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生存守则 作者:梨鼓笙笙   文案   【男主篇】   定远大将军薛靖谦,侯府世子,当今皇后唯一的胞弟,年逾弱冠还未曾娶妻,京中适龄的高门贵女们绞尽脑汁偶遇试图当上世子妃,皆以失败告终。   直到某位身份低微被迫入京的商贾之女住进承平侯府,众人才发现端方自持的世子身边开始时刻带着位容色倾城的小通房,嘘寒问暖,宠得跟命根子似的。   好在男人终究是喜新厌旧,没过多久就听闻这位通房因举止不端失了宠,皇后娘娘亲自放了她出府,好给未来的世子妃腾位置,将军也不曾有半个字反对,令人唏嘘。   【女主篇】   进承平侯府,程柔嘉是被迫的。但当薛靖谦的通房,可以说是自愿的。   无他,当姨娘得一辈子守在侯府,当通房是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跑路的啊。   眼看着世子妃要入门了,世子几个月不曾理睬她了,她一拍手:是时候功成身退了。于是高高兴兴地自请离府,大摇大摆地回了娘家。   嗯?这位将军您怎么来了?俗话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您。   排雷:   1. 男女主1v1双c,男主前期封建大男子主义,但非典型渣男   2. 不接受女主小三说法   3. 本文架空无考据   立意:身处逆境,也要有逆袭的心   一句话简介:想跑路我是认真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 布衣生活 || 情有独钟 || 甜文   主角:程柔嘉、薛靖谦 ┃ 配角:待定 ┃ 其它:专栏《王妃裙下臣》求收藏~ 第1章 豪夺   承平侯府。   冬日里,天刚蒙蒙亮,侯府的丫鬟婆子们便起了身,陆陆续续地开始在院子里和廊上打扫积雪,免得主子出门溅湿了鞋袜。   趁着管事妈妈不注意,几个爱躲懒的小丫鬟们便悄悄借着扫雪聚在一块互相传着闲话。   “听说了吗?府里昨个儿夜里来了位表姑娘,说是三太太娘家的隔房侄女呢。”   自恃是家生子的小丫鬟撇撇嘴:“净胡说,三夫人家里人早没了,哪里来的什么表姑娘?”   几人对视了一眼,不由都低低嗤笑起来。   “我看呐,是三爷又从哪个花楼里捞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大半夜地进府?”   路过的圆脸妈妈闻言停住脚,冷下脸呵斥:“大早上的就聚一块编排主子的事,也不怕主子听见叫人扒了你们的皮!”   小丫鬟们顿时惊惶地如鸟兽散。   话虽如此,秦妈妈心中也对这位所谓的“表姑娘”很是看不上。   夫人实在是糊涂。   薛家是什么样的门第,怎能让商贾出身的女子入门为妾?老爷若是还在,定然也要气得和夫人大吵一架的。   纵然如此能在聘礼上让项家满意,项二姑娘若是听说在她过门前三爷就纳了妾室,又指不定怎么闹呢!   只是木已成舟,如今府里都知道来了位表姑娘,赶是赶不走了,只能好生敲打那姑娘一番,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做出不知进退让侯府蒙羞的事情来。   这样想着,秦妈妈的脊背挺得更直了,神色傲然地踏进了长廊尽头的那座小院。   一进门,秦妈妈就冷得一哆嗦。   外面虽也冰天雪地,可风是干的,这一进屋,气儿都是湿冷的,她这把老胳膊老腿实在是受不住。   看来夫人也对这程姑娘并不待见,入了夜赶到的,竟也没收拾个有地龙的屋子安置她。程家远在余杭,算得上是江南地界了,这江南养出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夜里是怎么受得住的?   她不由对坐在窗前捧着书卷的青衣白裙女子升起了一丝好奇。   但很快,这好奇就被心惊和忌惮取代了。   披着银狐皮斗篷的女子听见通报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头来。   女子眉眼精致,樱唇琼鼻,一双杏眼晴若秋波,明明没半点笑意,却让人瞧出十二分的情来。   竹青绣碧缠枝的裉袄比寻常的样式要修身一些,更衬得其腰肢盈盈不足一握,蜀锦做的湘裙低调又不失繁复,站起身来规规矩矩行礼的模样,倒像极了书香门第的小姐。   秦妈妈心凉了半截。   若只是个空有美貌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俗女子,三爷宠两天也就抛之脑后了;若是个饱读诗书却相貌平平的,做人妾室也不值得放在心上,主母随意抬举几个漂亮丫头就能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偏偏这程姑娘两样都占全了,这等人物为人妾室,无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主母,恐怕都容不下……   她心中有了计较,脸上的笑容就更淡薄了几分,草草行了一礼后,道:“表姑娘舟车劳顿辛苦了,太太心里挂念得很,只可惜昨日落雪受了点风寒,今晨有些起不来身,这才特意让奴婢来传话,说姑娘今日就不必去拜见了。”   女子有些惊讶的样子,忙道:“夫人的病可要紧?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一番才是。”   “表姑娘不必挂心,夫人歇息一日就能大好了。”   程柔嘉看着秦妈妈敷衍地婉拒后转身离开的背影,自嘲地笑笑。   也是,为人妾室,今后只怕都要被拘在像这样的小院子里头,唯一的活动就是去和主母问安受人磋磨,至于三夫人,只怕日后自己连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她再一转头,便见自己的贴身婢女红绸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姐,这侯府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奴婢还以为这屋子是昨日太匆忙才让小姐住进来,可那妈妈一进来就打了个寒颤,却半个字都不提地龙的事……”   “红绸。”   程柔嘉打断她,目光顺着半开的窗翩跹远去:“我们出去看雪吧。余杭去年连一次雪都没落过呢。”   “小姐!”红绸愕然地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现在她们是吟风弄月的处境吗?   而一旁的阿舟已经默不作声地收拾了汤婆子大氅等一应物什,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少女看着就笑了起来,轻叹了口气,在红绸耳边轻语几句,小丫鬟的眼睛这才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屈膝道:“是!”   程柔嘉住的小院地处承平侯府最偏僻的西北角,一行人出了院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绕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色便忽地豁然开朗起来。   眼前是盛放的梅花林,红者似火,白者如玉,摇摇曳曳地开了一大片,少数也有数百株,朔风也似在梅林中失了思绪,只轻轻浅浅地卷起飞花片片便离去。   程柔嘉倒吸了口凉气,暗叹承平侯府的财大气粗。   这样盛大的梅林,她虽是南方人,却也只在余杭香火最盛的万寿寺见过。可承平侯府居然就这样随意地在府里栽了一大片供府中诸人观赏,可见是底蕴非凡的钟鸣鼎食之家。   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程家是余杭有名的商户,若仅论财力,排得上余杭前三。可程家底子浅,曾祖父那一辈只是个打铁的匠人,祖父中了童生,被当时余杭一个员外爷看中,将幼女许配给他,程姓才在余杭慢慢响了起来。   而父亲是个难得的经商奇才,不过十余年,就将祖母只是稍显丰厚的陪嫁经营成了江浙一带无数的铺子和田产,程家也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商户。   若说缺憾,便只有一点——程家人丁单薄,数代单传,到了程柔嘉父亲那辈好不容易得了两个儿子,大伯父却不到三十就英年早逝,而程柔嘉这一辈,程家也唯有嫡出的一儿一女。来往姻亲亦皆是平头百姓,和余杭城的其他商贾相比,背后朝廷上的靠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着这一点,程父忧心忡忡,逢年过节便给余杭的父母官献了许多孝敬,便是希望能在危急关头被拉一把……   可那些人,都是拿人好处还不念好的白眼狼!   不知是谁在程家新到的布料中混进了一匹僭越的料子,那平日里不知道吃了程家多少好处的父母官周大人,竟然问也不问就直接将她父亲下了大狱。程父是一家的主心骨,他一被关起来,程家剩下的都是妇孺,她与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结识了一位“贵人”。   那位贵人愿意出手相助,条件也很简单——要程家唯一的嫡女带着程家大半的家产,入承平侯府为薛三爷的妾室。   话说到这份上,她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这位手眼通天的薛三爷给他们程家下的套!   或是为了她,或是为了程家的钱,又或是两者皆有,这才煞费苦心地将她父亲送进大狱。   但想通也对事情毫无帮助。   因为承平侯府的薛,是薛皇后的薛,是定远大将军薛靖谦的薛。那两位大人物想来不屑对百姓出手,可这个薛字,就足够如捏死一只蝼蚁般捏死程家。   所以她劝慰了母亲,毫不犹豫地带着大笔的陪嫁入京了。   她别无选择。   阿舟看着程柔嘉明显黯淡下去的脸色,知道她又想起了伤心事,轻咳一声,转移注意力道:“小姐可听说过将平安符挂在梅花枝上,可以祈福?”   “哦?”程柔嘉来了兴趣,“真的吗?余杭倒是没有这样的说法。”   “这是京城一带的风俗,奴婢在慈安寺时,常见贵人小姐们这样做。”   程柔嘉点了点头,在随身携带的香囊里翻找片刻,拿出了两枚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挂在梅枝上,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愿父亲在狱中少受些苦,早日脱难。愿母亲保重身体,勿要再生病了……”   郑渊谨拉着薛靖谦的衣袖不放手,喋喋不休道:“……总之福建的差事你可千万别弄到我头上,我媳妇刚有了身孕,我可脱不开身……”   薛靖谦没有理睬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薛二。”   郑渊谨的随从乐兆一手提溜着一只白白的小兔子,高高兴兴地过来,瞧见薛靖谦,瞬间气势矮了下去,避到了一边。   薛靖谦停下脚,斜昵了郑渊谨一眼。   郑渊谨瞪了乐兆一眼,嘟嘟囔囔:“这不中用的家伙。”又忙对着薛靖谦赔笑脸:“我家弘儿上次来了一趟就吵着要西府养的兔子,薛靖立虽然惹人厌,可咱们和阿嫣的交情还在,不碍事吧?”   身形修长伟岸的男子收回目光,继续朝前:“你要叫薛大奶奶,怎可直呼其名?坏人名节。”   郑渊谨转了转眼珠子,又跟了上去:“哎我说,你不会还没放下阿嫣吧?”   “休得胡言。”   “那你怎么还不娶亲?”   “无中意之人罢了。”   郑渊谨翻了个白眼。   想当年他说亲的时候,想瞧一眼未来媳妇的长相都差点被家里长辈打断腿,吓得他担惊受怕了一年多生怕娶进来个母老虎……   可如今这世道,京城有名有姓的未出阁贵女个个都想嫁薛将军,明里暗里制造的偶遇巧遇不知几何,就这样,这人居然就没有瞧得上的?   是夸耀吧是夸耀吧?   绕过影壁踏上石阶,承平侯府有名的观梅苑便呈现在眼前。   “真是财大气粗,为了侯夫人的一个小心愿,就弄出这么一大片梅林,真让为兄不知说你是孝还是不孝。”郑渊谨啧啧称奇。   男子眯起眼睛:“自然是孝,何来不孝?”   郑渊谨心中一喜,哈,中计了:“你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抱孙子,你瞧瞧,我都有老二了,你还孤苦伶仃一个人,这哪里孝顺了?”   他刚说罢,忽地一惊,指着园中梅树下静立着的少女:“咦,你们东府哪里来的这么年轻的女眷?好啊你,薛二,你背着我金屋藏娇!”   薛靖谦愣了愣,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闲散随意的眼神顿时微微一凝。 第2章 偶遇   园中的女子背对着他们,厚重的雪白狐皮大氅披在身上丝毫不显臃肿,身形纤细柔美可见一斑,露在外面的圆圆耳垂被北风吹得微微发红,修长的脖颈竟如同大氅上雪白的绒毛一样白嫩,青丝柔顺地垂下,瞧着是位尚在闺中的姑娘。   一路从西府提心吊胆地跟着乐兆过来的东府孟管事终于赶到,恰好听见自家二爷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这是哪家的女眷?母亲邀来的吗?”   孟管事一愣。   女眷?   他忙向园中张望,却没有什么印象,想了一会儿才顿悟:“晨起才听下面的人说了几句,应是三夫人娘家的人,府里都喊着表姑娘,昨儿来的。”   “三夫人的娘家人?”薛靖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郑渊谨并不晓得其中的内情,他只觉得自己随口一言,竟然挑起了薛靖谦对这女子的兴趣,看热闹的心思几乎摆上脸:“哟,原是位表姑娘,薛将军,您要是瞧上了,将这位表姑娘收了房,想必三夫人不仅不会反对,反而更高兴呢。”   承平侯府东西两府势同水火,如今东府压倒了西府,分家是早晚的事,上一辈的隔房亲戚更是不可能留在侯府。这位庶房的三夫人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攀上薛二的大腿,一个表姑娘而已,若能换来薛大将军的青眼,只怕这位三夫人梦里都得偷着乐。   “越发胡言乱语,不知所谓。”男子皱着眉冷斥。   可郑渊谨分明瞧见,他连脚都不曾挪过,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   他一时大乐。   园中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言语,慢慢转过身来,微蹙的眉头便瞬间转成了惊讶的弧度,略显慌乱地从袖中拿出面纱,欲要戴上。   嘿!   这怎么能成,薛二还没瞧清楚这小美人的模样呢!   郑渊谨平生最爱看这位总角之交的热闹,好不容易来了个让他有兴趣的女人,怎么能就这样败兴而归?于是拿起一枚珠子便打了过去。   手背骤然的一痛让程柔嘉猝不及防,手中的面纱没能捏住,掉在了地下。她轻呼一声,身子也被这力道打得一歪,发间翡翠发簪的环孔挂在梅枝上,整个人更是站不稳了,顿时就要摔下去。   每朵梅花周围都有些刺,若是人真掉下去,免不得要受伤。若是划破了脸,女孩子家家的,怕是要轻生。   薛靖谦脸色一变。   程柔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很快听见面料被倒刺划破的声音,紧接着却感觉到手臂被人紧紧握住,往一个方向拉了过去。   翡翠簪子自发间滑了下去,摔在青石路上,毫无悬念地摔成两截。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歪斜着扶住了腰,整个人被拉扯得离那梅树一丈远。   那男子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十分英气俊朗的长相。身形乍瞧着并不过分壮实,双臂却十分有力量,托着她腰的手臂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她忽地清醒了,红着脸站起身来退了两步,行礼道谢:“多谢……大人相救。”   吃不准来人是什么人。   赶过来围观的郑渊谨吃了一惊:这姑娘住在薛二家里了,居然还不知道主人家长什么样?   薛靖谦脸色看上去淡淡地:“好友唐突,让姑娘受惊了,那损毁的簪子,稍后管事会赔给你。”   簪子?   程柔嘉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簪子,黯然一闪而过,旋即轻声道:“不必了,本也是和这簪子无缘。”   心思又忽地一转。   管事来赔给她?   所以,这位是承平侯府的主子了?   可她现在身份尴尬,眼下又有外客在,并不方便直接去问这男子的身份。   薛靖谦便见眼前的女子屈膝行礼,道声告退,便带着旁边看着有些笨拙的小丫鬟离去了。   “薛二,你这……”   郑渊谨的调笑话才刚开了头,便听好友冷冷道:“郑六,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派人去告诉你夫人你调戏我府中的女眷。”   “你血口喷人!况且,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会怕妻室?”   “是吗?那孟管事,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这没正形的公子哥儿跳起来拂袖而去,几息时间,便不见人影了。   心思敏捷的孟管事早已俯身用匣子收起了落在地上的碎簪子,笑道:“二爷,可是要在库房里寻一件相近的翡翠簪子送去?”   薛靖谦嗯了一声,没有挪脚。   等孟管事走了,他退了半步,看了一会儿面前被树上落下的积雪半掩的湖青色薄面纱,弯腰拾了起来。   疾走了一路,程柔嘉才渐渐觉得脸上的热意被北风吹散了。   红绸正立在拐角处张望,瞧见程柔嘉,忙小跑着迎了上来,替换了她手中已冷掉的手炉。   “如何?”她低声问。   出来观梅不过是顺便,最要紧的事,是打探侯府的情况。   无人可依的境地里,唯有知己知彼,才有先发制人的机会。   这一路上不太平的事实在太多,嫁妆里最贵重的那一箱被镇江的官兵无故扣押,由不得她不小心应对。   “都打听清楚了,那些小丫鬟们虽也戒备,到底给些银钱便能好使。”   程柔嘉便边走边仔细地听红绸的回话。   承平侯府是世袭的爵位,老侯爷虽还健在,却已有好几年不问朝事家事,一心修道。如今侯府中的大小诸事,都是由承平侯世子提上来的回事处管事们在打理。   内院的事,则是由侯夫人指点着西府大奶奶管着。   “西府?”   红绸点了点头,接着道。   “……听闻老侯爷年轻时十分地宠爱一位姓沈的妾室,一度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当年甚至还为沈姨娘生的庶长子,也就是如今西府的大爷求了世子之位。后来今上登基,头一件事就是废除了那位的世子之位,以正嫡庶伦常,大将军也就顺理成章地承继了世子之位。”   “……如今薛大爷一房和老侯爷一同住在西府,东府这边则住着侯夫人、世子,以及老侯爷过世的庶弟的妻儿,也就是三夫人和薛三爷。”   程柔嘉暗暗称奇。   东府的丫鬟们对西府的事情说起来丝毫不留余地,可见东西两府势同水火,可这位西府大奶奶竟还能在苦西府已久的侯夫人眼皮子底下管家,实在是奇怪。   不过这到底是薛家的家事,她眼下最应关注的,是那位三夫人和薛三爷。   一行人说着便到了屋,阿舟在示意下关了门窗,程柔嘉这才开始细问三房的事。   薛家虽然显贵,但人丁也并不旺。老侯爷唯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当时的侯夫人生怕被削爵风波波及,对这个庶子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了,就指着他能辅佐嫡子支应门庭。   薛二老爷确实也没有辜负太夫人的期望。弱冠之岁便中了一甲探花,在圣上跟前行走拟旨,在翰林待了三年便出京做了一地的父母官,明眼人都能看出,若是不出意外,回京之日便会有入阁的大好机会。   只可惜天妒英才,薛二老爷在外任职的第五年,东边就起了战乱,叛贼勾结穷凶极恶的海寇,短短月余就扫平了沿海的几座城,文官们并没有守城之责,但薛二老爷忧思过重,在回京的路上便因病去世了。去时,还不到三十岁。   老侯爷和这个庶弟的感情很好,自然不提分家的事,便让三房孤儿寡母继续住在府中,并延请了名师,与宗房的少爷们一同教养。但薛三爷并没有继承其父的才华,如今年有十八,仅仅勉强拿了个秀才的功名,考举人已是千难万难,更别提中进士了。得了皇后娘娘的荫庇,如今正在大皇子身边管些文书的活计,手中没有太大的权利,但来往的人都是天潢贵胄。   “……前些日子三房请了媒人去求取项尚书家的嫡出二小姐,听说那边已经点头了,最迟明年,项二小姐就会嫁过来。”说到这儿,红绸的面色露出几分犹豫,小心地看着程柔嘉。   程柔嘉听着就心里有数了。   当年的情分虽在,但侯府到底是靠宗房养活,公中能出三房的衣食住行,也能出一份三房的聘礼,但终究不会太多。   薛三爷一个秀才功名的庶房子弟,能求取到尚书家的嫡出小姐,一来是因为薛家人丁单薄,薛三爷和皇后娘娘、世子都走得近,二来,恐怕对方在聘礼上也提了不少要求,否则岂不是把女儿嫁过来吃苦?   真是荒唐。   堂堂侯府后人,居然要靠她一个商贾女的嫁妆来求取嫡妻,也不知道那位项二小姐嫁过来得知了此事,会不会呕死?   她心中不屑,面色却越发凝重。   高门大户嫁女的规矩,她也是有所耳闻的。一般家底厚实又宠女儿的人家,男方的聘礼他们分毫都不会取,全会给女儿拿去一同陪嫁,好让女儿在婆家过得有底气。   三房这样掏空家底不择手段地谋求钱财,全送与了那项二小姐,万一到时候要分家,岂不是全家人都要看那项二小姐的脸色过活?   那到时候,这位主母能容得下她吗?   院门处忽然传来敲门声,红绸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姑娘,薛三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谦谦:藏起你的面纱来 第3章 荒梦   “你可看清了?”   白衫男子合上手中的扇子,斜长的凤眼中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   “奴婢恰好路过观梅苑瞧见了,是位绝色的美人呢,京中适龄的姑娘瞧着都不及那位一半的美。”   薛靖兴昨日便听闻那位“表姑娘”住进了侯府,他有几分好奇,但又有几分对满身铜臭的商贾女的鄙夷,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一睹芳华。   今日大皇子同几位年轻的世子们出门狩猎去了,他一个文吏不必陪同,便早早回府了。他正准备回三房陪母亲用饭,正巧遇上他们三房的曹管事娘子,对方却是对这位“表姑娘”的美貌赞不绝口,一副得见了天仙的样子。   如此,他倒是被勾起几分兴趣了。   这般想着,他便转了方向,叫了一个路过的小婢引着他去那偏僻的院落。   院落四周杂草丛生,他很是讶异,竟不知府中还有这样疏于打理的地方,那小婢敲了门,不多时便有一个外地口音的脸生丫鬟过来开了门。   他报了身份,在门口站了片刻,那丫鬟便去而复返,恭敬地请了他进去。   “这位姐姐,进来喝杯茶吧。”   “啊?不用不用,我在这儿候着就是了。”   薛靖兴听见身后的声音,皱了皱眉。   这丫鬟也过于热情了吧。   待到看见院中摆着的两个太师椅,他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为了避嫌。   倒还真是有几分小聪明。   这念头刚一闪过,便见有人从屋里出来了。   来人生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巴掌大的小脸上并未着粉黛,眼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却带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她身材如青竹般纤细,皮肤如瓷般白皙光洁,体态娇弱若风,神色却并无怯怯,看一眼就能让人记到心里去。   薛靖兴忍不住屏住呼吸,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曹娘子果真没有说假话。   程柔嘉走至男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三爷。”   礼刚毕,面前的人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迎上的是对方灼热的目光:“院子里冷,程表妹身子弱,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吧”   见状,门口和红绸站着说话的小婢立时噤了声,眼睛盯着脚尖。   程柔嘉哪里还有不懂的道理。   她是特意嘱咐了红绸让她用钱打点三房不显眼的一位管事娘子,想办法把薛三爷引来,好让她亲自会会幕后之人。但不曾料到,对方看上去光风霁月,却是个轻浮的狂徒,明知她有避嫌之意,还丝毫不守礼节。   她强忍着恶心,用了些力气抽出手来,低声笑道:“不妨事,如今……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了不免让人诟病。现下倒是有桩要紧的事,想求三爷帮一帮。”   少女只齐他肩头,低头温声笑语时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不紧不慢的语调微风宛如在他耳边轻拂,被婉拒的不快只一瞬便烟消云散,薛靖兴心猿意马地听着,随意地道:“有什么事,表妹尽管说。”   “……有一箱要紧的物什,被镇江府的官兵扣下了,说是要拿着盖着京兆尹大印的公文才能取回,我主仆几人势单力薄,也不知有什么门路能求到京兆尹大人那里去……”   听到这儿,薛靖兴的神色骤然清明了几分,盯着面前女孩子脸上彷徨无助的神情看了一会儿,目光才柔和下来,不在意地摆摆手:“小事,我这就派人去见京兆尹,最迟后日,你的行李便能到府上了。”   果然。   三房最大的目标是她带来的钱财,金银财宝落到官府手里,岂能轻易吐出来?可薛靖兴却这般成竹在胸,毫不在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是相互勾结的。   程柔嘉顿觉心底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她被这些权贵玩弄在股掌之间,迫不得已带着大半家财只身上京来委身于这等沽名钓誉之辈,对方吃了她程家这么多好处,她不能容忍就这样让他们如愿。   薛靖兴便见眼前人忽地露出些雀跃的神情,踮脚附耳对他道:“……多谢三爷了,待得摆了酒,妾身和那些嫁妆,便都是三爷的了。”   她回退几步,眼中满是仰慕。   薛靖兴只觉得被勾得喉咙发紧,恨不得立刻将人拉进屋办了,但这女子说的也有道理——她是以表姑娘的身份进府的,若还未给个名分就要了她,那一大笔的嫁妆不免要被人说成是强取豪夺,于名声不利。   理智如此,但他脚下却未动分毫,一点都不愿意离去。   “三爷也在这里啊?”   孟管事这时忽然笑眯眯地捧着个锦盒走了进来。   薛靖兴一愣:“孟管事……来这儿有什么差事吗?”他看了一眼立在那儿的程柔嘉,目含警觉。   孟管事是二哥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他居然来了这儿,莫非……二哥见过这女子了?   想到他背后动的那些手脚,薛靖兴后背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这不是郑家六爷闯出的祸嘛?好好地非扔什么石子,砸到了表姑娘,害得表姑娘好好的簪子碎了,世子听说了,便让人开了库房赔表姑娘一枚簪子。”   “原来是这样。”   薛靖兴明显松了口气,又道:“郑大人也真是的,倒让二哥出血。”   一枚簪子罢了,二哥听说了竟然让得力的大管事亲自来赔,还不是看在三房的面子上?薛靖兴心下很是高兴。看来二哥心里还是很看重三房的,说不定,三房能在分家时候捞到不少好处。   程柔嘉却听得心中一动。   开库房赔簪子,明明是观梅苑中那玄衣男子说的话,可这孟管事却说是世子说的,看来那男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定远大将军薛靖谦了。   但,为何说是“听说”?   她忍不住看了孟管事一眼,却见对方默不作声地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看来,这位大将军也是听说了些风声,却选择同流合污,不愿意与他三弟的女人有什么牵扯,以免名节受损吧。   她抿着嘴恭敬地接过锦盒,看也没看,递给了身后的红绸。   有了这一出,薛靖兴也没心思想什么风月之事了,朝着程柔嘉微微颔首便笑着同薛管事一同出去了。   “二哥最近在忙什么?大皇子好几次提出想见见舅舅呢……”   “……陛下得了空就拉着世子看舆图,世子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啊……”   两人的谈笑声越来越远,程柔嘉命阿舟锁了大门,面无表情地回了屋。   权贵都是一样的货色。   “孟管事,您回来啦。”   洒扫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和孟管事行了一礼。   孟管事笑眯眯地哎了一声,穿过甬道,便到了一处二层五阔的楼房。树冠如伞的老槐树立在两侧,赤金的大匾写着藏书楼三个大字,他轻手轻脚地进去,掀开一道两角缀着拳头大的翡翠小狮的竹帘,便见身着竹青云纹锦袍的男子立在卷草彭牙大书案前,执笔认真写着什么。   见状,孟管事静立一旁,没有说话。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薛靖谦才停下笔,恍若才看见孟管事,将毛笔随意放入山水鹤纹笔洗中,道:“有什么事吗?”   “小的已经按照世子的吩咐,选了一对赤金镶翡翠的双喜簪子给那位程姑娘送去了。”   他与世子都心知肚明三夫人没有什么远房亲戚,自然不必称表姑娘。   薛靖谦嗯了一声,却没有立时让孟管事下去。   孟管事半天没听到下一步指示,忽地福至心灵,露出几分迟疑:“只是,送簪子的时候,恰好遇到三爷也在那儿。”   男人提起笔的动作顿住,墨汁滚下瞬间浸透价比黄金的澄心纸。   “一门心思只在这些风月之事上,学问怎么能做得好?”   “三爷应是听说有家里人过来了,去见上一面罢了。”孟管事额头出了一层冷汗,他也是许久没听世子这么直白地嫌弃三爷了,忙道:“小的去的时候二人正在院子里说话,婢女们都在一旁服侍着,应是无碍。不过三爷到底是快要娶亲的人了,男女大防还是应该避一避,小的见了,不免也逾越地说了几句告诫的话。”   孟管事说完,便觉屋里的气氛缓和下来。   “你做得不错。”薛靖谦颔首,抬眼时神情很是冷淡:“这其中必然是有缘由的,还得劳烦孟管事你去仔细打听下,这是怎么回事。”   “是。”孟管事恭敬地退下,走出书房,长出了一口气。   将军是多冷静的人,今日竟然如此失态,看来还真被郑家大爷说中了,是对那程姑娘动了念头了。   三爷今日瞧着倒还算把持得住,但那位的容貌实在是美得惊人,三爷性子那般不着调,指不定后面还要闹出什么事……   想到这儿,孟管事伸手喊了个模样机灵的小婢,低声嘱咐了几句。   薛靖兴和母亲用完了饭,前脚刚出了门,后脚三夫人身边的秦妈妈就跟了上来。   对于母亲身边的老人,薛靖兴还是有几分尊敬的,便停下脚笑道:“秦妈妈,可是有什么事?”   “有些话,夫人不好和三爷讲,只有老奴腆着脸来说了。”   “妈妈请讲。”   “三爷的屋里人,阿紫小蝶两个,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待得三奶奶进了门,免不得要遣出府的。”   薛靖兴脸色就有些难看起来。   阿紫和小蝶是自小贴身服侍他的,很是温柔小意,一心仰慕他,他便也给了她们二人这份通房的体面。如今为了个项家小姐,竟要把二人都送走吗?难不成是那位项家小姐来见母亲了,竟是个如此容不得人的泼妇吗?   “阿紫和小蝶向来服侍我周全,如此行事,岂不是冷了身边人的心?”薛靖兴不悦地反驳,“难不成项二小姐进了门,我就只能守着她一人过了不成?”   “那怎么能?”秦妈妈忙低声道:“只是三爷身边人太多了些,眼下不是又来了个程姑娘吗?夫人的意思,程姑娘既有美貌,又知书达礼,向来是能和三爷说到一块去的,将程姑娘收了房,阿紫小蝶几个,便送出府去嫁人罢。”   薛靖兴一愣。   她还读过书?   想到程柔嘉那夺目的美貌,红软的唇,温温柔柔如江南烟雾般的声音,他忽地觉得似乎也能忍痛割爱了。   不过……收房?   “母亲先前不是说,要纳她为妾吗?”   秦妈妈笑了:“商贾之女,身份还是低贱了些,夫人的意思,通房就足够了。只是程家带来的东西,三爷还得费点心思看着了。”   那美人听到这消息,应该不会高兴的。   无妨,届时他好好疼爱她,多给她一些体面,也就安分了。   薛靖兴莫名觉得又有几分高兴。   只是收房的话,便无需摆酒那些繁文缛节了,那待得他将程家那批钱财拿到手,他就能安心享受美人了。   是夜。   女子长长的睫毛轻颤,琉璃般的眼眸里泛着水光,神情宛如受了伤的小鹿般楚楚可怜,眼尾、眉梢、耳垂、脖颈都红透了。他轻轻覆上那湿润红软的唇,才稍一撩动,对方就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吟,缩在他怀里的娇怯就像是一揉就碎的月光,柔弱不堪得不像样。   雪白的肌背也渐渐颤了起来,细汗触在他指尖如火炉般灼人,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一个时辰后。   薛靖谦睁开眼,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起来。   这辈子从没有发生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过是一面之缘,他竟梦见了和她行周公之礼……梦里的画面,真实得竟还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来人,打水。”   一大早就被叫到书房的孟管事以为发生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匆匆和衣便来了。   “昨天让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孟管事傻眼了。   这才半天的功夫,朝廷的战马也跑不到这么快吧?   作者有话说:   谦谦:给你一万两,删除 第4章 风雪   程柔嘉早上是被冷醒的。   这间屋子又潮又冷,不通地龙,夜里盖上了两床厚厚的被子犹嫌不够,好在昨日夜里雪落个不停,若是化雪的时候,怕还要更冷上几分。   这件事还是应当尽早解决好,否则不提爹那边在狱中能否撑得住,她们主仆三人便要先冻死在帝都了。   镇江的突发事件让她心有余悸,因而船还没进京城的运河港口,她便先使了手段让家中几个心腹仆役带着最值钱的嫁妆去了爹早年隐秘地在京城置办的一间宅子——带进侯府的,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布匹古董,地契田契铺子一张也没有。若说镇江官兵搜去的是她六成的嫁妆,那这些便是她的另三成嫁妆了。   事实证明,这防备确实不是无用功。她们主仆三人一下了船,就被在港口接人的三房的人堵了个正着,连夜被送进了侯府,带来的箱笼全被找了个理由扣在了外院。若非留了个心眼,恐怕此时已是人为刀俎。   但情况还是比她想的要糟糕。三房薛靖兴母子,一个吞人钱财还自视清高,连见她一面都不肯,一个前途渺茫,脑子里却只有风月之事,她随便打点一下就能把人引过来,光天化日动手动脚,满口圣贤之言却好色薄义——这样的十足十的小人,很难预料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红绸打了水来伺候程柔嘉梳洗,刚将头梳好,院子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哗声。   主仆二人出门去看,便见阿舟已经堵在门口,面色不善地盯着两个年轻女子。   两位女子皆是身着大红大紫的薄纱衣,前额两侧故意留了长长的碎发增添柔美,一个身量比程柔嘉矮些,一个平齐,满头珠翠盛气凌人的气势如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似的,此刻俱是怒目而视,与阿舟对峙着。   阿舟是程柔嘉上京路上好心收留的婢女,从前在一个镖局长大的,功夫算不上多高超,但对付这两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自然不在话下。   “她们是什么人?”程柔嘉低声问。   “说是薛三爷身边的通房,嘴里污言秽语的,姑娘还是进去吧,有我在她们别想进院。”   程柔嘉大吃一惊。   昨日听红绸说了一嘴薛靖兴身边有两个通房,是自小陪着长大的情分,她并不以为奇——高门大户的公子,娶正妻前给身边的大丫鬟开脸本就不是什么奇事。就连杭州那些有声望的富商家,有时也是有这个规矩的。   但她没想到,薛家家养的婢女,竟然会是这样一副勾栏做派。这二位一身姹紫嫣红,头发梳得没有半分规整之处,纱衣胸口开得也很低,露出一大片白白的沟壑——好些勾栏女子,都不会这样出来示人。   “……薛三爷平日里爱和文人朋友们在花楼饮酒作对,有时兴头上来了,还会夺了看得上眼的雏儿的元红……视为风雅之事。”   红绸的话又在程柔嘉脑子里盘桓起来。   看这状况,只怕薛靖兴并非是一次两次在花楼里过夜了,竟让身边的通房嫉妒得学起勾栏瓦舍里的做派来拢男人的心了。三房这般乌烟瘴气,那位三夫人竟然也不管管,倒来嫌弃她这个无妄之身。   思忖之间那两位不速之客已经将程柔嘉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越看越心惊,越看脸色越难看。   脾气爆些的那个忍不住开骂:“你就是那个巴巴地送上门来做妾的商户女?果真生得一副狐媚长相,说,你给三爷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冷起心肠要放我们出府?”   “下贱胚子,一身铜臭之气还敢来近三爷的身?三爷如今不过是图个一时新鲜,你这般阴毒陷害我们二人,等三爷回过神来定然要狠狠惩戒你,将你扔到护城河里喂鱼!”另一个也不甘人后地咒骂。   程柔嘉皱着眉头忍着脾气听着,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你们是说,你们要被放出去嫁人了?三奶奶这么快就要进门了?”   “别装傻充楞了,薛家是什么人家,从下聘到进门起码得有一年的时间,如今还是影子都没有的事呢。”小蝶愣了愣,旋即开口反驳:“秦妈妈说,三爷身边有你就够了,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不是你给三爷吹了枕边风,又是什么?”   呵。   惯子如害子。   三夫人看不惯又奈何不得这两个通房,就只好趁着她来给了薛靖兴一个更大的甜头赶她们出去,薛靖兴竟然还同意了。   她没有兴趣再听下去:“怎么不去怪你们的三爷?所谓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过是喜新厌旧,见色忘义。”转身回了院子:“阿舟,她们若再要闹,就将人打出去,不必留情。”   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还得替元凶挨骂吗?   阿紫小蝶都听傻了,未曾料到这小小的商户女竟敢编排三爷的不是,但回过神来,脸上俱是难以掩饰的失望——她们得承认,这商户女说得确实没错。瞪了一会儿虎视眈眈的阿舟,终是不忿地离开了。   两个小小的通房闹起的风波似乎并没有在承平侯府掀起一丝波澜,失魂落魄地从书房走出来的孟管事倒是被禀报了个很有用的消息。   他清咳一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重新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进了书房。   薛靖谦正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摩挲着洗净了的鸦青面纱,见他去而复返,镇定地将匣子关上推到一边。   孟管事满心都是自己要禀报的事,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小异样,恭敬道:“将军,方才您过问的事,杭州实在太远一时得不到消息,但护卫队的杨大人方才派人来说的事,兴许与这个有关。”   薛靖谦抬起眼睛,眸色渐深。   “说。”   “……三爷昨日夜里,连夜派护卫去了码头,接了一批货物,来送货的穿着官兵的衣衫,说,是从程家女手里扣下的东西,孝敬给三爷。”   承平侯府是侯爵府,是有家养的护卫队的。但因着薛靖谦定远大将军的官位和军中的声望,护卫队又与别家不同——侯府的护卫,皆是薛靖谦从军中选出的以一敌十的亲卫。护卫队的首领杨大人,曾是军中八品的将官,即便如今因腿上有残疾不能入仕,在侯府当差,朝廷却也特开天恩给了他七品的军职,领着两份俸禄。   这样的一支护卫队,说是侯府的护卫,实然每个人都只听薛靖谦的话。薛靖兴身边的护卫也是薛靖谦点了头从护卫队里选去的,但那些人,同样也只是在两者利益不冲突的时候,听薛靖兴的指挥。   所以这种事,杨大人一旦察觉到不对,便派人来知会薛靖谦了。   薛靖谦一听个开头就能猜到是什么事。   京中才安稳了多久,身为外戚,薛靖兴就干起强抢民女和百姓钱财的事了,像是生怕薛家不能被圣上疑心似的。   这个蠢货!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盯紧点,薛靖兴一回府,就马上派人告诉我。”   “是。”孟管事恭敬应是,暗道昨日派人去盯着程姑娘那边倒是没错。   陛下今日还要召他进宫商议各地雪灾的问题,他可没闲工夫在家等着处置这个蠢货。   这一日雪如鹅毛,直到夜间,都不曾停。   小院里没有粗使的丫鬟,阿舟嫌弃红绸身板弱,自己动手不断扫着雪,指关节冻得发红。   程柔嘉见了忙将人喊进来,将手炉递给她:“别扫了,总不至于下到把我们埋起来,还好是在京城,若是换了在杭州,你这双手这么折腾早生了冻疮了。”   阿舟只捂了一下就要把手炉还回去——她们住得偏,来往大厨房都要花好长时间,天气冷,烧的水洗漱完了就只能供着这些手炉用了,姑娘夜里还得指着这些手炉入睡呢。   程柔嘉却很强硬地围着她的手让她捂着,心里愁思不断。   京城这样大的雪,不知杭州那里会不会也是这样,薛靖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履诺将人放出来……   院门忽地被人重重地敲响,一声高过一声,阿舟刚要起身去看,就被程柔嘉按下了。   “红绸,你去看看,别轻易开门。”   程柔嘉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白天那两个通房的事给了她很大的冲击,薛靖兴不仅好色,而且并不如他口中那么有情,况且此时还有一处逻辑不通——为了新妇进门将两个通房都打发走了,又怎么会让她留下来做妾碍新妇的眼?   红绸出去了,不到几息的时间,院子里就传来一声痛呼,程柔嘉震惊地站起来,看到院门被人粗暴地踹开,红绸也摔倒在了一旁,晕了过去。   阿舟警惕地站起身,将程柔嘉护在身后。   有两人走进了屋,正是薛靖兴和他的仆从。   一进门,薛靖兴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程柔嘉,见前面多了个碍事的障碍物,便努了努下巴,身后的仆从就上前扭住了阿舟。阿舟的功夫显然并不是对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落了下风,被人死死地按在一旁。   程柔嘉紧抿着嘴,勉强撑起个笑意:“三爷,您这是怎么了?这个时辰了,被人知道了恐怕有损您清誉。”   薛靖兴哈哈大笑:“本大人来我通房房里,什么人会说嘴?”   通房?   程柔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卑鄙无知之徒,果真动了这种心思。   作者有话说:   薛将军:你离狗带就差这么一点点 第5章 委屈   屋内逼仄阴冷,程柔嘉心底却更为寒凉。   “三爷……醉了吗?不是说好,要纳我为妾吗?”   “本大人反悔了,又如何?”薛靖兴上前一步,大手捏住程柔嘉的下巴,浓浓的酒气扑在程柔嘉脸上,令她很是难受。   薛靖兴昨日就出了府,拿到了镇江那边送来的程家财物,谁知又被人禀报府里的嫁妆里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且数目看着对不上,便又派人暗查程柔嘉当日下船后码头的异样之处,夜里就歇在了倚红楼等消息。   这小小的商户女,竟然跟他使这种心眼。   他又是愤怒,又是不甘自己不能立刻将人压在身下狠狠蹂/躏,特意让老鸨选了一对双胞胎姐妹来侍候,共赴巫山时脑子里却都是这小女子勾人心魄的笑意,身下之物就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庸脂俗粉,做起来索然无味。   起来后又喝了几杯小酒,等着等着倒是有了那批被藏起来的嫁妆的消息,因而便立时回府了。   程柔嘉再也忍不住,道:“三爷如此,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您要的钱财,如今可只有一半呢。”   薛靖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以为你那点雕虫小技,能躲过侯府的眼线吗?一日的功夫而已,你父亲那处宅子已经被找到了。”侯府并非满大街都是眼线,但真要查起事情来,连街边卖糖葫芦的货郎都会热情相告。   程柔嘉瞳孔紧缩,精神瞬间没了泰半。   薛靖兴很享受这种将事情把控在自己手里的感觉,见目的达到了,就让仆从将死命挣扎的阿舟和晕倒的红绸丢到了一处,关上了房门。   程柔嘉认命地闭了闭眼,眸中泪意渐涌:“事已至此,三爷想如何,妾身都应。只是,家中老父亲身体不好,希望三爷早日将人放出来。”   美人乞求,我见垂怜。若是放在平时,薛靖兴定然一口应下,将人吃到嘴里再反悔,但醉意让他变得格外暴戾,他笑了笑:“若是你好好听话将钱送来也就罢了,偏偏要和我耍花招,若你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回头就敲了登闻鼓状告我,那可怎么好?罢了,往后你虽然无娘家可依,但有本大人在,不会短了你的吃穿。”   程柔嘉瞪大了眼睛。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杀人灭口吗?   心头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她破口大骂道:“薛靖兴,你这个无耻好色小人,你若是敢伤我家人分毫,我下了地狱也要日日让你不得安生……”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个巴掌。   “贱人!居然敢咒我!”   男女之间悬殊的力气对比让程柔嘉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眨眼之间就被人扔到床榻上,身上的小袄被粗暴地撕了个口子,胸口的雪白若隐若现。   浓烈的酒气压了下来,男人近乎贪婪地咬噬着她的脖颈,下身的湖蓝襦裙正在被人不耐烦地扯下……她死命地挣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倘若此次她失了身,夜里一定要用头上薛靖谦赔的簪子亲手杀了这小人,好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将军看看,不约束族人,仗势欺人的族中子弟会落得什么下场。   身下的美人越是挣扎,薛靖兴心中就越是得意。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身后的镂花大门忽然被人踹开,男子的声音如夏日的惊雷般在薛靖兴耳边炸响:“你倒是出息,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靖兴大惊,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下一刻领子便被人从身后揪起来,整个人被扔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薛靖谦从宫里出来时已经是酉时三刻。   冬日里天黑得早,到府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远远地便看见孟管事在二门上焦虑地踱步,他皱起眉头,心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于是大步快速走过去,沉声道:“府里出了什么事?”   孟管事是在一刻钟前收到了薛三爷回府的消息。还未待将人请到世子书房,便又听他派去看着那小院的小婢来报,说眼见着三爷一进垂花门就朝着那边去了,身边还带了个习武的仆役,瞬间面色凝重起来。   三爷再怎么荒唐,到底是主子,他只是个下人,能派人暗中留心跟着,却不能亲自出面阻拦,这种事一旦有了,便是闹到了顺天府,他也是翻不了盘的僭越之罪。可……世子这两日很是异常,像是对那女子有几分上心,若真是让三爷得手了,世子若怪罪下来……   进退两难之际,便见世子回了府,孟管事如蒙大赦,忙上去一五一十地禀报。   薛靖谦听了,下颌紧绷成一条线,几乎是咬着牙道:“什么时候的事?”   “满打满算,应还不到一刻钟……世子爷……”   话说了一半,孟管事便见自家将军有些失态地疾奔而去,愣了愣,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忙跟了上去。   到底还是小看那女子在世子心中的地位了,菩萨保佑,那程姑娘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近了那小院,薛靖谦飞快的脚步忽地停顿了一下,竟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倘若那混账真的得手了……他从心底地有些不敢想象后果。   小院里传来女子的咒骂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踹开了紧锁的院门,便见一个仆役押着一位婢女,方才的咒骂声正是从这婢女口中发出的。   “世子爷!”   那仆役不意在此处看到他,吓得面如土色地跪下,手中押着的婢女顺势挣脱,在他背后大喊:“世子爷,救救我们家姑娘!”   薛靖谦脚下没有停顿,接着踹开了镂花的房门,看见屋内的场景,眸色冷得吓人,冷斥一句后便将薛靖兴扯开扔到地上,凝视着床榻上缓慢坐起来的女子。   雪白的脸上赫然落着通红的巴掌印,有些歪斜的发髻上插着一对双喜簪子,有些像是孟管家送去的那一对。海棠红的小袄襟口处被粗暴地扯开,露出来的锁骨上落了几道红印子,湖蓝的襦裙被褪了一半,雪白的齐脚亵裤展于人前。她此刻抿着嘴一言不发,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没落下,更让人瞧出十二分的委屈来。   薛靖谦移开了目光,心口蓦然发紧,有些难以呼吸。   倘若他再来迟半刻……   阿舟恢复了力气,立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瞧见程柔嘉的模样,一边掉眼泪一边赶快用锦被将她围住,紧搂着她戒备地看着房中一站一坐的二人。   虽然这位世子爷阻止了薛三爷的禽兽行径,但并不代表,他就站在她们这一边。   冷风从院子里呼呼地刮进来,薛靖兴终于找回了理智,面色苍白地小心试探:“二哥,这女子,本就是娘给我找来做小妾的远房表妹,虽然还没摆酒,但,也算是小弟的房中事……”   “房中事”这三个字让薛靖谦心头的那股火又上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鬼话连篇地欺瞒他。   他有些疲乏地摆了摆手,吩咐孟管事:“三爷脑子不清醒,让他去祠堂跪一晚上,想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犯错。”   薛靖兴面色更白。   跪祠堂?竟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看来二哥什么都知道了。   孟管事来的路上已经叫了几个仆役跟着,此刻不慌不忙地指了两人将薛靖兴带走,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站着。   “程姑娘。”   程柔嘉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给自己带来灾难又在关键时刻挽救她的权势滔天的男人,不知为何,一滴眼泪忽地忍不住,从眼尾顺势滑落。   薛靖谦看着那一滴泪,心口忽地一窒,犹如被什么灼伤了一般,引起难以忽视的痛觉。   “这次的事,是我管束家人不力,给你们程家带来了无妄之灾。你放心,我已往杭州去了信,最迟明日,程老先生就会被放出来。程姑娘想要侯府什么补偿,也可以尽管提。”   程柔嘉呆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战功赫赫的定远大将军,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弟弟,方才竟然为了家人的不是,向她赔礼道歉了。且并不似在观梅苑中那般客气生疏又天然地高高在上,而是语气诚挚,俯身作揖。   “那就多谢世子爷了。”她默了半晌,只道了这一句,不知再说些什么,心头的怨气和委屈,在此刻消散了大半。   夜已深,薛靖谦正要抬脚离去,环视了这房间一圈,道:“这院子不通地龙,程姑娘今日又受了惊吓,今晚,便先在世明堂的厢房歇息吧。”   程柔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受了这种惊吓,能在温暖舒服的地方睡一晚上,自然是好的。   孟管事听着却猛地抬头,看了薛靖谦一眼。   世明堂是侯府历代世子所居,如今世子爷正住在那里,不过世子妃之位尚空悬,有时公事办的晚了,世子爷索性也就在外院书房歇着。   可……世子爷在不在世明堂睡是一回事,让女眷住进去了又是另一回事了。主屋历来是世子夫妇所居,旁边的厢房,则一般是世子侍妾所居。世子爷难道这是要……   作者有话说:   有人要抢老婆了 第6章 发落   简单地更衣梳洗后,程柔嘉主仆三人被送到了一进宽阔的院落中。   夜已深,靠着长墙而立的四方青石灯柱燃起,照得整个院落灯火辉煌,宛如白昼。她暗暗吃惊,心知自己怕是来了个了不得的地方——这种灯柱十分地耗松油,松油并不是寻常物什,寻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更遑论拿来做灯油使。长这么大,她只听来家里做客的长辈说过在皇帝在金陵的别宫有这种灯柱,没想到侯府竟也有。   绕过正房旁的抄手游廊,过了一处太湖石假山,便到了一间带耳房的厢房门前。   厢房里有十来个丫鬟正热火朝天地收拾着,里面的人听见来人动静静了片刻,便有一位圆脸的妈妈迎了出来,热情地道:“可是程娘子?”   程柔嘉点点头,眼里有些询问的意味。   那妈妈面相十分和蔼可亲,笑着迎她到了一边收拾好的碧纱橱说话:“……厢房许久没人住了,世子爷的吩咐来得又突然,院里的小丫头都被叫来收拾了,姑娘且稍等一刻钟便能进去了。”   程柔嘉不动声色地打听,这才知道自己住进的是世子的院子。   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纵观薛靖谦今夜的表现,似乎只是为了薛靖兴不成器而恼怒,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程柔嘉便没有多想,只当是他想把自己安置在能控制的地方,免得再横生枝节。   一晚上的兵荒马乱,待得丫鬟们收拾好了卧房,烧了热水梳洗过后,薛靖谦那边正巧派人送来了敷脸的药,崔妈妈给她上了药,程柔嘉便疲乏地沉沉睡去了。   薛靖兴被罚跪祠堂一夜的事次日一早就传遍了整个侯府。   刚醒的三夫人气得脸色青白,打了来报信的丫鬟一巴掌:“三爷都跪了一夜了,你现在才来禀报我?”   那丫鬟满心的委屈,却不敢露出分毫,扑通跪下磕着头:“夫人恕罪,是世子那边拦了三爷身边的人不许报信,奴婢也是方才经过祠堂才知道的。”   三夫人心疼得不得了,忙洗漱更衣出了门,带着人到了世明堂正屋门前,却被侍奉的丫鬟告知世子昨夜并不在世明堂歇息。   三夫人看着抄手游廊上来回穿梭端着铜盆热水和帕子的丫鬟们,气得捂着心口:“世子爷莫不是刻意诓骗我这个婶娘?世子若不在这儿,这些丫鬟们是在服侍谁?”   被质问的丫鬟一脸难色,想了想还是低声道:“昨日夜里有位姑娘住进了东边的厢房……”   姑娘?昨日夜里?   她忽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   “叫什么奴婢不太晓得,只听崔妈妈唤她一声程娘子……”   果然!   她只觉得心口发闷,火气直冲头顶,立时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去了东厢房,却被几个力气大的粗使妈妈如铜墙铁壁般拦在了门外。   “放肆,你们敢拦我?”   为首的妈妈皮笑肉不笑:“三夫人莫怪,奴婢们也是听令行事。”   “听令?听谁的令?世子爷的吗?”三夫人冷笑着,她一早起来听说了这消息只以为是东窗事发,连忙赶来想认错求情,可一路走过来她已经冷静下来——那丫头进府不过两三日的时间,世子那边不会查得那么快,多半是为了别的理由。   而这别的理由,在她听到“程娘子住进了世明堂的东厢房”后,她胸有成竹地觉得自己找到了。   前所未有地有底气。   “各位妈妈们还请转告世子爷,世子爷前程大好,可不能为了一个狐媚子罔顾兄弟伦常,这种事若是传了出去,莫说是侯府,就连皇后娘娘只怕也没脸见人!这等狐媚祸水,放在家中只能使兄弟阋墙,家宅不宁,正应该早早送走 ……”   三夫人这番话说得声音极大,正在铜镜前梳妆的程柔嘉一字未落地听进了耳朵里,红绸的动作也是一顿。程柔嘉抬起下颌往窗外张望,对方满是怨毒的眼神落入眼底。   几位粗使妈妈却不为所动,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这番诛心之言。   三夫人一拳打在棉花上,也未见屋内人出来,片刻后便又带着人走了,直奔侯夫人的慎德堂而去。   红绸有些紧张地放下梳子:“姑娘,虽说昨日世子承诺了会放老爷出来,可这三夫人这般恨咱们,若咱们回了杭州还使绊子给老爷,那可怎么好啊……”她从前觉得自己能护好姑娘,可昨日的事一出,她才知道,一个弱女子在有权有势的男子们面前是多么卑微不值一提。   程柔嘉也紧抿了嘴,没有出声。   薛靖谦是个君子,还十分重视家族的名声和家风,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譬如这次,倘若不是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恰巧站到了他面前,她家族的悲剧恐怕就不能被挽救了。等这桩风波过去,薛靖谦遗忘了她,若三房的人想报复他们,程家仍旧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崔妈妈端着膳食进来,正好听见红绸这番话,眼里就带了些笑意。   “程娘子,老奴有一计,可解娘子燃眉之急。”   程柔嘉转过身抬眼看着她。   “娘子若留在世子爷身边伺候,三房的人定然不敢再动程家的人一根手指头。”   三夫人踏进世明堂的那一刻,薛靖谦就得了消息。他留了会拳脚功夫的妈妈在东厢房守着,因而并不担心,且三婶那样不过脑子的性子,冲进去闹一番,对他要做的事,也是有作用的。   他霍然站起身,漆黑的瞳仁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   昨日夜里,她又入了他的梦。接连两次,无法再用偶然解释,他想要探究清楚,自己究竟为何会对这个小女子这般上心。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轻易放她走了。   算好了时辰,便抬脚离开书房向内院而去。   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碧玉刚掀了帘子出来,正巧瞧见一身象牙白缂丝锦袍,披着墨色大氅的薛靖谦过来,忙小跑着过去提醒:“……三夫人一早就来告您的状,是为了三爷的事……夫人瞧着有些不大高兴,吩咐奴婢去找您呢。”   侯府是谁当家,碧玉心里门清,且侯夫人此刻也只是爱子心切容不得儿子名声被玷污,倒不是真的与儿子动怒,是以碧玉话里并没有半点袒护三夫人的意思,全然站在薛靖谦这一边。   薛靖谦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待进了内室,便见母亲沉着一张脸坐在上首,右手边是拧着帕子啜泣的三婶,嘴里念叨着什么。   “娘。”薛靖谦给母亲行了礼。   侯夫人见他来了,嘴角松了松,唤了他到身边:“昨日下大雪,从宫里回来可冻着了?你的腿在西北受过伤,要好好将养才是,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便推了不去了。”   关切地嘘寒问暖,倒并没有立时提起那桩事。   三夫人在一边拿余光瞥着,见状心头不由大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今不比陛下在潜邸的时候了,儿是臣子,自然得随叫随到。更何况薛家现在是外戚,皇后娘娘膝下又有皇子,更是行差踏错都有可能断送全家性命。”薛靖谦摇摇头,叹了口气。   三夫人一听这话,心头顿时打鼓起来,摸不准他是否听说了什么。   侯夫人心疼地拍拍儿子的肩,想到了方才听来的话,这才露出几分不满:“道理你都明白,又为何非要和你弟弟争一个女子?这传出去了,岂不让整个京城笑话?说不准还要沦为言官攻讦咱们家的把柄呢。”   “哦?”薛靖谦笑了,看向低着头的三夫人:“三婶你说,三弟是因为这个挨罚吗?”   侯夫人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方才哭得肝肠寸断一副深明大义样子的堂妯娌涨红了脸,“我我我”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目光就骤然锐利起来。   “前两年,太后娘娘的亲侄子□□了一位九品官员家的小姐,王家那一房的男丁都因此被下了大狱,王家六少爷更是流放千里,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外戚横行霸道,欺辱百姓的下场,没想到三婶和三弟这么快就忘了。”   三夫人闻言面如土色,强撑着道:“咱们家怎能和王家比?世子爷劳苦功高,简在帝心,皇后娘娘也是宠冠后宫,将来大皇子……”   “你给我闭嘴!”侯夫人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几分,听她越说越不像样,气得浑身发抖出声呵斥。   三夫人瞬间蔫得如同鹌鹑一般。   “大皇子?原来三婶还知道大皇子。”薛靖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三弟一个不入流的文吏,却能唆使一地父母官强抢民女,夺人家产,若怪在外戚头上,不过是外戚子弟蛮横无状,有辱门楣。可三弟还在大皇子身边当差,如此搜刮民脂民膏,号令却如臂使指,无有留难,陛下听了,会怎么想?”   听到这里,三夫人终于醒转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拉着侯夫人的裙摆:“嫂嫂,是我一时糊涂,想从商户那里拿些钱财做聘礼,不关我家兴儿的事啊!就是给他几百几千个胆子,他也不敢借着大皇子的由头作威作福啊……”   当今登基已有数年,对外戚和权臣的打压越发放在明面上。可大皇子和薛家向来亲近,对薛靖谦这个战功赫赫的舅舅更是又敬又爱,若他将来能登大宝,薛家自然与如今的王家不可同日而语,那才是真正风光的外戚。   可以说,大皇子是整个薛家未来的指望,若因薛靖兴的贪小便宜,伤了大皇子的名声乃至让陛下对大皇子生隙,侯夫人只怕第一个容不下薛靖兴母子。   了结了三房的污糟事,薛靖谦径直回了世明堂的正屋,直至暮色四合,才等来了程柔嘉身边的丫鬟。   是昨天那个被打晕的丫鬟。   “世子爷,我家姑娘说,您昨日说的补偿,她想好要什么了,还请世子爷……过屋一叙。”那丫鬟瞧上去有些紧张,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崔妈妈做事倒是很麻利。   作者有话说:   嘉嘉(冷笑):你好心机啊 第7章 贪欢   “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程柔嘉细细问了世子听到那话的反应,扶着黄梨木的炕桌缓缓坐了下来。   对于此事,她并没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她只是觉得,崔妈妈是侯府里的老人,又在世明堂当差,平白无故的不会透出这样的话音——多半是得了主子的授意才会说出这等话来。   昨日夜里,她还在梦中恍恍惚惚看见自己回了余杭同爹娘团聚,可今晨薛三夫人来闹得这一遭,却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这母子俩皆是睚眦必报不折手段的小人,欺软怕硬最是拿手,这时候风口浪尖上也许不敢动她,可等几个月甚至一年过去呢,岂不还是翻手之间就能给程家带来灭顶之灾?   要保护家人,为今之计,只有牢牢抓住眼前更为强势的救命稻草,再徐徐图之。   她这一趟上京是为了什么,早在她同傅家退婚的那一日,她就想得十分清楚了。   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以,无论崔妈妈是来透话音的,还是只是揣度主子的心意,今夜,她都一定要成功。   夜色渐渐浓重,院外的梆子声起伏错落,已是到了戊时三刻。   程柔嘉垂眼抚着刻意涂抹了玫瑰花露的青丝,暗暗下了决心:再等一刻钟,若他还不来,她便豁出去亲自去世明堂的书房诱他——可传闻中他十分地重规矩,外院的书房甚至不允许婢女进去伺候,她夜赴书房,心思更是昭然若揭,若他真对自己没那种心思,恐怕是要发怒的。   内室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红绸立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远处。   终于,拐角的抄手游廊传来规律沉稳的脚步声。   红绸立即高兴地屈膝福身:“世子爷。”   薛靖谦穿了一身月白宝相花刻丝袍子,外面罩着件玄狐皮的大氅,站姿笔挺,面如冠玉,此刻的装束倒不再像个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大将军,通身贵气逼人,犹如山巅高不可攀的云松。   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踏进了屋内。   女子见了他,神色微微有些慌乱地迎上来,规规矩矩地冲着他屈膝福礼。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她套了件宽大的天蓝色云纹褙子,有些透的绸缎料子下依稀能看见里面雪白的寝衣。头上只轻轻巧巧地挽了个纂儿,鬓角的碎发微微凌乱,一副准备入睡有客来访匆忙之下为不失礼而补救的样子,直起身子时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鼻间,粉嫩的珍珠坠子在微红的耳垂上熠熠生辉。   “原以为世子不会来了,匆忙之下失礼了,世子莫怪……”她低声笑着,温温柔柔的调子犹如蛊虫般无孔不入地钻进薛靖谦肺腑之间,绕得他心痒难耐。   他移开眼,在炕桌旁坐下,低头喝了口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的婢女来说,你想好要什么补偿了?”   程柔嘉咬了咬唇,低头掩去一闪而过的委屈。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便是十岁小儿都知道八岁不同席的道理,这位世子爷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肯在这个时候踏进她的屋子,就证明崔妈妈所言非虚——他确实有收自己在身边的意思。   这般步步为营,迫得她无路可走,却还要她主动来求……   这人实在是霸道又高傲。   屋内伺候的丫鬟不知何时已经悉数退下,房门也被带上,程柔嘉心跳如擂鼓,在临窗大炕的踏板上缓缓跪坐下,仰视着上首淡然坐着的将军,小心翼翼地将白皙纤细的手放到他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妾身……想留在世子身边服侍,不求名分,只求世子往后能庇护程家一二。”   天蓝的褙子似乎没有绑紧,抬手间便从肩头滑落,露出美人里面轻薄的素色寝衣。那素衣领口开得有些低,从薛靖谦的角度看下去,白嫩饱满的雪腻一览无遗,香艳至极。   明明是纤细如青竹般的身材,该有的地方却都有。   薛靖谦呼吸一窒,气息骤然沉重下来。他演了这出请君入瓮的把戏,早知道她会用尽浑身解数刻意逢迎,却没料到,仅仅是如此,就能让他这样无法自持。   无法自持,那就不必自持了。   程柔嘉便看见神色清冷的男人眸中终于透出了些笑意,还未待松口气,便忽地被人拦腰拥入怀中,惊呼声刚出了一半,香唇便被男人浓厚的气息堵住。   意识在攻略性极强的吻中渐渐模糊,迷迷糊糊间她好像被抱起来放在了床榻上,青色的罗帐在男人身后垂落,他顺势松开了她的唇,她这才找回了几分神智,又忙强撑着坐起身,柔弱无骨的玉手覆上男人的白玉腰带。   刚被抱着亲了那么久,美人的小脸透着黛色,鼻尖泛红,耳垂更是红如滴血。她睫毛颤颤,不敢正眼看他,神态羸弱,眼里闪烁的水光使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柔弱不堪,宛如易碎又昂贵的娃娃,叫人一面心生怜爱一面又想好好欺负。   许是头一次做这种服侍人更衣的事,她的动作极为僵硬,弄了好半天都没能把玉带上的最后一个环解开。薛靖谦看笑了,环住她的指尖,略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解开,继而随手将昂贵的白玉腰带扔在地上,内衫便散了泰半。   程柔嘉有些慌乱地侧过头,不敢细看,下一刻下巴却被人轻轻捏住别回原处。   于是便撞上男人灼灼的视线,存在感强到不容忽视。   她明明向崔妈妈打听过,世子身边从来没有收过通房妾室,眠花宿柳之事更是与他沾不上半分联系……可又怎会这般信手拈来?   忽然的变化令她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打了个寒颤,她瑟缩地躲入那人怀中,红唇下意识地迎上去寻求着力点。   罗帐剧烈摇摆间,程柔嘉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丢失了掌舵权,腰软得像一滩水似的被人牢牢禁锢在怀中,整个人更像是在海中飘零的孤舟,丝毫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只能任由海浪一波波侵袭,卷至一个又一个的至高点……   世子难道不会觉得疲累吗?程柔嘉迷迷糊糊地伏在床上,脑子里隐隐有了个结论:下次世子夜里再来,她定不让他再喝茶了,纯粹是折腾自己。   翌日,程柔嘉醒转过来时,枕边已经没人了,身侧冰冷的床面告诉她,人已经离开了许久了。   她强撑着坐起来,便觉锦被从身上滑落,眼睑垂下之处入目皆是深深浅浅的桃红。   于是又瞬间红了脸,像个鹌鹑一般躲进了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喊:“红绸,打水来,我要沐浴。”   整个人埋进飘着花瓣的浴桶泡了一刻钟,程柔嘉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谁能想到,外表不近女色冷漠自持的定远大将军,在床笫之间竟然是那般不知餍足呢……   她在心底暗暗地骂他衣冠禽兽,有些别扭地抿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红绸:“……世子今晨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红绸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昨日值夜听到的种种让她耳根子发红,更是不敢看姑娘身上暧昧的印记,笑嘻嘻地应声:“……世子爷应是有公事,一早就被外院的管事叫走了。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们让姑娘好好歇着,不许惊扰,还让崔妈妈开了库房找几味药材给姑娘补身子呢。”   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上心了。   她在侯府好好地服侍他,伺机借些侯府的光帮程家在官场上搭些线,等到世子妃入门的时候再乖乖地自请离府,届时程家若已有些自保之力,就不至于被侯府的庶房欺负得不敢吭声了。   换了身衣服从耳房出来,程柔嘉便见到一位陌生的妈妈正端着一个装着她昨夜放置在床上的帕子的托盘,笑眯眯地和崔妈妈说着话。   崔妈妈见她来了,忙笑着引荐:“程娘子,这是侯夫人身边的于妈妈。”   于妈妈是国字脸,瞧着有些严肃,笑起来却多了几分善意,也道:“程娘子安好。”   “娘子”这称呼约莫是侯府的人对于身份尴尬的通房丫鬟们的统称,现在想来,崔妈妈自见了她便是这般称呼的,想是那时候就得了薛靖谦的吩咐,她却没有察觉。   既是侯夫人身边的老人,程柔嘉就没有托大的道理,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于妈妈好。”   于妈妈看着眼前人柔顺恭谨的模样,脸上的满意就又多了几分。   “娘子可用了早膳?若是没用,正好到夫人跟前陪着用吧,娘子如今服侍着世子爷,夫人也有几句体己话想交代娘子。”   她昨日夜里贸贸然地怀着目的投怀送抱,见于妈妈来了,心中就有些打鼓——听说老侯爷年轻时极为宠妾灭妻,世子爷这般突然地收了个身边人,侯夫人听说了会不会有芥蒂?   眼下见于妈妈这态度,却像是薛靖谦一早就和侯夫人打过招呼的。她心下放松了几分,自然不能拂了侯夫人的意思,笑盈盈地屈膝:“是,妾身换身衣服,这就去给夫人请安。” 第8章 名分   侯夫人住的院子离世明堂不算远,出了世明堂正房前的月亮门,绕过两座白玉石桥,闻樨山房古朴雄厚的牌匾就现于眼前。   闻樨山房本是过世的侯府太夫人生前住的地方,侯夫人作为承平侯府的当家夫人,按理说应该同承平侯一道住在侯府的正院,但夫妻两个不睦已久,如今侯夫人膝下一儿一女,一个做了当朝皇后,一个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大将,倒也无需再随着夫婿的心意委屈自己。   进了山房,程柔嘉很快发现在侯夫人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并没有统一的服饰,反而红的绿的各相映趣,如同春日里各色的花儿,瞧着让人赏心悦目。   侯爷生性风流,除了那位捧在心尖上的早亡妾室,身边的通房侍妾加起来也能有十余位,程柔嘉本以为,有这样的夫婿,侯夫人对下面的年轻丫鬟们定是要求得一板一眼,如今看这情势,倒是她偏颇了。   于妈妈笑着带着她进了正屋,却见屋子里轻悄悄的。年近五十的侯夫人正侧卧在贵妃椅上小憩,身着桃红色比甲的丫鬟正半跪在地上给她捶腿。   她们进来的动作很轻,侯夫人似乎并未被吵醒,又有捧着膳食的丫鬟们鱼贯着进来上菜,步子也都轻轻柔柔的,像是已经习惯了。   “夫人,该起来用早食了。”于妈妈笑着过去轻轻喊道。   侯夫人这才慢慢起了身,由于妈妈扶着到了用饭的黑漆半月桌这里。   程柔嘉这才有机会悄悄打量侯夫人。   侯夫人算起年岁来已经年逾五十,但皮肤细腻红润得惊人,看上去与四十出头的妇人差别不大。她戴着祖母绿的额帕,大红色的刻丝宝瓶褙子,衣袖和立领处镶着一排小拇指甲大小的南珠,装束打扮虽不张扬,却也处处透着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   许是回笼觉刚醒,一双眼睛神采不盛,但脚步仍旧不紧不慢,下颌下意识地微微扬起,带着身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睥睨的傲慢。   程柔嘉瞧着她像是没有注意到她似的,便在于妈妈的眼神示意下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象牙木勺,挽起衣袖为侯夫人布菜。   “夫人才起来,想是胃口不佳,不妨先喝小半碗的桂圆梨汁开开胃。”   声音婉转动听,调子又不紧不慢,侯夫人默不作声地接过尝了一口,掩下眼里的笑意,抬起头时便带了几分刚清醒似的惊讶,放下碗拉了她的手:“你这孩子,怎能让你来伺候我用膳?我是睡糊涂了,没瞧见你。”   程柔嘉只低着头抿着嘴笑,装得一派娴静温柔,并没有去计较侯夫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薛靖谦一早就走了,她现在还是个没名分的人,即便是有了名分,也不过是比丫鬟们强了一星半点而已,莫说是立规矩伺候饮食,侯夫人就是让给她捶腿捏肩,那也是使得的。   遣退了伺候的丫鬟们,侯夫人便要拉着她在坐下一同用饭,程柔嘉推辞了几番,见对方的确不是试探,便也坐了下来,小心地陪着说话。   “……孩子,老三那混账做的糊涂事,是我们承平侯府对不住你……”四下没了人,侯夫人说起话来也没了顾忌,“原也是思来想去不知如何补偿你们家……昨日谦儿那孩子过来说是想收你在身边,倒也是个办法……你带着嫁妆上京,本就损了名声,这世道对女子苛刻,纵使毫发无伤地回去了,恐也有流言蜚语不断……”   “这些年,谦儿身边一直没有个可心的人,我这当娘的看着也着急。好不容易有个得他心意的,他既主动开口求了,我也就允了……还没想好怎么同你说呢,这小子倒是动作快,昨日就……”侯夫人笑眯眯地挽着她的手娓娓道来,“他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性子,你既服侍了他,想来也是愿意的……那你可愿此后留在侯府,服侍世子起居?你若愿意,程家那边原要给的财物补偿,一应给了双份送去,也算是侯府的心意了。”   原来他真的向侯夫人讨要过自己。   世明堂的消息也全在他掌控之中。   所以,她派了丫鬟去请他赴会的消息并没有传到闻樨山房。在侯夫人眼里,是薛靖谦对她先有了念头,她不过是半推半就地应了而已。   一面在心头暗骂薛靖谦的老谋深算,一面又有些难言的感觉——他如此,是不是也算得上为她在侯府站稳脚跟精打细算了?   侯夫人还等着她回话,她定了定神,脸上一派羞赧:“妾身已经是世子的人了……自然是要在世子身边服侍的。”   侯夫人闻言就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了声好孩子,再开口,又带了一些为难:“你既服侍了谦儿,总得有个名分。只是,如今世子妃还没进门……”   来了!   程柔嘉心提到嗓子眼,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昨日向崔妈妈打听了许多事,最终让她下定决心去勾引薛靖谦的,正是这一桩——据崔妈妈说,宫里的太后和陛下都对定远大将军的夫人人选很上心,彼此之间尚未达成共识,待人选定下来到正式入府,起码还要一年的时间。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为程家找好退路了。   “依侯府的规矩,世子妃进门前,原先世子身边伺候的通房们不是给了体面抬了姨娘,便是散了金银自请离府或是从府上出嫁……”   崔妈妈的话在她脑子里回响。   家人的性命在她这里重于一切,所以她愿意委身于薛靖兴或薛靖谦。可她并不甘心一辈子为人妾室,在主母面前处处低一头,做薛靖谦的通房保全程家,然后在世子妃进门之前离府,是她能想到的,最两全的办法。   侯夫人的话说了一半,便被眼前容色倾城的女子打断了。   她正有些不悦,却听那女子道:“妾身不求妾室的名分,只想做世子爷的通房。世子爷高风亮节,是世间少有的大丈夫,妾身一心倾慕,只想服侍他左右。”   没有哪个母亲不喜欢自己儿子被人珍视被人爱慕的。   侯夫人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笑意直达眼底,连道了好几声好,眼中全是满意:“你能这样想,可见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又压低了声音,“待到世子妃进门,你伺候世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定也是要给你个姨娘的名分的。”   程柔嘉忙客气地婉拒,心里连道不了不了。   侯夫人也不以为意。   没有哪个通房不想当姨娘的,成了姨娘,就有了生庶子的机会和资格,有朝一日母凭子贵也不是不可能,就如同早年西府那个孽障一般……   想到这里,侯夫人眼中的笑意散了泰半,将桌上一个小碗放到了程柔嘉面前。   “若是在世子妃进门前有了身孕,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程柔嘉垂眼看着桌上那碗黑黢黢的药汁。   她一早就觉得,摆满了各色各式的美味菜肴的桌上,放着的这碗药有些突兀。却不曾想,原是为她准备的。   侯夫人看着这通房毫不犹豫地将避子汤尽数饮下,微微点了点头。   容貌打眼了些,可性子柔弱又乖巧,倒不似三夫人说得那般狐媚。   从侯夫人那里回来,程柔嘉便发现前两日伺候的十余个丫鬟只剩下两个了。   红绸红着眼睛上来告状:“世子爷身边的琥珀姐姐说,按规矩,世子通房身边最多有一个丫鬟伺候,奴婢跟她争辩说奴婢和阿舟都是姑娘您从娘家带来的,要等世子定夺。她便气呼呼地把其他人全都带走了,如今偌大的东厢房只有我们两个收拾,阿舟现在还在扫地呢。”   程柔嘉不由苦笑,没有说话。   为人通房,以色侍人,莫说是要人伺候,能单独住一个厢房而不是睡在下人房里,平日里如丫鬟一般跟在世子身边,随时准备服侍,其实已经是逾矩了。   薛靖谦今年二十一了,按照年纪,身边早就应该有几个通房让他通晓人事,可他偏偏一个都没收——这个琥珀行事这般无所顾忌,说不定就是当年侯夫人给安排的通房。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可不愿同那尊大佛的人较劲。   “咱们住在那小院时,不也就我们三人,别在意这些小事。”她笑着宽慰红绸。   红绸抿着嘴。   这能一样吗?姑娘这不是成了世子爷的人吗?怎么还要受那些下人的闲气?   程柔嘉并不知道红绸的所思所想,从侯夫人那里回来歇了一会儿,便又被崔妈妈喊起来教她侯府的规矩和薛靖谦的脾气习性喜好了——多半是侯夫人派来的,好让她能尽心尽力地服侍世子,在这些事上尽量让世子宽心。   学了整整一日,等回到东厢房时,已经是掌灯时分。   红绸站在门口迎她,主仆二人说着小话进了门,程柔嘉便问:“热水准备好了吗?”想好好泡个澡歇息一下。   “阿舟应是烧好了,奴婢去看看。”   程柔嘉点点头,揉着微酸的胳膊进了内室,赫然发现薛靖谦正坐在临窗大炕上,翻阅着一本她从家中带来的游记。   他怎么会来?   崔妈妈明明说,他公务繁忙,往日里四五日才会在世明堂歇息一日的。   她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屈膝行礼:“世子爷。”   薛靖谦放下手里的书,见她穿的单薄,从外面回来连个披风都没披,微微拧了眉头:“你房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这般没规矩?”   程柔嘉见他发火,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不满自己在这儿坐了一会儿没人侍奉,忙过去小声解释道:“世子爷息怒。”又将琥珀将人带走的事说了,“阿舟一早得了吩咐去烧水了,红绸站着门口迎我,没有瞧见世子爷……”   又去看茶几上的杯盏,顿了顿:“夜里喝茶不好,世子可喜欢喝甜的?妾身瞧着侯夫人那边的桂圆炖梨汁不错,妾身去给世子煮一盅吧。”   据崔妈妈说,世子从小就不挑食,因而在饮食上也没有什么忌口,但她想着,她也不爱喝甜汤,可家里人都喜欢,她觉得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就也没有特意提起。所以还是特意问了一句。   见他没有明确地反对,便要转身去世明堂的小厨房。   还没走出两步,腰肢便被人从后面拢住,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打横抱了起来,再一回神,已经被抱上了临窗大炕,体态自然地依在男人的怀里。   她微微红着脸去看薛靖谦的脸色,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又舒展了眉头,清冷的脸上竟露了个笑。   这位爷还真是……喜怒无常啊。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一章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名字打错了,柿子的大丫鬟才叫琥珀 第9章 宠爱   “外边这样冷,你就这样出去,也不怕得了风寒。”   薛靖谦握住她细腻洁白的玉手,只觉从指尖到皓腕皆是冰凉一片,语气便淡了下来。   “小厨房离这里不远,妾身倒没想那么多。”   薛靖谦嗯了一声,道:“我不爱甜食,就不用折腾了。”   程柔嘉很庆幸自己多问了一嘴,能不用因为揣度不准他的心思而来回折腾,眼里的笑意就又真切了几分,温温柔柔地道一声好。   他望着怀中玉人,见她鼻尖微红,灵动的双眸星星点点有了光彩,心下也多了几分没由来的愉悦。房中甜腻的鹅梨香飘入鼻间,混入美人身上淡淡的果香,搅得他心思浮动,摩挲着水碧色褙子衣料边缘的右手自然地探入衣襟中。   程柔嘉浑身一颤,被勾起昨夜荒唐的种种回忆,伸出一只手去阻他,有些慌乱地道:“……妾身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都是灰尘,还未打水沐浴呢……”   男人闻言指尖的动作未停,漫不经心地问:“今日去哪里了?”   美人咬着唇,耳垂红得快要滴血:“……崔妈妈教了妾身一些府里的规矩,还有……世子爷的喜好……”   薛靖谦想起她方才说的婢女的事:“你从家中带了两个婢女上京吗?”   “……不是,一个是打小在身边服侍的……一个是妾身上京时买到身边的,小丫头……有几分武艺,身世也可怜……”   薛靖谦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淡淡的,脸色也一本正经,但程柔嘉的脸却越来越红,身子微微发颤,勉强从唇齿间吐出的话也渐渐支离破碎、不成字句。   怎会有人一边四处点火,一边还装得跟正人君子一般,迫着人应他的话?   美人被逗弄得眼中渐渐浮起水雾,湿漉漉的眼神中隐隐含着几分怨气,落在薛靖谦眼中,只觉得对方又娇俏又艳丽,媚眼如丝,可爱至极。   红绸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姑娘,阿舟将水烧好了,您可要现在沐浴?”   程柔嘉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去推他,竟十分顺利地挣脱了。在红绸进来之前,端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   红绸笑着进来,不防薛靖谦也在屋里,一时愣住了,不知是退还是进。薛靖谦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前者立刻吓得一哆嗦。   “去打水吧。”程柔嘉见状忙吩咐道,等红绸退下了,又扁着嘴看了端坐在大炕上,从头到脚连发丝都没乱分毫的世子爷一眼,暗暗腹诽:惯会在外人面前装正人君子。   不多时,红绸在净房放好了水,程柔嘉便起身向薛靖谦福了福,见他又拿起那本游记看起来,心下稍安,转身进了净房。   将红绸遣下去,程柔嘉将贴身的衣衫挂在净房的山水屏风上,便舒服地泡在了浴桶中。   热气向上蒸着,她只觉浑身懒洋洋的,脑子里缓慢地转着念头:要不在净房多待一会儿……   一双手忽然覆上她的脖颈,程柔嘉吓了一大跳,转身向浴桶另一边靠去,便见薛靖谦不知何时穿着中衣进了净房,墨玉般的眼眸暗沉。   “看来规矩还是没学好,哪有通房不先服侍本世子沐浴,自己先沐浴的道理?”他站在雾气弥漫的室内,淡淡地开口。   程柔嘉讷讷无言,好像是这个道理:“那……妾身先服侍您沐浴。”   下意识地要站起来替他解衣,却猛然想起自己现在未着寸缕,又慌乱地将身子藏入水中。   男子却站在那儿,抬起手,一副等着她服侍的样子。   “怎么?你身上还有我没看过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   程柔嘉咬着唇纠结了一会儿,见对方脸上似乎出现了些不耐烦的神情,这才慢吞吞地出了水,伸长手臂替他宽腰解带。   腰肢下一刻被他紧紧禁锢,中衣的料子丝滑透凉,程柔嘉忍不住战栗了一下。耳鬓厮磨了片刻,她迷迷糊糊中重新回到了热腾腾的浴桶中。   静谧的室内渐渐只剩下水浪拍打声,地面上散落着被水渍打湿的贴身衣物。   程柔嘉手扶着浴桶的边缘,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浴桶里的水都有些凉了,晕晕乎乎间瑟缩地贴向偌大的浴桶中唯一的热源,薛靖谦便收紧了手臂,将人抱了起来,重新回到床榻。   罗帐滚落,她伸手欲去够床上整齐的锦被,双手却又被牢牢按了下去,十指紧扣……   “入京前,可订过亲?可有心上人?”烛影摇晃间,薛靖谦咬着她的耳垂,状似无意地问起。   程柔嘉清醒了几分,想起白日里崔妈妈的话。   “世子爷不在饭食上挑剔,但十分地洁身自爱,烟花之地从不肯踏足,旁人用过的东西也是不肯用的……”   若他知道自己订过亲,会不会觉得是“旁人用过的东西”?   程柔嘉并不在意这份宠爱要有多热烈,但至少此刻,她还不能因为这个被薛靖谦厌弃。   于是她撒了个谎,主动搂住薛靖谦的脖子,红唇小心地迎上去,好让他看不清自己眼中的躲闪:“没有……妾身……从来只是世子爷的……”男人闻言,墨色的双眸越发暗沉,气息骤然更迅猛了几分。   屋外寒意凛凛,帐内春暖情浓。   *   第二日的避子汤是侯夫人吩咐了世明堂小厨房的人,直接送到了程柔嘉面前。   她依旧毫不磨蹭地一口饮下,笑盈盈地接受了崔妈妈“饭后去陪侯夫人说话”的建议。   喝了避子汤,免不了要在侯夫人面前表示自己无异心,没有恃宠生娇的苗头。   红绸趁没人时替她抱不平:“那种药喝多了伤身子,这侯府实在是过分。”   程柔嘉笑笑,摸摸她的头没有言语。   若是有了孩子,对她来说才是噩耗——她可不愿意被一个孩子困在这侯门一辈子。侯夫人如此,其实深得她心。   阿舟看了红绸一眼,转移了话题:“……今晨世子爷又指了四个粗使的丫鬟在咱们这儿洒扫,还说奴婢和红绸好生照顾您,想来是允了您身边有两个大丫鬟伺候了。”   提起这事,红绸脸上就带了得意的笑:“奴婢可瞧见了,琥珀被世子拂了面子,脸色难看得很,恨不得生吃了我们俩……那又有什么用,世子心里都是姑娘,哪有什么旁的阿猫阿狗的位置。”   程柔嘉有些意外。   崔妈妈说薛靖谦是最规矩的一个人,更是不喜老侯爷那些姨娘通房的争宠逾矩之事,没想到会为了她打破规矩。不过世明堂如今并没有旁的妾室通房,才让她住了进来,兴许,薛靖谦只是不愿好好的东厢房荒废了……   主仆说笑间又听阿舟说了另一桩事。   三房的三夫人要为侯夫人的生辰抄写经文,听说抄完那厚厚的经文,起码要两月有余。薛靖兴大皇子府文吏的身份被撸/了,如今在五城兵马司当着最末等的巡营兵,有时夜里还要出去巡城,听说是世子爷有心要磨炼他吃苦的本事。   “世子爷是在为您出气呢。”   程柔嘉不悦地瞪了红绸一眼:“胡说八道。”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通房,世子为了她惩戒府里的公子和夫人,传出去了岂不是等于说她是让侯府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的红颜祸水?   况且依她看,多半是三房不着调的行径触及到了大皇子的利益,薛靖谦是怕这些蠢材在外扯大旗牵累中宫,才将人从大皇子府里调出来的,与她的干系,恐怕不大。   *   这日夜里薛靖谦仍旧来了程柔嘉房中。   一连在东厢房歇了三日,每日夜里都要了水,薛靖谦向来又有端方自持不近女色的好名声,流言越发斐然,满府的人不到一日都知道了世子爷新收了个美貌的通房,日日离不得身。   程柔嘉去给侯夫人请安时便只得了杯冷茶,于妈妈送她出去时也明里暗里劝她要让世子注意节制。   到了晚上,程柔嘉侧卧在大炕上看书,便不自觉地长叹了口气。   “缘何叹气?”薛靖谦从外院回来,像是饮了些酒,在炕边坐下抚着她长长的青丝。   程柔嘉忙坐起来,向后缩了缩,嘟着嘴:“世子爷这样日日过来,要不了几日,满京城都要说妾身是狐仙转世,勾了世子爷的魂了……”   薛靖谦不防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着将人捞到怀里,作势要去亲美人如玉的脖颈。   程柔嘉忙去推他,认真地道:“于妈妈说了,要妾身劝世子爷注意身子,节制些呢。”   男人充耳不闻,直教怀里的温香软玉亲得面色酡红才松了手,低头咬了咬那粉嫩的耳垂,低低地笑:“今夜本就只是来看看你,接下来几日要忙起来了,想来也没空来内院了。”   说着竟站起身来,直接向外走。   程柔嘉被亲得媚色难掩,本已做好了再被采撷的准备,却不防突然被落下,如被架在空中楼阁一般浑身发烫又无可奈何,她又羞又恼,隐隐还能听见那人出了门后的轻笑声,却心知今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留下了,只能兀自埋入锦被气呼呼地骂薛靖谦禽兽。   薛靖谦倒还真是说话算话,这夜过后,连着七八日都没踏入世明堂,恍若又回到了程柔嘉进府之前的时日,将外院书房当成了歇息的地方。   侯府里风吹草动都传得极快,有人说看见那日夜里世子爷面色不善地出了那通房的屋子,想来是那通房惹恼了世子爷,得宠了几日就失了宠。   就连崔妈妈听了流言,也来委婉地劝她放宽心,说按侯府的规矩世子一月里只在妾室通房屋里睡两三日是很寻常的事,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程柔嘉的确没放在心上,她满脸笑意地看着手中的信,眉梢盈满了舒畅和愉悦。   余杭那边终于来信了。 第10章 青鸟   淡黄的信纸舒展,只看了一行,程柔嘉便红了眼睛。   这封信是母亲写的。   十日前,程家有承平侯府的贵客到访,当日夜里,那贵客去面见了周知府,旋即便从府衙的大狱里将她含冤入狱的父亲捞了出来。   信上说,父亲被人从牢里背出来时已经得了很重的风寒,气息奄奄,若非去得及时,只怕已性命难保。好在及时救出,又请了余杭的杏林圣手施针,这才醒转了过来。   她泪眼朦胧,手攥得紧紧的,心里不住地咒骂薛靖兴:那个无耻小人想必是一开始就做好了不让她父亲活着出大狱的打算,否则父亲身子骨一向康健,仅仅是走个形式关在府衙大狱里,岂会染上这样重的病?   母亲信上还说,父亲被救出的第二日,余杭就下了好大的雪,官路堵了好几日才能行车马。因而那位贵客也在程家滞留了几日才动身返京,母亲欲要出厚礼答谢那人,那人却分文不取,还道此番是侯府失察,过几日侯府会有赔礼送到程家聊表心意。   程柔嘉深吸了口气,压下涌涌的泪意,心思飞转。   算算时日,应是她还没服侍薛靖谦的时候,他就派了身边的亲信赶赴余杭去救她父亲了。即便如此,想也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才能在十日前就赶到。   与薛靖兴不同,薛靖谦的亲信到了余杭,立刻将她父亲放了,此后也没有将程家严加看管起来,担心程家去告状申冤,反而是路一通就又带着她母亲给她的家书匆匆返京……   这便是真正身居高位者的傲气与磊落吧。   他自信即便程家人想不开要上达天听,也有办法拦下,亦或是自信能将自己收入房中,自然无需担心程家人反咬,亦是不屑与平头百姓争高低耍心计,在大是大非上行得正站得直……   这封家书是侯府回事处的人直接交给红绸的,也许,早在那时,他就对自己有了几分上心,才会在窥见实情之时立刻就派人去了余杭……   程柔嘉脑子里胡乱地绕着想法,勉强将家书读完,擦干了眼泪执笔写回信。   母亲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薛靖谦的通房,但,她那样聪慧,应该也明白事情与之前有不同了……程柔嘉咬着下唇,斟酌着语句将自己的处境道明——这封信要经过外人的手传回去,逾矩的话,她一句也不敢写,只能挑着好的地方说。   琥珀掀了帘子进来,便瞧见一身水红大袖夹袄,配着雪色百合纹褙子的女子正在提笔疾书,下笔一气呵成,形态端庄毓秀,像极了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的作态。   她心里泛起了酸水,面色不善地打量着那女子见了也得承认是尤物的风姿,下唇不知觉地快被咬出了血。   她是侯府的家生子,姑母是世子爷的奶娘,和世子感情很好,早早就放了奴籍在府外当起了富太太。她们一家也沾了福分,虽在府里伺候,却是自由身。娘本来想让她在府里当几年差便嫁个家贫的秀才,她却觉得自己该有更好的福分,于是侯夫人那年要给世子选房里人选中了她,她就也应承了。   可如愿地来了世明堂,世子却鲜少踏入后宅,更是连碰都没有碰过她。那时同她一起的还有另一个胆大妄为自恃有几分颜色的,冬日里披着大氅里面穿着小衣就去敲世子外院书房的门,第二日就被世子发卖了出去……   她越发不敢妄动,渐渐地便做起了大丫鬟的差事。她原以为是世子爷洁身自好,看不上她们这些身份低贱的奴婢,一心想着迎娶出身高贵的世子妃,心思也就渐渐歇了,但没想到,一夜之间,世明堂就多了个商户出身的通房!   在琥珀眼里,商户女满身铜臭,比教司坊里的艺伎干净不了多少,这样的人,居然能留在世子身边,世子还颇为宠爱的样子,她怎能不嫉恨?   可那日世子派人去清点归置这商户女家中在京城购置的宅子和宅子里的财物,她却如同被现实狠狠打了一巴掌。   她瞧不起的商户女,居然有那么多的嫁妆——田契、铺子、古董珠宝应有尽有,她仔细地看了又看,竟觉得和当年大小姐嫁进晋王府的嫁妆少不了多少——即便那时正是侯爷最荒唐的时候,大小姐出嫁得匆忙又寒酸,可无论怎么说,大小姐可是侯府嫡女啊!   而此时瞧见那程娘子执笔写信的模样,竟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她家里算得上有几分家财,可娘也只舍得让她学了些皮毛,不当个睁眼瞎罢了……   程柔嘉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便见薛靖谦的大丫鬟琥珀站在房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红绸也正看着家书伤怀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这时不免吓了一大跳,不悦地道:“琥珀姐姐这是哪里的规矩,怎么进我们娘子的房里也不通禀?”   琥珀却意外地看见程柔嘉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了一样。   她忽而又有几分得意起来。   纵然这狐媚子生得好,可世子的心思常人难以揣测,这不也有数日没来她这里了吗?想来也是贪个新鲜,玩够了就甩到脑后了。   而她却还能日日见到世子——方才便是得了世子身边的孟管事的命令,让她来内院取世子的换洗衣物,想来今夜还要宿在外院。   她本是直冲着世明堂正院去的,但临到了跟前,又改了念头往东厢房来了。   不曾想,这程娘子面上装得清高,连邀宠都是派婢女去,背地里却悄悄地为失宠抹眼泪。她心里畅快极了。   听了红绸这话,琥珀就挑了挑眉,语带嘲讽:“红绸妹妹这话说的,我还以为咱们程娘子是当上了姨娘呢?不过是个通房,论身份也就比丫鬟贵重几分罢了,进她的屋子,还得通禀?”   “你!”红绸气得红了眼。   “程娘子有闲工夫练字,还不如多练练针线活,给侯夫人做几双鞋讨讨她老人家的欢心,以免日后无宠傍身被赶出了东厢房,还得和丫鬟们一起做浣衣扫地的粗使活……”   程柔嘉无心与她争吵,拉住了气得想冲上去撕烂琥珀的嘴的红绸。   琥珀不过是见她这里门庭冷落,想来落井下石出口恶气,但事实如何程柔嘉心里有数——若薛靖谦真把她忘了,这封信就不会这么快送到她手中了。况且他走之前已经说了近日会公务繁忙,她若听了琥珀的话去主动邀宠,才是犯了忌讳。   于是好脾气地笑道:“多谢琥珀姐姐提醒,你来这儿,可是有什么事?”   琥珀见她性子这般柔弱,像个面人似的,也觉得索然无味,冷哼了一声,瞪着红绸道:“世子爷要取换洗的衣物,想来程娘子这里留着世子爷的衣服也没什么用,我就拿走了,免得积灰。”   说着,便自顾自地打开箱笼将其间的男子衣物皆抱了出来。   按侯府的规矩,姨娘通房房里都会备几件爷们的衣物,好让府里的爷晨起能直接从她们房里用了早膳就上朝去。程柔嘉承宠的第二日,崔妈妈就笑眯眯地拿了几套薛靖谦的衣物过来。   程柔嘉默不作声地看着琥珀趾高气扬而去,没有阻止。   红绸泪眼汪汪:“姑娘,您怎么能让她这般欺负您?”   她封好了信,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累了,你先下去吧,红绸,信记得拿到回事处去。”   哭了这一场让她排出了许多心里的郁气和委屈,又听了一耳朵琥珀那些夹枪带棒的嘲讽,她只觉得疲累不堪,想躺倒睡下。   红绸心知姑娘应是看了家书心情不好,低头应是,轻手轻脚地拿了信出来。   许是心中的大石终于能落下,程柔嘉侧卧在大炕上睡得很香,睡梦中,她恍恍惚惚看见自己回到了余杭,与爹娘和弟弟泛舟湖上,一家人和乐融融,好不畅快。   “娘子,娘子!”   耳边是阿舟焦急的声音。   她想开口问怎么了,却发不出声音,意识越发昏昏沉沉。   阿舟从厨房领了饭食回来,便见程柔嘉在大炕上趴着睡着了,轻轻喊了几声没喊醒,试探地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却发觉烫得厉害,竟是发了烧。   她吓白了脸,将人扶到床榻上盖好被子,拧了帕子敷在程柔嘉额头上等了一刻钟还不见有退烧的迹象,掖了掖被角,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到了外院,正巧遇见送了信高高兴兴折返的红绸,脸就拉了下来:“你倒在这里逍遥,姑娘在炕上睡着了都发烧了!”   红绸闻言吓了一跳,阿舟懒得听她解释,催促她回去照料,转身毫不犹豫地进了回事处。   回事处的年轻管事刚收了程柔嘉的家书,见又有个婢女来说那位程娘子的事,不免有些惊讶。但孟管事交代过,那位程娘子的事世子十分上心,想了想,还是应承下来去敲了书房的门。   薛靖谦正在和一位旧部议事。   入冬以来,各地雪灾的折子不停地报上来。赈灾的事自有文官们去上心,但今日福建水寇作乱得也越发频繁,圣上和他都怀疑这其中有王家或是前邕王将领的手笔,想借着赈灾的由头派人下一趟福建,去探听一下虚实。福建历来有诸多势力盘踞,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他格外小心,为这一趟福建之行挑选了许久的人,也做了详实的准备。   薛靖谦并不喜欢谈公事的时候被人打断,看了一眼那年轻管事,淡淡道:“什么事?”   年轻管事有些为难地开口:“程娘子身边的阿舟姑娘来说,程娘子病了。”   薛靖谦有些惊讶,下意识地觉得是争宠的手段。   他父亲承平侯风流成性,小时候便常有姨娘妾室使尽了手段邀宠,头疼脑热的不去请大夫,倒都巴巴地请他去,仿若他是什么济世良药似的。   他最是看不上这些妇人的心机手段,可此刻听了这话,心中却意外地没什么恶感,只觉得讶然——那日他走之前,明明说了是有公事要忙……内宅的风言风语他听了一耳朵没往心里去,莫非,她也觉得自己失宠了?   年轻管事见世子不言语,想起方才那丫鬟焦急的神色,到底多说了一句:“阿舟姑娘说程娘子高烧不退,想让世子请个大夫去……”   话未毕,便见方才还不为所动的世子爷忽地变了脸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就抬脚往外走,留下那管事和薛靖谦的旧部大眼瞪小眼。   年轻管事心里纳闷:他说错什么了吗? 第11章 病中   薛靖谦出了书房,便派人去请侯府里长住的一位女医到世明堂。   这位女医姓盛,原是先帝宫中专给高位嫔妃调理身体的医者,几年前侯夫人生了场大病,皇后娘娘人在宫中却时时记挂着,圣上便将这位盛大夫送到了承平侯府,专职给侯夫人病愈后调理身体。   到了东厢房门口,孟管事又接过薛靖谦手里的令牌:“若是盛大夫瞧不出问题,便拿着牌子去宫里请太医。”   孟管事低头应诺,心里泛起惊涛骇浪。世子爷向来低调,能不麻烦宫里就不麻烦,现下为了个通房居然这么大的阵仗……看来他还是小看程娘子在世子心中的地位啊。   薛靖谦轻步进了房,阿舟正在打水为幔帐下的人儿擦脸,见他来了,未待迟疑片刻,手中的帕子便被他接了过去,于是红着眼睛默默屈膝退下。   小姑娘已经烧得不省人事,往日里玉白细腻的脸颊浮上病态的红,额头滚烫,可他一掀开锦被的一角想去探探她身上的温度,她又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似乎十分畏寒。   他抿着嘴,心脏似乎被不知名的东西攥紧了,钝钝地发痛。   这种感觉上一次出现,还是他在薛靖兴手里救下她的那一夜。他还以为,将人不择手段地收在身边了,就不会受这种苦了。   薛靖谦轻叹了口气,拧紧了帕子默默为她拭去脸上出的细汗。   盛女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过来,便是看到了这一幕。   战场上叱咤风云刀下敌兵亡魂无数的定远大将军,此刻竟然在悉心伺候一个商贾女出身的通房!   她心下大震,忙收起了心中残余的几分怠慢心思,恭敬地上前行礼。   薛靖谦摆了摆手,起身退开半丈远:“劳烦盛大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盛女医细细地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瞳仁和舌苔,脸上的凝重之色渐消:“将军不用担心,程娘子这就是普通的风寒,只是看上去像是已经低烧了一日了,心中郁结压着,方才动了怒消了郁气,一时脾胃不和,这才骤然发作起来。程娘子年轻,身子康健,只需喝几日药,再精心养着别受冻,就无大碍了。”   侯府里的人往往称薛靖谦为世子以表亲近,但如盛女医这样的外人,见了薛靖谦多是心怀畏惧,以定远大将军的官衔相称以示尊敬。   薛靖谦沉声道了谢,派了人陪着盛女医写方子熬药,又在床前坐了下来。   盛女医临走前欲言又止地看了床帏方向一眼,到底还是没开口。   若是侯夫人在,定是不让将军在这里守着,以免过了病气。可她瞧着……将军此时怕是听不进这样的规劝。   郁气?动怒?   薛靖谦看着陷入沉睡的程柔嘉,默然坐了片刻,冷着脸将红绸和阿舟叫进来。   “盛大夫诊断说你们家姑娘今日动了怒?发生什么事了?”   阿舟茫然地看向红绸。   红绸心里打了个突,知道姑娘多半是为了家里老爷的病生三房的气,可姑娘又说过,不许她在人前编排府里的爷……   她灵光一闪,磕磕巴巴地将琥珀今日的作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抬头便见世子爷的脸色冷得可怕。   薛靖谦嗯了一声,又垂眼看着跪着的两个丫鬟:“你们伺候主子不精心不是第一次了,这次竟连主子低烧了一日都没发觉,自己下去领十个板子,再有下次,也就不必在世明堂伺候了。”   阿舟心里一颤,拉着红绸自觉地下去领罚。   *   程柔嘉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在一处混沌之地走着路。   一边是万年寒冰,一边是无边火域,整个身子又冷又热,无法停下也无法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着走着,嘴里忽然苦苦地发涩,身子却轻便了不少,周身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   小姑娘咬紧了贝齿不肯让勺子里的药漏下去,薛靖谦无法,只能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将药渡过去。   倒还真是苦得可以。   这样来回渡了四五回,她似乎是觉得舒服点了,便微微张开了红唇,等着喂药,娇憨可爱,一派孩子气的模样。   床帏之间那般艳丽无双,勾得他一刻也不想释手,他都快忘了,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比他足足小五岁。   薛靖谦无奈地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将一整碗药亲手喂下去,才出了门。   阿舟领了板子回来,还有些一瘸一拐,躬身行礼的时候听见世子嘱咐:“好生伺候你家姑娘。”   *   程柔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薛靖谦抱在怀中。   她眨了眨眼,脑子还有些混沌。   和眼前的男人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可似乎,还从来没有被他这样抱在怀里睡过。   床笫之间最动情之时,不过是脸埋在他的胸膛里,背靠着有些冰凉的床榻,掩去低低的吟哦,而不似此刻,如同寻常夫妻一般,被如珍宝般地拥在怀里,鼻尖全是男人中衣上的沉香气息。   程柔嘉忽地心情大好,伸出纤纤玉指抚上薛靖谦长长的睫毛,停留片刻,玉指下滑到如刀似的眉峰,高挺的鼻梁,完美的下颌线……   世子爷,真是生得不错。   至少是她前十六年见过的最俊俏的郎君。   手指下滑到中衣上方领口散开露出的胸膛时,被人一把握住。   她抬眼,撞上薛靖谦墨色的瞳眸,眼中神色莫名。   “醒了?”   她呆愣愣地点头,脸上闪过被人抓包时有些尴尬的笑意,便见男人默默披着外衣起了身,从床头端过一碗黑黢黢的药,“醒了就喝药吧。”   许是还带着几分病中的娇气,小姑娘看了看药,竟然扁起了嘴:“好苦……”   薛靖谦挑了挑眉头,耐心地将勺子递过去:“先喝,喝完可以吃一颗松子糖。”   小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了药。   药喝完后,薛靖谦履诺给了她一颗松子糖。甜甜的味道入喉,小姑娘这才笑了起来,眼睛如一捧弯弯的新月,掬着亮晶晶的光芒。   薛靖谦移开了眼,将人推回被子里掖好被角,便准备离开了。谁知还没走出两步,又被拉住了衣角,回身,便见程柔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是不舍他离去。   本只是来给她喂药的,那时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哭闹着喊着要母亲,死活不肯吃药,他只得把药放下哄着她睡下,这会儿清醒了,却仍旧不肯让他走……   他想起琥珀说的那些混账话……后来他问过回事处的管事,知道那日余杭来了家书,虽然猜到她多半是为了家中的事生气,但琥珀的话,是否也让她紧张了呢……   罢了,总归福建的事已经筹谋得差不多了。   程柔嘉眼巴巴地望着他,见他又叹了口气脱下外衣进了幔帐,才又笑嘻嘻地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他这样抱着她,这样温柔仔细地给她喂药,像哄孩子似的依着她,程柔嘉心中有了一种贪婪的错觉,仿若她不再是他身份低微的通房,而是他的妻子……她的思绪还有些混沌地扯不开,但此刻依偎在他怀中,就是有股难言的欣喜,她不想放手。   薛靖谦垂眸看着怀中的美人如同小猫咪似的在他胸口亲昵地蹭了蹭,鼻间是淡淡的香气——即便是在病中,她的那两位婢女也是给她精心梳洗了,想是平日里就是爱干净的,早成了规矩。   这样拥着她,他似乎也有种难得的安心。   然而这感觉很快就被某人的不安分打破。   方才被拦下的作乱的食指又毫无自觉地探进他的中衣,流连了片刻又收了回去,整个人却贴他贴得更紧,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为了退热,她此刻身上只穿了件贴身的诃子,诃子下的柔软在他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别乱摸。”薛靖谦冷着脸轻斥。   对方却毫无悔改之意,作乱的小手碰向了更过分的地方。   薛靖谦倒吸了口凉气,终于意识到她是故意的。   见他这般反应,程柔嘉顿时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世子爷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谁让他走的那日那般戏弄她。   倒还挺记仇。   薛靖谦眼神一点点幽暗起来,抓住她的手腕:“你是不是病好了?”   程柔嘉想了想,脑子却转得不太灵光,迟疑地道:“不冷了,额头也不烫了,应该算是好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下一刻便被男人压在了臂弯之中,还来不及躲就被搂得更紧。   程柔嘉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气势弱了下来,低低地反抗:“世子……会过了病气的……”   薛靖谦低头咬住她红透了的耳垂:“要我抱着你的时候,倒不说这些了。”   他用力吻住美人红润的唇,被视为阻碍的诃子下一刻就被推了上去,骤然的凉意和刺激惹得程柔嘉差点惊叫出声。   还是怜惜她仍在病中,锦被蒙过头顶形成只属于二人间的封闭空间。低烧的身子不再瑟瑟发抖,反而迅速变得燥热起来,越来越混乱的呼吸让被子里如同火炉一般灼热,程柔嘉只得悄悄掀开锦被一角拼命呼吸。   柔软轻薄的诃子摇摇欲坠,偏偏又不解下,她雾眼朦胧地抓着他的手臂,片刻后又只能勾着他的脖子,仰着头去吻他。   忙于公事的这几日,薛靖谦本就旷得厉害,今夜看她又比平日里多出几分主动,越发控制不住自己。锦被里终究是太热了,高温灼烧着两个人的每一处。   多了一层隔音,美人的吟哦也不再像平日里那般顾忌。   看着她眼神失神波涛狂颤的动情模样,薛靖谦本来满满的怜惜逐渐被击垮。   许久过后,美人呜咽地靠在他怀里,浑身软成了水。薛靖谦心知自己有些过火了,愧疚又心疼地将人搂紧裹在被子里包好,生怕她再次着凉。   婢女在他的吩咐下打了水进来。他看着脸红通通睡着了的小姑娘,抱着她小心地亲自帮她清理,回到床上安歇时,薛靖谦有些紧张地摸摸她的额头。   热居然退下去了。   这才长出了口气,安心地搂着人睡下了。 第12章 迁就   翌日醒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程柔嘉揉揉眼睛,看清枕边熟悉的容颜,不免有些惊讶。   他居然还没走。   她恍然想起今日是月底官员旬休之日,才解了惑。   当今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对官员要求也颇为严苛——改每五日洗沐谒亲为十日休沐,也就是一旬休一日。   醒是醒了,她却不大敢动弹,恍恍惚惚忆起昨夜自己大胆的举动导致的严重“后果”,不禁又羞又恼,暗道真是生病烧糊涂了,居然敢逗弄薛靖谦这个硬茬……   正扁着嘴懊恼着,抬眼却正对上男子含着笑意的墨色瞳眸,与昨夜他看似脉脉含情温润如玉却丝毫不肯轻易放过她的模样渐渐重合,程柔嘉瞬时烧红了脸,重新钻进了被子里。   隔着被子也能听见那人压低了的笑声,大手自然地搂过她的腰肢,调笑道:“怎么?你很喜欢在被子里吗?要不要再试试?”   程柔嘉浑身无力,哪还禁得起,立时可怜巴巴地又钻出了被窝:“世子爷……”   薛靖谦也是存心逗弄她,并未有再真刀实枪的意思。他大笑着将小姑娘捞进怀里,二人腻腻歪歪了一会儿,才叫了婢女进来伺候她梳洗,自己则独自进了净房更衣。   坐在铜镜前由阿舟梳发时,程柔嘉才知道此时已经巳时过一刻了。   她看着净房的方向,眼神微动。   世子是习武之人,平日里又习惯了卯时就起来上朝,纵然昨日重欲些,也不至于会睡到这么晚。倒是她,风寒刚好,昨夜又那般折腾,不免要起迟些,但若放在平日,最迟巳时差三刻也得去给侯夫人请安了,这般贪睡,传出去名声定然不好……   方才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刚醒,那他这般,是不是在刻意护着她呢……   病了这一场,程柔嘉自觉看到了薛靖谦不同往常的一面,心里头也头一次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妄想。   *   崔妈妈带着婢女们鱼贯着出入东厢房摆饭,一眨眼的功夫,黄梨木的方桌上就摆满了美味佳肴。   薛靖谦表面淡然地坐在大炕上喝茶,唇角却勾起笑意。   算起来,这还是他与嘉儿圆房以来第一次留在东厢房用早饭——最初那三日他虽夜夜歇在这里,第二日却要赶早朝,起身时她还没醒,怕扰着她,他便是去的世明堂的正房用的早饭。   程柔嘉则一脸震惊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不过是早饭而已,竟然有五种粥品,七八样的面点,十来种小菜。   薛靖谦不在时,世明堂的厨房给她送来的不过是两菜一汤……这待遇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头一日侍奉侯夫人用饭时,她略略看了几眼,却也不似薛靖谦的规格这般高——不过侯夫人年纪大了,兴许胃口没那么好,菜单子拟得少些也说不准……至于她,那就只能用身份有别来解释了。   她忽然有些恹恹的,见薛靖谦坐下了,便捧了银箸为他布菜。   薛靖谦皱眉看了她一眼,将人拉到身边坐下:“哪儿来的这规矩。”   一旁看着的崔妈妈欲言又止。   通房论身份还是下人,主仆不同桌用饭当然是既有的规矩。便是姨娘侍妾之流,没有主子点头也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可眼下世子爷与这程娘子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亲自喂药照料,还不怕过病气似的与她同枕而眠,昨日程娘子病刚好,听说夜里就又要了水……眼下不过一同吃个饭罢了,她还是不说出来惹人厌了。   正经布菜的丫鬟则很有几分眼色,薛靖谦不过眼神动了动,那丫鬟便眼疾手快地盛了一碗绿豆百合粥放到程柔嘉面前:“程娘子请用。”甚至笑得十分客气恭敬。   程柔嘉微微讶然。   她记得这是薛靖谦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琼玉。   平日里,她待自己虽客气,却谈不上敬重,想来也是有几分傲气在,认为她比她身份高不到哪儿去,至于琥珀,那就更是鼻孔朝天,十分地看不上她。   想起琥珀,程柔嘉不由悄悄环视了一圈,更是惊讶。琥珀从来是最爱往薛靖谦身边凑的,怎么今日布菜是琼玉来做,她甚至没有近前伺候呢?   “好好吃饭,还想不想病好了?”薛靖谦淡淡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些不满她用饭时左顾右盼。   她抿嘴笑了笑,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竟觉得十分暖胃舒适,就着开胃的小菜,又喝了两小碗。   薛靖谦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静地用着饭,目光却放在她身上,见她胃口大开眉眼舒展的模样,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饭毕,丫鬟们收菜碟的功夫,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崔妈妈脸色为难地进来禀报:“……是琥珀那小蹄子,吵着要见世子爷。”   程柔嘉心里掀起风浪,面上却没露出来,只去看薛靖谦的反应。   薛靖谦坐在炕上翻着书,闻言眼皮都没抬:“她倒是越发有规矩了,你去告诉她,若是再闹,也不必回家嫁人了,在侯府里随便找个小厮配了便是。”   崔妈妈神色一肃,知道世子对琥珀是真动了怒,也不再顾忌琥珀那姑妈的面子,出了门便一面喊了粗使婆子堵了琥珀的嘴,一面转告了薛靖谦的原话。   琥珀挣扎的动作顿时僵在那里,恐惧地看着东厢房的方向。   她早脱了奴籍,前两年家里说亲,她连秀才都嫁得,怎么能随便配个小厮了事?   崔妈妈看着琥珀姣好的面容,见她不再挣扎了,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人把她送出府去。   生得好有什么用,能美得过程娘子吗?   琥珀这小蹄子一大早这样巴巴地赶来,定也是瞧着程娘子性子软,想趁着世子爷在的时候在程娘子面前演一出苦肉计逃过被赶出府的命运,谁曾想世子爷根本就不给她这个机会,怕她扰了程娘子清净……   厢房内,程柔嘉呆愣愣地看着薛靖谦,有些茫然。   不是说琥珀是他奶娘的侄女吗,怎么就这样赶出府去了?她年纪不小了,没有主家给体面选了人配放出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赶出去,外面的好人家哪敢轻易求娶?   薛靖谦余光瞥见小姑娘娇憨呆愣的样子,放下了书,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叹着气。   “你好歹也是我身边的人,怎就让一个丫鬟欺负到了头上?”   这般柔弱,谁都能落井下石踩一脚,离了他的宠爱,可怎么活得下去。   竟然是为了她。   她想起那日琥珀在她面前嚣张跋扈地拿走了薛靖谦的衣物的事,似是解了惑。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过问内宅这些小事。   崔妈妈处理完了琥珀的事,站在东厢房外,端着一碗药进退两难。   良久,她咬了咬牙,拿着药进去了。   “世子爷。”崔妈妈撑起一个勉强的笑意,将黑黢黢的药汁放在了炕桌上,“听闻东厢房昨夜要水了?侯夫人之前吩咐了小厨房,程娘子服侍世子爷辛苦,但这避子汤还是得记着喝,免得坏了大事。”   程柔嘉看了一眼避子汤,伸手端起就要饮下,却被人握着手臂拦住了。   她愕然地看向薛靖谦:“世子爷……”   薛靖谦看着她,脑子里回荡着盛女医那日开完药方去而复返说的话。   “世子爷这般看重程娘子,老妇有一句提醒,想了又想,还是得告知世子爷。”   “盛大夫但说无妨。”   “避子汤究竟伤身体,程娘子虽年轻身子骨强,但经年累月地喝下来,身子也难免会出问题。”   他之前并未想到这一遭,也不曾料到母亲那边已经日日给嘉儿用起了避子汤。   侯府上一辈妻妾争宠几乎闹到了全京城的面前,母亲对妾室从来不手下留情,这避子汤如何伤身体,想来也不在母亲的考虑范围内。如今嘉儿进了府,在母亲眼里也不过是寻常的通房,不会顾忌她的身子,想来也是沿用了当年的方子。   他那日听了盛女医的话,暗下里便让人去寻不伤身的避子之法——只是是药三分毒,打听的结果如出一辙,没有不伤身的,只有危害小些的方子。   但……若真是舍了这避子汤,嘉儿真有了身孕,侯府的脸面又该置于何地?   他思索了几日,如今到有了个特殊的法子。   薛靖谦将药碗夺下,放在桌上,看着崔妈妈:“程娘子的月事是什么时候?”   崔妈妈愣了一下,回道:“是每月中旬。”   府里爷身边伺候的妾室通房,都是要严格记录月事的,以免有人浑水摸鱼悄悄地不喝避子汤,惹出大乱子来。   “既是中旬,如今到了月底,正是难受孕的时候,这药,就不必喝了吧。”薛靖谦神情淡淡地抬手将药导入窗边的花盆中,似是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崔妈妈听傻了。   杏林圣手们确实公认,女子月事前后最易受孕,其余的时间很难有孕。可这一回恰巧赶上了,下一回呢?   她看着世子爷沉着坚定的神色,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禁打了个寒颤。   世子爷不会是,为了护着程娘子,准备日后也只在这些时间与她同房吧?   这可真是荒唐至极。   从来只有正室夫人排期让通房妾室什么时间伺候就什么时间伺候,寻常的通房在当家爷们的眼里,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来暖床的玩意儿罢了,从未听过,哪家的爷为了迁就个通房特意委屈自己的…… 第13章 周全   薛靖谦并不是闲人,将重要的事情交代完后,便起身准备出门了。   程柔嘉亦起身跟着到了门口,屈膝福礼相送。   那人却在房门处回过身扶住她:“你病才好,别跟出来了。”又低声道:“侯夫人那边你也不必去请安了,她这两日忙着礼佛斋戒,没工夫想这些事。”   她微微一滞。   昨夜她才侍奉过他,今日又没喝避子汤,侯夫人当真不会怪她没规矩吗?   但抬眼迎上男子坚韧自信的眼神,她也不由弯起了嘴角。   也是,世明堂的消息能不能传到侯夫人耳朵里,全凭他一句话罢了——她主动引他夜中相会的事情,侯夫人不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送走了薛靖谦,程柔嘉在临窗大炕上坐了片刻,叫住了正在收拾床褥的阿舟。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阿舟铺床的动作僵在那里,有些木木地转过身看着自家主子,却见她脸上的温和笑意全然消失无踪,望着她的眼神很是严肃。   程柔嘉实然一早就发现阿舟有些不对——习武之人下盘稳如磐石,阿舟俯身提水壶倒水的时候却差点跌向地上,虽然只是一瞬的失误,很快纠正了过来,但还是瞒不过她的眼睛。不过薛靖谦方才在,她怕贸然问了结果不可控反而连累阿舟受苦,便憋到了此时才开口。   阿舟咬了咬唇,忽而跪了下来给程柔嘉磕头:“奴婢们看顾娘子不力,连娘子发了一日的低烧都未曾察觉,既失职又愚蠢,世子爷罚了奴婢和红绸一人十个板子,实在没有任何冤屈之处,望娘子明鉴!”   这一早上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她明白世子爷如今是多么看重她家娘子。程娘子对她有恩,而自打进侯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娘子心情这样好……娘子心思重顾虑多,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撑着,难得有对人这般依赖的时候,可见对世子爷也是有几分真情在的。她不想因为她这个小小的奴婢,惹得世子和娘子生隙。   程柔嘉怔住,良久,伸出手摸了摸阿舟的头。   阿舟身世可怜,本也是小户人家无忧无虑长大,一朝家乡发生饥荒,逃荒路上和家里人走散了,凭着一身功夫好不容易逃到镇江旁的小村子活下来,村里年强力壮四十多岁的鳏夫却暗中对她动了心思——夜里霸王硬上弓不成反倒被打得鼻青脸肿,第二日就气急败坏地召集族老开了祠堂给她扣上□□的名声要处决她。   那时她们正好在那村庄借宿路过,夜里的动静家中的侍卫看得一清二楚。乡绅族老们无一不知道那鳏夫是什么品性——钻貌美的小寡妇被窝这种事,那卑鄙之徒干了不止一回,偏偏他是族长的弟弟,氏族相护惯了,也就谁都也不关心真相如何,只尽管将不守妇道的帽子扣在女人身上了。   可怜阿舟是个外来户,勤恳种地好不容易入了户籍,小姑娘家家的遇到这种事委屈得不行,祠堂之上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她性子老实,只会恶狠狠地瞪着那龌龊的小人,头被压在地上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她一路风程仆仆,本不愿意多惹事生非,可看到那小姑娘被群起攻之的场面,便想到了阿爹被下了大狱时她们全家奔走无门的绝望处境,终是出手救下了她。   这丫头性子老实,一心想报答她的恩情,在她说了数次进京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还是义无反顾地当起了她的丫鬟,说要护她周全。   程柔嘉将她扶起来,转身去箱笼里寻了上好的金疮药和红蓝花酒,将人拉到了耳房。   阿舟见她挽起袖子要亲自给自己上药,忙道:“姑娘,奴婢皮糙肉厚的,自小在泥堆里当男娃养大的,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奴婢床还没铺完呢,这药晚上回去再上也不迟。”   湖蓝凤尾团花的衣袖闻言却不停滞,轻推了她到耳房的榻上,半褪了缃裙为她小心的上药。   “你和红绸年岁相仿,她懂得叫苦叫累,挨了板子就在房里歇着,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呢?”程柔嘉看着那一片猩红心疼地摇摇头,上完了药便叹了口气道:“在耳房歇着,我若要人伺候,自会喊你。这是主子的命令,你不许起身。”   阿舟本还有些想起身,闻言又悻悻地趴了回去,低低应了声是。   环佩声渐远,本看着有些丧气的小丫鬟抬起了头,眼里亮晶晶地泛着泪,脸上却布满笑意。   姑娘和红绸自小一起长大,商户之家规矩又不甚繁重,她眼瞧着,红绸就如同也被当成半个小姐养大的一般,十指不沾阳春水,干了些活就喊苦喊累。   她不欲与红绸相争,但也看不惯她贴身伺候姑娘却事事不上心的样子,心想着,若是姑娘肯多用她就好了,她一定将姑娘伺候得好好的。未曾想,姑娘知道她挨了板子,竟会亲自给她上药,还那般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姑娘待她这样好,她定要再多护着姑娘一些才行。   阿舟暗暗下定了决心。   *   红绸应是住在东厢房后面的后罩房,程柔嘉被薛靖谦勒令不许出门,身边又没有了伺候的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跑出去,崔妈妈忽地带了一位妇人等在帘外,要求见她。   “这位是?”   她将人请进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位圆脸的妇人——瞧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面相宽和仁厚,眼里却透着精明能干。   崔妈妈便笑着道:“这位是世子爷亲自点的人,何旭家的,姓徐,您叫一声徐妈妈就是。”   “徐妈妈。”她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薛靖谦的用意,但还是依言客气地打了招呼。   徐妈妈便恭敬地走上前来,端正地行了大礼:“程娘子长乐。”   崔妈妈这才接着道:“娘子房里两个伺候的丫鬟年纪小了些,许多事不知道,照顾娘子也照顾得不周全。徐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从前在皇后娘娘院子里当过差,性子最是稳妥,世子爷将人送过来照料娘子,凡事才能安心些。”   程柔嘉吓了一跳。   这……伺候过皇后娘娘的妈妈来伺候她?   “这怎么担当得起?”她连道。   徐妈妈便斜了崔妈妈一眼,笑道:“娘子莫要听崔妈妈编排我,奴婢哪里就能和皇后娘娘扯上关系了?娘娘未出阁时,奴婢还只是院子里的三等丫鬟,都还没许人家呢。”   饶是如此,这样有身份的老人来当她一个通房的管事妈妈,也是有些逾矩了。   而且看样子,徐妈妈似乎和崔妈妈私交也不错。   但薛靖谦既然已经把人送来,恐怕由不得她拒绝。再者,阿舟红绸两个如今都负着伤,她也不愿让她们带伤奔波……   “那妾身只有多谢世子爷恩赏了。”她站起身,对着世明堂的方向微微行礼,笑着接纳了徐妈妈的到来。   崔妈妈满脸笑意地被送出去,微微出了一口气。   世子对程娘子实在是过于上心了。   舍不得让她喝避子汤,还特意来嘱咐她断药的事不许向外声张,明显是不想让侯夫人知道了心里对程娘子不喜。   如今又送了个得脸的管事娘子过来给程娘子当管事妈妈,这东厢房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加起来,都快够侯府庶出小姐的规格了。哪里是养了个通房,依她看,是养了个祖宗。   被东厢房的事绊了一个上午,崔妈妈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也不再停留,回了世明堂的花厅打点院子里的事去了。   *   到了这日下午,京城竟迎来了冬日以来的最暖和的一个大晴天。   前几日并未落多少雪,因而出了太阳也并不寒冷,薛靖谦本是休沐,在外院书房交代好了一些必要的事,午膳便去侯夫人那里陪着她老人家用了饭。   饭后,却是带着盛女医来给程柔嘉复诊了。   盛女医见程柔嘉好得这样快,自觉医术得到了很好的验证,又知道眼前人是将军心尖上的人,表现得也很是高兴:“恭喜程娘子,如今风寒已是大好了。”   送走了盛女医,程柔嘉脸上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眸子亮闪闪地拉着薛靖谦的衣袖。   “世子,既然病好了,那妾身能出去吗?”   薛靖谦脸色淡然地将衣袖上如青葱般白白细细的手指头一根根松开,否决得十分坚决:“不行。”   明眸善睐的佳人瞬间丧气地扁了扁嘴,坐到了炕桌旁有气无力地靠在大迎枕上,偶有斜睨,满是哀怨。   薛靖谦如青松般站了片刻,移步到她面前:“自己去,不行,跟着我,可以。”那样娇娇弱弱的模样,他不亲自跟着,万一又挨了冻受了寒,岂不是纯粹折腾他自己?   程柔嘉又高兴起来:“府里妾身还没好好转过呢,有没有湖呀?”听闻王宫贵胄都会在家中修人工湖,她家虽然富庶,却也只是住着有小池塘的宅子。   “有。”薛靖谦下意识的点头,旋即一默:“在西府那边。”   面前的小姑娘忽地睁大了眼睛,眼神温顺又有些不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西府啊……那,还是算了吧。”   世明堂的仆役嘴最严,可是还是能听到不少对西府大房的说嘴,可见,薛靖谦本人是最不喜欢西府的人的。   她不想惹他不高兴。   但这样子落在薛靖谦眼里,却是另外的意思。   他挑了挑眉,觉得自己的权势受到了挑衅,勾起佳人的下巴,笑了起来:“我是承平侯世子,东府西府,日后都是我的家产,没有哪里不能去。”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天使们,作者今天公司聚餐到家比较晚了,有点累,明天晚上更新哦,谢谢 第14章 阿元   程柔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高大男子身后,微微低着头,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周遭的景致。   向来给侯夫人请安都得起个大早,冬日里出门有时天都没亮,丫鬟在前面提着灯也是枉然,寒风猎猎,根本没有去瞧景的心情。待到回来了,又要忙着回世明堂学府里的规矩,回到房里再翻翻书捣捣药,一日也就过去了。   在人前,世子还是很注重规矩的。   徐妈妈陪侍着伺候,她想起被教导的规矩,便故意慢了几步落在薛靖谦身后,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想来也是赞同的。   过了闻樨山房,西边就是参天古树环绕,富丽堂皇的照妆堂。   据说皇后娘娘出阁前,就是住在此处。   程柔嘉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微微抬起头去瞧那宽阔的院落,只能依稀瞧见照妆堂烫金的大匾,正房的玻璃大窗、黑漆角柱和东南角的花架上满枝的紫色藤萝,富贵中透着清雅,又别有意趣。   薛皇后是承平侯府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据说她年幼时,承平侯还不甚荒唐,甚至和侯夫人算得上恩爱。到了她及笄时,沈姨娘则开始仗着侯爷的宠爱把控内院,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及笄礼办得十分潦草,只有侯夫人请来的赞者算得上身份贵重……   薛靖谦走路习惯了大步,此刻耳边熟悉的脚步声渐远,他不由回身,见程柔嘉向照妆堂的方向看,脚步便放慢了下来。   徐妈妈瞧着就轻咳了一声。   程柔嘉回神,顿觉失态,忙小步快走地赶上。   “在看什么?”薛靖谦淡淡问。   “听说皇后娘娘出阁前就住在照妆堂,娘娘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妾身心中好奇,便不免多看了几眼,世子爷莫怪。”她笑得娴静柔和,明明是这般普通的恭维之语,却被她说得有一派发自肺腑的真诚。   薛皇后比薛靖谦年长五六岁,姐弟俩从小到大都亲近,闻言,淡定自若的脸上也不免挂了一丝笑意。   “娘娘幼时就聪慧毓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四书五经学得不输男儿,父亲那时很疼爱她。”   薛靖谦目露回忆之色,旋即脸色微滞,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语气顿了一下变得硬邦邦:“……娘娘后来受了不少苦,好在说了门好亲事,才有了如今的大造化。陛下登基后,娘娘还归宁过几次,照妆堂照着宫里的规制修缮了几回,倒比旁的院子要华贵些。”   程柔嘉心知薛靖谦停顿的片刻,定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   沈姨娘三个字是东府的禁忌,提到的人往往只敢一笔带过——只因那恃宠生娇的妾室做的错事,一个事关侯府的继承人世子爷,一个事关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薛皇后,她打听不出来,也不敢多打听。倒是自从她住进世明堂后,侯府里也会传些薛靖谦的风流韵事了。   薛靖谦素来强势,兴许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昔日的伤痛……   她忽然对他有些心疼。   至亲之人都受过同样的苦楚,默契地将那痛苦埋在心底最深处,侯夫人身边尚有知心的丫鬟婆子可以倾诉,薛靖谦这样沉稳隐忍的性子,走的是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的路,怕是根本不愿意同别人吐苦水,那他又是如何化解这些痛苦的呢……   薛靖谦愣了一下,垂目去看忽然伸进自己手心的柔嫩玉手,便见那手的主人眸光殷殷地看着他,目中似有隐隐的怜爱和同情。   他心口如同忽然被什么东西灼烧了一下,低低一笑,反手握住了那只手,将人轻轻拉到身侧。   