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寡妇和迂腐书生 作者:尘尘子   【本文文案】   排雷:女非男处。   村子里有个卖豆花的俏寡妇,她家隔壁住着全村唯一的秀才相公。   秀才哪儿都好,就是太迂腐。   迂腐秀才从不上她这里来买豆花,生怕传出什么有损名节的话。   然而私底下,寡妇会时不时在院子里捡到一些东西,柴火米面肉食,甚至她生病时,还能捡到药……   寡妇站在院墙里,秀才立在院墙外。   寡妇:“别再扔东西进来了,被发现了你我说不清。”   秀才:“你哥哥临死前托我照顾你,我不能失信。”   然后又扔了个包裹进去,“我妹妹买多了,扔了可惜,你拿去用吧。”   寡妇捡起包裹拆开,里面是一盒胭脂,一根发簪。   日子一年年过去,秀才迟迟不娶。   寡妇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人,很快答应嫁给隔壁村一个鳏夫。   白天收下聘礼,晚上院子里传来“咚”地一声。   秀才又扔东西进来了?   她走到院子一看,就见月色里,平日清朗俊雅的秀才,形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寡妇愣住:“你干嘛?”   秀才:“哦,一不小心把自己扔进来了。”   后来,十里八村流言四起。   寡妇愣是没嫁成。   *   洞房花烛时,寡妇问秀才:“你那么在乎名节,娶我不悔吗?”   秀才一双眼映着红烛光:“我只后悔没早些把自己扔进你院里。”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寡妇,秀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立意:勇于追求美好生活,冲破世俗枷锁 第1章 、初遇   夏日黄昏,甜水河上霞光粼粼。   随着今日最后一艘客船开走,岸边的摊贩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周梨看了一眼装豆花的桶,桶内空空,今日做的豆花全卖了出去,她抿唇笑了笑,把木桶盖好装上板车,推着车子回沈家村去了。   河边离她家需走一刻钟的时间,到家时,婆婆李氏正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神色专注,连她进了院子也无从察觉。   李氏有耳疾,三步之外同她说话,她基本听不见。   周梨把板车停到院子里的一颗大槐树下,一边取围腰一边走到李氏面前,俯下身,凑到李氏近前,声音拔高一点道:   “娘,我回来了。”   李氏这才抬起头来,见是自家媳妇,略有些黑黄的脸上浮起笑来:“阿梨回来了,快坐下歇歇。”说着,将自己身后的一根条凳递过来。   周梨接了放到她面前,却没坐:“我不坐了,马上还要去后山拾柴,家里柴快用完了。”   李氏放下鞋垫:“那我去做饭,等你回来时饭也差不多好了。”   周梨点点头,又说到今日的豆花生意,“今天咱们做的豆花全卖出去了,”她解下腰间的荷包,把铜板倒在手里数了数,“娘,咱们今日赚了三十文呢。有个客商老爷买了咱们的豆花,说比省城的还好吃,就给了我三文赏钱,那些有钱人真大方,听说啊,他家有十房姨娘,说是有个姨娘还是咱们镇上的人,啧啧……”   李氏不知听没听到,并没看她手里的铜板,而是望着她头上簪着的一朵白绢花愣神。   她的这个媳妇,是她三年前花三两银子从隔壁村买来给儿子冲喜的,哪晓得成亲当晚儿子洞完房就去了,她原以为这丫头会闹着回娘家,毕竟她模样生得好,再找个好人家嫁也是可能的,最差也能找个有钱人做个吃穿不愁的姨娘。   可没想到,媳妇不仅没走,头上那朵为儿子守孝的白绢花一戴就是三年。   “娘,钱你拿着,我要去拾柴了。”周梨把铜板装回荷包塞到李氏手中,就去灶房背上背篓出了院子。   周梨沿着山路往山上走,时至黄昏,白天进山挖土种地的人们这会子扛着锄头往山下走,见了周梨纷纷朝她打招呼。   等再往山上走一截,四周已人烟了无。   走上一处树枝掩映的山道,突觉得有些渴了,遂取下身侧的竹筒来喝了两口,哪晓得,脚下却不防,踩到一颗长了青苔的石头上,直跌滑到了路沿下。   屁股摔得生疼,胸前也有点疼,好像是摔下来时,被路旁的树枝刮了一下。娇俏的小脸映着夕阳余晖,红扑扑的,一双杏眼疼得眯了起来。   她垂头望了望胸前疼痛处,一看,外衫竟被刮烂了一大块儿,露出水红色的兜儿和一抹雪白鹅脯,上面还显着一道微微血痕。   她下意识捂着胸口,四下张望,确定的确没人才大松口气。   只是,衫子破了,还破的是这个地方,可怎么走下山哟!   她想了想,决定扯一溜裙子上的布裹起来,然后赶紧下山。   她牵起一边裙脚使劲撕扯,好半天都没扯下来。真是气人,树枝一刮就坏了个大洞,她下那么大力气去撕,却怎么也撕不下来。   她正在同自己的裙边较着劲儿,不知不觉间,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等她意识到时,那脚步声已经在她头顶十分近的距离。她飞快地够着脑袋向头顶的山道上望了一眼,只望见一双鸦青色皂靴。   是个男人!   她赶紧低下头,屏住呼吸,把身子尽量往路沿里侧靠,好叫对方发现不了她。   一身青灰长衫的男子一路平视,也的确没往路沿下看一眼,只是他十分不幸地,踩到了一处湿滑的地面,那处湿滑,还是周梨竹筒里的水倒出来打湿的。   男子一个不妨,堪堪往路沿下滑去。   “啊——”   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尖叫,男子整个身子总算落到了路沿下。只是,他好像砸中了什么?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看,一个女子正双目紧闭躺在那里。紧接着,就是一抹破烂的衣衫衬着一段水红撞入眼帘,男子慌忙挪开视线。   “姑娘,在下不是有意的,抱歉抱歉。”脸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   等了半晌,没人回应。   他别着头,又唤道:“姑娘?”   见人的确没反应,心下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莫不是被自己砸晕死过去了?他想偏过头去看一眼确认,可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抹水红,哪里还敢把头转过去。   他摸索着,胡乱拉过女子手腕:“得罪得罪。”一把脉,还好还好,没被自己砸出大碍。   身后传来一点动静,似乎是那姑娘要醒了。   男子吓了好大一跳,忙不迭甩开她手腕,打算起身跑掉,可又一想,这姑娘衣裳好像是被树枝刮破了,待会儿可怎么走下山去?   当即放下自己的包裹,解开里面用来包书的蓝布,然后,捏起那块还算大张的蓝布,背对着那姑娘胡乱地往她身上一盖,再飞快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什么都盖住了,那姑娘还没睁眼,赶紧收起包裹拔腿就跑。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他边跑还边背着《论语》,腿快嘴也快,跟和尚念经一般。   只一会儿工夫便没了人影儿。   周梨睁开眼,意识还有些糊,因身上的疼痛蹙着柳眉,伸手摸了摸脑袋,只觉得比胸口还痛。方才好像是被人滑下来砸晕了。她巡望四下,除了她,空无一人。   应该是见砸到了人跑了。   这个时候能出现在这座山的,多半是临近几个村的人,不晓得是谁。心中多少有些着恼,但没看见人,也只得算了。   她正打算起身,却看见身上盖了张大蓝布,她拧起来看了看,微风将一股淡淡的墨香送进鼻息,布上面似乎还写着几行字,她不识字,因此也不晓得究竟写了什么。   不过,这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不用扯烂裙子了。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子。倒是没砸坏哪儿,只是脖子有些酸痛。   她将蓝布往胸前一裹,背起背篓又开始拾柴。等拾了一背篓,抬头一望远处天色,夕阳都快完全没入山坳了,这才向山下走去。   快到家时,老远就瞧见李氏立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了,忙迎过来,却忍不住上下打量她。看到她头发散乱,胸前裹着一张蓝布帕子,不免担忧道:“阿梨,这是怎么了?”   周梨叹口气,“哎,娘,别提了,今天真倒霉。”   路过自家隔壁的院子,里面传来一阵阵大笑,周梨不禁诧异道,“娘,幺爷爷家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李氏道:“他们家的秀才儿子回来了,你幺爷爷幺婆婆正高兴着呢,说起来,论辈分你还得喊他们儿子一声三叔呢。”   周梨哦了一声,没在意,跟着李氏回院子里去了,她去灶房放下背篓,就打算回屋把这身刮烂的衣服换下来,谁知从灶房出来还没进得了自己的屋子,就听到有人在敲自家院门。   她循声望去,院门方才没关,就见一个陌生男子立在门口,他身量高大,衬得那半旧的大门都不那么高了。   她向着门口走去。   沈越离家三载今次回来,老爹说今晚加菜,家里除了农家自己种的菜,也没什么新鲜吃食,就说上隔壁李嫂子家买豆花。   他敲了两下李嫂家院门,就见一个女子缓缓走了过来。   “你找谁?”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目光就落到了那女子的胸前。   蓝布!   是她!   沈越心里一慌,耳朵尖子莫名开始发烫。   周梨见这男子不应声,一双眼还往自己的……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就看见自己蓝布裹着的胸·脯。   她皱眉,这男子一身长衫看着像个读书人,怎么如此无礼?   她脸上一下子染起一点薄薄红晕,身子转向一侧,语气也不似先前客气:“你找谁?”她再问了一次。   沈越也察觉自己唐突了姑娘,忙移开视线,这姑娘被自己砸晕应该是没看见自己的吧……想起方才山上的情形,一段水红衬着一抹软白不受控制冲进脑海,他旋即掐断胡思,在心里默念了三遍“非礼勿视”。   “我,我我找李嫂子。”   李氏正好从堂屋走出来,见到大门口的沈越,忙笑着迎了上去:“是越郎啊,快进来坐。”   沈越见李氏来了,心头的尴尬多少缓和了点:“嫂子,我不坐了,我来买豆花。”   李氏道:“可不巧,今天的豆花都卖完了。”   “卖完了?看来小弟今日没有口福吃到嫂子做的豆花了,上门匆忙,多有不周,改日再来拜访嫂子,叨扰了。”说着,恭敬行礼。   李氏笑道:“哪儿是我做的豆花啊,是我家媳妇做的,你们还不曾见过吧,阿梨,快来见过三叔。”   周梨不咸不淡唤了一声:“三叔。” 第2章 、衫子   沈越嗯了一声,向她二人分别一礼,再客气了两句,回自己家去了。   见人走了,周梨同李氏也进去了。   周梨这才得空去屋里换下身上的烂衣裳,李氏去把吃食端到堂屋桌上。婆媳俩便开始吃起来。晚饭他们一般从简,今日李氏只做了一个青菜汤和一个炖茄子,尽管简约,周梨也就着米饭吃了挺大一碗。   隔壁院子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周梨不禁道:“娘,那个三叔我好像没见过呢?”   李氏夹一口茄子吃了,道:“你来咱们家那年,你三叔去外地求学去了,算算时间,也有三年没回村子了。今年似乎是他要参加秋闱,这才回来的。”   周梨没那么多好奇心,说到这儿也没什么问的了,只随口说了句:“咱们村总算多了个读书人。”   李氏道:“可不是吗,一村子他那般大的小子,也就他学出来了,其余的早成了家,孩子都半大了。”   周梨想起方才在门口那男子,心道既然是读书人,应该也晓得不能盯着一个女子的胸·脯看,可为何他还那般?   扒了两口饭后忽而明白过来,八成是因为她裹了个蓝布穿着太奇怪才多看了几眼,作为读书人或许还会觉得她衣衫不整不成体统,亏她刚刚还以为别人盯她是因为……   她如今十八岁,该长的地方早长得差不多了,甚至比旁的女子更突兀。更何况她已经是个女人了,虽然只有一夜。   乡下之地男女大防没那么讲究,夏季天气炎热,村里的女子一般都是穿个抹·胸,外头套个衫子,衫子还都敞着,为了凉快。   她以前还是个小姑娘时,天热也爱那样穿,可随着葵水的到来,抹胸下越发鼓胀,有一次,她穿着开衫在路上走,却发现村里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汉子都盯着她指指点点,还会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   她这才意识到什么,从此再热也把衫子合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她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些汉子都藏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但具体是什么,从前的她不是太懂,可自从成亲后,她该懂的都懂了。   虽说新婚当夜她没什么快乐的体验,但她知道,有的男人对那些事总是乐此不疲,有时候家里的媳妇都不能满足他,还要去外面偷看旁的女人。甚至不止是偷看,还会身体力行。   那个三叔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怎么可能和村里那些目不识丁的糙汉子一样,揣着其他心思看她呢,方才定是误会了。   这边婆媳吃完收拾碗筷,隔壁一家子的菜才上桌。今天儿子回来,母亲牛氏多做了几个菜,父亲沈幺更是拿出了一坛酒来。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边吃边谈天,问起儿子这些年在外的境遇,沈越捡着有趣的讲,把父母和妹妹逗得乐呵呵直笑。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幕渐渐黑尽,一家子吃饱喝足,母亲牛氏和妹妹沈鱼把碗筷收去厨房洗去了,沈越同沈幺在院子里说话。   “爹,我跟你说个事。”   见儿子语气挺郑重,沈幺奇道:“何事?”   沈越望了望天上月子,星眸里忽而就染了几许愁意:“是这样,我有个同窗,咱们隔壁镇的人,同我一起在京州求学,关系十分要好,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参加考试,就病去了,临死时,托了我个事,说是他有个妹妹,自小就被抱出去做人家的童养媳,他这个哥哥一直心中有愧,想求我帮忙找到妹妹,看看妹妹如今是否安好。”   他没告诉沈幺,其实他那个同窗曾经还救过他一命,他那时乘船去京州,中途遇到江中旋流,不大的乌篷船一下子被卷翻了,他差点溺水,还是同窗将他救起来的。   只是这些事他不喜欢同家人说,免得他们平添担忧。所以好友临终托他找妹妹,他满口就答应了,并还答应日后定要帮忙照看。   沈幺道:“可人海茫茫,你去哪儿找啊?”   “他告诉我了,他妹妹抱给了咱们隔壁周家村的一户人家。”   沈幺沉吟片刻:“周家村啊……那倒是不远,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人家,人家如今又不在了,你就得遵守承诺,得空了你就去周家村走一趟。”   沈越嗯了一声,见时辰已晚,便嘱咐沈幺他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兑水沐浴去了。   第二日,周梨起来时,李氏已经在灶房做早饭了。   周梨穿好围裙开始点豆花。她把泡了一夜的黄豆捞起来清洗两遍,洗去豆子皮渣后,便用灶房的一方石磨磨豆浆。这个过程略长,但好在他们家这方磨比较小,不算重,再加上做习惯了,还算轻松。而且一天能卖出去的豆花有限,也不需做太多。   豆子磨好,再把豆浆倒到纱布里过滤,使豆浆与豆渣分离。接下来是煮豆浆,去泡沫,最后是点豆花。   盐卤早已化好,纯白的豆浆在锅里翻腾,她用平勺舀起一点卤水在锅中搅拌,如此七八次,豆浆逐渐凝固、沉淀,变作白嫩嫩的豆花。   将做好的豆花小心舀到木桶里,再补齐昨日用完的作料,通通放到板车上。   李氏的饭早已做好,她煮的南瓜稀饭,也没急着吃,盛了两碗放在堂屋桌上晾着。这会子见媳妇豆花准备妥当,就叫她一起去吃。   稀饭已经不烫了,周梨就着腌渍的萝卜干吃了一碗,就推着板车出得院门。   刚一踏出院门,就听见隔壁也响起了开门声。若是以往,多半是隔壁幺爷爷幺婆婆他们上山挖土出门,可今次,却走出来个高大的年轻男子。   周梨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幺爷爷家才求学归来的儿子,昨日刚见过,论辈分她得喊三叔。   周梨停下来没动作,而沈越似乎意有所感,朝她这边看来,这一看给他也吓了一跳,忙挪开视线就预抬步离去,就听见一声轻柔细软女子声音唤了声“三叔。”   周梨原本也不想同他说话,毕竟不熟,可觉得对方都看见她了,自己又是小辈,听说读书人特别在乎三纲伦常,还是得有礼貌一些,所以才叫了一声。   可是,叫完后就察觉对方飞快瞥她一眼就躲开了视线,仿佛十分不待见她一般。   沈越轻咳了一声淡定下来,微微点点头说:“嗯。”然后不再逗留,长腿迈着快步离去。   周梨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这个三叔好像不太喜欢她呢,她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不知何故如此。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读书人与生俱来的清高,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寡妇,昨天还没穿好衣服,人家大约不屑搭理。   这样一想,周梨顿觉无趣,叹口气摇摇头,推着板车向村口而去。只不过她发现,那个三叔一直走在她前面,直到她到河边,三叔走上甜水河上的四洞子桥,两人才分路。   她收回目光,把豆花桶抱到地上放好,没多会儿就有几个河边的搬工来买豆花当早饭吃。   她面带微笑为客人打豆花,放作料。   如此半天过去,豆花才卖出去一半,今天注定又得卖一天才收得了工。似乎追随着天气的变热,豆花也越来越难卖了。   望着近午时越来越毒的日头,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做适合夏天吃的东西来卖,兴许生意不错。   再卖了一会儿,过了吃中饭的点,见河边下船的人越来越少,周梨收拾起碗碟和豆花桶,就打算推车回村吃午饭。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周梨看见来人,不禁皱起眉头。   来人她也认识,是镇上的一个地痞纨绔,仗着家里有几间铺子,整日和几个兄弟厮混,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   个把月前,这人从四洞子桥来河这边踏春,就看到在河边卖豆花的周梨,见她立在一片春生的青草地上,质朴清丽,酥·胸细腰,时而弯腰舀豆花,时而挽一下鬓发,别有一番风情,就特意到她这里来买豆花,还拿把扇子挑周梨下巴。   周梨十分反感这样,恼羞着打落了对方的扇子,豆花也不卖了,推着板车就回了村。   后头周梨来卖豆花还提心吊胆了几日,直到那人没再出现,她才安心。可今次怎么又来了,着实让人烦心。   她说了句豆花卖完了,就打算推着车子离开,可那男子却压根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周梨面无表情睨他一眼:“这位公子,还请你让一让。”   那人被她水灵灵的杏眼一瞥,心里一阵发苏,纵使她态度不好,也不恼,又拿起扇子挑她下巴。周梨躲开,扇子跟上,周梨再躲,扇子又跟上。   “小娘子,自从上回见你,本公子就茶不思饭不想了,你说怎么办吧。”   周梨被他的污言秽语和那炳扇子扰得红了脸,就打算放了车子跑开去,正此时,忽然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她面前,那炳扇子也被一张大手给夺了过去。   周梨一惊,抬头一看,就见自己身前立了个青灰色长衫的男子,正是沈越。 第3章 、牵手   沈越没看她,而是冲那个地痞纨绔道:“这位公子,咱们是乡下人,这豆花也是乡野吃食,上不得什么台面,公子何必如此。”   那人面色不好,不耐烦道:“你是何人,把扇子还给本公子,速速让开,别碍本公子办正事。”   沈越没动,把周梨整个护在身后。   那人上前两步:“哟嚯,怎么,她是你媳妇不成,你管这么多?”   沈越赶忙道:“她是我侄女。”   那人道:“既然是长辈,那你就更管不着了,我同这位豆花妹妹情投意合,我与她在这里说说悄悄话,长辈可不适合听,快些让开。”   说着,就伸手预抢回扇子。可明明都捏到扇子头了,却怎么也扯不回去。   “哟,有两下子。”纨绔这才晓得眼前这个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的男子,似乎没那么简单,当即就把站在桥头看戏的两个手下招呼过来。   “再不让本公子可就不客气了!”   沈越面无表情看着他。   那人耐心耗尽,当即挥手示意,那两个手下同时冲了过来。   周梨心下一紧,三叔一个读书人,哪儿会打架啊,正想劝阻,哪知,便见他转头对自己道:“你退后些。”然后身前一空,三叔大踏步上前,跟那两个小厮打了起来。   周梨怔忪着看着,深怕他被打中,毕竟那两人手里有棍子。可下一刻她就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沈越不知是怎么动作的,三两下就夺了对方手里的棍子甩到一旁,接着这个一推,那个一带,两个先前还神气十足的小厮便滚到了地上。   那纨绔不淡定了,自知今日遇上了对手,也不再停留,把手下叫起来,骂骂咧咧着退到四洞子桥上快步离去。   沈越在外求学时,同几个同窗好友一道专门去找过武师学艺,为的是强健体魄,却也从未同人打过架,他向来脾气好,也不会同谁有过节,今日出手,倒还是头一次。   河边原本围了挺多看热闹的,这会子见那欺男霸女的人走了,也渐渐散去。   周梨还有些愣神,她是真没料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三叔竟然还会打架,并且还挺厉害的,以一打二。   她走到他跟前,有理有度道:“今日多谢三叔。”   沈越方才还神色平静地和人打架,这会子见这姑娘正看着她说话,当即别过头去,轻轻一咳,说了句不必客气,随后大踏步向村子走去,再没回头看一眼。   见他如此行色匆匆,周梨有些茫然。不过她还是打心底感激他,不知刚刚打架他可有被打中哪里,虽说他看起来挺会打,但毕竟对方拿了棍子。   不过瞧他背影轻快,脚下生风,应该是没受伤的。   她立在原地愣了会儿神,也推着板车回村子去了。   回到家时,李氏给她留了饭,让她快去洗手吃。周梨没提今日河边的事,怕李氏担心。   吃了中饭,周梨又去卖豆花了,下午她运气不错,遇到镇上有家人办酒席,一股脑买走了剩下的所有豆花,因此申时初刻就回了家。   趁着时辰还早,她决定做点其他适合夏天吃的东西试试。   隔壁,沈越中午回去时就同父母说了今天上午他去了一趟镇上的庠序书院,那里的院长同意他进书院教书。   沈幺夫妻听了也甚为高兴,对于乡下人而言,这是一份再好不过的活计,即便儿子日后不能中举,但教书先生这样的营生,稳定又不用干重活,说亲也好说。   下午沈越无事可做,睡了个午觉起来,决定去隔壁周家村寻找同窗的妹妹。   周梨研究夏天吃食,差把小葱,便出院门到院子对面的菜地里扯小葱,正巧看见沈越出门。   她捏着一把绿油油的小葱同他打招呼,礼貌地喊三叔,他依旧是飞快瞥她一眼,躲开视线,嗯了一声表示回答,然后快步离去。   周梨抿唇笑笑摇摇头,不再看他,捏着小葱回到灶房。   她想好了,她试试做豌豆凉粉。豌豆粉他们家有现成的,去年没吃完的豌豆都晒干磨了粉,一直放着,只偶尔炒肉时拿出来勾芡,周梨觉得,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赚钱。   取出豌豆粉加冷井水调成稀糊糊,放了适量的盐,接着倒进早已烧热的锅里,用木勺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搅拌,直到稀糊糊咕咚咕咚冒泡,再搅拌一会儿就将锅整个端离灶台,放到一边案板上晾凉。   做了这些后,她坐在堂屋里打了个盹儿,等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李氏要去做晚饭,被周梨阻止了。   “娘,今晚咱们吃凉粉,我已经做好了,就差调作料。”   李氏看着灶房案板上铁锅里的白玉一般晶莹通透的东西,觉得甚为新奇,不禁开始期待起来。   周梨生好火,热了锅,开始煎辣椒油。辣椒下入油里,香味立马就跑了出来,李氏先前还没觉得饿,这会子肚子却咕咕直叫。   就连他们家隔壁,沈幺、牛氏和沈鱼也突然集体饿了。   辣椒油煎好,她又磨了花椒面,切了葱姜蒜备用。   等一切准备就绪,她小心翼翼取出晾好的凉粉,拿到案板上花成条放入盆里,她动作麻利,两三下放好作料调匀,端上堂屋。   李氏夹好一碗吃了一口,顿时眼珠都瞪大了,她家媳妇的手艺怎么这样好,鲜辣爽滑,最关键是凉凉的,大热的天吃起来一点也不哽喉。她平时的饭量也就一碗,今天,她先后吃了两碗凉粉,吃到实在撑不下才作罢。   周梨见李氏吃得开心,对做凉粉拿去卖的想法又增添了点信心。只是光李氏觉得好吃还不行,万一是李氏吃惯了她做的东西,什么都觉得不错呢。   她想找旁人尝尝。   灶房锅里还有一盆凉粉没放作料,她忽然想到今天上午在河边,站到自己跟前,挡住登徒子的三叔。   于是,她说:“娘,反正我都做多了,平日里幺爷爷他们也没少帮咱们忙,不如将剩下的给他们尝尝吧。”   李氏自不会反对。周梨便去灶房调好另一盆,端去了隔壁。   去的时候沈幺一家刚吃完晚饭,周梨发现沈越没在家,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她还想再感谢一下他呢。   沈幺他们原本已经吃得挺饱,可闻着那盆凉粉的麻辣鲜香,还是忍不住尝了尝。   哪晓得这一尝就停不下筷子了。牛氏不禁问:“阿梨,你这是咋做的,也太好吃了。”   周梨也不隐瞒,同大家说了说做凉粉的步骤。瞧见都爱吃,心头对凉粉生意更加有信心。   周梨走出沈幺院门时,心里正幻想着明日卖完凉粉数钱的快乐时光,低着头也没看路,刚拐出他家院门,就陡然撞上一堵人墙。   不知是那人墙太结实,还是她的身子太轻,这么一撞险些一个踉跄跌到地上。   幸亏有人拉住她的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真正跌倒。   她抬首一看,跟前竟是沈越。   她的目光下意识移到被人握住的手上,那从对方手心传来的灼热,突然在她心上烫了一下。   而对方似乎也察觉不妥,忙松开了她的手,飞快瞥她一眼后挪开视线,耳朵尖染上一层夕阳彤霞。   周梨羞垂着头,攥紧方才被人握过的手,低声轻唤:“三叔。”   沈越匆匆点了一下头,绕过她进院子去了。   周梨也忙不跌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家院里,正在扫地的李氏见她回来了,喊了她一声,周梨却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兔子,随口答了句就钻进灶房放盆子去了。   她放好盆子立在灶台边发起呆来,时不时抬起自己的手看,纤巧的手掌此刻发着红,是方才她自己攥得太紧给掐红的。   常年的农活劳作,使手上生了些小茧。她伸出另一只手在茧子上轻轻婆娑,有些发硬发涩,就像摸到豆角皮上。   她想,城里不用干活的姑娘一定拥有一双白嫩嫩软乎乎的玉手,不像她的。   她十五岁嫁到沈家,丈夫新婚头天就去世了,长这么大,除了丈夫这是头一回被外男碰到手。   三叔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也一定见过不少城里姑娘吧,不知道有没有见过那些姑娘的手,如果见过,多半会觉得她的手粗糙不堪。   外头传来李氏扫地的声音,用竹枝捆绑的大扫把,在夯土上轻刮,一下一下,窸窸窣窣,就似刮在她的心上,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   一只简州猫从灶台旁放工具的架子上突然跳进地上的柴堆里,碰掉一只木盆,哐当一下砸到地上,把周梨吓了好大一跳,这才收回思绪。   “阿橘,说了多少次了,不准跑到灶台上!”她杏眼圆瞪,看着那只正在柴堆掏东西的猫。   阿橘听到她的声音,别过头瞅她一眼,发出一声无辜的喵叫。   周梨走到水盆边把手伸进水里洗了洗,再端起水走出灶房,将水泼进了水沟里。   她方才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她可是嫁过人的人,那是外男!洗手的水顺着沟渠流走,她不再多看一眼。   那厢,沈越舀了一瓢水倒进盆子里,也准备洗手,却在指尖快要触到水面时停了下来。   他将手掌翻过来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回神,忙又把手伸进水里洗起来。 第4章 、爬树   沈越洗了手从灶房走去堂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没什么食欲。才从周家村赶回来时,傍晚的太阳又晒,一回来就喝了一大瓢井水,这会子嘴巴里寡淡得紧,看什么都觉得没胃口。   环顾四周,爹、娘、妹妹,三人正一人一张胡床瘫着,时不时摸摸肚子。   牛氏问:“给你留了饭菜,咋不吃啊?”   沈越觉得他们仨此刻的动作颇为奇怪,便问:“你们怎么了?才吃了饭就摸肚子,当心胀气。”   妹妹沈鱼打了个饱嗝:“吃撑了。”   沈越看看他们仨又看看桌上的菜色,都是些平常吃的东西,也能贪多吃撑?忽瞥见桌上拿碗扣着个菜:“这是什么?”   沈鱼突然兴奋道:“哥,给你留的,好东西,你快尝尝。”   沈越揭开碗,就见下面放着一只小碗,碗里盛着一条条玉髓一般通透的物什,栗色的酱油,红色的辣椒,绿油油的葱花,他不禁咽了咽口水,突然就有了几分食欲。   坐下来端起碗开吃,第一口下去,他愣了一下。随即三下五除二就把整碗都干完了。   “还有吗?”他夹起碗里仅剩的一颗葱花吃了,问道。   “没吃饱不还有那么多饭菜吗,你继续吃啊,这个凉粉是没了,隔壁李嫂家端来的。”沈鱼道。   沈越想起方才在院子门前撞见的女子,忽而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是她送来的。   他看看空碗,又看看桌上其他菜。   “不吃了,我去后山转转消消食。”说着就大踏步走了。   堂屋里瘫着的三个人看着他的背影,同时摸了摸肚子,集体打了个饱嗝。   周梨想起后山地里的黄瓜应该熟得差不多了,趁着这会子天没黑尽,她背上小背篓上山收黄瓜去了。   他们家的这块儿地离得不远,走上一刻钟左右就到了。白天劳作的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四周没人,只她一个。   她钻进一排排黄瓜架子间,就开始摘起黄瓜来。摘的间隙她还在想,要是豌豆凉粉里放点黄瓜丝,又放点鱼香草,是不是更加清爽呢?   她拧下一根黄瓜,放在身上蹭了蹭,啃了一口,发出脆爽的声音。   黄瓜摘了半背篓,她钻出黄瓜藤架子,沿着土埂下山。   却在路过一片竹林时看见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夕阳金辉里,他手握一卷书,正看得专注。他眉峰敛着,红霞透过头顶的竹叶罅隙在他半旧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有无数星光在他身上聚拢。   她停下步子踌躇起来,是继续沿着这条路走,还是绕道?这几次见面三叔对她都爱答不理,估摸着是不愿同自己多说话的。   她循望四下,好巧不巧,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下山。若是想换条路走,要么踩着别家的菜地过,要么,就是跳离她不远处高高的路沿。   她正垂头犹豫,下意识啃了一口手里的黄瓜,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   却也引得沈越抬了头。   正此时,周梨也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她这才意识到,八成是自己啃黄瓜啃得太大声了。她连忙捂住了嘴。   沈越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腾一下站起来。是跑还是不跑?   而下一刻,就见不远处女子放下捂嘴的手,冲他一笑,喊道:“三叔。”进而朝他走来。   他觉得自己是想像前几次那样胡乱应了声就跑的,可不知为何,见她映着红霞的笑脸,双腿却像灌了铅,挪不动半分,只那么木木然立在那处,直到她走到自己身边。   他察觉自己的耳根又开始发烫了。   周梨寒暄道:“三叔在这里看书啊?”   “嗯。”   周梨想起今天上午的事,她觉得他应该再谢一次。   “三叔,今天上午多谢你了,要不,吃根黄瓜吧?”说着,就放下背篓,从里面捡了根黄瓜递过去。   沈越看向黄瓜,眼光却不知不觉移到了她拿黄瓜的手上,深绿的黄瓜皮衬得她的手比豆花还白,指甲盖十分通透,就像一枚枚精心打磨过的薄玉髓,他想起不多时在自家院门前那一撞,心跳一下子快了。   犹豫片刻,把黄瓜接了过来:“多谢。”   周梨想起凉粉,他们全家都说好吃,不知道他回去后吃了没。她走的时候还看到幺婆婆给他留了一小碗。   “凉粉三叔吃了吗?”   沈越点头。   “好吃吗?”   沈越又点头。   见他不是很热情,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那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特别好吃。   她垂下头:“那我下山了。”说着,重新背起背篓绕开他,往前走去。   沈越看着手里的黄瓜,一阵清浅甜香与他擦身而过,脑中放空了一瞬,又突然想起个事来,忙开口叫住她。   “等一下。”   周梨是真没料到沈越会叫住她,回头时十分茫然:“啊?”   沈越看向她:“你姓周?是周家村嫁过来的吗?”   周梨点头:“是啊,怎么了?”   “是周家村从村口向里数,第六户周老爹那家吗?”   周梨又点头。   “你今年多大?”   “十八。怎么了三叔?”   沈越收回目光:“嗯,你下山吧,我随口问问。”   “哦……”周梨转过身继续往山下走。心头难免觉得奇怪,三叔怎么突然问她这些?问姓什么哪儿的人也就罢了,还问她年纪。   他们这里的习俗就是外男不能当面问姑娘年纪,一般只有对这个姑娘有意,想同她结亲时才会问。   可三叔问了。   她下山的步子走得有些急,心怦怦跳个不停。   但那是三叔啊!她的长辈,长辈问小辈,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他是秀才,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的习俗?一定是随意问到的。   而沈越还立在原地,风吹淡他耳尖的红,他突然笑了笑。   原来是她。   同窗的妹妹尚在襁褓中时,就抱到了周家村,给周老爹家三岁的儿子做童养媳养着,姓也给她改了姓周,只名还保留着,阿梨。   他去周家那边问了,周梨一直只知道自己是周老爹一家捡回去的女儿,就连周家村的人也不晓得其实是抱回来当童养媳的。   七年前,周老爹的儿子病死了,后来就把她嫁到了沈家,收了沈家顶丰厚的聘礼。   周家村人讲,又不是亲生的女儿,捡来的,看着能卖个好价钱,周老爹夫妻俩又年迈没啥银钱,左右养了周梨一场,就卖了。卖的钱就拿来养老。至于卖去那家的儿子是不是个病痨鬼,谁管呢?   他依稀还记得李嫂子的那个儿子,与他同龄,天生有心疾,三天两头的晕倒,的确是个病不久世的身子。   周梨被周家嫁到这里来,没得到一天丈夫的疼爱,就成了个小寡妇,也实属可怜。   他想起自己的同窗,临走之前托他务必找到妹妹,看看她是否安好。   现在看来,安好倒是挺安好的,也挺可怜。李嫂子身子也不好,他们婆媳两个妇道人家生活挺不容易的。   只是这件事,不能告诉旁人,周梨就更不能说了。听周老爹那意思,李嫂子聘她时,也只晓得周梨是他的养女,不知道周梨其实是童养媳。   这涉及到女子家的名声,正所谓一女不二嫁,二嫁价不一。做过童养媳,就等同于嫁过一次人。这也够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许久了。   只是他一个男子不知到底要如何照顾一个女子,才能既全了对同窗的承诺,又不使旁人误会。   关键是不能让周梨误会。   沈越回到家里,突然提出换到西厢的一间空房睡。他原本和家人一起住的东边几间房。   他给出的理由是,西面的朝向更适合读书。一听是为了读书,父母妹妹也信了。   晚间,家人们各自回屋睡了,沈越从新换的房间后门走出去,就见到一面围墙。   围墙那边,是李嫂子他们家。   他踏着地上的月华走到围墙边,举头望去,发现一丛丝瓜藤,从对面翻/墙到了这边,还开了两朵黄橙橙的丝瓜花。为他们这边有些破旧的墙壁倒增添了几分恬淡意境。   他无意间问过妹妹,妹妹说,周梨就住在围墙那边的房间里。   他正看着那两朵丝瓜花想着什么,忽听得围墙那边传来“哐当”一声。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纵身一跃,跳到墙根那处的一棵槐树杆上,居高临下向围墙那边看去,恰好看见隔壁也打开了她们家的后门走出来。   她手里擒着烛台,正探头循望院子。   “喵~”   听到一声猫叫,烛光与月色里,女子笑嗔道:“阿橘,你瞧你,又打翻一盆我的花儿。”说着,走到墙根处,弯腰去扶那翻倒的花盆。   树上的沈越当看见女子的第一眼时就别过了视线。因为女子只穿了一只粉红兜儿和一条中裤,雪白的臂膀悉数露在外面,烫了他的眼。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自己一遍,为什么要跳上树?这行为多像偷窥!   岂有此理,不成体统!   正是槐花盛开时,他坐在槐树杈上,浓烈的花香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背书,孔子孟子庄子八方圣贤在他脑中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玄谈。   女子扶好花盆,回屋去了。   听到对方的关门声,他才敢瞥去一眼,确认没人了,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该回房睡觉了,他正打算下树,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恐高!   看着离自己老远的地面,他神智一晃,脑袋发晕,双腿都有些轻抖起来。   他上树前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忍着内心恐惧,背过身,小心翼翼地攀着枝丫一点点爬下去,直到再无枝丫可抓,只好眼一闭跳下去摔到地上。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狼狈的灰尘,又恢复一派清朗书生气,仿若无事发生过。 第5章 、避嫌   第二日,周梨做好豆花和凉粉,又推车出门。恰好又遇到沈越。   这一回周梨喊他,他眼中的惊慌倒没那么厉害了。只是仍旧不多大同她说话。   两人出村同路,沈越脚步轻快走在前头,周梨推着沉沉的车不一会儿就与他拉开老远的距离。   依旧是四洞子桥分路,沈越走上桥,周梨停在河边。   河边渐渐有货船客船停泊,她也慢慢有了生意。   平日里熟悉她的,都晓得她是卖豆花的周小娘子。搬工们甚至还私底下给她取了个绰号,豆花西施。   今日但凡有人买豆花,她就推销一下自己的凉粉,还弄了一点试吃。试吃过的人们都道好吃,麻辣鲜香,清爽不卡喉。   一上午下来,一大盆凉粉悉数卖光,豆花倒剩了大半桶。   她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比往日这个时辰还鼓,心里美滋滋。   今日她给自己带了两个冷面馒头做中饭,出门时和李氏打了招呼,今天要在河边摆一天的摊儿。   午时太阳毒辣,她寻了附近的一棵大槐树躲荫啃起馒头来。   沈越这个时候正走出镇子,书院今天休沐,他过去呆半天也只是院长让他去熟悉环境的。   走在四洞子桥上,他的眼光下意识往某处望去,却发现那里空空无人,他正奇怪着,目光一挪,就见河边槐树下站在板车后的女子。   老远就见她一边啃馒头,一边用手扇着风,兴许是太热了,她的脸色略微有些红。旁的在河边做生意的妇人都穿着开衫,露出一片抹胸。只她将衫子覆得严严实实。   他的第一反应是,她一定特别热。   她啃馒头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是被哽了一下,赶忙拿起一只竹筒喝水,喝完水还拍了拍胸脯。拍着拍着,目光无意识投了过来。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沈越这才察觉自己已经盯着人家看了许久,忙挪开目光,步伐加快朝村口去了。   周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来问豆花,她才收回神思。   今天临近黄昏豆花也没卖完,但河边的商船货船已经陆续离开,周梨见实在卖不出去,也只好推车回了村子。   回家后,她先同李氏说了凉粉特别好卖,比卖豆花快,今天豆花虽然没卖完,但赚的总钱比往日多,把银钱倒出来一数,足足有五十文。她决定明天多做凉粉,少做豆花。   李氏看儿媳的眼光又欣慰了不少。她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老天才把阿梨送到她身边来。   见她小脸红扑扑,额头上还冒着汗,便道:“我去把大门关了,你在家就把衫子敞着吧,家里反正也没外人,封得这样好多热。”说着,李氏就走到院门口合上了院门。   周梨解了腰带搭在臂上,衫子打开来,露出一段沟壑。李氏瞧了,在心头默默为自己那死儿子惋惜不已。多好的姑娘,只怪儿子福薄。   周梨歇息凉快了,就去把木桶里的豆花舀出来,装了整整一大盆。   如今天气炎热,若当天吃不完,第二天怕是要坏掉的。   豆花生意其实也是今年春天开始做的。春天时,还有镇上的人来河边的小场上买东西,有的买豆花一买就是两三顿的量,省得再跑一趟。   可如今天热,镇里的人懒得过河,而且一次买许多的人也少了,毕竟天热没法存放。卖不完也在情理之中。   她想了想,对李氏道:“娘,还剩这么多,不如送些给隔壁吧,左右我们俩吃不完,坏了也浪费。”   李氏自然不会反对,周梨站在院子里看了看隔壁的烟囱,正冒着烟,幺婆婆估计正在做饭。这个时候送去给他们添个菜正合适。   她分了一大半出来,端到隔壁叩门。   来门口的是沈鱼,她把豆花给沈鱼时,下意识朝他们家院子里望了一眼,就见西厢洞开的房门里,颀长身型的男子正拿着一本书,边踱步边默诵,眉目敛着,十分入神。   她收回目光同沈鱼道了别,回自家院子去了。   沈越看见妹妹端了盆什么,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看,竟是豆花。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阿梨来过了,只是刚刚他正在背东西,全然没有察觉。   不过正好,他正愁想不到什么理由把那柄大伞给她家。   他中午路过桥头,见她站在槐树下那热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回来就去杂物间翻出了那把大伞。   那大伞还是从前他们大姑做煎饼生意时留下的,大姑后来搬去了府城住,便把伞留在了他们家。   “李嫂子家昨天送凉粉,今天送豆花的,鱼娘,你把我刚刚收拾东西收出来的那把大伞送到隔壁去,他们在河边做生意,如今天气热,应该能用上,就当是回礼。”   沈鱼努着嘴:“那么重,你自己去送。”说着,抱着豆花向堂屋走去。   沈越抿了抿唇。他要能去送,他早送去了。   他没办法同她正面说话,他们虽是五服以内的叔侄,但毕竟年纪相差不大,人家一个寡妇,他又是男子,不好总去找她,说话也要尽量避着点,以免落人口实。   但他答应了同窗要帮忙照看她。他看着院子角落的那把大伞,来回踱步。   最终还是让沈幺把伞送了过去。   第二天出门,照例遇见推车去河边的周梨,他瞥见今天车上多了把伞,心头甚为满意。   今天是他正式上课的时候,上午下午都有课,午休时间不算长,若是回家得走三四刻钟,因此中午没回去,直到下午下学他才回村。   路过四洞子桥,夕阳撒在甜水河上,碎裂一池星辉。葱郁河滩上,一把灰色大伞映入眼帘。伞下是正在为客人打佐料的女子,笑容殷切质朴,就好似一朵沐着夏光盛开的蔷薇。   他也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收回目光向村子走去。   周梨今天生意不错,豆花凉粉悉数卖光,腰间荷包也鼓鼓囊囊。最关键是,没有昨天那么热。   幺爷爷送的这把伞可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回到家把东西放好,婆媳俩又开始数钱,这次挣了七十文。从做豆花生意以来,就没单日挣这么多的时候,周梨忽而又有了新想法。   根据季节调控,丰富卖的种类,赚的钱更多。   除了豆花凉粉,她还会做其他许多东西。她有一本食谱,是她从前在周家的衣柜里找到的,写这食谱的好像也不识字,里面的做法步骤全是画的,这倒是便宜了她。   这书据说是周家太奶奶的遗物,太奶奶从前在府城里给知府老爷家帮厨,估摸着这书就是太奶奶帮厨时画的。   周家其他人基本没把这书当回事,一直压在柜子底下,只有她从前好奇拿出来翻了。临出阁时,她更是让养母把这书当嫁妆给了她。   吃过晚饭,她就钻进房间里翻食谱去了,看得太入迷,不知不觉就快到亥时。一听外头的响动,竟然下雨了。雨声稀里哗啦的,似乎下得还挺大。   第二日天气放晴,她比往日还醒得早一些,起来时太阳都还没露头。去灶房才发现,昨天回来忘去山上捡柴火了,还剩灶台旁的一小点,不知道够不够做凉粉煮豆花。   昨夜又下了雨,这会子去捡的柴一定湿哒哒的,根本烧不了。   李氏起来了,周梨扯着嗓子向灶房外的李氏道:“娘,我昨天忘捡柴火了,灶房里的柴不够,咱们家那些老木头能烧吗?”   李氏耳背:“你说什么?”   周梨又给她重复了一遍。   灶房与周梨住的房间并排,都在东面,天气热,灶房的前后门都打开通风。她这两嗓子便不知不觉传到了隔壁。   隔壁早起在院墙下晨练的男子自然听到了,鬼使神差的,他去自家柴房捆了一堆柴拧到院墙下,然后走到墙根儿听了一会儿,确定对面侧院没人,直接越过院墙把柴火扔了过去。一落地捆木柴的绳子就松了,散了一地。   周梨在猪舍旁找老木头,平日里这些老木头都是堆在屋后檐下,她还抱着希望没被雨淋湿,可是昨夜的雨夹了风,这些老木头都不可避免地打湿了。   她失望地打算回灶房将就那些仅剩的柴生火,可就在路过她种着丝瓜藤的侧院时,看见了地上散落的木柴。   昨夜下的雨地表还有些湿润,但那些柴火却是干的。周梨蹲下身捡起一根枯枝一折,咔嚓一下很容易就断作了两半。   她不禁疑惑起来,这些干柴都哪儿来的啊?昨天她浇丝瓜时可并没有。   她叫来李氏看,李氏也觉奇怪。思索一番后,李氏忽然兴奋说,一定是明月山的山神显灵!说出来就越发笃定,赶紧去堂屋西侧的供桌旁上了三炷香叩谢。   周梨从前可不信牛鬼蛇神,她小时候曾在心里暗暗对山神许了无数愿,没一个实现了的。可今天,她倒是有点信了。不然这些柴怎么解释?难不成天上掉下来的?   不如试探一下。   “山神啊山神,您老人家若是还在,那我给你许个愿呗,你赐我一本一看就能明白的书成吗,让我也学学认字儿?”   她语气说不上虔诚,更多的是将信将疑的试探。这个愿望她小时候也许过,看着养父母把哥哥姐姐送去念书识字,她羡慕不已。可她一个捡来的孩子,周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怎么可能浪费钱在她身上。   许完这个愿后,她等了一会儿,四周没有任何异样,天上也没有掉下书来。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自嘲般摇摇头,瞧,这时灵时不灵的神仙。所以说,靠天不如靠自己。   此时太阳已从东山爬上来,她才察觉时辰不早了,赶紧捡起地上的柴火去灶房做豆花凉粉去了。   院墙另一边的沈越当即回房间找了白纸出来,裁成一张一张书页大小。 第6章 、躲雨   过几日后,沈越再次立在院墙下,手里拿着一本书,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一圈栅栏,栅栏里画了一只梨。   下面写了两个字——周梨。   围起来为“周”,周梨的周;梨为“梨”,周梨的梨。   他花了好些天才把这书画好,他参考的是省城里头幼塾的启蒙书,那种书就是这样字画结合,给幼童最初学字用的。   只是他现下特别犹豫,到底要不要扔过去?   他在墙根来回踱了好几圈后,终于还是没有扔。   前两天才扔了柴,今天再扔书,间隔怎可如此频繁,天神不带这么勤快的。   他进屋坐到书案前,把书放到案上,书页还开在第一页,他看着那又是字又是画的幼稚组合,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天半夜挑灯伏案夜画的行为有点傻。   周梨早把前几日随口胡诌的愿望忘记了,那堆来历不明的柴也没再去探究。她想,说不准是她自己放那儿的,只是她忘了。   这一日上午周梨没去河边卖豆花凉粉,而是去了镇上。   家里点豆花的盐卤用完了,她得去买一些。顺带她还想买点糯米。   她最近翻看那本太奶奶留下的书,有了一点新想法。但愿可以让她的板车生意更好。   他们家人口单薄,婆婆与她都是女子,种田土过活实在吃力,所以她把糊口养家的希望全寄托在卖吃食上。   甜水镇是附近几个临近的镇里头最大,也最繁华的所在。街道宽阔,车水马龙,沿街的商铺生意也好。   周梨走进一家干货铺子,称了两坨盐卤,又买了十斤糯米,装进竹篓里,买完这两样东西后,看时辰尚早,就决定在街上逛逛。   哪晓得还没逛多久就变了天。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稀里哗啦下得街上的行人猝不及防,纷纷用手挡着四处乱窜。   周梨手搭凉棚抵着额头循望,看哪里有避雨的地方。丝毫没留意身后。   