天的美名。那些个老臣回忆起往事,说起那白衣大侠的英姿,仍旧赞不绝口。只可惜迄今为止,他们仍不知道这白衣大侠到底姓甚名谁,哪家来路,只是偶尔听说过其又在江湖上伸张正义的美谈。   我的父亲总不可能是这个一剑破天大侠吧!他可一点都不爱穿朴素的白衣,只爱穿华贵的金银锦袍,整天打扮得贵气逼人。母亲私底下还和我嘲笑父亲:“你知不知道你爹以前是个土里土气的小胖墩?如今倒是爱打扮起来了!”   母亲则和父亲相反,虽然有一张漂亮面孔,却对穿衣打扮一丁点儿都不上心,捡着什么就往身上套,白日里恨不得扎个辫子就出门。要是山楂姨将她按在妆镜前了,她就会不满道:“画什么妆呀!多麻烦!”   她唯一一次安安静静地画妆,那便是父王亲手给她描眉毛的时候。那时的母亲满面娇羞,像是个豆蔻初开的小姑娘。可惜的是父亲画眉的手艺实在不好,画了两条又粗又浓的大毛毛虫出来,母亲满含期待地往镜子里一照,然后便怒火冲天地抄起了扫把,追着父王满府邸乱跑。   “李贺辰,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母亲的大喊声,永远那么的中气十足。   我们豫王府,永远都是这般热闹。除了母亲的大喊声外,还有弟弟妹妹的脚步声。   我是家中长女,下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是个贪吃鬼,已经吃成了个蹴鞠的模样,但母亲一点也不担心,每次瞧见弟弟,就笑意盎然地说:“放心,以后会瘦的!”   至于小妹嘛,年纪还太小了,也就三四岁,整天扯着母亲的衣角不松手。她是个文静性子,不爱打拳,叫母亲好生失望了一阵子。不过,她好像很爱祖母的那些金银,成日里扒着祖母的大金碗不放。   我祖母是老豫王妃,平时除了打打牌也没甚趣味,最爱的便是那些金光闪闪的宝贝。一见小妹喜欢这些东西,她就快活得不行:“小财迷,都送你,都送你!”   对了,我还有个姑姑,她是父王的亲生姐姐,叫做李燕婉,二十岁出头时嫁入了名门钱家,做了他们家的大夫人。姑丈是个将军,乃是父王军营中的同僚,这桩婚事也是父王从前牵的线。   姑丈他生性内向,容易害羞,虽然瞧着五大三粗的,却不敢多看姑娘一眼。某一日,他不小心瞧了一眼姑姑,便倾慕上了,求着父王帮忙做媒。一来二去的,婚事便成了。   依照我的眼光看,姑丈算是一等一的好男人——他对姑姑百依百顺,十分听话,我几乎没见过他生气的时候。唯有一次,周家的一个男人跑去寻姑姑说话,他少见地发了大火,将人打出了门去。   我很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向母亲询问,却被母亲告知“小孩子别打听这些”。后来,我才从八卦的丫鬟婆子那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周家的男子,从前没落魄时,也是个翩翩贵公子。他好似对燕婉姑姑有那么点意思,但燕婉姑姑是王府的大姑娘,瞧不上人家,这男子便愤而娶了个公主做媳妇,后来还纳了许多妾,有姓苏的,有姓王的,有姓赵的……数也数不清。   公主是个厉害人,将小妾们拿捏得死死的,敢有花枝招展的,就鞭子招呼。偏偏她的身份还是个公主,周家公子不敢拿她怎么办,只好怂着、忍着,没多久,就把家里搅得一团乌烟瘴气,小妾们有的被毒死,有的投水,有的被卖进窑子,没个好下场。   过了十年,公主染了病去世了,周公子大松一口气,又忆起燕婉姑姑的好来,想着如今自己没有妻室了,就想和人“再续前缘”。这又哪里可能?于是,就有了周家公子被姑丈打出门去的那一幕。   我听完了,只有一个念头:男人啊男人,真是不好懂!   看来,以后嫁人之前,还得多番打探,洞察内外,择一个敬我爱我,如父亲对母亲那般的夫君才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