程柔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逾矩去安慰他,此刻忽然与薛靖谦并肩,对方拉着她的手似乎也没有松手的意思,旁边还有徐妈妈灼灼的眼神,她脸烧了起来,小声抗议:“世子,这是在外面……妾身与您同行,也不合规矩……”   “你走得这样慢,到了水榭,不知要何年何月了。”薛靖谦笑,步子却半点没有加快,仍然在迁就她的步伐。   徐妈妈看在眼里,便默默地退后一步,没有多说话。   规矩什么的,自然还是世子爷说了算。   游廊上穿着绿色比甲的小丫鬟们不少,路过时个个都敛声屏气,屈膝行礼,程柔嘉只能低着头,自我安慰这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大袖掩着,牵手应该也看不大出来。   可小丫鬟们眼睛尖着呢,人一走,就低低地议论了起来:“方才是那位程娘子吧?竟和世子爷并肩走,看来颇受宠爱呢……”   “并肩走算什么?你没瞧见程娘子的袖子和世子爷的都交叠在一块了,我看世子爷是在拉着她走呢……”   又有小丫鬟跳出来显摆自己消息灵通:“这有什么,我姐姐在世明堂伺候,说程娘子前两日生了病,都是世子爷亲自喂药的呢。”   “……程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多少京中的贵女都没得过世子爷好脸色呢。不过,那边就是西府的地界了,他们去那边做什么?”   “不知呢。”   *   流云水榭四面卷棚,立在其中,望着微光粼粼的湖面,日头下并不寒凉的微风吹着,格外地让人心旷神怡。   两人还未到时,徐妈妈就已经嘱咐下人将水榭收拾了出来。   到时,只见石桌上摆了十锦攒盒,里面有各色的果子和糖,瞧着十分悦目。   薛靖谦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顺手抓了一把窝丝糖给她,眼里是浓浓的笑意。   程柔嘉便嘟着嘴:“世子爷,妾身又不是小孩子……”   他看了忍不住大笑。   是谁在病中不肯喝药非要吃糖的?   还说不是小孩子。   但她脸皮薄,听见他一笑就羞赧了起来,薛靖谦不想让她不自在,调笑的话就没有再多说。   碧水湖的湖面化了冻,流云水榭正对着的一角正好能瞧见鱼儿在下面畅快地游着,薛靖谦望着怡人的景色和美如画的佳人,忽地来了几分兴致,吩咐徐妈妈去准备钓竿,想要垂钓了。   程柔嘉听着就笑嘻嘻地吃了个蜜饯梅子:“世子爷这爱好,倒同妾身祖父差不多。”   嘲笑他老成?   薛靖谦听着挑了眉,掐了一把她的腰窝,佳人瞬间躲了起来,往水榭旁的凭栏处去坐。他佯装怒气,继续走过去扰她,直到美人柔情似水的讨饶,有几分慵懒地靠在置放的迎枕上,才收了手。   抬眼时,眼前忽地展现一副熟悉的画面。   鹅黄色春衫的少女笑靥如花,拿了把双面绣的精致团扇,掩着嘴笑道:“阿谦哥哥,你这爱好,我家大伯倒是能和你说得来。”   她懒懒地依在凉亭的美人枕上,容颜秀丽无双,眸光中又透着几分潋滟的风情。   生着和嘉儿一模一样的脸。   他听见自己无奈的声音:“阿元,你这促狭鬼。”   “阿元……”   薛靖谦低低地呢喃,回神时便发觉眼前的佳人停止了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中有探究之意。   他明白自己失言,却不知如何来解释这情境。   幻觉中的画面他明明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却像真实发生了一般。   那女子还和嘉儿生得那般像……   会不会,也是和他初见嘉儿时,夜里做的梦一样,只是又一个逼真的梦境?   他轻咳了一声,笑道:“方才忽然想起,恩爱夫妻往往都会取小字,嘉儿,我唤你阿元,可好?”   总不能像她承认同她在一块的时候还想着一个什么“梦中神女”吧……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蒙混过去。   元,万物之始。   又是“夫妻”又是“元”的,程柔嘉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只觉得十分高兴,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也没工夫再去细思方才男子一瞬间的出神。   薛靖谦心中一松,轻轻唤了声“阿元”。   美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心口方才顿然觉得缺失一块的地方,又被补了上去,格外地舒适。   于是忍不住又多喊了几声:“阿元……阿元……”   心情如同八岁时终于抓住了渴望已久的弹弓和刀剑,一朝圆梦。   *   方玉嫣拿剪刀去剪枝头上盛放的山茶花,用帕子包着左手将花取下来放在宝瓶里,粉红的山茶花被淡紫的三色堇映着,格外有意趣。   她身着大红缕金百蝶的裉袄,堕马髻上插着双股的金镶点翠的如意簪子,手上戴着一对碧绿色的翡翠手镯,更衬得肤光如雪,通身的朱佩钗环一瞧就是簪缨世家出身,气质端庄典雅,又不失雍容华贵。   她此刻气度从容地剪着花,似乎心情愉悦,很是自在——倘若不去看她身后的丫鬟的话。   茜红色比甲的丫鬟怀里抱着十几本账册,虽是冬日,一路走过来鼻尖也沁出了细汗。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方玉嫣,又看一眼不远处的水榭。   世子爷正倚在柱子旁,含笑看着那面如美玉,皮肤赛雪的娇弱女子,似是在说笑,四目相对,俱是含情脉脉,看得出正是如胶似漆的好时候。   “大奶奶……再不去侯夫人那里,怕是要迟了。”   她硬着头皮开口,眼看着宝瓶中的山茶花交叠,都快堆满了,大奶奶还浑然不觉。   方玉嫣呀了一声,笑了起来:“瞧我,不知不觉竟剪了这么多。”便抬手将宝瓶下紫色的三色堇洒落在地上:“原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瞧着有几分颜色,和山茶花放在一块,还是有些掉价。”   丫鬟低头应是。   “走吧,夫人怕是要等急了。”靛青色的素面高底鞋踏过地面上的三色堇,娇花须臾间碾落成泥。 第15章 方氏   华服老妇人跪坐在佛堂正堂的佛像前,蒲团上压出一圈痕迹,瞧上去是已经念了许久的经了。佛像前烟雾缭绕,烧了一半的三炷香静谧地燃烧。   于妈妈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在侯夫人身侧,低声耳语几句。   侯夫人停下手中的念珠,闭目冥想了片刻,伸出手由于妈妈扶起来到了内室歇息。   “看清楚了,世子今日去流云水榭垂钓了?”   于妈妈点点头:“是。”   侯夫人就蹙起了眉,自言自语地呢喃:“朝中今日有什么大事吗?这孩子,从前很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去垂钓,还不让人近身……什么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从来不肯跟我这个当娘的讲,怕又惹我伤心……”   于妈妈眼瞧着侯夫人因心疼世子,眸中露出追忆之色,心知再放任下去怕又要想起沈姨娘的事了,忙笑着轻声打断她:“夫人您不知道,今日世子去垂钓,叫了程娘子贴身服侍呢,倒不是一个人去的。”   侯夫人愣了愣。   这种事还是第一回 见。   看来谦儿并不是心情不佳,说不准,是今个儿休沐心情好,又碰上大晴天,才去垂钓的。   但想起盛女医来给她请脉时无意提及的那些事,她心里又有些不得劲起来,淡淡地开口:“她不是病了么?倒还能去湖边吹风?”   “瞧着应是大好了,老奴听小丫鬟们说,世子爷垂钓的时候,程娘子就在一边弹琴,世子爷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侯夫人闻言不由默了默。   谦儿年幼时,那个贱人已经成了气候,仗着生下了庶长子,整日霸着侯爷,谦儿长到六岁上,和父亲碰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更不用提教导和赞许了。   “……那孩子心气儿高,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那个老糊涂越是怠慢他,他就越发上进刻苦,自小便是文武双全……我那时将他瞧作唯一的指望,不许他舞刀弄剑,免得被那贱人唆使得上了战场有来无回,他就偷偷地背着我练。   “长到了八岁,薛靖淮洋洋得意地想在侯爷面前长脸,主动想和府里的护卫队切磋,谦儿在一边眼巴巴地瞧着,总算是有了机会拿到了弓箭和□□,那么小的孩子,却挑翻了护卫队二十来岁的小将……”   说着,侯夫人的脸上欣慰与惆怅交织:“可人的心一旦长偏了,就是谁也说不动的。”   谦儿赢了那场比武,也只得了一声赞许,反倒是被精心教导却天赋平平的薛靖淮得了侯爷那块羊脂玉的令牌当奖励。   “从那之后,谦儿就不再吵着闹着要学武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父亲不喜爱他并非是因为他文韬武略哪里不如庶长兄,而是纯粹的偏心而已。   她瞧着心疼,不再阻止他做任何喜欢做的事,那孩子却渐渐养成了去垂钓的习惯——尤其是又为父亲的偏心伤心时……   但也仅仅是那里,出了那水榭,他就又成了承平侯府懂事长进的嫡长子,日日闻鸡起舞,笔耕不辍,不曾与纨绔习气、风花雪月有半点的关联。   “谦儿长到十四岁上,碰到朝廷征兵,沈姨娘在侯爷面前唆使着,他又有心想建功立业,便去投了军,从最底层的烧火兵做起……最难的时候,整整半年不曾与家中有书信往来,我日日在佛前乞求,生怕哪日醒来听到的就是他为国捐躯的噩耗……”   侯夫人越说越伤心,渐渐眼角湿润,抬手拿着帕子止泪。   于妈妈只好在一边劝着:“如今可不是都苦尽甘来了么?若不是有世子平西北定蛮荒,老奴说句不当说的,娘娘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大造化。咱们侯府能走到今日,是全依仗了世子的汗马功劳呢……”   “你说的是。”侯夫人颔首,情绪很快稳定下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甚嚣尘上的沈姨娘早在数年前就化为一抔黄土,死得也很不安详。   而她心尖上的薛靖淮,如今也得仰仗着她的谦儿才能在京城有立足之地,她歹毒至极抢去的儿媳,如今隔三差五地便来向她请安,如同亲婆母般的侍奉着,至于她挖空心思魅惑的那个老糊涂,早有新人在侧,又一门心思地寻求长生不老之术,早将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有一言,老奴不知道该不该说。”于妈妈觑着侯夫人的神色,笑着开了口。   “素心,咱们相伴几十年了,还有什么不能明言的。”侯夫人斜了她一眼,笑着摇头。   “老奴知道夫人瞧不上程娘子的出身,可世子爷已经弱冠了,日日为国家大事和侯府的前程操劳,自个儿的亲事也被耽搁了。如今好不容易身边收了个可心人儿,能服侍得他心里熨帖自在,夫人大可不必那般在意,就当是为了让世子爷高兴也好。您说是不是?”   侯夫人闻言瞪了老仆一眼,心里却也是赞同的。   她方才忆起旧事,正是因为吃惊谦儿竟能让那通房在他垂钓时弹琴——他从前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从不上心的,乐坊花楼不曾踏足半步,请回来的戏班子也只是想给她解闷,有时她也会想,她宁愿她的儿子能纨绔随性些,也不要似老黄牛般为了整个侯府的前程奔波,自己却没享受到分毫……   “罢了罢了,只要那边的避子汤不停,随他们胡闹去吧。”良久,侯夫人叹了口气,似是妥协了。   于妈妈眼里就透出了笑意。   她跟着侯夫人几十年了,早将夫人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有些话,夫人不好主动提起,她便先“僭越”地替她开口罢了。   说了这通话,侯夫人似是有些疲乏了,便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外面传来通禀声。   “夫人,大奶奶来请安了。”   侯夫人眼睑微动,微微颔首,于妈妈便掀了帘子出去迎接。   “您来啦?夫人正念叨着您呢。”   方玉嫣一身华服,满头钗环,通身彩绣辉煌,一面亲热地挽了于妈妈的手,一面装作不经意地往内室张望,轻声道:“母亲还在佛堂念经吗?”   方氏是侯府庶长子薛靖淮的嫡妻,论起来,自是要喊侯夫人这个嫡婆母一声母亲的。   于妈妈笑着摇头:“已经供奉过佛祖了,眼下在屋里小憩呢,您进去说话便是。”   方玉嫣便啊了一声,有些迟疑:“即是如此,还是让母亲好好歇着吧,我就不打扰母亲清净了。”   又转身指了身后的丫鬟:“今日是月底了,我便带来了账本,想让母亲过目府里这月的开支账目有没有差错……”   于妈妈的目光在丫鬟放在桌上的一摞账本上停留了片刻就移开,笑着推方玉嫣进去:“这都是小事,夫人待您像亲母女似的,见了您只会高兴,哪儿还顾得上休息。”   方玉嫣笑着颔首,款款地进了屋,在贵妃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来,轻轻地给正在闭目养神的老妇人捶腿。   侯夫人睁开了眼睛,看见方玉嫣,脸上便盛满了笑意,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怎么无声无息地就来了,也不叫我。”   方玉嫣脸上就带了些为人儿媳的羞赧:“这几日忙着对府里的账目,没来给母亲请安,母亲可莫怪。”又殷勤地问起于妈妈侯夫人的身体状况,十分贴心地嘱咐了几句。   “你操持着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最是辛苦,晨昏定省也就罢了,最多是我这老婆子许久听不见你这小甜嘴说话,心里头念得慌罢了。”侯夫人笑得慈爱,不住地拍着方氏的手。   “对了。”方玉嫣笑眯眯地指了带来的丫鬟:“我让阿巧将府里这个月的账目带来了,母亲可歇够了,不若这会儿来瞧瞧?儿媳愚笨,总是忧心管家有什么错漏之处,伤了侯府的名声。”   “你听听。”侯夫人笑呵呵地看向于妈妈,“这丫头说自己愚笨呢。”   “大奶奶若是愚笨,这满京城就没有聪明人了。”于妈妈含笑附和。   “你管家我从来都是最放心的,能送到我这儿,想来也是仔细对过了,我就不看了。”侯夫人摇摇头,“素心,你去将账本归库落锁便是。”   方玉嫣便笑成了一朵花,乖顺甜美地将带来的宝瓶递给侯夫人:“母亲,这是我方才才从花圃里摘来的山茶花,放在您屋里,瞧着也有生气些。”像个撒娇求宠的小孩子一般。   侯夫人乐呵呵地接过,连道了几声好:“你素来有心。”   二人和乐融融地说着话,过了半个时辰,方玉嫣才满眼笑意的从闻樨山房出来。   转眼到了掌灯时分,消失许久的于妈妈这才含笑进了屋。   侯夫人刚叫了膳,见状朝她招了招手,沉声道:“如何?”   “叫了几个得力的会算账的账房先生一起算的,这次,应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大爷是荒唐惯了,不过有公中银子的规矩在,倒也不敢太放肆。”   侯夫人轻哼了一声:“沈氏那个贱人养出来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等那个老糊涂死了,我就要把大房赶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倒并没有对方氏有半点维护之意。   “我今日见了方氏,心里头才对那个通房畅快了些。”侯夫人静静地吃了几筷子菜,忽然开口道。   于妈妈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老奴早就说过了,世子爷不是那么没出息的人,不至于因为惦记一个身子已经不清白的庶嫂迟迟不成婚。”   “那是自然。”侯夫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心里头却如卸下了大石般愉悦:等着陛下或者太后赐婚,不过是他们对外的借口,若谦儿想成婚,早几年名声最盛的时候,什么名门贵女都是娶得的,陛下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偏偏就是他不肯松口娶妻……   府里偏偏又住着个青梅竹马,甚至曾经和他订过亲的庶嫂,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怎么可能心中不打鼓?   她曾经甚至想过,倘若谦儿真的是有这个执念才迟迟不成婚,她施计将薛靖淮那个孽障杀掉,让方氏变成寡妇再送到谦儿手里,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么些年过去了,倒是没瞧出谦儿对方氏有什么逾矩之处。   幸好她猜错了。   谦儿不过是没有瞧得上的人罢了。那程氏论样貌,可比方氏出色不少,男人嘛,终究还是贪恋颜色的。   且她那样光风霁月举世无双的儿子,便该配个世上最好的女子才是。似方氏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不配被他牵肠挂肚求而不得。   于妈妈在一旁默默看着,无奈地摇头。   夫人啊,在世子爷的事情上,还真是记仇。 第16章 礼物   闻樨山房这一日的暗潮汹涌并未惊扰到程柔嘉和薛靖谦。   徐妈妈拿来渔具后,薛靖谦便坐在锦杌上,在太湖时边垂钓。   这人一用起心来,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可冬日里垂钓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半晌也没见钓上来半尾鱼。   程柔嘉看着看着就打了个哈欠,眼珠子转了转,让徐妈妈去找一架琴来。   薛靖谦正盯着鱼竿的末端,耳边忽然传来悠扬的琴声。中正跌宕,急缓有度,像是练了多年的样子。   他的姿态就渐渐放松了下来,有几分懒散地靠着太湖石回身,冲着正信手拨弄琴弦的美人挑了挑眉:“我垂钓你弹琴,岂不是把我的鱼儿都吓走了?”   程柔嘉停了手,笑眯眯地看着他,并不惊慌:“世子爷莫要牵累旁人,妾身没弹琴时,也不见有鱼儿上钩。莫非,世子爷并未用心,是在等愿者上钩?”   他摇头失笑:“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从前他垂钓,多半是因为心情不好,想寻个清净。至于钓鱼的功夫有多高深,倒也不见得。但此刻,望着那笑靥如花的佳人,忽地又觉得,垂钓之时有琴鸣相伴,也是一桩风雅韵事。   “从前倒不知道你还会弹琴。”他含笑望过去,眸中有几分沉溺。   “妾身会的多着呢,您没问起罢了。”   “哦,还会什么?”   “琴棋书画,样样都算得上小成。医术,也会些许。”小姑娘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几分自矜的神色,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在日头的暖光下,细细的绒毛如同被撒下了一层金粉般,顿显一股朦胧又神秘的美丽。   他喉结微动,状似不以为意地移开眼。   “会医术?那前几日怎么还病了?”   程柔嘉扁着嘴:“医者不自医,世子爷难道没听说过吗……”   许是从小被娇惯着长大,不设心防与人聊天时,总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有什么东西直逼薛靖谦的心底,他背过身去,声音听起来淡淡地:“行了,继续弹琴吧,让本世子瞧瞧你的小成是怎样的水平。”   一下午的时间,最终只钓上了一尾小鱼,但好在不是空手而归,总算让薛靖谦找回几分颜面。程柔嘉看着觉得可爱,舍不得吃,交给徐妈妈让她用小水缸养起来。   入夜。   影影绰绰的锦帐下年轻的身影唇齿交缠,难舍难分。情到最浓时,薛靖谦咬住她战栗的耳垂:“阿元,你叫我什么?”   “世子……”   “不对。”   “二爷……”泪眼朦胧,软软糯糯。   “不对。”   程柔嘉小声哽咽,混混沌沌地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哥哥?”   薛靖谦年长她五岁有余。   “我唤你阿元,你应当叫我什么?”   “阿谦……哥哥……”   话音未落,薛靖谦的气息猛地收紧,攻城略地之势如所向披靡的大军,在城墙的最高处点燃胜利的烽烟。极度的刺激与畅快令程柔嘉终于撑不住了,昏了过去。   *   承平侯府西府。   已经过了掌灯时分,薛靖淮才带着一身酒气进了院子。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径直进屋,而是去向院里的小厨房,想嘱咐婆子先给他打水梳洗。   正房已经用过了饭,烧水的婆子正惫懒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丫头聊着天。   “听说大奶奶今个去侯夫人那里送账本,侯夫人连瞧都没瞧就让于妈妈归入库了呢。”   “是吗?夫人真是很宠爱咱们大奶奶呢。”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谄媚地应和着婆子。   婆子嗑着瓜子,点点头:“夫人恨着大房,但对大奶奶真是没得说。谁家的婆母,会让庶房的儿媳掌家啊,也就是咱们大奶奶门第高,又自小在夫人面前行走,这才有这份体面。我看呐,将来分家,咱们大房倒是全得指望着大奶奶,才能多分些家产。”   薛靖淮听得青筋直跳,隔着窗户冷冷放下一句话:“这院子里竟有如此搬弄是非的刁仆,舌头若不想要可以自己剪了去。”   那婆子听出薛靖淮的声音,立刻吓得面如土色,追出去跪下磕了几个头连连求饶,薛靖淮却没有理睬,径直冷着脸进了屋。   方玉嫣已经沐了发,通身只穿了雪白的亵衣亵裤,青丝散落在腰间,听见外面的动静,正要派人出去看,便见薛靖淮面色难看地进了屋。   她淡定自若地退后几步在床榻上坐下,对方身上的酒气已经飘了过来,她不由皱眉,眸中闪过一丝嫌恶:“大爷今日又去参加什么应酬了?”   薛靖淮见她的神色看在眼里,越发怒火中烧,上前一步捏住她的下巴:“我当你已经不知道你嫁给谁了呢?倒把东府那个老妖婆当成亲生的婆母侍奉,嘘寒问暖,晨昏定省。从前倒不见你对我母亲这般上心过。”   “大爷的母亲不正是夫人吗?”方玉嫣眨了眨眼,旋即啊了一声,“原来是说仙逝的沈姨娘啊。”她笑得柔情蜜意,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沈姨娘的一句话,害得我家幼弟差点病死在牢里,大爷还指望我不计前嫌当菩萨般地孝敬她,倒也不要这般咄咄逼人吧。”   提起旧事,薛靖淮面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继而冷哼了一声,盯着她:“往事也就罢了,你最好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我薛靖淮明媒正娶娶进门的妻子,与薛靖谦,可没有半分干系了。怎么,难不成你还以为他还对你魂牵梦萦吗?”   方玉嫣脸上的笑容一僵。   “满府都知道他收了个貌美的商户女当通房,你那些自欺欺人妄想他为你守身如玉的念头,趁早停了吧。”薛靖淮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这女人的心思,面色更冷,毫不留情地一句句扎过去,“况且,即便你如今再对他投怀送抱,你以为他还会多看你一眼吗?”   “阿嫣,你别忘了,当年是你主动求了你父亲来侯府退婚的,也是你,邀我上大觉寺赴约的。薛靖谦是个多么狠的人,你比我清楚。”   眼见着面前的人脸色越来越白,薛靖淮松了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过了片刻,阿巧面色难看地走进来,看着一动不动的方氏禀报:“大奶奶,大爷去了温姨娘房里。”   瓷器的碎裂声在夜里格外明显。   方玉嫣面无表情地上了塌:“管他做什么。”   左右如今整个大房翻身无望,都得靠着她娘家提携。薛靖淮生气成那样,不也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吗?   至于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她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蚂蚱,翻不起什么风浪。   *   次日清晨,薛靖谦照例早早走了去上朝,程柔嘉也不再贪睡,特意嘱咐了徐妈妈早些喊她起来。   昨日她与世子在西府垂钓的事情恐怕早就传到侯夫人耳朵里了,昨日还能用生病搪塞,今日再不去,就是实打实的恃宠生娇了。   到了侯夫人那里,竟有人比她还先到,她低着头掩去讶然,恭顺乖巧地上前去给侯夫人请安。   “快起来。”侯夫人见她来了,语气果然十分亲善,笑着将她招到身边去,细细问了病情和身子的状况,这才让她落座。   她趁机抬起头打量对面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正喝着茶,靓蓝色织金四蒂纹的衣袖下是一双闪着珠贝光泽的柔荑,发髻上插着一对累丝金凤,额前的青丝上插了一排成色不菲的点翠珠花,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烨烨生光,瞧上去温柔沉静,气态雍容。   这应当就是西府大房的方大奶奶了。   侯夫人笑着指了方氏介绍:“你们应当还是第一回 碰面,这是老大媳妇方氏,你唤做大奶奶就是。”   “这是老二新收的房里人,姓程,性情很是温柔妥帖,我很喜欢。”   程柔嘉便上前向方氏行了礼:“见过大奶奶。”   “原来这位就是程娘子呀,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方玉嫣笑盈盈地拉着她的手左右地看,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翠绿的冰种翡翠镯子给她戴上:“我来得匆忙,不意能瞧见程娘子,小小心意,就当做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程柔嘉看了一眼那镯子便收回目光,垂头应是,回到了对面坐下。   所谓的见面礼,一般是长辈给初次见面的小辈,或是新妇进门时认亲给的,再一个,便是妾室给正室敬茶时,正室会给妾室准备的礼物。   像方氏这种隔房的,原是不必给她这个通房备礼的。   但兴许侯府阔绰,大奶奶自个儿也嫁妆丰厚,愿当这个散财童子。程柔嘉没有多想,大方地收下了镯子——像这样的镯子,她也有好几对。程家富庶,除了宫里那些贡品戴不得,其余的稀罕物什她也见了不少。   侯夫人瞧着眼里就多出一分满意。   小小年纪,倒是十分沉稳。   方玉嫣的神情就没有那么愉悦了。   正眼细瞧那程氏,居然比昨日远远从花圃看水榭还要惊艳——人都说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远远观之总能隐藏掉人的缺点,可这程氏到了她跟前,容貌体态她竟挑不出半分的不好,恍若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缺陷一般。   再一个,她想着她出身小户,见了这么贵重的镯子,应当会喜不自胜或是惶惶不安,可她都没有。就恍若,她是送出去了什么不值钱的银镯子似的。   长长的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掌心。   “……前些日子北边雪灾泛滥,京城逃来了不少难民,一些通家之好这两日都派了人上门,想商量一下施粥的打算。”闲聊了几句,侯夫人说起了正事,“阿嫣,你掌家向来是一把好手,这次的事,我便也交给你做了。”   施粥能得善名,侯府如今没有掌事的女主人,侯夫人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多操劳,交给她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方玉嫣笑盈盈地道了声好,却见上首的老妇人忽地看向如鹌鹑般坐着不言语的程氏,笑道:“谦儿公务繁忙,往年世明堂都是不参与的,三个房头一起便是。如今你来了,不如也派个身边得力的,去支应着吧,也是代表谦儿的脸面。”   程柔嘉惊愕地抬起头,与一旁的方玉嫣一起,露出个震惊的神色。 第17章 青梅   方玉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往年施粥的情形,侯府要么是回事处的管事一并拟好在外施粥的下人的单子,要么就是各房头分别派出得力的丫鬟婆子聊表心意。侯夫人明明说要将此事交给她来管,为何又让世明堂单单出人?   世明堂出人也就罢了,世子毕竟身份贵重。可偏偏还是那通房的丫鬟——那姓程的通房尚且是个上不得台面,男人用来暖床的玩意儿,她的丫鬟身份就更低贱了,怎么配和她派出去的管厨房管采买的丫鬟婆子们一同代表侯府的脸面?   她怒火中烧,面上却很快收好了神色,只眼神露出些为难:“母亲,儿媳不是要驳您的意思。只是……程娘子毕竟不是正经的主子,让她派身边的人代表二房去施粥,恐怕有些逾制。”说着,余光就瞥向了对面的女子。   程柔嘉只在听到侯夫人的话时惊讶了一瞬,旋即便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她能察觉到,侯夫人对于大奶奶方氏的态度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宠溺,至少在施粥这件事上,是对方氏有戒心的,因而才拉了她出来当说辞。   这两尊大佛斗法,她一个都惹不起,安静听着等结论就是了。   侯夫人闻言不置可否,只轻轻抿了一口茶,眼神顺着茶杯的边沿飘远,似是在出神。   方玉嫣眸中就闪过一丝不耐烦,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母亲,程娘子的事情上,已经不是头一回逾制了。儿媳前几日对账目,发现程娘子以通房的身份一人独居东厢房,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加起来就有七八个,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六小姐在家中住着时,也就比这强上些许罢了。程娘子模样性情都是上上之选,世子优待些也无可厚非,可这种事若传出去了,恐怕会有损世子的名声……”   方氏口中的六小姐,是池姨娘所出的庶出小姐薛丹如,据说只有五六岁,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兄弟薛靖澄,如今母子三日正在道观跟着侯爷清修,年关时应会回府。   拿程柔嘉和府里正经的宗房之女相比,就有些心思不纯善了。   程柔嘉细眉微蹙:这个方氏,究竟对她哪里来的敌意?仅仅是看不上她,倒不用将她的事记得这么清楚,当面在侯夫人面前上眼药吧。   侯夫人垂下眉眼,将茶杯随手掷到楠木桌上,碰撞时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像是有了怒气。   下首坐着的二人均是将心提了起来。   程柔嘉低下头努力降低存在感:世明堂明面上的安排侯夫人应该早就知晓,不会为这些事罚她吧……   冷静下来的方玉嫣也开始后悔起来,她怎么就口不择言地在侯夫人面前攀扯起世子的房里事了……   果然,侯夫人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身着靓蓝色衣衫的妇人:“老大媳妇,内宅的事要管,说到底是为了让在外拼杀的男人们省心,不必花费多余的心思在内宅琐事上。如今侯府的权势全靠世子一人力撑,公中的银子,说到底,一大半也是世子的俸禄。世子妃的位置尚且空悬,世明堂厢房屋舍成群,仆役济济,自然是随世子心意调配,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好多插手。”   言下之意,就是说方氏僭越了,竟想插手当家的小叔房里的事。   “你管着一大家子人,又……就更应该避嫌。”侯夫人叹了口气,用开玩笑的口吻道:“这些都是家中小事,若是传到外面伤了名声,岂不是我们这些管家的妇人不力了?”   端庄秀丽的年轻夫人低垂了眉眼,恭声道是。心里再清楚不过,侯夫人还是忌讳着当年的事,不许她往薛靖谦那边伸手,借这个通房的事来敲打她。还警告她,如果薛靖谦宠爱通房的事被传出去了,就视为是她动的手脚。   程柔嘉则心中波涛汹涌。   “又”是什么意思?为何方氏要“更应该避嫌”?   说了一会儿话,侯夫人便称乏让她们各自回去了。   出了闻樨山房正房的大门,方氏扶着婢女的手笑盈盈地和程柔嘉道别,仿若方才的针锋相对只是程柔嘉自己的错觉。   程柔嘉望着款款而去的年轻夫人,眸光幽幽。   回了世明堂,借着学规矩的空隙,程柔嘉悄悄向徐妈妈打听起方氏的往事来。   徐妈妈被薛靖谦派到程柔嘉身边伺候,阵营已经被天然地划分了,再加上方氏究竟是隔房的奶奶,只犹豫了片刻功夫,徐妈妈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同程柔嘉讲了。   从崔妈妈那里学完规矩回来的程柔嘉靠着炕上牡丹迎蝶的大迎枕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薛靖谦竟然和方氏曾经有过婚约,甚至还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   “……世子爷小的时候,四象胡同附近住着的邵将军家的三小姐,方侍郎家的五小姐,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几家夫人年轻时投缘,每每过府也会带上两位姐儿,夫人那时一心不想让世子爷从戎,就有心找个书香世家的姑娘定亲——正经人家都是早早就定了亲事,夫人们又是手帕交,再早一些也无妨。所以世子爷八岁的时候,方家就和咱们侯府定了亲。”   “方侍郎官阶不算显赫,但方家是有名的清流,族人旁支出彩的子弟也不在少数,这门亲事,结下来对于当时想要世子爷走科举之路的夫人来说,还是很有裨益的。”   谁知道薛靖谦一心想从武,十四岁遇上朝廷大征兵就投身行伍了,两年的时间,又遇上前邕王母子起兵谋反的事,别说有所成就,那时甚至有长达半年家中没有收到一封家书的情况,生死都难料。   薛靖谦十五岁那年,邕王牢牢把控了京城,对一些保嫡党的手段极其残忍,抄家灭族之事不在少数,曾经中立或者偏向当今圣上的京中王公贵族个个风声鹤唳,生怕哪一天御林军就到了家门口。   偏偏承平侯是个异数。   承平侯是彻头彻尾的邕王党,甚至邕王的母妃苏贵妃当年能进宫,还和承平侯有很大关系。这位侯爷对此表示很高兴,并且乐呵呵地请封庶长子薛靖淮为世子,邕王本就想让天下人知道立嫡不如立贤,正好拿承平侯这种老勋贵来做典型,于是十分爽快地应下了。   侯夫人被气得卧病在床,方家那位清正的侍郎也遭了劫难,除了他以外,全家男丁都被找了各种由头下了大狱。   没过几日,憔悴羸弱得仿佛老了十岁的方侍郎就亲自登了侯府,要求和承平侯二公子退亲了。   正值国乱,到处人心惶惶,侯夫人想着方侍郎兴许是想用联姻救全家一命,便也爽快地答应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方家退亲再嫁的人,竟是她恨之入骨,抢了她儿子世子之位的庶长子薛靖淮!   方氏在一个月之内低调地嫁进了承平侯府,成为了薛靖淮的世子妃。方家的人也很快被陆陆续续放了出来,侯夫人回过味儿来,明白此事恐怕是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姨娘一手谋划,但木已成舟,不过月余的时间,本该属于薛靖谦的世子之位和世子妃就全被他人谋去了……   侯夫人大病一场。   “方家这事做的不地道,但到底是被胁迫的。夫人在病中处境艰难,皇后娘娘又随陛下在京外进不来,后来还是大奶奶悄悄地拿陪嫁里的药材给夫人用,才熬过了这段日子。是以,夫人如今还是很看重大奶奶的。”   程柔嘉当时听着,心里连连摇头:捅人一刀又给人拿最好的金疮药治伤,人家会领你的情吗?   至少现在看来,侯夫人对这份“人情”并不是那么看重。   不然就不会当着她的面敲打方氏。   后来的事,京中的百姓都十分熟稔了。   定远大将军在西北战场痛击了邕王的一支兵马并收编壮大,与陛下和长公主的兵马会和后,在半年之内势如破竹地攻下叛军占领的城池,直逼京都。   而京都最后的归降,则是意外地兵不血刃。   被邕王重用的方家在大军到来前就以钦天监的名义在大街小巷散播邕王命不久矣的星象之说,百姓信了十之八九,在听说大军来了之后,守城池的小兵们趁着月黑风高悄悄地给城门开了个缝,邕王还在宫墙之中安睡之时,就被火速攻入大内的兵马砍下了头颅。   一夜之间,京城又变天了。   薛靖谦毫不意外地重新拿回了世子之位,嫡庶之分被圣人重新挂在明面上,不得越雷池半步。   程柔嘉却满脑子都是方氏今日与她针锋相对的样子。   她那时已嫁为人妇,却还偷偷给侯夫人侍疾,今日,又是给她摆正室的威风又是在侯夫人面前给她上眼药,是心里还在乎着薛靖谦吗?   那……世子呢?   这么多年不曾娶亲,对名门贵女的投怀送抱视而不见,真的是因为皇室的斗争波谲云诡,还是因为……觊觎着一个近在眼前,却永远得不到的人?   她心里很乱,推开窗子到了桌边坐着,信手抚起琴弦寻求一丝宁静,指尖却不小心被琴弦割破,一滴血珠渗了出来,不由发出嘶地一声。   薛靖谦唇角本挂着淡淡的笑踏进厢房,瞧见这一幕,立时大步走了过来,捧起她的手,眉头紧皱:“怎么这么不小心?” 第18章 出门   过了冬月,京城一日日地冷起来。   腊月冰天雪地,各地受了雪灾的灾民涌到京城的渐渐多了起来。程柔嘉依照侯夫人的意思,选了红绸随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一同出去施粥,自个儿倒也不喜欢猫冬,隔三差五地到府里的暖房或是世明堂的仓库里取几味药材制药,早年那老头扔下的“医书”倒不知不觉试了十之二三了。   有一日和盛女医碰上了,才知道暖房里有许多药材都是盛女医特意种下的,赧然之下送了赔礼过去,二人便渐渐有了往来——盛女医不意这位漂亮温柔的娘子竟也懂得医术,有时一时兴起也会以前辈的身份稍加考校,一来二去,倒是有了几分师徒之义。   药粉与炼蜜混着糅合,一上午的功夫,做出了几十颗赤色的药丸,尽数装入青色瓷瓶中,留一瓶在外头,其余的置入锦匣内锁起。   “给世子爷请安。”阿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程柔嘉浑身一僵,还未来得及有动作,身着大红纻丝袍子的薛靖谦便掀帘踏了进来,目光落在桌上的瓷瓶上。   “在做什么?”   她心头一紧。   “闲来无事,正巧从盛大夫那里要来一张方子,便试着做一做。”女子穿了件淡绿色十样锦的妆花褙子,更衬得一张脸雪白,她唇边带着笑,眉眼温婉安静,声音温柔胜水。   薛靖谦走近一步,能很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初时她身上总是有花露和果香,勾得他片刻也不想释手,如今身上常有药香,却也格外地让人内心安宁。   他信手拿起瓷瓶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什么药?”   “……说是能补女子气虚的,明日再拿去给盛大夫瞧瞧,看能不能用。”程柔嘉脸上的笑容不变,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避子药。   盛女医在妇人和小儿的病症上最是拿手,她那日随口问起,便知道了所谓的月事前后最易受孕的说法,不过是民间广传的谣言——皇宫大内里的宫妃挤破了脑袋想母凭子贵,但凡能留住圣人,哪里还管是哪一日,如此行事能怀上皇嗣的娘娘们并不在少数。是以,世子虽确实不在她月事前后碰她,却也不能保证她不会怀孕。   实然这样的道理,她这个自幼学医的人,也有所耳闻。   但在知道那桩秘闻之前,她抱了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才任由这个念头滑走了。   侯夫人特意在她面前透了话音,就是想让她这个枕边人看着世子和大奶奶,免得闹出什么事来——连侯夫人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放心,可见世子爷和大奶奶之间,的确是有情分的。   否则,单凭大房当年那些行径,如今如何还能蹭着世子和皇后娘娘的荣光风光地当侯府公子?   世子可不是人人称道的菩萨,而是双手沾染了无数条敌兵亡魂,战无不胜的杀神。   除了因为顾念旧情舍不得让方氏受苦,亦或是有着别的念想,她想不到他留下大房在眼前的缘由。   她虽自小和爹爹一同四处行商,走过大江南北,但终究是个女子——薛靖谦得到了她,替她解决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局,待她也算温和照顾,无微不至,甚至肯为她有些许逾矩的作为,日日温存缱绻,说不动心,未免自欺欺人。   动情之下,人就容易生了妄念。   可,倘若薛靖谦对她,并没有那么多真心呢?   他的真心若都在旁人那里,如今瞧着能为她忍让许多,但若真有了身孕,他那时会愿意保住她和她的孩子吗?以她的身份,并没有任何资格去下这个赌注。   好在这个月的月事还是按时来了,不至于铸成大错。   薛靖谦闻言点了点头,在临窗大炕上坐下,神色沉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有几分疑惑:“今日并不是休沐日,世子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百官上朝是在清晨,但以薛靖谦素来的作息看,下了朝往往也是百事缠身,不到掌灯时分是回不来的。   薛靖谦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近来阿元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床笫之间,也仍旧唤着他世子爷,待他,似乎有几分生疏……   是冬日里猫在府里太无趣了吗?   也是,若是为人正室,冬日里的宴席聚会也不少,听说方氏前几日还亲自去了侯府施粥的棚子,得了灾民们好一顿磕头拜谢……   他眸光一闪,搂住那细软腰肢,在那雪白的脖颈上轻轻噬咬了一口。   程柔嘉吓了一跳,忙起身避开:“爷,这□□的……”   虽如今规矩算是学完了,可崔妈妈时不时地还会带着小丫鬟到她这里送薛靖谦要用的物件,这要被人撞见了,那些小丫鬟们该怎么传她!   看着美人羞恼的神色,薛靖谦才觉得瞧出了几分生气,大笑一声,道:“我今日要去京郊的庄子上一趟,你也一同去吧。”   程柔嘉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带自己出门,面上现出犹疑:“妾身的身份,怕是不大好出门吧……”   据她所知,侯府隔房的姨娘通房平时的活动范围都是在垂花门以内,从没有哪个爷们会带侧室出门的。   “无妨,庄子上都是些家生子,没有外人。”薛靖谦看她眼睛中期待并不多,又忍不住道:“是早年陛下赏下来的庄子,里头有汤池,和金陵行宫的比,也差不了多少。”   她顿时有些意动。   以程家的富庶,这种带温泉的大庄子也是承受不起的,据她所知,唯有皇室和有权的宗室手中会有这种庄子。   “世子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平日里倒记得让妾身谨言慎行。”她嘟囔着推了薛靖谦一下,抓住了他话里的把柄。   男子愣了愣,旋即眼底都是浓浓的笑意。   他已经是弱冠之岁,在阿元面前,却每每被她一个眼神动作鼓动得像个毛头小子……想来到底是初经人事,待眼前这小姑娘,总有几分特殊。   *   用完了午饭,程柔嘉便带着阿舟随薛靖谦一道出了府。   薛靖谦与要带去庄子上的管事和账房同乘一辆马车,程柔嘉则和阿舟坐着后面的小马车——徐妈妈被薛靖谦吩咐留在了府里,想来是还有别的事要做。   自打进了承平侯府,程柔嘉还是第一次出门。   酒肆的酒香味,肉行的吆喝声,铁行的捶打声,走街货郎肩头红彤彤的糖葫芦,演杂戏的小伙子胸口的大石,一处一处,尽显天子脚下的繁荣昌盛。甚至在马车拐角的时候,程柔嘉顺着悠扬的琵琶声往那教坊司深处看,绿衣琵琶名手通身的打扮气质,也不似余杭花楼姑娘们那般轻浮庸俗。   出了东市,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便能看到各家勋贵支起来的施粥摊子。   难民们排着队领粥,有的遇上来施恩的贵夫人,带着手里的小孩向贵人讨巧卖乖,求了一床厚实的棉被和贵人穿剩下的衣衫,便喜不自胜地连连叩拜。   程柔嘉移开眼。   人在这世上存活,当真有万般的艰难。   好在纵观世家今年施粥的力度,进了京城的难民们,应当是饿不死了。   马车驶出城门,在平坦的官道上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拐入了一个山头。到了山腰,便能瞧见庄子的大门,庄子里屋舍修得十分规整,并没有茅草屋和破烂失修的老房子,屋舍后便是广阔的良田,再往上,便是一大片果林。   程柔嘉粗粗算了一下屋舍的数量,瞧着竟像有足足百来户人,算得上是个小村庄了。   红绸扶着她下了马车。   田间嬉闹的小孩看见她,顿时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好漂亮的夫人!”   更有一个看上去十分机灵顽皮的女童哒哒地跑上来,眼巴巴地望着她:“夫人,您有窝丝糖吗?”   程柔嘉有些好笑。   在田间劳作的妇人看到了这一幕,急忙擦了擦手跑过来,将小丫头扯开,冲她赔礼道歉:“……您莫怪,这小丫头前年因为话多被侯夫人赏了块窝丝糖堵她的嘴,她倒记在心上了……”   “这样聪明可爱的小姑娘,侯夫人哪里会嫌弃她呢,定是姐儿嘴甜,侯夫人高兴才特意赏的。”她笑得眉眼弯弯。   那妇人闻言心中也十分受用。她不过是自谦之语,怕惊扰了贵人。   程柔嘉便笑着望了一眼阿舟。   阿舟面无表情地从花鸟滚球香囊里掏出一块窝丝糖,递了过去——她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爱吃糖而已,没想到出门一趟还要被小孩子抢糖。   女童本来被她娘教训了,正蔫着脑袋,见状立刻笑呵呵地接过,连道了好几句谢谢夫人谢谢姐姐,又跑到小伙伴堆里炫耀了。   程柔嘉不免悄悄看了一眼正在和庄头谈事的薛靖谦。   他似是没有听到那小姑娘的童言稚语,不然,该让人纠正她了。   那妇人也连连道谢,又露出几分好奇:“听闻世子爷并未娶妻,您是?”   便见那美得似神妃仙子的女子脸上笑意温柔:“您唤我程娘子就是。” 第19章 汤池   薛靖谦来庄子似乎确有正经事,目光交汇时冲她点了点头就和庄头他们去了议事的地方,方才那说话的妇人又跟了上来,攀谈几句,程柔嘉才知道她正是庄头的媳妇,庄子上的人都唤一声冯大嫂的。   怪不得那小丫头能见到侯夫人。   冯大嫂听说她们是来泡温泉的,很熟稔地将主仆二人带到了屋舍后面的山林中,从长着青苔的石阶上穿行而过,便看到了与侯府院落极为相似的檐角和楼阁。   “娘子莫怪,世子爷忽然来了,庄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清扫这些青苔,我们这些人糙惯了,长多厚的青苔也不滑脚,只想着夫人若哪日起了兴致要过来,便天天洒扫着上面的院子,不过夫人也是许久没来了。”冯大嫂笑道。   “不妨事,只是还是得清扫出来,免得世子爷晚上若要留下,不留神摔着了就不好了。”   这京郊的庄子来一趟不容易,若世子要泡汤池的话,程柔嘉算着,怎么着也得住一晚上。   冯大嫂哎哟了一声,拍着胸脯说马上就喊人来扫。   进了院门穿过一座花厅,向北走便瞧见里面凿了汤池的庭院。汤池是露天的,处在凉亭之下,四角挂着八方宫灯,因天还未黑,倒还没用上。   程柔嘉看着就不由瑟缩了一下。   这样冷的天气,要在外面泡汤池吗?   看出了她的却步,冯大嫂笑眯眯地指了里边的屋子:“夫人畏寒,每次来都是在里面的汤池泡的,娘子可要去里间?”   她愣了愣,含笑点头。   说是屋子,从外面瞧着却像一座大殿,进了门,却见里面未曾铺设一块青砖,水气袅袅的汤池与外面庭院的池子很类似,都是凿出来的白玉汤池,屋内甚至还有一座假山,两块巨大的磐石,看着如同只是盖了个屋舍将院里的另一座汤池封了起来隔绝寒冷似的。   程柔嘉舟车劳顿了一两个时辰,此刻氤氲在满室的水汽中,只觉得惬意舒适,便嘱托冯大嫂帮她拿一身换洗的衣物,又命阿舟在门外守着,便解开腰间的绸带入了汤池。   这间有汤池的屋子大门始终开着,里面的第二道门用屏风挡住,为的是与外面通气,以免温度过高人晕过去。   宁神的香料在宽敞的屋内静静焚着,鼎中白烟如雾,与注满水的汤池中的水汽交织,一点点氤氲缠绕,周遭一时间恍若仙境。   一室默然无声,耳边只有水波晃动的柔软声音。   程柔嘉的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前些日子,她又收到了家中的书信。算着时日,应是已经拿到了她的回信。   母亲再三嘱托她要好好照料自己,不要惹京中那些达官贵人不高兴免得丢了性命。身份财物都是小事,保全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   父亲的病也好多了,写信的前两日已经在跃跃欲试又想出门行商了,被母亲一个茶盏打了回去……   幼弟远哥儿经此一事长大了许多,如今勤学苦读一心想走科举的路,明年的县试想要下场试试。   连这么一个小豆丁,如今都知道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了。   程柔嘉心中微酸。   可走科举,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家财名师悟性,都是缺一不可的。   小弟确实聪明,但以程家的底蕴,很难请到真正琢磨透科举的大贤来教导他,便是多年落榜的举人,好些也是一身傲骨,不肯与商贾同流。   闭目冥思时,耳旁恍若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睁开眼,发现是阿舟送来了衣物、点心和一壶酒。   “冯大嫂说是自个儿家酿的梅子酒,想请姑娘尝尝。”阿舟笑着解释。   原是果酒,应当不碍事。   程柔嘉点点头,待人走了,便走到汤池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垂眸望着池底雕刻的牡丹花。   三杯果酒下肚,热气从胃里蔓延裹住五脏六腑,腾腾的水汽轻轻拍打在她的脸上,让人一瞬间忘了身处何方,整个人变得晕晕乎乎,差点在水里跌倒。她晃了晃脑袋,伸出手臂扶住池子边缘,双目微微闭起,思绪跟着水汽一起腾云驾雾,越飞越远……   脚步声又从耳侧渐渐逼近,她意识不太清楚,只含糊地问了一句:“阿舟?”   对方没有应答。   有些提不起力气再问第二次,默然无语间,一只冰凉的大手贴上她的脖颈,寒意逼得她清醒了几分,扭身回望,便见薛靖谦垂眼望着她,看不清神色。   “世子爷……”她忙喊了一声,欲要站起身,却脚底一软,整个人向后跌下。   薛靖谦跃下汤池及时揽住她,挽救了她被池水淹住口鼻的命运,柔软的皮肤贴上对方尚留着寒意的衣襟,她瑟缩了一下,想起自己未着寸缕,忙轻推开他,嘴里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泡的时辰久了,身子有些无力。您这会儿是不是还不想泡汤池,您快上来,妾身服侍您更衣吧。”   说着,便敏捷地上了岸披上了先前阿舟为她备好的衣物。   薛靖谦皱着眉头,有些不悦:“知道身子不适了为何还要泡,为何不喊你的婢女?我若不来,你晕死在池子中,可有人知道?”   这两日邵家和王家在朝堂上为西北的兵权争论不休,他早已交了兵权,心里虽偏向邵家,却不能站任何一方,偏偏两家都来向他讨主意,他就一个念头决定暂且躲来薛家的庄子,避避风头。   虽是为了这桩事,但这庄子每年收益不菲,在薛家也是一大笔进项。主人家过来了,自然也要瞧瞧庄上的账目和风气——仆役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事,世家中有不少,这种事若不及时防范,日后一朝被人落井下石,就是致命的关节。   因而便与那庄头多说了几句,回到这院落,才知那小滑头早已自己先泡上温泉了。   他心里压着事,本并没有太多旖旎心思,谁知一进来便见美人娇弱无力地扶着池沿,双颊有着异于平常的绯红,光裸修长的手臂在水雾中犹如珍珠般光泽白润,一开口,声音便软糯地在他心上打了个转。   他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她的脖颈上,自己却也清醒了几分——如此,倒有几分汉成帝的荒唐了。   哪知这小猫并不是存心引诱,是被这池子的热气蒸得招架不住了才如此作态,只是还知道去扶池沿,却不知道上来,真是惫懒又柔弱,让人操心得很。   薛靖谦摇摇头,从汤池的石阶上拾级而上,从胸口以下的衣物全被浸湿了,湿漉漉的很不自在,想起她方才说要服侍自己更衣,便信步走到了那背身而立的美人面前。   “为我更衣。”他淡淡地道。   程柔嘉咬着唇,慢腾腾地转过身,有些欲哭无泪地迎上男子的目光,瞬间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幽暗了几分。   “你这是……”   她是穿上这衣服才察觉到不对的。   这是一件纱罗,并不是她从侯府带来的衣物。   衣服倒很长,从脖颈到脚踝都能罩住,但此刻她刚出浴,薄如蝉翼的纱罗瞬间被濡湿了好几处,至于没有被打湿的地方——影影绰绰地能瞧见里面的影子,料子透得厉害,怎么瞧都是伤风败俗,穿了还不如不穿。   但她已经当着世子的面穿上了,总不能再脱掉吧。那就更坐实她蓄意引诱了……   “世子爷……这衣服……不是妾身的,应当是拿错了,妾身这就让阿舟去另备一身……”   那件纱罗渐渐被池子里不断涌出的热气浸透,若即若离地贴在她的身上,曼妙柔美的身形被一点点地勾勒描摹出来,却又半遮半掩,引人遐想无数。   说话间有一滴水珠从她的耳垂滑落,坠入脖颈,流淌于锁骨,最后落入衣襟,浸湿了胸口的纱罗。   薛靖谦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唇齿间残留着梅子酒的味道,他停下,微微蹙着眉头:“你喝酒了?”   被忽然用力吻住的程柔嘉僵直了一瞬,便顺从地伏在了他怀里——虽然如今还未到夜里,但终究不是在侯府,不必担心下人们会如何传话,在这里一切世子说了算,他想做什么,她也只能依着他。   却未料到又被突然放开,有些迷蒙地睁开眼睛,唇瓣下意识地还要去索求对方的味道。   早不是初经人事的雏儿了,起初她虽有些畏惧□□,但薛靖谦总能很有分寸地引着她探索其中的欢愉,有时虽荒唐了些,但终究是令她也很舒心的时候更多,便也渐渐学着乐在其中了。   此刻便不免有些惴惴:“冯大嫂送来的果子酒,我就喝了三杯……”还有些撒娇的口气。   怪不得方才整个人这般晕乎,还是个不胜酒力的。   薛靖谦眼底闪过笑意,下一刻却更用力地含住美人如蜜的唇瓣,含含糊糊的声音中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也就是在家中,下次可不许多饮酒了。”   唇齿交缠间,程柔嘉弱弱道了声好。   湿冷的衣物贴在身上终究太难受了,她伸手去解男人的腰带——不同于初次,这次墨色的腰带轻而易举地被取下,轻推着他后退几步,他身上散开的衣袍就被顺利地脱下。   “世子爷,咱们去那边的榻上吧。”她小声提议。   薛靖谦的目光却落在雾气缭绕的汤池中。   “怎么?不侍奉我入汤池吗?” 第20章 新浴   明明进来时还是一副高高在上坐怀不乱的模样,一盏茶的功夫而已,竟然就变成了这样……   大约只能归罪在这不成体统的衣物上了。   听他开口说要入汤池,程柔嘉的脸瞬间烧得通红,四目相对之间,有一个念头从她心底悄悄爬升,无法忽视。   表面高不可攀令京城诸多贵女使劲浑身解数最终也无功而返的薛大将军,偏偏在与她的情事上如此重欲,纵然他可能只将自己视作玩物,但人都说袭人骨髓枕边风……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扭捏,服侍着薛靖谦在池边坐下,赤足沿着池中的石阶退了几步,俯身为他脱去方才在池中浸湿的鞋袜和身上的中衣。   美人如云的青丝散在腰间,额头上的碎发湿漉漉地勾在耳畔,就连温顺垂下的长长睫毛上都沾着几滴细腻的水珠,他顺着朦胧的水雾往下看,柔软旖旎的风景全落入眼中。   薛靖谦生得高大,又长手长脚的,要为他脱去中衣时,跪坐在石阶上的程柔嘉不得不站起身来去够他的衣角往后拉,完全褪下时要多使些力气,温热的石阶湿滑,微微踮起的赤足十分自然地打滑了一下,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便跌入了他怀中。   本是“意外”,但下一瞬,一双大手便牢牢扣住了她的腰,令她不会轻易摔下去。   “世子爷……”受了惊吓的美人将脸贴在将军的肩膀上,眸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真是柔弱。”   她听见那男人叹了口气,下一瞬却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入汤池中。   薄如蝉翼的纱罗被水彻底浸湿,紧紧贴在美人身上,立在齐腰的水中,与平常相比,更多了几分晶莹剔透的香艳与诱人。   薛靖谦呼吸重了几分,望着她洁白如玉的脸和湿润的眼眸,难以自持地紧搂着她吻了下去,另一只手则探入了水中……   片刻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抽离开双唇,正想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抱到岸边,却见她睁开眼睛,趁他不留神从怀里逃了出去,飞快地游向了汤池的另一边。   薛靖谦愕然。   美人回眸,波光粼粼的眼中满是狡黠,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另一边的池沿,皓腕撑住池壁,三两下就轻松地上了岸坐下,曼妙修长的玉足在汤池的水面上轻轻摇摆,抬眸含笑望着他,媚色流转。   他正在兴头上,如此更是被勾得不行,于是直立起身子大步地拨开水行至她面前,握住那只故意作怪的小巧玉足,轻轻一带便将人又扯入水中,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看来方才那般,到底是不够尽兴,你竟还能这般灵活……”   她嘻嘻地笑着,双臂主动地勾住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在他脖颈上轻轻吐气:“世子爷连下衣都不解,就要妾身投降,这也太欺负人了吧……纵然您是大将军,也不能这么霸道……”   天还未黑,薛靖谦本是有几分世家子弟的自矜的,但自打踏进这屋子,每一幕都令他无法自持,见这娇美人万年难得一见地主动诱他,又听见这话,脑中那根名为规矩的弦瞬间绷断,再不给这滑溜的美人鱼逃脱的机会,挥手将那湿淋淋的薄纱随意地撕开,将怀中的人压在了池边。   水雾腾腾,静谧的室内,粗重的呼吸声和闷哼声被池中涌动的阵阵浪涛完全掩盖。   “这不是在家中,不必忍着。”他俯下身,在她耳垂处留下炽热的吻。   *   阿舟佯作镇定地立在门外,正面身姿端庄,脊背挺直,屋内此起彼伏的水浪拍打声和男女絮絮的低语却不绝于耳,令她悄悄红了耳垂。   她不禁抬头望了眼天。   还不到酉时,世子爷居然就……   幸好她刚才没有头脑一热进去给姑娘续酒。   庄上的冯大嫂在月亮门那里探头探脑。   她虎着脸,拿出几分大丫鬟的气势不悦地瞪着她,谁知她竟像松了口气似的,小步地跑过来在石阶下立定,脸上笑盈盈的:“阿舟姑娘,方才将军进去了?”   阿舟冷漠地点点头,看她笑得眼睛直闪,皱着眉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这大白日的,世子爷不过是进去泡一会儿池子,休息一下。”   若是世子爷拉着她家姑娘白日里做那事的事情传出去了,这些人岂不是要在背后说她家姑娘狐媚子?那可不行!   阿舟暗暗打定了主意无论冯大嫂怎么说她都不承认,可话音刚落,方才静谧得只有规律的水声的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娇音,波涛交汇的频次亦陡然上升,良久不歇。   任谁听都知道屋内在发生什么。   阿舟的肩膀顿时如泄了气般垮下去。   冯大嫂怕她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热心地过来挽住她的手,吃吃地笑:“好啦我的姑娘哎,这一时半会恐怕消停不了,您又何苦在这里遭罪。”   将军看着龙精虎猛的,程娘子听那声音也尚算有力气,男人被勾起了兴致,哪里会那么快完事。   阿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被拉着到了庭院中热气腾腾的露天汤池旁,与她说话。   聊完家常,冯大嫂脸上忽地露出几分得意:“……那衣服可是我给程娘子特意准备的,就说将军瞧了一定喜欢,这不,大白日的,一见就撒不开手了……”   阿舟震惊地看着她。   什么衣服?她刚刚抱进去的那身?   “你怎么瞎做我家姑娘的主啊?”她有些生气。   “你这小丫头还没嫁人,哪里懂得这些。”冯大嫂并未受打击,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家姑娘定然要感激我的,一件衣裳能讨得将军的恩宠,那可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说着又开始拍大腿暗暗为她嫁给富商做续弦的堂妹惋惜。   实然那衣服是她堂妹去年出嫁时她特意准备的,就是想让她好好拢住她家男人的心——那富商前头的老婆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她年纪小,嫁过去正是容易被男人捧在手心里怜爱的,如若再使些小计谋让那男人在床笫之间尽兴了,哪儿还有他房里那些年老色衰的姨娘的事?   偏偏那小妮子脸皮薄,死都不肯接,真是白费她一番苦心了。   不过如今也正好,那程娘子虽是将军的通房,却是将军收的第一个屋里人,眼下瞧着正是得宠的时候。所以她特意开了箱子去拿那衣服,又忙不迭地给问起程娘子的将军指了路……   程娘子性子温良,对她家姐儿都那么宽厚,若能帮着她固宠了,没准她家应娘将来还能进府里当大丫鬟呢……   这厢冯嫂子正在畅想未来笑得合不拢嘴,那厢阿舟幽幽地盯着她,撑着脑袋直发愁。   姑娘的性子最是规矩了,恐怕很见不得那些伤风败俗的衣服……完了完了,虽然她确实没多留意那衣服有多透,只以为那纱衣是披在罗裙外面的,但还是都怪在这位热心的冯大嫂身上吧!   *   或许是因为在府外,又或许是这汤池并未完全封闭,时不时有透进屋里的风轻拂她的脸颊,波涛迭起时余光中又是对面岸上的磐石和草木,给她一种置身旷天野地的错觉与刺激感,亦或是因为她今日心中有事刻意迎合,程柔嘉乖乖听从了薛靖谦的话,将所有的情绪尽情释放了出来。   如此的后果也是颇为明显,待到他完全尽了兴,窗外已经是月上枝头。   薛靖谦在最后一回时总算找回了些理智,将双臂和双手被池沿磨得有些红的玉人儿抱上了岸,进了侧间的床帏中。   ……   好半晌后,他轻抚着如温香软玉般的美人儿,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着玉背,目中带着几分怜爱。   见她连抬手的气力都缺缺,一脸委屈地望着他,薛靖谦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意,一面有些无措地道歉:“今日是我孟浪了……”一面慢慢地揉捏着她被石沿擦伤的手腕和肘关节。   美人就娇滴滴地望着他,嗔怪地开口:“怎么能让世子爷伺候妾身……”   掩不住慵懒的声音竟听出了几分嘶哑。   薛靖谦想起方才的一幕幕,望向她的眼神更加柔和:“今日是在府外,不讲这些规矩。”   想到什么,又忽然笑了:“原还没想好怎么躲王家和邵家的人,如今看来,这庄子上最是适合修身养性,倒不如抱病在庄中休养十天半个月,如何?”前面的话说的正经,后面说着说着却开始在她耳边轻笑。   程柔嘉眸光转动:“世子爷少来捉弄妾身,都快过年了,您怎么肯在外面长留?”   薛靖谦哈哈大笑,将人拥进怀中躺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这脑子倒还清楚,不过,在庄子上待个三两日,应是无碍。”话毕,眼中全是揶揄。   她柔顺地靠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想动,闻言便轻轻横了他一眼:“您惯会欺负我。”   软软的声音落在薛靖谦耳中,令他心情十分平静温和,怀中的人儿却半晌不再说话。   他低头去看,疑心是睡着了,却见她正眨着眼睛,睫毛被泪珠打湿。   见他看过来,有些慌乱地避开眼。   “怎么了?”他温声问,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难道是方才他没留意伤着她了?   “无事。”她定了定神,挤出一个笑容:“只是方才说起过年的事,妾身忽然想起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不在家中过年呢……”   原来是想家了。   薛靖谦一默,有些歉意地搂紧了她:“阿元,你身份特殊,余杭又路远,恐怕是不便让你回家。”   “阿元知道。”她忙道,“妾身只是通房,哪里还有什么娘家?”   如此乖顺懂事的话,听得他心中一酸,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她道:“不过是前日收到家书,我娘说,幼弟想要寻一位西席,明年想下场考一考县试……那么小的人儿,一眨眼就有大抱负了,可惜阿元都不能得见,实在是遗憾。”   薛靖谦有些惊讶。   他略略地查过程家,知道程家几代都没有入仕的,没想到阿元的胞弟倒是个能读书的。   他眼睛微亮,毫不犹豫地点头:“虽不便让你回家,但你弟弟找西席的事,交给我便是。我记着,这两年辞官回江浙附近的大家,有好几位……”   美人立刻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亲了一口他的下颌:“多谢世子爷!”   他挑眉,欺身俯视着她的眼眸:“叫我什么?”   她羞羞怯怯了片刻,软软糯糯的声音才低低响起:“阿元谢过阿谦哥哥……”   月入西厢,玉面男女相拥着温存片刻,俱是沉沉睡去。 第21章 无门   接下来的几日,薛靖谦果然在庄子上留了下来,没有急着回府。   听闻甚至有王家的管事追到了庄子门口想要递拜帖来求见他,却一律被庄头拦在了外面,一本正经地扯谎,只道他家将军旧伤复发,需要在庄子上安心疗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些事都是冯大嫂当闲话传给阿舟,阿舟又来告诉她的。   在庄子上本没有府里规矩森严,探听消息不是难事,程柔嘉却依旧如瞎子聋子般地只能从冯大嫂那里知道庄上的情况,原因无他——某个大言不惭正在“休养”的人,每夜与她□□倾覆数次才肯撒手,待她翌日被折腾得睡到日上三竿醒过来,处理完事情的某人又回来了,用完午饭,就又拉着她要去泡旁边的汤池,还美名其曰是给她温养身子……   在庄上的这几日,她被困在屋子里几乎没机会出门。   *   到了回府的那一日,薛靖谦带来的那些管事早回了侯府,于是两辆马车,一辆坐着薛靖谦和程柔嘉,一辆坐着阿舟和一堆庄子上的山货果子。   沉绿色的帘子被放下,车轱辘转着向前时,她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某人,嘟着嘴巴哼哼唧唧地不愿意:“……说是要带妾身来庄子上散心,可这几日妾身连门都没出。”   薛靖谦身上罩了件玄色鹤纹大氅,里面是件紫红色织金方胜袍子,神色清冷,面如冠玉,整个人贵气又威严。   闻言,他眸色微微一动,想起这几日略显荒唐的云雨之事,摩挲着腰间白玉蟒纹玉牌的手指又有些发热了。   她瞧出他的异样,看了一眼马车门帘外赶车的车夫,眼波微动,便坐到了他怀中,柔情似水地望着他。   薛靖谦愣了一下,佳人柔美昳丽的容颜在他眼前放大,娇娇柔柔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世子爷……”   他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墨色的眸子暗了下来,却忽地想起此时身处何处,便虎着脸推开她:“别闹,这是在外面。”   程柔嘉确实是存心报复,故意想让他难受——她太清楚薛靖谦是什么样的人,在庄子上如何放诞,到底是自己的房事,可在外人面前,他是很有规矩很守原则,端看他来时顾忌她带着婢女,男女有别,与管事们同乘一车就能知晓。   “世子爷一定要与妾身同乘一车,难道,只是想干坐着?”方才被推开的美人丝毫不恼怒,又笑靥如花地缠上来,比玉石还光滑的柔荑虚扶着他的肩,媚色流转。   见她这般模样,薛靖谦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他看了一眼马车外面的方向,脸上全是不虞——他可不愿意让外人有机会听到她情动时的声音,况且,马上就要进城门了,街上人来人往,这样像什么样子……   可这小妖精,就是咬准了他不肯如此,故意来气他。   薛靖谦木着脸无视那越来越放肆的人儿,终于在她状似无意地将纤纤玉指探入他的衣襟时,忍无可忍地将人扣到怀里,俯身噬咬着那鲜艳欲滴的红唇。   怀里的人儿瞬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话语全被堵在了唇齿间。   “别出声。”唇齿片刻的分离时,他提出了与那日截然相反的要求。   但也仅仅是一个炙热焦灼的吻,他没有再进一步,逐渐找回呼吸的程柔嘉眨着眼睛,玉手又悄悄伸了出去。   薛靖谦青筋直跳,面色不善地放开她与之对视,没有错过她眼中狡黠的笑意:“你若是再胡乱动,我就让车夫直接绕到后门去,抱你回世明堂,好好休息。”   程柔嘉神色一僵,讪讪地松开手。   大白日的他抱着她回去,她无病无伤的,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侯夫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饶了她的。   见她乖乖地不闹腾了,薛靖谦才摇了摇头,压下被勾起的欲念,为她整理了下歪斜的发髻和珠钗,程柔嘉亦反应过来,耳垂微红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一盏茶后,终是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重新做回侯府里低眉顺眼的小通房。   *   红绸含笑为面前衣衫褴褛的小童盛了一碗米粒绵密的白粥,又递过去两个大白馒头,扭身朝正嗑瓜子的大厨房蔡婆子使了个眼色,对方就笑眯眯地上来替她了:“红姑娘快去喝碗热水暖暖身子,听闻程娘子今个要回来,你早些回府去吧。”   另一边两个休息的年轻管事娘子看在眼里,吃吃地笑:“瞧见没?”   “她那鼻子倒是比狗都灵。”她的同伴嘻嘻地笑。   这蔡婆子也是侯府里的老人了,干活说不上有多能干,却是惯会捧高踩低的,堪称侯府的风向标。   如今,倒也巴结起世子爷那个新收的小通房身边的人了。   “倒也怪不得她这般殷勤。”那一位指了指身着碧绿梅花纹裉袄,头上戴着镶百宝珠花的年轻婢女,笑道:“瞧这通身的打扮,和夫人院子里的老人都比得。”   “听说那程娘子家里本来就富裕……”   “世子爷如今身边就这一位,每月里有半月都歇在那程娘子屋里,听闻不去的那半月,还是因着在程娘子月事前后,世子爷不想让程娘子在世子妃进门前有孕才如此。”   对这后半句,那孟管事娘子就嗤之以鼻了:“净胡说,世子爷什么身份,怎么会迁就一个女子?况且不想有孕喝避子汤就是,夫人的避子汤不是日日在世明堂熬着呢吗?”   在她心中,世子爷是一家之主,朝廷大将,可以谈论风流韵事,却不能蓄意诋毁。   “哎哟,我说错话了。”吴管事娘子忙去推她,扯回方才的话题:“不过这红绸姑娘能穿得这么气派,可见在程娘子那里也是最得力的。”   程娘子最得世子爷的宠爱,而她最信任的人是红绸,那蔡婆子巴结红绸,倒也能算上抱大腿了。   对于仆妇们的笑谈,红绸没怎么留意去听,她喝了碗热水后正要去坐回府的马车,却意外地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不是余杭知府周大人吗?   想起家主在牢中的无妄之灾,她暗自攥紧了拳头,决定跟上去看看。   *   周鸿信近几日有些焦头烂额。   进京述职的消息今年传到余杭格外地晚,若不是快马加鞭地赶路,恐怕都不能按期抵达。   他在余杭知府的位置上待了六年没有挪窝了,各种方法都使过,上上下下的官员们每年都收了他不少年节礼。   今年上官给他的考评结果也很不错,他志得意满地进京,却在吏部坐了十天的冷板凳,谁都不肯给他个准话,收了他许多礼的李侍郎连他的拜帖都不接,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各部封了官印,恐怕他就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说不准,还会被指到什么苦寒之地平级挪动。   他咬了咬牙,站在难民四聚的东市街口,毅然地踏步走了进去。   李侍郎夫人今日特意来了家里施粥的粥棚,端坐在上首,给前来叩拜的小童们衣物和被子,满脸笑意地听着他们笨拙蹩脚的赞美称颂,心中很是愉悦。   承平侯府的大奶奶前几日如此,得了京中许多人家的称赏,他们家也有粥棚,这种风头,可不能让那方氏一个人出。   “敢问里面是侍郎夫人吗?下官有事相求,想求见侍郎大人一面。”   男子的声音忽地在粥棚外面响起。   李夫人脸上的笑容一僵,皱着眉看了一眼婢女,那婢女立刻点点头扭身出去。   “这位大人,我们夫人只是女流,老爷外面的事情,插不上手。您若有急事,还是递拜帖到我们府上,亲自去见老爷吧。”话说得客气,眉眼中却有鄙夷之色。   男人们朝堂上的事,居然求到内院的女人这里,还巴巴地跟到了粥棚外面,若是传出去了,岂不是让她们夫人名声受损?   周鸿信哪里听不出这婢女的嫌恶,老脸红一阵青一阵,硬着头皮将话说下去:“这位姑娘,不是我不想去府上拜谒,可李大人声称抱恙,门人怎么都不肯接我的拜帖啊……”   那婢女一听,更是转身就要走:大人不想见的人,那就更没有多纠缠的必要了。   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无功而返,眼看着护卫要上来将他清走,周鸿信大声地往里面喊:“侍郎夫人,下官周鸿信,真的只想求见侍郎大人一面,求夫人代为转达,下官必有重谢!”   李夫人早就他一直堵在外面的行径不满了,听清这话,脸色更是难看。   她家开设了粥棚做善事,就是想得一些善名,这个周鸿信倒好,在外面嚷嚷着要给她好处,这些灾民听了,会怎么想?   周鸿信……   她觉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唇边便多了一丝冷笑,附耳给婢女说了两句。   那婢女很快又出去,面色不善地冷冷道:“我家夫人心善,好心告诉周知府您,让您不要白费功夫了。方阁老方尚书亲口说了您人品不佳,吏部的大人们,要怎么给您评级?”   方阁老?   周鸿信大惊失色。   他从来不记得他招惹过这样的大人物啊。   “是不是弄错了?我……我没有得罪过方阁老啊?”   婢女笑盈盈地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京城里关系盘根错节,说不定,您是得罪了他家的姻亲呢?”   姻亲?   周鸿信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片刻,猛地想起来:这几日京中盛赞的承平侯府大奶奶,似乎就姓方!   难道是薛家?! 第22章 姨娘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冷汗却止不住地从周鸿信的额头上冒出来。   程家家主被他放出来,就是因为薛家有人拿着侯府令牌和印信去面见他。他很清楚,之前隔空对他发号施令的薛三爷拿不到那种东西,而据说皇后娘娘的父亲老侯爷早就疯疯癫癫一心想修道了,如此,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所以后来他派人去程家辗转打听过,才知道程家的女儿入了侯府后,并没有当上薛三爷的妾室,而是成了定远大将军的通房。   得到消息后他反而放下心来。   到底是簪缨世家,规矩森严,纵然那程家女生得倾国倾城,想法子勾引了将军,终究只得了个通房的名分。说得难听点,也就和他府里暖床的丫鬟一个级别,又能有什么天大的道行?   至于程家家主的性命,恐怕也只是那程家女费尽心机换来的唯一报酬罢了。   他没有放在心上,专心四处打点为考评做准备,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到了京城,却是这样一副凄惨的光景……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方阁老德高望重,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那开了年,他会不会连余杭知府的官位都保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   六神无主之时,他忽地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没看错的话,这个小丫头,就是两个月前和程家嫡女一起大闹公堂的婢女吧。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周鸿信清咳了一声,整理了衣襟,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   程柔嘉看着眼前的信,沉默片刻,展开了信纸。   通篇的谄媚逢迎之语,不似一个饱读诗书拿着朝廷俸禄的从四品官员,倒像余杭花街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鸨。   “本来他还在信封里悄悄塞了三千两的银票,被我发现了,抽出来还给了他。”红绸鄙夷地道。   “你做得很好。”她点点头,揭开琉璃灯盏的罩子,毫不犹豫地将信烧了个干净。   阿爹从前每年没少给周鸿信孝敬银子,这笑面虎面上客客气气实则一点实惠都没给程家。后来阿爹因莫须有的罪名入狱,他也毫不手软,将爹折磨成那般样子,丝毫不顾往昔的“情分”。那时,她带着红绸四处奔走,不知多少银子打了水漂,还是无济于事,只能走上最后一条路。   周鸿信为官多年,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没少做,全用来孝敬能提携他升迁的上峰了,如今也要让他尝一尝,奔告无门人心无常的滋味了。   只是,没想到世子竟然和方家交代了这件事——如若是方氏,不特意提携周鸿信来打她的脸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帮她出气?而方大人瞧上去是个真正精明的人,多年前站队的最后一脚,他做的很完美,也就延续了方家的荣华。   脑中一时是薛靖谦对她的好,一时是薛靖谦和方氏的旧事,好半晌,程柔嘉才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将琉璃灯罩重新扣上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火苗在红绸眸中跳跃,她有些出神地想着白日里的事情。   从前她和姑娘为了家主的事情大闹公堂,程家可是余杭富商,周大人却半点没顾忌,坐在上首一动不动,若不是想拿姑娘讨好薛三爷,恐怕会让气势汹汹的衙役把她们活活打死……   可今日,过去意气风发的父母官却在她面前百般伏小做低,不敢有半分不敬。为的,是在侯府滔天的权势下牟利。   此前她从未觉得侯府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不过是院子大了些,吃穿用度讲究了些,可那些得脸的仆妇身上穿的戴的,姑娘也能赏给她呀。挨了一顿板子后,她小心谨慎了许多,但今日的冲击,才是最大的。   原来这个承平侯府,是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有滔天权势的地方。   而程家的万贯家财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   年关将近,薛家在各地的田庄铺子都送了年货和年礼到府里,也有得力的仆役回府给侯夫人问安,得了丰厚的赏钱,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年了。   在道观修行的老侯爷也带着池姨娘和一对庶子庶女回府了。   虽然老侯爷一进府就直奔府里的家庙去了,据说门人连他的脸都没看清,腿脚很是灵便。   侯夫人则似乎很高兴,让人在垂花门等着,一看到池姨娘母子就将他们请到了闻樨山房,又派人来喊程柔嘉作陪,她自是面上高高兴兴地应了,赶去了闻樨山房。   池姨娘瞧上去才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程柔嘉看了不免吃惊,又忙掩去神色对她屈膝行礼。   池姨娘忙道不敢,侧身避过去,便算是还了礼。   二人见了礼,才来得及细细打量对方。   池姨娘穿了件姜黄色的小袄,梅红色折枝花褙子,堕马髻上插了三支赤金镶百宝的簪子,耳边是豆粒大小的珍珠坠子,肤光似雪,温柔可亲。   心中又是暗暗吃惊。   她以为侯夫人对妾室的态度不会好到哪里去,老侯爷如今唯一的姨娘更是应该伏小做低低调打扮,不曾想,池姨娘似乎并没有这种意思。   池姨娘却笑吟吟地上前来挽住她的手:“程娘子年纪轻,正是爱打扮的年纪,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你不知道,我们夫人最爱看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了。”   侯夫人便笑着摇头:“你这是在夸自己?”   “夫人哪里的话,妾身都生了两个孩子了,哪里还是什么小姑娘?”她掩袖而笑。   谈及庶子庶女,两人的神色也并没有戒备警惕之意,侯夫人的眼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喜爱。   程柔嘉便又去悄悄打量坐在侯夫人身侧的矮榻上吃糖的龙凤胎。   薛丹如六七岁的年纪,生了张可爱的娃娃脸,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容貌上随了池姨娘七八分。她盘腿坐在榻上,一面吃糖一面眼睛骨碌碌地转,发现程柔嘉打量她,亦毫不畏生地笑嘻嘻歪脑袋回看过去,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风骨。   薛靖澄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垂着眼睛,身板挺得笔直,连鞋也没脱,只嘴里鼓鼓的,瞧得出是个装老成的小孩子。程柔嘉不免带了丝笑意——若是能瞧见薛靖谦小时候的模样,她想,那脾气多半和这五少爷一模一样。   一屋子人寒暄了片刻,侯夫人念着池姨娘和一双儿女舟车劳顿,便让她们先回去歇息了,没有留饭。   出了闻樨山房,池姨娘便笑道:“听闻程娘子懂医术,很喜欢去府里的暖房种植药草?”   程柔嘉含笑点头,心里对这位姨娘又高看一眼:不愧是能在侯府平安生下一双儿女并养在身边的女子,明明随着老侯爷在道观修行,却对府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五爷和六小姐随我住在暖房旁边的栖云苑里,程娘子若不嫌弃,每日从暖房出来不妨去栖云苑里坐一坐,若是能教教六小姐药理,那就更好了。”   “六小姐身份尊贵,哪里需要学这些。”   “女子啊,懂得越多越好,免得被人使了绊子还不知道,亏空了身子才追悔莫及。依我看,这药理是最有用的东西了。”   是脑子很清明的人。   程柔嘉望向一旁的薛丹如,小姑娘眼神纯净,唇角弯弯,看上去并不排斥。   “都是一家人,既然姨娘这样说了,我哪有不应的?只是我才疏学浅,担不上教导二字。”她笑盈盈地应下。   薛丹如毕竟还小,恐怕学个两日就要嫌烦闷了,总归她在府里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池姨娘既然有心交好,又很讨侯夫人喜欢,与她往来应该也没什么坏处。   池姨娘感激不已,说了好些漂亮话,才放了程柔嘉离开。   和母子三人分了手,程柔嘉低低叹了口气:说到暖房,倒有一事让她心烦——也不知道是谁动了她的土,她在暖房里精心种的一味药,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如今却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几日,她得多花些功夫,看看能不能救活吧。 第23章 年关   日子飞快地过着,一眨眼的时间,便到了除夕。   大年三十这日,侯府里四处张灯结彩,丫鬟婆子们个个脸上都面带笑容——忙活了一年了,今日过年,能领到许多赏钱,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各处的官衙早在前几日就封了印,薛靖谦比平日里清闲了许多,有时白日里也会让小厮抱着公文到她屋里,一面处理公文一面看她捣药制药,偶尔让人摸不着头脑地点评几句,权当打发时间。   除夕这日,他却一早起来就忙着操办府里祭祖的事情,直到傍晚,程柔嘉才隔着人群瞧见了他。   这日下午,老侯爷难得的从家庙里出来露了个面,然领着府里男丁进宗祠献爵焚帛的要紧事,还是全权交给了薛靖谦来办。而后侯夫人则领着各房的正头娘子在列祖列宗牌位和遗像前供奉祭品。   像这样的场合,程柔嘉作为妾侍是没资格露面的。   她也不以为意,照例去了暖房查看那几株药材的情况,而后去了池姨娘的栖云苑闲话了几句。   待到府里的正经主子们祭祖出来,天色已暗了下来,便有穿着大红褙子的妈妈来请池姨娘去闻樨山房。   瞧见程柔嘉,她便笑了:“程娘子原来也在这里,老奴倒不用多走一趟了。”   程柔嘉有些不解地看向池姨娘,后者便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事,去给夫人恭贺除夕,领赏钱呢。”   到了闻樨山房正房门前,便见侯夫人坐在厅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含笑看着薛靖谦领着庶出的兄弟姐妹们上前行礼,接着是方氏所出的一双儿女给侯夫人行礼,再是方氏和三夫人并肩上前行礼。   主子们贺岁结束,于妈妈才出来请檐下站着的姨娘和通房们进屋。   池姨娘辈分最高,独一位进去的,行礼后侯夫人便给她塞了个红封,像是压岁钱似的。接着是程柔嘉,她也低眉顺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侯夫人亦含笑给她一个红封,摸着像是一沓厚厚的银票。   她恭敬地谢赏,退出去时才敢悄悄打量坐在右方首位的薛靖谦——他正在与六岁的薛靖澄说话,看那小家伙紧张的模样,似乎是在被考校功课,兄弟俩说的入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她又看了一眼下首的三夫人母子,见薛靖兴眼风不动丝毫不敢正眼看她,面容较一个月前黢黑憔悴了许多,这才知道他被罚去巡街恐怕不是面子功夫。   三夫人梳着高髻,戴着点翠的步摇,身着碧蓝万事如意团花褙子,通身华贵,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郁郁之气——算日子,应该是刚抄完佛经出来。   三夫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程柔嘉,眼里的怨恨一闪而过,但看了一眼上首的薛靖谦,终是只瞥了瞥嘴,没敢出声刁难她。   她端正地走出门,大房的两位姨娘和一位通房便从她身边经过,齐整的恭贺声在背后响了两次——一次是恭贺侯夫人,一次是恭贺大奶奶方氏。   妾室通房们领了红封出来,于妈妈便带着侯夫人身边的两位大丫鬟站在了廊下,让有体面的丫鬟婆子们隔着石阶给屋里的贵人们行礼问安。于妈妈唱和,两个大丫鬟则从廊下的箩筐中拿出银裸子打赏诸人。   谢赏声此起彼伏,待到银裸子分发下去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便开始不绝于耳。   正房里的宴席便摆了起来,侯府豪奢热闹的团年饭开始了。   程柔嘉在前往世明堂的月亮门处和池姨娘分了手,回了屋里,顿觉有些冷清。将白日里做的药安置好,便有些乏累地在贵妃椅上小憩。红绸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了毛毯。   “阿元,阿元。”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叫她,程柔嘉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便见薛靖谦坐在榻上,目光温和地望着她。   “世子爷?”她有些回不过神来,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侯夫人那里守岁吗?   又有些惶惑起来,难不成她小憩了片刻,就已经是午夜了?   刚睡醒的小猫青丝柔和地在额前垂落,声音里尤带着几分慵懒,瞪大眼睛的样子可爱又憨厚,薛靖谦下了榻,走到近前捉住她的手,又怕她仍在魂游天外,便有些哄小孩似的温声解释:“娘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便让我们早早散了。”   她就惊讶地啊呀了一声,有些迟钝地歪头:“现下什么时辰了呀?”   “亥初。”   她哦了一声,呆滞了片刻才想起来服侍他,小腿却睡得有些麻,站起来时险些跌倒,嘴里仍道:“那世子现在可要安置?还是要守岁等到子时再睡?”   薛靖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无奈地笑:“不急。”   慵懒娇俏的小猫就又乖乖地坐下,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   实在是可爱,他忍不住俯身在那红润饱满的玉唇上亲了一口,起身时笑道:“想出去看焰火吗?”   “现在?京城没有宵禁吗……”突然被轻薄了下,她更加的呆愣愣,薛靖谦看得好笑,索性不再问她,径直从柜子里拿出了幕离,给她戴上出了门。   坐上马车走了几里路,程柔嘉脑中才恢复了清明。   薛靖谦最终带她到了一座酒楼。   酒楼的装潢处处精心,大堂却没有一个宾客。她暗暗揣度着是因为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里过年,却见酒柜前懒洋洋的跑堂一见到薛靖谦就慌忙跪下,将他们迎上了三楼的包间,上楼梯时,瞧见另一位跑堂将身着华服的一家四口笑着挡在了门外。   隔着幕离,她不解地望向他,薛靖谦似有察觉地捏了捏她的手,到了包间内,才道:“这是我们侯府的产业。”   原来如此。   她顿时自在了不少,笑嘻嘻到了窗前往外看,发现这酒楼三楼比旁的店铺都要高,且离皇城很近,应是能很好地瞧见大内放的焰火。   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薛靖谦说了。   今日陛下在御花园里宴请王公贵族和高阶官员吃团年饭,饭后会有盛大的焰火与民同乐,是以今日京城并无宵禁,家家户户此时都还热闹着,鞭炮声此起彼伏。   侯夫人年纪大了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薛靖谦前些日子又一直“抱病”,秉着做戏做圈套的原则也不去与人争高低,是以薛家今日倒是难得的安生,在家里顺顺利利地过了年。   “世子爷既然对这焰火没兴趣,怎么这时又拉了妾身出来看?”美人笑吟吟地望着他,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   薛靖谦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在娘屋里匆匆一瞥,便觉她心情不佳,等宴席散了,趁丹如和她两个侄子侄女嬉闹的时候,他便找了借口从屋里出来了。等回了东厢房,果然瞧见她一个人在小憩,屋里只亮了床头那盏灯。   今日是除夕,本该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前些时候在庄子上,她还挂念着余杭的父母亲和幼弟,他心有愧疚,可碍着规矩,今日却还是将她一个人落在了世明堂,自己热热闹闹地和家人吃着团年饭……   念头一起,只觉得怜爱与愧疚不能断绝,想到这一盛事,便决定带她出来看焰火。   如今看来,这一步倒是没有走错。   *   知晓她没有用晚饭,薛靖谦便吩咐人上了一桌子菜和糕点,给自己上了一壶酒。   程柔嘉确实有几分饿了,正不好意思开口,见状也不再客气,慢条斯理地填饱了肚子,目光便落在了薛靖谦的酒壶上。   他看在眼里,不由摇头。   自己什么酒量难道不清楚?   但那美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由又想起那日汤池中她娇媚可爱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   也罢,今日也没有旁人在,便随她吧。   他斟了一杯酒递到她手边,小姑娘便笑嘻嘻地道谢,学着他的模样仰头饮下,谁知这酒对于她来说实在太烈,呛得她直咳嗽。   薛靖谦忙又给她倒了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如此,倒像他带她出门是专程为了伺候她的。   他暗暗摇头失笑,眸光宠溺。   一杯烈酒下肚,程柔嘉的脸很快红了起来,只觉得屋子里燥热得很,便起身去将窗子推得更大,好让冷风吹得她清醒些。   一双大手却在她身后阻止了她:“正是冬日里,窗子开这么大,小心着凉。”   “可是,热……”小姑娘委委屈屈地扁着嘴。   男子眉心微动,一本正经地道:“热,将衣衫脱掉几件就是。”   好像有道理。   她哦了一声,飞快地将葛黄小袄和外面的翠绿色缠枝花褙子脱掉,却仍旧觉得不够,伸手去解中衣的环扣。   大红的诃子半遮半掩地露出了一角,薛靖谦沉默下来,重新握住她的手:“别动了。”   中衣的环扣却在此时自己崩开了,薛靖谦只看了一眼便喉咙发紧,耳边是京城民众热热闹闹地等待着焰火的声音。   虽然如此,这条街靠近御街,还是没有什么普通百姓经过的。即便有,也看不到酒楼三楼的景观。   盛大的焰火在此刻忽地飞升而上,在耳边炸起巨响,焰火的光辉瞬间照亮了算不上明亮的屋子,面前的玉白肌肤似乎也闪闪发光,旋即随着焰火的飞逝悄悄隐去光芒。   程柔嘉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焰火,只看了片刻,便被一双大手捏着下巴转向了屋内。   焰火的声音如此之大,薛靖谦心中最后一丝顾忌也消失了,他眸光幽暗,再不压抑自己,托起她的腰便将人压到了窗边的木柱上,动情地去咬她的唇瓣。   美人骤然失重,背靠着有些光滑的柱子,只能努力地攀附着男子的肩颈,主动地回应以寻求支撑。   呜咽声被外面的喧嚣完全掩盖,璀璨的焰火在她眼里倒映,让人望之心醉沉迷。   焰火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百姓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最后一道焰火到达最高处时,太白楼三楼包间内,犹如被海浪随意裹挟的孤舟死死地攀附着浪花,终于被送到了浪潮的最高处,木舟连绵的吱哑声被汹涌的浪潮掩盖。   已过了子时,薛靖谦倒不再急着回去,将人抱到了床榻上,帷帐散落。   许是第一次在府外如此过年,薛靖谦只觉得格外享受与她跨过年关来到新的一年的感觉,精力也像不够用似的怎么也不愿收敛。   这夜里,包间的灯烛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好几番,波涛汹涌的海面才终是云收雨歇,恢复了平静。   周遭渐渐地安静下来,薛靖谦望着怀中昏睡过去的玉人,不由得轻轻用摸惯了兵器的粗糙指腹摩挲着她的脸,内心一片宁静与温馨。   永和九年,到了。   作者有话说:   预计31号会入V,V章三章合一,V前看情况压字数,V后稳定日更,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支持~   求一波营养液,谢谢大嘎! 第24章 曙光   大年初一的凌晨,天色尚暗,赶在三品以上朝官和内外命妇入宫朝贺前,薛靖谦抱着还在安睡中的小通房悄悄从侯府后面的角门回了世明堂。   他这“病”是真是假明白人心里都清楚,昨日观焰火可以不去,今日若再不去,不免要被扣上功高震主的帽子了。   回正院按品着装前,他想了想,留了件大红描金的匣子在床头。   起来洗漱后的程柔嘉窝在床榻上喝了一碗羊奶,手肘被迎枕下的匣子硌得生疼,才注意到那匣子。   打开后有两层,一层整整齐齐放着三排大拇指甲盖大的南珠,流光溢彩,光润耀眼。拨开玄色的丝绒,抽出隔层,便见下面是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和碧玺石,加起来足足有二十四枚,夺目异常,一看就知道不是贡品也是西洋来的顶尖货色。   是薛靖谦给她的过年礼物。   东西过于名贵了。   无论是哪个女子,恐怕都想收到这样的好东西来打首饰。   可以她的身份,戴这种东西出去,恐怕太招人眼。   她垂眸笑了笑,撑着身子下了床榻,打开柜子里最里面的箱笼。   成为他的通房不过月余的时间,被赏赐的好东西倒还真不少。最里面的赤金镶翡翠的簪子是初见时他赔给她的,她伸出手,玉指轻轻抚过赤金缠丝手镯、羊脂玉葫芦的戒指、赤金点翠镶猫眼石石榴花的簪子、酒盅大小红宝石花心的牡丹鬓花……   又将今日的匣子放入,略略一算,这些“家当”竟然能在余杭买下好几间铺子了。   薛靖谦真是财大气粗。   她暗暗摇头,只从另外的匣子里挑了朵柔和又不显眼的芙蓉石珠花戴上。   徐妈妈在一旁瞧着暗暗点头:这程娘子心里一向很有数,招人眼的事从来不做,不算世子爷送的那些绝世珍品,光程娘子自己箱笼里的好东西也有不少,却从不见她出门戴。   正是得宠的时候,却稳重又不掐尖好胜,等到世子妃进了门有了孕,说不准很快就能被抬成姨娘了……   纵然曾经在薛皇后闺阁里服侍过,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徐妈妈被指到了程柔嘉身边,自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服侍的主子能脑子清醒不行差踏错牵连一院子的人,对下人们来说,便是最大的好事了。   *   过了初三,侯府没有了走亲戚回娘家的事情,一些通家之好和王公贵族便都递了帖子想来给侯夫人拜年,侯夫人一看这阵仗,索性就请了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戏,将下帖子的人家邀到了府里玩。   外院和闻樨山房俱是热闹非凡,侯夫人没有派人来叫她,程柔嘉也不去凑这个热闹,免得冲撞了什么贵人外男惹来麻烦。   初二的时候薛靖谦陪着侯夫人回了娘家唐国公府,侯夫人是一家尊长,一年到头很少回娘家,便连着在娘家歇了两天晚上。等到回来了,就马不停蹄地办起了宴席,程柔嘉有两日没见到薛靖谦了,想着他在外院待客一时半刻不会进内院,便穿了斗篷,出门去池姨娘那里坐坐。   红绸和阿舟都被喊去外院拿布匹和炭了,徐妈妈正指使着屋里的小丫鬟收拾箱笼,见状便要陪着去,程柔嘉想到自己要打听的事,便又劝了她在屋里做事,她一个人去也无妨。   徐妈妈想着这会子也没什么人往西府那里走动,这些日子程娘子又常常和池姨娘那边来往,应是没什么要紧的,但还是嘱托道:“在池姨娘那里无碍,娘子若要在外面逛园子,还是从池姨娘那里带个人服侍的好。”   她笑吟吟地应好。   *   池姨娘刚将一双儿女哄到暖阁去睡觉,见她来了,便笑道:“你倒是来得巧,两个混世魔王刚睡着。”   程柔嘉抿了嘴笑。   “姨娘怎么没去听戏?听说请的是近来有名的高家班呢。”   池姨娘嗐了一声,兴致缺缺:“锣鼓连天的,再把五少爷和六小姐吓得夜里梦魇,多划不来。”说完又看了她一眼,担心她是没被邀去心里不痛快,开解道:“那边都是些鼻孔朝天的正头娘子,咱们去了也是自讨没趣,还不若窝在家里吃好喝好,省得去看那些外人的脸色。”   程柔嘉心头微暖。   池姨娘只比她年长十岁左右,两人平日里相处倒并不像长辈与晚辈,反而像是有些惺惺相惜的长姐幼妹。   “我记得,姨娘的父亲身上有举人的功名吧?”她笑道。   那日见了池姨娘,她心中实在好奇,回去便向徐妈妈打听了她,后来,又从闲话中的只言片语补齐了全貌。   池姨娘是当今圣人登基那一年入府的。   池家原是侯夫人娘家唐氏的远房亲戚,但唐家这几十年本就没再出什么风华绝代的后生,远房亲戚就更沾不上光了。   池家门户单薄,池父早年中了秀才之后双亲便去世了,靠着给同族同村的人写往来书信赚些银子糊口。池姨娘是家中长女,自幼失恃,继母在她十岁那年入门,对她暗地里很是薄待,家中洗衣做饭挑水的苦活都让她做。   到她长到十八岁时,继母苏氏算了一笔账,觉得还是将她嫁出去更划算,便想将她卖给一个有克妻名声的老富商当媳妇,池姨娘悄悄去打听,才知道那老富商前头的媳妇根本不是被“克死”,而是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池家门庭低微,家徒四壁,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傲骨,若只是子虚乌有的克妻,她被继母卖去也不算过分,总归还是有些富贵日子过的。可继母此招,哪里是要的什么聘礼,分明是要卖她的命!   池姨娘无法,只能求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父亲那里。池父与原配到底有几分鹣鲽之情在,一听也怒了,和苏氏争执不下时,便想了法子将池姨娘送到了远房亲戚唐家一个庶房老夫人身边,求她帮女儿寻一门亲事。   多年未走动的远房,那老夫人也没那么好心——她家长子的大妇数年生不出儿子,瞧着池姨娘珠圆玉润,模样也好,像是个能生儿子的福相,便打起了将她收到儿子房中当姨娘的主意。   可那位大妇也不是吃素的,她娘家强势,婆家平日里没少依仗,遇到这关头,大妇的哥哥嫂子轮流上门来威逼利诱和讨要说法,那老夫人也性子软,没过多久就改口说只是想收留这个可怜的女娃,没别的意思,家里这才安定下来。   话已经放出去了,她家多双筷子又不会饿死人,便将池姨娘留下了,想着说不准日后还有用。   两年后新帝登基,唐家的殷勤薛家一下子成了皇亲国戚,唐家的门庭也顿时水涨船高,唐家人都忙不迭地想尽法子讨好薛家那位生了一双了不得的儿女的姑奶奶承平侯夫人。   新帝褫夺了薛家庶长子的世子之位,拨乱反正了嫡庶不分之风,念及薛家到底是薛皇后的娘家,不想让侯夫人和承平侯关系闹得太僵,便又亲自出面调停。   可侯夫人受了半辈子的苦,是再也不想看老侯爷一眼了,更何况和他同床共枕?于是“大病”一场,病愈后便打了身子弱不宜伺候侯爷的名号,要从娘家唐国公府选一位良妾来侍奉承平侯。   池姨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那收留她的唐家庶房老夫人推出来的。   她本来有些抵触——怎么算,那位老侯爷都比自己大了二三十岁……可想到唐老夫人此刻的殷勤、她不求上进的长子每每瞧见她时那毫不遮掩的目光以及她家长媳明里暗里给她使的绊子,最终没犹豫多久就点头应下了。   老侯爷年纪大了,行事也开始有些疯疯癫癫,恐怕时日无多。侯府里自然是侯夫人唐氏的一言堂,她名义上算得上是侯夫人娘家的亲戚,又是她亲自点名要的人,没有嫉恨排挤她的道理,她只要安生地当着二人关系的调和剂,再生下一儿半女,下半辈子的荣华安稳就有着落了。   池姨娘点了点头,提起父亲,脸上难得的有些骄傲:“是啊,到底是年轻时家里穷耽误了,如今进士是不能考了,靠着举人的身份,减免了家中田地的赋税。又承蒙将军的提携,在老家当了知县,家里的日子才算是好起来。”   说起来,当时能入侯府,与她家世清白,池父是个秀才也脱不了关系。她入了侯府成了姨娘没多久,继母苏氏就上门来给她磕头认错,她没有理睬——若不是父亲当年难得的靠了回谱,只怕她早就是黄泉路上的行人了。   后来在侯府的财物支持下,池父中了举,当上了知县,又纳了一门贤惠的妾室,那妾室膝下如今也有了个儿子。这几年她偶尔归宁,苏氏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生怕她一个不高兴让池父休了她……   程柔嘉的话打断了池姨娘的回忆:“那,老大人可考过进士?”   她笑着点头:“那自然也是试过的,只是我爹他耽误了许多时光,能考上举人,已经是到头了。”又斜睨着她:“怎么?程娘子家中有后生要考进士?”   听闻这程娘子几代都是商贾人家,家中幼弟年纪也还小……   不免有些疑惑。   “也不是后生。”程柔嘉垂下眼睑,努力去回忆那人的模样,但到底不曾见过几回,面目还是模糊:“是我爹资助的一个同族后生,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说他中了举人,三月就要会试了,过了年就会从余杭启程,想让我帮着安排安排。”   “哎呀,那可是大好事。”池姨娘笑意直达眼底,“只要是个知道感恩的,将来你娘家也算是官场上有自己的人脉了。”   程柔嘉亦微微颔首。   不得不说,爹还是有远见的。在生意刚做起来的时候就发现了程家的薄弱之处,费尽力气地从程家村同族的人中选了好苗子倾尽钱财培养,如今,总算是有了一线曙光——幼弟年纪毕竟还小,等他起来,怕是解不了家中这几年的燃眉之急。   一旦等她被放出了府,薛靖谦的权势不但不是助力,说不定还是阻力。但若是程家有人在官场上做官,至少像前知府那样得了薛三爷那种人一个命令就来倾覆她整个程家的事情,应该不会出现了。   程昱之的事情,她得倾尽全力去帮助才行。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求营养液~ 第25章 诡计   知道了她的来意,池姨娘毫不吝啬地将她知道的科举相关的事情同程柔嘉讲了,还拍着胸脯表示,会去信到家中,池父应该会写得更详尽。   说完了正事,程柔嘉放下心来,又闲聊了几句,便见一位身穿水绿色素面妆花褙子的女子进了院。   瞧见程柔嘉,她明显有些惊讶,脸上露出几分怯怯:“给程娘子请安。”   程柔嘉瞧出那是薛靖淮的通房江氏,原是外院伺候的一个粗使丫鬟,无父无母被人牙子卖到府里来的。听说是薛靖淮两年前一次醉酒宠幸的,后来就被收为了通房,模样淡雅素净,性子也是和打扮得一样,有些怯懦。   她忙拦了她:“你我不必如此。”   论身份,她并不比她好上多少。   江氏抿了嘴笑,声音轻轻柔柔的:“程娘子是世子爷身边的人,又是独一份的恩宠,自然是要行礼的。”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在。   程柔嘉不以为意,手从她胳膊上往下滑了一下,拉着她坐下,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忽地一凝,露出几分惊讶:“你……”   想起面前的人是懂医术的,江氏脸上的笑意微僵,忙嘘声道:“妹妹知道了?还请妹妹帮忙保密。”   池姨娘是过来人了,一眼就瞧出她们云里雾里在说些什么,眉梢就带了些喜意:“阿穆,你有身子了?这是大喜事啊!”   江氏脸上就有些苦涩:“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还不是大奶奶一句话的事?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池姨娘满脸震惊:“她生的儿子都那么大了,怎么,还给你们用药?”   江氏闻言连忙摆手:“这哪儿能啊,若是大奶奶要用药,我怎么敢阳奉阴违?”   “那你担心什么,既然没喝避子汤,有了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告诉你家大爷这桩喜事就是了。”   江氏眸中黯淡:“大爷,都是听大奶奶的话的。便是温姨娘那么得宠的人,如今不也没有一子半女……”   池姨娘想到方家如今在朝廷上的得势,也是一默——也对,今时不如往日了,薛靖淮如今还在指望着岳丈家的提携呢。   不想让江氏一直伤心,她岔开了话题:“既然有了身子,怎么还大晌午地跑过来,外面还冷着呢,不怕动了胎气?”   江氏就笑着摸了摸肚子:“这孩子乖,不怎么闹腾,我屋里的丫鬟也劝着我别动弹,我实在是闷得厉害,才到姨娘这里来走动走动。”   程柔嘉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附和了几句,见出来有些时辰了,便要去旁边的暖房看看种的药草如何了,池姨娘见她没带丫鬟,便让她屋里的青薇陪着她去。   *   高家班的台柱子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同窗记》,方玉嫣含笑听着,时不时和身边的中山伯夫人谈笑几句。   阿巧忽地面色有些僵硬地走近。   方玉嫣垂下眼睑,微微歪过身子听她附耳几句,眸光顿时沉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去了那江氏房里,居然就让她有了身孕!   不过是个通房,平日里没让她在身边端茶倒水地伺候已经算是给了薄面,居然还贪心不足地想生下儿子……有了身孕不来禀告她,跑去池姨娘那里做什么?想让她给她出点子,也顺利生下儿子,过上池姨娘那种日子吗?   通房……又是通房!   她想起前些年被罚到京郊庄子上的黄五娘前几日来给她拜年时,说起世子与那程氏在庄子上如胶似漆,几日都不曾出门的情形,只觉得一股火在心口烧得越发厉害,已经布下的局也显得没那么完美了。   决策仅在一瞬间,方玉嫣冷冷一笑,背对着中山伯夫人,声音听起来很温婉,面色却露出一丝狰狞:“大爷既然喝醉了,就让他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又闹出事来。”   阿巧听得吓了一跳,冷汗从背后渗了出来:“大奶奶……”   这种事把大爷牵扯进来,他们能落什么好?   方玉嫣却已经不想去替薛靖淮考虑了。   前年他借着酒醉让江氏这种卑贱的粗使丫鬟爬上了他的床,也没想过她的脸面。如今竟然还要让她生下庶子……   她不会饶过江氏这个贪心的贱人,但相比之下,她更恨薛靖淮。   她也想看一看,被薛靖淮沾染了的女人,他,是不是真的会那么厌恶。   “是。”   *   几日的精心照料,前几日快要枯死的药草总算有了些起色。   程柔嘉松了口气,在石凳子上休息了片刻,便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青薇执意要送她:“奴婢在姨娘那里也没什么事,让程娘子一个人回去了,反倒不放心。”   既是好意,程柔嘉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便含笑点头了。   到了横贯东西两府的石桥那里,青薇忽然哎呀了一声,一拍脑袋:“瞧奴婢这记性,姨娘说了,今日程娘子再过来,要让您带些她亲手做的如意糕回去的。”   “也就几步路,程娘子不若在太湖石那里避避风?奴婢去去就来。”   程柔嘉点点头,没有在意。   北风确实有些大了,她紧了紧大氅,移步到了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旁,假山下有个足人高的山洞,正好能避开风口。   没等一会儿,假山的另一侧忽地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这边是西府的内院,怎么会有外男在?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从洞口往外移,身子靠在假山的山背上,想等着人离开。   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却在她耳后的位置停下。   婢女小心翼翼地提议:“大爷,奴婢没什么劲儿了,那边就是池姨娘的院子了,奴婢去借几个人,您在这儿等等,可好?”   “不中用的东西。”男人声音有些嘶哑,说了这一句就没再出声,婢女的脚步声远去。   她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是薛靖淮。   应该是喝醉了,婢女力气小抬不动人,不过此刻江氏应该也还在池姨娘那里,听说了之后应该会赶过来,她在这里躲着,等上片刻的功夫江氏来了,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避嫌。   青薇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程娘子,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多冷啊。”   小丫鬟的声音听着有几分惊讶。   假山后的男人自然也听见了这话,脚步悬浮地绕了过来,一脸不虞地看着她:“你在这里偷听什么?”   一身浓烈的酒气。   程柔嘉立刻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蹲下身行礼:“妾身无心冒犯,只是怕冲撞了大爷。”又笑道:“江娘子眼下正在池姨娘院子里,大爷稍等一等,想来江娘子马上就能赶到。”   见他没有说话,程柔嘉又后退几步,准备扭身就走。   后退途中,背后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她猝不及防之间被推出去老远,与薛靖淮之间的距离仅在咫尺之间。   是青薇!   她为何要这样?   心中的疑问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醉醺醺的男人眯着眼睛看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撷取之意,在她被推过来的一瞬间,本能地扯住了她的手腕。   程柔嘉心中大骇,脑子里飞速转着。   青薇……青薇是被谁收买了?还是,根本就是奉池姨娘的命?她与池姨娘何时有过过节?   薛靖淮毫不怜惜地将人用力推在假山上,上下打量着被吓得面色青白的美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怪不得能让薛靖谦那厮日日离不得身,真是生了一副比狐仙还胜三分的好相貌……   薛靖淮脑子里忽然现出当年与阿嫣在大觉寺无媒苟/合的情形。   他肖想了阿嫣许多年,但碍于她与薛靖谦那一纸婚约,少年时始终只能在梦中相见。后来天赐良机,姨娘瞧出了他的心思,便跟他打包票能将阿嫣娶回来,他半信半疑,但终究还是点头应了,心存一线希望。   当收到阿嫣的亲笔信时,他高兴疯了,却还是强压着心中的雀跃冷着脸去赴约。他没想到,如神妃仙子般的阿嫣,竟然会忐忑不安地在佛门圣地那般诱他……   于是他半推半就地要了她,没过多久,就将她娶进了门。   但,打从薛靖谦回京,他们夫妇就再没有过那样欢愉的时光。   她心里还念着他。   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打小事事压他一头的嫡出弟弟炫耀他抢了他未婚妻的事,就被薛靖谦的权势打落下了地狱……   先是被褫夺了世子封号,然后是被发配到了清水衙门做事,日日辛苦似牛马,却升迁无望。而他的老丈人,居然是朝中和薛靖谦走得最近的文臣。   他深吸了一口气,怒火在酒醉下来得更快些,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极力劝阻他的美人:阿嫣来到他身边的时候,薛靖谦在外面,他没机会欣赏他的表情,那,这个他宠得如珠如宝的新欢,若是被他采撷了,高高在上的定远大将军,会不会有片刻的失态呢?   他恶趣味地想看到这一副画面。   程柔嘉余光看着旁边黑漆漆的山洞,一阵毛骨悚然:薛靖淮真是疯了,竟然如此不管不顾地敢碰她。倘若这回是旁人有心算计,只怕刚才那个说是去池姨娘屋里找人帮忙的婢女也不会回来了。   现下丫鬟们都在外院和侯夫人那里待客,池姨娘若是充耳不闻,她再被薛靖淮拖进旁边的山洞,只怕今日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她咬了咬牙,忽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力地撞开了薛靖淮的禁锢,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但薛靖淮也是习武之人,回神后三两步就赶上了她,毫不费力地将人重新扯回了假山旁,后槽牙磨得发响:“你一个给人暖床的玩意儿,居然敢撞我?”   狠厉在眼中尽显。   拽着她的手臂,将人扔到了旁边的山洞中,一面解开了腰带,随手丢在地上。   程柔嘉奋力地挣扎想逃出去,在男女悬殊的体力对比下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眼中全是绝望。   怎么办?怎么办?这回怕是活不成了。   山洞外忽地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和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程柔嘉瞪大了眼睛。   是方玉嫣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入V前还有一章,明天中午更 第26章 寒心   听到声音的薛靖淮有片刻的怔愣。趁这空隙,程柔嘉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拢紧了衣衫推开他跑出了山洞。   方玉嫣一脸愤怒震惊,目光上下扫视着匆匆跑出来的女子。   她头上的芙蓉石珠花有些歪了,右边的发髻散下来一缕长长的青丝,模样有些狼狈,但衣衫俱是完好。   看样子他还没来得及碰她。   方玉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反复无常,临到头了,忽然心里很不痛快,不想让他成事。   “大奶奶,大爷喝醉了,烦请您将他带走。”逃出生天的程柔嘉一心只想赶紧离开这令人不安的地界,匆匆向方玉嫣屈膝行了一礼,语气硬邦邦的,便要快步离去。   方玉嫣却拉住了她,怒目而视。   “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与大爷,是要在咱们侯府的山洞里做一对野鸳鸯吗?”一开口便是极尽嘲讽的语气。   程柔嘉拿不准方玉嫣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还是在演戏给她看,但她知道,若再在此地与之纠缠下去,恐怕会引来更多的人——她此刻仪容不整,怎么辩解都是瓜田李下,若是被后来的人堵住,她虽今日并没有失身,恐怕在其他人的嘴里也是名节尽毁。   她压下心头的不耐,低声劝道:“大奶奶,今日事是大爷酒醉神志不清才闹出来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若一直将妾身堵在这儿,只怕毁掉的不止是妾身自己的名节。”   方玉嫣犹如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冷笑出声:“你这等贱婢,也敢威胁我?”   见与她说不通,程柔嘉摇了摇头,径直甩开她的手往外跑,却被方氏带来的婢女阿巧与方氏联手拦住。   她无奈地转身,没有错过方氏唇边一闪而过的得意的冷笑。   她真是疯了。   原来今日的事,真的是她一手策划。   程柔嘉无法理解方氏的心理——夫妻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为了陷害自己搭上自己夫君的名誉,让薛靖谦更加厌恶薛靖淮,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这种荒唐的事情,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听说过的薛靖谦和方氏过去的种种,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爬上心头……   看来今日的重头戏还没到。   她不再犹豫,趁主仆二人不备,猛地将拦路的人推开。   程柔嘉体态柔美,但身子骨一向强健——幼时便长途跋涉跟随父亲行商,体力力气自然不是方氏这等养在深闺娇滴滴的贵女可比的。她甩不开男子,但甩开方氏和她的小婢女,倒并不是难事。   方氏不意看起来弱柳扶风的通房忽然发出这等大力,身子向旁边的假山山石歪斜,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顿时“哎呦”了一声大声呼痛。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薛靖淮动了。   明明连通东西两府的石桥就在面前,程柔嘉却又被薛靖淮大力扯了回去,强压着她跪伏在方氏面前,声音极冷:“你以下犯上,自己掌嘴二十。”   疯子,这对夫妻都是疯子。   程柔嘉朝着他的靴面啐了一口唾沫,一脸鄙夷。   薛靖淮挑着眉头,毫不怜香惜玉地伸出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却忽地听见了薛靖谦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猛地抬头,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阻拦不住。   却有人在她面前瘫软地跪坐下来。   女子乌黑的青丝梳成的牡丹髻有些歪斜,大红遍地织金通袖被山石勾破了金丝,她伸出纤纤玉指愤怒地指着程柔嘉的鼻子,正好露出手腕处被撞击留下的青紫,令人心生怜惜。   “世子,您房里的这位程娘子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的,趁着大爷酒醉勾引他,若不是我恰巧碰上了,这山洞可真成了‘洞天福地’了……”明明是在告状,语气里却是十足十的委屈,半点不像方才在她面前的泼妇行径,大红衣袖下的另一只柔荑捏着帕子拭着眼角的泪,“……还死不悔改,我训诫她几句,就将我推到假山上,撞得我头现在还发痛……”   程柔嘉浑身僵住,抬起的下颌慢慢收了回去,低下了头。   原来方氏真是冲着薛靖谦的心来的。   她还没放下他,费尽心思来除掉碍眼的她,那薛靖谦呢,他此刻心中,偏向谁的更多一点?她忽地有些不敢去接受那结果,有些狼狈地低下了头,只闷闷地道:“妾身没有勾引大爷,是大爷喝醉了拦着不让妾身走,望世子爷……明鉴。”   薛靖谦却没怎么仔细听方氏讲话,目光落在葱绿色衣衫的小姑娘身上。   阿元头上的珠花有些歪了,衣衫尚是完好,但那孽畜的腰带还扔在地上……   看来方才真是差点出事了。   他心口一窒,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后怕不已。   目光落在薛靖淮绞住她双腕的手上,他声音极冷:“你还不放手?”   薛靖淮像是有些出神,闻言才松开了手,程柔嘉立刻跌跌撞撞地奔到薛靖谦身边,垂着头不说话。   余光落在她袖口没掩住的手腕上的深深红痕和小脸上的巴掌印上,薛靖谦的目中骤然迸发出浓烈的杀意,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腰侧方才在席间郑渊谨送给他的,削铁如泥的宝刀。   若是杀了薛靖淮,会有什么后果?   程柔嘉站在他左侧,没有注意到这动作,被注视着的薛靖淮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石桥那边匆匆赶来的侯夫人全看在眼里,捂着心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薛靖谦骤然惊醒,摸着宝刀的指尖微微发凉。   听完了方玉嫣口中的“来龙去脉”,侯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方玉嫣等着看她狠狠处置不守妇道的通房,却见嫡婆母一言不发地走到夫君面前,抬手就给了薛靖淮一巴掌。   薛靖淮愕然地捂着脸看她。   侯夫人心中却是愤怒不已。   这个贱婢之子,发迹时敢抢自己嫡出弟弟的未婚妻,如今落魄了,竟然还敢沾染谦哥儿的身边人……   看来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又冷冷看着跪伏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方氏,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你夫君醉酒,你不知道安排人服侍,却让他自个儿在园子里乱窜,险些惹出大丑事来,你可知错?”   旁的人家,府里的爷和隔房的妾室纠缠,被发卖的也是那妾室,偏偏侯府情形特殊……   方玉嫣紧咬着银牙,很不情愿地应了声是,到底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抬起头道:“可那程氏举止不检点,大晌午的不明不白跑到这种瓜田李下的地方,不是蓄意勾引大爷,又是什么?这种人,留在府里的爷身边伺候,岂不是坏了侯府的名誉?”   侯夫人闻言,脸上到底现出几分犹豫。   程柔嘉跪下来,一字一顿道:“妾身没有勾引大爷。是栖云苑的婢女青薇故意让妾身在这里等着她去拿糕点,正巧碰上了,她去而复返时,又推了妾身一把,妾身这才一时无法脱身。”   侯夫人的公道是她没有想到的,原先准备暂且压在心间的疑窦也不由得说了出口。   “栖云苑?”   侯夫人皱了皱眉,有些不大相信,摆摆手:“去叫池姨娘和那个丫鬟过来,把这事掰扯清楚。”   匆匆赶到的池姨娘听说此事牵扯到她,吓了一跳,忙跪下来再三发誓与她无关,青薇也一口咬定没有推过程柔嘉,而是把程柔嘉送上石桥后就回去了,没有出门。   程柔嘉心中微寒。   她此刻已经无法分辨,池姨娘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和方氏沆瀣一气坑害她。但无论如何,这桩事牵扯到她头上,她定然是不会认的。   稚嫩的声音却忽地掷地有声:“我看见了。”   众人看过去,却见六小姐薛丹如揉着眼睛走过来,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丹如,莫要无的放矢。”池姨娘白着一张脸,余光看着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虞的薛靖谦,急切道。   “姨娘,我从不说谎的。”薛丹如笑得温和,拉了侯夫人的衣袖:“母亲,我午睡起来,正好瞧见青薇从假山这边回去,她在说谎。”   青薇脸色慌乱起来。   她没想到六小姐竟然会主动认下她的罪行——她是栖云苑的丫鬟,一言一行都和栖云苑有关系,六小姐怎么会这么糊涂!   “青薇。”薛丹如在她身侧停下,蹲下来抬眼看着她头上的簪子:“这个簪子,是江娘子身边的碧云常戴的吧,怎么会在你头上?”   青薇脸色一白,“我”了半天想不出辩解的话,侯夫人看得分明。   既然又将事情扯回了大房,就不必这么兴师动众了。   她摸了摸薛丹如的头,颔首示意栖云苑的人回去,目光不善地看了一眼方玉嫣。   程柔嘉没有想到今日侯夫人和薛丹如都会有这样出乎她意料的举动,心头微暖。   “你今日也受了惊吓,先回去吧。”侯夫人看了一眼程柔嘉,有些怜惜地开口。也是个可怜人,平白无故差点毁掉名节。   程柔嘉屈膝告退,望着薛靖谦冷冷的侧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他淡漠道:“你的身份,本就不该在府里随意走动。以后若是无事,便待在屋里吧。”   竟是将过错都归在了她头上。   她轻咬了咬唇,余光注意到方氏灰白的脸上忽地现出一抹欣喜,心头亦是一震。   这就是他的选择。   即便事实的真相就摆在他眼前,他还是更为怜惜被她无意撞伤的前未婚妻,而非被蓄意构陷的她。   她垂下眼,日光将她苍白的脸衬得温柔娴静:“谨遵世子爷教诲。”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小虐怡情,逼薛某人认清现实 第27章 邀宠 [VIP]   太湖石事件的后文几日后陆陆续续传入了程柔嘉耳中。   涉事的两个丫鬟青薇和碧云被发卖了出去, 被牵连的通房江氏被方氏禁足一月不得出门,据说官衙开印后薛靖淮也收到了去广西办差的差事,没有三个月回不了京。   这桩事被侯夫人视为丑闻, 压得死死的, 这些事件也是徐妈妈小心探听来才联系到一起的。   程柔嘉有条不紊地研磨着药材, 眼睑微微低垂。   外人不知道因由,可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得分明, 始作俑者,分明就是方氏——江氏的婢女也是大房的婢女, 而整个大房,都在方氏的掌控之中。   明明是方氏一手策划, 到头来,她竟然毫发无损。而自己,却被薛靖谦当日那一句话变相“禁足”了。   纵观那日侯夫人对方氏的态度,本不应该如此高高提起轻轻放下,那,是他开口护了她吗……   徐妈妈看着她一派镇定, 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模样, 心间有些焦急。   自从初四过后,世子爷就不曾踏进东厢房一步, 细算起来,已经有四五日了——若在旁的房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世子爷年前几乎是日日都来, 待程娘子如珠如宝, 这几日官衙尚还松散着, 也没什么大事……难道, 那日的事还是在世子爷心中留下芥蒂了?   不免又要再劝程柔嘉去和世子说几句软话,免得真失了宠。   身着豆绿色杭绸褙子,牡丹髻上戴着莲子米珍珠发箍的女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世子爷若真厌弃了我,我巴巴地往他那里凑,只会让他更心烦。”   却心知肚明不是因为薛靖谦认为她“不洁”才不来她这儿。   是因为她害方氏受了伤,心中正恼她吧。   那让他消气的办法,兴许就是让她这个受害者主动去和方氏赔礼道歉。   她做不到。   徐妈妈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暗暗盼着世子爷早点能想起从前程娘子的好来。   *   这日夜里,徐妈妈忽地快步进来将程柔嘉喊醒。   “什么时辰了?”程柔嘉有些懵,下意识地问。   昏暗的灯烛下,映着徐妈妈焦急的脸:“娘子,夫人忽然发起热来,盛女医不在府里,夫人身边的于妈妈想起您会医术,想让您帮忙先看看。”   “世子爷呢?”程柔嘉猛地清醒过来,边穿好中衣边下了床。   “可巧世子爷今日和陛下手谈棋局,又教了大皇子几招兵法,说得尽兴就被陛下留宿在宫中了……”   想起那日在园中侯夫人待她的好,程柔嘉没怎么犹豫就拿出了医箱,穿了一身家常的衣物披了件狐皮披风就出门了。   于妈妈正在那头的廊下急得团团转,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娘子来了,可快些,夫人难受得紧。”   程柔嘉点点头,边走边问侯夫人的情况,知道于妈妈已经拿着牌子派人去告知宫中了,暗暗松了口气。   侯夫人是薛皇后的亲生母亲,娘娘知道了此事定然会很快派太医来,她只要在太医来之前稳住侯夫人的病情,应该就无碍了。   到了闻樨山房,四处灯火通明,小丫鬟们屏息站在廊下,几个大丫鬟则面色焦急,脚步都有些不稳。   侯夫人戴着抹额散着头发,脸烧得很红,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她附耳细听,依稀能听到“沈氏”两个字。   应是烧得意识不清开始梦魇了。   程柔嘉不再耽搁,拿出银针准备施针,于妈妈的脸上却现出几分犹豫。   人都说医者越老越可靠,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想起程娘子来。可程娘子年纪这么小,若是下手没轻没重反倒伤到了夫人,她可怎么好跟皇后娘娘和世子爷交代……   程柔嘉看出她的犹豫,笑了笑:“妈妈不必担心,银针我从前也是用过的,治好过其他病人,不是随意邀功在夫人身上试验。”   于妈妈想起这程娘子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动摇了,片刻后,终是咬着牙点头:“那就劳烦程娘子了。”   程柔嘉在角灯下为侯夫人施了针,又亲自打了水为她换了一块帕子,拔针后侯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过来,于妈妈一摸额头,果然烧消退了下去,立刻就拉着程柔嘉感恩戴德地道谢。   她含笑点头,提笔写了方子让闻樨山房的丫鬟去熬药,便听见有小丫鬟高兴地进来禀报:“妈妈,世子爷那边已经知道了,正带着太医往回赶,提前派了人回来送信,算算时候,应是一盏茶之后就会到了。”   于妈妈大松一口气。   程柔嘉见状就要告辞,于妈妈却笑道:“大半夜的将您叫过来劳烦您了,不若今夜您就先在旁边的暖阁里歇一晚上,免得再奔波,况且太医究竟是外男,夫人夜里病情若还有反复,也好让您及时看看。”   果真是忠心耿耿。   程柔嘉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含笑应了,带着阿舟去了暖阁安歇,和衣而睡。   *   骑着马飞驰回来的薛靖谦带着几乎被摇散了骨头的老太医匆匆进了门。   老太医只略微把了下脉就大松一口气:“夫人已经不发热了,没有性命之忧。”看向薛靖谦的眼神就有些不善:这么焦急的把他这把老骨头带过来,他还以为侯夫人不好了呢……   薛靖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看向于妈妈:“不是说娘高烧不退吗?”   于妈妈此刻完全放下心来,眉眼舒展,想起这几日院里丫鬟说起的程娘子失宠的闲话,也刻意地要在世子面前抬一抬她:“多亏了程娘子,若不是她及时来给夫人施了针,只怕夫人此刻仍是高烧不退。”   阿元?   薛靖谦不意能在此听到她的名字,默然地将桌上隽秀字迹的纸张拿起来。   是张药方。   “是程娘子方才开的药方,还没来得及让丫鬟去熬药。王太医,您也看看?”   白须的老太医摸了摸胡须,对着角灯看了片刻,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这药方开的没什么问题,照着抓药就是。”   人仰马翻的闻樨山房终于静谧下来,薛靖谦不放心母亲的病情,将太医留在了外院歇息,自己在床前守着母亲。   越发毫无睡意。   想起于妈妈若有所指的话,他忍不住抬起脚往开着门的暖阁的方向走了两步。   隔着紫檀木底座的谷风屏风,依稀能瞧见里面床榻上女子恬淡又安详的睡颜。他凝视了良久,直到里面守夜的阿舟翻了个身出了些动静,才垂下眼退了出去。   快到天明时,侯夫人醒了。   薛靖谦给母亲喂了药,才见她意识慢慢清明起来。   正要开口问是怎么一回事,却见母亲已神色呆滞地开口:“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了,我还会梦见沈氏。”   明明是平静至极的言语,薛靖谦却听得心头一颤。   沈姨娘是母亲和长姐心头的一根刺。   他原以为,圣上登基之后,母亲已经慢慢看开了,却不曾想,还会被一个过世的妾室压得郁结在心,又生了一场病。   侯夫人是在初四那日,开始不断地梦见沈氏。   脑子里都是薛靖淮被册封世子,方家上门来退亲,方氏转嫁了薛靖淮,而她可怜的儿子远在西北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沈姨娘虚情假意地来探病,实则在她耳边极尽恶毒地诅咒她的一双儿女的画面……   “谦哥儿,把薛靖淮那个孽种分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他。”侯夫人抓着薛靖谦的手,眼眶有些发红。   “是。”薛靖谦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   对于薛靖淮,他的恨更多的是来自于母亲的恨和父亲的偏心。至于与方氏的婚约,实然心中并没有太多涟漪——在西北风餐露宿性命垂危的时候,他脑子里一次都没有想起阿嫣的脸,他对阿嫣,终究是只有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   当初留下薛靖淮在府里,一面是因为陛下希望薛家家和万事兴的意思,一面也是想让偏心的父亲亲自对昔日宠爱的庶长子赶尽杀绝——父亲那么聪明又那么自私的人,连深爱的沈姨娘都可以弃之不顾,生生地用对池姨娘的宠爱气死了她,又何况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儿子?   这些年对薛靖淮的折辱也算够了,偏偏他还不死心地一面借着他的光一面想报复他,竟敢对阿元动手……想到园中那一幕,薛靖谦的目中不由又含了一丝怒气。   病了一场的侯夫人力气不多,说完这番话便面露疲乏,薛靖谦见母亲不再有发热的迹象了,服侍她安睡下,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分家两个字说起来容易,要办成,可得花不少的功夫。   “去请侯爷到外院书房走一趟。”他负手吩咐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父亲装疯卖傻不是一日两日了,说着要求仙问道,实际上那些吃了可能中毒的丹药,一粒也没入他的口。   他暗暗摇头,余光落在一旁暖阁的窗纱上,想了想,还是抬脚离开了。   承平侯府因为沈姨娘,已经乱了那么多年,至今仍有伤口在众人心间。有些规矩他本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应该有例外。   *   侯夫人病后的十余日里,程柔嘉时常去探望,亲自给侯夫人喂药熬药的事没少做。   薛靖谦每日也会去闻樨山房请安,可巧的是,两人一次也没有碰上过。   徐妈妈日益增长的焦急几乎写在了脸上。   世子爷这都有十余日没踏进东厢房了,府里关于程娘子失宠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程娘子面上瞧着是上了心,日日都去侍奉夫人,像是想从对夫人的孝道重新拢回世子爷的心,可偏偏在夫人面前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世子爷此举像是在避着程娘子,程娘子也并没有想招儿在侯夫人那儿“偶遇”世子爷……   就连侯夫人,在程柔嘉连着去的第十日也忍不住开口:“丫头,你若是想拢住谦哥儿的心,就该多去他面前晃悠,老在我这个老婆子跟前转,这算什么事啊?”   