而身后,厚厚的雨帘里突然冲过来一辆马车,车夫一路急吼:“快闪开快闪开,马受惊了!”   可奈何此时雨声大,街上又混乱,周梨根本没听到。   身后好些人来不及跑,吓得摔到了雨水里。   眼看那马儿就要撞上周梨,车夫使劲儿拉缰绳都于事无补,若周梨再不让,只怕就要被撞飞出去。   正此时,她的胳膊被人一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倒去,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一辆马车擦着身子呼啸而过,这时,她才听清马车上的人在喊什么。   幸好有人拉了她一把才免于被马车撞飞。不过,不知道是那人拉她的劲儿用得太大,还是她脚盘太不稳。致使她踉跄一下撞进一个陌生怀抱。   头顶的雨戛然而止。她从别人的胸膛里抬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三叔?”她不禁唤道。   沈越把伞的大部分移向她这边,拉着她胳膊的手一时间竟忘了放开。他一低头,就对上一个被雨水淋得透透彻彻的女子。   “方才你差点被马车撞了。”沈越道。   周梨望向街那头,那辆马车已经冲出雨帘老远。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害怕。不过幸亏遇见了三叔。   “来,去那边避一下雨,雨太大了。”沈越说着,就拉起周梨挤进路旁的屋檐。   沈越把人拉过去后才察觉一直抓着人家,旋即松了手,别过脸若无其事地把伞收了。   她笑着道谢:“多谢三叔,要是没有三叔,我今天只怕是要去医馆了。”   沈越道:“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说了这两句后,两人都沉默了。沈越看着远处的雨,周梨把背篓放到脚边,头发衣服都湿透了,她把背后的长发捞到身前拧了一下水。   屋檐下躲雨的人很多,他们的距离隔得很近,等旁边再挤进去几个人后,人群一推一搡,周梨一个不防,被身后人一挤,双手下意识抬起寻找支撑,却搭到了身前男子的胸前。   两人的身子突然彻底挨到了一起。   一阵濡湿的甜香撞进怀里,他措手不及,试图退后避开,可奈何身后站满了人,他退无可退,更是被人再往前挤了一下,彻底与怀里的女子粘合到一处,再无法动弹。   两人面对着面,沈越低头,正巧与她视线相触。   她的头发湿哒哒的,鬓发贴在娇小的脸蛋上,一滴水珠顺着她的额头滑过她的眉眼、她的鼻侧,流到唇瓣上,沿着唇缝晕染,让那本就嫩柔粉红的唇,看起来更加水润饱满。   她的衫子也被淋得湿透,夏天的衣服本来就薄,此刻,那薄湿的衫子贴着她的肌肤,将她的肩膀,她的体态一一勾勒。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忙别过脸看向别处。   几乎同时,周梨也赶紧垂下头来不再看他,可垂下头有什么用,垂下头就是男子的胸膛。并且她的双掌还撑在上面,传来坚实有力的触感。随着他的呼吸,双掌轻起轻落。   她顿觉自己脸热得不行,就像有人拿了两只刚烤好的烧饼往她脸上捂。   雨声大极了,混合着周围人的说话声,嘈嘈杂杂。   周梨有些局促不安,忽又瞥见自己的衣襟,她今天穿的是薄棉布做的衫子,白底粉花的,内里是一件鹅黄色抹兜儿。这会儿衣服全湿透了贴在身上,薄衫变得有些透明,将那抹兜儿的形态全印了出来。   尴尬无比。   她微抬眸扫了一眼,发现沈越一直看着远处。她才略微放了一点点心。   幸好是三叔,若此时她是被挤到和别的男子这样站在一处,她不得羞死!   三叔是自己的长辈,长辈和旁的男子不一样,更何况三叔是读书人。   可不知为何,靠着他温热的身子,她的心里,此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自己就好像是那被焖在一口大锅里煮的黄豆,水温越来越高,自己越来越软,像要被煮烂。但那水温却永远不能达到沸点,就是要叫你这颗豆子半生不熟,煎熬折磨。   她是头一回离一个外男这么这么近,近得似乎被他抱在怀里。   她的思绪不由得飘远,她开始想,若她不是寡妇,嫁的男人没有死,她也应该是个有男人疼爱的女子吧。他们会一起来镇上买东西,下雨了有夫君为她撑伞,他们会牵手,会拥抱。   她看向屋檐里的首饰铺,那里男人正在给女人试戴簪子——她的男人也会给她买簪子。   她又看向沈越身后,那里男人正在给女人擦去额上的雨水——她的男人也会这样。   她一不注意抬头,对上沈越英朗的下颌,她回神——哦,她没有男人。   她是个寡妇。   “雨好像停了。”沈越看了看天空说。   她乱飞的思绪一下子碎成千万雨滴落进街角的泥坑里。沸腾的黄豆被釜底抽薪,陡然沉寂。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屋檐下的人们渐渐散开,周梨和沈越两人几乎是同时往后退开一步,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弹簧,一旦没了挤压,就必然、必须分道扬镳。   她走下路沿,蹲身把背篓背到身后。冲他莞尔:“今天多谢三叔。”   沈越道:“你方才谢过了,不必客气。”   他沉默几息,正想把手里的伞递过来给她回村路上以防万一。   可手才伸出去一点,忽听得旁边一个略带兴奋的男子声音响起:   “阿梨!”   周梨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子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王大哥!”周梨迎过去,“你今日怎么也进城了?”   男子点点头:“嗯,这几天给城西李员外家做家具。”   周梨望了一眼他身后的背篓,刨子锯子一应木匠工具在里头。   男子又道:“你东西买好了吗?我这会儿也要回村了,你没带伞吧,咱们一起,万一路上又下雨?”他把自己手里的大伞抖了一下。   周梨看了看他手里的伞,笑着答应了。   沈越默默把自己的伞收了回来。   王姓男子这才看到周梨身后的沈越,问道:“这位是?”   周梨连忙介绍道,“王大哥,这是我夫家的沈三叔,”又向沈越道,“三叔,这位是我娘家同村的王许大哥。”   王许拱手行礼:“原来是三叔啊,有礼了。”   沈越闻得此言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答道:“王大哥好。”   周梨面上笑容一僵,这一个喊叔,一个喊哥,辈分有些乱啊……   两个男子互看一眼,雨后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在他们之间投下一道刺目的光。 第7章 、鳏夫   周梨瞥了瞥二人,也没去想太多,叫上王许,同沈越道别离开。   沈越望向他们,两人背影,一个高大精壮,一个娇小玲珑,都背着背篓,有说有笑。   这雨后阳光分外焮人,他别开视线,提着伞向不远处街边的巷子走去。   巷子里头就是庠序书院,沈越一进书院门,就被一个同僚拦下,那同僚笑得揶揄:“沈夫子方才大雨倾盆拿着伞就冲出去,原来是为了个姑娘啊。”   沈越蹙了蹙眉,绕过同僚向集英室走去。集英室是这些夫子们不讲课时的休息备课室。   那同僚追过来:“沈夫子今年二十了吧,也该成个家了,那姑娘是你心上人吧,老早就好上了吧,人家在家乡等你那么久,你也该上门提亲了吧。”   沈越震惊于同僚丰富的想象能力,冷着眼看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同僚见他没否认,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猜对了,继续兴奋道:“哦,我晓得了,那姑娘是家里安排的吧,是不是样貌不是沈夫子喜欢的啊?”他方才也只是在街上瞥见一眼沈越与那姑娘,但姑娘的脸却没看清楚。   沈越刚想反驳说人家很漂亮,但旋即察觉哪里不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任由同僚在一旁自说自话。   他要是反驳回去,岂不是承认了什么?这不是污人家姑娘清誉吗?   同僚说了半天见沈越不开腔,瘪瘪嘴,突然意识到,那姑娘也许真长得差强人意。   家里安排的姑娘,以沈夫子那样古板冷淡的性子,势必不会拒绝。那他岂不是戳到人家沈夫子的痛处了?   突然就有几分同情沈越,收了话头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沈老弟,娶妻娶贤。”   沈越抿唇,冷眸睨他一眼。   同僚见他似是生气了,借故自己马上要上课,溜了。   周梨回到家,李氏想她没带伞必定在外头淋了雨,就催促她去换衣服。   周梨换了衣服想着自己的吃食计划,便去了灶房,把买来的糯米舀了些出来,再舀了普通大米,把两种米混合洗了两遍,再放水浸泡,晾到一旁。   这米至少得泡一夜,这会子她开始做凉粉,今天只剩下午生意,她就没想着再做豆花,做了也卖不完。   凉粉做好后推到河边,上午的时候去镇上买东西没来,下午一来就有人围上来,周梨热情地为客人们打佐料准备吃食。   约摸申时末,凉粉就卖得差不多了,她收拾了一番后打算推着板车回家,抬眼就瞥见沈越正好下四洞子桥。   她推着板车和沈越汇合,笑道:“三叔下学了?”   沈越应了一声,两人便沉默下来。   周梨晓得他不太愿意和自己说话,也没再开口。可并排走了一阵后,身旁的男子却意外开口了:“今日豆花卖完了吗?”   周梨道:“今日没做豆花。”   又沉默下去。   再过一会儿,男子又问:“上午遇到的那个王木匠和你是同村?”   周梨诧异地看他一眼,心道上午见面时不是已经介绍过了么?难不成三叔有什么活计想请个木匠?所以想多了解一下王大哥?   有了这么个猜想,周梨便开始夸王许:“王大哥祖上就住在周家村,家里三代都是木匠,那手艺也是祖传的,基本上什么都能做,桌椅板凳,床榻门窗,木雕花也会,从前我还没嫁到沈家这边时,他还做了两把木梳送我和我娘呢。”   沈越瞥她一眼,见她说得投入又认真,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仿佛那双水灵灵的杏眼里都泛着光。   他轻咳一声接话道:“王木匠手艺这样好,日后若有什么木工活,一定找他。”   周梨笑道:“王大哥做事认真负责,你找他准没错的。”   沈越点头。   进村后,两人默契地拉开距离,之后沈越逐渐加快脚步,慢慢走到了周梨前面。   周梨也没觉得三叔这行为有什么不妥,毕竟他们两个的确也不适宜走得太近。   沈越回到家,在院子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见牛氏来院子里洗衣服,顺口问道:“娘,你可知隔壁周家村的王木匠?”   牛氏一边搓衣服,一边道:“知道啊,堂屋里那几张胡床都还是在他那里买的,他木活做得不错。”   “他好像要比我大一点是吧,可有成家?”问完又怕牛氏多想,忙加一句,“我们书院有个同僚,他家妹妹在街上见了王木匠一眼,说是挺合眼缘,就托我打听打听。”   牛氏搓衣服的手顿了顿,看向儿子:“娘还道你只晓得读书呢,也关心这些事?”   说得沈越有些不自在,端起手里的金银花茶喝了一口。   只听牛氏接着道:“王木匠早年娶过一个媳妇儿,后来死了,不过他人能干老实,也会赚钱,样貌也不错,只要你那同僚的妹妹不嫌弃他是个鳏夫,倒是不错的夫婿人选。”   沈越想起上午在镇上,王木匠看周梨的眼神,直觉告诉他,他对周梨有什么其他想法。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下一刻就听牛氏道:“不过我瞧着,那王木匠好像对阿梨有点意思,你那同僚可要看仔细了,别把妹妹心思透露出去,却被人家拒绝,多不好意思。”   沈越突然失了聊这话题的兴趣,随口应了牛氏两句,回房看书去了。   他回到房间里,捏起一本书翻了翻,外头有夏虫鸣叫,扰得他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他干脆起身去把门和窗都合上了。   可门窗关了一会儿后又觉得屋子里闷热,便开了后门走到侧院,院墙上那两朵丝瓜花还开着,但花蒂处似乎已经开始长出小丝瓜。   他听到院墙那边传来女子的声音:“娘,今晚咱们吃手擀面好不好?”   他听到李氏说了声好。   他想,自己既然答应了同窗要帮忙照看妹妹,那么对于她的终身大事,也应该悄悄把一把关。那个王许王木匠,不知确切的人品如何。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周梨做好手擀面,婆媳两个吃了,在院子里纳了会儿凉,就回屋去了。   这一夜,周梨帮着李氏收拾细软,再过两日便是李氏母亲的生辰,依照往年惯例,她明日就要启程回娘家。   李氏娘家在隔壁镇子,距离沈家村路途有些远,幸亏隔壁的牛氏也是那个镇子嫁过来的,且她的父亲同李氏的母亲生辰挨得近,是以李氏每次都是同隔壁一家一道回去。   届时,两家到甜水镇上合起来雇一辆马车,经济划算,路上也热闹。   “娘,今晚我炸了些菜饼子,你们拿着路上吃,我还做了些酸梅汤,明日装些路上喝,如今天热,喝酸梅汤解渴。”   李氏坐在床头折衣服,笑着应道:“好了好了,娘知道了。你每日要去河边摆摊,如今可是夏天,要是哪天太阳实在太大,就歇两天,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我这一去,估摸着要个十来日才能回得来,你一个人在家要当心。”   周梨道:“晓得了娘。”   今年婆媳俩商量过了,周梨留在家里,因为去那边少说也要十天,十天的功夫不知得卖出去多少豆花。河边的豆花摊子如今是婆媳俩的主要生活来源,歇十天那么久不出摊,李氏总觉得不妥。   第二日等周梨起来,李氏早走了。她想起昨夜泡的米,做了凉粉和豆花后,就把米捞出来磨成米羹。   米羹磨好后,又加了些豌豆粉进去活匀,再烧一锅水,等水烧开了,又把米羹慢慢倒入锅里,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搅拌,直到米羹完全熟透。再均匀盛入事先准备好的十只小碗之中晾凉。   等待的间隙里,周梨又拿红糖出来熬了红糖汁。   等做好这一切,已过了平日出摊的点儿。周梨忙把一应吃食装上板车,推着出了门。   今日路过隔壁时,见隔壁的院门紧闭,还上了锁,她想,八成连三叔也跟着去了。   来到河边,她把那十只碗一一摆出来,再用白纱布搭好防蚊虫在上面驻足。   来这里买东西的人没见过周梨做的这种东西,纷纷过来问。   周梨笑着介绍道,这叫凉糕,吃之前淋上红糖水,甜香细滑,好吃得很,也不贵,三文钱一碗。   一个随母亲出来赶集的孩童听说有红糖水,嚷着要吃,他母亲拗不过,只好给他买一碗。   浓浓的红糖水浇到白嫩嫩的凉糕上,颜色还怪诱人。小孩端起来用勺子舀一口在嘴里,顿时兴奋得直跺脚。   简直太好吃了!   周围人见小孩吃得一副颇为享受的表情,都有些好奇起来,有几个人忍不住买来尝。哪晓得还真的特别好吃。   有个熟客道:“阿梨的手真是太巧了,做的什么都好吃。就连同样的豆花,也要比镇子上的好吃,阿梨,你咋不去镇子上做生意?”   周梨心底荡起一丝水花,去镇上做生意她不是没想过,只是谈何容易,首先租铺面的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临近中午时,十碗凉糕悉数卖光。   到了回家吃中饭的点,周梨开始收拾摊子,却在收伞时突然脑子一晕,差点没站稳,还是扶着伞把缓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这是怎么了?   也没多想,仍旧推着车子回村去了。吃过饭,瞧外头的太阳毒辣得紧,这会子应该也很少有人出来买东西,她便睡了个午觉。   等醒来时已是未时初刻,她起身,却觉得身子比以往要沉,但似乎又没什么大碍,便没放心上。   洗了把脸后推着板车出得门去。   可刚一踏出门,经午后的太阳一照,她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起来,进而整个人向后倒去。   她原以为自己会摔到地上,哪晓得正好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接住。   她在意识消失前看了一眼接住她的人。 第8章 、照顾   沈越看着落入自己怀中的姑娘,皱眉唤了几声:“阿梨?阿梨?醒醒!”   可女子双目紧闭,怎么叫都没有反应。他这才察觉这女子的身体隔着衣服都如火一般烫人,当即擒起她一只手腕,一探,果然在发烧,而且还中暑了。   并且……仿佛气血不太足,像是来了葵水。   他就说,平常的发烧怎么可能叫人晕厥?   现下该怎么办?她们家没人在,他们家也没人在,四周除了他们两家院子又没其他人家住这边。   迟疑片刻后还是把人打横抱起快步钻进身后的院子。   他几乎没怎么观察就找到了周梨的房间,直接把人抱了进去,小心翼翼把人放到了竹席上,再拉过毯子帮她盖好。   循望一圈房间,看见东墙角的洗漱架子,就去拿了洗脸盆打水拧了根帕子盖到了周梨额头上。   做了这么一番动作后,又径直走出房间回到自家院子,直接去取了家里常备的退热药丸。   这药丸需得温水化开,可这会儿去烧水,花的时间未免多了些。他忽然想起自己杯子里还有一些温水,是他之前喝剩下的。   当即把杯子取来化药丸,只是在倒水时,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水可是他喝过的。   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方才抱她进屋已是越礼,若再让她喝自己喝过的水,岂不是太不地道了?   他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把水倒在了放药丸的碗里。事出情急,人命关天,大不了日后不再与她过多接触。   他端着碗出了自家院子,待走到周梨家门口,又小心地瞥了瞥四周,确定没人路过才钻了进去。   他再次走进周梨的房间,人在床上还没醒过来,他把药碗放到床头桌上,唤她:“阿梨,起来喝药了。”   床上人双目紧闭,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他又唤了两声,依旧如此。   这可怎么办?   他突然觉得有些为难,他这个外男,本来出现在这里已是不妥,若还要扶她起来亲手喂药,只怕要把圣贤们气得从坟里爬出来了。   可是总不能让人就这样发着高烧躺着吧?村子里以前可有小孩子因为连续发高烧不退最后烧坏了脑子傻掉的。   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又停下来看了看周梨,她此刻不光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也是苍白的。   犹豫片刻,终于打定主意,跑出去关了院门,再跑回来关了房门。   可突然又觉得这行为看上去十分的狼子野心、有辱斯文,就又把房门打开了。   总算鼓起勇气坐到床边,俯下身把周梨从床上扶起来,哪晓得昏迷不醒的女子身上一点重心都没有,直接倒到了他的怀里。   他吓得心肝一颤。垂头看去,女子的头枕在自己胸前,夏日轻薄的衣衫领口不知何时被弄乱,豁开了好大一片,露出内里一段嫩草绿的兜儿,以及一片柔白沟壑。   他的耳根子一瞬间着了火。   他忙拉起她松垮的衣领胡乱理了理,确定不会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跳后,这才端起药碗,喂到周梨唇边。   好在女子人虽然是昏迷的,但身体的本能还在,发烧本来就会导致身体渴水,当药流到她的唇瓣时,她迷迷糊糊地喝了起来。   只是才喝两口,怀里的女子就拧起了眉,声音微弱地发出了一个字:“苦。”   沈越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这是药,能不苦吗?   他继续喂,可这姑娘怎么也不张口了。   他无可奈何轻叹一声,把她放到床上,又去她家灶房翻找了一会儿,瞥见案板上的一碗褐色液体,凑近一闻,是红糖的味道,再倒了一点在指尖尝了一口,便把那红糖也一并端进了房间,然后将糖水与药水混合到了一起。   他再次把人扶到怀里:“喝吧,这次不苦了。”   没想到这话还挺管用,接下来女子真就把药喝了个精光。   喝完药后,他又把人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再把毯子拉过来给她搭好,正此时,却听到女子说了句:“谢谢娘。”   沈越一惊,还以为她醒了,可定睛一看,女子双眼仍旧紧闭,分明还在熟睡。   他这才松了口气,八成是烧糊涂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他正打算端了空碗离开,才站起来,袖摆处就传来一阵钝扯感。低头一看,就看见一只纤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娘你别走。”女子气息微弱,声音细柔。   她竟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娘亲?   他叹了叹气,试图扯出自己的衣摆,可哪晓得,他才扯一下,对方的手却抓得更紧了,还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   他惊讶地看向她的脸,却见她的眼角果然滑落一行清泪。   居然还哭了?沈越突然觉得有些头大。这要怎么办?他头一次面对除了妹妹之外的女子哭,还是一个昏迷不醒神志不清的女子。   “娘,别,别丢下我呜呜呜,阿梨很乖的……”   闻得此言,沈越兀自一怔。她该不会是做噩梦了吧?   忽而想起她的哥哥,她哥哥说,他这个妹妹,自小就被抱出了家门,远离自己真正的亲人。而周家能将她卖到沈家村,可想而知她在周家时的生活,应该也是受了许多苦的。   想到这里,再看她苍白的小脸和眼角的泪痕时,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就柔软了下来。   他重新坐回床边,任由她把自己的衣袖攥在手心里。   只是没过几息,他想起了他读过的圣贤书,受过的教诲。现在自己这个行为算什么?   方才喂药坐在人家姑娘床边也就罢了,现在又坐,这和那些登徒子有何区别?   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他一个男子倒是没什么,人家一个姑娘家,名声何等重要。   他当即狠下心来把自己衣袖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抽出自己的衣袖。   随后拿着药碗出了房间,临了还把门关了过去。   周梨迷迷糊糊间察觉自己方才抓住的东西没了,又胡乱地抓了两把:“娘?娘?”   这一回什么也没抓着,眼角的泪流得更汹涌了。   只是此刻房间里唯余她一人。   她确然是做梦了,在梦里,她找到了自己的亲娘。   娘亲为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还给她夹了一片苦瓜,她吃了一口说苦,娘亲又立马端了碗红糖水给她喝。   她说谢谢娘。   她沉浸在有娘的快乐里只一眨眼的功夫,娘亲却又要离开她了。   她叫娘别走,而娘却铁了心不要她。   说她打小就不乖,刚生下来就一直哭个不停,吃奶时还咬伤了娘亲,所以娘亲很不喜欢她,就要把她扔掉。   她抓住了娘亲的衣袖,哭着告诉她:“阿梨现在长大了,很乖的,阿梨再也不咬娘了,再也不哭了。”   可是娘亲却将她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画面一转,她又回到了周家村,养母把她嫁到沈家,沈家丈夫是个病弱的男子,新婚当夜,他一边咳嗽一边激动地扒光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压向她,她怕极了,疼极了,她开始挣扎:   “不要,不要,不要……”   当梦里的疼痛达到顶峰,现实里的她反而清醒过来,她猛然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唯有床幔与月光。   天已经黑尽了。   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些都是梦,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呆愣了一阵后从床上坐起来,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沉,才想起自己白天晕倒在了院门口。   不过她是怎么从院门口回到床上的?   她晕倒时,似乎看见了三叔?所以是三叔扶她进来的么?   就在她疑惑之际,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高大身影一手擒着烛台,一手端着碗走进来。   几乎只用了一瞬,周梨便借着烛光分辨出来人正是沈越。   周梨心头一跳,他怎么进来了?这可是她的房间!现在可是晚上!   沈越看见正坐在床头满眼惊讶望着自己的女子,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摔到地上。   他白天喂了药离开后,原本也没想再过来,可是在自家侧院看书时一直没听到这边院子发出什么动静,心里就有个不太好的猜想,莫不是她还没有醒?   随着夜幕降临,书上的字渐渐有些看不清了,忽然想起她的药才吃一次,病哪里能好得了?   他曾答应过自己的同窗好友,要好好照顾他妹妹的,他不能食言,所以还是端着药来了。   “你醒了?”说着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你发烧了,这是药。”   走过去把药碗和烛台放到床头:“你醒了就好,我把药给你搁这儿了,记得喝,今日事出情急我才过来的,你放心,我日后不会再来。此处我不宜久待,就先走了。”   转身走了两步,心头仍觉得还没解释透彻,便又补充道:“你别多想,咱们是亲戚,又是邻居,你下午晕倒了,正巧被我看见,我就把你扶回了房间。”   床上女子没应声。   他又道:“你放心,没有旁人看见。”说完就打算离开。   “三叔!”周梨突然出声叫住他。   他没有回头,垂着眸子道:“何事?”   “今日多谢三叔。”   “不必客气。”走到房门口却停下来,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夏季暴雨多,日后你去镇上买东西,记得带把伞,淋了雨很容易生病。”   说完后,不再犹豫踏出房门。   周梨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瞥了一眼床边的药碗,鼻尖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她忽而记起自己在睡梦里吃苦瓜,那苦瓜的味道和这药味如出一辙。   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人在喂她吃药。这个人只怕就是三叔。   想到此处,周梨的脸颊变红,她伸手一抹,烫烫的。   一定是自己的烧还没退,她赶紧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过一会儿又有些内急,毕竟昏迷了一天,没入厕。她从床上坐起来,又觉得身下黏糊糊的。   她掀开毯子借着烛光一看——她来葵水了。   她只得起身去换一身衣裳,再去茅厕戴上葵水带。   沈越回到自己房间,点上蜡烛打算再看一会儿书就睡觉,此刻夜深人静,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他忽然闻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味。   这味道他在周梨身上闻见过。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襟,想起白天喂药时,昏迷的周梨撞进他的怀里。这味道八成就是那时染上的。   他突然就有些看不进去书了,打算灭灯睡觉。   可刚想去吹灯,眼光一瞥,就看见自己衣摆的一抹深色。   心头疑惑,哪儿沾的泥么?   他拉起那抹“泥”靠近烛台,一看,不对,是血红色!   这哪儿去染的血啊?   他回想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赶紧换下衣衫,拿去灶房打水搓洗。   可手一接触到那抹鲜红,就颤抖不止,却又只得揪着那块揉搓。 第9章 、般配   周梨在家躺了两日才觉得身子好利索,这两日她都没怎么吃下东西,如今病好了,就觉得肚子饿得不行。   跑到灶房里看了一圈,灶台上方挂着腊肉,架子上放着干豆豉坛子,她咽了咽口水,去侧院的丝瓜架下扯了两把蒜苗,又回来割了一小块腊肉下来。   忽而想起隔壁的三叔,前两日照顾自己一场,如今也是独自在家,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会不会做饭。于是就又割了一块肉下来。   点柴生火,架锅烧油,油热了放两勺豆豉煸炒出香味儿,又倒入切好的腊肉,再继续翻炒,最后把蒜苗倒进去,豆豉的酱香,混合着肉香,再与蒜苗独特的辛香碰撞在一起,味道早随着屋顶的炊烟飘到隔壁去了。   这会儿正值午时饭点,沈越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水煮面,闻着这豆豉炒腊肉的味道,抿唇叹息一声,继续吃面。   面条两三口吃完,却没有半分饱腹感,肚子里的馋虫依旧躁动得厉害。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菜香是别人家的,他什么也没有。   他端起空碗打算回灶房洗碗,刚走到灶房门口,就听见有人在敲他家院门。   “三叔在家吗?”   是周梨的声音。沈越端碗的手一颤,睨向门口,就预走过去开门,可才抬脚就又收了回来。   他看了看院中架子上前天洗了晾上去的衣衫,那上面沾了不该沾的味道,染了不能染的秘辛。   虽说他答应了朋友照顾妹妹,但男女始终有别,他是孔子门生,更应该注意这一点。   想到此处,他定下心,抬步踏进灶房。   门外的女子敲了半晌门,不见有人回应,心道也许三叔没在家,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豆豉炒腊肉,有些失望,转身回去。   却在回去的路上,刚好撞见两个村人路过。   周梨笑着同他们打招呼,他们回应着周梨,眼光却在周梨手里的腊肉和沈越家的院门上逡巡。   其中一个同周梨一般大的女子,今年刚成的亲,平日里就是个摆闲资的话匣子,见周梨端着菜出现在沈越家门口,特意问道:“阿梨,你手里的是什么?闻着怪香的。”   周梨感受到她眼中意味深长的探究,笑着答了句腊肉,就说屋里还有事,赶忙回家去了。   她走后,这两个村人开始咬耳朵,先才问话的那个讲:“我听说前几天沈秀才他们一家和周寡妇的婆婆,都去隔壁镇子了,如今在家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你说刚刚周寡妇那菜,是不是端给秀才的?”   另一个人轻笑:“谁知道呢?”   周梨自是没听到这些,她把腊肉端去放好,自己才开始吃中饭。   今天时间已经过半,她下午没去河边摆摊,在家打扫了半天卫生。黄昏时,她先把明日要卖的凉糕和凉粉做好,放在灶台上,用棉纱布盖住。   待得次日,她一早起来又做了豆花,这才推车出门。   可没想到,今日到河边时,发现自己平时摆摊子的位置被人占了。她也不过是两天没来而已。但她也没恼,毕竟这地盘又不是她私人的,谁都可以来这里摆摊。   她另外寻了处地方安置,没一会儿就来了几个从前的熟人过来买东西。   “周小娘子这两日怎么没出摊?还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害我一顿好找。要说豆花和凉粉啊还是你做的好吃,那位吴娘子卖的豆花凉粉,老得跟我阿婆一般了。”   周梨讶然:“吴娘子?”   食客道:“喏喏,就在你原先摆摊儿的位置。”   周梨看过去,正好看着个妇人殷勤地叫着卖:“吴家豆花、凉粉,鲜嫩爽口,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好吃。”   食客道:“别看她卖得比你便宜,但味道真的不行。”   周梨见那边摊子买的人也不少,如果诚如这位客人所言,那边豆花和凉粉不好吃,那么,那些客人多半是冲着便宜去的。   她的豆花和凉粉都是卖的两文钱一碗。   那食客又道:“从前在河边的场子也只有你一家卖这个的,如今多了一家,还比你卖的便宜,你是不是也考虑降降价?”   周梨看向食客,也不恼,笑着应道:“若觉得我的贵了,你自去买那边的。”   食客讪讪一笑:“我开玩笑的,我挑嘴,就爱吃你家的。”说着,端上自己的那份凉粉,一旁吃去了。   周梨也不再看吴娘子那边,认真做起自己的生意来。   那些上吴娘子处买吃食的,都还没看到周梨,以为她今日也没出摊,况且吴娘子的豆花凉粉便宜,所以即便味道没那么好,很多人还是愿意买。   只不过,这只是在没发现周梨之前。   周梨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没在意那边摊子的情况。   那边摊子上不知是谁喊了句:“豆花西施今日出摊了!”   围着吴娘子的四五个食客纷纷朝周梨这边望过来,然后集体对吴娘子说不买了,通通跑到了周梨这边。   唯一还剩下一个食客,看着吴娘子手里打佐料打到一半的凉粉,有点不大好意思开口,但见她手里那木楞楞的凉粉,又想到豆花西施那晶莹剔透的凉粉,心一横:“我,我也不要了。”说完也跑了。   吴娘子舀醋的手一僵,看着自己突然空荡荡的摊子,再忘向周梨那边。   柳眉一横,把醋勺子一扔,冷哼了一声。她的豆花凉粉可才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实惠,味道也不差啊,那些人看着那寡妇来了,竟都跑过去了。   气死她了。   豆花西施?那些糙汉子哪儿是冲着豆花去的?分明是冲着那寡妇去的!她家那个不中用的男人平日里也没少偷看那寡妇,不就是会卖点儿骚吗?   她睨向正招呼客人的周梨,见她笑容灿烂,身段袅娜,胸前那对儿软馒头,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也能瞧出那尺寸定然不小。她用手抓着空气比了比,仿佛一手都握不住,再捏了捏自己的,觉得也不差啊!   她插着腰气了一会儿后,突然伸手把自己的兜儿往下拽了一把,露出两半大馒头,中间还有一道丘壑。   她清了清嗓子,吆喝道:“赛西施豆花凉粉,只要一文钱一碗,便宜又好吃,快来买哟!”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只有男人才听得懂的嗲意。   此言一出,果然吸引了不少人朝她看来,她暗喜地挺了挺胸,继续叫卖。   正在周梨摊子上吃凉粉的汉子们突然愣住了,那边正春色撩人呢!只不过,就是胖了,黑了点。   正遇见个妇人在周梨这儿买豆花,向吴娘子睨了一眼,嗤笑道:“赛西施?亏她叫得出口。阿梨,你说那吴娘子是不是故意的,她明知道你绰号叫豆花西施。”   周梨打好佐料递给妇人,笑了笑,没应她的话。   那边很快也有不少人围着买东西了,大部分是河边货船上的搬工。都是些糙汉子,有免费大白馒头看,他们脑子不想过去,身子也要过去了。   周梨心里虽然也有那么一丝不高兴,但她懒得同吴娘子计较,就任由她去了。   可哪晓得,她第二天出摊时,那吴娘子又把她昨天的位置给占了。   吴娘子挺了挺大白馒头,看着推板车正面无表情的周梨,笑道:“周妹妹,昨天不好意思啊,占了你平时的位置,今天我就在这儿了,那位置还是让给你吧。”   周梨起先还不大明白她是何意,但看见她身后的黄桷树时,突然就懂了。这里是树荫,凉快。   周梨没同她说一句话,兀自推着板车去了她平时卖豆花的位置。她反正有幺爷爷给的伞,去哪儿都一样。   哪晓得她才把伞支撑起来,那吴娘子竟三步一抖肩、五步一扭胯地走到了她身边。   “周妹妹,你这伞哪儿来的啊?”   周梨很不想同她说话,但人家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她只好不咸不淡地答道:“我家隔壁幺爷爷给的。”   这答案似乎早在吴娘子的意料之中,一点也不吃惊:“哦?那就是沈秀才家给的了?”   提到沈越,周梨才抬眸看她一眼,但见她笑容古怪,不禁蹙起眉来,强调道:“是我幺爷爷给的。”   吴娘子笑道:“是吗?我瞧着你们两家关系倒是不错呢,这边送伞给你,你就送炒腊肉过去,这叫什么?礼尚往来?”   周梨惊讶地看着她,突然想起前日午时,她在沈越家门口遇见的那两个村民,其中一个问她话的女子,正是这吴娘子的亲妹妹。   周梨不想搭理她,见有人来买豆花,就忙着去招呼客人去了。   吴娘子却站在原地等那客人走了,继续道:“我听说近几天你家婆婆和沈秀才家的人都去隔壁镇子省亲去了,你们两个都是一个人在家?”   周梨道:“我是一个人在家,三叔不知是不是。”   吴娘子觉得她在装傻,又道:“沈秀才生得仪表堂堂,又是读书人,那气度,可不是一般的庄稼汉子能比的。我听说他在镇上的书院教书,那城西的李员外似乎有意将自家闺女许配给他。”   周梨拿抹布擦着豆花桶壁,缄默不语。   “李姑娘我见过的,人家是大家闺秀,出门逛街都是坐轿子的,从来没晒过什么太阳,那脸蛋儿,白得跟剥壳鸡蛋似的,一双手啊,比棉花还软。”   周梨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还是那样的姑娘才配得上秀才,人家秀才后头若是中了举,那可是要做官的,我们这些乡野粗妇,也只有远远看着的……”   哐当——   吴娘子的话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响砸断,她看向周梨,带着怒意道:“你做什么?”   原来是周梨把舀豆花的木勺子,使劲儿往板车上摔了一下。   见周梨没接话,但脸色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柔和,吴娘子冷笑一声:“我又没说你,你生的哪门子气?怎么?你一个寡妇还想再嫁不成?”   周梨冷声道:“我再不再嫁就无须姐姐操心了。”   吴娘子略带嫌弃地眼神将周梨上下打量一番:“啧啧,周妹妹如此花容月貌,新婚头一夜丈夫就死了,这些年挺孤独的吧。我听说啊,当年你男人还是死在你身上的,据说死的时候他还在你里头?是也不是?”   乡野妇人说起气话膈应人来,没什么不敢出口的。   只是这样的话,叫周梨还怎么忍得住,顿时气得双眼都染了红:“你!你别太过分!”   吴娘子呵了一声:“瞧你这话儿说的,我只是好奇问问,你不想回答就算了,做得这样凶干嘛?”   “咱们来河边是做生意的,你卖你的,我卖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还是过去看摊子吧,我要做生意了。”周梨冷着脸道。   吴娘子被她这副盛怒之下也清高的模样给刺到,乡下的哪个妇人像她这般,即便生气了也不曾露出一点狰狞面容。   反观自己,似乎更加庸俗。   “你装这幅样子给谁看,一个目不识丁的寡妇,人家沈秀才才不会看上你!”   “你!”周梨气得伸手指向她,恨不得一勺子给她扔过去。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阿梨,给我打碗凉粉。”   周梨转身一看,却是王许。   王许走过来,眼中带着寒意扫过吴娘子,才冲周梨道:“多方点辣。”   周梨笑着应下,不再看吴娘子,兀自打作料去了。   吴娘子却还不走,眼光在王许与周梨间逡巡,突然笑出了声:“王木匠,你在帮周梨?”   没人理她。   她自己倒是说得开心:“唔——还别说,你俩挺般配的,一个鳏夫,一个寡妇。”   周梨和王许一愣,下意识对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正此时,身后又传来个声音:“王大哥,原来你在这,可叫我好找。”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长衫男子已走到他们面前。   “三叔?”   周梨和王许异口同声道。   沈越扯了扯嘴角:“……”   ……确实挺般配的。   王许诧异道:“三叔找我?”   沈越道:“家里的八仙桌坏了,想请你修补一下。”说这话时,他冷着眼盯着吴娘子。   王许没作他想,满口答应,说当即就能去修补桌子。   吴娘子见周梨身侧,左右一边站了个男子,一个长衫儒雅,一个精壮健硕。都拿冷眼看着她,她不禁心生怯意。   再看周梨,如一朵娇花衬在绿叶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瘪瘪嘴,转身往自己摊位走去,只是嘴里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个寡妇。”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听见。   王许有些怒了:“吴娘子,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话何必那么刻薄?”   吴娘子停下脚步转过头,轻笑道:“我刻薄不刻薄关你屁事,你个鳏夫。”   “你!”王许被气到,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沈越拦下。   王许见沈越冲他摇了摇头,只好隐忍着,哼声生闷气。   沈越道:“何必同她置气,走,随我回家修桌子去。”   沈越把王许叫走了,吴娘子也没再来找周梨,只是时不时瞪周梨一两眼。   周梨才不在乎,认真卖着自己的吃食。   到了午时,她开始收拾摊子打算回家。不经意瞥见吴娘子那处,她看到有个灰扑扑络腮胡的壮汉趁着四下没人,摸了一把吴娘子的胸。   那吴娘子怔住了。随即就大骂那人。   那络腮胡切了一声道:“你卖个豆花穿成这样,不就是想让我摸吗?”   吴娘子气得不行。   周梨叹息一声摇摇头,不再看后续,推着车回村去了。   回去后,周梨随便炒了个素菜就着豆花吃了。她原本还想着沈越一个人在家,要不要送点菜过去。   王大哥应该已经离开了。   可转念想起吴娘子今日的话,送炒腊肉都送出了闲言碎语,她自己倒没什么,左右一个寡妇,也没想再嫁。   但人家三叔是秀才,万一中了举,那就能做官了。听说为官要考察名声的,她不能去给人家添污。   吃过饭,她到侧院的猫棚看了一眼,给阿橘的水碗里加了些水,就打算回房睡中觉。   可她刚走两步,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她。   “阿梨。”   只一息之间,她就辨出了是谁。   她转身看向爬满丝瓜藤的院墙,心突突地跳起来。   “阿梨?”   大约是没听见她的回应,墙那边又唤了一声。   她带着小心翼翼:“三叔?”   “是我。”   “三叔有……有什么事吗?”   “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告诉你一声,我与衙门里的师爷是好友,他告诉我,甜水河边修了新码头,日后四洞子桥那里不许泊船了。”   周梨立马想到自己的板车生意:“那新码头修在哪儿?”   “修在下游七洞子桥那边。”   周梨沉默,去七洞子桥卖吃食,还不如去镇上近。   那头没听到回应,又道:“阿梨,我们书院院长家有处铺子出租,价格还算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去镇上开店。”   周梨讶然:“我可以吗?”   “再过几日河边就有衙役来清场,那处的生意是做不成了,你手艺好,去镇上应该没问题。”   “租金多少钱?”   “五两银子一年。”   周梨一听,心里燃起的热情顿时息了下去:“多谢三叔,五两的话,对于我们家还是有点吃力。”   那边连忙道:“你若有意,我可以再去同院长说一说。”   周梨有点心动了,但总觉得太麻烦沈越:“会不会太为难?”   “不为难,我们院长那处门面不大,很多做生意的都嫌小,门窗也比较陈旧,他本来也不好租出去。”   周梨迟疑片刻道:“那……那就麻烦三叔了。”   “嗯,不必客气。我今日说的外头人还不知道,你也不用告诉旁人。”   “嗯。”周梨的心莫名怦怦跳起来。外头人不知道的事,三叔只同他说……   墙两边安静一时,唯余午后热风吹着绿油油的丝瓜叶摇曳。   周梨看着渐渐长大的丝瓜,有一瞬失神,不知是不是被这炎炎夏日给晒得晕了头,她觉得三叔似乎对她太好了,有点没道理。   虽说是亲戚,可也是隔了好几辈人的。若论交情,他们相识的时间也不长。   “三叔为何如此照顾阿梨?”周梨不禁脱口而出,却在说完的第一时间懊悔不已。什么破问题!   墙那边,本打算回房的沈越,脚步一顿。 第10章 、俗梦   周梨等了片刻,没听见回应,以为沈越早进了屋,压根没听到她的问题。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幸亏没听到,这不是什么好问题。   可就在此时,墙那头传来沈越的声音:“邻里亲戚的,你与李嫂子两个妇道人家,生活不易,换作旁人也愿意帮一把。”   周梨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可亲耳听到时,还是怔了一下,面上甚至浮起一层莫名其妙的热浪。   “三叔其实不必如此,我和娘已经习惯了。”   闻得此言,沈越张口预言,却没发出一个音节。良久,他才道:“午休去吧,外头热。”   说完,也径自回了房间。   周梨听到那头传来关门声,也转身回房。   她坐到床头,退去外衫,只着个兜儿,放下蚊帐趟到凉席上。   她盯着帐顶愣神,想起前两日,她昏迷之时,三叔就在这床边给她喂过药。   他应该是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喂的吧。扶的背?还是头?   她这屋子,第一次进外男。   她翻了个身,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不对,赶紧收住。   这都过去两三日了,想它干嘛?   闭眼睡觉。   四野安静,她很快睡着,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天思虑过重,她睡得很不安稳,不停地做梦。   一下梦见小时候,一下又梦见嫁人。而这些梦,都没什么特别,因为以前也经常梦到。   可后来的梦,却十分的不同。   她梦见了沈越。   她梦见自己在后山摘黄瓜,沈越也钻进了黄瓜林,他们四目相对,谁都没说话。她羞涩地低头,看见脚边土地上有两只青蛙,一只趴在另一只的背上,发出闷闷的叫声。   她知道它们在干什么。   忽然,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往前一带,她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她惊恐抬头,对上一双漆眸。   她心下一慌,陡然惊醒。   醒来后是片刻茫然。当她意识到自己都梦见了些什么时,不由得一阵惊寒,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真如吴娘子所言,她孤独太久了。有的东西,是人的原始本能。   她不是小姑娘了,对于自己做这样的梦,本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梦里那人竟是三叔,这让她有些愧疚。   人家见你婆媳可怜,时常帮你一把,你倒好,竟以污秽欲念去染指别人!   她觉得她其实是个坏女人。   她坐起来,使劲摇摇头,甩去一脑子的梦境,去换了身干衣裳。   下午照常出摊。有了沈越给的“内部”消息,再看这片河边场子,烈日高照里,竟有些颓然之貌。   吴娘子依旧以自己独特的声音叫卖,她的兜儿依旧往下垮着。周梨原以为经过之前大汉的骚扰,她多少会把兜儿带子往上提一点。   可没想到,还是如此。   有个来她摊子买东西的妇人,同她嚼舌根:“阿梨,你午时后回家了是不?”   周梨点头,见妇人还有后话,便没多言,由她说。   “你是不知,我上午进城回来,正好是中午那会儿,我走在桥上,正看见吴娘子和一个络腮胡汉子拉拉扯扯,后来不知那汉子同她说了什么,两人撇下摊子去了那边的树林。”   周梨一惊,那妇人见她怔住,又好笑道:“我当即跑下桥躲到一旁的树后,直等了两刻钟,两人才先后从树林出来。我仔细瞧过了,吴娘子那脸上啊,还透着潮红,那大汉更是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   周梨听得耳根发烫:“她吃亏了?”   妇人噗嗤一声笑了:“瞧你这样儿,活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吃亏?我瞧她可是得了好处的。”   周梨不再说话,拿起抹布擦板车。   妇人再眉飞色舞地叨叨了几句,买了豆花离开了。   见人走了,她顿时松一口气。再瞥向不远处的吴娘子,忽而就觉得她身上透着某种魅情。   不就是卖个豆花么?何必如此。她摇头轻轻叹气。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她不也做了午时那种梦么?这个下午她精神不太好,早早收了摊子回去了。   沈越如往常时候下学回村,走到四洞子桥时,他下意识向桥头的场子上望去,四下逡巡一圈后,收回视线,径自回村。   回到家,他坐了片刻,便去厨房里煮了碗素面,端到堂屋里吃。   他对庖厨之事向来没什么天赋,只会煮个面,还是素的,看起来就寡淡无味。   可是只身一人在家,能有什么办法。   吃着吃着,又是一股浓浓的菜香随着夏风飘了过来。   他嗅了嗅,好像是煎鸡蛋的味道。   他再看自己的碗,汤水透白,除了盐巴味,什么味也没有。   而那厢,周梨煎好鸡蛋铲进空碗,再舀了一瓢水进锅里。锅中煎蛋的残余热油遇水后发出巨大的嗞响,几息后又平息下来。   她盖上木盖,便跑去院子角落摘了些小葱回来。   水开了,揭盖扔面,锅里由于煎过蛋,水已经煮成了诱人的奶白色。   趁着煮面的间隙,周梨将小葱洗净切成葱花。又拿了另一只空碗,开始打佐料。   放入盐、酱油、醋、花椒、山胡椒油,再加了一勺红彤彤的油辣子。   似乎觉得不够,就又舀了一勺。   她在心情颓败之时,就喜欢做点味道比较大的吃食来刺激一下自己。   这油辣子还是她前些天新酥好的,里面除了辛辣的朝天椒,还放了香菇丁、花生碎和芝麻,平日里吃面放一勺就能叫人辣红眼,如今她放了两勺,那味道,一定爽得不得了。   面煮好,她拿漏勺舀出来,滴尽水份,倒入事先打好的佐料碗中,然后趁热搅拌均匀。   再把煎好的鸡蛋盖到干拌面上,又撒上葱花。   红彤彤的面,焦黄的煎蛋,绿油油的葱花,鼻尖是油辣子与蛋香的缠绵。