程柔嘉笑得坦然:“妾身只是想给夫人尽孝道,若是世子爷想让妾身侍奉了,说句话便是了,这种事,哪里有妾身置喙的余地呢?”   侯夫人连连摇头。   看上去是个软和没脾气的,实则是个敢晾着谦哥儿的。至于什么失宠的话,她是半个字都不信的——那日若不是她去得及时,她真怕谦哥儿一个没忍住拿刀杀了薛靖淮那个孽种,幸好……把那孽种早日分出去,可保家宅安宁。   出了山房的大门,红绸忽地看向她:“姑娘,世子爷若是一直不来您屋里,小少爷的事情,要怎么办?”   程柔嘉脚步一顿。   这几日府里的捧高踩低已经渐渐现出了眉目——还在冬日,管炭的婆子却开始借口府里的银炭不够了,给她们送来少了能呛死人的湿木炭;灶上的婆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殷勤,送过来的饭菜不是凉了就是短斤少两,她需要多加许多银子,才能吃得上热腾腾的饭菜……   侯夫人并未刻意在下人们跟前抬举她,兴许也是在敲打她,想让她主动和薛靖谦低头。   但最要紧的事,她年前在薛靖谦面前提的为小弟延请名师的事情,初四的时候薛靖谦还没有给她定论,而程昱之的事,若她一直是“失宠”状态,恐怕也不便派人到府外打点……   程柔嘉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做了决定,附耳在红绸耳边说了几句。   红绸点了点头,立刻顺从地重新折回了山房。   *   夜幕低垂,深蓝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星子。   提着八角宫灯,莲步慢移的婢女身着宝蓝色绣桃花的比甲,梳着交拧的双丫髻,虽低垂着眉眼,却难掩殊色动人。   新提拔上来守书房的小厮立刻警铃大作,想起师父的谆谆教诲:“世子爷最厌恶那些心术不正想一飞冲天的婢女,外院的书房,是不让侍女进去贴身服侍的……”   立刻面色不善地拦下来:“什么人?这时候来书房干什么?”   被拦下来的婢女面上微微有些惊讶,旋即笑意更浓:“奴婢是侯夫人身边的,侯夫人说世子爷忙着分家的事,实在辛劳,便让奴婢来送碗参汤给世子爷补补身子。”   那小厮打量了一下婢女衣襟上小巧精致的木樨花,点了点头。   师父教过他,侯夫人身边的姐姐的确是都会在衣服上绣上统一的木樨花的。   便放了她进去,但仍是警惕:“送了汤就赶快出来,免得多生事端。”   “侯夫人交代了,要亲眼看着世子爷喝完才行。”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那小厮不由心神一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让开几步让她进去。   薛靖谦正低头看着一沓文书,手里的毛笔不停地在上面批注勾画,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淡漠道:“什么事?”   却是一个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娇柔声音:“世子爷,夫人让奴婢给世子爷送一碗参汤来。”   门口的小厮竟然将女子放进来了。   薛靖谦微微皱眉,但想着是母亲身边的人,到底不好发火,随意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挡住泰半烛光的身影却没有动弹,有些犹豫地开口:“世子爷,夫人说要让奴婢看着您喝完的……”   薛靖谦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放下毛笔,手伸向食盒里的汤碗。   一双柔弱无骨的手却忽地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抚上他的肩,那声音又道:“夫人说了,送这汤的意思,就是让世子爷知道,是时候该安歇了……”   开口说话的婢女说着就大胆地拢住他的后颈,要坐在他怀中。   目不斜视的薛靖谦青筋直跳,终于确定又是个刻意来勾引他的婢女,忖度着母亲不会再随随便便送人到他身边,怒气便在目中现了出来,垂眼去看那婢女,满腔的怒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是你?”   婢女装束的美人双目含情,乌黑的青丝堆落在他襟口,不施粉黛的脸上仍旧晶莹剔透,表情恬淡温和,面孔如清雅的梨花般素净温柔,气息扑在他的脖颈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尤其是这一身紧身的婢女服饰,更将她的身量衬托得更加诱人,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仿佛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将这珍贵的瓷娃娃弄碎了……   “世子爷不愿见妾身,可妾身却想见世子爷,如此,就也只能巴巴地来见您了。只求世子爷不要责罚妾身。”她的调子透出了十足十的委屈,往日里亮晶晶的眸子泛起薄雾,犹如被掬起又破碎掉的月光,星星点点,令人沉迷。   薛靖谦多日的固执顿时被击碎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摩挲她的腰窝,似是漫不经心:“哦?那你可知我为何不愿见你?”   湿润小巧的红唇被贝齿轻轻咬住,现出几分紧张和无措:“妾身不该和大奶奶争执,伤到了大奶奶,让世子爷不快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薛靖谦忍不住发笑。   见他笑了,程柔嘉反倒有几分愣神,有些羞恼地推他:“您笑什么?”   男子越发觉得好笑,竟埋在她衣襟前低低笑了起来,闹得她浑身不自在,嘟着嘴推他。   薛靖谦觉得这小猫实在笨极了。   摸不准他的心思,胡乱地吃着飞醋,却还是舍不得他,委委屈屈地过来“道歉”,只盼他能对她多一些怜惜……   可他对她的怜惜,实在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多得他有些害怕了,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走上父亲宠妾灭妻的老路,将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的承平侯府再度搅得家宅不宁……   他那日实在是惊诧极了。   哪怕是从前在班师进京的路上听说了阿嫣退了婚又嫁给他最嫉恨的薛靖淮,他也没有生出要杀了他的心思,只是想对他百般折辱,好让关切他的母亲和长姐出了这口恶气。可那日瞧见她脸上的巴掌印和散乱的发髻,他却是真的动了杀意。   如若母亲不来,他可能真的会在假山那里杀掉薛靖淮,然后陷入言官无尽的弹劾中……   他对她的宠爱,似乎早就超出了“宠”这个字,向着另一边无限地靠近。   所以才会自欺欺人般地,故意说了“身份”这个词,提醒她,也提醒自己。又故意冷落着她,想让自己静一静——偏偏又遇上母亲的病,他想到沈姨娘过去跋扈的种种,只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谬误,不该把她放到这么重的位置。   但,阿元不是沈姨娘,自来到他身边,她从没有惹是生非恃宠而骄过,不管是他乳娘的侄女、三婶娘还是故意挑事的阿嫣,她都心知肚明缘由却从没有主动构陷过。甚至在他冷落她多日的情况下,夜里去为他母亲诊治,让母亲免受了许多苦楚,又在母亲病中亲自服侍喂药熬药……   她的眼里心里,从来只有自己这一桩要紧的事。   如此温顺柔弱,倘若他再不待她好,她又能指望着谁?   薛靖谦的心软得厉害,抬起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温声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吃些莫名其妙的醋。”   吃醋?她吗?   程柔嘉心中不以为意,也不知道薛靖谦否认的话是真是假。   但薛靖谦今夜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糟糕,她自然要乘胜追击,把此间事了了,便攀着他的脖子,温温柔柔地贴了上去:“是阿元愚笨,猜不到您的心思……那……阿谦哥哥……您还生气吗?”   床笫之间才会勉强出口的称呼小心翼翼地被提起,薛靖谦眸中情绪翻滚,一言不发地将人横抱起来入了内室休息的大炕上,看了看她身上侍女的衣裙,只觉得极不适宜她,却格外显得娇媚诱人,于是信手将那衣衫撕开丢在一边,在她耳边道:“以后再不许穿这样的衣服。”   玉人在他怀中被禁锢得脸色绯红,闻言却眨了眨眼睛,轻轻柔柔地道:“可是,阿谦哥哥不是很喜欢吗?”   薛靖谦听得眉心一跳,将她逼到大炕的一角,便扶住她的腰肢吻了下去。   门外的小厮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那婢女出来,心道不妙,急急忙忙地敲门:“世子爷,可要小的将人请出去?”   见里面无人应声,竟还推开门要走进去,只是脚还没踏进去,一个茶盏便落到了他靴面前:“滚出去。”   女子压抑的吟哦声也从内室传了出来。   那小厮立刻明白过来,涨红着脸匆忙退出去关了门,擦了擦额头的汗。   侯夫人竟然送了人来伺候世子爷……世子爷竟然还真碰了她……   想起那丫鬟的天香国色,又释然地舒了口气:也是,长成那模样,这世道也只有贵人身边才能容得下了。   只是心头的大石还没放下多久,忽地又有灯光慢慢靠近书房这边。   一身青莲色衣裙的婢女蒙着面纱提着灯过来,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小哥,烦请您通禀,奴婢是夫人身边的,来给世子爷送些糕点。”   小厮瞪大了眼睛。   这……侯夫人一晚上送了两个人过来服侍将军?   *   程柔嘉看着面前有些薄怒的男人,忍不住低低发笑。   方才正到关键时刻,谁知道那新来的没眼色的小厮直接推门往里闯,把威风凛凛的定远大将军吓了一跳,差点刚兵临城下就溃不成军……   薛靖谦气得咬牙,捏着她的下巴:“你还笑,我这还不是怕人看见你的模样……”   “那就多谢世子爷了。”她媚色流转,却有几分挑衅之意。将军望着美人,浑身燥热,正欲再度攻城略地,门口又传来那小厮颤颤巍巍的禀报声:“世子爷,夫人身边的姐姐,来送糕点了。”   内室的二人俱是一愣,程柔嘉酡色的面颊上就带了几分促狭的笑意:“呀,世子爷的书房,夜里竟然还这么热闹。”   薛靖谦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捏了捏她的脸:“少胡说。”就准备冷着脸让人把来人赶走。   如珠贝般亮泽的柔荑却分出纤纤玉指堵住了他的唇,他惊讶地看过去,却见她嘟着嘴笑道:“夫人可没这么闲,世子爷难道就不想知道,第二个如此胆大包天的人是谁?”又在他散开的衣襟处打着圈:“还是,世子爷心里有鬼,不敢让妾身见?”   薛靖谦哪里有什么旁的心思,只想将无关的人早些赶得远远地,好让这伶牙俐齿的美人溃不成军地哀求他,但想起此事恐确实有蹊跷,且面前的人儿又是个爱吃醋的,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燥意,整理了下衣物,走了出去:“让她进来。”   程柔嘉不意他动作这么快,有些慌乱地下了大炕,躲在他站着的屏风后面,披着他架子上的一件外衣——她穿来的那件,早就不成样子,什么都挡不住了。   门口的小厮听见那话,惊了一下:没想到,世子爷这么会享受……   师父的教导根本都是错的啊。   面色怪异地将来人放了进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守在门口,决定对什么声音都充耳不闻。   薛靖谦立在那里,淡漠地看着来人,等着她摘下面纱。   那婢女瑟缩了一下,好半天,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取下耳边挂着的面纱,露出一张容貌姣好的面容。   程柔嘉乌发散了泰半,躲在屏风后面,也悄悄地往外看。这一看,她就不由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是方玉嫣!   难不成……他们早就有苟且了?   屏风前端方立着的薛靖谦一看也有些慌了……方才才和阿元解释过,阿嫣怎么忽地来了这么一出,他这可怎么解释得清楚啊!   脸上就带了冷漠与疏离:“夜已深,大嫂穿成这样来我外院书房恐怕不妥,尽早离去吧。”   方玉嫣眼眶一红,却是什么话也没说,便将外面的褙子解开,露出里面让人面红心跳的亵衣来——亵衣的领口开得很低,如羊脂玉般的臂弯在空气中瑟缩着,修身的亵衣只留了两根细细的肩带,瞧着不再像亵衣,倒像是孩童穿的肚兜。但穿在一个已为人母的少妇身上,极为香/艳迷离。   程柔嘉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找身衣服出去了。   薛靖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如此,立刻将地上的衣物拾起来递过去,看也没看她:“阿嫣,你自重。我对你,并无半分男女之情。”   方玉嫣面色僵硬了一瞬,像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这么羞辱地站在他面前,他竟然不为所动,没有半分情动的模样,忍不住上前一步,就要环住他的腰。   薛靖谦冷冷道:“你若再放肆,我便直接喊人进来了。”   她瞪大了眼睛,泪珠一粒粒往下落:“谦哥哥,你怎能如此对我?”   她知道她今夜要做的事情是要被浸猪笼的,可正是打定了主意他不会那样对她,才会冒险前来。   薛靖谦默了默,见她不再造次,便叹了口气:“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行事能不能不要这般任性?不为旁的,便是为两个孩子,你也不该有这样出格的心思。”   谁知这话却让泫然若泣的女子升起了一丝希望,她望着他,温柔地开口:“谦哥哥,你是在乎旁人的看法吗?你放心,我不求名分,只想你能再看一看我。”   她知道她今日是疯了。   初四那夜,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薛靖淮在床笫间对她极其粗/暴,不顾她的反对也丝毫不理睬她以娘家为依仗的威胁,甚至后来被派到外地办差,临行前与她拌嘴还打了她一巴掌……   她心知他是因为那件事恼怒她,但还是忍不住从心底升起恨意。   如若不是沈姨娘对她们方家出手,她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当上谦哥哥的正室,成为世子妃,再成为侯夫人……而不必委身于一个庶子,在娘家和婆家两面受气,更不必看她曾经心爱的少年,将旁的女子捧在心尖上日夜欢愉……   但世子竟然不再碰那个贱婢了。   她的脸色一日日的好转,心里的念头一日强过一日——她想要去验证一下,他这么多年不娶妻,是不是因为,心里还有她?   薛靖谦叹了口气,淡漠地望着她:“阿嫣,你本不该有这样的执念。”接下来的话让方玉嫣浑身发颤:“大觉寺,不是你主动邀约薛靖淮的吗?”   原来,他都知道。   她一直以为在他心中,她是被逼无奈嫁给薛靖淮的。可他竟然知道当年的旧事,那,此刻的她,在他心中是不是就是个荡/妇?   “你听我解释……”她有些无力的开口。   “阿嫣。”芝兰玉树的男子负手而立,眉眼沉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确实没有过男女之情。当年母亲喜爱你,给两家立了婚约,我虽并不心悦你,但你若嫁给我,我也会真心实意地厚待你。只是,是你自己主动选择了薛靖淮,我虽不会因此迁怒你,但你知道,我们二人天生对立,你既然并不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选择了他,那我们幼时的情分,自然也是一笔勾销了。”   方玉嫣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但还是紧咬着唇,重新穿上了衣衫,蒙上面纱,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刺骨的寒风吹得她瑟缩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   当年方家,的确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她在所有办法中选择了一个看似风险最小的一个,她始终是在趋利避害,对他的真心,并未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   今日,似乎也同样是如此。她只是在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经营收益甚微,想要在功败垂成的最后一刻,寻求一线生机。   *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   程柔嘉披着外衣站在屏风后,见他进来,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   她没想到他会在她面前说起被方氏背叛的往事——纵然他真对她没有私情,可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心中哪里会没有傲气?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一面是让方氏死心,一面也是想让她安心吧。   薛靖谦见她在烛光下的神色,竟然隐隐有几分怜悯,不由挑了挑眉,心思一动,索性将人抱到了书案上,咬着她的耳垂:“继续。”   冰凉的书案惹得她瑟缩了一下,小声地哀求:“别……别在这里,若是有人进来……”   “放心,不会的。”他低低一笑。   门外的小厮早在刚才方氏出去时就被他打发走了。   桌上的墨汁盛得有些满,旁边就是薛靖谦方才整理的文书,她担心墨汁会溅出来毁了那些文书,只好抓紧桌角,珠贝般的指甲抠着边缘,压抑着呼吸和声音,任由背对的将军毫无阻拦地攻城略地。   ……   到底是没能保住那一叠子文书。   墨汁溅撒得到处都是,桌上价值不菲的笔架和毛笔凌乱地掉在地面上,混在地上凌乱的衣裙中间,瞧得人面红耳赤。   程柔嘉伏在大炕上,有些可惜地看着外面的书案:“将军又白忙活了……”   薛靖谦很满意她关切自己的模样,低头在她颈窝处亲昵地蹭了蹭,笑道:“不妨事,在薛靖淮回来之前准备好就行。”   美人闻言又看向他:“大爷被外派,是世子爷的手笔吗?”   男子眼中就更柔和了几分:“你说呢?”   不把他扔出去,真怕哪天想起那日的事又忍不住想杀了他。   便见她面色娇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唇上轻轻贴了贴:“那,妾身就谢过世子爷为我出气了……”   屋外寒风烈烈,屋里的人却是滚烫的,难舍难分的,触碰后的分离如同干柴旁蓄意点燃的烈火,小小的隔断根本无济于事,反而只会让木柴烧得越发的旺,经久不息,直至天明。   作者有话说:   三章合一,某将军心态转变的分水岭,女鹅开始有机会接触到外面啦~ 第28章 厮磨 [VIP]   清晨,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陌生的地方入眠,不免觉浅。   书房内视线昏暗,天青色幔帐下, 如玉的美人未着寸.缕, 伏在男人身上安睡, 下颌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呼吸清浅。屋外下人洒扫庭院的声音顺着窗子传进来, 程柔嘉睫毛颤了颤,渐渐转醒过来。   修长的玉臂稍一舒展, 便觉满身的酸软乏力,脑中顿现夜里那些面红耳赤的画面。   许是旷得久了些, 昨夜的薛靖谦对着她似乎格外难以自制。而她解开了一道心结,亦有心顺着他,事态就越发地不可收拾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从他身上退下来,赤足踏上地上的羊绒毯,逡巡着屋里,却没找着一件能穿的衣物——穿来的婢女衣裙凌乱得不成样子, 还沾上了墨汁。且青天白日的, 她怎么好再穿成那样出他的书房?   愁眉苦脸时,床榻上的男人亦悠悠醒转过来。   深邃的墨色曈眸尚还有些惺忪, 睁眼便撞见美人的细柳腰肢,活色生香,眸中的混沌消散一空,复又暗了一层。   “你在找什么?”男人低沉的声音含着几分笑意。   程柔嘉脸刷地涨得通红, 只好又进了幔帐躲入锦被中裹好, 嗔怪地看着他:“世子爷, 妾身的衣服……”   “那怎么办, 我这里,可没有女子的衣服。”他状似惊讶地看她,目光中却是掩不住的促狭,“不若你再穿上男子的衣衫,装作我的小厮?”   程柔嘉羞恼地推他,轻哼:“世子爷也不怕被人说有龙阳之好。”   男子神色温和,闻言毫不恼怒,下意识地将怀中的玉人搂紧,宽大的手掌随意搭在她的小腹上,程柔嘉顿时脸色一僵。   隐秘之地草木潮湿,缓缓凝结的雨露自叶尖流淌而下。   太过于敏感了。   下一瞬,她就又被桎梏入他的怀中,一阵天旋地转,眸中便只倒映着他的俊颜。布满粗茧的指腹缓缓按入泉心,琉璃般的杏眸霎时间水雾蒙蒙,睫毛颤抖不已:“已经是卯时了……”   “尚早。”昏暗的幔帐中,高大精壮的将军收回仅为先锋就逼得敌军喉间哽咽的手指,覆身交缠而去,直至对方讨饶不已缴械投降,才餍足地鸣金收兵。   *   辰时,小雨停了下来。   屋外候着的下人听见屋里的主子的唤声,这才低着头匆匆将早已备好的热水抬入屋内的耳房,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主子让人进去服侍更衣和用膳。   薛靖谦已命人回世明堂为她拿贴身的衣物,眼下倒是只穿了他的一件常服,很是宽松,行走间隐隐透出其内姣好曼妙的身姿。   他照例吩咐灶上的人给她熬了碗羊奶,自己则只吃了片刻便放下筷子,眉眼温和地看着她小口秀气地喝着羊奶,吃着小食。   被他这样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抓紧速度吃完,却被他拦住:“不急,慢慢吃。”   “世子今日没有公务吗?”喝完了羊奶,她眨着眼睛望着他。   “没有。”他神情平和,“一会儿用完饭,我们一起去和娘请安。”   程柔嘉点了点头。   从前他从来不和她一道去侯夫人那里的——给长辈晨昏定省,往往也都是夫妻二人相携而去,她这样的身份,能天天在侯夫人面前,也是因为如今府中没有当家女主人。   既然薛靖谦有心抬举她,她没有推拒的道理。   *   红绸捧着装着衣物的红木托盘,进了外院,却在廊下被厨房的蔡婆子堵住了。   她面色不善地轻斥:“蔡妈妈,您这是什么意思?耽误了给主子办的差事,您担当得起吗?”   从前她们二人一道施粥时这位蔡婆子对她照顾有加,姑娘长姑娘短的叫着,可这些日子一见她家娘子失了宠,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为了能让娘子吃上一口热饭,她可没少往这眼皮子浅的婆子手里送钱。即便如此,还是要遭受许多不明不白的阴阳怪气。   蔡婆子一早来送早膳便打听到了昨夜侯夫人屋里有个婢女夜里来送汤爬上了世子爷的床,世子爷竟也破天荒地将那婢女留下了,且听洒扫的小丫鬟说,今早卯时,还听见屋里有动静……   世子最是端方守礼的人,初回京时有不少自视容貌卓绝的小丫鬟卯足了劲想往他身前凑,结果都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了。更何况这可是外院书房,世子处理公务的地方,向来是不让女子进屋的,这婢女到底是生了副什么模样,居然能让世子这么刻板的人破例……瞧上去,倒像比先前的程娘子还要厉害几分。   蔡婆子心里就像猫爪子抓似的十分难受,见红绸端着的明显是一件女子的衣衫,转了转眼珠子,笑道:“红绸姑娘,你是来给里面那位娘子送衣服的?”   红绸白了她一眼,懒得理睬她。   蔡婆子见状,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哎呀,没想到世子屋里这么快就要再多一个人了……这程娘子也真是昙花一现,新爬床的丫鬟居然就敢指使她屋里的婢女了,世子爷也不拦着,可见是真厌恶了……   程娘子屋里的饭菜,还是太丰盛了些啊。   她暗暗打着算计,决心回去之后把菜单子上的那一味汤也抹掉。   片刻后红绸端着空托盘回来了,瞪了她一眼,毫不停留地走了。   蔡婆子嘁了一声,正要出言嘲讽几句,却见书房的大门忽地打开了,走出了一双金童玉女。   世子爷一身宝蓝色鹤纹锦袍,负手而出,面容清冷,贵气逼人,其后的女子一身蜜合色遍地金的褙子,梳着牡丹髻,神色娇柔中含着慵懒与妩媚,如同初春的海棠般让人移不开眼。   台阶有些高,女子下到第二阶时小腿似乎忽然软了一下,站立不稳,险些摔倒,一脸冷漠地在门口立着的世子立刻回了头,伸手扶住她,皱着眉头说了两句,眉眼却现出无限的温和与宽容。   出了这个小插曲,两人便携手一道走着,交叠的手掌被宽大的袖子掩盖,随着行走若隐若现。   蔡婆子面如土色,直想伸手给自己一巴掌。   哪有什么婢女,昨夜敲开世子爷书房承欢的女子,分明就是程娘子!   二人向她走过来,蔡婆子立刻逼到一边,头低得似鹌鹑般。却听那女子声音婉转轻灵似布谷鸟,笑着同她打招呼:“蔡妈妈,怎么还没回大厨房去?”   特意咬重的“厨房”二字彻底击垮了蔡婆子,她脚下一软,想要走近辩解两句,却没走两步就身子一歪从甬道的台阶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   侯夫人对于两人相携着来给她请安的状况露出了笑容。   “总算不用一日两趟的折腾我了。”等人走了,她笑着和于妈妈抱怨。   于妈妈也面带笑意。   自打程娘子那夜里给夫人施了针,夫人对她改观了不少。对于世子爷对她的宠爱,倒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家和万事兴。”她笑着凑趣。   *   红绸听说了蔡婆子在她走后被吓得自己从石阶上摔下去,摔断了尾椎骨的事情,捧腹大笑。   “活该!”她气哼哼地道,“什么钱都敢昧,什么人都敢踩一脚。这下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厨房那些瞧不上她的年轻媳妇子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程柔嘉也无奈摇头。   她实在也没有想到,那婆子耍起小心机一套一套,却被她一句话吓破了胆子,那蔡婆子也年岁大了,摔断了骨头,只怕不止是一百天那么简单……   也算是咎由自取。   一旁的阿舟听得也笑弯了眼睛。   主仆三人正谈笑着,徐妈妈忽地掀了帘子进来禀告:“娘子,池姨娘和六小姐来了。”   池姨娘穿了件玫瑰红十样锦的褙子,神采奕奕,一进来便挽着她的手笑道:“谢天谢地,世子爷总算是心中不再有嫌隙了。”   很是为她的复宠高兴。   程柔嘉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笑。   初四的事情后,她已经十余日没往栖云苑去了——一面是受了薛靖谦的“命令”不敢再乱跑,一面也是为那日疑心池姨娘的事有些尴尬。   六小姐薛丹如却撑着脑袋,嘟着嘴:“姨娘这话说的不对,二哥最喜欢程姐姐了,哪里有什么嫌隙?”   想起那日,这小小的人儿不惜往自己院子里引祸的行径,程柔嘉的目光温柔似水:“六小姐,那天你站出来为我说话,不怕你和姨娘被牵连吗?”   薛丹如笑嘻嘻地从她手里抓了一把窝丝糖:“满府里二哥最厉害,二哥是要保住程姐姐的,那我跟着二哥走,什么都不怕。”   她心头一撞。   池姨娘也是头一次听见女儿这般解释,看了一眼目带怔忪的程柔嘉,接着笑问:“丹如,你怎么知道你二哥是要保住程姐姐?”   薛丹如小腿晃晃悠悠,回忆了一下:“二哥一直都没有对程姐姐生气呀。”   池姨娘眼中就带了些与有荣焉。   他们母子三人一向是指着侯夫人和世子爷过活的,而世子爷比夫人可难讨好多了。没想到,女儿竟有这样的玲珑心思和慧眼,瞧出世子对程娘子的不同……   说实话,那样的事情若是放在普通的通房身上,即便清白无损恐怕也要丢了性命——妾室通房之流与主母斗尚有三分胜算,可一旦府里的爷心里生了膈应,这满府里,可就没有半点容身之地了。   想到这儿,池姨娘眼里的笑意又真切了几分:“程娘子,前些日子你托我打听的事,我父亲来信了……” 第29章 喜事 [VIP]   远哥儿和程昱之的事情都渐渐有了眉目。   程昱之自小就天资聪颖, 父亲在程家村的族学里待了六七日,便相中了他。虽然培养的族人不止他一个,但他是父亲最看重的。   程家底蕴薄, 能给他提供的也不过是笔墨纸砚和余杭最好的书院——家中的教书先生不过是让她和幼弟不至于做睁眼瞎, 在科举之道上, 明毅书院的先生倒比程家私塾的先生要精进些。   至于京中的世家大族,要么是有自己的族学, 要么是延请名师单独教导,亦或是到退下来的大贤开设的书院潜心修学, 程昱之能靠有限的条件考上举人,已经很能证明他的天分了。   是以程昱之的事情, 她也不过是能帮着操持些衣食住行的事,让他进京赶考的路途顺利些,不至于在考场被饿晕热晕抱憾而归,其余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远哥儿还小,正是定性的时候, 若是能请到一位名师予以教导, 未来的路会顺畅很多——且官场上十分讲究门生论,若是师从一位有家族有背景的大儒, 日后入了仕,也会比寻常的寒门士子多一份依仗。   程柔嘉想起昨夜云收雨歇,温柔缱绻之际,那人抚着她的腰侧缓缓摩挲时漫不经心吐露的话:“……你弟弟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宋相家如今举家回了祖宅金陵, 宋家庶房的宋五爷是六年前的进士, 如今也从官场上暂退了下来, 在苏州府的一座山上开了书院授课, 我可以让人送一封举荐信去,让你弟弟去那里读书。”   “宋家?”她眨了眨眼,觉得似乎听过,但又不甚清晰:“宋五爷既然是进士,为何要退出官场?”   薛靖谦嗅着美人桃花香露的幽香,在她颈窝处低笑着解释:“宋相是很固执的一个人,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想变法,可朝中有不少人反对,方大人又与他政见不合,陛下要抬举方大人,自然就只能先撂下宋家……宋相在先皇在时,已经当过好几届的会试主考官了。”   会试出来的进士与同进士,都得称会试主考官一声老师,算算年头,宋相手下的门生的年纪,正该是在朝廷中大放异彩的时候。可政见不合是要命的,连累着举家都迁回了祖宅,可见是在京中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样的人家,薛靖谦却要费心地让远哥儿进去……   她靠近了些,气息轻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您的意思是,宋相还有机会……”   宋家有举家避世的风骨在,宋相又曾官至一品,桃李满天下,若是远哥儿通过宋五爷能得到宋家的赏识,宋相起复之日,远哥儿的前程便也明晰了。   闻言,薛靖谦漆黑的眸子中多了几分笑意。   他从前不曾和阿元讲过政事,但她一向聪慧,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透。没想到,连寻常女子看不穿的政事也能稍一提点就直切要害,倒不枉费他一番费力。   薛家和方家是姻亲,他不便直接向宋家讨人情,但从庶房的宋五爷入手,就简单多了,若是她的嫡亲弟弟有天赋,不消他再多费力气,宋五爷自然会培植自己的门生。近水楼台,借此够上宋家和宋相,也不是无望。   若她是官家女子就好了,哪怕只是小门小户出身,他应也能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念头闪过,他微微泛亮的眸子染上了一层莫测之色,轻轻吻上她的眉心,一路下滑:“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有个早亡的伯父?”   娇喃呜咽声逐渐没入交缠的唇中,她只来得及发出“嗯”的声调予以回应,就又陷入了风雨中。   来不及思考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   正月里,薛家迎来了全年最大的好消息。   宫里下了圣旨,封大皇子为东宫太子,择日举办册封大典。   压在薛家人头上最大的疑虑终于消失了。   陛下登基以后,虽一直敬重中宫,夫妻恩爱,但男人总也有劣根性,尤其是有了权柄的男人。陛下登基以来的这些年,宫里也进了不少美貌年轻的新人,生下皇子公主的不在少数,大皇子虽是嫡长子,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贵妃膝下的四皇子,曹美人膝下的七皇子,身子骨也都很好,瞧不出明显的劣势。   圣人又正值春秋鼎盛,照薛家人最初的想法,是已然做好了夺嫡的持久准备的。但没想到,大皇子还未满十四岁,宫里就直接跳过了册封亲王这一环,直接封了太子。   侯夫人唐氏很是高兴,在府里放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银裸子打赏下人,阵势倒比除夕那日还要热闹些。   这还不够,她见自己身子骨好多了,还要去大觉寺拜佛祖上香还愿。薛靖谦生怕母亲再颠簸着了凉,只好选了一日休沐的时候,全家人都陪着侯夫人去大觉寺上香。   方氏称病没有同行。   程柔嘉不由想起那夜听到的故事。   也不知她是觉得无颜再踏入那佛门圣地,还是并不觉得大皇子册封太子对她来说是好事……如今满府里都知道等大爷办完差事回来,就会张罗分家的事情,方氏这些日子越发闭门不出,西府的什么事都无人知晓。   到了出门那日,承平侯府的大门难得大开,侯夫人由于妈妈服侍着上了最大的那辆马车,后面跟着闻樨山房几个得脸的大丫鬟坐的小马车,接着便是三夫人的马车,池姨娘与一双儿女的马车和程柔嘉主仆的马车。当家的老侯爷、薛靖谦和薛靖兴兄弟则是骑马侧行,侯府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超一品王侯的倚仗在最前面开路,浩浩荡荡,引来无数目光。   大觉寺那边一早得了侯府的打点,派了孔武有力的僧人手持禅杖守着山门,不许外人进。主持大师亲自在山门前面相迎,侯夫人笑着还礼,一行人先去了大雄宝殿拜了佛祖捐了香油钱,侯夫人甩出几张上吉的签子,当即心花怒放地又添了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主持大师捋了捋银白长须,迎了一众女眷进了后院的厢房休息。   男人们则随后跟着主持大师去喝茶了。   山路难行,纵然有轿子,出门这大半日侯夫人仍是不免面露倦容,但仍含笑听着薛丹如笑眯眯地说着方才路上看到的风景和见闻。   小丫头一向有分寸,在嫡母面前活泼却不吵闹,眼瞧着侯夫人似是想要休息了,就又拉着双胞兄长借口去外面玩退了出去。   程柔嘉难得出门,倒不觉得疲累,笑眯眯站在槐树下面同池姨娘说笑。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闻樨山房的一位大丫鬟过来禀报:“唐二夫人和表小姐正巧想来上香,僧人们将人拦着,听说咱们两家是姻亲才放进来,这会儿正坐着轿子往这里来,想给夫人请个安。”   唐二夫人?   那岂不是侯夫人娘家国公府的夫人。   侯夫人嫡亲的侄女和弟妹过来了,她们可没有置喙的道理,池姨娘便笑着道:“夫人刚小憩了片刻,姑娘且进去说一声吧。”   那丫鬟便哎了一声,笑着掀帘子进去禀报了。   不多时,厢房里便又热闹了起来,丫鬟们鱼贯着进去伺候侯夫人梳洗。   池姨娘和程柔嘉便瞧准了时机进去,站着一旁等着待客。   瞧上去四十有余的妇人笑眯眯地进来。   她穿一身鹦鹉绿的杭绸褙子,头上插了双股的赤金衔南珠金钗,又再侧边插了支嵌蜜蜡石与猫眼石的金簪,耳边还有一对金镶翡翠的耳附。金饰又多又沉,压得她脖子都有些弯,瞧上去倒不像个官家夫人,像是哪家暴富的商人家的大妇。   她身后则跟了个小姑娘,十六七的模样,穿着大红刻丝双喜纹的褙子,神色温婉,举止端庄,眉间有一颗痣,本应让整个面容生动起来,偏偏她生了一张圆脸,便越发显得循规蹈矩、绳趋尺步。正是唐家二房的嫡出小姐,唐玉清。   侯夫人笑着让人奉了茶,请娘家的亲戚坐下,精神瞧着是比方才好了很多。   寒暄几句,她便拉起唐三小姐的手,亲昵地拍着:“过年的时候听说玉儿病着,我要去瞧你也不让,说什么怕过了病气,现下可好些了?”   提起这桩事,唐二夫人的脸色顿时有些黯淡。   见她不答话,唐三小姐目中闪过一丝焦急,又笑道:“承蒙姑母挂念,眼下已经是大好了。听说姑母前些日子也病了一场,是以我和母亲才非要上山来想瞧瞧姑母。如今一,果真是家有喜事,让姑母病痛全消了。”   侯夫人望向唐三小姐的目光就更柔和了一些。   对于弟媳邹氏,她向来是有些看不上的。但她与二弟姐弟之情浓厚,对他膝下唯一的嫡女也素来是颇为照顾的。   “玉儿这张嘴啊,真是甜得很。也不知道将来什么人能有福气娶到玉儿这样的好姑娘。”侯夫人例行客套地赞许了一句。   唐二夫人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竟忽然拿起帕子开始拭泪:“这孩子也是命苦。好好的亲事,竟就……”   大有故事的样子。   程柔嘉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听到这里,不免抬头看了一眼唐二夫人,却正巧撞上唐三小姐温和中带着审视的目光。 第30章 刁难 [VIP]   唐二小姐的目光让她有些没来由的不自在。   程柔嘉垂下眼睑, 恢复了方才低眉顺目的模样,像个泥塑的菩萨一般立在池姨娘身后。   唐二小姐的眸中就闪过了一丝惶惑。   看打扮,不似寻常的丫鬟, 但偏偏立在那里不落座, 与从她们府里出去的那位池姨娘结伴, 也不像侯府的主子。可即便是她一直低着头,也难掩出众的容貌气度。承平侯府, 什么时候多了个这般年龄的女眷?竟然还侍奉在姑母身边。   这头邹氏已经捏着帕子诉苦起来:“本来是定好的亲事,天津卫的四品佥事。虽然是寒门出身, 可年纪轻轻坐上这样的位置,可见上进。谁知道媒人拿了八字去找大师合, 竟然合出个相克的命格……”   这话一出,连在唐家人面前素来低调的池姨娘也不免惊异地抬了头,看了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的唐玉清一眼。   男女婚嫁素来有合八字的习俗,可大师们合出来的结果,即便不是“天作之合”,往往也能凑出个“相濡以沫”的好兆头。像这种相克的, 实在是少之又少。   侯夫人亦忍不住皱了眉:“那大师可是有真材实料的?莫不是被人收买了故意来毁人亲事的?”   “……是慈安寺的圆明大师, 名声在外的。”邹氏的神色更加黯淡。   侯夫人闻言在心中长叹了口气,倒不再计较邹氏今日在她跟前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寻常的高门嫡女, 从十三岁就开始相看人家,十四五岁定亲,筹备个一两年的嫁妆,等出嫁时也就十六七了。像唐玉清这样临要出阁因为八字相克退了亲事, 恐怕很难再找到什么好儿郎。   “你也不必如此心焦, 玉儿是我的嫡亲侄女, 她的亲事, 我会上心的。再不济,还有皇后娘娘那里给玉儿撑腰呢。”侯夫人也是玲珑心思,自然看得出邹氏今日领着侄女过来见她是为的哪般,也不等她绕几个弯再开口,径直担了下来。   邹氏自然喜不自胜地谢了又谢。   唐家虽然是国公府,可她们又不是宗房,分不到爵位。玉儿的父亲也是个不成气候的,日日在刑部混日子罢了,且还是不省事的,什么事情都不上心。以她们的能力,先前的亲事已经是顶到头的好了,如今临了退了婚,若不求到家里这位富贵滔天的姑奶奶这里,只怕真要远嫁才能门当户对了。   心事了了,邹氏的姿态便放松了许多,终于开始正眼瞧站在角落里的池姨娘二人了。   “姨娘瞧着起色不错,先前在道观里住得可还顺心?”她笑眯眯地看向池姨娘。   对于这个在她们府中借住,后来被选中当了老侯爷姨娘的池氏,邹氏素来是有几分优越感的——不过是个被人送来送去的玩意儿,即便如今飞上枝头生了侯府的少爷小姐,也该记着恩人的好,时时小心侍奉才是。   池姨娘并不理会邹氏的嘲讽,屈膝行了一礼,温和地道:“劳烦二夫人记挂,妾身粗鄙惯了,在哪里待着都无妨。再者,侯爷在道观尚且都不觉苦,妾身自是一切都好。”   侯夫人随意地端起桌上的茶盏,没有言语,似是完全没听到有人说话。   邹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再指摘老侯爷的屋里事,目光落在池姨娘身后纤瘦美丽的少女身上,脸上就现出几分好奇。   “这位姑娘是?”   侯夫人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邹氏的目光所向,淡声介绍:“是谦哥儿新收的屋里人,姓程。”   邹氏顿时惊讶地半天都没有合拢嘴。   京中谁不知道,定远大将军、皇后唯一胞弟薛靖谦年至弱冠仍未娶妻,且身边连一个通房妾室都无,京中多少未出阁贵女们都肖想着那世子妃之位……   这个程氏,究竟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原先是在府里伺候的?”她不免好奇。   勋贵人家,在府里的少爷娶妻之前从府里选个老实的丫鬟教他通晓人事,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可世子都二十一了,侯夫人怎么会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档子事?而且这人,选得也漂亮得太过了。   侯夫人抿了一口茶,微微摇了摇头否认,其他的却不再说了。   安静乖巧地坐在侯夫人身侧的唐玉清眸中也闪过一丝惊愕,脸色有些难看。   这美丽得惊人的少女,竟然是谦表哥的通房……既然不是表哥的丫鬟,那,就是表哥自己选的人了。   知女莫如母,邹氏在此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的失态,目光微微一沉。   若能当上承平侯府未来的主母,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侯府如今的这位主母,她们唐家的最尊贵的姑奶奶,却是这么多年一个亲上加亲的字眼都没提过,可见是不打算从唐家的侄女们中挑一位当儿媳妇的。   她一早告诫过女儿不要有这种妄想,免得反而惹来承平侯夫人不悦,远了感情,女儿也一向做得很好,乖顺地接受了她安排的亲事,并无半分逾矩。   虽不能让玉儿如愿,但教训一个小门小户的通房,还是可以的。   既然不是丫鬟,那必然就是出身寒门了,否则怎么会只有一个通房之位?   邹氏便赞叹了一声:“真是生了副好相貌。”又轻咳了一声,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程娘子是吧?说了这会子话,我有些口渴了,还得烦请你为我续杯茶。”   方才邹氏说起家中姐儿的亲事,丫鬟们便都被侯夫人遣了出去,这会儿屋里的确是没有伺候的丫鬟。可唐二夫人这话说得虽客气,却仍旧是拿她当丫鬟驱使。   程柔嘉看了一眼垂眸喝茶、神色淡然,似乎完全没发觉邹氏言语有什么不妥的唐三小姐,暗自摇头。   这唐三小姐是个聪明人,却选择对这样的事视而不见,可见她的直觉并没有错,这母女俩,的确对她有敌意。   尚在犹豫间,一直不动如山的侯夫人却忽然扬声喊了碧玉进来。   “给二夫人奉茶。”她淡淡地吩咐。   邹氏脸上的神气顿时一扫而空,表情有些讪讪地接过了碧玉斟好的茶,撑起个笑脸解释了一句:“我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好好瞧瞧程娘子的相貌,大姑奶奶可别误会。”   她原以为这位姑奶奶早年间受过那些苦,是最瞧不上通房妾室之流的,这位程娘子,她任意折辱也无妨。可没想到,这个外来的通房竟然在她面前有几分脸面!   程柔嘉暗松了一口气。   夫人心中,排在第一位的向来是世子。她是世子的身边人,代表世子的脸面,是以即便唐二夫人是很近的姻亲,侯夫人也不喜欢如此。自然也不排除夫人如今对她的观感有所改善的原因。   侯夫人却转移了话题,问起娘家近来的人与事来,气氛很快又重新变得和乐融融。   程柔嘉站得腿有些麻了,不多时却见退了出去的碧玉又掀了帘子进来对侯夫人耳语了几句,侯夫人便看了过来,温声道:“谦哥儿那边说缺个手炉,你给他送去,且去他那里服侍吧,不必再回来。”   她屈膝应是,走到门口,忽然听一直在同侯夫人亲昵地说笑逗趣的唐三小姐笑道:“姑母,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大觉寺,也想去佛前上柱香求个签。”   刚失了好姻缘,想求一求姻缘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侯夫人笑着应下,拍了拍她的手打趣:“到底是陪我们这些大人说话无趣了。”   程柔嘉脚步没停,掀了帘子出去,从碧玉手里接过准备好的手炉,暗自哑然失笑:世子这借口实在拙劣,他可从来没用过手炉这种东西。   “程娘子,世子爷眼下正在后山的碑塔那里,派了身边的小厮来迎您。”   她看过去,果真看到外院的一位在薛靖谦身边侍奉的小厮正站在廊下,低眉顺眼地等着她。   小厮能来迎她,却不能送手炉吗?   程柔嘉不由眉眼弯弯,正要说什么,背后却有人快步赶过来:“碑塔?素日里那里可是人来人往的,今日借着姑母的光,倒是能独享了。”   唐三小姐笑吟吟地在她身边站定,开口轻语。   程柔嘉屈膝一福,脸上挂上礼貌的笑:“三小姐不是要去佛前上香吗?”   “不急在一时。”她忽而笑眯眯地挽起了她的手,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程娘子不介意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长长见识吧?”   这是说介意就能拒绝的事吗?程柔嘉暗自腹诽,只能点头答应。   带路的小厮有些惊讶,但听说这位是国公府唐家的表小姐,也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将人带过去就是。   路上唐三小姐甚至十分歉意地和程柔嘉低声道歉:“我母亲是最喜欢漂亮小姑娘的,并不是要刻意使唤你,程娘子可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是对事事都洞察的人,在事发时却装作毫无察觉……程柔嘉并不欲与这样的人往来,只含笑推脱自己没有介怀,不动声色地在心底与她疏离起来。   大觉寺后山的竹林茂密繁多,竹干粗细相杂,正值初春,仍有落雪在竹叶上残留,但其下隐隐的绿意却难掩生机。   身穿紫红色织金工字纹袍子的男人负手立在石碑前,身形比竹林中的竹子还要笔挺,仅仅是一个背影,却能让人瞧出其风姿不凡,贵气脱俗。   薛靖谦听到脚步声,便淡笑着回了头,见程柔嘉身侧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不免有些惊讶。   他蹙着眉思索了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三表妹?”   作者有话说:   老薛:趁出来玩和老婆约个会,老婆贴贴……欸?您哪位?哦……我表妹啊,我们很熟吗?   唐三小姐:我裂开了   ……   稍后还有一章,建议明天起来再看 第31章 竹林 [VIP]   唐玉清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态。   国公府人丁兴旺, 这一辈的小辈确实多,可小姐却只有三位,她还是其中唯一一个嫡女, 姑母和唐家二房素来也是亲近的。可她没想到, 谦表哥几乎对她没什么印象……   明明幼时她还在侯府里小住过几日的!   薛靖谦不意小厮还将唐家的表妹带来了, 不免要随意地寒暄几句:“……二舅母可来了?在母亲那里说话吗?二舅近来如何?”   唐玉清已恢复了神色,笑吟吟地一一认真答了, 继而莲步轻移,立在了薛靖谦身侧, 看着那赫赫有名的前朝古碑,轻叹道:“这《金刚经》的字迹实在是大气, 不输王羲之。”   一语出来,便知她既懂佛法,又懂行书。   她知道姑母和谦表哥都是信佛的人,表哥的一手好字还是陛下亲自称赞过的,这话应该会让他升起兴趣吧。   薛靖谦的心思却不在那已观摩了许久的石碑上。   近来因为政事,他有些心浮气躁, 特意来了这后山竹林观摩人人称道的前朝古碑, 却越发感到寂寥无趣。忽然想到她仍在母亲那处,兴许会有些疲乏了, 便让小厮寻了个借口将她带来,想与她说说话。   她今日穿了件缥色芙蓉团花暗纹上衫,月白的素面缃裙,兴许是怕出门太久被压得疲累, 发髻上并没有什么金饰和宝石, 只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镶白玉的梳篦, 耳边带了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   拾阶而上时面容被竹叶的影子一层层遮掩又拨开, 碎光洒在裙摆上亦此消彼长,如此素雅温柔的装束,却生生把身旁穿金戴玉,大红衣衫的国公府嫡出小姐比了下去,巧笑嫣然时整个人都流光溢彩,生生要将人魂魄吸了去。   见他看过来,程柔嘉便抿着嘴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   一见她的神情,薛靖谦便知这小姑娘定然是知道了他是存心让她来的,心里不知正如何腹诽他,于是伸手去接那女儿家才用的小巧手炉,宽大的手掌却故意半握住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程柔嘉吓了一跳,顿时涨红了脸,焦急地给他使眼色示意还有外人在。   唐玉清许久没有听到应答,蹙眉扭过身子,正巧瞧见这一幕。   素来端方冷静到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谦表哥正借着拿手炉的名义逗他那通房,深邃隽秀的眉目中皆是掩不住的笑意,指腹在对方如玉般莹润的手腕上状似无意地摩挲,似有无尽流连之意。   她就说,她站在谦表哥身侧,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他这样顶天立地、战功赫赫的大丈夫,又怎么会讨要什么女子用的手炉?原来不过是个将他心尖上的人引过来的借口。   薛靖谦察觉到身侧的人转过身,不想惹她生气,意犹未尽地接过手炉松开了她,这才接过表妹方才的话:“这石碑确实不错,不过相较于颜真卿,我还是更喜欢柳公权的字。”   程柔嘉脑子里忽地现出他书房里那一堆颜真卿的真迹来,忍不住弯了嘴角。   这人撒起谎来真是眼睛也不眨,净骗小姑娘。   柳公权的真迹,她屋里倒是有一副,挂在了内室的床帏与多宝格之间的墙面上。有几回他将她拥在怀中,攀上顶点的瞬间使深深嵌入他肩膀的指尖都战栗不已时,因失神而无法聚焦的视线中央,正是那一幅忽高忽低的大字。   薛靖谦言罢回首,果然见方才还笑眯眯的小姑娘,如玉的脖子上渐渐染上了粉红色。   表哥对她,仍旧是一如既往地客气而疏离。   唐玉清将二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舌尖的涩意逐渐蔓至全身。她缓了缓神,才蹲下身子行了一礼:“玉儿还要去给佛祖上香,就不在此处多留了。”   左右表哥眼里都无她,她也不必在这里自讨没趣。   紫衣男子闻言从善如流地颔首,一面细心地吩咐小厮去送表小姐到大觉寺的大雄宝殿去。   偌大的竹林转眼间就只剩下二人,微风吹来,被积雪压着的竹叶奋力地婆娑起舞,引来簌簌的雪落声,轻灵悦耳的声音格外让人心旷神怡。   薛靖谦望着面前人红润娇柔的面孔,只觉得心难得地沉静了下来,方才一人独处时泛上心头的孤独和寂寥一扫而空,于是上前几步温柔地执起她的手,静静地牵着她到了石碑上方的角亭中暂歇。   *   直到到了大觉寺的大雄宝殿前,唐玉清的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谦表哥那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居然会对一个身份低微的通房如此上心,视她于无物……   她紧咬着唇,头晕目眩的一刹那,身边经年的丫鬟果儿急匆匆地过来扶住了她:“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却是喉头哽咽,勉强将事情交代了个清楚。   她自幼倾慕谦表哥,但她也知道,姑母一次也没有将她纳入儿媳妇的考虑范围中,是以母亲的教训她都悉数接受,不敢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可事情突然就发展到了如此恶劣的局面,她退了婚,眼瞧着就要变成老姑娘,巴巴地求到姑母这里,不光是为了借侯府的光,也是心存妄念,想知道是否还有一线希望成为至今尚未娶妻的表哥的妻子……   但素来不近女色,如高不可攀的云峰般的表哥,身边却突然多了位容色倾城的通房。不仅如此,她甚至连侯府的人都不是,那她,会不会就是表哥一直以来不娶妻的原因——因为身份云泥之别,才耽搁在了那里?   她知道自己是越想越离谱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果儿脸上却忽然有了一丝笑意:“小姐不必在意,奴婢打听过了,那位程娘子,不过是个商户女。顶了天了,也只能在世子妃进门以后当个妾室。”   “什么名分,重要吗?”唐玉清木然地答话,越发觉得自己方才所思毫无错漏,“总归侯府是表哥一个人说了算……该不会,表哥是因为想挑个能容得下他那珍视的通房的正妻,才迟迟没有娶妻吧……”   “若真是如此,对小姐来说,反倒是好事。”果儿转着眼珠子,笑吟吟的。   唐玉清愣了一下:“怎么说?”   “小姐素来有贤惠温柔的名声的,再者,姑太太不考虑您的一些原因,放在世子爷身上,却样样都是好处了。”果儿意有所指地道。   相比于宗室、权臣和武将家的嫡长女,她的身份算不上显赫。若是表哥是一心想护着那通房的,定然是不想要个出生高门一身傲骨的贵女做正室的……   “小姐若进了侯府的门,嫡亲的姑母就是婆母,哪里有无法立足的担忧?等站稳了脚跟,日子长了,再收拾一个身份低贱的通房,又算得上什么要紧的事?”果儿吃吃地笑,青葱般的手掩在唇间,轻柔的话语字字落在唐玉清心间,犹如施了蛊般循循诱着她的心思。   唐三小姐迷蒙的双眸一点点清明起来,情绪在瞳仁中剧烈翻滚。   这似乎是她最后一次争取的机会了。 第32章 引见 [VIP]   凉亭里一早铺好了毡毯, 石桌和石凳也是干干净净未落浮灰。   被薛靖谦拉着进亭的程柔嘉暗松一口气。   幸好是打扫过的,否则小厮刚被支使走,上哪儿去找人扫亭子?这位爷可不是能坐在那等地界说话的人。   又想到在普通百姓心中佛法高深的主持大师, 在薛家人面前却是这般的周到细致, 甚至有做小伏低的嫌疑, 不免唇间也带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薛靖谦不知她想法,径直牵着她在石桌旁落座, 从亭中望下去,只见整座山绿意葱茏, 高矮错落的竹林沙沙作响,再往山顶瞧, 又见一朱红的亭阁高高矗立,在绿翠掩映间自有风骨。   “此处的景儿倒是不错。”她不由赞叹了一句。   身侧的紫衣男子落座后没有放开她的手,闻言没有作声,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带来些酥酥麻麻的触感,专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隐隐含些笑意。   程柔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比景色要美……   “世子……”她的耳垂顿时微微一红, 有些嗔怪地瞪着他。   薛靖谦见状轻笑,忍不住欺身凑过去, 捧着她的脸,在那红润的唇上亲了一口。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怀中美人睁开眼,乌黑的眼眸闪着如黑曜石般的光泽,唇色更加红润娇.艳。   程柔嘉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有些怔忪。   他们二人独处时, 世子极容易失控——每每都说只是亲亲她, 可唇齿一交融, 温柔地抚着她脸颊的大手不过片刻就会伸入她的衣襟, 沉溺纠.缠,再清醒过来时,头顶便是朦朦胧胧的幔帐,帐中人已是滚烫炙.热,严丝合缝了……   可方才那样,倒像是毫无什么别的想法,像是在珍视的宝物上轻轻留下一个印记,才放下心来继续细细观赏。   她心里忽然有股掺了蜜似的甜,说不出是为何,眼角眉梢却忍不住透出笑意。   “明日我带你去郑家做客,郑六夫人这两日正忙着操持过几日郑太夫人的生辰,你去给她帮帮忙。”他思忖了片刻,含笑开口。   程柔嘉有些意外。   “郑六夫人……可是邵家的姑娘?”她依稀记得有位邵三小姐是和世子、方氏一起长大的,只不过当年侯夫人没想让世子走军功的路,就没有和邵家定亲,而是选择了方氏。   但如今听世子的口气,倒是和邵家更亲近些。   可她记得,之前去庄子上避事就是为了邵家的事……   “是。”薛靖谦颔首,见她这一番神色,猜到几分她的心思,不免失笑:“你不要多想,郑渊谨他们夫妇琴瑟和鸣,且邵家姐姐长我一岁,从小就是不肯和我们为伍,一向是跟在我阿姐后面的。”   程柔嘉猛然想了起来。   和世子初次见面时,莫名其妙拿石子打了他一下的那位,可不就是管事口中的郑家六爷吗?   那样跳脱的人,也许就得邵家出来的将门虎女,才能降得住。   “世子爷的青梅竹马可真不少。”她笑眯眯地斜睨着他,顺着他的意思装出一副吃干醋的样子,果然对方笑意更深,捉住她欲要抽出的手捏了捏她的小指,耐心解释:“邵家姐姐如今怀着身孕,生怕宴席上有什么差池,你过去帮把手,到时候也好和她一道参加宴席,多认识一些和咱们家门第相当的女眷,博个好名声。”   她一时愣住,调笑的心思全无,望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妾身一个通房,要什么好名声?”   薛靖谦喉头一梗,有些躲闪地移开了目光,语气却是沉静的:“总不能一辈子这般委屈你。”   仅仅只言片语,却让程柔嘉心跳如擂鼓。   郑六夫人是正室,和薛家门地相当,出席郑太夫人寿辰的也都是正室夫人,薛靖谦让她帮郑六夫人打下手,多认识些宴席上的人,岂不是……   一个大胆的可能在她心中不断放大,难以忽视。   余光瞥见方才的小厮去而复返,正拾阶而上往这边来,她眸光微闪,咬了咬唇,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试探地贴了过去……   只见薛靖谦面色一变,眼底明明被挑得沉醉不已,却万年难得一见地将她的手快速移开,轻声告诫:“方才还在同你说要留个好名声,这是在外面……”   他竟是认真的。   从来没有什么妾室通房,需要维护什么名声——连垂花门都难出一次的侍妾,根本没有让别人讨论名声的机会。   “妾身知错了。”她低声告错,眼底却是无尽的茫然与欣喜交错。   喜的是这是她从来未敢肖想的机遇,茫然的是以她的家世,当真能顶住满京的风雨成为他的正室吗?   *   邵蓉目光带着几分奇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   夫君那回似乎确实提起过,他们在梅园中遇到承平侯府的一位“表姑娘”,阿谦似乎对她很中意,想来不日就会收入房中……   但她也只是随意一听。   兴许是因为她和阿谦幼时常来往,夫君对他总有股不服气的劲儿,也总爱在她面前怀小心思地扯一些阿谦的风花雪月之事,试图破坏一下京中第一美男子的在她心中的好名声。   她每次都是一脸认真地听着,实际上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哄他开心罢了——她还不知道阿谦是什么人?自小就比大人还规矩,这么多年了,别说什么金屋藏娇,只怕连女子的手都没碰过……   她也时常暗暗揣度着,是否是因为他心中还有阿嫣的位置,才迟迟不肯成亲。有时皇后娘娘召她进宫说话,时不时地两人也会一脸忧心地说起这事来……   可眼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娇艳得似朵海棠花似的。   柳眉杏眼,粉黛薄施,一身茜红色缠枝花褙子,月白的挑线裙子,乌黑的青丝上插着三寸长的金钗,簪头的蕊心上镶着熠熠生辉的红宝石,做工精巧,耳边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更是衬得整个人肤光如雪,娇俏又不失妩媚。   真真是个美人!   更何况,还是阿谦递了拜帖亲自带过来的人。   可见是真上了心,夫君倒难得说了一回真话。   邵蓉见她目光澄澈,面上却渐渐现出几分拘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忙和颜悦色地让丫鬟给她搬了锦杌过来,从桌上的攒盒里抓了把窝丝糖给她:“尝尝这窝丝糖,是一大早从廖记买回来的,我家弘哥儿可喜欢吃了。”   程柔嘉不意在邵家能被这样当成小孩子般的对待,顿时心头的紧张消散一空,抿着嘴笑着接过。   郑六夫人就像是才回过神来,掩袖轻笑:“瞧我,见你年纪小,就忍不住拿哄弘哥儿的手段来招待你了。”   “无妨,妾身尝着,六夫人这里的糖倒比我们府上的要甜些。”她笑吟吟地接过话。她能看出,这位郑六夫人对她的确没有什么恶意,反倒有种自觉照顾小辈的心理,目中含着一些怜爱。不似方氏,初次见面便觉得她绵里藏针,落落大方的行径下掩不住对她的不喜。   “你这嘴可真甜,怪不得阿谦喜欢你。”邵蓉听得眉眼弯弯,忍不住打趣她,又摸着肚子道:“我家弘哥儿够闹腾了,这一胎若是个女儿便好了,我也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人了。”   程柔嘉听着前半句暗暗红了耳尖,轻咳一声顺着她的话音转移了话题,问起她这次胎像如何来。   邵蓉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懂几分医术,闺阁妇人们说话到底比在太医跟前自在些,便也带着几分认真一一答了,便见她最后道了些从前太医诊治时说出过的脉象的问题,不免更是郑重,让身边的丫鬟将她说的注意事项记了下来。   薛靖谦被郑渊谨留在外院喝酒,邵氏也就留了程柔嘉在她屋里用饭。   邵氏性子直爽,没有那么多一句十八弯的心思,只挑着觉得有趣的事情问她,吃完一顿饭,倒是对余杭的风土人情十分熟稔了。   邵蓉的身子有四个月了,虽不再像前三个月时孕吐不止,但精神到底比寻常人差些,饭后同她说了两句,拿了宴请的单子让她随意看看,就有些支不住地去歇息了。   等到她再醒来时,贴身丫鬟翠环一脸惊异地拿着宴请的单子和宴席的各项开支账目过来给她看:“……这程娘子可真是了不得,您午睡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这寿宴的账本她竟然算得清清楚楚,还标出了两处错漏。瞧这看账的本事,只怕比咱们府上外院的一些管事都强。”   邵蓉也很是惊讶。   同程氏说话,言谈之间能瞧出是个读过书的,有几分书卷气。只听说是商贾家出身的,原以为是精心教养了想送到高门大户做妾的,不曾想也亦是让她学过打算盘,甚至还会不浅的医术……   这程氏一身的本事,许多都不输男儿,又生了一张芙蓉面,不经意的一颦一笑有时连她这个女子都会被勾得眼前一亮,难怪阿谦这样的人,也会沉溺不已。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蹙起眉头。   可门第到底是低了些,阿谦让她带着出席宴会,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迎娶她当正室?   也不怕让那些虎视眈眈的贵女剥了皮。   罢了,席上恐怕她还得分出一分心思多多注意着程氏这边才行。   作者有话说:   昨天卡文了,今天中午看能不能赶出来 第33章 惊变 [VIP]   到了二月初九那日, 程柔嘉一大早便随着侯夫人和薛靖谦到了郑家。   郑家的门人没想到承平侯府的贵客这么早就到了,又惊又喜地去外院厅堂请郑六爷来迎。   郑家同薛家是通家之好不假,可薛家如今的泼天富贵也是常人难及的——薛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刚册封为东宫, 薛家有稳坐中宫的嫡长女, 有很有机会荣登大宝的亲外甥, 有世袭的爵位和战功赫赫手握兵权被拜为定远大将军的世子,只要能等到太子继位, 可以说,几世的荣华富贵都隐隐在望。   侯夫人等女眷则没有在门房上多留, 早有梳着双丫髻身着朱红比甲的丫鬟笑眯眯地迎上来嘘寒问暖,要带着她们进二门。   薛靖谦微微顿足, 趁门人不注意在大袖下轻轻捏了捏程柔嘉的手,这才面色如常地向母亲告退。   她察觉出他似有几分鼓励的意味在,心下更添了几分不安。   到了郑太夫人所居的正院,老安人头戴祖母绿的头面,身穿大红牡丹褙子,脸上喜气洋洋地坐在厅堂, 瞧见侯夫人进来, 脸上笑意更浓,忙去迎接她:“怎么能让老姐姐你这么一大早来给我庆生, 我可消受不起!”   举止却透着亲昵。   侯夫人失笑摇头:“还不是你这人一年到头都碰不上几次,我若不来看看,只怕你都要忘了我长什么样了。”   “孀居之人,怎么好随意出去走动?”   郑老太爷十年前就去世了, 除非是通家之好和必须要还的人情, 郑太夫人等闲是不出门的。   侯夫人听着微微挑眉, 侧后的程柔嘉竟在她的唇角看出了一丝向往之意……不由用帕子拭了拭鬓角。   郑家几房的太太和姑娘也在这个时候陆陆续续地到了, 见侯夫人来得比她们还早,不免又是一阵热闹的寒暄,侯夫人就笑着指了指满堂的女眷:“瞧瞧,你们家这多子多福的光景,可真是让人羡慕。我瞧你也是越过越年轻了,穿这般年轻的花样子也好看。”   郑太夫人闻言乐得合不拢嘴,招了郑六夫人到跟前:“那还是我家老六媳妇会挑,你若羡慕,早些给你家薛将军娶一房媳妇不就成了?”   侯夫人白了她一眼,扯开了话题,问起一旁扶着肚子在锦杌上坐下的邵氏的情况了。   老二让她把程氏带出来,说是要让程氏给邵氏打打下手,她也没摸准他是个什么意思。有个疑影在心间一晃而过,但又觉得那孩子不是那般不着调的,眼下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提起孩子,郑太夫人不免笑问:“今儿怎么不把丹如和澄哥儿也一块儿带过来玩?”   侯夫人摇头失笑:“年纪太小了,今天不是又说要在船上钓鱼吗?如姐儿是个胆子大的,我可不敢让她上船。”   屋里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说话间丫鬟们陆陆续续来报周总兵的夫人、李侍郎的继室、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等人已到了门房上,眼瞧着屋子里渐渐要拥挤起来,邵蓉便朝站在侯夫人身后的程柔嘉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笑着告罪,说要出去到船上准备一下。   寿宴前程柔嘉来过郑家几次,同郑太夫人请过安,也和各房的太太们打过照面,郑太夫人也摸不准薛靖谦是什么意思,待她也很是和善亲近,闻言笑眯眯地点头应下:“蓉儿,你也去吧,一会儿我让丫鬟们把小姑娘们请到你那里去。”   邵蓉笑着应是,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拉着程柔嘉一道出去了。   唐国公府的女眷刚到了廊下,唐三小姐远远瞧着跟在郑六夫人身侧的程柔嘉,面色微微一变。   这种场合,她一个通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说是在船上招待,实则画舫皆是被链子锁在了白玉石桥和亭柱子上,乌泱泱连成一片正好八艘,夫人小姐们或是在船上赏湖、或是垂钓、亦或只是喝茶吃点心,都是不俗的去处。   一应事物早两天都已准备妥当,程柔嘉不过再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不安全的隐患,免得一船金贵的人物出了什么意外。   渐渐的有年轻的夫人和小姐们相携着过来,粉的绿的比春色还娇嫩三分,邵蓉笑着立在船头,程柔嘉怕她站时间长了动了胎气,又让人搬来一个小杌子,立在她身后。   众人过来时一眼望见一位穿着豆绿色褙子,眉如远山,面若桃花的小姑娘,形容娇柔,姿色出众,瞧一眼就很难忘记。这样轻的年纪,却梳着年轻妇人的凌云髻,夫人小姐们不免都在脑子里搜寻这号人的存在,却一无所获。   “这位是?”一位与邵蓉交好的顾尚书家的二儿媳忍不住询问。   “程妹妹是薛将军的侍妾,十分能干,与我也很投机,薛将军这才忍痛割爱让她来给我帮帮忙的。”邵蓉笑眯眯地应声。   顾二.奶奶的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倒未曾听说过薛将军何时纳了妾室。   但能出现在这种场合,想来在薛大将军心里,这位侍妾不一般。   看来,她娘家的表妹得歇了心了。   顾二奶奶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程柔嘉的态度并不亲近,也没有轻视之意。一面又让人悄悄去打听这位姓程的侍妾是什么来路。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来做客的夫人小姐们就都知道了定远大将军薛靖谦近来纳了个通房,生得十分漂亮,还被侯夫人带着出席了郑太夫人的寿宴,如今正帮着郑六夫人招待客人。   一些将薛靖谦视为如意郎君的年轻小姐们顿时大失所望。   虽说世家公子们成亲前要由屋里的丫鬟教着通晓人事,已是不成文的规矩。可身为女子,哪个不盼着自己的夫君在与自己成亲前从未碰过别的女人?   定远大将军位高权重,相貌不俗,又一直未娶妻,连个身边人都没有,这几点加起来,京中定亲的没定亲的适龄贵女们不想嫁给他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如今忽然告诉她们,心中的如意郎君已被一个不知底细的通房抢了先,又怎么会不意难平?   程柔嘉隐隐感觉落到自己身上的不善目光逐渐堆积了起来。   忽然有人轻笑着挽住了她的胳膊,她很是意外,侧过身去看,却见是一位脸生的夫人。   邵蓉便笑着和她介绍:“这位是魏参将的夫人,从前魏参将是薛将军最得力的旧部,如今也是正三品的参将了。”   “原来是魏大人的夫人。”程柔嘉忙笑着行礼,魏夫人却含笑避开了,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没想到将军还想您提过我家那位,说起来,我家老魏能有今天的造化,全仰仗大将军呢……”   薛靖谦实然并不经常同她提起军中或朝中的事,但昨夜却有意无意地提起很多旧事,其中这位魏权的故事,倒是让程柔嘉记得很清楚。   接着又陆陆续续有几个武将家的女眷听说了程柔嘉的身份后,主动来找她说话。   程柔嘉不免暗暗琢磨:看来薛靖谦在武将一脉的地位极高,不管是从前的旧部,还是渴望攀上薛家这棵大树的寒门武将,都对他的一举一动很上心——他把自己推到了众人面前,他们也就都一拥而上地想透过讨好她来与薛靖谦交好。   且武将家家风往往不如文臣家严苛,那些女眷并不很在乎她的身份,甚至还有一位天津来的副将夫人背地里拉着她一口一个小夫人的奉承,吓得她忙捂住她的嘴,生怕被人听到落了口舌。   文臣一脉的女眷们则含蓄得多。哪怕是品阶不高的,也最多是同她含笑点头,不欲过多攀谈。   好不容易从那热情的副将夫人手里走脱,回到了最初的画舫上,便见屋里热闹非凡,竟是两个穿戴俱是贵气逼人的小姑娘正怒目而视,吵翻了天。   一位穿着粉色的褙子,眉如星月,目如秋水,神色却有几分骄矜,眉心点着一朵小小的桃花花瓣,是瑰华长公主的嫡女景真县主,一位蛾眉大眼,面如秋桃,皮肤白皙细腻,穿着大红的葡萄锦纹褙子,十分有福相的相貌,是裕王家的庶女,也是唯一的女儿,明欣县主。   瑰华长公主和裕王都是皇帝的血亲,瑰华长公主嫁入了梁家,驸马管着宗人府的事项,裕王比皇帝年长两岁,是皇帝的庶兄,掌管着宫里内库的事宜。   这两位都是宗室女,且都有着县主的封号,旁边的姑娘们一个个都躲得老远,生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景真县主向来看不惯这位裕王家的庶女——裕王吃得膀大腰圆,整日里遛鸟逗狗,连宫里失宠的嫔妃都腆着脸巴结,怎能与她位高权重的父亲相提并论?且明欣不过是个庶女,凭什么和她一样是县主?   她说话夹枪带棒,自小被娇宠长大的明欣县主也不是如长相般甜善可欺,两个人凑到一块就水火不容,连块糕点谁多吃了一块都能吵起来,这次就是为了丫鬟们钓上来的三条鱼引起的血战……   话题再一次提到了嫡庶尊卑问题,明欣县主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懒得再和她争高低:“你也配和我论这个?姑姑是出嫁女,你一个梁家的女儿凭什么封县主?也不知道是谁巴巴地求着姑姑,害得姑姑要在陛下面前说尽好话……”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   景真县主气得头晕眼花,抓起桌上的桂圆就往死敌的脸上扔,却不曾想圆滚滚的桂圆直接被明欣县主手上摇晃的扇面弹进了她的嘴里,后者猝不及防之下虎牙被弹得生疼,下意识地咽了下去,却瞬间憋得脸色通红,手掌使劲地拍打着脖颈却无济于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众小姑娘们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 第34章 南阳 [VIP]   唐玉清笑靥如花, 温柔和顺地立在侯夫人身后,大袖下的柔荑却忍不住悄然绕到背后揉了揉腰。   一边的唐国公嫡次女唐燕清看在眼里,暗自翻了个白眼。   旁的小姐们早去画舫玩乐了, 偏偏她这个堂姐自打进了屋就死黏着姑母, 端茶倒水, 好不殷勤,害得她也不敢妄自行动, 只能待在母亲身侧,来一波长辈就要行一次礼, 腰都快累断了!   她还以为玉堂姐是铜铁做的呢,倒没料到是个损人不利己的, 非要站在这里折磨自己和她。   唐国公夫人不悦地看了一眼自家喜怒都放脸上的女儿,心中也有计较:玉姐儿刚丢了亲事,对姑太太这般亲近讨好,想来是想让侯府给她说一家好亲事。她家燕姐儿早定了亲,亲事她也尚算满意,不过唐家讲究一荣俱荣, 温柔贤淑的好名声无论何时也不能只落到一个姐儿身上……   唐国公夫人拿帕子拭了下鬓角, 也笑语晏晏地同侯夫人话起家常来:“……说起樱桃,长姐前几日送的樱桃, 国公爷吃了觉得很是爽口呢……”   和乐融融间,屋外又有丫鬟的通传声:“太夫人,大长公主来了。”   屋里瞬时一静。   能被称为大长公主的,如今举朝只有一位——那便是陛下最信任的姑母, 南阳大长公主。   各家的夫人和小姐忙不迭地站起身, 整理衣襟, 准备跪下行礼——陛下曾有明旨, 除却太后、中宫皇后和超一品命妇,其余的命妇见了南阳长公主,都得以大礼相迎,以示大长公主的尊荣。   “老安人别来无恙啊。”郑太夫人亦站起了身,还未待弯腰,便已经被一双手托了起来,迎上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   承平侯夫人是超一品侯爵夫人,自然也不用行礼,只同南阳大长公主笑着点了点头。至于其余品阶低些的女眷的行礼,这位大长公主面色如常地受下,在郑太夫人右手边坐了下来。   “您贵人事忙,今日竟亲自来了,老妇这里可真是蓬荜生辉。”郑太夫人笑着看过去,言语间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恭维。   面前的人不仅是个美貌的宗室女,还是曾领过兵打过仗的大将——虽说是因为亡夫顾大将军骤然阵亡不得已挑起的重担,但在逆王之乱中,仍是声名赫赫,巾帼不让须眉。   天下大定后,南阳大长公主被封良田财宝无数,顾家手中也始终握着西山的兵马,且不同于时时被陛下猜疑的外戚王家和薛家,顾家一直深得帝心,南阳大长公主也始终是当朝对政事最有影响力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寻常内宅妇人见了,没有不胆怯尊敬的道理。   南阳大长公主肤光如雪,眉宇间一派明媚——并非是如同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般灿烈,而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对世事的掌控力和对自己极度的自信,万事顺心遂意,没有不高兴的道理,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做惯了上位者的。   她含笑同郑太夫人客套了几句,便听她问:“郡主今个儿怎么没过来玩?”   提起幼女,南阳大长公主眉间多了一丝柔和,说话的调子却有些漫不经心:“陪着太后娘娘礼佛呢,还没回京。”   大长公主向来是和陛下一条心的,陛下对太后这个半道的养母早有诸多不满,郡主却侍奉太后格外殷勤……众人皆知其中恐怕有什么猫腻,却不敢深问,打了个哈哈扯开了话题。   忽然有婢女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郑太夫人一下子沉了脸,呵斥道:“你这是哪家的规矩?”这么多贵人在,实在是让人丢脸。   那婢女忙不迭地跪下认错,却也知是天大的事,嘴里忙道:“太夫人,不好了,两位县主吵起来了……”   “景真和明欣?”南阳眼皮都没抬,“这算什么大事。”   谁不知道这两个小丫头一凑到一块就会闹。   郑太夫人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老六媳妇怎么这点事都安排不好,居然让那两个混世魔王凑到了一起……   “不是,不是……明欣县主她……她被景真县主扔的桂圆卡住嗓子了……太夫人快请大夫吧……”   众人神色大变,南阳倏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外而去。   郑太夫人也坐不住了,一面让人赶紧去请大夫,一面由婢女搀着紧赶慢赶地往画舫那边去,身后不多时便乌泱泱地跟了一大群人。   *   事发突然,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姑娘见势不妙,忙上去拍明欣县主的后背,试图把卡进她嗓子的桂圆给弄出来,可因景真县主随手扔过去的那枚格外的小,不过蚕豆大小,卡在气道里很难弄出来,于是都是无功而返。   “真凶”景真县主吓得脸色苍白——她不过是气急了随手打过去的,怎么就这么巧让明欣噎住了?若是明欣窒息而亡,那她……   扶着肚子赶过来的邵蓉见状急得差点要晕过去。   这可是婆婆的寿辰,若是一个宗室女死在了她们郑家,不提陛下会不会怪罪,光是婆婆日后的冷脸就够她受了……   不由紧张地握住程柔嘉的手:“怎么回事?怎么让她们二人凑到了一块?”   程柔嘉也是后悔不迭。   她就不该跟着那副将的夫人到一边说话,不留神便让后来的明欣县主上了这条画舫,可巧那阵子郑六夫人也不在这条画舫上……此事若事后追究下来,恐怕她也难辞其咎。   再者,异物卡在气道中,耽搁的时间长了,恐怕不死也会变成傻子……   已经没有时间等郑家的大夫来了。   程柔嘉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走上前去,在被异物卡住气道晕死过去的明欣县主面前蹲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呆愣愣地立在那里的景真县主忽然清醒过来,警惕地试图护住明欣:“你要是没那个本事,就别出什么头,还是等大夫来吧。”   她知道这位貌美的年轻女子是薛大将军的通房,对这等以色侍人的贱籍女子,心中只有疏离和不屑。   程柔嘉懒得理她,冷冷地将她推开:“县主还有空护着宗室女的体面?您再阻拦下去,明欣县主若丢了小命,您还能站在人前耍威风吗?”   景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通房竟敢对她如此无礼,怔愣了一下,便要勃然大怒。   却见那不知好歹的通房在明欣腹部和后背几处狠狠地按压了一下,方才还人事不省的明欣忽然张开口,一粒乌黑的桂圆从她口中喷了出来。   程柔嘉松了一口气。   还好,医书上教的法子她一次也没试过,却是十分有用。   重新攫取到呼吸的明欣县主猛吸了一口气,脸色涨得通红,涣散的目光渐渐也聚焦起来。   南阳大长公主恰巧在此刻赶到了。   瞧见坐在地上呆愣愣的明欣以及地上的桂圆,她长出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没事吧,小丫头?”   受了惊吓的明欣回过神,瞧见了德高望重的长辈,才如同一个普通小姑娘般哇地哭出了声,扑上去抱住了南阳大长公主的大腿:“姑祖母……呜呜呜……吓死我了……欣儿以为方才要没命了……”   程柔嘉听到这称呼,便立时站起身来退到了一边,悄悄打量着来人。   这位应该就是和陛下一起打天下的南阳大长公主了。   眼前人算上去该有四十岁了,却保养得宜,瞧上去才三十出头。她身量高挑,腰身纤美,体态丰满,光看姿容,并不能瞧出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女将军。   她生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丹凤眼,五官艳丽逼人,明眸如火,让人不由想到盛放于日光下的缠枝玫瑰,美得动人心魄,肆意张扬。程柔嘉还从未在京中见过这样的夫人,一时间不由失了神,直勾勾地望着。   南阳长公主安抚似的轻轻揉了揉明欣县主的头发,含笑道:“没事了,你这小丫头福大命大,定然是不会被一颗小桂圆带走的。”瞥见被泪水浸湿的缃裙裙摆,修长的凤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无奈。   程柔嘉不由抿了嘴。   大长公主这爱干净的性子,竟和世子有几分相像。   南阳的余光一早就注意到了有位小姑娘直直地盯着她看,待安抚好了明欣,便抬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南阳大长公主的步调不紧不慢,脊背笔直,头上赤金衔红宝石的凤钗垂着三缕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充作流苏,走过来时有悦耳的声响,她却不似闺中害怕被人笑没规矩的小姑娘,任由它响,神色始终平静如常。   “见过大长公主。”程柔嘉忙蹲下身子给她行礼。   并不知有见之须行大礼的规矩。   南阳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微微愣了一下,没有怪罪:“是你方才出手救了明欣?”   “妾身恰好会些医术,按压了穴位将气道里的桂圆逼了出来,到底是土方子,还得大夫给县主瞧过了才好。”她低着头谦虚道。   南阳有些没料到她已是人妇,只以为是哪家的姑娘,这才注意到她梳的是妇人的发髻,心里搜寻了片刻没对上号,心知恐怕有隐情,亦没有在人前问,笑道:“不必谦虚,你有大功。”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枚羊脂玉的玉牌,当作赏赐。   程柔嘉推脱不过,只好恭敬接过。   南阳大长公主微微颔首,目光移到一旁忐忑不安的景真县主身上,便带上了浓浓的厌恶,语气淡漠:“你这身手倒是不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练家子。”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景真县主瞬间腿软地跪了下来,泪眼婆娑:“姑祖母,我知错了……”   “既然知错,便回去闭门思过吧。正好太后娘娘过段时间就回宫了,你这手既然没处使劲儿,就多抄几卷佛经给娘娘表表孝心吧。”   景真县主脸色发白,却只能硬着头皮恭敬应是——姑祖母狠起来,可不是抄几卷佛经就能了事的。也好,被姑祖母罚了,母亲那里就不会再重罚她了……   “我家这两个小丫头太过调皮,我就先带回去了,免得扰了老安人的兴致。”待得急匆匆赶到的大夫为明欣县主请了脉,确认无恙后,南阳大长公主便拉着明欣县主,笑盈盈地和郑太夫人道别。   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度过,郑太夫人巴不得将这两位县主送得远远的,自是慈爱地应下,目送三人离去。   “病恹恹”靠在大长公主胳膊上的明欣县主走出了几步,忽地扭过身,冲着程柔嘉感激地一笑。   程柔嘉微微一怔,旋即含笑微微屈膝还礼,侧身后又迎上邵氏万分感激的神情,心上的巨石终于能放下片刻。   至少今日,算是打了个胜仗。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作收~ 第35章 奖赏 [VIP]   寿宴开端的小插曲造成的涟漪没能持续太久, 画舫外碧水连天,又惬意又新奇,女眷们各自宾主尽欢, 一片和乐融融。   因着方才的事, 有几位十二三岁的小姐待程柔嘉的目光又有不同, 暗地里悄悄来找她说话,或是新奇她的医术, 或是佩服她的胆量,亦或是别别扭扭地来问她抹了什么蜜粉, 双颊为何那般莹润云云。   总归是个好的开始,她一一用心答复这些比她小几岁的小姑娘。有一位侍郎家的嫡女, 似乎同明欣县主是闺中好友,方才也想遍了主意施救,此刻事情了了,竟还给她下了帖子邀她得闲去家中品茶。   等郑家的宾客都散了,邵氏亲自准备了马车送她乘上,低声谢了又谢, 待她言词之间更多了几分喜爱。   “世子和我家夫君喝了些酒, 许要晚些才能回府。你忙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邵蓉目光温和诚挚, 再没有此前的不安困惑。   她原先还担心因为要抬举阿谦的这个通房,可能会让郑家在寿宴上失了颜面。却不曾想,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才是她最大的救星。   邵家前些日子刚得了兵权,正是春风如意的时候, 婆母有心抬举她, 才把寿宴的事情一手交给她办。她也是费了许多心血, 才想出这么个妙招。可若今日没有程氏, 再多的鲜花着锦都比不上宗室女在郑家出事的丑闻……   幸好,幸好。   程柔嘉听了她的解释,笑着点点头,又嘱咐了她不要忧思过多安心养胎之类的话,才放下帘子,马车远去——侯夫人同郑太夫人说了会话就觉得疲累了,席上只吃了几口,散席后便早早离去了。   回了世明堂,程柔嘉散了发在浴桶中泡了许久,才感觉活了过来。   红绸为她绞好了头发后,她想了想,吩咐阿舟去厨房问问有没有牛乳,寻思着泡茶喝——薛靖谦对今日做客郑家的事很上心,说不定一会儿会来问她,可她眼皮直打架,侧躺着都快睡着了,怎么能行?   薛靖谦踏进东厢房时,正见她的婢女正跪坐着给她挽发,乌黑亮泽的青丝随意地绾成个纂儿,身上穿了件月白的春衫,丝绦系着大红撒花裙子,素着一张脸,慵懒的眼神毫无焦点地四处游移,待落到他身上,整张脸便亮了起来,墙壁上的宫灯洒下淡金的轮廓,衬得她越发娴静柔美,宛如一尊珠光流转的玉人。   他的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程柔嘉忙下炕去服侍他更衣,却见他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伸到半空中的手就僵在了那里。   薛靖谦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笑意便在唇角放大。   “我先去洗漱,免得熏着了你。”   阿元素来娇气,问到酒味儿就皱着鼻子满脸不高兴,他这时凑过去,就又要嫌弃他了。   程柔嘉怔了一下,见他大步进了净房,且没有喊自己服侍,笑意顿时如夏花般灿烂地在脸颊上绽开,忍不住托着半张脸笑吟吟地看着耳房的方向。   看来,他今日很高兴。   薛靖谦洗去满身的酒气,又嚼了茶叶,才出了净房。   一出去便见程柔嘉备好了醒酒汤,笑眯眯地端到他面前,注视着他一饮而下,却没有挪步子,微微仰着修长的素颈望着他,如秋水般的眸子里星星点点,璀璨夺目——像做了好事等着主人夸奖的猫咪,又骄傲又甜美,直想将她拥入怀中,埋入那白皙细腻的脖颈中,好好“奖赏”她一番。   但屋里还有丫鬟在。   薛靖谦拉着她往案桌那边去,一面吩咐:“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奉上羊乳的阿舟低着头匆匆而去,关上了房门。   程柔嘉眨着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要拉着自己到案桌这边。   却见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一个匣子来,放置在桌上,指关节微扣住圆环,便现出匣子内熠熠生辉的蓝宝石头面来。   太贵重了。   “世子爷,妾身这里的首饰够多了。”她笑嘻嘻地将匣子推还过去——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头面比红宝石更稀奇,但再稀罕的玩意儿,以她如今的身份,都很难戴出去。只能看不能用,还不如不要。   薛靖谦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眼底流露出浓浓的笑意来:“别误会,这可不是我送的。”   她困惑地抬头。   “这是裕王府悄悄送到我手上的谢礼,指名要交给你的。”   “既然是谢礼,为何不明日大大方方地让人送了来?”程柔嘉眨了眨眼,不明白“悄悄”二字的缘由。   薛靖谦的目光更加明亮,言简意赅地解释:“裕王爷比陛下年长几岁,却向来是不争不抢的,在宗室中很是低调。他管着内务府,却连宫中低阶的嫔妃也不得罪。”听上去却和这件事没什么关联。   电光火石之间,程柔嘉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在考她。   “是不是因为,裕王爷和我们府上素来没有明面上的往来?将军只忠于陛下,是不是?”她揣度着,试探地开口。   裕王是陛下的庶兄,只比陛下大几岁,正是该大展拳脚的年纪,却甘心在内务府为陛下的一群妃子管着金银器物,身份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似的。若是陛下厌恶他,早早将他打发得远远的就是,偏偏还在身边留着,可见是裕王自己存心低调,陛下又芥蒂又有几分兄弟情在。而薛家是外戚,为避嫌,自然不能和任何陛下猜忌的人或家族沆瀣一气。   这样的聪慧……   薛靖谦心中的念头又坚定了几分。   他的阿元,在他面前柔美娇俏,在外面却片刻都不会堕了侯府的声名。明明身份那样尴尬,却能在一群贵女间穿梭自如,一场流水席而已,竟就能让扮猪吃虎的裕王欠下她一个人情,还得了大长公主的赏赐……   听郑家的婢女说,她对着景真县主那般不可一世的宗室女,竟也敢为大局出言辩驳,丝毫不将对方放在心上……   这样聪慧可爱,一点就透的女子,才该是与他最为相配的人。   “不错。”他微笑颔首,“阿元,你是我见过最机敏的女子。”   他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地夸她,程柔嘉瞬间有些脸红,谦虚道:“都是世子爷教得好。”   薛靖谦心中一荡,顺势将人环在怀里,握着她的手去拿桌上的毛笔:“既然这样,本世子再教你些东西可好?”   这么晚了,还要学东西吗?   程柔嘉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愿放过被他欣赏的机会,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男子低哑醇厚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来:“如今在朝堂上和我们家最为针锋相对的,是项贵妃的娘家,项氏……”   灼热的气息缠绕在脖颈处,呢喃声如猫爪在她心间细细地挠,明明是在写字,环着她腰身的手臂却越抱越紧,将她的整颗心蒸得热气腾腾,半边身子酥酥麻麻,都快要站不稳。   一个歪歪斜斜的“工”好不容易成型,禁锢着她的大力忽地松开,她刚刚松懈片刻,大红缃裙的绦带却被那只空闲的手轻易解开,缃裙悠悠然坠了下去,与地上猩猩红的毡毯瞬时融为一体,踩于脚下,雪白的膝裤现于眼前。   她吓了一跳,没等回身,耳垂又被他含住,含含糊糊地告诫:“乖,教你的东西,你还没学会呢。”   执意要让她继续将这个“项”字写完。   为先锋探入腹地的利刃刀尖下一片柔润,她的声音早变得支离破碎,轻唤着提醒:“世子,今日是初九……”   他从前说过,为了不让她有孕,月事前后是不会碰她的。   薛靖谦嗅着美人的体香,心中的贪念将理智完全打败:“阿元,我今日在想,若我们有个孩子,也是极好的事情。”指腹轻轻一按。   他认定了她是他的妻子,往日的那些规矩,自然也不必忌讳了。   她忍不住细微嘤咛,此刻的内心深处却有更炙热的所在:他说,她可以为他生孩子。所以,她真的没有会错意……   盛满水意的眉眼扭过头凑上去吻他的唇。   主动的姿态极大程度上地取悦了男人,下一刻,他扔开手中的毛笔,托起她的腰身抱着她坐上案桌,虔诚地碾转吮吸,唇齿交缠。   分离的片刻,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用了半碗的羊乳上。   “阿元,且等一等。”   却忽然来了兴致,将她翻过身去,未沾染过墨汁的毛笔沁过清水,在浓稠的羊乳中搅拌片刻,提笔在她莹润的肩头勾画着图案。   一碗羊乳,竟是她食了半碗,他亦食了半碗。   只是器皿不大一样。   四处燃起的战火尚未平息,城门前的敌军却忽然不见踪影,九州之地再唱不得空城计,只想求得风霜雨露缓解民生疾苦——偏生退去的敌军不肯罢休,在城外的平原与溪谷驻扎,让人惊心动魄,草木皆兵。   “哥哥……求你……”   终是忍不住细细求了起来,独在肩头的温热这才肯消停。   欲坠不坠的素白春衫终于从案桌上掉落下来。   养精蓄锐的大军在满城萧索之际挥兵南下,被风雨浸湿的城门在战车上的撞木面前不堪一击。   黄梨木的吱哑声中,她眯着眼睛望着纸上歪歪斜斜的“项”字,只觉头昏脑涨,无法思考。   又听他道:“今日倒学得有些慢,不着急,改日再细细教你便是。”   都是借口,她再也不信他了。意识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漂浮,她暗暗咬牙切齿,直至捱不住地昏睡过去。   良久,他抱着她回到了床帏中,夜色浓重,交颈而眠,再不理外面的风雨。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相邀 [VIP]   晨光熹微。   薛靖谦醒来时, 只见她像只猫儿般蜷缩在自己怀中,修长的玉臂紧紧环抱着他,白瓷般的肌肤上红梅点点, 长而漂亮的睫毛纤毫毕现, 柔顺而妩媚。   昨夜, 终究是心疼她一天的疲累,没有太过折腾……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 正准备和衣下床去叫丫鬟来打水,一只柔白的纤手却拉住了他里衣的衣料。没有什么力道, 几乎难以察觉。   “醒了?”   “世子爷要去上朝吗?”声音柔柔糯糯,带着慵懒的妩媚。   他听着不由失笑, 又进了被子拥住她,亲了亲她的额头:“今日旬休,你忘了?”   程柔嘉睡眼惺忪,想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恩。”   初八是春分,初十是旬休, 陛下近来心情不错, 索性把中间的初九也作为休沐日,郑家才在郑太夫人生辰当日办寿宴。不然按照惯例, 应会提前过。   薛靖谦察觉到那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拉过他的手掌,放置在她的腰肢上,委委屈屈地小声嘟囔:“这里酸疼得厉害……”   “娇气。”   昨夜怕她着凉,连上面的里衣都未解, 左右不过是案桌上硌了些……   宽大的手掌却依言覆上去, 指腹轻轻按揉着滑嫩的肌肤打着圈。   程柔嘉打了个哈欠, 感觉腰身处的酸软缓解了些, 自顾自地闭上了眼,欲要再度入睡,却听那男人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饿了没有?”   “还早。”她含含糊糊地嘟哝,心想着看光亮,应该才是辰初,不急着用饭。   “可我……尚未吃饱。”他低低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来,下一瞬绵密热烈的吻复又落了下来,她颤了颤睫毛,瞬时睡意全无,试图阻拦自己方才引狼入室带入的祸端,到底无济于事。   幔帐下的呼吸重新混乱灼热起来。   不多时,满室水.声,榻下被溅湿的素白鞋袜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   天光大亮时,丫鬟们才低头抬着水进来,复又匆匆离去。   她面色酡红地任由他抱着进净房沐浴,连手指都不想抬。   良久之后,才喊丫鬟进来摆饭。   程柔嘉见他仍神采奕奕,不见乏累,自己却乏软得很,暗暗扁了嘴。   吃了几筷子,忽地想起一事来,笑道:“……族兄月初来了京城赶考,如今正住在父亲从前购置的宅子里,明日我想去探望一下。”   说的正是来参加会试的程昱之。   薛靖谦从前未听过她提起,不免有些讶然程家族中能有这般精进的子弟。倒是一桩好事,她娘家越强盛,遇到的阻力便会小一些,便点了点头,嘱咐道:“出门记得带上徐妈妈,免得出什么事端。”   虽然是族兄,但严格算起来也是外男,若不是她眸中带着想见娘家人的雀跃,他宁可让那程昱之递拜帖进门拜访,隔着一道屏风说说话便是了。   见他答应得痛快,她不由展颜一笑,眸中星星点点的璀璨。   见丫鬟出门去端清水和帕子,他忍不住又拢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眸子,旋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低头喝着羹汤,仪态从容。   饭毕,薛靖谦要去给侯夫人请安然后出府办事,看她这般模样,便将她抱起来放入床帏中:“先好好歇息吧,请安的事,午后再去也无妨。”   她点点头,似是困倦地阖上了眼。   脚步声远去。   她眼睑颤了颤,缓缓地睁开眼下了榻,在箱笼里翻找片刻,拿出青色的瓷瓶。   犹豫了片刻,还是含下了一粒赤色的药丸。   虽然他允诺了自己可以怀孕,可眼下,并不是最佳时机。   一者她年纪尚小,早早有孕生产时会极为艰难;二者,如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亦不想被腹中的孩子推着向前走。   她亲手做出的避子药并不伤身,但亦有嗜睡的副作用,放下瓷瓶,眸底的倦意便再掩不住,她赤足踏上床梆,入了锦衾,呼吸很快绵长均匀起来。   *   到下午时,程柔嘉去给侯夫人请了安。   侯夫人对她昨日在宴席上的表现也很满意,夸了好几句,临走时还开了箱笼赏了她一套九十九两重的赤金头面——听说寻常的官宦人家,都能拿来做新妇的见面礼了。   暗暗惊叹侯夫人的财大气粗,笑吟吟地乖巧接下,侯夫人才从大袖中拿出一张拜帖,递给她:“明欣县主眼下对你很有好感,下了帖子邀你明日去盛泰银楼玩,我已经应下了。”   正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又是救过她命的,整日被老二不是带在身边就是拘在屋里的,她瞧着也是不落忍。明欣县主是裕王最宝贝的,身边侍从暗卫至少有十几个,跟她一道出去逛街子,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又拿了个荷包递过去:“拿着,你们小姑娘最爱俏,瞧见什么喜欢的,买回来便是。”   程柔嘉一摸就知道里面是厚厚的银票子,瞧厚度至少也有千两:“怎么能拿夫人的私房钱?妾身那里也是有些财物的……”   侯夫人却强硬地塞到她手中:“拿着吧,你出门在外,代表的是侯府的脸面。”又轻哼了一声:“我的私房钱多着呢,不用替我操心钱不够用。”   有些老小孩的可爱了。   程柔嘉忍不住眉眼弯弯,只好接下来,心里却暖暖的。   待人以诚,终究也是有回报的。   *   这夜里薛靖谦被留在东宫值宿了,没有了某人整夜大开大阖的攻城略地,程柔嘉睡得格外安稳,次日起来已是顾盼神飞,再不似前一日的软糯如水。   她一早起来打扮,让红绸给梳了个稍矮些的发髻,不戴发簪,只插了两柄小小的珊瑚蜜蜡梳篦,耳朵上坠了一对精巧的银杏叶,湖蓝的四君子刻丝褙子,翠绿的缠枝缃裙,整个人如春意般生机盎然,亭亭玉立,竟有些像从前未出阁的样子了。   她要与小自己几岁的姑娘们一道逛银楼,是以刻意往稚嫩的方向去打扮,好在春日衣衫尚厚,诃子下被人精心养得丰盈的柔软能被掩盖住,才不显得太突兀。   在盛泰银楼下马车的明欣县主一见着她,眼睛就亮了起来。   “程姐姐今日可真漂亮!”亲热地拉着她叫姐姐。   程柔嘉没想到她会直接和自己以姐妹相称,笑意不由到了眼底。   “因要和县主出来玩,这才如此装束,县主可不要说我扮嫩。”   明欣笑嘻嘻地拉着她进去:“程姐姐若是将头发不盘起来,瞧上去比我还小些呢。”   未曾料到和景真县主针锋相对毫不退让的小姑娘私下里这般热情可爱,程柔嘉正有些无措,却见银楼一楼的拐角处立了位眼熟的姑娘——那位在郑家就敢给她下帖子的黄侍郎家的小姐。   黄二小姐见她们来了,娇嗔地去揽明欣县主的手臂:“你们可真是大忙人,我都来了好半天了。”   明欣就斜了她一眼:“我们到这儿远着呢,哪像你,出门一盏茶就到了。”   裕王府和承平侯府都是皇亲贵胄,住的地方离宫闱很近,离东西两市就要远些。黄侍郎一家则住在都是富商的南边,离这盛泰银楼很近。   若是心思敏感些的,恐怕要心生芥蒂,却见黄二小姐一听就佯怒地去挠明欣县主的咯吱窝,明欣一边躲一边咯咯笑,才知二人方才的“阴阳怪气”是熟稔之下的举动,唇角这才弯了弯。   明欣不知道她们二人说过话,疯闹过后笑嘻嘻地互相引见:“……这位是芷曼,程姐姐叫她曼曼就是,她素日里便唤我明欣的,姐姐也不要再叫我县主了,多生分。”   程柔嘉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有观望着这边的伙计这时便凑上前来夸夸其谈:“各位小姐,来瞧瞧我们店里新来的琉璃簪子,这可都是宁波的稀罕货色,小姐们若戴了出去,定是要被羡慕的……”   明欣穿戴的从来都是内宫珍品的样式,像这样的新奇小玩意儿也不常见,眼睛微亮地翻找挑选,程柔嘉看了看,失笑摇头:“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你也当珍品来卖?”   宁波的东西余杭也经常卖,多是西洋货色,从海上运过来的,像这种琉璃珠簪也就是看个新奇,再贵也超不过二十两。   伙计知道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忙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住各位小姐,这东西是不算贵,最便宜的珠花才八两,小的是想着小姐们应当没见过,图个新意,拿回去闺中互送或是赏人,都是顶好的……”   明欣县主看出来他是新来的,也不同他多计较,挥挥手让掌柜亲自来陪着,笑着拉了程柔嘉的手臂:“程姐姐果真是内行,喊你出来逛银楼真是没错。”   她打听过程柔嘉的家世,知道她家里似乎是商户,但并不十分在意——她一个庶女之身尚且能破例封县主,可见这世上的规矩不过是为少数人操控,用来束缚别人以牟利的而已。   这琉璃簪子虽好看,可以王府的身份,买回去了只能当赏人的物件,她的那些姐姐妹妹嫂嫂姑姑的,哪个都是身份贵重异常,决计不能送这种不值钱的东西。程姐姐既然直接点破这一点,想来也是想到了这些。   小姑娘待人真诚热情,挑着几个物件,不消多久的功夫,程柔嘉已是对她有几分亲近了——但心底没由来的宠溺之感最为凿实,不知为何,她看着眼前这张明艳姝丽的脸,仿佛有几分与生俱来的亲昵。   黄芷曼在一旁看着,也是笑意满满。   最低八两一个的琉璃簪子,其实不算便宜了,但这程氏眉眼间带着漫不经心和隐隐的不屑,可见这些钱财在她眼里是小钱。她见过的商户女不少,但多是小家子气,要么视钱财如命,要么想尽了办法炫耀自己财大气粗……程氏显然不在此行列中。   有志者,事竟成。   她坚信父亲的这句话。   于是笑眯眯凑了上去,比先前更为亲近些:“那程姐姐,你眼光好,给我挑个头面呗?”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睡傻了,先更一章 第37章 义兄 [VIP]   在盛泰银楼大掌柜热情的招待下, 最终三人各挑了一副头面回去。   黄芷曼选了副珍珠头面,小巧玲珑,处处透着精心;明欣县主的是红宝石头面, 雍容华贵, 正符合宗室女的气度;程柔嘉则瞧着那点翠的头面极为不俗, 用侯夫人的银票添上些自己的私房买下了。   明欣本执意要出钱送程柔嘉那头面当谢礼,程柔嘉推拒不肯, 只说裕王已经送过谢礼了。   二人僵持不下时,明欣忽然想到芷曼素来也是不肯轻易接受她的馈赠, 赠礼总是有来有往,亦是担心程柔嘉会误认为这是她自恃身份的赏赐, 因此与她生分,这才作罢。   三辆马车在银楼门口分了手,程柔嘉由徐妈妈扶着上了马车,淡声吩咐车夫:“去青鱼街。”   正好阿爹买的那宅子就在南城,她就不必再回府用完饭再出门了,径直去青鱼街看义兄就是。   *   青鱼街一户二进的宅院中。   程昱之正端坐在书房, 纤长白皙的指节翻着书, 时不时提起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神色端凝严肃。他肤色偏白,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身上穿着一贯的青色长衫,披着一袭玄色的披风,领口是一圈雪白的兔毛——进京时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 如今要比寻常人畏寒些。   唇若涂脂, 鬓若刀裁, 眼眸明亮通透, 指腹上因长年写字磨出一层薄薄的茧,端坐时脊背笔挺得犹如高原上的白桦树,处处透着文弱书生的意气。   抵达京城已经有半月了,还尚未有机会见到柔儿妹妹。   义父出事时他正在外游学,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在金陵见到了致仕回乡的宋相,还得了他几句指点。   年少中举,还拜谒到了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宋相,得了他老人家亲自指点。本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忽然收到了家书……   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周知府明明知道他中了解元,放榜时还亲自到访明毅书院,当着先生和诸多同窗的面对他大肆夸赞,他原以为,他自此就能成为义父一家在官场上的依靠,为官者再看不起商贾,也会顾忌着他的潜力,给余杭程家些好颜色……   现实却犹如当头一棒,提醒他,他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程家村少年。   在高门大户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跑死了两匹马赶回余杭,却连为义父奔走的机会都没有——只听到了柔儿妹妹为救义父只身上京,带着程家大笔家财,被逼给承平侯的薛三爷做妾的噩耗。   那样明艳夺目,气度计谋不输男子的程大小姐,怎能委身给一个贪人家财与美色的小人为妾?   且柔儿从前还有过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亲事,本都要出阁了,却被人横插一脚……林家也是小人做派,林大公子昔日常常指天发誓这辈子只与柔儿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底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真出了事居然连为岳丈奔走的勇气都没有。门户紧闭,也不知是为了挡谁。   想到这里,程昱之眸色渐暗,眼中隐隐有冰冷的杀意。   后来事情有了波折。   承平侯世子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派了心腹赶到余杭将义父放了出来。义父奄奄一息,幸而老天有眼,得以保全了一条性命,但比之从前生龙活虎的样子,到底有所不如。   那时的他还心存一丝希冀——若是承平侯世子为人正派,为保全家族名誉,应会将柔儿妹妹送回余杭。到那时,他便会光明正大地向义父提亲求娶,竭尽全力地在仕途上出人头地,护住程家周全。   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她被世子收到房中,做了通房的消息。   到底是一笔写不出来一个薛字。   薛三爷那般仗势欺人,被视为依仗的薛大将军,也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伪君子——真要对她上心,怎会连个妾室的名分都不给?   一入侯门深似海,想到从前灼光艳艳的义妹如今正在高门大户中低眉顺眼,受人磋磨的情形,他的心就如被人死死攥住般,密密麻麻地作痛。   摇了摇头,将脑中挥之不去的倩影暂且放下,重新认真地研读起来。   此次会试对他极为重要,他不能出纰漏。唯有成功,他才能成为义妹和义父一家的依仗,有他这个为官的义兄在,最起码,柔儿能谋一个侧室的身份。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书童在门口小心地叩门。   “公子。”   程昱之微微蹙眉,有些不高兴被打断了思路:“何事?”   “大小姐来看您了!”   他住的是义父旧时买下的宅子,书童和仆役都是义父挑选的,能被称为大小姐的,唯有一人。   他蓦然站起身,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放下手中的笔,解下披风大步出了书房。   *   离花厅尚有十几步的距离时,他近乡情怯地驻足,望着坐在里面低头饮茶的少女。   半年不见,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湖蓝翠绿的衣衫在她身上总是那般相宜,素雅而不失雍容。她仍旧如在家中时,惯常素着一张脸,白皙的小脸却比旁人都晶莹干净。   他记得旧时他曾好奇追问,柔儿便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是因为她在唇上涂了层蜜蜡——是小姑娘家扮俏爱美的小心机,可爱至极。   珊瑚的梳篦似乎还是她在余杭买的样式,一切恍若都如从前般一样……   程昱之有片刻的失神。   “公子?”书童疑惑地看着驻足不前的他。   他深吸了口气,含笑进了厅堂,远远观望的美人便在他眼前渐渐放大。   离得近了,程昱之才发现那些不同都藏在隐晦处。   梳篦是她惯常爱用的样式,从前如瀑布般垂在肩头的青丝却精细地挽起,是已为人妇的装束。腰肢仍旧柔柔如新柳,近看却莫名觉得珠圆玉润,细看才知是绫罗下的旖.旎隐隐比从前丰盈了许多,听老人们说,女子出嫁后有了欢爱之行,被精养着,才会……   他心中酸涩不已,原本想好的措辞瞬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程柔嘉听见动静,抬起头看来人,脸上便有些惊讶。   大概一年前她就开始备嫁,打理嫁给林晟的一应事务,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日待在家中绣花——女红虽不是她擅长的,大件的衣物都请了绣娘来做,但多多少少也要给婆母和夫婿做几双鞋,否则见礼的时候尴尬。   算起来,她与这位义兄也有大半年未见面了。不过有一事她有些不解,秋闱是八月,乡试放榜最晚也是十月了,阿爹和阿娘居然始终没有告知她这件事……直到她进了侯府,程昱之要进京参加会试了,母亲才在信中提了这么一句。   但这种事不宜在程昱之面前问起。   印象中的文秀少年似乎比从前更文弱了些,修身样式的青衫在他身上穿着竟显几分宽大。不似薛靖谦,虽然看着亦是颀长隽秀,但一旦贴近,却能察觉到他身上习武之人的灼热气息。   她不禁忧心忡忡。   程昱之这样的身体状态,进了考场,能坚持到会试结束吗?   “兄长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身边人没有精心照料?”她竖眉看着旁边的书童。   书童战战兢兢地跪下,忙解释道:“大小姐,我们公子先前听说了家主的事情,跑死了两匹马从金陵赶回去,后来又风雨兼程地上京赶考,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这才这般虚弱的……”   程柔嘉一怔。   这件事倒没有听母亲在信上提起。   程昱之却觉得眼前的女子有几分陌生。从前她在程家也是有威信在的,却不似这般,语气波澜不惊就能将下人吓得面如土色,倒有几分.身居高位者的威严了。这样的做派,也是和那位世子爷学的吗?   “兄长先前生病了?怎么也不给侯府去一封信,让我来瞧一瞧?”抓住了另一个重点,程柔嘉不由有些内疚。   不管如何,他心心念念的佳人,此刻正在关心他心疼他。   程昱之唇角不由带了笑意。   他淡漠地看了书童一眼,佯装不悦,却故意猛烈地咳嗽了一阵:“不碍事,不过是一场小病,两日就好了,妹妹不必担心。”   风寒素来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程柔嘉听他仍在咳嗽,便觉得他没有好全,当下拧了眉,站起身:“都是自家人,兄长还说这种见外的话。我去给兄长煮一盅枇杷蜜枣汤来,兄长且等等。”   医书上有这个止咳的方子,程昱之这般咳嗽,即便不是风寒未愈,也难保养成坏习惯得了咳疾甚至是肺痨……她还指望着他长命百岁仕途青云直上呢。   如今他可是全家的希望,他的病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身为医者和义妹,都是不能袖手的。   佳人素来矜贵远庖厨,如今却因心疼他,为他洗手作羹汤……   程昱之一颗心雀跃得厉害,回身望着那向厨房远去的倩影。   美人腰肢婀娜如柳,行走时如娇花照水,恰如开在早春枝头的第一朵花,清丽曼妙,柔软又坚韧,令人沉醉。   在她心里,是否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呢……   *   热气腾腾的枇杷蜜枣汤两盏茶的功夫后端了上来。   程柔嘉为他舀了一碗递过去。   淡色的哥窑碗被纤细葱白的手托起,粉粉的指甲犹如花瓣般莹润粉泽,手背又宛若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不似凡间人物。   程昱之失神一瞬,接过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没听见程柔嘉的提醒,直接端起来要喝,还未入口,嘴唇便被烫得起了皮。   程柔嘉吓了一跳,忙让徐妈妈去马车上拿药箱——她本是好意想让他少些病痛,专心科举,若是反倒让他多一桩病痛,就是帮了倒忙了。   徐妈妈应声而去。   程昱之却顾不上唇上的疼痛,见徐妈妈出了门,忙轻声问:“妹妹,你在侯府……过得可好?”   这位姓徐的妈妈他从前不曾见过,穿戴打扮也不是程家的风格,想来是那位世子爷安在柔儿身边的教习妈妈,或是管控着她的,有些话,便不好当着她问。   程柔嘉没想到素来淡然如青柏的义兄忽然有此一问,想到陪侍的书童说他为了赶回余杭跑死了两匹马,虽然有夸大之嫌,但亦足以说明他待程家有感恩之心在,父亲的苦心没有白付。   侯府的日子说实在话不算好过——通房的身份尴尬,对她有恶意的人不少,薛靖谦的性子她也始终无法摸透,虽然看似沉迷于她,待她却也有忽冷忽热的时候。即便用上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也不算夸张。   可如今难得有了争一把的机会,她不想因什么变故引得与之失之交臂,亦不想因和程昱之倾诉,惹得家中阿爹阿娘烦扰,便歇了倾吐苦水的心思,笑盈盈地眨眼:“我一切都好。世子待我很好,兄长见我气色,应能窥之一二。”   程昱之闻言欲言又止,还欲再问,余光瞥见徐妈妈提着药箱匆匆回来,只好打住了话头。   程柔嘉起身接过药箱,靠近了些,用打湿的帕子湿敷了些淡白的药粉给他涂抹上。   程昱之能清晰瞧见她堆叠如雪的云髻,粉嫩莹润的唇,鼻尖有袭人的清香浮动,不过是一瞬间的贴近,他全身的血液却为之沸腾。   上了药后嘴唇上的热辣疼痛果真消除了不少,程昱之连喝了两碗汤,还要再盛,程柔嘉失笑劝阻:“再喝下去,午饭还要不要吃了?”   提起这个,程昱之眼睛一亮:“妹妹,这次上京,义母特意让我带了家中的厨娘过来,我正想着找机会让厨娘进侯府一趟呢。正巧你来了,可一定要再尝尝家乡菜。”   程柔嘉本就是想在青鱼街用饭的,也好打听下家中的事情——家书毕竟篇幅有限,都是挑着紧要事讲,且阿爹阿娘难保不像自己一样报喜不报忧,有程昱之这个大活人在,能问出来的事当然多一些。于是从善如流地应了留下用午饭。   家中的厨娘手艺十分的好,不消多时便摆上了满满一桌美味菜肴,程柔嘉见状索性拉了徐妈妈一张桌子上用饭,徐妈妈推拒不过,见程昱之也没什么意见,只好坐了半张绣凳拿起了筷子。   有心让瘦弱的程昱之多吃两碗,好让身子骨早些强壮起来,程柔嘉便一副胃口大开的样子,各色的菜式都起码尝过一筷子。程昱之见她笑靥如花,一点不挑食的模样,觉得一片心意遭人重视了,亦有了难得的好胃口。   饭毕,如坐针毡的徐妈妈主动要求收拾碗筷去厨房,程昱之便引着她回到花厅继续说话。   程柔嘉便细细向他打听家中的事。   知道阿爹在程昱之上京前身子确实已经大好,阿娘和幼弟皆平平安安,未有病痛后,她略有紧张的眉眼才舒展开来,又问起有无什么不顺的事来。   程昱之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义父在狱中时,林家曾经动过念头想吞下程家布行,新塘街的那一家,就被林太太娘家的侄子低价盘下了。后来义父被放出来后,这段日子倒是没什么人敢再造次。”   林家贪得无厌、翻脸无情,林殊文懦弱无能,既不能掌控家事,也不能违逆父母意愿,他不想让柔儿对他们一家还有什么好感,免得惹来祸端。   程柔嘉的眉眼静默下去。   她与林殊文年幼相识,两小无猜,早早定了亲事,两家都认为这是天作之合。现在想来,对于林殊文,她更多的是熟悉和了解,虽无太多男女之情,但亦足以让她坦然接受这门亲事,并与之举案齐眉。   她先前做惯了商人,认为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程林两家门当户对,都是余杭赫赫有名的富商,程家的布行生意已经做到了一定的瓶颈处,联姻是很好的打破瓶颈的方式。   林殊文是嫡长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林家亦不忌讳女子经商,她作为宗妇促成两家合作,是水到渠成的事。且林殊文对她言听计从,性子软了点,但也是优点。   可没想到,一场人祸,世事人心皆浮出水面。昔日里对她嘉嘉长嘉嘉短亲昵得像亲生母女的林太太连她的面都不肯见,第二次递拜帖过去,林家的家仆当着她的面把帖子撕得粉碎。至于她那个未婚夫婿,从始到终都未曾露面,也不知是被爹娘关了起来还是也有心避着她……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她对林殊文情意有限,失望过一次,便不会再以真心相托。倒是林太太很让她刮目相看,明明婆家是银楼生意、娘家是酒楼生意,却悄无声息地想吞了程家的布行。   真是人心不足。   “多谢兄长告知,林家贪心不足,迟早惹祸上身。家中诸事繁杂,待兄长高中,可得替我多留心才是。”   程昱之觑着她的神色,见她并无太多伤心的表情,明白过来她是对林家死了心,也放下心来:“承妹妹吉言,义父对我有再造之恩,余杭程家,也是我的家。你嘱托的事,大可放心。”   程柔嘉顿时目光粲然,眼底现出浓浓的笑意。   算算时间,那位侯府的妈妈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程昱之望着那双如浸在一汪春水里润泽的眸子,还是没能忍住,轻声问:“柔儿妹妹,你如今……可心悦于那位世子?”   语气竭力掩饰得像个关心妹妹幸福的兄长。   始终言笑晏晏,落落大方的女子闻言忽地愣住,静默良久。   心底隐隐带着一丝期盼的程昱之认真地看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雀跃灼热的心却在这良久的静默中逐渐降至谷底。   *   喧闹的巷子口,负手而立的深蓝色锦缎袍子男子坐在马上,微微蹙眉,望着巷子深处那座二进的宅子。   灰墙绿瓦,路上还有下雨残留的泥泞,他骑马过来时,险些被溅湿了裤脚。   她那般娇气,居然肯亲自过来这等地方,面见一个远房的族兄。   虽然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半是为了打听家中事才特意来一趟,但打听消息的对象是个男子,这个念头还是让他很不自在。   是以今日上了朝,和皇上在御书房议完事,他便躲开了围过来的众臣,早早回了府。可在世明堂左等右等,却没等到她马车进府的消息——探望族兄而已,需要待一整日吗?   亲自去东厢房问她的丫鬟,才知道今日明欣县主也邀了她出去玩。   忍不住悄悄派了侍从去看看盛泰银楼的情况,却得知她竟没准备回府用饭,直接去了青鱼街……   眼看着到了申时,他到底还是忍不住亲自骑马过来了。   二进的宅子前停了一辆青帷马车,挂着承平侯府薛家的族徽,朱红大门紧闭,完全看不出要开启的迹象。   他脸色淡漠地骑马进了巷子,在马车旁停下。   侍卫和车夫认出他来,连忙行礼。   “程娘子可说了几时回府?”他淡淡地问。   二人对视一眼,车夫摇了摇头:“不曾。不过先前徐妈妈拿了药箱进去,不知道是不是里面那位程公子生病了……”   她还要给男子诊治不成?   薛靖谦忽然之间觉得会医术也不是件很好的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侍卫与车夫都感觉到了大将军的不虞,也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只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静默等待。   漫长的一盏茶过去,大门上的铁环晃动了一下,终于被缓缓拉开。   湖蓝春衫翠绿缃裙的女子扶着年长妈妈的手如弱柳扶风般款款而出,继而退开两步冲着身侧的青衫男子福了一礼,含笑说了几句话,才转身离开。   薛靖谦的目光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   面容很是俊秀,甚至有几分女相,是有段时间京中小姑娘们最热衷的类型。举止温文尔雅,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瞧着有几分病气,弱不胜衣的模样衬出书生的文弱。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他始终立在那处,眉眼温和地望着阿元离去,一步也不曾挪动。   这般神色和做派,他再熟悉不过。   绝不是一个兄长该对妹妹露出的神情。   薛靖谦警惕地眯起了眼。   作者有话说:   昱之兄:柔儿妹妹肯为我做汤,定是心悦我!   老薛:阿元柔弱善良,一切勇敢迈出的步子,都是因为太过依赖我心悦我! 第38章 醋意(上) [VIP]   石阶下了一半, 身旁的徐妈妈忽地咦了一声,程柔嘉闻声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穿了件深蓝色锦缎袍子的薛靖谦骑了匹枣红色骏马, 停在她们那辆青帷马车旁, 神色淡漠得近乎冷峻。   她很是意外:“……世子爷?”   目光驻留在门口那书生身上的男子垂眸看她, 一言不发地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递给侍卫, 大步向程柔嘉二人走来。   见他似乎有些不虞,程柔嘉一动也没敢动, 呆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影在眼前放大,在她面前停下。   温热的大掌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程昱之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人的身份,抿了抿嘴,低头一揖。   薛靖谦微微颔首,便算是还了礼。   “世子,你……”回过神来的程柔嘉正想开口问他此刻为何会在此, 下一瞬却突然被一把抱起。她小小地惊呼一声, 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入眼处男子紧绷的下颌便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   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地上有泥泞。”   这是在同她解释吗?   她看了一眼脚下绣着莲子米大小珍珠的金丝绣鞋, 似乎明白了。方才来的时候马车是直接停在了石阶前的,后来兴许是为了掉头方便,又转到了那边的墙角处停下。   但,他不是更爱干净吗?   又似乎不太明白。   而且, 这可是在外面, 他方才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来牵她的手, 还这样抱着她……程柔嘉眨了眨眼, 开始怀疑学过的士族礼教都是一场梦。   可看见一旁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一眼的下人们,她倏地红了脸,将脸埋入他怀中,轻推着他,小声提醒:“世子,这是在外面……”   “别乱动,小心摔下来。”   语毕,还佯装体力不支似的虚松开了一只手。   程柔嘉吓了一跳,忙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动也不敢动,再也不去管什么礼教不礼教的。   腰身下一瞬却被箍得更紧。   程昱之望着那对亲昵无间的身影渐渐远去,只觉唇齿间的苦涩更添了几分。   半晌,才摇了摇头,进了大门。   这薛世子肯纡尊降贵亲到此处来接柔儿,可见真心比他想象得要多。若二人真能这般恩爱下去,也是一桩好事,若是不能,他自会将她重新带回义父义母身边,不让旁人再染指。   眼下迫在眉睫的会试,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   坊间仍是热闹喧阗,青帷马车驶过热闹的东市,向着中心皇城而去。   相比于外面的锣鼓喧天,马车内显得有些寂静。   明明已经上了马车,这人却依旧搂着她的腰,双目轻阖地靠在杏黄色大迎枕上,似是累极了,好不容易寻了机会闭目养神似的,半点不像平日里走到哪儿都正襟危坐身姿挺拔的薛靖谦。   “世子爷可是朝堂上有什么烦心的事?”她不免微微蹙起眉,低声轻语询问。   薛靖谦轻微勾唇,睁开眼便见到一双水光粼粼的眸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像只娇弱的小兔子在担心凶狠的狼可能会因天寒地冻食不果腹,偏偏神情是十足十的认真,让他到了嘴边的质疑硬生生哽在了那里。   她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他,他怎么能去怀疑她?   轻叹了口气,将人温柔地捞到怀里,慢条斯理地用手指轻轻梳着她的青丝:“无事,不过是想你了,等不及你回府,便亲自来接你了。”   程柔嘉背对着他被环抱住,闻言愣在那里,许久才回过神来:他从不说这些直白的情话的……   “今日和明欣县主她们出去玩,可还开心?”   细细地问她今日的见闻趣事,小姑娘便从马车垫子下翻找出来装着点翠头面的大红描金匣子,笑眯眯地说是用了母亲给的私房钱买下的;又说起和明欣县主很投缘,觉得她煞是可爱,仿若哪里见过一般;说吃到了家里厨娘做的余杭菜,但吃惯了京城菜,倒觉得余杭菜有些不够味道了……   有些孩子气地叽叽喳喳个不停,偏偏他还不觉得生厌,若换做丹如那个小丫头,早被他赶下马车了。   他从不知道,原来倾听别人说话,也是件这么有意思的事。   大袖向下落了毫厘,目光不免落在她如雪皓腕上戴着的一对掐丝珐琅百蝶镂空金镯上,到底还是有些吃味,忍不住轻握着她的手腕摩挲了几下,状似无意地开口:“这镯子哪里来的?我不记得我送过你这么不值钱的东西。”   程柔嘉一怔,看了看珐琅镯子,低头失笑:“确实不值钱,是义兄从余杭的街上买的小玩意儿,也就戴个新奇。”   “义兄?”薛靖谦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不是说是你族兄吗?”   “确实是族兄,不过妾身阿爹当年慧眼识人,见他是个可造之材,便收了他当义子,这些年一直供着他读书。”程柔嘉笑着解释。   不同薛靖谦讲这些的确是故意的——她曾让丫鬟去问过程昱之要不要到侯府给侯夫人请个安,顺势可以去拜见一下薛靖谦,让他给引荐些科举的能人指点一二。临时抱佛脚虽然可耻,但多少能开阔些眼界,准备得也能更充分。   但没想到程昱之一口回绝了。他说承平侯府是武将一脉,贸然和文官频繁来往不是好事,说他先前已拜谒过宋相,眼下不必再花心思在这些身上。   她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薛家是外戚,大皇子又刚立了储君,薛靖谦这时候和文官们来往频繁,不免要被人质疑结党营私。陛下正春秋鼎盛,可不是能容忍这些事的。于是便将此事按下不提,只说是族兄,免得薛靖谦知道了主动邀他入府。   男子嗯了一声,望向她:“那他从小就住在你们家?和你一起长大?”   她想了想,回忆道:“也不是。十岁之前,义兄都是在程家村的族学读书,后来族学的先生说教不了他了,阿爹就把他接到了余杭城里,让他进了书院读书。书院规矩严,平日里倒是难得能见上一面,也就是逢年过节,大家才聚在一起吃饭……说起来,今日之前,妾身已有大半年没见着义兄了呢。”   听口气,原来阿元与他并不十分相熟。   那便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薛靖谦心情大好,俯身轻咬她的耳垂:“这镯子不好看,戴我前几日送你的那对玛瑙镯子。”   美人被亲得满脸通红,别开脖颈,一双纤纤玉手柔柔糯糯地去推他:“……玛瑙镯子太贵重了,妾身可不敢戴出去。”   听出了她委委屈屈的言外之意,薛靖谦哑然失笑,将人横抱起来跨坐在身上,覆唇上去:“无妨,既是我送的,就都能戴。”   *   程柔嘉并不知,关于这义兄的话题竟还未终结。   用晚饭时,一向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六字箴言的承平侯世子不停地在探听她午饭的情况。   “……摆了多少道菜?”   “……各式菜样都上了些,大约有十三道。”   “哦,到底清减了些。”看了看桌上零零总总的十八道菜肴,淡漠地评价。   “听闻还用了药箱?你那位义兄生病了?”   “先前得了风寒,尚在咳嗽……妾身便煮了一盅枇杷蜜枣汤,谁知道他喝得太急烫着了……”   “大男人,喝个东西也会烫着?”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   程柔嘉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不知道他这是抽的哪门子的风。   一阵静默之后,她忽然听见他淡淡地开口:“近日风大,我也觉得喉咙有些不自在,不若阿元你辛苦些,也为我煮一盅枇杷蜜枣汤?”   程柔嘉忍无可忍地放下筷子。   “世子不是不爱喝甜的吗?”   自己巴巴地来跟她找话题,她答了还各种嘲讽不屑,明明不爱吃甜食却点名要喝蜜枣汤,不是在故意支使她?   她只觉得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怒,抬起眼去看他时却见他满脸的不自在,嘴唇抿得紧紧的,望向她的目光,竟然有那么一丝……委屈?   一个大胆的猜测忽地在脑中绽开,她迟疑地开口:“薛靖谦,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她忍不住直呼其名。   谁知面前人闻言沉默了片刻,接着木着一张脸甩下一句“我去园子里转转”拔脚就走,出门时却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耳朵瞬间红透,清咳一声挺直脊背,慌乱的步伐声却证明他是落荒而逃。   她看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   委实是没有想到,凶名在外的定远大将军,竟然还有这一日。   *   笑意直到夜里灭了灯,入了床帏还有些不能停歇。   多半是被她直接戳破觉得丢了脸,今夜不会来这里了。   明日还得想法子给他递台阶不成?   她眉梢带笑地轻叹一口气,耳朵却忽然动了动,听到了有人轻手轻脚进屋的声音。   不会是下人们。   她忍住笑,背着身子面向墙壁,那人到了帷帐前,窸窸窣窣地解了外衣,进了锦被中。   黑暗中,灼热的火源靠近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   “阿元……你睡了吗?”   大掌试探地抚向如春柳般纤细柔韧的腰肢。 第39章 醋意(下) [VIP]   怀中的温香软玉没有吭声, 甚至一动也没动。   但无数次在深夜里细细抚摸过她细腻如玫瑰花瓣般的面颊,听过她清浅如初生乳猫呼吸的薛靖谦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并没有睡着。   “阿元……”他又轻轻摇了摇她因慵懒卧在锦被中, 露了半截的白皙肩头, 迭声唤着。   “世子爷, 您好吵。”恍若才被叫醒似的,小姑娘不悦地娇声嘟囔着, 并不回身看他,往榻内缩了缩, 灵活地挣脱开他,用另一床大红朝凤锦被将自己围成了茧:“……您怎么不梳洗就上妾身的榻?”   薛靖谦愕然。   他们向来是同被而眠, 帷帐中何时多了一床被褥的?   莫非……她生气了?   程柔嘉背对着他,眼睛眨呀眨,听见他干巴巴地道:“阿元,我已经在正房梳洗过了……”毫不犹豫地臣服于她的骄纵。   “世子爷今日饭吃了一半就冷着张脸走了,定是恼了妾身了。夜里又悄悄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妾身愚钝, 不明白。”   原来是觉得他用饭时忽然走了下了面子, 担心被院里下人说闲话?   薛靖谦张口结舌。   明明那般聪慧地猜透了他的心思,怎么又会执拗地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忽然有些明白, 郑六常抱怨的女人惯会无理取闹的言论,竟所言非虚。   “你想岔了,我怎会恼你?”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承认:“我是被你说中了心思, 面上挂不住罢了……”   这般软下身段去解释, 美人仍旧不置一评。   卧房里静悄悄的, 薛靖谦尝到了许久未有的气闷, 又不甘二人因旁人置气伤了情分,思来想去许久,才又软下语气道:“……确实是我小人之心了,妒忌……他与你一同长大的情分……”   话未尽,却听那头大红锦被下传来小姑娘噗嗤一声笑。   他微微停顿,抿着嘴,旋即忽然使了些力气迫着她回过头,却未遭到任何反抗,迎上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一张明艳迫人的芙蓉面,笑起来却眉眼弯弯,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这小女子竟是在耍他。   听她在揶揄地笑:“没想到贵为天子近臣,东宫国舅的定远大将军……居然也会妒忌一个寒门书生?”   纵然熟读兵法,征战无数,却也知此刻是倒在了最困难的美人计下,高傲与自矜被人拆得无处可躲。   看着那美人拿着他的把柄言笑晏晏的模样,薛靖谦喉头滚动,欲要将人拥过来。美人却眉眼风情与俏丽齐飞,拽着那被角,硬生生地将他堵在锦被之外,不能轻易解开。   他挑了挑眉,索性不再徒劳地去拉那被褥,径直连人带被迫到墙角,呼吸扑在她渐渐红润起来的面颊上,俯身覆上那红唇,自唇瓣至下颌,至耳侧,至露了一半在外的颈项,吮吸噬咬,如同在品尝一道鲜美的佳肴。   他太过于熟悉她的身子,知道如何能快速地兵不血刃,让她败下阵来。   先前被铸成铜墙铁壁的大红朝凤锦被,不知何时起,被角便从她手心滑落了。   中衣被轻车熟路地褪去泰半,隐隐约约瞧见里面真紫色绣粉海棠的诃子。   男人望着那双流转着璀璨波光,又隐隐有一层受了欺负似的雾气的眸子,温柔地吻下,有力的双手却紧掐着她的腰肢……   无任何先兆便长驱直入敌军腹地的战车轻而易举地将血液几乎都麻痹,令她宛如站在一根无止尽的钢丝绳上,一边是诱惑,一边是摇摇欲坠的无尽深渊……   几回合的交锋之后,帷帐之下,小块的暗色堆积盛放于被褥的每个角落。   ……   山呼海啸般的快意来临后,暂是云收雨歇,薛靖谦温柔地轻拢着她鬓边出了一层薄汗的青丝,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腰窝:“……程昱之当真不是你阿爹为你寻的赘婿?”   既是被看穿了心思,又为哄她一一承认了,薛靖谦此刻问起来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浅笑着,轻轻按着那软成绕指柔的腰肢。   程家在余杭是有名的富庶之家,他若有个阿元这般娇憨可爱的女儿,应也是舍不得她出嫁的。若是身子骨康健,必然是要在家中招个赘婿,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那福气不浅的小子才是。   易地而处,薛靖谦越发觉得他想的很有道理。   程柔嘉呼吸尚还有些不稳,闻言媚色难掩地斜睨了他一眼:“……世子怎么想到这儿的?昱之哥哥可姓程,与我是同宗的,阿爹怎会这样打算?”   昱之哥哥?   他挑眉,明明白日里还是一口一个生疏的义兄,这会子却叫得这般亲热,当真不是在故意气他?却不能在这小妖精面前表现得太过在意,只能占着有理的地方据理力争。   “那倒也未必,自前朝起,同宗同族同姓之人结为夫妇,也不在少数。”他轻叹一声,表示不信。   程柔嘉语结,却无法同他解释——自己坚定地认为阿爹不会有这种心思的原因是,她的婚事自小就被定下了,对象并非程昱之,而是算得上通家之好的林家大公子林殊文。   从前瞒下的,这时忽然提起,也不免让他生疑。   只得避而不答:“比起义兄,妾身却是更怀念余杭家中的那颗芭蕉树,夏日多雨时节,雨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煞是好听……幼弟偏生要在那芭蕉树上系秋千,摔了好几次也不见长记性,哭着喊着去找阿娘,阿娘见他摔得一身泥,又气又心疼,却是要先再打他一顿才好……”   她亦并不擅长诉衷情的话,答不上来便有些僵硬地转移着话题,提到了满是愉悦时光的故乡,媚意散去,琉璃般的眸子闪着五彩的光似的,叫人移不开眼去。   薛靖谦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羡慕。   自幼被爹娘娇宠长大的孩子,才会这般地愿意回忆和想念家乡。不似他,哪怕当年身在西北命悬一线,心里也只挂念着母亲和长姐,对于豪奢至极处处精心的承平侯府,却没有半点的怀念。   这一瞬,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对这娇娇嫩嫩的美人如此爱不释手,难以割舍——她面上瞧上去是朵需要攀附他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即便是一时的厄运让她与承平侯府这颗参天大树迫不得已地有了交集,不得不低眉顺眼,她心中始终有着强大的底气,或者说,是取于心的信仰……   与她一颦一笑皆发自心底的明媚阳光相比,恍若他才是那个低微黯淡,生命里鲜少有光亮的人。   他忽然十分想见一见,给了这娇娇莫大底气的家人,会是什么样子。   “阿元。”他不由伸出一只手,去细细地抚摸着她的面颊,轻声慢语地宣布了一道惊雷般的消息:“明日收拾好行囊,大后日,随我南下。”   程柔嘉蓦然睁大了双眼。   南下?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如雨点般落下的吻同时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她的困惑:“这一次,你可以在余杭家中小住些时日。”   她唇齿微微战栗,险些泪盈于睫。   终于……可以再回一次余杭,见见阿爹阿娘了吗……   然而这繁杂的思绪尚未整理清楚,猝不及防的一声呜咽便自她唇中轻启。   她很是困惑,明明身子已经几近疲软,那在腰肢上逡巡后擅自闯入噬魂销骨之地的利刃却轻易地勾起熟悉的思念,怎会如此呢……   “中午都有什么菜?”   这个问题忽地又被抛出来。   她是看账的能手,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回来的马车上,都尚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可此刻这种情境,不免太过强人所难……   不高兴地嘟着嘴瞪着他。   他却玩味地笑了,气息猛地收紧:“答不上来,可是有惩戒的呢……”   她咬着唇压抑下被无限放大的快意,再清楚不过他所说的惩戒是什么意思,努力思考着,磕磕巴巴地启唇:“西湖醋鱼……八宝……豆腐……东坡……肉……”   海浪席卷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到了后来,逐渐不成字句,孤舟青云直上的瞬间逼迫得忍不住尖叫出声,木舟船底被浪花浇筑得潮气近乎腐蚀了底板,于是在海浪来袭的下一个高峰,再次被抛起的木舟因太过光滑,险些飞离了海浪的控制。   恍恍惚惚只觉得三魂七魄皆要散尽,四肢百骸沉溺其中的关头,她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只背出了十道,还剩三道,加上那道蜜枣汤,有四道菜呢……”   她迷迷蒙蒙地抱着他的脖颈,不太明白他数这些要做什么。   下一刻便听他道:“……既然是四道菜,只吃一次,可怎么够?”   竟是这个用处!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她努力睁大眼睛,拉着他的衣袖央求:“不……不行……”   男子却又恢复了冷面无情极具原则的模样:“那可不行。还差三道菜,可不能偷工减料。行商者,不是最忌讳这些吗……”   孤灯之下,满室绮丽,直至天色将明。 第40章 请辞 [VIP]   次日, 尚未到晌午,“定远大将军因右手手臂上的旧伤复发,疼痛难忍, 向陛下辞去了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差事, 好生休养”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似的, 传遍了四象胡同的高门大户。   薛家是皇亲国戚,大皇子又刚被立为太子, 本正应是烈火烹油的好时景,这一消息一出, 朝臣们不免疑心皇帝是否要对薛家出手了——五军都督府节制诸军事,最初设立时, 甚至能让文官任大都督,眼下又无战事,定远大将军因手臂伤的伤请辞这样的实权差事,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只是个借口。   承平侯府一时宾客如云,不时有女眷递帖子到门房想见侯夫人一面,试图打探消息。   侯夫人却一位都没见, 让门房一律去回了“世子旧疾复发, 她无心操劳其他事”。   正带着丫鬟收拾清点箱笼的程柔嘉很快也听说了,她下意识地揉了揉仍有些酥痒酸痛的腰窝, 一个字都不信——薛靖谦右手手臂上的确有一道经年的旧伤,可昨夜里,那人托着她的腰肢直起直落时,用的就是右手手臂……   那样结实有力, 难以挣脱, 令她如身处狂风骤雨中的一片叶子, 不得不紧紧抓着的手臂, 怎么看也不像是旧疾复发的样子。   但正因为是她一眼就能看出的借口,才让人忧心。   薛靖谦从侯夫人那里用过午饭回来,便在世明堂的正屋瞧见了一身玫瑰红褙子,松花色百蝶缃裙的程柔嘉,后者见他进了屋,立时迎了上来,眉眼间有浓浓的担忧。   他看在眼里,于是将服侍的人遣下去,拉着她到里间坐下:“怎么不在屋里收拾箱笼了?”   一大早醒来,像是怕他再乱来似的,走路都有些腿发软的小姑娘就趿了鞋子下了榻,喊了丫鬟们进来收拾路上要带的东西,叮叮当当搅得他不得安生,只得也下了榻梳洗更衣,到底瞧出她对于归家很是期待,没有责怪。   “现在哪还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轻嗔道,眸间忧色毫不掩饰:“世子爷,听说您辞官了?”   “消息传得可真快。”他拉过她的手,顺势将人带到怀里,背对着轻嗅她青丝间的香气,安抚似的给她轻轻按着腰窝:“放心,我到底还领着承平侯世子和定远大将军的俸禄,养活一个你,尚还不成问题。”   她操心的是少领一份俸禄的事吗?   程柔嘉不由气结,半晌,才闷闷地道:“陛下若是对您起了疑心,回余杭的事,还是暂且放下吧,免得再生波澜。”   薛靖谦微微一怔,右手握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扭过来,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因为不能回余杭,生气了?”   她一向是个泥人儿性子,倒难得见她发一回脾气。能在他跟前偶尔使使小性子,他也觉得颇为可爱。   等到的回答却让他意外:“妾身不是气这个……您平西北定蛮夷,又有从龙之功,办公事也素来勤勉,陛下怎么能这样,疑心来得毫无道理,一定要把忠心的臣子……”话说了一半,红唇却被人轻轻堵住,唇齿相依了片刻,又轻轻移开。   男人虎着一张脸:“莫要胡说,陛下是你能编排的?”语气很严厉,望着她的眉眼却有无限的温柔,并无愠怒或烦闷之色,仿若刚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真的只是为了自然地堵住她的大不敬言辞。   电光火石之间,她似有所悟,迟疑着开口:“难道,辞官是假的?”   薛靖谦眼里的笑意浓得快溢出来。   “辞官不假,但并非陛下疑心我令我不得不辞官以表忠心,眼下,我另有要紧的差事要做。”他松开手扶她在身侧坐下,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低笑道:“阿元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程柔嘉长松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出的僭越言论,不由脸上讪讪,十分不好意思。   “阿元……”他轻唤着她,醇厚的声音有不容错识的愉悦。   平日里那么谨小慎微,生怕逾矩的人,居然因为忧心他说出那般大不敬的言论……怎么能不心动……   宽大的手掌搂住她的腰肢,滚烫的唇温柔地啄着她的鬓角、面颊,又回到红润的唇上,试探着撬开贝齿,继而小心翼翼地勾住那小舌,耐心地纠缠片刻后,逐渐猛烈地吮吻汲取起来……   比起欢爱之行,程柔嘉大多数时候更喜欢亲吻,但这次却是格外漫长的一个吻,吻得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被吻得头晕脑胀,直到轻轻推着他精壮的胸膛,唇齿才忽然分离,相依的小舌却似自有想法般地不舍离别,在唇角勾出长长的银线。   “阿元,不必担心。”他动情地望着她,十分诚挚:“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的。”   程柔嘉身子有些软,依在他的怀里,迎上那满是情意的双眼,心头微微一灼。   那日,程昱之问她,是否心悦于承平侯世子。   在程昱之的心里,薛靖谦或许正是一切祸端降临在程家的元凶——狐假虎威,打盹失察的老虎,未必就没有罪责。   她亦心生过怨怼——明明是光风霁月般的人,却也会因为想要她,使一些令人难以觉察的小花招。   三夫人那一日闯入世明堂威胁她,才促使她向他迈出了那一步。可后来在世明堂住久了,她才明白:世明堂十二时辰都有孔武有力的婆子守着,若无薛靖谦的授意,三夫人根本不可能踏进世明堂的大门来闹。   但他实在太过耀眼。   在外,他杀伐果断,有勇有谋,骨子里满是出身高门的自矜与久居高位的傲气,在大局面前,却也能放下身段暂避锋芒。   于内,他待她关怀备至,体贴温柔,能给她的体面与荣华他从来毫不吝啬,如今她在榻上笼络住了他的人,在榻下似乎也拢住了他的心,他便越发事事考虑周到,使劲浑身解数为她的将来铺路。   老话常说温柔乡里男人说的话都不可尽信,可对方是薛靖谦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又是如今世间与她最亲密的人,她才肯放下心中的迟疑,愿意信他一回。   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心悦于他。   那日,她沉默良久,终是在义兄面前承认了这一点。   她打从进了承平侯府,就一心盼着他成亲后自己被放出府去,但这一回,既然是他起了心思,她便愿意赌一次——赌,与他成亲的人,会是自己。   *   程柔嘉穿了件葱绿色的妆花褙子,戴着南珠头面,坐在船舱里,撑着脸颊笑吟吟地望着运河上来往如梭的船只。   出门在外,她的穿着便更像尚在闺中的小姐了,不似在侯府里,每每出门去给侯夫人请安,都要刻意加上添年纪的头饰和耳饰,不想让人觉得她稚嫩可欺。   薛靖谦一进船舱,入眼的便是这幅清新靓丽的风景画。   他不由抿了嘴微微一笑,伸出手将她拉起:“别在船舱里坐着了,出去转转。”   虽然这是薛家自己的船,但她总还是怕抛头露面惹人笑话,薛靖谦主动来提起,她自然高兴,笑盈盈地随着他去了船头。   船舱逼仄,坐久了不免头晕,到了船头则是另一番风景。   正是晌午,温煦的风轻轻扑在她的面颊上,满眼皆是辽阔的运河河面,有时两岸青山作伴,处处绿意盎然。日光照下来,水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岸边有洗衣的妇人和嬉戏的小童,欢声笑语不断。   偶有坐着货船的行商从他们身边经过,虽然不认识,瞧见他们穿戴不俗,亦是微微一揖礼,旋即擦肩而过。   程柔嘉趴在船舷上,笑眯眯地看着风景,心情很是愉悦。   身侧的薛靖谦却在望着她。   葱绿色的衣衫很适合她,衬得她肤光如雪,眉目如画。   过年时送她的南珠从不见她戴,却不曾想竟偷偷地打了一副头面出来,日光下瞧着,越发流光溢彩,比平日里偏端庄的装束多了许多俏丽,真是漂亮得有些过分。   如珠玉般的美人,他片刻也舍不得释手,更不愿旁的男子能瞧见她明媚的笑靥——他得承认,这趟差事忽然决定带着阿元一起,和她那位义兄关系很大。   他出门一趟起码要月余才能归家,马上就要会试了,阿元若在京中,定是要一应事务细细为她义兄准备的,说不准还会亲自坐马车在考场外面等着……程昱之此人瞧上去极富心机,在阿元面前又是个会讨巧卖乖的,烫伤了嘴唇还要人帮他上药……   总之,他不放心他。   为着朝廷选拔人才的公正,他不出手为难他已经是君子之行了,他可不愿他的女人为旁的男子操劳。   念头闪过,薛靖谦不由轻咳一声,掩饰般地去拥身边的人,却见如孩童般眉眼弯弯赏风景的小姑娘忽然变了脸色,捂着肚子蹲了下来,面容一片惨白。   “阿元!”他吓得满身冷汗,忙将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向船舱:“快请大夫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昨天卡文睡着了,补更 第41章 镇江 [VIP]   回到船舱被他抱着在榻上躺下, 疼得小脸发白的程柔嘉忙握住他的手:“世子,我……我无碍的……”   薛靖谦听着眉头直皱:这小姑娘一向循规蹈矩,一口一个妾身的, 眼下都疼得开始自称“我”了, 怎会无碍?   板着脸摸了摸她的头, 继续等着大夫过来:“别逞强,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她闻言憋红了脸, 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真的没事……算着时日,应该就是……小日子来了……”   薛靖谦一怔, 这才明白过来。   长松了一口气,幸好只是小日子, 天知道他抱着她匆匆往回赶的时候,脑子里窜过多少骇人的念头……他已经许久没有尝过恐惧的滋味了。   程柔嘉由红绸服侍着去屏风后面换了件干净的衣衫,才又躺回了榻上,如五月娇花般的面容仍然带着几分虚弱。   薛靖谦看在眼里,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面颊。   侯府规矩重,前两个月她来小日子时, 徐妈妈一早就会来回了他, 言下之意就是告诫他让他那几日不要进东厢房——一则是有老人说女子来小日子时阴气重,近身会不吉利;二则, 一般的女子来了小日子,身上血腥味重,也不想与自己的夫君离得太近,免得遭其厌弃。   他本来是不情愿的, 纵然不能行.房, 他也想多看看她。   但想到小姑娘闻不得一点酒味儿的娇气模样, 又担心他硬要贴着她睡, 她脸皮薄,心里会不自在,这才听了徐妈妈的话,那些日子都歇在世明堂的正房。   他从来不知道,阿元在这时会这般痛苦虚弱,若是知道,定然是不肯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的,说什么也会陪着她的。   “你这样难受,还是请大夫过来开一剂药,好不好?”他温和地轻声询问,揉了揉她的头发。方才知道了始末,便将到了门前的大夫又送回去了,可他不忍她就这样硬熬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将大夫请来再看看为好。   “世子爷忘了?妾身就是大夫。”程柔嘉轻笑了起来,微微叹口气:“真的不碍事,应该是方才没注意在船头吹风冻着了,平日里不会这样的。再高深的大夫过来,也不过是开些调理体虚的药,这些药,妾身自己也能做。”   她素来不愿在自己面前诉苦,因而薛靖谦对于这些话也只信一半,但想起方才是自己一时兴起要带着她去船头玩,墨色的眸子里就带了歉意。   阿舟灌了汤婆子过来,薛靖谦接过来,隔了一层夹衫放在她的小腹上,微微蹙着眉:“会不会烫?”   滚烫的汤婆子只隔衣料,多放几息就会烫,但放上去,又多少会觉得暖和些。   他紧锁着眉头,索性丢了汤婆子到一边,亦上了榻,将人拥在怀里,用体温暖和着她的身子,她吓了一跳,忙去推他:“世子爷,这样不合规矩……妾身身子这样,又不方便伺候您,您不必……”   若是徐妈妈跟着,定然是不让这样的。   话没说完,感觉到唇角被轻轻咬了一下,抬眼便见男子面色不善地望着她:“你这话说的,像是我与你待在一块儿,就是只贪着你的身子似的。”又轻咬了口她的耳垂:“……再说,我伺候你的时候,还少吗?”又语气严肃地让她快些休息。   程柔嘉红了脸,乖乖地不再反抗,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偎在他怀中,睫毛眨了眨,渐渐闭上了眼睛。   他的怀抱温暖又舒服,宽大的手掌轻轻压着她的小腹,带来恰到好处的炙热,很快,她就开始迷迷糊糊地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放着一些画面……   薛靖谦在请辞后的第三日便带着她出发了,对外只说是要去温暖的江南调理身体。   但承平侯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余杭是世子通房程娘子的娘家,不免有许多人猜测——世子辞了大都督的官职心情不佳,于是决定带着宠爱的通房归宁,顺便散散心。   侯府的下人们对关于薛靖谦的事一向嘴很严,但这回也不知怎的,这话竟还传到了外面。甚至邵蓉在他们临行前都特意遣了身边的丫鬟过来,问她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还劝她趁着南行的机会,多开解开解薛靖谦——说是有太子坐镇东宫,早晚会再重用这个舅舅……   现在,京中应该都在传薛靖谦如何宠爱她了……可是,薛靖谦透过话风,他此次南行,是有差事在身的……却把陪宠爱的通房回娘家当做明面上的借口,出京时随行人员众多,阵仗大的像官员家娶新妇,让人以为他官场失意沉醉温柔乡不能自已,真真狡猾至极。   这样狡猾的“老”狐狸,此刻却对她心疼得不得了,轻轻地给她揉着肚子……   他对她,应该起码有六分真心在吧。   薛靖谦的手臂被枕得有些麻了,却一动也没有动,只静静看着表情逐渐松弛恬淡下来的小姑娘,欺身轻轻啄了一口她的鬓角。   这会儿应该是真的无碍了。   指腹虚空描摹着她细长的脖颈,温润醇厚的眼底到底透出几分失望来。   自从他起了与她要个孩子的心思,床笫之间便甚少再克制,每每都是玉露尽留,也不曾因为在她小日子前后刻意避着不同房,没想到,她的小日子还是按期来了。   罢了,她到底还小,便是迟个一两年有孕也无妨。   只不过自打他将她收在身边,每每瞧见郑六那厮上蹿下跳地跟整个五军都督府的官员炫耀他要有第二个孩子时,心里有些不舒服。   也真是奇怪,从前他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的时候,听着郑六那些混账话他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终究是阿元在他心里太过特殊了些,寻常夫妻能拥有的,他都想与她一起经历,且极为迫切和期待。   *   镇江府平芜城。   此城边界正是镇江的港口,每日里有无数行商路过,在此乘船从运河直通京畿。   早些年有叛贼从镇江港口偷运火药,到了京城险些被混过去入了城,天子震怒,镇江多年的父母官被革职,后来者便在港口加派了官兵巡防,立了一般外海港口才有的市舶司。   市舶司从六品副提举谭天禄就住在平芜城内,今夜的谭府四处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只为庆贺谭大人新纳了一位美貌的姨娘。   论官职,这位从六品的副提举大人并不算显眼。但做客谭府的人都知道,谭天禄有一位嫡亲的妹妹是现任镇江知府徐大人的续弦,正四品父母官可是他正儿八经的妹夫,在镇江做官和过日子的人,任谁见了,也不敢小觑。   大红灯笼随风摇曳,喝得脸通红的谭天禄甩开还要敬酒的同僚,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后宅。   谭天禄长相平平,近几年过惯了富贵日子,甚至还生出些富态来。他大力推开贴着喜字的大门,一个身上只披了件浅紫色薄纱的妙龄女子便迎了上来,勾住他的脖子,媚眼如丝:“爷,您可算回来了,奴家好生想您……”   雪腻在他胸膛来回地磨蹭,谭天禄哪里还忍得住,反手关上大门就随意地扯开那聊胜于无的纱罗,直奔床榻而去……   院里不多时便传来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和讨饶声。   大红鸳鸯烛烧了一半,架子床的吱哑声才停歇下来,两人大汗.淋.漓地双双倒下,女子笑着抱了他的手臂:“爷,您可真厉害!”   谭天禄如同刚犁了十几亩地的老黄牛般,累得根本不想说话。   到底是花楼里出来的,伺候人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到后来,几乎是这个娘们在那里动……   不过,他这些年府里收的小姑娘够多了,年纪太小玩起来没意思,还没怎么样就哭得梨花带雨,看得人心烦。还是经过人事和被调教过的让人舒心,他今日将这云氏从花楼里赎出来破了她的身,过几日,便再去百陵街看看那小寡妇……   可惜他是做官的,到底要脸面,伺候过别人的不能轻易带进府。不过,偷偷摸摸也是另一番乐趣,想起那小寡妇的滋味,谭天禄不由又舔了舔唇……   云氏自小被调教的就是看人眼色的活,见状就不高兴地去亲他的脸:“爷在奴家这里,还想着旁的小妖精不成?”   谭天禄勾着她的下巴:“那你猜猜,爷在想谁?”   “奴家才不管爷在想谁。”她扁了扁嘴,在他身上腻腻歪歪:“爷府里的都是些黄毛丫头,哪有奴家有意思?”   “那倒不见得。”他笑了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绰约倾城的倩影来。   都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他竟然还时时能梦到程氏那张脸。   因为实在是太漂亮了。   孤身上京的商户女,一身月白的长裙,看着他们这群五大三粗的官兵出现时吓得直缩肩膀,却还是硬撑着站到他跟前说他们无权把她的嫁妆扣押下,反抗无果后,暗暗红了眼睛,拉着她的小丫鬟不说话,像琉璃一样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倔强、可怜又可爱……   若不是顾忌着这商户女是薛家那位爷要收在身边的,他当时真想将人拉进船舱里好好欺负一番……   这满府里的莺莺燕燕加起来,应也没有那美人的滋味入骨销魂。   这样想着,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又从下冒了出来,云氏亦感受到了,只觉得是自己有本事,佯装娇羞地红了脸,任由忽然起了兴致的人将她扑到了床榻里间……   *   红浪翻滚间,房门忽然从外被人小心翼翼地拍响:“老爷!老爷!”   谭天禄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打搅,不免吓了一跳,差点丢盔弃甲,闻言气得从床下捞了个靴子就丢过去砸在门上:“不长眼的东西,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小厮听着里面停了片刻复又响起的吟哦声,脸也是红透了,但这件事尤为重要,他不敢不来报——相比于温柔乡,老爷自然是更看重仕途的。   只能硬着头皮道:“老爷,提举大人来了,有要事和您相商。”   “刘康成?”谭天禄皱着眉,表情有些不以为然。   他有镇江知府当妹夫,对平芜城的这些官员实则都不怎么在乎,尤其是这个上峰——不过是寒门士子出身,为人很是古板,今夜他借着纳妾请同僚们吃饭,刘康成居然觉得他纳一个花楼女子丢脸,不肯赏面来吃席。   真是木讷得可以。   但这样的人,不会大半夜闲来无事登门,打扰他洞房花烛。他说有要事,应该确实是大事了。   谭天禄面上不耐烦,却拍了一把美娇娘,从她身上爬起来,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云氏媚色未退,见状拉着他的衣袖不肯让他走:“爷,刘康成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指使您吗?”   花楼女子到底不懂事,但这话谭天禄却很受用,随手甩了个二十余两重的金簪在榻上,捏了捏梅花遍地的柔软才松手:“行了,爷有公事要办,你歇着吧,明日再来找你。”   云氏心里一喜,这才软软糯糯地嘟着嘴松开他:“说好了,爷明日一定要来。”   *   刘康成一身青色的士子直缀,坐在书房里喝茶等待。   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影,脸上就现出几分鄙夷来。   都什么时候了,那肥头大耳的下属还惦记着那档子事,活该他倒霉。   穿着真紫色团花长袍踏进书房的谭天禄眼里亦全是不屑:从五品的提举,居然还穿得这么寒酸书生气,这样的人,市舶司门口来了多少贵人,都不会有他的好运气。   “刘大人,这大半夜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心里虽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是很客气。   刘康成惊讶地挑挑眉,知道这厮应也是有些灵敏嗅觉的,也不多遮掩,笑道:“确实是有要事来和谭兄相商。”   “哦?”   刘康成压低了声音:“我收到消息,明日承平侯府那位国舅爷就要经过平芜城港口……”   谭天禄很是意外:“国舅爷?不知是薛家哪位爷?薛三爷?”   心里还在寻思是不是薛三爷得了那美人和丰厚的财宝,心里畅快,要来提拔提拔他。   一时又觉得不大可能,当日他扣押了程氏那笔嫁妆的大半,也是悄悄按照市舶司的规矩,征收了舶税的,只不过,那船并非外国商船,原本不应收舶税,是以那笔钱,全都落到了他的口袋里……   可惜那薛三爷是个不学无术的书混子,一点都不懂其中的关窍。   念头闪过,不免又心跳如擂鼓:该不会是薛三爷被人提点了,觉得吃亏了,来找他麻烦的吧?   “薛三爷?”刘康成皱着眉,却一口否定了他的猜想:“如今唯一正经能算得上国舅爷的,不是只有一位吗?”   谭天禄愣住,旋即目中闪过一丝狂喜。   那就是承平侯府的世子,在军中赫赫有名的定远大将军薛靖谦了!   这可是真正富贵滔天的人物,见他一面,和面见圣人的难度也差不了多少了。   谭天禄当机立断地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若是表现好了,说不准连知府妹夫都要靠他的提携……   “迎接这样的大人物,可是难得的机会。我听闻你明日告了假,才特意夜里赶来告诉你一声的。”刘康成和煦地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日告假,本是想和新得的美娇娘好好厮混一番的……   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旋即恢复如常,目光闪烁地打量着刘康成。   两人在衙门里关系算不上好,甚至一些下属刻意捧着他,对于刘康成的命令根本不怎么听,这样的情形下,刘康成居然会来好心提醒他,他不免心存一丝怀疑。   刘康成轻咳一声:“一些人情往来的事我素来不大擅长,唯恐出了差错,是以这回,还是得靠谭兄撑场面了。”   闻言,谭天禄的眼中才闪过释然。   也是,差点忘了这厮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明明进了翰林,却被派来市舶司这种很难向上升的地方做官,可见为人木讷不得翰林院的大人们喜欢。娶的妻子也是清流人家的庶女,一心维护塑造他的清流名声,却没什么真正的实惠,夫妻俩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木讷人。   要事商议完,刘康成便起身告辞了,主人家自是客气地送了又送。   出了谭府,月色下,俊朗的脸上挂上一丝隐秘的笑容。   那位定远大将军,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搭上线的。   至少,从前惹过事的谭天禄,是明日最不该出现在港口迎接他的人。   前些日子夫人回了一趟京城的娘家小住,探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昨日又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告诉他……他可不能白费了夫人一片苦心啊。   *   走水路最初的时候遇上程柔嘉的小日子,薛靖谦担心颠簸起来她又不舒服,便刻意让船夫放缓了行程,原本二十五天的行程,便足足多出了三天。   眼看就要到镇江,又恰好到了她的月事。   船上到底风大,又容易头晕,薛靖谦瞧着她一脸的菜色,心疼得不得了,便决定在镇江暂歇两日,等她好些了,再启程继续走水路去余杭。   程柔嘉有些犹豫,低声问他:“世子爷不是还有差事在身吗?”   “无妨,咱们出发得早。”薛靖谦拢了她散下的青丝到耳后,轻轻揉着她的耳垂:“你这样难受,还忧心旁人呢?放心,一切我心里有数。”   “世子爷怎么是旁人?”她嘻嘻地笑,心里也很是惆怅——明明素日里在小日子时没有这么娇弱的,怎么上了船便是另一幅光景了?难道真是船上寒气太重了……   薛靖谦闻言心头微热,忍不住覆上唇去碾转厮磨了片刻,最终还是怕她难受,又不舍地分离开,揽着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   她则静静地抱着他的腰,依在他的胸膛,眉眼一派温和平静。   在船上虽然有时会难受,可被他这样仔细照料小心呵护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倘若他们日后真有机会成为名义上明媒正娶的夫妻,是不是就会过着这样的日子呢?而不是唯有没有长辈和规矩约束时,才能这样亲密地相互依赖。   心间陡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迫切希望。   *   薛家的大船到了平芜城港口,浩浩荡荡的阵仗自然引来无数人注目。   谭天禄立在日头下等了一个时辰,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见状忙让下属帮忙整理了下官服,恭敬地上前去候着,想让大将军第一个看见他。   几个护卫拉好了船绳解开了下船的船梯后,一位玉冠华服的男子便出现在船头。   瞧着是弱冠之岁,却气宇轩昂,眉目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武将的凛冽冷漠,身上佩戴的羊脂玉玉蝉和发冠上拳头大的东珠,都能彰显此人的不凡身份。   谭天禄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着,很快就确定了眼前人就是他今日要等的人。   见男子迟迟不下船,他忍不住上前询问:“敢问,贵人可是薛将军?”   薛靖谦有些意外,打量了片刻陌生的面孔,微微颔首:“正是,你是?”   “下官是市舶司的副提举谭天禄,没想到平芜城今日居然能迎来您这样的贵客,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啊……下官久闻薛将军功绩,很是仰慕敬佩,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您本人……”   对于面前洋洋洒洒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的官吏,薛靖谦没怎么放在心上。   在官场行事,有人自有风骨,就有人谄媚奉承,哪怕是军中,也不乏这样的人。他早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愣头青,只要这样的人不做出坑害百姓的事,他纵然不喜,也不会出手打压。   水至清则无鱼,当今圣上刚登基时治理颇严,为的是将穷凶极恶的叛贼一网打尽,到如今迎来太平盛世,便也开始奉行这样的手段。   不过心间却略略有些诧异:既然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他要停靠镇江的消息,怎么来迎他的是位副提举?提举呢?   谭天禄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却基本没怎么理睬,眼里不免露出失望。   看来是个不吃奉承的,既然如此,他便做些实事来让这位将军留下印象好了。   “不知将军此次来镇江,可要小住几日?有什么事下官能帮得上忙的,大人尽管差遣就是。”   薛靖谦心中一动。   这人虽然看起来油嘴滑舌,可到底是本地人,他想带着阿元在镇江好好歇几日,找他打点,应会顺利一些。   正要开口,船舱里却缓缓走出一位佳人。   她梳着俏丽的倾髻,带着珍珠头面,一身嫩绿色的杭绸比甲,里面是白绫立衫,豆绿色织锦八幅湘裙,如同春色里最清新的那一抹绿,让人看了就心情舒畅。   发髻上别着金钩,用于挂一层薄薄的纱罗掩去鼻梁以下的面颊,纱罗半遮半掩间,为俏丽的美人添了几分妖娆的风姿,莲步轻移而来,衬着江上的雾气,越发明艳神秘得恍若神妃仙子。   谭天禄便见面对自己的逢迎始终淡漠疏离的男子回身,面上如冰雪消融,笑着捉住她的手,温声细语:“怎么这样迟?又不舒服了?”   他便知道眼前人应是薛将军极为宠爱的女子,只是不知道是正室夫人还是妾室。不愿多说多错,索性低下头避嫌地不去看那女子,却竖着耳朵继续听他们交谈。   程柔嘉还是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与他牵手,红着脸抿嘴一笑,刚说了句没有,游移的目光落在船下等候的男人身上,脸色顿时一变。   这个人,不正是当日在港口拦下她带来的大半财物的官兵首领吗?   “谭大人?”她搜索着记忆,迟疑而冷漠地开口试探。   谭天禄愕然地抬起头,对视着那双有几分眼熟的眸子,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爬上心间。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宝子们,求收藏求作收求营养液! 第42章 汹涌 [VIP]   谭天禄小心打量着戴着面纱的女子, 只觉得越看越心惊,眼前人与那程氏的身影竟渐渐重合起来。   怎么可能?   程氏不是入京给薛三爷做妾室的吗?怎么会伴在大将军身侧,还十分得宠的样子?   一旁的薛靖谦见二人神色有异, 眯了眯眼, 低声询问程柔嘉:“……怎么回事?”   程柔嘉注意到周遭许多行商的小船不知不觉地靠近了他们, 街上也渐渐地有商贾打扮的百姓靠拢过来,她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冲着薛靖谦微微一福,旋即刻意抬高了音量。   “将军有所不知, 妾身上次从镇江路过,正是这位谭大人带人搜查的行装。明明都是些金银细软, 谭大人却说里头大有文章,扣押了些时日不说,还收了许多关税。许是妾身见识短了,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女子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甜糯,下首的谭天禄却面色大变,终于确认眼前人就是当日他狠狠得罪过的程氏。   薛三爷当日要纳这程氏显然就是为了那大笔的钱财, 难道入京后这笔钱竟然还在程氏手里?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收了关税的……   惶惑与震惊交织。   薛靖谦神色淡淡, 握着她的手步子沉稳地下了船,在冒了一头汗的谭天禄面前站定, 声音低沉而平缓:“内海的船,你们市舶司也要收关税吗?”   不再是居高临下地站在船上望着他,亦没有疾言厉色,勃然大怒, 可落到谭天禄耳里, 却不由得从脚下升起一股窒息的寒意。   他忽然明白了杀气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便如此刻, 上过战场刀下有无数敌军亡魂的定远大将军站在他面前, 什么也没有做,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下一刻,薛靖谦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伸手扭断他的脖子。   他浑身一凛,立即跪了下来磕头辩解:“将军,镇江市舶司的规矩一向如此,下官也只是听令行事……”   “一向如此?”玄衣男子笑了,剑眉微微蹙起:“可我怎么今日才听说?是谁下的令?首辅方大人?还是你们镇江自己的父母官?”   作为镇江知府的舅兄,谭天禄一向以有这门亲戚为傲,下意识地就要回答,却猛然察觉到时机不对,恐会给他也带来麻烦,于是支支吾吾了半晌,只道:“……下官……下官也不太清楚……”   耽搁了这会子功夫,围观的人变得越来越多,有好些人认出了谭天禄的身份。   谭副提举平日里在平芜城作威作福惯了,此刻却跪伏在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惊慌失措,和丧家之犬相比也没好到哪儿去,民众们不由对这人的身份好奇起来,小声地向先来的人打听消息。   “听称呼,好像是个将军……”   “哟,那起码得是个三品官吧?”   “普通的三品官恐怕都不能让谭天禄吓成这样。”   听着民众们窃窃私语,谭天禄的脸色越发难看。放在平日,他早一脚踹过去,让下属把这些没眼色的百姓“请”去市舶司“小坐”了……   最先围过来的商人们察言观色,瞧出这新到的贵人与谭天禄似乎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由纷纷眼神闪烁。   片刻后,便有个穿大红葫芦丝袍子的干瘦男子走上前来跪下诉苦:“……这位将军大老爷,求求您为我们讨个公道吧……小的不过做些小本生意,到了镇江,这位黑心肠的谭大人竟然要十取二,还要收三十取一的舶税,这就是外边的商人来,最多也就收这些了吧……”   见有人打了头阵,后边的人禀着法不责众的念头,也陆陆续续地跪在薛靖谦面前哭成一片:“……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小儿,还要靠着卖这些货养家糊口呢……”   “……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谭天禄没想到这些素来胆小怕事的商人竟敢当着他的面告黑状,再也忍不住脾气,踢了最先上前的那男子一脚:“刁民放肆!你运的都是市舶司白纸黑字规定的珍品,什么小本生意,我呸……”   那男子被踢了一脚后立刻躺倒在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军啊,您瞧啊,当着您的面谭大人就这样下死手,您要是不给我们主持公道,回头谭大人恐怕就要将我们这些蝼蚁杀了泄愤啦……”   谭天禄看得目瞪口呆。   这厮怎么比娘们还会扮可怜?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这个干瘦的男人可是福建那边赫赫有名的大商贾,专卖昂贵的香料和海里捞起来的奇珍异宝,他抽的那些税,根本不足以让这人伤筋动骨!   引燃这场面的程柔嘉看在眼里,微微地弯了嘴角。   她那番话是刻意说给这些商贾听的。   商人重利,越是有钱的商贾,越是不能忍受被盘剥,像这会子冲上来诉苦的,恐怕没有一个是身家浅薄的。也正是因为他们善于察言观色,懂得把握时机,戏说来就来,生意才会比旁人做得大。   她故意在人前挑开市舶司的不公之处,就是想引这些人出头,给薛靖谦一个处置谭天禄的理由。而一旦成事,受益的将是王土之上的每一位行商。   立于嘈杂人声中的薛靖谦始终神色淡淡,待得声音稍小下去,才看向谭天禄:“依你所言,一切皆是定有之规矩。”   谭天禄脸上一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又听到如地狱宣判般的声音。   “……可民情汹涌,桩桩件件都是指向你这位副提举的。本将军也很好奇,市舶司的提举大人,为何未被百姓记挂?”   “这、这是因为,刘康成大人今日抱病,未有前来罢了。”   谭天禄结结巴巴地辩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听得一声嗤笑:“哈哈,谁不知道市舶司是您说了算啊谭大人?”   地处平芜城的市舶司一向是公认的油水多,里面的大人们个个穿金戴玉,因而在平芜城,这市舶司倒是比知县衙门还要为人如数家珍。   他气得青筋直跳,怒目逡巡着人群,试图找出发声者,到底无果。   “哦,我朝尊卑有别,怎么会有这样的怪象?”薛靖谦负手而立,笑眯眯地问着对面的百姓。   难得贵人如此亲和,百姓不免们你推我攘地挤眉弄眼,却又害怕没把谭天禄拉下来日后遭罪,一时便无人做声。   倒是一位七八岁的小童眼巴巴地看着身上挂着玄色宝剑的大人,又羡慕又崇拜,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脆生生地应答:“我知道!因为谭大人是知府大人的舅兄!”   吓得他爹连忙捂住他的脸和嘴不让红着眼睛的谭天禄记住。   “原来是知府大人定的规矩,其舅兄执行的命令。”   薛靖谦轻笑了起来,目光再落到谭天禄身上,就带了十二分的冰冷,漠然地下令:“来人,将谭大人请到市舶司衙门去,本将军要与他好好聊一聊。”   谭天禄也是习武之人,可被薛靖谦的护卫两边架着,竟然完全动弹不得。他面色灰白,知道今日这一趟是必须要走的了,亦不再挣扎,脚步虚浮地被人拖着往前走。   “各位放心,若镇江市舶司行事与我朝律例不符,本将军一定会秉公处置。”   他给了个承诺,方才还痛哭流涕的商贾们顿时喜笑颜开,亲热地喊着“青天大老爷”云云,在地上叩拜谢恩。   薛靖谦微微敛眉,看了一眼在旁边站着,低眉顺眼地装作与她无关的小姑娘,失笑将人拉了过来:“你挑起来的事,我这会儿得去查案了……你先住客栈?”   故意在人前大声地喊他官衔,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谭天禄翻不了身了。   他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记仇。   不过,这件事多多少少也和他有关联,从前没有将这等小喽啰放在眼里,却不曾想,一个小小的副提举,竟用市舶司的名义贪了这么多百姓的银钱,既然见到了,知晓了,就没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道理。   程柔嘉当众“算计”了他一把,神情不免有些不自在,正要伏小做低地道一声好,人群却自动分了道,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   是位穿着海棠色镶玉兰团花褙子的夫人。   程柔嘉轻咦了一声,觉得有几分面熟,那夫人已经笑吟吟地上了前来:“程娘子,您可还记得我?”   “……刘夫人?”她猛然想了起来。   在郑家太夫人的寿宴上,这位出身工部郎中府上的明氏,是文官家眷中鲜少对她很是和颜悦色的夫人。   “莫非,您就是镇江市舶司刘康成大人的夫人?”   “难为您还记得我。”她笑着挽了她的手,这才冲着薛靖谦微微一福,素净清雅的脸上露出几分歉意:“……在衙门里听说港口出了这样的事,我家老爷虽在病中,却连忙让我出门来看看。妾身是一介女流,不懂得外面的事,不过将军既然决定将人带回市舶司查,我家老爷此刻也就在市舶司的后院,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差遣就是。”   又看向程柔嘉:“程娘子舟车劳顿的,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便随我在衙门后院住下,这样一来,将军办公事也安心。”   让阿元住在市舶司的后宅,的确比安置在客栈更让人放心。   薛靖谦微微颔首,同意了明氏的建议,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镇江市舶司衙门而去。   程柔嘉上了明氏的马车,却足足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宅子。   她眼神不由闪烁了下。   市舶司居然离港口这么远,明氏却说她是听到消息才赶过去的,这说法就有些站不住脚了呀。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昨天那一章写错了,不是连襟,是舅兄! 第43章 亲近 [VIP]   刘康成负手立在市舶司衙门的厅堂中, 目光望向门外的影壁,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上难得现出一线焦急与凝重。   夫人出门已有些时辰了,怎么竟还没将人带回来?   难道, 谭天禄与薛家之间的交集, 真的不止数月前的那一桩事?两股势力之间, 根本就是沆瀣一气的关系?   可那厮听说今日薛将军会来时,明明是大喜的表情, 委实不像是装出来的……且徐知府若背后有这样的靠山,岂会在镇江当了这么多年的知府都没挪窝?   但, 若徐知府才智有限,薛家就是故意将他放在此处默默敛财呢?   若真是如此, 今日这一遭,夫人去了港口,岂不是正好羊入虎口?   久等不至的焦急让刘康成脑子里乱纷纷的,忽然抓住了这荒谬的念头,越发沉不住气:“常山,拿披风来, 我要去港口。”   心腹小厮连忙应下, 人还没走出几步,又有小厮小跑着到了影壁前禀报:“大人, 夫人的马车已经从后门回内宅了。还有……”他面露犹豫:“谭副提举大人被一伙人押进了衙门,跟来的民众都把衙门围住了……”   刘康成愣了一下,顿时大喜过望,但当着下人, 他还是努力地抑制住了情绪, 没有当场笑出来。   “押谭大人回来的那些人, 首领是谁?”他板着脸, 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   “听、听那些老百姓说,好像是个什么将军,从京城过来的……”   “哦?”他佯作意外,蹙眉沉吟:“既然是上官,那你就去将人请过来,到厅堂和本官说话吧。”   那小厮应是,临走前想到了什么,试探地开口:“那大人,那些百姓要不要赶走?”   便见身着暗蓝色官便服的刘大人捋着为表威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胡须,像是全然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慢悠悠地转了身,嘴里念念有词:“……京城来的将军,也不知道爱喝什么茶……本官倒是许久没和武将打交道了……”   小厮一脸茫然,迟疑地再度开口:“……大人……”还没说出什么,便挨了常山一脚:“糊涂东西,快去做大人交代你的事就是了,旁的闲事,与你何干?”   他这不是瞧着谭大人被五花大绑押着,还被百姓们围观,模样有些难堪吗……   忽然想起自家大人素来与这位副手不睦,小厮顿悟,差点忍不住要扇自己一巴掌,这下子总算心中有了数,忙不迭地往前面衙门请人去了。   *   薛靖谦绕过影壁,离厅堂还有一射之地时,便远远看见了站在门口神色端肃地等着他的刘康成。   瞧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正是最希望大展拳脚的时候。   待得近了,又瞧出些端倪。   明明称病将接待他的事情交给了谭天禄,此刻看着,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目露精光的模样,脸上也并无脂粉刻意遮掩添些病气,倒是很有意思。   刘康成也在细细打量这位如闲庭漫步般到了他跟前的大将军。   弱冠之岁而已,身姿伟岸,五官端正,神色沉稳,目光深幽。衣衫皆如京城寻常世家公子般精心又奢华,却感受不到半分纨绔气息,反而很有些老成干练的劲头,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他弯下身,恭敬地一揖:“下官刘康成,拜见定远大将军。”   “刘大人客气了。”薛靖谦微微笑着,随着他进了厅堂落座:“听谭大人说刘大人生病了,怎么还在为府衙的事操劳?”   那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的花纹,话说得客气,刘康成却知他明白自己是装病,索性笑了:“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想法子让谭大人将您请了过来罢了。”   倒没有料到,这人这般坦率地承认了今日种种,皆是他一手谋划。   “现如今本官已至,不知刘大人,下一步是要?”   暗蓝衣袍的年轻官员面色肃然,饶是先前被允了免礼,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伏下来,给身居高位的男子行了大礼:“将军途径镇江,本不该被打扰。只是镇江市舶司积弊已久,副提举谭天禄与其妹婿知府徐杰沆瀣一气,盘剥行商,牟取暴利,在镇江亦是作威作福,与民争利,说一不二。   “长此以往,恐镇江一带深受其害,百姓敢怒不敢言,动摇我朝根基,也未必是谬论。可这等人在将军面前,不过如秋后蚂蚱,下官斗胆,恳请将军为民除害,还镇江与市舶司一片清净。”   言辞恳切,直击要害,不畏上官威严,却亦懂得适当地逢迎于他,还能设了圈套将得意忘形的谭天禄困得不能脱身,这样的人,又岂是从百姓口中打听来的,木讷书生气的刘提举?   薛靖谦笑意直达眼底,眉间又不免疑惑。   这等能干的人,翰林院为何会把他丢到市舶司?   *   程柔嘉同明氏进了市舶司后宅,一路上,表情都难掩微讶。   照百姓们的说法,市舶司没少从商贾身上盘剥财宝,可后院的这些房屋,全然没有豪奢之气,甚至偏些的,日光下头能清晰地瞧见脱落的墙皮,都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觉了。   明氏便拉着她的手低声苦笑:“程妹妹,你也瞧见了。那谭天禄贪的银子,可没有一毫一厘交到衙门的府库里,全然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她笑着没有作声,待进了明氏与刘提举起居的屋子,却是眼前一亮。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红漆的木地板,鹅黄绡纱的宫灯,青花的瓷器,绿色的湖绸帐子,湘绣的镶百宝屏风,华丽又不失精致。   虽比不得承平侯府的阔气,可也是寻常官员很难用上的。   像是怕她胡思乱想,明氏笑着指了好几样:“……都是我出嫁时的嫁妆,放在府衙里充充场面罢了。”   她记得,明氏的父亲不过官拜正五品的工部郎中而已。听闻工部素来没什么油水,每每要做些什么事,还得去求户部的人多支些银子。   明郎中的夫人倒是出身大家——是顾家六房的嫡女,与已故的顾大将军是嫡系的堂兄妹。顾家早年一直在南边,手头兵强马壮,应是富庶程度与薛家不相上下。   可明氏不过是明郎中一位姨娘生的庶女……   但郑家太夫人的寿宴上,明氏和这位嫡母似乎关系很融洽,否则远在镇江,也不是说回娘家就能回娘家,还陪着嫡母出席重要的宴会的。   那应是那位顾氏给明氏添了不少妆了。   薛靖谦尚在办公事,一时半会回不来。程柔嘉左右无事,见明氏待她态度颇为亲近,也就与其边绣花边闲聊起来。   只是绣花并非她所长,因而也不过在绣绷上勾了个勉强成型的花瓣,便随意地发挥了。   明氏看了不免抿了嘴笑:“瞧程妹妹温柔和顺的模样,我还当你平日里都窝在家里绣花呢?倒是我猜错了。”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针线实在是做不来,弹琴倒是会一些。姐姐若嫌我粗笨,我为你弹奏一曲可好?”   “哎呀,不必。”明氏忙笑着拉了她,“咱们这样的人,做针线不过是打发时间找些乐子罢了,男人们又不是真等着你亲手做的衣服才能出门,自有针线房去苦恼。”   不知为何,明氏从看她第一眼起,似乎就待她格外地热情亲近。   程柔嘉照着薛靖谦教的,却怎么也没有理顺,索性不去追根求底,权当是她为人和善,因而待她也渐渐亲近起来,不多时,便说起了闺中小话。   竟忆起当年和刘提举定亲前的事来。   “……那时的项尚书已经是九卿了,还是开诚那一届科举的主考官,说起来,还有师徒之义。”   刘康成的字,便是开诚。   “……放榜之后,项尚书有意把庶出的大小姐许配给开诚,当时项家也只有这一位小姐,虽是庶出,却也是精心教养长大的……可巧开诚放榜前去了一趟寺庙求佑,我陪着嫡母还愿,见他书笼都快坏了,上山靠一双脚还得抱着书笼,便让丫鬟给他了个新的……不过是这样一面之缘,竟就让他拂了项尚书的意思,紧接着就到了我家同我爹提亲……”   “……若是娶了项家大小姐,也不至于庶吉士馆散了后留不到翰林也没放成父母官,来了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市舶司……”   提起夫君的仕途,原本眼角眉梢都含了甜蜜笑意的明氏也不免怅然,颇有几分歉意。   程柔嘉听了这故事,却大受感动。   寒门士子出头不易,渴望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趁机攀着岳家一飞冲天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况且,项尚书还与他有名义上的师徒关系,若是亲事成了,定是前途无量的。   可刘康成毅然选择了心之所向,径直去求娶他中意的姑娘,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放到市舶司这种难升迁的官衙也就罢了,下头还有个同知府妹夫勾结,作威作福的副手,这样的处境,怎么看都是被人刻意针对了……   饶是如此,看明氏提起刘康成时脸上的神色,却是实打实的柔情蜜意,可见成亲多年,仕途的不顺也未让二人之间起嫌隙。   她得承认,她有些艳羡。   “明姐姐放心,这一次,不出意外的话,起码这市舶司,应是刘大人如臂使指之物了。” 第44章 外人 [VIP]   平芜城里很快热闹了起来, 百姓们纷纷涌向市舶司的府衙,有的还抓了几把瓜子装在随身的布包里,带着小木凳而去。   市舶司提举刘康成要当着平芜城百姓的面审问副提举谭天禄的事, 传到镇江知府徐杰耳中时, 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   徐杰正在同府衙的属吏议事, 听到下人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通也没说清楚来龙去脉,只当是那古板的书生又犯了轴, 想借着民心来扳倒他与舅兄,自是勃然大怒, 将桌上的青玉镇纸扔得四分五裂。   “在镇江的地界,这刘康成还真想反了天了不成?”   属吏连忙应和。   徐杰眉头紧锁。   刘康成再怎么无人可依, 到底也是朝廷明文派下来的市舶司提举。今日虽不知他为何犯了浑,但想要让他乖乖收手,恐怕少不得要他亲自走一趟……   “你下去将东西清点一下,随本官一道去平芜城,顺便将东西运到港口去。”   属吏有些犹豫:“眼下这情势,万一被城里的百姓瞧出端倪……”   “呵。”徐杰嗤笑一声:“那些愚昧的刁民不过就是爱看为官者的笑话罢了, 犯错的是谭天禄还是刘康成, 于他们并无二致。再说,谁能相信一个副提举能在正经的提举面前悄无声息地私吞大笔银子呢?”   若刘康成铁了心不回头, 顺水推舟推到他身上,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至于真相,根本无人关心。   属吏应声退下,徐杰便走向书房内间, 找了件湖绿的袍子, 正要换上, 书房的门却被人忽地打开, 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袖。   “老爷!”   他蹙眉去看,果然是谭氏。却见那张素日里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此刻如受了惊吓般,梨花带雨地抽噎着。   他心中不悦,有些不满她身为一家主母这样不经通报就莽撞地冲进他的书房,想到这次的事端,又有些怀疑是谭天禄好大喜功到处张扬引起的,目光就冷了下去。   然下一瞬,便见小继室看见自己只穿了中衣,手里拿着外衫,便立时抹了眼泪站起来:“妾身失态了,这就服侍您更衣。”声音却还带着哭音,小声地吸着鼻子。   到底年纪小,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四岁,而他今年,都要四十二岁了。   想起谭氏初进府时才十六岁,个头比八岁的敏姐儿高不了多少,畏畏缩缩见谁都怕,与他圆了房,便整日里亦步亦趋地想跟着他,又怕他厌恶,安安静静地陪在一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仿若只信任他的模样……徐杰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他揽过她的腰身,轻叹着气:“听说了?”   谭氏眸中那滴晶莹的泪珠转了许久,闻言才忽地坠落而下,莹白的脸上留下浅浅的泪痕,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老爷,大哥他不会有事吧?”谭氏眼巴巴地望着夫君,眼睛红通通的。   “放心,镇江是我管辖之地,舅兄能出什么大事?”他安抚地摩挲了下小继室的背,右手却渐渐隔着衣料流连在那隐隐可察的蝴蝶骨上,去而忘返。   谭氏似乎毫无觉察的模样,大松了一口气,巧笑嫣然:“那就好,妾身一个妇人家,也不懂得老爷和哥哥在外面的事情,老爷说无事,妾身就放心了。”   乖顺温良,全心全意地信服着他的小女人,徐杰只觉得心口一窒,对于一向不让人省心的舅兄也多了几分宽容的心绪:罢了,能攀上京中那位贵人,也全靠舅兄的帮忙……   谭氏依偎在丈夫怀中,忽地想起一事来,眼圈又红了:“……老爷,敏姐儿昨日使了丫鬟来找我,说想出去转转。我想着她马上就要出阁了,担心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就没有答应。谁知道今儿一大早,她就跪在我屋里哭陈家姐姐……说我不肯让她给亲娘去庙里点长明灯尽孝……”   徐杰脸色沉了下去。   他这个长女是先夫人陈氏所生,自小失恃,性子便格外地刁蛮不懂事,动不动便对谭氏冷言冷语,惹得她夜里伤心得暗自垂泪,被他撞见了,才吞吞吐吐地说了,还拦着他不肯让他教训孩子……   这般温柔善良的继母,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硬要欺负,闹得和俊哥儿姐弟俩也生分得很……   徐杰冷冷开口:“不必理她,她定然是想找机会退掉婚事。”   丧妇长女,本就不好寻亲事,好不容易为她寻了户高门,对方是京城里有世袭爵位的国公世子,她竟还嫌弃人家名声不好,非要嫁给平芜城一个小吏,真是荒谬至极!   “敏姐儿也是脾气上来了,老爷不要同她生气,她还是个孩子呢……”谭氏劝解的话落在他耳里,他越发意动,忍不住咬住她的耳朵,手却握住了那温香软玉……   腰身纤细如春柳,柔软之地却丰腴似惊涛,一颦一笑,皆带着欲迎还休的诱惑。   谭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软软地靠在他怀中:“老爷……”   “养了这几年,你如今倒不是个孩子了……”   “瞧老爷说的,妾身都是七岁孩子的母亲了……”   静谧的书房中,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低低的吟哦。   *   罗妈妈带着徐杰的嫡长女徐宁敏到了书房外,正好听见了那不堪入耳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急忙去捂徐宁敏的耳朵,生怕她被这污糟吓坏了。   徐宁敏却一动也没动,面色发白地立在那里。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   继母先她一步来了书房,只怕早已恶人先告状,让她被毁得差不多的名誉雪上加霜。   父亲如今眼里只有新人,沉浸在温柔乡中时,可会忆起母亲半分音容?   恐是没有吧,在父亲的眼里,母亲应只是个中人之姿的闺秀,成亲多年没有子嗣,巴巴地盼着,也只生下她这个尴尬的嫡长女便撒手人寰……   不同于继母,不仅姝色过人,最擅哄他开心,还在进府不到一年间就怀了身孕,生下了徐家的独苗徐俊,家里的兄长也是个能敛财的,短短几年而已,徐家便从当年的入不敷出,变成了如今帘子上都挂着珍珠的奢靡大家……   罗妈妈眼里闪着满满的不屑。   身为当家主母,看账管家的事一概不懂不理,整日唆摆着她家小姐去当苦力,还时不时地在老爷跟前上眼药,生怕小姐这个原配嫡妻所出的嫡长女落得什么好。   自个儿则整日里寻思那些以色侍人的巧技,白日荒唐的事早上演过无数次,放在世家小姐身上,早羞愤得要去跳河了,偏偏这位是个脸皮厚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姐,不然,咱们先回去吧?”   徐宁敏摇了摇头。   方才来的路上已经见属吏在匆匆忙忙地指挥下人们从库里搬东西了,说不准,父亲马上就会出门了。她若不在此处候着,恐怕没有机会再争取。   想到托闺中密友打听来的要嫁之人的事,她紧紧地攥紧了手。   贵为世子,前头却已经死了两任嫡妻,俱是入府不到一年就因病暴毙,蹊跷至极。听说那人还有龙阳之好,和京城花楼里一位赫赫有名的小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府里也并没有通房妾室,反而在外院书房养了十来个白净瘦弱的小厮……   她丝毫不敢去细想那两个女子的死和这些传言之间的关系。   以她的身份,也无从证实。   父亲却认为国公府富庶又有权势,徐家若想进京城,有这样一门亲事,是再好不过的助力。且那人虽有克妻的名声,前头的人却没留下一儿半女,她若能早早生下孩子,必然能在国公府地位稳固。   徐宁敏尚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父亲是没有听说那世子的荒唐事,才愿意把她嫁进那腌臜地。   过了些时候,书房的门终于吱哑一声被人推开。   徐杰扶着面上难掩艳光的小继室笑着出门,见到一脸倔强站在门下石阶前的大女儿,脸色就沉了下来:“你过来做什么?”   徐宁敏垂下头,恭敬地跪下来回话:“父亲,我想去庙里给母亲供奉一盏长明灯……”   下一瞬却被忽然而至的巴掌打得头晕目眩:“不孝的东西!不管你是贪玩想出去转,还是想找机会逃婚,你拉着你过世的母亲做筏子,也不怕天打雷劈!”   徐宁敏右边的脸迅速地红肿起来。   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仰着脸看着自己的父亲,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虽然料到继母会在父亲面前说她的不是,可她没想到,她在父亲眼里已经是顽劣、耍小性子、不顾忌家族荣光也会逃婚的不孝女。   最重要的是,她昨日同继母要马车出行,本就是要去庙里供长明灯,父亲却认为,这是个幌子。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母亲去世的日子了啊。   她苦笑着低下头,再不愿解释:“女儿知错了。”   官靴踏地与妇人叮叮当当的环佩声远去后,一旁的罗妈妈才心疼地来拉她起来,嘴里咒骂道:“……且让她张狂一时,这些个只会狐媚惑主的下贱玩意儿,早晚会被当成祸水浸了猪笼……”   徐宁敏眸色怔忪,没有言语。   花园深处忽地跑来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墩儿,面相喜庆,唇角带笑。   “姐姐,你没事吧?”   他关切地上前询问。   罗妈妈不常与这小少爷打交道,见状脸色有些讷讷——她方才还在大声地咒骂这孩子的亲娘呢……   徐宁敏却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没有丝毫温度。   大红绣玉兰花的绣鞋上忽然落了一只脚,狠狠地踩下,她吃痛地后退,踉跄间被那小童推倒在地,罗妈妈大惊失色,正要去拉,却也被猝不及防啐了一脸。   “真没用,嘻嘻。”   粉雕玉琢的脸上露出讥笑与嘲讽,让人胆战心惊,寒意上涌。   徐宁敏形容狼狈地坐在地上,眸光却一点点坚定了下来。   原来满府里,只有她一个,是无关紧要的外人。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也讲讲配角的故事 第45章 闹剧 [VIP]   被三四个护卫押解到市舶司衙门正堂的谭天禄渐渐恢复了心绪。   方才他是太慌张了, 才被一个小童的举告弄得乱了阵脚。   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呢,他与妹婿谋划多年,将舶税的一多半拱手让人换来的荣华, 岂会这般容易就被倾覆?   这薛将军虽势大, 可到底是过江龙, 对平芜城乃至镇江的事并不了解,仅凭百姓的三言两语给他定罪, 是绝不可能的。   办案嘛,讲究的是证据。   谭天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即便被看穿了, 想来也无碍。他们奋力靠上的大树,对上这薛靖谦, 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况且皇亲贵胄之间盘根错节,指不定他们本就是一路人呢……   于是清了清嗓子,刚开口:“将军,下官有要事要举……”   却见那立在市舶司正堂中眼角眉梢都带着傲慢矜贵的男子忽地被人请了出去,并未再听他言语。   那是刘康成的随从!   谭天禄猛然清醒过来。   他是知道刘康成并未生病的。   衙门里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刘康成不亲自出来接待, 却把薛靖谦请到后宅里秘密说话, 是要避着谁?   他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明白了自己是中了这向来瞧不起的寒门书生的圈套。   昨日夜里他巴巴地赶去谭府, 并不是想卖他人情,也不是上不得台找人搭救,分明就是知道今日薛家的船上同行的有那贱人程氏,存心让他冒头的!   他记起来了, 刘康成那个庶出的夫人, 前些时日回了一趟京城娘家, 应就是在那时候, 知道了程氏勾搭上了薛将军的消息。   愤懑与不甘一波波涌上心头,他气得面色铁青,恨不得扒了刘康成的皮,却怎么也等不见人来,余光瞥见衙门门口有几个商贾贼眉鼠眼地踯躅偷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范荣,还不快把这些低贱的刁民赶走!这是什么地界,岂容他们撒野?”   被点到的副提举范荣正在埋头看公文,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与这谭天禄同为副提举,后者却每每都将他当成下属使唤。从前他得意张狂,有知府妹婿当靠山,他忍着也就罢了,如今这人被京城来的大将军带的护卫近乎要五花大绑了,居然还这样颐指气使……   但到底顾忌着如今局势未明,不知谁赢谁输,抬头看了一眼,一脸为难地道:“谭大人,这些人都装成过路的模样,也没有堵住衙门门口,翻遍律例,也找不到缘由去将人赶走啊。”   谭天禄更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往日里整个市舶司衙门除了那刘康成,没有不对他唯命是从的,倒不曾想一个个的都是墙头草,他还没倒呢,就急着看他的笑话!   且等着,他此番要是能有惊无险度过,这姓范的别想再在市舶司混下去!   谭天禄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被押在一个硬木凳子上坐着,稍一动弹就被身边的护卫冷眼相对,不过坐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开始觉得腰酸背痛。后院方向却始终没有人来,他忍不住试图站起来:“……各位军爷,不若让我去后院去找薛将军吧,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   一柄锋利的长剑下一瞬就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将军无令召见你,你便好生呆着。若是嫌坐着不舒服,我们将你捆起来扔在地上躺着也无不可。”   说话的人是这些护卫们口中的杨大人,听说从前是军中的将领,在战场上腿受了伤,被陛下封了七品的军职。说话时眼中漠然,看他的眼神犹如看着一只蝼蚁,下一瞬就敢提剑抹了他的脖子。   谭天禄心里咒骂这嚣张的跛子怎会身手如此利落,腿却立时软了,再不敢造次,面色铁青地坐了下来。   这姓杨的虽官阶比他低,却是京官,还是陛下亲封的,又靠着薛家这座大山,的确不需畏惧他。   正堂里或忙碌或装忙碌的官员们却都是一惊,旋即脸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了神秘的微笑。   难得见到有人能这般压制谭天禄,即便今日最终没将他怎么样,能看见这场面,也值了。   拥有这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门外的商贾们也听到了那将军带来的军爷们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不多时,门口“路过”的百姓就渐渐多了起来,拥堵得道路都开始拥挤难行。   直到谭天禄坐得背都挺不直了,他才等来了薛靖谦……以及他身后的刘康成。   门口的百姓交头接耳。   “不是说刘提举病了吗?”   “不知道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谭天禄正要大声咒骂他伪君子真小人,后者却冲着薛靖谦恭敬地微微一揖,扭身便青着一张脸呵斥他:“大胆谭天禄,还不跪下认罪?”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让本官……”   话还没说完,却被杨统领一脚踹翻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狼狈地伏在刘康成靴面前方。   门外终于传来了难以抑制的哄堂大笑。   却见提举大人温和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未动怒,只沉声道:“经薛将军与本官确认,这谭天禄的确罪大恶极,贪墨了许多银子,接下来本官会当着诸位的面,亲自揭开此人的丑恶嘴脸,还我平芜城与市舶司一个清净。诸位尽可来旁听,若有谭天禄旁的罪行举告,本官也很欢迎。”   人群顿时热闹起来,有不少人穿了出去,准备去喊家里人一道来看狗官的热闹。   亦有一穿着打补丁布衣的高个子青年,闻言抿了抿嘴,目光幽暗地向着市舶司衙门一旁的小巷深处而去。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谭天禄大怒,却被护卫们按着不能动弹,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刘康成,心里鄙夷:他才不信,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能找到他的所谓罪证……故作亲切地喊百姓来看他的笑话,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等待转机罢了……   呸,休想,他才不会给他机会!   然刘康成却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册厚厚的书,掀开第一页,便大声地念了出来:“……永和七年八月初三,福建贾益带沉香、翠鸟羽毛、蓬莱香等细色上京,舶税三十取一,细色十取二,最终入库的却是按市舶司明文,仅有三十取一之数……”   谭天禄面色大变。   他记得,贾益那批货物是刘康成上任来路过镇江的第一个大行商,他那时欺他什么都不懂,故意收了许多抽分,还都暗地里扣在了他的头上,可没想到,这人居然连这件事都记下来了。   他看着那厚厚的账册,背后渐渐被冷汗浸湿,眼中狠厉一闪而过。   原以为是个故作清高的跳梁小丑,却不曾想背地里是这般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之人。件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三年来却一直装得不露声色。   他当着全城百姓将那些事情一一念出来,明显是不想给他活路了啊。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   *   “这糕点开诚素来爱吃,也不甜腻,妹妹可以买一些带回去给将军尝尝。”明氏笑吟吟地让店家包了一匣子,又望着程柔嘉。   天色渐晚,她们想着正审案子的两人都还没用饭,明氏提议到后门这边的一家糕点铺买些糕点,悄悄使人送过去,吃两块填填肚子也好,程柔嘉便也跟着出来了。   薛靖谦不爱甜食,她便先尝了一口。   样式瞧着有些像水晶糕,却没有什么霜糖的味道,入口即化,又有淡淡的清香,回味绵长。   “烦请您也给我包一匣子。”她亦笑弯了眼睛,忖度着薛靖谦应该会爱吃。   这家马氏糕点铺的生意一向不错,只不过是市舶司的官老爷爱吃的,平日里便会备下些材料,免得老爷使人来买又买不到,这会儿见来买糕点的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俱是锦衣华服,其中一位还是刘提举的夫人,忙高兴地应下:“夫人得先等等了,出笼还得片刻的功夫。”   程柔嘉微微点头。   衙门离这里不过半条街的距离,她也并不急着去看谭天禄的笑话——薛靖谦既然答应了要插手,就不会轻易让谭天禄逃脱罪责,这会子去了,也只能撞上他使劲浑身解数脱罪的哗众取宠场面,倒不如安待一个结果。   巷子深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男子的呼喊和女子的尖叫声交织,不容忽略。   明氏蹙着眉,看向店家。   店家也往那边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有位老爷在里面养了个外室,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日夜看着,那女人几个月前经常这样闹,似是想跑出来。这几个月倒是没听见动静,不知今日又发生什么事了……”   这巷子离市舶司衙门这般近,很是方便暗通曲款,明氏虽然信任丈夫,却也不免生出几分警惕,拉着程柔嘉的手起身:“走,去看看。”   百陵街一户门前,四五个腰圆膀粗的婆子面色不善地堵着门,对穿着打补丁衣衫的青年嘲讽不屑:“您也不瞧瞧您这寒酸的样子,还敢肖想我们夫人?”   “被人拘禁在这里,算得上哪门子的夫人?”那青年虽高大,却也不是几个练家子婆子加起来的对手,只能怒目而视地反驳:“你家老爷都要下大狱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宅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瞧见那青年,便红了眼睛:“阿乐,你别白费功夫了,早些回家吧!”   像斗鸡般梗着脖子不服输的青年听见这声音,神色便温柔了下来:“戚家姐姐,你莫怕,那丧尽天良的谭天禄眼下已经被抓起来了,刘大人正在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理他,刘大人还说,若有冤情,尽可去告……”   妇人愣愣地立在那里,眼泪不声不响地落了下来,旋即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般,发了狠地往外冲。   那婆子们听见东家出事的消息脸色很难看,却也知道不能放这寡妇出门去落井下石,也不再客气,为首的一个径直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将人打得眼冒金光倒在地上。   被唤作阿乐的青年脸色大变,气得扑上去要打那婆子们,却被另外几个死死地抱住,旋即合力将他丢了出去。   在不远处看着的明氏微松了口气。   原来又是谭天禄造的孽。   程柔嘉却眸光冷冷,向着跟着她出来的护卫招了招手。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第46章 礼单 [VIP]   夜幕低垂, 市舶司衙门一带却人流涌动,愈发热闹起来。   伴随着刘康成义愤填膺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围观的百姓们脸上的表情也渐渐由看乐子转为震惊和愤怒。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大家子一整年的开销都用不了几两银子, 可这谭天禄一次贪墨的财宝有时就高至几千两白银, 经年累月, 那财富他们简直不敢想象。   于百姓们而言,他们不甚在乎坐拥无尽财宝的皇城贵胄, 但时时会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谭天禄则不属于此列——往日里背后议论多是戏谑,真正将一桩桩一件件铺开在眼前, 不屑就转成了愤怒和仇恨。   区区一个六品小官,凭什么能过上土皇帝的日子?   提着菜篮子就过来了的妇人忍不住扔了个鸡蛋砸过去:“杀千刀的狗官!”扔完又有点可惜:“……糟践了这好好的鸡蛋了。”早知道回家把还未来得及倒到沟里的烂菜叶子拾来了。   谭天禄原本已平静下来, 冷眼等着刘康成将这戏唱完再发作,此刻飞裂开的蛋液从他的官帽上淌下来,浇在他脸上,让他前所未有的狼狈,却是气得他七窍生烟,挣扎着想去看是谁干的, 杨统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人群中, 头上包着深蓝头巾,一身浅象牙素面褙子的妇人见状, 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快意。   她忍不住看向身侧的绿衣女子,却见她不动声色地踮着脚向正堂里面张望,直到一位贵气不凡的公子又从里间出来,才微微抿了嘴, 如星子般的眸子中染上点点笑意。   若不是这位姑娘, 恐怕今日她仍无法逃出百陵街的宅子。   她虽是少妇打扮, 年纪看起来却很小, 看刚才的情形,约莫是里面那位贵公子的家眷。生得这样明眸皓齿,雪肤腻理,气度从容,恍若天上的仙女似的,也正该和这样的人相配才是。   不似她,生于市井,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只能成为旁人的催命符或是登天梯。   *   薛靖谦自应了刘康成的请求,便不再亲自出面审问谭天禄,只是静坐一旁撑着场面。不过这谭天禄贪墨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要多,见阿舟在屏风后面冲他福礼,也是微松了口气,趁机去了后面活动下筋骨。   却是阿元派人来送了糕点,让他吃了填填肚子。   他垂眸看着那糕点外面的冰皮,本能地有些排斥,但想了想,还是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块。   倒不似想象中那般甜。   阿舟见他连吃了三块,明白过来世子对这糕点还算喜欢,脸上也带了笑意——不枉姑娘亲自跑出去买了这糕点回来。   “你家姑娘呢?”几块糕点下肚,确实觉得熨帖些了,薛靖谦便问起程柔嘉在做什么来。   阿舟眨了眨眼睛,装傻道:“应是在和刘夫人说话吧,夫人和娘子很投缘呢。”   他点了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旋即不由失笑——这会子外面正乱着,她从来不喜欢看热闹的,不亲自过来也是正常。   也不过是半日未见罢了。   复又进了厅堂,坐在楠木椅子上,仍有些神思不属地随意往门外人群瞟了一眼,却意外地瞧见了那道嫩绿色的身影。   戴着一道薄薄的面纱,但那双眸子他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瞧出来是她。   四目相对,对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犹如一捧新月般恬静姣好,在人群中也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明明方才还想着要见她一面,这会儿瞧见了,又有些担心她混在愤怒的百姓中会不小心受伤,薛靖谦嘴唇忍不住抿成一条线,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桌上叩了叩,蹙着眉想赶紧把这件事了结了。   刘康成坐在正上方,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薛靖谦这边,见他如此动作,只当是他拖的时间太长了让这位贵人不耐烦了,也提快了语调:“……罪官谭天禄,你可知罪?”   “刘大人。”终于等来一个开口机会的谭天禄仰起头,形容狼狈,眼中却闪过不屑:“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都到了这时候了,这人还在装傻吗?   菜叶子和鸡蛋又纷纷飞了进来。   市舶司的官员们嘴角抽搐:这群百姓扔得这么尽兴,过后他们扫起来就要累死了……   谭天禄却不再理睬,嘴角挂上让人胆寒的笑意:“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您才是市舶司的提举,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谭天禄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些东西不都被送进了您的府邸吗?您怎么还贼喊捉贼的要办下官啊?”   堂下一片寂静。   “……不是都送到了榆钱胡同您夫人的陪嫁宅子那里了吗?”   竟还明确地说了地点。   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看向上首的刘康成的目光都变得怪异起来。   “你胡言乱语!”他气得指头发抖,呵斥道:“本官的夫人是京城人士,从未在镇江有过什么陪嫁宅子,如若不信,大可将当年的陪嫁单子拿出来一一核对!”   谭天禄闻言哈哈大笑。   “刘大人,您别装傻了。妇人的陪嫁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您夫人嫁来了镇江,用陪嫁购置新宅子或是做生意,自然也是她的陪嫁。将军若是不信,尽可去平芜城县衙取刘夫人名下的宅子地契来看,再去看看榆钱胡同那里,是不是有刘大人方才念到的那些财宝。”   百姓们这才将目光放到一边一言不发许久了的玄衣男子身上。   若这两个当官的都有问题,那就只有这位将军能办他们了。   感受到百姓的炙热目光,薛靖谦微微敛眉,冷着脸下令:“来人,去县衙和谭天禄说的榆钱胡同看看。”   跪得笔直的谭天禄面上便闪过得逞的笑意,挑衅地看向上首面色渐渐发白的提举大人。   刘康成素来自恃清廉刚正,可他的后院可不是钢板一块呢。   人群中的程柔嘉看在眼里,心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刘大人,会不会被黄雀在后了?   忍不住担忧地看了一眼身侧明显紧张起来的蓝衣妇人。   *   薛靖谦的护卫动作很快,两盏茶的功夫过后,便回来了。   “……回大人,县衙却是有一张榆钱胡同宅子的地契,上面登记在册的是刘夫人的名字。”市舶司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县衙的官老爷们当然不敢睡觉。   “……那宅子中的确多数物件都能和刘大人手中的册子里的物什能对上。”   谭天禄忍不住大笑,站起身来:“大人,您自己贪墨的东西,详细地记成了册,居然还能拿来诬陷下官。下官实在是,心惊不已啊……”   上首的官员似乎乱了阵脚,在玄衣男子面前跪下来:“将军您听下官解释,下官决计不会做这种事情啊,下官是遭人陷害了啊……”   “谁陷害的您?你家夫人?”谭天禄戏谑地笑,方才还对他视如猪狗的高大护卫们此刻都束手一旁,视若无睹。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戚瑶面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珠贝般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滴泪忽地就滚落下来。   到底还是要让他逃脱了。   旁的人或许能信那刘大人才是幕后黑手,或是认为他们沆瀣一气没有一个好的,她却再清楚不过,那册子上的许多东西,她都见他用过,甚至就施施然摆在他囚禁她的那座宅子中。   他对这位刘大人,也是发自内心地嫌恶不屑,根本不可能与他为伍。   她神色木然,脑子里闪过从前的一幕幕。   她家世代住在运河边,以打渔为生,算不上富庶,但吃穿尚还能供得上。她没读过书,但生了一副好相貌,十四岁的时候,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平了。   阿娘挑挑拣拣,意外地发现求娶的人中有一位年轻的秀才,立时就高兴地应了下来——秀才娘子,那是多么体面的事,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定也聪明,将来要是能入仕,全家岂不都是跟着鸡犬升天?   她心里却始终惴惴,担心嫁过去会被婆家嫌弃。后来洞房花烛,夫君对她很是温柔体贴,诉着从前在哪处见过她浣衣,自此就放在了心上……婆母不大喜欢她,觉得夫君本可以娶个门第更高的女子,但夫君自小就支应门庭,很有主见,在其中劝说着,一家人渐渐也变得和和美美起来。   谁知天有不测,忽有一日夫君久久不归,她宽慰婆母骗她是夫君和好友出去喝酒了,自个儿去外面打听,才知道他是被关到了县衙里,罪名说是替人伪造了市舶司的通行公文,让人逃了很大一笔舶税。   她自然不信夫君是这样的人,也从不见他沾惹海边的事,便去了市舶司击鼓鸣冤。   她被带了进去,却无人审她,只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上来就对她动手动脚。   她气得发抖,以头上的银簪子胁迫他,转身就要逃跑,却只听到了一句话:“你今日若走了,你那夫君,只怕要命丧黄泉了。”   她尚还一句话都没说,对方却对她的来意一清二楚。再混沌,她也明白了,原来夫君今日的祸事,全是因她而起。   齐家是寒门,没有什么靠山,夫君的秀才功名纵然能保他一时性命,可他性子倔,绝不会画押,若在牢里关久了,只怕也要被那些酷刑和潮湿逼仄的环境逼得丢了命……   外面还有方才带她进来的几个男子守着,她明白,她是逃不掉了。   最终她咬着唇顺从了他,他甚至都没带她去里间,就在这大门敞开的厅堂,脊背靠着冰凉的案桌,仿若她是什么低贱的猪狗,被人撞见了也无关紧要。   令人作呕。   自那时起,她就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齐家了。   但没想到,那畜生最终还是要了夫君的性命。   最初知道消息的时候,她气得吐了血,整日里寻思的都是如何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可那畜生也十分狡猾,那些时日里,他每每来找她,都是让几个婆子把她的衣服首饰都扒掉,裹在被子里送去房里,丝毫不给她下手的机会。看她越是痛苦嫌恶,他就越是畅快过分。   后来她渐渐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若是不能取信于他,她永远不可能为夫君报仇。   于是她不再向外跑,反而想着法子讨好取悦于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用她自己做的,看似毫无威力的木簪子,在欢爱之时趁其不备取下他的性命。   这些时日,他终于也会让她穿着些纱罗去见他了,只消再等等,应就能顺利实施她的计划。   只是她势单力薄,一旦得手,只怕也要下黄泉了……一命换一命,倒是便宜了那畜生。   原以为今日,她可以不用再用一命换命的方式就能大仇得报,却不想,仍旧是要被这畜生逃出生天了……   戚瑶唇角勾起惨烈的笑,从袖中拿出随身带了多日的木簪,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便要直冲正堂里面去。   旁边有人及时扯住了她的衣袖。   她下意识地要挣脱,却听见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愣了愣,便见手中的木簪子倒钩处有一丝血迹流淌下来,不由脸色大变:“恩人!”   程柔嘉疼得脸色发白,她实在没想到这簪子如此锋利,轻轻划过就在她指尖留下一道伤口,但还是强忍着疼低声道:“你不要冲动,现在冲进去,真能杀了他吗?”   薛靖谦既然是公开审理谭天禄,又怎会让一个弱女子当众杀了他?这样的事传出去,谁都会认为是二人有私仇。   戚瑶看着里面五大三粗的护卫和衙役,终于清醒过来,忙拉着她到一边:“……都是我的不是,恩人你别再说话了,我来给你包扎。”   时刻注意着这边的薛靖谦自然将这一幕看到了眼里,他下颌绷得紧紧的,有心想出去看个究竟,又不便起身,便凉凉地看了刘康成一眼。   刘康成见将军的神情犹如暴风雨前的天色般阴沉,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很识趣地明白过来这戏不能再耽搁下去,脸上的恐慌怨恨便褪得干干净净,站起身看着犹如胜券在握的谭天禄,语调冰凉:“陷害本官的,自然是谭大人。”   “谭大人早在一年前就指使人想将这份地契借着旁人送礼的名义送到我夫人手上,可我夫人素来谨慎,白捡的东西从来不要,一早就发现了你的意图,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你谭府的大管事身上……榆钱胡同那里,来往的可也都是你的手下……”   原来一早就被他发现了。   谭天禄眼睛微眯,反正打死不承认:“明明是大人要我将地契送来的,怎么此刻又栽到了我的身上呢?”   他们二人是上下级关系,在旁人看来,很难将利益切割清楚。他依仗的,便是这一点。   一位护卫将戚瑶带进了正堂。   百姓们只见一位容色姝丽的妇人盈盈跪倒,泪眼婆娑:“各位大人,民妇要状告这谭天禄害人性命。”   又是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贪钱财是一回事,到底受损最大的是来往的行商,但这妇人明显是镇江本地口音,一副平民打扮的样子,顿时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了她身上。   谭天禄震惊地看着她,气得就想一巴掌扇过去:“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却又被重新挟制了。   戚瑶见状心中微定,继续道:“……民妇本是江边打渔女,嫁为齐家妇,夫君是秀才齐黎安。数月前,市舶司副提举谭天禄冤枉我家夫君伪造官府公文让一商贾逃脱舶税,实则是为了得到民妇,残忍地杀害了我家夫君!后来,又将民妇关在百陵街的宅子中,百般折磨,还留了许多婆子看守,不许民妇迈出那宅子半步……民妇实在是无处伸冤,今日幸运逃脱出来,恳请诸位大人还我夫君一个清白,将有罪之人狠狠处罚!”   民众们闻言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方都是有秀才功名的俊杰了,居然还会因为一个女人,莫名地断送了性命。   一位杀猪的屠夫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伸手捂住了自家媳妇的脸。   满目怜悯的胖妇人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白了他一眼。前者这才讪讪然地收回了手。   她可没生得一张让官老爷垂涎的脸,但这世道,无盐倒是一种福分了。没有家世和背景,便如无根浮萍,倒是很难保住一副倾城的相貌。   有了这桩残酷的风流韵事添料,民众们的心毫无意外地偏向了刘康成一方。   谭天禄听着耳边不绝的咒骂声,不屑地扁扁嘴:断案是靠律例和证据的,可不是这群愚民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杨统领从里间出来在薛靖谦耳边轻语几句,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将人带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面色铁青,身穿湖绿袍子的中年男人便被人带了上来。   谭天禄瞳孔微缩,正要张口说什么,嘴巴却被人拿了个汗巾堵住了。   徐杰的目光扫视着与舅兄呈对峙之势的刘康成和一群面生的嚣张侍卫,更是勃然大怒,指着前者的鼻子大骂:“刘康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没进城门,就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拥簇着往市舶司这边来,说得好听是请,说得难听点,根本就是押解。   “回知府大人,下官正在审理罪官谭天禄的案子。”   见他对那无礼之事闭口不提,徐杰咬了咬牙,决定稍后再处置他,冷着一张脸道:“哦?他犯了什么罪,需要你当着百姓的面审问?”   围观的民众们瞧见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知府大人亲临,看得更是津津有味起来。   “贪墨罪,杀人罪。”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徐杰几乎要被气笑了:“本官竟不知道,你这市舶司还能当府衙用?你不过比谭天禄高一阶,如何能审理他的杀人案?按律例,理应将人送到知府衙门才是。”   “的确。”   徐杰愣了愣,便见一旁一位被他忽略的男子微笑着站起身:“本应如此,不过既然知府大人亲临了平芜城,我就索性将您请到这市舶司来一同审理了。”   “你是何人?”他皱着眉头,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下人明明说,今日的事端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刘康成闹出来的,怎么又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外地口音,贵公子打扮的人出来?   刘康成笑着引荐:“回知府大人的话,这位是定远大将军,承平侯世子,当今国舅爷,薛靖谦大人。”   徐杰愣住,一股寒意从背后直窜头皮。   这种大事,居然在他进平芜城之前,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下官参见将军!”他忙屈膝行了大礼,却久久没听见回音。   “将军……”   玄衣男子恍若才回过神,和气地点点头:“徐知府请起。”起身后,却仍旧默不作声,与一旁的刘康成极为默契地望着门外。   “您……等什么呢?”他忍不住问。   “审案子,自然是要证据的。”薛靖谦微微一笑,堂中静谧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隐隐有呵斥声入耳,薛靖谦眸子微亮:“来了。”   徐杰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却是差点惊得瘫软在地上。   被扭送过来的,正是和他一道出门,在离城门数十里远的地方便分道扬镳的徐府属吏。   大红烫金纸的单子被洁白修长的手攥着来回翻看,本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场景,徐杰却冷汗直冒,心都到了嗓子眼。   只略略看了几眼,玄衣男子便抬眼看向谭天禄:“方才刘大人念的那些东西,近几月的,好像都在这些礼单子上了,怎么刘大人贪墨的东西,会在徐知府府中的属吏手中,还运到了港口呢?这些东西,是要送到哪里?”   谭天禄被问到,嘴里的汗巾却没被取下,只能愤怒地望向刘康成,却见像是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的男人,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满意。   中计了!   刘康成在这里同他来回推拉,根本就是想将事情闹得无法收拾,再将妹婿骗过来,用那笔寿礼将他们一网打尽!   当着满城百姓的面,他们若敢承认这是送给谁的,只怕还没等被发落,就会被割了舌头死在牢里……   徐杰也明白了过来。   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薛将军却还要当众询问,显然,那不会是能说出口的答案。   他苦涩地咬了咬牙,只能跪下来低声承认:“……是下官从市舶司收的好处,得知东窗事发,意欲运往别处。”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再也不瞎立flag,卡文真的酸爽 第47章 缱绻 [VIP]   月入乌云, 庭院中未挂灯的地界连树影都难辨时,前头的动静才渐渐停了。   似是薛靖谦不满她抛头露面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尚未来得及看最后的结果, 她便被薛家护卫队里的好手带回了后宅。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外面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卷帘被随侍的丫鬟打起,玄色的身影便跨入屋内。   她正要迎上去, 余光瞧见窗扇上的木栓不知怎地松了,风透过缝隙猛地吹灭了炕桌上的烛火, 便止了步,扭身先去合窗子。   手腕却被他从背后紧紧攥住。   她讶异地回身。   男子似是有些愠怒, 这些时日来对着她未曾消逝的笑意此刻半分也无,他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眸色认真地盯着她的脸。   “……才三月,也不知风怎会这么大?”她讷讷地笑,躲避着他的目光, 试图绕过他从榻边的灯罩子下面取烛火来续上, 圈了她半边身子的人却不放手,不过稍微使了些力气, 便将她整个人迫在炕上。   窗棂缝隙刮进来的凉风裹着她的右脸,仍难敌令她羞得玉面酡红的炙热气息。   “世子……”   明氏给他们腾出了间厢房住,原本是执意要让薛靖谦住正房的,但她想着他向来不是喧宾夺主的人, 便自作主张地只要了厢房。   但无论如何, 这都是刘大人夫妇的地界。闹出什么动静, 那可真是没脸。   更何况, 她眼下还不能……   于是伸手去抵住他的胸膛,薛靖谦却垂眸,握住了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裹住纤纤玉指的不过是一条素面细布,宽窄不一,并不齐整,像是情急下从身上的衣料上撕下的。包扎的手法也很粗陋,堪堪止住了血罢了。   他眉头蹙得更紧,琼林玉树的面容冷峻至极。   “还说自己是医者?”   程柔嘉愣了愣,目光这才落到方才受伤的食指上。   心里一直想着事情,倒把这茬给忘了,这会子注意力放到上面,倒开始觉得有些疼了。   薛靖谦见她不答,索性用手指轻轻拨开那细布,尚未使出什么力气,却勾连了血丝出来,齐指腹长短的伤痕瞬时瞧上去有些血肉模糊。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疼。”她另一只手的食指捂住唇,本就时时如含着水意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语气又娇又糯。   站在那妇人身侧如同天不怕地不怕的穆家女似的,这会儿倒知道撒娇委屈了?   薛靖谦紧抿着嘴,心头的怒气却消散了泰半:“可带了金疮药?”   她点点头,指了榻边的大红描金匣子。   待折回身来,便见面上委委屈屈的小姑娘已经在炕上寻了个避风又舒服的姿势,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伺候她。   他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将窗棂关紧,坐在她面前,握住那细腻的手背,耐心地涂了药,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   单薄的月光透过纱窗,纵然并无烛火,却能瞧见他根根分明的黑长睫毛。   莹润如玉,雍容矜贵。   程柔嘉看得一时失了神,待那人包扎完抬头望她,心下不免闪过羞赧,下意识地就伸了手勾住他的脖子欲要将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瞧,薛靖谦微怔,眉眼却蓦地松懈下来,不快与愠怒一扫而空。   “身上干净了?这么急不可耐地要伺候我?”再清楚不过她的小日子到了第几日,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调侃。   他声音淡淡的,带着几分低沉,似是随口一说,她却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否认:“没呢……妾身才不是……那个意思……”白嫩的脖颈都涨红了一片。   薛靖谦唇角忍不住勾起,细细地去看她,见她穿着素面的中衣,青丝半挽,只鬓上插了支银杏簪子,忖度着应是已梳洗过了,便不做声地将人打横抱起,向里间的碧色绡纱帐子而去。   “世子……”她紧张地攀附着他的脖子,心里已经在盘算最坏的情况,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沿。   那也太不守礼了……   薛靖谦抱着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行船的这些时日,她总是不舒服,从前也是娇小的身量,却也不似如今这般消瘦,被他抱在怀里,只有小小的一团,腰肢较从前似也更纤弱,盈盈一握,不堪一折。   将人轻轻放置在床榻上,用锦被裹好小腹,自己则在床下的踏板上坐了下来,指腹从耳骨顺下,轻轻地穿过她的发丝,玩弄于指尖。   程柔嘉被这一番动作弄得还有些愣神,见他如此,细眉又蹙起,就要起身:“地上寒气重,您怎么能……”   又被人不容置疑地按回了被窝。   “……又不似你这般娇弱的小女子,我在西北打仗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   她啊了一声,恍恍惚惚想起应的确如此。只是在侯府时他也并无半分武夫粗犷的作风,一举一动皆如自小在簪缨之家温养长大的贵公子一般,侯夫人因着旧年的事情,对他房中的一应小事也十分上心,不肯在任何细微之处委屈了他,此般种种,倒让她常常忘却了这一点。   她幼时亦走过一些州府,但战火连天的地方,应是从未踏足,倒很难去想,那些地方的兵甲是如何度日的。   又不欲勾起他不好的回忆,便望着他的面容,嘻嘻地笑:“……可世子瞧着比寻常的女子还要白一些呢。”   女人的注意点倒真是别致。   薛靖谦怔愣失笑:“那是你没瞧过我当烧火兵的时候。”   整个人又脏又黑,与大军走失时,被人瞧见了只当是流浪的乞儿,还有不省事的女童,以为他是大人们口中能吃小孩的异族人,一见他就吓得直哆嗦,腿软得走不动道。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旧事,程柔嘉渐渐有些疲乏,不知何时便阖上了眼睛。   待得再惺忪地睁开一条线,便迎上他漆黑中散着星星点点的眸子。   “您怎么还不睡?”她嘟嘟囔囔地凑过去,圈住他的脖子。   薛靖谦垂眸,见她睡意朦胧地将小脸往自己里衣的衣襟上贴,似是在寻求些许凉意,又亲昵地蹭了蹭,很是信任亲近的模样,心下不由软成一片。   今日的事,他固然有些气她悄悄混在人群中,致使自己受了伤,更多的,却是无法抑制的自责和烦闷。   他自诩事事都为她考虑得周到,人在市舶司正堂,亦在她身边留了重重的守卫,怕她出事。可她自个儿去救了个被困的妇人,又满心满意地护着人家,一不留神的功夫,倒被旁人误伤了……   护卫来也不及去护她。   就该像在侯府时,将她牢牢束在安全的地界才行……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却先不悦地蹙起了眉。   自小到大学的都不是这一套蛮横霸道的纨绔作风,偏偏在她身上,稍有不慎就会有心无力,事事都脱离掌控,迫得他往这种偏执的方向去想。   可这小姑娘瞧上去乖乖顺顺,随便给些衣食就成,十分好养活。实际上却不爱财宝也不喜欢和内宅里的女人勾心斗角来找乐子,闷在屋里几日就蔫了,要变着法地让她透透气,为她寻来好玩有趣的事情,才会给他赏个真心的笑脸……   原是个最爱热闹的性子。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将人搂过来拥紧:“今日,你原不该去凑那妇人的热闹的。”   等到他这边事一了,谭家的人鸟兽散去,那戚氏自然也会得救。   朦朦胧胧意识到他是在说戚瑶,程柔嘉扁了扁嘴,轻哼着:“她那般可怜,生生失了夫婿,我既然瞧见了,怎么能坐视不理……寻常的妇人怎么肯在公堂上说那等事情,她也是抱了必死之心,不过是被我拦了,误伤了我……”   薛靖谦见她说着说着,竟有几分抽泣的样子,也不知是魇着了还是怎地,忙轻拍着她的背哄着这小姑娘。   怀中的玉人渐渐又安静下来。   他的神色却变得十分复杂。   对于戚氏,她这般执拗,是否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谭家于齐家和戚氏,岂不正如当日的薛家于程家和阿元?   倘若他是真君子,当日及时发现薛靖兴的动作后,便该将她送回爹娘身边,而不是任凭自己的心意,将她留了下来。   程老先生,当日也是很受了一番牢狱之苦。   一切的事端虽是薛靖兴引起来的,可他终究是借的薛家和东宫的势,阿元心中,会不会也对自己仍有怨怼呢?   “阿元。”   “嗯?”她轻轻地哼着,细腰被人从被褥中轻轻托起,水润的唇瓣便覆上了熟悉的气息。   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贝齿,轻轻舔.舐唇间香甜,如细雨绵延,滔滔不绝。   她被扰了困意,不满地蹙着眉,香舌却仍有记忆,下意识地与之交缠研磨。   薛靖谦抚上她的颈,轻缓却不容置疑地试图占有那口间细滑香甜所在的每个角落,仿若唯有这般,才能确认一些令他不安的疑窦。   金风轻轻拍打在并不稳固的窗棂上,传来呜呜的声响。   莹莹烛光下,绡纱帐子上天碧色的水波纹宛如都活了过来,恬静柔美的面容犹如置身在静谧的湖水中,平添令人意动的沉醉氛围。   帐内玉人被吻得眸中水光潋滟,却亦不能给更多,双眸相视,滚烫的气息被他生生压制下去,替她掖了掖被角,掩去瑟缩在外边的柔嫩肌肤:“……睡吧。”   虽然惋惜这难得的氛围,但能拥着她入眠,竟也足够心安畅意。   作者有话说:   交接真的比正式工作还要难顶,预计这周五结束,更新会恢复正常,感谢大家体谅 第48章 雨后 [VIP]   “……这么说, 谭天禄和徐杰贪墨的那些银子,都是送到了王家?”程柔嘉杏目圆睁,颇为惊讶的样子。   天边已被染成瑰丽色彩, 二人正对着在里间用早饭。   程柔嘉穿了件家常的藕粉色比甲, 月白的挑线裙子, 乌黑青丝松松挽成纂儿,纂儿边插了一排小巧玲珑的茉莉花, 中间的那朵余留着清晨的露珠,衬得她越发清丽脱俗, 莹净灵秀。   甫一贴近,便觉清香浮动, 令人精神一振。   薛靖谦早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大家规矩,本不欲在用饭时多说话,但这小姑娘一起身便眼巴巴地瞅着他,对昨日的结果好奇得不得了。   他怜她正是体弱的时候,想让她多吃些补一补,便也只好先说了个大概, 才拿起筷子。   刚端来的羊奶热气腾腾, 她却眨着眼睛望着他,手里的银勺都没落进碗里, 薛靖谦眉头一皱,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好好吃饭。”   本想风卷残云般地将东西吃完再同她说话,余光瞥见她小口小口秀气地掂着勺子往嘴里送,到底顿了顿——上回他吃得快, 她不愿被人说不懂规矩, 便也吃得急起来, 待他放下筷子拭了脸, 她也跟着放下了……   罢了,又不是在府中,何必这样拘泥她。   于是为她盛了小半碗什锦面递过去,自己亦盛了一大碗,边吃边与她说起来。   “……能查到这里,倒是解了陛下燃眉之急了。”   程柔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正要再问,瞧见他不善的眼神,便又乖乖用汤匙卷了面条喂到嘴边吃了一口,笑嘻嘻地又看了过去。   “先前兵权之争陛下给了邵家体面,后来又紧接着立了太子,都是趁着太后娘娘在五南山礼佛办成的事。”他不急不缓地解释,议起朝政也是一副胜券在握又漫不经心的模样:“我们离京时,听说王太后已经准备结束礼佛回京了,陛下那时想必正是焦头烂额,不知怎么应付太后的兴师问罪。有了这礼单子,倒是能留有些余地了。”   程柔嘉点了点头,神色不免有些唏嘘。   “那这回,又是太后娘家的人自己不争气,拖了后腿了。”   同是外戚,薛家和王家在陛下跟前得到的体面大不一样,算起来,王家已经不是第一次犯这种与民争利的大错了。   薛靖谦不免嗤笑:“若无她的授意,王家那群上不台面的亲戚,哪里能想到把手伸到市舶司这种地方来。”   王太后原是自小便在官员后院里养大的——那官员从平民里挑了些样貌出众的女童,再请专司教以琴棋书画、舞技、以及各种伺候人的手段,同扬州那些花楼里养出来的瘦马,实则并无二致,只不过名声好听了些许。   后来机缘巧合进了皇宫,一步步爬上去,到了先皇晚年时候,竟能与苏贵妃分庭抗礼、平分秋色,这才与当今圣上有了一段半道母子情的缘分。   王太后得势后,又寻回了当年“送”她去学习的家人,并十分享受被这些一朝鸡犬升天的“家人”谄媚逢迎的滋味。但这些人多是粗人,莫说什么朝政谋略,能通读三字经的都是少之又少。   王家唯一算得上聪明的人,实然就只有曾在得宠时被先皇教导过书法和政见的王太后而已。   这样的事情,一看就是太后亲自谋划的,至于王家太夫人或是什么旁的人,不过是为虎作伥,沾些光罢了。   不欲与小姑娘细讲王家的种种腌臜,他转移了话题:“你头上的花儿,哪里来的?”   程柔嘉下意识地去抚了抚鬓,笑容止不住地爬上了眼角眉梢:“是明姐姐一大早派人送来的,说是从园子里摘的新鲜的。”   不仅如此,这羊奶在镇江也是难得,明氏早早地备好了,可见是用了心的。   薛靖谦难掩惊讶:“这样说来,你们倒是处得不错?”   明氏虽是庶女出身,却是正经清流家的官家小姐,在码头时他只当是明氏得了刘康成的话,才聊表亲切,却不曾想二人是真的投缘。   程柔嘉抿了嘴笑。   她其实也有些惊讶,但听了明氏的故事,又在思虑是不是因为她们的人生轨迹都与项尚书家的小姐沾些关联,才让她对自己生成几分亲近来。   但这话自然不能当着薛靖谦说,她便笑吟吟地没有做声。   薛靖谦的思绪却也飘到了薛靖兴身上。   谭天禄二人送上京后,是板上钉钉的死罪——王家再无耻,作为圣上的母家,到底也会留些颜面,是以这件事,应该就会全部栽在谭徐二人身上,王家明面上不会有半分的损耗。   但那谭天禄瞧上去是个拎不清的,满屋子的莺莺燕燕却没留下一儿半女,进京后,酷刑之下,难免会说胡话。到时候传到陛下耳朵里,虽然薛靖兴已被他惩戒过,恐怕也不会被轻易放过。   待他们回京,这个家,必是要真分了。   如此也好。   他抬手揉了揉程柔嘉的头发,将她搂入怀中:若是这样能让她心中消了芥蒂,倒也是一桩好事。至于薛靖兴那个不省心的东西,将他赶出去自立门户,吃些苦头,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以项尚书的脾性,先前的那门婚事,多半是不成了。   也罢,项尚书和宫中的项贵妃虽不是同一支,到底暗下里有些往来。三婶提出这门婚事时,他就有些不愿,但又不好插手隔房的事,就拖到了如今。   陛下来插手,倒比他插手要干脆些。   *   深夜的谭府一片灯火通明。   凶神恶煞闯进来的县衙官兵打破了府中的宁静祥和,穿金戴银的年轻姨娘们苦等夫主不至早已入睡,这会儿被搅起来,更是一片兵荒马乱,府中四处妇人啼哭的声音渐渐错落响起。   谭天禄的夫人江氏正对着镜子仔细地贴着额上的梅花花钿。   铜镜中的人像柔和模糊,妇人的眼角生出了一道道细纹,但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卓绝。   桌上的红漆描金攒盒中躺着一只青瓷小瓶,江氏抚着自己的脸看了片刻,笑着将那小瓶掩入袖中,站起身来。   她是谭天禄的正妻,不比那些眼睛只长在男人身上的姨娘们。外面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她早就听说了。但她并未有逃跑的念头。   她出身贫苦,家里人早就没了。当年才嫁给谭天禄的时候,日子清苦些,却也是夫妻举案齐眉的恩爱日子。后来小姑嫁进徐家,一家子人都跟着富贵起来,谭天禄被派到了市舶司做事,家中的富贵渐渐让人心惊起来。   她不是不省事的小姑娘,家里的钱从哪里来,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   日子好过起来,昔日的良人也开始留恋温柔乡,貌美如花的姨娘一个个抬进府里。她早死了心,一心供奉菩萨跟前,不理那些争奇斗艳的女人们。但说到底,吃穿用度都是靠这谭家大夫人的身份,菩萨恐也嫌她不虔诚,罪孽深重。   江氏攥紧了袖中的瓷瓶,含笑走出了院子。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抄家灭族倒还算干净,若是被丢到教坊司里,少不得得靠这东西保全一副干净身了。   云氏惊恐地看着官兵在自己屋子里翻箱倒柜,将昔日谭天禄赠与她的金银首饰一一清走,末了,一个嘴里衔着草的小兵看了看她,忽地大步走过来,将她头上新得的金簪薅了去,顺带着扯掉了她好几根头发:“这东西一看就不是那贼人自己买。”   云氏低低呼痛,却也不敢和这些没个章法一心只想早办完事早交差的小兵蛮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月的心血付诸东流,气得等人走了,用尽了最恶毒的言语咒骂谭天禄。   门外等着的谭天禄闻言面色难看至极,很想进去给那贱人一巴掌,却被五花大绑不能动弹。看热闹得官兵闻言也笑了,大力地推着脸涨成猪肝色的肥胖男人:“快点快点,你还给哪个小娘子送了什么来路不明的首饰?”   他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上,犹如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狼狈至极。   官兵们围在一起哄笑,戏看从前春风得意的大老爷亡家之犬的姿态。   *   镇江知府徐家府邸。   天色将明,隔着一条石桥的拐角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漆平顶齐头马车。   马车旁靠着一着粗布褐色素面短褐的高大男子,似在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望向一个方向,眼中却闪过焦急。   再度闭上眼,感觉到一只手从他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   靓青色细布衣服,包着头掩去其下的丫髻打扮的年轻姑娘眼眶发红,手里抱着一个包袱:“……樊大哥。”   樊毅看清来人模样,长松了一口气,忙将她托举上马车,低声嘱咐:“这里人多眼杂,你先跟我走,稍后再说其他。”   徐宁敏看着他,点了点头,进了马车内。   过路的行人看到,也只当是一对家境尚可的小夫妻一早乘马车出游,无人疑心。   马车穿过喧闹的大街,正撞上骑着高头大马往徐家去的兵将,徐宁敏只看了一眼,就匆忙地放下了帘子。   擦肩而过。   樊毅在平芜城做事,昨日一出事便知道了消息,连夜赶过来通知了她的丫鬟来给她报信,在府外等着。她被拘在屋里不能走动,直到早上继母似乎也得到了消息,府里兵荒马乱起来,才得了机会溜出来与他会和。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   父亲虽不喜爱她,但她自有一双眼睛,府里的一些密辛,继母知道的不知道的,她也都想尽了法子知道。   从前顾念父女情分,有着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念头。   现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   况且……   她红着眼睛看着马车帘子前的高大身影。   他本可以有好的仕途,为了她已经丢了许多机会。如今要带着她逃跑,说不定更遭牵累。   这东西恐怕那些大人们如今还并不知晓,若是能用此物换得她光明正大活下去的机会最好,若是不能……也万不能再将樊大哥牵连进徐家的腌臜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班比较晚,明天补更昨天的3k 第49章 暴雨 [VIP]   戚瑶一身素衣, 低头进了生活了好几年的住所。   一条巷子的好几个邻居都悄悄探出头来,对着她指指点点,善恶不明。   她咬了咬唇, 不去理会这些人或怜悯或异样的目光, 只有几分近乡情怯的踯躅。   她决定了在公堂上将自己被狗官欺辱的往事说出来, 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局面。她也是平凡的女人,自然也畏惧流言蜚语, 但相比夫君的清白和性命,这些都不算什么。   谭天禄已经被押解上京了, 夫君的案子衙门也连夜审理了出来,给了婆母这边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但, 那个意气风发,事事成竹在胸的少年郎,终究是回不来了。   戚瑶吸了吸鼻子,努力掩去酸涩的滋味,伸出手扣了扣门上的铜环。   婆母是夫君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出了这样的事, 于情于理, 她都要去给婆母磕个头,再谈其他。至于会不会被婆母当做丧门星赶出来, 她不知道。   木门吱哑一声被打开,露出妇人几月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的憔悴面容。   “阿瑶?”   戚瑶一见她这模样,眼圈就红了:“娘……”   一听见这称呼,妇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院子, 关上门, 巴掌便扬了起来。   戚瑶闭上了眼睛。   夫君的祸事, 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愿接受恩人所言,不为此自苦以至不得善终。可若是婆母将她心头的郁气发泄在她身上能让她有精神头活下去,也无不可。   那只手却落在了她的背上。   “你这臭丫头,天大的事,竟然不和我说一声就冲去了衙门……”   戚瑶错愕地睁开眼,却见婆母搂着自己大哭起来:“……衙门里当时直接就将阿南的尸身抬了回来,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只以为你也跟着阿南去的……这几个月来,你可知我这为娘的日日都睡不好,怕你真出了事……”   “娘。”戚瑶眼里闪着泪光,“我若是能跟着夫君去,倒能保全一身清白了……”   妇人闻言却狠狠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   “胡说八道!”她气得瞪着她,“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你这样品貌的好姑娘,改嫁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当娘的,怎会不怨?   可那日她在人群中听得真真切切,往日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儿媳妇,肯为了儿子与贼人周旋,肯以身犯险蓄谋报仇,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毁掉自己的声誉只为还阿南一个清白……   这样的夫妻情深,她自问和阿南那早逝的爹当年也没到这份上。   她这个眼盲心瞎,只能等在屋里日日盼着的老婆子,已经没立场去怪儿媳妇了。   怪只怪,她家阿南,相中了这样美貌的姑娘,却没能耐保全住她。遭人惦记,以致全家遭祸。   戚瑶抿了抿嘴,眼里的泪珠终于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无声滑落下来。   夫君,只要娘肯见我,我日后,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   临行那日,程柔嘉从明氏那里拿到了一个包袱。   “有人托我将此物转交给将军,说是……和京中那家有关。”她低声解释。   明氏与刘康成夫妻恩爱,政事也知道得七七八八,程柔嘉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王家。   通过明氏的手,那多半就是女子了。   她隐约想起近日徐家尚还有个流亡在外的大小姐未归案,心里便有了猜想。   那位大小姐的身世她亦听明氏提起过,也是个可怜人,金尊玉贵的身份,却得日日受继母诛心之计的磋磨。   她没有拆开那包袱去看,赶在马车出发前,将东西送到了薛靖谦手上——太后与皇家的纠葛,现在离她还很远,况且此物若是被寄予厚望能自救,说不定涉及到的事情会更加惊人。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并非好事。   薛靖谦拆了包袱,在市舶司衙门后院的书房里待了半日,才沉着脸走出来。   “和明氏说,我答应了。”   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了。   徐家大小姐,竟真的靠此能继续活在平芜城了。   *   一弯新月自河岸边的青山顶处渐露全貌,蒙蒙细雨飘洒而下,河面上卷起了一层浓雾。   晨起还听船夫说离余杭只有不到一两日的船程了,谁知道到了夜里,竟然起了这么大的雾。   观星和罗盘都不能起成效的情况下,为保万安,便也只能将船停靠在岸边,暂且歇息一夜再动身了。   程柔嘉托腮坐在船舱内的窗棂旁,倒映着湖光山色的眸中不由现出点点失望之色。   薛靖谦进来的时候,她仍撑着脸跪坐在窗棂前,水蓝色如意长裙只将雪白玉足遮了一半,碧色的细带垂在腰间,衬得那细腰愈发盈盈不堪一握。   夹着细雨的微风顺着窗子的缝隙吹进来,美人耳垂下莲子米大小的粉润珍珠轻轻摇晃,整个人瞧着比窗牖间的深蓝夜色还要温柔几分。   薛靖谦压了呼吸,脚步亦有片刻的停顿,不忍去打破这宁静。   他一向不喜那些无病呻吟唱叹红颜的风流诗句,但伤春悲秋四个字放在她身上,竟只能瞧出美感,让人生不出半分嫌恶。   程柔嘉似有所感地回头,怅然的眸子瞬时亮了起来:“世子爷。”   美人肤光胜雪,靡颜腻理,浓色的衣裙本最显气色,压得春光逊色也不是难事,偏偏爱穿碧色湖蓝,仗着年纪小穿得出去,别具一格压得旁人无还手之力。   他摇头失笑,走至她身侧,从一旁取下披风覆在她衣衫上:“小心着凉。”   不许她到船舷边上看风景,她便又要挪到靠河面的房间来睡,外边下着雨,居然还赤着脚开着窗,真是不让人省心。   大红绣绿梅的披风裹住曼妙的身姿,她琉璃色的眸子扬起望着他:“像是好几日都没瞧见世子了。”   尾音微微向上,就带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这话倒不假。   自打离开镇江,薛靖谦便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白日里基本都是在和幕僚门客议事。   入夜后,隐隐约约能觉察到有人拥着她入睡,但天光一亮,她再去摸身侧的枕席,却早已是冰凉一片。   看来这南下的差事,恐怕是有些麻烦的,连他都要如此小心应对。   薛靖谦望着她,只是笑,并不言语。   游山玩水顺带惩奸除恶的阵势在镇江已经足够给人植下深刻印象了,接下来,做正事就会顺利得多了。   面前的男子忽地微微张开手,程柔嘉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本分,竟没有迎他,也没有伺候他更衣。   忙趿了鞋子下了榻,削若葱段的手覆上他的腰带,来回地忙碌动作着。   低头时发髻上穗状的流苏在他刻丝的衣袍上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被侍奉的人还未开口,为他重新系上家常的金丝腰带的玉人却先心疼地扁了嘴:“世子爷瞧着像是瘦了些……”   素手在他的衣袖上丈量,薛靖谦眸色暗了暗,按下那双手。   程柔嘉不解地仰着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清冽如山泉,单纯天真得过分。   真是半点也不懂得。   他在心中暗暗叹着气。   程柔嘉便听见那人低笑:“我还当你此刻满心满脑只剩下余杭了,不曾想,竟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指腹在她脸颊上怜惜地抚了抚,程柔嘉愣了愣,旋即整张脸便烧了起来。   太过熟悉的语调和动作,不消细想,就能猜到他的意图。   果然,下一刻她便被扣住了腰肢,禁锢在他怀中,一双手被移到了他身后,正好紧紧环抱着他。   若有外人在,瞧上去倒是她在飞蛾扑火般的投怀送抱。   “那样量,怎么能量出来?我教你,应该这样……”   他将她拉入怀中,在榻边坐下,明明说好要让她来量度他的身形,宽大的手掌却紧扣着她的腰肢,在上面细细地摩挲着,力道忽轻忽重,揉得她仿若片刻后便要化在他怀里,咬着唇才能掩去异样的声响。   顷刻之间,外边便开始风雨大作,毫无预兆的电闪雷鸣吓了程柔嘉一跳,原本无力地攀着他手臂的双手,下意识地便如藤蔓般牢牢勾着他的腰,获取一丝安全感。   男人伸出修长的手臂将窗牖关了大半,却还留着一条缝,不过是不让风雨浸湿褥子罢了。   “世子……”   本是想让他将窗子关严实,但败下阵来的速度太快,那些个杂念不过是一闪而过,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美人眼中水光隐隐,衣衫半褪,香汗淋.漓,小嘴微微地喘着气,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模样却比从前情到浓时还要更勾人几分。   薛靖谦眼中神色一凝,手掌揽着柔弱无骨的腰肢,炙热的气息扑在怀中人儿的雪白脖颈上,激起一片布料晕染般的红色:“无妨,有船檐呢,淋不到你。”   温声细语,堪称如玉君子。   宽厚有力的手掌在说话间却毫不留情地径直往他的腰腹间压。   广阔的运河上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地从船檐上滑落,砸在河面上卷起一片片交叠的涟漪,却仍旧掩盖不住船舱内细碎的声响。   那嗓音娇柔胜水,令人一听就酥了半边身子,细细地乞求留下些许余地。   窗隙间又有男子轻笑的声音悠然飘出,毫不犹豫地拒绝:“怎么可能?”   水蓝的长裙被撩起,一双雪白玉腿绷得紧紧的,细长白嫩,勾在其腰侧,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隐隐瞧着似乎比之西北民间盛传的神鹿形象还要圣洁无暇几分。   他面对她时,理智就鲜少有占据上风的时候。   更何况,眼下情景……   绝对无法停下。   毫无保留。   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雨吹散了河面上大半的雾气,有渔民夜里起身披着蓑笠给自己的小渔船加铺盖加锁,免得被暴雨冲走冲坏,雨声簌簌,甜腻的春风中似乎送来了女子带着哭腔的尾音。   再去细听,又无处寻踪影。   疑心是哪里的小猫在叫。   现下可不正值春日吗?   渔民锁好小船,哼着调子原路折返。   ……   这夜,程柔嘉只觉得船体都在微微晃动,只能紧抓着他的手臂掩饰恐慌,却毫不意外地被他调笑,继而大方地“赠予”了更多。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这般……   难道说到了余杭,他便要离开了?   晕过去之前,程柔嘉困惑地闪过这个念头,脑子却混沌得如同浆糊,无法笃定亦无法质疑。   雨声渐歇,被风胡乱拍打着的窗牖终于不再哆哆嗦嗦地颤抖,暂得一丝安宁,窗上倒映的烛影悠长,尚在微微摇晃。   然而运河上的夜色,何其漫长。   阵阵凌厉的春风,终究不留情面,休整片刻,复又吹打上去,让人耳边似整夜都在呜呜作响。   作者有话说:   昨天又赶了一天的高铁,从今天开始会正常更新的,给各位小天使滑跪了 第50章 隔帘 [VIP]   长街尽头, 戴着官帽的中年高瘦男子立于城墙上凝神远望,似在等候着什么人。   城中富庶,每日进出城的百姓数不胜数, 三教九流都有。   但男子的目光并不多在那些人身上停留, 只遥遥望着去往码头的那条路, 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连带着身后的属官面上也带了几分紧张意味。   喧嚣声中,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忽地远远传过来。城门口排队的人回头去看,便见一辆黑漆华盖翠帷马车缓缓朝城门口驶来。   马车镂着简洁雅致的雕花, 檀木为架,七彩琉璃宝帷做顶, 金钩银线下悬着一层素面的碧色绡纱车帘,隐隐能瞧见里面的人影。   车前四匹上好的高头骏马,旌饰鲜亮,车边围了一圈形容肃穆,手拿长矛、身穿兵甲的护卫,一看便知来人身份不凡。   高瘦男子忙整理了下官帽, 提着袍子大步下了城墙, 往城门外而去。   华盖马车中。   玄衣男子怀中抱着一窈窕纤弱的女子,玫瑰红遍地金的褙子衣口宽松, 不仅雪肩露了一半在外面,连杏黄色绣紫藤花的诃子都能瞧见一角,即便是用了素白的薄毯掩着,也难掩车内的绮丽风光。   程柔嘉早已面如飞霞, 偏着头不去看他, 细长的手指微微蜷缩, 粉嫩的指甲勾着他衣袖上的金线。   昨日那般由着他荒唐, 今晨起来,她双腿都颤得直打摆子,下榻差点摔着,于是生闷气又卷着锦被睡下了,谁知道再睁眼,便到了余杭的码头了。   她刚由侍女服侍着挽了发髻,换了新衣,唇上擦了一层薄薄的口脂,这人便进来了,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了船,上了马车,与他共乘。   腰肢仍在酸痛,马车上宽大柔软的褥子垫着,也依旧坐不住,稍一颠簸,便被直接送入了他怀中。   他似有惊异,可下瞬便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嗓音低沉暗哑:“可是要我帮你揉一揉?”   于是明明上马车时她还穿戴整齐,较之京中的官太太们还要规矩端方,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成了这幅模样。   修长如竹的手指按在她的腰侧,轻轻地打着旋,温热轻缓,手法熟练。不多时,尚还有些淤青的地方便发了热,似是当真缓解了不少。   她掩面轻轻打了哈欠,尤觉睡意未尽,埋入那人怀中,不知不觉便阖了眼。   恍惚间,那双手到了她偶尔仍会发颤的双腿上,轻轻地按摩着,那从足心不断蔓延而上的酸涩才渐渐缓了下来,她顿觉自在了不少,忍不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薛靖谦身形一顿,低垂的温和俊朗眉眼中闪过点点笑意。   程柔嘉忽然浑身一僵,启了眼去瞧,却见那双手不知何时又移了上来,在腰线的上方驻留盘桓。   她羞赧不已,又注意到这马车与他们寻常乘坐的样式不大一样——薛家在京中向来是低调谨慎的,又讲究高门大户的端庄肃穆,如此张扬豪奢的马车,是万不会用的。   这三面的碧色绡纱帘子,如烟似霞,好看是好看,可外边的人往里瞧,人影都挡不住……   见怀里的人眸光落在帘子上,整个人瞬时红得熟透了的模样,薛靖谦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别担心,瞧不见的。”   她险些轻唤出声,更是半点不信,纤长的手臂挡着去推他,却被他轻柔又不容置疑地拨开:“别闹,昨日属这里……最为疲累。”   昨夜的种种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余光又瞥见诃子下的点点梅痕,她喉咙微梗,竟是半点无法反驳这话,红着脸不去看他,躲避这幽静得过分的氛围。   如鸦的青丝如散乱在他的膝头,美人唇红齿白,睫毛轻颤着假寐,薛靖谦虽是故意想闹她,觉得她害羞的样子很可爱,可瞧着瞧着,手中缓缓摩挲揉捏之处,便忍不住用了力气。   眸色微微暗沉。   察觉到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她不由警惕地搂着他的脖颈,语气急促地劝诫:“世子爷。”   这可是在外面。   薄薄的纱帘能掩住她衣衫不整的事实,可……   她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眸子里水光漫漫,像是他再继续下去就要哭出来似的,薛靖谦勾着她的腰肢,低低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还是年纪太小了些,昨夜刚被折了花,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些了。   她松了口气。   薛靖谦一言不发地垂目看她。   眼尾微红,鼻子挺直秀气,嘴唇小巧红润,莹莹泛着光,衬得整个人都娇柔如花,引人注目。   车轮缓缓地放慢了速度,应是要到城门前面了。   “敢问里面可是薛大将军?”陌生男人的声音忽然从车辕几尺处传了过来。   程柔嘉吓了一跳,忙推着他要起身整理衣物,却又被一把按了回去。   “唔……”   忽如其来的唇齿相依,程柔嘉被他捧着脸温柔细腻地吻着,耳垂瞬时红得快滴血,身体残留的记忆让她根本无力反抗,素手虚虚抵着他的肩头,趁着分离时小声反抗。   “世子……您做什么?”   外面有人等着回话呢,他突然这般……必然都让人听见了。   明明是在生气的质问,说出来的语气却听着像撒娇。   薛靖谦也知道再闹下去人就真要恼了,低头在她雪颈处轻语二字。   做戏。   程柔嘉缓慢地眨了眨眼,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今日坐了个如此张扬的马车。   他是想坐实自己南下是仕途失意,因此沉溺于温柔乡的风流名声啊。   她想了想,亦娇声抱着他的手臂,柔中带糯:“将军把我的口脂都吃没了……”   薛靖谦眉心一跳,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水润丰盈的唇,低低在笑:“无妨,本将军瞧着,娇娇此时甚美。”   这话倒并非作假。   他方才半是做戏,半是真动了情,此刻再瞧,那如花瓣细腻芬芳的唇焊然的红,哪里还需要什么口脂?   马车外的杜乐涛躬身问话,等了好片刻都没人回话,脸色不由微微一变,直起身子去看。   竖耳细听,只闻得马车中有轻微的响动。   隔着的碧色绡纱帘子隐隐透出里面的光景,影影绰绰地像是一男一女在亲昵地耳鬓厮磨,接着,便听见女子柔得带水的声音低低响起,轻声抱怨方才刚涂的口脂被人撷了干净。   他心下一跳,疑心是不是认错了人,看向身后的属官。   属官亦蹙眉想了片刻,轻声上前提醒:“……听闻将军出京是带了一位女眷的,似乎就是咱们余杭人氏……”   杜乐涛亦有所耳闻。   以他的资历,本来是不可能被调到余杭做知府的。偏生前任知府似是犯了错,得罪了贵人,贵人便亲点了他接任,这才有此造化,能来余杭这富庶之地镀镀金,将来升任六部京官也是隐隐在望。   这官位来得巧合,他便小心多打听了几句,这才知道那贵人就是位高权重的国舅爷,定远大将军薛靖谦。而前任周知府得罪的人,正是薛将军的屋里人,出身余杭商贾程家的程氏。   既是亲点了他来赴任,他想着自己应该也算是将军手底下的人了。可直到拿了令状出京,将军都没召见他提点半句,亦没吩咐他要多照顾程家。   他来余杭也不过月余,位子刚坐稳,便听说薛将军辞了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实差,南下散心。   散心也就罢了,怎么散着散着还把镇江的市舶司和知府衙门给拆个七零八落了呢?   外人觉得他是定远大将军一系的,可他自个儿却拿捏不准这位爷的脾气,又忌惮着谭天禄的前车之鉴,又要来迎,还不敢太过张扬,便巴巴地等在了城墙上,赶着在城外见上一面。   这样华丽的车马,里面的女子撒娇时喊出的称呼……   不会错。   杜乐涛咬了咬牙,再度上前几步,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等得鼻尖冒汗时,车帘才微微晃动了下,露出一张冷峻俊朗的面容。   “我是。什么事?”   似是被人打断了缱绻时景,脸色和语气都十分不耐烦。   杜乐涛下意识地往车里瞧,只来得及看清一抹蓝绿色的裙角,帘子便又被男子从身后放下,面色沉沉地望着他。   他再不敢乱看,低头迅速自报家门:“下官是余杭知府杜乐涛,承蒙将军提携才能成为一地父母官。将军亲临余杭,不知可已安排好住处?如若不嫌弃,知府府衙与驿馆尽可为将军所用。”   车内的程柔嘉正整理着夹衫和发髻,闻言微微一滞。   周知府,竟然真已经被换下来了。   余杭新的父母官,还是薛靖谦亲自提携的。   高大挺拔的男子闻言面色稍缓,沉吟了片刻,道:“大人费心了。不过,本官住在程家便是。”   程家?   杜乐涛微微一愣,明白过来。   那马车内的女眷果真是那位通房程氏了。   程家可是商贾,一般的达官贵人都恨不得与商贾划清界限,以彰显自己身份贵重。薛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之……   可见,这位小娘子是真受宠。   他低头应是,亦接过一马随着车队进城。   这样的人物,他怎么着都得亲自送去程家才放心。   马车内,程柔嘉看着折身回来的男人,眼框微微发红,拉着他的衣袖细细地抽泣起来:“世子爷……”   她没有想到,他会直接住进她家。   原以为,即便他金蝉脱壳,她也只能从驿馆偷偷回去见爹娘的……   薛靖谦指腹轻抚着她的脸,俯身噙去那悄然挣脱眼尾的一滴泪,一手捧着那面颊,如同珍宝般细细吻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至极地安慰:“阿元……别伤心了……这不是要到家了吗?” 第51章 故人 [VIP]   永乐巷。   程家人丁不旺, 但住的宅子却是个五进的大宅子。   遥遥望过去,近乎占了整条巷子的一半。   车马在巷子口的兽头大门前停下,可见时不时有华冠丽服, 商贾打扮的客人到访, 在门上递着帖子。   为首的门人眯着眼睛看了看骑马引着的杜知府, 上前作揖:“杜大人,不知您忽然到访, 有何贵干?”   门人的语气算不上客气,杜乐涛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指了指身后的七彩华盖马车,疾言厉色地下令:“有贵客到访府上, 赶紧开了大门迎客。”   那门人闻言却笑了,半点不吃这套:“府上老爷太太正在待客,不知车上的客人是哪家的?