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突然饿得不行。端到堂屋里大口大口吃起来。   起初还不觉得,吃到中途就辣得头皮发麻了。她赶紧去端了一碗之前做的酸梅汤喝下,等缓过劲儿后,又开始吃。辣与酸的交缠,让她再没功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过瘾。   只是,这会儿是过瘾了,到了半夜,才察觉不太妙。   肚子痛,痛得她在床上打滚。她这才意识到,她的葵水还没干净。这样的身子吃这么刺激的东西,活该疼死。   她开始一趟一趟跑茅厕。   沈越原本已经睡着,可今日却在深更半夜醒了过来,原因是,这原本静谧的夜里,时不时会发出一些响动。   比如开门关门的声音,还有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他坐起来,拿火折子点燃灯台,穿好鞋,打开房间后门走到侧院。   天上银盆明亮,倾泻下满院水光。他听见墙那边又开门了,紧接着是一阵小跑,似乎冲到了隔壁的后院。那里他虽然没去过,但他知道那边是连着猪舍的茅厕。   他皱了皱眉。若他半梦半醒时没听错的话,她应该已经跑了七八次了。   趁人从后院跑回来,他不禁出声:“阿梨。”   路过侧院的周梨吓得一抖。   随即是不可思议:“三叔?”   “你怎么了?”   周梨怪不好意思的,猜想多半是自己这边弄出了什么响动,惊醒了三叔。   “没,没什么。”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闹肚子,还是因为贪吃造成的。   “你站那儿等我一下。”   周梨愣了愣,她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有个东西,从自己上方落下,落到脚边。   她借着月光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纸包。   墙那头道:“这是蒙脱石散,吃了就好了。另外,多喝水。”   周梨弯腰捡起纸包,原来,这是药。   心上突然升起一丝暖意。   “多谢三叔。”   “不必客气,吃了药睡去吧。”   周梨听到那头传来由近及远的脚步声,然后是“吱呀”一声的关门声。   三叔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好?   她出了一会儿神,肚子又开始疼了,忙又去了趟茅厕,回来后赶紧倒杯水把药吃了。   吃药后果然好了很多,后半夜没再醒来,一觉睡到了天亮。   起来时,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有点虚脱。   河边出摊一天,肚子没再疼过,三叔的药真好使。   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她突然想,自己应该感谢一下三叔才是。   于是,她烙了一盘香酥可口的葱油饼。   只是临到送过去时犯了难,她想起了那盘炒腊肉惹出的闲言。   忽瞥见柴堆旁的小竹篮,她灵机一动。   彼时沈越正在房间书案上一边吃寡淡的素面,一边看书。   突然听到侧院那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叔?”   他当即放下书和筷子,走过去,正准备问找他何事,就看见一只小竹篮,被一根竹竿挑着,从那边院墙上方慢慢移到这边来。   “三叔,能接住了吗?”那边问。   沈越看着已到自己跟前的竹篮,正打算伸手解开绑在提手上的麻绳,就听见对面前院陡然传来个男子的声音:“阿梨在家吗?”   那厢周梨也不防自家院子里会出现人,手一抖,竹竿掉落。才想起自己方才出门打水忘了关院门,大抵是有人进来了,忙不迭跑去前院。   沈越捡起地上的小竹篮,揭开上面盖着的一层纱布,一股油炸小葱的香味传出来。   他不禁扬了扬嘴角。   却听隔壁院子,周梨似乎已经跑到前院。   紧接着就听到她唤了声:“王大哥。”   哦,是王许来了。   沈越扬起的嘴角又悄悄落了下去。   他抱着篮子打算回屋,对面院子的交谈随风飘来。声音不大,只怪他耳力太好,听得十分真切。   只听王许道:“阿梨,我二婶在镇上有个店面在招租,我问过了,价格十分便宜,你有没有想过去镇里开店?有个店面,也免得日晒风吹。”   又听周梨问:“多少钱一年?”   沈越薄唇一抿,迈步离开侧院。 第11章 、看店   周梨家前院,她正同王许说着话。   王许说他们家二婶的店面只要三两银子一年,这在市面上的确算便宜。比起沈越前面说的那处铺面还便宜二两。   她有些心动,便问起店面的大小位置来。   王许见她颇有兴趣,心下也高兴,逮着铺子一通夸赞后,又补充道:“若你真租下我二婶家的铺面,我可以免费帮你刻块招牌。”   “招牌?”周梨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那点破生意,有一天还能有个招牌,有了招牌的感觉可和在河边摆野摊不一样了。更像是个做生意的。   她正打算答应王许,又突然想起沈越说的铺子,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只道:“那我得空先去镇上看看铺子。”   王许满口答应,还说亲自陪她去看。   周梨把王许送出院子,见人走远些了,就打算关院门。   可哪知,门才关一半,就被人从外面抵住了。   周梨抬头一看,就见沈越站在外头。   她讶然一怔。   男子双手撑在两扇门板上,他身后是璀璨的夕阳,光线从身后射来,周梨被笼进一片由他投下的阴影里。   她与他对视,却因着身前光线晦暗,而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听他说:“我忘了和你说,我们院长那处铺面只要二两银子一年。”   “啊?”周梨吃了一惊。   忽听得外头不远处的田间小路上,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有人路过!   周梨第一反应竟是把门轰然拉开:“进来说。”   沈越鬼使神差地溜进院子。   紧接着周梨哐当一下把门关了过去。   待迅捷地做完这一套动作后,两人立在门边,沉默相对。   周梨这才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脸刷一下变得通红。   他们两个这行为真的有点诡异。   沈越轻咳一声,道:“咳,我找过我们院长了,他说租店面二两。”   周梨低头,暗暗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才抬头问道:“先前不是说五两吗,怎么一下子降这么多?”   沈越解释道:“院长也发现他们家那店面不好租,便叫人在铺子后面的院子中间砌了一堵墙,隔出了两个独立的院子,前院与铺子相连,后院也可以单独租赁。而后院地方稍微大一点,所以那边租三两,连着铺子这边租二两。”   “原来如此。”   说完这番话,两人又沉默下来。   夏风扫过,四周蝉鸣蛙叫,有些躁动,有些不安。   明明是站在宽敞的院子里,可两个人都觉得十分局促。   “要不,明天我带你去看看铺子吧,看后你再决定租不租。”   周梨看着自己的鞋面:“好。”   “那我出去了。”沈越道。   “好。”周梨仍旧没有抬头。   沈越去拉开门,可刚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合上。   周梨惊讶抬头:“怎么了?”   沈越为难道:“有……有人在外面收菜。”   周梨想起来,他们家对面是一片菜地。   “那……那怎么办?”周梨垂下头,含了一丝娇羞。   沈越哪有办法,只得道:“他们走了我再出去吧。”   “也只好这样了。”   两人又不说话了。   周梨觉得这样站下去也不是办法,便道:“三叔,要不你在院子里坐坐?”   “好。”   他走到院中的条凳前坐下,周梨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良久后才想起平时的“待客之道”,忙去倒了杯水端来。   “三叔喝水。”   沈越看了看杯子,伸手去接,却无意间碰到了对方的手。   周梨触电般收回手,沈越忙埋头喝水。   各自尴尬。   “三叔你坐,我灶房还有事。”说着就跑去了灶房。   两人不在一处,才放松下来,局促感总算轻了些。   周梨就不明白了,怎么她与三叔的每一次相处,氛围都十分奇怪。刚刚王许也在院子里同她说了好一阵的话,她也没觉得什么,怎么现在换成三叔,就有些不同了?   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一下子热了许多。   她一边倒腾明日卖的吃食,一边想,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每一次见面总能发生点意外。不论是胸前裹蓝布,还是意外的牵手,亦或是后山的相逢,以及河边的相救。   这样一想,她豁然开朗。   她是不是应该大大方方一点,毕竟是个已婚之人,有什么不能看开的?   人家三叔是读书人,有着读书人的矜持,她若再做出小女儿家的怯态,岂不更添尴尬。   还会显得她矫情。   她闭上眼做了一番心里建设后,将刚做好的一碗凉糕端了出去。   “三叔,家里没什么水果,吃碗凉糕吧,我才做的。”   她的脸上带着浅笑,在霞光里柔和又明媚。沈越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垂眸接过凉糕,道了谢,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吃。   入口细滑香甜,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没想到,吃了好几天素面的味蕾,竟被一碗凉糕激活。   他一向不爱吃甜食,可今日,突然发现这种甜腻的味道还不错。   他不禁咱道:“阿梨,你去镇上开店,生意一定很不错。”   周梨知他是在夸自己的手艺,笑道:“那铺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哪知道生意好不好。”   “你手艺这样好,生意怎么会差?等你开业,我给你写一块匾额。”   “真的吗?”周梨喜出望外。   沈越点头:“那是自然。”   周梨也听说过沈越的字好,据说城里许多人都喜欢请他题字,有的人还不惜花钱买,一副字可以卖不少银子。   周梨开始畅想:“那到时候三叔题了字,我就找王大哥刻成牌匾,我的门面就有了!”   沈越听到前半段,唇边还笑意深深,听到后半段时,那笑容就稍稍淡了下去。他垂下眸子,继续吃手里的凉糕。   吃了两口后又抬起头,似是无意闲谈一般问道:“从前在周家村时,王大哥是不是很照顾你?”   周梨点头:“嗯,王大哥人挺好的,对乡亲们都很热情,就是嫂子过世太早,他如今一个人生活,也怪可怜。”   “那他没想过再找一个吗?”问题一出口,沈越就有点后悔了,他怎么如此长舌?   真是愧对圣贤,有辱斯文。赶紧再舀了一大口凉糕把自己嘴堵上。   周梨没觉异常,兀自答道:“约摸是不想再找了吧,从前村头的李媒婆也给他说过几个,他一个也没同意。”   沈越舀了一勺红糖水喝,甜得倒牙。   就听周梨叹息一声,情绪似一下子低落:“或许是已经承受过一次离别之苦,后头就不愿再尝。”   沈越道:“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完又有点后悔,这是他当夫子时的怪毛病,总爱把学生平实的话翻译成某句诗词。   周梨听不懂,便问:“曾经什么水?”   沈越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和你刚刚那句话意思差不多。”   周梨愣了一瞬,心里跌了一下。三叔学问好,原来同他多说几句话后,她才发现,他们之间,是有隔阂的。   就像这围着院子的院墙。   也许只是院墙里头与院墙外头的距离。   但永不会相见。   周梨借口回了灶房,没再出去。   沈越吃过凉糕,起身去院门口扒了一下门缝,见外头似乎已经没人,便走到灶房门口,对周梨道:“阿梨,外面人走了,我就出去了。明天你收了摊子,得空随时来庠序书院找我,我带你去看铺面。”   周梨瞥了他一眼:“我,我可以去书院找你?”   沈越道:“那是自然,租铺子是正事,咱们院长也晓得。”   周梨答应下来,沈越下意识给她行了个告辞礼:“今日多谢款待。”这是他的一贯习惯,去别人家做客,临走鞠个躬道谢。   周梨见他如此郑重其事行礼,不知为何,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沈越抬眼瞧她,见她立在灶台边手拿菜刀正一边切葱花一边笑,怪不好意思,忙不迭转身离开。   周梨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好笑地摇摇头,她为什么突然觉得三叔有点呆。吃了她一碗凉糕临了还给她作揖道谢。   沈越回到自己屋,坐了会儿,忽闻到桌上葱油饼的味道,随即拿起一个吃。眼里又是一阵惊艳。   第二日。   周梨上五早早收了摊子,回去随意吃了中饭,便往镇上去了。   庠序书院她倒是晓得在哪里,只是从未进去过。   路过之前和三叔一起躲雨的街檐,走进附近一处巷子,便到了庠序书院。   兴许是书院的午休时间,内里很安静。她走进去时还有些紧张,一旁看门的老大爷见了她,过来问了一嘴,便领着她去了集英室。   站在集英室门口,只一眼就望见了正伏案看书的沈越。   老大爷嗓门大:“沈夫子,有人找。”   沈越闻言从书里抬头,就看见门口的周梨。   而随着老大爷这一嗓子,其余或打盹或看书的夫子们,纷纷朝门口望了过去。   这哪儿来的美人啊?找谁的?   下一刻就见沈越站起来朝门边走去。   沈越路过对桌时,被拉住了衣摆:“这是上回落暴雨那天的姑娘?”   沈越看一眼同僚,见他满眼的惊艳与惊讶,不咸不淡回道:“嗯。”   同僚眼光一亮,说好的丑媳妇竟是个大美人。这沈越艳福不浅啊。   沈越走到周梨面前:“走吧。”   两人向书院门口走去,先前同他说话那同僚,特意跑出来去茅厕,路过他们时,还促狭地同他们打招呼:“沈夫子,弟妹。”   沈夫子和“弟妹”脚步一顿。   同僚早跑了。   沈越忙解释:“他,他向来口无遮拦,你莫往心里去……”   周梨垂下头,声音微弱:“他说什么我没听见。”   沈越觑她两眼,不管听没听到,只当没听到。   两人出了巷子,来到街上,没走多远,便在一处铺子前停下。   沈越从衣袖里摸出钥匙打开门:“院长去了省城,将房门钥匙给了我。”   周梨跟随他进屋,放眼一看,这铺子果然不大,并且的确陈旧。   桌椅板凳尽是缺胳膊少腿的,房梁看上去也摇摇欲坠,但好在采光不错,地段在街心。   周梨正看得入神,丝毫没留意自己上方,一块脆朽的房梁在他们开门进来时被惊动,这会儿堪堪掉落。   “小心!”沈越一把将她拉过来,她身子一跌,撞上人家胸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耳边轰隆一声。   朽木落下。   周梨再抬头,就对上沈越近在咫尺的脸。   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有交叠的青蛙,沈越也是这样拉了她一把。   她心下一慌,赶忙挣脱他的手站好。   可她刚一挣开,男子又一把将她扯到近前。   她愣住,抬眸,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第12章 、护犊   就像有一只小鹿在她心上跳舞,有那么一瞬,她生出了某种错觉。只关男女。   然而,下一刻,只听“砰”一声。   “又掉下来一根梁子。”沈越放开了她,轻咳一声,转身向店的后门走去,“随我来看看后面。”   周梨心里的小鹿被横梁砸死了。   后门出去,是一处小院子,院子西侧有一间堂屋和一间卧房,东侧是灶房。背面横亘着一堵围墙,一看那砖瓦的颜色,就晓得是才修不久的。   周梨好奇地问:“那边租出去了吗?”   沈越瞥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租出去了。”   “咦?这里还有一道小门?”周梨走到东墙角,伸手摸了摸那嵌在新围墙上的新门板。   “院长说,留个门儿是方便有人连租。”   周梨了然,也没再细问。   她看了一圈后,点点头:“我很满意,三叔,劳烦你向你们院长说一声,我租下了。”   沈越见她下了决定,嘴角扬了扬:“好。”   两人出了店,沈越将店门上好锁,转身问:“你现在可是要回去了?”   周梨点头。   “院长明日下午回书院,到时候你来找他签契吧。”   “好。”   周梨见再无甚话说,正准备道别,就听沈越又开口道:“你,你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借你。”   周梨惊讶地看向他,他将目光别向旁处。   “不用,我够的。”   “那就好。”   两人道了别,一个向东回书院,一个向西回村子。先前还站在一处的两个人,渐渐被人群隔开。   入夜,周梨借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在衣柜里翻出了一只荷包压到枕头底下,里面是她存的钱。不多,只有三两。   第二日下午,她便又往镇上去。   眼尖的吴娘子见她路过四洞子桥,嗤笑了一声。   她发现周梨这两天总早早收摊,心里生出几许快意。一准是她把生意抢了些过来,周梨钱赚不了那么多了,就干脆提早收摊。   看着吧,早晚这河边豆花西施的名号,是她吴娘子的。   周梨自是不知道旁人的想法,她如今一门心思想着门店。   来到庠序书院,正赶上童子们下学。看门老大爷认出了她,便没拦她路,她直接往集英室走去。   来到集英室门口,又引得一阵起哄。   有同僚高声喊:“沈夫子,有人找!”   这氛围让周梨不自觉红了脸。   沈越走到她面前:“我带你去院长处。”   她羞垂着头应了。   走在路上问:“我来此处找你,是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沈越忙摇头:“没有没有,院长很高兴,他的铺子总算有人租了。”   两人来到聚贤阁,院长正在里头。花白头的中年男子见沈越身旁跟着个娇娇美人,小眯眼不禁亮了亮。   周梨是看不懂租契的,沈越便给她念了一遍,她又签不来名,沈越帮她写上名字,再由她自己盖上指印。   签完契,付了租金,院长笑道:“沈夫子,今日家宴可以带家眷哦。”   周梨茫然,但很快明白过来,那“家眷”一词是何意。   沈越急忙道:“院长,你误会了,阿梨是我侄女。”   院长震惊地在他二人间打量。简直难以置信,啧啧,看上去挺般配,竟不是一对儿吗?   随即讪笑:“侄女也是家眷,一起吧,这契书还要拿去衙门登记方能生效,我家那小子便是衙门里的文书,他今日也会回来,顺便让他拿到衙门去办。”   周梨不懂这契约还要拿去衙门,也不懂这位院长说的什么家宴,只好缄默地看向沈越。   沈越见她望来,一双杏儿眼水亮清澈,满是对他的信任。他突然有了那么一点私心,不想她回去,想带她一起。   上房东家吃个饭而已,也不算越礼吧。   于是,他对她道:“今日院长生辰,他不喜热闹,便只请了几个夫子一起去家中坐坐,你正巧赶上,一道吧。”   周梨慌乱道:“生辰,可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沈越笑道:“不需要准备,连我们,都是去他家吃白食。”   说着,三人齐齐笑出了声。   来到李院长家,众人在他家院子里坐下。   人的确不多,也就七八个。不过让周梨没想到的,竟然只她一个女子,怪难为情。早晓得,她就不来了。   她察觉到桌面上这几个男子总有意无意打量自己,脸上的热度就一直没消下去过。   而她不知道,她这个样子,更显得娇媚动人。   如今都晓得周梨不是沈越家娘子,几个单身夫子心里都有些痒痒,殷勤地给周梨削水果。   周梨局促地接了,也不吃,放在身前桌子上。   沈越瞧了,抿了抿唇,但见同僚们那一个个豺狼虎豹的眼神,他突然后悔带阿梨来。   他见又有个同僚向阿梨递来刚剥好的橙子,趁着阿梨还没接,忙把自己才削的梨递过去。   周梨看一眼橙子,又看看梨,最后接了梨。   抬眸弯了弯杏眼,对那位橙子夫子道:“谢谢,我喜欢吃梨。”   橙子夫子失望归位,沈越嘴角微微扬起。   周梨觉得挺尴尬,便起身去茅厕避一避。   等周梨走了,大家说话就放得开了,其中一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夫子看着沈越笑道,“三叔,”他学着周梨的称呼,声音戏谑,“给小辈们一点机会吧,护犊子护得太过了啊!再护我可就要误会了。”   沈越正端起杯子喝茶,兴许是太烫,突然呛了一口。   另一个夫子刚刚在同人说话,只听到后半句,不解地问:“什么误会?”   此时,周梨正巧走回来。   她见大家说得高兴,三叔却不住地在咳,坐下后看向沈越:“三叔你怎么了?”   沈越无暇回她,一想说话就咳得更厉害。桌上自有人帮他答:“我们误会你三叔了,他一急就咳。”   周梨茫然,再次看向沈越,下意识问道:“什么误会呀?” 第13章 、勾带   沈越向“恶毒”夫子们投去警告的眼神,又看向周梨时,眼里的光陡变柔和:“没什么误会,他们几个说笑的。”   正此时,只听灶房里传来“哎呀”一声。是院长媳妇的叫声。   院长惊了一下,赶忙跑去灶房门口,一个中年妇人正好走出来。   院长一看自家媳妇表情有些痛苦,一根指头正在流血,满脸担忧:“怎么了这是?”   妇人道:“我杀鱼,一不小心把手剁了一下。”   院长赶紧把人扶着预回房包扎。   妇人边走边道:“我锅里还煮着东西呢!”   院长虎着一张脸对媳妇道,“包扎了再说。”又向院子里的人道,“你们谁帮忙看着灶房一下。”   说完,强行将自家媳妇拖进屋包扎去了。   男子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搡,却没人起身。主要都是读书人,在家时谁下过厨啊?没人会庖厨那一套功夫。   周梨见没人动,这个时候好像只有她最合适,她站起来,轻声道:“我去吧。”   周梨往灶房去,沈越起身追上:“我去帮你吧。”   夫子们起哄:“啧啧,沈夫子你会什么啊?别添乱。”   沈越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来到灶房,周梨不防沈越会跟来,便道:“三叔,不用你帮,你出去和夫子们聊天吧。”   沈越看着她:“是我带你来做客的,没想到还要让你来灶房忙,委屈你了,我给你打下手吧?”   周梨摇摇头:“不委屈,我本来就喜欢鼓捣吃食。打下手就不必了,我忙得过来。”   “那不行,三叔不能留你一人在这里。”   周梨拗不过,看了一圈灶台:“那三叔你帮我洗菜吧。”   “好。”   沈越当即挽起自己的长袖,拿上木盆将萝卜、青菜、玉米等一应蔬菜装上,拿到一旁水缸处舀水清洗去了。   周梨看了看案板上杀到一半的鱼,提起刀来继续。   去内脏,刮鱼鳞,打花刀,淋上桂花酒腌渍。   处理好了鱼,她又将一旁的排骨拿出来剁成块,还有五花肉,也切了片。   她看一圈,灶台旁还有一只已经去了毛的鸡。院长媳妇大约是想把鸡炖着吃吧。   她想了想,把鸡脯肉分离了出来。   处理好一应肉食,她侧头看蹲在一旁的沈越,他正认真地搓着茄子皮。   正此时,沈越似乎意有所感,也抬头望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随后继续各自忙碌。   周梨切了姜,拍了蒜,摘了辣椒。准备好了一应佐料,就打算开锅。   院长家的灶台有两个,可以同时架两口锅。   她看见其中一个灶台上放着一只顶罐,罐里还装了清水,只是还没来得及放东西进去炖。   周梨用另一口铁锅酥了油,把排骨炸了一下捞出,又把鸡块丢进去过油捞出。随后将两种肉丢进顶罐里,盖上盖子慢炖。待炖到一定时候,又丢入玉米截和老南瓜块,继续炖。   这间隙中,她已经把鸡脯肉煮熟,捞出,用刀背将熟肉敲软,再用手把鸡肉顺着肌理撕成条,装盘。放入蒜末、豆豉酱,再淋上新酥的热腾腾的油辣子,发出“嗞嗞”的响声,一盘拌鸡丝就做好了。   渐渐的,炖菜的香味混合着油辣子的味道飘出院子。   院子里的人们伸长了脖子闻,突然集体饿了。   沈越把菜都洗好了,自觉走到灶台后帮忙生火。   待院长媳妇处理好伤口回来,刚走到门口就见灶房里头的两个人,一个正站着切葱花,一个正坐着生火,时不时互相含笑对看一眼。她不由地会心一笑,暗自感叹年轻真好。   实在不忍心打扰这氛围,但总归不能让客人一直做饭不是。便笑嘻嘻地进去了。   她看了看灶台上已经做好的拌鸡丝,炒五花肉,凉拌白肉,鼻尖飘散着这些菜的香味,惊喜道:“这都是你做的吗?”   周梨点点头:“我也没尝,不知味道如何。”   院长媳妇笑道:“瞧这些菜的成色,再闻这味道,就一定好吃。”   周梨被夸得怪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翻炒锅里的四季豆。   院长媳妇赶忙把锅铲抢过来:“你们俩已经帮我做了好几个菜了,都怪我,我只要有伤口,就很难止血,所以弄了那么久才过来。你们快出去玩儿吧。”   周梨懂得分寸,毕竟自己是客,不能喧宾夺主,便同沈越一道走出灶房。一同去了后院井边洗手。   井边有一只木桶,装满了水,沈越道:“你先洗,我给你舀水。”   周梨蹲到水沟边,沈越从桶里舀一瓢水走到周梨身侧,缓缓倒下。   周梨湿了手,再拿皂荚涂了两把,继续冲洗。   沈越看了看她的手,阳光里,那双被水浸得湿透的手,纤细而白皙。他的目光又下意识游到她的侧脸,她沐着近午时的阳光,都能看到她脸上、耳朵上的一层细小绒毛,几预透明。   目光再移一点,就见她的外衫因蹲下去而翻着衣襟,露着内里一抹鹅黄的兜儿,以及兜儿下那叫人神魂无措的起伏与沟壑。   沈越耳根一热,赶紧挪开视线。   周梨洗净了手,站起来,拿过沈越手里的瓢:“三叔,该你洗了,我去给你舀水。”   沈越蹲下,抹了一把皂荚,搓起来。   周梨打来水,认真地给他淋。沈越莫名有些心慌,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觉得他亵渎了人家女儿家,因此只胡乱地洗了一会儿就忙不迭要起来。   周梨没料到他这么快,忘了让开,因此待沈越起身时,他的脑袋就撞到了她的腹部。   正此时,他的头发好巧不巧挂到了周梨腰间的勾带上。   两人一慌,挣扎着要把沈越的头发弄出来,可越慌张越乱,头发与勾带越纠缠越分不开。   待他们意识到越急越于事无补打算静下来慢慢弄时,才发现他们两个此刻的姿势,十分的暧昧。   周梨站着,沈越蹲着。沈越的头挨着周梨的腰,他的脸贴着周梨的腹部。   他的鼻尖不由自主跑进一股甜香,还混杂着一种独属于女人才有的味道。那味道带着某种极致的诱惑,让他再没有思考的能力。   而她此刻浑身僵着,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腹部,濡湿滚烫。一种奇怪的苏痒瞬间传遍全身。 第14章 、抱歉   周梨忍着心上的悸动,道:“三叔,你别动,我将勾带松一点,再取你的头发。”   就是她不说沈越也动不了。他浑身僵硬,觉得自己就像那砧板上已经被一刀背敲晕的鱼。任由杀鱼的把它去鳞剖腹,它也感受不到。   周梨的手有些颤抖,低头看着自己腰间与沈越纠缠处,指头尖起,缓缓松了松勾带,再轻轻地把绕在扣儿上的头发丝一点一点取出。   解开的一瞬,两人如蒙大赦,纷纷红着脸,不看对方,只看向沟渠里正幽幽流走的水。   “我……”两人同时开口。   又是一阵尴尬。   末了周梨让沈越先说。   沈越开口:“抱歉。”   周梨赶忙道:“今日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沈越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院子里有几只鸡,正咯咯咯地啄着地上的泥,叫得人心烦意乱。   两人沉默良久,前院有人唤道:“沈夫子,阿梨姑娘,开饭了。”   二人才如获新生般快步向前院走去。   来到前院,两人强作淡定落座,表面上已经恢复如常,脸上挂着平时的笑意。只是脸色还有些红,但大家都不甚在意,毕竟天气热,说是被热红的也实属正常。   院长媳妇将菜都摆上了桌,院长率先拿起筷子,乐呵呵道:“来,大家别拘谨,今日就是随意聚聚,开动吧。”   夫子们与院长本就相熟,何谈拘谨,都毫不客气地开始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后,一个夫子道:“嫂子最近厨艺见长啊,这凉拌白肉也太好吃了!”   另一个道:“就是就是,这拌鸡丝和炒五花肉,真的特别好吃,嫂子,你这厨艺若是去开店,我一定天天光顾你生意。”   院长媳妇看了周梨一眼,讪笑道:“你们的嘴可真厉害,唯一我没插手的三样菜,就是这凉拌白肉、炒五花肉和拌鸡丝了。”   众人讶然,这才齐刷刷看向周梨。他们虽然都晓得周梨方才进灶房帮忙,也炒了点菜,但不知道具体哪几个菜是她炒的,真没想到,他们随意夸赞的三样竟都是她做的。   夫子们看周梨的眼神都冒出了金光。尤其是那几个单身夫子。   周梨见那么多双眼睛看过来,怪不好意思,默默低头吃菜。   坐她右手边的一个夫子,便是单身,这会子开始“没话找话”和周梨聊天:“阿梨姑娘,你今年多大?”   周梨轻声回:“快十九了。”   “阿梨姑娘手艺这样好,听说租了院长家的店面?是打算开个饭馆吗?”   “开豆花店,顺便卖点小吃,饭馆的话,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你可以请人嘛,再不济,咱们都可以去帮你。”   众夫子殷切地答:“就是就是。”   沈越的嘴早抿成一条线,他忍不住了,语气带着点责备:“你们一个个在家碗筷都不收一个的,帮什么忙?别给我们阿梨添乱。”   一个夫子笑道:“瞧瞧,又护上了。”   周梨端起茶杯默默喝茶,被那句沈越随意脱口而出的“我们阿梨”烫了心。   院长家八岁大的小儿子一边夹菜一边道:“我将来要是娶媳妇,一定也要娶一个长得好看又会烧菜的,至少要比我娘烧的好吃才行,就像阿梨姐姐这样的!”   童言童语一出口,院长媳妇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你才多大,就想着娶媳妇了?”   随即是桌上一众人哄然大笑。   小孩子捂着吃痛的后脑勺,埋怨似的看看自己娘,端起饭碗爬下凳子,绕到周梨的身边:“哼,我要挨着漂亮姐姐坐,我才不挨着你这母老虎坐!”   院长媳妇气得不行:“好小子,你今晚给我等着,仔细你的皮!”   大家又笑了一回。周梨看看突然挤到自己和沈越中间的小孩,哭笑不得。   小孩见桌子那头有炖的玉米,够不着,就撒娇似的拉着周梨的手臂:“好姐姐,帮我夹一块玉米好不好?”   周梨侧头看看他,小孩子生得粉嘟嘟的,怪可爱,就预伸筷子帮他夹玉米。   谁知,沈越突然开口:“我帮你夹。”说着就够着手夹了一块玉米放进小孩碗中。   随后平静又慈祥地冲着小孩笑:“吃吧。”   小孩看看他,再看看玉米,眼神有些哀怨。他想吃漂亮姐姐帮忙夹的嘛……   沈越忽瞥见那搭在周梨手臂上的小手,漫不经心地将小手扒拉下来道:“小孩子吃饭,要一只手端碗,一只手拿筷子,免得碗掉到地上。”   院长小酌了一杯,这会儿眼睛里已染着些酒晕,他看看沈越,又看看周梨,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一顿饭吃罢,院长夫人一看狼藉的桌面,心里顿时泛酸。周梨沾手的那几个菜的盘子里,连颗葱花都没剩,而她做的菜,还剩了好些。   离开院长家时,天将黑尽。沈越与周梨走入长街,时值华灯初上,街上的人渐渐稀疏。   走到中途沈越停了下来:“阿梨,累你这么晚才回去,实在不好意思。”   周梨浅笑摇头:“不碍事,如今天黑得晚,现在回去也不迟。”   沈越默了默,道:“我今日不回村,你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周梨看了他一眼,很快明白他的用意。现在这个时间点若他二人同时回村,路上有人瞧见了,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三叔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二人好。   “嗯。”她答应道,“只是三叔在镇上有住处吗?”可别专门为了避嫌而去歇客栈,那就有点不划算了。   沈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别过去看一旁的路沿:“有的,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参加乡试,为了节省更多时间看书,前两日便在镇上租了一处房子。”   周梨道:“那就好,那……三叔,我就先走了?”   沈越点头:“去吧。”   周梨一步步走远,身边原本同行的人突然没跟上来,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落了什么东西似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长街灯火阑珊,那人已经不见。   周梨举头望了望夜幕,繁星如许,她看见了一道华光璀璨的银河,两边有见而不得的牛郎星和织女星。   天色确实不早,她在外面晃了一天,心一直飘着,是该回家去了。   脚下步子加快,向沈家村方向走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头,从一边的巷子口,闪出一道高大的长衫身影。   沈越哪里放心她一人走回去,一路远远地跟着,走出镇子,走过四洞子桥,再进了村,最终远远地躲在家附近的一棵黄桷树后,亲眼看着她进了家门,才放心地走回镇上。 第15章 、问询   周梨租了店面,没急着修缮,等到李氏回来,同她说了,得到了她的肯定,她才开始想修缮铺面的事。   正巧李氏刚回来这天下午,王许就来了。省得她回周家村找。   王许兴高采烈地问周梨:“阿梨,如何?今日我带你去看我二婶那铺面?”   周梨怪不好意思的,讪讪道:“多谢王大哥,我,我已经租下铺子了?”   王许的笑容凝了凝:“啊?租了啊?租的哪儿?”   周梨道:“租的镇上街心那处。我正想着去找王大哥说说请你修缮铺子的事儿呢。”   王许的笑意又变深了:“好啊!成!啥时候开始?我最近都得空的。”   周梨见他答应了,没有因为自己不租他们二婶的铺面而不高兴,这才放心下来:“那要不明日开始?明天一早你到村口,我带你去。”   王许点头:“嗯,好,我明早辰时初刻就到村口等你。”   沈越下学回家,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隔壁男子声音说什么在村口等啊等的,他将目光落到隔壁洞开的院门一瞬,随即又收回来,进了家门。   李氏去了一趟娘家,带了不少干货回来,什么枣子核桃芝麻花生的,好几口袋。这会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见王许。   此刻周梨背对着,王许面朝着她,李氏一眼就看见笼在黄昏霞光里那男子,望向阿梨的眼里冒着光。   王许见她出来,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又继续和周梨说话。   李氏便坐到屋檐下拿着蒲扇扇风歇凉,只是眼光不住地在王许身上打量。   他身着短褐,衣衫似乎太合身,刚好裹在身上,勾勒出那肩臂与胸前不凡的肌肉线条。他的肤色是小麦色,眼睛是丹凤眼,约摸八尺的身高,站在周梨身前,衬得周梨更加娇小。   仿佛周梨才齐他的胸膛。   李氏又看向周梨,乌发云鬓,身材玲珑,面容是十里八村都数得上号的。关键是,她还年轻。   待王许走后,周梨去灶房做晚饭,李氏便摇着蒲扇跟了过去,站在灶房门边看周梨忙活。   周梨说今日晚饭做青菜面鱼吃,正在和面。   李氏看了一会儿她干净利落的动作,随口道:“阿梨,我这次回娘家,娘家那边同村一个婶子的儿媳,守寡多年,今年也再嫁了,我瞧着挺好的。”   周梨和面的手一顿,看向李氏:“娘?”   李氏才道:“阿梨,你还年轻,咱们村你这样的情况,再嫁很正常的,你有没有想过?”   周梨当即否定:“我没有想过,我就想和娘过一辈子。”寡妇再嫁,怎么能正常呢?村里再嫁的,哪个不是被村口长舌妇们翻来覆去的说。   李氏笑了:“傻丫头,我当初也只不过是娶你进门冲喜的,你何必……”   周梨已经跑到她近前,一把抱住了她:“娘,你今日是不是看王大哥来找我,误会什么了?阿梨真的没有要改嫁的心思。你不在这些天,我也没和什么男子接触。”   说这话时,周梨暗想,三叔是长辈不算男子……   李氏的心软得跟柿子似的,伸手拍她的背:“傻阿梨,娘说真的,如果你想再嫁,那日后娘就是你的娘家娘。”   阿梨哭了起来:“娘,这么些年,我早就当你是亲娘了。只是再不再嫁的,阿梨觉得没什么意思,嫁到别家有什么好?无非是过去伺候男人,阿梨不想。”   李氏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知道阿梨心里对所谓的“伺候男人”有阴影,毕竟当年,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就死在了她身上。   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的确太可怕了。她没有享受过两个人的快乐,更多的大概是恐惧。   李氏扶起她的脸,为她擦泪:“傻孩子,你丈夫是个病人,新婚头一晚就吓到你了,其实娘告诉你啊,男女在一处过日子,其实是件美好的事。”   周梨再次抱住她,开始撒娇:“娘你别劝了,阿梨没有改嫁的心思,阿梨就想和娘过。”   李氏无奈地笑起来:“行吧,娘不管你,但你若有心仪的男子,提前和娘说,娘替你相看。”   “知道了娘,咱现在还是先做饭吃。”   周梨又去和面去了,李氏看了一会儿,摇头叹了一声,转身去院子里拿扫帚扫地去了。   周梨把面活好,锅里烧的水已经开了,她便拿起一把竹子削成的月牙刀开始削面。面鱼儿一条条跃龙门似的跳进沸水里。   待削好,再盖上锅盖煮。周梨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锅盖,有片刻愣神。   想起娘方才的话,再嫁?和男人一起过日子?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怎么想都觉得挺可怕。就平日里一起劳作说笑还好,可若是到了夜里熄灯上床……她脑子里一下子蹦出多年前的洞房花烛……   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谁不想呢?只是她自小不幸的命运已经预警,她这辈子都与那种日子无缘。   吃过饭,天还未黑尽,周梨就去院子前不远处的土地里收菜,他们家地里的茄子早成熟了。   她来时,正巧看见隔壁地里也有人干活。   是她在周家村为数不多的,算得上好朋友的女子。   “桃花,你也收菜呢!”   桃花见是周梨,笑着应道:“是啊。”   两人鲜少有机会坐下来摆闲,今日倒是得空了。   待他们摘完菜,便坐到一旁的草垛下望着夕阳谈天。   桃花去年死了男人,也是个寡妇,不过她比周梨幸运,丈夫给她留了个儿子。   桃花这些时候看见了王许好几回,有时候他都已经到周梨家门口了,却只是单纯地站那儿一会儿,然后又离开。   聊着聊着,她便随口问道:“阿梨,你有没有想过再嫁?”   周梨惊讶地看着她,今天这是怎么了,婆婆也问,桃花也问:“没有,男人有什么好?”   桃花笑道:“男人还是有好处的,家里多个男人,好些重活脏活都有人做了,到了夜里啊,他还可以伺候你。”   周梨震惊地看着桃花。   桃花又道:“咋了,不明白吗?”她想了想,周梨应该的确不明白,毕竟她男人死得早。   “不明白我说给你听,咱们都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若是能再遇到个疼你的,你可以考虑考虑。”   周梨不说话,拿着根狗尾巴草转着玩儿。   桃花见她那表情,跟个未出阁的姑娘似的单纯,忍不住就想点点她:“我说的疼,可不只是平日里。还有夜里。”   周梨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话,嗔道:“你这死丫头,好没羞,说这些。”   桃花神秘兮兮凑近她:“我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你知道村尾的那个单身汉子吗?我和他……他已经去我婆家提过亲了,他说他入赘,我婆婆也答应了。”   “啊?”周梨震惊不已,“可他年纪不小了啊,足足比你大十多岁呢!再多几岁,都能做你爹了。”   桃花不以为意,道:“老点好,老有老的好处,我觉得和他一起挺快乐的,他知道怎么疼我。”说着,羞涩地低下头去。   周梨原本没想歪的,可当桃花低头那一瞬,她瞬间歪了。她再没办法淡定听下去,就要站起来。却一把被桃花扯住。   见周梨一副有点恼羞的模样,桃花就越想逗她:“你啊,你是没享受过,我和你说,你别看他年纪大,可大有大的好处。我瞧着喜欢你那王许,身子也挺健壮,指定更大,你不妨考虑考虑。”   周梨脸涨红一片:“桃花,你再说我可真走了。”   桃花求饶:“好好,我不说了,不过,我要问你一个问题,真心实意问。”   “你问吧。”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男子,让你心里就像有小鹿乱撞?”   周梨吃惊地看向她。   正此时,草垛后有人经过。是沈越,沈越听到了周梨的声音,本不想驻足,可是当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腿便先他的意志停了下来。 第16章 、答复   见周梨诧异地盯着自己,桃花笑着推推她:“哎呀,那我这么问你,你每次见到王许时是什么感觉?”   周梨顺手揪起一株蒲公英,再吹出一口气,棉花似的种子便四处飞了出去。   “王大哥人挺好的。”   草垛后的男子开始后悔自己偷听了,旋即轻步离开。他一路上又开始在心里暗骂自己,这种行为实属小人,有违君子之道,如何对得起先贤。   只是骂着骂着,突然叹息了一声。走回自家院子,妹妹沈鱼端了一盘凉拌苦瓜,说是用盐腌过,一点也不苦,让他尝。他随意夹了一片放进嘴里,紧接着就锁起了眉心。   “真苦。”   只是苦归苦,他也没吐出来,咀嚼再三后,还是咽了下去。   而沈越不知道,他走后,两个女子的闲聊还有后话。   桃花道:“挺好的?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周梨红着脸瞪她一眼:“你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什么都问得出口。”   桃花切了一声:“都是嫁过人的人,也就你还跟个大姑娘似的。”   两人再聊了会儿,直到天色暗下,才各自回家去了。   沈越大半夜都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夏夜的虫鸣真是扰人,他起身去了趟茅厕,就停在侧院的槐花树下,借着月光左右端详那树上,妄图揪出那叫了一整夜的虫子。   他找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这行为有点幼稚,就想着还是回房间去床上躺着,刚一转身,忽听得隔壁院子里响起一阵开门声。   他再望了望槐花树梢,紧接着爬了上去。   他坐到树杈上,望向隔壁,就见周梨正向后院跑去,估摸着是去茅厕。   不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她似乎并不急着进门子重新睡觉,而是停在了院子里,看了会儿丝瓜藤和阿橘的窝。   她罩了一件薄纱外衫,月华勾勒出薄纱下玲珑的身段。她仰起头看月子,脖颈的弧度分外好看。   他想,阿梨就是命不太好,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成了寡妇,万事都自己扛。怪不得那王木匠经常巴巴的往阿梨这边凑。   “王大哥人挺好的。”   脑海里突然飘出这么句她白天的话语。他想如果他是自己那死去的同窗,看见有人对自家妹妹有意,而妹妹似乎也不讨厌那人,做哥哥的会怎么做?   大概会仔细留意那人,看他品行如何,替妹妹把关。   周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房去了。   待那边门关好,沈越才开始为下树发愁。   上树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轮到下树,起码得花上一刻钟。   他又懊恼了一回,他一个恐高的人,为什么想不开爬树?   最终,他还是狼狈地摔到了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房间继续睡觉。   也不知因何,后半夜不再失眠,沾枕头就着。以至于第二日鸡打鸣都没能叫醒他。   还是牛氏过来敲他房门,他才猛然惊醒,一看天色,快到晨时初刻。   他飞也似的穿衣下床,胡乱地洗漱一番便出了门。   牛氏看着儿子形色匆匆的背影,好笑地摇摇头。这小子,还是头一回看他这么慌里慌张的。   在牛氏眼里,她家儿子做事情十分有条理,每日卯正起床,看会儿书才会去书院,今天居然睡到了晨时。不过这样倒显得她儿子是个正常人了。   沈越急忙走到四洞子桥头,下意识循望了一圈,没看到熟人,心道,看来的确起晚了。   路过街心周梨租的铺面处,他向洞开的门口望进去,果真看见她与王许在里头。   周梨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大约是在告诉王许她修缮铺面的想法。   也不知那些横梁还会不会落下来打到人。   只是即便落下来,保护她的人也不可能是自己了。   他没想过上门去打招呼,店面租下后似乎也没什么会需要到他。他又不会木工活。   他不再迟疑,阔步离去。   正此时,门里的女子晃眼瞥见街上闪过一道熟悉身影,她下意识追出去,街上行人匆匆,却不见那道熟悉背影。   王许诧异道:“阿梨,怎么了?”   周梨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走回去:“没什么,我们继续。王大哥,这些横梁你看有没有办法修一下,曾经还掉过两根下来。”他抱了她两回,护了她两次。   王许望向屋顶:“没问题,好说好说。”   王许拿出工具,就开始忙碌起来,周梨便进了后院的灶房。   她今天上午得把灶房收拾出来,好在这里煮饭烧水,不然就只有回家拿饭过来给王许了。   洒水,扫地,规整东西,再擦灶台,足足整了一上午。   待处理好这些,她再去街上买来柴火和一些菜回来,便开始炒菜。   她想着王许干的是力气活,最好吃些油荤比较大的东西,才能补充体力。   便做了凉拌白肉,炒五花肉,还炖了一只猪蹄,素菜只炒了一个干煸四季豆。   头一天来店里做吃食,准备的时间有些久,待开饭时,已过了午时。   两人就坐在店里王许才修好的桌前吃,店门也大打开着。   其实后院有石桌石凳,但周梨想,还是正大光明在外面吃的好,若进后院去吃,孤男寡女的,显得有些奇怪。   周梨为王许斟酒:“来,王大哥辛苦了,喝一杯吧。”   王许接过周梨递来的杯子时,不小心碰到了周梨的手指,脸一下子红了。周梨浑然不觉地抽回手。   而这一切,原本街上路过的人不会注意到,可沈越路过时,却看见了。他还亲眼看见王许的脸慢慢爬上红晕。   他原本是要径直回自己租的屋子午休的,可鬼使神差地脚步一顿,再一转,向店门走去。 第17章 、跟踪   “三叔?”正在吃饭的周梨看见走进店门的男子,先是诧异,尔后笑起来,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三叔怎么来了?快坐下,吃过饭了没,坐下来一块儿吃呀?”周梨殷切道。   沈越浅笑:“不了,我刚吃过了。”   一旁的王许也站起来,笑道:“三叔不用客气,快坐快坐。”   沈越望向王许,又收回目光看近前的周梨,两人都巴巴地看着自己,这氛围有些怪异。   他这是到了什么小夫妻家里做客吗?   他抿了抿唇。原本没打算坐下的,但鬼使神差地还是走到桌前坐下了。   周梨见他坐下,笑容加深:“我去拿副碗筷来。”   沈越想说不用,可周梨已经跑去后院拿去了。   周梨离开这间隙,王许热情地给他斟了杯酒:“三叔,来,咱们喝杯酒。”   沈越看着他,笑得从容:“多谢王大哥,我不甚酒力,就不陪你小酌了。”   王许以为沈越是客气,劝道:“三叔过谦了,大男人天生自带二两酒量,来来来,我还从来没和三叔吃过酒,今日正是机会呢。”   周梨回来,恰好看见王许在劝酒,把碗筷摆到沈越面前,笑向王许:“王大哥,三叔是读书人,应该很少喝酒,你就别为难他了。”   王许一拍脑门儿,“哦,对哦,读书人一般都不爱吃酒。”他把刚刚给沈越倒的那杯端起来一口气喝了,“我自罚一杯,瞧我这没眼力界的。”   沈越道,“王大哥海量,”又看向周梨,笑意转温和,“阿梨,院长把拿去衙门登记的契书给我了。”说着,他就从怀里摸出一份折好的纸来递给周梨。   周梨接过来,打开一瞧,见契书上比先前多了一个小红印章,她虽然不识字,但也能猜到,这八成是登记在册的标记。   她看着这份契书,笑意深深。   沈越瞧她开心,他也觉得开心。自昨天黄昏开始就不太好的心情,这会子突然变得好起来。   有些人的笑就是特别有感染力,犹记得从前,他读书读累了,看见妹妹对他或撒娇或乖巧的笑,心情都会变好。   周梨的笑容,似乎也有着这样的感染力,像一粒使人忘却烦恼的药。   他不知道这药对别人管用不管用,但对他挺管用的。   他无意间瞥到王许……大约对别人也挺管用。不然王许在傻乐什么?   “阿梨,王大哥真为你开心,以后你就有铺子了,多少算个老板呢!”王许真心实意道。   周梨小心翼翼把契书收进怀里,说了好一番感谢沈越的话。   沈越却望了她的衣襟两眼,随后别过目光,再同周梨随意聊了几句后,说突然想起还有旁的事,便匆匆离开了。   周梨见人走得匆忙,与王许面面相觑。   而沈越已快步走到大街上,脸微微有些发热。他贴身揣了一路的契书,如今又被周梨贴身揣着。这让他感觉到别样的羞赧。   待回到租的屋子,喝了杯凉水冷静下来后,才自责地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   论辈分,那是你侄女!你为什么会控制不住想什么契书贴了你的身,又贴了她的身这种事?   读了这么些年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实在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登徒子,登徒子!   这边厢沈越正懊苦自省着,那边厢周梨与王许吃过饭后,继续干活。   这家店里的桌椅实在过于陈旧,能修补好拿来用的也就两三张桌子。周梨心想,在她营业前,需要购置的东西还很多。   下午的时间,周梨便去街上逛了一圈,这镇上虽然卖的东西应有尽有,但可挑选的花色其实不多,价格也有些贵。   