有无拜帖让小的递进去?”   程家前些时日才吃过这些大人的亏——表面上兄弟长兄弟短,拿程家的钱财从不手软,背后就翻脸不认人,害得他们老爷无端受了牢狱之苦。若非得遇贵人, 早就性命难保。   这杜知府虽是新上任的, 谁知道和原先的周知府是不是沆瀣一气的货色?他是万不会将来路不明的“贵客”迎进去的。   杜乐涛气结。   这城中的商户里,就没有哪家像程家这么跋扈, 不将他放在眼里的。   但他望了一眼金光熠熠的宝马香车,还是压住了心头的不满,等着马车里的人说话。   日光下,轻如烟雾的碧色绡纱帘子微微晃了晃, 一节纤细而雪润胜羊脂的手腕斜着卷起了帘子, 露出一张明艳妍丽的容颜。   “陶叔, 是我。”   陶朔愣了愣, 仔细看了看那女子的眉眼,这才敢惊喜地大喊:“姑娘?”   女子浅浅一笑,微微点头。   杜乐涛便见陶朔一改方才的不以为意姿态,疾行回了门上,招呼着余下的十数个门人将大门推开,恭恭敬敬地迎了玎珰作响的马车进了门,引着往垂花门去。   他后知后觉忆起方才的惊鸿一瞥来。   那女子眉目如画,说起话来温柔和缓,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娇娇柔柔的气质。   她的眉眼在日光下是明姝艳丽的,头上的点翠镶红宝石凤钗熠熠生辉,通身的贵气再不似商贾出身的小女子。   却并非让人望而生畏的美,反倒像是随意而缱绻地绽放于枝头的素白山樱,行人皆不敢大声言语,唯恐稍有不慎,便惊得那娇花随风逝去,无处寻踪影。   须得小心呵护,才能将她在凡尘多留片刻。   怪不得引得薛将军那样的大丈夫都化为了绕指柔。   ……   程缙正在外院接待客人,听说长女的车马已经进了大门,往垂花门去,不免又惊又喜,忙向客人告罪,道是家中今日有事,便赶了过去。   远远地,便瞧见有三人立在垂花门前。   暖暖的春日下,一对璧人背对着他站着,男子高大挺拔,腰间挂着一柄宝剑,负手睥睨之态,女子立在男子身侧,衬得整个人娇小柔美。   二人似并未有过多交谈,但男子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轻托下身边人的手臂,又不着痕迹地放下,似是担忧她累着。说不出的般配与养眼。   而面朝他这边的是刚上任不久的知府大人杜乐涛,此刻正微微弯了身子向着那男子禀报着什么,形容恭敬。   程缙一下子就猜出了这陌生的男子是何人。   素来心高气傲,才华不输男儿的嘉嘉为了救他出狱,做了这人的通房……   老父亲满嘴苦涩,方才的惊喜一扫而空,缓缓走上前去,僵硬地要与那人行礼,然腰还未弯,便被人托了起来。   “您是长辈,怎么能让您给我行礼?”   说话的男子语气诚挚,程缙还未反应过来,反倒受了他一礼。   三人都吓了一跳。   杜乐涛忍不住看了看面色沉静的薛靖谦,又看看他身侧缚着面纱的佳人,最后才落到一脸震惊的程缙身上:什么时候,通房妾室之流的娘家人,家里的夫主也要以长辈之礼相待了?   程柔嘉也很是吃了一惊。   能在回余杭之后大大方方地住进程家,她已然十分惊喜了。没想到,薛靖谦还会对她阿爹以晚辈礼相待。   那……   她丹唇微微一抿,眉眼间忍不住浮动着欢快的笑意。   程缙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也不再多坚持,勉强受了这一礼,心里已有了隐约的念头。   看向薛靖谦的目光和缓了不少。   父女久别重逢,眸光落在阿爹有些微弓的身形上,总觉得苍老了许多,气色比起从前也差了些,程柔嘉忍不住红了眼睛,上前屈膝一福:“阿爹……女儿不孝……”   程缙忙扶住她,只连声到了好几句“回来就好”,其他的,许是因为有外人在,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娘呢?”大好的日子,她不希望让阿爹觉得自己过得苦,眼泪也是很快拿帕子拭了去,笑着开口询问。   程缙神色微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薛靖谦,才迟疑地道:“你阿娘在待客……林太太来了。”   程柔嘉脸上的笑瞬时褪得干干净净,攥了攥手心的帕子,旋即神色如常地温声细语。   “那阿爹在前院陪着将军和杜大人,女儿先去给阿娘请安了。”   程缙利落地点头应下,当下便要引着二人去外院书房说话。   薛靖谦走出几步,余光却仍落在那袅袅婷婷离去的倩影上。   一进程家,这小姑娘就有种回了自己主场的神采飞扬,倔强得不行。   明明浑身恐还酸软着,却也只虚扶着侍女的手,莲步轻移,一步一缓地往内宅去,杨柳般纤细的腰肢摇曳生姿,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目眩神迷的媚色。   他呼吸微滞,很想上前去将她一把抱起,藏在自己宽大的披风下,揽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深深嵌入他骨血中,再不许旁人看。   到这会儿,薛靖谦才真有些懊悔昨日的孟浪。   他眸中情绪翻滚,再转过头时,面上却是一派风淡云轻:“……还未拜见过程太太,不知眼下可方便?”   程缙惊诧一瞬,恍然想到自己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念头,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应下:“既如此,将军有心了。”   *   纪氏坐在上首,垂眸喝着茶,眼底满是不屑。   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才知道这位林太太是个贪心不足、没皮没脸的货色。   从前他们两家闹成那样,她今日竟还有脸上门,开口道想盘下程家西街的那间布行。   “林太太,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我们程家的布行生意好好的,倒没有平白盘出去的道理。”   林太太三月刚做的四十寿辰,中等个子,身材丰腴,眉间一颗绿豆大小的朱砂痣,鲜艳欲滴,引入注意。她头上戴着大朵的牡丹金花,耳朵上垂着莲子米大小的祖母绿耳环,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当家太太。   闻言,她目中闪过一丝怨恨。   数月前程家忽然失势,她与老爷当机立断地出手盘剥程家生意受损最严重的几间铺子,可也仅仅是吞了两家,程老爷就被放出来了。   紧接着,在余杭作威作福了数年的周知府忽然下马了。   他们是何等敏感的人,立刻就收了手,疑心是程家攀上了什么贵人。但程家的下人嘴格外严实,这段时间他们愣是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出来。   眼瞧着新知府上任了,待程家倒也并不格外亲热,她这才咬着牙亲自上门来探听虚实,借的就是西街那间隔断了林家两座银楼的布行的事情。   没想到,从前软和得如同面人一般的纪氏,居然变得这么不好说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   林太太心中愤愤,绞着帕子想着对策,忽地见一红衣小丫鬟疾行而来:“太太!”   纪氏见小丫鬟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也笑了:“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大姑娘回来了!”   纪氏腾地站起身来,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是真的,前边的管事说,大姑娘的马车方才已经进府了!”   纪氏喜不自胜地哎呀了一声,忙让身边伺候的瞧瞧自个儿仪容有没有不妥当,再不去理一旁的不速之客,满堂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   林太太眯了眯眼睛。   程家宅子虽大,子嗣却不兴旺,丫鬟口中的大姑娘,自然就是程柔嘉了。   数月来她一直没打听到程柔嘉带着那一大笔嫁妆去了哪里,只知道有一日,程家又被人送了一大笔财物,亦是格外丰厚,不知是不是同样的一笔。   她便与老爷在暗暗合计,是不是程柔嘉给哪个官老爷做了妾室,知府看在同僚的份上,便将程缙放了出来。而那财物……自是大妇不允她带着贴身的财物,才一并给送了回来。   无论是真是假,为了让晟哥儿死了那条心,安心说亲,她也都一一让人传到了他耳朵里。   她捏着帕子轻拭嘴角,不乏恶意地猜想:女子出嫁,等闲是不能回娘家的。何况当日程柔嘉乘船离去,必是山高路远,眼下忽然回来了,恐怕对程家来说,不见得是好事情吧。   说不定,是被那位官老爷厌弃了,扔了出来……   湘妃帘子一晃,数月不见的少女在丫鬟的虚扶下走了进来。   她穿着玫瑰红遍地金凤尾团花褙子,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淡粉色绡纱夹衫,蓝绿色综裙上绣着针脚细密的深色缠枝花,头上戴着点翠镶红宝石的凤钗,红宝石足有指甲盖那么大,堆叠胜雪地压在凤钗上,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林太太手中的帕子一紧。   她家是做银楼生意的,那凤钗价值几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至少,知府大人家的正头娘子,恐怕都戴不起镶着这般成色,这般数目的红宝石首饰。   至于那绡纱制的夹衫,她亦打听过,程家的布行里,成色极为普通的,也要五十两一匹——这点钱她自然拿得出来,可绡纱脆弱,经不起水,若不时刻注意着,穿个一两次恐怕就要不成样子,倒像是买回来个祖宗供着……   唯有真正的豪奢之家,才能眼睛不眨地随意用着这娇贵的料子。   程柔嘉,她究竟嫁到了什么样的人家?   林太太心中一片震惊。   程柔嘉缓步进来,在阿娘面前跪下磕了头,拥着说了几句母女俩的悄悄话,余光才放到了一旁的林太太身上。   她与林殊文的亲事自小订下,待林太太一向如亲母般恭敬侍奉,但人心难测,若非前事,竟也不知,林太太心中对她是无半分真心喜爱的。   她扶着母亲的手,让其在上首坐下,目光冷冷地看向林太太:“不知林太太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昔日美丽得惊人的少女梳了妇人的发髻,料想是经了一番坎坷多舛,可却面色红润,容光更盛从前,半点不似受过大妇磋磨的样子。   盈盈拜倒在纪氏面前时,那倩姿袅袅的仪态,不盈一握的腰肢,娇花照水般的容颜,眼波流转之间,连她这个女子瞧了也忍不住为之一默。   竟似比从前更漂亮夺目了几分。   她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丫头,从前就能媚得晟哥儿不惜绝食来与她对抗,若此刻的样子让晟哥儿瞧见了,这个家哪里还有消停的时候?   亦从未被柔柔顺顺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这般冷言过,林太太的眼中不免现出愠怒。   她眯着眼睛上前,笑着拉了女子的手:“嘉嘉真是生得更漂亮了。不是嫁人了吗?怎么这时候不年不节地回了家?”   纪氏不明内里,闻言面容也是微微一变,却目光不善地看过去:“这是我们的家事,就不劳林太太你费心了。”   见阿娘待她不再如从前般推心置腹,程柔嘉暗松了口气,迎上林太太上下打量的锐利目光,默不作声地抽了出被拉着的手:“我刚到家,正想好好侍奉爹娘,林太太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烦请改日再来吧。”   竟是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林太太脸色难看起来,再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笑盈盈地开口:“嘉嘉,你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伯母自小看你长大的,都是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这样,若你是被夫家休弃了,也勿要太过伤心。看着往日的情分,虽说你是嫁过人的残破之身,伯母也能点头让你进我们林家,就给我家晟哥儿,当个姨娘?好歹不会短了吃穿,也免得让你阿爹阿娘这把年纪了,还要招人非议。”   笑意未达眼底。   纪氏听完这番话,气得脸色通红,抬手拿了茶盏便往林太太的身上丢。   到底是力气不足,被人闪了过去。   程柔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与林晟林殊文,曾是三书六礼,明媒订下的婚约,林太太方才却说,要她去给林晟做妾……   分明是蓄意折辱,没有半分真心。   她走上前去,抬起了手,“啪”地一巴掌甩到了林太太的脸上。   “来人,把这个闹事的泼妇拿扫把给我赶出去。”女子面色淡淡,语气沉静,仿佛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林太太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片刻后,勃然大怒:“混账东西!我可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对我动手?”   她气得张牙舞爪地就要冲程柔嘉扑去,自是被程家的仆妇牢牢拦下。   程柔嘉仿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长辈?您算哪门子的长辈?”   林太太一怔。   当日程家出事,程柔嘉在林家门房上足足立了三个时辰,只为见她一面。   她没有见她,认为她仍在痴心妄想晟哥儿,是想借着求见她的机会,勾引晟哥儿,好继续成为林家的宗妇,并借用林家的人脉救出程缙。   方才那番话,也是认定了她此番回来是为了晟哥儿,才故意出言引诱,想要折辱于她。   但凡她对晟哥儿有半分的心思,她都是不敢对自己这个婆母出手的。   难不成,真是她想错了?   程家的仆妇自来都是对程缙和程柔嘉的话唯命是从,闻言半点不犹豫,就要将林太太架出去。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无人理睬。   一行人出门时,正好撞见了从外院过来的三人。   林太太瞧见杜知府,如蒙大赦,忙道:“大人,您瞧瞧程家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程缙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懒得理这妇人。   杜乐涛目光闪了闪,看了一眼前方的高大男子,没有作声。   林太太这才发现知府大人竟像个随从似的,恭敬地跟在那年轻男子身后。   她心下骇然:这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程家?   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珠帘被卷起的刹那,先进去的高大男子不着痕迹地执了程柔嘉的手到背后,戴着碧绿扳指的拇指揉捏着她的小指,缱绻温存。   林太太不由腿肚子一软,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第52章 林晟 [VIP]   程柔嘉未曾料到薛靖谦会这么快跟过来, 小指如被烫着了般躲了开,又依到了母亲纪氏身侧。   纪氏笑弯了眼睛,这才有功夫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女儿。   身形瞧着像是消瘦了些, 但面色红润, 双眸发亮, 可见日子过得还算舒心的。   她的目光又移到了身形高大颀长,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身上。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应当就是承平侯府那位有将军官位的世子爷了。   薛靖谦早已半躬了身子,神情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敬重:“忽然来访, 恐有失礼,还望太太莫怪。”   他有心迎娶阿元做正室, 自是要和程家二老以正经的岳婿礼相处的,但此刻有外人在,有些话倒不好挑得太明。   纪氏未料到他这般有礼,很有些受宠若惊地看了女儿一眼。程柔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她这才讷讷地说了些客套话,让人起了身。   起身时, 薛靖谦的目光在纪氏脸上状似无意地一扫而过, 很快又守礼地垂下了眼。   心中疑窦重重。   程太太的面相也算得上秀雅娟丽,但和阿元似乎并无过多相似之处……   程老爷, 就更不像了。   杜知府将人送到了这里,很有眼色地觉得自己不该多留了,便笑道:“将军难得来一回余杭,下官想尽尽地主之谊, 不知明晚将军可愿赏脸赴宴?下官想请些戏班子和乐伎来表演, 让将军好好放松放松。”   乐伎?   程柔嘉不由看了看表情没什么变化的某人一眼。   “无须如此大动干戈。”玄衣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玉扳指。   杜乐涛眼中便闪过一丝失望。   宴会不过是个噱头, 他是想看看, 薛将军是否真有提携他之意。   程缙看了看二人,笑着出来打圆场:“程家也是许久没热闹过了,将军若嫌麻烦,老夫想着,不若便在家中办个家宴,再请些歌舞助兴,权当是给将军接风洗尘了。将军意下如何?”   薛靖谦微微颔首,对程缙的提议倒表现得很随和:“那便全凭程老爷操办了。”   程缙目光微微一闪,又看向杜乐涛:“杜大人素来劳苦功高,若肯赏脸赴宴,程府上下,也是蓬荜生辉啊。”   杜乐涛看了一眼薛靖谦,见后者闻言全然没有不悦的表情,也高兴起来。   对程缙的感观大大改善。   到底是能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做人方面真是不含糊。   笑眯眯地应下了,并将请歌舞助兴的事包揽下来。   待得杜知府走了,纪氏拉着程柔嘉的手,笑道:“丛香馆一向都让丫鬟每日清扫的,你与将军舟车劳顿,想是辛苦,便先下去歇着吧。”   程柔嘉正要点头应下,一边的程缙却忽然开了口:“丛香馆狭小,恐委屈了将军。将军还是住在外院的听涛阁吧。”   纪氏和程柔嘉俱是一愣。   按余杭的规矩,出嫁的姑娘归宁,一般确实是自己住在从前的闺阁里,不与姑爷住在一块的。   但,薛靖谦又不是普通的姑爷……   纪氏眉中闪过一丝焦急,暗中拉了拉程缙的衣袖——人家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闺女又不是去做正房娘子的,可别得了几分敬重就蹬鼻子上脸了……到时候遭罪还是闺女。   程缙却很坚持,目光锐利地盯着面前的玄衣男子,却见后者很干脆地点了头,眉目中并无半分恼怒或是不耐烦。   程柔嘉对他这般干脆的应下,也很意外。   目光在空中撞上,那灼热的视线缓慢地下移到了她的腰线上。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系着的细绸带,脑子里又闪过昨夜荒唐至极的一幕幕画面来,耳垂瞬时滚烫起来,红得能滴血。   怪不得那般纵.欲,原是打好了算盘,知道进府了就不能近她的身了……   那在马车上,多半也是真假参半,故意逗弄她……   她只觉得又羞恼又心间抹了蜜似的甜,羞的是这人瞧上去端方,私底下却总有那么多的小花招,甜的是他肯为了她在阿爹阿娘面前做个听话守礼的女婿,可见真心实意。   *   林太太近乎是被人扔出程家的。   虽没什么相熟的人瞧见,但她还是气得要命,脸上的巴掌印越发的红,回了家坐了许久心头的郁气还久久不能消散。   身边经年的丫鬟绣兰拿了帕子小心地为主母冰敷:“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干的,居然敢冲撞太太!”   林太太气得绞着帕子,咬牙切齿:“还不是程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媚子!也不知道勾搭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穿得比那知府夫人还好,就差鼻孔朝天瞧人了!”   绣兰吃了一惊,忙看了眼外面:“太太可小声些,别让公子听见了。”   一提长子,林太太越发生气:“那个不孝子,偏生被这狐媚子迷得五迷三道。当初那亲事真是退得好,否则真将人娶进来,我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气呢!”   但想到今日在程家瞧见杜知府都在为那男子鞍前马后,又无奈地拧了眉警告:“这件事不许外传。否则那愣头青听说了,巴巴地跑过去,被人打死了扔出来都没人知道。”   看来对方真是了不得的来头。   绣兰连忙应是,急忙出门去换新帕子,走过门前的盆景,脚步微微一顿。   玉石盆景上,赫然挂着一枚和田玉的玉佩,红绳只剩下了一半,像是匆匆忙忙之下被勾住了宝结,又急着要走,随手拿刀剑割断的。   这玉佩……   怎么瞧着像是大公子常年戴在身上的那块?   绣兰脸色微微一变,暗道不妙,忙又折回了屋里禀报。   片刻后,正屋里传来林太太气急败坏的声音:“快!快找家丁把那不孝子给我寻回来!”   她方才说的可不是笑谈,在那些真正有权势的人眼里,他们林家什么都不是。晟哥儿若还敢肖想那程柔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可没有半分把握保住他!   *   暮色四笼,红绸蹙着眉头快步穿过遍植海棠的园子。   隔了许久回来,竟然会在家中有些迷路了。若是让阿舟知道了,定然要笑她这个家生子还比不上她了。   她扁着嘴,走着走着,忽地觉得这园子有些眼熟,尚在沉思中,树后忽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什么混进府里的歹人,正要出声大叫,却又被人捂了嘴:“红绸,是我。”   “林家少爷?”她吃了一惊,旋即闪躲开来,眉尖簇得紧紧的:“这个时候,您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程家的院子里?”   “我……”林晟脸上闪过一丝窘然,“这边靠近外墙,墙比较矮,我就翻过来了……”   红绸目瞪口呆,忽地想起这地方了。   从前林晟借着教小公子骑射的由头偷偷进内院约见她家姑娘,送些礼物什么的,常常就是在这海棠园中见面。   只不过,今日竟然还做起翻人院墙的事来了。   倒真是“正人君子”得可以!   她不禁冷笑,出言嘲讽:“林公子身手真是好,若是当日也有这样的好身手,能从林家的院墙翻出来见我家姑娘一面,想来我家姑娘也不会巴巴地在你们门房上等上三个时辰,早死了心先与你家退婚了。”   林晟面色一白,低头喃喃:“当日我知道程家出事后,立时就要出来的。母亲找家丁把我关在了屋里,我便以绝食相逼,可……母亲亦滴水不进,与我对抗,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饿死渴死……”   红绸并不知道当日还有这样的内情,默然片刻,语气稍缓:“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家姑娘已经另有良人,林家少爷还是趁早死了这颗心,速速离去吧。”   “从前的事,我总想当面和嘉嘉道个不是……”林晟语气诚挚,拳头微微攥起:“况且……我听闻那人并未迎娶嘉嘉,他当真……算得上良人吗?从前,嘉嘉都是一心想嫁与我的……”   很是激动地恳求着红绸:“……我只想见她一面,当日未来得及说的话,也想让她再听一听……是生是死,总得嘉嘉亲自来评断。”   红绸香唇抿成一条线,剧烈动摇着。   昔日的姑娘,的确是一心一意想嫁给林家少爷的……从林家出来的那日,是她见过姑娘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刻。   *   听涛阁。   玄衣男子坐在楠木椅上,静静听着在府外巡防的暗卫的禀报。   进了程府,那些被他安置在阿元身边的暗卫便放到了府外,防止有什么宵小打程家的主意,伤到阿元。   “……瞧见了有位公子翻了院墙进来,刚要将人抓起来,那公子却抓住了程娘子身边的红绸姑娘……”   暗卫低着头不敢看主子的表情,硬着头皮将听来的话一一转述。   天知道他为何要在那时正巧巡到那处,划拳还输给了兄弟们,担上了这份苦差事……   房中沉默良久,男子低沉平缓的嗓音才响了起来:“她去了?”   “……是。”暗卫头低得快挨着地面,“属下过来时,正好看见红绸姑娘提着灯笼带着程娘子往那边去。”   将军的女人和前未婚夫夜里幽会……   这么严重的事,他可不敢等出了什么差错再来转述给将军听。   “你下去吧。”   暗卫如蒙大赦,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屋子敞着门,月色洒了进来,玄衣男子的脸色晦暗不明,辨不出表情。许久,才听他悠悠地叹一声:“真是个谎话连篇的小姑娘。”   施施然地站起身,似是风淡云轻。   月光偏移几寸,檀木桌子上,赫然瞧见被捏得碎成七零八落样态的玉扳指。   作者有话说:   老薛:我生气了,我要把那小子也捏成碎片!   嘉嘉女鹅:?你好暴力……而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被骗过去的……   老薛:我不听我不听,除非媳妇给我贴贴!   嘉嘉女鹅:……说好的知书达礼乖女婿呢? 第53章 浮翠 [VIP]   月色清冷, 红绸打着灯笼扶着程柔嘉往外院走,泰半的面容隐在葱茏的树影下,掩去惴惴神色。   行至浮翠园, 程柔嘉脚步微微一顿。   园中的海棠花全都开了。   许是因海棠颜色娇嫩鲜艳, 比之清浅如雪的花来, 倒是少了几分扑鼻的香气。大簇大簇地堆叠绽放,如火如荼, 灿烂热烈。   但她却并非因为这盛放的花儿驻足。   身为商家女,识人认路是必要的本领, 况且这还是在她家中。即便数月未归,她也能清晰地觉察到, 从浮翠园到不了薛靖谦在的听涛阁。   方才红绸吞吞吐吐地说有人想见她,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被阿爹隔了开来的薛靖谦又后悔了……本不想应承他,又担心他是马上要离开了,有要紧话要对她说,只好又重新更衣梳洗出了门。   她微微拧眉望向红绸,丹唇未启, 不远处已经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嘉嘉!”   程柔嘉瞪大了眼睛。   海棠树下, 身着青衣直缀的男子清俊文雅,长身玉立, 见她来了,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这个时辰,林殊文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儿?”她微微蹙了眉头,再不肯前进半步, 语气冷淡疏离。   她站在暗处, 林晟未曾觉察她的表情, 已大步地走上前来。   记忆中的嘉嘉还停留在及笄礼那日。   她青丝上戴着自己找名匠打造的翡翠簪子, 腰如杨柳,指若削葱,纤纤细步下,留仙裙摇曳生光之际,隔着赞者和宾客,似是不经意地回眸与他对视,眉眼间便流溢出柔若三月娇花的甜甜笑意,让他看痴了许久都未动弹。   而此刻的佳人一袭水绿色绣兰花披风,不盈一握的腰间系着朱红的细绸带,静静地立在那儿,也难掩楚楚风韵。   仍旧是惊人的美丽,甚至比从前还要多上三分弱不胜衣的柔美。   但望向他的目光已经是全然不同了。   满地清辉中,她站在花树下,如画的眉目中皆是凛冽和冰冷,与脑中层层叠叠或娇俏或佯怒或甜美地唤着他“殊文”“林殊文”的少女似再无半分重合。   林晟心下大恸。   “我……听说你回来了,门人不许我进,我情急之下,便从外面那道矮墙翻进来了……”准备好的一腔缱绻情意也变得没有底气。   程柔嘉愣了愣,脸色更加难看。   薛靖谦带的那些护卫都没有进府,想来也是在程家的宅子四周巡防,以林殊文三脚猫的功夫,多半早就被发现了……   她咬了咬唇,唇色一瞬惨然的白。   先前初到侯府,为了博得薛靖谦的欢心,她刻意隐瞒了从前和林家订过亲的事,他似乎也没有特意去打听过。   此时被他知晓了,恐怕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对着林晟越发没有好颜色:“你既然知道我们程家不欢迎你,你又何必有此一行?”   这样的冷言冷语让林晟很想仓皇逃遁,但他还是强压下了自尊心,低着头语气和缓地将与红绸道了的原委与心上人又重复了一遍:“……嘉嘉,我对不住你。”   程柔嘉并没有感觉到意外。   林殊文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她从前没看透林老爷夫妇是如何的人,但对于自小一同长大的林殊文,多少有几分把握。   当日他若是自由身,无论怎样,也会现身见她一面的。   但许多事情,缘由并不重要,结果才决定一切。   她看着目含期待的林晟,到了嘴边的嘲讽忽地一哽。   他不知是在此处等了多久,连头上的玉冠隐隐有了些潮气,月色下闪着点点水光。侧过身子去瞧,又见着鬓角沾着的半片花瓣,瞧着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他却全然没有发现的样子,只定定地望着自己。   程柔嘉暗暗叹了口气。她没想到一回到家中就碰到林太太,白日里事情闹成那样,即便林晟今夜没有唐突地到访,恐怕也瞒不了多久……而眼下她既已不明不白地来赴了约,总是要把话说清楚,免得再徒生事端。   语气便软和下来,只轻声问:“林殊文,你可知我白日里打了你母亲?”   林晟怔住。   他确然是听说母亲似乎受了欺负,才急急地赶去正房。恰巧听见母亲发怒时咒骂的话,不消细想就知道让她如此在意的人是谁,便又赶到了程家……   “可是母亲她……对你出言不逊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沉静:“是,你母亲说,不在乎我嫁过人,我若有心,可入府做你的妾室。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嫁过人……   林晟拳头下意识地微微蜷起,旋即又松了开来,着急地道:“不是的!嘉嘉,你若还肯嫁我,我自然是要娶你做正室夫人的!”   她笑了:“即便我对你母亲无半分敬重之心,你也愿意?”   林晟呆住,良久说不出话来。   从前,嘉嘉同母亲明明相处得很好,有时候,连他都要暗暗嫉妒母亲对嘉嘉的宠爱,两个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呢?   他想起那日听闻程家出事,嘉嘉只身去衙门敲鼓,他急着出门时,却被母亲眉眼狠厉地阻拦住,关在屋里不许他去,还说了许多诸如“红颜祸水”之类的话……   他从没有想过,原来母亲对嘉嘉并不是真心喜欢的。   可即便母亲薄情寡义,她终究也是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林晟咬了咬牙,终是说出了那句话:“嘉嘉,这几个月里,我接手了家里大半的生意,手头已经有了不少积蓄。你若是愿意,咱们可以定居宁波,或是金陵……”   “你是说同你私奔?”程柔嘉笑着打断了他。   青灰的墙头上,隐入夜色的玄衣男子抛掷碎瓦的动作忽然一顿,散漫的神色一扫而空,修长的手指攥住了瓦片的边缘,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是,只是我们二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你便不必再与母亲打交道了……”   “林殊文。”她闲闲叹了口气,“你明知道行不通的。”   没有宗族庇护的人就如无根浮萍,他纵然拿着大笔的钱财,没有人脉支撑,也是很难保全自己和家人的。   “我阿爹阿娘身子骨不算好,我也并不愿他们为我担惊受怕。”她眼眸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子,“况且,聘为妻,奔为妾,你这样做,与你母亲对我明晃晃的羞辱实则并无二致。”   林晟目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他明白自己说的是蠢话,但面对着她,他一颗心都在热浪里跳动,半刻无法理智思考。他以为,她至少也会有些许这样的心情……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毫不留情地判了他斩刑:“林殊文,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嫁给你了。”   林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牵得隐隐作痛,勉强开口最后一次确认:“那……你如今过得可好?”   说的像是本该见面时便开口寒暄的话,但两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好。”她的半边脸沐浴在皎洁的月色中,微笑着点头,竟是半分犹豫也无。   林晟近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程家。   ……   人一走,程柔嘉的脸便沉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盯着脸色苍白的红绸。   红绸已然知道自己是揣度错了姑娘的心思,一言不发地跪下来,眼圈发红:“奴婢知错了,请姑娘责罚。”   她按了按眉心,正欲开口,旁边的花树忽然簌簌作响,再一瞧,一道人影便移了过来,玄袍玉冠,居然是薛靖谦。   她脸色微微一变,不知他在这儿听了多久。   定睛去看他神色,亦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否愠怒着。   但他大步走过来,什么话都没说,便抓了她的手腕,径直将她往园子出口的方向拉。她心知今夜必然是要给他个交代的,便先忍了对红绸的怒火,眼神示意她先回去——若在薛靖谦面前揭她的不是,这丫头又免不得受些皮肉之苦……   出了浮翠园,便见一棵繁衍生长的老榕树,皮若裂岩,闲闲挂下一丛丛茂密的枝叶,郁郁葱葱,苍翠美丽,即便是夏日,树下也该是无尽惬意阴凉的。   程柔嘉跌跌撞撞地被他压在背光的一侧树影里,唇瓣被他拿指腹轻轻按压摩挲又细细抚摸,整个人亦被圈在他怀里,力气大到如同要将她深深嵌入他骨血里,灿如星子的眼眸很快蒙上了一层雾气,哆哆嗦嗦地轻唤着撒娇:“哥哥……好痛……”   “……小妖精。”   这种时候唤出这样一声,他自然知道她是在讨饶求情。   她在园中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楚,自不会再有什么误会。   但无论如何,今夜她偷偷来见外男,还是出格了些。   不能不惩戒。   他低低地评断一声,俯身在那殷红的唇上轻咬了一口,旋即专心致志地触碰、驱入、索取,向那温暖进发。   唇齿交汇,舌尖抵着舌尖,呼吸混乱升温,即便是在春日里,在这棵老榕树下,也难以抑制逐渐滚烫热烈的触碰。   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清醒过来,抚着她滚烫的面颊,声音低哑:“为何要骗我?”   她气息不稳,抬眼看他时眸底的水雾满得快溢出来,轻轻咬着唇:“……怕世子嫌恶我与人订过亲,便不肯要我了……”   薛靖谦心间狠狠一撞。   知晓她说的是实情,脑子里却闪过当日她伏在自己膝头,局促不安地自荐枕席的模样。   与面前柔弱胜水,满面娇媚,眼神却坚定勇敢的美人渐渐重合。   她没有说半句表明心意的话,却已经足够让他神魂颠倒。   勉强压下的情.欲在此刻又熊熊燃烧起来,他信手拨开她领子上的活结,自耳垂而下,一寸一寸地亲吻蔓延。   树影婆娑,簌簌摆动,远远的有家丁巡视闲聊的声音:“……方才好像听到浮翠园那边有动静,该不会是进贼了吧?”   “……那边的墙那样矮,早该修葺了。走,去看看!”   纤细修长的手紧张地攥住了男人冰凉的白玉腰带。   作者有话说:   老薛:不管了,反正我媳妇就是在告白 第54章 榕树 [VIP]   院子里鸦雀无声, 静悄悄的,似乎连风都静止了。   两名家丁提着灯笼一前一后地经过浮翠园门口的大榕树,脚步未有停留。   遒劲错节的宽大树干上, 枝叶繁茂之处, 仔细去瞧, 才能依稀辨出两个交叠紧贴的人影。   渗着玫瑰花露香味的水绿色披风被解了下来,将两人一齐裹住。   诃子早已被一把推起, 宽大的手掌紧紧扣着细若蒲柳却盈可弹手的腰肢,压在他健壮削劲的胸膛上, 她微微战栗着蜷缩,呜咽尽数被亲密无间的吻掩去。   人声与脚步声逐渐远去, 薛靖谦才直起身子,将人抱在怀里细致温柔地拢好了衣物,低声问:“……和我一同到听涛阁去?”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人路过,若是被下人撞见了,可是没脸极了。   程柔嘉被吻得久了, 眼神还带着点迷蒙, 微弱的月光下,容颜秾丽如牡丹, 知道他并未动怒,便嘟着嘴不依他:“薛将军,您明明答应了我阿爹自个儿住在听涛阁的,怎能出尔反尔……”   他闻言微微挑着眉, 女儿家纤长的手指在他的手掌里犹如精致小巧的玩件, 随意地揉捏把玩:“那……我也未曾料到我家小姑娘会半夜同旁的男子见面呀……”   程柔嘉听着这缓声和语的字句与称呼有些怔然, 细细地去看他眉眼, 愈发仿佛美酒入喉,灼得她心间滚烫,似要溺毙在这从未料想过的温柔里。   毕竟身份悬殊,对于薛靖谦,她的畏惧实然远远高过爱意,总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惴惴不安。   轻易不敢拒绝,不敢违逆。   在园中见到林殊文的那一霎,涌上心头也全是被他知晓后该如何做的担忧与恐惧……   却原来,他真是打心里在珍视她……   即便愤怒,却也没有粗暴地呵斥打骂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爱抚,像是要在她身上打上他的标记似的。   她鼻头微酸,低头搂着他的脖子,眼泪霎时忍不住般的簌簌往下掉。   大朵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从来胜券在握万事云淡风轻的将军乱了阵脚,无法笃定根由,有些僵硬地圈她在怀里哄着:“你……阿元……别哭了,你不愿意,我不会迫着你的……”   哄不住,又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有口不择言的行径:“……我没有怪你,要怪,也是怪旁人胆大包天地敢肖想你……”   她环着他的腰,珠玉环绕的云鬓紧紧贴着他的下颌,头一回鼓足了勇气,温声嗫糯:“薛靖谦。”   “嗯?”可算是不再哭了,他松了一口气,心头那股憋闷云雾散开,大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以示安慰。   “你爱我,是不是?”她扶着他的玉带跨坐在他身上,莹澈透明的眸子仰望着他,娇柔似春日柳树梢头的嫩芽,眼波里盈盈欲滴,柔弱无骨,不堪一折。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将她按倒……   明明是这样低的处境,薛靖谦却清楚地知晓,她此刻是胜者的姿态。   她就像是一缕青烟,囚不住关不了,一不留神,就能随风飘逝,再也无影无踪。唯有让她主动地流连温存,才能赏得无尽缱绻风姿。   内敛的儒学礼教让他难以像那些花花公子一般面不改色地诉衷情,但对着的是她……他默了默,捧着她的面颊,点了点头:“是。”   “你要娶我,是不是?”她眸子发亮,却未停下,再一次追问。   一路南下,他待她和她的家人的态度从不是以通房的身份出发的,她心里已有七八成的把握,但此刻,她想要听他笃定地告诉她。   薛靖谦定定地看着她。   阿元比他想象中,更在意名分。   她素来好脾性,今夜待林晟却那般绝情冷清,与名分二字关联不可说不大。   倘若当日那懦弱的林家大公子肯挺身而出,不顾爹娘反对迎娶她,为程家的事奔走,他们今时今日,说不定也会相敬如宾,恩爱不疑……   他嫉妒,同时也警醒。   若真有一日,阿元待他,也像待林晟那般冷漠疏离,与他形同陌路……他简直无法想象面临那样场景的心情。   平素都不是轻易允诺的人,也不喜提前邀功。迎娶阿元的这件事,也是想要细细筹谋算无遗策之后,再告诉她。   但她是这般没有安全感的小姑娘,处处让他怜惜让他无措,那些个原则习惯,在她跟前总站不稳脚跟。   程柔嘉久久未等到答语,一颗心杳杳往下坠,失望地垂下了眼睑。   却又被他用手指抬起下巴,迫着她与之对视,深邃如墨的眼眸里是无尽的缱绻温和,声音镇定平缓:“是,我要娶你。   “阿元,等我办完南边的差事,将一应事情料理完,我便以正妻之礼,迎你过门。”   语毕,便见她一双眸子细细地打量着他,似在寻觅他可有半分敷衍或不情愿的神色,半晌后才浅浅吐了口气。   他看得好笑,忍不住捏着她尖尖的下巴逗她:“你就这般在意这个?”   “那是自然。”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出格,白皙的双颊微微泛红,却理直气壮。   他哦了一声,眯起了眼睛:“那倘若林晟方才不是要你和他私奔,是要娶你,你也会答应?”   程柔嘉愣了愣,他果然听到了。   她抿了唇,杏眼含嗔:“我是将军瞧上的女子,眼光怎会一成不变?”   这话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夸自己。   薛靖谦失笑地拧了拧她的鼻尖,那文细莹润的红唇便不满地微微嘟起,他心念一动,俯身又要吻下去,人却轻巧地避开,吻落在她的青丝上。   他愕然。   “将军是守诺之人,天不早了,也该回听涛阁去了。”她一派纯净地望着他,仿佛他再逾矩下去,其余旁的承诺在她那里也统统不作数了。   薛靖谦暗暗叹气,想起方才拢着那腰肢时她下意识战栗痉挛的模样,也知道无论如何今夜也无法挞伐略地,昨夜在船上,竟真成了临行前的最后一回。   “明日夜里,开完宴会,我便要走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吐着气,手指摩挲着她的耳骨,像是在施苦肉计,想多流连片刻。   程柔嘉只做听不懂的样子,忙推他道:“如此,将军更要早些回去歇息,养精蓄锐了。”   薛靖谦轻哼一声,报复似的咬了咬那光滑莹洁的耳垂:“真是恃宠生娇!”   说着,到底是抱着人从树上跃下来,安稳地落了地。   她眉眼里洋溢着欢快的笑意:既然他说了爱她,总要证明。她想做他的妻,亦不能总是一派伏小做低的模样,不遂心的事,也该拒绝。   “我送你回去。”他仍没释手,扣着她的腰低语。   程柔嘉唯恐被人瞧见,忙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他却不理睬,径直抱着人在空中轻跃疾行,她吓得忙搂紧了他的脖子,脸深深埋进他的衣襟——又怕摔,又怕被人看见。   薛靖谦的想法很简单:程家的护卫如此不精心,入夜了还有宵小能翻进来,他可不放心让他的小姑娘只身回去……那浮翠园外边的围墙较其他地方实在矮了些,得加固些,再在墙上弄些琉璃瓦片,若还有“小蟊贼”贼心不死,总得让他吃些苦头……   程柔嘉一颗心惴惴,但薛靖谦的功夫却很靠谱,直到到了丛香馆外边,还无人注意到在府中夜行的二人。   丛香馆正院里种着大丛的晚香玉,香气猛烈,沁人心脾,隔着一道月亮门,也能嗅出些缠绵悱恻的滋味来。   程柔嘉扭身要走,瞥见他静静地立在那儿,眼眸里有狂风骤雨席卷,却不曾拦住她,依着她的话,半分也不逾越。   她心里软成了一片,想了想,还是回退了几步,奖赏似的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唇,轻轻贴了上去。   送上门来的温香软玉,薛靖谦哪里还忍得住,将人压在墙沿上,重重地吻下去,仿佛要榨干她的气息,辗转缠绵。   隔着一道月亮门,房门吱哑一声被打开,阿舟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说是赏花,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情……”   唇齿依依不舍地分开,脚步声渐渐近了,他轻轻一吻她的额头,这才闪身而去。   程柔嘉缓了缓呼吸,拿帕子逝去唇角的银线,转身便迎上面色焦急的阿舟:“我回来了。”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   她扶着阿舟的手臂,轻启丹唇:“红绸呢?”   阿舟疑惑地看向她:“不是跟姑娘一道出去的吗?”   应是担心被阿舟问出什么,自己先回了屋,程柔嘉淡淡地笑:“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便让她先回来了,我去瞧瞧,你先去烧水吧。”   阿舟不疑有他,屈膝下去,转身去了厨房。   后罩房里,红绸木然地坐在床上,见程柔嘉推开门进来,便脸色苍白地跪到了她跟前:“姑娘,我错了,请你责罚……”   她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你可知错在哪里?”   红绸低头喃喃:“奴婢揣度错了姑娘的心意,以为姑娘心间还念着林公子……”   程柔嘉满眼失望。   “不是。”   红绸抬起头。   “你错在,不该替我做主。”她面色冷凝,“即便你猜错了,你也有千百次机会矫正过来。去的路上,你明明可以告诉我去见的人是谁,你也知道我领会错了,可你还在以自己的心意为准,自作主张地认为我想见林殊文,有必要见林殊文。”   程家规矩不严,她与红绸自小情同姐妹地相伴长大,并未太过约束于她。   但倘若今天的事情发生在承平侯府那样的地方,即便薛靖谦肯保住她,像红绸这般僭越背主的行径,恐怕也难逃一死。   这个自行其是的性子,若再不拗过来,迟早会惹祸上身。   红绸呆愣愣地跪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她最了解姑娘的。   姑娘聪颖异于常人,做事一向都能挑到最好的法子,她一向钦佩姑娘。   当年太太点了她去做陪嫁的大丫鬟,暗地里亦有提点——倘若进门后林太太借着小日子或是有孕给姑爷屋里塞人,她即便是要替姑娘侍奉姑爷,也定要将人留在姑娘屋里……   她想起这事,心里对林大公子总是有几分异样。但姑娘的眼光一向是顶好的,她相信即便这事真成了真,姑爷和姑娘也不会亏待她。   更深露重的,林大公子巴巴地赶过来,腰间的玉佩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又软和着语气一通解释,她听着都有些心软了,他又执着地要和姑娘赔不是,她这才起了念头,想着怎么着也得让姑娘来听一听,好解了心结,于是便含含糊糊地将人带到了浮翠园……   她没有想到,原来姑娘根本不想见林公子,恼怒起来,还要怨她不该做她的主……   “今夜的事,便罚你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当做是小惩大诫了。你好好想一想。”程柔嘉也不知她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如何,但该说的她已经都说了,今夜这通闹腾,她疲累得很,亦无心再训斥丫鬟,转身回了屋子。   红绸抽了抽鼻子,擦干了眼泪。   她一心都是为了姑娘,既然姑娘不喜欢,她便不再和林家的往来就是了。   ……   次日傍晚,一队胡姬与舞伎坐着马车迤逦而来,旋即风情冶艳,腰肢款摆地鱼贯着进了程家的角门,引来路人注目无数。   作者有话说:   啊,先婚后爱yyds,宿舍前面依依不舍的小情侣最腻歪! 第55章 胡旋 [VIP]   杜知府请了乐伎入府在前院为男子们表演, 后院里,纪氏亦早请好了有名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杜知府的夫人叶氏为人十分和气, 一进门便携了纪氏的手亲热地说话, 半点没有官家太太的架子, 惹得纪氏很是受宠若惊。   叶氏的声音又细又软,纪氏好奇之下一问才知原就是本地人, 嫁与杜知府后已经有十年未回余杭来了。   “那夫人可真是有福气了,赶巧知府大人分到了余杭来做官, 也能和娘家的兄弟姐妹多走动了。”   “可不是吗?还是程太太最明白我的心情。”叶氏笑吟吟的,扭头时却笑着看了程柔嘉一眼。   程柔嘉会心一笑, 亦微微点头回应。   杜大人能来余杭,少不了薛靖谦的手笔。叶氏待程家客气,是聊表感激,也是借着机会想将自家往薛家身上捆得更紧些。   女人家聊些家长里短,给个笑脸,便算是以礼相迎。那, 男人那边呢……   她想起杜知府昨日目光闪烁地说要请些乐伎表演的模样, 柳眉微微蹙起。   “杜夫人来得好早,倒是我来迟了!”   小楼外忽地传来一位女子尖细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愣,回头去看。   来人穿着大红遍地织金通袖衫,二十出头的模样,身量不高, 纤细身材, 肤白赛雪, 细如凝脂, 头上戴着赤金衔南珠的凤钗,耳边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行走时微微摇晃,贵气雍容。   程柔嘉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昨日薛靖谦说了是家宴,阿爹又额外请了杜知府来赴宴,可这位是……   叶氏心思灵巧,低头轻语提醒:“这是卫所的项指挥使的夫人温氏。”   地方卫所的指挥使,那就是正三品的官职。   “可是宫里项贵妃的族人?”   叶氏闻言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轻笑着释然,若真是个空有美色的花瓶美人,薛将军也断然不会给程家这样大的体面。   于是含笑点了点头,看程柔嘉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慎重。   此时的程府可不是什么官家夫人就能硬闯进来的,温氏此刻既然能出现在这里,身边还跟着程家的丫鬟,可见是薛靖谦点头应了的。   果然温氏一走近了,便轻笑着抚着鬓边的大朵牡丹:“我家夫君去了外院喝酒,听说杜夫人也在这里,我就赶紧过来了。”   程柔嘉母女同她见了礼,温氏却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只笑着和叶氏打招呼,倒像是到的杜家做客,全然没将主家放在眼里。   叶氏笑意微滞,转头扶了二人一把,亦不应她,反倒笑眯眯地和纪氏继续说话:“……您方才说点哪出戏来着?”   温氏气结,却也不好出言呵斥。   知府虽然是四品的官职,比她夫君低了一阶,可知府在地方的辖权全然不受卫所压制,甚至有些事情,他们还得求着府衙帮忙。   再者,阜盛之地的知府一职,是文官晋升的重要一环,若是做得好,指不定过几年就会调到六部去,将来入阁拜相也未必没有指望……   她不敢明面上去得罪叶氏,深吸了口气,目光落在了那位漂亮得惊人的小姑娘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将军的通房,程娘子了吧?”   特意在“通房”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程柔嘉闲闲地扫她一眼,忽地有了明悟。   这人约莫是瞧不上他们程家,觉得来商贾之家做客辱没了她项家夫人的名头,又瞧不上她,才特意穿了彰显正室身份的大红色、牡丹花,想来别人家指点江山,耍正室的威风呢。   “真是生得漂亮。”她拨弄着珠贝般的粉嫩指甲,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过,你还是要多花些心思在琴棋书画上,若只会些闺房之乐,难免会色衰爱弛。”   这话就说的十分难听了,纪氏闻言气得脸色发青,若不是忌讳着她是官家夫人,直想拿扫帚将人赶出去。   叶氏也听得直皱眉,冷冷看她一眼,笑容未达眼底:“程妹妹和将军恩爱得很,就不劳夫人操心了。夫人该操心的是自己家的事。”   温氏也恼了,笑吟吟地看她一眼,夹枪带棒地回击:“杜夫人说的是。不过,我家后院干净得很,我有时还在劝夫君多纳些良家女进门也无妨,只是他不听……听闻杜大人倒是有好几位妾室,夫人为人和善,不过在那些人面前,还是要立些规矩的,免得她们对主母失了敬意。”   “是吗?”叶氏也不似面上那般没脾气,挑了挑眉:“我怎么听说,是夫人不让指挥使大人纳妾呢?”   说罢,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掩袖轻笑,半含怜悯地看着温氏。   温氏被她这眼神看得发毛,又不愿在“身份低微”的程家母女面前问出什么不想听的话,绞着帕子的指节发白。   两边泾渭分明地沉默着看戏,忽地有个丫鬟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程柔嘉招手让她过来,才知道是薛靖谦有事喊她过去。   叶氏忙笑着推她:“快去吧,这边有我呢。”   纪氏也微微点头。   将军和她家嘉嘉瞧着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不让住一块也就罢了,连面也不让见,就太失分寸了。   温氏脸色微变:前边都是乐伎在献艺,男人们恨不得将女人们都挡得远远的,薛大将军怎么会叫程氏过去?   抿了抿嘴,犹自不屑地出声:“莫非程娘子还会跳舞?要去前面和乐伎一道献舞?”   三人只当是犬吠,全然不理睬她。   程柔嘉明白了几分叶氏的为人和脾性,将阿娘暂且交由她陪着,也没什么不放心,便行礼离开了。   *   女子蒙着金色的面纱,舞衣是耀目华美的宝蓝色抹胸长裙,腰肢像水蛇一般软韧,洁白的小臂上戴着十数个金色细环手钏,手钏上银线坠着一串铿锵作响的小铃铛。   她整个人在鼓面上翻飞,铜铃声紧密频繁,与羊皮小靴子在鼓上的踢踏声相映成趣。   鼓声渐歇时,面纱便悄然而落,微微喘息着的樱桃小嘴红得动人,眼波流转之间,整张脸越发显得明媚赛春光。   盘腿而坐,人高马大的项玮率先拍手而赞:“好!好一个胡旋舞!”   杜乐涛微微地笑,脸上有得意之色闪过。   带了十余个乐伎胡姬来,但真正着紧的也就这一位妙人,其余的,不过是锦上添花,凑个趣罢了。   又笑着看向与程缙一同坐在上首的薛靖谦:“将军觉得这胡旋如何?”   薛靖谦捏着酒杯,脑子里却是另一幅画面。   梦里的阿元,似乎也曾为他跳过这样的舞……大红的衣裙在风中翻飞,腰肢柔弱软韧不亚于这舞女,一双眼眸却灵动得如林中鹿,面容妩媚却透着单纯,一颦一笑夺人心魄,直想将她拥入怀中私有……   不过,她似乎并未提及过自己习过舞。兴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   也不知为何,面对阿元,脑子里总会蹦出一些从未发生过的画面。   饶是如此自宽,眼前妖媚的女子却顿然显得匠气,让人兴味缺缺。   薛靖谦饮了一杯酒,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很好,看赏!”   那乐伎和杜乐涛见状眼中都闪过一丝失望。   瞧这模样,便是没看上了。   程缙眼中的笑容也多了一丝。   若是个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的,饶是位高权重,许下的诺言也没什么可信度。   项玮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将军无须忌讳,这些个胡姬身份低贱,若是瞧着合意了,春风一度权当是个乐子,又没有人逼着你将她抬回家去。”   他昨日特意拜访了据说是薛靖谦亲自提拔上来的杜知府,探听出薛靖谦此次南下是美人作陪,一路游山玩水四处散心,比什么风流才子还要能怡情。   项玮是从京中来的,素来是知道薛靖谦的为人的。莫说什么美人,他连个正室夫人如今都没娶,怎会忽然之间,就变成了风流的性子?   他一个字都不信,是以才不请自来,想探听虚实。   薛家若真是被陛下忌讳,以致从来位高权重的从龙之臣都灰心冷意地暂避锋芒沉溺温柔乡,说不定,他们项家还真能将东宫那位拉下马……   薛靖谦又倒了杯酒,低声在小厮耳边说了些什么,才微笑着看过来:“我瞧着并不合意,项指挥使若是喜欢,收入房中便是。”   项玮眯了眯眼睛。   瞧着仍是如从前那般镇定冷静,莫非,这厮是连同了陛下在做戏?   又觉得荒谬。   堂堂天子,怎会如此信任一个外臣?   他拿不定主意,看了一眼媚波横生的乐伎,索性抬手将她招到了身边,大手伸进她怀里肆意妄为起来。   总归是杜乐涛要献给薛靖谦的,不会是什么不好的货色。   温氏妒性大,他虽不惧她,亦不想与她日日争吵,若有什么风流事,也都是挡在项家宅子外面。   “……方才喝得猛了,头有些晕,我出去走走。”见薛靖谦很有些恭敬地和程缙告辞,项玮微微眯了眼睛,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大。   程缙忙让人送他回房休息,薛靖谦却笑着婉拒了。   “离得近,不妨事。”   项玮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跟着,忘了自己还拥着面色酡红的美人,起身时力气过大,竟把那乐伎容氏的抹胸撕了下来,一时也愣住了。   容氏尚还有被抬进指挥使府的野心,忙用手臂捂住猝然之下的春光,眼前的景色却越发活色生香起来。   项玮喉结微动,索性将计就计,装作喝醉的样子哈哈大笑搂着人起来:“本官有些醉了,不知程老爷府上可有休息的客房?”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窥探 [VIP]   程缙干咳了一声, 只想赶快终结这尴尬的场面:“有,您出门跟着小厮走便是。”   乐伎容氏扶着项玮出来,后者神色平淡如水地四处逡巡薛靖谦的下落, 环到容氏前襟的大手也没闲着, 还未走出几步, 已经逼得人娇哼连连,却不敢出言劝阻。   乐伎虽是卖艺为生, 但也不是不卖.身,在官宦贵人跟前, 就并没有说不的权利。   若想摆脱被随意驱使骑乘的命运,唯有在这种场合, 使足力气勾搭上做官的贵人,将人伺候得满意了,说不定就能被抬回家去当妾室,脱了教坊的贱籍,再不必伺候其他男人。   余杭卫所的指挥使……那可真是了不得的来路。   不能攀上那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也是寻常事,那样的人物, 什么女人没见过?若能跟在这位指挥使身侧, 于她而言,也已是大福分了。   抄手游廊的尽头是一座穿堂, 客房却是在另一个方向,低眉顺目的小厮本要引着项玮二人下了回廊,后者却在拐角处顿足,脸上挂上了玩味的笑意。   不远处的穿堂中, 一袭鹅黄折枝花衣裙的女子迎面扶住了“醉酒”的薛靖谦, 二人形容很是亲密。   这距离使得他听不清二人交谈的内容, 却能清晰地看到正对着他的女子的面容。   乌黑的青丝绾成凌云髻, 四朵精巧的点翠丁香花缀在高环上,中螺上插着三寸来长的赤金凤钗,蕊心镶着一串银线穿起的碧蓝璃珠,低头时随风微微摇晃,衬得那张放在禁宫里也堪称绝色的脸越发娇美柔和,像个玉做的人似的。   薛靖谦寻了借口出来,就是要与这小娘子幽会?   项玮索性彻底停了步子,饶有兴味地继续看下去。   ……   程柔嘉到了丫鬟说的穿堂,便瞧见他脚步虚浮地在回廊上晃悠,忙提着裙子上前扶住他,在穿堂的楠木椅上坐下。   “你喝醉了?”她微微蹙着眉轻声询问。   他酒量素来不错的,大白日的醉了,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笙歌阵阵的风流轶事……   “没有。”他左手揽在那雪白脖颈上轻轻摩挲,低笑着。   丫鬟还在旁边呢,像什么样子……   指尖缠绵的抚触令程柔嘉忍不住浑身一颤,便要去拨开他的手,结果反倒整个人被他扣到怀中,扶坐在他的膝上。   一边倒水的丫鬟见状手一颤,差点倒得洒出来,放下茶杯便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于一旁,再不敢乱看。   “薛靖谦!”她气得狠了,伸手掐了他一把,却仍旧没被放开,便只能在他耳边咬着牙一字一顿。   项玮远远看着,却以为是美人伏在他耳边轻吐着气,一副缱绻旖旎之态。   他不是最讲规矩的吗?如今倒能容得这样明显的美人计了?   越发觉得有趣。   薛靖谦强压着唇角的笑意,也明白再逗下去,这猫儿就要伸爪子挠他了。唇瓣覆上耳后那细腻如缎帛的皮肤,轻语提醒:“是不是有人跟过来了?”   穿堂里光线充足,这样的亲吻,程柔嘉恍若整个人被投入了火中,闻得这声音,热意才稍稍退去,装作不经意的抬眸,果然瞧见了不远处立着一双人。   男子身材高大壮实,麦色皮肤,瞧着像是习武出身,女子胡姬打扮,体态曼妙,抹胸舞裙的前襟被人撕了下来,纤弱的手臂用来扶着男子,雪白木桃便在日光下滴溜溜晃悠,让人看了很是窘然。   她不由轻抽了口气,慌乱地移开视线:“这、这是那位项指挥使?”   “嗯。”   她想到方才在她面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温氏,表情有些复杂:“项指挥使夫人方才还夸耀两人恩爱不疑呢。”   薛靖谦听出她语气有异,微微挑眉:“怎么?那位项夫人为难你了?”   吐出的热气拍打在她的耳垂上,程柔嘉指尖微微蜷缩,注意力又被他全然吸引过来,轻轻地喘着气:“不过是瞧……瞧不上我这样身份的人罢了……还笑杜夫人给杜大人纳了好些妾室,没有……没有主母的威严……”   箍着她腰肢的手掌微微一僵。   薛靖谦眸色泛冷,轻笑了一声:“那也得让她有机会耍耍主母的威风才是。”   “什么?”程柔嘉没明白他的意思,眼里波光潋滟,有些迷蒙。   “无事。”他轻轻扳过她的下颌,额贴着额,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一会儿我便要出发了。”   她骤然清醒过来,眸色黯淡下去:“你……要去多久?”   “少则两月,多则三月。”他攥住她的手,将人扣得更紧:“项玮管着卫所,虽然应该不至于对你下手,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将护卫都留在程家周围,若有什么事端,按我教你的方法通知杨统领,他们自会在暗处半步不离地护着你。”   项玮这样迫切地上门来打探,不知是为了项贵妃,还是另有所图。程家的防卫漏得跟筛子似的,他不放心阿元独自待在这儿。   “这怎么行?”她不同意,“你去南边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呢,余杭素来安稳,哪会有什么事端?”   “我悄悄地走,本就是轻装简行,只带薄沿一个,用不着护卫。”钓出了项玮,他的计划也有所更改,如今这般,倒是更能让人不起疑,以为他还住在程家。   他说得不容置疑,程柔嘉也只好应下,却仍旧担心地嘱咐:“……便装出行,你那些羊脂玉的腰带和腰牌就别带了,免得让人瞧出破绽……也别穿得太寒酸,容易被宵小盯上找麻烦……干粮可备足了?外面可不比家中……”   她本想着宴席结束后还有些时间悄悄到外院帮他收拾的,没想到他这就要走……   小姑娘絮絮叨叨担心着他的模样十分娇憨可爱,但听久了也有些头疼,余光瞥见项玮那厮竟还没走,薛靖谦扶着她圆巧的后脑勺,将唇印了上去,细柔的声音顿消。   眼见着就要离别,程柔嘉亦有些贪恋他的温度,也顾不得什么廉耻,放在他腰间的双臂环住了他的颈,香舌贴近唇瓣勾出了他的,半吞半含,沉溺在蚀骨的甜腻中。   她难得这般主动,薛靖谦也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将是在做戏的念头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掐着她的腰肢加深了这个吻,恨不得将人嵌入骨血一同带走,再不分开。   项玮瞧着这香艳的画面,看戏的念头顿消,浑身也燥热起来。   薛靖谦那般刻板守礼的人物,竟也能光天化日喊了美人过来,在四通八达的穿堂里就与人亲热……   瞧着这回,约莫是真受了打击了。   他心头的疑窦放下来,那股子燥意便再也压不住,看了一眼媚眼如丝扶着他的舞姬,大力地揉捏一把,直接将人横抱着往客房去了。   直到交换的气息都变得稀薄,薛靖谦才慢慢停顿释手,把脸栖在她的颈窝里:“回房吧。”   这声音未刻意避着人,一边头快低成鹌鹑的侍女更是不忍卒听,只以为是两位主子情到浓时,终于记起了这是穿堂。   程柔嘉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要走了。   听涛阁。   女子扶着男子进了屋,侍女便识趣地将门带上。木门关起的刹那,似有衣衫曳地,侍女犹如被烫着了似的慌忙关紧了门。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云鬓花容的女子才莲步轻移推开了门。   侍女低垂下眼,不敢往屋里看,只屈膝行礼。眉目中似乎含着媚意的女子轻声开口:“去吩咐厨房为将军煮一碗醒酒汤,你便下去吧,这里自有将军的随从伺候。”又拿了个装着银裸子的荷包塞过去:“今日的事,不许对旁人说起。”   侍女连连点头,没有觉得奇怪。   老爷最是疼爱姑娘,特意把将军遣到了这处隔开,可姑娘也是个有主意的……这件事,应该是要瞒着老爷的。   待人走后,程柔嘉的眼神便恢复了清明。   薛靖谦离开余杭的事情不可能一直瞒得住,但能多瞒一时,他在外的危险便少了一分。   *   “将军说要将容娘赠予我?”   项玮散着中衣盘坐在床榻上,一旁的锦被凌乱地半掩着伏在榻上微微喘气面色红润的乐伎容氏的曼妙曲线。   屋里弥漫着幽香气味,来传话的小厮低着头不敢乱看,只点头应是:“知府大人已从教坊买了容姑娘的身契,就在这匣中,将军说,指挥使大人若还觉得容姑娘伺候得合意,不妨带回府中,不消是什么身份,便是做一名小小的使女,也是她的造化了。”   项玮微微眯着眼。   他和薛靖谦可没什么好交情,这样巴巴地将人送上门来,莫非……是留在他身边监视他?   小厮听他不答,为难地上前低语:“……将军也是没办法了,屋里头的人正闹着,非要将容姑娘打发走……您便当是行行好……”   原是穿堂里那位美娇娘醋了。   没想到啊,薛靖谦竟也会拜倒在一个商户女的裙裾之下。   容氏铆足了劲才换得这春风一度,自也不肯放下这天大的好机会,抱住他的手臂低低的啜泣:“……大人……奴家不求什么名分,只想从此当个清白人,只做您的女人……便是要奴家为奴为婢,奴家也心甘情愿……”   但凡什么要紧的事,染上了女人争风吃醋的戏码便变得不值一提。项玮忆起方才的酣畅淋漓,也觉得眼前的乐伎是个难得的妙人,心下微转,便做了决定。   “既如此,项某便谢过将军割爱了。”   温氏进来骄横得有些过头了,处处拘着他,抬了容氏进府,也算是给她个告诫。再者,有薛靖谦这面大旗,倒不必听许多女人家的埋怨了。   容氏高兴得眼睛弯起来,待小厮一退下,薄薄的锦被便又从细腻的身子上落下,凑上去吻他,谢了又谢。   小厮关上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布帛撕裂的声音。   应是幔帐被扯了下来。   他微微敛眉,向着二门上而去。   照将军的吩咐,眼下就要去透个风给项指挥使的夫人了。   也不知这夫人是如何得罪了将军…… 第57章 名分 [VIP]   “将军叫你有什么事?可是前头出了什么事?”   程柔嘉一回到内院, 叶氏便悄悄地问她。   她走了一个多时辰,在薛靖谦屋里用了些糕点打发时间,这空档纪氏二人早摆了膳用完了, 厅里却独独不见温氏。   “将军喝醉了, 我吩咐人煮了碗醒酒汤, 眼下刚歇下。”她面容平静地微微笑着,“怎么不见项夫人?”   “原以为你知道呢。”叶氏微怔, “也不知怎么回事,席吃了一半就变了脸, 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带着丫鬟走了。”   又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罢了,不必理她, 人家自恃是京里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女,许是看不上咱们。”   程柔嘉心间微微一动,忖度着大抵是与那位风情万种的胡姬相关。   瞧二人在廊上那模样,旁边又有程家的小厮陪侍着,怎么想都定然是要有一晌贪欢的情分的,但那是发生程家外院的事, 温氏再有手段, 倒也不至于能在她家中耳听八方吧?   也是暗暗称奇。   说话间,叶氏的婢女从外面回来, 叶氏便招了她到身边说话。   附耳轻语几句,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掩嘴而笑。   “刚刚还在夸耀他们夫妇恩爱呢……”她摇了摇头,轻晃着扇子, 眉眼很是松快。   见她这情态, 程柔嘉和纪氏都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 忙去问她, 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是项指挥使瞧上了一位献艺的舞姬,要将人带回府里去,温氏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急急地赶过去,正撞上他抱着那舞姬上马车,气得在程家大门口就闹了起来。   项指挥使是要面子的人,原本没打算给出身贱籍的舞姬什么名分,见温氏在大街上又哭又闹,也动了肝火,话赶话的一说,索性允诺了要给那舞姬一个妾室的名分。   这话一出,可就收不回来了。   “像容氏这样的身份,哪怕被抬进官员后宅里,都得生出一个公子才能肖想姨娘的名分,比自小在府里当差的奴婢都不如。有的爷心里有顾忌,也不许她们传宗接代。没想到温氏这一闹,倒是让她捡了大便宜,满教坊里也寻不到第二个这样一步登天的人物。”叶氏感慨地叹道。   温氏方才在戏楼里那般跋扈作态,在场的三人对她都没什么好印象。听到这风流轶事,反倒是有几分快意。   “对了,暖儿说,二人吵架时,听到项指挥使说,这容氏是将军点了名赠予他的。”   程柔嘉愣了愣,心里五味杂陈。   这人明明急着立刻出发,却还记着她随意说的一句话,非要替她出了这口气……这样的细致入微,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外面也是一样……要平平安安回来才好。   回过神来又觉得羞愧。   从前心心念念要回余杭,可眼下在阿娘身侧,脑子里却全然只有那人的影子。当真是不孝。   叶氏觑着她的神色,也猜出薛将军应是知道了方才的事,故意在给程氏出气。   心间不免又艳羡又高兴,艳羡的是老爷待她敬重,却也鲜少有这般体贴细心的时候,高兴的则是她的一番示好果真没有押错,程氏当真是将军心尖上的人。   *   宾客散去,程家又恢复了寻常的平静。   纪氏昨日怜惜程柔嘉赶路疲累,今儿好容易有了空,便不肯再让她走,携着她的手到了内室,说起私房话来。   “瞧着今日的事,将军似是待你还不错?”   程柔嘉笑着点了点头,低头轻语:“……府中……只有我一人伺候将军……他性子外冷内热,在一些小事上,也很是体贴……”   纪氏眼中闪过欣慰之色,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嘉嘉素来是最知进退的,又生得这般貌美,照她想,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她总能过得风生水起。但作为母亲,总还是免不了担忧。   想起温氏方才闹的那一场,纪氏的眉尖又蹙了起来,捏着她的手低声问:“那……将军可允诺了什么时候给你个正经的身份?”   宠爱只是一时的,身份地位才是长久之道。纵然此时颜色好,一颦一笑都能得垂怜,若有新人在侧,或是容颜老去,皆能成为危局。   且没有身份,在正室面前也会被随意拿捏,像砧板上的鱼肉,为人刀俎。若薛靖谦将来的正室也是个如温氏这般容不得人的,她简直不敢想象嘉嘉将来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程柔嘉自是明白阿娘的顾虑,轻叹了口气,唤了阿舟来:“去前院请一下老爷,就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他。”   薛靖谦既然已经向她允诺,她便可以和二老提前透个风了。再者,他此刻已经不在程家,要想瞒住外人的眼睛,不告诉程家内外的主事人,显然是不可能办到的。   片刻后程缙匆匆赶来,外袍上还沾着些酒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开口:“爹,娘,女儿知道你们眼下最大的顾忌是什么。昨日,将军已经和我透了口风,待此次回京,他便会设法娶我为妻。”   “当真?”纪氏腾地一下站起身子,满眼都是欣喜。   若是能为人正室,哪里会有人愿意女儿做妾的?   她点点头:“将军从来不说假话的。”   “那,那可真是太好了!”纪氏笑得眉眼柔和,拊掌称叹。   程缙却没有作声,皱眉垂目想着什么。   “爹?”   “嘉嘉。”他似是才回过神,挤出了一丝笑:“你可曾想过,我们两家门第相差有多悬殊?”   她微微一默,才道:“女儿自然明白。不过薛家如今势大,本来就不宜再娶高门大户的贵女进门,以免让圣上生疑……咱们家中虽是商贾,可昱之哥不是刚中了举吗?您一早就将他收了义子,这回会试,想来也是十拿九稳的。算起来,家中也是有人走仕途的。”   “昱之吗……”程缙似是释然一笑,沉吟道:“嘉嘉说的很有道理,为父倒把昱之这个出息的义子给忘了。”   想了想,他又道:“可若是最终不能成行,你做不了将军的夫人,你又当如何?”   纪氏在一边听得直皱眉,拉了拉程缙的衣袖,后者却直直地看着程柔嘉,等着她的答话。   等了半晌,才听她叹息道:“若是如此,便是我二人无缘。等正室夫人入了侯府,我会自请离去,左右一个通房而已,侯夫人应该会放人。若真有那一日,爹可别不许我进门!”   “小丫头,有志气。”程缙却暗暗松了口气,赞叹一声,笑着伸出手抚了抚女儿的头:“你是阿爹的掌上明珠,无论嫁没嫁人,都是如此。这个家,永远都是你的家。”   从小到大,爹娘待她比待弟弟还要好,从前为她准备的陪嫁,也几乎占到了家产的一半。林家从前待她那般殷勤,多多少少也与那笔丰厚的嫁妆有关。   阿爹阿娘待她的疼爱,她从未生疑。   又将薛靖谦已经离府的事告知了二老,后者虽然吃了一惊,却也很快接受了。   到底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大人物,之前说是游山玩水到了余杭,反倒让他们觉得奇怪。这样一来,倒是都说得通了。   “好,爹明白了。”程缙平静地应下,摆了摆手:“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屋休息吧。其他的事,有爹在呢。”   程柔嘉知道二人应该还有事商议,阿爹又喝了几杯,少不得要醒醒酒,便也依言笑着退下了。   珠帘被人卷起又放下,程缙平淡无波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愁容。   纪氏为他奉了茶,打发了下人出去,很是不解地在其身边坐下:“老爷今日是怎么了?明明是好事,怎么不见你有半点喜色?”   程缙叹息着摇了摇头:“我倒觉得不见得是好事。”   “此话怎讲?”   “你忘了?”他闭上眼沉沉叹息:“嘉嘉可不是寻常商贾家的女儿……”   听他突然提起这个,纪氏吓了一跳,慌忙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听墙角,才又折返回来:“……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个?这都过去十余年了……”   但到底埋怨的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   程缙知道妻子不太明白这些,细细地将与她听:“……若是寻常的官家子弟也就罢了,陪些丰厚的嫁妆,又有昱之在朝廷上撑着,左不过是被说一句高攀了人家。可薛家……那是出了当今皇后的地方,多少人盯着,嘉嘉要当世子妃,那是多让人眼热的位置,只怕要被人查个底掉,到时候……”   纪氏闻言脸色发白,攥紧了程缙的衣袖:“那、那怎么办?”   “昨日就瞧出将军有这个念头,想着今日与他好好聊聊的。倒不曾想,人这会儿久已经离开了……”程缙摇了摇头,觑着妻子的神色,到底宽慰了一句:“待他回来,再同他细说吧。承平侯府神通广大,没准能想办法将事情压下来。”   “是是是,老爷说得不错。”   程缙的心中却没太大把握。   为了瞒下来,这些年他都没同那些旧日见过的官员打过照面,如履薄冰地过着日子……圣上对那些人的痛恨,他曾亲身感受过,差点就没能逃出生天……   世子妃的位置,可是皇后胞弟的妻子……近在咫尺,眼里又怎能容得下沙子? 第58章 来信 [VIP]   这日夜里, 丫鬟提了灯,扶着纪氏到了丛香馆。   程柔嘉已更衣梳洗,换了中衣, 见了阿娘过来不免有些惊讶, 但很快便释然了——阿娘素来亲近她, 掌上明珠般的疼爱呵护着,如今她好不容易回了家一趟, 薛靖谦又不在,想歇在丛香馆同她说说话也是寻常事。   母女俩散了青丝换了素白亵衣, 歪在榻上喁喁说话。   “一眨眼,我家嘉嘉, 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是大姑娘了。”纪氏目光柔和地摸了摸程柔嘉的头,轻轻叹息着。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出嫁前一日亲长的感慨似的,但她早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凤冠霞帔, 没有洞房花烛, 亦不是掌管一家中馈的宗妇,甚至连个正头娘子都不是。   与想象中的日子全然不同。   母亲在她耳边温柔地言语, 程柔嘉却在暗暗出神,鼻头有些酸涩。   “……侯府里,可有让你喝避子汤?”纪氏忽地问道。   程柔嘉回过神,迟疑地点了点头:“原先侯夫人是一直让喝的……后来, 将军说那汤伤身子, 便做主停了……可我不敢有孕, 自己开了方子制了药, 每次……都吃了。”   纪氏愣了愣,目光复杂:“将军待你,当真是很好。”又接着道:“你这样做,也很对。到底如今还没有个准信,若是有了孕,那头又反悔了,怀着侯府的血脉,你就哪里都别想走了。”   明明白日里阿娘对她与薛靖谦成婚的事还是乐见其成的,这会儿的态度却很悲观,程柔嘉觉得惶惑,但也可以理解——门第之间的天壑,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别说是阿娘了,就连她自己,对这件事都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也就是许诺的人是薛靖谦,她才多信了几分。   她素来是不愿意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的,但这件事,无论是她还是程家的任何人,能出的力都微不足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寄托在他身上。其余的,到底也不过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程柔嘉放下那些心思,依在阿娘身侧抱着她入睡,被嗔笑说是孩童也不放开,清风明月,夜色静谧,从她的角度能看到月色外头的竹子上泛出粼粼的光,昳丽而缥缈,一颗心很快沉静下来,阖上了眼睛。   纪氏怜爱地轻抚着女儿的发丝,待她睡得熟了,才轻轻叹息一声,似有无限忧思。   *   次日一早,陪纪氏用了早饭,程柔嘉便接到了京中来的信。   “还是明欣县主来的信吗?”阿舟帮着拆了红漆,笑着递了信过去。   明欣县主在她们出发前特意来送了别的,一路上或有停驻的时候,也总会和姑娘有书信往来,瞧着和姑娘的交情倒是一日日地深了起来。   程柔嘉含笑接过,明亮清澈的眸子里隐隐有着期待。   她与明欣的确投契,但书信往来也不仅仅是叙些闺中女儿心事,亦是有正事的。   信封里除却一张信纸,赫然还有一封信,另上了厚厚的红漆,上面的公章是一个鹤型的精致图案。   裕王爷竟真的给她回信了。   出京城之后她便想到了那桩事,早早写好了给裕王爷的信,但一直迟疑着怎么转交到他手上,后来明欣恰巧来了信,她便与回信一道夹在了里面……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展了信,浅读了几行,面颊上的笑意便一层一层泛了起来。   “成了!”   阿舟好奇地看着她:“姑娘说什么成了?”   自古为商者,一来追求做全天下的生意,二来追求做皇室的生意,前者可富甲天下名扬千古,后者大收帑币,可赚得盆满钵满,且反过来,亦可达成前者。   阿爹一直是想做皇商的,只可惜这些年和官场上能说得上话的官员走动不多。前些年与内务府做丝绸生意的金陵相家犯了事,丝绸方面的皇商有了个缺,但也没能轮到程家能争上一争,就被踢出了候选之列。   在京都时她也听到了不少消息——宫里的贵人近两年对内务府的料子并不十分满意,内务府便在着手筛选新的皇商,到今年六月,应当就会定下来人选。   这样明显的肥肉,自然谁都舍不得松手。   她无意拿先前的救命之恩胁迫,找上裕王,不过是想寻得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程家的布匹在余杭赫赫有名,杭绸亦是贵人们的心头好,程家却无缘与人一争高低,这才是真正的笑话。   “姑娘可真是厉害!”红绸不由感叹,眼睛亮晶晶的,“旁人都说裕王爷整日里招猫逗狗最是悠闲,手里没什么实权,姑娘是怎么想到去找他的?”   程柔嘉摇头失笑。   薛靖谦是手里有数不尽的好手和下属,才能在行船驻留之处为她传信,明欣只是裕王的一个庶女,却能随意所欲地将信递到他们正好经过的地方——饶是得宠,也得是宠爱着她的人有不小的本事才行。   况且,薛靖谦也早同她说过,裕王不可小觑。   与这样的人为敌,自然是胆战心惊难以入眠,但有着明欣这一层纽带在,深不可测的裕王,就要好说话多了。   就如这次,给程家一个入场的机会,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且能将之前的恩情一笔勾销,裕王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她攥着信,笑吟吟地站起身:“阿爹可在府里?”   *   程缙将手中的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脸上才忍不住现出欣喜,激动地看向女儿:“这……这当真是管着内务府的大人来的信?”   她笑着点点头,又纠正道:“不是大人,是裕王爷,亲王呢。”   程缙已信了九分。   这信是用澄心纸写的,价比黄金贵,用一张少一张的澄心纸,上面还附了宫引,盖着内务府的公章。   这样的宫引,他曾经在袁家看到过,正是那一年他无缘选拔,被袁家家主当着面炫耀他手中的宫引……   袁家的布,质量远远不及程家,在余杭甚至都排不上前三,连他们都能入场,程家却不能……他委实为这个气了许久,却偏偏不能去动用那些关系……   想起面前还站着嘉嘉,程缙立刻收起了失态的可能,轻咳一声:“嘉嘉啊,这个……不会是将军的人情吧?”   “不是”,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笑着道:“阿爹放心吧,是裕王爷欠了我一个人情,我不过是让他允许程家入场罢了。”   阿爹对于薛靖谦似乎很有些抵触,兴许就是岳婿之间天生的敌对感……   程缙微微松了口气,笑着拊掌:“那我筹备数日,便启程去金陵。”   有了这宫引,便能去金陵参加皇商的评选,先过了那一关,再由内务府将入选的各家的布料送到贵人跟前亲自过了目,才能定下来最终的人选。   程柔嘉却有些忧心:“阿爹,你的身子……能受得住舟车劳顿吗?”   去年那一场无妄之灾,听说阿爹生了一场大病,那时她没能在跟前侍疾事孝,总是有些不放心,担心会落上什么后遗症。   “不必忧心,过年前后,我吃了许多补品,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程缙大笑,倒并未说假话。   先前薛家派人送来一大笔钱财,比程家经年的财富还要庞大,但里面最名贵的还得是那些有价无市的珍贵补品——他虽然一点都不愿意用这些换他的嘉嘉,但木已成舟,吃掉那些补品,反倒有种找补回来的快意,于是也就听从纪氏的话,用了许多。   程柔嘉点了点头,但还是暗道:得去问过阿娘才能作数,她可不信阿爹的话。这时候,他的心恐怕都已经跑到金陵了,编出什么话都不奇怪。   *   程缙去金陵的事最终还是敲定了下来,动身时间是四月初。   自开始争与内务府的绸缎生意,程家布行的节奏便一日日加紧了起来——程缙想拿出最好的绸缎去参选,绣娘织工都得看得紧紧的,但布行的日常生意也不能断,程柔嘉从前也经常帮忙打理,程缙便又将事情托给了她。   一晃眼她到余杭已有半月的时间,薛靖谦亦有十余天没有现身了。   虽然薛靖谦先前已勒令杜知府不许将他到余杭的事情声张出去,但一路南下,身后跟的都有尾巴,项玮那边也没人能阻得住,陆陆续续地便有人开始登程家的门,想要求见薛靖谦。   不论是真有事,还是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来的,程柔嘉一律将人挡了回去,程缙亦常常召些乐坊的歌姬进府助兴,在阁楼上隔着纱帘看,充作是薛靖谦,以掩人耳目。   这日,她叫了几个大分行的掌柜进府说话,正议着要紧事,忽地有人来禀报:“……姑娘,有人想求见将军。”   “不见。”她摆了摆手,下意识地答道。   下人应了一声,脸色却有些为难:“不过,来的是个女子,自称是将军的表妹……”   程柔嘉愣了愣:“姓什么?”   “姓唐,说是……京都里唐国公府的小姐。”   莫非是唐玉清?   她脑中闪过在大觉寺和郑家有过两面之缘的唐家二小姐。   京都与余杭之间隔山隔水,国公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嫡小姐,怎么会与他们前后脚到达? 第59章 上门 [VIP]   唐玉清跟着程家的侍女到了丛香馆的院门前。   到现在她还不敢相信, 谦表哥居然会住进一个商贾家里。   余杭明明有上好的驿馆,亦有她的外祖家邹家,细算起来, 也是十分近的亲戚了, 再不济, 余杭的知府也会把府衙空出来给贵客住,他却偏偏住进了程家……   且她今日明明是来求见表哥的, 侍女却径直将她带到了内宅……   难道在程府,表哥竟与那通房程氏一同起居?这样一来, 这与携正妻归宁又有什么分别?   她咬了咬唇,敛去眼底的情绪, 提着裙子进了门。   程氏的婢女认得她,立时便笑着迎上来,却不把她往屋里引,反倒引着她往一处月洞门里走:“主子在那儿等您。”   她不由心头微喜。   表哥是想要单独见她吗?   细风拂过,耳边有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唐玉清抬起头, 眼底现出震惊之色。   离得近了, 才瞧清楚,那月洞门悬下的是珠帘——其上的珍珠颗颗饱满圆润, 日光下微微晃着,闪得人眼发晕。   她想起外祖家为一串珍珠手钏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表妹,不由抿了抿嘴。   这样的好东西,拿来做簪子, 或是头箍, 都是很好的。即便是做珠帘, 也该是挂在内室, 程家却就这样大喇喇地挂在外面的门上,风吹日晒的,豪奢得过了头。   兴许……是沾了表哥的光?   念头闪过,她却自己否决了自己——那珠帘上有几颗珍珠泛着细微的水痕,可见不是刚挂上去不久的。   侍女卷起了帘子,唐玉清低垂着眉眼快行数步,察觉到身侧的侍女慢下步子,才微蹙着眉尖抬起头,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仰慕之色。   “表……”刚说了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却蓦然僵住。   凉亭下,玉身静立候着她的,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听到声响亦回过头,柳叶吊梢眉描成细细的浅棕色,衬着那双宛若琉璃的眼眸与朱红的樱唇,转盼多情,让人凭空瞧出万种情思来。   堕马髻云鬓堆叠,其上戴着大朵的点翠鬓花,蕊心是杏黄的玛瑙,又有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百宝蝴蝶歇在其间,珠光宝气,辉辉珠翠,戴在她头上,却夺不去那宜嗔宜喜面容的光芒之万一。   再看她的衣物,绡纱的夹衫,玫瑰紫二色金的刻丝褙子,翡翠挑线裙,通身的气派,倒不比那些当家太太差上半筹。   唐玉清呼吸一滞。   在京中时,程氏那般谨小慎微,如今回了娘家,倒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敢往自己身上招呼了……   程柔嘉也在打量唐玉清。   瞧身形,像是比上次见面瘦弱了不少,头上只戴了朵珊瑚绿玺石珠花,月白的挑线裙子,天水碧的十样锦暗纹褙子,腰间紧紧束着一条豆绿色宫绦,更添羸弱之色。   再加上面容比平常要苍白些,让人猜度着是否是因为舟车劳顿添上的菜色,一双眸子欲语还休,我见犹怜。原本仅有六分的姿容,便生生被拔到了八九分。   见唐玉清的目光在自己的衣物上驻留了许久,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妥当:她今日邀了布行几个有头有脸的掌柜入府对账,本就有着敲打的心思,便穿得格外隆重些。   唐玉清来的突然,她与那些掌柜事情没有谈完,账本也高高摞在那儿,便没有更衣,直接让侍女将她带到了院中的凉亭里说话。   唐玉清收回了目光,表情变得平淡。   谦表哥官场失意,正是需要排遣的时候。果儿说,程氏出身小门小户,恐怕对政事一窍不通,半点不能宽慰到表哥,那,便正是她的好机会。   她也是这么想的。   因而才借着给外祖母贺寿的由头,从京都千里迢迢跟过来,便是想与谦表哥见上一面。   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她一个弱女子,为了倾慕之人跨过险山恶水远道儿来,这片心意,谦表哥即便是心如磐石,也不能半点不动摇吧……   况且,他正是茫然的时候,却因是侯府的顶梁柱,不能轻易流露脆弱,她若是能让谦表哥吐露出心事,想来,也能在他心中占上一席之地。   是以,她未施粉黛,将腰束得紧得三步一喘,扮尽柔弱之态,以期求得他的几分怜惜。   可眼下撞见了程柔嘉,她这样的打扮,却显得小家子气,生生被她压了下去,没有半分世家嫡女的态势。   唐玉清咬了咬唇,语气有些僵:“怎么不见谦表哥?”   程柔嘉却未立刻应答,笑着给她添了杯茶:“表小姐这个时候怎么会在余杭?”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通房居然敢不答她的话,唐玉清心头有些愠怒,但想起果儿劝告她的话,又压了下去,随和地笑起来:“我外祖母要过寿辰,母亲便让大房的兄长陪着我回了余杭,给外祖母贺寿。听闻谦表哥近日也到了余杭,便想着来见上一面,瞧瞧表哥是否安好,也免得家中长辈挂心。”   “原是如此。”她笑着点头,语气惋惜:“将军一切都好,不过眼下抽不开身,只好嘱咐我来招待下表小姐。”   唐三小姐说是和堂兄一道来的余杭,却是只身来程府拜见。男女八岁不同席,这样的规矩礼度,她不会不清楚,算算日子,她也正是在他们动身后不久,便出发跟来的……   不过即便不论这些,邹家人口复杂,她若是同唐三小姐说了薛靖谦的下落,指不定还会给在外的他带来麻烦。还是寻个借口将她打发了为好。   唐三小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程氏竟敢直接就这样打发了她?   京中上下皆知表哥丢了大都督的差事,只剩了些繁花锦簇的虚职,眼下又是在余杭,能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忙得抽不开身见上她一面?   难不成她们程家安个帘子盖个院子的事也要表哥来操心吗?   “程娘子,该不会是……表哥身体有恙,不能见我吧?”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柔嘉,叹了口气:“表哥走得匆忙,姑母十分挂念,临行前,特意叮嘱了我到了余杭,要好生照看表哥,免得他因为官场失意,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扯出了侯夫人这面大旗。   程柔嘉一听,却越发笃定了心思。   侯夫人那般看重唐国公府的娘家人,但这件事上,仍然没对唐家透半句口风,可见也是知道事关紧要,不容有失。   唐三小姐这番漏洞百出的话,倒是吓不倒她。   笑吟吟地站起了身:“表小姐说笑了,妾身哪里能做将军的主?实在是将军脱不开身,才不能见您。妾身是将军的屋里人,自然是要事无巨细服侍将军,表小姐不必为将军的身子忧心。”   倒是被她指着鼻子骂不守规矩了……唐玉清气得指尖发抖,可这是程家的地盘,一应事与人都在这个女人的支配之下,她打定了主意不让自己见谦表哥,她也寻不出什么好法子……   程柔嘉在心头叹了口气,在阿舟耳边说了几句,又看向木着脸站在那儿的唐玉清:“表小姐若不信,尽可问将军身边的杨统领就是。”   唐玉清微微一怔,转身去看,便见那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将杨统领带了来。   “表小姐,将军的确有些事要处理,今日恐怕不得闲见您。”   杨统领她知道,是被陛下亲自赏了官职的薛家护卫军统领,对谦表哥忠心不二,很得信任。   程氏不过一小小商贾女,不可能收服表哥身边这样心腹的人物……   她觉得心头的郁气消散了不少,点了点头,再望向程柔嘉时,又挂上了和善客气的笑容,携着她的手告辞:“……今日也是不赶巧了,改日我再来,还得劳烦程娘子劳力劳心。”   “表小姐折煞我了。”她亦客气地笑着,心头却哀叹一声。   旁的人倒是还好,这位打着不见上一面不罢休的主意,日后恐怕还有得闹。   *   一晃眼,便到了四月初。   程缙带着千挑万选的布料绸缎和薛靖谦一半的护卫出发去了金陵,偌大的程家便只剩下纪氏与程柔嘉母女二人。   不想让纪氏太落寞,程柔嘉便带着她开了府里的库房,清点了家中的财物,打算再开几间布行。   纪氏有些迟疑:“咱们家在余杭开的布行已经够多了吧。且这么大的事,要不还是等你爹爹回来再说?”   “余杭虽多,旁边的宁波、金陵等地,却少得可怜。阿娘你想想,若是咱们家在宁波根基也稳固下来,远哥儿那边若有什么事情,不是也好照应些吗?”   这是一头,另外,若程家得中了内务府的绸缎生意,短期之内,定然能营成追捧之势,且内务府对绸缎的需求量很大,一味供着那边,寻常的生意也会受到影响。广招技艺精湛的绣娘,广开地段优良的铺子,才是根本之道。   对于程家的料子,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提到远哥儿,纪氏果然动摇了。   薛家送来的赔罪礼放在库房里也是生灰,倒不若物尽其用。   母女俩敲定了主意,便开始让手下的掌柜和伙计去各地招收绣娘,打眼铺子,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新开布行的事情来。   日子过得飞快,到了四月下旬,杜知府亲自上门送来了一封从驿馆加急送来的信。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锦书 [VIP]   程昱之在会试得中了一甲第二名。   于程家而言,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驿信上只说了会试的成绩,未曾提及殿试,程柔嘉揣度着应是写信时还未到殿试, 程昱之急着和家中分享好消息, 便先来了这一封信。   但会试的成绩如此耀眼, 程昱之又曾出门访学过,见识气度不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差, 料想殿试也应是十拿九稳的事。   杜乐涛未拆开信,得了信儿亦很高兴, 笑眯眯地向纪氏道贺。   他管辖的地界若出了数目可观的进士,或是一甲前三名, 对于他的考评都是大有裨益,如此双赢之事,他的期盼可不比程家人少。   纪氏也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了谢,又压低了声音:“……老爷近来不在家中,办宴席的事要拖后些, 到时候, 一定先给知府大人您送帖子。”   杜乐涛笑着捋了捋胡须。   程家最近动作可大得很,先是程缙不知缘何带了一大帮子人去了金陵, 在家中待着的纪氏也没闲着,出面与不少别家得力的绣娘签了契,亦派了一些管事出了余杭,也不知是干什么去……   如今更是眼看着教出了个能进翰林的义子, 官场上也真正有了靠山……   这程家, 往后即便是不看着薛将军的面子, 恐怕也是不容小觑。   送走了杜知府, 纪氏立时便在府中上下打赏庆贺,满府里自是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到了晚间,纪氏让摆上了几席酒,定了一班戏,请了程家族中的几位亲长小小地庆贺了一番,大家赏灯吃酒,满目锦绣,好不快意。   *   削若葱管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掠过码得整整齐齐的绫罗绸缎,珠圆玉润的指甲上染了红蔻丹,却不显妖冶,徒添明艳。   水绿盘金彩绣缃裙,金丝线的绣鞋上镶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清雅而华美。   亦步亦趋跟在其身后的齐掌柜却无暇欣赏这美貌,一颗心始终提着,不错眼地盯着这位主儿的每个表情,生怕没能意会到什么。   前几日,他听闻程家最近在广招绣娘和掌柜,应是要再开几家铺面,便辞了旧东家,来了程家布行。   本来与他一道去的还有一位袁家经年的老掌柜,姓夏,二人被请到了程家,上来便被分别分到了一家新开的布行做事,这才知道,原来程家家主程缙近来不在余杭,家中大小事务,都是靠两个女眷在支应。   新开的布行欣欣向荣,地段也很好,那位夏掌柜觉得女人对这些一窍不通,便起了轻慢之心,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做起了假账,还拿之前手头挤压的一批布料以次充好,谁知道被去店里查验的程姑娘一眼瞧了出来,不仅二话不说将人打了出去送到官府,还将他的作为闹得同行都知晓了……   这下子,那位夏掌柜纵然过几日被官府放出来,恐怕也在余杭没有立足之地了——阳奉阴违的人,哪有主子敢用,就是袁家,这几日恐怕也在清查从前他做的帐了吧。   不得不说,他在程家瞧见这位巧笑嫣然,美得不真实的小姑娘冲他发号施令时,心间也是有几分轻慢的。好在他素来谨慎,瞧见程家赫赫有名的一位掌柜来报账时恭敬得跟府里的下人似的,便多留了个心眼,请人吃了酒,打听了下程家的事,这才歇了慢待的心思……   据那位掌柜说,程姑娘的才华和本事不输其父,自小也是帮着家里看账验布的,面上看上去软软和和,在生意上面却容不得沙子,果决狠厉之时,半点不似个女儿家。在程家,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夏掌柜,可不就是正好撞到人家刀尖上了吗?   “齐掌柜。”轻柔的声音响起,齐掌柜却骤然面色一肃,紧张地作揖:“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烦请姑娘示下,小的一定尽快改。”   耳边红玛瑙的坠子微微漾着,面如五月娇花的女子笑意殷殷:“齐掌柜这是哪里的话?您做的很好,比我们程家布行的一些老掌柜都能干,总算是没有找错人,待阿爹回来,我也好给他个交代了。”   齐掌柜不动声色地擦了一把鬓角的汗,笑眯眯地谦虚着,总算松了口气。   交代不交代的他不知道,他只听旁边的掌柜说,这繁音坊最热闹地段的铺子,这位程姑娘当日来买的时候,看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做主定下了。   这位可不是个看家里父兄眼色行事的小女子。   程柔嘉接过齐掌柜递的帕子,轻轻拭着手。   那位夏掌柜她一早就打听过,纵然辞了袁家,也和袁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特意将他派到了他一家独大的新店面,纵着他上蹿下跳,就是要他来当这批人里的典型。眼下的情形,一时之间不能让这些人忠心也不要紧,畏惧,也是个速成的法子。   如今看来,杀鸡儆猴的效果果然不错。   兀自微微出神着,却有一甜糯可爱的声音在叫她:“是……程家姐姐吗?”   来人穿着姜黄色妆花褙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娇娇小小,肤光如雪。青丝半挽,还是小女儿家打扮,一双眼睛又圆又大,顾盼神飞,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圆嘟嘟的十分可爱。   “是。”她弯了眼睛,亲和地点头,回忆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是……金家的二姑娘吗?”   那金姑娘闻言脸蛋红扑扑的,亦笑了起来,似葡萄般的眸子便弯成了月牙儿:“没想到程姐姐还记得我。”   金家也是做首饰生意的,在余杭也算得上富庶,但她之所以记得这位金姑娘,却不是因着生意的缘故,全然是因她生得可爱,幼时又能凭着眼泪将她自小就故作高深的义兄逼得败下阵来的深刻印象罢了。   不过小姑娘长大了,爱面子,这些话倒是不能再说了。   “出门逛街子?”她笑吟吟地问,“不过我家这布行刚开业不久,你怎么想到来这儿的?”   闻言,金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帕子,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不是来买布的……是瞧见程家的马车停在外面……”   程柔嘉微微挑眉。   她们两家的交情倒还没深厚到需要刻意来拜访的程度吧。   见她不答,那金姑娘团着帕子绕了绕手指,还是开了口:“听闻昨日贵府办了家宴……是不是……程家哥哥那里有什么好消息?”   原来是为程昱之来的。   倒没想到,从前那个娇纵可爱的金家幼女,如今也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了。   对着她期盼的眼神,程柔嘉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是,义兄他会试中了一甲第二名,阿娘很高兴,就请族中亲长来吃了顿席面,不过眼下还不知道殿试的结果,倒是不好大肆庆贺。”   小姑娘听人说话时瞪圆了眼睛,表情很认真,等她话音刚落,便又急急开了口:“程家哥哥那么聪明,一定能高中的!”   身后的乳娘终于看不下去了,一脸隐忍地上前来拉住她警告:“姑娘!”   程柔嘉笑着摇头示意无事:“还得劳烦金姑娘先替我家义兄保密,待到高中时,再请您来我家做客。”   “我明白。”金姑娘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怎么收都收不住,直到被乳娘拉上马车,还在笑吟吟地冲她摆手告别。   真是好时节啊。   她在心中暗暗叹着。   不过,义兄如今眼看便要入翰林了,抱着榜下捉婿念头的大人们恐怕不少,他素来冷静,恐怕也会选择娶官宦人家的女儿。金家二姑娘这番心思,多半要成空了。   *   日头正盛,燕五娘支着脸面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打瞌睡。   “任谁看了,也猜不出,这是曾在余杭风头无两的燕五娘啊。”   燕五娘抖了抖眉毛,睁开眼正要发作,瞧见来人,却是一愣:“程柔嘉?你怎么来了?”   又警惕地看着她身后:“那老头没跟来吧?”   “什么老头?人家不也才四十出头。”程柔嘉嘻嘻地笑,自顾自地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   二人口中的老头,正是曾“教习”过程柔嘉医术,并在程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道士清玄。   清玄这道号听着十分正气,与其为人却是十分不相衬。   比如,眼前的燕五娘,就是这道士当年在余杭有名的乐坊观赏歌舞时,被他赎了出来的罪官家眷。   不仅如此,他还嘴贫,导致承蒙救命之恩的燕五娘对他总是反唇相讥,没有半点敬重。   甚至年幼的程柔嘉也总是跟在燕五娘身后一口一个老头的叫他——这厮为了诓骗别人,年纪不到三十的时候就戴着长长的白胡须,化上了逼真的皱纹,硬生生装出了仙风道骨的姿态……   清玄自然气得不得了,见纠正不过来了,最后也只能气呼呼地放弃。   不过,程缙倒是对他很敬重,虽然程柔嘉始终不得其解。   “许久不曾见过清玄大师了,我还当他是跟着您呢。”   燕五娘轻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眼,却仍有滢态风情:“别把老娘同那等赖子扯到一块去!他呀,整日打着云游的旗号招摇撞骗,不被人打断了腿扔出来,就算不错。”   又拿起柜上的玉簪花扇面,轻轻地扑着:“你个小滑头,说罢,找我什么事?”   原是个嘴硬心软的,又总念着她与清玄有些师徒的情义,待她也似宠溺的小辈般,程柔嘉这才想到了来求她。   她长长的睫毛微垂,想起薛靖谦临行前与她说的那些话…… 第61章 夜旋 [VIP]   薛靖谦换上了便行的衣物, 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个包袱来,一副早就准备妥当急着要走的样子。   她掩下失落,面容淡然地在桌旁坐下, 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故意背对着他轻语:“将军路上小心。”   他却又凑了过来, 握着她的下巴,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些咬牙切齿的表情:“你这小没良心的!我便是养只猫, 这种时候,也该过来贴一贴。”说罢便扶着她的后脑轻啄她的面颊。   “左右将军身边不缺红袖添香的妙人, 我便是在这厢望穿秋水,也是没什么用处。”她伸手去推他, 巧笑嫣然地退了开,目光灼灼。   薛靖谦似有愠恼,微挑着眉头思索片刻,又无奈地笑,迫近她揽住她的腰:“你同那些莫名其妙的舞姬置什么气,我若真是瞧上了, 还会这样巴巴地来见你?”   没想到她到底还是对那香艳的场面心存了芥蒂。   她别着头不理睬, 又欲挣脱,却不再似前一次那般好成事, 反倒被他搂着腰肢鞋面半悬于地面,身子倾斜着,只能任由他贴近,说话时炙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唇上。   “那胡姬跳了一曲胡旋, 倒是颇为精彩。不过, 我总觉得, 若是你来跳, 定然胜她千百倍。”   程柔嘉啐道:“将军真是好样的,倒拿我同乐坊的歌姬相较。”   男子愣了愣,无奈地伸手捏她的脸笑道:“净胡说,跳舞又不是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事。宫中的贵妃,还能为陛下起舞呢。况且,便是你要舞,也是只与我一人看。”   “我不会,将军还是找别人去吧。”她眸色闪了闪,却故意对他使小性子。   “好好好。”他摇头失笑,在她香唇上覆下来,吮吻片刻才恋恋不舍地释了手:“会不会的,有什么要紧?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又拥着她温存了片刻,才翻窗而去。   ……   程柔嘉确然是撒了谎。   她虽没有习过胡旋的,但幼时也是练过舞的。倒不是为了博谁的欢心,全然是觉得燕五娘跳舞很好看,硬央着她教的。   说起来,她与燕五娘之间,倒更像有师徒之实的……她对燕五娘,确实也比对清玄恭敬多了。   怪不得清玄每每见她习舞,眼神那么怨怼……   忆及往事,程柔嘉脸上忍不住带了笑,又同幼时一般抱着燕五娘的胳膊:“……好五娘,我知道你会的,你教教我罢。”   燕五娘一脸嫌弃地推开她的脸:“多大了还来这一套?”思考了片刻,皱眉道:“答应你也可以,不过下次你见到那臭老头,帮我把他腿打断!”   还……挺血腥……   程柔嘉被吓了一跳,旋即恢复了平淡的表情,镇定地应下:“那自然是一切听五娘您的。”   反正清玄每次出现,燕五娘冲得比谁都快,应该还轮不到她登场……   嗯,实为良策啊。   *   时值五月,余杭春末时遍地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稍显颓意的时节,程缙春风满面地带着人从金陵回来了。   程家的丝绸在选拔中大放异彩,裕王爷派来的内务府属官对其赞不绝口。   明面上留下了程家和金陵罗家呈递到宫中评断,但那属官私下里却已同程缙通了气——凭他多年与宫中贵人打交道的经验,说话最有分量的那几位主子,定然会更喜欢程家的杭绸……   程缙大悦,请那属官喝了酒,对方却也不要什么好处,反倒觉得程家同裕王爷有交情,想让程缙多替他说说好话。   程昱之的第二封家书也早在此之前到了程家人的手中。   殿试那一关他依旧表现得很好,被圣上亲笔赐了探花出身。   不过状元与榜眼程柔嘉也略略打听过,才华学识与程昱之似乎并无大的层级差别——圣上将他的名次往后挪了挪,恐怕多半也是因为他貌比潘安,担得上探花郎的美名。   程缙归家后得闻此时,自然又是喜不自胜,直道是双喜临门,当好好庆贺一番。   不过皇商的事还未尘埃落定,不宜大肆张扬;程昱之中了探花,日后便要在翰林和御前行走,一时半会也没机会回余杭……   程家人正踟躇着要不要办这个宴会时,杜知府却又登了门,拉着程缙称兄道弟的好一顿劝:“……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探花郎回不了家,也得让族中亲友和通家之好们都同乐一下,程兄可不要推脱,莫说是你家财万贯还舍不得这点钱?”   程缙一听,也不再犹豫,立时笑眯眯地应下了。   昱之本就是在族中收的义子,这些年来风言风语也不少。   不过那孩子是个好的,从来不去烦闷那些无谓的事,又与他一向亲厚。如今他十年寒窗终于金榜题名,他作为亲长,怎么着也得给他做做脸面,好好庆贺一番,堵了旁人说道的嘴。   *   程家布行家主收的义子中了新科探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   各方派了下人上门来贺喜,程缙烦不胜烦,索性大张旗鼓地向外放出消息,要于五月十五在府上举办赏灯宴,给那些有往来的人家都下了帖子。   到了这一日夜里,满府里悬灯结彩,丝竹管弦之音飘飘渺渺。又间杂着戏曲声、喝彩声、打牌声,敬酒声,宾客络绎不绝,笑语喧阗,热闹非凡。   丛香馆中。   女子散着青丝,支着脸对着彩绣辉煌的琉璃窗,卧在贵妃椅中,食指轻轻叩着桌子,似是在边打着什么节拍,边闭目养神。   半晌,她慵懒地睁开眼,似还有些迷蒙,耳边却有若有若无的喧闹嬉笑声。明明是隔着好几道院墙,却感觉能瞧见那些灯火通明的各式灯笼和攒动的人影。   外面可真是热闹。   薛靖谦眼下不在余杭,来赴宴的杜知府等人若单独瞧见她,总是要问东问西的。阿爹索性谎称她与薛靖谦到附近的府城游玩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是以,她倒是不能参与这热热闹闹的赏灯宴了。   饶是如此,这般窝在屋里也不免太凄苦了些,程柔嘉想了想,喊了红绸:“……去把燕五娘送的那面鼓架到院子里去。”   薛靖谦七月的生辰,正好差不多要回来了。   到时候,他若是央着她跳,她倒也不是不能点头答应……   不过,今夜的舞,她是用来自娱的。   ……   薛靖谦赶在宵禁前入了城。   南边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他拿到了证据,押了一批头目在当地官府,便匆匆地折返回来了——事情比想象中的牵连要广,他总担心她待在余杭会有什么人对她不利,日夜赶路回来,倒是还未到两个月便到了余杭城外了。   便装到了程府外头,却见里面笙歌阵阵,灯火通明,像是在大宴宾客。   他又不在,程家这是办的什么宴席?   他想到了那夜里翻墙进程家的林晟,眉心微微一跳——程家的人都对林家人恨之入骨,避之不及,林晟那个无耻之徒总不会还有机会近阿元的身吧?   想了想,却丢了马,做了同那小贼如出一辙的举动——翻墙从外院一路悄无声息地转到了丛香馆。   屋舍上现出几个黑影,遥遥地向他微微行礼,他略放下了心,却还是靠近了那月洞门,微微掀起几道珠帘去看院中的情形。   只一眼,便令他屏住了呼吸。   初夏,天气已有些燥热。   月华轻洒清辉,院中树影婆娑,盘根的老树下架起一面大鼓,上面还打着木架,稳稳地撑在地面上,不再像那日表演的胡姬一般,尚需要三四个大汉抬着鼓。   鼓面上,一袭云英紫裙勾勒出美人曼妙的轮廓,微风中,她衣袂翩跹,缀满宝石与流苏穗的留仙裙簌簌作响,低低的鼓声节奏分明,俏影宛若不知疲累般旋转,与鼓声呼和成趣,手腕像灵蛇般游移摇摆,一颦一笑,似珠玉般夺目自信。   衣裙华美修身,但并不似那胡姬般露出腰来,尽管如此,薛靖谦望着她腰间的束带,却似仍能瞧见那凝脂般的肌肤,在月色下款曲盈盈。   广袖如烟似雾,随着她起舞时半掩半露着她笑靥如花的面容,眼中灼灼艳.光,映着恍若天下苍生皆在她掌控之中的信念,红唇轻抿,发髻上斜插着的排穗随着她轻轻摇晃,无限温柔,又无限热烈。   他看得目不转睛,待到那倩影在鼓面上背对着他微微屈身,广袖下滑露出一节雪白的玉臂,半蹲着结束了这一曲,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乘着光看,这才发现,她竟是赤足在鼓面上起舞。   留仙裙下一双如羊脂玉雕成般的玉足,在月色下莹润难言,似婴孩般令人垂怜。   女子的脚向来是金贵的,罗袜鞋履不见寸光,他能瞧见时,也不过是在内室的方寸之地中……在爱怜地捉着那雪足将她带至他身侧,仔细啄吻时……   薛靖谦瞳孔微缩,喉头动了动,眸色便暗了下来。   “将军!”红绸愕然地蹲下行礼。   程柔嘉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去,眼睛便亮了起来。   见她这反应,薛靖谦的笑容便如春风般和煦起来,将人从鼓面上一把抱下,往内室去:“……阿元!”   用披风将那双引得他意动的赤足轻轻覆上。   “夜里凉,怎么还光着脚在外面?”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赶完了赶完了呜呜呜   大家如果觉得我写得还行,能不能收藏一下专栏的预收啊   夹子上没想出来预收真的伤,后期太难带了555   抱拳感谢各位宝子了! 第62章 佳期 [VIP]   薛靖谦回来得突然, 院中的主仆三个都有些愣神。   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宾客发现程柔嘉并未出门,今夜的丛香馆便只有阿舟和红绸在伺候。乍一看, 倒像是回到了侯府。   侍女们跟在后面要进屋服侍, 先大步踏进去的薛靖谦却一言不发地反手将门重重关了上。   红绸愣了片刻, 下意识地抬手去叩门:“将军,可要去大厨房烧些水抬过来?”   将军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想来要沐浴更衣的。院里的小厨房今日无人值守,烧起火来倒是要费些气力。   阿舟忙将她拉走, 低声轻斥:“府里人都以为姑娘在外头呢,你是要闹得人尽皆知?自个儿去将院里厨房的火烧起来就是了。”且这种话居然也要去请示主子, 主子现在哪有空搭理……   里面果然没人回应。   红绸有些抵触:“要我去烧火?”   她可是许久没干过这种粗使活计了……   刚上身的新衣服呢,被火燎到了怎么好?   阿舟翻了个白眼,指着院里的大鼓:“那要不,你去搬那个?”   方才还月朗天清的呢,这会子乌云沉沉的,又像是要下雨了。姑娘打燕五娘那儿借来的鼓, 可不能被淋坏了。主屋这会儿不方便, 她还得绕一圈把这重腾腾的东西搬到后罩房呢。   红绸一看立刻打了退堂鼓:“那我还是去烧火吧。”又笑嘻嘻地抱她的手臂:“那你一会儿帮我抬下水……”   真是小姐脾气。   阿舟摇头失笑,但还是点头应下了。总归她有几分武艺在身, 不同这小妮子一般见识。   ……   程柔嘉被抱进了屋,刚要问他怎么提前回来了,那双手护持在身上的力气却忽地大换方向,天旋地转之间, 整个人被压在了门板上。   她吓得恼怒地轻呼一声:“薛靖谦……”   “嗯?”   近在咫尺的距离, 久违的熟悉的玫瑰香露的味道, 薛靖谦只觉得自己成了块滚烫的银炭, 灼热得过分,满心满眼都沉溺在她秾丽的面容中,亲昵地蹭了蹭她有些冰凉的面颊,似是在寻求一丝凉意,又似是要堕入更加混乱炙热的无间地狱。   门边上没有掌灯,程柔嘉只能勉强看清他似是有些青灰的胡渣,蹭在她脸上,让人有些发痛。她素来不喜欢不修边幅的男人,可眼下却只觉得心疼。   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他扳过她因左右打量偏移过去的脸,收紧了手臂轻啮她,含糊不清地唤着她:“阿元……阿元……”   程柔嘉更觉得心头酸酸的。   这人打一进门,望着她的眼神就跟要生吃了她似的,却还这般小心翼翼压着,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她被压在门上,玉足悬着,毫无支点,索性亦搂紧了他的脖颈,环在他的腰上,全心全意地回吻着他。   熟悉的温润触感让薛靖谦着了迷,他忍不住伸手挑开她前襟的第一枚纽扣,领下便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肩颈,他将唇印上去,温柔地亲吻噬咬,但并没有再进一步。   他想,她素来是娇气的,纵然不说,定然也瞧不上他此刻这番模样。总得要更了衣,沐浴之后,才能近她的身。   她却轻轻喘着气,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似是在问他为何不继续。   薛靖谦捧着她的脸轻笑:“乖,且等一会儿……”正巧听见侍女在门口问要不要烧水,他正要答,那樱唇却忽地自己迎了上来,热烈地勾着他去与之纠缠。   他对着自己,素来是情不自禁,难以自持的,怎么如今出门一趟倒换了模样?   程柔嘉不知他在想什么,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十分委屈。她在这厢为了他的一句话去习胡旋,他可有同等的心意?   下意识地做出举动后,她脑子嗡的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怎么瞧上去,倒像是她硬要勾着他似的……   猝不及防地揉搡着他借力下了地,别扭地离他几步远,冷着脸开口:“既然将军没兴致,那就罢了。”   他哪里是没有兴致?他简直恨不得立时就剥去她华丽的外裳,再去瞧瞧她盛放在他面前的模样……   薛靖谦没想到莫名惹她生了气,忙去拉她的手:“阿元,你误会了……”   小姑娘却气呼呼地推开他的手,脸颊鼓鼓的,在昏暗的烛光下,像只刚被捞上岸的雪白河豚,可爱极了。   她走到榻边弯下身子去穿鞋,薛靖谦亦跟了过去,刚要说什么,便见她抬起头起身时,前襟的第二枚纽扣不堪重负地绷开,掉落在地上。   程柔嘉大窘。   这件留仙裙还是她一年前做的,因都没怎么上身,习胡旋时便以此为舞衣。可不过是才过了一年罢了,胸前竟已有些不合衬,两粒纽扣之间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瞧见艳丽的诃子。   但这些日子她几乎都是在晚上练上几刻,倒也不用刻意避着外人,没想到,却偏偏在他面前落了个没脸……   程柔嘉耳朵都红了,急急将他方才解下的第一粒纽扣扣上,可终究是少了一颗,扣上后,效果更为惊人,几乎算得上毫无遮挡,一览无遗。   薛靖谦的视线忍不住被吸引。   气氛渐渐变得炙热。   程柔嘉简直不敢抬头,微微一颤,原是他的手已经隔着衣料触了上来。她声音有些闷闷的:“将军不是说要等等吗?”   他轻叹着气,下一瞬便猛地覆身将她压在榻上:“你这样,我哪里还等得了?”   “一会儿,可不许嫌怨我没梳洗就上你的榻。”   竟是在计较这个。   程柔嘉忍不住抿了嘴笑,眸子亮晶晶的,虽然还是有些害羞,但并没有躲开。   为何要躲开?   他走了许久,无论是这颗心,还是这副身子,都已经期待已久。   他吻得热烈,恨不得立时将她嵌入他的骨血中,连带着瞧这件如烟似霞的衣服都不顺眼起来,埋在她颈窝里蛊惑她:“……阿元……总归这衣服都不合身了……我将它撕坏了,再赔你一件?”   “不行。”她笑吟吟地拒绝,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又故意将身子往他胸膛里压了压:“将军想春风一度,也不能来糟蹋我好好的裙子。”   将连着腰间细带的流苏排穗递到他手上,修长的玉指在那掌心羽毛般划过——故意撩起战火的小妖精!   “将军熟读兵法,总不会连个裙子都摸不着头脑吧。”   这样娇娇柔柔的人儿,却开始对着他有胜券在握的姿态。薛靖谦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若她本该就是这样——他半点不觉得失礼,瞧着她这幅模样,只觉得越发着迷,渴望更多……   可天不遂人愿,他在武夫里明明算得上细心的,却偏偏解不开这衣裙,薛靖谦变得急切,在她脸上胡乱地亲着,“我在外头的时候,每日都在想你……”吻她的脖颈,“吃饭想……睡觉想……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是头一个想着你……”咬她的耳垂,“却不曾想,倒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从前倒瞧不出,这人竟是会说情话的。   程柔嘉也知道男人在床笫之间的海誓山盟不能够当做真心,但她又何尝不是渴望了他许久?   她浅笑着微微一勾身后的束带,云英紫裙便款款自床榻边缘曳落,欲坠不坠。   ……   他拥住她,切切实实地贴合,恍若从未分离。   扶着她的腰肢,捧着她的脸轻啄:“怎么不答我方才的话?当真从未想过我不成?”   像个小孩子似的,非要追个答案不可。   程柔嘉难得见他这幅模样,素手抚上他的面,又紧箍着他的腰身,脸贴上他的胸膛,嘻嘻地笑:“想,我也想你。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都快等成望夫石了。”   薛靖谦知道这小姑娘夸大其词,但这还是很轻易地取悦了他。纵送之间,望着她婉转承欢,媚眼如丝的模样,越发停不下来。   不够,总是不够。   ……   红绸看着已经凉透了的热水,轻叹了口气:“我得重新烧了。”   阿舟只做充耳不闻。   姑娘和世子素来恩爱,从前在山庄时就是那般……如今小别胜新婚,也没什么稀奇。她倒希望,二人能一直这般恩爱下去……也不知到时候回了京,姑娘的心愿能不能达成。   ……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里面才叫了水,却仍不叫人近身伺候。   薛靖谦抱着软倒在他怀中的娇娥,大踏步进了里间沐浴用的耳房。   他解了中衣,在木桶中泡下,整个人才舒爽了许多。   怜爱地抚着趴在他胸膛的玉人,拿木勺轻轻浇着她雪白的后背为她盥洗,双侧的蝴蝶骨盈盈淌下细腻的水珠,程柔嘉才缓缓地启了眼,推开些距离去仔细瞧他。   耳房里掌的灯要多些,视线更加明亮,她这才能全然瞧清他的样子。   比出去的时候瘦了,也黑了许多,一看便知在外风餐露宿,没有好好进饭,吃了不少苦。   她眼里忍不住盈了水光,要他转身给她瞧瞧身上有没有伤,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目光在他胳膊上的那道新疤上顿住。   薛靖谦笑起来:“小伤而已,和我从前上战场比,可差远了。”   程柔嘉瞪他一眼。   眼下太平年代,新朝风调雨顺的,怎么能和从前比?   况且,从前他的那些伤,都已经成了经年旧伤,可这道,却就在她见不着他的这两月里新添的……   薛靖谦见她心疼,眼里的笑意更加浓厚,又忍不住欺身吻上那让他魂牵梦萦了数月的红唇。   细腻,温柔,让人忍不住蚕食侵吞……   耳边是她低低的轻呼:“不行,刚刚才……”   声音却越来越低,几不可吻。   作者有话说:   啊昨天太多事情了没来得及顾上更新,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河南加油!南京加油! 第63章 水痕 [VIP]   夜色茫茫, 足足又过了快两个时辰,薛靖谦才唤人进来收拾。   彼时已经是月朗星稀,宾客早早都散去了, 红绸正倚着栏杆打瞌睡, 猛地被阿舟摇醒, 打了个哈欠才随她一道低头进了屋。   内室中央的沉香木西湖十二景屏风前,赫然卧着一汪水。   阿舟脚步顿了顿, 扫了一圈四周,暗暗倒吸一口凉气。   何止是屏风那儿, 姑娘素来喜欢卧的贵妃摇椅、书案前的藤椅、黑漆彭牙的大案桌、榻前的踏板……甚至于南边的窗台、北边的红墙,都有圈圈点点洇开的水痕。   “这……”红绸张目结舌, 也不知这澡是怎么洗的,正欲说什么,阿舟已然掐了她一把:“将内室抹干净,耳房那边我去。”   待开了耳房的门,更是同发了大水似的,一片狼藉。   泰半的水, 都洒在地上和挂衣物的小屏风上了……   阿舟红了脸, 将抹布递给红绸,默不作声地开始擦地。   红绸跪在地上用布将积水吸干净, 抬眼瞥见榻边的那盏烛火已然是快烧得干净了,只余下一星微芒。榻上天青色的幔帐低垂,里面有隐隐绰绰的人影。   姑娘这些时日一直睡得早,她便换上了短烛, 没想到今个会折腾到这个时候……   她忙出门去取了香烛, 重新掌上了灯。   “去换一床干净的褥子来。”床帏之中, 传来男子冷静平淡的声音。   红绸并不常在这种时候伺候, 也鲜少听到薛靖谦这么清晰的声音,她微微失了神,片刻后才恍然失态,低头道:“……那烦请世子和娘子先去暖阁安置片刻。”   里面人没应她,只听到男子低低的诱哄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可闻女子娇柔慵懒的嗓音低絮着什么。   面前的帷帐颤了颤,旋即被一只宽大的手拉开,高大硬朗的男子散着中衣,泰半遒劲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怀中被他抱着的高挑丰满的女子便显得格外纤弱娇小。   女子散着青丝,脸埋在他胸膛中,指尖微微发红,身上只盖了张薄薄的羊毛毯,露在外面的玉足和脖颈莹白透亮,整个人宛如羊脂白玉般剔透。唯独从耳垂蔓延至全身的微红,道出了方才被拆解入腹的娇怜。   红绸愣愣地看着,直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扫在她身上,才慌乱地低下了头,屈膝一福,卷起帷帐更换被褥。   ……   程柔嘉微阖着眼睛,额间落着一滴晶莹的水珠,樱唇半张,似还是有些气息不稳,软软地侧脸瘫在暖阁的拔步床上,薛靖谦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脊背时,引起微微的痉挛。   薛靖谦看得越发爱怜,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拭了面颊,搂着她轻轻拍着,低声道歉:“累着你了……下次,绝不会这般了……”   她累得狠了,只觉得两条腿都还在哆嗦,闻言也只是慵懒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地挪进他胸膛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老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她总以为她原先也是渐渐习惯了他,能与他一道享受其中的欢愉了,却不曾料到,还能有失去了半边身子控制似的感觉。   可这人,还一副龙精虎猛精神奕奕的模样呢……   若非她连手指头都抬不动了,屋里又被弄得没个落脚的地方,她是断然不肯听他的,让丫鬟们这时候进来收拾屋子的。   薛靖谦笑了笑,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倒是想起一事来:“怎么走到丛香馆的路上,都没掌灯?”   到处黑漆漆的,若不是还有护卫认出他同他行礼,他都要疑心她是否不在了。   “家里今天给义兄庆祝高中办宴席,好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阿爹只能说我二人去邻城出行了,不在家中……”   薛靖谦嗯了一声。   京中的消息他一直没断过,不过却也没有刻意打听过程昱之的情况。倒不曾想,那小子竟真有几分本事,能一举中了进士……   “中了一甲?”   程柔嘉想到了他从前的吃味,眸光闪了闪,笑得有点得意:“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   薛靖谦嗤笑一声,拧了拧她的鼻子:“你们这些小姑娘,净追捧这些文文弱弱的白面小生!”   她眨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沉吟道:“这么一说,你好像是黑了点……你……”   话还没说完,男人挑了挑眉,环着她的腰身将她翻过来,继而整个人又覆了上来,捏着她的下巴,墨色的曈眸里闪着危险的光:“阿元……我们久别重逢,你确定要一直提别的男人?”   程柔嘉吓了一跳,连忙抱着他的脖子小声讨饶。   她可再折腾不起了。   二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外头的床榻也收拾好了,薛靖谦复又抱着她回到了舒服的褥子中,将她围起来。   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眼看着小姑娘媚色点点的眸子慢慢阖上,陷入沉睡。   看来真是累得很了。   薛靖谦摇头失笑,解了中衣,重新进了耳房梳洗了一通,换了一身清爽的家常衣。想了想,又端了木桶到帷帐前,拧了帕子轻手轻脚为她重新盥洗了一遍。   方才那通澡,洗得反倒身上更黏糊了……   星子隐入夜幕,薛靖谦上了榻,拥着他朝思暮想了数月的人儿,缓缓入眠。   他从前竟不知道,有一人在家中全心全意地候着他,是这么灼心的感受……   ……   次日一早,程柔嘉翻身时下意识去探身边的位置,却已是冰凉。   她蓦然惊醒,咬着牙坐起来,扬声喊红绸:“将军呢?”   总不能昨夜是她的一场荒梦吧……她倒也没有,那般渴求他吧……   她心头惊疑不定,待得看到屋里的十二架屏风不知何时换成了谷风的绣面,才脸腾得烧起来。   昨夜他非要抱着湿漉漉的她到内室,又不肯到榻上,简直花样百出……   这下子,总算能证明不是一场梦了。   红绸端着羊奶进来,笑吟吟地道:“将军天没亮就走了,似是说要到城外弄一辆马车进城,装成和姑娘刚回来的样子……”   程柔嘉漱了口,笑着接过羊奶,摇头失笑:这人,素来是要做戏做全套的。   又倏地顿住:她人在这儿,薛靖谦怎么和“她”一道回来?   *   城门外,薛靖谦皱眉坐在马车中。   “什么人拦车?”他冷声问驾车的护卫。   他们刚刚在马车边角挂上程家的家徽,还没走出多久,就被人拦了车。   虽是打着程家的旗号,可跟着的人都是薛家的护卫,怎么倒是越混越不知好歹,还当街被人拦下了……   护卫听出薛靖谦的不满,忙道:“回将军,外面的姑娘说是您的表妹。”   表妹?   薛靖谦一怔。   余杭,哪有薛家的什么亲戚……   邹家?   他冷然地眯着眼:怎么如今邹家在外行走,还能打着承平侯府的旗号了?   外头的声音终于传了进来:“表哥,我是玉儿。”   唐家三表妹?   她怎么会在余杭?   ……   马车外,唐玉清顶着日头,鬓上都微微出了些汗。   这些日子,她每每去程家求见表哥,都会被那个通房程氏以千奇百怪的理由拦在门外……她也算是看清了,所谓的杨统领,恐怕也早被那程氏使了手段收买了。   不然,表哥怎么会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薛靖谦掀开帘子,瞧见唐玉清有些苍白的面孔,很是吃了一惊。   不过是数月未见,这三表妹似是瘦了许多,从前是个圆脸,如今却连下巴都变得尖尖,雪青的束腰裙穿在身上,竟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感。   “表哥……”唐玉清咬着唇,屈膝向他行礼,身子却一歪,差点摔倒。   薛靖谦已眼疾手快地用刀鞘将她托住,蹙了蹙眉:“日头大,有什么话,上车说罢。”   母亲向来爱重唐家,唐家又没什么出息的子弟,他也有几分怜弱的心态,能帮衬一二的事,也不会推脱。   唐玉清乖巧应是,提着裙子上了马车,便是微微一愣。   “表哥不是和程娘子出游去了吗?”   她昨日也去了程家的宴会,却没能见到程氏和谦表哥,一打听才知道,二人竟然不在府中。   薛靖谦无心同她解释,转了话题:“玉表妹怎么会在此处?”   “来外祖家贺寿,便小住了几日。”唐玉清简短地答道,旋即脸上浮现出一抹担忧:“表哥……近来无事吧?”   薛靖谦愣了愣,摇了摇头。   他的行动总不至于暴露在一个闺阁贵女眼中了吧……   唐玉清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脸上这才带了甜甜的笑意:“这便好。我求见表哥少说也有数十次了,程娘子却总是寻借口将我拦下,我还以为,是表哥身体有恙呢……”   这话语气软绵,却半点不客气地给薛靖谦上着眼药。   然而薛靖谦却并未察觉,唇角反倒带了笑意。   他样样都考虑到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坚持不懈的“不速之客”,这小丫头必然烦闷得要命了吧?   唐玉清说完后,眼圈微微地泛红,透出几分委屈。   表哥纵然是不通女儿心意的大男子,却也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蹊跷。再怎么说,她也是官家小姐,薛家嫡亲的表小姐,就这么被一个通房耍弄,表哥这么重规矩的人,定然是会生气的吧?   可她收敛着喜意抬眼去看薛靖谦时,却将他脸上的笑容尽收眼底。   她不由愕然:“谦表哥……”   薛靖谦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笑道:“不是阿……程氏耍弄你,我这些时日,的确是忙。”   唐玉清怔了怔,旋即手里的帕子都差点被捏烂。   表哥明明知道了是程氏的不是,却还在为她推脱……不惜自己亲自圆谎……   程氏这狐媚子,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薛靖谦却并未给她太多思绪纷飞的时间。   眼看着马车都快到程家在的永乐巷了,薛靖谦便笑了笑:“表妹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若是没有,我便先送你回邹家吧。”   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机会,怎么能就这样无功而返?   唐玉清心急如焚,再顾不得许多,修长的手指攥住薛靖谦刻丝袍子的衣袖,低低地哀求:“表哥……我……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第64章 亲事 [VIP]   初夏清晨有些干燥, 程柔嘉卧在贵妃椅上,阿舟在一边轻轻摇晃着流萤扇面为她扇风,前者则困乏得连眼皮子都掀不开。   早上醒得早, 身子却乏软得很, 又不好再睡回笼觉, 便索性披了个薄毯躺一会儿。   外头的蝉鸣声有些聒噪,阿舟见她皱眉, 正想着找几个婆子来将蝉扑了,便见红绸脸色不善地匆匆而来。   她还未来得及出言提醒, 红绸已经焦急地开了口:“姑娘,前头的人说, 将军带了个戴幕离的女子回来,他还当是您呢……”   程柔嘉勉强睁开眼,又很快阖上,嗓音有些困倦的慵懒:“应是将军随便寻来的,免得让外人瞧出马脚来。”   “可将军将那女子带进了听涛阁!”   红绸觉得,姑娘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以将军冷淡疏离的性子, 旁的女子, 何时能近他的身了?更遑论,是跟着进了外院的住处了……   程柔嘉脑子混混沌沌的, 对这些话提不起兴致来,只敷衍地应道:“那你便去瞧瞧好了。“   一边的阿舟静默地看着,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自打红绸在侯府挨过将军的一顿板子后,她对将军从来都是畏惧的。怎么今日却这般殷勤地去盯听涛阁的事了, 倒不怕将军发怒了?   “阿舟……”   听到姑娘无奈的喊声, 阿舟才忙收敛了心神, 专心地继续打扇。   红绸从来都是小姐脾气, 她却也犯不着真把她当小姐,还要揣度她的心思……   *   唐玉清一颗心跳得飞快,亦步亦趋地跟着薛靖谦进了听涛阁。   瞧布局,倒更像是书房。   程家的人,居然让谦表哥歇在此处?不与那程氏歇在一处?还是说,是表哥自己不愿意住在内院……   “说吧,到底什么事?”   上首传来男子淡漠的声音,唐玉清才回了神,轻咬着唇摘下了幕离。   自打她在马车上逾矩地拉了表哥的衣袖,表哥就待她没了好脸色。眼下望着她的目光,倒更像是在瞧一个敌国的女奸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唐玉清踯躅开口:“表哥应也听闻了,玉儿……前些时日,因为八字缘故,退婚了。”   薛靖谦嗯了一声,眉头紧锁:“你姑母不是已经在帮你寻新的婚事了吗?眼下新科也已有了结果,以唐家的门第,寻个寒门进士做夫婿,不是难事。”   薛靖谦摩挲着碧玺石的扳指,微微眯着眼睛:他忽然觉得,把唐玉清嫁给程昱之,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寒门?   她堂堂国公府嫡女,怎么能像个小官家的庶女一般,嫁给寒门士子?   唐玉清脸色一白,下一瞬便下定了决心。   她盈盈拜倒,额上的金红花钿贴着冰凉的地面,再抬眼时,眸子里已飘满了雾气。   “你这是做什么?”   薛靖谦紧皱着眉头。他在族中地位超然,但对着家人亲戚,他并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跪他。   “表哥……如今是否还未定下亲事?”   薛靖谦微微挑眉。   这是将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像是怕他误会似的,眼前的女子很快就又开了口,温声细语地找补:“表哥不要生气……玉儿知道,我配不上表哥,原是不该肖想那个位置的……”   “不过,如今,表哥不是有了想护着的人了吗?”   她这样的恨着程氏,却不得不将她当做唯一的筹码,与自己的心上人谈判……   唐玉清心头宛如被割血般的痛,表情却装得越发善解人意温和大方:“表哥爱重程氏,我看得出来。只是,以程家的门楣,是万不可能让程氏做薛家的宗妇的……他日世子妃进门,哪里又能容得下程氏这样的人物,扮在表哥身侧呢?”   听到这里,薛靖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在示意她继续说。   唐玉清鼓足了勇气,继续娓娓劝着:“……我……我并不求表哥的怜爱,只不过是……不想远嫁……又畏惧将来的婆家刁难于我……亦不想让母亲在姨娘面前抬不起头来……表哥若肯应允,将来,我定然将程氏当做亲姐妹般亲密,绝不会刁难于她。”   她生得只能算秀丽,可这些时日事事挂心,又刻意控制了饮食,本就瘦如青竹,眉尖的憔悴之色不似作伪,此刻脸上泪落如雨的楚楚可怜,倒是更添几分姿容。   薛靖谦却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照唐玉清所言,她所求的,是高门的体面和公婆的遂心,这一点,薛家和她的亲姑母承平侯夫人恰恰能满足。   她用来交换的筹码则是,以大妇的身份保证,永远不刁难阿元,井水不犯河水。   实在是高超又兵行险招的做法。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认识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三表妹了。   这样的法子,真是她想出来的?她是怎么笃定,阿元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到了这么重要的地步的?   唐玉清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希冀。正准备再开口添一把火时,他却已不容置疑地否决了她。   “你的想法很好,只不过,我恐怕不能娶你做世子妃。”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追问,旋即脸上撑起一抹勉强的笑容:“难道是……表哥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怎么我倒没有听姑母说起过……”   “没有。”薛靖谦摇了摇头,唇边绽起一丝笑意:“不过,我打算娶柔嘉做妻子。”   这位三表妹既然不是因为心悦于他而谋求世子妃的位置,他倒不如将实情告知,免得她徒生盼望,到头来一场空。   唐玉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那贵为天子骄子的表哥说,他要娶一个商户女做正室?她一个小小的通房,居然能被扶正?   “可是……程家与薛家,门第悬殊……”   薛靖谦的笑容淡下去:“这边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了。”语气里透着游刃有余和胸有成竹。   他竟肯为了一个小小的通房,同习了二十多年的礼教抗争?   唐玉清只觉得眼前一黑,头疼得厉害,勉强扶住了桌角,才没有昏过去。   她整个人混混沌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听涛阁的,直到在游廊上瞧见了程氏探头探脑的婢女,强撑着笑意的脸上才骤然闪过凶狠之色。   是来看她的笑话的吧!   她这些时日,倒真是像个笑话了!   这般的舟车劳顿,日夜奔波,只为换得谦表哥一丝垂怜。   她明明已经让步了那么多,几乎算是将士族嫡妻的体面丢得干干净净,做出了捧出一个沈姨娘的姿态。表哥却仍然觉得不够,不惜为了一个低贱的通房反抗门第的天壑,也要娶那程氏做嫡妻……   竟是不愿意她受半点委屈。   唐玉清再不愿看那程氏的人一眼,戴上幕离从程家的角门离去。   红绸只觉得困惑。   将军带回家来的,居然是那位唐家的三表小姐!   而且,那位表小姐出来时,竟是眼睛肿得跟木桃似的……   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得同姑娘说一说才是。   *   唐玉清上了邹家来接她的马车,婢女果儿立时就扶住了她。   “我的好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她一摘下幕离,果儿便吓了一大跳的样子,模样十分关切。   唐玉清心头闪过暖流,暗道还是身边经年的人懂得关心她,便再也忍不住委屈,眼泪簌簌落下:“……在他眼里,我竟半点比不上他那低贱的通房……我都那般讨好于程氏了,她几次三番地拦我,我都没有同她生气,还主动提出永远不刁难她,表哥竟还是不肯……”   果儿拍着唐玉清的后背,闻言眸光微微一闪。   “这么说,将军没有同意小姐您的提议?”   “何止如此,他……”唐玉清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便压低了声音,死死地揉着帕子:“他!他竟然说要娶程氏做正室!”   果儿也很是意外。   “这怎么可能?”   即便是程家有个所谓的义子中了探花,程家女的父亲却还是实打实的商户,这样的身份,连做世子的妾室都勉强,又怎么敢肖想世子妃的位置的?   “小姐快别哭了。这么离谱的事情,是万不能成的。”   唐玉清也觉得十分荒唐。可说这话的人,毕竟是位高权重谋略过人的定远大将军。没有几分把握,他又怎会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小姐可别忘了,世子对姑太太十分孝顺,这样的大事,是万不可能自己做主的。”   对!   唐玉清的眼睛亮起来。   还有姑母呢!   表哥事母至孝,姑母又是个极拎得清轻重的人,这样的事若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眼下这程氏是万不可能在她娘家逍遥的。   此事,表哥定然是瞒着姑母还未告知的。   “我这就修书一封,告诉姑母……”唐玉清摇了摇头,“不,不行,我得即刻回京,亲自同姑母说才行。”   表哥的眼线到处都是,这信,谁能说得准会不会送到姑母手上?   “果儿,你可真是聪慧!”唐玉清不免赞叹。   果儿垂下睫毛,腼腆地笑:“都是同小姐学的,小姐不过是气急攻心,才没想到这一茬。”   唐玉清笑得越发满意,已经开始寻思回京见了姑母之后的一言一行了。   也就丝毫没有注意到,果儿抬眼看她时,眼里闪过的锋芒。   *   薛靖谦了结了这边的事,正要抬步去丛香馆见程柔嘉,程缙的小厮却来了。   “将军可算回来了,老爷有事想同将军说道。”   程缙待他,似乎总有些岳丈的自矜在。不过,他是阿元的亲人,他也愿意给他这个体面。   薛靖谦便笑了笑,应了一声,抬步跟着去了。   一进程缙的书房,便见前者眉头紧锁,面色肃穆的盯着他。   小厮从外关上了门,程缙的声音便低沉响起:“将军的正妻人选,可是定下来了?”   薛靖谦讶异地挑起眉头。   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关切这件事? 第65章 惊雷(一更) [VIP]   玉漏水声滴答, 外头隐隐传来更鼓声,天边只余下一弯纤若游丝的蛾眉月。   程柔嘉以为薛靖谦今夜不会过来了,便也灭了烛火上了榻, 此刻却闻得男子的脚步声靠近, 迷迷糊糊中吓了一跳, 悚然抱着锦被坐起身来:“谁?”   他的面色隐在半边月色中,眉峰并未盘踞, 程柔嘉却分明瞧出了些许惆怅。   再仔细去瞧,却又无处寻觅那痕迹。   黑暗中一个温暖的身子贴过来, 如玉的脸颊靠在他的肩胛上,嗓音中还带着些慵懒的糯糯:“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阿爹白日里寻你过去说话, 你竟也敢往我这里来?”   有些俏皮地在调笑他。   薛靖谦默然地将她柔软如水的身子揽紧,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故作轻松地道:“实在是想念你,免不了,又要做个夜探香闺的狂徒了。”   想起昨夜的温存,程柔嘉忍不住轻推了他一把, 又埋进锦被中:“昨儿才见的, 说什么想念,将军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薛靖谦坐在床榻边, 轮廓在月色下柔和清晰,表情却看不分明,朦朦胧胧,像覆上了一层纱。眼前却是程缙在书房中如惊雷乍响的字字句句。   “……将军, 嘉嘉她……其实不是商户女……”   他解了中衣, 进了纱帐, 从背后紧紧地圈住她的腰肢, 扣在自己怀中。   程柔嘉零零碎碎睡了一整日了,这会儿见他来了,反倒脑子清醒起来。她转过身,微微蹙着眉,修长纤细的手覆上他的面颊:“怎么了?”   “……嘉嘉实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我早逝兄长的唯一骨血……”   她灼灼地望着他,他的眸子里亦浮起幽光,抚上她莹润光滑的下颌,去吻她的下巴、耳垂、嘴角,继而在她的舌尖起舞,二人双双陷入难以抗拒的温存中。   被衾之中,贴近了她,才辨出她穿了件薄薄的纱衣,细细的丝绦单手一勾便能使得皎洁胜月华的肌肤重见天日。   她是在等着他吧……等得疲乏了,才穿了件纱衣便睡了……   “阿元……”他喃喃地唤着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去吻诃子坠落后盛放的木桃,听她不可遏止的低吟,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手中的动作却越发温柔缱绻。   “……我们本不姓程,姓姜……嘉嘉的父亲,正是当年的汉中府知府姜喻……”   他的阿元,原也是官家小姐啊。   却偏偏……是在汉中……   汉中一带,是当年邕王的封地。邕王,也正是在此处起家叛乱的。   他凝眉叹息,将她搭着他的背的手攥紧,轻而易举地紧密贴合,看着她下一瞬便咬着唇弓起身子,眸中的怜爱便满得要溢出来,几近沉醉地贴着她的耳骨,细腻地舔舐安抚。   ……   如同晴天霹雳,他不死心地问:“嘉嘉的父亲……可是反抗邕王叛乱而死?”   程缙面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却摇了摇头:“据当年兄长的家信看,他似乎还很得邕王重用……”   ……   他沉了沉身子,将她支离破碎的声响尽数掩在交缠的口齿之间,不知疲倦地去唤她的名:“阿元……”   她亦很动情的模样,被他揽紧时痴痴地咬着他的肩,哑声轻唤:“阿谦哥哥……”   他最喜欢她在床笫之间这般叫他,可今夜,心脏却如同被人贯穿了似的作痛。   无数个情境里“臆想”出来的娇嫩赛春光,灵动胜麋鹿,与他似乎早早就相识,无比自然地唤着他“阿谦哥哥”的阿元……好不容易,才与那情境像是有了几分相像,可今夜过后,还能听到她那样全心信任的轻唤吗?   偏偏,是关联到了邕王。   陛下最忌讳的邕王。   因着父亲的缘故,承平侯府本就和当年的事有扯不清的关联了,他若再娶一个为邕王效力过的官员的女儿,众臣会怎么想?圣上会怎么想?   他若只是寻常官员也就罢了,兴许不会有人去查他妻子的身世。就如程家,隐在商贾的皮囊之下,即便做到了富甲一方,照样没人查到当年的事情。   可薛家不同。   长姐贵为皇后,他是手握大权的武官,阿元嫁给他,就成了承平侯府未来的女主人,东宫太子的嫡亲舅母——这样的身份,无论有什么隐秘的身世,恐怕都会被人翻个底朝天。   陛下的猜疑,他实然也不是那般畏惧,可以陛下的性子,涉及到邕王,是一律会被打为叛贼的。若阿元因嫁给他,反倒要丢了性命,他又当何如?   难道还当真要起兵谋反不成?   真这样做了,又将长姐和素来亲近他的太子置于何地?   薛靖谦一时想不出答案,心绪仿若又回到了惶然无措的少年时光。   程柔嘉勾着他的脖颈,只隐约觉得他今夜有些情绪低落,往日里总是疾风骤雨般的攻势,这会儿却是温柔缠绵得不像样,迟缓而沉重。   但于她而言,这荡漾着的波浪并非良差,反倒让那灼热的触感变得清晰可察。每一次征伐的终点,都让人震颤到头皮发麻。   无比清晰地让她觉察到,她属于他。   直到脑海里比往日更快地绽出盛大而灿烂的焰火。   *   薛靖谦归来后不久,便和程缙夫妇请了辞——南边的事情刚了结,他得回京向陛下复命,不便再在余杭久留。况且,家中也忽然有消息到,称他父亲承平侯生了急病,以母亲的性子,出言催促了,多半是不大好了。   程柔嘉自然得跟着他走。   到底是有些遗憾的——归家的这些日子,远哥儿一直在宁波求学,倒是连面都没见上。   纪氏很是不舍,泪眼婆娑地拉着程柔嘉的手送行,程缙则表现得沉稳得多,谈笑自如地送一行人离开程府,待车马远去,表情才微微黯淡。   “这一去,又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   程缙揽着眼泛泪花的妻子,轻拍着安抚,眸光微微闪烁。   薛靖谦其人,重情重义,但更明显的是,他更看重家族荣辱,更理智冷静。   他将嘉嘉的身世告知于他,又嘱咐他不要让嘉嘉知道,确然是存了私心的——承平侯府那种高门大户,离御前太近,太招摇。嘉嘉那孩子一时被感情蒙了心智,存了希冀,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为她计深远。   那样花团锦簇的地方,没有父族支撑,如何能立足?凭借男人一时的宠爱?到底是靠不住脚的。   倒不如让她早早死了心,回家来。   昱之确然是他之前留下的后手,想着他若能中个秀才,或是举人,即便林家的婚事不称意,也能将嘉嘉安顿好。可如今他中了进士,只怕心气也高了……   但程家如今也不比从前,即便嘉嘉再嫁,他相信,他也能再为她寻个能疼人的小子。   *   唐玉清跟在堂兄和表兄身后,上了薛家的大船。   “这一趟,还得劳烦表弟了。”唐家大公子唐弘泽笑着抱臂行礼。   他是唐家大房嫡子,将来是要继承国公爵位的,可在这位表弟跟前,却是半点提不起架子。   薛靖谦点了点头,看向他身后立着的年轻公子。   邹康不等人介绍,便笑嘻嘻地自己上前自荐:“薛家表哥?我是余杭邹家四房的,族中行六,我父亲正是唐家二夫人的胞兄,叫您一声表哥,您应该不会怪罪吧?”   薛靖谦面色冷淡,只微微颔首。   邹家的人一向自来熟,他都习惯了。   这邹康生得面容尚算得上俊朗,手里持着一柄折扇,墨绿刻丝的袍子,束发的白玉冠品相不俗,以邹家的底蕴,确然看得出在家中是备受疼爱的。只是行事语调皆是京中纨绔子的做派,不知其人如何,但薛靖谦没来由地就是有些不喜欢他。   “本都是亲戚,谈不上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你们跟着一起走,我倒好向母亲交差了。”薛靖谦客气地笑着,目光在唐玉清身上微微一顿,若有所思。   见她看过来,亦敛眸微微一笑,看不出心思。   唐玉清愣了愣,旋即心头狂喜。   表哥待她的态度,似乎与那一日的客气疏离又有不同……莫非,那件事还有转机吗?   她的整颗心顿时又活跃起来。   本是打算先回京给姑母报信的,可堂兄并不愿听她的,既然谦表哥也急着要走,便与之同行了。   *   行船的日子难免枯燥,可不知缘何,唐玉清竟然经常来找她说话——从绣工到琴棋书画,寻常手帕交谈及的话题竟都有涉略。   程柔嘉摸不清她想做什么,便只是笑脸相迎,偶尔应和上几声,态度极为敷衍。唐玉清却丝毫不恼,仍旧日日地来寻她,还时不时地送些金银器物,珠花胭脂。   “……奴婢怎么瞧着,这三表小姐像是……在讨好您?”一次送走她后,阿舟一脸困惑。   “不要胡说。”程柔嘉摇了摇头,她这里,有什么唐玉清想求的呢?   但她委实也觉得有些怪异。想起那日红绸说唐玉清哭着从听涛阁出来,不免暗暗揣度是她有事求薛靖谦却被拒绝了,转而打起她的主意来。不过对方不提,她也乐得装聋作哑,礼尚往来便是了。   对于唐玉清连日的举动,程柔嘉这边毫无动作,却是引来了另一人的兴趣。   “六表哥这是做什么?”   被拦在船舱门口的唐玉清怒目而视,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邹康。   她这位邹家表兄,生得尚算不错,可小小年纪屋里就收了十几个妾室通房,听闻还经常去逛花楼一掷千金,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更遑论,那日在邹家的园子里给外祖母贺寿,他居然还借着天黑人多摸了她一把……被发现后却装作不是他,简直厚颜无耻!   “表妹这样日日去见的人,究竟是什么高人啊?”   邹康贴近她,嗅着唐玉清身上多出的一缕玫瑰花露的香气,微微眯着桃花眼。   “与你何……”唐玉清气得咬牙,正要一把推开他,表情却微微顿住。   她想了想,眼波微微流转:“那可是位绝色佳人……我自然乐得去见。”   果然,听得这话,邹康的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骇闻(二更) [VIP]   “这簪子, 倒是与妹妹绝配。”   程柔嘉发间插着一支五蝠如意簪,通体用的是羊脂玉制成,一看便价值不菲。   她微微敛眉望着笑靥如花的唐玉清。   唐三小姐居然会送她这般贵重的礼物……无功不受禄, 阿舟得了她的示意, 立刻默然曲裾下去, 不多时,便捧上一红漆描金匣子献上。   程柔嘉笑着取出一对通体无暇的羊脂玉镯子, 权作亲密,亦亲自为她戴上。   “三小姐有心了, 我瞧着这对镯子很衬三小姐的肤色,便当作回礼赠予您了。您可不要嫌弃。”   唐玉清笑意微滞。   这个程氏, 永远都是如此。面上像是接受了她的求好,转头便送来回礼划清界限——偏偏她一个小小的商户女,手里却有这么多好东西可以送。那簪子,还是祖母年节时赠她的,同等价值的羊脂玉镯子,程氏拿出来却像是丢了个无关紧要的物什似的……   不过, 她特意邀她到船头晒日头, 倒不是为了这些虚的。   唐玉清不由看了西边一眼,只瞧见一抹朱红的衣角。   她嘴角的笑意便真切了几分。   ……   木柱后。   邹康用折扇捂住心口, 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重新探头去看船头立着的如玉佳人。   目若清泉,眉若远黛, 乌黑的青丝只轻巧地挽了个纂儿, 面上不施粉黛, 髻上也只插一支表妹方才赠的簪子, 容貌却足称得上精致无暇,整个人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像祖母院子里种的那盆兰草,明瑟清丽,一眼便将人的目光吸了去。   这一瞬,邹康只觉得自己此前沉醉的那些花楼女子和府里的莺莺燕燕皆成了胭脂俗粉,比不得眼前这位妙人分毫。   他还欲再多看几眼,那姑娘却已提裙告辞,转身进了船舱。   又是抓心挠肝似的等了片刻,唐玉清才不疾不徐地经过他旁边。邹康忙一把拉住她,小声问:“这位姑娘到底是……”   唐玉清吓了一跳,全然没想到这人竟脑子里只剩风月之事,当着人就敢这些拉着她直问,使了些力气甩开他,才冷冷地开口:“在这船上,又不是我们带来的,表哥觉得,是什么人?”   “难道是……薛家的小姐?”   唐玉清怔了怔,旋即气得面色发白。   他倒真能抬举那小蹄子,竟把她往主子那边靠……   “什么小姐?”她一甩袖,漠然开口:“不过是谦表哥身边的通房罢了。”   通房?   邹康很是意外。   瞧那气度那容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婢女啊……   “倒不是婢女,是余杭商户程家的女儿。”   邹康想起来了:“程家?程家倒是很有钱,居然也会把女儿送到承平侯府去当什么通房。”   他不免可惜。   若是他早知道余杭有程氏这样的人物,早去求了祖母将她纳进府里当妾室了,不比当谦表哥的通房体面?   唐玉清暗暗翻了个白眼,只觉得邹康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她爱听的,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话:“即便只是通房,那也是谦表哥的女人。”便抬脚走了。   走到一半,她侧着半边脸回身,果真看见邹康意犹未尽地望着船舱的方向,目光痴迷。   男人,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本性。   眼下他得不到程氏,反倒更会心心念念,挥之不去……   她明明有堂兄护送,外祖母却硬要邹康一同相送,打的什么主意,她再清楚不过。可邹康此人好色轻义,绝非良配,即便是新科的寒门进士,也比他好上万分。   但邹家毕竟是她外祖家,纵使她再百般不愿,若是母亲耳根子软应了,恐怕也难以回旋。   不过,现如今,她倒是有了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   *   行船大半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因急着赶路,各人的脸上都有些菜色,唐弘泽在码头同他们分了手,三人便坐着唐家的马车自行回府了。   唐玉清不免埋怨:“大哥也真是,老侯爷病了,于情于理,咱们都应该先去探望才是。”   唐弘泽看了她一眼,并不赞同。   他早已娶妻,出门几月,很是牵挂家中的幼子,偏生这个堂妹还要急着去别人家献殷勤……   “老侯爷若是不好了,自有人来报信。便是吊唁,也轮不到咱们这等小辈。”   唐玉清一哽,旋即面色讪讪地闭了嘴。   她满心想着向姑母讨主意了,倒忘了,姑母和侯爷感情寡淡,这会子,指不定在盼着侯爷早点去了呢……她殷勤地去探望,只怕要适得其反。   *   薛靖谦一进家门,便被侯夫人身边的丫鬟请去了闻樨山房。   “你好生休息,其余的事,不必太挂心。”离开时,他低声嘱咐。   舟车劳顿的,程柔嘉精神有些不济,闻言只点了点头,径直回了世明堂。   约莫是老侯爷的身子真是不大好了,寻常喜欢在园子里躲懒的小丫鬟也不见人影,下人们都行色匆匆,表情肃穆,不敢多言语的模样。   回了东厢房,正到了用午饭的时间,程柔嘉见他没有回来的迹象,猜着多半是被侯夫人留下用饭了,自己动了几筷子,便午睡去了。   待到醒来,便听红绸在帷帐外轻声通禀:“娘子,池姨娘来了。”   “让姨娘在外间坐一坐,我梳洗了便去。”她笑道。   数月不见,池姨娘风华不减,百合髻上缀着金镶玉满池娇的挑心,旁插一对事事如意簪,气色红润,神色悠然,看不出为侯爷的病情忧心的模样。   见她来了,忙亲热地拉着她坐下:“你这一走,可有些时日了。你家中的兄长都中了探花了,这样的大事,竟也无缘得见。”   “姨娘倒是消息灵通。”   “我一个闺阁妇人,哪来的什么消息?”池姨娘却拒不承认,笑着解释:“原是探花郎来我们府上拜见了侯爷和夫人,夫人很是高兴,拉了我去作陪,我这才知道的。”   程昱之竟然还来拜访过侯夫人。   程柔嘉有些惊讶,却又听池姨娘慨叹:“探花郎真是生得一表人才,谈吐不凡,若非六小姐还小,我都想求夫人做主,也学着城中富员外,做一回榜下捉婿的场面。”   程柔嘉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姨娘也就是仗着六小姐还小,这种话也敢乱说。”又笑道:“六小姐是侯府嫡女,将来挑夫婿,只怕挑花了眼呢。”   池姨娘闻言笑眯眯的,也不再多说。   薛丹如如今年纪还小,等再过个三四年,就要开始留意亲事了。到时候,还是得指望着夫人和大将军。   程柔嘉见她一直拉着家常,不免奇怪,压低了声音,到底问出了口:“听闻侯爷病了,世子爷才这般紧赶慢赶地回来,一个多月的船程,生生大半月就到了……侯爷如今可还好?”   提到侯爷,池姨娘便叹了口气。   “……打年关的时候就有些咳嗽,一直拖着,也没能回道观去。但那道士炼的丹药却也没少吃,前些时日咯了血,吓得夫人连忙请了太医。太医一看,却是说那丹药多少有毒性,日积月累的,到如今,恐怕没有太多时日了……”   程柔嘉听着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侯爷的病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不过,既然是丹药惹出的事,池姨娘顶多是有些照顾不周的罪名,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甚至她觑着池姨娘的表情,还觉得她是有些希望老侯爷早些去的……   有老侯爷在,池姨娘就得为奴为婢地伺候着,虽说是侯夫人当年亲自点的人,二人也夫妻不睦已久,但身为女人,难免也是有些心结的。   若老侯爷去了,池姨娘便只用安心将一双儿女养大,全心全意地指望着侯夫人帮儿女寻一门好亲事便是了,用不着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周旋。   她混乱地想着,有些出神,池姨娘看着便蹙起细眉,摇了摇她的手臂。   “我同你说话呢?你走什么神呢?”她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声告罪:“姨娘说什么?我方才没听着。”   “我说,西府那边……前几日闹出来好大的事……”   “什么事?”她肃起面庞。   “你还记得西府那个通房江氏吗?”   她点了点头。   江氏生得小家碧玉,性子怯怯的,当日在假山那里出了事,还被大奶奶方氏抛出来顶缸……她同薛靖谦出门时,江氏似乎还在禁足。   她记得,当时在池姨娘的院子里,她还无意中诊出了江氏怀着身孕。   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竖起眉头看着池姨娘。   池姨娘叹了口气,语气怜悯:“……大奶奶当日听闻江氏有了身子,便好吃好喝地供着,还许诺说,等她生下孩子,就抬她为姨娘。结果……结果趁着大爷不在家中,就在前几日……她随便寻了个江氏对她不恭敬的借口,生灌了一大碗红花下去……”   程柔嘉眉心突突地跳:“算着日子,江氏起码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   池姨娘不忍地闭了闭眼。   “是啊,月份都那么重了……一碗红花下去,不仅那孩子没了,江氏挣扎了半日,也血流不止,跟着去了……大奶奶,真是好狠的心……”   程柔嘉攥住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表情:“那……大爷回来之后,怎么说?”   “同大奶奶发了好大的脾气,厚葬了江氏母子,对,坠下来的,是个男婴……但除此之外,旁的,也没什么了。” 第67章 殚云 [VIP]   送走池姨娘, 阿舟见程柔嘉面色不好,以为她是还未适应过来,便催着她上床再歇息片刻。   她点了点头, 由阿舟扶着进了幔帐, 尚未解衣, 却忽地伏在床边呕吐起来。   “娘子!”阿舟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后背:“娘子这是怎么了?”   徐妈妈送完客进来, 也是面色一变,立时便要去请盛女医过来。   程柔嘉强忍着恶心, 冲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眼前发晕, 混混沌沌间,视线中似乎全是江氏那张风露初绽的容颜……   江氏也是漂亮的,明眸皓齿,柳腰款款,不过是常年低眉顺目了些,但, 也正是娇花一般的年纪。   这样鲜活的一个姑娘, 方氏不过起了个念头,就让她日日充满希望, 又忽地陷入无尽的绝望,最终痛苦地死去……   她生得美貌,又日日谨小慎微地活着,多半也是很得薛靖淮宠爱, 才有机会怀上身子……那, 办差回来对正室大发雷霆的薛靖淮, 对这个昔日枕边人的离去, 又能伤感多久呢?   即便是从此日日怀念,到底也是斯人已逝。于江氏而言,又有什么裨益?   她耳边嗡嗡作响,涌动的是池姨娘方才语重心长告诫她的话。   “……世子爷远在余杭,夫人却这般急地将人召回来,多半是要催一催婚事了……你如今正得宠,这件事可要多上心……日后这院子里的女人们,还是指着世子妃的脸色过活……”   她慢慢地攥紧黄梨木的床梆,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   “谦哥儿回来啦?”   闻樨山房中,侯夫人见到了薛靖谦,面上紧蹙的眉头立时变得笑逐颜开:“这趟办差可还顺利?”   “顺利。”薛靖谦言简意赅地答道:“进门时已递了牌子到宫中,陛下若有召见,应一会儿就会有信了。”   侯夫人微微一愣,旋即忙道:“哎呀,那你该去宫门口候着才是,如此,岂不托大?”   谦哥儿是领密旨南下办差,回京头一件事就应该是向圣上禀报,她倒是急糊涂了,将人径直请了过来。   “不妨事。”薛靖谦摇了摇头,他为朝廷足够尽心尽力了,此刻父亲病重,陛下若还不愿等上片刻,倒也不值得他效力。   “父亲……他病情如何了?”   侯夫人一默,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他自己要寻死,吃那么多丹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薛靖谦低下头,拳头紧紧地握成了攥。   薛家的人一向能干,他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奸臣,专进谄媚惑主之言,亦能搅动风云,获得高官厚禄。可临了,到底也要这般昏聩的死去,像先皇一般……   侯夫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儿子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但这一刻,她却是不愿见的——侯爷一生都过得荒唐,活着,也是被贵为当今圣上的亲女婿记恨,倒不如死了干净,也免得这姐弟俩心头一直芥蒂。   她坐直了身子,想起正事来:“……谦哥儿,我急着寻你回来,是为了你的婚事。”   薛靖谦一愣。   按当朝律例,尊亲逝世,需得守孝三年。三年内,后人不得出仕,不得嫁娶,除非是在百日热孝内完婚。   他于仕途上,实然已经算是做到了顶,但嫁娶一事,若要再耽搁三年,母亲恐怕要等急了。   但他没想到,母亲竟然已是全然不在乎父亲的死活了,着眼的,竟是这件事。   “我们府上规矩重,便是一月之内定下亲事,筹备也得时间,百日内完婚,已经算是仓促。若再不抓紧些,可就要再耽搁三年了……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侯夫人絮絮叨叨的念着,递过来一沓子卷轴:“这些日子我闲着无事,办了一场花会,暗地里也请了宫里的画师,把几个适龄的高门贵女画了画像……你瞧瞧,有没有中意的……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娶回家来,你也更舒心些……”   薛靖谦哑然失笑。   看母亲这着急的样子,倒像是要立刻定下来一人似的。居然还偷偷画了画像,真是没有半点高门的矜持了……   “母亲。”他笑容微敛,语气郑重:“儿子是有心仪的,想娶的人了。”   侯夫人很是意外。   从前还是咬着不放,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怎么出门一趟,倒是有心仪的了?   “莫非不在京城,是在南边遇到的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她眼睛一亮,笑眯眯地打趣。   若是江南的名门望族之后,倒也勉强可以。   薛靖谦一默,跪下行了一礼。   “哎哟,你这是做什……”   “儿子想娶程氏为妻。”   侯夫人一脸心疼地去扶儿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半晌,她才不可置信地开口:“程氏?哪个程氏?”   金陵……余杭……有哪个姓程的官宦人家吗?   薛靖谦抬眼看她,面容沉稳,目光坚定。   侯夫人顿时无力地坐回了炕上。   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哪里有另一个程氏?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她素来稳重聪颖,步步为营的独子,会不管不顾地要娶一个商户女,还是当着他通房的人,做承平侯府的世子妃——不,是未来板上钉钉的侯夫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语气不由自主地尖锐,拔高了调子。   “儿子知道。”   她满眼失望地看着他:“她只是一个商户女!她的父亲兄弟都没有官阶,纵然如今有个所谓的义兄做了探花,未来也未必就能做到六部的头把交椅,更别说入阁拜相了!她这样的身份,连给你做个贵妾,都算是抬举她,你居然要让她做正室?”   他为了这个程氏,恼得要分家也就罢了,她也是看西府那头不顺眼;不顾规矩,带着私心地同她一起南下,她怜惜他路上辛苦,也就忍了;如今,竟然还鬼迷心窍地过来说要迎娶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家的权势,已经算是顶了天了。娶一个高门贵女,或是走卒之女,又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妻子娘家的权势来巩固什么了,母亲。”薛靖谦静静地答,相对于侯夫人的方寸大乱,他显得目光清亮,有种无所畏惧的坦然。   这样的高傲,这样的锋芒毕露,从来在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疑心重如圣上,也从未有过不满。   此刻,却全然用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侯夫人觉得欣慰,又倍感心酸。   她软和了语气,叹道:“谦哥儿,你比谁都明白,她不适合那个位置。你的正妻,是皇后娘娘的弟妹,是太子殿下的舅母,每日里迎来送往的,都是京中顶尖的人物。稍有差错,就会闹得满京城皆知。她那样的出身,见识自然有限,又怎能处理好薛家盘根错节的关系?”   “她一向聪慧,能做好的。”   薛靖谦想起她在郑家的表现,微微一笑,很有信心。   侯夫人揉着太阳穴,微微闭着眼睛,语气很冷:“那,薛家的荣辱,甚至于皇后娘娘和太子的脸面,都要系在她身上,由她心意吗?”   薛靖谦目光微凝,低声道:“那,为了长姐和太子的脸面,儿子在婚姻大事上,也不能如意了吗?”   侯夫人攥着手里的佛珠,半晌说不出话来。   谦哥儿自己也是知道这事太骇人听闻了吧?   不同她讲理,同她打起感情牌了……   她望着身姿笔直,面如冠玉的儿子,眼里隐隐有不忍。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这个做母亲的,只不过是瞧谁弱些,艰难些,便偏帮谁些。   谦哥儿从来不计较这些的,可一提起,她哪里还听得了?   当年元娘执意要嫁给陛下,惹得侯爷发了好大的火,抽出藤条就要打她,是小小的谦哥儿护在了元娘背上,挨了几藤条……她也发了狠,使了许多计策,终是让元娘如愿出嫁。   后来,两王争储,谦哥儿拿下了西北的兵权后,二话不说地就南下勤王,才有了陛下今日的皇位。   再后来,天下大定,她惊才艳艳的儿子却不得不收敛锋芒,生怕被昔日亲近的姐夫疑心有谋反之心,甚至因为这些,亲事也耽搁了许多年……   皇室、薛家、她,都已亏欠了谦哥儿许多,他好不容易开口讨要一次,她也不能应允吗?   “谦哥儿。”侯夫人有些疲倦地拉着他起身,叹了口气:“程氏年轻娇艳,温柔良善,我也很喜欢。可你这样做,实在是激进了……将来,若是后悔了,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了……你若担心她受委屈,大可娶个门第不那么高的正室,便是什么五六品小官的女儿也无妨……她的身份,实在太打眼了些……”   薛靖谦叹了口气,眸光微黯:“这样,儿子和父亲,又有什么分别呢?”   侯夫人身形一顿,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侯爷对沈姨娘的专房之宠,若再度在薛家重现,那谦哥儿的正室夫人,岂不就如她一般可怜?   他对那程氏,竟然已经喜爱到了这种程度。   不惜搬出沈氏,来刺她,也刺他自己……   宫里很快来了信,请薛靖谦进宫复命。   侯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进了内室,靠在床头发了半天的呆。   这一次,要遂谦哥儿的意吗?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不测 [VIP]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薛靖谦。   着明黄龙袍的皇帝下了轿辇, 快步进了御书房,薛靖谦侧退半步,垂眸望着脚下的大红毡毯, 恭敬地行礼。   “阿谦, 此处又没有外人……”皇帝语气温和, 但看着他的做派,眼里的笑意浓了些, 顿了顿,才挥手让伺候的内侍退下, 关了门说话。   皇帝风华正茂,身材高大颀长, 丰神俊朗,看得出近年来养尊处优,十分畅意。   他扶了薛靖谦起来,打量几眼便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出门一趟,黑瘦了不少,你阿姐若看到了, 定然又要哭了。”   言谈之间十分亲昵, 像是寻常的亲戚似的,薛靖谦也微微一笑:“看来一会儿得躲着娘娘的内侍, 先行出宫了。”   皇帝笑得开怀,拍了拍他的肩,坐到了上首的交椅上,终于问起了正事。   “福建的事, 查得怎么样了?”   去年年底, 福建沿海一带频频有海寇作乱, 当地军队屡次剿寇无果, 薛靖谦就起了疑心。禀明皇帝后,当时就派了亲信南下暗访,谁知竟在海寇中觉察到了叛王邕王旧部的踪迹。   他对当年邕王的将领算得上是最熟悉的,故而亲信回京后,皇帝便开始同他商议此事——南边天高皇帝远,势力复杂,地头蛇不少,邕王旧部盘踞此处,必然是有大的图谋。   新君初立不到十年,朝中众臣虽清洗过一遍,也难免有心怀叵测之人在暗中谋划,是以,此事知晓的人越少,他在外就越安全。   也就有了君臣相疑的一场大戏。   “都查清楚了。”薛靖谦拱手奉上一纸奏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人名和物品。   “火.药?”皇帝径直看到最后,眉毛一挑,眼里怒火大盛。   薛靖谦垂头应是。   他在镇江时,拿到了徐大小姐献上的一则密文清单,上面实然就记录了南边的一些毫无名气的商贾零零散散途经此地运送的一些火.药。   乍一看不起眼,但拼凑起来,却是个极为心惊的数目。   徐杰暗地里写了这么一道密文,应也是发现市舶司收受贿赂之下,可能会惹来的祸事,也许……是当做保命符的……但却被他女儿偷拿了出来,抄家的时候也无人发现……   那密文上,经手的市舶司官员的私章,有许多都写着一个名字——陈庚。   此人,正是项贵妃庶妹的夫婿,在市舶司,是个默默无闻的七品小官。   薛靖谦定了定神,表情淡淡的,接着道:“……为首者是邕王当年手下大将成沛的儿子成禄,此人网罗的人马,表面上装作海寇骚扰百姓,实则是在引军队与之对战,检验他们制出的火.药的威力……沿岸的李家村就是他们的营地,在此处缴获的物资,足以炸毁一座城。”   皇帝勃然大怒,投杯而起:“……尤家是干什么吃的?竟放任贼人如此坐大!”   薛靖谦一默。   福建可不是尤家的一言堂,项贵妃的娘家项氏,同样在当地有不小的势力。   “陛下说的是,尤大人的确有失察之责。”薛靖谦表情沉重地点头:“成禄的同党臣已经一网打尽,没有漏网之鱼。不过……牵连到其中的有两个项氏子弟,臣不敢自专,已令尤大人命人押解回京,由陛下发落。”   皇帝脸色阴沉,表现得十分公事公办:“项家牵扯到这种事情里,倒无须在给他们留什么体面了。阿谦,你那时当审理好给我个结果便是了。”   “是臣糊涂了。”薛靖谦脸色微黯,拱手请罪。   项贵妃这两年十分得宠,陛下也提拔了不少项家的族人,如那个陈庚,便是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却能混上一个七品的官职……这种事情,他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举告,只能让陛下疑心是夺嫡党派之争,弊大于利。   不过这样大张旗鼓地将项家人押解回京,项家的面子里子也算是都丢光了。   殿外忽地传来一女子娇柔如水的声音:“公公何必拦我?陛下政事辛劳,我不过是想进去给陛下送碗汤罢了。”声音甜糯得勾人心魄。   小太监为难地回道:“陛下与定远大将军正在议事,实在不便让贵妃娘娘进去。”   那女子却不肯轻易罢休:“大将军回来啦?议事也有好一会儿了,正应休息片刻才是。”   皇帝眉宇间隐隐愠怒。   放在平日里,他会觉得是红袖添香的雅事。可福建的事牵扯到项家,贵妃这么快赶来还对他们议事的时间了如指掌……   他想起让亲卫去查途径镇江的那批火.药的下落——虽然没能运进京城,却也到了廊坊一带。若项家真是和成禄一党沆瀣一气,与虎谋皮……   他眼含戾气地喊了掌事太监卞承:“……越发恃宠生娇得不像话……把她给我赶走!”   卞承应声而去,自然不会像皇帝说得那么直白,笑吟吟地道:“外头风吹日晒的,陛下怜惜娘娘体弱,还是早些回去吧。”   项贵妃见卞承都出来了,自然明白了是皇帝的意思,她眸色一黯,面上娇滴滴地应了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君臣议完事,薛靖谦眸光一闪,试探地斟酌开口:“陛下,邕王当年势大,赶尽杀绝只怕屡禁不止。臣在福建时,在山中遇到一户人家,是邕王封地一文官的后代,如今却也隐姓埋名,不敢露面。臣想着,若陛下下令赦免这些罪人,是否也能杜绝一些人剑走偏锋,生出异心?”   皇帝没说话,却深深看了薛靖谦一眼。   半晌,才冷淡地开口:“朕仁爱这些人,这些人却未必懂得知恩图报。” 想到了什么,微微缓和了语气:“阿谦你不在京中不知道,鸿胪寺卿陈致的夫人秦氏,前些日子在宫宴上下毒谋害朕未果,朕让亲卫去查,却查出她是汉中一个属吏的女儿……因其父惨死对朝廷怀恨在心,多年谋划,就为了这一朝……”   薛靖谦听得心惊心寒。   陛下对于邕王当年的盛宠一直心有戚戚,是个大心结。偏偏前段时间又出了这样的事……   这下子,恐怕不妙了。   “那……陛下是怎么处置陈致和秦氏的?”   “秦氏当街处斩,陈致耽于美色,纵然只是失察,朕也不敢再用了。”皇帝理所当然地轻哼。   薛靖谦嘴角微沉,却道:“是臣失言了,陛下圣明。”   “不知者不罪。”皇帝摇了摇头,随口叮嘱了一句:“这些人能渗透到鸿胪寺卿的层面,其他朝臣家里,未必也干净。你也该当心,别着了旁人的美人计……当年,你可也杀了一些叛将的。”   薛靖谦敛眉应是。   说是如此,其实他当年并未在汉中停留多久。阿元……绝不会是如此。   他刚凛声告退,守在外面没进来的卞承忽地笑着开口:“太子殿下来啦!”   薛靖谦告退的身形微顿,抬眼看皇帝。   皇帝面容微霁,笑着解释道:“这阵子让他来御书房帮朕批折子,倒是素来准时。”   薛靖谦心头微动,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太子被宣进殿中。   太子乃皇长子,亦是嫡子,生于潜邸之时,随君父君母受尽苦难才有今日,又面容肖似皇帝,是以父子感情甚笃,与其余皇子皆是不同。   虚岁十二的太子进殿,一瞧见立着的薛靖谦,眉眼中便闪过一丝惊喜,但还是定了定,笑道:“定远大将军何时回京的?”   皇帝见他沉稳,眼中也闪过满意。   薛靖谦笑着微躬了身子回话:“今日才到京都,劳太子挂心了。”   皇帝便笑着摆摆手:“去替朕送一送大将军。”   太子笑着应诺。   待出了御书房数十步远,太子端凝的面色上才露出一抹亲近的笑:“大将军这一趟辛苦,母后正挂念着,您可要去瞧瞧她?”   瞧这语气,大概南下的真实意图陛下也都告知他了。   薛靖谦心中宽慰,却笑着摇头:“娘娘身子康健便一切都好,臣府中诸事繁多……”   太子隽秀的脸上便闪过狡黠的笑:“大将军是怕母后催着您找世子妃吧?承平侯夫人这段时间经常进宫和母后相看贵女呢。”   薛靖谦一愣,叹了口气:“殿下实在聪慧。不知三皇子和大公主近来如何?”   薛皇后所出两子一女,三皇子今年八岁,大公主今年五岁。   “弟弟妹妹一切都好。”太子笑着颔首:“倒是将军,若是办差路上受了什么伤,可得请太医及早医治才是。”   “谢太子挂心。”二人到了宫门口,薛靖谦点头示意他可以回去了:“府中诸事繁多,父亲又病重,臣不能去给娘娘请安,还得烦请殿下帮忙带个话了,便说臣一切都好。”   太子表情微微一凝。   对于承平侯这个外祖父,他一向也是不大亲近的,但到底血浓于水,提起来也不免感伤:“孤前段时间也去探望过侯爷……怕是不大好。将军也莫要过于伤心了。”   薛靖谦点头告退。   *   西府正房。   池姨娘正在外头盯着药,见薛靖谦来了,忙屈膝行礼:“世子爷。”   薛靖谦点点头,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抬步进了内室。   承平侯面如枯槁,双目紧闭,不时低低地咳嗽着,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味。   薛靖谦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努力将幼时那张对着他总是严厉刻板的脸与其关联起来,却很难再找到一丝踪迹。   他走近几步,在床边坐下,忽然被一只手拉住。   “……淮哥儿?爹答应你了……邕王殿下很看重你的……”   薛靖谦面色蓦然一变,腾地站起身来。   他这般装疯卖傻,将自己的身子折腾成这个样子,临了了,脑子里竟全还是薛靖淮,还神志不清地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甚至都要疑心他这几年的作为,是不是想保住薛靖淮的荣华富贵了……   “我不是淮哥儿。”他冷冷地看着那张并未睁开眼的面孔,“你这般挂念他,我就偏偏要让你见不着他。”   床榻上的人却没了声音。   薛靖谦满脸阴沉地走出了院子,没有理睬一脸惊疑不定的池姨娘,走出老远,才感觉到胸腔那股怒火渐渐散去。   惊异于自己近乎幼稚的失态。   他方才在宫中,还在怜嘲陛下没有气量,倒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心头却有钝钝的痛。   他的父亲承平侯,从未为薛家的嫡系做过半点打算,负过半点责,惹得母亲、长姐命途多舛了那么些年……   如今,薛家前途大好,太子殿下十分受陛下看重,能在御书房行走,能批阅奏折,能知晓一些不出三人的密旨;皇后娘娘仍稳坐后位,纵然一些年轻宫妃恃宠生娇,却也从没有能越过她去的……   父亲装疯卖傻躲祸也就罢了,可若是他再娶了邕王属官之女,这些信任,还能保持吗?   他也要为了一己之私,弃长姐和太子于不顾吗?   薛靖谦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侯夫人的闻樨山房,远远地,似乎听到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他微微蹙眉,示意侍女不要通禀,近了那珠帘,悄悄地去看。   是唐玉清在陪着母亲说话。   自打听了他说了那一番话,母亲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似的,可此刻,对着娘家的侄女,却是笑得真心实意,很是欢愉。   门第之差已经让母亲这般挂心,若还知道阿元是邕王属官之女,母亲又该怎样担惊受怕?   “表哥回来啦!”唐玉清在家修整过后,便赶来了承平侯府求见侯夫人。见她一脸菜色,便留下来同她用了晚饭,哄着她多吃了许多口。这会子迟迟不走,实然也是想“偶遇”一下薛靖谦。   在船上时,薛靖谦隐隐改善的态度,总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一线机会。   见独子回来,侯夫人却是罕见地没了笑容,摆了摆手:“行了,知道你这孩子孝心,天色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吧。”   明白薛靖谦还有话同她讲。   唐玉清笑意微顿。   谦表哥才刚回来,怎么就要赶她走?   薛靖谦却看了她一眼,扬声喊了丫鬟:“送表小姐上马车,天黑,别磕着碰着了。”   屋里众人都是一愣。   唐玉清更是心里一喜:谦表哥还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对她表示过关切……   侯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待人走了,立时便开口问:“你这是……”   “母亲。”薛靖谦坐下来,沉默良久,才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音节:“我改主意了。” 第69章 乱蝉 [VIP]   盛夏里, 世明堂中树木葱郁,枝头上蝉鸣嘈切,虽是晚间, 地面亦蒸笼似的, 燥得人心头发慌。   薛靖谦往东厢房的方向去, 尚未到值得思绪踯躅之地,便见她雪缎襕裙, 孤身立在廊下,大红灯笼的光斜斜映在那张芙蓉面上, 投下淡淡嫣红,似薄薄施了一层胭脂。   他深吸一口气, 装作寻常语气:“怎么在这里等着?”   “左右无事,想早些见到世子罢了。”   执着她的手进了屋。   他默然拉着她坐上临窗大炕,她为他斟了茶,面孔的颜色雪一样的白。   薛靖谦微微蹙眉:“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程柔嘉啊了一声,素手轻抚上面颊,垂眸一笑:“许是红绸给我上妆时, 涂多了粉。”   他半信半疑地颔首, 却听她又笑道:“听闻夫人最近在为世子相看世子妃人选,也不知您可有相中的?”   迎上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眸子, 只觉方才坚硬如铁的心志微微被撼动。   这样的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她的期待和紧张……   薛靖谦端茶的手微微停顿——在余杭时,他是亲口许诺过她,要娶她的……不然谨慎如她, 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从来是行动先于言语, 唯一的一次, 抱着些讨她欢心的念头提前说出来, 却要不得不食言……薛靖谦从未像此刻般恨自己。   “阿元……”他坐着不动,开口得无比艰难。   他很想将她的身世他的苦衷全盘托出,眼前却是程缙语重心长的嘱托:“……将军,嘉嘉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如若可能,我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实情。”   他已然做了最残忍的决定了,若再将此事告知于她,她会不会更加觉得孤立无援?   往前的十年里,薛靖谦都习惯了自己拿主意,且收效不错。他抿了抿唇,握住她的手:“我对不住你……”   程柔嘉高高悬着的心闻言一瞬间沉入谷底。   ……   茶盅的粉碎声从屋里传出来,在外侍立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世子爷和程娘子素来恩爱,两人说话时也不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难不成,今日程娘子竟惹恼了世子爷了?   一片寂静中,唯有廊上的蔷薇在晚风中无绪摇摆。   徐妈妈皱着眉头微微往里踮脚看,却正巧瞧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被程娘子冷着一张脸赶了出来,且毫不留情面地关上了门。   她吓得半死,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前给程娘子说情,世子爷却没有动怒,反倒一脸无奈黯然地叩门低劝……   她缩了缩脖子,决心还是像其他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瞧见便是了。   薛靖谦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里面都没有回音。他低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又在徐妈妈面前停下来:“照顾好程娘子,让她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徐妈妈如蒙大赦地应了,目送着那身影远去,微微拧了眉。   这吵架的阵仗,哪里像是什么通房……她瞧着,世子爷倒像是将程娘子当正头夫人般的哄着……   念头闪过,她自己先吓了一跳,忙肃了脸色,照着交代,一一嘱咐好值夜伺候的丫鬟。   *   连着几日,薛靖谦来看程柔嘉都吃了闭门羹。   世明堂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不许外传,看着世子爷一日比一日阴沉的脸色,都战战兢兢地伺候。   另一面,众人对那东厢房住着的程娘子又有几分高看——这派头,倒有几分像西府大奶奶的气势了,最奇的是,世子爷那般冷的性子,居然也能忍着怒火,锲而不舍地去哄……   了结了福建的差事,薛靖谦闲在府中,便将从前准备好的分家文书整理好,选了个良道吉日,喊来了族中的亲长来分家。   照理说,待老侯爷过世之后,自然而然地分家是最佳。   但如今薛家本就是薛靖谦说了算,族中的亲长自然也不敢多置喙,乐呵呵地帮忙操办了。   分出去的薛靖淮和薛靖兴两个房头,各分得承平侯祖产的三分之一——论理说薛靖淮是庶子,薛靖兴更是庶支,分不到那么多,薛靖谦这么分,面上像是让他们占了不少便宜似的。   而实际上,当年新皇登基时,承平侯为表忠心散去不少家财,历代侯爷继承的祭田倒是没怎么动,薛家如今公中的各项开支,基本也吃的是薛靖谦的俸禄。   薛靖谦与他们是同辈,在西北攒下的大笔家业自然不会和他们分,所谓的祖产,也不过是说起来好听——为表兄弟情深,还私账各送了南城的一座四进的大宅子,外人听了,皆是感慨不已。   薛靖淮暗暗摔了好几套茶盏——什么城南的宅子,那都是末流小官和商贾们住的地方,他在朝为官,自然该住在城北!   他本以为将东西两府的月洞门堵上,也就算分了家了,却没想到,薛靖谦这般下作,拿外头的一套宅子来打发他!竟然,竟然还与那不成器的薛靖兴一个待遇!   他满腹牢骚,但想起在外办差时被薛靖谦的各路下属“特殊关照”的场面,又不寒而栗,只得生生忍下了这口气,开始收拾行装搬离承平侯府。   *   两房搬走的那一日,阿舟回来禀报程柔嘉:“……大爷是携着大奶奶的手一同上的马车,两人瞧上去,倒是十分恩爱……”   程柔嘉低头拨弄着新的掐丝珐琅茶盅上的浮雕花纹,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分了家,薛靖淮夫妻就再也不能借着承平侯府的名号沾光了。薛靖淮仕途受限,方家却是强有力的支持,无论是真与方氏恩爱,还是看重方家的权势,都不会在这种关头,再因为一个小小的通房之死与妻子置气。   一尸两命……与正妻的心绪相比,到底还是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   红绸在帘子外小心翼翼地禀报:“娘子,唐家的三表小姐想见您。”   侍立的阿舟脸色微微一变。   近日来,承平侯府除却在忙着分家,还有一则在下人间广为流传的传闻。   听说,世子爷即将和唐家三小姐定亲,与唐国公府,亲上加亲。   阿舟原是不信的——唐家三小姐相貌寻常,身份也并不高,世子爷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人做正妻?   可回来当做一件笑话讲给姑娘听,整日里懒懒地提不起兴致的姑娘却忽然冷着脸将世子爷送的一匣子红宝石全赏了她,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想起在程家时,红绸说唐三小姐哭得眼睛红肿地从听涛阁出来,又想到在船上她对姑娘过于殷勤的奉承,只觉得怒从心头来——世子爷怜爱姑娘,唐三小姐必然是瞧出了这一点,借着姑娘的缘故攀上的世子爷吧?   阿舟扁了扁嘴:“娘子若不想见,咱们随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就是。”   不过是个捕风捉影的传闻,名分未定,她若是借机在世明堂耍威风,才正好让世子爷厌烦呢。   程柔嘉却道:“不用,让她进来吧。”   她思绪正乱着,唐玉清这时候送上门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唐玉清一袭勾金缠丝碧纱裙,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上去心情大好的样子。   她笑盈盈地由丫鬟掀了帘子进来,目光停在静默地站起身迎接她的女子身上,便是微微一变。   谦表哥应该已经同她说了,她也确实是精神不振的模样——素面朝天,连唇脂香露都未施,月白的长裙被微风吹得微微摇曳,却像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莲,柔弱堪怜。   她这般盛装而来,在她面前,倒像是落了俗套。   目光又落在她屋里炕边的一大盆冰上,眸中闪过明晃晃的愕然——这样的用度,都比得上她大伯母了,谦表哥竟也真舍得让她这样豪奢!   程柔嘉将她羡嫉的目光看在眼里,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帕子思索。   她明明是这么不待见她,在船上时,却那般地讨好于她……如今胜券在握了,还来见她,又是为何?   唐玉清调整好了心情,终于说出了来意:“……后日我大堂哥的幼子要办满月宴,我难得找到像妹妹这么说得来的,妹妹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捧场呀。”   竟没有同她耍威风。   程柔嘉微微挑眉,笑着拨开她的手:“劳表小姐看重,只是妾身身份低微,哪里能参加这样的宴会?”   从前薛靖谦让她在人前露脸,是存了让她做正室的心思,如今他改弦易辙,倒还真不一定还愿意让她出门。   可这话落在唐玉清耳朵里,却觉得是敷衍之词。   “妹妹说的哪里的话,谦表哥恨不得去哪里都将你带上,更何况我们唐家和薛家是表亲呢?”   见她久久不答,唐玉清眼里不由闪过一丝焦急。   程柔嘉心思微动。   薛靖谦给她的说辞是:唐玉清这个年纪被退了婚,不好寻亲事,侯夫人十分喜爱她,她又与自己合得来,他将她娶为名义上的正妻,给她尊荣和体面,其余的,半点不会妨害他二人。   可她却不能认同。   让唐玉清来做世子妃,就等于把自己的生杀大权交到了她手上。侯夫人待她尚算不错,可同自己的亲侄女相比,孰轻孰重,明眼人猜都猜得出,万一有冲突,她会站在谁那一边。   而她能依仗的,唯有薛靖谦的心。   人心,那是最为缥缈难以把握的东西。   最起码,在薛靖谦眼中,对他毫无男女之情的唐玉清,在她面前,暴露得一干二净——她分明,是此刻就对自己有莫大敌意的。   后日的满月宴,一瞧便是来者不善。   阿舟在一旁给程柔嘉使眼色,后者却思忖片刻,笑着点头:“既然表小姐这样看重妾身,待妾身禀明了世子,若能出席,定然会去。”   唐玉清眼里微有笑意。   从前那般自矜,如今听闻了即将屈居人下,到底还是得给她面子。   不过,她得教教她,什么是通房的本分了。   待人走了,程柔嘉的手指在茶盏上缓慢游移,又触着薄纱的半臂默了半晌,定了主意:“……午后去请世子爷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些不适。” 第70章 香露 [VIP]   正是晌午, 日头高悬,毒辣辣得晃得人晕眩。   薛靖谦才从宫里回来,还未到书房, 便见阿舟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拦了他, 说是程娘子身子不适, 却不肯叫女医来看,还不许她们近身伺候, 请他去劝一劝。   他一听便敛了眉,也不去换常服了, 沉着一张脸往世明堂去。   东厢房外站了一排的丫鬟婆子,俱是静气屏息地低头守着外面, 木门紧紧闭着。   他揪着一颗心,一言不发地大踏步去推门,意料之外的没有遇到任何阻塞。   阿舟轻手轻脚地从后将木门关上。   明明是酷暑时节,一进屋薛靖谦却感受到一股寒凉气息,他扬着眉抓了一把珠帘抛开进了内室,便看到炕边摆了一大盆冰砖, 丝丝地向上旋着白色的凉气。   他又气又好笑。   她这边的用度他一向是捡着最好的来, 却也不必这般奢靡——她又体弱,这么多的冰, 能不不适吗?路上问阿舟今日她做了什么,知道唐玉清刚来过,他还以为她是被她欺负了呢……   拨过眼去寻她,眼神却倏地停顿, 落在贵妃椅上侧躺着的水润雪白身影上。   美人玉体横陈, 上边如精瓷细腻剔透, 吹弹可破, 只下边笼了一层聊胜于无的杏黄薄纱罗。线条优美的双腿如羊脂玉雕琢而成,一条微曲,一条伸展,白嫩莹润的脚趾上染了朱红的蔻丹,勾人心魄。   她抱着双臂,掩着光致致的风景,被半压半束着的木桃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看着倒像是睡得香甜。   他被她冷了有大半个月了,一看这光景,脑子里便铮地一声,像崩断了琴弦,心头那团火嘭地烧了起来。   可她似乎还未消气,今日也是丫鬟贸然去请的他,若他冒冒失失地去碰她,他又怕她越发不想理会他……   天人交战之际,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   琉璃似的眸子中却没有羞赧和恍然,像是没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世子怎么来了?”   薛靖谦心头微动,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睡在这儿?”   试探地伸手去揽她,大掌在那在那温腻的腰肢间流连徘徊。   她像只灵活的美人鱼,浅笑着从他怀里挣脱,莲步轻移,便到了床边的脚踏上,轻摇着跪坐下来,趴在褥子上看了两三息,再回首,眸子里便带上了似有似无的氤氲水汽,徒添委屈:“喏,还不是床褥脏了……”指着那团被玫瑰香露印染的痕迹。   玉臂却刻意地扬着那碍事的纱罗,说话时隐隐可察前后一晃一晃的悠扬风姿。   薛靖谦被勾得呼吸渐渐急促,再不迟疑。   这小妖精,分明是在刻意勾着他。   他大踏步地俯身过去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抛在帷帐中,玄色官靴被不耐烦地丢掷在一旁,深紫锦绶罗袍在女子的惊呼声中曳地,覆在榻下那双整齐摆放却从未起过作用的大红绣玉兰花的鞋面上。   “既脏了,一会儿便一齐换下吧。”   ……   听着里边经久不息的动静,老成如徐妈妈,也不由不自然地木着脸,驱走一脸好奇的小丫鬟们。   这大白日的……   她轻叹了口气。   不过两人这样蜜里调油,想来是和好了。什么规矩本分的,到底比不上男人的欢心重要。程娘子如此,才是明智的决定。   ……   程柔嘉闭目缩在床帏内侧,光洁的后背对着薛靖谦。   明明方才还那般欢愉,这会儿却又不知为何使了小性子。   薛靖谦挑眉去吻她发红的眼尾,便听她闷闷地道:“世子爷有了新欢,倒是全然忘却旧人了。”   他愕然。   他好声好气地求了她许多日子了,连她的面都见不上,怎么到头来反倒怨他凉薄?但想起她今日刚见过唐玉清,不免揣度她是否在吃醋,心间又别有一番滋味。   “你大可去瞧瞧,你屋里这两盆冰,都抵得上唐国公府国公夫人的用度了。”他无奈地轻拧她的鼻尖,在她的耳骨上轻轻舔舐:“阿元,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说了,我只是给玉表妹一个名分罢了。我心中,你自然是第一位的。”   背对着他的程柔嘉眼眸微冷。   名分在这年头,才是最要紧的事情。薛靖谦高高在上惯了,习惯赏恩给别人,可她却不愿全然依附他生存。   他毕竟是男人,看不穿女子的心思,还真以为唐玉清与她交好,真以为她什么都不求,只要一个世子妃的空架子……   她侧身翻过去,把脸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昵地蹭了蹭,娇声道:“你若说的是真的,那我……我要参加后日的唐国公府满月宴。”   薛靖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对:“你去做什么?又没什么好玩的。”   自打知道了阿元的身世,他就恨不得将她藏起来,不露于世人面前。宴会上人多眼杂,在他看来,不是好去处。   怀中的美人便红了眼睛:“从前你都愿意带我出门的,如今……还说什么名分不重要。你若是厌了我,不若便放了我出府,世子妃大度,自然会再给你纳些美娇娘红袖添香……”   薛靖谦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手足无措地哄她:“好好好,不过是一个宴会,这满京城,你想去哪里都使得。”好不容易哄好了,才叹息着抚着她的后背:“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阿元,你哪里都不许去,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左右唐国公府是他外家,他多盯着点就是了,能让她开心,也是好的。   程柔嘉乖巧地靠着他的肩点头,眼眸里却闪着星星点点的茫然。   这回,她就是要深入虎穴,以身犯险,来戳破唐玉清的伪善。   这也是她最后一次主动为他二人的未来努力,倘若他还是不愿意娶她,她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娇声呢喃中,也藏着半真半假的心里话。   *   唐国公府大房嫡长子的幼子满月宴,自然也是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还未到用膳的时候,各家夫人如云地穿梭进唐弘泽妻子蒋氏的屋里,或是和正坐月子的她闲聊,或是看看孩子,未出阁的小姑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说话,赏花品茶,亦有滋有味。   近来京中隐隐有传闻,说唐家二房的三小姐要嫁与定远大将军做世子妃,两家即将亲上加亲,围着唐玉清的人倒是比之前多了许多。   景真县主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恭维,不耐烦地拨弄着染了蔻丹的珠贝指甲:“靠着讨好一个通房谋来的亲事,还有脸在这里炫耀。”   不知内情者小心地上来探听:“县主此话怎讲?”   “谁不知道大将军宠爱他那个小通房,南下出游都要带在身边。”景真掩了嘴笑,蛾眉大眼里闪着戏谑:“唐三小姐巴巴地赶去余杭,又一路赔着小心和人家互称姐妹……大将军许是觉得她不会欺负那程氏,才点了头肯娶她吧。”   “啊……怎么这样……这也太没有世家女的矜持了吧……”   唐玉清离得不远,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张脸青白交织,恨恨地看了一眼正同明欣县主说话的程柔嘉。   明明是那程氏先前得罪了景真县主,害得她被禁足了好几个月,没想到她出来之后不敢再去找明欣县主和程氏的麻烦,却来阴阳怪气败坏她的名声!   背对着他们的明欣县主动了动耳朵,浅笑着指了园中的一丛大朵的芙蓉花:“那花倒是不错。”   她和景真是天生的不对付,但有什么消息,却也是在斗嘴中先别人一步知道的。程姐姐同她提过几句,她便觉得唐玉清不怀好意,倒不意景真这人,听了消息,竟直接当着人的面编排人家……   唐玉清只觉得一团火在心中烧,见围着她的人面色都开始有些不自在,索性笑着先告了退:“……母亲那边还有事让我帮忙,诸位小姐且先在园中玩……”   说着便提了裙角转身走了。   游廊下,邹康痴痴观望着那抹身影。珍珠白的缃裙,淡蓝的锦缎,日光下粼粼闪着水纹,上面绣着大朵的白茶花。一阵风来,葱白一样的手指压住飘飞的缎面,杨柳一样的腰肢看着不盈一握,仅能瞧到半张明媚的侧脸,却已似随时都要羽化登仙的人物般,让人醉心沉迷。   唐玉清没想到这人胆大如斯,竟敢在宾客熙熙的情况下跑到内宅来偷看女子,眉梢便带了怒色。   这样的登徒子,母亲竟还起过心思让她嫁给他!   还好,她挽回了表哥的心,眼看着,待老侯爷死了,她就能风光地嫁进承平侯府了……   这邹康,与谦表哥,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又庆幸又愠怒,待到了他面前,却带着三分柔情:“表哥怎能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来?”   邹康回过神,尴尬地干咳一声:“玉表妹不是说……”   “那也不能这样,万一让人抓住把柄可怎么好?”   她表情淡淡的,想到自己布下的计划,指尖却忍不住得意地蜷缩在一块摩挲。   程氏在没有主母的薛家,已经得意得够久了。等她嫁入薛家,难不成还要吃一个通房的苦头?   天下万没有这般荒唐的事。   邹康闻言顿时有些犹豫起来:“那不然……还是算了吧……”   他放浪形骸惯了,可对着武夫出身,面无表情时便能瞧出杀气的定远大将军,还是有几分犯怵。   那程氏再美貌,到底是大将军的女人啊……   “表哥不必担忧。”唐玉清眸中闪过一抹嫌弃,都到了这种关头了,这人竟然还想打退堂鼓,她柔声笑着:“程氏已是伺候过人的,只要你二人不说,哪里会有人知道?她若是说出来,可就逃不了一死了……表哥可要想好了,错过了今日,可就再没有机会近身了。”   “表哥大可放心,一个暖床的玩意儿,不值一提。”她连声劝着,神情漫不经心。   邹康又看了一眼那处令他大半月来都魂牵梦萦的身影,终是咬了咬牙,点头应下:“那就听表妹的。”   唐家表妹可是要嫁进承平侯府的,拿捏一个通房而已,谅她也不敢将此事说出来。   催促着邹康离去,唐玉清的笑容越发兴奋起来。   美若天仙又如何,她就不信,被别的男人染指过的女子,谦表哥还能愿意将她笼在身边…… 第71章 入瓮 [VIP]   程柔嘉去了趟净房。   出来的时候, 赶上一群丫鬟鱼贯着从游廊尽头过来,捧着各式茶点佳肴,她眼神微闪, 停滞片刻从后绕过, 队伍末位的一个八九岁年纪的小丫鬟却像是被谁绊倒了似的, 茶水全倒在了她的褙子上,洇湿了一大片。   来唐国公府做客的, 个个非富即贵,这一匹缎子, 便是打死她她也赔不起。   小丫鬟吓得半死,立时伏在地上不住地给她磕头,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微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轻声道:“好了,快带我去换身衣服吧,你这样磕下去,一会儿就要将你家管事妈妈引来了。”   旁边的丫鬟连扶了她起来,帮着称赞她善心云云, 小丫鬟抹着眼泪, 谢了又谢,引着她往待客的厢房去。   临到了厢房外, 程柔嘉朝身边的阿舟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快步离去。   “夫人您先等一等,我去瞧瞧, 这间厢房有没有人。”   程柔嘉表情淡淡的, 微微颔首。   也不过是个被人当枪使的可怜丫头, 倒怪不到她头上。   果然, 下一瞬便见碧色衣裙的侍女端着托盘从旁边的抄手游廊过来,见到她们,似乎很是意外,目光落在程柔嘉身上的水渍上,更是快步走过来:“程娘子,您这是……”   “不小心碰倒了茶杯,溅了一身茶水。”程柔嘉认出她是唐玉清的贴身婢女果儿,心下更是有把握:“我的婢女已经去马车上找换的衣物了,这会儿便先找个厢房待上片刻。”   “哪用这么麻烦,娘子大可直接向我们小姐借一件褙子。”果儿亲善地笑,见她推拒不肯,才又道:“这间厢房有人了,程娘子去西边那间吧。”   她从善如流地点头,提着裙子上了台阶,侧耳听见果儿支走了那婢女。   “果儿姑娘。”她忽然扬声喊她,笑着问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席?”   果儿不意忽然被喊住寒暄,眉眼中闪过一丝焦急,敷衍地应了几句,笑着道:“娘子先进去把湿衣物换下来吧,天儿虽热,贴着却也难受。您是娇贵的人物,将军若知道了,该怪我们招待不周了。”   在她眼中,程柔嘉素来是有几分清高的,又仗着将军的宠爱在唐玉清面前很是得意,一听她这话,自然会高兴。   果真,下一瞬便见她脸上笑意盛了些,点头转身去推门。   一进屋,一股异香便直扑向程柔嘉的鼻间,她微微蹙了眉。   身后,果儿掩鼻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奴婢在门口守着,等娘子的丫鬟来了便走。”像是要增添她的安全感似的。   程柔嘉拿帕子掩住口鼻,玉指微点,从窗纱纸的缝隙看出去,远远地能瞧见一个外男往这边来。   这是内宅,即便是用来待客的,外男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懂医术,嗅了几息就知道这香炉里烧的是什么东西,只是没想到,唐玉清居然会用这么直白下作的方法来毁她。   不过,有些时候有些招数,的确是好用就行。   她的眸色冷下来,逡巡屋里一圈,到了窗棂旁。   真是做了全套准备,把窗子也封了起来。只不过为了不让外边看出来,用的是皮胶,而非钉子钉死。   程柔嘉从贴身衣物中拿出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丢下帕子双手迅速使力划开封住窗棂的皮胶,伸手推窗时,却感觉到一阵酸软无力,差点跌坐在地。   唐玉清竟然下这么猛的药,她不过是闻了十几息罢了!   她咬着牙,再不犹豫,轻手轻脚从窗子翻身出了屋。   ……   薛靖谦面色沉沉地大步往内宅走。   他正在前院喝茶,阿舟却找了他身边的小厮来寻他,说是程娘子自己去了趟净房,她再去寻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问旁边的丫鬟,说是被冒失的小丫鬟溅到了茶水,被引着去厢房了……   阿舟遍寻未果,这才来寻他。   薛靖谦一听就沉下了半颗心。   故意指使丫鬟弄脏客人的衣裙,再借机毁人清誉,是内宅争斗最寻常的手段,他一听就觉得蹊跷。可阿元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又是在他的外家唐国公府,恐怕根本没有设防,就跟着人走了……   宽大衣袖下,他悄声攥紧了拳,脚步越来越快。   到了阿舟所说的厢房外头,正巧瞧见程柔嘉半跌着从窗子上跳下来,鬓上的银簪坠落,青丝铺设成河,淡蓝的缎子上浸着大片的茶渍,很是狼狈。   他忙过去扶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却察觉出她的异常——她面色潮红,呼吸不稳,拉着他的手滚烫无比。   “阿元,你这是……”   程柔嘉伏在他肩头,心头大松一口气,脸颊却忍不住往他的脖颈上蹭:“将军……有人……有人在这屋里下药了……故意引我来……”   薛靖谦眸光沉沉,看了一眼傻在一边的阿舟:“去马车上给你主子拿身换的衣物去。”接着看了一圈,将她打横抱起,闪身进了紧邻的一间空厢房中。   *   唐玉清跟在邹康身后,不急不缓地走着。   到了门前,她看果儿一眼,后者立时笑着轻声道:“人已经在里面了。”   邹康闻言,眼睛顿时一亮,清了清嗓子缕平了衣袍上的褶皱,便大步地推门进去了。   唐玉清轻蔑地看着他的背影。   好色的废物!   若不是他这般草包,但凭男女之间悬殊的力气,程氏应也逃不出此地,可她为了保险,还是下了一重催.情的香料。   最好是引得众人来看时,二人依旧衣衫不整颠鸾倒凤……她心头的那口恶气才能出出来。   她拢着玉簪花的扇面浅笑,像是一派岁月静好的从容,脚步不急不缓地贴近那门面,一时半刻都未听到里面的动静,这才微微敛眉。   屋里邹康巡视了一圈,没瞧见程柔嘉,又看到南边的窗子看着,正要去看人是否躲出去了,脚下却一软,浑身都燥热起来。   “玉表妹。”他高声喊着,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里面没人啊……”   门口的唐玉清听到声音,脸色一变,用帕子掩着口鼻大力推开门,她扫视一圈,果真没看到屋里除了邹康有旁的人。   她竖着眉正要回头去问果儿是怎么回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推得她跌在屋里的绒毯上。她霍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赫然看到信任的丫鬟果儿面无表情地将大门关上。   啪嗒。   是落锁的声响。   她头皮发麻。   原先的计划里,是有这么一遭的。她们会先将门锁上,待屋里人生米煮成熟饭,将看客引来,再将门锁去了……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招数反倒用到了她身上。   果儿是疯了吗?   她恨恨地咬牙站起身,看了看那头开着的窗,边走边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想了想,还是将其中的药粒尽数服下。   她早备好了解药,就是为了防止自己中招。不过这药物也是一人份的,她可救不了邹康了。还是先自己跑吧。   她一脸骄矜地往窗棂处跑,手指搭上窗台的瞬间,脚下骤然一软,跌坐在地。   怎……怎么回事?   她明明吃了解药的……   果儿明媚可爱的脸又出现在窗前,笑嘻嘻将窗子关上:“小姐,奴婢下了两倍的药,您只吃那么点解药,恐怕不够。”   唐玉清悚然地望着屋子中央徐徐飘升的紫烟,挣扎着试图站起身与果儿对抗伺机逃跑,嗅了满鼻子香料的邹康却已全然失了理智,跌跌撞撞的扑过来,呼吸声沉重:“玉表妹……我……我好热……”   她吓得高声尖叫:“贱婢!你现在放我出去,我还能让母亲饶你一命!”   “果儿!”她试图软和了语气,迭声唤着。   “果儿,你别走!”   回答她的,只有那道决然关上窗子的身影。   她是吃了解药,可果儿下的药过重,她眼下虽不至于意乱情迷,却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邹康过来,不耐烦地一片片撕碎她的衣服。   唐玉清尖叫着挣扎,一滴懊悔的泪从眼角滑落:方才,她就应该将药给邹康吃,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   ……   薛靖谦抱着程柔嘉进了屋,扫视一圈,将架子上干净的帕子打湿,凉敷着她的脸。   将她浸湿的褙子褪去,圆润莹白的肩便在空气中微微瑟缩,手覆上去试探,却是一片滚烫。   程柔嘉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循着本能去环抱住薛靖谦的脖颈,又亲又蹭。薛靖谦正蹙着眉给她解热,反复地去拨开她的手却也不见成效,反倒被她勾得越发热血上涌起来。   “阿元!”他握住她的肩头,试图让她清醒几分:“这里是在唐家!”   他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厢房,免得她在人前失态,可此地也不知道何时会有人来,容身片刻已经是好的了,总不能……   许是那边还开着窗,外边忽地传来交谈声和尖叫声,薛靖谦听着脸色渐渐阴沉,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要出去看。   他听出来这是唐玉清的声音,阿元方才就是从隔壁跑出来的,如此……今日多半也就是她设的局了。   他原以为她是个本分的,却不想也是这般蛇蝎心肠……   可那边还有男子的声音……再怎么说,她也是自己的表妹,犯了大错有家规伺候,总不能让人凭白毁了清白……   白玉金虎腰带却忽地被一只手攥住,他回头,却见方才还尚算老实的程柔嘉已然褪了缃裙,光滑细腻的躯体贴着他的后背,双手亦缠上他的腰腹,着急地解着他的玉带。   她眸子里盛着微红的雾气,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倘若他这时候跑出去,她要是冲出了,该怎么办……   犹豫的片刻,那纤纤玉手使出了他意料之外的力气,将他整个人带到了榻上。   热烈缠绵的吻落在他的脸和脖子上,修长的玉腿缠绕着他。从她香舌渡过来的,似乎还有那药的残余气息,薛靖谦脑子里轰然一记炸雷,一瞬便将其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亦昏沉地按捺不住地将她箍在怀里,衣袍委地。 第72章 熙熙 [VIP]   果儿静默地守在厢房外, 直到听到里面逐渐混乱的细碎声响,唇角才绽开半凄然半明艳的笑意。   她提裙拾阶而上,转过游廊旁的亭阁, 到了一处延展至湖心的凉亭。   盛夏的日头晃得人双目晕眩, 她的脚步却是轻快的, 至到了亭中,屈裾敛衽, 恭敬地行礼禀告。   侍女为那人撑着伞,鱼竿微微晃动, 她却并不急着收竿。   金泥簇蝶裙熠熠生光,玫红绸伞顺着日光投射而下, 她笼在一团淡影中,细洁的珠贝柔荑闲闲攥着竿子,只看手,便觉得带着自矜身份的傲慢。   水波粼粼,她静静听完,信手收了竿, 侍女上前检查钓上来的鱼, 神色便带了惋惜:“……方才明明是两条一道咬的竿。”   钓上来的,却是其中不起眼的那条。   垂钓者婷婷袅袅站起身, 果儿看了一眼桌上的红木坛,识趣地捧着净水来侍奉她盥手。   “有什么要紧?”她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仿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温声软语:“下次, 总能将那逃跑的俏皮鱼儿捉回来。”   也不知是在说鱼, 还是说人。   果儿低着头没言语, 察觉到那只手抚在自己肩上,细细地抚平了衣领上的褶皱:“瞧你,可是要受些苦头了。”   果儿心头微顿。   她是唐家签了死契的家生子,伺候的小姐出了事,饶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逃不了一个死字……   可那又如何?她是受不得三小姐无情狠毒那样的人再登高处,一生无忧地过着了。   “贵人放心,果儿无怨无悔。”她笑了笑,抬眸时,眼里有不容错识的感激:“若非您当日出手相助,奴婢早就活不下去了。”   贵人哀哀叹着,神情似悲天悯人的菩萨,默了默,只得道:“行了,该开席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果儿眉眼微冷,坚定地点头应诺。   ……   邹氏笑盈盈地在厅堂里待客,眉眼里都是得色。   嫁进唐国公府二十年了,她还从未像今日这般扬眉吐气过。   想当年,大房的嫡长女也是动过和侯府亲上加亲的心思的,却被姑奶奶一口回绝了……偏生她的玉儿却成了,这些天,她在婆母面前腰杆子都挺直了,连出身高门又恃才傲物的大嫂都要让她几分,一口一个弟妹亲热地喊着……   前些日子,她还在为玉儿的婚事发愁——这样的年纪忽然被夫家退婚,虽说是因为八字,却也极不好听。她寻来寻去,不是丧了原配的鳏夫,就是家徒四壁的寒门士子,后来娘家的嫂子来信找她辗转打听,她还动了和康儿结亲的心思……   幸好当时没松口,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   眼看要开席了,邹氏笑吟吟地在鱼贯着进厅堂的小姐们身上扫了一圈,却没发现女儿的踪迹,眉心微簇,唤了神色紧张不安的果儿到身边:“……小姐呢?”   果儿低着头犹豫了半天,直到邹氏面有愠色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小姐……小姐她方才高兴,赏花时喝了两盅果酒,谁知就醉了……眼下就近在西边的厢房歇息……”   邹氏面色微沉,盯着她:“那你怎么不在小姐身边伺候?”   果儿赧然地道:“……奴婢……原是想让厨房温一壶醒酒汤,给小姐喝的……”   邹氏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但心头还是有些觉得不妥当,摆了摆手:“你去吧,我去看看她。”   玉儿从来都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今天这样的日子做出这种不知分寸的事来……   若是让客人瞧见了,岂不是丢了国公府的脸面?   也不该歇在什么厢房,应扶去自己的闺阁休息才是……   唐国公夫人正巧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便笑着拉了妯娌的手:“那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唐玉清眼看就要嫁进侯府了,她可不想在这时候出什么篓子,反倒怪在她头上……   邹氏笑得勉强:“大嫂是大忙人,还得待客呢……”   “这儿还有我二儿媳呢,不要紧。”唐国公夫人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都是一家人。”   邹氏这才点了头。   到底现在国公府上下都是一条心,都盼着玉儿嫁进侯府——姑奶奶再提携娘家,到底是因为太夫人还健在,等太夫人仙去了,还有几分情分在可就说不准了……亲上加亲,自然是最稳妥的法子。   承平侯夫人正笑眯眯地和母亲说着话,余光却将嫂子和弟媳的举动看在眼里。趁低头喝茶的功夫,她暗暗瞧了一圈,没看见程柔嘉和唐玉清,眉心便蹙了起来——该不会是玉儿趁着程氏在唐家,对她下手了吧?   她可太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了,倘若真是这样,恐怕这门亲事也成不了了……   念头闪过,她哪里还坐得住,笑着寻了个去净房的托辞,便扶着侍女的手远远地跟了过去。   即便不是她想的那样,多半也是玉儿出了什么差错了。否则,邹氏可不会这么上心。   姑侄是姑侄,但要做她的儿媳,自然又是另一番标准。   侯夫人微微敛了眉,眉眼间一派清冷。   园子里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客人在说话,见三人一前一后地往着同一个方向去了,也不免面露好奇地抓着容色明媚的婢女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果儿笑得一派坦然:“好似是宫里派人送了赏赐来?奴婢也不太清楚。”   唐国公府太夫人是当今皇后的外祖母,大房的大公子虽然因庸碌还未承袭世子爵位,大房孙子的满月礼却能得到宫里的赏赐……   围观的夫人和小姐们神情顿时艳羡,三三两两地跟了过去——他们好些人,都没见过圣旨是什么样呢……   ……   唐玉清并未察觉到门外的锁已经被悄悄打开。   她伏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又痛又烫。   她从来不知道,做这种事会这么痛……   屋里的香炉似乎燃尽了,但味道比先前还要浓烈。邹康伏在她身上,双目赤红,不知疲倦地挞伐,唐玉清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推不开他,到后来,脑子昏沉地反倒开始迎合起来,好似唯有这般,才能将痛苦减轻一二……   她翻过身主动抱紧了邹康的脖颈,唇齿间不由低低喟.叹一声。   真是疯魔了……   *   邹氏和唐国公夫人快步向厢房去,意外地在游廊边的青石路上瞧见了一个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小厮。   唐国公夫人立刻沉了眉眼,呵斥道:“什么人?”   小厮正前后张望着,闻声吓了一跳,忙上前来行礼:“见过大夫人二夫人。”   邹氏认出他是伺候娘家侄子的,皱眉问:“这个时候,你不在你家公子身边,在内宅的园子里乱窜什么?”   小厮心头暗暗叫苦。   他正是在找他家公子啊。   大半个时辰前,公子神神秘秘地说他要去和什么美人春风一度……他哪里敢跟着,只当没听见。   可眼看就要开席了,人却不见踪影,他这才着急起来。按理说,公子虽然荒唐,却也知道轻重,那席上都是举重若轻的贵客,邹家的门第,哪里能轻易离席?   他只好进了内宅边缘来寻,只当是公子又拉了二房哪个婢女躲进了花丛或是假山快活了……可找了一圈,却也没找到人影。   唐国公夫人目光灼灼,邹家的小厮头顶冒汗,只好如实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公子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却来内宅寻?   唐国公夫人面沉如水,正要说些什么,背后却传来一道笑嘻嘻的声音:“我知道!”   她愕然回头,看见笑得眉眼弯弯似是毫无城府的明欣县主……以及浩浩荡荡跟过来的女眷们。   明欣县主不待她反应,已经十分好心地给出了答案:“方才我们在赏花的时候,一个戴着翠色玉冠,绯色衣袍的公子来寻唐家二小姐说话呢,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邹家公子吧?”   那小厮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应该正是我家公子。”   还好还好,是和表小姐在一块就好……   邹氏心间一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去看侯夫人的面色,后者果真已经沉下了眉眼。   表哥表妹的,素来是最容易生情意的……怪不了别人要胡思乱想。   邹氏清了清嗓子,挑着眉看着明欣县主:“县主许是看错了,我家玉儿喝了杯果子酒就不胜酒力了,眼下正在厢房歇息呢。”   不胜酒力也不是什么过于丢人的事,一句娇弱便打发了,总比被人坏了名声的好。   邹氏自我安慰地想着,便昂首挺胸地向着果儿说的那间厢房去,自信满满地打开了门。   一开门,满屋甜腻的焚香和莫名的味道便扑了个满怀,她下意识地退了一大步,定睛去看屋里,却将纠缠着的白花花的一片看了个全,立时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唐国公夫人紧跟其后,见状也吓了一大跳,旋即定神去辨别那两人的身份。   玉儿和邹家的表公子?   必须将此事压下去,否则唐家未出阁小姐们的名声就要被败光了!   她深吸了口气,正要硬着头皮将门再关上,身后却有个胆大的小姐近了前,将外男的身子看了个遍,立时惊恐地尖叫起来:“三小姐你……”   后面跟来的夫人们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对,拉着自家的姑娘顿了足,那位小姐的母亲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着她退后捂着眼睛不让看。   侯夫人在后面看得分明,脸色很难看。   但看着娘家的嫂子和弟妹六神无主的样子,还是在心头叹了口气,镇定地上前关上门,道:“李小姐看错了,那是个不懂事的婢女。冲撞了小姐,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李小姐也只想将方才看到的事全忘了,满心想着自己看了外男的身子是否要找根绳子吊死,听到侯夫人舒缓的语气才稍稍定神,眼泪汪汪地点头,不去追究到底是谁。   可在场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若是个丫鬟,唐家的两位夫人哪至于如此失态?   想起唐家和薛家盛传的结亲之事,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屋内。   被尖叫声吓得彻底清醒的唐玉清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设计让程氏身败名裂的把戏,竟全被果儿那个贱婢用到了她身上……   想起方才屋外一眼扫过去乌泱泱的人,她绝望地使劲推了一把身上的人:完了,祖母还会留着她的命吗……   身子疲累得如老态龙钟的七十岁老人的邹康被药物催着神志未明,方才的动静并没让他清醒,反倒此时被唐玉清猛地一推吓得缴械而出,却是激流而退。   唐玉清表情木然地看着榻上大朵的深色,很想嚎啕大哭,却又怕把屋外的人又引过来,只能捂着嘴无声地掉着眼泪。   怎么会这样……到底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地……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深巷 [VIP]   遑论唐国公府闹得如何沸反盈天, 巳时末,一辆黑漆马车悠悠地从中驶出,穿过人声喧闹的东大街, 漫无目的地忽急忽缓而去。   薛靖谦大掌扣着那玉润冰清的身子往自己怀中压, 素来平静沉着的眸中闪过后悔和心疼。   是他大意看走了眼, 未曾料想到唐玉清有这样狠的一面——阿元不过在那屋里待了十几息而已,便失控成这般, 若再多吸入些那熏香,恐怕就逃不出来了……   他一阵后怕, 爱怜地抚着她的青丝,怀里的人儿却不安分, 仍觉不够,揽着他的脖子紧密贴合,丝丝异样的声响从她口中溢出。   被她雪白的纤臂勾着,只觉得跌入了香软粘缠的糖渍玫瑰花露中,温温腻腻,难以释手。   “阿谦哥哥……求你……”她在他怀中焦躁不安地呢喃渴求。   他听着渐渐又红了眼。   倘若他方才来迟几步, 或是她没那么警觉……被旁的男子窥得一丝温香的可能性都足以令他抓狂, 他低叹一声,像大猫衔住小猫脖颈似的, 轻咬上她颈与肩邻着的那块软.肉,带着惩戒的语气:“下次可要多长几个心眼,别又被人傻傻骗去了……”   马车里的动静骤然大了起来,车夫旋即挥着鞭子加快了速度, 但那声音太尖亢, 连轰隆隆的急促轱辘声都难以掩住, 反倒随着颠簸起伏, 越发不堪入耳。   黑漆马车在南城的一条深巷中缓缓停下。   车夫与阿舟皆面红耳赤地下了车,垂手立在一旁,竭力去忽视空旷巷子里越发放肆的声响和摇晃的车身,做出充耳不闻的姿态静候。   ……   不知过了多久,那细碎又连绵不绝的声响才蓦然而止。   车夫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汗,很是叹为观止:没想到,将军在战场上搅动风云,在此事上亦是如此的天赋异禀……这小娘子也是够厉害的,即便他也像将军这般生猛,他家的娘们也早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把他踹下床了……   ……   程柔嘉神色恢复了清明,头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没脸见人了……想想方才马车走在路上时,距车夫恐怕都不到两尺,同光天化日也没什么区别了。   且薛靖谦向来最看重这些,除了在余杭做戏的那一回,人前都是一丝不苟得连头发丝都不乱的,今日她居然勾着他在马车上就……   车内一片狼藉,那件被茶水浸湿的褙子又充作薄毯同他的披风一道裹着她出的唐家,眼下却已经泰半被撕碎……就连薛靖谦,也微微出着气,她试探着触手去够他,背上汗湿一片,温度灼得吓人。   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不由自主地断续回忆:先是一墙之隔,在唐家的厢房里胡闹了个够,趁乱出了唐家后,身上的药性却未完全解开,一受马车颠簸,越发不耐起来……   薛靖谦本也有些不自在,但瞧见她埋在自己怀中头也不抬的样子,又觉得可爱至极。他俯身啄了啄她出着细汗的鬓角,轻声安慰:“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难堪……”   “可是……三小姐是不是?”小姑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恐地扶着他的臂膀坐起来。   薛靖谦心头一沉。   他方才确然是把这件事给忘了……但也怪不到她头上。要怪,就怪唐玉清自己心术不正,又御下不言,让下人生了异心。   他一言不发地从马车坐板下为她找了一套干净的衣物,为她一件件穿上,指腹叩着衣领碾平时,才整理好了思绪,淡声道:“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程柔嘉面色复杂地哀叹一声,螓首靠在他肩上慵懒地任他伺候,眸光却微微闪烁:在唐家厢房时,她是清楚地听到了唐玉清的求救声的,她也是故意不让薛靖谦去的。   唐玉清存了这份害人的心思,就该做好自己承受的准备。果儿有异心,倒省却了她一番功夫。   如今她与邹康露水夫妻一场,却不至于会丢掉性命,可若是今日遭遇这些事的人是她,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至于邹康是怎样的人,她并不关心。唐玉清欲施加给她的人,反倒应在了她自己身上,那么今后是福是祸,全然可用报应二字一言以蔽之。   她从不是什么济世救人的菩萨心肠,斤斤计较,有仇必报,无利不起早,才是商人本性。   ……   “阿舟,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烧些水。”   此处是他早些年购置的宅子,权当办差时的落脚之处,免得受了伤再惊动家里人。   薛靖谦抱着程柔嘉下了马车,车夫恭敬地行礼,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程柔嘉脸烧得通红,不由自主地抚着鼓涨的小腹,却被他轻轻拨开手,咬着耳垂告诫:“不许碰,别把本将军的孩儿按走了……”   她这样难受,的确是要盥洗,不过却不急在一时。   她大臊,气急败坏地在他耳边咬牙切齿:“薛靖谦!”   男人低低的笑,却是十分愉悦。   程柔嘉微微失神。   这样的话,他常常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他是真的想与自己有个孩子吧……可既然这般迫切,又为何不肯给她一个名分?明明他许诺过,若是肯尽力一试,十有八九能成的。   如今唐玉清彻底没了可能,可她又真能得偿所愿吗?   她没有半点把握,只有茫然。   她好似……并不能全然猜到抱着她的男人,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   出了这档子事,纵然唐国公府的主子们个个百般遮掩,唐国公府太夫人还是得了消息,早早神色恹恹地告罪了宾客,让人提前散了。   厅堂之中,乌泱泱地坐着站着十几个主子,各个面色不善,表情凝重。   唐玉清和邹康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进了屋,太夫人一看见邹康仍旧面色通红不安分地扭动就一脸厌恶地下令:“拿桶水来,把他给我泼醒。”   一桶水一半溅到了身侧的唐玉清身上,她这才从混沌绝望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茫然地扫视着一众长辈亲人。   竟然连还在坐月子的堂嫂蒋氏都跑出来看她的笑话……   蒋氏看着她震惊的目光,却是毫不掩饰的一脸厌恶。   她膝下已经儿女双全,夫君眼看着就要封世子了,今日不知道听了多少夫人羡慕恭维的话。本来是大好的日子,谁知道被隔房不知廉耻的小姑子搅了事,给唐国公府丢了天大的脸面……   也不知道能她的珍儿议亲的时候,京城的人还会不会记得这件事。   她恨恨地绞着帕子,只恨不得立时找根绳子将这败坏家风的小姑子绞死。   唐家太夫人出了这口气,目光却落在自己女儿身上,低叹道:“元娘,这亲事……”   侯夫人不等母亲说完,已经淡淡看向邹氏开口:“这事说出去不光鲜,但好在先前邹家和三丫头定了亲,到了余杭那地界,隐个几年的风头,也就无碍了。”   邹氏瞠目结舌:“玉儿何时……”   身上却已经挨了婆母一拐杖。   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是订过亲,也就是私通了……那可是要浸猪笼的。玉儿被坏了清白,先前料想的大好前程是万不可能了,想起邹家先前确实有向玉儿求亲的意思,她深吸了口气,冷冷地盯着邹康:“确实是定了亲,康儿,你说是不是?”   邹康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意识才清明起来,想起方才荒唐的种种,也是有几分明白了——他们算计程氏,反倒被人算计了……   眼下唐家的长辈似乎全然不想问因由,只想急着给薛家一个交代……   薛家!   他清醒起来,若是让薛将军知道他肖想着他的身边人,那才真是麻烦。看着一众长辈吃人般的眼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这番上京的确是来定亲的,我爱慕表妹已久……”   太夫人现在看到邹康就觉得腌臜,懒得听他表心迹,叹着气扶着长女送她出门。   直送到了二门上,侯夫人才一脸无奈地道:“母亲,您先回去歇着吧,不用送了。”今日的事,料想对这老人家也是个大冲击……她向来自诩唐家子孙不算出息,却个个懂礼知礼的,没想到当着满府的宾客出了这么大个丑……   与婢女通.奸不过是托辞,那些人纵然给唐家面子不当面议论,背地里却少不了讥笑。   唐家太夫人只觉得累极了,却还是犹豫着拉住长女的手:“元娘,三丫头犯下这样的大错,我是没脸见你了……”   “又不是母亲的错,要怪,也要怪她那娘就是个不着调的,非要将邹家人引到家里来。”侯夫人轻嗤,她对邹氏一向看不上,原先以为要做亲家了,还千方百计忍着,眼下倒是没有要忍的必要了。   太夫人神色微缓,试探着提议:“左右是我们对不住你,原先就该说盼儿的……只是她年纪小,嫁过去恐怕要过两三年才能繁衍后嗣……”   唐盼清是国公夫人所出的嫡幼女,眼下只有十三岁,还未定亲。   侯夫人的眉眼冷下来,不着痕迹地抽开手,抚着鬓角轻笑:“盼儿那孩子我很喜欢,机灵聪慧,将来定是个有造化的。到时候,我来给她说亲。”   她的谦哥儿又不是谁都能嫁的,三丫头犯此大错,证明大嫂治家就有问题,她原先就觉得娘家能给谦哥儿的裨益有限,也不过是谦哥儿自己提出来,才点了头。   机会并不是能一再出现的,她没有了结了玉儿的性命来保全两家的名声,已经是够给母亲面子了,万没有姐姐不行再换妹妹来的道理。   更何况,她方才已经打听了,谦哥儿和程氏早就出府了……说不定,今日这场喧闹的内情,二人早就知道了。   挑玉儿的缘由独子说得清清楚楚,眼下犯了他的大忌,她就是有心挽回,恐怕说话也做不得数。   唐家太夫人明白这是不应的意思了,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让丫鬟替自己送长女出门去。   待转了身,慈爱宽悯的面容便换了神色,冷笑道:“让国公夫人把这件事给我查得一清二楚再来禀我!”   这群不成器的儿孙,到嘴的鸭子竟也能飞了!   她可怎么能安心地阖上眼去见老国公爷哟…… 第74章 急召 [VIP]   果儿低着头进了厅堂, 还未站定,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   唐玉清目眦欲裂地瞪着她,模样状似疯癫:“你这贱婢, 为何要陷害我?”   唐国公夫人皱眉看着这一幕, 暗暗摇头。   果儿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 回过神来便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直磕头:“都是奴婢的错!小姐息怒!小姐息怒!”   太夫人走后, 两人早被松了绑,唐玉清一个劲儿莫名其妙地咬着果儿, 国公夫人才烦不胜烦地让她进来被审问。   邹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一边看着, 心头暗暗惋惜。   虽说母亲确实是想让他娶唐家表妹,可她生得实在普通,还不及他屋里养的那几个妙人的姿色呢……不过方才……倒是让他爽了个够。   他的目光移在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婢女脸上,拇指忍不住摩挲着食指的指腹:真论起来,这个果儿倒是生得很漂亮,娇俏可爱又不失明媚……   唐玉清气得要命, 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贱婢!少在这里装可怜!到底是什么人指使的你?”   果儿委委屈屈地抬头, 小鹿般的眼眸里盈满了雾气:“小姐,奴婢对您忠心耿耿啊……那熏香, 定是程氏放的!”   程氏?   唐玉清愣了愣:这个贱人在说什么胡话,那明明是她们合谋……   她看了一眼神色冷清的大伯母,回过神来。   她已然在娘家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若再承认算计程氏反倒技不如人, 大伯母会怎么看她?又毒又蠢?   索性她是外人, 倒不如全推在她身上……   至于果儿, 等回了她们房头再严刑拷打这个死丫头。   她目光惊疑不定, 装出惊诧的样子:“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听侍奉茶水的小丫头说,先前……承平侯府的程娘子被打湿了衣裳,进过那屋子……您吃醉了酒,奴婢扶您进去休息的时候,也是听程娘子说了一嘴那厢房没人,才去的……”   邹康饶有兴致地听着。   倒真是个舌绽莲花,指鹿为马的小丫头。   他起先是对果儿有些愠怒,但现在想想,除却被泼了一桶水,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前所未有地畅快了一回。   旁边的邹氏已经听得大怒:“这个贱人!一个小小的通房,竟然敢来算计国公府的小姐!”嚷嚷着要去报官。   国公夫人拧着眉让下人拦下她。   报官?她们对外的托辞是一个丫鬟勾着府里的表少爷爬了床,告官要怎么说?   况且……   她看着三丫头闪烁的目光和一边邹家少爷莫名的神色,总觉得他们在说谎。   别说是告官了,这种话,她连去将姑太太叫回来对峙都没底气……若真是如此,这丫鬟为何刚才不表忠心地趁着姑太太还在,让她发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通房?   且唐国公府这么大,那程氏第一次来做客,哪里就能诱得府里的小姐和外院的表少爷到了同一间她“恰巧”下了药的厢房?   越想越觉得离谱。   婆母嘱咐了她让她查个水落石出,可眼下这三人各怀鬼胎的,当着她的面就能编瞎话,这样审,恐怕是审不出来……   念头闪过,她面上便装出信服的神色:“若真是如此,倒是我们家该找薛家要个说法了。”   唐玉清听着浑身一颤,原本就酸软的身子差点滑落在地,果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却厌恶地一把甩开。   “没证据的事……况且谦表哥那般宠爱那通房,又怎么会将人交出来……”她泫然若泣,哀哀摇头。   国公夫人越发坐实了自己的想法,却叹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国公府的名声。”   果儿闻言跪了下来,落泪道:“奴婢愿意护着小姐……大夫人您尽可将事情都往奴婢身上推,奴婢在小姐身边伺候十年了,那李小姐看错了说错了,也是有的……”   抬眼时,却不动声色地哀哀看了邹康一眼。   邹康心下一跳。   难不成,这小丫鬟钟情于他?   是以见他中了药,才将贴身伺候的小姐推了进来,供他解药?或是想成全邹唐两家的亲事?   念头一起,他越发觉得有道理——若非如此,伺候了十年的主子,怎会这么容易生出异心?   邹康迟疑着站起身:“这丫头说的,我觉得可行。不若这两天我带她出门晃晃,坐实这个传闻……”   唐玉清和邹氏一愣,旋即气了个倒仰。   这不着调的,竟是当着大房的面在讨要这个丫鬟!   邹康却觉得没什么不妥。   他又不在朝做官,在京城的名声有什么要紧,总归这回圆满地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任务,将唐国公府的嫡小姐娶回了家……如此,正该趁着最后的几日好好快活快活。   国公夫人眉心一跳。   这可真是……   却是点了点头:“行吧,只是别再闹出什么别的乱子了。”   低着头的果儿唇角绽开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原以为今日就是她的死期了呢,倒不曾想,这姑爷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荒唐……   她美丽的眸子中泛起怨恨与哀伤。   她原本有个青梅竹马赵晋,在外院做个小管事,二人早早就定了亲事,算算日子,本就该今日这个良辰吉日过门的……   谁知道年初时小姐丢了亲事,消息正好是赵晋来禀报的,不仅没有赏钱,二夫人还发了好大的脾气,让人出去打他板子……却没说要打多少板子。   她看得心惊肉跳,哭着去求二夫人,又去求伺候了十年的小姐,两人却只顾着以泪洗面抱头痛哭,半点不理会她……后来,赵晋竟被生生打断了气。   二老爷回来后发了好的火,说二夫人不该僭越去处置迁怒外院的人,两人吵了几日,没人记得去给无辜受难的赵晋落葬……她又去求小姐,小姐却一脸厌恶地道:“……若非是他八字太硬,命格晦气,也不至于牵累了我。”   竟将那些歪理邪说给她带来的痛,全然推给了旁人。   她心灰意冷,直想抱着他的尸首一同投井去了,若非那贵人出手相助,帮赵晋下葬,她也活不下去……   赵晋或是她,在三小姐母女眼中,不过是草芥,不过是不需在意心绪的小人物。直到方才,她还不知道她为何背叛她呢……   果儿惨然地垂眸一笑。   若是此番她死不了,她定要好生地折磨三小姐母女,让她们日子越过越苦,也尝尝她那时有心无力的滋味……   国公夫人带着人走了,果儿站起身,却似站不稳似的,邹康怜惜地上前去扶住她:“啊……多谢表少爷……”   唐玉清再也忍不住,抽出旁边的剑就要提刀杀了果儿,邹康大惊失色,呵斥地用袖口将剑扫下去:“你这是做什么?如此泼妇作态!你设计陷害程氏的时候,倒是大度的很,巴巴地把她往我床上送……”   邹氏听懵了,唐玉清手中的剑落地,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母亲怀里大哭了起来:身子给了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她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尚未走远的国公夫人听到婢女来禀,不由冷笑一声。   果真如此。   幸好她没有听信那主仆的一面之词,去和薛家对峙……   现如今,倒是能和婆母复命了。   *   薛唐两家的婚事最终被“证实”为谣传:唐三小姐定亲的表亲是邹家,而非薛家。   那日宴后唐家厢房的风流韵事便被传了出去,只是很快就改了风向:服侍人的是唐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因着姑爷醉酒才酿成这一桩丑闻,不过那丫鬟本就是要陪嫁过去做通房的,倒也算不得骇人听闻。   茶馆里的人将信将疑,而当邹康带着杏眼桃腮的小丫鬟频频出现在茶楼楚馆之地后,流言便渐渐散去了。   唐国公府的满月宴后,承平侯的病情一日比一日重了。   池姨娘衣不解带地在一边悉心服侍,薛靖谦也常去探望,夜深了回来便直接歇在了世明堂正房,连着好几日程柔嘉都没能见上他的面。   给薛靖谦选世子妃的话题仿佛被突然按下了,无人再提及。   一晃眼到了回京后的第一个休沐,程昱之托人送了信,邀她去陛下新赐的府邸喝茶。约莫是他生得好,寻常只赐状元的府邸,今年的探花竟也有份。且听闻他近来常在御前行走,前阵子还得了陛下一匣子点心,倒是颇受圣恩的模样。   程昱之算得上她半个娘家人,她也有心亲自为他庆贺一番。只是想到好些时日不见薛靖谦了,估计着休沐时他会过来一趟——薛靖谦回京后从前大都督的职位也并未复职,但这人看着倒比从前更忙些,宵衣旰食还抽空侍疾,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想起出京前这人乱吃飞醋倒来折腾她的样子,程柔嘉到底歇了心思,只简短给程昱之回了口信,派红绸送了一匣子亲手做的糕点过去。   这日夜里,薛靖谦果然来了。   脸瞧上去消瘦了一些,精神却很好,出了耳房挥退了下人便压着她在帷帐上亲。   程柔嘉生怕把好好的绡纱帷帐扯坏了,又怕他搂不稳害自己狼狈跌下去,恼得作势要去挠他:“你几日不见我,想的净是这些……这些见不得人的!”   薛靖谦哈哈大笑,亲了亲她的额头,不再捉弄她,揽着她的腰肢闪身一晃,两人便齐齐跌入了床帏间的红被。   他鼻翼亲昵地蹭着她的,哄小孩似的蛊惑人:“喜欢你,才这样的……”   听得这人大方承认一回,倒是难得。   “你就不想我么?”   程柔嘉不去理会他的循循善诱,偏了头,耳垂却不自主地红了一片,但仍旧嘴硬:“恍若……也是才见不久……有什么好想的?”   薛靖谦抚着木桃叹了口气:想让这小姑娘像马车上那么主动,恐怕是不能了。他故而存了坏心思,一点一点地揉她,让她衣衫半解,香汗淋.漓,却又蓄而不发。   程柔嘉颊上嫣红,吁吁娇.喘,恼怒地去捶他:“你若再这样,以后别想进我的屋了。”   薛靖谦大笑,却懂得见好就收,扶住雪白的胯托起,细腻的吻落在她的面颊上,攻城拔寨的疾风骤雨亦忽然而至。   一轮风雨过后,他揽着她低低地平复着,外头却忽地传来小厮敲门的声音。   “世子爷!世子爷!”   薛靖谦微微蹙眉。   他歇在阿元这儿的时候,鲜少会有人有胆子过来打搅……   程柔嘉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却也知道轻重,小手去推他。   “我去看看。”他慢慢地退出去,亲了亲她额上的细汗,穿上中衣披了外衣去开门。   絮絮细语几句,再回来时已经面色凝重,低声道:“宫里有事,我得进宫一趟。”   这样大半夜的进宫去……   程柔嘉心道不妙,也沉了眉眼,起身要服侍他穿官服。   他按下她的手:“你不必起身了。”   却是并未穿官服,一身便衣进宫而去。   程柔嘉赤着身子顺着开了半扇的西窗望出去,只瞧见一轮残月高悬,深蓝的穹窿高深得像是要将人的深思吸进去似的。   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第75章 来客 [VIP]   亥时夜深露重, 白月当空之时,薛靖谦回来了。   程柔嘉吃了一惊:说是宫里出了事,怎么还回来了?她原以为陛下会让他留宿宫中的。   “怎么还没睡?”薛靖谦进来时, 正瞧见她披着绸衣歪在榻上看书, 不免有些意外, 待简单梳洗后出了耳房,笑问。   “左右睡不安稳, 想着看会书兴许会困。”她笑着起身,乌油发松松的, 更显娇媚,一副不准备趿鞋赤脚下地的模样, 薛靖谦实在是怕了她,索性走近几步,由着她坐在榻上替自己更衣。   “宫里出了什么事?”待他脱履上榻,程柔嘉乖顺地顺着他的意思偎在他怀里,仰脸看他。   “大公主的点心里有剧毒,险些中招, 皇后娘娘受了惊吓, 陛下便宣了我进宫。”   “中毒?”程柔嘉大惊,“可查出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还没有。”薛靖谦默了默, 唇边有隐隐的冷笑:“倒也不用查便知。”   “……项贵妃?”她很意外地猜测。   薛靖谦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想法。   “可如果是项贵妃,为何要对一个公主下手?”她大惑不解。   项贵妃膝下是有皇子的,若想扫除威胁, 大可直接对太子或者三皇子下手, 害大公主……除了激怒薛家和薛皇后, 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薛靖谦赞赏地看她一眼, 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她的确不是冲着大公主去的。那糕点,原是澄哥儿从宫女手里接过去,亲手提去三皇子殿中的。不过是大公主贪吃又顽皮,娇纵地抢了过去,才到了她手里。”   薛靖澄近来在宫中给三皇子伴读,两人一向亲近,他带进去的东西,只怕三皇子不会起任何疑心就会吃下去。   像是怕她不懂,薛靖谦又解释了一句:“东宫上上下下都是陛下的人,项贵妃没那个能耐插手,就打起了这样的诡计。”   程柔嘉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皇后膝下两个嫡皇子,一向是兄友弟恭的,可万事一旦涉及皇权,不免要增添一层疑窦。   “若真得手了,陛下轻则怀疑薛家僭越有不轨之心,重则疑心太子殿下指使澄哥儿残害手足,为图大位,扫清障碍……皇后娘娘恐怕也会深受打击……”   薛靖谦愣了愣,目光复杂起来。   阿元不愧是身上流着邕王属官的血的女子,他从前只是没同她详说过这些事,不曾想一提及皮毛,她就能如此一针见血……   “是,三皇子还住在娘娘的凤栖宫,不曾由外人经手照顾,出了这等事,澄哥儿和薛家都很难将自己摘出去。”   她不免追问:“那陛下今日怎么说?”   虽背后之人没有得手,下毒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   薛靖谦捏捏她的鼻尖,低声笑道:“放心吧,陛下只是让我进宫宽慰下娘娘,顺便把澄哥儿先带回府中。澄哥儿很聪慧,凤栖宫上上下下几百人,却一眼就认出了给他糕点的宫女……陛下让我将此事查清楚……”   程柔嘉放心了。   这件事里薛家算得上有嫌疑,皇帝却仍旧将查案的事交给了薛靖谦,还将年幼的薛靖澄放回了府里,可见大体还是信任薛家干不出这种丢车保帅的事的。   “五少爷和六小姐一向聪慧的,池姨娘将他们教得很好。”她低声说着,不由打了个哈欠,困意忽然就来了,慢慢阖上了眼睛。   “阿元?阿元?”薛靖谦低笑着迭声喊她,手指惋惜地在那换了崭新海棠红肚兜的肚儿上摩挲片刻,半晌,还是笑着将人搂紧,不再动弹。   方才被宫里搅了事,本来回来后心事重重的没了兴致,谁知她这样聪慧,秘辛不用独自压在心间过夜,倒是颇为舒畅。可这小姑娘换了崭新的衣裳和被褥,若他再闹,定然又要生气,他浅笑着望着她沉睡的面孔,眼前却影影绰绰出现了另一张脸。   橙黄的烛火噼啪地轻炸着,薛靖谦微微蹙着眉,细细端详着她的眉眼,目中似隐隐疑窦丛生。   *   黄昏日暮,街道两旁的店铺伙计仍在卯足了劲吆喝。   南阳大长公主的车舆经过喧闹的东大街,高门大户的宝马香车纷纷缓行让路,只到了一间胭脂铺子前面,被一辆横停的马车堵住了去路。   高挑削肩的宫女掀了绣着玄鹰衔缠枝花的明黄帘子出来看:“怎么了?”   内侍去而复返,笑着道:“唐国公府的表少爷带着丫鬟在买胭脂,排场大得很。已经让他们让路了。”   宫女点点头,并不点评,进了马车一一转述给闭目养神的南阳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摇头失笑。   唐家二房找了个棒槌女婿,倒是任由大房摆弄,毫不顾忌自己的名声来成全旁人了。   她兴致乏乏,不置可否,车舆很快重新驶动,路过胭脂铺时,一阵风鼓起帘子,宫女忙起身卷起,免得冲撞了大长公主,南阳顺势往外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春眉水目的丫鬟脸上,微微一顿,眯起了眼睛。   宝庆胡同。   皇帝赏赐给顾家的府邸与先皇赐下的公主府比邻而居,一墙之隔。   “大长公主可要去给太夫人问安?”宫女轻打着扇,笑着问。   南阳摆了摆手:“她这些时日忙着逗重孙呢,难得不来折腾我,你可别提她了。”   宫女掩了嘴笑。   大长公主辈分高,年纪却不大,皇帝陛下都要称一声姑姑,这些年过得越发随性自在,有时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如今找遍满京城,也就太夫人这个婆母能压她半头,让她时不时地去表表孝心。   下马车回了公主府,南阳便问:“郡主可从宫里回来了?”   听闻昨夜还闹出什么下毒的事情来,这孩子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倒和大公主亲近起来,惹得她今晨被吓了一大跳,后来知道不是毒害她的,才松了口气……   府中的宫女笑着回话:“没呢,定远大将军在彻查此案,下午派人请了咱们郡主去府里问问昨日详细的情况。”   “现在还没回来?”南阳拧了眉,有些不悦。   她这幼女这几年体弱多病,她才应了她陪太后在佛寺修养的要求,如今已经年有十七,仍是云英未嫁,甚至连亲事都没定下。   薛靖谦可是京里出了名的能勾小姑娘……   她的女儿,还是不要和武夫扯上关系的好。   “去旁边瞧瞧大爷回府了没有,让他去接他妹妹回来。”   “是。”   宫女笑眯眯地去了,心里头暗暗同情了顾昼片刻:大爷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要整日里被大长公主呼来喝去做这些“苦差”,到底还是小郡主享福,处处有人记挂着……   *   自打薛靖淮等人搬出了侯府,程柔嘉又能无顾忌地在药园子里大展拳脚了。   她正同背着药草的阿舟笑着说话,准备回世明堂用晚饭了,却瞧见那烟水桥上立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正在喂池子里的锦鲤。   程柔嘉愣了愣,知道约莫是来客,有心要避,可那桥本是必经之路,又不好避开,只得缓缓上前去与之见礼。   待得近了,则看到那女子发髻如云,簪满珠翠,上着胭红的撒花夹衫,下着荼白缕金挑线纱裙,斜插一支步摇,长长的流苏搭在肩头,白面粉唇,眼若清潭,肩背瘦削,精致华贵。   “你是?”那女子笑着开口,语调温柔却不温吞,自带一股韧劲似的。   程柔嘉却觉得她有些面熟,屈膝行了礼:“妾身程氏,在世子爷身边服侍。贵客好生面熟。”   那女子若春花秋画的面孔恍若忽地顿了一下,旋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态度不远不近地笑着颔首。一旁打着青绸油伞的宫装女子已经替她开口:“这位是嘉南郡主,郡主,这应就是大将军的通房程氏。”   嘉南郡主这才明悟了般,轻笑:“不怪程娘子觉得我面熟,前些时日唐家的满月宴,娘子是不是也去了?”   是这个缘故吗?   程柔嘉不置可否,随意寒暄了几句,带着婢女离开。   宫里亲封的郡主,轮不到她来招待,若要留饭留宿什么的,自有侯夫人去烦扰。   回了东厢房,程柔嘉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整理云鬓,卸掉繁重的钗环。   她看着菱花镜中眼眸闪闪发亮,嘴唇朱红若脂的十七少女,忽然惊咦了一声。   阿舟吓了一跳,以为她没轻没重伤了小姐的头发,正要告罪,却听程柔嘉喃喃道:“阿舟,你觉不觉得,方才那位郡主,与我有几分肖似?”   阿舟微微一怔。   她并没有失礼地直视那贵人太久,但回忆那嘉南郡主的五官,似乎并没有姑娘的精致好看呀……   “不是说五官,我是说……神似?”   她好像隐隐抓到了什么令她别扭的东西,却又一时说不分明,最终也只模模糊糊说出这两个字。   阿舟只是匆匆一瞥,神态姿容并不能瞧得仔细,闻言只好抿着嘴笑:“娘子素来眼尖,您说是,多半应就是了。”   程柔嘉摇头失笑。   她这可真是问错了人。   阿舟这丫头,素来将她的话奉为圭臬,哪怕她说今日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她恐怕也要笑眯眯应一声是。   兴许,是她疑心太过想岔了?   毕竟,承平侯府并不常有嘉南郡主这样年纪的女客来访……   “去前边问问,郡主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她昨儿困乏了便睡了,薛靖谦也没来扰她,也许是他说了什么,自己却困意昏沉没听着吧…… 第76章 佳偶 [VIP]   夜幕黑浓, 公主府上院的大红灯笼仍挂着,里间笑语喧阖,笙歌阵阵。   南阳大长公主歪在贵妃椅上, 阖着眼听着台上踮着脚尖捻步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亦有容貌姣好, 行动风流的白衣少年们弹琴奏鼓,拨弄琵琶。屋外琼花飞舞, 屋内烛火摇曳,相映成趣, 瞧着很是惬意。   贵妃椅旁亦跪坐着一名弱不胜衣的樱衫少年,白面朱唇, 修长的手骨节分明,黑长的睫毛轻眨着,正小心翼翼地给南阳大长公主保养得宜,毫无褶皱的手涂抹上朱色的蔻丹。   顾昼一进门便瞧见满屋子的少年郎,他青筋直跳,无奈地看着母亲。   这哪能怨得了祖母脾气不好, 他若是祖母, 偶然来一趟就撞上这样的场景,那能不误会?何况坊间还一直盛传着母亲在公主府蓄养了几十个男宠的谣言……   “小将军。”   少年们齐齐行礼问安。   笙鼓停歇片刻, 南阳便拧了眉,不耐烦地开口:“你不回家陪你媳妇儿子,倒过来扰我清净。”   顾昼习以为常,施施然坐下给自己添了杯茶水:“母亲使唤我去接妹妹的时候, 倒不嫌我烦了。”   南阳便长叹一口气:“……孩子还是小时候好玩, 长大了个个都会顶嘴气人。”   樱衫少年容祝抿着嘴笑, 并不接话, 更加认真地上着色。   顾昼眼睛却一亮:“母亲若是想安儿了,明日我就让阿卉把安儿送过来陪您。”   南阳嫌弃地看他一眼:“瞧瞧,他们顾家人真是一脉相承地听不懂人话……谁要帮你带孩子?自己去罢。”   顾昼却已经转头和伺候南阳的宫女细细交代起来,末了嘱咐一句:“……母亲性子急躁,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你可要多看顾些小公子。”   “……在顾家也不知道是当的爷还是奶娘。”南阳听着直摇头,颜骨却不自觉溢满笑意。   容祝将细细的梅花花瓣置于那珠贝上,轻轻吹干,心头也是暗笑。   殿下总是口不对心,明明最爱看大爷大奶奶夫妻恩爱,见着了却总要挤兑两句……得亏大奶奶也是个妙人儿,什么都看得分明。换做寻常小肚鸡肠的妇人,难免要生气的。   小公子偶尔来,殿下面上不耐烦,却总是捡了最好的给他吃给他用,上月里小公子在上院玩,摔了个前朝的八仙过海花瓶,也不见殿下生气,反倒将小公子搂在怀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生怕哪儿伤着了……   顾昼亦垂眸掩去一抹复杂之色。   父亲已经仙去多年,母亲总是孤寂的,只是前几年陛下提议让她再嫁,她也不肯应,反倒从教坊司里捞出来这些罪官之子养在府里,一则取乐,二则也是主动坏了名声,免得陛下再提。   小妹也是个细致贴心的,只是不知缘何总喜欢往宫里头跑,跟太后走得很近,陪伴母亲的时间倒不多……   把安儿送过来几日,全当是给母亲解解闷了,免得她总在心里头羡慕祖母含饴弄孙。   蔻丹汁液不小心溅到了袖管上,容祝告罪着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其上一颗豌豆大小的嫣红小蝶。   南阳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椅子扶手听曲儿,余光瞥见那小蝶,微微敛眉:“你这是……刺身?”   容祝一怔,旋即立刻跪伏下来解释:“禀殿下,不是刺身,不过是中药汁调制的颜料,修饰伤疤罢了,比寻常脂粉要能管的时间久一些。”   刺身从来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被施与的酷刑,他们这帮人一早便被殿下救出了腌臜地,若还有刺身,那可是说不清楚了。   南阳微微颔首,笑着让他起来:“不必如此畏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在皇室,是万不能为了什么美观去刺身的——那一向是罪臣才会被如此对待。   她阖上眼默了一会儿,忽地来了兴致似的:“瞧着倒挺像胎记的,是不是也能仿造胎记?”   容祝点了点头:“……只是每隔几个月便要上色,否则会褪淡。”   南阳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像真只是随口一问似的。   一曲终了,她挥了挥手:“行了,今儿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白衣少年们鱼贯而出,皆是敛声屏气,一点异动的声响都没发出。   “昼儿。”   顾昼正也准备起身回府,却听母亲忽然叫住他。   “母亲可是有事要交代儿子去做?”   南阳淡淡嗯了一声,抬眸浅笑:“去年年关,我记着柴源夫妇好似没送年节礼过来,你派人去趟保宁府瞧瞧,可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保宁府……   顾昼有些意外。   那离京城可就远了,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年时间。   但想起自家与柴源夫妇的特殊渊源,顾昼面色沉肃起来,颔首应下。   *   雕花的高辕马车缓缓停在一家茶楼前。   早有知道眉眼高低的伙计上前接过马车,牵引到后边院子里去。   戴着纱笠的女子一袭荼白织金暗纹上衫,水绿洒花裙子,青葱般的装束让人眼前一亮。纵然看不清容貌,却行走利落,举止沉静,颇有大家之风。   掌柜笑着上前来迎:“姑娘可是订了雅间?”   红绸笑着摇头:“可还有雅间?我们姑娘想歇歇脚,吃些茶点。”   程柔嘉被明欣县主下了帖子,请她去王府挑挑时兴的绸缎和首饰,说说笑笑便到了申时三刻,路过这天香茶楼,觉得有些口渴,便停了马车。   掌柜的脸色有些为难:“二楼的雅间都被人预先订了……不若姑娘且在一楼将就下?”   程柔嘉扫视了一圈。还未到饭点,一楼的人算不上多,找个角落坐上片刻,也还算清净……   正要点头,一旁却忽然现出一名小厮:“……红绸姐姐?”   红绸惊咦一声:“乐游?你怎么在此处?”   乐游便笑嘻嘻地道:“原来真是大姑娘。姑娘,我们公子在楼上雅间呢,刚送了上官走,姑娘若不赶时间,不如也上去坐坐?公子很挂念姑娘呢。”   乐游是程昱之的书童。   程柔嘉想着自己上次官员休沐日也没去恭贺他,在此处恰巧碰上了,再不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便亦笑着应了。   上楼时,面朝外面的首饰铺子,程柔嘉无焦点的目光透过幕离,微微一顿。   她忍不住掀开纱笠一角,朝那边仔细看去。   铺子中央立着一对男女,男子穿着深紫的官服,负手睥睨的姿态,旁边的女子慢回娇眼,信手挑着几乎要半跪下让她掌眼的掌柜呈上来的稀罕首饰,忽地看中一物,言笑晏晏地去看旁边人。   男子便松懈了眉眼似的,接过看了片刻,缓声细语地回着什么。   一个稳当细致,一个明媚端容,大红郡主礼服的衣料几乎粘连在深紫罗授上。   她从来不知道,薛靖谦同嘉南郡主站在一块时,会那么般配。   看这形容,像是刚从宫里面见过贵人,却都未急着回家,纡尊降贵地亲至小小的首饰铺给她挑钗环,倒让掌柜赔着十二分的小心谄媚应对。   那日初见郡主后,她问过薛靖谦她来侯府的缘由。   原来那日大公主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被留宿宫中的嘉南郡主意外发现了糕点里的端倪,出手拦住了公主……   是以,这些时日陛下命薛靖谦彻查此事,倒需要郡主上门细说当时的情况。   只是如今想想,郡主上门似乎有些勤了。   且以薛靖谦的能力,他能一眼看出元凶的小小下毒案,竟然拖了这么久还未定案,其中缘由……   程柔嘉一颗心犹如被人用手攥住了一般,闷闷地透不过气,越发胡思乱想。   前头的乐游见她一直僵在那儿不抬步,疑惑地喊了一声:“……姑娘?”   她这才竭力定了定神,放下纱笠,不回头地向上而去。   ……   程昱之一袭青绿绣云纹的锦袍,短短数月不见,身上已少了几分书生意气,唇上带着淡淡的笑,端坐品茶,似在思索什么。   只他衣袍上无半分褶皱的细节,倒不似府中无女眷照料的模样,细究起来,多半也是因着其人太过一丝不苟。   程昱之不意在此处遇见程柔嘉,眉眼立时舒展起来,透着微微的欣喜。   “听乐游说,义兄在这里招待上官?”她摘下纱笠,敛裙坐下,率先笑问。   “刘侍读素来对我颇为提携,难得今日出宫早,便请他在这里喝喝茶。”程昱之点头,笑着解释。   他先前得中探花,便被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近来常常进宫帮陛下起草诏书,算起次数,倒比中了状元的修撰还要多上几次。上回听见陛下身边的公公提了一嘴,知道是在太子跟前有几分体面的刘侍读曾为他美言,自然也得领人家的心意。   程柔嘉神思还有几分恍惚,眼前不住地晃着方才见到的画面,莫名就接了一句:“义兄也老大不小了,先前被科举耽搁了婚事,如今前途和身子都已大好,也该操心起婚姻大事才是。若翰林院里有德高望重的大人有这个意头,不妨也悄悄去打听打听。”   程昱之光风霁月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口道了句“不急”,便转移了话题,问起余杭家中的事来。   他又让人重新上了茶点,称这茶楼的糕点在京中一绝。程柔嘉笑着尝了一块,倒也还算爽口。   聊了一盏茶的功夫,红绸便眼神示意她该走了。看看日头,确实也差不离。   程昱之便忽地变出一盒胭脂来,笑着递过来:“可巧方才在旁边的铺子里买了盒胭脂,想着回府后让下人送过去的,你既在这儿,便直接拿了去。”   胭脂是小女儿家的物什,但他态度落落大方,素来又有去哪儿瞧着好的便家来赠她与母亲的习惯,程柔嘉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   两人一同下了楼,却在一楼正正撞上刚准备坐下的薛靖谦和嘉南郡主。 第77章 赐婚 [VIP]   嘉南郡主大红着锦, 浑身皇家气度,坐下时髻上的流苏排穗错落打着鬓角,听得停住的脚步声, 便微微仰颌看过来, 动作不大, 很快又收回去,安贞娴静, 雍容大方。   程柔嘉隔着纱笠,不能看清她的神色, 但忆起那日初见,眼前便已有轮廓。   她确然有过郡主与她相像的念头, 但细细想起来又不然——她的眉眼生得十分善良温和,恍若不带半点凌厉与攻击性,纯良柔善一词倘若要找一张脸来解释,应当就是这般的模样。   这样的人,即便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很难让人相信不是被胁迫使然的吧?她不乏几分恶意与自嘲地想着, 面容却又垂了几分。   薛靖谦见到他们, 微微蹙眉,意外地看着程昱之:“……程家舅兄?”   目光却忍不住落在跟在他身后身段姣好窈窕, 戴着素白纱笠的女子身上。   红绸已先行去了后院牵马车,算算时间,大概是没有碰上薛靖谦一行人。   程柔嘉听见他这般称呼程昱之,不由微弯了嘴角。   这人先前对他表现得那般在意, 在外头却一口一个舅兄, 是铁了心要坐实他们是兄妹的关系吧……   她瞬间有一股想摘下纱笠的冲动, 嘉南郡主却笑盈盈地递了单子到薛靖谦手中, 温柔多情的眼尾微微上扬着:“将军还没点东西呢,您看看想吃什么?”又大大方方地直直看过来:“可是将军的旧识?不妨也坐下来吃些东西?”   像是一对出行的伉俪在招呼来客似的。   程柔嘉向上抬的手顿下。   程昱之见着两人,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恍然明白了方才柔儿心不在焉的缘由。   她曾向他承认过,她心悦于薛靖谦。   薛靖谦每每见他,态度虽不好,却是以正妻亲戚的礼数称呼他,可今日……他与这嘉南郡主孤男寡女出行是在做什么?   他目光落在桌上摆着的描金盒子,认出那上面的字正是对面首饰铺的名字,心头微微一哂。   “在此遇见将军,真是巧。不过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退了。”说着便转身握住白衫女子的手腕,带着她离去。   薛靖谦敛了眉。   瞧身形和姿态,都很像阿元……可若是阿元,又为何不同他打招呼?而且,阿元不是说今日要去裕王府玩吗,怎么会在此处和程昱之一块儿?   是他认错了吗?   可程昱之身边,又何时有什么女子了?   他可是听说,翰林院掌院学士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却被他装听不懂抛开了……   是想攀些更高的门第,还是另有所图?   一向四平八稳的人有些乱了方寸,薛靖谦只觉得一刻也坐不住了,长姐的旨意他也懒得再顾及,径直起了身:“……忽地想起府里还有些事等着我去处理,郡主在此地修整片刻,稍后我的护卫会送您回去。”   说罢也不等嘉南郡主作答,便撩袍端带出了门。   嘉南郡主面色未变,像是丝毫没被薛靖谦的失礼冒犯到。她抬手在碟子里拣起颗芝麻糖,剥了含进嘴里,笑看服侍的宫女:“这糖不错,瞧着硬,稍舔舐一下,却香软甘甜得很。”   ……   走出几步,程昱之便松开了手,沉默地送程柔嘉到街角上马车。   程柔嘉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当着薛靖谦的面,她也没敢甩开他,怕露出端倪反而让事情复杂起来。   待她上了马车,程昱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柔儿,方才我失态了……我是想到了一桩事,为你不值……”   程柔嘉欲放下帘子的手顿住,掀开车帘与纱笠,静默地看着他。   “近来……陛下似乎有意……将嘉南郡主许配给大将军……今晨,就差点写了诏书……”他本犹豫着,不想因尚未成定局的事惹得她烦闷,可如今看来,倒并非圣上一时兴起,恐怕薛靖谦与那嘉南郡主,早就暗通了曲款……   柔儿素来是最知进退,最能权衡利弊的,若遭背叛,自然也该提早脱身,免得日后多受磋磨。   程柔嘉抬起头,望着日近西斜的暮色,忽地就明白了那夜薛靖谦匆匆进宫,她缘何那般心悸。   薛靖谦总归是要娶正妻的。   走了个嫡亲表妹唐玉清,便来了个家世显赫品貌双全,还对皇家有恩的嘉南郡主。   她能将计就计将唐玉清的面目示于人前,却挡不了真正有德有貌之人,更挡不了陛下的赐婚。   阿爹常说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天生的商人,哪怕是对待薛靖谦,她也细细算了又算,才敢僭越地去肖想原本不该的。越想,越觉得触手可及。   而如今陷入这般窘境,也只有一个原因——薛靖谦不想娶她了。   所以,谁都可以,但不会是她。   *   程柔嘉脱下外衫,勾上屏风,松解层层叠叠的里衣,抬足跨入木桶。   热水氤氲,白雾缭绕,她混沌不安的思绪才稍得一丝安宁,暂且逃离现世。   她抓住桶沿,忽地猛地扎入水面下,再起身时,模样狼狈,眼神却安定下来。   阿舟拿了皂角进来,见状吓了一跳,询问无果后,便带着几分小心为她细细地浣发。   薛靖谦进门时,屋里静悄悄的,走近了,才能听到耳房主仆俩低低的絮语。   这个时辰,却在沐浴浣发。   他抿着唇,脚步几不可察地到了高柜前,抬手打开。   与他在茶楼瞧见的那女子头上戴着的纱笠料子一致无二的细绸布,赫然还躺在堆叠着的衣衫的最上方,像是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面无表情地关上柜门,侧目去看耳房那一架屏风,水绿撒花裙子上的织金暗纹在透过窗棂的夕阳下熠熠生光。   徐妈妈呵斥小丫鬟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他默然地转身,嘴唇紧阖,轻巧地从东边的窗子翻了出去。   ……   外院说世子爷的车马早回了府,却未来东厢房陪程柔嘉用晚饭。   专宠久了,一丝一毫的疏离都会让身边人觉得异样。   程柔嘉没什么心思去猜度他的想法,兴许是他白日里陪郡主逛街子疲乏了,又或许是还有什么旁的公务在身……   在园子里消食了片刻,她便早早回房灭了灯上了榻。   ……   黑暗中有熟悉的气息包裹她,呼吸热烈地凑了过来。   她在榻边置了冰,露在外边的颈子尤带凉意,他滚烫的唇覆在上面,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粗糙的指腹捏着她的下巴,将她背对着他的脸掰过来,卷起她的嫩舌纠缠。   程柔嘉僵直着身子,并不回应,待他一脸疑惑地退开,才露出点点慵懒神色:“……小日子提前来了……恐怕没法服侍世子了……”   “是吗?”薛靖谦的脸上有着可惜。   那一双墨色的,犹如鹰隼般的眸子,在黑暗里悄然隐去锋芒,却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人的神色。   她的腰肢如柳条柔细,在他手中不盈一握,此刻望着他的神色,更是如同冬日里缩瑟半湿羽翼的寒鸦似的,乞求着他的善意与垂怜……瞧这作态,倒真像他才是那个掌控者。   可这娇软玉人,说起谎来竟是也不用打腹稿的。   来小日子,又怎会沐浴浣发?   