她在一处卖碗碟的铺子前看了看,听到一个来买碗的大娘在挑选了一阵后嘀咕道:“还是县城里的大集市便宜一些,花色也更多。”   周梨一听,县城?她立时心动了。   虽说他们这些地方不比那三州五郡的繁华之所,男女大防那么明显,女子做生意、出门赶集都十分正常,但她从未去过县城,一个女子家独自去的话,这一路似乎也不太安全。   她想了想,便跑去成衣店买了一身男装回去。   第二天出家门时,她便同李氏说今晚自己就住店里,店里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她也是怕李氏担心,才不告诉她自己今日要进城采买的想法。说今夜住店里,也是以防万一路上耽搁,彻夜回不来。   同王许一起来到店中,她便进后院的房间里,换上了男装。等再出来时,正在修补桌子的王许见了,兀自一愣。   这是哪儿来的风度翩翩小公子啊?待看清楚小公子脸时,王许难以置信:“阿梨?”   周梨见他震惊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是我,王大哥不认得我了?”   王许被她笑得红了脸,伸手挠了挠头:“你穿这一身,我还道是哪儿冒出来的黄毛小子呢。”   周梨在他眼前转了一圈:“看不出我是女儿身吧?”   王许眼里满是惊艳与羞涩:“看不出来。”   周梨放心了,便道:“王大哥,我今日进城里置办东西,中午大约回不来,这里是十文钱,给你中午吃饭。”   王许哪会要她的银子,当即推拒了。周梨见他实在不要,也没勉强,想着日后多结些工钱给他便是。   王许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周梨便出了门。   沈越今日休沐,他出门散心时,无意间走到了周梨的店门口,抬眼看进店中,只见王许一人在里头劳作,不见周梨。   便拐了进去,先和王许打了招呼,又循望一圈后,发现周梨果真不在,旁敲侧击弯弯绕绕了许久,才从王许嘴里得知,周梨一个人进城去了。   沈越一听,先是震惊,尔后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恼意:“她一个人进城你也不晓得跟去!”说完又觉得不妥,毕竟王许是男子,跟女子一路的确不合适。   算了,他左右得闲,正好进城买点宣纸去。   想到此处,便不再停留大步出了店门,向街上走去。   王许有点懵,三叔刚刚好像……在凶他?可是为什么呢?进城买东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吗?   他们村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不是有经常进城的……   他挠挠头,想了半天想不通,继续干活去了。读书人好难懂。   周梨出了甜水镇,得穿过一片树林,才能到达县城。   只是,自她进入树林后,就直觉不对。身后似乎有人在一路跟着她。   可每每回头察看,又空无一人。   她警觉起来,莫不是这附近有什么打家劫舍的匪徒?   她弯下腰,作势拍鞋面上的灰,再次侧头看身后时,竟真看到一道灰衣身影飞速闪到了一棵大树后。   还真有人跟踪!   周梨赶紧从地上抓了坨拳头大的石头,也躲到附近的大树后。   果真如她所料,身后的跟踪者见前面女子突然消失,抬步追了上来。   周梨仔细听那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随即举起了手中石头。在人影闪进视野那一刻,迅猛地砸了下去。   “啊——”   凄惨的叫声响彻树林。 第18章 、簪子   周梨看着蹲身捂住头的男子,身子颤抖着,再次把石头举高:“你你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   男子抬起头,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无奈:“阿梨,是我……”   周梨定睛一看:“三叔?”赶紧扔了手里的石头,把人扶起来。   “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周梨没说下去,“怎么样,我是不是砸伤你了?”   沈越揉了揉脑袋,放下手一看,手掌上竟然了一点血。   周梨紧张起来:“呀,流血了!可怎么办?”   沈越见她满眼急切地盯着自己的伤口,笑着安慰道:“不碍事,小伤,你能有多大力气,也就破了点皮而已。”   周梨可不这么认为,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我先帮你包扎一下吧,待会儿到了县城咱们再去医馆。”说着,就预够手去帮他包扎。   可奈何她的身高才到沈越的肩膀,她垫起脚都有点够不着。   沈越垂眸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姑娘,脚尖垫啊垫,突然失笑,随后蹲下了身。   周梨知他大约是在嘲笑自己的身高,面色红了红,继续给他包扎。   她原本是站在他身前的,可此刻他们二人这造型,让她瞬间想到在院长家后院洗手之时,尴尬油然而生,她忙让到他身后去。   此时四周寂静,只余晨风吹着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沈越感受着从头顶传来的轻微触感,不知因何心神有些荡漾。   他想,大约的确是被砸得有些晕了头。   周梨趁着包扎间隙,偷偷撩起了伤口处的一点头发看,一道血红的口子隐蔽在浓密的乌发里,虽说没汩汩地流血,却不知深几许,直教人触目惊心。   或许真如沈越所言,她力气不大,砸得并不算严重,但即便这样,应该也很疼吧。   她鼻子忽然一酸,眼眶一热,眼里便盈上了一层水雾。   “对不起三叔。”她为他包好伤口,垂下头自责道。   沈越站起来,笑道:“没关系,不疼的。”说着,就发现跟前的姑娘不大对劲。   似乎是……哭了?   “阿梨?”   周梨侧过身向前走去,深怕被沈越看出什么端倪:“待会进城了咱们先去买药。”   沈越追上去,探究地看她,薄暮微霞里,只见她眉眼晕染着水色,鼻尖也有些红。知她是因为自责,忙道:“怪我不好,若不是我躲在后头,就不会把你吓成这样了。”   周梨也不太理解他这行为,便问道:“三叔为何要躲啊?”   沈越脑子一卡,多年来学什么书他这脑子都没卡过,这会子竟卡得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局促地捏起了拳头:“因为,因为……”   周梨见他为难,忽而悟了:“哦,我知道了,三叔不必说。”   她知道了,三叔进城在路上看见自己,为了避嫌,所以没直接上来打招呼。   与一个寡妇同行,被熟人瞧见了,有理都说不清。她想起去院长家吃饭那一回,天那么晚了,他也没同她一起回村。她突然想到,在三叔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在意她的身份,甚至是……嫌弃。   可转念又想,三叔帮过她那么多次,她怎么能以小人之心揣度三叔呢?兴许读书人的顾虑更多吧,三叔这样做不同样也是为了她的名声吗?道理她都懂,却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生出了些许委屈。以至于眼中的水雾久久都没有干。   沈越懵了,阿梨知道什么了?见人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害怕她自责过度,干脆大踏步拦到她身前。   周梨惊讶抬头,一双微红杏眼撞入沈越眼中,男子脑门儿一热,下意识抬起衣袖在她眼角擦了擦。   可转瞬,两人都是一愣。男子触电般收回了手。   “三叔,你此次进城是要买什么东西吗?”为避免二人尴尬,周梨忙找话题岔开。余光瞥了瞥树林其他地方,但愿没熟人瞧见才好。否则他们真是有嘴说不清。   “我买点笔墨纸砚。”沈越也察觉自己行为唐突,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再说他也不知怎么解释。毕竟方才那行为,他并不知所起。   “那咱们不同路,文房四宝听说在西市,我要买的那些东西在东市,两个方向。”周梨想,进城正好分路。   “啊?不同路?”沈越顿了顿,又道,“我也要去东市,鱼娘让我帮她带根簪子回去。”   周梨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   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进了县城。周梨头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没多久就忘了在树林那一茬。   这里果然比他们甜水镇热闹多了,沿街的商铺也更多,卖的东西也更丰富,路上的行人更是摩肩接踵。   “三叔,那边有一个医馆,咱们去买点药吧。”   “嗯。”   两人一同走进医馆内,请大夫帮忙看了沈越头上的伤,大夫说问题不大,伤口也不是很深,再上了点药粉,重新包扎了一下,周梨终于安下心来。   两人从医馆出来,径直向东市那边走去。   一到东市口,就看见一家颇大的金楼,周梨指着那店道:“三叔,那里有卖簪子的。”   沈越哪里想买什么簪子,那不过是他临时能想起的东市有卖的东西罢了。   只是话都出了口,戏就总得演全套。   “好,我们进去看看。”   两人走进店内,便有小二迎了上来,小二眼尖,一眼就认出周梨是个姑娘,笑嘻嘻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沈越道:“簪子。”   小二当即领着他们到簪子铺前:“小娘子看看,这里可有中意的?”   周梨讶然,望向店小二,只见店小二一副胸有成竹模样,随即红了脸:“你看得出……”   小二自信道:“小娘子天生丽质,肤色白皙,轮廓柔美,纵使身着男装,也掩不了芙蓉花容,我在这店里呆了十年了,这点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周梨不敢看他了,把目光挪去看那柜子里的一排排簪子。   看着那些做工金美的簪子,不免艳羡不已,她从来没有戴过什么金簪银簪,她只有两根木簪子。   这些东西应该很贵吧!   “这些都怎么卖啊?”她不禁问。   小二从善如流解答:“第一排每支三百文,第二排每支五百文,第三排每支一两银子。”   正在小二说的时候,她不经意拿起了第三排的一根,可当听到要一两银子时,旋即又放了回去。   沈越瞧了瞧那簪子,银质的簪身,簪头挑着一束雕刻精美的梨花,下头垂着两根流苏,流苏上坠着两只幺指甲盖大小的白玉梨。   多么贴合她的名字,阿梨。   沈越伸手,拿起那根梨花簪,问周梨:“你觉得这个好看?”   周梨想,他大约是让自己作个参考:“嗯,好看,买回去鱼娘一定喜欢。”   沈越抿唇没做声,举着簪子抬首,动作十分自然地簪到了周梨挽起来的发髻上。   周梨懵然,沈越忙抽回了手,状若无事地端详了一下,道:“的确好看。”   周梨想,他大约是让自己帮忙试戴一下。   旁边的店小二笑道:“二位可真有眼光,这是咱们才到的新款,名唤心花怒放,是男子送女子最佳的定情之礼。你们瞧这两只玉梨,像不像两颗纯心碰撞在一起。”   两个人对视一眼,随后触电般收回视线。   周梨连忙解释:“老板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咳——”   沈越忽然咳了一声,打断周梨的话。 第19章 、荒庙   “老板,这支,”沈越随意拾起一支,道,“还有她头上那支,都包起来。”又摸出银子递给小二。   周梨愣了愣,三叔是直接要买两支吗?得花二两银子呢!够她租一年的店面了。他一个读书人哪来那么多银子啊?   小二笑着应下,拿到柜台去开了张票据过来:“公子拿好,这是凭证。这两支簪子是给您包起来,还是小娘子直接戴着?”   周梨忙取下头上那支:“包起来。”   “好呢!”小二接过簪子拿到一旁用两只锦缎盒子装了,又拿回来递给周梨。   周梨看看沈越,见沈越没动,只得接过来。   出了店门,周梨将盒子递给沈越:“三叔,给。”   沈越接过一个盒子,还剩一个在周梨手里。他想说这个梨花簪本就买给你的,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给人家买簪子呢?毕竟这簪子的寓意是……   想了想,把剩下那个盒子一并拿过来,再把两个盒子都揣进了袖袋中。   周梨想,鱼娘的命真好能有这样一个哥哥,一两银子的簪子一口气给她买两支。她怎么就没有哥哥呢?   “三叔,你去西市买纸笔去吧,我就在东市了。”   沈越自知再没理由跟着人家,只得道:“那咱们买了东西在城外的那处荒庙门前汇合。”   周梨想说不用,话还没出口便听沈越补充道:“估摸着买完东西出城时间也不早了,两人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沈越说得在理,周梨不再拒绝。陌生的夜路她的确有些害怕。   两人在银楼门前分道,一个往西,一个往东。   周梨出门时怕李氏起疑,便没背家里的背篓,现在她要开始买东西,就先去买了个背篓。   然后慢慢开始挑选新店所需的一应物品,主要是锅碗瓢盆等物件。   临中午时,她买了两个白馒头坐在路牙子上吃了,继续采买。待觉得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往城外走。   她还记得和沈越的约定,三叔要买的东西少,估计早买完了吧,也不知他在荒庙前等她多久了。   她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尽量快步赶路,谁知等她到得荒庙门前,却发现空无一人。   三叔还没来。   她放下背篓,坐到庙门前的台阶上,抬起袖子揩了几把汗,再随意捡了旁边两三片巴掌大的树叶当扇子扇风。   那厢,沈越确然是早就买好了笔墨纸砚,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住城中的两个同窗,非要拉他去吃酒叙旧。他想着周梨买的东西多,应该没那么快结束,便勉强去叙了叙。   中途沈越实在坐不住,才说家中有事,匆匆别过,紧赶慢赶向荒庙奔去。   而荒庙前,周梨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突然有些心慌。天都要黑了,三叔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正担心之际,忽听得侧面的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她心下一喜,循声望去,待看清来人时,笑容却一滞。   来的不是沈越。   “哟,豆花西施?”为首的男子晃着一禀折扇,见了周梨起初一愣,待看清她的脸后,两眼冒起了光,“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做这幅打扮啊?”   周梨没理会他,眼光看向了别处。   那男子走到近前,挡住她视线,弯下腰,冲她不怀好意地笑:“怎么?不记得哥哥了?那日在甜水河边咱俩还说过话的。”   周梨怎么会不记得,他便是镇上那个家里有几间铺面的纨绔。   那人见周梨不搭理她,伸出扇柄来挑周梨下巴:“小美人儿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破庙门前啊?是专程在等哥哥我吗?”   周梨羞恼地打掉他的扇子:“我在等人,你们最好快点离开,否则……”   “否则怎样?否则你就要把我办了是吗?我求之不得!”   身后的两个手下也奸笑起来。   那纨绔又道:“我可告诉你,上一回你那什么叔,打了我,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今日也算老天开眼,让咱们又遇上,那这账,我就向你要了。”   说着,抬手一招,两名手下便冲了过来,周梨心道不好,起身要跑,却被三人堵得结结实实。   三人一路逼近,周梨万般无奈,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碰开了破庙门,被门槛一绊,摔进了庙内。   纨绔趁势跳进门:“你们两个在外给我守着。”说着,将庙门一关。   周梨害怕极了,起身就跑:“你要干什么?”   纨绔笑得邪妄:“我要干什么?明知故问,当然是干·你。”   周梨捡起供桌上布满蛛网的烛台:“你别过来,我告诉你,我家三叔马上就要来了,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打你那个。”   纨绔笑起来:“哟,原来你在等他啊,你俩跑这儿来约会,真会选地方,骚娘们儿,我就说,这天下哪有这般纯情的寡妇,原来是和自己三叔搞到了一起,既然他能搞,那我为什么不能?”   他说着污言秽语,把自己给说得火起,再看那受惊小鹿一般的美人在眼前晃,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人给办了。   “我打听过了,你守寡多年,待会儿你比一比,是我厉害还是你三叔厉害,若是我厉害,你从此就跟着爷了,好不好?爷保管你吃香喝辣!”   周梨骂道:“登徒子!我告诉你,今日你敢做什么,明日咱们公堂见!”   纨绔笑了:“公堂?呵,好啊,到时候我就说,是你一个寡妇不甘寂寞勾引的我,看县大老爷信谁的话!”说着,就朝着周梨猛扑过去。   周梨矮身躲开,却发现自己腰间一空,低头一看,腰带竟不见了,没了腰带的束缚,衣襟已经半敞开,回头看去,腰带果然在纨绔手里。   纨绔捏着周梨的腰带闻了闻,甚是陶醉:“嗯,真香。”   周梨捏紧衣襟就要往大门跑,可一想到他还有两个手下在外头,顿时止住了脚步。   纨绔再次扑来,周梨握着烛台胡乱一划拉,就听到纨绔惊叫了一声。   再一看,他脸上多了一道血痕。   纨绔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下满手的血,立时没了耐心:“骚娘们儿,竟敢划伤爷的脸!”说着,发狠扑过去擒住周梨后脖颈上的衣襟就势一扯。   周梨愣了一下,垂头一看,却只见到自己贴身的一件绢白兜儿,臂膀悉数露了出来,而外衫已被扯坏。   周梨大惊。   纨绔瞧着那一段雪白玉滑的纤背,顿时红了眼,身体某处早已膨胀难耐,就要扑将上去。   周梨近乎绝望,她甚至想好在他扑来之时,直接一烛台捅死这人,大不了去官府自首。   正此时,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庙门被突然砸开。   门中出现一名男子,长身而立,身后是夕阳漫天,他背着光,一张脸笼在晦暗阴影里,只那双眼寒光可见。   纨绔暗道不妙,他认出了来人。   周梨怔忪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她的三叔来了!   这一刻,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眼泪决堤而出。   纨绔仍记得他是个练家子,再加上他此刻脸色冷得吓人,心里莫名有些发憷。目光越过他往门外望去,自己那两个手下正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打滚。   沈越踏进门槛,冷眸扫过庙内,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周梨身上。她就那样站在一处陈旧的供桌前,手里捏着一只腐锈烛台,衣衫破败,鬓发散乱,就好似一朵开在山间残败杂草中的一朵百合花。   百合泣泪,那滚烫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滴进他的胸膛,犹如岩浆一般,在他心上烫了一道幽深的疤。   他径直向她走过去。   那纨绔不甘心,今日只差一步就能尝到野花滋味了,便虎着胆子道:“你来晚了,她已经和我睡了,她身上真香。”   沈越脚步顿了一下,进而继续走,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待走到周梨面前,将自己的外衫脱下,展开,罩到周梨光洁的身子上。   纨绔见他无动于衷,又道:“我告诉你,你侄女儿可乖了,叫得也好听。”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挪,他想的就是激怒沈越后就跑,逞点口舌之快。   谁料,等他就要跑出破庙时,背后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他整个人便跌出庙门,一路飞到阶下,同他那两个手下滚作一团。   周梨也是一惊,紧接着就见沈越走出庙门,将门一关,徒留她一人在内。   随后,外面便传来乒里乓啷的声音,周梨听着那些声,心里紧张不已。   好一阵后,只听沈越沉声吼了一句:“滚。”   外面才安静下来。   庙门再次洞开,沈越再次走进来,门外那主仆三人早已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周梨原本想走过去,但突然想起那纨绔方才的话,身子便不自觉钉在了原地。三叔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   在他们读书人,准确地说,是大部分男人眼中,被那样,不管是不是强迫的,都是不干净了,避你都如避瘟神一般,和你说句话都是玷污他们。   三叔会不会也那样?她现在冲上去解释还有没有用?   但不管怎么说,总得解释的!   待沈越走到她面前,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三叔,那人骗你的,我和他……”   谁知话还没说完,男人随即伸出食指,抵住了她的唇瓣。 第20章 、借宿   “不必说,都是三叔的错。”沈越的声音不似以往清透,此刻带着几分沙哑。是啊,若不是他与同僚聚了聚,又怎么能让阿梨出事?他懊悔又愤怒,方才甚至想直接把那登徒子给打死,如果不是还残留了那么点理智,他恐怕就那样做了。   周梨愣了许久,直到沈越察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挨着人家的唇瓣,才快速把手收了回来。   周梨垂着头,她还是想解释:“三叔,方才那人胡说的,我没有吃亏。”   沈越点头:“三叔知道,你可有受伤?”   周梨抬头观察他神色,不知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她摇摇头:“没有,你呢三叔,他们可有伤到你?”   “没有,咱们出去吧。”说着,沈越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周梨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不晓得是不是她想得太多,他总觉得三叔在躲他。不然为何说完话也不等她一起走?   三叔是读书人,向来十分知礼数的。   而她不知道,沈越就是太知礼数,才走得这样匆忙。她身上罩着他的衣裳,衣襟宽大,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锁骨前一抹春色,他怎能贪眼?   周梨揣着自己的无谓猜想,缓缓跟出来,抬眼看见阶下,沈越牵来一匹马。   “方才时辰太晚,我怕你等,路上见有人卖马,就买了一匹。”沈越道,“会骑马吗?”   周梨摇头。   “那你先上,万一摔下来,我还能接住你。”   周梨惊了惊,所以他是想二人同乘一匹马回甜水镇吗?   沈越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忙道:“天色已晚,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郊外的好。”   周梨心想也是。便走到马儿面前,抬起一只脚踩到马镫上,试图攀上马背,可她身量娇小,也从未骑过马,努力了半晌也没能上去。   最终,沈越实在看不过去,伸出一只手掌将她往上一托,她惊叫了一声,才晕乎乎地坐到了马鞍上。   只是……屁股上那托举的温热久久未散,让她的脸上燥热难耐。   随即,沈越也翻身上马,坐到周梨身后,牵住缰绳:“驾!”   马儿跑起来,周梨由于惯性使然,整个人向后仰去,与沈越的胸膛紧紧相贴。她觉得她自己像是陷进了沈越怀中,马儿颠簸,怎么都直不起腰。   耳边风声呼啸,天色渐渐暗下,周梨心里打着鼓点,就像那马蹄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尖上。笃笃笃,哒哒哒,迅猛又无法停歇。   他们在月色里飞驰,穿林过野,没人说话。   等进入甜水镇,月近中天,时间已过亥时,路上没什么行人。   “三叔,我今晚住店内。”周梨道。   “店里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周梨支支吾吾:“收,收拾好了。”   沈越没再问。   周梨原以为他会把自己送到店门口,岂料到了店门马却没停。   周梨眼睁睁看着离店越来越远,忙提醒道:“三叔,到了到了,快停下。”   沈越没停,也没作解释,只一味纵马奔驰。   周梨心中惴惴,这方向也不像是回村的路,三叔这是要带她去哪儿?   她正疑惑着,没过多久,沈越勒住缰绳,令马停下。   周梨看了看四周,他们已经到达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沈越率先下马,周梨正迟疑自己要怎么下去,就见沈越向她伸出手来。   暗夜里,辨不出他的表情,只听他似是尴尬地咳了一声:“咳,我扶你下来。”   周梨犹豫片刻,用宽大的袖摆遮住自己整个手掌,才和着衣料把手递给了他。   下了马她才注意到他身后的院墙上还有一个小门,不禁问道:“三叔这是哪儿?”   沈越已转过身摸出钥匙插到小门的锁上:“这是我租的小院子。”   “啊?”周梨一时没反应过来。   “进来吧。”沈越推开门。   周梨迟疑不前:“我,我还是回店里吧,这里似乎离店不远,我,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沈越抿唇:“你那边若真收拾好了,我也不会带你过来。”   周梨讶然:“三叔怎知……”   “进来。”沈越再说一次,随后转身进门。   周梨咬咬唇,跟了进去。   沈越取下门边挂篮里的火折子,吹亮火花,把院子中央一棵橙子树上挂着的灯笼点亮了。   周梨这才得以真正看清这处院落。   院子不大,估摸着也就比她店子后面的院子大一点。东面有三间屋子,西面有一处小房子,看着像茅厕。   这偌大的院落给她的第一直觉是,似乎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出到底少了啥。此时她也无暇去想这个问题,便没仔细去探究。   她现在只顾得上紧张。   三叔怎么把她带到他家来了?   沈越举着火折子,走到周梨跟前,指着东面的屋子道:“今夜就委屈你在那间屋子住一晚。”   “三叔的意思是今晚我住你这里?”周梨知他是好意,但仍觉得不妥,“这不太合适,我还是回去吧。那边虽说没怎么收拾,但之前我也带了一床席子和被子过来的,我回去,要不了一刻钟,就能把床铺好。”   沈越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左右都是我不好,今夜若让你单独住,三叔不放心。”说完觉得这话不妥,忙补充道,“我是长辈,你与我一同出去,却让你出了那种事,我愧对李嫂子。”   周梨大约明白了,他是在内疚。她犹豫片刻后,轻轻点头:“那今夜就叨扰三叔了。”   沈越领她进屋子,为她点上油灯才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周梨立在陌生房间,借着昏黄灯光四下打量。   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衣柜,一书架。书架里放满了书。所以这好像是三叔的房间。   周梨才意识到,她睡了人家的屋子,那沈越睡哪儿?但转念想,不是一共三间屋吗?兴许去隔壁睡了。   她走到床边,脱下外衫放到床头躺下,拉过被子盖好,闭上眼,鼻尖飘来被子上淡淡的皂荚味,还混合着一点墨香味。   这是沈越身上的味道。   她躲在被子里又偷偷热了一阵脸。也不知何时困意开始蔓延,她翻了个身,渐渐入眠。   而隔壁房间里,沈越还在铺席子。平日里只他一人住,所以便只收拾了一间屋出来。他也从未料到会有人来他家,还是女人,还是他亲自带回来的女人。   他铺好席子躺上去,双手抱胸,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神思不属。有女子睡在自己平日的床上,心里多少有种异样之感。   不知道他的被子有没有怪味,她闻到了没有。房间里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例如他平时换下来忘洗的袜子,甚至是亵裤。他绞尽脑汁的想,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慢慢地,也睡着了。   周梨半夜醒了过来,她突然想上茅厕。起床披上外衫,借着月光开门出去,她还记得茅厕的方向,便埋头径直冲了过去。   谁知,却在院里的橙子树下与旁人撞了个满怀。   沈越才从茅厕出来走到橙子树下,他平日里一人在家,夏季天热,上身便不穿中衣睡,就那样赤着膊,凉快。半夜起来如厕后也向来懒得再把裤腰带系好,都只用手提溜着,反正待会儿进屋又要解。   可现下,这两个粗放的习惯却弄得他措手不及。也怪他,他近乎忘了家里今夜有女眷。撞到来人后,他赶紧背过身去系腰带。   周梨愣在原地,柔朦胧的月色里,一段阳刚的背影冲入眼帘,背脊宽阔,肌理分明,一看就很有男子气魄的样子。   原来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三叔,没了遮掩后竟是这个样子的,有些出人意料。   见他背过身,双手叠在身前西索摸索一阵,大抵猜到了他在做什么,顿时脸颊滚烫。   “三,三叔对不起,我,我……”她有点紧张,话都快说不好了。   沈越一番动作后,总算转过来:“你是不是要如厕,快去吧。”赶紧去,他也好赶紧回房间。   “嗯。”周梨垂着眸点头,然后向前走,沈越见她埋头走来,忙让到一边,哪知周梨以为他不动,也跟着让了一步,两人又面对面挡上了道。   一阵气血翻涌的尴尬,两人再一起向旁边让,再次“默契地”让到了一起。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步子,此时,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周梨抬头,正对上他一双漆黑眼眸。   她声音轻柔地唤他:“三叔……”   原本是一个听她喊过无数遍的称呼,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里,沈越却觉得这两个字,带着某种奇怪的魅惑。   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要不行了,不能这样。   他伸出双手,握住她已不知何时半敞的衣襟。   周梨心下一紧,三叔要干什么? 第21章 、乱了   就在沈越手搭上来那一瞬,周梨甚至想到了别处去。   然而下一刻,沈越把衣襟拉起来紧紧交叠好,哑声道:“衣服大了,明早我去给你买身合适的。”   说完,放开她,匆匆走了。   周梨低头望一眼自己衣襟,那衣襟没有束缚,纵使被人合上,此刻又展开了。她这才意识到,方才沈越只不过是为她拢衣服而已。   也不知刚刚自己心里燃起的奇怪火苗,到底是什么,就挺无趣的。   她不再多想,去了茅厕便径自回屋了。   待第二日天亮,周梨醒来,穿好外衫,没有腰带,便将宽大的衣料交叠在身侧打了两个结,再特意检查了一下衣襟,确认不会再散开,才开门走出去。   一出去就闻到一股肉包子香,沈越坐在橙子树下的小几旁,正在捣鼓小几上的一笼包子,和一盆稀饭。   听见开门声,沈越也没回头看,只道:“醒了?过来吃早饭。”   周梨走过去,看了眼包子和稀饭,猜想这大抵是他清晨去外头街上买的。坐下来,沈越盛了一碗稀饭,推到她面前,再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   “吃吧。”沈越递上一双筷子。   周梨瞥他一眼,接过来。沈越便兀自夹了个包子吃起来。   周梨埋头喝了一口稀饭。三叔今日新换了身青色长衫,坐在那里脊背坚.挺,身形匀称条瘦,似乎他不穿衣服看起来还胖一点。也不是胖,只是仿佛感觉比平时更有肉。   大抵是他肌理比较结实吧,所以穿衣一点也看不出来。   “吃包子呀,光喝粥怎么能饱?”沈越察觉她一味埋头喝稀饭,脸都快贴到碗底了,开口提醒道。   “啊?哦……”周梨红着脸拿了个包子垂头啃起来。   沈越这才发现她脸颊上染着一抹娇羞,顿时也不自在起来。昨夜他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居然亲手去拉人家的衣襟,还在回房后……这行为,实在是比登徒子还登徒子。   他草草吃了,便说自己有晨读的习惯,进屋子去了。   周梨自然不会追着他说话,只坐在院里吃自己的,等吃完了,就想着把碗筷收进灶房刷洗,循望一圈院子后,才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灶房。   她昨夜就觉得这偌大的院子少了什么,现在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没有灶房!   一个完整的院子怎么可能缺少灶房呢?她四下寻觅,最终,目光落到南面的那堵院墙上,这院墙看上去有点新……   正在她思索之际,沈越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里面是衣服,你,你进屋换了吧,穿这身出去着实不便,你的店那边,王大哥是不是快来做工了。”   周梨这才想起时候已不早,忙接过包裹提进屋,关好门。坐上床解开包裹,内里是一身浅绛色衫子,一件鹅黄兜儿,还有亵裤,和外裙。   这是一套完整的衣裙。   难以想象三叔一个大男人怎么进成衣店和人说买女人的衣衫的。   无意间瞥到衫子内里的标识,上面写着霓裳阁。   周梨暗惊,霓裳阁?那可是他们镇上,最贵的一家成衣店了。   周梨想,待回去后一定得拿银子来还了三叔,不能让人家破费。   她换了衣裳走出门,沈越正蹲在院墙下的水缸旁洗碗,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一身新衣的女子缓缓朝他走来,他洗碗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又转回头继续洗碗。   “多谢三叔,不知这身衣裳多少钱,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就还你。”   沈越没看她:“无需客气,左右没花几个钱。”   周梨哪里肯,坚持要他说价格,她日后好还。   沈越被她缠得没法,最后只得随意说了个价格作罢。   周梨看他一直背对着自己说话,语气似乎也淡淡的,甚至有一点冷,便又偷偷咬了回唇,想起了昨日之事。那个纨绔对沈越说的话再次出现在脑海。   她之前已经解释过了,他也说了他相信。若她再提,倒有一种此地无银两的效果。   而她哪里晓得,她以为的这个沈越不看她的理由,沈越压根没那么想过。他特意回避看她,还是源于昨夜之事。   昨夜自从二人在橙子树下撞上,沈越回房间就再没睡着。   他身体某处,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里,发生了一种羞耻的变化。这让他自责又内疚。   他是长辈,怎么能对小辈有那种邪思?这是极度不正常的,他愧对他的同窗好友。明明他只是为了代替阿梨哥哥好好照顾她,怎么会……   禽兽不如!   他清早起来去买衣服买早饭,做了一路的心里建设,企图能忘了昨夜的煎熬,以平常心对周梨。可垒了一早晨的城池,却在吃早饭时周梨那一低头的娇羞里土崩瓦解。   现在,他一看她就羞愧无比,哪还敢转过身与她说话。   “时辰不早了,我就不送了,你出门,向左边走出巷子,到了街上,往右,最多半刻钟,就能到你的店上。你,你去吧,三叔就不送了。”   周梨见他手里那几个碗反复洗了好几遍,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子凉意。她点头:“嗯,昨日多谢三叔收留。”   说罢,将放在屋檐下的背篓背起,去开了门,出去前回头再看了一眼,最终也只看见个背影。她轻叹了一声,夺门而出。   待她离开了,蹲着的男子才如释重负,往地上一坐,手里的碗也丢到了木盆里。他仰头望了回天,今日的天阴阴的,给他明亮的眸子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坐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从他面前那堵新砌的围墙后,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阿梨,你今日这身衣服真好看。”   “王大哥过誉了,我去灶房烧水给你泡点金银花茶吧,夏天解暑下火。”   沈越匆匆收了碗,倒了盆里的水,进屋子,“咔”一声关上门。   书,他的书呢?他要看书…… 第22章 、试试   沈越今日去书院教学时,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甚至把书都拿倒了一次,还是在学生们起哄提醒下,才醒过神来。   回到租的院子,他头一次觉得教书这般累,恹恹地踢开房门,走到床边就势躺下,可就在闭眼的刹那,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很快又睁开眼,翻身坐起来,低头看向床上,颤着手牵起被子放到鼻下嗅了嗅。   是周梨的味道。沈越闭上眼,竟有一瞬的沉沦。   可顷刻间就察觉不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禽兽的一面。   他暗自懊恼不已,甚至开始讨厌自己。   把床单、被套、枕套统统拆解下来,拿到院子里洗去了。洗了半个时辰才洗完,他就着院子里的两棵树杆搭了根麻绳,便将湿哒哒的布料晾了起来。   今夜是不能睡这儿了,他趁着天还没黑,匆匆回了村。   路过村口时,他看见平日里坐在那处黄葛树下摆闲资的妇人们,在他路过时,统统朝他看来。他微微一笑,算是给同村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径直向家里走去。   以往不农忙时,村口总有几个人坐在那儿谈天,张家长李家短的,沈越习以为常,可今日,他总觉得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走过他们时仿佛听到一句“平时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那种人”。   回到家,刚踏进院子,牛氏便迎了上来,满眼焦急的模样:“越郎,你可算回来了,跟娘来,娘有事问你。”   沈越不明所以,看一眼正在院子里洗红薯的爹和妹妹,两人看他的目光比村口那些妇人还怪。   究竟是怎么了?沈越揣着疑惑,跟着母亲去了灶房。   “越哥,娘问你,你昨日是不是进城了?”   沈越一听这话,心里便打起了鼓。难不成是认识他的村里人看到他和周梨了?那还得了!   紧接着就听他娘又道:“和一个瘦小伙儿?”   “啊?”沈越惊了一惊,才想起来周梨昨天乔装打扮过,暗自松一口气,从善如流地承认:“是的,镇上一个认识的朋友。”   “朋友?”牛氏语气古怪,眼神比语气更古怪,“你俩关系很好吗?他哭了你还给他擦眼泪?说是那小子长得娇小得紧,才到你肩膀的高度?一副比女子还娇怯的模样?”   “啊?”沈越懵了一瞬。   “你啊!”牛氏指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说你一个秀才,读过书明过理,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更听说过断袖吧?”   “娘!您说什么呢?什么断袖不断袖的?”沈越这才明白牛氏的意思,八成还真是有人看到他和周梨了,只不过没认出周梨来,倒叫人臆断他有断袖之癖了。   牛氏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是你和一个男子……”牛氏卡了卡,又道,“总之,就是如今村里都传遍了。说你二十了还没娶媳妇,原以为是你在外求学,忙于求取功名,却不成想是你压根不喜欢女子。”   沈越一阵无语。   “你老是告诉娘,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女子?”   “娘!”沈越无奈又着恼。   “你快说啊,你喜不喜欢?”牛氏着急得很。   沈越愣了一瞬,板着脸回牛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说完闪出灶房,“我回房间看书去了。”   牛氏追不上他,只在后面嚷:“你说啥呢?什么黄金屋?什么颜如玉?看来时该给你说个媳妇儿了。”   过了一会儿,又跑到沈幺面前,悄声道:“孩儿他爹,大伯娘家的翠翠如今十六了是吧?”   沈幺:“你的意思是?”   牛氏叹息一声:“咱们越哥老大不小了。”   沈幺附和地点点头。   沈越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心神总算定了下来。晚饭过后,天还未黑,他打开房间后门,走到侧院,一眼就看到从隔壁翻·墙过来的丝瓜花。   如今黄花渐败,果实渐丰。   晚风习习,吹得两只手掌长的丝瓜轻轻摇曳。沈越想,若是让阿梨知道,她每日三叔长三叔短叫着的长辈,居然对她产生过邪思,一定会十分讨厌这个长辈了吧。   他在外求学这几年,身边一道的学子,有的家境殷实,十四五就有通房、宠妾了,知事比他早。   更有些风流一点的,会趁着读书间隙,跑去寻花问柳,还邀请过他几次,只是他从来不去。   纵使沈越从未去过,但在繁华之地长时间的耳濡目染,他大抵也知道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从未正儿八经接触过什么女子,沈越没想到,他也有见.色.起.意的一天。   《孟子》云:食色,性也。   或许,这是一种正常的本能?面对其他女子也会有?就像曾经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同窗,家里美妾如云,但在外头遇到过眼的姑娘,照样兴致勃勃。   沈越突然想去印证一下,他不只是对阿梨。他那样,只不过是本能,就像吃饭与睡觉一般通俗的本能。   他借着饭后消食的由头,去村里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目标。   一个年轻妇人,摇着一把蒲扇迎面走来。妇人他认得,是那同周梨一起在河边卖豆花的吴娘子的妹妹,吴小娘子。   吴小娘子今天穿着一件桃红色兜儿,外头罩着一身透白的开衫。她近来刚嫁人,丈夫是个矮瘦体弱的男人,娇花得不到滋养,本该蜜糖似的新婚燕尔,吴小娘子却很少同丈夫一起遛弯。   她没想到今日散步,竟会遇到沈秀才,远远看去,沈秀才高大挺拔,清朗俊雅,真叫人赏心悦目。只是传言他喜欢男子?   两人迎面走近,吴小娘子笑着同沈越打招呼:“沈秀才,遛弯儿呢?”   沈越本就揣着其他心思,这会子见人主动寒暄,他干脆停下步子,随意找了两个村里的问题同吴小娘子攀谈。   吴小娘子一一作答,看向沈越的目光越来越亮。她倒要试试这么俊的男子,是不是真不喜欢女人。她逡巡四下,没人。   沈越看着近前女子,仔细打量她,脸蛋挺白的,但没有阿梨通透;眉眼挺漂亮,但没有阿梨精致;唇瓣挺丰满,但没有阿梨水润;锁骨下嘛……没有阿梨的……感觉。他没有感觉。   他平静地挪开视线。   女子本来在说着话,当然,沈越其实没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见女子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兰花指按住太阳穴,然后蹙眉闭眼,娇声说了句:“哎呀,突然好晕。”   就势向他倒来。   他下意识让开了两步,女子整个身子踉跄一下,才堪堪站稳。   吴小娘子愣住,随即失望又尴尬地说了句身子不舒服,便匆匆离开了。   沈越等人走后,却伫立良久。   他没有感觉。甚至在旁的女子需要搭把手扶一下时,闪开了。   沈越举头望天,阴云密布,一阵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以前就听说,有的人那方面癖好病态,有专爱娈.童的,有专喜已婚的,还有专爱特定身份的。   原来他沈越,龌龊至此。癖好也如此病态,喜欢不伦。   他想死……   他的书呢,他必须回去背一万遍《论语》冷静冷静。 第23章 、文书   沈越第二日去庠序书院上课,顶着两只黑眼圈,一进书院门就被院长截住,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沈夫子,你家那个阿梨……”   沈越条件反射道:“不是我家,隔了三代,未出五服,的侄女。”   院长:“哦,好好,侄女,我说你那个侄女,昨日去衙门里办营业文书,碰了一鼻子灰,我儿子有心帮她,奈何人微言轻,哎。”   沈越不肖他再说,便已然懂了。有些世俗规矩,无论是谁,都免不了,越底层的人,就越容易被这规矩卡主。   阿梨自小长在村里,平日与农田豆花为伍,头一回开店,哪里知道衙门里的弯弯绕绕。   “院长,我请一日假。”   院长自是晓得他要去做什么,忙点头。   沈越匆匆离开,却在书院门口顿了足。他想起昨日那一场试探,自己如此变态……怎能放任自流!   随即又折返回来:“院长,我想了一下,我今日课多,不宜请假。”说完,径直上课去了。   院长满头问号。   等中午下学休息,他特意绕开周梨门前才回到自己院子。本打算直接回房间歇晌,却在北面围墙传来一阵熟悉的对话声时,脚步一转,走到了墙根下。   墙那边,王许与周梨正在后院坐着歇息,说起周梨去衙门里办营业文书之事,皆是无奈叹息。   王许道:“要不明日我同你一道去吧?”   周梨摇摇头:“我去问过了,衙门里说,我差些手续才能办,那当差的也怪,我问他差什么手续,他又不说。”   王许一听,道:“我看啊,手续倒是不差,可能是那几个办文书的,差点喝酒吃肉的银子。”   “银子?”   “阿梨,我看八成是那样,你银子可够?若是不够,我借些给你,咱们明日再去。”   周梨犹豫片刻,只得答应:“恩,也只得如此,那便多谢王大哥了。来,喝点金银花茶,解解暑。”   说着,起身倒茶,谁知王许为人客气,忙站起来接茶壶:“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两人你拉我接之间茶壶脱了手,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幸亏王许眼疾手快,蹲身接住了,才不至于打碎。   可接下来,他却站不起来了,他的头发挂到了一旁毛边的桌沿上。   周梨见状,忙道:“王大哥别动,你头发挂住了,我马上给你取下来。”   王许果真不敢动了,任由周梨取。   院子里蓦然噤声。   这样的安静,让墙那边的沈越突然想踹开墙上的那道通连两院的小门,看看他俩突然不说话究竟在干什么。   可是一想,头发挂住了?挂哪儿了?他也被挂过……   哦,他昨日的论语背哪儿了,还是继续背书去吧!听什么墙根儿?   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下午沈越上完课,回到租的小院,坐在院里喝水歇脚。天色阴蒙蒙了好几天,都没落下一滴雨来,空气燥热难耐,整个院子就像个大蒸笼。   围墙那边飘起白白的炊烟,闷热的晚风吹来一阵闷红薯饭的味道,甜香馥郁。   沈越突然就有点饿了。只是他知道,他是吃不着那红薯饭的。   隔壁传来清脆的女子声:“王大哥,吃饭了!”   有粗声男子回:“好嘞!”   沈越再倒了一杯白水喝了,嘴里寡淡无味。   树下的枣粽马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响鼻。他放下杯子起身走上前,摸了摸马背:“怎么?你也觉得天气闷,想出去跑一跑?”   枣粽马像是听懂了一般,踢踏了几下蹄子。   “成,带你出去转转。”   沈越解下缰绳,牵马出门,走出冗窄的巷子,来到街上,上马缓行。   不知不觉间,竟从街这头,走到了镇子口。他再次抬头望天,想起白天时院长的话,周梨的文书还没办下来。若是她哥哥在,哪里会让她一个姑娘家奔波?   不管怎样,他沈越心理变态,是他的事,给好友的承诺不能忘,若再加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那他真是枉为读书人。   想到这里,他吊了一天的心总算落到地上。当即策马快奔,向县城驰去。   镇上的衙门只不过是县衙派驻到各辖镇的办事地,称不上正经官署。只是老百姓统称它们为“衙门”罢了。办营业文书,将申请的一应文稿递交,镇上初批后,还会统一交到县衙批复。   正常的流程下来,少说也得半月。像周梨那样,不识字也不知其中章程的,光是第一步递交申请文稿就得花上个两三日。   沈越想,自己本来就有愧于她,如今明知她有难处,还不出手相助,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县衙师爷是他外出求学时认识的师兄,带上点银子去托他帮忙,应该没问题。   沈越找到师兄,陪着师兄与几个衙门里的官爷吃了一夜酒,吐了七八回,总算得到一张加盖红印的营业文书。   待得第二日他揣着文书打马回甜水镇时,半路却下起了暴雨。他怕把怀里好不容易得来的文书打湿,干脆把外套脱下来将文书裹得严严实实,再到路旁的荷塘里摘了两片荷叶包在外面。荷塘边有些滑,他还差点摔进塘中。   翌日一早,离书院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沈越独自来到四洞子桥上。他也不是回村,只是站在那里看河水和暴雨过后的晴天。   王许走上桥时,沈越将营业文书交给了他,说是院长帮忙办下的,自己不方便给阿梨,托他转交。   王许是粗人,思想简单,哪晓得沈越的心思,笑道:“阿梨就在店内,咱们何不一道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沈越道,“我就不去了,我待会儿还要上课,你拿去给她吧。”末了特意加一句,“还要劳烦王大哥别说这事和我有关。”   王许奇道:“为何?”   沈越信口胡诌:“自有隐情,说了这文书可能会失效。”   