在茶楼里,更是装作不认识他,默然地擦身而过……   他不免要去怀疑,往日的种种温情里,她究竟有没有说过更多的慌。她今日又为何要与那程昱之遮遮掩掩地见面,在茶楼的雅间独处……   他心中有渐涨的怒气正暗潮涌动,但一转念头,又忖度是否是今日嘉南郡主也在场,她吃了干醋才不愿露面,此刻又在这里同他置闲气……   到底还是没执意做下去。   他头一回觉得踯躅,又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实情,又生怕猜测的并非真实情况,默然地进退两难片刻,末了亲了亲她的鬓角,哑声道:“既如此,那你便好好歇着。”   *   夏末时分,自陛下即位起便颇得盛宠的项贵妃被查出谋害嫡皇子,证据确凿。   当日,项贵妃便被拟旨夺去贵妃封号,降为贵人,搬出储秀宫另居。   不久后,福建有地方官上言,称项贵妃族人项氏中有与前些时日查出的前邕王余孽勾连的逆贼,经大理寺审查数日,确认无误,为首者被判了斩刑,项氏族人男女流放,包括在余杭等各地任职的项玮等人。   此时过后,宫中的项贵人亦受了牵连,降为答应,打入冷宫,所生皇子另移无宠已久的陈德妃宫中抚养。   经此一事,项答应大受刺激,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在冷宫里胡言乱语,听闻太后极为震怒,亲赏了毒酒让她上路,免得皇室声誉遭受连累。   九月初,王家又有族人因做官贪贿被平头百姓敲了登闻鼓,满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王家两个待嫁的嫡女婚事都受了影响。   太后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到了供奉先皇牌位的奉先殿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祈福告罪,陛下几次去劝,才终于将她老人家请回了慈安宫里好生休养。   宫中诸事不顺,陛下颇为烦扰。便有钦天监官吏进言,称可用喜事冲散煞星冲月之相,可保国泰民安。   陛下与皇后思忖几日,决议下旨赐婚顾家嫡长女、南阳大长公主独女嘉南郡主与定远大将军、承平侯世子薛靖谦,今秋即择良辰吉日完婚。 第78章 锦元 [VIP]   陛下忽然的赐婚打了薛靖谦一个措手不及。   早前王家出了丑闻, 王家精心培养想将入高官门庭的小姐前后都有不堪的流言传出来,王太后在奉先殿施了一出苦肉计,又哭先皇又絮絮念着对陛下的扶位之功, 孝道恩情的戏码轮番上演, 就是想将其中一位嫁给他, 好绑上薛家,以维系王家在其身故后的尊荣。   可皇帝亦不是不晓事的黄口小儿了。   他登大宝尚不到十年, 贵为外戚的王家就接连出事,可见根芯从里头坏了, 没有一代两代救不起来。这样的门第,教出来的女儿能有什么好?   薛皇后更是一百个不同意。   王家的女子起先还动过入宫为妃的念头, 太后亲自带过来让她见的——个个身段曲曲蛮蛮,诗书经文不懂得多少,一颦一笑眉眼神情倒皆是按照男人喜欢的样子调教出来的。哪里像是什么高门大户的贵女,更像是甜水巷红柳之地吴侬软语的妓.子。   这样的女子当了薛家的宗妇,薛家下一辈的孩子们也就算完了。   王家泥腿子出身,怎地敢动这样的心思, 让她们薛家去扶?   皇后也在凤栖宫拜起了小佛堂, 哭诉着母亲幼弟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恳求佛祖庇佑, 更是一度废寝忘食,最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皇帝匆匆赶来,便见薛皇后面如金纸,还强撑着要下榻相迎, 他吓得七魂六魄快散尽, 忙拦着她在榻边坐下, 薛皇后便乖顺地伏在皇帝膝头。   帝后夫妻多年, 基本从未红过脸,情意深厚非寻常宫嫔可比。皇后入主中宫后便是雍容大度的模样,鲜少再示人以弱,此时娇弱无力依偎着他的胸膛的模样只让皇帝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怜惜。   “你放心,阿谦便同朕弟弟一般,朕不会让王家女嫁进去的。”皇帝低低许诺。   “臣妾能理解太后娘娘一片慈爱之心,只是,怎就偏偏要盯着阿谦一人……”皇后红着眼睛:“这些年娘娘给阿谦选的,都是些门第低,或是品貌有暇的……硬生生拖到了如今……和阿谦一道长大的郑家儿郎孩子都多大了,可怜他一身伤病,府里还没个可心人照料……”   皇帝抿唇失笑。   太后倒也不是可着磕碜的选,只是愿意全心全意投靠王家的,或是王家教出来的,都是不顶用的。   说起子嗣,薛家也确实该着急了。眼瞧着老侯爷要不行了,若再耽搁三年,只怕阿谦从前没有怨气,也要逼出怨气来。   只是,皇后的意思他也明白,无非是想说先前提的顾家女,他姑母的独女嘉南郡主。   那孩子出身高,生得也不错,亦有勇有谋,出手救了他最为疼爱的嫡女,也怪不得皇后对她心生好感,执意想让她做弟媳。   可顾家……薛家在军中已经威势如此,若再联合上一个顾家……   他犹豫了好些时日都没能下决心。   薛皇后余光觑着皇帝的神色,叹息道:“……上回阿谦来臣妾宫里请安,哄着阿晏吃了好些东西,臣妾冷眼瞧着,这小子应是真想当父亲了……”外臣和皇子亲近是忌讳,她只得扯出女儿的名号。   皇帝听着眼里就露出一丝得色。   薛靖谦这小子一向孤高自傲的,年轻时在军中就极为风光的,打仗时有时他的命令比他这个领头人还好使。没想到现如今弱冠之岁了,连个媳妇都没捞着,倒来羡慕他的可爱女儿……   皇帝素来对薛靖谦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嫉羡,能在什么事上压过他一头,或是反将他一军,都能让他龙心大悦。   他忽然想起那嘉南郡主素来和太后也有几分孺慕之情,若选了她,说不定倒是个一箭双雕的事情。   皇帝便轻哼一声:“让他少来哄我们阿晏,若喜欢女儿,自己去和郡主生便是。”   罢了,总归顾家的大权握在顾昼手上,这孩子一根筋,对他也一向忠心的。他权当是给顾薛两家一个大体面就是。   薛皇后目光一亮。   成了。   ……   匆匆递了牌子进宫面见薛皇后询问情况的薛靖谦一阵无言。   “娘娘就这样定了人选,也不同臣知会一声?”他素来不愿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更何况一力促成此事的是长姐,语气难免生硬。   薛皇后面色错愕:“你不是同那郡主处得还不错吗?还愿意陪着人家买首饰吃茶……左右你又没什么心上人,论门第论品貌,郡主都是顶尖的,若不是前两年生病耽误了说亲,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薛家?”   “先前明明是娘娘的旨意。”薛靖谦心里头燥郁,并不多思索便答了出口。   那日陛下召了他进宫问进展,太子非要拉着他来凤栖宫,嘉南郡主也在,薛皇后便开口让他送她回府。他想着郡主对大公主有恩情在身,宫里项贵妃还不安稳,他替长姐还上些许,送她平安回家也无妨……   倒不曾想,长姐是打的这般主意,路上的许多波折,倒被她看出了这么多花样来。   薛皇后也是个要强的,一心觉得自己办了好事,弟弟却不领情,脸色也冷下来:“说一千道一万,如今旨意下了,也容不得你反悔。便是陛下容得下你抗旨,南阳大长公主那里,也不是好相与的。”   薛靖谦表情也淡了下来:“既如此,臣告退了,娘娘好生歇着吧。”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薛皇后气得发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旁边的掌事嬷嬷张氏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拧着眉,满脸不悦。   “奴婢在想,世子爷上回这般和您赌气,还是抢糖吃的年纪呢。到底是姐弟情深,如今满天下去找,也只有世子爷敢这般和您置气了。”不称将军,平添几分亲近。   薛皇后微微一怔,表情也缓下来,捂着心口摇头:“本宫就是怜他多年操劳,一路走过来不易,才替他着急,他倒好,一日日的,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母亲为了他的终身大事,都要急死了……”   张嬷嬷笑容也顿了顿,迟疑着开口:“听闻世子爷这半年有个宠爱的通房,该不会是因为这女子吧……”   薛皇后愣住。   “一个商贾女,再怎么得宠,待世子妃进门,给个良妾的位置也就罢了。怎么,她还敢肖想正妻的位置不成?”她竖着眉头轻斥。   她不是没听过阿谦与那程氏在坊间的传闻,但都没太过放在心上——阿谦素来是有成算的,那些自毁名誉的事,多半也是因为先前接了陛下的指派,给敌人放下的烟雾弹罢了。皇室百官多少高门贵人往他身边塞过女人,也不见他收下……那程氏,多半是个幌子吧……   “可上回唐国公府办宴席,听闻世子爷也带了那通房去……”   高门交际,皆是正室夫人的往来。薛靖谦若无这个念头,回京后便不该再让那程氏露面……   薛皇后眯了眯眼睛:“找个时间让那程氏进宫给本宫瞧瞧。”   若真是那般不知进退的,也不能等大长公主和郡主那边发作起来再处置……那样,可就闹得太难看了。   *   “阿元!”   薛靖谦快步出了闻樨山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迫着她回身,却并没在那张如盈盈娇花般的面孔上窥得一丝痛苦愤懑的神色。   上午刚迎了旨,他回府听说母亲将她叫了来,料想便是说的此事,见她在堂中始终低垂眉眼不瞧他,便急着解释,却不曾想……满腹的着急恐慌恍若被冷水浇过,薛靖谦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柔嘉已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这是在外面,世子爷失态了。”又笑着掏出帕子在他额上印了印:“瞧世子爷出了一头的汗,有什么话要说,不妨去妾身的东厢房坐下再说?”   柔情似水,温婉贤良。   似还在邀宠。   薛靖谦却觉得心里堵得慌,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这些时日她待他谈不上冷淡,却总是少了几分走心,恍若把自己当成个花瓶美人,僭越出格违背礼数的话一句也不会说,好似她真是个普通的通房似的。   他曾借着由头佯怒过一次,她却忙不迭地告罪认错,像真是她的错处似的……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还要糟糕。   程柔嘉便眼见着他的面孔冷淡下去,一言不发地收了手,转身走了。   她静默地立了几息,垂眸一笑。   她在他心中特殊过,却也没那么特殊,否则,不会许诺了又反悔,不肯将这条路走完。   既如此,那她便示人以普通,待他全然失了兴趣,又有新人在侧,想来也是肯放她走的。   阿舟担忧地扶住她,走了几步,在园中碰上了来给侯夫人请安的嘉南郡主。   她不由在心中苦笑。   到底是皇室中人,寻常女子被赐了婚,得离夫家越远越好,免得人说嘴,这郡主却下午便来给侯夫人问安了,却是全然不避嫌。   天边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一柄青绸伞移到了她的头顶,对上那张微有忧色的善良面孔:“程妹妹怎地出门也不带一柄伞,小心着了凉气。”   她是板上钉钉的承平侯世子妃了,这般称呼她,是在抬举她。   程柔嘉笑着福礼:“嘉南郡主这般称呼妾身,实在是抬举妾身了。”又要接过那伞,免得劳动她。   嘉南郡主却笑着不肯给她,水眸潋滟,一笑梨涡儿现,和和气气,很是真诚的模样:“我名唤锦元,咱们马上便是一家人了,你换我阿元姐姐就是。”   主母贤良大度,与妾室姐妹相称,必然是和谐平静的后宅。   一派端庄典雅的程柔嘉却骤然变了脸色。   阿元?   元,万物之始。   却原来,是始于她啊。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巧合 [VIP]   细雨斜斜密密, 鸟语葱茏的园子笼于烟雾朦胧中。   她看着眼前与她身形相仿,身量相仿,眉眼之间, 不知是神态, 妆容, 还是什么旁的东西相似的女子,指尖忍不住发抖, 略显狼狈地掩于袖下。   不,不是郡主与她相仿, 是她与郡主相仿吧。   “还未恭贺郡主,能得陛下赐婚, 与侯府喜结良缘。”她听到自己轻灵的声音,收回调子时,牙关都在微微打颤。   嘉南郡主闻言温柔平和地抚了鬓角的碎发:“……原就是一直心悦于将军的,先前是想着,陛下不会答应让我们两家结亲的,不成想病了几年身份跌了价, 反倒有了机会。”   原是个两情相悦惨遭拆散的凄美故事。   “那就恭贺郡主, 得偿所愿了。妾身房中还有事,便先回了。”她笑着屈膝一福, 转身带着丫鬟投入细雨中,身后有轻轻的惊咦声,似要将伞给她。   程柔嘉没有回头。   她慢慢地在细雨里踱,悲凉刺骨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 比冬日里的融雪还要清冽似的。   她何等可笑。   巴巴地捧出一颗真心来, 等着他奔赴, 却到底是一场镜花水月, 沦为旁人爱意里的过客。   她忆起薛靖谦初见她时不同寻常的反应,忆起他头回伏在她身上,失态地唤声“阿元”,要给她取小字的模样。这时才去细想,才知他当时的反应有多搪塞蹩脚。   他不能娶到郡主,便将她当成了替代品,那些细致温柔体贴的时刻,他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是她,还是顾锦元的影子?   恍若都有了解释。   他从没陪她逛过街子,却肯张扬地穿着官服便与顾锦元在大街上穿行,赠她爱的,与她一道在人声鼎沸的茶楼里品尝点心……   她前所未有的惶惑,拉住阿舟的衣袖:“阿舟,我不想回房……”   阿舟听得分明,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心疼不已,迭声应着:“咱们出去走一走吧,姑娘。”   角门里驶出一辆青帷马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前行,在一处停下。阿舟再掀开帘子时,发现竟恰好到了先前来过的天香茶楼。   这恐怕是姑娘的伤心之地……阿舟正要令车夫继续往前走,却意外地在茶楼的檐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公子?”   程昱之紧正蹙着眉头看着雨幕。   他从宫里刚出来,便坐了马车准备去承平侯府一趟,瞧瞧柔儿的情况,没想到马车到了天香茶楼附近,马儿忽然受惊,险些出事,这才在这里耽搁下来。   他意外地看到程柔嘉下了马车,见她脸色苍白的模样,连忙向掌柜要了一壶热茶给她暖暖身子。   “先前已同你通过气,怎么还这般伤心?”他只当是为了赐婚的事情,低低叹了口气。   程柔嘉捧着茶盏,热气氤氲着她的眼眶,脸颊凉凉滑滑的,不知何时眼泪竟然掉下来。   是啊,她被人傻傻蒙骗了那么久,那么不值得的人,居然还令得她这般伤心。   她想张开嘴,强撑起笑意,说自己无事,肩膀却剧烈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昱之还是头一次见到程柔嘉在自己跟前落泪。   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是坚韧的,顽强的,不输于男儿的,与谁碰上与谁斗争都无畏无惧。现在,却正为了一个负心的男子,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心中酸涩,更多的却是怜惜。   她是如珠玉般的美人,哭起来也这么美,红唇娇艳欲滴。他很想将人拥入怀中细细吻住以抚慰她,但他知道他不能。   但忍了又忍,还是伸出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轻声哄着:“好了好了……不哭了……”   茶楼里正是生意萧条的时辰,整个一楼只有他们这行人。外边的雨使得整条街道寂静下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到了耳边,一个身影划破重重雨幕走了进来。   薛靖谦看着那只停在程柔嘉面上的拇指,神情倏得阴沉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抓住程柔嘉的手臂:“跟我回府。”   程昱之已然脸色难看地站起来,冷声道:“将军已有新人在侧,不日新婚燕尔,又何苦抓着舍妹不放?若是将军已不喜舍妹了,便将她放回家来,我们程家,倒也不缺出嫁女的一口饭。”   “舍妹?”薛靖谦不由冷笑一声,“程编修真是为了兄妹情深吗?你若敢指天发誓,对程柔嘉没有男女之情,本将军便应了你请求。”   程昱之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个心思龌龊之人,倒来教训本将军的不是。”薛靖谦面色铁青地将她一把横抱起来,再不同他多言,转身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程柔嘉被这突然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待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她被置于离薛靖谦最远的那个角,被对方目光沉沉地盯着打量。   薛靖谦心头渐涨的怒气正暗潮涌动。   他在外院听闻她忽然要了辆马车出府,便骑马追了出来,担心她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冲动的举动。   却不曾想,竟追到了这天香茶楼,撞见她与那程昱之相会,他还不守礼数地给她拭泪……   又是天香茶楼!   上回也是悄悄见了面不同他讲,他自欺欺人地放了过去,竟还有第二回 !   被他亲眼瞧见的尚有这般亲昵,那他没瞧见的,在雅间的呢……   他简直不敢去细想,怀疑的种子却不自觉地生根发芽。   念头一过,他再细细去看她,却发觉她与方才在府中的衣衫不同,似是换过了。   他青筋直跳,捏着她的下巴问:“为何换了衣服?”   程柔嘉垂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方才被雨淋湿了,故而换了一身。”   “程柔嘉!”他恼怒地盯着她。   明明做错了事,怎么还这样油盐不进的态度?   程柔嘉听得他那一番话,以及程昱之的态度,自然明白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从前她会觉得甜蜜,此刻她却只感到可笑。   她不过是他纵欲的一个替代品,他却还舍不得放手施予他人,为人何其霸道不讲理!   “世子爷若是觉得妾身失仪了,禁了妾身的足便是,总归这府里都是您说了算,妾身不过是小小的通房罢了。”   她就是要他厌恶她,要他主动把她放了。   薛靖谦最听不得她这般说话,想到赐婚的事,到底有几分内疚,软和了语气:“……你莫要动怒了……我也没想到陛下会赐婚……”   程柔嘉充耳不闻,笑道:“世子爷不需要和妾身解释这些的。”   像个泥人儿似的,让人恼怒又发不出脾气,薛靖谦气得够呛,却一时没有办法。   *   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世明堂东厢房的下人们却还守在紧闭的门外头。   世子爷是抱着程娘子回来的,两人都被雨淋得狼狈,却不让她们近身伺候,一回来便关上了大门。   薛靖谦默然地握着棉巾给她擦拭发梢水渍,拭着拭着便丢了棉巾,解开衣襟,精赤着胸膛,握住她的腰肢用力地吻她。   程柔嘉想转开脸,却被那只大掌紧紧扣着后脑勺,不得动弹。   握着她腰肢的手覆上她的衣襟,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脸倏地因怒气涨得通红,狠推了他一把,退开两步:“世子爷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了,又何苦来扰妾身?”   薛靖谦气极反笑。   这都是什么蹩脚的理由。   上回她与程昱之偷偷摸摸地见了面,不肯让他碰她,今天又旧事重演……   他不由去想,她是否要遮掩什么。   “阿元,方才在园中,你还说要让我到你房里坐坐,怎么转头就不认了?”他冷笑着捏起她的下巴,在上面轻咬一口。   园中……   阿元……   她才不是什么阿元!   她厌恶这个名字。   程柔嘉只觉得血液都刺骨冰凉,趁他舌尖探入的瞬间,报复性地咬下去,血腥味瞬间蔓延整个口腔。   薛靖谦吃痛地攥紧了手,却不肯放,更加猛烈地去吻她,撬开她的唇齿,让她无力去反抗。   荼白的缃裙随着玫红的丝绦飘散落地。   ……   “你是我的人,休想为了旁人拒绝我。”   玉兰花锦帐不堪震颤,高挂的一角从鎏金铜钩脱散,遮掩半床春浓。   薛靖谦的后背有道道新鲜的血痕,他却并不愠怒,看着她咬住嘴唇克制,一脸委屈不堪,忍出了一头虚汗的模样,倒是难得畅怀起来。   在床笫之间,这猫儿倒还肯露出一丝娇气的真面目,凶悍得不似寻常。   她这般生气,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着的吧。   他箍住滑腻柔弯的腰谷,气息复又沉灼而下。   ……   程柔嘉绾发髻的珠翠早被晃荡的脱落满榻,乌油油的发与他垂下的青丝绞缠在一起,她咬着唇,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强迫她。   这个卑劣的小人!   他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给她编织了一个不仅止损还能托付终身的美梦,却又在一次次的现实中生生撕裂给她看……她简直恨极了他。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侯府待下去了。   “世子爷?”   那人睫毛轻颤,并不擅长装睡。恐怕此刻也在为自己的失态震惊吧。   她咬了咬牙,轻声唤了阿舟来。   “去把那避子药给我拿来。”似是毫无戒备地开口。   阿舟开了药箱,递来一个青色的瓷瓶。   有人却先一步握住了那瓷瓶,似笑非笑地起了身,眼里不含一丝温度地看了过来。   “避子药?” 第80章 鬼胎 [VIP]   晚间暴风骤雨重卷而来, 抄手游廊上挂着的几盏大红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摆。   屋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盏灯火,阿舟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满目漆黑一团, 却也难掩几近窒息的氛围。   “你为何要吃避子药?”薛靖谦和衣坐在榻边, 声音异常冷静, 握着青色瓷瓶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程柔嘉默然地将颈后的带子系好,披上纱帛掩去大片雪白, 嗓音温柔而迟缓:“妾身不过是一个通房,哪里能在主母进门前有孕呢?世子爷不懂女子的事。”   薛靖谦心凉了一片。   他记得这只瓷瓶, 那时她不过初进府,便在屋里捯饬这东西, 他问起,她还说是女子补气血用的药,且拿出了盛女医当幌子。   那时她病了一场,盛女医说母亲给的避子药对她身子有害,他便立时停了,还克制着自己, 时刻记着她的小日子, 避开前后,免得她意外有孕。   不曾想她竟自己偷偷做了药, 倒显得他像个傻子。   “你这药一直在吃?”   “……是。”   也就是说,哪怕他那时向她许诺要娶她,她也同样不肯放下戒心。   程柔嘉静静地垂着头,不去看他。   他一言九鼎惯了, 从前既数次表露过想与她有个孩子, 想来是上了心的。如今得知自己欺瞒于他, 必然觉得威信受损——她在他眼里不过一个替代品, 仗着美色和头脑让他沉迷了一段日子,但终究不是真心,崩塌得应也会格外容易。   她要离开薛家,不让他对自己彻底冷了,恐是不能够的。   薛靖谦却在觑着她的神色,看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瞳眸,在烛火下投下密密的一排影,连震颤都没有。   他从未发现她是这么冷静的人。   倘若她爱他,面对着他的怒火,怎么会这般无动于衷,不着急不慌乱,只做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   倘若她不爱他,那她苦苦求的正室的名分,又是为的那般?好给程昱之提供向上爬的梯子吗?   他知道这个念头有多荒唐,可念头一起,心间便如野草般疯长。   细想来,她当初会主动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为了保全家人。他又凭什么会笃定,她在这一日日的光景里对自己动了真心呢?   他心中咚咚急跳起来,像只不安的困兽般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一言不发地开了她的箱笼。   他看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的青色瓷瓶。   看到了他赠她的东西几乎都被束之高阁,不曾动用。   看到了……程昱之数次请她过府的帖子。   他自然知道她没有去。   可关于程昱之的东西,缘何会被悉心放在同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中保存起来?   是舍不得扔吗?   她是那般妥帖细致的人,一点不会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中,将避子药的事瞒得那么好,直到今日才被发现。   可为何是今日?   今日她去冒雨见了程昱之,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回了府却不肯让他亲近她……云雨过后,甚至等不了他走,就敢大大剌剌急不可耐地在他身侧喊她的丫鬟进来给她拿药……   她就这么厌恶他碰她吗?   薛靖谦只觉得被这个猜测出来的事实砸得发晕,魂灵都要飘散出去。   程柔嘉见他在一处站了许久,微微蹙眉,拢了衣衫下了榻去看因由。   没想到红绸竟然把程昱之送的那些帖子、物什都收纳了一起。   她心间一跳,立时明白了他现在在想什么。   “没想到,我竟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她听见他的冷笑,“你对你那有过婚约的林公子弃若敝屣,原是因为近水楼台之处,已有如意郎君。”   程柔嘉紧紧咬住唇,努力维持表情。   她是要惹怒他,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坏了程昱之的名声。   她也是今日从程昱之异常的举动才看出来,他约莫是对她有意。   且什么苦命鸳鸯的,难道不是他与那顾家郡主吗?   “世子爷想岔了,哪有那么荒唐的事?这样胡乱猜测,怕是要坏了旁人的名声。”   薛靖谦几乎要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关切程昱之的名声会不会受累?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现在是自己的妾侍,与人有染,在宅子里被打杀了官府都不会过问?   竟还有心去在意“旁人”的青云路。   他黑眸深邃,眉宇间前所未有的凛冽。   被他这般盯着的美人仿若忽然乱了阵脚,惊惶不安地起身,怯怯糯糯地看着他,丝滑白皙的手臂褪去了纱帛的束缚,揽着他的腰身,脸依偎在他胸膛上亲昵地蹭,可怜兮兮地开口:“妾身知错了,世子爷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同他爹那些蓄意争宠的姬妾没什么两样。   程柔嘉低垂着眼睑,脸上的表情与口中的讨好无半分相符。   他素来是不喜欢她伏小做低的——大概是因为,嘉南郡主那样的人,从来不会伏小做低。   本就是因着旁人的缘故宠爱于她,如今正主回来了,她若再市侩些,庸俗些,再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胜负心打消,他自然就不愿再多看她了。   一念生而魔障起。   薛靖谦此时再看程柔嘉,心里再无半分缠绵缱绻之意。   她方才明明还那般抗拒,被他发现了秘密也是一副冷淡姿态,如今却突然刻意来勾他,想用风月之事挽救的,无非是程昱之罢了。   他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勾勾手指,就能予取予求,且不付半分真心的人吗?   这样的善于玩弄人心,他不禁要开始回想,往日的那些日子里,她在自己跟前时,究竟有没有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刻……   那些情动颤栗的场面,也都是演的吗?   程柔嘉被人一把推开,那人大步离去开了门,外头急风骤雨一瞬间的凌厉,她脚尖不稳地跌坐在地时,侧耳听见他的脚步声顿了顿,旋即又毫不留情地将门重重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红绸面色苍白地跑起来,一头雾水地连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方才徐妈妈还说她们不用担心了,瞧世子爷对娘子的热乎劲,即便新妇马上进门,东厢房这边也不会冷清了去,还说,娘子应该马上就会当上良妾了……   怎么突然之间,世子爷会发这么大脾气,脸色那般难看的离去?   阿舟亦白着脸将人扶起来:“娘子,没事吧?”   “没事。”程柔嘉撑起一抹笑。   长痛不如短痛,薛靖谦早些对她冷了兴致,她到时候和侯夫人提起来,也就更有把握些。   *   嘉南郡主坐在亭中,观湖中轻萍点点浮于水上,素手扔出的饵穿过大片浓绿,被水中的游鱼一哄而上地争抢 ,悠闲雅致,四周只能听得鱼翻水波追逐之声。   “是不是有人在哭?”嘉南郡主忽地开口。   薛三夫人细细一听,便拧了眉,吩咐丫鬟道:“去瞧瞧,什么人大好的天遭晦气。”   薛三夫人今日来侯府给侯夫人请安,遇见了郡主,侯夫人便让她们一道在府里转转。   丫鬟去而复返,很快就带了另一个丫鬟回来。   嘉南郡主惊咦了一声:“这不是程妹妹身边的人吗?”   三夫人一听就皱了眉:她说怎么看这小丫鬟这么不顺眼,原来是那程氏跟前的。   要不是程氏,她的儿也不至于连太子入主东宫这样的大事都没沾到好处。   念头一转,她掩袖而笑:“哦,红绸啊,听闻你家娘子最近和世子爷闹别扭了?”   红绸刚从府里的绣房回来,因着东厢房如今失了宠,受了那边好一顿派头,扭打之间好好的簪子也给摔碎了,又气又急,才忍不住边走边哭,谁知道竟恰好被三夫人她们抓住了。   她忙跪下来抽噎:“三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是我们娘子伺候不周,让世子爷有些不高兴罢了。”   对面坐着的可是府里未来的主母,这样僭越的诛心之语,怎么能让三夫人坐实?   三夫人还要再说,嘉南郡主却已笑盈盈地亲自拉了她起身:“好姑娘,这么美艳的一张脸,哭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美艳?   红绸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还是头一回从女子嘴里听到这种话,约莫是她在姑娘身边久了,倒衬得她普通起来,细想想,外院从前似乎也有好几个管事夸她生得美……   “程妹妹是个可心人,世子爷想来不会恼怒太久,你大可放宽心。”嘉南郡主笑着打量她:“再者,有你这么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主子定然也会否极泰来。说起来……世子的房里也是人少了些,冷冷清清的,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三夫人笑了笑:“郡主贤良大度,等您进了府,再从身边人里面选几个纳入世子房中就是。”   “倒也不是一定要从我身边选。”   那声音柔细温和,红绸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那道赞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郡主的意思,是属意她吗……   世子爷,会看得上她这样的吗?   她心砰砰地跳,几乎快要跃出嗓子眼,但还是保持冷静,屈裾一礼:“奴婢还有差事在身,便先退下了。”   她对姑娘忠心着呢,嘉南郡主再好,她也不会成为她挟制姑娘的爪牙。   亭外守着的一个宫女低低地笑:“郡主倒抬举她,这样的还算忠心呢?哭也不找个角落哭……”   红绸一张脸又红又白,不太明白嘉南郡主那般和善的人身边怎会有这样嘴碎的丫鬟。   她正想赶快离开,另一位接的话却让她顿住脚:“……那还得属从前的项贵妃,哦不,项答应身边的大宫女连环……项贵妃当时一被降为贵人,连环就自荐枕席留住了陛下,明面上,陛下还是歇在了她项贵人宫里……若不是项氏不成气候,没准这主仆两个还能往上爬呢……”   三夫人眯着眼睛看那耳根发红匆匆离去的婢女,摇了摇扇面。   原以为这郡主是个菩萨性子,可从对那丫鬟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不对劲了。   这侯府里,又要多个难对付的聪明人了。   她寂寥地微叹一口气。   也不知道将来侯府交到了这位城府极深的郡主手上,他们母子二人还能不能混到些好处……   作者有话说:   无关误会,旧事物的湮灭都是因为内因   现在他们也正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内因   反派只是逼他们直面的外因 第81章 规矩 [VIP]   冷风肃杀的初冬, 某一夜,世明堂已落了锁,更鼓敲响三下, 院外却忽有人在猛拍大门, 惊起一片灯火。   “老侯爷……去了。”   承平侯缠绵病榻已久, 能拖到此时才去世,已经让很多人出乎意料。   天还未亮, 宫里已派了人来吊唁。   往日繁华盛荣的承平侯府已变成白茫茫一片,各处的孝棚林立, 平日里几乎不开的大门也大开着,管事小厮、婢女婆子皆穿起了素衣, 在内外园来回穿梭,进进出出不休地忙碌着,接待来吊唁的宾客。   到午时时分,身着明黄凤袍的薛皇后亲自坐着凤辇而来,在灵前上了香,掉了好些泪, 被随侍的宫嫔和侯夫人劝了又劝仔细身子, 才未伤心过度。   几个高位宫嫔虽知皇后待这个生父已无多少情分,却仍旧饥肠辘辘地亲自陪着来了趟。自项氏倒了后,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薛皇后和太子一脉都是不可阻挡之势,从前有几分自矜的,如今也是抢着在皇后面前表现。   ……   承平侯逝后,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一应规格皆按照公卿之家最高的来, 也是宫里给的体面。   过了头七, 皇帝下旨追封老侯爷勇国公谥号,同时令承平侯世子薛靖谦即日起承袭爵位。   府里的人也就此改了口,称薛靖谦为侯爷,侯夫人为太夫人。   ……   薛靖谦眼下青黑,挑一盏灯在书房静默地坐着。   过了头七,已无须时时刻刻在灵前守着。   爹去世前,膝下几个儿女都不在跟前,原是前一日精神好了些,却不想是回光返照,那日夜里便去了。去时,唯有池姨娘侯在身边。   他问起她爹可有交代什么,池姨娘是七窍玲珑心肠,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寻常话,但他也不难打听——他偏心了一辈子,到临死前,果然仍旧记挂着庶兄,且未曾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仰颈慢慢饮了一杯酒,忽地听闻外边有人低声禀报什么。   听不大清楚,但隐隐约约,是有“东厢房”三个字的。   他想,她终于肯向他低头认错了,而非平静地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哪怕下人欺凌到了她头上,也不肯软下身段来求一个不爱的人。   这念头一闪过,便觉得自己卑微到了谷底——她那样薄情寡义,他脑子里竟还想着原谅她。   大约是喝了酒,又大约是这个关头心防有些脆弱,他内心深处,竟然十分地想见到她。听她软声娇语,温柔有力量地安慰他。   他猛地站起身来:“让她进来!”   视线有好几息都是模糊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婢女的服饰,头上戴着素白大花,低着头捧着托盘而来。   托盘上放着点心和一壶酒。   哦,冬日里了,她到底还是妥帖,想着给他暖暖身子。他一边想,一边将桌上的酒壶提起来,藏到背后。   “侯爷,您万事操劳,饮些酒来暖暖身子吧。”女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   他却浑身一震,视线缓慢聚焦清晰,落在那张宜喜宜嗔,薄涂着胭脂的面孔上。   与满府的丫鬟穿的是一样的服饰,细看才知,穿得如何不成样子——抬起玉壶时领口低垂而下,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雪腻。   “你来做什么?”   骤然凌厉的语气让红绸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跪下来,但想到那些听来的话,又硬着头皮拉着薛靖谦的衣袖,乞求道:“……侯爷,您就原谅我们家娘子吧……”   娘子去灵前守灵得了风寒,侯爷都没有过问,她若再不尽力一试,娘子可怎么得了?   薛靖谦简直要被气疯了。   她居然派一个丫鬟来勾引他!   还是在这种关头!   她是不知道忌讳这些,极不愿意来伺候他以复宠,索性派了身边的丫鬟来,还是就是存着心思,刻意想把他打入万劫不复,好为她的情郎谋取生机?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接受。   “滚出去!”   “侯爷!侯爷!”   门外伺候的护卫已经大步进来,一左一右将红绸架了起来。   “等等。”   红绸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不守规矩,举止无状,拖下去打三十大板,关到柴房去。”   她不是素来和这个丫鬟要好吗,既然存了将人当棋子的心思,他杀鸡儆猴,也无不可。   “侯爷饶命啊……侯爷饶命……”   女子的尖叫声和呜咽声在满目萧索的承平侯府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被湮灭遗忘了。   *   “阿舟?阿舟?”   一阵轻轻的咳嗽声,程柔嘉披着衣服起来,连声唤着。   值夜的阿舟连忙过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外边什么动静?”   大半夜的,外面还叮叮当当烛火通明的,也不知道在闹些什么。   阿舟应声出去看,回来时脸色有些怪异:“……说是在搬东西到正院去。”   “现在?”程柔嘉吃了一惊。   薛靖谦承袭了爵位,确实应当搬去历代侯爷所居的正院。   可这个时刻,天都还没亮呢……   有这么急吗?   她正想着等天亮再搬过去,徐妈妈却已经穿好了衣服过来了:“娘子,快起身吧,崔妈妈那边说咱们现在就得搬。”   侯爷许多日不曾踏足东厢房了,崔妈妈为人公允不曾刻意刁难过,却也得给她这个面子。她既然说要搬了,多半也是薛靖谦点头了的。   程柔嘉便蹙眉点了头,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物,哈欠连天地跟着一道出了门,在薄凉的月色里往正院去。   到了那边,果然也是一派热火朝天之象。   程柔嘉脚尖冻得有些发麻,暖炉在手也不顶用,喷嚏一个接一个的打。阿舟看的心疼,忙去请示崔妈妈:“……娘子还在风寒当中,受不得凉,不若先找个厢房让她歇歇脚,暖暖身子……”   崔妈妈却皱了皱眉,摇头叹息,指了一个方向:“去那边。”   阿舟愣了愣:“那不是院里的正房吗?”   她们去住,未免僭越。   “你理解错了。”崔妈妈摇了摇头,“是正房旁边的耳房。”   阿舟脸色一变。   程柔嘉也走了过来,听到她这般说,搓了搓手:“是侯爷的意思吗?”   崔妈妈点点头,面色有些为难:“侯爷说,娘子既是通房,就该以通房的起居为准,住在耳房才是正理。”   “我知晓了。”   她点点头,面色没什么变化,徐妈妈和其余下人便在她身后鱼贯着跟上。   崔妈妈却再度伸出手:“照府里通房的规矩,最多有两个小丫鬟伺候,像徐妈妈这样的老人,不能呆在您身边了。”   倒没想到,他连徐妈妈也要收回了。   可见,是真对她冷了心了。   程柔嘉低着头答了一声“明白”,和徐妈妈简单告了别,便带着阿舟走了。   “红绸去哪里了?”程柔嘉皱着眉。   “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去房里寻她,也没瞧见人。”   天边落下微小的雪粒,程柔嘉拢紧了斗篷,心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徐妈妈在她身后遥遥地看,叹了口气:“没想到,从前那样得宠,如今却被打回原形了。”   崔妈妈却目光闪烁。   侯爷大半夜折腾这一出,在她看来,最首要的,就是想折腾程娘子。即便是不喜欢了,也是有几分恨在的。这二人,恐怕还有的纠缠。   ……   到天边放亮,阿舟才面色难看地从外面回来,同她说红绸昨夜里顶撞侯爷被打板子关了起来,听说等大致养好了伤就会找人牙子来将她卖掉。   程柔嘉右手攥了又放,放了又攥,良久说不出话来,只面色愈发苍白。   她没想到红绸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她想离开侯府的事情,并未瞒着她们两个,她却仍旧一意孤行地想替她挽回薛靖谦——那这般,究竟是为她程柔嘉,还是为了她自己呢?   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想法,全然只按照她认为对的方式来做,且还认为自己极度忠心……   程柔嘉唇角忍不住挂上自嘲的笑——怪不得薛靖谦大半夜折腾整个院子的人,想是气坏了,认为是她授意红绸去做的吧……   红绸有今时今日的苦头吃,她作为主子,都不知道是该怪她生了异心,还是自己教导无方了……   阿舟忍不住伸出手抱了抱她:“姑娘也别太伤心了……都是奴婢不好……上回在余杭的时候,就不该让她近身伺候的……”   被自小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大丫鬟背叛,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啊。   “不怪你,要怪也是我失察。”程柔嘉心头微暖,轻声道。   阿舟泪眼朦胧,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迟疑了半天,才开了口:“……那……红绸……姑娘准备怎么办?”   “红绸的身契在我手里,倒也不是他们薛家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的。”她淡淡地笑,在烛火下身影显得越发单薄瘦弱。   只是薛靖谦给她设下的规矩比她想象中严苛。   “……您虽是通房,但也不能随意求见侯爷,只有侯爷夜里歇在正院,点了头让您去暖床,您才能进正房的门……”   从前教她规矩便十分严苛的崔妈妈,执行起来也十分铁面无私。   程柔嘉渐渐焦急起来。   身契虽然在她手上,可以薛家手眼通天的手段,大可以给红绸安个逃奴抓回的罪名,径直给卖到最腌臜的地界去……   她纵然恨她背叛她,却也不愿她落得那等下场。   好在薛靖谦并未全然忘记了她这个人。   七日后,正房里传出话来,要她夜里去为侯爷暖床。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一搏 [VIP]   程柔嘉穿着单薄的肚兜亵裤, 外边披一件厚厚的大氅拢住身形,打着寒颤疾步从耳房出来,往正房去。   薛靖谦拿定了主意要折辱她, 一应规矩都按照普通通房的来, 哪怕是里面多穿一件纱衣都不成。   已至日暮时分, 她推开门,昏蒙的光影在卧房里渐缓流动, 抬眼往后看,才发觉是落雪了。   薛靖谦新提起来的大丫鬟婵岚迎上来, 脸上挂着和气的笑。   她没什么旁的妄想,虽不知这程娘子缘何一夕之间落到如此境地, 但侯爷还能想得起她来,无论是喜是憎,心里总还是记挂的。到底是侯爷的枕边人,不好轻易得罪。   “娘子快进来吧,外边冷。”婵岚替她关了门,解下大氅, 目光在那雪白的手臂和颈子上微微打个转, 便慌忙移开,只敢直视那灿若桃李的面容。   虽还是初冬, 但今年落雪早,承平侯府也早早用上了地龙。   实然用不着她暖床,但这是规矩,婵岚便细细交代了她熏香的事宜, 旋即低着头出去了。   程柔嘉静默地将榻上的褥子熏了一遍香, 钻入了锦被。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她被地龙和厚厚的褥子蒸得昏昏欲睡之时, 门口才忽地吱呀一声响,寒意夹杂着雪粒卷动珠帘,高大颀长的男人面容淡漠地负手进来。   “……侯爷。”她没有起身,不想将窘迫的姿态暴露于他眼前。   薛靖谦没有作声,像是全然没瞧见她似的,径直在书案旁拿了本兵书,坐在炕上面无表情地翻动起来。   屋里一时静谧极了,只能听见窗棂外枯叶上的沙沙雪落声。   程柔嘉借着烛火偷看他。   他胡茬青黑,神容疲倦,看样子倒像是出门了许久似的,半点不似在家中。   老侯爷的死,到底对他触动很大吧……   可她鼻头微酸,别过眼去。那又如何,事到如今了,她难道还要宽容大度到去安慰他不成?   炕上的人却忽然有了动作,默不作声地起身进了净房,也未叫丫鬟服侍更衣,不多时再出来,面貌精神已然好了不少。   见他要上榻来,程柔嘉忙要从锦被里出来,换到另一床冰凉的褥子里去,却被他面色沉沉地按住。   “来去折腾,这床也算是白暖了。”他语气嘲讽,唇角微弯起一弧:“难不成你以为,暖床,是只用暖床榻的意思吗?”   说罢,便已褪去外衣,翻开锦被一角,坐了进来。   她只穿着贴身的肚兜和亵裤,被他紧扣住腰肢往怀里按时,贴上冰凉的中衣绸面,瞬间打了个小小的寒颤,下意识地挣扎。   薛靖谦却半点不放手,眼里闪着危险的光:“通房丫头,为主子暖身子,本也是分内之事。”他咬着她的耳垂,低声笑:“等新夫人进了门,通房还得在床前伺候呢,本侯怕你不清楚,好提前让你知晓。”   他实在是恨极了她这幅万事不经心的样子,被骤然冷落,地位一落千丈,竟也不哭不喊,等着他来找她。   他堂堂超品侯爵,一等大将军,贵为王公贵胄,竟被这小女子耍得团团转。   程柔嘉闻言身子一僵。   她才不要。   “侯爷届时和新夫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又何苦让别人来扰?平白伤了情分。”   “哦?”他挑眉,嗓音有些凉薄:“那你说,本侯该如何做?”   程柔嘉攥住了手,努力维持镇定。   “您与新夫人情投意合,门当户对,顾家又深得陛下看重,侯爷不若在成亲前将身边伺候的人放出去,以表诚意。将来若是新夫人自己提起来,再从她身边人里选几个伺候,如此,定然……嘶……”   薛靖谦与嘉南郡主的联姻,既是二人的缘分天定,也是两个高门之间的连通,公卿之家为给新妇体面,常会在成亲前将伺候的通房和服侍过的大丫鬟放出去,是以程柔嘉觉得,她这番话毫无问题——既有正儿八经的心上人要进门了,又何须再贪恋赝品的温柔乡呢?   可话还没说完,丝带便被人解开了,被他戾气十足地咬在最柔软的地方,惹得她面色一红,忍不住嘤咛出声。   “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薛靖谦冷笑出声,又重重地碾吮:“你以为这样就能和你的好义兄长厢厮守了?嗯?”   程柔嘉没想到他还在执着于程昱之的事情。   他明明不爱她,却非要因为旁人的觊觎对她起了占有之心,她又气又急地去推他:“这都是什么胡话?分明是莫须有的事!”   他却不理睬,径直埋头进攻,程柔嘉被吻得酥了半边身子,心头越来越慌:“侯爷!这是孝期内,您这是做什么?”   薛靖谦对一些规矩还是很看重的,老侯爷的葬礼办得很体面,也正是如此,她才笃定他今夜不会碰她。   “那你又缘何派个丫鬟来爬我的床?”   “我……我没有……”   可他半点不信,伸手去褪她的亵裤,咬着她缕乌油发丝儿:“你不是最喜欢吃自己做的避子药吗?孝期之内,未有不近女色的规矩,只要府中无女眷有孕便是。”   她当然知道有些公卿之家有这样关起门来日子照旧的子弟,正房伺候的人也不是一般的嘴严,至少她今夜被叫来侍寝,恐怕都不会传出院子。   可她已经半点不想再和薛靖谦亲近了,眼尾哭得发红,大滴大滴地落在他埋下来的颈子上。   ……   最终薛靖谦还是没有越矩。   他只是又亲又咬,让她整个身子都是青青紫紫的吻痕,像是在标记领地似的,凶狠阴沉,如同西北的苍狼。   “侯爷……你能不能,放红绸一条生路?”   他背对着她穿起外袍时,听见她尚还有些抽噎的声音。   薛靖谦忍不住冷笑:“你倒还有心思牵挂别人的死活?还说不是你指使的。”   “侯爷的想法我改变不了……只是红绸她跟了我一场,她到底也不是侯府的丫鬟……我只想让她活着。”   薛靖谦系腰带的动作,猛地回身,冷冷地看着她。   她心里装得下余杭,装得下她爹娘,装得下程昱之,甚至装得下一个可能背叛了她的丫鬟,却唯独装不下他——哪怕在旖旎缱绻时刻,恐怕脑子里也净想的是如何逃离他……   “给我系上。”他面无表情地命令。   程柔嘉默然地跪坐在床榻上,迟疑着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身,从后将腰带弄平整,刚一系好,下颌却被他粗糙的指腹捏住,微微被迫上扬:“她犯下大错,我会留她一条贱命,将她打发得远远的。至于你……”   在她耳边一字一顿:“这辈子休想离开承平侯府。”   寒风卷起,那人不带一丝迟疑地离去,程柔嘉拢了拢衣衫下了榻,将满头青丝整理柔顺,望着镜中面色酡红的自己,扯了扯嘴角。   他果真是刻意来折辱她一番的。   ……   此后的一月里,薛靖谦像是全然忘记了程柔嘉这个人似的,常常踏足内院,一墙之隔,却从不愿意喊她到身边伺候。纵然有时在院子里遇上了,也是一副没瞧见她的样子。   寒冬腊月,西北战事忽起,邵家的大将邵季沛被打伤,宣同岌岌可危,薛靖谦临危受命,夺期重任五军大都督,前往西北出征。   等他出了府,程柔嘉便准备去求太夫人将她放出去——婚期已然定了,在明年春天,这时候将通房放出去,将来和顾家下聘的时候也有个说头。   但没想到,薛靖谦派了几十个护卫,将侯府的正院牢牢守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机密要守着似的。旁的丫鬟婆子都能出入自如,唯独程柔嘉和阿舟不能踏出院子一步。   这人都走了,居然还记得这一茬。   程柔嘉木着脸回到了房中,眉梢却舒展开来。   跟了他这么久,她也不是任他随意摆布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了。   既然她不让她去求太夫人,那便去求个更有话语权的人。   ……   大军出征后约十日,宫里下了皇后的懿旨,请程柔嘉进宫叙话。   护卫们虽是听命于薛靖谦,却也不敢违抗宫里的旨意,杨统领便亲自送她出门,一路上十余名护卫护着,一直到了宫门口。   皇后身边的张嬷嬷瞧了,眼神越发凌厉。   近些天来侯府里一直盛传这位昔日得宠的程娘子因老侯爷孝期内举止不端被侯爷厌弃了,可瞧这阵仗,哪里像是被厌弃的样子?   明欣县主那些闲谈倒还真不是虚言。   程柔嘉恭敬地行礼,带着阿舟随着那张嬷嬷进了宫门。   给老侯爷吊唁的那一日,她就见到了皇后娘娘的仪容,只是那时候薛皇后被薛靖谦的人绊住了脚,可她瞧着,却像是有话同她讲的。   也不难猜。   嘉南郡主救了大公主,便是对薛皇后有恩,又即将成为薛家的儿媳,身份容貌样样出挑,有这样的正头夫人在,她自然不想什么通房妾室之流的越了她去,伤了薛家的体面。   且那嘉南郡主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她后来打听过,红绸出事前,在湖心亭和嘉南郡主以及三夫人见过一面……能和薛三夫人绞在一块的,又撞上了这样的巧合,很难不去猜想,那嘉南郡主是否在其间起到了挑拨离间的作用。   但个人有个人的命,若是被挑拨的是阿舟,她也不会去这样做——终究是她自己走偏了。   她低头进了凤栖宫,在张嬷嬷的提示下,给坐在上首的薛皇后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她的命运,可要系在眼前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身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离去 [VIP]   皇后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淡青的夹袄, 荼白的澜裙,袖口镶了一圈细洁雪白的珠羔,髻上只插着一支精细的银杏簪, 未有排穗簌簌, 却亦婉转生莲。   一应妆容服饰, 皆无逾矩之处,薛皇后找不到什么由头敲打她。   见她规矩地行礼, 起身时脸上带着适宜的惴惴,皇后自听了张嬷嬷的话凌厉起来的神色渐渐淡下去, 也未有刻意刁难,让宫女搬了个小杌子来让她坐下。   先前在灵堂有过惊鸿一瞥, 却被阿谦的人牵引了注意力。现在在细想,实然是他刻意为之——一月前她就想召见程氏了,可旨意传到侯府,总有各式各样的意外不得成行,可阿谦一走,倒是令行无阻起来。   倒真像是把这程氏放在心里了, 这样的着紧, 日后新妇进了门,还不知道家里要闹腾成什么样子呢。   她不由又看那程氏一眼。   乌浓的眼, 红润的唇,面容似比那时消瘦了些,可眼神顾盼神飞,娇弱中更添坚韧, 是绝色清丽的姿容。   若是自幼伴在身侧的大丫鬟也就罢了, 新妇一进门, 自也就被抛却在脑后, 可偏偏是外边的人,一年两载的,都还是新鲜时候。论年纪,与郡主也是不相上下的,甚至瞧着比郡主还要年轻两岁……   难不成家里要再养出来一个沈姨娘不成?   皇后头痛至极。   “侯爷远征已有数日了,你在家中做什么呢?”皇后淡淡开口,似在随意寒暄。   “回娘娘的话,妾身在家中为侯爷日日祷告,希望能平安归来。”程柔嘉面不改色地撒谎。   皇后看了她一眼。   这回打仗她并不担心——西北蛮夷每到冬日无粮可吃,便会南下侵扰,阿谦在西北呆了那么些年,早有一番经验。至于邵家,约莫是新官上任,摸不清楚状况,才丢脸地吃了这个大亏。   若真是什么了不起的战事,恐怕陛下也不会让阿谦去。   到底见识有限,比不上高门大户教出来的女儿。她心中暗叹。   “听闻杨统领亲自送你到宫门口的?”皇后抿了口茶,旋即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那程氏似乎吓了一跳,立时跪在地上:“娘娘误会了……是先前妾身冲撞了侯爷,侯爷嫌恶,才派了人禁足,不许妾身轻易出门……”   嫌恶?   到底是年轻啊,不懂男人的心。   男人若真嫌恶了一个女人,只会将她赶得远远的,恨不得此生不复相见。哪里又会派心腹之人日夜守着?   便如昔日颜色娇艳的项贵妃,一时宠冠后宫也是有的,可陛下真厌了她,便生生地折磨得她死了心,失了心智,在冷宫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无半分怜惜。   但皇后面上仍旧竖起眉头,冷冷告诫:“你身为侯爷的通房,自然该万事以侯爷心意为先,惹得侯爷不快了,便是你天大的错处!如今府里只有你一人,你尚且敢冲撞侯爷,他日郡主进了门,岂不是还要冲撞郡主?”   那程氏便白了一张脸,眼眶通红:“妾身知错了……求娘娘救救妾身。”   “哦?你要本宫如何帮你?”   皇后却听她抽抽噎噎地道:“妾身出身草芥,眼下侯爷既厌了妾身……妾身斗胆,想求娘娘做主,放了妾身出府。”   她竟主动请求离府?   皇后心里不免大吃一惊,旋即又释然。   阿谦从来是个冷清性子,便是有什么情绪,也鲜少有外露的时候。即便是心中在意这程氏,恐怕也不会明说。程氏容貌倾城,却胆小怯懦,见识有限,两人的心不在一处也是正常。   她这般求,是觉得触怒了阿谦,怕日后再被他惩戒吧……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立时答应:“你是承平侯府的人,要求,也该去求太夫人,哪里就求得到本宫这里来了?且你在侯爷身边伺候,万一因此事惹得侯爷与本宫不睦,那可就不好了。”   “妾身哪里有这样的道行,娘娘就别折煞妾身了……”她抬头,眼中有恰到好处的茫然无措:“娘娘是国母,陛下的正宫娘娘,天下事,自然都可过问。且如此,想来郡主那里,也会更畅意些……”   皇后抬手抚鬓的动作微微一顿。   程氏像个溺水者抓住一切可依的,但她心中是清明的——承平侯府已然子嗣凋零,禁不起另一个沈姨娘为祸二十年了。   况且,顾家和长公主府可不似当年的外祖唐国公府那般好欺负。   她也是为人正室的,不论是从立场上,还是从私心上,都该保得郡主正室的荣光。   至于阿谦……既然一些要紧事还未让这程氏知晓,想来还不至于到沉溺的程度。男人都是记性差的,过个一年半载,也就将这段风流逸事抛之脑后了。如此,便更应该及早将这程氏送走才是。   “好,本宫答应你。”   *   “嬷嬷,能从东华门走吗?”   张嬷嬷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程娘子进来时是从西边来的,杨统领等人应该还等在那里。各为其主,不免要有一番冲突,倒不如金蝉脱壳,走为上计。   不过她可真是胆小,手里拿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和到余杭的路引,居然还要畏手畏脚至此……   张嬷嬷心中有些不屑,但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不起眼的青木马车静静地侯在宫门口,程柔嘉向张嬷嬷笑着谢了有谢,被阿舟托着上了车。   马车缓缓驶动,朔风刮起帘子,露出里面端坐的窈窕身形,和……灿烂明媚赛春光的笑容。   张嬷嬷微微蹙了眉。   怎么这程娘子……如今该叫程姑娘了,一上马车,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哪里还有什么小意温柔,怯怯糯糯的神情姿态?   是她疑心太重了么……   她伸长了脖子,还要去看,马车却已经驶远了。   罢了,娘娘已经打定主意的事,便也无需再记挂了。   不过话说回来,娘娘今日明明只是想敲打下她的,最后却把人放出府了……事情的发展倒真是出乎意料。   *   凤栖宫偏殿。   垂髫年岁的大公主正在兴致勃勃的舞剑,手中的剑柄上镶满了各色的宝石,比寻常妇人头上的珠宝还要耀目。   嘉南郡主端坐在一旁制香,一边笑盈盈地看:“殿下的剑术又精进了。”   大公主脸上的笑意更浓。   忽地有一宫女进了殿,附耳在郡主身边说了些什么,嘉南郡主笑着起身:“殿下,我去去就来。”   大公主点点头。   待人出了殿,大公主便垮了脸,拉着乳母的袖子:“……锦元姐姐好像一点都不喜欢舞刀弄剑……明明顾家打仗也很厉害的。”   乳母哪里敢编排嘉南郡主,忙笑着打圆场:“公主误会了,想来郡主是年岁大了,要端方守礼,就不在人前碰这些了。您看,皇后娘娘也是将门虎女,也不会常常舞刀弄剑玩啊?”   “是吗?”大公主将信将疑。   似乎也有道理。   嘉南郡主出了殿门,身形拢在偏殿廊柱投下的阴影中,工细的面容似有阴霾:“放出府了?可余杭千里迢迢,路可不好走啊……她只带一个丫鬟,可怎么得了?派个人去送送她吧。”   宫女面容一凛,有些迟疑:“郡主,这……”   嘉南郡主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知晓了。奴婢这就去。”宫女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忙连声应下,再不敢违逆。   暮色四起,一点余晖映红了半边天,嘉南郡主提着裙子再次踏入宫殿,脸上已恢复了端静大方的神色。   一闪而过的乌云隐在迭迭的日光后,似乎无迹可寻,又似乎下瞬便会骤然出现,拢住人的双眼。   *   程柔嘉与阿舟二人坐上了出京的乌篷船。   这一日她已筹谋了许久,借着明欣的嘴挑起薛皇后对她的忌惮——得到的又失去最为致命,对老侯爷和沈姨娘的恨,薛皇后不会比薛靖谦少。她更不会坐看另一个隐忧在薛家坐大。虽然,这些都是虚像……   出门时并未带什么旁的东西,但许久之前已经备好了银票,加上几件带在阿舟身上的金首饰和碎银子,算起来也有近万两银子,足够她们主仆二人远行了。   “姑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阿舟笑嘻嘻地问。   她许久不见姑娘气色如此好了。   承平侯府纵有泼天的富贵,也抵不上姑娘高兴要紧。   程柔嘉想了想,道:“去路洮。”   阿舟奇怪地问:“先前不是可以直接从运河下余杭吗?怎么还要在路洮落脚?”   船夫在船舱外呵呵地笑:“姑娘们,余杭那可远了,我去不了。”   “得换船。”程柔嘉简短地解释。   也是,她们没有自己的船,可不是得听船夫的安排了?   阿舟笑着点头,没有生疑。   程柔嘉捏着袖子里的路引。   皇后娘娘神通广大,一盏茶的功夫就将路引弄好了。可这路引带着宫里的徽记,一查一个准,若是不换,杨统领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追上来了。   且……宫里隔墙有耳,尤其听闻嘉南郡主今日也进宫了……   她若真是面慈心狠之人,保不齐会趁机对她下杀手。毕竟,他们二人虽郎有情妾有意,占了先头的,却是她。   红绸的事情,已经足够给她提个醒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凭着计谋利用了薛皇后,说不定会更加惹怒薛靖谦。   这人若是起了执念,非要将她抓回去,她就是跑到了余杭,恐怕也无济于事。   倒不如,让他彻底死了心。   作者有话说:   地名架空,不必考究 第84章 出手 [VIP]   直等到月上枝头, 杨统领也没能等到程柔嘉主仆二人出来。   他找了相熟的禁军统领打听:“……可是娘娘让她在宫中留宿了?”   那禁军统领却纳奇地看他一眼:“早前从东边出去了吧,张嬷嬷亲自送的,怎么, 竟没坐来时的马车?”   杨统领大惊失色, 猜想着大约是出事了, 匆匆道谢后便赶回侯府去。   程娘子果真没有回来。   “头儿,怎么办?”手下的小护卫慌了神。   侯爷临行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看紧了程娘子, 且不能伤她一根汗毛……眼下人都给丢了,这可怎么好。   杨统领深吸一口气, 强自镇定:“我去找太夫人。”   他不过一个末流残将,没资格入宫, 但太夫人是皇后娘娘的母亲,随时都能拿牌子进宫的。   ……   皇后卸了钗环,却听说承平侯府太夫人来了,有些吃惊,简单让宫女挽了个纂儿,便去了外间。   “娘, 您怎么来了?”她以为有急事, 屏退了左右。   太夫人开门见山地问:“娘娘把程氏送到哪里去了?”   “我当是什么事呢。”皇后放松了身子,笑着道:“一个通房而已, 她主动提起要离府,我便放她出去了。”   太夫人嘴角抽了抽:“娘娘也知道她只是一个通房,那您又何苦亲自插手她的事?娘娘给她开了路引?”   薛皇后下意识地点头:“是,她说要回余杭老家去。”   太夫人松了口气。   目的地明确, 又刚动身不久, 现在派人去追, 应该还来得及。   “娘要去哪里去?”皇后却起身拦住了她, 不悦地皱眉:“难不成还要将她抓回来?我懿旨都下了。”   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娘娘,你不知道你弟弟有多看重这个程氏,他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大闹一场的,且绝不可能让她走。”   “一个畏手畏脚,胆小怯懦,空有姿色毫无胆识的小姑娘,母亲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她撇撇嘴。   太夫人闻言却愣了愣,奇异地看她一眼。   “她在你跟前,是这般样子?”   “是啊。”   “……娘娘怕是被她给糊弄了。”太夫人叹了口气,“她才入府一年,先前救过我,又救了明欣县主的命,回余杭一趟就让程家当上了皇商,甚至于……谦哥儿前阵子还动过娶她为正室的念头……你说,这样的小姑娘,可能是空有美貌的花瓶吗?”   且若不是她那身世,只怕此时已然成事了。   “母亲是说,她利用我?”薛皇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太夫人微微颔首。   “人在高位久了,难免就会忽视下面的人的想法,以为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她感慨一声,起身告辞:“娘娘安歇吧,我去找人将她找回来。余杭路远,她一个小姑娘,最怕路上出了事……到时候,可就真不好和谦哥儿交代了。”   皇后怔怔地坐在上首,良久,面色才突然一变。   “张嬷嬷。”   “奴婢在。”   “郡主今天……在凤栖宫吗?”   张嬷嬷抬头,四目相对,一丝寒意爬上脊背,硬着头皮道:“……在。”   皇后揉了揉眉心,无力地摆了摆手:“去让太子派些人,和承平侯府的一道去寻。”   娘是多么恨沈姨娘,她最清楚,可此刻却自降身段为了一个通房奔走,合理的解释唯有一个——阿谦他,真的很在意这个程氏,远远超乎她想象的在意……   “程氏,你胆大包天,连本宫都敢利用……但愿,你的聪明劲儿,也能用在保自己的命上。”她喃喃自语。   她已然因为沈姨娘和父亲离了一辈子的心,再不愿因为什么外人,和所剩不多的亲人生出嫌隙了。   *   揽月楼。   此处是路洮城最大的酒楼,足足六层角楼,立于最高处,可纵观浔河万象。   浔河奔腾流淌到了东侧,被不高不矮的青山分出一条细流来,当地人称之为金阳河。   夜幕低垂,城中百姓许多已经熄了灯火,安然入睡,金阳河上却热闹纷呈,画舫如织,琴音缈缈,玉冠华服的男子们在画舫间穿梭,河面上时不时传来女子娇柔如银铃般的笑声。   或有不拘小节者,抱着身穿抹胸与只及膝的玉绸裙的花娘在船舱外调笑快活,花娘光溜溜的腿儿比天上的月色还要皎洁几分。   一片春水迷魂中,忽地传来高声尖叫,众人停滞下手中的动作,或是抬了窗棂,或是出了船舱看热闹,才瞧见西边的河道上,一顶乌篷船忽地燃起滔天大火,四周却无水花扑腾成状,也不知船舱中的人是睡熟了还是如何……   几息之间,好好的乌篷船便化为乌有,纵然行于水上,却也没能躲过火舌的侵袭。   “是碰倒了烛火吗,怎么烧成这样……”有人啧啧感慨。   瞧那船的样子,像是普通的游船,船夫每日恐怕只赚个过河钱……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如何了……   揽月楼上。   程柔嘉戴着斗笠立于朱栏旁,笑着接过阿舟递来的一杯热果酒。   她到底是忍不住出手了。   幸而她提前叮嘱了船夫找机会弃船,将船的钱付了——方才瞧着,船上应该已经没人了。   这样也好,薛靖谦若是以为她死了,应该就不会再让杨统领查她的下落了。   满月的银辉洒进角楼,深蓝的天幕恍若触手可及,她低头去瞧那金阳河。   官差陆陆续续地来了,金阳河上的热闹却也不受干扰,像是很快摆脱了走水的惊惧,又重新投入那奢靡温柔乡的怀抱中……   薛靖谦知道她死了,应该也是如这般,默然片刻,便能释怀吧。   她陡然失去了看风景的兴致,进了屋,摘下斗笠,散去满头青丝,铺设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   阿舟便道:“姑娘,那我们明日启程坐船回余杭吗?”   她摇了摇头,想了想:“不,我们坐马车去金陵。”   这时节回余杭,这场戏就算是白演了。正好,她也许久没见到远哥儿了。   “可是,皇后娘娘给的路引是到余杭的呀……”   程柔嘉笑着抬头,唇角挂上一抹笑意:“所以,我们得想法子换个路引了。”   进出京城的路引一向严苛,防的是天子安危与敌国奸细,但像路洮这等地界,便要宽松多了。   与手中有些权利的小官员小兵将打交道,正是行商者所擅长的。   ……   杨统领赶到路洮时,只看到河面上被烧成残骸的乌篷船。   船上的余烬里,落着程娘子今日出门上头上戴着的银杏簪子。   约莫就是程娘子坐的那一艘船。   杨统领面如土色,不理睬当地官兵的逢迎,下令让他们在附近的河域里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纵然这般说,他还是希望,程娘子是在起火前就跳入了水中……   天寒料峭,官兵们都苦着一张脸:“附近的人说没见着船上有人跳河……”   杨统领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对方才咽下了抱怨,乖乖地下了河。   船尾的木板上,有一个深深的凹痕,杨统领目光一肃:这是弓箭高速飞入的痕迹。   这么说来,竟是人为的了。   他目光冷然,开始在周围盘查,寻找下手之人的线索。   ……   “你说,郡主让你去烧死承平侯府那位程娘子?”   天光熹微,南阳大长公主刚起身穿好了衣物,一个佩剑的将领便在外求见。   顾家戎马几代,手头亦有一支暗卫。   来禀告的,是其中一支小队的队长乌穆。   南阳大长公主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呼吸有些窒得慌。   她见过那孩子,且并不厌恶她。   没想到,嘉南那孩子,竟然会为了内宅争宠,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商贾女下杀手……明明人家都要走了,又何苦咄咄相逼呢?   她实在不明白,嘉南的气性怎么会变成这般。   一直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像是个有野心的目光长远的,却怎么还会囿于这样的事情?   乌穆见她面色难看,忙补充道:“不过,那位程娘子,眼下应该还安好。”   “哦?”南阳有些意外,“你没按照郡主的吩咐来?”   前些年嘉南因着对乌穆的恩情,暗地里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人手,但实际上,乌穆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是会和她汇报。   “不是……属下按照郡主的吩咐,看那船上似乎并没有人,才向那船射了簇火的箭……后来在附近瞧见了那位船夫,约莫是舍不得他那乌篷船,跟了许久,瞧见真起火了,才吓得匆匆离去……像是被程娘子嘱咐过的,但那人收了钱财,口风甚严,属下不好严刑逼供,便先回来禀报您一声……”   南阳脸上便带了笑意。   真是机灵的孩子。   借着皇后的手出逃不说,还懂得金蝉脱壳,算准了有这一劫……   想起程柔嘉倾城绝色,又颇有几分眼熟的容貌,她蹙眉放下了手中的暖炉:“行了,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郡主那里,就告诉她,人已经死了。”   乌穆低头告退。   “玉展。”南阳大长公主忽地高声唤大宫女。   “奴婢在。”   她静默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抬起眼皮,目光坚定:“郡主体弱,沐浴时,加些调理的药材。”   从枕下拿出一张药方,面容淡淡。   她想,她应是有些等不及柴源夫妇的信儿了。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星象 [VIP]   太夫人得到信儿, 脸色十分难看。   “方圆几十里沿岸两边的屋舍也都找过了吗?”她攥紧了佛珠,站起身来。   骤然落水,若是能得救, 想来会求助于附近的农家——寒冬腊月的, 即便没溺水, 时间长了也容易得风寒。   杨统领面色沉沉地摇头:“顺着流向往下找了数十里,都没瞧见人的踪影……”他看向太夫人:“也不知程娘子水性如何?”   太夫人一默。   那孩子是商贾人家养大的, 按理说这些保命的东西都会习些……可偏偏又不是这般简单,程家的人若是将她当作金贵的官家小姐养大的, 保不齐也不会……进侯府以来,深闺里呆着, 进出都有马车,脚不沾地的,又哪里去验证这个去?   若真是发生不测……过些时日河水结冰了,只怕就更难找了。   想到这个可能,太夫人的心里也是一窒,有些难受。   他们二人关起门来吵架的事, 她很久没管过了, 谁知道,那孩子竟然动了离府的心思……如今闹成这样, 谦哥儿若是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可查到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正在盘查今日晚间路洮城记录的路引,目前还没有进展……”杨统领看了太夫人一眼,补充道:“不过, 程娘子从宫里拿到的路引, 确然进了路洮的水域后就没有再用过……”   越说, 越觉得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太夫人面色灰白, 良久,才开口嘱咐:“侯爷在外边打仗,这件事,便先瞒着他,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搅了大事,便不好了。”   “不过先前程娘子从宫里丢了的事,已经传过去了……”杨统领低着头。   将军嘱咐了,关于程娘子的事,都是大事,他也不敢怠慢。   “你……”太夫人一愣,末了,摆了摆手:“罢了,那便先同他说,程娘子是回余杭去了……旁的,一个字也不要多言。”   “是。”   内室珠帘晃动,过了片刻,又恢复了静谧。   太夫人嗓音低沉,在薄凉的月色里微微叹着气:“我倒宁愿是你使了小聪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心里已然不抱太多希望。   杨统领是何等高手,是自燃还是被人放了火,他岂能瞧不出来?程氏身边只一个会些拳脚功夫的丫鬟,哪里还能找得到这样于远处一箭得中的高人呢?   如此迫不及待,消息又这般灵通的人……   太夫人阖上了眼皮,转了转圆润光滑的佛珠。   天家骨血,做事如此狠辣果决,等进了门,也不知道对薛家,是福还是祸。   *   边陲的天色全然黑下来时,已然是很晚了。   大帐内燃着灯烛,薛靖谦穿着金色的甲胄立在沙盘前,一言不发,帐内只能听到巡逻的士兵的脚步声。   “将军,有您的家书来了。”副将邵季绥笑着进了帐内。   薛靖谦看了一眼那两张信封,并未立时去拆:“危德泉那边有动静吗?”   邵季绥将信放在沙盘旁,摇了摇头:“那厮惯会躲,见势不妙就退兵,半点没有北燕人的气魄。”   “本就是想争些粮草过冬,边打边退,损耗最小。”薛靖谦脸色淡淡的,没有附和他去贬损敌军。   邵季绥脸色就有些讪讪。   危德泉是北燕今年新上的帅将,交手几次都是一触即散,兄长难免起了不屑之心,谁知那厮是个阴险小人,将人引出去后使了诡计截断了后援,兄长差点就没能回来……   陛下自然是盛怒,这才将许久不带兵的定远大将军派来,也是想敲打敲打他们邵家——兵权天赐,自然也能随时收回。   “北燕人个个骁勇善战,如今又是穷寇之态,不过是为争一口吃的,将边陲几个镇上的百姓撤回永城,再拉锯个十天半个月,他们应就会识趣地退兵了。”薛靖谦走到他面前,垂下眼信手拿起家书。   母亲素来是不会在他打仗的时候寄家书的,生怕有什么事情干扰到他……   那……这会是她写的吗?   也不知又是想求着他做些什么?   他神情淡漠,眼里却微微发亮,将红漆切开,抽出了里面的信。   只一眼,薛靖谦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   邵季绥见势不妙正想离去,却被他又叫住了。   “罢了,北燕人年年如此,嚣张已久,也是时候要让他们痛一次,明年才不敢再来。”   邵季绥面色惊异:方才不是还要徐徐图之吗?   但面前的人是对北燕人屡战屡胜的薛靖谦,邵季绥也只敢在心里纳奇几句,他应了一声,见他没有吩咐自己去想计策的意思,垂着眼下去了。   薛靖谦攥着那信纸,指节都有些发白。   这女子,竟敢趁他不在,去哄骗长姐放她出府!   她要做什么,要去找程昱之吗?天子脚下,他眼皮子底下,她该不会真以为他是个端方君子,出了薛家的大门,他就会放她自由吧?   深吸一口气,打开第二封信,他的面色才稍稍好转。   回余杭去了?   以杨统领的本事,竟没能抓得住她?   心里头莫名的不安,他在帐中踱来踱去,有些六神无主。   危德泉此人阴险,时刻备着咬他们一口,若是在这里同他迂回,只怕还有得打……但北燕人何其顽固不化,普通的伤亡,可不足以让危德泉短时间之内失去军心……   但程柔嘉那边,主意大的很,多拖一日,都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她若真是为了摆脱他回余杭改嫁了,难不成他还真要去杀人夺妻不成?   他一时头痛欲裂,攥着沙盘差点将其一把扬起,脑子里却筝然一声,忽地出现了一些奇异的画面。   ……   北燕大营。   虎背熊腰,脸上肥肉横生,戴着玉带方巾的男人哈哈大笑,拍手赞着下面柳细腰肢,胡姬打扮,翩翩起舞的女子们。   女子们打着轻扇,莲步轻移,做出撩人姿态,眼中却俱有掩饰不住的惊恐。   她们是俘虏,是上次邵季沛兵败,北燕人从附近的城池抢掠过来的。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还要被迫以色侍人,扮成敌国妖姬模样……   危德泉看得起兴,亲自下了方踏,一把揽住其中一个面容凄美的女子的腰肢,在她惊惧的目光里,将她上身的衣物扯成碎片。   北燕人粗放,危德泉的下属们见此香艳场景,不仅没有装作没看见低下头,反倒越发得意地吹哨子,肆无忌惮地扫视着那雪白胰.脯起哄。   危德泉笑着瞪他们一眼:“瞧你们那猴急样儿!等本将军享用完了,再一个个来……”   他怀里的女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角垂下一滴泪。   异国他乡,沦为战俘,便只有充为敌国军.妓的下场……倘若她头上还有簪子,定然第一时间划破这歹人的喉咙!   只可惜,莫说是利器,如今她们便是出来侍奉人,脚上也戴着镣铐,起舞时的叮叮当当声响,每一声,锋利的刺都会划过她的脚脖子,鲜血直流。   危德泉对于沾染到他甲胄上的鲜血视而不见,目光悠远地畅想:大齐居然又让老将薛靖谦出马对抗他,可见有多畏惧他!   薛靖谦定然以为他会浅尝则止,拿够粮食就走人……   哈哈!若是被他打到了大齐京都城门口,不知道大齐皇帝会怎么想?   老将啊,还是少了些胆魄!   一片欢声笑语中,外边忽地传出巡逻兵惊恐的尖叫声:“来人!敌袭!敌袭!”   危德泉面色一变,一把将手中的玩物扔开,配上刀剑便往外冲。   可没等他骑上战马,便又有士兵面色奇异地来报:“大……大都督,他们又退兵了……”   危德泉气得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说清楚,来了多少人?损失如何?”   “好像……好像就几十个人……一来就烧我们的粮仓……几息的功夫,竟然损毁了两个粮仓……”   “谁带的兵?”危德泉气得倒仰,咬牙切齿地追问。   “好像是大齐……大齐的薛将军……”   小兵紧张地咽着口水。   早些年他们都被大齐打怕了,对薛靖谦的恐惧简直植入内心的每个角落。   “好你个薛靖谦!”明明是功成名就的将领,居然还打这种奇袭的招数来抢功!   危德泉气得要命,但夜色无边,那群几十人的骑兵早就不见踪影,贸然追出去,只怕会引来更大的祸患,只好生生咽下了这一口气。   ……   然而一连三日,大齐的骑兵都趁着夜色突袭,精准地烧毁北燕的每个粮仓。   到了第三日,追出来的危德泉终于再也咽不下这口气,大声咿咿呀呀地嚷着,喊着儿郎们随他出营痛击齐狗!   还未追出几里,天边忽有一星子坠下,落入北燕大军中而陨,未及地而散。   北燕兵士顿时人心惶惶,吓得滚下战马伏在地上。   危德泉愤怒地呵斥:“不中用的玩意儿!你们干什么呢?”   “大都督……这星象诡异,乃不祥之兆啊!”   “狗屁的不详!”危德泉举起鞭子就想打那副将。   忽有人从后面骑着快马而来,大声地呼喊:“都督!都督不好了!南齐人又绕到后面把我们的粮仓全烧了!”   危德泉一个趔趄,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归来 [VIP]   前两日他们隐忍齐军的时候皆是一派宁和天气, 怎么一到反击的时候,就出现这种不祥之兆?   最要命的是,竟还真的接连传出了噩耗——粮仓明明派了重兵把手, 却还是让他们得手了, 没了粮, 他们能在城外坚持几日?   危德泉怒气冲冲地回了大营,直想将俘虏的齐朝妇人生生打死, 却不见她们人影。   “回都督……方才,方才似乎是被齐人趁乱带走了……”大营里乱糟糟的传着天降星子的不祥之兆, 哪里还有人有空去在意什么女子……   “废物!”   危德泉大怒。   连女俘虏都被人抢回去了,这是将他们的脸面踩在脚下践踏啊!   “传令下去, 明日攻城!”   副将面色犹疑:“可是将军,咱们粮草没了……方才又有不祥之兆,万一明日……”   危德泉瞪了他一眼:“没粮,去抢齐人的不就行了?”   他就不信,这什么天象跟他方才去追齐军有什么狗屁关联!   真要如此,那姓薛的难不成还有大国师的本事?   大国师也未尽然能料得那么准!   危德泉凶名在外, 初立大都督不久就在军中有赫赫威名, 副将虽然心中不安,却也只能低头应下。   ……   第二日一早, 天朗气清的天气。   危德泉长呼出一口气,目光凶狠阴鸷,恶狠狠地号令全军全力攻打城池。   到了离城门一里地的地方,燕军照例开始点燃箭头上的松脂, 齐刷刷地向城墙上方射, 试图吓退守城门的兵士。   谁知箭镞飞到半空, 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际忽地下起瓢泼大雨, 火苗被无情地浇灭,许多箭的方向也偏离了既定的轨迹。   雷声轰鸣,天幕迅速地阴沉下来,乌压压的雷云恍若要降在置身于野外的燕军头上。城墙上有年久失修的墙皮和灰青色的石砖瓦片被大风掀起,呜呜呼啸地在空中乱飞乱砸,燕军的半毛皮甲胄很快就被暴雨淋湿。   西北寒风咧咧,不多时,大批燕军几乎冷得开不了口,更别提拿稳箭去攻敌了。   城墙上守城的齐军抓住机会,用投石车大片大片地吓退敌军。与此同时,狭窄的护城河道很快被暴雨侵袭得水溢而出,向燕军的方向奔腾而去。   昨日夜里已有“不详”星象告警,今日又如此出师不利,天象恶劣至此,不少齐军开始抱头乱窜,试图逃命,嘴里还喊着:“……此战大凶!此战大凶!”   士气溃败至此,危德泉又气又急,抓住一个仓皇逃窜的兵士的领子大吼:“跑什么跑,我们有万数精兵,怕什么齐军!”   “大都督!这哪里是怕齐军,这里怕天老爷啊!”   说话的空隙,一支箭矢悄无声息地划空而来,正中跳窜起来的危德泉的背后。   虽然穿着甲胄,危德泉还是睁大了眼睛,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主将负伤,北燕大军愈发士气涣散,副将看着几乎是被齐人一边倒的屠戮的战况,咬了咬牙下令:“撤退!”拖着受伤仍顽固不肯罢休的危德泉逃跑。   城墙上,薛靖谦收回弓箭,疲倦青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   “将军真乃神算也!”邵季绥衷心地赞叹。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早上还是大晴天,将军却说今日一定会有暴雨雷鸣,居然都一一应现了……最好笑的事,一场雨,竟然把北燕吓成这个样子……   薛靖谦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那些疑似是梦境的画面,竟然会在现实中一一应验。   他也是头一次,能回想起时间那般清晰的场面。   梦里,危德泉也挨了坠星星象一记,但却被劝了下来,没有在狂风大作暴雨雷鸣的第二日发起进攻。所以,他便以身犯险,三次带着精兵去烧燕军的粮草,就是为了激怒危德泉,让这个激进派失去理智。   没想到,效果竟然出奇的好。   想到这里,薛靖谦不由眯起眼睛。   这些他印象中没有的战役,在梦境里会提前预见,那与阿元的那些模糊又密切的画面呢?是将要发生的,还是,过去发生过的?   他从前没有细想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过什么残缺的记忆。因而,只以为是襄王梦女之类的,缱绻如黄粱一梦。   但这梦里,却又出现了真实的事情……   难不成,是与阿元的前世因果吗?   他心中顿时沉重起来。   前些日子因着爹的去世,他的理智一直被感情压着,似乎,是做了什么错事了……   所以,她才会不惜欺骗皇家,也要逃离他吗?   薛靖谦将甲胄解下,递给邵季绥:“北燕短时间之内不会来攻了,这边的事你照应着,若还有小规模的战役,也是你们邵家将功赎罪的机会。”北燕近万大军攻城,结果只有数百人全须全尾地回去,犯下这样的大错,北燕的君主一时半会只怕是不会用危德泉了。北燕既要忙着内斗,应就没时间来打仗了。   说罢,便骑着一匹枣红大马离去了。   邵季绥目瞪口呆。   怎么连庆功宴都不参加就走?   还有,现在领兵在外的将领可以不跟大军一起班师,就这么嚣张地一个人走了?虽然邵家和薛家两家亲近,也不能这么玩吧?   话虽如此,邵季绥还是默默收拾好了东西,笑哈哈地和其他来询问情况的将领瞎编:“没事,将军刚才累着了,去城里歇一歇……”   ……   趴在床上被拔箭的危德泉痛苦地嘶吼着。   不仅是因为这内伤,还因为即将要面临的残酷命运。   他怎么也想不通,带了近万的好儿郎出去,怎么会回来的只有一千人?还有一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狗贼薛靖谦!”   他不甘地怒吼。   齐军定然是用了什么能人异士,否则怎么会算得这么精准,一切的厄运都降临在了他们大燕身上!   可偏偏陛下最信这些,只怕要认定他不详了……   危德泉不甘地趴在床上睚眦欲裂。   他怎么给忘了,那姓薛的打了许多年的仗,却还是个没成亲的毛头小子,这样的人,什么激进的法子都敢用,半点不会束手束脚……   是他小看人了。   *   “这都多少天了?”太夫人长叹一口气,“这可怜的孩子,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统领也微微摇头,目光黯然。   程娘子实然是个很聪慧大体的女子,在余杭时,能不顾身份将表姑娘一次次挡在门外,全然是为了将军的大计。可如今,尸身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飘着……或许,真已经丧身在那大火中,只有烧不坏的银簪留了下来。   “什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太夫人愣住,抬眼时,眼中惊喜乍现:“谦哥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没听说大军今日回朝啊……”   薛靖谦却充耳不闻,风尘仆仆的脸庞青黑,拉住太夫人的衣袖:“娘,您方才说什么?”   不是说阿元只是胆大包天地自己求了娘娘的懿旨,回了余杭吗?   既然是回家,怎么会用上这八个字?   太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拢去,转为点点悲色:“你在前线杀敌,怕会乱了你心智,就没有急着告诉你……程氏她……”   娓娓地将发生的事情讲述与他听。   薛靖谦面无表情地转向杨统领:“……你没有找到她?”   杨统领低头应是。   “那出事地方的方圆数百里都找过了,没有人见过程娘子……属下还派人快马去余杭问,程家的人也没有瞧见程娘子……程娘子,压根就没有进余杭城……”   她一心想要逃离他,又怎么会不回余杭?她可不知道,程家的二老,不是她的爹娘……   薛靖谦只觉得一颗心被一只不知名的大手攥住了,使得他难以呼吸。   “她那般聪明,怎么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摇了摇头,不肯相信。   太夫人叹着气,将一个匣子递过去。   薛靖谦默默地打开,看见里面被烧得发黑的银杏叶簪子。   他记得这簪子,是有一回和郑渊谨一道下衙,那厮嚷嚷着要给他娘子买礼物,他便也踏足了首饰铺,给她带回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银杏簪子。   和他送的其他东西相比,算不上名贵,甚至有些掉场面,却胜在小巧精致,上面的圆珠子滴溜溜的转,十分适合小姑娘。   她经常会戴,很喜欢的样子,没想到,进宫的那一日也戴了。   “旁的什么东西,程氏也都没带走,娘娘说,她那一日穿得清丽,除了这簪子,没什么旁的首饰……”   薛靖谦手一哆嗦,差点将匣子掉落在地。   可她如今这般恨他怨他,为何走时,只戴这簪子呢?   是个诡计吧!   “一定是她的计谋。”他喃喃自语,抛下那匣子,一把掀起珠帘出了门。   “谦哥儿!”   薛靖谦越走越快,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骑着马便往闹市里冲。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纨绔姿态的时候。   但他此刻没功夫去想这是否失仪。   他敲响了京城程府的大门,陛下御赐的宅邸,将圆环拍得几乎震裂。   门人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这客人上门,却也拦不住,只能跑在后面跟着他。   薛靖谦希望能在程昱之的府邸找到程柔嘉,哪怕证明他们情投意合也无妨——只要她活着,他有的是时间挽回她,离间他们,哪怕做的是一些往日不齿的事,也无妨。   可他到了厅堂,却只瞧见大白日木木地发着呆,形容消瘦,没去上衙的程昱之。   四目相对,薛靖谦瞬时跌坐在地,空洞的目光里全是绝望。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褪色 [VIP]   暮霭沉沉中, 窗棂外一树海棠被积雪压弯了腰。   此处一应宫中制式,青玉鸾鸟香炉中焚着大把的宁神香,白烟如雾, 在一片静默声中打着旋上升, 混着朱红垂地罗帐掩着的缥缈水汽, 整座大殿中恍若仙境。   长公主府周遭并无能引的温泉,然殿里依旧修葺了雕满连枝海棠的白玉汤池——用时十数名宫人轮流添水, 万不能让贵人受半分凉气。   原是陛下下旨修葺赠与南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处处精心奢靡, 嘉南郡主备得大长公主宠爱,亦常常来此地泡药浴。   只今日, 泡的是花瓣浴。   身形纤弱的美人未着片缕,神色淡然地赤脚从石阶上缓缓而下,服侍的宫女跪坐在池旁,用木勺舀水,得到示意后,才敢轻缓地浇在那洁白玉莹的背上, 看着那水珠悠悠然滑落, 自蝴蝶骨而下,穿过腰肌, 落至尾椎,亦有些许顽固的,滞留在臀下那枚小小的蝶形胎记上,兰汤滟滟, 美冶之至。   有新服侍的宫女眼里闪过艳羡。   老人都说, 臀下有胎记者, 俱是天生富贵命, 生来便是要过衣食无忧的日子。郡主四五岁时就有了封邑,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可不正应验了这命理之说?   琉璃瓷瓶的玫瑰香露缓缓注入,残余的一层里,泛着微微的褐。   流苏金钩挽起的重重罗帐后,玉展静默地立着,有一宫女抱着木桶出来添水,低声轻语几句。   玉展面色微变,亲自上前几步,隔着漫漫深深的纱帐,清晰地看到嘉南郡主臀上的印记正在一点点褪去。   她惊骇地瞪了大眼睛,纤手吃惊地捂住嘴,差点撞上背后的屏风。   这公主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   南阳大长公主长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她不过是起了些许疑心,没想到,就真戳破了这个编织了十几年的谎言。   她到今日,还记得在茶摊见到那孩子的场景。   衣服破破烂烂,身形瘦削,脸瘦得颊骨凸显,是十足的难民打扮,将她留下的那玉牌小心谨慎地挂在最里面,生怕被人抢了去。若不是她的侍卫不小心撞倒了她,她不会看见那玉牌……   她有那牌子,又有那胎记,眼神坚定果敢得和顾衍暄一模一样……那茶摊的位置亦在保宁府,她几乎立刻就认定了,她是他们的女儿。   可如今再细想……这孩子那时的相貌,全然没有半分像她或是顾衍暄。   倒是如今长大了,日日施着铅粉,浓妆淡抹,眉眼之间才像她几分。   但那胎记既然是假的,当年的认亲,定然也是有人细心筹谋的……如若不然,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胆子来欺瞒她?   那她真正的女儿,真正的锦元,如今又在何处呢?   还活着吗……   “郡主身子弱,今日让她好好歇歇,让她屋里的宫女收拾齐整。”南阳大长公主缓缓睁开眼 ,眼中已被凌厉盛满。   她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人。若嘉南是误打误撞被她错认了,也就罢了。可看如今的情形,却分明是她有意为之……她怀着一厢愧疚宠爱了多年的幼女,居然是个冒牌货……她真正的女儿,又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无论锦元如今是否还安在,她都要找到她。   玉展垂首应是。   长公主的意思,今日,便要让郡主昏睡过去,好好搜搜她的屋子了。   *   薛靖谦垂眸看着面前摆着的雪白药粉。   “这是什么?”   他没找到阿元,本准备走,却被程昱之拦了下来。   程昱之一阵咳嗽,素白的脸染上病态的红:“当日在天香茶楼……我坐的马车马儿受惊了,才会停在那处歇脚……并非是与柔儿约在那里……”   薛靖谦没有出声,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过去。   程昱之看他一眼。   薛靖谦此人,似乎永远都能很快镇定下来似的,方才还那般失态,眼下却能静静地坐在那儿听他说话……   但究竟是不同了,放在平时,他的眼中总有高傲和自矜,认定了他是觊觎人妇的无耻小人,擦身而过时恨不得衣袂都不粘连半分,又怎么会如眼下这般,目下乌黑,神采黯然,为了听他讲完,肯给他倒一杯茶?   “后来查出是我府上的马夫,故意在天香茶楼前面撒了这种药粉,逼迫马停下来的。”程昱之顿了顿,看着薛靖谦:“我顺藤摸瓜,查出那马夫的妹妹,正是南阳大长公主府一个小吏的夫人……”   话说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怪不得,那日大雨天,嘉南郡主却忽然来府里给母亲请安……   阿元突然冲出府,想来也是撞见了她,被她说了什么话,刺激了。并非只是简单地因为赐婚的圣旨不愉……   “我承认,我的确是心悦于柔儿。”程昱之苦笑一声:“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在余杭,也只觉得我是借住在她家,略微亲近些的族人。义父知道我的心思……可在当时,我连林殊文都比不过……无论是义父还是她,从来都没将我视为选择。”   薛靖谦闭目扶额。   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只是那阵子,她总是故意激怒于他,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又逢父亲去世……他从来就没有那么卑怯脆弱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执念,也能任由其发展成参天大树。   “我知道。”   程昱之微微蹙眉:“还有一事……当日娘娘召柔儿进宫,我后来打听过,嘉南郡主,当时也在凤栖宫里,只不过,是在大公主的殿中。”   薛靖谦眼中骤然一冷,拳头攥起。   他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去问是谁下的手……但若说谁有动机有实力去做这件事,矛头都直指了同一个人。   他只恨当日忙着和阿元赌气,本来对这赐婚满腔不愿,后来索性将此事放在一边,刻意地折磨彼此,才有了今日的苦果……   “那将军准备如何做?”程昱之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一个答案。   薛靖谦霍然起身,眼中杀机泵起:“若真是她,我会亲自动手杀了她。”   程昱之一怔。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在薛靖谦嘴里听到如此不计后果的话。   顾家势大,南阳大长公主深得陛下信任,想杀她的幼女,谈何容易?   “但我总觉得,她还没死……我要先去路洮亲自看看。”薛靖谦提起袍子,跨过门槛前,看了程昱之一眼:“无论她如今是否安好,想来都不愿见你这般弱不禁风的样子。好生将你的身子养好,早日回御前去,颓丧在家中,像什么样子?”   程昱之苦笑着目送他离去。   他宁可不要这种迫不得已的联手。   前几日他去路洮,回程时大雪封了山路,在破庙里耽搁一晚,便着了风寒。只可惜,还是全然没有柔儿的消息……   她眼下,当真还有生的希望吗?   *   大红的锦匣,三张画卷。   南阳大长公主坐在车舆内,指尖忍不住发抖。   她一看就知道,是宫里那位姓钱的画师画的。   钱画师并非大家,山水花鸟皆不擅长,唯独擅长画美人,逼真到一度让胆小的妃嫔畏惧。但陛下喜欢他画的美人图,有时扩充后宫,也是从他那里瞧见了生得动人的宫女画像,才起了意。   三幅画,有两幅,都是嘉南十岁的时候让钱画师画的,最新的一幅,是去年冬日。   三张画的是同一人——承平侯府那位姓程的娘子。   但诡异的是,头前的两幅,一张是那程娘子四五岁的模样,虽然与如今比,眉目尚没有长开,但仍旧能瞧出是她。另一张,是她戴着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步摇,大红妆花通袖袄,点翠宝结,流光溢彩。   且不说程氏不可能穿大红颜色,但看这画成型的时间,就让人脊背发凉——钱画师纵有听人口述也能完备画像的奇能,嘉南又是怎么在十岁的年纪,知道程氏将来的样貌的?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更重要的事情显然已经浮出水面。   嘉南对程氏的恨,并非是因为薛靖谦。   怪不得她初次见程氏,有些愣神,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瞧见那张程氏大红着锦的画像,她才明白过来——嘉南素来的妆容,像极了那张画像上程氏的样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与她有了几分母女的相似。   这代表着什么,不消细说。   她后怕不已。   若非没有让护卫队全然忠心于嘉南,只怕,已然酿成大错了。   先前她心里隐隐有猜想,便让乌穆去跟上程氏一行人——听闻她在路洮时换了去相淮的路引,但未必就会是她的最后一站。   如今,这一招先见,倒是能派上用场了。   “殿下,咱们要去哪儿啊?”车夫问。   “去相淮。”南阳大长公主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真相究竟如何,她必须得亲自去验证。   直到今日,她都不敢相信,皇家血脉,竟然被人混淆蒙骗了十几年。   “郡主身子弱,派人去跟陛下说,婚事恐怕要延后。这些日子,便让她在府里好好休养。”   她如今急着做正事,万不能再让嘉南出来搅事了,更何况,她想嫁的人,偏偏是那薛靖谦……   想到那越发真切的猜想,南阳心中闷闷地发痛……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漏嘴 [VIP]   金陵阜盛, 大白日的光景,花楼楚馆中却也宾客盈门。   方眉细面的小生玉冠白衣,身形瘦削, 站在二楼的朱栏旁向下看, 旁有一红裙绿衫婢子, 提着食盒样式的匣子,惹得来往的花楼姑娘们注目。   “哪儿有人来咱们这地方还自带丫鬟的呀?”花娘捏着帕子痴痴地笑, 眼睛却落在那少年身上。   “……生得不错,穿得也不错, 可惜个子矮了点。”   “轮得到你挑拣……你那大腹便便的蔡老爷来,也不见你编排人家。”   正迎面碰上鸨母, 后者一见就不耐烦地让她们远着点:“……这可不是客人,是上门来做生意的。”   “程掌柜。”驱散了看热闹的花娘们,鸨母笑盈盈地引着那主仆二人进了屋。   不同于外面,这屋子脂粉气并不浓,焚着的熏香也算得上良品,有美人小步穿过重叠的纱帐而来, 露出一张梨花楚楚、美艳动人的脸。十六七岁的年纪, 冬日里,花楼里也无地龙, 却仅裹着红绫抹胸儿,月白的绸裙及膝,丝毫不冷的样子。   鸨母却一看就皱了眉:“我的好女儿,也不怕得了风寒耽误了大事……”说着就从旁边拿了件雪白的兔毛斗篷, 覆在她身上。   柳隐儿笑吟吟地道了句“好俊俏的郎君”, 才坐了下来。   鸨母却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程家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假, 可这程掌柜不过是间香露铺子的掌柜, 哪里有资格能抱得她家头牌归?   程柔嘉将那老鸨的反应看在眼里,笑了笑,开口道:“姑娘误会了,我可不是小郎君。”   柳隐儿眼睛一亮:“原来程氏香露的掌柜是个女子,我就说嘛,那些个臭男人,哪里能有如此玲珑心肠?”   鸨母一怔,表情微微有些不自在。   像她们这些花柳间过日子的,最忌讳的就是找上门来的大妇,什么女扮男装的手段一眼就能瞧出来,可这程掌柜手段实在高明,这眉毛,这装束,眼中还带着男子般的自信,若非开口,一时倒真瞧不出来是个女儿身。   “柳姑娘要的那几样香露,今日,我都带来了。”阿舟打开匣子,宝蓝丝绒上,躺着琉璃瓶装着的透亮胶体。   柳隐儿月牙般的眼睛越发弯了。   秦云楼在金陵是排的上号的,要做头牌姑娘,也不是光有美色和琴艺便能成。想要攀上高官贵族,也得时时刻刻向内宅的官夫人们靠齐。吃的用的,一应都要留意,才能现出和别的花娘不同的地方来。   程家布行上个月弄出了个新的香露铺子,卖的香露价格昂贵,但听闻和京中贵人们用的也相差无几,且还加了特殊的药材,沐浴时加上能安神补气,一经推出,便受到了金陵贵夫人们的推崇——毕竟,程家如今是和内务府做生意的,卖的布许多都是要穿在皇帝的妃子们身上的,卖的香露,自然也会让人往那个方向想……   秦云楼的鸨母也是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悄悄请到了程家的掌柜亲自上门。   “您可不要声张,不然下面的姑娘们要闹了。”送她出门时,听到程掌柜笑着对她说。   鸨母暗暗撇嘴:分明是怕那些贵夫人们知道了,觉得程家的香露掉价吧。不过这可是秘密的招数,得留着隐儿正式接客用,自然得瞒着。程家的人,多多少少,也得给些面子的。   程柔嘉眉梢舒展,并不担心。   早前的宣扬,不过是博个噱头,打开门做生意,真不让人家买,那才是惹了众怒。香露铺子的名气打开了,就不再需要这些贵夫人们的口碑来传了。觉得好用的,家道尚可的,自会省了银子上门来。   更何况,还有那在外头养了外室的官老爷,还能禁着他们不让送情儿不成?   到下楼的时候,底下一楼忽然一阵喧闹。   程柔嘉顿住脚,看了过去。   那不是她的便宜师父,清玄道士吗?等等……揪着他耳朵的那人,是燕五娘吗?   一旁的鸨母目瞪口呆地看着,喃喃自语:“怎么这年头道长也有大妇不成……”   ……   雅间中,程柔嘉憋着笑给二人斟了茶:“您二位怎么会在金陵?”   清玄年近四十,身穿青色道袍,身上漫着檀香的味道,目光明亮,胡须留得老长,撩袍坐下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除了右耳朵上赤红的抓痕和拧痕。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他长吟一句,神色悠然,这才看向程柔嘉,慨叹一声:“多年不见,没想到徒儿你竟想当男子了。怎么,可是有心悦的姑娘了?”   程柔嘉面上的笑意出现一丝龟裂。   这人,还是一样的不着调。   不等她发作,燕五娘已轻嗤一句:“多年不见,你这臭道士倒还一样喜欢扎在女子之间,招摇撞骗!”   “燕姑娘此言差矣。”清玄摇了摇头,“贫道一向是济世救人,为有缘人度灾解难,如此大功德,不求众生记着贫道的功劳,但你也不要对贫道心存恶念啊。”   程柔嘉弯了眼睛。   她借着行船失火的事情,废弃了从大内拿到的路引,先后转道相淮、游门,又在宁波远远地瞧了远哥儿一面,这才到了金陵,拿着程家的印章,开了间香露铺子,安顿下来。   期间她担心爹娘因为她的“死讯”伤心,特意给燕五娘去了封信,让她在薛家查探的人走后将实情告诉爹娘,她亦给自己回了信。   只是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她竟又到了金陵……   “济世救人?那你先把骗我的银子还回来。”   “燕姑娘!这都是功德,怎么能用骗字?”   她看着两人喋喋不休的吵嘴,只觉得恍若又回到了幼年时光。   “……说起来,嘉嘉,你从那地儿出来,可真是瘦了不少。”燕五娘终于得空仔细打量程柔嘉,被清玄道长气得发红的脸微微黯淡下来,心疼地道:“京城可真不是养人的地方……”   说罢,眸光更加黯然。   燕五娘当年是罪官家眷,其父正是在京城做官,本以为是让家族鸡犬升天的好事,结果最后沦得全家受难,唯有她因年轻被送到教坊司,存活下来,后来又被清玄救了下来。   清玄觑着她的神色,思绪微顿,试图说出一些安慰的话,出口的却是:“长胖不少啦!比为师捡到你的时候胖多了……”   此言一出,四座俱静。   程柔嘉眯了眯眼睛:“老道,你说什么呢?”   清玄道长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   完了,云游在外太久,学了些纨绔子的油嘴滑舌,怎么一不留神扯到这事去了……   程老爷给他许诺的程家永久西席的供奉还能有吗?   燕五娘亦惊奇地看着他二人:“什么捡到?嘉嘉不是程家的女儿吗?自小在余杭长大的,轮得到你捡到?”   “是是是,贫道年纪大了,记岔了。”清玄试图打个哈哈蒙混过关,起身欲走。   “道长,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程柔嘉木着脸将他的拂尘抓住,将人拽了回来。   清玄道长看看脸色铁青的程柔嘉,又看看一脸好奇眼睛放光的燕五娘,只想长叹一口气。   造了孽了,他为什么要去同情燕五娘这个母老虎?   ……   夜幕黑垂时分,三人回了香露铺子后面的院子。   虽然在三人重逢前大家各有去处,但既然遇见了,是家人,自然要住在一块儿。   程柔嘉让阿舟帮他们收拾出客房,独自一人回到了屋里。   没想到,阿爹阿娘竟然不是她的亲爹娘,而是她的叔叔婶婶。   她的生父,是当年追随邕王的汉中府知府姜喻。   而她,是叛将之女。   这世上,原来她早已茕茕孑立,唯剩一人……   可阿爹阿娘一向待她很好,除却对清玄格外的恭敬外,她根本没有发现过一丝异样——她一直在很幸福地长大。   程柔嘉觉得自己不该悲伤,没道理悲伤,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浸湿了枕头上一大片。   ……   翌日起身用早饭,见到程柔嘉面色已恢复正常,清玄不由感叹一声:“不愧是我徒儿,心理强大的程度能比得上为师了。”   放在平时,程柔嘉定然会白他一眼,视他为无物,可今日,却见她起身,提着裙摆,微微一福:“还未谢过师父当年相救之恩。”   听清玄说,当日她似乎一人在讨饭,咿咿呀呀话都说不清楚,浑身脏兮兮的,活脱脱一个小难民。他好心听她说话,由着她带着走,才瞧见了马车中尸身已经腐烂的姜喻夫妇,看情形,是被过路的马贼杀掉了。   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小童是如何躲过的,但他好心在附近停留了数日,后来碰到了来寻亲的阿爹阿娘,得知是亲眷,这才将她托付给了他们。   算算年月,当时邕王叛乱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逃难的难民和借机生事的马匪不计其数。若无清玄这个世俗之外的人护着,她一个小童,哪里还活得下去?   清玄却被她这动作搞得有些不习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嗨呀,多礼了多礼了,都是一家人。”   “既然如此,徒儿有一事相求。”   清玄难得被她这样恭敬对待,嘴上不敢不敢,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当即乐不可支地不问何事就应下了。   程柔嘉笑着道:“师父说我亲生爹娘的尸骨就葬在汉中附近的保宁府,我想去那里一趟,还得请师父带路。”   清玄哽住了。   这天高路远的,他好不容易养得仙风道骨的形象岂不是又要变成糙大汉了……   “亲生爹娘我已无印象,多年不曾去拜祭……实在不孝之极。”   可好徒儿一片孝心,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看着那双泪意盈盈的眼睛,清玄道长面带痛苦,微笑着应下了。   程柔嘉微微垂了眼睑。   她不会因为与阿爹阿娘非至亲骨肉而伤怀,但她也同样想去告慰亲生爹娘。   埋骨之地何等荒凉,余杭路远,阿爹恐怕也不能常去拜祭。他们去得那样惨烈,不知何等孤苦,总得去瞧一瞧,告慰他们泉下之灵。   从前她是想循规蹈矩地嫁人生子,主持中馈,后来被突来的祸事搅乱了计划,如今再度获得自由,香露铺子,实然也是个打发时间的活计——接下来的半辈子究竟要做些什么,她实然还没想好。   但至少现在,有了一件她非做不可的事情。 第89章 痕迹 [VIP]   时值隆冬, 浔河水域已然全结了冰,瞧上去,今年倒要比往年冷上许多。   高高的角楼上, 白袍男子立于凭栏前, 身材颀长, 看起来却略微有些消瘦。他眉目舒展,俯视着下面的金阳河。   杨统领从外面回来, 见状把搁椅上的黑色大氅取来,恭敬递到男子面前, 道:“将军仔细身子,万一再染了风寒, 难免让太夫人挂心。”   薛靖谦从善如流地接过,穿上后,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顿。   若是她在,定要哄着他在袖子里偷偷塞个手炉,免得在外行走时间长了,四肢都被冻得僵硬, 全然不顾他是一家之主, 万人景仰的男儿,使这些小女儿家心思关切他。   杨统领见他又莫名走神, 轻咳了一声,道:“今年格外冷,不止是这金阳河和浔河,辽东那边的许多海岛海域也结了冰, 有些失去天险, 恐会有蛮夷伺机侵扰。”   薛靖谦却没有接这话, 只淡淡地道:“河水结了冰, 应是搜不了了,让你底下的兄弟们都回来吧,不必搜了。”   杨统领笑着应是,暗暗为那些摆脱了这一苦差的兄弟们庆幸,眼里神色却复杂。   放在平日,他说起这样事关民生大计的事,将军绝不会毫不理睬的,可见如今心头确然只装了程娘子这一件要紧事了。   早前将军没跟着大军一起回朝,明面上给了个战场上负伤,伤势恶化的借口,实则直奔路洮城而来,日夜不息地搜寻程娘子——心力交瘁之下,很快竟真的大病一场。   他那时便在心里暗叹:听闻将军开解了小程大人,让他不再病怏怏地在家中借酒消愁,很快回到了翰林院做起正差,可轮到将军自己身上,竟也是如此的不知爱惜身子——战场上都几乎毫发未伤大胜归来,却倒在了这小小的路洮城……   不过将军病愈后,虽然消瘦了不少,精神头却好了很多,眼睛里的神采也恢复了泰半。   他原以为是将军历经大难决心忘却程娘子,可搜寻程娘子的活计,却一日都没有停下来。   他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薛靖谦却忽然道:“我们出去吧,这摘月楼,日后也不必来了。”   杨统领低头应是。   薛靖谦清冷的眼眸中闪过微微的郁色。   当时迫不及待地来到路洮城,是想急切地证明她还活着。然而一切的表象都十分自然,那脱落的簪子,无论是中了算计被人烧成灰烬,还是仓皇逃窜之下无意落下的,在路洮城中的河域几乎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丝毫她还活着的迹象。   他一时心如死灰,当真以为她惨遭毒手,便大病了一场。   在他乡养病,倒比府里寂静很多,也让他一直被心头的无名火烧得头昏脑胀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阿元并非普通女子。   他或许并不能看清那些表面花团锦簇笑脸相迎的贵女们的弯弯绕绕,但她同是女子,又心思细腻,若有人待她有敌意,她不会毫无察觉。   且她想来是个喜欢将计就计的。当时唐玉清的事情,他后来细细想过。唐玉清确实蛇蝎心肠,选择了破坏一个所嫉妒的女子的贞洁来毁灭她,但阿元是明知山有虎,还敢以身伺虎的性子——唐玉晴是主谋,尚且能被一个不忠的奴仆毁掉了前途与贞洁,阿元若真是毫无戒备,那放了足量迷情香的屋子,哪里还能在她们到来之前爬出来?   阿舟当时去请他,也都是她细细算过的。   她并非恶毒之人,不会率先对谁出手,可若旁人有害她之心,她却也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   她既然敢只带个会武功的丫鬟从皇宫里直接离去,路上的艰难之处,定然也都是细细思虑过了——金银器软,不会只带那一根簪子,若是真被人下了药大火时未能逃出,不会恰好烧得只剩那根银簪;若是跳船逃生,因不通水性而亡,隆冬河速缓慢,他们这般将浔河翻了个底朝天的做派,不会全然没有痕迹。   害人的唐玉清成了被捕的螳螂,嘉南郡主也未必不是她用来彻底摆脱他的手段。   那般翻来覆去地想过,他才明白,往日,他真是太小看了她,也太高看了自己。她并非是依赖着他存活的菟丝花,不甘于做他内宅安稳的一隅,不甘于将万事放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所以她下定了决心,就能这般决绝地不留后路。   薛靖谦微微叹出一口气,在冬日里立刻白烟袅袅。   这些日子,他除却在找阿元的下落,亦在搜寻嘉南郡主害人的证据。   只可惜,像是被人一点点刻意地抹去了似的,全然无从查起。就连那位船夫,如今家中也是一片哀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嘉南郡主到底是深宫和内宅长大的,让有这般武功的人士受她差遣,恐怕还少了些气候。他隐隐觉得,这件事背后还有南阳大长公主的授意。   他有些头痛。   那位在他的印象里素来不是是非不分,骄奢淫逸之辈,否则,也不会得陛下如此信任。但人都有逆鳞和护短之心,嘉南郡主幼时还曾流落在外,却也难保大长公主一颗慈母之心偏疼她些……   和那位斗法,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他以养伤的由头在路洮城待着,薛顾两家的婚事便耽搁下来,但似乎听闻,郡主近日也生了场病,民间还渐渐传出他们二人并非佳偶,是家宅不宁的八字等等传闻,也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   但他眼下没空去管那些,于他而言,这婚事,能拖一时算一时。   官道上车马不休,快到年关了,许多在外做官的带着家眷回京,或是述职,或是回到宗族团聚。道路上有结了冰的水涡,马车疾驰之下,有两驾躲避不及时,生生撞到了一块儿。   这种事,这几日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有个丫鬟便掀了帘子出来骂:“是哪家不长眼的?竟然敢冲撞金陵知府家千金的马车。”   对面的也不甘示弱:“什么乡下人?我们家可是工部侍中府,怕你不成?”   薛靖谦骑着马,正巧路过,对于这骂战,眼神并未分上些许。   却有一妙龄女子素手拨开帘子,脸色气得发红:“是贵府先撞上我们家马车的,怎么也不先赔个不是,倒来咄咄逼人?本小姐给家中女眷带的金陵香露,全被你们搅合了。”   那头的便有吃吃笑声:“我当是什么稀罕物什,香露罢了,阿青,去赔她们一百两银子,总够打发她们了。”   “一百两?”那丫鬟撑着腰冷笑:“这可是顶稀罕的东西,不同于普通的香露,这匣子里有足足十几瓶,一千两恐怕都不够赔!”   薛靖谦拉住缰绳,目光微动,去而复返。   两家都是刁蛮贵女,光天白日地在这里刻意耍威风,他没什么兴致,但提起香露,他却隐隐有了些想法。   他怀着阿元还活着的想法再去找时,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些线索。   宫里开出的路引出了路洮城便没再被用过,但他打听过,这路洮,除了官府的门路,也是有旁的手段的。   她从前帮家里经商,与这些底层人物打交道,应该不算难。   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暗访能开路引之人,可数目竟极多,让人没有头绪,但唯一的好消息是,挨家查访时,得知她似乎去过摘月楼——他问过摘月楼的掌柜和活计,出事的那一晚,摘月楼的厢房里确然入住过两个身形与阿元主仆相似的,只是戴着斗笠,看不出样貌。   有了这个消息,他几乎有九成把握认定她还活着。   但皇土何其辽阔,她没回余杭,也未去宁波,他一直在想,她可能去做些什么。   这香露,倒是给了他些启发。   丫鬟瞧见一个年轻男子直奔她们而来,微微吓了一跳,却听他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小姐,你这匣子里的香露,能否借我一观?”   知府小姐还未进马车,只瞧见一位丰神俊朗,高大挺拔的男子骑着马奔她而来。   那人剑眉浓墨,鼻挺如峰,眼睛如天际上最亮的一颗寒星,石青多罗呢灰鼠的大氅,身形像是武夫,面容却如白玉,握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分明,瞧着宽厚有力,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去。身下坐的枣红骏马也是极品宝马,她只见过家中的大伯父似乎养着这样的马,品相瞧着却不如他的……   知府小姐一下子红了脸,凌厉的气质一收,转为柔弱:“公子且看便是,只是……都摔碎了……”   薛靖谦边道谢边将那匣子接过,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味夹杂在幽甜的香气中。   他曾闻过的。   日日夜夜用她入怀时,有时她身上,便是这样让人沉溺又清醒的味道。   “敢问小姐,这香露,是在金陵哪家铺子卖的?”   “……似是叫程氏香露……”知府小姐的话刚说话,便见那人将匣子放下,目光骤然亮了起来,扬鞭而去,马蹄飞卷,落了她一脸的尘土。   侍中小姐却愣愣地看着那人远去,没空去嘲笑对面的人。   她没有瞧错的话,那似乎是前些日子带兵出征大胜而归的国舅爷,定远大将军吧?她曾在茶楼上远远瞧过一眼的,当真非凡夫俗子,怨不得京中那么些姑娘对他倾心。   他不是在家养伤吗,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第90章 坦诚 [VIP]   玉宇琼楼, 大雪纷飞,街道上早覆上薄薄一层寒霜。   青帷暖轿在一处三层小楼前停下。   鲜红灯笼高挂,红底鎏金牌匾上大字龙飞凤舞, 这条街上许多铺子已经门可罗雀, 缩着衣袖的商家在咬牙营生, 唯独这间人声喧嚣,宾客如织, 络绎不绝。   薛靖谦掀了轿帘出来,大步走进去。   光顾这铺子的多是女眷, 一层摆着琳琅满目的香露瓶子,二三层则是供人歇脚吃茶点听书的, 夫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闲聊,此地倒变成了内宅交际的好去处。   薛靖谦走了一圈没瞧见熟悉的人,下了一层欲到后院去看看,自是被人笑着拦下。   “那是咱们家伙计歇息的地儿,公子莫要走错了。”那女伙计笑吟吟的,“公子可是要给心上人挑礼物?咱们家的香露可是远近闻名, 小姑娘们最喜欢的。”   铺子里多是年纪不等的女眷或是来采买的下人, 倒头一回瞧见这般年纪的俊俏公子哥。   他从善如流地买了几瓶,那女伙计的笑容就更真切些:“天儿冷, 公子若想再转转,也可以上楼上吃些茶点,听会儿书。”   “不必了,我想知道, 你们东家在何处?”   “咱们家的香露铺子和程氏布行是同一家, 东家如今自然是在余杭。”   薛靖谦微微挑眉, 想了想:“那你们……掌柜呢?”   “哟, 您来的不巧,掌柜的前几日出远门了。似乎,是去拜祭族人了……”   上了轿子,薛靖谦淡淡地吩咐:“到驿馆去。”   千辛万苦地找到此处,不想人竟然不在,原打算好用暖轿接她,如今又得换上马车,长途跋涉了。   但这一趟不算白来,起码,那女伙计描述的掌柜的相貌,和程柔嘉能对上□□分。   她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   往西走,庐州府是必经之地。   大雪封了山路,程柔嘉一行人在一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   人高的戏台座南朝北,两面屏墙上填漆绘着栩栩如生的牡丹,程柔嘉被阿舟叫下来,在前排落座听戏。   是郎才女貌两厢情愿的戏码,程柔嘉听了一阵,觉得乏味,台下人却都津津有味地不时叫好打赏,她笑了笑,步子放轻,走了出去。   延绵不断的鹅毛大雪,四径白皑皑的一片,纵然在城东,却也有种置身于山谷的错觉。   有人影从远处走来,几十步的脚程,却渐渐地就落成了半个雪人,程柔嘉有些好笑,饶有兴致地倚门看着,待人走近了,瞧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大吃一惊,疑心是幻觉,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薛靖谦却笑了起来。   前边出城的山路被大雪封了,算着时日,在不急着赶路的情况下,她应该也没来得及出城。他原想着在庐州府挨个客栈的找,却不曾想运气这么好,正巧就将马车停到了她在的地方。   “我都要被冻僵了,不请我喝一杯热茶吗?”   程柔嘉看他一眼,神色已恢复镇定:“这客栈客房有的是,将军一句吩咐,自有小二为您鞍前马后。”   她是借着嘉南郡主的毒计假死到了金陵,本就是见招拆招,其间有多少纰漏,她并未去细想——嘉南郡主既然有这样的狠心,自然会将这些错漏一一补上,好让薛靖谦死心。   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快地找到了这里。   他为什么要找她?   明明有心上人,明明将她视作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又何苦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她眼睛微微泛酸,却并不惧他——她手里拿着皇后的懿旨,他向来是个忠心的臣子,不会硬来。   “你那里可有干净的换洗衣物?瞧我这一身……”   程柔嘉斜睨了他一眼。   这人磨磨蹭蹭的,难不成还要让她像在侯府一样,悉心伺候他不成?   “民女云英未嫁,怎会有男人的衣物?”   薛靖谦眼里的笑意却浓了些。   那他就放心了。   躲总归是躲不掉的,程柔嘉也没心思余生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她另要了一碟子茶点,坐在窗边,不疾不徐地一边吃一边欣赏外头的雪景。   薛靖谦简短地更衣沐浴后,下楼便瞧见了这一副画面。   方才被雪花半遮眼睛,没来得及仔细瞧她。数月不见,她不再挽着妇人的发髻,一头乌黑的青丝精致地编成细辫,只插了柄镶百宝的桃色梳篦,湖绿的裉袄,杏黄的齐胸长裙,不施粉黛的面上气色极佳,一双眼眸灵动而有神,倒真像极了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薛靖谦心头微微发酸。   前段日子,她在侯府,很不称心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顺着她的目光望着天上飘扬的雪白鹅毛,轻声问:“为何要假死逃离我呢?”   程柔嘉抿嘴笑笑:“将军不肯成全我,那我只好去找能成全我的人了。至于假死,倒并非我本愿。”   “阿元,你……”   “将军不要这般叫我。”程柔嘉的目光冷下来,“如今您既然能如愿迎娶心上人了,再不该把旁人视作替代品,如此,也是对郡主不尊重。”   薛靖谦愕然,皱起眉头。   “什么替代品?嘉南郡主何曾是我的心上人了?”   这话题自一打开就冲着坦诚的方向去,程柔嘉也无心同他绕弯子:“我与郡主神韵上有几分相似,郡主的名讳是锦元,将军与我第一次……也是莫名其妙起了个阿元的爱称,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薛靖谦一怔。   从前他便觉得,那嘉南郡主有几分眼熟,听她这么一说,两人倒还真像是有几分神韵上的重合。   可这都是莫须有的事情。   他与那嘉南郡主从前几乎没见过面,哪里来的什么钟情?   “你不要胡思乱想。”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这般说,你可能不信。但是自我们在一块儿之后,我常常……能梦见一些我们并未发生,却十分真实的画面……在那个梦里,我便是唤你阿元,所以,才会这般叫你,与旁人无关。”   她自然不信。   “将军的梦,我也无法一窥真假。”她淡淡地道,大袖掩下微微发颤的指尖。可若没有旁人的存在,他先前那般出尔反尔,亦足以让她心寒。   “前阵子我在边疆打仗……正是因为在梦里梦见了一些奇异的天象,才能那般快地从边疆脱身,回来寻你……后来仔细想了想,这大约就是什么前生因果。”   程柔嘉没有作声。   她平日里抄佛经,或是为献于长辈,或是单纯让心宁静下来,实然是半点不信这些的。   薛靖谦叹了一口气。这种无法证明的事,说起来也的确没有说服力。   他索性转了话题。   “你要去西边,是知道了什么吗?”   程柔嘉愣愣地看着他,忽而明白了过来:“阿爹告诉了你?却不告诉我?”   “在余杭时,程老爷问我,是否想要求娶你……我说了打算,他便将此事告知了我。”薛靖谦拉住她的手,诚挚地道:“并非是我出尔反尔,说话不作数,只是当时你的身世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刚回京的时候,我就立刻同母亲说了,她虽然很反对,却也拗不过我。但我一进宫……   “……说实话,我害怕了。我没想到,陛下对邕王的恨意,多年都没有削减,正巧当时福建的事,和一个官员女眷下毒的事,都和邕王的下属有关联。那女眷得了赐死,我实在是怕极了……排除万难娶到你,万一反而害了你,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所以,你当时打算娶唐玉清?”   他颔首苦笑:“是,我信了她的话,以为她真是只求一个正式名分……至于陛下的赐婚,是娘娘因为大公主的事一力促成的,我也没有想到……你……”   程柔嘉打断他:“那倘若我愿意跟你回去,你打算怎么做?”   他眼中闪过欣喜,沉吟道:“我已然想好了,若是你愿意同我回去,我会想法子让圣上收回赐婚,迎娶你。为你重新捏造个身份,不算难事,只是迎娶你之后要格外小心,不能让外人看穿……若是你不想回侯府了,我会想法子假死脱身,同你过寻常夫妻的日子。总归小六还算孝顺,母亲她老人家也不会太过孤单。”   程柔嘉垂眸一笑。   “明媒正娶,可能整个薛家都会受我的牵连;闲云野鹤,你要将母族的兴衰和太夫人的下半辈子系在一个庶子身上吗?池姨娘如今风华正茂,从前没有起心思,日后未必就不会有。人心,最难以度量。”   “但万事都有风险,不尽力一试,怎知结果?”薛靖谦簇紧了眉头。   “你还没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吗?”   薛靖谦一怔。   “你同我在一块儿,遇见大事,总是你自己拿自己的主意,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都未变过。”   “我是不想让你忧心……你若想知道,日后我事事同你商量便是。”   程柔嘉摇摇头:“我从前并不想知道,因为即便知道了,也很难有使力的机会。我与将军的力量,实在悬殊。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仿若只能依附于你,才能达成所求。”她笑着看他:“这并非是将军的错或是我的错,而是我们门第悬殊,天生就要如此。但倘若要像戏文中那般,全天下的困难都奔着我们而来,是否恰恰证明了,老天是在给我们警醒呢?”   她确然如今还不确定下半辈子要做些什么,但她觉得,倘若是佳偶,定然是夫妻携手经营出来的。而非万事仰仗着一个人,任由他扛着外头的风雨。   她从前那般希望成为他的正室,也是希望,起码在名分上,他们是般配的。   “将军请回吧。”   无论他是否真的爱她,如今看来,承平侯府于她而言,都是一个错误的去处。   执迷不悟的事情,做过一次,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异香 [VIP]   华盖马车嘎吱嘎吱停将客栈门前, 伙计殷勤地上前牵马。   玉展不假人手,先下了车,正欲拢起帘子, 蓦然在金黄余晕中瞧见熟悉的人影, 不免面露惊异, 隔着车帘禀报。   “殿下,薛将军刚从客栈出来, 看着正要走。”   南阳大长公主一行人跟着护卫乌穆留下的信儿一路辗转几次追过来,怎么也没料到, 薛靖谦竟会比她先到。   那副九曲玲珑的狡猾心肠,果真同当年打仗时一模一样。   冷风轻拨着厚厚的帘子, 里面传来的嗓音温和又平静:“知道了。”   她并不放在心上。   在她眼皮子底下,没有人能将她要留的人带走。哪怕是手眼通天的薛靖谦,也不行。   ……   程柔嘉逐人离去,神色便淡了下来。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无法理清,缠绕成乱麻, 更何况, 连他爱她这件事,她都不能十足地认同——倘若真是什么前世因果今生羁绊, 佛祖垂怜的莫非也只有他一个,只许他记得?那世道也太过不公。   她不信这些,更不想再身如浮萍地在京都挣扎求生,反击的动作需要思量再三, 旁人的陷害攻击却随时不期而至……   但那人好似还是没能听进去, 只撂下一句“会解决她的所有疑虑”, 便起身离开了。   一如既往的士大夫做派。   她摇摇头, 见阿舟面带忧色地走过来,正要站起身,却听身后一阵裙摆环佩脆响,一群丫鬟护卫簇拥着一位珠翠堆盈的女子跨进槛来,海棠红的缎子披风,五彩云鹤妆花禙子,八翅挂珠衔翠大凤钗,钗头是玉润的滴水观音,月白的湘裙侧边一排六对鎏金穿花蝶状扣,彩绣辉煌,面容端正而不失娇艳,瞬时将客栈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聚集。   程柔嘉和阿舟俱是暗暗吃了一惊。   这小小的庐州府客栈,一日之间,竟能来这么些大人物。   程柔嘉眸中微微泛着戒备,迅速地扫了一眼便准备上楼去避一避——她与这位殿下不过数面之缘,心有敬意,但并不熟稔她的为人。如今能想起来最深切的“交情”,却是她前不久还要置她于死地的女儿……也不知这件事大长公主有没有牵涉其中。   一个母亲能为她的女儿做到什么程度,她不愿意去赌。   倒不如先暂避锋芒,只装做没瞧见——她并不认为,这位殿下也是为了她而来。   可刚踏上楼梯,却被人笑着叫住了。   “那边的小丫头……是不是程姑娘?”   竟被一眼认出来了。   程柔嘉无法,只得带上适度的惊讶回身,笑吟吟地和南阳大长公主见了礼:“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殿下,可真是巧了。”   她称呼自己是“程姑娘”,可见对她离府的事一清二楚,然而却也不为能在此处见到活生生的她而震惊……程柔嘉摸不准这位大人物的想法,只能客气礼貌的寒暄。   南阳笑着请她坐下,吩咐面色愈发谄媚的伙计上写招牌茶点,亲自给她斟茶递过去:“本宫去封邑瞧瞧,不想大雪封路,随意寻个落脚处而已,竟也能碰到故人。”   程柔嘉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道谢,小抿一口,微微笑着低头思索。   大长公主的封邑在南阳府,若从东边出发,途径庐阳府也在所难免。只是,为何她不是径直从京城南下的?   不过这位殿下并非寻常女子,军国大事也常系一身,先前被别的事牵绊留在东边也未可知。   “程姑娘若要回余杭,应该不用途径庐州府吧。”闲谈的语气,说着,将右手边的一碟点心推过来,“这核桃酥不错,甜而不腻,你们年轻人应该爱吃。”   倒像是一个长辈在关切小辈似的。   程柔嘉微微一怔,还是接过,尝了一口,轻声解释道:“民女受父亲所托,要去保宁府一带拜祭早亡的伯父。”父亲历年出远门也不曾避讳,如此说,应当是没问题的。   保宁府?   南阳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旋即将她略显戒备疏离的态度看在眼里,眼波微转,低声叹气:“本宫没想到,嘉南会趁机朝你下手,我替她同你赔个不是。”   她很是愕然。   大长公主竟然直接承认了嘉南郡主的罪行,还替她向自己道歉……   她恍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忽而又明白过来,低声自嘲地笑:“那定是殿下您手下留情了,否□□女恐怕逃不出此劫。”   想是嘉南郡主差遣的人实则只听命于大长公主,故而一切都落在她眼中,包括自己的将计就计。   大长公主这般软下身段来替女赔罪,是担心她在外胡乱嚷嚷败坏郡主的名声吗?   程柔嘉蓦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样的年纪,嘉南郡主做了天大的祸事,也有位高权重的母亲替她收拾烂摊子,而她,才刚发现自己的身世有问题,时经多年,恐怕连害死亲生爹娘的凶手都难以寻觅踪迹……   南阳闻言心中一梗。   她很想将发现的那些蹊跷告知于她,但眼下还不是合适的时机——这孩子因为嘉南的缘故,对她的抵触不是一星半点,贸然说了,两人只会更生分……且眼下,她还得先验证自己的猜测才行。   “这件事是顾家和皇室对不住你。程姑娘既然要去保宁府,咱们也是顺路的,在到襄阳府之前,不若便和本宫的车驾同行,可好?今年是个灾年,官道上恐也有不平静的事,本宫带的护卫多,也可保你们一路顺心。”   大长公主一副铁了心要赔罪的模样,程柔嘉劝阻无果,只好应了下来——若她真有害自己的心思,大可不用像需要维持闺誉的嘉南郡主那般虚与委蛇。且她们一行人出门未带护卫,清玄和阿舟虽也会些功夫,遇上土匪山氓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而于大长公主而言,顺路捎带一程便能化解仇怨,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起身告辞上楼更衣,南阳目送着她上去,垂眸笑着吩咐玉展几句话。   ……   清玄道长凭着给人看面相的“本事”成功地成为了这家客栈的座上宾,免费享用茶点和说书。   他轻轻叹着气:那群小女子实在不可理喻,白吃的茶点,干什么不要呢?非要同他划清界限……   又有一肥头大耳的富商笑眯眯地过来想请他看手相和面相,清玄一脸高深,摸着胡须正要装模作样地说几句,眼神落在那正堂中坐着的华丽美艳的夫人脸上,却是微微一顿。   “小友,天机不可泄露,你这面相,贫道实在不敢多妄言。”   随意打发了那富商,清玄站起身来,正想仔细看清那夫人的面貌,却见从客栈后院厨房打热水出来的阿舟忽地被人从身后用帕子蒙了脸,软软倒了下去。   一个宫装女子笑嘻嘻地露出面容来,没看错的话,正是刚才那位夫人身边随侍的下人。   嗯?   他瞪圆了眼睛,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好歹穿得那般华丽,怎么行事像山匪一样,竟然敢直接朝人下蒙汗药?   他撸起袖子,火冒三丈地往后院去,刚走到“现场”,也被人突然捂住了口鼻,异香阵阵飘入鼻尖。   怎么回事?这群人怎么连仙风道骨的道士都不放过?   好徒儿啊,为师怕是帮不了你了……   彻底晕过去前一刻,清玄面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   程柔嘉刚沐了发,闭着眼任由阿舟在身后为她绞干头发。   白棉巾上似乎有淡淡的香气,并非皂角香,却让她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   今日遇见了薛靖谦和南阳大长公主,许是心神过于疲惫,擦着擦着竟有几分困意拢上眼皮。   “冬日里水凉得快,姑娘可要起身了?”她听见阿舟轻声问,声音较平日低了些,但她没精神去细想,只当是她有些着凉,声音断断续续地吩咐她出去了熬些姜汤喝,免得遭罪。   她被扶起来,水声哗啦啦地响,晶莹的水珠顺着蝴蝶骨往下肆意地转,滴溜进腰间两个酒涡儿,再至凹线,侧边暗红的蝶形胎记像个能蛊惑人心的妖精似的,让人一眼沉沦。   程柔嘉脚下发软,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跌跌撞撞地被扶上了榻。   内室中,帷帐下,渐渐弥漫起淡淡的药香味儿。   ……   南阳坐在后院,左手边是满头大汗的客栈掌柜和伙计,右手边是被五花大绑的黑衣护卫和……趴在桌上被药晕的阿舟和清玄道长。她似是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蔻丹,时不时望向通往前厅的粗布帘子的动作,却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掌柜暗暗叫苦:也不知是从哪里招惹来了这么一尊杀神,大白日的,竟就在他的客栈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来……   在他眼里,突然从房顶跳下来的一群陌生黑衣男子,正是另一群土匪。两匪相争,不头破血流才怪……   玉展小步急促地走出,笑着朝南阳点了点头。   南阳的整颗心才放了下来。   赌对了。   已经错了这么多年,她实在是等不及再去细细地揣摩了。这么多的巧合加在一起,结果再不必怀疑——程柔嘉,就是她与顾衍暄真正的女儿。   也就是说,她才是真正的顾家宗房嫡长女,顾锦元。   不过她原本只是想药晕一个婢女,却不曾想,竟然在后院打斗了一场……   薛靖谦人都走了,居然还留了这么多护卫在她女儿身边。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今后不必再派人跟着程姑娘,本宫自会保护好她。”她淡淡地吩咐,让人给那些护卫松了绑。   护卫们对视一眼,只能先行离去——南阳殿下带的人马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不是对手,且瞧殿下对两边人不同的处理方式,好似针对的确实只是他们……   虽然蒙汗药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手段,但起码比衣服直接被划得破破烂烂宛如乞丐要好多了……   “头儿,我们这就走吗?”   “走什么走?”客栈外,护卫队长白了下属一眼,“远远跟着,不触殿下的霉头,但是也得护着程娘子。”   就这样和将军前后脚回去,将军不发怒才怪……   不过,南阳殿下为何忽然要护着程娘子呢?   “头儿,有银子吗?给兄弟们买些新衣服呗……”   “……”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温情 [VIP]   几日后, 冰雪消融,天气晴好的一天,陡然庞大起来的队伍重新上了路。   程柔嘉开始觉得清玄道长最近有些奇怪。   往日里, 这老道在内宅女眷面前可是舌灿莲花, 卯足了劲恭维人家的夫君和儿女的“面相”, 誓要骗些银子走才罢休……   怎么在南阳大长公主跟前,倒像耗子见了猫, 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可见这口若悬河的道士,见了真正的达官贵人, 也是会露怯的。   她正乐得清净,可阿舟却劝着她去陪大长公主用饭——原话是:“姑娘, 您瞧殿下独自一人孤身在外,也没个说话的人。她又喜欢您,您就权当是发善心,去陪她说说话。”   程柔嘉看了一眼大长公主身边簇拥着的一大群宫女婆子以及护卫,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姑娘,殿下带的厨娘手艺可好了, 奴婢比不上一星半点的。”阿舟又劝。   “直接说你嘴馋不就得了, 倒拿我当筏子。”她白了阿舟一眼,见那边南阳殿下果真派人请她一道用饭, 倒也不好推辞,笑盈盈地去了。   哪怕是在外头,南阳殿下的用膳规格仍旧如宫宴般豪奢,滑腻鲜香的水晶虾仁、袅袅冒着热气红汪汪的叫花肘子、酥脆的茴香豆、爽口的凉拌笋丝、淡紫的椰蓉糕、剔透鲜亮毫无杂质的梅子酒等等……数不胜数, 看得人眼花缭乱。   程柔嘉夹了一块滑嫩酥香的油淋仔鸡送入口中, 瞬间失去言语。   承平侯府上下用饭也算讲究, 可跟南阳殿下比起来, 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她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也不知道同宫里的御膳比起来,是谁更胜一筹……   “好吃吗?尝尝这虾仁,也不错。”南阳笑吟吟地看着她,让玉展为她布菜。   头前谢了几回,吃到最后,竟是没空说话了。   待放下筷子,程柔嘉不由有些羞赧——说好是来陪殿下说话的,结果她倒只顾着自个儿吃了,还让殿下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服侍她……   “无妨,你们年轻人胃口好,本宫见了,也能多吃几筷子。”南阳却心情大好的样子,还叫来了两位厨娘给了打赏。那胖些的带些口音的厨娘就笑眯眯地道:“姑娘得多陪殿下用饭,我们也好多得些赏银。”   臊得她脸红彤彤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展也毫不怪罪的样子,笑着送她回她的马车,还提了一匣子色香诱人的糕点,说是给阿舟的:“……我同阿舟投缘,这是殿下赏赐的,与她分一些。”   阿舟是个嗜甜的,玉展既然知道送糕点,想来是真有几分投缘说过话的,程柔嘉便也替她笑着接过。   一边的清玄道长远远地眼巴巴看着,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有香喷喷的山珍海味吃,有人有甜腻腻的糕点吃,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玉展提着裙子避开泥泞,抬眼时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哦,他还有时不时收到的威胁。   清玄在寒风里缩了缩脖子,很想画个诅咒人的符看看到底有没有效果。   那日他被药晕醒来后,就和阿舟一道被告知了好徒儿的身世。   震惊,唯有震惊。   他藏了快半辈子的秘密——虽然最后也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居然是假的!   当年他救下嘉嘉时,她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能勉勉强强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的年纪,却因受到惊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饶是如此,仍旧能拉着他一路走到了几里外失事的马车旁边,求他安葬被马贼抢掠烧杀而死的姜喻夫妇……继而就晕了过去,好几天高烧不退。   他那时都担心这么小的孩子会烧成傻子,还好,只是醒来以后把先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看到来寻她的姜缙——现在是程缙了,还真以为是她阿爹。   那时的程柔嘉,换上干净衣衫洗去脸上的灰尘就已经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但他当时救下她,倒不全然是因为她生得可爱,更多的,因为她脖子上明晃晃地挂着邕王部下的印信。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戴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外招摇,居然没有被官府抓去……但想到那一幕,他又觉得,这丫头的死劫多半是已经被他化解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骇人的场面?   他曾因着恩情效力于邕王母子,但后来渐渐觉得邕王阵营离心离德,那一年,便趁乱逃走了。本不想再掺和那些事情了,但瞧见那印信,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不曾想,就他这号人,居然也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南阳长公主那里挂上了号——天知道他在客栈厢房里醒来,听到这位殿下面不改色地唤出他的曾用名时,他有多慌张……   他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大齐朝廷的事啊,也不过是用那些小友“乐善好施”的银子救了些贫困艰难的邕王旧部的后代们而已……   好在他与好徒儿情分甚笃,南阳殿下现在一心修补这些年错过的母女情分,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于他。   想到这里,清玄清了清嗓子,自信地走到程柔嘉的马车旁,扣了扣帘子:“好徒儿啊,你有好吃的,怎么也不孝敬孝敬为师?”   掀开帘子的是目光清澈无所畏惧的阿舟:“道长,我已经吃完了。”   清玄气了个倒仰。那匣子点心少说也有十几块,这阿舟刚才还吃过饭了,她是猪吗?   程柔嘉眨了眨眼:“师父,你要是想吃,不如现在去跟殿下论论面相,殿下高兴了,自然会赏你。”   清玄胡子抖了抖。   面相?那位公主殿下自打认出他这号危险人物在她女儿身边,看他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鼻子割下来,还面相……   “罢了,我们方外之人,不讲究口腹之欲。”他轻哼一声,悠悠然离去。   马车内,阿舟看着女子嗤地一声笑起来的模样,也默默弯了眼睛。   真好,她原以为,姑娘真要这般命苦,好不容易出了侯府,却要承受双亲俱已不在世上的苦痛。没想到,竟然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姑娘真正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居然是那样显赫的门庭。   不过这事是大事,即便是殿下没有嘱咐,她也不会贸然告知姑娘,若是让姑娘空欢喜一场,可就是她的大罪过了。   *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掌事太监卞承侯在外边,看天边黑压压的,吩咐小太监去拿绸伞的当空,却是雷打檐角,电破天际,里面也忽地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卞公公出了一身冷汗,将好奇的小太监们赶得更远些,心中纳奇:大将军许多年不曾惹陛下生气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殿内。   皇帝冷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薛靖谦:“朕圣旨已下,为君者一言九鼎,你竟敢来让朕收回旨意?”   念着他与北燕一战赢得漂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借着养病的由头在外晃荡,如今倒好,竟敢说出这种话,当真是起了不臣之心吗?   皇帝这些时日委实有点懊悔这道赐婚旨意了——顾家和薛家联姻,将来外戚的权势就太大了,对于下一任天子来说,不是好事。但他后悔是他的事,可不是要臣子来随意践踏他的脸面!   “臣不敢!”薛靖谦眼睛盯着地面,十分恭敬的模样:“臣只是,实在不能娶郡主这等恶毒的女子……”   皇帝轻哼一声:“不就是杀了你一个宠爱的通房吗?这天下的美人多得是,值得为了一个商贾女和顾家闹翻吗?”   他是天子,万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私自先行回京的武将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范围内。   “郡主容不下程氏,臣便不能娶她。”薛靖谦抬起头,看着皇帝,“不瞒陛下,那程氏,是臣一生所爱。前些时日得知她侥幸未死,臣万万不能再受这样的打击了。求陛下成全。”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实在是没想到,素来沉稳的薛靖谦,也能为了个女子,在他跟前做这副姿态。   皇帝觉得有趣:“怎么?你就非她不可了?她门第极低,怎么能配得上侯夫人的身份?”   面前人却说出了更石破天惊的话:“陛下……其实,程氏是前汉阳知府的女儿,只是自小不知身世,被当作商贾女养大……”   皇帝抖了抖眉毛:“也就是说,你想娶的,是逆王叛将的女儿?”   “前尘事已久,求陛下宽宥。陛下圣明,一眼便知,她从不曾和那些人有过半分牵连。”   “那朕若是不宽宥呢?”皇帝面无表情,似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你该知道,上一个作乱的叛将后人,官家太太,是什么下场。”   眼前人似乎身子抖了一下,面上现出灰败神色。   “若陛下执意要处置她……薛家万事以陛下为先,臣不敢违逆陛下,但,臣会随臣的妻子一道下黄泉,也算是全了这一世的情分。”   “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万死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此番事起,臣才知道,若是没了她,臣也无法独活。”   皇帝眼中闪过震惊。   薛靖谦此人,不爱权钱不爱美人,多年洁身自好,有时官声和声望比东宫还强。又一直屡立战功,战无不胜,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窘境。   却没想到,到了弱冠年岁,倒学起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为了个贱籍女子和家中要死要活的做派了……   皇帝的心情陡然好转了不少。   于私,能在他面前卖乖坦诚,可见还是怀着些对兄长的敬畏爱戴之心的;于公,这事对于薛家和薛靖谦是污点,但对于为君者,却是最好的利器。一个有弱点的臣子,总比一个完美如神仙的臣子要好把控得多。   “好歹也是大齐的重臣,你这像什么样子!”皇帝面上却装出愠怒之色,“说出去真是丢脸,朕看,你那大都督的位置也别坐了,趁早让贤吧。”   “臣领旨。”男子脸色苍白一分,有气无力地小声道:“那赐婚……”   皇帝瞪他一眼:“你怀疑人家郡主下手,连证据都没有,你要朕如何跟姑姑交代?且如今南阳姑姑不在京城,此桩事,先放放再说。”   男子的眼神微黯:“可陛下不是都知道了吗,陛下不也觉得……”   “少来揣测朕!”皇帝看他一眼,“至于你说的那程氏……罢了,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小女子,你替她领二十板子,就当是跟朕顶嘴的教训!朕就饶了她。”   “是。”男子垮着脸慢慢地走出去,脊背仿佛都被压弯了。   皇帝却畅意地笑了起来。   真是难得见到这人在他面前吃瘪的样子啊。   殿外领旨的卞公公都吓坏了:大将军明明是打仗打赢了,怎么进一趟宫,官也丢了,还要挨板子?哎哟,这谁敢打啊,可不得被皇后娘娘针对……   一脸菜色的薛靖谦却暗暗握紧了手里的兵符,挺直了脊梁。   还好,陛下的心思,他还能猜准几分。若真要动用私兵去解决他向陛下坦诚的后果,那可真是大逆不道了。   作者有话说:   南阳:试图用好吃的饭钓一个乖女鹅 第93章 故地 [VIP]   玉展将刚收到的飞鸽传书摊平了, 放置在南阳面前:“殿下,先前派去保宁府的人来信儿了。”   南阳大长公主握着茶盏的指尖微拢。   定然是出事了,否则, 他们会把柴源夫妇直接请到京城去, 而非辗转给她传书。   “念给我听。”她眸色淡淡, 眉心微跳。   玉展应诺,拿起信纸, 神色就是一顿:“……今年春上回乡祭祖时,柴家的马车夜行不慎在沟里翻了车, 柴源夫妇当场毙命,只余下一个五岁的孩童, 幸得村里的打更人路过救下,性命无忧……”   南阳蓦然起身,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玉展垂下头,不敢再作声。   算算时日,柴家夫妇出事的时候,正巧是郡主那箱子里的第三幅画像落笔后不久……往年都好好的, 偏偏今年如此不慎近乎断送了全家性命……这样的巧合, 实在让人心惊。   ……   “殿下也要去保宁府?”晚膳时,程柔嘉一脸惊讶地看过去。   “今儿才得的信, 一位保宁府的老友年初意外逝世了,本宫想去瞧一瞧他家里人,顺便拜祭一下,聊表心意。”   程柔嘉点了点头, 闻言也有怅然神色:“这世上的事, 可真是说不准。好好的人, 说没了就没了……”她想到在承平侯府走向凋谢的江娘子, 不免面有戚戚。   南阳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眸里闪过微不可察的哀色。   嘉南是被自小精心教养长大的,不愁吃不愁穿,样样都是最好的,从未缺过什么,可到头来,却成了个歹毒到对救命恩人下手的败类——时隔多年,柴源夫妇若有什么想法,早同她说了,她却仍旧不放心,得知了真正的锦元的现身,就要对那无辜的夫妇二人下死手……   反观锦元,在商户人家养大,家逢大变,还要不得已委身于侯府,却也不曾见她心生愤恨,反倒还这般良善,尚留着一颗纯净的悲悯之心……   这样一想,她越发觉得锦元实在是受了太多委屈。   她定要好好补偿这个女儿。   程柔嘉不知其中内幕,只当南阳殿下是在为了老友的意外离世伤神,犹豫了片刻,轻轻反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人各有命,殿下也不要太过伤心了。他们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会牵挂殿下,不忍见您伤心。”   这些时日,她常与南阳殿下一同用饭,一道出行,渐渐地也对这位尊贵的大长公主有了些了解——她是最豪爽大方的性子,待她也没有半点架子,很是和气,为人处世,很有几分巾帼英雄的洒脱和肆意,但举手顿足,却也不乏贵女的慵懒和精致……   那是真正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和骄傲的人才会有的面貌。瞧着,倒是与嘉南郡主那种软刀子磨人的性子大为不同。   她得承认,纵然自己和嘉南郡主有无法和解的过节,她也不讨厌南阳殿下。甚至,还有几分欣赏和仰慕。   是以此刻见着她难过,竟是不自觉地越矩安慰,也未有察觉半分不妥。   “原先以为将要和殿下您在襄阳府作别了,没想到,还会一道同行到保宁……可真是有缘分。那这一路上,不免又要多打搅殿下的清净了。”她笑着转移话题,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故意逗她开心。   南阳也笑了起来,打趣她:“你这馋嘴猫儿,也不知是惦念本宫,还是惦念本宫的厨娘?”看她的目光却越发温和,笑容亲切中透着慈爱。   *   眼看距离年关已经不到月余,庞大的车队也开始紧赶慢赶,朝着目的地一路进发。   期间有一回方圆数十里没找到客栈,众人在一所破庙歇了一夜,巧的是一群穷困得揭不开锅的土匪恰巧夜黑风高路过,见庙中只有一些女眷,就动了歪心思。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为首的刚一踏进庙中就不慎地踩到了破碎的枝叶,惊醒了南阳大长公主,后者睁开眼一根鞭子就打了过去,将人吊了个起来……在破庙偏殿歇息的护卫闻声赶来,将门外被吓破了胆子的小弟们揍了一通。   程柔嘉醒来时,那群人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爬都爬不起来,再看看仍旧一脸煞气的大长公主亲卫们,一时竟分不清,谁的匪气更足一些。   那头子见一个容貌跟神仙似的,如花般娇嫩的小姑娘明显受到了惊吓的样子,心中升起一线曙光,冲着她磕头:“天仙小娘子,您大发慈悲,求求您母亲,放了我们这群不入流的混混吧。”   程柔嘉一愣,倒没心思去跟一个没眼力见的土匪解释什么,欲言又止地看向南阳。   听那土匪的称呼,南阳本来是有些悦意的,见程柔嘉的神色,眉间闪过一丝惆怅,筹措了满肚子劝诫闺女不要太善良的话,却听她犹犹豫豫地道:“殿下可以教我使鞭子吗?看起来好厉害……”   竟是眼睛放光一脸期待的样子。   南阳哈哈大笑。   不愧是她女儿,关注点和她一样,永远奇特。   “好啊,本宫还可以教你骑马,倒是比那些男夫子方便些。”南阳挑了挑眉,“你这小丫头倒是眼光不错。”   程柔嘉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无视听到她们这番话面如土色的土匪头子——她又不是活菩萨,若是殿下睡得熟些,指不定就被这群土匪得手了……   不过怪不得殿下敢让护卫们睡到另一处,原来她自个儿就是顶厉害的。也是,南阳殿下是当年外忧内患时都能上战场的女将军。   ……   虽有小小的波折,但一路上总体还算平稳顺利。一行人到达保宁府的那一日,已经是小年。   原是要扫尘祭灶的,不过出门在外,省却了这许多讲究。在阆中城一间干净敞阔的客栈中,公主府的厨娘做了许多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桌,为寒冷的冬日凭添了温馨与暖意。   程柔嘉熟稔地站起身为南阳大长公主布菜,被后者轻睨着拉下来落座。   一道赶路这么久,不光是阿舟似乎与公主府的几个宫女熟悉起来,程柔嘉也和大长公主有了近乎家人的情谊——这些日子,她顶着风霜学习骑马,休息时练鞭子,虽说已经是骨骼定型的年纪,但奔着防身的目标去,还是有很大的精进的,因而和大长公主也越发亲近起来。   清玄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地来倒酸水:“为师教你医术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尊师重道。”   程柔嘉挑了挑眉:“师父是指将你不知道从哪儿偷来的医书甩给我的教学方式吗?”   前者于是灰溜溜地闪身而去。   ……   隔日,未有风雪堵路,趁着天晴,南阳说要去城外一处茶馆见故人,程柔嘉亦陪着去了——按清玄的说法,她爹娘的墓碑应该也在那个方向,若是出门得早,可能今日能赶得及也去一趟。   华盖马车缓缓停下,程柔嘉先下了车,一边扶着南阳大长公主的手,一边望着眼前绵延的山脉。   “就是此处了。”   她闻言收回目光,看着山脚下路边的茶馆。   像这种过路的摊子,赚不了多少钱,多数人不过搭个茶棚,夏日里供行路人解暑消渴,冬日里一壶热酒暖暖身子,不至于冻死。若天气再恶劣些,茶棚便收了,也不做这么艰难的生意。   但眼前却是个两层的小楼,虽有风沙侵袭,却也还算干净。只是瞧那紧闭的大门和生了锈的锁,却像是许久不曾开门迎客了。不过主人家也是豪爽,没人看顾,竟也将几张桌子摆在外面,支起了棚放着,若有人路过,也能歇歇脚。   南阳便长叹一声:“这生意,到底是没做了。”   也是,夫妻两个双双身亡,留下一个幼子放在族中养着了,这茶馆也不是多么赚钱的生意,春夏秋开一开也就罢了,如今是隆冬,又快过年了,柴家族人也没兴趣开了吧。   程柔嘉垂眸看着那些粗糙的木桌,指尖摸了摸泛着浮灰的杆子,阿舟忙上前来用帕子给她擦干净,嗔怪地道:“姑娘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明知道脏还要去碰一碰?”   脏吗?   在她记忆里,好像很干净似的。   程柔嘉忽然有些头晕目眩,脑子里似乎有一根顽固的筋在腾腾地跳,阿舟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不至于让她软倒在地。   “姑娘,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求助的目光看向南阳大长公主。   南阳的脸色也一变,立刻叫了随侍的医婆来看,程柔嘉却摆了摆手,坚持着要站起身:“殿下,我没事,就是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   黄沙被风席卷,她的脚沉重无力,被硬拖着在往前走。   有个声音在对她说:“嘉嘉,那边有好多有钱人,我去偷几个包子来给你吃,你乖乖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她点了点头,蹲在小山丘后面,看着那茶棚中锦衣华服的夫人和婢女,歪了歪脑袋——大家都在逃命,怎么这位夫人不用逃命呢?   姐姐没有告诉她原因。   姐姐说她身上的玉牌贵重,若是她藏在这里被人发现了,看见这个值钱的玉牌,会被杀掉。她乖乖地将玉牌取下来,给姐姐保管。   姐姐守诺地回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像从前家里贴的观音大士身边的娃娃一样,光鲜亮丽。   姐姐怜悯地看着她,又像心怀天下的观音大士,手里拿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刀,刀刃向下冲着她而来:“赶路实在辛苦,嘉嘉,你还是和爹娘一道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认亲 [VIP]   她不明白。   她们不是偷偷出来给爹娘找食物吃的吗?姐姐杀了她, 她为什么能见到爹娘?   她见过死人的。   一路逃荒过来,天逢大旱,逃荒的人本来很多, 到后来, 一个个都倒下了。还有人最后走投无路, 连树皮都找不到,更没有水喝, 竟然开始喝人血吃人肉……   爹娘带了好多东西,却不敢在人前露出来, 路上悄悄地和大部队分开了,但是没过多久, 东西也吃完了,只剩下空无一用的钱财。   姐姐并不是爹娘的孩子,她是在逃荒路上爹娘被救下来的,一向对她很好的。   她尖叫着往山丘前面跑,可是姐姐看着和她一样瘦弱,却比她大两岁, 步子迈得比她大, 没两步就追上了她。   她拼命地挣扎,被置换的朱红印章在空中晃动时打中了姐姐的眼睛, 姐姐更生气了,刀刃蠕动划伤了她的手。   忽然有人高声大喝:“你在做什么?”   姐姐好像吓了一跳,手里的宝刀也掉在了地上。来人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至少在四岁半的她眼里是这样的,姐姐不再逗留, 飞快地离开了。   她看着在她面前蹲下, 平视着她眼睛的人, 扁了扁嘴, 但头一次没有娇气地哭出声,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手却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要去找爹娘。   她最信任的姐姐刚才要杀了她,她只有求助面前这个陌生人。   ……   “姑娘!姑娘!”   因叙述而失神的视线重新缓缓聚焦,落在阿舟焦急的面孔上。程柔嘉白着一张脸,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些被尘封了许久的稀薄记忆里,有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逃荒之路,有情同姐妹的亲人向她举起了刀的画面,有她跌跌撞撞找到爹娘的马车,却发现他们已经死于悍匪之手的悲凉……   原来是这么沉重的记忆。   怪不得,她会生一场大病,将这些尽数忘记——她是根本就不想要想起来吧。   “徒儿,你……”素来嘴贫的清玄见她如此模样,也长叹一口气,宽和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背。   “当日若不是师父,恐怕今日我也无法站在这里了。”程柔嘉红了眼睛,郑重地起身一拜,抬头时眼泪忍不住上涌,“只是我实在不孝,这么多年,竟然一次都没来看过爹娘。”   “不是你的错,你当日不过是个孩子,受了那般的惊吓,还能硬拖着我去寻姜大人夫妇……回来之后又发了高烧,能活下来,他们二人在天之灵已然会十分庆幸了。”清玄安慰道。   语毕,清玄下意识地看了静默地立在那儿的南阳大长公主一眼。虽然他搞不清楚,姜喻身为邕王阵营的人,为何会自幼收养嘉嘉,但南阳殿下这种金尊玉贵之人,想来不会拿她的身世开玩笑。   他年纪大了,越发见不得小姑娘伤心了。如此,倒不如提早将事情全盘托出。   程柔嘉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是会错了意,拿帕子拭了眼角,笑着道:“都是民女家中事,让殿下见笑了。殿下如若不怪罪,民女想立时去一趟爹娘墓前,以尽孝道……殿下的故友既然不在此处,为保万全,殿下也应早些回城中去才是。民女先告辞了……”   说罢,便扶着阿舟准备往外走。她的父亲是邕王手下的文官,说不定南阳殿下也听过,若容她细问下去,没准要露馅,倒不如趁她没想到那处,走为上策。   藕荷色杭绸夹袄的澜边却被人拉住,继而一只手向下攥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继续往前走。   南阳的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愠怒和阴沉,但对着她说出的话却是无比的温和与柔善:“不急,本宫先同你说一件事,再与你同去。”   程柔嘉愕然地看着她。   殿下要与她同去?为何?   ……   程柔嘉坐在公主府的华盖马车中,睁大了眼睛。   南阳殿下竟然说,当日那个要杀她的“姐姐”,是嘉南郡主……怎么会?如果是郡主,又怎么会孤苦无依到需要她爹娘救助?   “你说的那柄宝刀,正是那日本宫赠与她防身的。”   程柔嘉缓下呼吸。诸多巧合夹杂在一块,让她素来自诩聪明的头脑也有些转不动了。她专注认真地看着南阳大长公主的脸,等她继续说下去。   “而本宫之所以会赠她宝刀,是因为,她衣衫褴褛地撞到了本宫的护卫,露出了衣襟里的玉牌。”   通体无暇的羊脂玉玉牌被南阳从大袖中取出,是喜上眉梢的吉祥图案,梅花、喜鹊与蝴蝶皆是栩栩如生,后者恍若要从牌子上飞出来似的,却又不全是如此——梢头下,一只白虎静默地立着仰望,徒添威势。   程柔嘉瞪圆了眼睛。   这样小的一块牌子,如此稀罕的玉料子,居然容纳了这么些东西,可见制作玉牌的人手艺多么精湛。即便在皇室贡品中,应也算得上贵重到极致的。   可让她如此失态的并非是因为这牌子如何贵重,而是……这似乎与她刚才找回的记忆里的玉牌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嘉南郡主拿着从她手里骗去的玉牌,见到了南阳殿下,还被殿下赐予了宝刀和干净的衣物……   一个惊人的猜想爬上她的心头。   南阳正仔细捕捉着她的神色,见状,怜悯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笃定地道:“不错,正是你想的那样。嘉嘉,这牌子是我留给我的幼女的,也就是说,你才是我的女儿,顾锦元。”   程柔嘉蓦然站起身,慌乱到极致,差点撞上马车的盖子,南阳忙又拉着她坐下:“没事吧……”   “殿下,您会不会搞错了?”程柔嘉却顾不上礼数,不停地摇头。她明明记得,她四岁以前都是和姜喻夫妇一起生活的,在她的印象里,他们就是她的爹娘,她又怎么会,是皇室血脉?   仅凭一块玉牌,是否太过草率了?   “姜喻姜大人曾受过你爹,顾衍暄的恩惠。他是忠于朝廷一心为百姓的好官,并非邕王的走狗……当日,我在封地产下你,听闻你爹在南边打仗失踪,生死未卜,便将你托付给了他们夫妇照顾……谁知道,到回程时,已经是天下大乱了……   “汉中府是邕王封地,防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我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姜喻能保住你。后来听闻有一批汉中的官员逃荒出来,我就冒着风险来了保宁这边,就是想寻你们……”   南阳红了眼睛,似有泪意涌动:“你爹在那之前就去了,我心神难定,只一心想赶紧找到你,给他一个交代……后来见到了嘉南,桩桩件件都能对得上,我就……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发现,她竟伪造了臀下的胎记,来骗过我的眼睛……”   程柔嘉心神大震。   胎记?   她在臀下,确然有一个胎记。幼年时被闺中好友说得惶惶不安之际,程家的阿娘还安慰她,说她是有富贵命,才会有这样的胎记……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松动下来,说出的话却仍旧带着三分质疑:“那殿下难道不怀疑我,也是伪造的吗……”   南阳干咳一声。   如若让闺女知道她已经为了验证猜想让人看过了,恐怕更要和她离心……如今母女情份尚浅,还是先瞒着吧。   她望着程柔嘉,半促狭半尴尬的神色慢慢变成了感慨:“嘉嘉,你若是能见到你父亲,你定然不会有此一问。你与他,至少有五分相似。”   传说中,那位屡立战功让海寇闻风丧胆,却英年早逝的白衣将军吗?   程柔嘉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南阳大长公主,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伤感和懊悔。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竟然也莫名感到了一些感同身受的伤心和哀恸。   她轻声开口:“那,嘉南她,与将军和您不像吗?”   她记得,嘉南郡主与她,神态和五官是有几分相似的。南阳殿下初见她,表露过惊讶的神色,应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南阳笑了笑,从马车的底板下拿出三幅画卷,静默地展开。   “这……”程柔嘉不可置信地看着画像。   其中有一幅,她从未穿过那样的衣服,甚至于她来说,是十足十越矩的装束。   “这是我在嘉南的屋子里找到的,她每日涂着厚厚的脂粉,照如今看,多半是照着你的样子,学了些易容之术。”南阳目光冷然,带着森森的杀意:“嘉南身上还有很多秘密,我还没能查清楚。但,并不急于一时。”   她以为是养了个女儿,实则却养了个满腹城府步步为营,自小就一副阴毒心肠,拿着从她这儿骗的宝刀要杀了她的亲生女儿……再大的养育之情,在听到嘉嘉茫然而困顿的叙述后,都化成了泡影。   望向程柔嘉时,南阳的目光又软和下来,试探地开口:“嘉嘉,我……我能叫你,锦元吗?”   程柔嘉第一次大着胆子仔细地审视着面前这个无比尊贵,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会因她的一句话而倒下的妇人。   她认真仔细地想了想,点了点头:“母亲若喜欢,可以这样叫。”   在她眼里,自己应是个受尽了委屈,流落民间的掌上明珠,是她与已故丈夫之间最为珍贵的情感纽带。可在程柔嘉自己眼里,她在程家的十六年,过得很幸福很快乐——有贵人相帮逃出生天,有好友师父教导成人,有可爱的幼弟相伴长大……唯一有过的无措时刻,是对滔天权势酿下的恶果的无能为力。   毕竟,任谁也不会料到,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识破她的身份,从她这里骗去了身份玉牌,还要动手杀她,更是苦心孤诣地装成她十二年。   南阳殿下并不亏欠她,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而且,她还是十月怀胎,将自己辛苦生下的那个人。   如此,她就更没有理由怨怼她,或是用她对自己的爱折磨她。   她不过是个可怜的母亲罢了。   南阳却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归京 [VIP]   官道近溪, 一丛老柳树斜斜伸展,二月的春风里,哒哒的马蹄声中, 天工裁出的细叶此时已经浓浓。   玄鹰衔缠枝花明黄帘子被风卷起, 浅绿的湘裙微微鼓起, 露出雪白膝袜与脚踝连接处缠着的明黄带子——那是写入大齐朝律例的,唯有皇家宗室才敢用的专属颜色。   南阳倚着葛黄色的大迎枕小寐, 姿态随意而慵懒,腰间挂着的长剑却透着凌厉而睥睨的意味。   程柔嘉将薄毯展开为她盖上, 支肘看着外边的春色,心里无尽感慨。   没想到, 这么快就要回京城了。   在保宁,她与母亲一同去拜祭了姜喻夫妇和柴源夫妇——依照母亲所言,柴源夫妇应是被疑心当年见过和嘉南同行的她,才有此一劫。也算是受了这件事的牵累。   柴源夫妇的独子会被接到顾家族中一户无子的远亲里作为嗣子养起来,一应吃穿住行,顾家和公主府都会包办, 为今之计, 也只有这般补偿能聊表心意。   嘉南行事如此荒唐,背地里, 也不知道到底沾染了多少条人命……   权势二字,当真是能主宰人的生死。   母亲提议让她一同回京,回顾家认祖归宗,她没有反对。   一则, 嘉南顶替了她这么些年, 享受着本不属于她的荣光, 也是时候该还回来;二则, 顾家和长公主府的权势,如今的她,或是程家,或是她在意的那些人,都需要;三则,她也想去瞧一瞧,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能否接纳她……   她想到在镇江的明氏,不由笑了笑。当日她们欢声笑语时,却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粘连的亲戚关系。   回京,必然是一场硬仗。但她程柔嘉这个人,却也从来没有害怕过与人交锋。   ……   整个年关,人在京城的嘉南郡主都没有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露面,与薛家的婚事似乎也变得遥遥无期,无人提及。   京中一时流言纷扰,有人说嘉南郡主是旧病复发,缠绵病榻,薛家就打了退堂鼓;也有人说,连顾家人似乎也许久没见到郡主了,听说好像是得了天花,无人敢靠近……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   清音轩。   嘉南郡主歪在炕上看书,云鬓堆叠,红宝石熠熠生光,气色并不差,神色也全然平和淡然。   身边服侍的宫女却越发胆战心惊。   早前殿下一声不响地搜了这屋子,又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出了远门,还将清音轩重兵把守,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只许膳房每日送饭来……渐渐地,府里竟真传出郡主得了天花的无稽谣言来。   从前热热闹闹旁人挤破了头想来伺候的清音轩,一下子就成了众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去处,就连膳房里来送饭的婆子,都跟躲瘟神似的,丢下就跑……   好在大爷是疼爱郡主的,好几次想来看望。只是大奶奶素来有主意,一心护着小公子,生怕小公子被染上天花似的,大爷每每一来,不出十息的功夫就会被大奶奶劝回去,说是一应听殿下的,才是孝道。   郡主摔了两天的东西,后来也渐渐情绪平稳下来。   但素来熟知郡主秉性的她知道,郡主可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何突然对郡主态度大变,但想来,是了不得的事情。   “母亲是不是快回来了?”女子轻声问,面上挂着静好的浅笑。   “……是,前儿听说给大爷来了信,要他明日去接人呢。”宫女不敢欺瞒,硬着头皮道。   “真是太好了,过年也不在家中,母亲可真是的。”语气里带着期盼和希冀。   宫女嘴角颤颤,不敢作声。   女子似乎心情大好,笑道:“去将饭拿进来吧,也真是饿了。”宫女应声而去,女子素手推开窗棂,纤细的颈子及美人骨微微上扬,朝窗外出神的看。   园子里的春色正是最鲜活的时候,柳绿花红,桃樱含丹,翩跹轻舞的蜂蝶错落飞过,轻盈谧静。   真是好春光啊。   ……   宫女提着食盒正准备折返,忽地听见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她站定脚张望,却见郡主不知何时从窗子翻了出来,对银甲士兵交错锋利的矛全然视而不见,飞蛾扑火似的朝着一个方向提着裙摆狂奔。   士兵们虽得了诏令来拦着郡主不让她出门,可到底不敢伤了金尊玉贵之身,眼看着人直直撞上来,外衫都被锋利的矛刺得渗了血,都惊慌失措地连收了矛。   又想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她抓回来,却见她跌跌撞撞地倒入一人怀中,泫然若泣:“大哥哥救我,母亲听信小人谗言,要杀了我!”   ……   顾昼到底对这唯一的胞妹不太放心,今日又悄悄地来看,没想到却撞见这一幕。   他看着嘉南胸口渗出的血珠,脸色倏地一变。哪里有什么天花,哪里又有什么重病,浑身只有方才狼狈逃出受的伤罢了。他冷冷地看了手足无措的士兵们一眼,将人抱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得赶紧找个大夫,给嘉南治伤才行。   *   舟车劳顿一路,终于到了宝庆胡同。   程柔嘉托着玉展的手下了马,好奇地看着仅有一墙之隔的顾家的烫金大匾,眨了眨眼。   没有想到,公主府竟然和顾府在一个胡同,甚至比邻而居。她以为,像母亲这样的性子,又有自己的府邸,是不会和婆母住得这么近呢。   南阳站定脚,正要说些什么,府里却先有宫女迎过来:“……殿下,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程柔嘉暗暗思忖,公主府的人口中的太夫人,想来就是顾家太夫人,她血缘上的亲祖母了。   南阳愕然一瞬:平日里,她可不会这么巴巴地派人来找她,今儿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宫女看她一眼,有些惶恐地低下头补充:“还有一事……昨日午时大爷过来了,郡主从屋里逃了出来……被大爷带去顾府了……”   南阳的面色冷下来。   怪不得她明明吩咐了人传信给昼儿,让他来迎她们母女,却不见人影。   此前事出突然,信上又不方便细说,嘉南身世的事,眼下两个府里的人都还不知道。但做贼心虚的人,自己可是知道的。   嘉南犯下这样的大错,血脉又与顾家无半分牵连,是凭什么觉得,太夫人会护着她?   南阳怒极而笑,倒想去瞧瞧,她一手养大的“女儿”究竟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程柔嘉愣了愣,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   “锦元,去随我见见你祖母,你可愿意?”   程柔嘉抬起眼眸,手心的温度不断地传递给她,春意融融,格外地暖和。   有亲人在偏爱她,护着她。愿意顶在前面的人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腿短人小的女童,年龄的优势,已不足以置她于死地。   于是她眉眼弯弯地笑,点头应下。   ……   顾家的宅子,程柔嘉是第一次进。   不同于承平侯府,各角都有空置的院落,顾家人丁兴旺,嫡支和庶支的族人都生活在此处,很是热闹。桃红比甲的丫鬟们随处可见,穿行在各个院落中,见着南阳,纷纷规矩恭敬地行礼。   “殿下来啦?”脸圆嘟嘟的丫鬟笑着为她们打帘,迎进顾太夫人的院子,恭敬而不失亲近地同南阳寒暄,问她在外可有受苦云云。只不经意抬眼时,对跟在南阳身后的程柔嘉表示了适当的好奇,却也不多问。   顾太夫人寡居多年,身边的丫鬟自然不可能见过她。程柔嘉冲她和善的笑笑,也不解释。   正屋里笑意融融,南阳的脸色却冷下来,等她进了屋,换上平淡的笑容,屋子里的氛围却骤然冷滞下来,看着很有几分灰色的滑稽感。   顾太夫人年逾花甲,满头银丝,但精神还算不错,额头上戴着秋香色镶红珊瑚的额帕,仙鹤团花纹的织锦褙子,金镶祖母绿的耳环坠在两边,看人时,一双眼睛带着睥睨的傲慢。   戴着鸽子蛋大小祖母绿戒指的手拍在一双纤细白嫩的柔荑上,顾太夫人身侧坐着的,正是面色有些病态苍白的嘉南郡主。   下首则还坐着一位少妇,花信年纪,穿了件淡紫色织金褙子,宝蓝的十二幅绣宝相花襕边的湘裙,雍容华贵,端庄秀美。她面如芙蓉,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柔情蜜意,一看便知夫妻恩爱,无太多琐事烦心。   想来就是母亲口中,她兄长顾昼的夫人郭氏了。   郭氏一看她们进来,便笑吟吟地起来喊了声母亲,只是还没来得及行礼,顾太夫人斥责的话已经出了口:“南阳,你这一日日地在外面乱跑,倒把闺女拘在屋子里,过年也是让她一个人凄凄凉凉地过,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吗?”   郭氏的手僵在半空,没想到祖母竟然会当着她的面下婆母的脸,可见祖母是动了真怒了。   她想到昨日大爷将小妹抱回顾府时,衣襟上染血的模样,默默地退到了后面。她也很想知道,婆母为何突然之间对素来宠爱的小妹这般慢待。   南阳没有动怒,只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目光凉凉地看向低着头不说话,眼尾却通红,透尽委屈的嘉南。   “那自然是因为,我不是她母亲。”   女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心。   她没想到,母亲出门一趟,竟然真能找足了凭证,一回来就当面判了她死刑……若非如此,以母亲的性子,绝不会直白地说出这种话。   程柔嘉只觉得一道阴毒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随即抬起眼,与那目光直直地撞上,如渊峙涏,有种无所畏惧的坦然。 第96章 真相 [VIP]   顾太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她素来不太喜欢这个出身高贵的长媳。   顾家在东南盘踞多年, 手里握着兵权,天高皇帝远,日子不知有多快活。若非当日先皇下旨将南阳嫁进顾家, 做她的长媳, 顾家也不会被卷入夺嫡之争中, 她的儿,也不至于早早就在沙场丢了性命……   但嘉南这孩子, 衍儿生前都不曾见过一面,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回来, 她每每梦回想起衍儿,待这孩子也就格外带着些宠溺, 也是存着替她父亲弥补一二的心思。   她不待见南阳,但南阳这个做母亲,对这孩子的愧疚只会比她这个祖母更重——当年,正是因为她急着带兵去救衍儿,才将孩子困在汉中那么久,音讯全无……   从来对嘉南宠爱无度的人,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郭氏也眼睛瞪得圆滚滚, 震惊地看着婆母。   嘉南眼眶红通通的,弱不禁风的模样看得人心生怜惜:“母亲, 你可莫要听信旁人的谗言啊……”   旁人?   顾太夫人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南阳身后的那个目光清亮的陌生小姑娘脸上。   她身形一震,仔细地去看程柔嘉的眉目,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这孩子,她怎么瞧着, 有五六分像衍儿?   昼哥儿是嫡长孙, 容貌却更肖母, 她时常想在昼哥儿身上寻找衍儿当年的风采, 却总是不能如愿……   “这个小丫头是……”顾太夫人迟疑地开口,有几分希冀和不确定。   南阳回首敛眸,拉住程柔嘉的手,让她上前一步,缓缓地开口介绍:“娘,她才是真正的锦元。”   顾太夫人看了看程柔嘉,又看看身侧神貌与其有几分肖似的嘉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阳挑了挑眉,淡淡地吩咐:“来人,打水来给郡主净面,铅粉敷得太多,不利于养病。”   嘉南咬了咬唇,知道是大势已去,一切恐怕都被她这个城府颇深的“母亲”盘剥干净了,也不做无谓的挣扎,由着人服侍褪去妆容。   铅华洗净,仍是水葱般的芳华面貌,形容间,却再无半分与程柔嘉相似的地方,更不提与南阳或是故去的顾衍暄有什么相似之处了。   顾太夫人闭上眼睛,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阳看一眼静默不做声,像是放弃了挣扎一样的嘉南,不疾不徐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那道士起先也不知道锦元是姜喻的养女,他们此行,本是要去祭拜姜喻夫妇的,是我正巧追上了,才揭开了事情的真相。万不可能有串供的嫌疑。”南阳冷冷地看了嘉南一眼,“且那宝刀一直在嘉南房里挂着,外人不曾得见……锦元描述得能对上……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印证,她才是顾家的嫡长女。”   不提这些,单说样貌,顾太夫人已经信了七八分了。一则父女亲缘在,肖似之处颇多,二则若非做贼心虚,嘉南又何必长年扮作他人模样?   再度睁眼,顾太夫人的目光里已全是锐利,冷漠地看着嘉南:“……事到如今,你还不认吗?”   从前子孙绕膝的日子不假,可她更不能容忍,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能来冒充顾家血脉,骗取她对已故长子的思念来获得荣宠。且年纪轻轻的,竟有此番阴毒心思,实在不是顾家门风能养出来的女儿,若是做实,她舍了老脸,将人亲自送到衙门去,也无不可。   嘉南自嘲地轻轻一笑。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家人”,也不过如此。   顾锦元一旦重新站在他们面前,竟是连一丝摇摆都没有,就纷纷站在了她那边。   她这些年煞费苦心扮成她,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她所拥有的一切。   “嘉南知错了。”她缓缓地跪下来,声泪俱下。   顾太夫人疲惫地长叹了口气。往日种种,岂是一句知错就能了结的?“来人,将郡主送到宗人府去,等候圣上发落。”   嘉南不仅冒充了顾家的血脉,还凭借南阳的身份谋了个郡主的称号,如今也算是犯了欺君,圣上必定要过问的。   她知道南阳的性子,眼下怒火正盛,可转头说不定就会心软——到底是一手养大的,说不准还有几分情分在。但那流落在外的孩子又是何等的可怜啊,这个家,可禁不起那样的折腾了。   倒不如她来做这个心狠的人。   南阳闻言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顾太夫人会如此狠绝——宗人府都是犯了大罪的皇亲才会进的,嘉南眼下还有郡主的身份,可等陛下下了明旨褫夺封号,那里面的日子,可就是生不如死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猛地抬头,膝行到顾太夫人身侧,哭着磕头:“求祖母宽恕……求祖母看在金姨娘的份上,宽恕我……”   金姨娘三个字一出,程柔嘉只觉得满堂的风都静止了。   郭氏攥住了手中的帕子,有几分紧张地看向南阳:据大爷说,已故公公和婆母感情甚笃,只是,她也曾听说过,府里曾经纳过一门贵妾,是祖母娘家的侄女,公公的表妹……   若真是相爱两不疑,又怎么会有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妹纳进府呢?而且她实在很难想象,素来我行我素、出身高贵的婆母,会容得下一个贵妾……   程柔嘉则有些茫然。倒未曾听说,这位金姨娘是何许人物……不过,顾家祖母似乎也姓金……   顾太夫人的表情则比程柔嘉还要茫然:“湘儿?湘儿不是许多年前就因赶路时大出血,母子俱亡了吗?怎么会扯到她身上来……”   她娘家有一侄女,名唤金湘,因爹娘早亡,养在她院子里长大的。后来,不知怎么和已经尚了公主的衍儿生了情愫,没个名分就有了身孕……   她自然恨铁不成钢,可以湘儿的命格,本就不可能做顾家的宗妇,如今又有了公主,更不可能肖想那些。见衍儿来求她,她就舍下脸去劝南阳,好说歹说抬了个贵妾的名分。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湘儿在外上香的时候就出了不测。那时她仍在病中,等到病愈,湘儿的头七都过了,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这么多年,她心里头一直有根刺,觉得是南阳容不下人,暗地里下了手,才害得她们母子俱亡。   尤其在衍儿早亡后,她更是悔恨——倘若金姨娘的孩子还或者,大房也不至于如此子嗣凋零……   “祖母,我娘,我娘她正是金姨娘啊……”   顾太夫人目光一凝,紧紧抓住了拐杖上的蟒形把手,艰涩地开口:“南阳……”   若嘉南真是湘儿和衍儿的血脉,她便是有天大的错处,她也至少要保全这孩子一条性命……于南阳来说,一个庶女不重要,可于她而言,却都是衍儿的亲骨肉,她的亲孙女。   南阳却忽地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顾太夫人要说的话:“嘉南,这就是你的凭仗吗?”   嘉南郡主闻言浑身一僵。   倘若说方才南阳大长公主看她的眼神里,有八分痛恨两分不舍,那如今,来自同一人的目光里,已全然被嫌恶替代。   她深吸了一口气,泪眼朦胧地笑着:“母亲,纵然我不是您的亲女儿,也是庶女,我这里,有凭证可以证明我的生母是金姨娘……”   “不必了。”南阳笑着摇摇头,“我说了,我不是你的母亲。”   在她说出金姨娘这三个字前,南阳还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这个自幼伴在身侧的养女赶尽杀绝,可如今,她眼里看到的,只有算计和城府——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敢光明正大地鸠占鹊巢,数次想置她的亲女儿于死地……   他们夫妻二人,待金氏,已经够照顾体面了。   “娘,一直有件事没敢告诉您。”南阳上前扶住顾太夫人,轻叹了口气:“当日金氏是与顾家的教书先生私相授受,才有的身孕。后来那人在事发前逃之夭夭,金氏求到我们这里,我们才想出了折衷的法子,暂且让她在府里容身。   “只是没想到,那日她去庙里的路上,又碰见了那人,便与人私奔了。我与夫君生怕毁了顾家的名声,才对外说是金姨娘意外身亡,母子俱损……”   顾太夫人一时愣住,有些不敢相信亲手养大的侄女这般胆大妄为:“怎么可能?那你们当时,为何不知会我?”   “娘病得糊里糊涂,几次说看见了去世的公爹,我和夫君都生怕您就这样去了,哪里还敢说出这种腌臜事来刺激您?”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派柔顺委屈的嘉南郡主忽地一跃而起,红着眼睛连连后退好几步,似是在逃避现实。   南阳似笑非笑,毫不留情地继续道:“为何不可能?嘉南,你想来是不知道,你此刻的容貌,像极了你的生父,但凡本宫找来几个府里的老人,或是被那先生教过的府里的爷,都能瞧得出。”   嘉南郡主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从来以为,前世自己的容貌从未被说过像顾大将军,是因为她随了她姨娘……没想到,她居然根本不是顾家的人!   她太了解“母亲”了,她这样的人,不屑于说这种拙劣的谎话来骗她刺激她。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高贵的出身和厉害的爹娘,都不属于她?   顾锦元早就不是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女,甚至跌入凡尘失了清白,做了承平侯府最卑微的通房,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还愿意承认她这个女儿?还愿意为了护着她,要置与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自己于死地?   她双目猩红,恨恨地盯着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刀,脸色阴沉得可怖地向独自立在那儿的程柔嘉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亲疏 [VIP]   几场春雨过后, 京都笼罩在一片新绿中。   鸢尾斜斜在风中摇摆,被肆意穿梭的白蝶轻点即分,院子里的一丛白玉兰簌簌作响, 春意浓稠。   程柔嘉坐在临窗大炕上, 笑看阿舟垂着头给她换药, 耳边是明欣叽叽喳喳的声音。   那日嘉南忽地发疯似的冲过来,她凭着这半年学的鞭术, 倒是扎扎实实挡了下来,只是到底距离短, 施展不开,收鞭时食指便不小心被刀刃划伤了。   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小伤, 母亲却生怕嘉南在刀刃上涂了毒药,大动干戈地请了许多太医来看,如今,伤口已经快拢合了。   最终,嘉南被送进了顾家名下的一座远山的家庙里——祖母狠心下想让嘉南进宗人府,也不顾忌与金姨娘的情分了, 母亲却觉得此事对皇室也是天大的丑闻, 得了陛下点头后,做了这样的决定。   三月中旬, 程柔嘉从南阳大长公主所居的正院搬出来,住进了新修葺好的桐剪秋风——虽然程柔嘉已经多次表示过她不介意住从前嘉南住的清音阁,但南阳还是唯恐委屈了她,重新将公主府一处宽大的院落收拾出来, 和她说够了母女私房话后, 让她住了进去。   桐剪秋风的新居宴也办得很气派, 收到邀请的皆是宗室贵女, 甚至连大公主都送了一份礼物来。   对于公主府的剧变,宗室子弟们这些日子都隐隐有耳闻,本拿不准这个位高权重的姑母对重新寻回的幼女是什么态度,可一进这院子,就明白了大半——说是院子,看着却更像山房。   假山嶙峋,湖光水色,大朵大朵的山茶花与紫荆花错落交叠,九曲石桥下的湖里养着各色的锦鲤,冰裂纹卵石铺成的甬道直通向进正院的大门。明明该是园子里的景,如今却独独为一个院子所有了。   进了屋,崭新的珠帘上坠着的婴儿拳头大小的翡翠鹰隼纹样更是吸人目光,再看多宝格上摆着的诸多前朝古董——什么哥窑赏瓶、印章、钮印、青釉双耳瓶云云,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吃的用的,摆的玩的,都是极佳的上品,比照着从前嘉南郡主的奢靡程度,竟然只增不减。   众人心里有了一杆秤,对这个横空出世的真郡主便多了几分热切,众星捧月热热闹闹地结束了这场宴席,倒也不去问她的从前事,免得犯了忌讳。   其间,要数和程柔嘉有过深交的明欣和景真的脸色最为精彩。二人都没想到,按辈分,她们竟然得喊程柔嘉小姑姑。   明欣倒是接受得很快,乖顺规矩地叫起了姑姑,只是不停朝着程柔嘉眨眼的小动作暴露了内心的促狭;景真满脸的不情愿,但想起从前姑祖母一句话就能让她禁足几个月的威慑力,抿了抿嘴,也行了礼拜见程柔嘉。   新居宴过后,明欣县主就成了公主府的常客。   “还是小姑姑这里的糕点好吃呀。”明欣嘻嘻地笑,咬了一口江米桂花糕,继续把玩着从多宝格上取下来的九玉连环。   程柔嘉看她古灵精怪,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轻叹着气:“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天天腻在我这儿,快让你父王给你找县马去。”   明欣白了她一眼,轻哼道:“还说我呢,您不是也还没嫁吗?我可听说,姑祖母要给你招赘呢……”   程柔嘉笑了笑,没有立时回复。   母亲好不容易将她寻回来,难免想多留她一阵子,再加上她算是嫁过人的,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亲事。招赘对于宗室贵女来说,倒是个可行的法子。   所以,她并不意外母亲有这样的想法。   明欣见她神色自若,不甚在意的模样,手指摸了摸九连环的纹壁,试探道:“说起来,薛将军也真是倒霉。”   程柔嘉捏着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回到京城,母亲似乎刻意在让她避着薛家的事,什么相关的消息都没有传到过她的耳朵里,也就是明欣,才敢这样大剌剌地在她面前提起薛靖谦。   阿舟看她一眼,见她没有露出不悦之色,便轻声接了话:“县主此话怎讲?”   “你回京之前,薛将军就和陛下明言,说不愿娶嘉南。陛下发了好大的火,不仅革了他的职,还打了他好几十板子……将军立朝这么多年,可没受过这样重的惩罚……如今想想,若是他再等一等,这婚约不就自动解除了吗?”   还有一句话明欣没敢说:圣旨赐婚鲜少有收回的时候,若是这婚约不解除,没准程柔嘉还能用嘉南的名号直接嫁进承平侯府……   从前她帮程柔嘉想法子从宫里脱身时,也是觉得在嘉南姑姑手里,她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身世门第的天堑,不是一腔真情就能化解的。   可如今,似乎一切都柳暗花明了,那她,还会愿意给薛将军一个机会吗?   “阿舟,去让厨房摆饭吧,我饿了。”程柔嘉淡淡地开口,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全然不再在意这种事似的。   百蝶大袖下,纤细手掌却下意识地轻轻攥起。   这个人,真是全然听不进去别人说的话,她何曾让他去做这些了?也不知是苦肉计,还是……   “……我的及笄礼礼物,你可备好了?”见她转移话题,明欣也眨了眨眼,不动神色地问起旁的事。   “还能少得了你的?”程柔嘉捏了捏她的鼻尖,被逗得笑了起来。   *   孟管事走进书房时,薛靖谦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亮那张脸,却仍不见提亮气色,人显得有些没精神。   “怎么样?”见他进来,那人恍若才收起了几分疲惫,让他坐下说话。   孟管事低着头:“送去公主府的拜帖,还是没有被收下。”   薛靖谦并不意外。   自打阿元随着南阳大长公主的车驾回到京城的那一日,他就开始往公主府里递拜帖,整整二十封拜帖,统统被打了回来。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踏进公主府的大门就会招致灾祸似的。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他拒婚嘉南被殿下记恨的缘故,后来却听说,原来嘉南是冒名顶替的当年的小郡主,这些日子,已经被送到了顾家的家庙关起来……   宗室之间传闻渐起,南阳殿下在庐州府莫名驱散他守着阿元的护卫的怪异举动也有了解释——想来,阿元就是那个真正的郡主。至于姜喻夫妇,多半就是南阳殿下当年安插在邕王麾下的眼线了。   盘出事情真相的那一日,薛靖谦静默地坐了许久。   他自诩聪明,却被命运开了个大玩笑。苦心孤诣想瞒住的姜喻夫妇的事情,原来并非会置人于死地的秘辛,反倒在他的一言不发里,和阿元渐渐离了心,情绪难以排遣诉说之际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   而前些时日主动退婚的举动,在此时看,就更像是一个笑柄了。   阿元待在公主府闭门不出,他也没有办法进公主府见她……一时倒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了。   “将军不必烦扰,过几日就是明欣县主及笄礼,娘子她……定然会去的。”孟管事见他神色黯然,出言安慰道。   是,她与明欣交情不错,如今在辈分上又算得上亲长,若他是南阳殿下,想来也会在这种场合,将走失多年的女儿介绍给高门士族们。明欣的及笄礼,她一定会去。   “给县主准备一份上好的及笄礼。”薛靖谦沉声吩咐,旋即顿了顿,又道:“裕王府若送来请帖,便先同他们说我那日有公务在身,不便出席。”   以南阳殿下的脾气,若知道他巴巴地指望这一天,没准又会改主意……虽然阿元必然不会同意缺席密友兼小辈的及笄礼,但他也不敢拿这个冒险。   孟管事应诺一声,神色却有些犹豫。   “怎么?”薛靖谦敛起眉头。   “方才小的去公主府递拜帖,听说,今日程编修似乎带着媒人上门了,说是想求娶顾家大房的嫡长女……”那可不就是刚回京的程娘子吗?   薛靖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背对着孟管事,没有说话。   孟管事小心地去看,只觉得他方才递回去的被退的烫金笺纸快被这位爷捏碎了,他仿佛还能听见将军把牙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良久,孟管事才听见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语气已经恢复了寻常的淡然。   孟管事出了门,叹息个不停。   将军现在可真是被程娘子磨得没脾气了,放在从前,哪里能容忍程编修这样的身份抢在他前头?听闻当日众人以为程娘子身故,将军还亲自到了程府宽解奄奄一息的程编修,如今看来,当时倒不如由着他作践身子,死了算了……   他很是不齿程昱之的行径。   明明从前都是义兄妹的关系,如今身份一转,倒立即巴巴地去公主府讨好了?怎么,还指望着借着婚事南阳殿下提携他一把不成?   所谓一叶障目,孟管事一心心疼薛靖谦,内里的火气来的也有些莫名其妙。   屋内。   自打听了那消息,薛靖谦平静下来的神色却渐渐凝重。   程昱之真是下了决心了,以陛下对他的看重,他明明是能当清流名士,扶摇直上入内阁的,如今却这般大张旗鼓地去公主府求娶,与宗室牵上关联,难免会自堕名声。   若他是南阳殿下,只怕会很欣赏这样的女婿。   薛靖谦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同样的拜帖,旁人被奉为座上宾,他却被拒之门外,这样的滋味,真是许久没有受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喁喁 [VIP]   到了三月十五那日, 程柔嘉早还未到辰正就到了裕王府。   明欣穿着水碧色的夹衫,杏黄的绸裙,整个人面容嫩得能掐出水来, 略施粉黛, 坐在罗汉床上等着及笄礼开始。   虽是王府的庶女, 裕王爷却极宠她,及笄礼公卿之家的宗妇几乎都应邀前来, 正宾是在宗室中也举足轻重的南阳大长公主,司者是宁国功府多子多福的六夫人, 至于赞者,则是素来和明欣是“死对头”的景真县主。   明欣扁了嘴和她说悄悄话:“若不是姑祖母答应做我的正宾, 我定然要请你做我的赞者!”   赞者一般是及笄者的好友或姐妹,身份越贵重越好,黄芷曼只是六部侍郎之女,自然担不起来。程柔嘉如今还未得郡主封号,辈分上又成了她姑姑,也不大合适, 至于明欣……两个女孩子渐渐长大, 倒也收起了小时候的针锋相对,有了几分损友的味道。   是以话虽这样说, 明欣的神色却是愉悦的。   她虽然是庶女,却能请到南阳姑祖母做赞者,光是这一点,就压倒了府里的嫡女, 就连父王也说, 没想到从来不掺和这些事的姑祖母竟然会应下来……   说起来, 还是借了锦元小姑姑的面子。明欣的心暖暖的, 挽着程柔嘉的手更紧了些。   外头忽地一阵喧哗,伺候明欣的于嬷嬷掀帘子进来,惊喜之色还未褪:“县主和顾家小姐快出去罢,皇后娘娘来了。”   程柔嘉和明欣对视一眼,俱是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些震惊之色——王府庶女的及笄礼,怎么连中宫皇后都惊动了?   两人携手出去,外头的命妇刚给皇后行过礼。数月不见,薛皇后仍旧光彩照人,气度雍容,见两人出来,笑着招手让她们到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明欣,慨叹道:“一眨眼,明欣这小丫头都要及笄了。瞧瞧,也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明欣诚惶诚恐地道谢。往日里她虽然也常常随嫡母进宫陪皇后说话,却也是不起眼的那一个,也就是前几个月打定主意要帮视同长姐的密友逃出侯府,才在皇后跟前多说了几句话。   今日,皇后娘娘总不会是来找她麻烦的吧。   幸好,皇后下一句话便让她放下心来:“本宫特意带了一支羊脂玉的事事如意簪子,今日及笄礼上,便用这个吧。”   有皇后赏赐的簪子,自然更体面,明欣笑吟吟地道谢,南阳也笑着点头,请皇后上座。   薛皇后却看了看身后,微微蹙了眉头:“大公主呢?那匣子她非要抱着,自个儿这会儿又没影儿了。”   身侧的嬷嬷便笑道:“方才在外院碰见了三皇子殿下,想来公主被绊住脚了。”   皇后听了直摇头:“你们啊,一个两个的,都降不住她。”目光却落在程柔嘉身上:“……过两刻钟及笄礼就要开始了,劳烦锦元你随张嬷嬷跑一趟,有长辈在,这皮孩子总归收敛些。”   论辈分,她确实算得上大公主的长辈。皇后既然吩咐了,程柔嘉自然得应下,明欣的及笄礼是大事,总得一切圆满,她跑跑腿也没什么。   程柔嘉和母亲说了几句,便提着裙子带着阿舟和张嬷嬷去了前院。   路上,张嬷嬷低声道:“瞧郡主您安然无恙,皇后娘娘可算是放心了。”   程柔嘉吃了一惊,面上不显:“嬷嬷失言了,我哪里是什么郡主?”嘉南的郡主封号被褫夺了,可陛下也没有封她为郡主。   “原是旨意今日就要下的,大长公主殿下这般宠爱您,怎么舍得您受委屈?”张嬷嬷笑得和蔼,“不过赶巧今日是县主的及笄礼,总不好越了她去,最迟明日,您就是有郡主封号的人了。”   前后脚的事,却来提前给她通气,可见是存着善意。程柔嘉笑着道谢,张嬷嬷压低了声音:“从前……皇后娘娘为着私心,待您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郡主不要放在心上。”   程柔嘉停住了步子。   皇后身边贴身的掌事嬷嬷,这般直白地向她道歉,定然是得了皇后的授意。可她不过只是个出嫁的大长公主的女儿,辈分略高些而已,皇后贵为天下女子表率,需要对她如此客气吗?   很快,程柔嘉就有了答案。   裕王府连通前院与后宅的穿堂中,大公主正坐在椅子上吃糕点,朱红的漳绒布盖着托盘,身边立了个挺拔的身影,不是薛靖谦又是谁?哪里又有什么三皇子。   她心中轻嗤:这人对外放话说公务缠身不会来裕王府的宴席,却又来了,还敢借着皇后的名头把她诓来,左不过是想打她母亲一个措手不及……倒真是狡猾。   程柔嘉凉凉地看了张嬷嬷一眼,前者略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旋即快步上前拉住了大公主的手:“殿下,娘娘正在寻您呢,这簪子,后面急着用。”   大公主点了点头,抱起托盘,乖顺地跟着张嬷嬷走了,半点没有什么娇纵蛮横的表现。   倒是一副让他们二人独处,不必急着回后宅的表现。   程柔嘉没有动弹,看着那人直直地大步向她走来。阿舟敛裙退后两步,目有忧色。   佳人一袭杏花白的夹衫,朱红的杭绸综裙,高髻上戴了一支赤金衔南珠的凤钗,耳边一对红宝石的耳坠,华丽中不失清雅,光彩夺目,却也不会抢了今日主角的风头。   数月不见,阿元的气色似乎比当初在庐州客栈瞧见时,还要更好一些。看来,顾家和公主府都对她不错。   薛靖谦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说不出的心酸——在承平侯府时最后的那段时光,终究是他太过委屈了她。   “侯爷让人将我诓骗来,就是要在这里默不作声地看个一刻钟吗?”她慵懒又带着讥嘲的语调响起,薛靖谦才骤然发觉自己的失态,干咳一声,温声提议:“裕王府的园子不错,你……可愿意去转转?”   远远的,隐隐能看见有人往穿堂的方向来,程柔嘉不想他们今日的见面再引起什么风言风语,遂点了头,只道:“明欣的及笄礼快开始了,侯爷有什么话,快些讲吧。”   竟是如此不耐。   薛靖谦眼神不由黯了黯。   园子里玉簪花开得热闹,花香被风送入鼻端,程柔嘉心思纷乱地慢慢走着,听见他道:“阿元,你也听说了吧,我一回京,就和陛下上奏要退婚,也全盘托出了你当时的身世,陛下虽然生气,却也算是应了……”   程柔嘉皱了皱眉:“侯爷倒喜欢替我做主,那倘若陛下要杀了我呢?”   薛靖谦默了默:“当日,我手里有一支兵马,倘若迟迟不能回府,他们会比陛下的亲卫先到你身边……”   程柔嘉瞪大了眼睛。   这人真是疯了吧?在裕王府里,竟然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是说他敢抗旨不遵,与陛下亲卫对抗吗?   “自以为是!”她看了一圈,见园子里没有其他人,才冷下脸,快步向前走去,一副不愿理睬他的样子。   “阿元!”   比人高的太湖石后,他攥住她的手腕,逼着她停了步子,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翻滚:“阿元,你就不能,再给我个机会吗?”   “薛靖谦,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她直直对视上他的眼,面色冷淡。   男人退后两步,不再将她压在石壁上,握着她手腕的手却没松开:“你从前不信我那个梦的存在,可如今验证了,你的真名就是顾锦元,这是否,也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巧合呢?”   “我不知道。”她闷闷地别开头。   嘉南的存在和她对自己莫名其妙积压多年的恨意,昭示着一种与薛靖谦说法不谋而合的可能,但怎么偏偏她一无所知呢?不过纵观嘉南被发落的数日来看,薛靖谦的确没有要营救她的意思。当时,大概真是她中了嘉南的圈套。   可她与薛靖谦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这些。   “人都说破镜重圆,可镜子既然有了裂痕,又怎么能恢复如初呢?”灼热的目光里,薛靖谦听见他面前的玉人轻声道。   薛靖谦呼吸一窒。   在客栈时,她摆出了许多大道理,证明他们不可能没希望没未来,如今有了一线曙光,她却也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可见当初他那般慢待她,她是有恨意在的。   薛靖谦熟读兵法,在战场上攻无不克,可面对眼前这个比水柔又比铁还内心坚韧的小姑娘,他从来都只有手足无措的份儿。   静默的窒息足够杀死一份期待。   远远似乎听见有人在寻她,阿舟伸长了脖子去看,小声地在太湖石的另一面提醒:“小姐,七小姐似是在找您。”   想是母亲见张嬷嬷回去了,她却没人影,心里不安,才派了顾家的七小姐,她的堂妹来寻她。   “七小姐……”一道温文尔雅的醇厚声音似乎与那头的来人撞了个正着,这声音不用阿舟来传话,程柔嘉和薛靖谦都能听出来,是程昱之。   “我先走了,侯爷且先等一等吧,免得让人说闲话。”她神情如常,抚平了衣角的褶皱,薛靖谦抿了抿嘴,替她将发髻上的凤钗往里紧了紧,对方只微微惊讶一瞬,旋即落落大方地行礼告辞,仿佛他只是个不经意遇见的客人。   “柔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五姐姐,你可让我好找。”   “看园子里的景不错,走了一圈,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吧?昱之哥,前院也快开席了吧,你且去吧。”   薛靖谦默然地靠在太湖石上,指尖似乎还有那人残留的温度,然而抓不住留不住,她的欢声笑语,如今亦是在旁人面前才会露出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位高权重又如何,哪怕对方只是个无足挂齿的小编修,他却也不能将他从她身边喝退……因为她最讨厌他如此。   来之前他是信心满满,如今却无半分把握了。破镜难重圆,那她,要与旁的人重新造出一面完美无痕的镜子吗?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谢恩 [VIP]   从裕王府回去的当夜, 册封郡主的圣旨就到了公主府。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顾氏锦元,乃南阳大长公主嫡长女也。秀毓紫微, 端赖温恭, 既娴内治, 宜被殊荣。咨尔柔嘉郡主,锡之金册……”   洋洋洒洒的赞美之词用了不少, 告诫的话则皆是依着规矩来的,寥寥几语罢了。   程柔嘉未曾想到, 陛下会用“柔嘉”当作她的封号——“柔嘉表度”,本是册封圣旨里常用的客套话, 但她在程家的名字正是此二字,不免透出几分精心。   公主府诸人恭敬而愉悦地接旨谢恩,南阳给了来宣旨的卞公公丰厚的打点,卞公公并不推辞,只笑着对程柔嘉道:“郡主可要记得明早入宫谢恩的事。”   依照规矩,或是晋封世子郡主, 或是得了诰命, 隔日都得进宫谢恩。程柔嘉是内命妇,除此之外, 自然还要去皇后宫里听训。   送走了天使,南阳的脸上也还满是笑容,挽着程柔嘉的手,打趣道:“如今你可有自己的府邸了, 怎么样, 要不要去住几日?”除却封号和一座小城做封邑, 皇帝还赐了她一座皇城根下的府邸作为郡主府, 论起来,倒比从前嘉南还要更体面些。   程柔嘉闻言就笑嘻嘻地蹭了蹭母亲的胳膊:“空荡荡的府邸有什么好去的?我就要和母亲住一块。”   这些日子母女俩朝夕相处,也比从前亲昵了许多,一些逗趣撒娇的动作,已不再觉得别扭。   南阳眼中笑意更盛,慈爱地摸了摸程柔嘉的头:看得出,锦元对程家还是有很大的牵挂和依赖的,她想让她习惯地用回顾家的名字,又不想伤了母女情份,如今陛下福至心灵地赐了这个封号,倒赶巧是一桩好事了。   想起程家,南阳的眉头微拢。   程昱之那小子,还算诚心,也是个出息人,年纪轻轻就中了探花,在陛下跟前也还算得用,若外出历练几年,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指望。最要紧的是,他对锦元很是上心,从前的事,知根知底,却也不甚介意……   她暗地里寻的那些京中贵族儿郎,愿意入赘的,难免心气低了些,难堪大用;寒门子弟,有抱负有野心的,也不知将来会不会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中山狼……   精打细算之下,程昱之居然算得上是最合意的一门亲事了。   南阳温柔地将程柔嘉鬓角的碎发拢至耳后,平静中带着伤感:只是,这样一来,要想她们夫妻和睦,不免要让锦元随他去任上。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女儿,竟又要天各一方地分离了……   但无论如何,薛家她是绝不会再考虑了。薛靖谦那个混小子,居然敢让她的女儿当个无名无份的通房……她不提剑杀了他,已经算是给皇帝和皇后面子了。   “好了,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谢恩呢。”   程柔嘉笑着点头。外头的月色很好,公主府的抄手游廊上每隔几步就点起了小灯笼,银辉在薄薄的雾霭里飘渺,宛如仙境。   她走走停停,一颗心越发宁静下来。不知为何,这封圣旨下来,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如此,才是彻底归了位似的。   那,从今日起,她就是顾锦元了。   *   北燕上次大败后,回朝的武将隶属的势力和皇室储君闹得不欢而散,几次起争端。外忧内患之下,北燕决议派出使者,向大齐朝廷表示善意,带来了许多贵重的礼物,隐隐有上贡宗主国的意味。   皇帝自然龙心大悦,着礼部筹备了丰盛的宴席,要让北燕的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献礼,宗室武将文臣纷纷受邀,亦有彰显大齐强盛国力的意思在。   招待北燕使者的宴席就在今夜,是以顾锦元早早起身梳洗,穿上内务府为她量身定制的郡主礼服,进宫拜见皇帝皇后谢恩,免得耽误了宫里的大事。   皇帝人在勤政殿,桌案上码着厚厚的奏章,可见很是繁忙,昨夜甚至没有歇在后宫。见了顾锦元,也只是简短地称赞了她几句,又说容貌肖似南阳姑母,便让卞公公送她出去。   出来时正巧碰到进宫侍读的程昱之,卞公公也是耳听八方,听说了几句二人之间的轶事,便笑着道:“陛下眼下在自己忙,程编修可以不用急着进去。”   程昱之笑着道谢,自然地转了步子,陪在顾锦元身侧,说内闱他不便进去,但可以送她几步。   自打程昱之忽然带着门人上公主府求亲,顾锦元与这位义兄之间的氛围便有些微妙和尴尬。   她看得出,母亲很中意这位送上门来的女婿,至少比那些甘愿入赘的纨绔子和庶出贵族要让她看得上。   且程昱之算是自小与她一道长大,虽不算青梅竹马,彼此也是知根知底。他性子温和,又有一股韧劲,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很有希望。   至于待她……   “昨日与钦天监的人闲聊,说看天象,近日会突降寒霜。虽然已经是三月了,有些无稽……但郡主夜里赴宴,还是多带几件衣物,带个手炉,总归也不妨事。”   倘若说往前的岁月里,她并未瞧出他待她那份不同,如今一切浮出水面,他对她的温柔细致都变得有迹可循。   不管是她一心向嫁入林家还是守在薛家的岁月里,他都没有什么逾矩的表现……他似是很在意她,却又从来不会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妄图干扰破坏,这个人站在那里,仿佛就是在说:无论你是否选择我,我都在。   程昱之不仅太过于明白她,且还有野心有实力,论容貌,也是万里挑一的,这样的人,作为夫婿,怎么看都是完美得不像话的选择。   “兄长不必这么生分,我的身份再怎么变,咱们之间的情分,都是不会变的。”她笑着道。   程昱之脚步微顿。   他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在推开他,还是在拉近他。   他自然不想生分地叫她郡主,但也再不愿意叫她妹妹了。   “柔儿。”程昱之收敛心神,认真地看着她:“先前我去向殿下提亲,你应该也知道了。”   顾锦元低着头绕了绕宫绦上的细丝带,没有作声。   “看得出,殿下觉得我还算不错。虽然……如今的我,与顾家和公主府的门第,还相差甚远……”程昱之温声轻语,一字一句都十分认真:“……不过陛下已经决定让我明年年后外放……大约是西南一个偏僻府城的知府……地段虽不好,却也容易做出成绩,日后再回来,六部内阁,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若你愿意嫁我,五年之内,我定然设法调回京城,你与殿下,也不会分离太久……”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在旁的府城待一待,远离京城,也许,一些不大愉悦的事,也能慢慢忘掉……”   顾锦元心神一撞。   这个人,什么事都考虑到了,在这里坦诚以待地同她交底,将未来细细地描述给她听,且并非什么无厘头的空话。甚至,也不在意,她此刻的心里是不是有别人……   好像他有这个自信,能用细碎绵长的岁月来打动她似的。   顾锦元站在那里,眼睛微酸,望着那人充满希冀和盼望,亮得吓人的眼神,嘴角反复翕翕几次,却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程昱之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良久,他又撑起笑意,定定地看着她:“不急,离我出京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柔儿,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顾锦元微微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在那人的期待下飞速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勤政殿的方向:“……兄长快去吧,免得陛下不高兴了。”   不远处的廊柱后,薛靖谦慢慢地顿住了脚。   北燕使者来朝,陛下到底不放心,着令他这几日都在宫里留宿值守——明明已经有了些得用的年轻侍卫,却还要他来,薛靖谦不免觉得无奈,也不知算是倚重还是折腾。   只是没想到,一大早,就在勤政殿外头瞧见了她与程昱之。   明明已经不再是义兄妹的关系,甚至程昱之前几日还亲自上门提亲,两人之间却也不见疏远,一个慢回娇眼,一个细致体贴,大红的郡主礼服与玄青的翰林官服,瞧着竟很是般配。   离开京城外放,远离伤心之地吗……   薛靖谦承认,看到顾锦元没有立刻回绝的那一霎,他嫉妒得发狂。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似几个月前,有着当着程昱之的面将她带走的资格了。   *   皇家筵席,又有外朝来使,自是热闹非凡。   宗室里,顾锦元的辈分不前不后,如今又有郡主封号,宫里年幼的公主只有大公主来了,坐在皇帝和皇后身边,是以她就落座在瑰华长公主旁边的小桌后。   薛靖谦是对抗北燕的老手了,或是皇帝有意为之,便让他坐在了正对北燕使臣的第一位。   翰林院的文官来了五六个,程昱之作为编修,本要随着他们一道坐的,可南阳招了他到身边说了几句话,回来时,竟让他坐到了顾锦元身侧。   她明白母亲的意思,知道她有撮合他们二人的心思,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下程昱之的面子,听他低声道“我还是坐回那边去”时,拉了拉他的衣袖。   “坐这里吧,总归暖和些。”   这夜里起了风,暮春的天气,竟让人觉得寒凉。筵席长长排到殿尾,靠近门口的官员自然要冷些。   程昱之闻言眉眼柔和下来,带着淡淡的欣喜,为她斟了一杯橘子酒。   顾锦元能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有看回去,只是低头,抿了一口橘子酒。   透亮清澈,沁人心脾。只是,这样的夜里,竟莫名地让人生出些寒意来。   可惜了,她酒量不佳,也只能喝这种果酒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夜宴 [VIP]   宫里的乐姬衣裙华美, 曲线玲珑,柳枝柔细的腰肢与丰满的臀如水蛇般灵活地摇摆,雪嫩的肩亦随着琴声鼓声耸动, 柔媚明艳, 惹得北燕使臣看花了眼, 跟着打拍子。   皇帝不耽于声色犬马,宫里养的乐姬许多时候只是闲置, 大好的机会,虽有外使在, 却也不乏有人想掐尖冒头,乐姬们各个都卯足了劲表现, 惹得殿中的许多男人都被吸引了注意。   宫女上前为顾锦元布菜,添酒的当空,她余光瞥见薛靖谦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举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顾锦元淡然地移开了目光。   酒过三巡,北燕使臣推出了他们那儿的一位大儒,据说是学富五车, 声名远播, 要与大齐的文人们一较高下。   皇帝嘴角的笑意微滞。   原以为是来臣服大齐的,没想到这群鳖孙到底还是带着些挑衅的心思。   皇帝也不惧他们, 很有风度地让北燕的人先行。哪知一开口,竟是唱尽风流韵事的慢词,凄凄切切,婉约苍凉。   翰林院的士官们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历来科举重文治, 能脱颖而出的, 鲜少有在这些流连于青楼楚馆的艳词上下功夫, 当然, 也有不屑于下功夫的一层。   可北燕与他们风土人情不同,倒也不能说这是下三流的诗词,但贸然上去,斗败了,岂不是丢了朝廷的脸面?   最终是程昱之撩袍而起,站在了大殿中央,连对了好几首慢词,其间有仕途忐忑的心绪,更多的,则是爱慕一位女子的辛酸、失意、期盼、欣喜等复杂情绪,既有大气磅礴的对仗,又有极尽细致的铺叙交融……   一时之间,竟将那北燕的使臣全然压了下去。   皇帝看得龙心大悦,连道了好几声好——没想到,平日里规规矩矩的程编修,倒能写出这么多音律谐婉的“艳”词……但又与平素那些大赞歌姬的词不同,且是能赢了北燕使臣的,皇帝此刻心中并无半分不满,反而十分欣赏能为大齐争光的年轻忠臣。   “爱卿想要什么赏赐?”皇帝笑眯眯地道。   大殿中众人神色各异,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了新封的柔嘉郡主身上。   满京城都知道,前些日子程编修想求娶柔嘉郡主,虽然南阳殿下还未应下,可在这样的场合,让程编修坐在郡主身边,已经算是表明态度了。   而程编修更是当着北燕使臣的面,作出这些表明心意的词句来,不是吟给郡主听,又是给谁听?   “我若是程编修,就趁机求陛下赐婚。”翰林院与有荣焉,此刻正笑眯眯地交头接耳。   “是啊,是啊。”不少人低声附和,看向大殿中意气风发的白衣卿相的目光里,隐隐涌着蠢蠢欲动的怂恿意味。   身处焦点的顾锦元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动,只紧紧地攥着酒杯。这样的场合,她什么也不想答应,倘若程昱之顺势向陛下讨恩典,她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当着北燕使臣的面作出失仪的事。   她亦没有去看薛靖谦。   好在,她听见程昱之笑着说:“……能为大齐效力,是臣的本分。至于诸位挂心的……臣自会努力,倒不用麻烦陛下劳心。”   众多女眷看向顾锦元的目光里就带了或多或少的艳羡。虽没有指名道姓,一颗真心却已经溢于言表,男人在外好面子,又有几个前途无量的男子愿意为女子做到这种程度?   不少人仍在紧紧盯着顾锦元的反应,她只是淡笑着,什么特殊的反应都不曾表露。过了许久,黏在她身上的诸多目光才渐渐消散。   筵席过后,心情愉悦的皇帝邀请臣子们和使臣去御花园观赏烟火。   顾锦元趁机远离了中央,更是远远避开了程昱之。她脑子里很乱,理不出思绪,远远地跟着他们进了御花园,伸出掌心,竟有一粒雪花缓缓飘入正中,默然融化。   她打了个寒噤,阿舟将准备好的斗篷给她披上。   “这都三月了,竟然还会下雪。”顾锦元喃喃道,神情茫然不解。   湖心亭的皇帝却露出笑容,对着北燕使臣说这是“瑞雪兆丰年”。北燕的人听到雪这个字,只觉得晦气,想起那场惨败的大战,皮笑肉不笑地应着皇帝的话。   顾锦元远离了众星拱月的中心,渐渐觉得寒风凛冽。出都出来了,再围过去,难免引人注目。烟火对她而言并无大的吸引力,她只觉得冷,于是悄悄带着阿舟往回走。   到了方才的大殿外,却见张嬷嬷神色有几分焦急地在和一群宫女嘱咐着什么,走近了,依稀能听见“将军”二字。   顾锦元顿住了脚,却没看她们,径直站在廊下,揣了个手炉,默然地取暖。张嬷嬷昨日怎么坑骗她的,她可还记得。一个人,总不能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吧。   张嬷嬷眼见她来了,嘴唇动了动,将宫女们都遣走了,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硬着头皮上来问:“郡主,将军可是去找您了?”   “嬷嬷说的这是什么话,夜色这么重了,我还未出阁,传出去像什么样子。”顾锦元淡淡地回道,见张嬷嬷脸上未有被戳破的心虚,反而越发焦急,心里微微发沉。   “出什么事了?”   张嬷嬷一愣,低声道:“将军喝醉了,说是直接回值守的地方休息,可方才皇后娘娘让奴婢去派人送醒酒汤过去,将军却不在……”   顾锦元听见第一句就开始皱眉:“他酒量那么好,怎么会喝醉?”疑窦地看着张嬷嬷,怀疑她又在骗她。   张嬷嬷急得直跺脚:“郡主是没瞧见,今夜将军一碗接一碗的喝,再好的酒量,也顶不住这么造作啊!”   是吗?   顾锦元摩挲着手炉上的花纹。她没有刻意去看他,但印象里,似乎他面前的大海碗一直是满的,是没喝,还是一碗接着一碗地在喝?她想起她余光不经意看到的他仰头饮尽一碗酒的模样,咬了咬唇。   大雪来得毫无征兆,说话的当空,殿下的台阶已经覆上了一层雪花,再不似在御花园中的小打小闹。   宫女们陆陆续续回来,说御花园和将军素来会去的地方都找了,没见着人影。   “这么大的雪!”张嬷嬷急得团团转,“将军若在哪儿醉倒了,可怎么好?”   顾锦元抬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   三月里骤然降温落雪,薛靖谦穿的并不厚,若真是喝醉了,在哪个地方冻一夜,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余杭每年冬日醉倒在街边冻死的酒鬼可不在少数。   即便不是如此,他若是喝醉闯入了内宫,犯了忌讳,即便是皇后的胞弟,恐怕也难逃罪责。更别说,居心叵测的北燕使臣此刻还在宫里……   “在这里干等也没用,去派更多人找,内宫里也去找一找。”   张嬷嬷听见顾锦元的吩咐,面色也是微微一变,立刻着手去办,走前还犹豫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去找。”顾锦元叹了口气,让阿舟在前打着灯笼。   外边出奇的冷,冻得她拨开花木的指尖发红,理智告诉她薛靖谦这种千杯不倒的人不会有什么事,可……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听,顺着出殿往御花园的方向挨个翻找花木。   路过一丛灌木时,隐隐觉得投下的影子有些异样,顾锦元提着裙子往里走,隔着雪好似触到了什么东西,拿过阿舟的灯笼去找,赫然是穿着玄色衣袍,被雪盖了个满怀的薛靖谦。双目紧闭,沉沉睡着,高大的身形违和地缩在花木一角,像个被遗弃的孩童。   顾锦元几乎要被气笑了。   黑漆漆的地方穿着黑衣服,大雪的天挨着地就睡,这是生怕死不了吗?   心里躁郁得不得了,手上却飞快地将积雪拍掉,脱掉了斗篷给他围上,正要喊阿舟一起来抬人,却见程昱之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身边,默不作声地要上前帮忙。   顾锦元没拒绝,阿舟到底是女孩子,程昱之的力气总是比她大很多的。   两人一人一边将薛靖谦扶住,顾锦元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手臂和脖颈,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应该刚躺倒没多久,温度还算正常。   手臂搭在他的腰上,顿然觉得这人似乎消瘦了不少。醉酒的人嘴里喃喃自语,念着一个名字,清晰地钻入两人耳朵里,顾锦元没有作声,旁边的程昱之也没说话,像是一场漫长的凌迟,直到他们在前面碰见了带着一群人的张嬷嬷。   “郡主是在哪里找到将军的?”   “灌木里。”顾锦元没好脸色,“若是去迟点,怕是要被冻僵了。”   张嬷嬷唬了一大跳,连忙让人接过薛靖谦,向顾锦元谢了又谢,才跟上去送他回休息的地方。   剩下两人独处,程昱之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要脱下披风递给她。   顾锦元转过身,阻止了他的动作,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睛:“兄长……”   简短的一个称呼,程昱之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明心迹,她没有回应,在御花园中还避着他,方才又……如今还唤他兄长,一副鼓足勇气的模样,想也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他不愿意听的。   他们都是聪明人,程昱之笑着摆手,将披风塞到她手里:“好了,快回殿下那里去吧,柔儿妹妹。”   顾锦元看着他状似洒脱的离开的背影,抿了抿唇。   她以为,她足够恨薛靖谦,就是要他爱而不得,就是要他抱憾终身,就是要他像她当初那般卑微却仍旧眼睁睁看着希望熄灭,她才能快意。   此刻看来,倒不尽然。   但唯一有一点能确定的事,她不想再耽误旁的人了。程昱之足够耀眼,值得一个全心全意摆满了他的人。哪怕他愿意包容她此刻心中没有他,她也不该做岁月的刽子手,凭空折磨无辜的人。   “走吧,去找母亲,咱们回府去。”她对阿舟道。   出宫的路上,火树银花,鹅毛作伴,真是热闹又苍凉的景儿。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bgm是互相折磨到白头~(bushi 第101章 狩猎 [VIP]   天放晴后, 有礼部的官员提出,趁着北燕的使臣还在,天子可去围场狩猎, 以彰显大齐强盛武力。   北燕吃了败仗, 按理说已经吓破了胆子, 是以才带了个文绉绉的酸儒试图另辟蹊径压大齐一头,只可惜夜宴上偷鸡不成蚀把米, 里子面子都丢了。   但皇帝这些年忙于政事,很少秋弥, 闻言不免意动。朝臣们闻音知雅,纷纷鼓动, 去围场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北河围场不比行宫,距京城不过几日的车程,从旨意传到礼部开始筹备到抵达,统共也才花了十日的功夫。   草原绵延无边,密林层层叠叠,精心准备好的营帐一顶挨着一顶, 供官员与皇室日常起居。   到达围场时已是夜里, 众人休整一夜,第二日便随着皇帝前往猎苑围猎。   顾锦元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 瞧上去颇有几分英姿飒爽,南阳和几位中年将军谈笑风生,似是在打赌谁打到的猎物更多,看到顾锦元, 便笑着过来摸摸她的头:“怎么样, 要不要同母亲一起?”   顾锦元闻言讪讪地笑, 退后了一步, 表示婉拒。   她不是打小练武的,认祖归宗后不过学了些马术,狩猎水平估计比明欣强不了多少,和母亲一起,岂不是要被打击得毫无自信心了?   南阳哈哈的笑,也不勉强她,嘱咐几句注意野兽的话,便去和先前的将军们会合了。   几个身份贵重的少女磨磨蹭蹭地找好了马,慢悠悠地往猎苑赶,等到的时候,皇帝的第一波集中狩猎已经有了分晓。   皇帝没有出手,太子尚且年幼,贵为大将军的薛靖谦无需顾忌谁,在北燕使臣面前射中了一头花豹,将对方射中的雄鹿毫无疑问地比了下去。   大齐朝臣们各个与有荣焉,交头接耳议论不休,好像那豹子是他们射中的似的,薛靖谦却早已没了人影,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顾锦元听着撇了撇嘴,朝背后的明欣伸出手:“走吧,咱们去射个兔子就算了不得了。”两手交叠,握住的却是一个男子宽大炙热的手掌。   顾锦元吓了一跳,一边回身一边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抽,却反而被紧紧反握住。扭过头发现来人是薛靖谦时,她咬了咬牙,靴子往他脚上毫不留情地踩,低声警告:“放手!”   薛靖谦眉头都不动一下,音调照旧温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不放!”   好似方才她狠狠踩下那一脚,踩的是木头似的。   大庭广众之下,多少人的眼睛在乱瞟,顾锦元气得脸色发红,抵不过他的力气,又不能招摇地喊人来将这个登徒子赶走,只能腮帮子鼓鼓地瞪着他。   薛靖谦抿了嘴低声笑:“若不想让人瞧见,同我出去,好不好?嗯?”   顾锦元沉着脸,借力抖了一下薛靖谦宽大的衣袖,将交叠的手掩在他的袖中,看上去倒像是一前一后地同他出了猎苑的门。   “什么事?”   入眼是深深浅浅的草原,绿意盎然,一时间不会有旁人路过。   薛靖谦却仍没有放开她的手,反倒欺身靠近她几寸,眸子里盛满笑意:“还未谢过郡主夜宴后的救命之恩。”   那夜,他本心灰意冷至极,茫茫然地喝了许多酒,也不知卧倒在了哪里,醒来时,床边却挂着一个女子的斗篷——服侍的嬷嬷说,他回来时就身上就披着这斗篷……   一问才知,原来是她的斗篷。   她若真厌极了他,也不会在大雪夜里满宫闱地寻他吧。   连日来那种被抽干了力气的感觉,头一回离开了他的躯体。   “郡主的斗篷,在下也还未归还。”   顾锦元听不惯他一口一个郡主,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说要归还我的东西,侯爷怎么也不带来?可见说的报恩也不过是胡诌的,你这种人,不可信。”   闻言,男子的眼神却越发明亮得迫人,轻轻一带,将面前的佳人带得离他更近一些,两片唇几乎要贴上,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缓缓地道:“在下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恩,不若以身相许,郡主以为如何?”   两人靠得太近,呼吸纠缠得难以分辨,顾锦元竭力稳住渐渐如擂鼓的心跳,挑眉看着他:“要做本郡主的郡马,可不是容易的事。”   薛靖谦唇边便浮了更浓厚的笑意:“但请郡主指教。”   她让他牵了马来,薛靖谦不免惊讶:他好歹也是实打实一路战功打上来的,她竟要和自己比马术?   未免太瞧不起他。   顾锦元却不理睬他奇异的神情,径直悠悠然地上了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薛靖谦见状,挑眉轻笑,也翻身上了马,等待她的号令。   “规则很简单,要想成为我的郡马,首先,赛马,要比我慢!”   她的声音太过有煽动力,掷地有声的模样让薛靖谦一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地扬起鞭子跑出了老远才哑然失笑,旋即无奈地回身,看着气定神闲恍若在逛街子的小姑娘。   顾锦元骑着马走到他身边,摇头叹息:“没想到,侯爷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了。”   薛靖谦挑起眉头:不过大她五岁而已,竟被这样调笑打趣。   他叹了口气,亦慢悠悠地跟在她落后一个肩头的位置,道:“郡主说的是,在下的确是高攀了,好在也算是做到了比郡主慢,您看……”   红衣似火的佳人回眸一笑,眼里有狡黠的意味,抿唇叹息:“侯爷耳朵还是差了些,这是郡马必须要做到的,又不是能做到,就能当我的郡马。”   说着,便扬起鞭子,骤然提快了速度,束发的红缨随风鼓动飘舞,灵动不可方物。   薛靖谦失神地看了一刻,才笑着扬鞭追上去。   阿元同从前在侯府时,有很大不同了。但他隐隐觉得,他似乎原本就该更喜欢如今肆意骄傲的阿元。   不过无论他的阿元变成什么样,他这次,都不会再放手了。   ……   密林中叶子簌簌,薛靖谦将打好的野猪用架子挂起来,准备烤着吃。   骑马穿过了大片的草原,顾锦元也觉得有些疲累,见这人莫名不讲风度地朝野猪下手,却没想到是为了果腹。   “侯爷还会做烤野猪?”   “从前行军时遇见了会做,和部下们分着吃。”   顾锦元哦了一声:“侯爷的救命恩人也不过是这个待遇。”和糙老爷们吃的一样,能好吃吗?她深刻怀疑。   薛靖谦笑着看她一眼:“放心,不会委屈郡主的肚子。”   旁边的林木旁生了些无毒的蘑菇,顾锦元准备摘了一道烤,薛靖谦生了火,不放心她一个人去,硬要跟着。   她不由嘟囔:“不就几步路……”   “在下现在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郡主。”   也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这些话,酸得要命。顾锦元暗暗腹诽,耳尖却不争气地红了。   俯身去摘那蘑菇时,薛靖谦淡然中带着笑意的神色猛地一变,高喝道:“小心!”   顾锦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亦被薛靖谦带着后退。   噗的一声,一道网却拔地而起,将薛靖谦网了起来,挂在树梢。   薛靖谦脸色有些难看:方才那树的根部隐隐凹陷,他觉得摘蘑菇会让地面出现一个空心的大洞,才将阿元拉了回来,却没注意到,后面设了个再寻常不过的陷阱。   顾锦元有些紧张地试图去够,却够不着。薛靖谦缓了缓脸色,温声道:“不碍事,应该是围场的人做的陷阱,没来得及收。阿元,你去将方才烤肉的木枝找来,我划一下,就能下来了。”   情绪安定下来的顾锦元看了看被套在树上的薛靖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堂堂定远大将军,何曾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   薛靖谦叹了口气:这小姑娘,得亏他没在她面前面色狰狞徒手把这网子掰开,否则,她岂不是更觉得他没风度?   笑归笑,还是得将人弄下来的,顾锦元回身去寻方才找的好用的木枝。   隔着一棵树,佳人纤细的身影半遮半掩,忽地,却不动了。   好整以暇等着的薛靖谦面色一肃,用尽力气将网子撕裂,跳了下来,冲了过去。   一柄刀刃亮到发光的匕首,此刻正抵在顾锦元的喉咙上,无声昭示着它的锋利。   匕首的主人未曾蒙面,薛靖谦也很熟悉,正是北燕使臣中的一员,塔克烈。本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此刻却凶相毕露地拿准了他的命门,用以威胁他。   薛靖谦几乎立刻就有了判断。   一路走过来,他与阿元一直形影不离,相隔不到几步,以塔克烈的武功,不可能得手。方才的陷阱,是他大意了,敌人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将他二人分开,好用阿元的性命来威胁他。   “你是危德泉的部下?”他漠然地看着他,“北燕皇帝知道你敢对我下手吗?”   那塔克烈狰狞一笑:“不愧是薛将军,真是聪明。不过您就别白费心思了,我既然想方设法进了使团,到了您跟前,就不可能罢手。”   顾锦元面色苍白,搭在裙边的手指微微发凉。   北燕内斗得厉害,塔克烈孤身前来,代表使团里多半只有他一个一派,若是其余人得知他这样得罪大齐,说不定会先杀了他。   可这塔克烈居然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么今日,他就没准备让她或薛靖谦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这里了。   “放了她,我来当你的质子。”   顾锦元瞪大了眼睛。   薛靖谦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穿这一点?他才是武力超群的人,若徒手献祭,塔克烈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他,她又怎么能活命?   这个傻子!   作者有话说:   老薛:老婆别骂了,咱们来玩一点心有灵犀 第102章 山洞 [VIP]   塔克烈握紧了匕首, 大笑道:“薛将军果真如传言中一般,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可我北燕多少英勇男儿,竟全要为一女子白白牺牲吗?你妖言惑众, 用天象散布谣言乱我军心, 皆是为了赶回南齐找这个女人吧?”   顾锦元微怔。   对北燕的那一战, 赢得那么漂亮,是因为他急着回来寻她吗?   薛靖谦眯起眼睛, 轻蔑地弯起嘴角道:“塔克烈,大齐和北燕打了几百年了, 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下一次狠手, 能让边陲百姓少受几年战乱之苦,在我看来,再划算不过。”   听到他说要缴械换人,却也不立时答应,可见是个被情绪蒙蔽的疯子。万不能让他把那些都算在阿元头上。   塔克烈哼哼一声:“薛将军不承认也没关系。”   “把你身上的佩剑都扔在地上,过来换她。”他冷冷地看着薛靖谦, 刀刃微微向下压。   薛靖谦瞳孔微缩, 依言顺从地将佩剑解下,慢慢地走过去。   顾锦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却见那人目光始终没有落在她脸上,她愣了愣,指尖微微一动。   塔克烈自知武功不是薛靖谦对手,故而留了个心眼, 松开匕首的瞬间, 宽厚的手掌亦掐住顾锦元的脖颈。雪一样洁白纤弱的脖颈, 在习武之人的手中不堪一折, 薛靖谦没敢乱动,只擦身而过时,轻笑道:“阿元,你今日的骑装很美。”   锋利的刀芒直转向薛靖谦,顾锦元则被他借机推开老远,她没有回头,拼尽力气向前跑。   塔克烈见状讥笑道:“这种关头,薛将军还不忘称赞美人。只可惜,看来美人薄情,要丢下你一个人跑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定然让那小美人黄泉路上与你作伴……”   一个弱女子,脚程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抓住她,易如反掌。   薛靖谦没作声,手上却立刻有了动作,猛地朝塔克烈的手腕膝盖等部位敲击擒拿,牵出了些距离。塔克烈却也不是好惹的,刀刃猛地转直,在两人纠缠打斗之际趁机在薛靖谦的左手上留下一道血痕。   僵持之下,一道破空声却忽然直冲他们而来。塔克烈眯眼去看,却见方才逃跑的女子忽地在不远处使出了鞭子,直朝他面门而来。只是那动作算不上飒爽,甚至有些不精通的笨拙。   他不屑地撇嘴:三脚猫的功夫还敢玩鞭子,怕是连要害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吧?   眼前的薛靖谦才是真正难缠的人。   杀了他,他就能成为大燕的英雄,也为危都督出一口恶气!   他懒得分心给垂死挣扎的小猫,专心与薛靖谦过招,对那鞭子的进攻就有些躲闪不及。破空声落地,塔克烈耳后出现了一道血痕,他咬了咬牙,狰狞地笑:“薛将军,你不会是想靠这个女人来救你吧?这点力气,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是吗?”那女子却笑了,“使臣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吗?”   塔克烈神情微微一变,突然觉得握刀的手有些拿不稳了。   耳后的血珠迅速变得青黑,塔克烈脸色大变:“你下毒!”与此同时,薛靖谦一个肘击,便将他反剪在地,掉在地上的匕首被踢出老远。   他踩着敌人的后背,无奈地笑:“我的意思是让你拿鞭子护着自己,你怎么又回来了?”   ……   他们方才骑马过来时,薛靖谦就说过那句话,当时顾锦元白了他一眼,示威地扬了扬束在背后腰带上的鞭子:“……侯爷可要谨言慎行,我浸了毒的鞭子可不认人。”   “哦?那方才在下牵着郡主的手,郡主那么生气,怎么不用鞭子将在下的手打开?是不舍得吗?”   “……厚颜无耻。”   ……   顾锦元走近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伤势,撇了撇嘴:“还逞强呢?对付一个小喽啰居然还受伤了,也不知道侯爷那些胜仗都是怎么打的……”   她正低头准备撕一片塔克烈的衣物给他包扎,却见卧倒在地浑身颤抖的人趁他们说话的当空,不知何时用嘴咬开了一个小木片,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冲云霄。   “是北燕的信号弹!”薛靖谦面色一变。   此处靠近围场东边的大门,远山绵延,本就难防护,若是塔克烈还带着潜藏在山上的人手……怕是不妙了!   塔克烈嘴唇已经变得青黑,知道自己即将命不久矣,嘲笑地看着顾锦元:“小姑娘,你以为只有你会下毒吗?”   顾锦元眼神微凝,立即注意到薛靖谦手上伤口的颜色开始变得奇怪。   她俯身拾起方才的匕首,抿了抿唇:“这个混帐小人,知道打不过你,果然使了阴谋诡计!”   林中隐隐有密集的脚步声靠近,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薛靖谦面色一变,右手拉起顾锦元就走,翻身上了马,却是冲着山中的方向而去。   顾锦元簇紧了眉头,低声道:“怎么去那边?你中了毒,要赶紧回营帐解毒医治。”   “是很难解的毒吗?”   “那倒不是。”顾锦元觉得他声音有些哑,揽紧了他的腰身,“朝廷对这些使臣应该都搜过身,免得他们意图不轨谋害皇帝,塔克烈刀上的毒药,更像是刚才在林中哪个地方现配的……只要找到相克的药草,就能解毒。”   “山里药草多……”薛靖谦咬紧了牙关,竭力支撑意志,挥舞着马鞭,“而且……这人敢垂死放信号弹,还有藏匿的弓箭,若我们跑回毫无遮挡的草原,恐怕更是难逃一死。山中情势复杂些,也能给陛下他们留出一些时间。”   这信号弹,可不是只有北燕的人听得到。   顾锦元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路骑马飞速疾驰,方才听到动静的那伙人似乎被甩掉了,山涧流水潺潺,中毒的薛靖谦逐渐体力不支,在一处山洞前面差点跌下马去。   顾锦元堪堪扶住他,有些艰难地将他安置在山洞一处收拾干净的地方,又出来将马赶得远一些,免得将那伙人引过来。   中毒不是小事,尽管她查探过那匕首上的毒,知道塔克烈没能做出她鞭子上那等十几息就会毒发身亡的毒药,可这种慢性毒一旦蔓延五脏六腑,也有性命之忧。   她在山洞外面寻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放在了山涧中那株不起眼的药草上。   犹豫片刻,还是上前采摘了下来。   昏暗的山洞中,薛靖谦紧皱着眉头,微阖着眼睛。他觉得左手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片刻后,听见脚步声,眼睛才睁开一线。   洞里光线不好,但隐隐地,他觉得俯下身给他上药的阿元,耳朵有些异样的红。   “你耳朵怎么了?塔克烈方才伤到你了?”他右手抓住她的胳膊,声音低哑。   “没有。”她含含糊糊地否认,将捣好的药材细细地敷上,用白布围好,才浅浅出了口气。   “这是解药?”   “嗯。山洞外面……恰好有能解这毒的药草……”   薛靖谦撑起笑意:“好,只要解了毒……再歇上片刻,我就带你回猎苑去。”试图运转内力,让解药的药效发挥得更快一些。   片刻后,他面色变得怪异起来,只觉得气息渐渐沉混,灼热得可怕。   他心中一动,看向从方才开始就格外沉默的顾锦元,试探道:“这药草……”   顾锦元低着头没看他:“方圆几里应该就只有这一味药材能解你的毒,只是,有副作用……”   不消细说,不安分的地方已经昭示了一切。   薛靖谦尴尬地干咳一声,皱眉道:“那你快出去,离我远一点。”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一线曙光,他不愿因为药效唐突她,再度功亏一篑。   可那人却抬起头,从坐着的石头上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他身侧。   她半跪在他面前,衣摆粘连着他的,仰起脸儿,一错不错地凝着他的面,削若葱段的手指覆上他的眉眼,像在细细描绘着什么。   薛靖谦的呼吸陡然紊乱难平,望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艰难地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开几寸,醇厚的嗓音也变得喑哑:“你在做什么?我是让你先离我远点,你怎么反倒……”   面前的人是她,他的忍耐力可没那么好。   可如玉般的人儿却低头俯在了他的胸膛上,像是要故意和他作对似的。薛靖谦浑身一僵,心神大乱时,听见她悠悠的声音:“薛靖谦,我好像……记起来了一些东西……”   熟悉的香露味道萦绕在他鼻息间,薛靖谦眼中的火苗簇燃得越来越旺,他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柔顺的乌油发,压低了声音:“什么?”   “我们明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好像,我的脑子里,又有旁的相似的画面……”她抬眼对视上他幽沉的目光,任由他的指骨亲昵而灼热的抚着她的面颊,“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前世就相识?”   嘉南,现在该说是成清音,对她莫名其妙的仇视和知根知底,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去细细探查,或者说,是有意避开了。可方才给薛靖谦上药时,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画面。   画面中,却仍旧有她,和薛靖谦……恩爱缠绵到不像话。   她的心猛然就抖了抖,想起薛靖谦从前提过的梦境,刹那间,恍若有更多浓情蜜意席卷而来,让人难以承受,无法轻易释怀。   薛靖谦却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些来龙去脉了,他紧紧捏着她的手心,最后一次确认:“你真不走吗?”   顾锦元静静地看着他,忽地展颜一笑,勾紧他的颈后,主动覆上他微凉的唇瓣,嫩软的舌尖不费吹灰之力地撬进城关,搅动一池春水。   走什么?   从她去摘那药起,就没打算走了。   更何况,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告诉她,她和他,好像已经错过很多年了。   他们从前走得太难,难到她无法承受,爱意转成恨意,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恨下去。   可夜宴春雪,见到他那般放任自逐的模样,身体的某个地方,却作痛得厉害。骄傲自矜,满腔抱负的人,从此目光黯淡,了无生气地将就度过余生,她无法想象,甚至害怕。   她爱他。经过了这么多事,还是爱他。无比地爱他。   她也会觉得自己不争气,要想尽了办法证明他对自己的在意比她对他的多,可方才那一瞬,她却释然了。   原来,在特定的人身上,爱总在重复地发生。   不需要再别扭地去证明什么了。   无需答复,她的行动已经写得清白,薛靖谦再按捺不住,搂紧了那一弯细腰,深深箍入他怀中。   静谧昏暗的山洞中,啧啧的亲吻声清晰而暧昧。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求旨 [VIP]   山间多雨, 雨丝带着暮春的微凉,化作水雾,缓动弥漫, 盈入山洞之中。   价值不菲的赤金凤钗被人随意抛掷在地, 她衣襟半散, 豆绿的肚兜起了褶皱,青丝乌云卷雾般坠落垂散在方才坐着的大石上。   光洁如玉的脊背靠在冰凉的石壁上, 紧贴的躯体却是炙热的,一痕雪白轻晃微摇, 快感在四肢百骸中狂猛地流淌。   薛靖谦的左手还有些麻痹,借着地利, 才能肆意痛快地吻着朝思暮念了许久的佳人,看她发丝凌乱、情动难已。   若是放在从前,她那般娇气,定然不肯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如今换了身份,转了性子,倒是越发大胆无拘束了。   “郡主金枝玉叶, 在此处……”焰热的气息覆在她面上, 调笑诱哄:“实在是,辛苦了。”   闻言, 顾锦元散乱的星眸里越发水雾重重,眼尾通红地俯首咬上他的肩。   这种时候,这人还有心思打趣她……   薛靖谦吃痛地嘶了一声,轻咬住她的耳垂, 一边温柔无限地舔舐着她的耳骨, 忽而猛地一沉。   她霎时间杏眸圆睁, 低低吸气, 像雏鸟一般弓起身子。   淅淅沥沥的水声混入雨声中,忽而明晰,忽而又被渐续掩盖,几不可闻。   ……   嘀嗒。嘀嗒。   山洞岩壁渗进的雨珠悠悠然向下滚落,弄出的响动并不惹人心烦。   薛靖谦的目中清明了许多,虽还有些燥热,却尚能压制。只是……他低头看着偎在他怀里人儿。   莹圆的雪痕压着他的胸膛,似乎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薛靖谦眸色微暗,低头捉起她的手,啄了啄她的掌心。   “阿元。”   “嗯?”   “你小时候,是不是去过夔州?”   “不记得了……不过,程家爹爹早年四处行商,后来在余杭安定下来,从保宁到余杭,应该会途径夔州吧。”她鼻尖盈着剔透的汗珠儿,朱红的唇水莹莹的,双目微阖,语气慵懒而娇媚。   薛靖谦低笑一声,扣着她腰脊后的美人窝,忍不住蹭了蹭她的鼻尖,让彼此贴得更近些。   近来时常梦见年少时从军,途径夔州遇见的小童。   本来多年过去,音容笑貌已经记不大清楚,可莫名地,在梦里,那小童的容貌却渐渐与怀中人的样子重合——风餐露宿,受尽人白眼的底层小兵的日子,很不好过,在夔州,他一度想要当逃兵,若非遇见那小童,恐怕不能那般坚定地走下去。   他弱冠之岁都不曾成亲,受陛下和太后之间的辖制固然有,但却不足以让他这般耽搁。   但将情爱之事推脱到少年时的钟情,似乎也过于浓重。只不过是,好像心口一直有一处缺憾,让他不愿去娶那些衣香鬓影,却面目模糊的贵女。   直到遇见了阿元,那处隐隐的缺憾才似一点点补上。   起点是她,终点也是她。   失而复得的滋味,体会一次就够了。此生,他不愿她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阿元,我爱你。”   “……侯爷现在也这么会说情话?”她揶揄地笑,挑眉看他,别具风情。   “嫁与我为妻,好不好?”他的面色严肃而认真,目中带着无限的缱绻温柔,语气里含着满满的愉悦与期待。   顾锦元止住了笑意,心脏如同被浸得蓬松柔软的海绵,霎时间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诸多情绪——但毫无疑问,其中声量最大,最浩荡最难以忽视的是:爱他爱他爱他爱他。   她仰面凝视他几息,点了点头。   “好。”   欣喜盈了满怀,薛靖谦忍不住动情地探入她的唇齿,难舍难分地纠缠。   “阿元,我手臂还有些麻……”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几句,便见她眸里春水恍荡,夭桃扑颊,小女儿娇羞模样尽露。   但到底是不同了,她面颊烧得绯红,却一言不发地小心翼翼让他托着杨柳细腰,起了身。   粗糙的指腹顺着缓缓坐下的腰线滑动时,他听见她边吸气边娇笑道:“如此,侯爷今后就得供我为主,任我驱使了。”   真是胆大包天的娇娇。   薛靖谦闷哼一声,笑意却连带胸膛低伏贲起:“那就……但凭郡主差遣,便是将在下当牛马骑,也是使得的……”   “少来消遣我,还不是你的主意……”   沉喘与娇嗔被间至暴雨的声响掩盖,山涧中暮春之景凄凄凉凉,然洞天之中别有春色,不可为外人道也。   *   顾昼皱着眉头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北燕奸细们,眉头皱成一团:“再不说实话,本将军就把你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他奉圣喻来追查北燕信号弹的事情,意外发现幼妹也不见人影,这伙人口口声声是来抓薛靖谦却没见着人,联想到猎苑的宫人说看见幼妹随薛靖谦走了,心里已经是十分不妙。   更何况,地上还有一具死透了的尸体,正是北燕使臣中的一员。   “将军明鉴,小的们真的只是奉命而来,半点没瞧见贵朝的薛将军啊!只不过,来的时候隐隐瞧见林中有人影,就放了一箭,那些人也很快就骑马离开了……”   “不早说!”顾昼踹了那人一脚,“他们往哪儿去了?”   “似乎是往山里去了……”   顾昼皱眉让人将他们带走,大手一挥:“进山寻人!”   没有敌朝奸细的时候,薛靖谦对于他妹妹来说,就是最大的危险。   顾昼因不知情时帮了嘉南的事,本就对顾锦元有愧疚,听闻了从前她与薛靖谦的事,更是怜悯同情这个胞妹。近日来,倒是颇为着紧,亲自跟着教了她马术和鞭法。   山路泥泞,众人行至山腰,有眼尖的士兵发现了薛靖谦的马:“将军,薛大将军的马在那儿!”   顾昼微微蹙眉,正要上前去看,雨幕中却渐渐显出两个人影来。   “小妹,没事吧?”顾昼上前扶住她。   “没事,倒是薛将军,挨了那贼人一刀,中了毒。”   闻言,兵士们顿时哗啦啦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薛靖谦是否安好。   “没规矩!”薛靖谦瞪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讪讪然地退下,才轻咳一声,笑道:“郡主医术了得,方才已经在山间寻了药草,为我解了毒。”   来人中有不少听过郡主与将军的传闻:有人说郡主和将军从前那个宠爱无度却红颜薄命的通房容貌十分肖似,也有人说,郡主就是那个通房……   但反正,如今看将军这般不自在的神情,两人又并肩从山里出来……怎么看,怎么不清白。   顾昼懒得理会薛靖谦在这些人中的声望,他只关心他妹妹,拉着顾锦元到一旁,悄声道:“你管他作甚!怎么样,你二人独处,他可有欺负你?”   欺负么?   顾锦元腰身还有些发麻,腿也尚软着,好在一场雨将不该有的痕迹冲得干干净净,难行的山路也给了她好借口,她浅浅一笑,用打湿的发梢掩去烧红的耳垂:“哥哥放心,他中了毒,跟废人似的,哪里动得了我?”   薛靖谦离她几步远而已,氤氲慵懒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朵里,细微地挑起眉头,眸子里带着危险的光芒,觑了她一眼。   不过,说的也不错。   他后来确实几乎没动,倒把她累得脚踩浮云……   “这样吗?”顾昼将信将疑地瞪了不住往这边看的某人一眼。   *   北燕使臣闹出的乱子首先让他们自个儿吓得屁股尿流。   另一阵营的人声泪俱下地在皇帝面前表态,皇帝却不再愿意容忍和给机会,径直要北燕给出更多“诚意”,否则一年之内,两国必然再次兵戎相见。   使臣们悻悻地表示需要同他们的储君再商议一下,才能给大齐答复,皇帝懒得理睬他们,挥手让人把他们带下去。   好好的狩猎,被这群不知好歹的人搅了兴致。皇帝不大高兴,正准备将新宠玉昭仪唤来偷偷懒,卞公公却道定远大将军在外求见。   “听闻阿谦你中毒了?可让太医看过了?”   “臣无事,郡主已经帮臣解了毒。”   皇帝哦了一声,眯起眼睛,猜出了他的来意:“你此行,莫非是……”   “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   皇帝轻哼一声:“你倒直爽。”他把玩着手中的玺印,叹息道:“不过朕可不是独断专行的昏君,你两次和南阳姑母的女儿有牵连,这事,你得先让她同意才行。”   先前他还以为,他册封郡主的圣旨一下,这小子就会前来求赐婚,没想到这些天来却是毫无动静。让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南阳姑母压根不让他上门……甚至,连那程编修,在南阳姑母眼里都比他好。   皇帝得知后偷笑了好久,没想到意气风发的薛靖谦也有被岳母嫌弃的时候。   不过虽是如此,当时在夜宴上,他说出那句话也是后悔的——万一真把柔嘉郡主和程编修凑成一对了,也不知道这小子会发什么疯……   先前在勤政殿里,这人一副要追随人家而去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呢。可惜了,人家不是逆臣之女,反倒是金枝玉叶。如今不仅不指望他庇佑了,家世背景还能给他使绊子了。   这么一想,他先前罢免薛靖谦的官职,好像也是有些委屈他了。   “陛下不必担心,大长公主殿下那里,臣会去说服的。”薛靖谦笑了笑,“臣是想先得到陛下的首肯。”   皇帝抿了抿唇。   顾锦元虽然是刚寻回来不久,和顾家人的感情不深,比不上从前的嘉南,可到底是血肉情深,方才听闻她不见了,顾昼不也是巴巴地亲自带人去找了么……   对于薛家和顾家的联姻,他始终有几分不自在。   一个握着西山大营,一个握着无数边陲将士的信任,若是真起了不臣之心……皇帝不敢想象后果。   念头刚闪过,却听薛靖谦道:“臣前些时日在战场上受了伤,也是打累了,希望陛下能收回臣的兵权,臣今后只愿在家中养伤教子,不愿再打仗了。”   皇帝闻言,愣了许久。   为了这女子,他当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结局! 第104章 大婚(大结局) [VIP]   “胡闹!”   皇帝满脸不悦:“历来属你最了解西北之地, 邵家的不得用,你若再退,谁来护边陲百姓周全?”   “陛下不必忧心, 先前一役, 北燕已吓破了胆子, 危德泉的人如此恨臣,却也只敢暗中行事, 瞒着其余使臣,可见北燕内斗之激烈。”薛靖谦低垂着眉眼, “邵家只是还没有经验,但亦有人才辈出之象, 臣退下,也是给能人一个机会。”   见皇帝还是不做声,薛靖谦笑了笑,拱手道:“等臣下养好了伤,若朝廷还需要臣,臣定然愿抛头颅洒热血, 护我大齐山河!”   皇帝神色稍霁。   他不得不承认, 薛靖谦说的有几分道理。   不过,兵权之事, 一旦退下来,想再拿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北燕苟延残喘的这几年,他完全可以再培养出一些少年英才,到时候, 说不定也不再需要薛靖谦了。   再者, 太子与薛靖谦亲近, 他心里是有数的。即便将来真还要用他, 此时让他退了,日后新君也不怕封无可封。   “罢了,既然你这样说了,朕就准你回家赋闲几年,只是若朝廷有要事,你可不许偷懒躲闲!”   “臣明白。”   薛靖谦谢过皇帝恩典,得到了他的准许,目光飘向南阳大长公主的帐内。   ……   顾锦元绞着帕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受了惊吓好不容易寻回来的马,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同母亲说了她与薛靖谦的事,但显而易见,母亲不大高兴。不仅如此,她还一口否决了,像是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似的……   论兵法权势,两者有的一拼,可薛靖谦要娶她,就得矮声矮气地讨好她母亲……   这画面,她确实不太能想象。   天色昏暗下来,算起来,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了,可惜帐子撩着,顾锦元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薛靖谦出来时,神色平静得毫无波澜,她心里微微一沉,低声迎上去:“怎么?不成吗?那我再去求求……”   话音被一个温暖的拥抱堵住。   她愣了愣,旋即大窘。   “你也不怕母亲看了更生气……”她此刻的面容正对着大开的营帐,耳垂微微发红,轻捶着他的胸膛,试图推开他。   却听他低笑道:“阿元,殿下答应了。”   答应了?   顾锦元怔住,退开几步,狐疑地看着他。   她那般好说歹说,撒娇卖乖都用上了,母亲都没有松口,怎么到他那里,却像是易如反掌的事似的?   “那自然是因为,你未来夫婿有本事。”   “……不要脸。”   莹莹烛光下,她能看见母亲冲着他们微笑,顾锦元一颗心这才放到了肚子里,垂眸一笑,借着黑夜,轻轻握住他的手。   薛靖谦心头微热,即将赋闲在家的愁绪淡了淡,反手握住她的,紧紧交叠。   与北燕一战,并非他本意,更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他在北燕能被传成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在大齐,就更对为君者有威慑力。   薛家是外戚,太子稳坐东宫,这种威慑力,利大于弊。   不要也罢。   ……   营帐内,南阳大长公主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佳偶,长叹了口气。   她不想锦元嫁给薛靖谦的理由有很多,今日却都一一被轻易化解了。   她在意从前锦元在薛家被折辱降身份的事,可锦元这丫头自个儿就不在乎了;她在意薛靖谦是个武将,战场上刀枪无眼,难免走上锦元他爹的老路,可薛靖谦竟肯为了娶她,放弃所有兵权,也就再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了;她在意薛靖谦弱冠之岁还未娶妻,嫁过去薛家太夫人难免催着子嗣要纳妾,他却肯许诺,此生后宅里只有锦元一人……   公卿之家,簪缨世族,能做到这一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更何况,对方是本身就能撑起一个家族的人物,随便一点,就能将她细细挑选仍旧诸多不满意的赘婿甩十条街了。   且重新嫁入薛家,他二人,与原配夫妻是一样的,再不会为什么贞洁的事拌嘴……   诸多思量,她再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能急流勇退者,都是有大眼光的,倘若当时她不逼着顾衍暄去保皇,是否也能与他白头到老呢?   南阳的眸中隐隐怅然。   *   皇帝回宫后,赐婚的圣旨就送到了薛家和顾家。   出乎意料的,两家高门贵族的婚期定得飞快,三月末的赐婚圣旨,七月中的良辰吉日成亲,细算下来,筹备的时间仅仅三个月而已。   老百姓们茫茫然不知道谁是谁,但也不妨碍茶余饭后听说书先生高声讲这对佳偶离奇曲折,又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偶然听到的顾昼表示愤愤然,认为定是薛靖谦花了银子到处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钦天监到底还算得力,出嫁的那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连绵细雨时节里难得的一个大晴天。   薛靖谦一身红衣,面白如玉,迎亲队伍里,叫了翰林院博学多才的侍读,偏门奇方阅览无数的英国公世子,心思活泛的郑六爷,顾昼绞尽脑汁想出的拦门招数纷纷被破解,郭氏抿着嘴笑,将丧气的人拉到一边安慰。   片刻后,顾昼才背着拜别了祖母和母亲的顾锦元上了花轿。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花轿起轿,围观的百姓将东西两条街都挤得密不透风,两边的茶楼上落下喜钱,众人惊喜地去捡,再起身时嘴里就多了许多吉祥的恭维话。   下聘时薛靖谦几乎掏了一半的家底上门,南阳一个子儿都没要,通通返还到嫁妆里,又拿了自己一半的嫁妆出来,加上顾家公中给嫡女准备的嫁妆,以及顾太夫人的添妆,财大气粗的程度,用十里红妆形容都尚觉不够。   许多人低声交头接耳,说先皇嫁公主的时候,许多也没这位郡主的嫁妆体面。   顾锦元坐在轿子里,正拿帕子印着微红的眼角,听着百姓们的议论声,又红了眼睛。   不仅如此,母亲还给了她三万两的私房银子,处处替她考量,若非长嫂大度,又素来孝顺,只怕这嫁妆的事放在别家都够吵一个月。   成亲的队伍绕城走了一圈,留下满地的花瓣和鞭炮。阿舟在轿外提醒她,快到承平侯府了,顾锦元随着花轿摇摇晃晃的一颗心才微微紧张起来。   她与薛靖谦,真的要成亲了。   且不是委委屈屈,心惊胆战地相拥,是在皇帝的赐婚,众多亲长的祝福,全城百姓的瞩目之下,轰轰烈烈地,结为夫妻。   她眼中登时噙了泪,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下轿,跨火盆,拜天地,送进新房。   眼前的火红色被龙凤喜烛明亮的光取代时,她看见薛靖谦俊朗的脸庞,剑眉星目,眸中满满盛着她的倒影和不容错识的喜悦,心中对于未来的忧惧顿时化为泡影。   顾锦元的嘴角不由也翘了起来,温柔宁静地望着她笑。   薛家族中的亲长们见状都露出了笑容。   “瞧瞧,多登对的两个人。”   “侯爷,夫人,该喝交杯酒了。”   全福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视,二人笑着接过系着五彩丝线的交杯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那我先去前面了。”他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面颊,夹杂着酒气的微醺。   当着亲长的面,顾锦元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想抽手又没抽出来,只能扁着嘴轻声道:“知道了,你……少喝些酒。”   众人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侯府与公主府都是皇亲贵胄,讲究礼仪诗书,自然不会有闹洞房的乡礼,薛靖谦一走,女眷们和顾锦元亲热地说了会话,也都离开了。   阿舟过来帮她卸掉钗环,顾锦元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一整日空腹,此时便用了些糕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梆上等他回来。   待外面传来响动时,似乎已经二更了。   薛靖谦面色微酡,目光却是明亮的,顾锦元屏退了伺候的丫鬟,亲手为他更衣。   “你那么多行伍的兄弟,竟然没将你灌醉?”她嘻嘻地笑,促狭地看着他。   薛靖谦挑眉,贴着她的耳垂说话:“他们都是机灵的,知道今日要是把我灌醉了坏了我的事,赶明儿少不了苦头吃。”   “真可惜啊。原以为侯爷要醉得跟夜宴那日似的呢,倒不用折腾妾身伺候您了。”她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薛靖谦大笑,转身进了净房,将一身酒气洗净——再怎么变,这人还是他娇气的阿元,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如水三分的人儿说话都夹枪带棒。   不过,若非夜宴的事,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靠近她……要强了一辈子,到她面前,才晓得,示弱垂怜,也颇有意趣。   “让夫人失望了……是为夫的不是……”他大步地朝她走来,迎着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揽住她的腰身,双双跌入大红的喜帐中:“夜色漫长,不如让为夫好好赔罪。”   一轮圆月高悬,卧房里黑漆床榻咯吱咯吱声儿由轻渐重,外头的更夫打着梆子经过,声音起起落落间,竟已至三更。   “你年少时见过我?在哪里?”   “你那时还小,应该不记得了……也好,那时候,我脏得像个小乞丐,不说也罢。”   “吊人胃口。你这人,真是没意思……”   “你还有精神同我生气?看来,是为夫失职了……”   秋风骤起,原本歇下的屋里渐次又有了动静,珍珠垂帘之下,火红幔帐残裂坠落,春意瞧瞧散落,露出些许端倪。   薛靖谦将那细白柔软的身段禁锢在怀里,缱绻炙热的双眸倒映着烛火,吻了吻她的鬓角,红被翻浪,不知疲倦。   惦念了许多年,又错过了许多年,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不愿释手这蚀骨的心间痣。   ……   少年拖着沉重的步伐,满身的黄沙,倒在了一户门前。   他撑不住了,头一次,他想当个逃兵。   什么打垮姨娘,什么继承爵位,什么爹爹的看重,他都统统不想要了。   木门吱呀一声响,总角年纪,穿着粗布衣裳却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了他半晌,又退了回去。   瞧他,如今连个小孩子都怕他。   少年自嘲地一笑,扶着墙角要站起来,却见那小丫头去而复返,碗里放了个大白馒头,冲着他而来。   “我不是乞丐!”他语气硬邦邦的,十分凶悍。   那女童吓了一跳,手里的碗直接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旋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少年乱了阵脚,扁着嘴,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委屈。   却见那小丫头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你,你是不是能吃人的异族人?我都要给你馒头了,你不要吃我爹娘好不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少年哭笑不得,旋即眯了眼睛,蹲下来戳了戳她的脸:“那你呢?可以吃你吗?”故意吓她。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想,红着眼睛摇摇头:“也不要吃我,好不好?”   少年再也忍不住,唇角绽开大片的笑意。   小丫头看愣了:“哥哥不是异族人呀……”   “为什么?”   “爹娘说异族人笑起来很丑的,像要吃人。”   少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真好,你还有疼爱你的爹,我爹啊,一点都不喜欢我……”   小丫头咬着手指头,似乎不明白他的话。   少年自嘲一笑。他真是疯了,居然和个连字恐怕都不认识的女童来说心事……   一双小手却环住了他的腰,软软甜甜的声音在他耳边绕弯:“没关系,哥哥,你笑起来很好看,一定会有人很多人喜欢你的。”   温煦得像是冬日的阳光似的。   少年暗暗红了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   “不用谢哦。”   夕阳西下,在城外安营扎寨的兵士们没有注意到,悄悄离去又折返的少年。   连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这世上,人不能只凭着一个人的好恶来活。他来参军,并非是为了他爹,他为的,是那些真心喜欢珍惜他的人,以及……日后可能喜欢他的人。   少年悄悄用手背擦去眼泪,想起那一蹦一跳进屋的女童,不由笑出了声。   砸了碗,抱他弄脏了衣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疼爱她的爹娘一顿臭骂……   摊上他这个吃人的“异族人”,可真是倒霉啊。   (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就结束啦,番外后面随机掉落~   各位小天使们,可点进专栏瞧瞧有没有中意的预收,笙笙在此拜谢(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