王许恍然大悟,这八成是院长与三叔动了点什么灰色手段才搞到手的,不然怎么能这么快?   不能说,说不得。怪道今日三叔身上有一股酒味……   “那我要怎么说呢?”王许有些为难。   “你就说你今早路过衙门,去看了看,没想到竟办好了,就领了回来。”   沈越帮他编好话,王许才放了心,把文书揣进衣兜内。   二人作别,沈越去了书院,王许来到店中头一件事便是把营业文书摸出来交给周梨。   周梨自然喜出望外:“下来了?这么快?你今早去领的么?”   王许记着沈越的话,支支吾吾地点头。   周梨不疑有他,只是惊讶于这文书批下来的速度,昨日才塞给官爷们吃茶钱,今日便办妥当了,早知道她就早点那样做了。   王许见她捧着文书笑得杏眼儿弯弯,也为她高兴。只不过,他心里却有点不安。   真不告诉阿梨,这文书,其实是三叔他们想法子弄来的么?   这一上午干活,王许都想着这事儿。中午吃饭时,周梨为了感激他借钱给她办文书,多做了两个菜,王许看着一桌子丰盛吃食,心头更加过意不去。   “阿梨,王大哥要告诉你一件事……”   *   吃过晚饭,王许离开,周梨洗碗刷锅后,又重新添柴生火,另做吃食。   忙活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总算做了三个菜出来。炸茄盒、四喜丸子以及热窝鸡。   将菜小心翼翼放入食盒,走出灶房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她提着食盒出门,寻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到通往三叔住所的巷子,再走到他家门前。   她上前敲门,却迟迟无人应答。   周梨想,大抵是还没回来吧。这两日她都没见到三叔,不晓得是书院事忙,还是三叔特意躲她,毕竟他可能有些嫌弃她。   她把食盒放到门边,自己则坐到门槛上,背抵着门歇息。   她决定等他回来。   也不知是最近忙于修缮店面没休息好,还是由于荒庙之事这两晚一直做噩梦,总之,她坐在那儿百无聊赖一阵后,竟渐渐睡着了。   天将黑近时,沈越才慢慢走回来。   一到家门口,看见的正是周梨打瞌睡这一幕。   他起初也被吓一跳,但随即意识到,周梨能在这里睡着,一定已经等了许久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他?   他蹲下身,轻声唤道:“阿梨?阿梨?醒醒……”   连唤几声周梨都没反应。   他不知道,此刻的周梨正在做梦,她又梦到了荒庙,她最近总做这样的梦。每一回梦里,当纨绔撕下她的衣衫时,三叔总能适时打开庙门冲进来救她。可这一次,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三叔。那纨绔不仅撕下了她的衣衫,还擒住了他的手腕,就要欺身而上。她绝望地喊:“三叔,三叔,三叔……”   沈越见人明明双眼紧闭却一直在喊他,似乎是梦魇了。   “阿梨,快醒醒!”也不知这姑娘到底做了什么梦,眼角竟滑下一滴泪来。   周梨在梦里哭了,因为纨绔将她按到了地上,箭已上弦,蓄势待发。她感到莫大绝望。没有人来救她,三叔不会来了。   “阿梨!”沈越见她呜咽起来,蹙了蹙眉,这究竟是梦到了多么可怕的事?还是赶紧叫醒她为好。   他伸手推了推她撑着脑袋的胳膊,片刻后,女子停止抽泣,总算睁眼。   只是当女子抬眸看到他的一瞬,近乎崩溃似的大哭起来:“三叔呜呜呜你去哪里了。”   进而一把抱住了他。   温香撞进怀里,沈越怔住,浑身一僵。 第24章 、撩人   “阿梨……”沈越无奈又绝望地喊她。   周梨抬起泪眼,望向他时,有片刻茫然。沈越避开她柔怜的目光,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周梨感受到来自近前人身体的温度,突然意识到,这恐怕不是梦!   她大惊,连忙从他怀里爬出来,侧过身子面向门框,一张脸涨得通红一片,像一朵娇媚抚人的海棠。   “对,对不起三叔,我,我不是故意的。”周梨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越尴尬地咳一声:“找我有事吗?”   周梨这才想起她的食盒,忙拧起来,双手捧给他:“哦,三叔吃过饭了没,这个给你。”   沈越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打开盒盖,一股浓郁的菜香飘散出来:“这个是?”   周梨垂着头始终不敢看他,抿唇羞道:“你拿去吃吧,我做多了。”王许讲过,三叔不让他告诉自己,那文书其实是三叔想法子办的,她只好装作一无所知。   沈越看着食盒里撩人的菜色,暗暗咽口水,但他不能要。他不能助长自己那病态的癖好。他又把食盒递回去:“我吃过了,你还是拿回去吧,明日清晨热了当早饭,我这里你也看到了,没有灶房。”   周梨讶然抬头,撞上他有意错开的视线,一种失望的情绪如突然疯长的藤蔓,慢慢将她整个人束缚。   好像没有理由再塞给人家了,毕竟不能说这是为了感激他的暗自相助特意做的吃食。只好伸手把食盒重新拿回来。   沈越似也察觉到她突然低落的情绪,有些诧异,但也并没深究其中原因。   两人各自沉默一会儿后,周梨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人家门槛上,挡住三叔进门了,忙站起来让到一边。   沈越摸出钥匙开了锁:“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推门跨进去。   周梨闻言咬了咬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三叔对她,仿佛比之前更加冷淡了。似乎就是从荒庙遇险之后开始的。   见周梨没动,沈越站在门里回过身对她道:“你回去吧,我屋里挺乱的,就不邀你进来坐了,况且……你我始终男女有别,还是注意些好。”   周梨抬眸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随即浅笑点头:“阿梨明白的,那三叔告辞。”说完,提着食盒转身走去。   等人走了,沈越才大舒一口气,将门合上。   周梨听到关门声,脚步一顿。   方才还含了一抹笑意的杏眼立时垂下两滴清泪来。她刚刚看见了,果然,三叔果然是嫌弃她了。   她盖过的被子,睡过的床单,统统被他洗了晾在了院子里。   若是在平日,三叔洗个衣服床单什么的,她也不会多想。可这次不一样。那些被子床单,都是她睡过的。   原来三叔也和其他男子一样么?如此在乎一个女子的贞洁?可她本来就是寡妇,哪有什么贞洁可言?   她哭着哭着,又突然笑了起来。自从她嫁入沈家,男人在新婚当晚就死了,这些年来,她也没少遭人白眼和议论,怎么三叔连一句重话都没同她说过,却能因为他不吃她做的东西,洗了她沾染过的床单,而伤心?   想来是自己要当老板,有了营生,近来越发矫情了。   她抹了泪,提着食盒回到店中,本想将这一应吃食都倒掉,但想想有些浪费,不如买点酒来,今晚吃个宵夜。   不知怎么的,她就是突然想起了酒。当即就到街对面的酒坊打了半斤回来。   转眼间,天幕黑下,月上柳梢。清汵汵的月华撒到后院,她点了只油灯,把食盒里的菜都摆到桌上,随后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就是一口。   头一次喝酒,她没想到,这酒的味道竟是如此辛辣,她蹙着眉吐吐舌头,呛得眼泪都快出来。等稍微缓过劲儿,赶紧夹起一个茄盒吃了。   如此反复尝试三四口酒后,竟于这辛辣苦涩的味道里品出了一丝畅快。怪道都说一杯解千愁,原来是真的。   沈越白天忘了收被套,现在只好摸黑收。把东西都收进房间后,又摸索着把床整理了一遍。待一切都弄好,他坐在床头,牵着被子闻了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荚味,才安心躺下。   此时夜阑人静,沈越闭上眼,好一阵都没能睡着,只好又把眼睛睁开,望着黑漆漆的房梁。   他突然想起下午那阵,他对周梨说的话,好像有些过了。他为何会想到提醒什么“男女有别”?还叫人家注意。阿梨平日里本来就循规蹈矩,哪里需要注意了,倒是他自己才需要注意!   也不知道阿梨回去后会不会胡思乱想。   不过等一下,他为什么会在大晚上想到阿梨?   他侧过身,叹一口气。看来这种病,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根除。决定闭上眼默背《诗经》洗洗思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咚咚咚——”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猛然睁眼坐起来。看看窗外,月已中天,估摸着已到子时,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喊道:“三叔!三叔开门!”   那声音带着几分迷离,几分醉意,划破静谧的夜色,让沈越莫名心跳加速。 第25章 、今夜   “三叔!三叔!”   女子的声音如赛场急促的鼓点,催促着床上人起身,可由于太过惊慌,沈越忘了拉开被子,整个人合着被子一起滚到了床下,狼狈不堪。   外头的呼喊还在继续。沈越只觉得焦头烂额。   阿梨怎么大半夜跑来了,还如此的……高调。这街坊四邻只怕都要被吵醒了。   沈越挣脱乱七八糟裹的被子,飞也似的打开房门冲到院子里,取了门闩,拉开门。首先冲进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紧接着,就是一个笑吟吟的姑娘。   “三叔,你总算来了!”她眼波迷离,带着醉酒的笑意看着他。   “阿梨你喝酒了?”沈越蹙眉,一把将人拉进来,再飞速把门合上。   周梨一步三踉跄地在他院子里晃悠,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傻笑。   在沈越看来,此刻的阿梨和平日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阿梨,如此晚了,你来找三叔是有什么要紧事吗?”纵使晓得她大约是听不进去的,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问。   周梨没有回答,而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院中的橙子树下,冲那树喊了一声“三叔”,然后伸出双臂抱住了树干。   沈越惊了一下,赶紧走过去:“阿梨,你这是干什么?”   周梨闭着眼,唇边浮着一抹醉笑,两腮酡红,头枕着树干,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三叔……”   沈越默了默,还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头:“阿梨,那是树。”   周梨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看自己抱着的物什,尔后娇唇翘起,“是树啊……”又看向沈越,“你才是三叔?”   沈越面色沉寂:“嗯。”   紧接着,就见周梨转而抓住他的双臂,也不笑了,撅着小嘴皱着眉,一副委屈又生气的模样:“三叔,你是不是也和其他男子一样?”   沈越心头一跳,他不仅和其他男子一样,甚至更病态……   “阿梨,你喝多了。”他回避她的问题,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三叔,其实我本来是在喝酒的,但我心里有个声音让我来找你,一定要和你解释清楚。”   沈越身体开始冒汗,温软的姑娘由于站立不稳,一直在他身上蹭啊蹭的,蹭得他心肝乱颤。   “解释什么?”他哑着声问。   周梨望着她,沈越的眼中便映出一张娇媚粉嫩的脸蛋。   “三叔,我知道我是寡妇,也总有人在我背后议论我,只要稍微和男子走近些,都能传出一两句污言秽语。可是那次,那次破庙里,我真的没有……那男的没占到我便宜,阿梨当时拿着烛台,他只要敢过来,我就捅死他!”   说着说着又想起白天坐在沈越家门口做的那个梦:“可是他力气好大呜呜呜,三叔你为什么没来?你不来救阿梨了吗?你是不是讨厌阿梨了?”   说着身子一软就要跌倒,沈越拖着她手臂一拉,这下可好了,女子非但没扶稳,还直接跌到了他怀里。他的心脏开始猛烈收缩,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不,三叔不讨厌阿梨。”沈越强作镇定地回答。鼻尖满是她身上的酒气,他闻着闻着,自己也仿佛醉了。   “不讨厌吗?那就是嫌弃,对不对?”周梨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像一只受伤的猫儿一样望着沈越。   沈越闻言凝了凝眉:“什么嫌弃?我几时说过嫌弃你?”再说,他有什么资格嫌弃,毕竟不正常的是自己……   不嫌弃吗周梨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他,紧接着却是凄凄一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离开他的怀抱。   “其实我不在乎的,我只是很想和你说清楚而已。”   沈越见她总算松开了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告诉她,她已经说清楚,三叔知道了,哪晓得话还没说出口,女子竟再度扑了过来,他慌了一下,正要扶开她,就听“哇”一声,一阵水声泄地——她吐了。   沈越抿紧唇,胸膛很快传来一阵温热濡湿之感。   沈越木木地一动不动等她吐个畅快。说实话,这味道不太好闻,甚至有些恶心,但沈越却并没觉得多难受。想到此处,他在心里又暗自骂了自己一回,他原来比想象的病态,仿佛阿梨不管做多让人不适的事情,他都不会觉得讨厌……   周梨吐完这茬便耷拉着脑袋不动了,沈越拧着眉毛抬起她的脸蛋来看,女子已经睡着了。   所以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阿梨身上的衣衫,还好,没有弄脏,看来污秽全在自己身上了。此时他还不忘在心里调侃,这丫头吐得真有技术。   他把阿梨扶到一旁的石桌上趴下,自己则跑进屋去换衣衫。   在换衣服的当系,心里正飞速计划着,待会儿是把阿梨一路扶回她店里,还是直接踹开北面墙上的小门送阿梨过去?   两种方法仿佛都不太妥当,扶她回去和踹门,都免不得又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制造点声音出来,这要是哪个警醒的邻居起夜看见了……那他和阿梨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还是叫醒她,让她自己回去的好。大不了他一路远远地跟着,确保她的安全。   等他换好衣衫出来,却见周梨不知何时睡到了地上,小小的一个,蜷缩在那里。   他的心瞬间一软。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阿梨?阿梨?该回去了。”   连唤数声后,女子皱了皱眉,终于微微睁开眼,拉住他的袖摆摇了摇,委屈巴巴道:“阿梨不要回去,就要在这里。”   紧接着又撒娇似的:“好凉啊,我要盖被子。”说着,就拉过沈越的衣摆往自己身上搭。   沈越一个不防,被拉得踉跄了一下,跪到了地上,身子匍匐在了她的上方近在咫尺的距离。   月色撒下,暗夜光影斑驳,此时的阿梨就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他本来不喜欢那些小动物的,可是现下,他下意识伸出手来摸了摸小猫的脸颊。   如果他真的是变态,那今夜,就变态这一回。   他一手穿过.她的颈后,一手托住她的腰底,将人打横抱起来,一路朝房间走去。 第26章 、共枕   沈越把人抱进屋, 轻轻放到床上,扯出托她腰底的手后,就去抽托她脖颈的手。   岂料刚想动作, 身.下的女子便翻了个身。她本来是平躺着的, 这会儿变成面向到他这边。   起初是手腕被她枕着, 现在她整个人向他靠近,枕到了他手臂上。   沈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他试图将手慢慢挪出来,可只要他稍微一动, 女子便会不自在地往他身前挪来,追着他的手腕枕。   他试了两回, 女子便挪了两次。她柔软的身子带着醉人的酒气, 越靠越紧。   沈越不敢动了。   可这姿势僵持久了, 任谁都会疲惫。过了一阵后, 沈越累得不行,干脆踢了鞋子上床, 瘫趴在她身侧,以图缓解疲劳。   于是, 两人的状态被迫变成了沈越“抱”着周梨躺着, 皆侧着身,面对面,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一低头,她柔软的头发丝便抚到他脸上。   他触电般抬起头, 再不敢胡乱动作。可就只那么一瞬间的触感, 却让他心潮翻涌。仿佛那些头发丝不是抚在他脸上, 而是挠在他心尖,酥酥痒痒。   他觉得他的病态,真的越发严重了。他竟然会觉得那种猫爪似的痒, 新奇又舒服,还带着一点禁忌的刺激感。   他可是阿梨!你是他三叔!   他暗暗在心里警告自己。   他闭上眼,开始背书,他的诗经还没背完: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鼻尖女子身上的酒味熏着他,他背着背着,竟也莫名其妙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眼,天已经蒙蒙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睡着了!   沈越欲哭无泪,懊恼不已,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本被她压着的手臂已经解放了出来,他刚松一口气,下一瞬又把气给提了回来。   她之所以没有枕他的手,不是因为她翻身翻到了一边去,而是因为,她不知何时在他身.下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心底某处划过一丝悸动。   也就是说阿梨在他怀里睡了一晚,他和阿梨睡了一晚!   并且……他好像不大对劲。某一处比他先觉醒,正禽兽不如地抵着紧紧依偎在他身侧的人。   他不知道究竟抵到了她哪里,但立马惊慌失措地滚了开去,身后就是床沿,他“砰”一下掉到地上,被子被他带得七零八落。   他赶紧又从地上爬起来,颤着手把被子捡起盖到她身上。   女子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朝向了里头。   幸好没有醒过来。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房间。   来到空旷的院子里,浑身的燥热被清晨的凉风一吹,难受无比。   一种可怕的本能,促使他想要去宣泄,满脑子都是阿梨妩媚的眼儿,阿梨水红的兜儿,阿梨幽深的香丘沟壑。   他一忍再忍,终是坐在橙子树下愣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身体的火热自行冷却。   他痛苦地趴在石桌上,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一个读书人,成天把圣贤们挂在嘴边,但实质上,就是个畜生!   他之前以吴小娘子为试,发现自己对其他女子并没有这种本能反应,似乎只对阿梨有。   而这一夜,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阿梨那样乖巧纯洁的一个姑娘,他居然那样龌龊地亵渎。   原来他真的癖好如此病态,他活了二十年,才发现这一点。   他趴在那里自以为是的反省半天,终于做出个决定,从此以后,他一定要和阿梨保持距离,他不能再助长他这病癖了。   他要雪藏起他的污秽心态,把阿梨当亲侄女,纯粹的侄女。   东升的太阳渐渐露头,他起身,是该出门买早饭了,待会儿他的侄女醒了一定很饿。   周梨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一睁眼,对上的是陌生的房梁。说是陌生,却又好似来过。   头有点疼,她按着太阳穴坐起来。一看盖在身上的被子,兀自一愣。   这被子……是三叔的!   再打量房间,果然是三叔家。她糊涂了,她怎么在三叔家?她明明记得昨夜在自家院里喝酒来着,怎么喝到三叔床上了?   她赶紧掀开被子下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整齐。倒不是怀疑三叔什么,她是怀疑自己。   她头一次喝酒就醉得断了片,据说有的人喝多了会撒酒疯,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周梨怕自己是这样的人。不然她怎么能在三叔床上醒来。   打开房门,就见门口立着个人。沈越正好举起手,一副准备敲门的模样。   四目相对,两厢惊慌。   “你醒了?”   “嗯。”   “吃饭吧。”   “好。”   两人去橙子树下的石桌前坐下,沈越又买的包子稀饭。   周梨埋头吃了一阵包子后,忍不住问:“三叔,我,我昨晚怎么会在……”她羞于说下去,只得掐了话头。   沈越无需她说完,就知道她的意思:“你不记得昨夜了吗?”   周梨红着脸蛋摇头,紧张地掐紧手里的包子。   沈越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记得才好。   “昨夜你喝了酒,走错了门。”   周梨惊讶抬头,意思是她自己跑沈越这里来的?   “没关系的,阿梨。”沈越温和开口,“不要觉得有什么,三叔知道你除了婆婆以外没什么家人,你喊我一声叔,我就是你亲叔叔,不用和我那么见外。”   周梨看向他,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沈越不拿她当外人,她原本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高兴不起来。就像一个看上去靓丽饱满的橘柑,你以为它一定很甜,可等你真正拨开它的外皮吃一口才知道,干涩无味,一点也不甜。   沈越压着心绪,面上一派风平浪静,喝一口稀饭后冲她微微一笑:“多吃点阿梨。”   周梨才吃半个包子,就已经饱了:“三叔,时间不早了,待会儿王大哥就要到铺子上来,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你慢慢吃,我就先回去了。”   沈越点点头:“嗯,快去吧。”   周梨放下筷子起身,缓缓向门口走去,临开门,她顿了顿足,终究忍住没有回头看一眼,夺门而去。   她一路逃出巷子,眼眶渐红。等到达大街上,看着总算开阔的视野,她莫名其妙发闷的心,才豁然开朗。   她昨晚醉酒后一定做了什么不妥举动,否则今早三叔也不会同她强调什么亲叔不亲叔的话。莫不是她的行为让他误会了什么,才这样旁敲侧击提醒她,他们的关系。   她拖着还有些酸痛的身子慢慢走回铺子,王许已经在门口等了她多时,见她总算来了,忙迎上去:“昨日回村了么?今早这会儿才过来。”   周梨勉力笑笑:“没,昨天我一个人在店子里呆着无趣,便做了几个菜,小酌了几口,头一次喝酒,到现在还有些头疼。”   王许早闻见她身上的酒气:“那你快进屋歇息,中午我来做饭。”   周梨本想拒绝。王许紧接着就道:“不用跟王大哥客气。”   周梨实在没什么精神,便依了他,打开店门兀自回房躺着去了。   而沈越却在周梨走后,独自坐了许久。等太阳完全出来,空气变得燥热,才把桌上他与阿梨用过的碗收去洗了,紧接着出门去书院。书院有一个夫子老婆生孩子,请了半月的假。沈越主动去找院长把那夫子的课统统接了过来。   忙忙碌碌的一天,他无暇再去想昨夜的事情,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下午。他下学回到家里,想起床上的那些被子,猛然意识到他又得洗被子了。   他坐在床边,拉过被子拆卸。这一回,被子上的女儿香气都被酒气给盖过,他闻着那个味道,克制了一天的思绪立时又回到了昨夜。想起他荒唐的欲.念,想起阿梨缩在他怀里的一夜。   他突然意识到,是不是真如娘所言,他已经老大不小,该娶妻了。等他娶了妻,尝试过,宣泄过,抱过其他女子,是不是就不会再对阿梨产生邪思了。   可一想到他日后会抱着一个陌生女子,心里就莫名堵得慌。   整理被罩时,从床上掉落下一方手帕。沈越弯腰捡起来看,鹅黄色的帕子绣着一只梨花。他拿近闻了一下,仿佛是为了确认什么。   果然,这上面有她的味道。   他将手帕摊在膝上叠成整齐的豆腐块儿,再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襟里,就像对待一件必须贴身放着才安心的宝贝。   一转眼距离周梨租下店铺已经十多天过去,店里的桌椅板凳、房梁门窗该修补的王许都已经仔细修补了一遍。上次周梨进城该置办的杯碟筷子也置办齐全了。再有差什么东西,她便将就在镇子上买了。   打扫卫生时,李氏也跟着她到店里来忙活了两日。等一切都准备妥当,她的店铺便可以开张了。   李氏也很支持儿媳开店,专程去找村里的毛算子测了吉时,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三。   如今是六月的最后一天,距离正式营业也不过还有三天的时间。   李氏瞧着干净整洁的店面,突然想到个事:“阿梨,我瞧着街上那些铺子门口都挂着自己的招牌,你不打算挂一个吗?”   周梨其实一直记得这事儿,只是曾经沈越承诺给他提字,王许也说帮他雕刻,她之前便没特意去找人做招牌。可如今沈越八成早忘了这茬,她也不好意思上门去要,便只能当做没这回事了。   “娘不说我都忘了,我今天就去找人写一副招牌,也懒得刻了,直接贴在门楣上。”   她这样说罢,当即就上街找代笔先生。   来到一处代写家书的摊子前,对老先生说了她的来意,老先生当即铺了张五六尺长的宣纸,再换了一只最大号的狼毫,潇洒恣意一气呵成地写下了“阿梨豆花店”这五个字。   等到墨迹干了,周梨付了钱,将宣纸卷起来便拿着离开了。   时值黄昏,老先生接完周梨这一单,就打算收摊。却不成想,桌子上突然被人丢下一串铜板。   老先生惊讶抬头,就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逆光而立,神色莫辨。   “刚刚那位姑娘找你写了什么字?”   *   沈越回到家里,找出了平时很少用到的大狼毫,试着写了一张,不满意,团成一大团扔了,再写一张,还是不满意,又丢了重新写。   也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好胜心,他就想要写出最好的字,任谁看了都更喜欢他写的。   再说,没有理由不喜欢他的,他的字和画在省城里可是名声在外,有的富商甚至不惜重金求取。   对于那些用来赚两个钱糊口的作品,他一般都随性而为,可是现在“阿梨豆花店”这五个字,足足耗费了他两三个时辰去写。   好不容易写得满意了,却又对怎么送出去犯了难。   是啊,人家都花银子找人代写了,他难道要直接找上门对阿梨说,那人写得不好,三叔给你另外写了一个更好的?   矫情!   他现在懊悔不已,早干嘛去了,非要等看到她在大街上请人写了,才想起曾经答应过她的事。   可事已至此,他又怎么都做不出当面把字给阿梨的事,也不想再麻烦王许。于是,在院子里不安地踱了一阵后,终是将字收进了屋,叠好放到了书架上。   和一本绘图识字书、一只首饰盒放在一起。书是他之前画的,首饰盒里也是他之前买的那只梨花簪。   他扫眼那书和那盒子,叹息了一声,不再看它们,走出了房间。   第二日傍晚,沈越下学回来,以往他都会特意避开周梨的店绕道回家,今天的他,走在街道岔路口时,脚步一转,却不是走的平日回家的路。   路过周梨的店时,他偷偷向店门上瞥去一眼,果然看见那之前空荡荡的门楣上,贴了一张毛笔大字。   他收回视线,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字不行。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沈越睡到中途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拧着油灯走去书架上取下那副字,再拿上一盒浆糊,出门。   正是人定之时,街上空荡无人,唯余夏虫聒噪之声。   沈越来到白天打量的店门口,将从家里提出来的灯笼放到一边,展开那副字,再在字的背面刷上浆糊,紧接着纵身一跃,左手攀上门梁,右手举起宣纸,直接糊到了现有的招牌之上。   由于他整个人悬在半空,那字的跨幅又比较长,他只能艰难地挪动左手来调整位置,再用右手一点一点地将纸理服帖。   这个过程有些长,时不时会碰到门楣上松动的木梁,发出哐当的响声。   但好在声音不大,沈越觉得应该不会有人听到。   可正在他好不容易从门楣这头挪到那头,把纸都理服帖了准备克夫恐高症跳下去时,身.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沈越一个后空翻,提起双脚靠到了门楣上,整个人成蜻蜓斜瞰大地式。   幸亏他为了强身健体学了一手,此时用上正合适宜。   只是这个高度着实太吓人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让他不停地打着颤。   门里有人走出来,不出他所料,正是阿梨。   阿梨一手执灯笼,一手提木棍,站在门口左顾右瞧,四下空无一人,对面的街道突然窜出一只猫,碰到一旁商铺的木门,发出哐当一声。   原来是只野猫,周梨暗松一口气。她刚刚就扒着门缝看了一下,什么都没看到,才壮着胆子开门出来。   既然是虚惊一场,周梨便走回店里把门合上。   一滴汗珠从高处落下,在周梨关上门的刹那,沈越终于坚持不住从门楣上跌落下来。   也顾不得身上的疼,忙不迭爬起来就跑。   此时,方才关上的门再一次打开。   女子举着灯笼立在门里,眸色奇怪地望着仓皇而逃的背影。   三叔在跑什么?   周梨越想越觉得好奇,干脆把灯笼放到地上合了门悄悄追去。   沈越没跑多久就发现身后有人在追他,他当即闪进旁边的一处漆黑巷子里,妄图躲开周梨。   周梨见沈越进了巷子,也下意识追了进去。只是一进去才察觉,这处巷道又窄又黑。她心里突然有点发慌,渐渐放慢了脚步。   她正打算喊三叔,却不知打哪儿响起一阵响亮的犬吠,吓得她惊叫了一声,脚下一乱,踢到了什么,身子一个踉跄向前倒去。   只是倒地后,却并没传来摔疼的感觉,身下温温的,软软的,就像摔倒了棉花上。周梨伸手摸了摸,“棉花”的触感是温暖而富有弹性的……肌肤!   “三……”话音才出口,巷道里蓦然一亮——却是旁边人家点起了灯笼,灯光透光巷壁上的窗户投到巷子里,周梨看清了她压着的物什。   不是沈越又是谁?   “三……”   一只手掌覆上柔软微张的唇瓣,将她的话全按了回去。她怔住,奇怪地盯着沈越。   正此时,就听到头顶上方“嘎吱”一声响,亮灯的窗棂被打开,探出一只灯笼,和一个男人。   灯笼在他们上方扫视一圈,就听里面传来睡意朦胧的女子声:“相公,方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男子将灯笼收进窗里:“不知道,兴许听岔了。娘子,你可睡醒了?”   “啊?你要做什么?”女子声音慵懒中透着魅。   “当然是……”   “去去去,窗户也不关,灯也不灭!”女子娇嗔道。   男子似乎是踢了鞋子,鞋子掉到地上,发出一前一后两声咚响。   周梨起初还竖着耳朵防备地听着头顶的动静,可听着听着就察觉不对劲了,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娇吟,还有那架子床也跟着哼起了原始的乐曲。   在这静谧的夜里,所有的声音被无线放大。   周梨晓得那窗户里头正在上演什么,沈越自然也听出来了。只是他二人此刻的姿势,又是在这逼仄晦暗之所,那些七零八碎的声响就宛如一捧捧干草,谁一旦动一分就会引燃,然后迅速燎原。   沈越借着窗里缠绵的灯光,望着上方的周梨,此刻,她杏牟里全是诱人的水光,还有那娇嫩的唇瓣,一定很软,很甜……   沈越有些恍神,但很快清醒过来。他好像又犯病,比以往还龌龊。他猛然翻了个身,把阿梨放到一侧,再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腰腹挪开了一些。   然后冲着阿梨做口型:“走。”   周梨看明白了,赶紧点头。   二人自地上爬起来,矮着身子,贴着墙根一路向巷子口跑去。   等跑到大街上,几乎同时,两人长吁出一口气,顿觉豁然开朗,如释重负。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别过视线。   “三……”   “阿……”   又同时出声。   沈越让她先说。   周梨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么晚了,三叔为何还在外面?”   沈越“急中生智”:“睡不着出来赏月。”   周梨抬头望天,今夜繁星如许,可就是没有月。   沈越忙改口:“赏星,要不要一起?”话一出口才觉不妥。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剪了。看来身体不听话,连带这舌头也不听话了。   “不了吧,我还是回去了。”   “那我送你。”   周梨本想拒绝,咬唇瞥他一眼,男子身姿英.挺.俊朗,拒绝的话突然就不想出口了。一种奇怪的念想冒出来,她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她默不作声往前走,沈越便静静地跟在她身旁。两人踏着一路星辉,都没说话,夏风将他们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明明相隔着数步的距离,却像是并肩前行。   周梨出门匆忙,身上只随意裹着一身单衣,深夜的风吹凉方才的躁动,体温骤冷后,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她用手掩住口鼻,脸稍稍别向另一方,以免身旁的男子看到自己狰狞的表情。   她正暗暗抱怨自己,怎么能在三叔面前打喷嚏,而身上,便被人罩上来一层温暖。   沈越不知何时脱下了外套,来到她身后,为她披上。   周梨仰起头,惊讶地望着他,见他身上只剩了一间灰纱衣,就要把衣服还给他:“三叔我不冷。”   沈越已经负着手向前走去:“披上吧,你的店即将开业,夏夜天凉,万一生了病,错过了开店吉时,不吉利。”   听他这样说,周梨没再把衣服脱下来,快步追上沈越,与他并排而行。   “三叔,我开店这日,店里有优惠,到时候你也来吃一碗豆花吧,帮我捧捧场。”周梨不单邀请他,还请了王许,请了桃花,请了村里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个人。   她也是近来才听说,在新店开张这一天桌子必须坐满,不然会影响日后门店的气运。她怕她的店没人去吃,就打算多叫点熟人。   周梨期待地看着他,他默了默:“我那天满课。”   周梨心底划过一丝失落:“那真是遗憾。”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店门外,周梨取下身上的衣衫,还给沈越:“多谢三叔相送,阿梨先进去了。”   “嗯。”   周梨进门,拉过门来,就在木门快要合上之际,抬眼看了看门外,沈越还在那里,她冲着他微微一笑,合上门。   沈越望着门板伫立许久,仿佛周梨最后那抬眸一笑还印在那里,少顷,他回过神,又暗自反省着恼了一次,才转身离开。   回家后,他竟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明明从周梨的店到自己的院子,也不过只绕了小一刻钟而已。   他看一眼南面的院墙,那边很安静,估摸着阿梨早睡下了。   他也懒得去洗漱,拧着外衫径自回房,蒙头睡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他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是一阵怅然若失的虚空。他身上盖着外衫,这外衫便是昨日给周梨披过的那件,上面沾染着她的味道。   也是他这一夜的原罪。   起床后去净房冲了个凉水澡,又把换下来的衣裤统统洗了,尤其是亵裤,他洗了五遍。洗好后晾到麻绳上,等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新洗的衣裤还在滴水,在晨风里微微摇曳着。   临出门时,他瞥了一眼晾在那里的亵裤,眼中满是厌弃,尔后夺门而去。   周梨这边,新店开业在即,李氏在店里打扫卫生,她则回沈家村一趟,做豆花的黄豆她打算从家里拿,家里还有许多,没必要在外头买。她背了一背篓黄豆出门,走到河边时,却被吴娘子拦住了去路。   吴娘子也听说了周梨在镇租了家店面的事,一见面就冷嘲热讽,说什么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只怕连租金都挣不回来云云。   周梨不想和她多说,淡笑着随意回应了几句就要走。哪知那吴娘子却不依不饶,非要缠着她,说自从没了周梨在河边,她吴西施的豆花生意甭提多好了。   她说这话时,不知怎的,周梨就想起前些时候和她钻过小树林的络腮胡汉子。   周梨实在懒得听下去,便径自朝桥上走去。吴娘子奚落了她一番后,心情甚好,回到自己的摊位前,娇声娇气地叫起卖来。   周梨走下四洞子桥,恰好与一队官差打扮的男子擦身而过。周梨回头看去,就见官差们一路走过桥面,向河边的那处场子去了。   路上的行人们都驻足看着,只见那些官差到了河边后,立了块木牌子又折返回来。   周梨不认得字,却听旁边有人惊呼:“以后这儿不让停船了?啧啧,那些河边卖东西的要没生意做咯!”   周梨明白了,三叔很早之前就已经告诉过她这事儿。否则她也不会下决心去镇上开店。   她朝着吴娘子望去,只见她同一群人正围着那木牌看,脸上的表情亦是五颜六色。   这一刻,她心底竟生出一丝畅快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坏。但转念想,坏就坏吧,别人对你又不好,干嘛非要逼着自己对别人好?   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背着黄豆来到店里,见李氏还在擦桌子,便让她去休息。马上要开店,李氏也兴奋,哪里会觉得累,便同她一道去灶房做豆花。   周梨自然拗不过娘,只得由着她去。婆媳俩一个生火,一个泡豆子,忙得热火朝天。   没一会儿,就听外间铺子有人唤周梨。周梨一听,是王许的声音,便出去看。   王许见她打着藏青色门帘出来,或许是在里头干活,满额头的细汗,白生生的脸蛋也泛着桃花粉晕,娇媚得紧,朝他望来一眼,王许就觉得自己的心肝儿漏跳了一拍。   “王大哥,今日还没开张,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王许挠挠头,有些难为情地从衣服兜里摸出一个盒子。   “王大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有对儿老银镯子,我拿去熔了,做成了一只貔貅吊坠,和一根梨花簪。都拿去庙里开过光,就当是王大哥送你的开店礼吧,务必要收下。”   周梨一听是老镯子做的,哪里肯收,婉拒道:“这么贵重的东西阿梨可收不得,我一个乡野粗妇,也戴不了这银什子。”   王许一股脑塞到她怀里:“你就收下吧,我还在貔貅和簪子上刻了你的名字,开光时叫大和尚也都念的你的生辰,我拿回来也不能戴了,更不能给旁人了。”说完,由不得周梨还盒子给他,便称自己还有事,忙不迭跑了。   周梨见人走了,打开盒盖看了看,里面果然是一只貔貅和梨花头的簪子,亮莹莹的。   李氏躲在门帘子后瞧了好一阵了,她虽然耳朵不好使,可眼睛厉害,见人口型就能分辨别人在说什么。   这会子打着门帘走到周梨身边,垂眸望了一眼那盒子里的物什,然后抬手摸了摸周梨的头:“阿梨,王许为人不错的。”   周梨看一眼婆婆:“娘,王大哥人好,对谁都这般,她就是拿我当妹妹。”   李氏叹道:“不管是不是当妹妹,总之娘告诉你,娘可不是那些恶婆婆,你若再嫁,娘就是你娘家娘。”   周梨无意识望向外面街道,也是巧了,那街上每□□来过往那么多人,她就在此时抬头望一眼,沈越便就在此时路过。   那匆匆一瞥的颀长身影,让周梨心头发慌。   只是这样的心绪稍纵即逝,让她无从抓住,无从细究。她虽然成过亲,但于男女欢喜一事,也不甚懂得。她只知道男女在一处就会产生某种火焰,不是你燃烧了他,就是他燃烧了你。   她与三叔,毕竟是女人与男人。她那些微不可查的心绪,大抵不过是那最原始的火焰罢了。   翌日,周梨的店正式营业,之前受到她邀请的乡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坐了三四张桌子。   王许自然也来了,他一进店就看见周梨头上戴了她送的梨花簪,顿时踌躇满志,心里燃起一丝希望。阿梨是不是也对他……   周梨自是不知道王许的想法,这簪子,还是今早李氏帮她戴上的。李氏说家里都没什么首饰,如今她要经营店铺,要待客,不能太过寒酸,况且这簪子开过光,吉利。   周梨拗不过,也就戴上了。   她和李氏一直忙前忙后招呼客人,起初只有几桌乡人时,他们还忙得过来,可后来,路人见这边有新店开张,揣着好奇,也进来了不少人尝鲜。   渐渐的,店里头便坐得满满当当。   王许见阿梨跑前跑后,有些忙不过来,便起身帮她。周梨起初不肯,王许望向李氏,李氏冲他点头。他便不再管周梨,兀自帮着招呼客人端碗递茶。   沈越原不打算走这条街,可不知怎的,还是走到了这边来。   今日,他身边跟着个十六七的姑娘,姑娘模样清秀,声音脆亮:“表哥,这就是舅母说的,咱们隔壁那位阿梨姐姐的豆花店吗?”她指着那处热闹店面,笑盈盈冲沈越道。   沈越望一眼那门楣上自己亲笔写下、再亲手贴上去的字,点头说是。   “表哥,那我们去照顾照顾阿梨姐姐生意吧?”说着,姑娘就转身向着店里走去。   “茵茵……”沈越没来得及叫住她,只好跟上。   周梨见又有客人来,赶紧笑脸相迎,可当看见那姑娘身后的男子时,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   “三叔?”   牛茵茵看见周梨,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表哥,这就是住咱们隔壁的阿梨姐姐吗?”   周梨瞧着少女小鸟一般依偎在沈越身旁,愣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将二人带到一旁的空桌前坐下。   “阿梨姐姐,我要一碗甜豆花,我表哥喜欢吃咸的。”   周梨浅笑:“姑娘叫三叔一声表哥,阿梨万万担不得你唤一声姐姐,只叫我阿梨便是。”说完,便向后厨走去。   牛茵茵歪着脑袋看她穿梭在桌椅人烟里的背影,女子也不过才比自己大三四岁的样子,却比自己有女人味多了,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不像她,除了性别,全遗传的她爹。   沈越环视店内,见近乎座无虚席,心底亦是替周梨开心。但很快,他的目光全定格在了王许忙碌的身影上。   王许进进出出,端茶递水,招呼宾客,脸上神色熠熠。沈越看着看着,便抿起了唇。思绪适宜地飞到了一个黄昏,他立在一方草垛前,听草垛后的两个女子交谈。女子说:王大哥人挺好的。   周梨在灶房内舀了两碗豆花,一个放了糖,另一个则打咸味作料。只是在舀盐的时候听旁边的李氏在说,沈越那表妹,专程从隔壁镇来的,说是他们家有意撮合二人。   周梨听后出了一下神,下意识多舀了一勺盐,她自己也无从察觉。等弄好了,便堆起笑容端了出去。   周梨将甜豆花放在牛茵茵身前,又把咸豆花放沈越面前。弯腰时,觑了沈越一眼,却发现沈越也正在看她。   她立马别过视线:“二位慢用。”   沈越突然开口:“阿梨,你这簪子哪儿买的,倒是别致。”同样是梨花簪……   周梨不妨他会问这个,有些意外,如实答道:“王大哥送的。”   沈越闻言,拿勺子的手突然一松,陶瓷勺子碰到碗壁,发出细碎的脆响。只是店中热闹,这声音沉入人声里,杳无踪迹。   有客人要结账,周梨忙去了。   沈越重新拿起勺子来,舀一口豆花放进嘴里,却立马皱了眉。   这豆花也太齁了……   *   忙了一天,黄昏后,周梨准备打烊,店中已经没有客人,李氏晚上要回村睡,便赶在天黑之前离开了。   店内就只剩周梨一人。她坐在柜台前,慢慢数着今日的收获,足足三百文。这可是从前在河边摆摊十多天的收益了。她欣慰地将钱收进匣子内,起身拿起扫帚扫地。   天实在太热,周梨解了腰带,将衫子敞开,又想起店门还有个小门没关,便放下扫把去关门,谁知,门推过去,还没来得及落闩,便被人从外抵住,一把推开。   周梨抬眸看清来人,犹自一惊。沈越手抵着门板,胸膛起伏,鼻息粗重,额上全是汗珠,在夕阳的金辉里闪着水光,像是跑了数里路似的。   “三叔?你怎么来了?”   沈越没有回答,径直挤进小门,喘息着看她,目光灼灼。 第27章 、例子   周梨被他的目光烫到, 别过脸去,又想起自己刚敞开的衣衫,忙转身重新系腰带。   沈越见她背过了身, 方才回神:“我家表妹的耳坠子丢了一只, 我原路找找。”   系腰带的手一顿, 很快又恢复动作。   周梨系好腰带转回来:“耳坠子?我方才扫地不曾看见什么耳坠子。”   沈越哦了一声:“既然没有,那可能掉在别处了,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一个耳坠子这么上心。周梨倒是好奇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耳坠。便问:“可是金子打的?若是被别人捡去了就可惜了。”   沈越摇摇头:“不是金的,就是对儿菩提子做的。”   菩提子?周梨有些意外, 菩提子做的耳坠她也有, 很便宜的, 几文钱就能买一对了。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也值得三叔这样找, 周梨想,不是那耳坠有特殊意义, 便是那耳坠的主人有特殊意义。   “那三叔快去别处找找吧,我这边若捡到了, 回村时带给你。”   女子脸上带着笑意, 已经为他重新拉开了小门。   沈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门。似乎已经没理由再呆下去,只好向她告辞,踏出门。   周梨重新将门合上, 没有抬头看一眼门外。   门缝闭合, 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一种失落的情绪宛如雾霾一般笼罩蔓延。   他病得不清了。   回到村中家里,牛茵茵向他跑过来,耳朵上两颗菩提子耳坠摇摇晃晃, 灵动活泼。   “表哥,你下学了?”   沈越看他一眼,少女眼珠亮莹莹的,可他却没有半分精神同她说太多,只道:“表妹,我有些累,先回房了。”说完径自朝房间走去。   牛茵茵有些失望地看向牛氏,牛氏冲她无奈地摇摇头。   沈越将房门关了,向床上一趟,摆成了个大字,举目望着房梁,眼神凝滞。少顷,敲门上响起。   “越郎,开开门。”   是牛氏的声音。沈越下床开了门,牛氏走进来,便反手又把门关上了。   沈越有些诧异:“娘,怎么了?”   牛氏嗔他一眼:“怎么了?你表妹大老远从隔壁镇过来,你得空了就该陪她四处转转。”   沈越不语,走到书案前坐下,随意翻开身前的书。   牛氏指着他:“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你爹的用意?”   沈越抿唇:“娘,我快要参加乡试了,现在不想说那些事。”   “又没叫你立马成亲,只是让你俩接触接触,怎么,嫌你表妹不够漂亮?”   沈越无奈:“表妹自是漂亮的,可我想考完试再说那些事。”   牛氏见儿子一直盯着书,也知他考试在即,是得认真读书,便只道:“那行吧,你表妹反正也还小,不急。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近个把月,你表妹都会住咱们家,咱们家里人虽想着你俩能好,但没有正经说开,你一个大男人,可不许欺负人家,有的事,必须成亲后才能做,明白吧?”   沈越皱眉,将书往案上一掷:“娘!你把你儿子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牛氏知道他生气了,又碎碎念了几句离开了。   沈越又躺回了床上,想着她娘才说的话,内心一哂。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对其他女子有那种意思,对谁有也好过对阿梨有。   一想到阿梨,他就控制不住想到王许,想到王许在她的店里忙来忙去,俨然一副……   算了。不想了。   翌日清晨,周梨打开店门就瞧见个老先生在门口张望,她还记得这位先生,便是帮他写招牌那个,还以为他今天是来吃豆花的,便笑盈盈地招呼:“老先生,进来坐坐?豆花是今早才做好的,新鲜着呢。”   老先生没看她,兀自看着门楣:“小姑娘,你这招牌好像不是我写的那副啊,这是哪个大家帮你写的?”   周梨诧异,抬头看向门楣上。前两日没注意,这会子仔细一看,好像真和她买的那副不太一样。   老先生摸着胡须兀自点评着,周梨却想起了前两日的那个夜晚。心头有个猜想,八九不离十。   老先生品评一番后也没进店吃豆花,兀自离开了。她则回到店中,坐在柜台里,这会子没什么客人,她百无聊赖,双手撑着下巴发起呆来。   想着门楣上的那副字,三叔为何要大半夜来给她贴招牌?这行为着实古怪。他明明可以当面给自己的。除非……他为了避嫌,有意同她撇清关系,但又觉得从前答应过给她写字,读书人重信,便只得出此下策。   虽说是亲戚,但有的事太出格,就难免不叫人往另外的方向想。单是送招牌题字还好,若是被谁晓得她曾在三叔床上睡过两次,只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届时更是死路一条。   周家村不就有个例子么?   隔房的表舅与表侄女,她小时候在麦田里玩都偷偷看到过几回,男人和少女一起隐匿在高高的麦浪里,她那时不大懂,只看见两人的衣摆荡啊荡的,或躺着,或站着,伴随着田沟沟里汩汩的流水声,麦浪靡靡,十分微妙。   后来,他们被家人抓了个现行,就在麦地里,据说当时男人的脑袋整个都躲在少女的碎花长裙里,极尽不堪入目。周家村上上下下都骂他二人伤风败俗。   再后来,少女投了甜水河,香魂沉入污秽泥淖里,男人离开了镇子,再也没回来过。   从前的周梨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个少女会同自己的表舅做那样的事,在她看来,只要是尊称一声长辈的,都天然的不可能产生男女邪思。   可是最近,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哎……她想着想着便叹出了一口气,那招牌,就只当她不知道吧。   正神思不属,一只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她回过神来,一瞧来人,却是王许。   王许咧嘴笑着:“阿梨,发什么呆呢?”   周梨站起来:“王大哥怎么来了?”   王许有些踟蹰:“我……我路过你这里,就进来看看你忙得过来不,若是忙不过来,有需要我就来帮帮忙。”   周梨笑着挥手让他看店内空荡荡的桌椅:“大清早才开门,现下还没人来呢。”   话才出口,就前前后后进来两三波人,跟约好的似的。   周梨惊了一惊,赶紧招呼客人。王许也熟门熟路地引坐上茶。   “阿梨,这边两碗咸豆花,多加辣子。”   “阿梨,这边一碗甜的!”   ……   周梨望着甚至比她这个老板还热情的王许,多少有些不大好意思,但客人都等着,也不能大庭广众叫王许走,只得打起门帘子进后厨去了。   打豆花时,她还在想,得找个什么由头旁敲侧击一下,好打消王许对她的念头,只是人家从未正儿八经提过,她突然去提,倒显得怪异。   她正在里头忙活,外头蓦然传来一阵惊呼,她忙不迭跑到店前去看。竟是门楣掉了下来,雕花的老木板贴着宣纸写就的店名,砸在地上蒙了尘埃,断做了两半。   客人们好奇地跑到门口来看,周梨蹲下身,扶着门楣的断口,隐隐地能看见两层宣纸。   王许也蹲到她身侧:“好好的怎么掉下来了?”   周梨想起那个半夜,平静道:“大概是松了吧。”   王许怕她觉得不吉利,便特意安慰道:“这条街都是老房子了,好些木头都被虫蛀过,时不时掉个撑子,掉个梁子,再正常不过,阿梨放心,我明日就给你修好了拿来。”   周梨看着那破损的宣纸:“那我这招牌……”   王许也说是小事,待会儿他便去找个先生重新写,连夜就能给她刻个木招牌出来。   周梨听他说得那样轻松,承诺了给他工钱,便将那断裂的门楣交给了他。王许把门楣搬起来,先拿进店放好,继续招呼客人,说是等到中午再拿回村去修补。   周梨看了几眼那字,终是忍了想撕下来存着的念头。   到了晌午,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周梨便一直在后厨忙,前头全由王许在招呼。沈越路过豆花店时,走的街对面,无意识瞥向这边一眼,就透过洞开的店门看到了王许,目光扫射店内,却没见周梨的身影。   再瞧店门上方,空荡荡的,别说他写的字了,连门楣都不见了。   心中升起疑窦,但也没去细究,兀自回出租院落歇晌去了。   待得第二日下午下学,他再次走了这条街,结果看到的,居然是王许搭着人字梯,正在挂一块招牌。木质的雕刻招牌,那上面的字,依旧是“阿梨豆花店”这五个字,但却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沈越顿了足,站在那处看了许久。直到一抹熟悉的女子身影自门内走出来,扶着人字梯,仰起头对梯子上忙碌的男人说话。   斜阳向晚,洒在人声鼎沸的街面,周遭的空气翻着热浪,叫人躁动不安。从他这方望去,只看得见女子的一抹侧颜,秋水般的杏眸,此时正弯作了月牙,双颊虽未施粉黛,却自有晚霞为她装扮。身姿袅娜,宛若三春细柳,乌发高挽,恰似垂云羞月。   女子不知何时回了头,向街这边看过来,两人就那样隔着长街相望,车水马龙里,周遭哄闹,却在视线相触时,全安静了下来。   两人都有片刻的失神,仿佛只这一眼,就望了三秋的时间。   男子先反应过来,当即收回目光,匆匆离开。   周梨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有什么东西沸腾了起来,下一刻,她提裙追去。   “三叔!”   追上后,她微喘着喊。   沈越回头,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第28章 、深巷   沈越错开她的目光:“什, 什么事?”   周梨心底的沸腾突然变成尴尬。   是啊,怎么就追上来了?   低头在心里打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官司,尔后才抬眸漾起一个故作平静的笑:“没什么事, 就是刚刚看见你, 我就想着来告诉你, 我找了一天多了,你家表妹的耳坠子应该没在我店里。”   沈越怎么会不知道?一点也不意外:“没事,表妹自己又重新买了。”   周梨笑着说那就好, 然后没了话头。   沈越想找话说,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两人就这样不尴不尬地立在长街上, 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门店那边王许冲她喊:“阿梨, 店里来客人了。”   周梨才慌忙离开。   女子奔跑的背影, 显得有些急切,那边店门口等着的男子正咧着嘴笑着向她招手。周梨一边跑一边喊:“来了来了。”   沈越瞧着越靠越近的二人, 眼眸暗下,转过身去, 走开了。   周梨进店时回头向方才那处长街望去, 男子的身影早没入人群里,不见踪迹。   晃神间,王许提醒她客人点了豆花,她这才彻底回神向后厨走去。   是夜, 周梨累了一天, 早早地沐完浴回房睡下。只是,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能睡着。她也觉得奇怪,身体已经累极, 双眼也疲涩不堪,可脑子却异常清醒。   洞开的窗棂里镶着一轮半月,黑夜幽深而寂静,只有外头树上的蝉鸣不歇。   她无意识轻叹一声,掀开薄被起来,去了趟茅厕,便在院中坐下发起呆来。   月华织就的轻纱,笼罩在这不大的院子,她时而看看月,时而看看四周。思绪乱飞着,忽瞥见北院墙那边露.出的半影树荫。   她借着月光稍加分辨,就认出了那宽大厚实的锥形叶片,是橙子树。   橙子树啊……记得三叔的院子里也有一棵。   目光划过院墙,这面墙比另外两面墙的颜色新一些,听三叔说,这是他们院长才砌的,为的就是分院两租。   新院墙啊……记得三叔的院子里也有一堵。   橙子树?新院墙?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一个猜想就要呼之欲出。   可下一刻就被自己否定了。   怎么可能?巧合吧?   这一代的房屋院落结构大抵都差不多,况且三叔那边她也不是没去过,得先绕半边街,再进到一处巷子才到呢,怎么可能就是院墙那边?   想是这样想,但心跳却违背意愿慢慢加快。   她踟蹰片刻,还是向北墙上的小门走去,脚步放得极轻,深怕发出一点声响。   走到小门前,她先寻了寻门上,发现一条接缝都没有,顿时有些失望。这院长,做个小门还用整木……   不能看便只能听。她将耳朵凑到门上,暗夜里,除了虫鸣,哪里会有其他声音。   听了一阵后顿觉没趣,尔后自嘲一笑,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进而转身回房去了。   算了。有些事情,无需确认清楚,对吧。   比如开店文书,比如题字招牌。   这厢人才重新躺回床上,那厢人却翻身坐了起来。   沈越拾起床头的外衫,随意披到身上,踏出房门,入厕后坐到了橙子树下。   举目望了会儿月子,视线挪回来,便无意识挪到了南墙上。   想起白天时那一幕,阿梨仰头望着人字梯上的男子,那男子正在为她的店,换上新刻的招牌,而他写的那副字,早已不知去向。   想一想,阿梨也才十八岁,正是大好年华,丈夫早逝,无依无靠,若是能有个男子照顾他,也未尝不是好事。   如果是他的好友在世,必定会为自家妹妹亲自把关,看看那男子到底值不值得托付终身。   王许嘛,据沈越了解,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勤快,又有一技之长,身体也十分强壮,与娇柔的阿梨站在一起,还别说,挺像那么回事。   如果阿梨能有这样一个不错的归宿,他这个做三叔的,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   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嘴角:“笑一个。”   没笑出来。   也罢。   伸手自怀中摸出那方梨花手帕,瞧了两眼,便下意识拿到了鼻下。来自手帕上的香气让他不自禁闭上了眼,呼吸加深。   愈渐沉迷,沉迷到心底某处,因着这味道升腾起一阵奇怪的悸动。   树上的蝉鸣停了片刻又突然聒噪起来,声音如正投入演绎的二胡,拖着老长的尾音。   他被这声惊了一下,猛然回神。   紧接着就意识到,他又控制不住变态了起来,忙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麻麻的疼痛促使他快速清醒。   他站起来,跑去院中的水缸旁,打了一盆水,就预将这帕子丢进去,可手抬到半空却骤然停下。   罢了。   终归是自己有病,犯不着和个帕子较劲,找机会还了她,不留在身上,才是正理。   这样一想,又将手帕小心折好,揣回衣襟里。   这天之后,沈越每每下学回去,都是绕道而行。有意避开周梨的店子。毕竟他的题字都换下来了,他走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看了反而添堵,不光是添堵,他察觉他自己每看一次阿梨和王许,那病就会变得严重一点。越严重越歇斯底里。   只是那些每每深夜梦回的折磨,他从不与外人道。   他自小就特别能忍,就比如七岁那年的冬天,他独自一人坐在后山看书,遇上村里比他大好几岁的几个混混,他们不爱读书,也见不得向来懂事聪慧名声在外的沈越,非要认沈越当小弟。   沈越哪里肯与他们为伍,自然是不会同意。小混混们就把他架到山坡上的小溪边,强把他脑袋按进水中。那一年虽说是暖冬,没有下雪,水也没有结冰,但毕竟还是数九寒天,溪水浸骨的冷。   可沈越至始至终都没吭一声,更别说对那些混混妥协了。混混们觉得这人太没趣,只晓得读书,是块木头,后来便不屑再找他麻烦。   用他母亲牛氏的话讲,就是:别看他平日里谦和有礼,但某些时候,固执得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一旦认定什么,纵使拿了他的命他都不会改主意。   转眼之间,七月来临,距离周梨的店开张,已快月余。月底清帐时,周梨除了成本钱,净赚了足足一两银子。也就是说,她这才开张一个月,居然就赚足了半年的租金。她与李氏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他们两个妇道人家,从前都只靠种点田地为生,日子过得清寒。如今也算是找到好营生了,往后的日子一定能越过越好。   婆媳俩在灶房里,周梨磨磨,李氏烧水,周梨随意畅想着:“等咱们赚的钱多了,就在镇上买一处小院,搬城里来住,到时候咱们上街可就方便多了。”   李氏见她神色飞扬,心里自然也开心得紧。只是阿梨还这样年轻,大好的年华,又贤惠能干,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日后待她百年,阿梨孤寡一人在世,何等凄凄。   近日李氏自己观察过,王许为人老实,又勤快,关键是对阿梨好,她这个做婆婆的,也有意想撮合,只是好像阿梨不太上道。   “阿梨。”李氏突然出声打断周梨的畅想。   周梨看向李氏,问她何事。   “阿梨,娘真心实意问你个问题。你究竟喜欢啥样的男子?”   周梨一听,羞答答地垂下头,轻声嗔道:“娘,哪有婆婆会问媳妇儿这种问题的。”   李氏笑道:“和我见什么外?就当随意闲聊嘛,你就随意说说。”   周梨想了想,脑海里居然蹦出了一个模糊身影,还没等那身影变清晰,就唬了她好大一跳,当即甩了甩脑袋,道:“没,我啥样的都不喜欢,我现在最喜欢赚钱。”说完,就跑去院里拔葱去了。   李氏只当她是被自己逗害羞了,也不再追过去问,笑着摇摇头,继续给灶堂添柴。   周梨拔着葱,眼光却看向北墙那边的橙子树。半夜时的猜想又浮上心头,三叔的院子,是不是真与他一墙之隔?   葱都快拔秃了。   她猛然回神,发现手里的葱已经好大一把,才作了罢。   沈越这天上课,听院长说起了近来甜水镇的一个大活动。每年七月初五这天,会举行乡厨大比。   他原本也只当个乐子旁听着,游学这些年在外面,对于这个家乡节日早已忘得七七八八。   可当听说赢了比赛,能得县衙赐的牌匾一副,厨艺可得远扬,厨子所在的门店生意也会随之变好,沈越便想起了他躲了好些时日的阿梨。不知阿梨可有意参加?   赐牌匾……   院长还在那里说:“听说参赛名额有限,还得有本地乡绅举荐,方可入赛,光举荐的人都要满额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厨子。”   沈越听罢,当即跑去院长面前问:“院长,若由你举荐,定能入赛对吧?”   正在集英室高谈阔论的院长停了话头,眯起眼朝他望来:“你要我举荐谁?”   *   这天黄昏,周梨的店才打烊,便有个小孩子跑进店。周梨起初还以为他要买豆花呢,谁知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踮着脚把着比他还高的柜台同她道:“姐姐,我们沈夫子在那边巷子里等你,说找你有事。”   沈夫子?周梨不确定地问:“你们夫子是叫沈越吗?”   小娃娃点头。周梨看了一眼他右手捏着的一串糖葫芦,笑了笑:“好的,我这就去。”   小娃娃兴高采烈跑出去了,周梨收拾了会儿,合上店门,向着刚刚小娃娃手指的方向走去。   走到巷子口,抬眸往里一看,就见巷子深处立着个身影颀长的男子。巷子两边是陈旧的青砖墙,内里洒满黄昏的烟霞,不知谁家的三角梅,正支棱出几支桃红,搭在巷道顶端,男子便负手望着那处灿烂。对她的到来,仿佛还浑然不觉。   周梨走到他跟前:“三叔。”   沈越低下头,便见多日不见的姑娘,一双杏眼清亮,带着些许笑意望着自己。   穿巷的风蓦然停驻,四周的气温开始升高。沈越有些踌躇,酝酿了好一阵才开口:“我总进你店子多有不便,所以便把你叫出来说话。”他先解释一番他这奇奇怪怪的举动。   周梨自是明白的,点头。   “是这样,我今日听院长说,七月初五这天会举行乡厨赛,我打听过,赢得比赛会得一块县衙赐的匾额,对提升店的名气大有帮助。听说你对门的、隔壁的几家店都报名参赛了。你……你去不去?”   周梨晓得这个比赛,只是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资格参加,毕竟她做的那些吃食,终究没登过大雅之堂。但若能去,她自然欢喜。   “我,我可以吗?”   沈越忙道:“自然是可以的。我同院长说了,叫他举荐你,每个参加比赛的,需得一个乡绅做保。”   “啊?”周梨惊道,“你都说了啊……”   沈越咳了一声,他不但说了,名也帮她报了,连抽题,也帮她抽了。他想的是,若是她不感兴趣,比赛当天不去便是,临时不参赛又没什么损失,可若她本来就是想去的,他得帮她保住名额。   “你想去吗,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同院长说说就行。”   周梨忙道:“想的想的,只是……”   沈越暗暗松一口气,只要想就行:“阿梨,你做的东西很好吃,三叔相信你。”   周梨抬眸望向他,他的眼中溢着浅笑,一双眸子沐着霞光,是深透的茶色。他说相信她,她的心上莫名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信。   沈越躲开她的目光,低头从衣襟里取出一只信封:“这是参赛题目。”   “啊?还有题目啊,可我不识字。”她羞赧道。   沈越会心一笑:“我帮你看。”他拆开封皮,将信纸拿到她面前,微微向她倾身,伸出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读给她听。   “这是红烧狮子头,这是凉拌三丝,这是野菌汤……”   周梨下意识凑近了看,却浑然不知二人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沈越再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的女儿香气,比她遗落的手帕上的更加浓烈,也更加醉人。   他侧头看她,此时,她正盯着他手中的信纸,鸦睫轻垂着,宁静又美好。   沈越突然有个奢望,这样的时刻,能不能多定格片刻。   只是时不待人,周梨瞧完那些字,忽而抬起了头,却不知撞到了旁边人哪里,只觉额边鬓角处划过一抹浅浅的温润。   这样的触感,是……   她惊了一下,赶紧退开两步。心开始敲锣打鼓,双手不安地揪紧裙摆。   “三,三叔,那,那我回去准备去了,初五准时参赛,另外,多谢三叔替我报名。”   说完,夺过他手里的信纸,红着脸扭头逃出了巷子。   徒留沈越在原地,望着女子离开的方向,末了,缓缓抬起手指,抚上自己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沈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我是不是亲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29章 、血痕   周梨回到店里, 以最快的速度关了店门跑去后院房间,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绯红的脸,与一双漾满了水光的杏眸, 女子微张着嘴唇呼吸着, 胸膛肉眼可见地起伏, 大概是刚刚跑得太急切所致。   她伸出纤指抚上额边,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   真的是三叔的嘴唇吗?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巷子里的情形,越想越燥热, 心上仿佛有一座火山,就要喷发一般。她实在受不住, 一头埋在梳妆台上, 许久许久都不曾起来。   直到外头太阳落山, 夜幕降临, 她才稍觉缓和,勉力抬头。别在发间的白绢花突然掉落下来, 她伸手捻起绢花,垂眸看着, 心绪平复后, 理智逐渐回归。   她怎么忘了,她是已为人妻的寡妇,因着个不知道算不算亲吻的接触,居然在这儿干坐了那么久。三叔毕竟是男子, 日后, 一定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发生。若是被人看见了, 损了她名声她无所谓,可三叔是要求取功名的,名节可堪生命。   将白绢花重新别回乌发里, 起身,去点起一盏油灯,今夜天气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早早地打了水,拧起帕子洗脸,将额角处多揩了几遍。   然后躺到床上,逼着自己去想乡厨大赛的事。红烧狮子头,凉拌三丝,野菌汤。   一直以来这比赛都是参赛者自己准备食材,比赛当天拿到现场去做。周梨在脑海里演绎着这三个菜的做法步骤。   前两个菜还算顺当,可到了第三个野菌汤时,却卡了壳。   野菌?看来明日得叫婆婆看店,她要去山里采野蘑菇去。   想起菜谱,她又坐起来翻开那张纸对灯细看,那些墨色的笔画,她其实看不懂。但现在就是想在这燥热的夏夜里拿出来瞅一下,也没看太久,她又收了起来,放到枕边,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睡觉。   一墙之隔的沈越早已睡下,只是在半夜时,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   梦续写着白天傍晚那一幕,不同的是周梨没有离开。   他的嘴唇无意识擦过周梨额角,两厢惊愣四目相对,良久的僵持后,沈越居然伸出一只手掌来,扣住了周梨的后脑勺,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梦里的他也觉得这个吻那么的不真实,但他却甘愿沉迷,温软的唇瓣紧紧相贴,他甚至本能似的轻捻慢磨起来,更甚的是,他居然想撬开对方的贝齿,将自己的舌头滑向深处的濡湿……   不知吻了多久,吻到夕阳褪色,吻到他脑海里突然炸起一阵白光。   一睁眼,梦境如潮水般退散,黑暗笼罩下来,他隐在暗处的眼,有片刻茫然,紧接着便是长久的悔恨自责。   天没见亮,他便起了床,去净室里,放了一大桶凉水,然后脱了衣裤,把自己整个的没入了凉水之中。   纵使是夏天,大半夜的凉水也是冰冷渗人的。可是他不过只在刚入水时,浑身打了个颤,等适应后,他便良久良久没有起来。   第二次了,沈越痛苦不已。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遍一遍问自己,可终究没有其他答案,他给自己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真的有病。   他明明是阿梨的长辈。   天还没亮的时候,下起了雨,雨势大极了,仿佛谁把天捅了个大窟窿。随着大雨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大地的热气被一抽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凉意。   沈越浑身早已被冷水泡得麻木,大雨敲打着窗棂,他渐渐恢复一点平日里的神志。雨这么大,他得提前出发去学院。   起身擦水,换了一身衣衫,从屋里拿了一柄大油纸伞,出门。   周梨是被这场大雨唤醒的,她起来后,打开房门准备出去,一阵凉风裹挟着冷雨飘进门内,瞬间在她衣衫上开了无数朵水梅。她往屋内站了站,望着昏暗的天色叹了一声,还说今早进山里采野菌子。现在只怕连门都出不去。   她冒着飘雨走出房间,贴着屋檐走向前店,一开店门,就看见一堵人墙立在外头,周梨惊了一把,抬头一看,却是王许。   王许浑身湿透,一见周梨便咧嘴笑起来。   周梨赶紧把王许让进店内:“快进来快进来,你怎么站在门口啊,衣服都湿透了。”   王许道:“下雨我没活儿干,就想着到镇上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周梨让他坐下,去倒了一杯热水过来:“下这么大的雨,生意都没一个,能忙什么?”   面对周梨的反问,王许只是笑,接过她手里的水喝起来。   诚如周梨所言,接下来没有一个客人光顾。可王许也不走,就坐在那里喝水,都喝了两三杯了。   周梨在柜台里,拿着鸡毛掸子扶尘,王许时不时从杯沿下瞥去一眼,就能看见周梨忙碌的身影,又望向她的发间,发现她今天没戴自己送的那只梨花簪子。   顿时有些失落。   他看见周梨背过身,伸长手去扶柜台后高高的柜子,上面有几只瓶瓶罐罐,结果一碰,就有一只罐子摇摇欲坠。   王许赶紧冲过去,一把扶住那罐子。与此同时,周梨以为那罐子要落下,本能地向外闪开一步,却撞上了一个堵人墙。   她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一只手臂横在自己头顶,一只大掌正托着那歪倒的罐子。   周梨下意识回过身,正巧与王许面对面,柜台里地方不大,两人此时的距离近在咫尺。   恰逢此时,沈越撑着伞从街上路过,他习惯性地向店内望来一眼,正好就看见这一幕。   雨帘后的眸光彻底暗下,他匆忙收回视线,快步离去。他就不该回来拿什么书,今天上其他课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回来拿?   周梨自是没看见一闪而过的沈越,她一抬头,就看见王许正盯着自己,耳根泛着红,眸光灼灼。   看得她极为不自在,忙矮身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一阵甜香沁心,让王许心里满满涨涨,他突然有好多话想对阿梨讲。   “阿梨,我……”   周梨敏感地打断:“王大哥,这会儿雨好像小点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王许显然有些紧张,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雨小了待会儿就有客人来了,我留下帮忙。”   周梨看向他,见他一副踌躇模样,麦色脸颊都挂上了绯红,一时间便不太忍心拒绝。可不拒绝的话,她又怕王许误会更深。   或许是两人沉默太久,王许随意找话题道:“阿梨,今日怎么没戴梨花簪了呢?”   周梨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见他这样问,忙道:“那簪子我放起来了,王大哥,我一个寡妇,将来也没打算再嫁,不用成日簪金戴银。”   王许一听,猛然望向她,满眼惊诧:“你还这样年轻,真的不打算再嫁了吗?”   周梨捏着鸡毛掸子走到门边,去掸门上的灰尘,背对着他点头:“嗯。”   “阿梨,我……其实我……”   周梨正想出声打断,便见一人撑着伞从雨里奔来:“老板娘,今天营业吗?”   周梨趁机转了注意力去招呼客人。王许被这么一岔,只好把心思统统藏了回去。   沈越回家拿了书,本来不想再走这条街,但终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腿。路过时,他看向雨帘中的豆花店,店内此时已经坐了三两个客人,周梨正忙着为他们端碗递茶,扫视一圈,不见王许。   捏了一路的拳头总算松了手。   等到书院上课,翻书时无意瞥见掌心,竟是一排渗着血痕的掐痕。他这会儿才感觉到一丝疼痛,蹙了蹙眉。   孩子们见沈夫子出神看着自己的手,都纷纷托着下巴好奇地望着他。有个平日里就比较调皮的孩子,同身旁的同桌窃窃私语:“我猜沈夫子一定是在想媳妇儿呢。”   引得周围几个孩子都捂嘴笑出了声。   沈越自是听到了那话,抿唇冲那边座位扫去一眼。那群孩子立马噤声。   *   说来也巧,这雨竟连着下了三四日,周梨终是没能去山上摘成野蘑菇。   “阿梨,后日就要比赛了,咱们没有野蘑菇,做其他的汤菜成吗?”   婆媳俩在院中屋檐下选豆子,李氏抬头望了望院中的雨帘,担忧地问。   周梨端起装了豆子的簸箕,簸了两下,将底下的黄豆翻到面上,继续捡豆子,把那些烂的霉的都剔出来。   “最近都下雨,也不可能上山去,”她叹了一声,“或许这是天意吧,后天我就不去参加了。每一年的乡厨大比,题目都是随机抽取,每个参加比赛的,都必须按着自己抽中的题目做菜,否则直接零分。”   李氏惋惜道:“不去了啊,那怪可惜的。能不能想其他法子啊?”   周梨笑了笑:“除非山神赐我一筐野蘑菇。”   李氏道:“山神他老人家忙着呢,会来管你几只蘑菇的事儿。”   说完,婆媳俩齐齐笑出声了。   两人的笑声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越过北面的围墙,飘到另一边的院子里。   男子手执一把油纸伞,立在墙根下,已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他好不容易帮她报的名,最后竟然不去参加吗?   沈越捏伞柄的手莫名紧了紧。   这一日,他去街上买了身蓑衣,再买了个背篓,回了趟沈家村,却没在家人面前露脸,径自冒雨进了后山。   这一进,就从上午到了下午。   等他一瘸一拐形容狼狈地背着蘑菇下山时,雨居然停了。不光停了,当他站在山脚抬头望向远处时,只见碧空如洗,一弯彩虹横挂当空,分外好看。   沈越望着那彩虹叹息一声,拄着根竹竿向镇子走去。   野蘑菇采回来后,怎么送出去却难住了沈越。难不成要告诉人家,自己听墙根得知你因为没有菌子不去参加比赛,所以冒着大雨上山去采了一筐回来,中途还摔了一跤?   这事儿听上去得多傻啊,不光傻,还十分的引人误会,不光引人误会,还有些缺德。   听墙根,这是君子所为吗?   他徘徊了许久,直到天黑了都没能拿定主意。索性便睡觉去了。   可半夜时,他梦见周梨没去比赛,他好说歹说,还把自己捡的菌子给她,周梨仍是不去,不单不去,还将菌子悉数扔进了臭水沟里,他一急,冒了一身汗,突然清醒过来。   他翻身下床,摸索到竹竿,拄着走到院子里,看了看橙子树下的那框野蘑菇,还在。   梦里的惊急才得以缓解。   他坐到石桌旁,突然自嘲一笑。原来他沈越竟如此幼稚,差点把梦境当真。   不过,这菌子留他这儿也不是个事,的确得给她。即便如今放了晴,但明日的山道依旧湿滑,她上去仍是不安全。   忽而想起白天时听到的周梨与李氏的对话,她说:除非山神赐我一筐野蘑菇。   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从前随意扔给她的那捆柴。   不如,再做一回山神。   他提起背篓,一瘸一拐地走到南墙下,然后一使力,将那框蘑菇向墙那头一泼。   暗夜里,无数只小蘑菇如冰雹似的飞进周梨家的后院。   背篓不能扔过去,声音太大,万一把周梨吵醒。   *   正睡不着在自家院子里坐着发呆的周梨,突见从北墙那边飞了无数物什进来,犹自一怔。   什么东西?   她跑过去捡起一个来看——蘑菇?   她拿着蘑菇后退两步,望向北墙那边,此时正有晚风吹来,隔壁院子里的橙子树梢正随风飘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作者有话要说:  来,和我一起唱:   采蘑菇的小越越,背着一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岗,他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第30章 、比赛   周梨凝神, 几日来的那个猜想仿佛就要得到印证。   她跑到墙根下,本想喊一声三叔,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气音。   不行, 她不能喊, 不能去印证。   印证墙那边就是他之后, 接下来就得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租自己隔壁,为什么要偷偷扔蘑菇。   为什么?   心怦怦跳起来。   她不能去想, 不敢去想。   空气里仍然带着雨后未干的水汽,裹挟着夜色, 裹挟着她。有什么东西混着这水汽粘在心上, 扶不开, 摘不下来。   她抬起手, 将掌心放到围墙上,触碰到的, 是冰冷粗砾的青砖。而他手的温度却是炙热的,纵使这青砖再凉, 也没能让她手心退烧。   一墙之隔, 沈越也长久地驻足着,几乎与周梨同时,他也抬起了手,抚上了身前的墙垣。   身后的橙子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他凝神听着, 发现对门半天也没有动静。这才稍觉放心。幸亏那些蘑菇轻, 砸在地上不会发出声音。阿梨想必正在熟睡。不知道明日一早她看到散落满院的蘑菇,会作何感想。   还会像之前在沈家村那般吗?将山神拉出来感激一番,然后重新许下一个心愿。   脑海里联想出阿梨在院中捡蘑菇的场面, 他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站了一阵后,他才重新拄着竹竿,向房间走去。   周梨这厢,突然听到一声不大的关门声,惊了一下。从前怎么没察觉,在暗夜的寂静里,其实是可以听到墙那头的一些动静的。   如果那边是他,他是不是已经回房了?   她低头看着满院子毫无章法散落的蘑菇,有些哭笑不得,但嘴角还是不自觉地上扬着弧度。   她去灶房拿了一只簸箕出来,将那些蘑菇尽数捡起。   她又能去参赛了。   第二日,沈越拄着竹竿缓缓路过长街。他今天特意起得早一些,为的是在周梨开店之前走过这段路。他原本可以绕道前行,但绕道就真的很绕了,要远上一刻钟的路程。他的腿如今不大方便,与其去绕路,不如早起走长街这边。   他走的周梨店对面的这条街,路过时,仍是朝那边望去一眼,如他所料,门还没开。   他暗自庆幸,竹竿有节律地一步一步挪动着前行。   可紧接着,便听对面传来“嘎吱”一声,他下意识再望过去,便见对面竟在此时开了门,而周梨,正俏生生站在门里,一双杏牟无意识向他看来。   啊这……   沈越如一只被猎人的箭矢瞄准的兔子,乱了步伐,加快脚步逃离。由于他腿受了伤,动作一跳一跳的,有些滑稽,引来路上行人不少注目。他红着耳根特意不去看那些人视线,兀自向前冲去。   周梨踏出门槛,望向他急促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三叔的腿怎么了?受伤了吗?   跑那么快也不怕摔跤……她现在真想上去扶他一把,可她不能。   人言可畏。   一开门就有客人来了,她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挂上笑容,招呼客人。   第二日便是乡厨大比,地方在甜水河边一处宽阔的平地上。周梨来到这边时,差点被这阵仗吓到。   河边人山人海,她都不知道,他们小小的甜水镇,居然能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人。人群里是一圈官差,官差里便是隔出来的一片宽阔场地。   场地内摆着一排排铁质的炭炉,每一座炭炉旁边佩了一方案板,立了个围围裙的人,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年纪稍微长点的。显然,周梨来得稍晚,所剩的空位置不多。   李氏帮她拧东西,到了地方,便被官差们拦下,只让周梨一人进去了。   周梨背着食材看了一圈,寻到第一排,唯一一处还没被占位的灶台,走了过去。   四周人声鼎沸,周梨无暇抬头看一眼,放下背篓开始拾掇东西。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正蹲着身的周梨诧异抬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吴娘子。   吴娘子笑道:“阿梨妹妹,真的是你啊,你也来参加比赛吗?”   周梨有些吃惊,但随即淡笑道:“姐姐也在,真巧。”   吴娘子道:“你在这处灶台吗,我就在你旁边呢,待会儿开始后,咱们还可有个照应。我今日带了许多作料来,还炖了高汤,若有需要,和我说一声便是。”   周梨笑着说好,继续收拾东西。   但显然吴娘子还想和她聊聊。   “你说,这样的比赛,会不会有人作弊啊?”   周梨从背篓里将蘑菇小心分拣出来,随口道:“怎么会,这比赛不是每年都在举行吗?又是衙门组织的,谁敢胡来。”   吴娘子也蹲下来,作势就要帮她捡蘑菇,被周梨婉拒了。   “听妹妹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   周梨诧异地看向她。   “我也不是怀疑妹妹,只是你瞧,你家那个三叔,今日坐的是什么席位?我也是担心其他人会误会妹妹,但妹妹都那样说了,就一定没问题。”   周梨顺着吴娘子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不远处高台上的一排评选席,沈越正坐在那里,押着一口茶。   三叔怎么在那儿?   沈越本不该在这儿的,他是代替他们院长出席。院长家有事,便推举沈越帮忙当评选。   沈越起初不愿过来,他的腿不方便,走路难看,阿梨今天要参赛,他不希望阿梨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   只是当听院长说,每一年那块乡厨赛的奖励牌匾,都是由院长亲自题字。他便同院长讲了个交换条件。那便是,今年的牌匾由他来提写。   院长一听,两个活儿都有人替他干,他还不乐得清闲。   是以沈越此刻便坐在了这儿。   他喝茶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抬眸向场上扫视了一眼,当看见第一排的周梨时,又收回了目光。   幸好,她没有不来。   随着一名官差手里的锣鼓敲响,比赛正式开始。   厨子们切菜理菜,按照自己先前抽中的题目料理食材。   吴娘子切肉的间隙向旁边的周梨看来,见周梨正在快刀剁肉,暗暗翻了个白眼,回头继续切肉。   周梨首先处理的是做狮子头的原材料,瘦肉八分,肥肉二分,混合在一起,剁成泥,再放入葱姜蒜、酱油、醋等调匀,为了防止待会儿炸时肉丸子散开,她还特地放了一点豌豆粉在里头,起到嫩肉凝固的作用。   肉准备好,她又开始切各种菜,豆腐皮、胡萝卜、莴笋,统统切成丝。她的刀工向来不错,切出的丝均匀又细腻。她每切完一种菜,便整齐地码入盘中,看上去整齐又干净。   吴娘子时不时向这边望一眼,眼里满是不屑。以为会做个豆花就能扛得动硬菜了?她上下将周梨一打量,瘪嘴想,这么纤弱的身板儿,只怕连勺都颠不动。   周梨全神贯注做着自己的事,浑然不知吴娘子的心思。当她将蘑菇切好后,便拿起蒲扇对着炭炉扇火,炉内本就烧着炭,经她几扇子一扇,火势瞬间变大。   她忙将大铁锅架上灶台,下油,油烧到温热,将之前搓好的四个大肉丸小心翼翼丢进油锅里。   生肉遇热油发出“滋滋”的响声,只一会儿,炸肉的香味便跑了出来。   此时,场上的其他厨子差不多也做完了准备工作,开始正式炒菜,一时间,甜水河上响起一阵锅碗瓢盆碰撞的声,菜香四溢。   沈越坐在高台上,装作不经意一般,看向周梨。周梨全神贯注翻动着锅铲,时而抬手擦着额间细汗。   看着看着,沈越竟忘了挪开视线,周遭的人声不知几时仿佛全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她。   他欣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人叫他:“沈夫子?”   沈越才回过神。   “何事?”他故作淡定地问。   “这还没吃上菜呢,你看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旁边另一个评选打趣道,“走吧,咱们该下台品菜打分了,你马上就能吃到。”   沈越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明明没有口水……   评选们一排一排品鉴,每品一个人便在手中的小册上打上分数。   吴娘子观察着那些评选们的神色,发现每个人在吃了周梨做的东西时,目光都会不自觉一亮,而吃她做的东西,那些人的反应就稀松平常得多。这叫她心头没来由泛起一层酸意。   四周看热闹的闲言有一搭没一搭传入她的耳畔。她方才做菜没细听,这会子那些话便顺着夏风吹了过来。有一些竟是夸周梨长得好看的。   她一听,更气。   见评选们都品得差不多了,台上正在统分。她压着心头妒意,走到周梨这边。   “阿梨妹妹,我看那些评选们,吃了你的菜眼睛都直了,能不能给我也尝尝?”   周梨正将用完的锅从灶台上端到地上:“你尝吧,我也是瞎做的。”   吴娘子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点狮子头放进嘴里,紧接着便是一愣。   果然。她更气了。早知道不过来尝。   随意将筷子一丢就要转身离去,却不知怎么碰到了案板上的碗碟,碗碟一动,又碰到灶台边的油壶,油壶一下子滚进炭炉内。   “哄——”   油遇火,瞬间炸开数尺高的火苗。周梨刚好在灶边收拾东西,那火苗一窜,她犹自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手被人一扯,踉跄一下,身子歪进一个怀里。   周梨惊慌抬头,却是王许。   王许正将她护在怀中,关切地问:“没事吧?”   周梨愣然摇头,耳边响起一阵惊呼,有人在叫沈越,声音急促:“沈夫子!”   她回头看去,就见不远处,她刚刚的灶台边,沈越不知何时站到了那里,身前的火苗被一口大铁锅反罩住,顿时失去威力。只是他的手,兴许是为了能更好地挪那口锅,正放在锅壁上。   有人冲上来拉开他:“快松手,那锅底很烫!”   沈越却没顾忌自己,只是远远的望着王许怀里的周梨,像是在自言自语:“没事就好。”   说完,将想送他去医馆的人推拒了,他的竹竿不知去向,这会儿独自走出人群,显得分外狼狈。   他知道阿梨一定在看自己,他现在不想被她看到。   就在方才火苗窜起的刹那,他从高高的评选台跃下,飞也似的冲过来,他原本的第一反应也是伸手去拉她,可手指刚触碰到她指尖,她便被另一个人拉开了。   终究是他慢了一步。   只是这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可怕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怕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我好像最近没手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31章 、抹药   周梨想追上去, 看看人群,看看李氏,终究没迈动步子。   她将目光挪到另一边, 吴娘子正被几个人围着, 惊叫哭喊着。她的左手被炸起的火苗焮到, 衣袖烧熔了一大块,露出里面被灼伤的肌肤。   周梨这才发现吴娘子受伤了,方才注意力全然都在沈越那里。   吴娘子被人送了出去, 一点不吝惜嗓子的疯嚎。   周梨想,吴娘子只是焮到火苗, 都叫成这样, 三叔双掌撑在大铁锅上烙, 却一声也不吭, 更是不知为何也不要人扶。他就不疼吗?   他独自离去,会不会去医馆上药?   直到宣布排名时, 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纵然最终她得了那块牌匾。   那牌匾是木质的, 刷了金漆。上面还没有字, 只右下角戳了枚红色朱砂印。那应该是官府的标志。   旁边给她颁奖牌的解释道:“沈夫子受伤了,今天是不能当场题字了,等他手好了,我们会通知他, 到你店上将字补上。如果你等不及, 咱们也可叫庠序书院的院长写。”   原来这空空的金漆招牌, 最终是由他来写就吗?   周梨笑说不用,她不急,她等沈越。   李氏兴奋得紧, 同周梨絮叨半天,王许说什么都要帮忙,把牌匾搬回店。   回去后,李氏把牌匾恭恭敬敬地摆到了柜台上,面朝街。这可是他们店的荣誉。   “阿梨,你真行,那么多人,最后是你赢了。”李氏笑容灿烂望向她。   王许也附和着夸她。   周梨没什么心情,伸手垂了垂腰,捏了捏肩,说自己有点累,兀自回了后院房间。   李氏和王许道她因为忙比赛忙累的,没做他想。只是说起赛况时,说到了沈越,都啧啧称奇。   一个书生,身手倒是敏捷。   受了伤,不知重不重……   对于旁人来讲,也只不过是提两嘴以示担忧关切。   可周梨不想提,她只想做。   她在房里坐了一刻钟又出来,走到北墙小门那里,拿着门上的锁发了一会儿呆。   她没有这锁的钥匙。但看上去,也不是很牢固,木头门,几颗钉子罢了。若是心一横拿斧头一砸,立马就能把锁砸掉。   只是,她不会这么做的。她没有理由。   下午,王许和李氏离开后,周梨早早地关了店门,去了街上药店。老板问她生了什么病,吃什么药。   她说治烫伤的。老板给了她烫伤药水,临出药店,又折返回来。再买了点治跌打损伤的药。   拿着药没回家,兀自去了沈越那里。   她来时,巷中空无一人,沈越家的门紧闭着。她抬手敲了几下,没人应。   索性就坐到了门槛上。   三叔都受伤了,居然没在家养着,去哪儿了?不管去哪儿,她就在这里等,直到他回来。   许久后,门从里打开了。周梨回头看清门里的人,先是一愣,而后嘴角不住上扬:“三叔,原来你在家啊!”   沈越表情淡淡的“嗯”了一声。他还以为她走了,却没成想,竟然还等在这里。   “找我有事吗?”   周梨垂眸瞥向他的手,他两只手自然垂在身侧,裹着白色纱布,包扎得毫无章法,一看就很像自己胡弄的。她悄悄抽动了一下鼻子,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药味。   “三叔,你受伤了没去医馆看看上上药吗?”她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沈越忙将双手负到身后:“上过药了。”   胡说!周梨突然有些恼,怎么有人受了那样严重的伤,不光不吭声,还拒绝就医。   “三叔当真上过药了?你因为救我才受伤的,我要看看你伤得严重不严重,我才放心。”   沈越哪里肯给她看,烫伤,多难看啊,跟烙皮猪肉似的。   “不严重,大夫说过两日便好了。”   周梨看他一眼,沈越匆忙别过视线。周梨皱眉,突然觉得有些闷,有些恼,给她看看不行么?   “三叔,我就看一眼!”   沈越仍是不给。周梨下意识拉过他手臂,沈越不妨她会上手,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一只手已经在她的眼前。   周梨看着那凌乱的白布,叹了一声:“我买了药,让我帮你上一回药吧,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一直站在你家门口,天黑也不回去。”她软声“威胁”。   此时,她的杏牟里有一种柔韧的坚持,仿佛只要沈越开口拒绝,她就真的要那样做。   沈越无奈:“进来吧。”说完兀自往院中走去。   周梨跟进院子,两人便在橙子树下坐下了。   周梨将两只药瓶放在桌子上,先去拆他手上的纱布。   也不知道这纱布是怎么打的结,周梨拧着眉毛解了半天都没能解开,索性心一横,俯身就用牙去咬。牙齿捻磨着纱布,妄图将纱布撕咬开。可这个过程似乎没那么顺利,好一会儿过去都没能成功。   沈越看向埋在自己掌心的小脑袋,有温润的气息隔着纱布喷到受伤的肌肤上,有些疼,有些痒。   “阿梨……”   周梨从撕咬中抬眼。   “房中有剪子。”   周梨松了口:“我去拿。”   “在那个房间,书架上。”   周梨跑进他指的房间,寻着书架上下看了一圈,终于在书架的一角看见了一只竹筒,竹筒里插.着一把铁剪。   或许是太慌忙,取剪子时有些马虎,结果把竹筒带到了地上,还连带着碰掉了好几样东西。   周梨蹲身去捡,是一本书与一只盒子,那盒子摔开了盖儿,露出了内里的东西。是一只簪子。银质的簪身,簪头挑着一束雕刻精美的梨花,下头垂着两根流苏,流苏上坠着两只幺指甲盖大小的白玉梨。   思维回到那一日,她到县城去买东西,中途遇到沈越,沈越说,要给妹妹买簪子。   怎么还放这儿,没给沈鱼呢?周梨想。   旁边还有一本书,蓝色的壳子,也被摔开了趴在地上。她将簪子捡进盒子盖了盖儿,又去捡那本书。   翻开的书页上是两幅画,好像画的一只梨子,被篱笆围起来。   紧接着又从书架上飘下来一方帕子,正好飘到周梨头顶。她诧异地接下来,拿到眼前看,才看清帕子颜色,正觉得有些眼熟,一个阴影突然笼罩住她。   她抬头望向来人,忙解释:“我拿剪子不小心碰下来的。”说完,合上书,与首饰盒子一起放回书架。帕子还在手里,正想着叠一下放回,却被沈越一把拿了过去。   “你看到了什么?”沈越不动声色将那帕子收入衣襟。   周梨茫然摇头。   沈越见她眼神无辜,立时放了心。   那本书的第一页,就是她的名字。而那帕子……自然也是她的。前段时间他一直贴身揣着,后来觉得自己太过变态,便放在了这里,与她的簪子,她的书,放在一起。   “这帕子是我妹妹的。”他觉得他应该解释一下。   周梨“嗯”了一声,她刚刚就在怀疑是哪个姑娘家的东西,甚至还想到是不是沈越有心上人了。经他这么一解释,心里像落了一片羽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极轻极轻,无从察觉。   两人回到院中,周梨用剪刀剪开纱布,一圈一圈取下来。缓缓地,一双被烧得满是伤痕的手显露出来,有的地方流着血,有的地方起了水泡,呈现出一种疼痛的灼红。   她确信,他没有为它们上过药。   都伤成这样了,三叔居然都不去看一下大夫吗?   她用棉花沾了药水,小心翼翼顺着伤口擦拭。她垂着双眸,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蝶影,院里时而有风吹过,将她身上的气息涤荡开,如烈酒,迷醉着一个人的心绪。   “撕——”沈越出神看她,忘了忍疼,轻哼出声。   周梨手头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一双杏眼满是担忧:“我弄疼你了?”   沈越自觉失态,忙弯了弯嘴角,摇头:“不疼。”   可周梨却疼了一下。她继续低头上药。   黄昏的霞光金灿灿的,有些刺眼,沈越正对着夕阳,可他不舍得挪开视线,强睁着眼,看着身前。   此刻,他竟然生出了一种更怪异的想法,他甚至希望自己的伤更重一点。   蓦然,手心滴上一滴涩咸,化入伤口,疼得钻心。   他再次哼出了声。   周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别过头去,抬袖擦眼角。   沈越愣住了:“阿,阿梨,你哭了?”   “没。”   她强作镇定,吸吸鼻子,继续埋头上药。   可鼻头红红的,早已把她出卖得干干净净。   沈越的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恨不得迫她抬头来盯着她的眼睛仔细确认一番。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和丑陋的手,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叔,你最近手受伤了,要不我每日给你送饭过来吧。”   “不必。”   沈越想也没想就决绝。   周梨抬眸,一双眼带着淡红,水汽朦胧的。   沈越被盯得心软,怕她多想,忙解释:“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在外面吃就行。”   “可你的手……”怎么用筷子?“你是担心我经常过来有人会看到吗?咱们行得正坐得直,我不怕。”   我怕……   沈越没说出口。阿梨的想法是那样单纯,她真拿自己当长辈,才会不畏人言,说出要每日都过来的话。   阿梨期待地看着他,一双水眸里满是他的倒影。他突然变得贪婪:   “那好吧。”   上了药,重新缠上纱布,周梨起身准备告辞,一低头,瞥见沈越的衣襟处露着一角鹅黄色布料,上面还绣着梨花图案。   怪不得方才就觉得这帕子眼熟。   她红了红脸:“三叔,这方帕子……好像是我的。” 第32章 、喂饭   沈越耳尖一红, 佯作茫然,低头去看,用厚实的纱布手, 指了指衣襟上的那抹鹅黄:“这个?”   周梨咬着唇点头。   沈越低头取帕子, 试了几次, 手不方便。周梨的手抵达他衣襟处,捻着手帕轻轻扯出。   沈越打了一番腹稿:“前两日鱼娘来过,我在屋中捡到这帕子, 还以为是她的。既然是你,你就拿回去吧。”   周梨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阵羞赧, 将手帕捏入掌心。   沈越看着那帕子, 竟有些不舍。可不舍又如何, 终究是人家的东西, 原本也早该还了的。   两人不尴不尬地杵了一会儿,周梨想起送饭之事:“明日早上我会早点来, 毕竟得开店。”   沈越道:“辛苦阿梨了。”   周梨摇摇头:“不辛苦的,三叔不方便, 我住得这样近, 是该照应照应的。”   说了告辞,周梨才回去了。   坐在自家院中,将黑天的尚能勉强辨物,周梨将手帕摊在膝上, 仔细的看, 看了一会儿后, 又抬头去看北墙后的橙子树。   也不知他晚间洗漱,换衣可还得手。她突然觉得沈越真的缺一个人照顾。   最好是个女人,才有家的味道。瞧他那院子, 没有灶房,没有烟火味,再冷清不过。   忽而想起他的那位表妹,不知那姑娘性情如何,看着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知会不会照看人。   若三叔日后真成亲,娶的那姑娘,真不太好想象他们婚后的生活是啥样。   只是,她为什么要想这些?三叔成亲不成亲与你有何干系。   突然觉得好没趣,便去洗漱回房。   天不亮周梨便爬起来了。她来到灶房,和面,醒面。又切了香菇,剁了肉,包了一屉香菇肉馅包。再熬了一锅青菜粥,承了两碗,用食盒装了,出门。   隔壁院里的人早被一阵饭香叫醒。他知道,那一定是周梨在做吃食。只是探头看屋外天色,尚未大亮。   周梨是起得多早?沈越几不可察地蹙眉。   当响起敲门声时,嘴角又不住往上扬,安奈住兴奋,拖着一只伤腿跑得有点急,去开门。   门开了,女子拧着食盒冲他弯起杏眼,他便也不自觉笑了。   两人在院中坐下,周梨将包子和稀饭取出来:“三叔吃饭。”   沈越就去拿筷子,试了半天,发现拿不稳,放弃了,又去拿稀饭碗里的勺子,还是失败,索性埋下头去吸了口稀饭,又预伸手去拿包子。   周梨见状,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三叔,不如让我来喂你吧。”   沈越忙道:“不用,你看,我可以的。”说着示意了一下他手里的包子。   哪知,他一晃,包子掉到了桌上。   周梨轻轻一叹,这叫可以?   “三叔,这里没外人,还是让阿梨喂你吧。”说着,站起身,夹起一只包子,不容拒绝地递到沈越嘴边。   沈越愣住,忘了说话,也没张口咬包子。   周梨见他傻着,也知他心中顾虑,便道:“三叔,吃吧,咱们快些吃完,阿梨才好回去开店,免得旁人起疑心。”   沈越知她说的旁人是谁,是王许,王许隔三差五就会去她店里,或买豆花,或帮忙,总之有的是由往他店里钻。不像他,没有任何由去。   想到此,脑子一热,便也不推拒了,张嘴咬下一口包子。   真好吃,比街上卖的还好吃。沈越觉得,每次吃阿梨做的东西,心里都有一种满足感,就像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糖吃,偶尔得一颗含在嘴里,可以甜腻整个童年。他真希望,能天天吃到这样的包子。   只是,那对于他来讲,是一种登天的奢望。他再明白不过。   吃过饭,周梨收拾了,就要走,沈越站起来相送,未料脚下竟一个踉跄,周梨见势搭手扶一把,触到他身体,惊了一下。怎么有些烫?   周梨皱眉,下意识伸手抚上他额头,跟蒸笼里的包子似的:“三叔,你病了?”   或许是他太烫,衬得周梨的手凉凉的,搭在额上,像块软玉一般,让人舒心不已。沈越愣怔着看她,全然没听到她的问话。   周梨推他坐回去,“你怎么发烧了?是夜里着凉了么?”忽而想起什么,神色不由紧张,“该不会是伤口恶化了吧?”   忙拉起他的手查看,大约是力气没把控好,沈越“撕”地叫了一声。   周梨心肝一拧:“我弄疼你了?”   自己这样没轻没重,又什么都不懂,周梨决定去外面找大夫,给沈越说了一嘴,就小鸟似的飞出了院子。   沈越正张口预叫住她,门已经被啪地一声关了过来。   其实他自己也没察觉,只晨起时,有点头晕。他还想是不是因着没吃早饭,饿的,却不曾想,原来他在发烧。回想前日,天不见亮把自己泡在冷水里,多半是那次遭的,现在才显现出一点病症。   也没过多久,周梨便拉着个花白胡须的老大夫来了。老大夫跑得气喘吁吁,周梨也满额的汗。   给沈越把了脉,验了伤,老大夫像是跑了三里路一般,说话带喘:“没什么,就是着了凉,开一副药,吃两日就好了。”   周梨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老大夫写了方子,放在桌上:“小娘子,不必担忧,你家夫君身子骨结实,这点小风寒没什么,伤口也没感染。”   周梨一愣,就要解释,那老大夫又说还要去另外地方看诊,匆匆离开,临出门又想起什么,回头交代:“你家夫君的手,不宜碰水,沐浴这两日是不能的,半夜切忌莫要弄出汗,否则着凉是家常便饭。”   说罢,老大夫摇着头去了,嘴里嘟囔着:“这些小年轻。”半夜不折腾出汗来过了风,这样的天,赤着身子睡都不会着凉。   门合上,院中寂静异常。风过叶,蝉不歇。周梨垂着脑袋将桌上的方子拿上:“我去给你抓药。”   羞红着一张脸,跑出去了。   院中,徒留沈越入神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夫君……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很相配吗?   沈越忍不住扬起嘴角,但很快,嘴角又耷拉了下去。   他再次提醒自己,他与阿梨的关系。他一定要把那些龌龊藏好,不能叫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阿梨。阿梨那样美好,不能让自己的不.伦心思沾染上她。   周梨这一天是不想开门做生意了。她知道李氏今日不会来,村里正夏忙,她还有田地里的事要做。王许不知今天会不会来,不过若是他来见店门关着,自会离开,倒不必担心。   买了药回来,沈越家里头没有灶房,但好在还有个烧水的青砖炉子可以熬药。   两人分开这么一会儿,再见时,方才的尴尬也得以缓解,皆装作无事人一般。   药煎了一次后,周梨便倒了一碗,端给沈越。沈越见她忙活了半天,这会儿也没要走的意思,便道:“阿梨,你快回去开门营业吧,时间不早了。”   周梨说不急,然后一拖就拖到了中午。这边做饭实在局限,周梨还是回自己那边做了吃食拿过来,两人一起吃,依旧是周梨喂沈越。   有了早晨喂包子的经历,中午时,沈越没推就几次,在阿梨的坚持下,也不再挣扎,将自己当个废人,任由阿梨舀了饭递过来,他只管张口。   他一面煎熬,一面受用。心上冰火两重天。一会儿想,等病好了,他就去府城等乡试,不必再呆在镇子里。一会儿又舍不得。脑子里的八方圣贤又开始玄谈,一顿饭下来,谈得他头晕眼花,外带脸红心跳。   吃罢饭,周梨收拾了碗筷,拿到院中烧水洗了,放在一旁。又热了药给沈越。   药是苦的,沈越却甘之如饴,一口闷了。   见午间的事料得差不多,周梨打算回了。谁知刚走到门口,手才搭上门闩,外面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那门板震动着,震麻了周梨的手,触电般缩回来。   “越郎?越郎?”中年女子声音。周梨听出来了,是沈越他娘!   周梨不敢开门,跑到沈越身旁,低声道:“怎么办?我出不去了,往哪儿躲?”   沈越也紧张起来,他娘做什么突然来了?院子就这么大,藏不了人,书房、净室空旷,更是不好躲,就剩自己睡的房间。   他伸手指了指:“你去我屋里,寻个角落。”   周梨点头,奔进屋中,合上门,巡望一圈,柜子太小,她钻不进去,床底太低,也不行……索性就站在门后等一等,万一牛氏说两句话就离开呢。   院中,沈越跛着脚,去开了门。   牛氏见了儿子,一脸担忧:“听说你在乡厨大比上受伤了,娘来看看你。那天咱们全家都在田里忙,没去成,没成想你竟受伤了。”   说着,拉着沈越左看右看:“哎呀,你的手,怎么包成两只猪蹄了?哎呀,你腿怎么还瘸了?”   牛氏一惊一乍,沈越抿着唇,一直没说话,时不时瞄一眼卧房。   “伤成这样,可吃过饭了?请了大夫开了药没?”说着牛氏瞥见院中的炉子,以及旁边的碗碟,还有一口熬药的锅,“看来你把自己照顾得不错,果真是在外游学了几年的人。”   牛氏稍微放心些了。放下手里的一只竹篮子,掀开搭在上面的蓝棉布:“这是给你炖的鸡汤,这会子多半凉了,现在要喝吗,我给你热一热。”   沈越摇头:“不用,我中午吃得很饱。村里最近农忙,你送了鸡汤就回去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没那么严重,就是书院的院长紧张,请个大夫来大惊小怪,给我包成这样的。”   牛氏嗔儿子一眼:“我才来,你就赶我走,这么不欢迎娘吗?娘还要看看你的起居呢,看你一个人在镇子时,都是怎么过的。”说着,就往那几处房间去。   沈越有些急了:“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待会儿天黑了,夜路不安全。”   “这才刚过晌午啊,离天黑还早着呢。”牛氏看了一圈书房出来,脚步自然一拐,“哐当”一下推开了沈越卧房的门。   沈越腿跛了,来不及阻止,看着洞口的房门愣了一瞬。牛氏已经进去了。   牛氏在房里望了一圈,道:“你房间还挺干净的呢,闻着好像还有淡淡的香味儿,不过这香味我咋觉得有些熟悉呢?”牛氏狐疑地抽动了两下鼻子,在屋里窥探。   沈越如临大敌,拖着腿冲进去,环视一圈,不见阿梨,暗自长舒一口气。只是她能躲在哪儿呢?   目光落到床上,早上起来时,记得已将纱帐拉开了,这会子却是垂下的。   眼看牛氏往床边走去,沈越飞也似的冲上前,坐到床边:“娘,我有些困了,你早些回去吧。”   那香味似有若无,被儿子一岔,也懒得去寻找了,兀自坐到了房间的桌子旁,拧起茶壶,倒了杯凉水喝:“你睡吧,我喝一口水就走。”   沈越没动,抿唇看着她,盼着娘早些喝完水。   牛氏见他干坐着,疑惑道:“你咋不上床?在娘面前还害羞?哦……”她忽而又想起什么,“是不是手脚不太方便?那娘来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沈越赶紧撩开纱帐一角踢了鞋钻进去,又放下纱帐。   牛氏见儿子动作还算利索,便没真的上前帮忙,又兀自倒了杯水继续喝:“还别说,从咱们村走过来,竟出了好些汗,娘得多喝喝水。”   沈越此刻顾不上听他娘说了什么,他兀自看着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两只眼睛的周梨。窗外的阳光正好避开了这里,纱帐里空间幽闭而晦暗,两人的心,突然齐齐跳动起来。   纱帐外,牛氏放了被子走过来:“虽说是夏天,可前两日刚下过几天雨,这两天天气也凉快,你午睡还是得盖好,可别着凉。”说着,伸手拉开纱帐。   说时迟那时快,周梨灵敏地拉起被子遮住了脑袋,沈越一掀被子,也钻了进去。   牛氏看向床上,沈越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满意点头:“嗯,这才对。”   又觉得自己儿子好像没那么胖,被子怎么鼓起那么大一片,想了想,明白过来,嗔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藏个枕头在被子里垫脚哦。”   沈越为了迎合牛氏的猜想,被子底下,一只长腿一举,搭到温软的“枕头”上,笑得有些僵硬:“是啊,这样才感觉睡平了。”   埋在被子里快透不过气的周梨,突然被重物一压,差点惊叫出声。 第33章 、越礼   牛氏好笑地摇摇头, 都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若是日后成了亲,半夜把媳妇儿当枕头垫脚压着, 哪个媳妇儿受得了啊。   想到这里, 牛氏便想起在家帮着干活的牛茵茵。就更想多留一会儿和儿子唠唠嗑。慢条斯理回到桌前, 再给自己倒了杯水,细细品起来,搞得跟喝茶似的。   半边蚊帐被牛氏挂到了挂钩上, 这会子沈越也不敢起身把帐子放下,看着牛氏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心里着急, 被子下的身躯开始冒汗, 却又不敢动, 被自己压着的人想必要憋坏了。   他不动声色挪开腿,身旁人兴许是得了释放, 微微向里侧移了移,黑暗中, 两具滚烫湿热的身子才隔开了一点。   沈越一再旁敲侧击, 牛氏却不接招,反而道:“娘不着急回去,家里有你爹、你妹妹,”停顿一下, 意味深长望向沈越, “还有茵茵。说起茵茵啊, 茵茵真是能干,最近几日我和你爹早出晚归的,家里头就是茵茵做饭, 茵茵会做的可多了,什么红烧肉啊,梅菜扣肉啊,藿香鲫鱼啊,样样都比娘做得好吃。”   她专程捡了几样沈越爱吃的菜说,盯着沈越脸上的神色看。   沈越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床外,意图让自己身子耸高一点,挡住里侧被子的隆起。   哪知,被子无意被他一卷,里侧人悠地露出小半边身子。周梨慌忙拉住被角,整个人又往沈越这边靠过来,才再一次把自己藏好。   身后突然贴上一团娇火,沈越身子一绷。夏季衣衫薄,在被子里闷了这么一阵了,两人身子皆被汗水浸得湿透,来自对方的体温和汗意清晰可感。   沈越的脸色越发惨白。方才刚躺下时,两人虽很近,但除了他那条腿,并无其他肢体接触。如今却像是两块热饼叠到了一起。   沈越额上不住冒汗,一边鬓角大约是因为刚才的磨蹭,掉落下一缕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对于牛氏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哦,原来表妹还会做这些菜。”   牛氏见他脸色难看,还道她是不舒服所致,她坐的这处位置正对着床,因此并未发现被沈越挡着的床内侧刚才那微小的一挪动。   牛氏继续道:“听茵茵说啊,那些菜她都是后来学的,只因有一回,我去他们家串门,随意提到了你爱吃这些。”   沈越心系背上的湿热触感,对于牛氏话中深意完全无法感知,只程式化地答着:“哦,表妹真好,这么爱学。”   躲在他身后的周梨咬了咬唇,只觉捂得厉害,快要喘不过气来。   牛氏听他夸茵茵,自是高兴:“你也觉着茵茵好吧,我和你爹也觉得,她听说你受伤了,还想着要来照看你呢,我和你爹劝了好半天才劝下了她。”   沈越敏锐地捕捉到牛氏这句话,忙道:“表妹不能来,我独住在此处,若表妹来,岂不是孤男寡女,于表妹名声有损。”   背后的人仿佛动了动,沈越这才察觉这话叫周梨听了不妥。孤男寡女……他们也孤男寡女,如今还紧紧相依在一张床上,同衾而躺。越想,身上冒的汗就越多。   牛氏嗔他一眼:“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他是你表妹,自家人,在意那么多作甚?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成亲前安分,不欺负人家,不弄出隔壁村那什么没成亲就怀娃的事,我和你爹也懒得管你们这些年轻人。”   沈越眉头一拢,恨不得立马起身去把他娘嘴给捂上,然后撵出去:“娘!”他声音拔高了几度,显出些愠恼情绪。   牛氏见儿子脸色越发难看,却不禁笑出声:“你别气,咱不说这个。”想了一瞬,又道,“对了,我问问你,那天的乡厨大比上,是不是那隔壁村的王许,为了救阿梨,不惧猛火,将阿梨抱开了?”   沈越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人动了动,他有些恼,他娘啰嗦起来,堪比和尚念经。“我不知。”沈越压着不悦,皱着眉,语气短促。   “听说王许常来她店里干活,上次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了一处,如今村里都在传他俩,都觉得挺般配。”   周梨觉得再这样捂下去,自己就快闷死了,手摸上脸颊,滚烫得像刚煮熟的鸡蛋。对于牛氏说的,她也震惊不已,那些摆谈资的向来不会当面摆,只在背地里暗戳戳讲。她如今才晓得,在外人眼里,她和王许早晚要成事儿。   沈越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说话的语气突然加重:“娘,我真睡了,等我好了再回去和你摆闲。”说完,兀自闭上了眼。   牛氏这才察觉儿子真不高兴了,不过临出门还是又唠叨了两句,才作罢离开。   房间门被合上,进而院门被合上。   两人同时掀开被子,闷热在瞬息间释放,并排躺着的两人胸膛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平复下来后,又觉不妥,沈越慌乱地翻了个身,没把握好度,直接掉到了床下。   周梨弹坐而起,与床下男子四目相对。她没去扶他,收回目光,羞涩地垂下头:“你,你没事吧?”   沈越爬起来,别过头,不再看纱帐内:“我先出去一下。”说完,径自离开。   出门时还被门槛絆了一下,幸好没摔倒。   沈越出去了,屋里只剩周梨。身上的衫子被汗湿了,紧紧地贴在肌肤上,一张脸比伶人打的胭脂还红,缓了好一阵,身体的温度才稍微退下去一些。   她不能再呆在这儿了,方才那一幕,多像……他们之间有什么其他情谊,然后被男家人抓个现行……   啊,别想了,打住,荒唐!   周梨掐断思绪,跳下床,冲出院子,没看沈越一眼,只说了句她回了,便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自人走后,沈越亦是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南墙那边响起一些动静,才回过神来。   冷静下来后,想起牛氏的话:如今村里都在传他俩,都觉得挺般配。   眸色暗下,似乎连带着体温也跟着下降,院里此时无风,他突然觉得有点凉,转身去书房看书去了。   周梨回去后,坐在屋里发了好半晌呆,说实在的,她突然不大敢再去三叔那里,只是三叔的手还没好,吃饭的确有些问题。   因此第二日,她仍做了早饭提过去。   沈越立在院内,看着墙那边烟囱里的炊烟渐渐散尽,嘴角勾了勾,看着院门。   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如约响起,他跛着脚走过去,拉开门闩,打开门。   “表哥。”一个十六七的姑娘,笑容灿烂地立在门外。   沈越嘴角的弧度一滞:“表妹?”   牛茵茵已走进院中,好奇地四下打量:“这就是表哥租的院子吗?哎呀,还有棵橙子树呢!”   沈越看了一眼牛茵茵的后脑勺,关门的间隙飞快望向巷道里。这一望,心便拧了一下。   周梨今日穿了一身白衫,在天色将明的青砖巷里,显得格外出众,她驻着足,没有向前,手中拧着一只食盒,白皙脸蛋上有一丝诧异的表情,一双杏眸清澈明亮,盯着沈越这边,叫人心中一动。   未几,她勉强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沈越想喊她,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   身后牛茵茵在唤他,沈越深深地看了那巷中背影一眼,收回视线,将门合上。   对正东张西望的表妹道:“表妹怎么来了?”   牛茵茵看向他,沈越脸上表情淡淡的,好像不是很精神:“姑母说你一人在此,又受伤了,起居不便,他们又要忙田地里的事,就让我来照看你几日。”   沈越惊道:“几日?”   牛茵茵歪着脑袋笑眯眯:“对呀,姑母给了我银子,叫我去街上买张榻,说是你这里有书房,让我这几天睡书房。”   沈越想起昨日娘的话,暗暗叹了一声:“我不用照顾,你还是回家去吧。”   牛茵茵打定了主意要留下,说什么都不肯走。   沈越见说不动她,便搬出那套孤男寡女理论,说怕损她名节。   牛茵茵根本不怕,她自来沈家村见到沈越那刻起,就决定嫁给沈越了,名节不名节的,早晚的事儿。   沈越做不出赶姑娘走的事,打定主意下午去书院复课,顺便到院长家借宿,到时候便与表妹说,院长请他当私人先生,教他们家的小儿子读书。   届时,他不在家,表妹是去是留,都由她自己。   周梨那边饭没送成,便早早地开了店门做生意。现下时辰尚早,客人不多,只来了两三个,她端上茶水与豆花后,便无事可做,兀自在柜台前拿鸡毛掸子掸灰尘。掸了灰尘又想把抽屉里的钱数一便,谁知,拉抽屉的手力道没用好,抽屉被尽数扯出来,哐当一下掉到了地上。   引得店里的客人好奇地张望。周梨被看得有些尴尬,蹲到柜台下一点一点去捡。   捡着捡着,动作便慢了下来。柜台有半人高,外头人看不见柜台内侧。她躲在这处逼仄的空间里,突然就长叹了一声。   是她糊涂了,见了三叔受伤没了分寸。她怎么能主动去照顾三叔呢?不尴不尬的。人家家里有的是人,何必她去?   是她越礼了。三叔大概是人太好,不忍心拒绝,才放纵她去送饭。   如今有他家表妹在,她说什么也不能再去了。   *   后来几天,周梨如往常一样开店做生意,再没去想那档子事,只是偶尔路过北墙根时,会下意识驻足,听听墙那边的动静,不过很可惜,她一次也没听到过。   她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压根就不是三叔的院子。   七月十三这日,李氏来了镇上,还带了身新衣裳给周梨。   周梨有些惊讶,好端端的,婆婆怎么想起做新衣裳给她了。   两人站在院子里,李氏嗔她一眼,因耳朵不好向来声音大:“你这傻丫头,自己生辰都忘了?”   周梨这才想起来,她又长一岁了。   李氏拉着她进屋试穿新衣裳,这边院子安静下来。   另一边院子的墙根下,男子转身,去了书房,从书架上拿起那本他亲手画就的识字书,出了好一阵神。   换上新衣后,李氏看着身段袅娜的儿媳,欣赏着自己的手艺:“不错不错,蛮合身,我可是挑的你平日喜好的素淡布料做的。”   “娘,以后别做了,仔细眼睛。”   李氏不接这话,从兜里摸出个布囊递给周梨。   周梨接过布囊,一边打开一边好奇问:“这又是什么?”   是一把木梳,梳柄上还刻着一束梨花。   李氏道:“王许托我给你带个生辰祝福。”   周梨沉默下来,把木梳又塞回布囊内,还给李氏。   李氏叹了一声,把布囊放到她的梳妆台上:“一把梳子而已,人家又没说这是聘礼,难不成还叫我还给人家?你就拿着吧。”   周梨埋怨地看了李氏一眼,没再将木梳给她。   到了傍晚,李氏亲自给周梨煮了长寿面,看着她把一大碗面吃完,才笑盈盈回去了。   送走李氏,周梨关了店门,再将店内打扫了一通,天便黑下了。她每年的生辰其实心情都不会太好。   因为她总在这天想起她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母亲生她一场,为何又要丢了她,她没做过母亲,想不明白这各种缘由。   心情不好便决定早早睡觉,哪知半夜又被噩梦给吓醒。她再次梦见她找到娘亲后,娘亲又不要她的事,惊出一身汗,眼角也湿湿的。   起来上了趟茅房后,睡意全无,见今夜月子又大又亮,照得庭院不用掌灯也亮堂,便坐在院子里看起月亮来。   看着看着,忽而想起半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坐在院中,蓦然从北墙那边飞过来无数只蘑菇,便忍不住笑了笑。   视线落到北墙上,橙子树梢摇曳着,也不知那边到底是不是三叔的院子。   正想着,北墙上空突然飞起一个物什,暗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见那东西越过围墙,“啪”一下掉到了这边墙根下。   周梨先是一怔,继而起身走过去捡起来。   拆开上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布,一本蓝皮的书册出现在眼前。   周梨疑惑地翻开一页,便看见一副画:一只梨,外头围了一圈篱笆。   几乎顷刻间,她就想起来,这本书,她在沈越的书房里见过。   心开始狂跳,若说这墙壁、那橙子树、以及那框蘑菇,都不能完全地证明什么,那么,这本书,让她先前就笃定七八分的猜想,一下子成了十分。   她确信,那边就是沈越。   暗夜里,风微凉,她却突然出了一身的汗。   三叔为什么要租在自己隔壁?为什么要扔东西进这边院里?为什么不告诉她?   那边的他一定还没离开,她突然很想问问他原因。   “三叔?是你吧?”鬼使神差地,她开口了。   院墙那边,再扮“山神”送完生辰礼物打算回屋睡觉的沈越,背影一滞。   周梨等了一会儿,并没人回答,顿时有些失落,打算回房。   可才往回走两步,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破夜色、穿透墙垣传来:   “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昨夜拿手机床上写,结果第二天醒来,手机在一边,我在一边……   昨天半夜没更成,今天评论随机掉落三叔   不过,话说大家最近是去参加高考了么,怎么都不开腔了,呜呜呜。 第34章 、解释   周梨闻言, 心跳加快。   真的是三叔!   夜静如水,月斜柳梢。墙垣相隔的两人,纷纷走到墙根下。   周梨咬着唇问:“为什么?”   脑子里问题一长串, 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三个字。心笃笃地跳着, 一种平日里不敢去想的思绪如泉水一般涌来。撇开这背世乱俗的“叔侄关系”, 若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这样的行为多么像是……   周梨右手按住起伏的胸口,等那边男人的回答。   许久许久, 才从冰冷的墙壁后再次响起沈越的声音:“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书……是送你的礼物。”   几息后, 那边又道:“你别误会……”   “上次的蘑菇也是你?”   “嗯。”   “很早之前在沈家村, 那次的柴火……”   “也是我。”沈越回答干脆。   周梨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正在煮水, 水快沸腾了:“那你……为什么?”   周梨的心里燃起隐隐的期待,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什么。   不过很快,她的期待变成失落。   “明日黄昏, 我告诉你,现在, 快去睡觉。”   “啊?三叔?你说什么?”她不是没听清, 只是想确认一遍。   那边再没人回答。   紧接着,“吱呀”的关门声在静谧的半夜响起,周梨怔然。   三叔回房了。快要沸腾的水突然冷却。所以三叔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现在说,非要等明日?   自知今夜不会再等到答案, 她转身, 缓缓朝房间走去。   重新躺回床上, 黑暗里,她久久地盯着帐顶,曾经那些与三叔独处的画面一幕一幕, 在脑海里演绎。   只是这些画面好似谁特意筛选过一般,每一个场景,统统只留下了他们靠得最近的那些瞬间。   在他家门口,三叔第一次握住她的手,还有那次躲雨,他们更是身体相贴,更有某个半夜,在逼仄的巷子里,她匍匐在他身上,听那窗棂里的恩爱缠绵,还有三角梅下,无意划过额角的一个吻……以及他们一起躲在被子里,汗湿的身子互烙着对方。   她平躺太久,翻了个身。思绪一晃,又想起他们的关系,叔侄。   再次想到小时候,她在麦田里看到的那些画面。一个表舅与表侄女的荒唐事迹……很快,满脑子都被那些旖旎不堪占据。   他们最终的下场不好,那是被人发现了,若万一一辈子没被人发现呢?   一声鸡鸣划破月色,吓得她浑身战栗。   苍天,她在想什么?原来她是这样不守妇道扫、不讲伦理的一个人!   不,没准三叔是有其他隐情才会那样对待她的呢,跟本就不是她想的那样。   再说,即便真如她所想,她作为一个已婚过来人,于男女欢喜之事,看得应当比三叔透彻。若是三叔走偏了路,她更应该劝诫他,制止他,克制他。   周梨许久没睡着,在天将亮时,总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是梦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依旧裹挟着她。麦田,她躲在高高的茂绿间,前方是禁忌的娇喘旖靡,烫了她的眼。她正要离去,一转身,却看见一堵人墙。   她来不及喊他,就听他问:“你愿意吗?”   周梨没回答,男人似乎只是象征性地问一下,未几,将她按倒在麦田里。   当她醒来,身体的热度久久不得消散,全身被汗水打得濡湿,她在床上呆愣了许久,才缓缓爬起来。   看着外头初生的太阳,顿觉懊悔不已。   这一天开店,李氏来了,说是今日她闲着无事,便来帮帮周梨。周梨有些心不在焉,李氏还只当是她一个人打理店里的事累的,也没作他想。   很快晌午过去,李氏没有说几时回村,周梨想着昨夜沈越与她的黄昏之约,心里有点发慌。   便故作随意地问李氏何时回。   谁知李氏却说今日生意好,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不回去了。   周梨劝了一阵,李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周梨怕劝得太过,引得李氏起疑,只好由着她。   傍晚时,她做出一副招揽生意的架势,特意站在门口,向长街上张望。   当看到沈越下学路过时,她远远地朝沈越摇了摇头,用口型对他说:我娘在。   沈越起初没看懂,周梨做了两三遍,他才懂了,旋即冲周梨点了一下头,离开了。   李氏正好走出来:“那不是越郎吗?”   周梨胡乱地嗯了一声,进了店子。李氏瞅瞅沈越的背影,又看看周梨,微微皱了皱眉。   第二天七月半,中元节。   沈家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祭祠堂,以告慰先灵。   周梨是沈家的媳妇,免不了要回去一趟,沈越是沈家子嗣,必定也是要回去的。她和沈越的那个约定,一下子没了底。   沈家祠堂修在村头,祭祖时,全村的人几乎都要来,好在祠堂内的院子够大,挤挤桑桑地也能站得下。   周梨是妇道人家,按照辈分也只得站在人群后面。她悄悄抬头向前望了一眼,便看见沈越居然站在人群第二排,就在一群老族人的后面。   论辈分,他原本不该站在那个位置,兴许是因为中了秀才,是沈家最有前途的后生,便被族长们安排在了前面。   不知为何,周梨一下子便有一种怅然之感。从前她三叔三叔的叫着,她也没觉得有那么强烈的身份差距。如今,他们站在同一个祠堂内,却隔着一众的族人,他是他的叔字辈人,他是沈家人眼中最有希望的男丁,她才深深地体悟到,什么叫做距离。   按照惯例,祭祀前先由族长念祭文。祭文是早已写好的,上面写着对先祖的思念,以及这一年的收成,若是谁做过光耀门楣的事,也会写在祭文里,告知先祖。当然,若是谁丢过沈家的脸,也会在此时批判一番,以告诫子孙后辈。   七旬的族长站在祠堂前的台阶上,捧着一张祭文,才念了个开头,眉头就蹙了起来,他把祭文拿远些看,仍是没看清,半晌后,终于服老地摇摇头,看向台阶下的族人:“老了,眼睛不中用,越郎,你来念。”   沈越上台,接过族长手里的祭文,开始念起来。   族人们其实很爱听祭文,原因无他,因为没准这里面就会有哪家尚未传开的八卦。   不管是谁立了功,还是谁做了丑事,人们对这些事,仿佛天然存了好奇心。   很快就念到这一年哪家子孙有功绩,哪家光了宗耀了祖,被念到的家人脸上自然露着欣喜的表情。等念完荣耀,便到告诫环节。   先是一个因盗窃被官府判刑的人,依照族规,那一家子被罚打扫祠堂三年,紧接着,是一桩通奸的事。   “沈家第十一世孙,沈从良,与第八世女,沈幼竹,五服以内叔侄私.通咳咳咳……”台阶上的男子突然咳嗽起来,台下众人皆抬头诧异地望过去。   族长道沈越念得口干舌燥了,给他递了杯茶,沈越颤着手接过来,胡乱地喝了,继续念:“依族规,将沈从良与沈幼竹除族谱,其子孙后代,永不入谱。”   此言一出,祠堂内一片哗然。这两个人的事之前没听谁传过,现在突然听说,族人们震惊不已。   身边人的一些话落到周梨耳畔:   “这不是乱.伦么?”   “真是伤风败俗。”   “沈家村的脸都给丢尽了。”   周梨隔着人群望着沈越,有片刻怔忪,随即,是良久的茫然。   祭祖后,和李氏回家呆了一阵,由于明早要开店,周梨傍晚时回了镇子。街上正在挂灯笼,到处都是卖河灯与神鬼面具的。   灯会还没开始,已经人头攒动。   周梨这一整天都闷闷的,如今见街头这样热闹,一时也不想这么早回铺子。   没逛多久,天幕便黑了下来。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很快燎原成一条小银河。   千万盏荷花灯在幽幽的河水上轻曳,空气里弥漫着焚香烧纸钱的味道,不是太好闻,但也不至呛人。   岸上人声鼎沸,河上却一片静谧。   沈越坐在河心的乌篷船头,看着沿河的繁华灯火,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下午回镇后,立在墙根下唤过周梨,很显然,她并没回去。   白天在祠堂里,他便偷偷看过她几眼,只是这一天,都没有私下说话的机会。   他向来不爱喝酒,除非逼不得已的应酬,今夜,还是他第一次独酌。   那祭文上的文字,至今都还映在脑海里,久久地挥之不散去。   自从上一次的乡厨大比后,沈越便知道了,他其实不是变态,只是动了心。   沈越游学五年,在外头也算是见过繁花无数,不管是小家碧玉,亦或是大家闺秀,各种各样的女子,加起来没有上千也有五百。   而周梨,是他见过的姑娘里不算太起眼的那种,尽管在沈越心里,她其实很漂亮。沈越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待周梨的心思就异于别人。   前晚的事,他欠周梨一个解释。   沈越其实很想告诉她,做了那么多奇怪的行为,只是在喜欢一个人而不自知时犯的傻。   只是那样的话,能说给她听么?   他再斟一杯喝了。   思绪纷乱飘飞,目光一直停留在沿岸,显得有些醉酒的滞意。忽而,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长街灯火,时隐时现。   他顿时站起来,吩咐船家:“靠岸靠岸!”   上岸后,他挤进人群,开始寻找她的身影。   无数戴着神鬼面具手提各种灯笼的行人同他擦肩而过,却都不是周梨。他在人群里四处游走了许久,终于,在某个回眸的瞬间,看见了她。   彼时,她正站在一处灯铺前,侧脸映着灯火,提着一盏灯笼瞧着。她的头上,是铺子前挂的盏盏花灯,一根灯笼流苏垂下,正好落在她头顶。   方才喝下去的酒,在此时才觉有些上头。   他走到周梨身旁,伸手为她扶开流苏。   周梨感受到头顶的触感,愣了一下,诧异地侧过头来。   沈越笑起来,眼神带着酒后的迷蒙:“阿梨。”   顿了顿,他又说:“跟我来。” 第35章 、圈禁   “三叔带我去哪儿?”   沈越没有回答, 兀自转身走去。   一阵酒气飘过,周梨讶然。三叔喝酒了?   周梨见他走远些了,忙小跑着追去。   来到方才沈越上岸的河边, 那艘乌篷船还在那里。放下帘子, 二人坐到舱内。船尾的船夫才慢悠悠摇起船桨来。   顶棚上方点着一盏橙黄的灯笼, 周梨望向沈越,见他两颊飞着薄霞,不禁问道:“三叔喝酒了?”   沈越微微一笑:“喝了一点, 但没醉。”   周梨别过脸不再看他:“不知三叔领我来这里做什么?”   “前夜之事……我还欠你一个解释。”   见他主动提及此事,周梨垂下眸子。心里却隐隐生起一丝期待。虽然她明白那样不对, 那是世人眼中的乱.伦。   周梨沉默着, 沈越酝酿了一番, 才道:“原本我不想告诉你的, 怕你知道了会伤感,也于你的名声有损。”   周梨将头埋得更低:“既是名声有损的事, 那又何必专程同我解释,我只当前夜之事没发生过, 从此以后, 你别那样做就是了。”   沈越见她埋着头,侧脸微红,心中一动,猜想周梨必定是误会了。   “咳, ”沈越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阿梨,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可知你并非周家老爹的亲骨肉?”   周梨不妨沈越会问这个,有些惊讶, 但依旧如实点头:“知道的,我是我爹在周家村口捡的。”   沈越摇摇头:“其实不是。”   “啊?”周梨意外地看向沈越,“不是?”   “不是。”沈越道。   周梨有些茫然。   沈越便将她是如何被爹娘抱给周老爹养的,她的亲哥是如何托付他照顾她的统统讲述了一遍。包括从前周老爹他们一家抱养她的目的,其实是给自己的儿子找个童养媳。总之,他将所知的一切内容都同周梨说了一遍。   待他说完,再看周梨时,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船舱里静默良久。   周梨掏出手帕,埋头擦了擦眼角:“三叔的意思是,我姓孟,孟家当年因为儿子太多,再难养我,刚出生没多久,便把我送到了周家村。”   沈越见眼前女子不住地擦泪,眼尾红红,看得他心里一疼:“嗯。”不免担忧起来。   周梨将泪擦干了,抬起头,冲沈越笑了下,只是那笑不达眼底:“多谢三叔告诉我,原来我还有这样的一段身世。”   沈越见她竟笑了,担忧之情更胜:“你,你还好吧?”   周梨收起帕子:“我挺好的,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仿佛在哪儿都是个多余的。”   沈越的心似被剜了一下:“不,你不要这样想,你看你的哥哥,临死都还记着你,叫我务必要找到你,照顾你。”   周梨又笑了一下:“那又如何呢,哥哥已经死了。”   灯光下,那笑透着几许悲凉。   沈越一急:“还有我照顾你。”   周梨杏眼悠地睁圆,诧异地望过来。   沈越这才察觉不妥,忙补充道:“我答应过你哥。”   周梨收回目光,看着随意搭在膝前的手指:“所以你私下帮我那么多,是因为我哥的承诺吗?”   沈越默了默,才道:“是。”   周梨又一次看向他,沈越错开她视线,望向船舱别处。   是了,这才像一个正常的答案。他们之间哪能还有其他答案?她再次收回视线。   船舱内又一次安静下来。船儿晃晃悠悠,也不知过了多久,周梨突然觉得有些头晕。   她想回去了:“三叔,将船靠岸吧,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沈越掀开帘子吩咐船家,船慢慢向岸边驶去。   周梨自从方才哭过一场,之后竟如往常一般平静。只是那双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她越是这样,沈越就越是担心。何况待会儿回去,是周梨一人在家。才听说自己不太幸运的身世,回去后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心里肯定十分不是滋味。   船靠岸后,周梨便预起身下船,却被沈越阻止,叫她等一下。他先下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周梨不知道他突然要干什么,还没来得及问,沈越便已经走出了船舱。   她只好依他的话,就在这儿等他。   未几,帘子再一次被掀开,沈越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神鬼面具,一只牛头,一只马面。   “选一个。”沈越将两只面具递过来。   周梨奇道:“这是要做什么?三叔该不会将我当小孩儿哄吧?”她隐约猜到,沈越是想做点什么让她开心。   沈越摇摇头:“不是,戴上这个,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   沈越见她没选面具,干脆随意拿起一只马面盖到她脸上:“去了你就知道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周梨这才明白,沈越去买两只面具的意义,待会儿纵使在街上遇见熟人,也很难分辨出他们来,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带好面具,上了岸,汇入长街的人潮。   街上近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在这纷繁灯火里,若同行的人走散了,很难再寻找到彼此。   沈越将就周梨的脚速,特意放缓了脚步,但由于街上穿行的人实在太多,很快,他们便被人群冲散开一定距离。   两人心下皆是一慌,隔着人群一瞬不移地望着对方,深怕稍微挪动一下视线,便再也寻不到对方踪迹。   挤着人群向彼此靠近。   靠近后,沈越道:“你的手帕呢?”   周梨有些疑惑,但还是将手帕掏了出来,递到沈越面前。   沈越伸手,提起手帕一角,又将末端放入周梨的手心:“抓好。”   周梨愣了一下,旋即收拢手指,深怕手帕跑了一般。   见周梨抓牢了,沈越这才放心地转身,缓缓走去。沈越走在前面,牵着周梨,隔着一张帕子。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会于这人潮涌动的长街上弄丢彼此。   周梨一双清眸躲在面具后窥探身前人,他身形挺拔颀长,肩背宽阔,捏着手帕角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招示着他指尖的力道。   若那只手握住的是她的手,恐怕会捏疼吧。一张帕子何必那样用力。   转而又想,三叔是永远都不可能与自己牵手的,他那只手,日后只能牵他的媳妇。   面具下,她咬了咬唇。   沈越牵着周梨,穿过大街小巷,最终拐进一处静谧的巷子,周遭的喧闹才算远离。   巷子内光线晦暗,周梨辨认了许久,才认出这是哪里。   巷子尽头是庠序书院。   周梨不免疑惑,三叔带她来书院做什么?这大晚上的。   走到书院门口,大门紧闭着。沈越放开了手里的帕子,走到门边,轻轻叩响了门板。   未几,里面想起老者沙哑的嗓音:“谁啊?”   沈越脱了面具:“吴伯,是我,沈越。”   门打开了,吴伯从门内探头:“沈夫子,中元节不去逛花灯,又来书院看星星啊?”   周梨闻言,疑惑不已。看星星?   沈越冲吴伯点头:“打扰吴伯了。”   吴伯再朝门外看了一眼,才发现沈越身后,还站着个比他矮一头的“马面”,瞧那衣衫身形,应该是个姑娘。   吴伯意味深长一笑:“那你们快进去吧,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好。”   沈越道了谢,引着周梨进了书院门,随后一阵穿庭过廊,最终到达一处阁楼顶端。   此处无他人,周梨摘了面具,四下打量,问沈越:“三叔,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沈越走到阁楼中间的一架千里镜旁,冲周梨招手:“阿梨,过来。”   周梨走过去,沈越先调整了一下镜筒弧度,再自己凑上去试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后,便示意周梨。   周梨哪里见过这东西,狐疑地学着沈越刚刚的姿势,把一只眼睛凑到镜筒前。   “这边眼睛闭上。”沈越道。   周梨依言闭了眼。   然后,便自那长长的镜道里,看见了不一样的星空。   星星们仿佛更大更亮更近了。周梨兴奋起来:“哇,这些都是星星吗?”   沈越勾了勾唇角:“当然,这叫千里镜,千里外的景色,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仿若近距离接触。从前我在京州的书院念书时,那里有一座制作更精良的千里镜,我每每心情不佳,或者念书念烦了时,就会跑去看星星,欣赏这浩瀚星空,心情就会慢慢变得平静。”   “哇,这些星星原来都是这么大的吗,我还以为星星最多也只有眼珠子那么大呢。”周梨将脸埋在镜筒上,恨不得钻进去用手抓一把试试,看看能不能抓到一颗星星。   沈越笑了:“其实星星比我们想的要大许多许多,你看,我还可以让他们变得更大。”   沈越站在周梨身后,下意识弯腰,双手伸过周梨两侧,握住镜筒调整,他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将娇小的女子尽数囊括。   周梨只觉背上一热,像是突然被一床棉被罩住,耳畔被一阵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轻抚了一下。   她诧异转头,鼻尖悠地触到沈越的脸颊。   一时间,星河斗转,空气凝滞。   沈越只觉醉意席卷,脑子里糊成一片。   周梨先回神,一点一点向后挪去,谁知,身后的手臂并没放行,握住镜筒的手反而更加用力,青筋尽显。   周梨被圈禁在他身前的方寸之间,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祭祠堂那段是为了加速两人早日摆脱所谓的乱.伦关系,好早点名正言顺亲亲抱抱举高高。   难道你们不想亲亲抱抱举高高吗?(先成亲再睡)   还是你们喜欢禁忌的刺激?(先睡再成亲) 第36章 、送饭   周梨垂下头, 脸上羞红一片。   沈越脑子一热,酒意在这一刻悉数上了头,仿佛周遭一切都消失了, 只余了他和周梨二人。   他缓缓凑近她。   鼻尖充斥着她的气息, 那气息仿佛有某种魔力, 叫人不断沉醉,直到沦陷,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迷离。   周梨察觉不妙, 蓦然蹲身,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沈越只觉身前一空, 顿时, 心也跟着空了一下。酒意被离开人带起的一阵香风吹淡, 意识回归。才察觉自己做了什么, 又是一阵自责。   最近真是越来越卑鄙了,她可是阿梨, 不是旁的女子。可正因为她是阿梨,他发现自己正在不断失控。   这样很不好。还记得祠堂里他亲口念出来的那段劣迹, 叔侄, 乱.伦。虽说周梨身上并没有一点沈家血脉,她并不姓沈,但只要她一天还是沈家的媳妇,她的名字一天写在家谱内, 他们的关系都不会改变。   他看着被自己方才那行为吓到, 如今躲到一旁的女子, 真想拿锥子锥自己一下,把自己痛醒。   “对,对不, 不起。”半晌后,沈越磕磕巴巴道。   周梨死死捏着自己的裙摆,咬着唇,不敢抬头看沈越,也不敢应声。   沈越见周梨不理他,心下一紧,走过去。   谁知,周梨瞥见他过来,赶忙往旁边挪去。   沈越脚步一滞,眼底划过一丝慌乱:“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喝多了,你放心,三叔以后再也不会喝酒了,如果再喝,就叫我不得好……”   周梨忙接话:“三叔什么都没做,何必发那样重的誓言。”   “我,我不该靠你那么近,把你吓到了。”   周梨瞥去一眼,但见沈越满眼抱歉,手足无措,仿佛比她还惊慌。   他一个读书人,在醉酒下失态,一定很自责吧。其实她也能理解,三叔二十岁了,尚未娶亲,也从不去那些勾栏瓦舍,或许从未与女子靠得这样近过,还是在这深更半夜,漫天星辰的氛围里,虽说之前两人也因为一些意外触碰到过,但那些时候沈越并没有喝酒。   周梨想了想,作为已婚过来人,她应该更豁达一点,三叔才不至有那样大的心理负担。   “三叔,今夜是你喝了酒,有些醉了。我们两个人,总归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我嫁过人,某些时候的情难自抑我也能理解。只是……日后我们还是尽量少在晚上单独相处。”   此言一出,沈越悠地愣住。阿梨是不是将他想成登徒浪子那般了。他方才那行为,的确轻浮又孟浪。他为什么要禁锢她,为什么要凑过去?凑过去又想做什么?   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只能归结为醉酒后的一时糊涂。   “阿梨,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的三叔?”以他对周梨的了解,她多半要说不会。   “怎么会呢?”   答案和沈越心中猜想如出一辙,可他根本不信。他方才差一点轻薄了她,这样下流,即便不讨厌,至少也会不喜。   周梨见沈越呆愣地杵在千里镜前,神色里满是不安。两人再这样尴尬下去也不是办法。周梨平复了一下心情:“三叔,咱们还是回去吧。”   沈越点头。   两人重新戴上面具,走下阁楼。阁楼是旋转的木质楼梯,兴许是修得有些久了,每采一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两人脚步交替,那些凌乱的响动,在昏暗的阁楼里回旋,像极了谁的心跳。   走出书院,再次汇入人群。长街灯火未眠,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比方才少了许多。   这一次,无需手帕相牵,也不至被挤散。地上人影相依,各自默契地沉默着。   书院离周梨的店不是很远,没过一会儿,便走到了周梨的店门前。   周梨回身,向沈越道别,打开小门走了进去。关门时,她并没有抬头看一眼,但她隐约感受到对方还在原地。   沈越直到人进去了,才迈步回去。   自从这一夜后,接下来的四五日,周梨就再没见过沈越,有时候她得闲,总会坐在柜台内,装出一副点钱的样子,眼光不住地往门口望一望。   可不管是上学还是下学的时段,街上车水马龙,过眼烟云,却都没看到沈越的身影。   中元节后,天气逐渐转凉,周梨突然觉得坐在柜台里,靠着店门,怪冷的。便决定最近都不坐那儿了。   这几日生意淡,镇上的许多人家都回乡下去帮忙收稻子去了,来店里吃东西的人比平日减少了七八成。   见最近生意难做,又想到家里也有稻子要收,李氏一人大约也忙不过来,便决定歇业几日,回村帮忙。   回村这日,路过沈越家门口,他们家院门大打开着,她抬头望进去,就见到个女子,正坐在里面补衣裳。妙龄的女子低着头,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她的针脚似乎压得很细,补得极为认真。   不知周梨此刻哪来的眼力,竟一眼便认出那是沈越的衣裳。   她这才想起这姑娘是谁,那日她的店开张,这姑娘和沈越一道去过店里。正是他的表妹,牛茵茵。   这姑娘竟还在沈越家。   周梨暗暗想,这或许、大约便是三叔未来媳妇儿的样子吧。   周梨不再停留,朝自家走去。   牛茵茵意有所感,抬起头来,正好瞧见院门外,一道翠衫身影闪过。   她近乎一眼就认出了周梨,对着门口皱起眉,撇了撇嘴。牛茵茵对周梨的印象,原本只有上次去她店里吃豆花时的一面之缘。后来,她常去村里溜达,却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有妇人竟拿她和周梨做比较,说她长得还不如周梨,哪儿配得上将来可能中举做官的沈越。   李氏听周梨说回来帮忙收稻子,忙说不用,稻子有人帮忙收。   说是隔壁沈幺一家会和她一起收稻子,两家的稻田挨着,便一起收了。   “这还是越郎提的,瞧那孩子,书读得好,心眼儿也好。”李氏忍不住将沈越夸赞一番。   周梨笑着点点头,没接话,兀自回了自己房间。   李氏见周梨走得匆忙,目光钉在周梨的背影上,多看了一会儿。   第二日,李氏一大早就和隔壁一家子去了田间,叫周梨留在家,山上的茄子熟了一直没空去收,叫周梨待会儿去,还吩咐她中午送饭时多做几个菜,好和沈越一家一起吃。   前两日李氏一人在家,去田里一同收稻子,都是蹭的沈越家的饭,今天既然周梨回来了,她就想着能还人家一点情是一点。周梨做饭好吃,相信沈越一家都会喜欢。   周梨晨起去山上收了一竹筐茄子回来,时至巳时末,该做饭了。   早晨听李氏说,中午会和沈越家一道在田里用饭,她先熬上一锅绿豆汤,然后便站在灶台旁看了看才摘的新鲜茄子,想了一下,又去侧院的花坛里摘了一把藿香,又捞起水缸里养的一只鲫鱼处理了,再躲了肉馅,切了腊肉,准备了葱姜蒜等一应作料后,便开始烧柴生火。   煮腊肉的时候,她便将肉馅调好,灌到一只一只切好的茄盒内,待腊肉煮好了,她先炸了茄盒,再炒了个豌豆腊肉,又煮了一个藿香鲫鱼,做完这些菜后,装入食盒,出得门去。   说来也巧,出门才走两步,身后就响起一个女子声音,喊了一声阿梨姐姐。   周梨回头一看,正是牛茵茵,她手里也提着一只食盒,三两步跑到周梨面前。周梨猜她大概也是去田里送饭的,便同她一路走。   两人不太熟,彼此没怎么说话,周梨也不是一个善言谈之人,便没主动开口。等走了一阵后,牛茵茵才开始同她说起话来。   问周梨都做了些什么菜。周梨如实答了。   牛茵茵一听,兴奋道:“你也做了藿香鲫鱼?真巧,我也做了,表哥爱吃这个,我特意给他做的。”周梨听着,笑了下。   牛茵茵见她不爱搭腔,暗暗瞥她几眼。心道也没多漂亮嘛,不过是眼睛大点,胸大点,一个开店子的,整日抛头露面,说是隔壁村有个鳏夫一直喜欢她,魅力倒是不小。   又想到自己将来的相公,仪表堂堂的读书人,日后还是要做官的。那她就是官夫人了,层次就和一个村野寡妇不一样。   这样一想,面对周梨那样漂亮又有风韵的脸,顿觉好受了些。   来到田间,周梨站在田埂上,已经收了一小半的稻田内,李氏,沈越一家都还在忙着。   周梨唤了一声娘,便引得众人皆回了头。   沈越挽着衣袖和裤腿,左手捏着一把刚割下来的稻子,右手握着一把镰刀,额上的汗水在午时的烈日下闪着水光。他望向不远处的田埂,一眼便看到周梨。   他还不知道周梨回村了,这会子看到,先诧异了一下,紧接着,便是耳根一红。   思绪悠地飞到那夜在书院的阁楼上,他禽兽的那一次。忙收回目光,弯腰割稻。   沈幺见儿子饭来了还要继续干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儿子,吃饭了。”   儿子不想吃……   沈越伫立了一会儿,见家人们都回到了田埂上,他才慢悠悠去田边水渠里洗了个手,再缓缓走过去。   周梨和牛茵茵早将菜摆了出来。由于两家一起吃饭,便把菜摆到了一起。   牛氏惊讶地发现今日有两盘藿香鲫鱼,便问了一嘴哪个是谁做的。   周梨正要回答,牛茵茵已经笑道:“姑母尝过后猜猜。”   牛氏心思一转,道:“我尝不出来,让你表哥尝,他爱吃藿香鲫鱼,又常吃你做的,他熟悉你手艺,定能吃出来。”   沈越正拿着筷子,看准了一盘鱼,准备夹下去。闻言,筷子一顿。 第37章 、受伤   沈越抬眸望一眼, 她娘与牛茵茵满眼期待。   沈越垂下眸,先后夹了两盘鱼肉尝了,道:“我没吃出来。”   周梨觉得不奇怪, 毕竟同一种菜, 能有多大差别, 再说,沈越从未吃过她做的鲫鱼。   牛氏道:“你这孩子,你表妹的手艺都分不出来了。”   牛茵茵顿时有些失望, 接着道:“那表哥评评哪一盘更好吃?”   沈越自然是回都好吃。   一旁的沈幺忙打圆场:“今天难得这么多菜,都忙一上午了, 不饿啊, 快吃饭快吃饭, 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吃到肚子里都一样。”   众人这才纷纷端了碗吃起来,一时之间, 只余碗筷相碰与咀嚼的声音。   周梨坐在沈越侧面,中间隔着李氏。若不偏头, 两人是不太能看见对方的。却能看见对方伸出来夹菜的手。   周梨见那双手每一次夹的菜, 竟都是她做的,准确到似乎告诉过他,她做的是哪几样。   他刚刚还说藿香鲫鱼没分出来……   其余人吃饭间隙会闲聊几句,只沈越一直闷头吃着, 不叫他, 他连头也不抬, 只盯着自己的碗和身前的菜。   丝毫没留意坐在对面的牛茵茵已经瞅着他咬了好几下筷子头。表哥怎么做到那样准确避开她的菜的?   大家虽说分不清这些菜到底是谁做的,但味觉很诚实,下意识去夹味道更好的那几盘, 一顿饭下来,有的盘子空了,甚至连佐料都不剩。而有那么几个盘子里,还剩下不少菜。   牛茵茵看着那一堆盘子,微微撅起了嘴儿。这叫什么事儿,剩下的竟然都是她做的菜。   她抬头看一眼正喝着绿豆汤的周梨,夹了一口酸豇豆吃,酸到她皱起了鼻子。   吃过饭,众人坐在原地歇息闲聊。沈鱼小孩心性,非拉住沈越胳膊央求让沈越带她去田里抓油蚱蜢玩儿,沈越拗不过,被妹妹拽着去了,牛茵茵自然也跟了去。   牛氏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王许身上,先将王许夸赞一番后,又一股脑问了周梨好几个问题。周梨尴尬地一一回应。   李氏看看儿媳,见她正垂头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跟着他们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一处,估计是聊不到一块儿的,为免她无聊,便道:“阿梨,你也随他们玩儿去吧。”   周梨犹豫片刻,又见牛氏还要问什么,忙跑田间去了,很快同沈越他们汇合到一处。   牛氏察觉大抵是自己话多,把阿梨说得害羞了,讪讪道:“其实阿梨和鱼娘他们,年纪相差不大,若不是咱们祖辈上沾了点亲,哪有什么辈分之隔,阿梨就是太矜持,总拿自己当小辈人,其实大可常找鱼娘他们玩儿,两人也多少是个玩伴儿,就像咱俩。”牛氏伸手拍了拍李氏手臂,笑道。   看着远处正扑身抓蚱蜢的儿媳,李氏也道是这个理儿。   沈越虽然专心追着蚱蜢,但自周梨过来后,他便好似开启了全身五感,连背后都长了眼睛,周梨到了哪儿,距离自己多远,是在找蚱蜢,还是在扑蚱蜢,他竟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哥哥,你面前有个大的,快——哎,哥你反应真慢,都跑了!”沈鱼在一旁抱怨,他哥抓个蚱蜢都能发呆,“书呆子!”   沈越抿唇,去追那只妹妹看中的大蚱蜢。   周梨见沈越挤进一片金灿灿的稻穗里,与自己稍微拉开了些距离,才勉强能将分散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她可还一只没抓到呢。   她找了一会儿,正见不远处有一只比较大个儿的,便小心翼翼靠过去,等到了那蚱蜢不远处,一把猛扑上去,谁知,“砰”一下,脑门撞到了另一个脑门,周梨与牛茵茵齐齐向后退开两步,同时踉跄一下,跌进密密的稻穗之间。   “啊!”牛茵茵叫了一声,引得沈越与沈鱼回头来看。才发现她们摔倒了,忙放弃抓大蚱蜢,朝这边走来。   “表哥,我手好痛。”牛茵茵的手掌被田里的石头硌了一下。   沈鱼跑过去扶牛茵茵:“表姐,你们是这么了?”   牛茵茵道:“我和阿梨姐姐抓蚱蜢不小心碰了头。”   沈越见牛茵茵手上只是被硌出了一点红印,便放了心,把目光挪向周梨,周梨至始至终一声没坑。可当他看过去时,心蓦地一紧,忙过去蹲到周梨身边。   只见她白皙脚踝上一道寸长的口子,深不知几许,正往外渗着血,染红了她米黄色的绣花鞋,和绢白的裤腿。   她脸色瞬息变白,眉头紧锁,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牛茵茵和沈鱼这才察觉周梨受了伤,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了这是?”他真是多此一问,她脚边就是一把带血的镰刀,多半是周梨往后退时,踩到了镰刀把子,镰刀回旋反弹过来,正好割中了她。   他还认得这镰刀,正是他随手扔在这儿的。   顿时懊悔不已。   方才躲进云层的太阳,突地露了脸,烈日下,血腥气弥散开来。   他抬头看向周梨的脸,她正牙关紧咬地隐忍着。流这么多血,竟然连哼都不哼一下,沈越觉得那镰刀也割中了自己。   忙捡起镰刀割下自己下摆一角,胡乱地绑到她的伤口处止血。   田埂上的三个人见这边出了状况,纷纷赶过来,李氏看见周梨被缠起来的脚,蹲到周梨身边,满眼担忧:“这是怎么弄伤的?”   沈鱼将事情说了一遍。   沈幺道:“得把阿梨送回去,别在这儿晒太阳了。”   沈越开始分析怎么送阿梨回去:“由人扶着,路上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怕阿梨动到伤口,又流血。恐怕只能背着走比较好,只是谁来背……”   沈幺望了一圈众人,沉吟片刻,看向沈越,“越郎,你送阿梨和李嫂子回去。茵茵,你也跟着一起照看。”   李氏愣了一瞬,但很快会意,这里也只有沈越这个精壮劳力能背着阿梨走回去,但单由他背着阿梨,路上叫村人瞧见了,恐引人非议,如果身边跟着她,再加个旁人眼里沈越的准媳妇儿牛茵茵,就没人会想歪了。   沈越一副犹豫的样子看向爹,迟迟没动作。沈幺知儿子在顾忌什么,但此一时彼一时,冲儿子点点头:“你们的子不是曰过,事急从权。”   沈越这才背对着周梨蹲下。周梨怔怔地望着他宽阔的脊背,没有动。   李氏见状,还道儿媳身子不方便,将周梨从地上扶起来。   周梨被李氏扶着,扑到沈越背上。双手自然伸到他身前,在他脖颈处交叠。   沈越感受到背后温热柔软的身躯,站起身来,将人往上送了一下,双手绕到身后,托住周梨的腿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李氏和牛茵茵一左一右跟着。   大约是男子脚程快,没一会儿,沈越就与牛茵茵和李氏拉出一些距离。   他虽然走得快,但每走一步都踩得很实,深怕这凹凸不平的田地,引得自己脚下踉跄,颠簸了背上的姑娘。   “对不起。”沈越趁着旁边人还没追上来的间隙,沉声道。声音很轻,像扶过耳畔的风。   周梨没听清:“三叔你说什么?”   然而,沈越回答:“没什么。”   身后的牛茵茵喊着慢点,语气隐隐透着抱怨。   周梨下意识看向身后,便见牛茵茵正用古怪的眼神望着她。   不知为何,周梨竟生出一种不安感。   周梨收回目光,尽量直起身,让自己与沈越的身子不至于贴得那样近。   到了周梨家院子门口,李氏推开门,沈越下意识走进去。可刚走两步,却顿了足。   其余人皆诧异。   沈越松了手,小心翼翼地将周梨放到了地上交给李氏:“李嫂子,我就不进去了。”   李氏会意,男女有别嘛。同沈越与牛茵茵二人道了谢 ,扶着周梨向屋内走去。   牛茵茵见人走了,便同沈越道:“表哥,人送到了,咱们回吧。”   沈越似乎没听见,他伫立在原地,看着那踉踉跄跄缓缓前行的纤纤背影,待她们进了屋,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牛茵茵还以为沈越送人回来后,会再回田里干活,哪知他脚步一转,竟然回了家。她跟过去,却见他径直钻进房间,翻找了一阵,找出一只瓶子,递给她。   “茵茵,这是止血生肤的药粉,你拿过去一下。”   牛茵茵接了药,探究地望向沈越。沈越垂下眸子,避开那探究,转过身去。   牛茵茵拿着药去了隔壁。将药送到周梨房间,没打算作停留,却在离开时,无意间瞥到周梨枕边放着的一块帕子——上面的梨花图案。   那图案是……   她便留下来,假意帮李氏上药。暗地里,却一直盯着那帕子和周梨看。   李氏正在拆抱着伤口的布条,兴许是牵动了伤口,周梨拧紧了眉,脸色也越发苍白。她眉眼本就生得清丽,这会子看着,竟比平日里添了一丝让人怜惜的柔弱。   待李氏为周梨上了药,重新找了布来包扎好,牛茵茵才回去了。   李氏盖上药瓶盖,拿着那块已被血染得失色的布条,走出屋去。   周梨盯着那块布条看了许久,见李氏将那布条扔到了院子里的一堆枯树叶的垃圾里,才收回目光。   李氏安顿好周梨,也不好在家停留太久,又去了田间,毕竟自家也有那么宽的稻谷要收,总不能全让人家一家把忙都帮尽了。   待李氏合上院门,周梨才从床上起来,跛着脚,忍着疼,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那堆垃圾靠近。   等走近了,又小心地蹲下身,伸手将那浸血的布条捡了起来,再起身,踉踉跄跄往屋子走去。 第38章 、偏心   收了一天稻子, 沈越吃过晚饭,早早地去沐了浴回房间。点上油灯,他坐在书案前看起书来。下月便要去省城参加考试, 虽说这些书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 但他仍旧习惯性地再看一遍。   只是看着看着, 沈越将已经翻到中间的书,又翻回到了第一页。   扉页一般都是空白页,用来写名字。沈越自然在这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在“沈越”二字的旁边, 用淡墨画了一束梨花。   男子指节修长,骨节分明, 仿若玉琢一般, 搭在扉页上, 指腹轻柔地抚着那淡开的墨梨花。   阑珊灯火里, 他微垂眼眸,密睫的倒影打在眼睑下, 投射出一片隐忍的阴翳。   这样的走神,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习惯, 仿佛每每看上两刻钟的书, 觉得眼睛疲乏之时,便会下意识翻回到扉页,看看那梨花。等再继续看书时,好似又有了看下去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不对, 可他仍旧在每一本书的扉页, 都画上了同样的梨花, 就画在自己的名字旁边。挨得很近很近。   不对,不代表不美好。沈越觉得,不对的只是自己, 和这束梨花给他带来的一切悸动都无关。   每每回忆起来,是一种心被填得满满的知足感。   沈越正发着呆,房间门突地被推开。他待会儿还要去院里如厕,方才就没锁门。平日里到了晚上,家里人都知道他要看书,都不会轻易来他房间。因此他这个时段一般都没锁门。   可是今夜,突然有人推了门。   沈越合上书,侧头看去。牛茵茵抱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走进来。   “表哥,在看书呢,白天都没时间,这是你之前坏了的衣服,我帮你补好了。”   沈越起身,接过来:“多谢表妹,表妹辛苦了。”   牛茵茵娇羞地垂下头:“不辛苦,茵茵手艺笨,表哥你看看,我补得可还能入眼?”   沈越其实有些乏了,但又不好拂了表妹的一片好意,便展开衣裳看了看,见之前坏掉的一处衣领上,已经被缝补妥当,细心的绣娘还在上面绣了一点花纹。   沈越暗暗蹙眉:“这是什么?”   牛茵茵羞涩地瞥他一眼:“这是茜草啊。”   “你绣茜草在这里是做什么?”沈越一个大男子,哪儿会喜欢在衣领这样显眼的地方,绣花花草草。   牛茵茵扭身转到一侧:“正所谓绿草如茵。茵便是茵茵的茵。”   沈越明白了。但他给不了表妹任何反馈与承诺。这还是表妹头一回对他说这些。   今夜既然表妹主动开了口,他不如借此机会同表妹说清楚,也省得耽误了表妹。   “表妹真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真真是位极好的姑娘,将来若遇上了喜爱的男子,可一定要同表哥说,让表哥帮你把把关。”   此言一出,牛茵茵蓦然抬头:“表哥……”   沈越微微一笑:“表妹这样聪明的姑娘,相信一定明白表哥的意思。表哥才疏学浅,一介布衣,尚未立业,暂无成家打算,表妹正直芳龄,假以时日,必能觅得佳郎。”   牛茵茵听蒙了,但随即红了眼,她看向沈越身后几案上的书,突地笑了一下:“表哥今夜,是要正式拒绝我吗?”   沈越抿了抿唇,没说话,这毕竟是自己的亲表妹,话不能说得太重,免得太伤她的心,也不好向自己母亲交代。   牛茵茵不笨,于沈越沉默的目光里看到了答案。   说不恼是不可能的。她捏着拳头咬着嘴唇站了好一会儿,突然直直的看向沈越:“表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越道:“表妹但说无妨。”   谁知,牛茵茵并没急说问题,而是敏捷地绕道他身后,举起了他桌上的那本书,然后翻开封面:“表哥,是不是因为它?”她指着那扉页上的墨梨花道。   沈越心里一突:“表妹,把书还我。”   沈越去拿书,牛茵茵却跑开两步躲开了。她挥着书:“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因为它。”   沈越声音一沉:“表妹!”   牛茵茵看着沈越突然冷下来的脸,心头一憷。表哥从来都温文尔雅,何时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冷过一次脸。   这让她更加确定了自己心中猜想。只是以表哥这样的性格,她绝对不会承认。   牛茵茵瘪瘪嘴,把书扔给了沈越,只是眼圈更红了。   “表哥,我明白你意思了。其实我来你家里,也是我父母与姑母姑父的意思。今夜表哥向我表露了心迹,我本该早早回去,不再打搅表哥,只是父母曾说,八月中旬会来接我。所以还请表哥体谅,我大概还要在你家住些时日。”   沈越将书重新放回书案:“无妨。”   牛茵茵见表哥不预多说,便咬着牙告辞出去了。   她这几日都是同沈鱼一个房睡,她回房时,沈鱼已经靠着床里侧睡着了。牛茵茵上床盖好被子,默默地哭了一场。   *   周梨养伤这几日,李氏每天早出晚归同沈越一家去田里打谷子。期间,王许听说她受了伤,跑来看过她两次,每次来,都给她带了些糕点吃食,她又不好拒绝,第二回时,便送了他一些自己之前做的腌干咸菜给他。   六七日过去,稻谷也收好了,她走路时伤口已经不疼,想着荒废了好几天的豆花铺子,周梨一刻也坐不住,于第八日的清早出了门。   路过村口时,几个妇人正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纳凉摆闲。她礼貌地冲他们打了招呼,也不预停留,径直走去。   只是待她走出数步,身后那些妇人的谈话随着晨风吹进了她耳朵里。   竟都是讨论她的。说他与王许早干了那事儿,却迟迟不成亲,也不知是婆婆不放她,还是她自己只是想同男人睡觉,不想成亲。   周梨一听,顿时捏紧了拳头折返回来。平日里的一些风言风语也就罢了,她向来不管,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今天这个,真是太离谱了,不光离谱,损的还是三个人的清誉。   “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众妇人还是头一回看见周梨垮着脸同他们说话,不禁惊了一把。   说人坏话被当事人抓个现行,总归理亏,支支吾吾半天,那几个人便说出了最先传这话的人,居然是村里的吴小娘子。   周梨还要去镇上,她决定下午回来再去找吴小娘子。   几日没开店了,没想到今日一打开店门,生意就没断过,那些熟客都说七八日没吃上阿梨做的豆花,怪想念的,还问她最近怎么没开张。   周梨笑说家里最近收稻谷,回村帮忙去了。   下午时,周梨提前了两刻钟打烊,早早的回了村。   村口那些嚼舌根的妇人原本聊天聊得挺快乐,一见周梨,纷纷噤了声。   周梨也不打招呼了,从前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不同,他们传的是她和王许早就……,从前他们在背地里说她,总不过是什么克夫啊,寡妇啊,很难再嫁一类的话,她不在乎,可这次真正的关系到名节,并且把王许和娘牵扯了进来。   也不知道村里都有哪些人听说了,娘听说了吗,王许听说了吗,还有三叔,三叔是不是也听说了。   周梨攥紧拳头,冷眼瞥了那些妇人一眼,离开了。   走进一处回家必经的巷子,一抬头,就见巷子里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沈越的表妹牛茵茵,另一个是吴小娘子。   看见吴小娘子时,周梨顿了一下。正要找她呢。   但看那两个女子,纷纷朝她露着了一副殷勤的笑脸。   周梨蹙眉,她怎么有一种,他俩是在这儿专程等她的错觉。   若是等着奚落她,可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未免也太热络了些。   端的怪异。周梨走过去,还没等她开口质询,吴小娘子就一把拉住了她手,一脸讪笑:“阿梨姐姐,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听了茵茵妹子的话就到处去说,我今天特意来向你道歉,都是我的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梨愣了一下,有些搞不懂状况了。提到牛茵茵,周梨将目光移向一旁。   牛茵茵见周梨向她看来,瑟缩了一下,进而陪笑道:“阿梨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上次路过你家门口时,看见王许大哥在你家院子里,大约是你那时行动不便,王许大哥扶了你一下,我看走了眼,以为你们两个是抱……”她不敢说下去,“总之是我的错,还请阿梨姐姐原谅。”   周梨大抵猜到了来龙去脉。只是吴小娘子与她有嫌隙,说她坏话能理解,她的姐姐吴娘子曾与她有些卖豆花的过节。而牛茵茵却是为什么要背地里嚼她的舌根?   吴小娘子退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阿梨姐姐,这个是我那在府衙里当值的哥哥在县城锦玉楼给我买的,你就拿着吧,算是正式向姐姐道歉。”   周梨看着递过来的白玉镯子,没去接,她有些奇怪,看着他俩的表情,好像是害怕什么,仿佛背后有什么威胁,让他们不得不来和她道歉。   这会儿的功夫她无从细究,语气淡淡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自己收着吧,你们也无需向我道歉,我只有一个忙,要请你们帮一下。”   吴小娘子赶忙点头:“姐姐但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牛茵茵也如是附和。   周梨道:“话既然是你们传出去的,那你们再去村头那些妇人堆里,将那些话澄清,也无需日日都去说,日后但凡还有人那样讲我,讲王大哥,讲我娘,你们就当着那些人的面儿澄清一次,说之前是你们看差了,误会了。直到村里再没人讲那样的闲话。”   此言一出,吴小娘子和牛茵茵的脸色都变了变。之前他们说得那样笃定那样逼真,现在又要他们亲口去澄清,这委实也太打脸了。   牛茵茵皱起了眉:“阿梨姐姐,不用这样吧,以后咱们不说了不就行了,那些流言时日一久,大家就都会忘的,哪需要当面去澄清。”   周梨摇摇头:“不行。”   两人都没想到,平时看上去性子温和的女子,在这件事上竟如此坚持。   牛茵茵还想再说什么,手肘却被吴小娘子扯了一下,示意她看周梨身后。两人看向周梨身后,皆是一惊。   吴小娘子忙答应下来:“好好,我现在就去村口澄清。”说着,与周梨擦身而过,往巷道外走去。   周梨有些莫名其妙,目光追随着她转过身去,却见不知何时,这窄窄的巷子里,多了一个人。   沈越负手向这边走来,吴小娘子路过他时,还一脸惊慌地看着沈越说了句:“我这就去澄清。”然后飞也似的冲出了巷口。   周梨怔怔地看着沈越走近,一旁的牛茵茵跑到沈越身边,拽住他的衣袖道:“表哥,既然吴姐姐去澄清了,我就不用去了吧,我已经给阿梨姐姐道歉了。”   沈越与周梨对视一眼,进而收回目光,看向牛茵茵:“茵茵,咱们做事情不可这般,一个人向另一个人道歉,并不是你说一声对不起就结束了,要别人真正的原谅你,那才叫道了歉。”   牛茵茵看向周梨,犹豫一下,终是不想低声下气去求周梨原谅。   只是表哥一心帮这寡妇,他不娶自己就算了,凭什么这样一个年纪大,又嫁过人的女子,能得到表哥的喜欢。   表哥太偏心了!   牛茵茵没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情绪陡然激动道:“表哥你偏心,即便你喜欢的是阿梨姐姐不是我,可我始终是你表妹啊,亲亲的表妹啊,你偏心!”   说完这番话,撞开沈越,飞快奔出了巷口。   巷子里唯余沈越与周梨,空气静默一时。   即便你喜欢的是阿梨姐姐……   谁的心跳正在加速。   良久,两人抬眸,堪堪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沈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不是被戳穿了,我的脸呢,快找找帮我重装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39章 、放妻   沈越正绞尽脑汁想怎么把表妹的话搪塞过去, 周梨却先开口了。   “三叔,那些都是流言,我和王大哥之间清清白白, 甚至从未有过肢体接触。”   听她说完, 沈越更不自在了。他和阿梨的肢体接触简直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三叔知道。”沈越盯着巷子一边的夯土墙回答道。   周梨这才意识到什么, 不禁暗暗后悔,她为何要同沈越解释这些?仿佛她深怕他误会似的。   默了半晌,沈越正想开口解释表妹的话, 周梨先他一步道:“三叔,吴小娘子不知为何会主动来和我道歉, 方才我瞧着, 她好像挺怕你?”   沈越没有否认:“我是去找过她。”   周梨虽说方才就看出来了, 但听到他亲口承认, 还是震惊了一下,吴小娘子看见三叔的眼神, 为什么都是恐惧:“三叔是怎么说服她来和我道歉的?”难不成是打她了?不然怎么那么害怕。可周梨知道三叔不是那样的人。   “也没有怎么说服,我只是提到了她那在衙门里当差的哥哥。”   “啊?”周梨对吴小娘子的哥哥没什么印象。   沈越解释道:“他哥最恨嚼舌根, 从前他们娘就是那些嚼舌根的说她不守妇道, 后来才跳了河,所以他哥不许他们家里人说那些完全没有事实根据的话。谁要是被他知道了,他是会打人的,不管媳妇儿还是妹妹。”   周梨明白了。   巷子里又是一阵沉默。沈越再次张口, 可话还没出口, 周梨又道:“三叔, 咱们一直站这儿,万一待会儿有人路过……还是回去了吧。”   沈越点头:“那我先走了。”   沈越说完,也不看周梨一眼, 兀自向着巷口走去,等走出巷口时,才想起自己还没解释表妹那一番话呢。但现在折返是不是不太好,远处便有村人走动,看见了可怎么办。   垂着头想着这些,丝毫没留意前路,“砰”一下,脑门儿猝不及防碰到了树上,撞得生疼。   他后退一步,按着额头。身后传来噗嗤一笑。   沈越下意识回头去看,但见周梨不知何时站在巷子口,朝他这边看来,此刻正捂嘴笑着。   沈越尴尬一笑,转回头来,紧接着加快脚步离开。   周梨看着那仓皇而逃的背影,渐渐收了笑。她方才是故意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每次他想开口,她总出声打断。   以周梨对沈越的了解,他的解释多半是找个什么理由否认表妹的话,既然知道他要怎么说,又何必劳他费这口舌。   她也不想听,毕竟没有意义。喜欢她又如何,不喜欢她又如何,他始终是三叔。   看着远处太阳渐渐落幕,周梨叹了一声,不再停留,往家里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周梨都没回村,也很少再与沈越照面,只偶尔会在长街上相遇,两人也只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便匆匆而过。   日子还是如往常一样过着,但似乎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或许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就不一样了。   所以现在仿佛只剩下了寒暄。   这一天,李氏来了店里,说家里稻子晒完了,在家闲着无聊,便来店中帮忙。   黄昏时,见客人少了,婆媳俩开始打扫卫生。   闲聊时,李氏无意中提到了沈越。   “阿梨,你说怪不怪,就在前日,沈越那表妹的父母来了,我还想着,两家长辈见面,定是谈论两个年轻人成亲的事,可不知怎的,两家居然没谈拢。”   闻得此言,正扫地的周梨兀自一愣。   李氏接着道:“也是那天,他表妹一家走后,我见到沈越他娘,随口问了嘴啥时候喝喜酒,他娘给我说的。他娘说,茵茵不乐意,不愿嫁给沈越。问她为何不嫁,你猜那姑娘怎么回答的?”   周梨心里一紧,表面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扫着地:“怎么回答的?”   “茵茵说,她不想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子。瞧,那姑娘说喜欢,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成亲不就那么些事儿吗。”李氏笑道,“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完,看向周梨。   周梨没抬头,只是扫地的速度越发快了。   李氏停下擦桌子的手,若有所思。   过一会儿,特意道:“哦,沈越好像明日就要去省城参加乡试了,这一走说是要冬天才回得来了。”   周梨手中的扫把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动作,笑道:“那没准年前咱们村就要多一个举人了呢。”   李氏也笑了一下:“你对你三叔倒是自信。”   周梨旋即抬头,李氏已经背过身打起帘子,向后院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周梨觉得婆婆刚刚的话,好像话锋不对。难不成是婆婆发现了什么吗?周梨突然有些做贼心虚之感,但转念一想,她和三叔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但好像又发生过什么。   周梨出了一会儿神,想到他要去省城,也不知一路上是否顺利,据说到了县里去省城还得乘船下江,汛期还没过,不知道是否安全。但又一想,她又没出过县城,人家三叔可是连京州都去过的,还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那么些年,哪儿会有她想的那样脆弱。她那些想法不光多余,还十分不吉利。   连忙面朝门口作了个揖,心里暗暗向山神祈祷,保佑三叔明日一路顺利,考试旗开得胜。   李氏进了院内,在厨房里洗豆子,洗了一会儿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叹一声。阿梨今年十九,若不是在自家耽误那么久,孩子也该入幼学了。总归是她们家耽误了阿梨,想起前两天村里那些流言,竟有说是她不放阿梨嫁人的,真真是离谱。可是阿梨那样好,若是真放了,她又万分舍不得。   这夜,李氏没回去,说是要同阿梨一块睡,婆媳两人很久没闲聊了,今夜好好说说话。   周梨原以为是李氏一人在家久了,多少有些寂寞,便没作他想。可睡下后,李氏突然同她讨论起了王许。   这一次李氏问得直白,问她可愿与王许过日子。周梨有些好笑,她这个婆婆,怎么有一种替她恨嫁的感觉。   “王大哥人很好,只是我一直拿他当哥哥待,万万没有想嫁他的意思。我上次也委婉的同王大哥提过,我以后没有再嫁人的打算。”   李氏一听,嗔道:“胡说,你无儿无女,以后我走了,你一人在世,等你老了,走不动了,谁来照顾你?”   周梨心态平静:“所以啊,娘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咱们娘俩一起老,你也才比我大二十而已,你八十,我六十,你一百,指不定我比你还先去呢。”   李氏不想说了:“娘说不过你,睡觉睡觉。”   两人至始睡下,周梨没多久就睡着了,只是李氏,背过身去,暗暗流了会儿泪,未几,也进了梦乡。   睡到半夜时,周梨醒了过来,起身去了趟茅厕,路过北墙时,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墙那边,橙子树的树影在夜风里飘摇,三叔明日要去省城,不知今晚会不会住在对面。   她正暇思着,忽然,月色下,一个物什飞过院墙落到了她院子里。   周梨心里一突,忙跑到墙根下,轻声唤道:“三叔?”   那边很快传来沈越的声音:“你还没睡?”   周梨笑了:“刚睡醒。”   那边轻咳一下:“我也是。”   周梨捡起地上的东西,是一只布包,包里装着什么尚未得知。   周梨一下子想到那一日牛茵茵的话,心惴惴然,往房间处看一眼,娘应该没醒吧。   她原以为自从上次二人说开这隔墙扔东西的事后,三叔不会再这样做了,没想到今天又扔了一次。   “三叔,你明日就要去省城了吗?”   墙那头道:“嗯,我这一去,估摸着得有两三个月才回得来,你,你多保重。”   “三叔也多保重,三叔定能中举回来。”   那头传来一阵笑声:“好了,回去睡吧。”   周梨忙叫住他:“等一下三叔。”   沈越压根还没走:“还有事吗?”   周梨咬着牙犹豫一下,终于说出口:“三叔以后别再扔东西过来了,若是哪天被人发现了有损你的名声,尤其是你若中了举,日后可是要做官的。”   墙那头,沈越愣住。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又听周梨道:“哦,我倒是忘了,你租这里是为了去书院上课方便,日后若是中举了,也不住这儿了,是我多虑了。”   沈越想说,这里他早就买下来了。包括她那边,包括她的那处铺子。上一回院长说想卖了这里,他一听,便毫不犹豫买了下来。   “你哥临死时托我照顾你,我沈越不能失信。”   沈越说完,也没说作别的话,兀自回房去了。周梨怔怔的站在墙下,听到那边传来吱呀的关门声,才回过神来。   她打开布包一看,是一只长型的木盒。又打开木盒,内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只银簪子。   这只簪子她见过,并且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正是那一日,他们一起去县里买的那只梨花簪。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突然涌上一股炙热的潮意。   第二日清晨,周梨早早的开了店门便在门口侯着,直到看见沈越路过。   这一次,他依旧穿着长衫,只是肩膀上背了只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沈越路过时,正值清晨第一缕阳光初绽,他下意识往周梨这边看来,两人视线相对,却没有平日里的惊慌,也没有之前的躲闪,就像萍水相逢的两人,又像相识多年的知己,他向她点头示意,她亦然。   周梨明白,沈越在向她道别。沈越也明白,周梨在为他送行。   沈越走后,周梨抬头望天,这是八月,天气还很热。待他回来时,大抵就入冬了。   *   后来,周梨一如既往地开着自己的店,白天忙的时候她无暇去想其他的,到了晚上,她总是翻出枕下的梨花簪子握在手里入眠,等第二日醒来都还紧紧握着。   也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入的秋,周梨只记得这天起来时下了一场雨,一阵阵凉风吹进店里,冷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赶紧回后院加了身衣裳。   待出来时,却看见李氏正在门口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也不知那男人说了什么,李氏突然就红了眼。那男人还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李氏伸手将小男孩抱起来。   周梨见状走到门口,问怎么回事。那男人才告诉周梨,李氏娘家的弟弟死了,临死前托他把儿子送到李氏这里养,还有一封信和一只铁匣子。   男人把信和铁匣子递给周梨,周梨接过来看了一眼,那匣子上了锁,还是两把,想必里头是极为贵重之物。   男人走后,李氏抱着小男孩进了屋,这才放声大哭了一场。   小男孩也跟着哭,周梨被感染了,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   等哭累了,情绪稍微缓解下来,李氏才想起弟弟的信,当即拆开来看。   可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时,李氏才想起自己不识字。把信递给周梨,叫她去请个先生来念信。   周梨看了看那信纸,发现这书信十分简洁,字也不多,并且那些字她都在沈越给的那本识图记字书里见过。   “娘,我好像看懂了。信上舅父说,把儿子宝儿托付给你,务必尽快去办过继手续,还请你日后将他当亲儿子养,那些匣子还叫你务必保管好,等宝儿成年了悉数给他。还说,若宝儿娘舅家来人,一概不理,千万别将宝儿交出去。”   第一页信读完了,周梨翻到第二页,却是一张户籍文书。   周梨把户籍文书给李氏,李氏伤心之余,还记得周梨从前不识字,不免惊讶道:“你何时认得字的?”   周梨这才察觉她好像暴露了什么似的,忙垂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前,前些日子我路过书摊,买,买了本幼儿识字图册,我原以为我看不懂,只是好奇买来玩儿的,没成想,看着看着,我竟都记下来了。”   李氏察觉她神色不自然,但现下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她捏着李宝儿的户籍文书又哭了一回:“宝儿,你以后就跟着姑母了,不不,以后我就是你亲娘,我苦命的宝儿。”   李氏隐约从弟弟的信里感觉到不安,弟弟从前是入赘到弟媳家,孩子的户籍与族谱,自然都在弟媳那一方,弟媳两年前就病死了,如今弟弟也死了,临死还叫她认了宝儿做儿子,李氏不敢耽搁,第二日上午便叫上周梨一起,去衙门里办了过继手续,下午就打算带着宝儿回村入沈家族谱。   只是在中午时,李氏突然想起个事,随意编了个出去的理由,便把宝儿交给阿梨,独自一人去了街上的代写摊。   书摊前,老先生正在研磨,见了李氏问:“这位夫人,写点什么?”   李氏道,“放妻书,”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代子放妻书。”   既然要去找族长写族谱,不如把这件她想了许久的事一并办了。   *   下午,周梨陪着婆婆一起回了沈家村,来到族长家。李氏说了来意,族长看了看那官府的过继文书,又看看李宝儿,忙去取了族谱出来,翻到李氏一家那一页,将李宝儿的名字添了上去。   “好了,从此这小娃娃就是咱们沈氏一族的娃娃了。”族长说着,就打算将族谱收起来。   李氏忙叫住他:“族长,我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族长停下手里动作,问她何事。   李氏便从怀里取了一封信出来。   族长接过信来看,光是那题目就让他震惊了一把,昏黄的眼光看向李氏,见李氏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他又不自觉看向周梨。   周梨对上老族长错愕的目光,十分茫然。   很快,族长收回目光,一行行将信看完了,然后再次提笔,在族谱上找到某个名字,圈起来,再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周梨有些不明所以,便趁着族长低头写字的间隙,抓过那张信纸来看。   “代子放妻书?”周梨脸色一白。   族长写完了,抬起头冲周梨笑道:“你婆婆替子放妻,从此以后啊,你可就自由咯!”   直到走出族长家,周梨才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泪止不住落下:“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氏一手牵着李宝儿,一手将周梨拦到怀里,拍背安慰一翻后道:   “阿梨,从此以后你想嫁谁都可以。”   李氏说这话时,那个“谁”字的语气尤为的重些,周梨抬着一双泪眼诧异地看向李氏,李氏伸手为她理鬓发,表情平静又慈祥。   不知是不是周梨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氏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回到村中家里,周梨噗通一声跪到了李氏面前:“娘,你是不是不要阿梨了?还是阿梨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李氏笑着将人扶起来:“阿梨,你别多想,今后的日子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过,只是没了那束缚你的东西罢了。”   周梨使劲摇头:“不,我说过我不嫁,我不嫁!”   李氏取出帕子来为她揩泪:“我又不是赶你走,没准啊,你还嫁的是咱们这儿的人呢,咱娘俩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你永远都是娘的孩子。好了别说了,宝儿该饿了,你快去做饭吧!”   李氏放开周梨,拉着宝儿回屋偷偷哭了一回。   *   诚如李氏所言,在周梨没出嫁之前,他们的日子还和之前一样。仿佛那件代子放妻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周梨在镇子里经营豆花店,李氏时不时会带李宝儿过来。   孩子大约是家逢变故,不太爱与人说话,十分内向。李氏瞧着忧心。周梨便道:“要不,把宝儿送去书院读书吧?那里孩子多,没准宝儿交到新朋友就好了。”   李氏看着正蹲在街沿口逗一只土蛤蟆跳来跳去的李宝儿,点点头,“也是,宝儿如今五岁了,是该读书了。”她收回目光望向周梨,“这镇上也只有个庠序书院,也只得送去那里。”   提到庠序书院,周梨下意识回避一般,躲过李氏视线:“嗯,那就送去那儿吧。”   李氏道:“那你明日带着宝儿去,我就不去了,如今你认得字,你去最合适。”   周梨垂着眸子点头。   第二日,周梨带着李宝儿来到庠序书院,找到院长。院长自然还记得她。   “哟,这不是沈夫子家那小侄女吗?”   周梨被说得红了红脸:“院长,今日我来,是想为我这弟弟报名,让他到你们书院读书。”   院长看向周梨身侧的孩子:“这孩子多大了?”   周梨答:“这是我弟弟,今年五岁。”说着,把李宝儿的户籍文书递给院长。   院长看见那户籍上的过继二字,自然明了:“既是咱们镇上的孩子,老夫这就给你们登记。”   院长拿出报名的册子来写了一番。   “好了,登记好了,明日来上课吧。”院长笑道。   周梨道了谢,本该带着李宝儿离开,可她却迟疑着,半晌没走。   院长瞧她这般,便问她是否还有事。   周梨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小心地问出口:“院长可有三叔的消息?他走了也有一个多月了。”   院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考试估摸着已经考完了,还在等放榜吧。放榜之后,若是中了,还要参加巡抚大人举行的鹿鸣宴。依老夫看,最少还有大半个月才回得来。”   周梨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多谢院长告知。”   说完,领着李宝儿回去了。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少日,街角的一棵银杏树叶子也不知何时掉光的,人们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厚。   一阵风吹来时,居然有些僵手冻脚了。   这日,周梨正在柜台后清账,一个男子走进店里。周梨抬眸一看,一身长衫,周梨心理突了一下。   可待看清那男子脸时,又是一番失望。   她走出柜台去招呼:“客官,吃点什么?”   那读书人一副垂头丧气模样,走到就近的桌前坐下:“随便吧,你上啥我吃啥。”   周梨笑道:“那就来点咱们店的招牌豆花吧,鲜辣爽口。”   周梨进灶房忙碌一番,很快把豆花端到读书人面前:“客官慢用。”   那读书人瞧着豆花就摇头叹息一声,周梨瞧他这般,不免问道:“客官不喜欢吗?那要不我再给你上一碗甜的?”   读书人盯着豆花,没精打采地道:“老板娘,我考了四次了啊,都名落孙山,我,我是不是不适合读书?我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说着,突然拿脑袋扣桌板。   周梨忙阻止他劝慰一番。   等那读书人情绪缓和下来,周梨才问:“客官是去省城参加完乡试回来的吗?”   读书人点点头。   周梨心中一动:“乡试已经放榜了吗?”   读书人道:“早放了。看老板娘这么关心,是家里有人参加这次乡试吗,他考得如何?”   周梨脸一热,没有否认:“他,他还没回来。”   那读书人道:“还没回来吗?那要不就是考中了,要不啊,就是投江了。”   听到后半句,周梨心一紧:“怎么讲?”   “名落孙山,无颜见江东父老,便投江了呗,我都差点投了,要不是家里还有妻儿……”   “你别投,大不了明年再考,皇天不负苦心人。”   读书人摇摇头,大约是不想说了,兀自吃起豆花来。周梨也不打扰,退到了柜台内。   只是她的内心再没法平静。铜板数了三遍,三遍三个数,次次都不对。她索性不数了,便拿鸡毛掸子掸灰,谁知又将一只花瓶碰地上打碎了。   于是,她又蹲下身去捡那碎瓷片,结果一不小心割到了手指。看着那指尖突然冒出的一点红,她不禁蹙起了眉。   正此时,店外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敲锣声。   周梨起身,便见方才那吃豆花的读书人腾一下起身,就要往门口冲去,嘴里还说着:“这是咱们镇有人中了解元吗?”   “解元?”周梨拦住他问,“什么解元?”   那读书人急道:“哎呀你别拦我,我看看是谁,解元就是乡试的头名。”说着,那读书人已经冲了出去。   周梨怔忡片刻,也跟着跑出去看。   此时,长街上的人分立两边,自然而然让出一条道。   锣声越来越近,周梨目不转睛盯着长街那头,未几,一辆青顶官轿出现在视野里。   周梨站在那读书人身边,那读书人兴奋地为周梨解释道:“那是县府学政的官轿,前有官轿开路,果然是咱们县有人中了解元!”   周梨的心被那声声锣鸣扰得乱七八糟,目光一瞬不移地望向那官轿后面。   只见在一簇官差护拥里,一匹头扎红绸的白马缓缓行来。   周梨的目光顺红绸花向上望去,一名男子,身形颀长挺拔坐在马上,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似谪仙。   马上男子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周梨听到耳边有女子心花怒放的声音。   “呀,解元郎好俊啊!”   “哎呀,不知娶过亲没?”   “他看起来好严肃哦,仿佛不会笑似的。”   ……   沈越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亮相,紧张得不行,拽缰绳的手都快掐出血来,哪儿还有功夫笑。   只是在路过这条街时,他想起了阿梨的豆花店,便下意识望向那边。   锣鼓喧天里,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周梨。   两人隔着人群四目相对,沈越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周梨听到旁边的女子们炸了:   “啊啊啊啊啊,解元郎笑了。”   “是不是对我笑的?”   “不,一定是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写完,今天就放一起更了个7000+,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爽,反正三叔快要爽了 第40章 、初雪   沈越不敢多看, 恐被人察觉,很快收回目光,敛了笑意, 又恢复一派肃穆神色。   报喜的队伍路过周梨的豆花店, 渐渐向街尾而去。人群随之流动, 很快店门前便只剩下她与那个读书人。   读书人叹息着,摸出铜板递给周梨,进店拿上包袱离开。边走还边唱着歌:“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我有嘉宾……”   外头的鼎沸人声逐渐远去,周梨瞧着偌大的店一个客也没有, 心念一动, 干脆关了店门, 向街尾追去。   她追上人群的尾巴, 眼睛一瞬不移的看着那白马上的背影。他坐得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四周是追捧的人群,看着看着, 周梨的眼眶竟浸出了些湿意。三叔寒窗苦读那么些年, 总算是熬出来了。   有大胆的姑娘直接当街喊道:“解元郎,可有婚配啊?”惹来一阵哄笑。   周梨之前便听说,若中了举,日后就有做官的机会。三叔以后要是做了官, 他又长得……大抵周围会花团锦簇吧。   她一路跟随, 走过四洞子桥, 锣鼓声径直往沈家村去。村头做活摆闲资的人们听到这响动,纷纷惊讶抬头,但见官轿开路, 后头又跟着官差,一大群人朝村里走,都有些懵然,忙丢锄弃耙跑来看,当看清那白马上的俊公子时,皆惊讶不已。   有识得些字的看到那官差手中的锦番,立时反应过来,惊喜地喊着沈秀才中解元了。一时间村里人炸开了锅。   人群进村后,来到沈越家门口,彼时沈幺与牛氏正在院里干活,突听得院子外一阵喧哗,跑出来一看,只见一队官差耸立门前,吓了好大一跳,还道是来抓什么人的,但目光一转,就见着自家儿子鹤立鸡群一般坐在白马之上,一时间茫然无措。   沈越见着他们二老,激动地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一路跪行到二老面前,磕头行礼。沈越告诉爹娘自己中了解元,一家人喜极而泣,抱在一团就是一番喜哭。   学政大人恭贺一番,再送上官府奖励,一应绫罗绸缎,又有一小箱银元宝,再同沈越说了翻话,领着官差离开了。   村里人围上来,又是一番恭喜贺喜。沈越同家人一一谢过。   沈越无意间瞥见人群外,就见周梨独自一人立在一树腊梅花下,似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待他看过去时,她又别过头,绕着人群后方向家里去了。沈越目光跟随,直到她消失在院门里。这才想到,周梨是从豆花店一路跟回村的吗?是特意为了看他吗,想到此处,他的嘴角便止不住往上扬开。   李氏也听到外头那吵嚷动静了,方才扒在门口看了一阵,见官差都去了,便回屋看正在屋里午睡的李宝儿。见周梨回来,走出屋子问周梨,“才晌午就打烊了吗?”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哦,跟着那队官差回来的?”   周梨当即否认:“没有,我回来拿两身袄子。”说着就进屋去,随意找了两件冬衣出来打包。   李氏瞧着她东忙西忙的身影,心里自有一番计较,也不用周梨承认什么。   既然回来了,周梨下午就没打算营业,在家吃了晚饭再回镇里。   隔壁院子里今天下午进进出出的人都没断过,热闹得紧,沈家村百年也没出过解元,如今出了沈越这么一个青年才俊,村里人一面来恭喜,一面也有些巴结之意,有姑娘的人家更不用说,都来旁敲侧击的打探。   之前沈越那个表妹没成了事,村里人都晓得。   周梨在侧院打理花圃和猫舍,耳边时不时会听到那边的欢声笑语。   其间,她仿佛还听到了村中王媒婆的声音,王媒婆声音洪亮,说的话一墙之隔的周梨听了个七七八八。   王媒婆一下说到镇里员外家的小姐,一下又说到隔壁村村长的女儿,一下又说到衙门里某个捕快的妹妹,总之,把她手头的姑娘都说了一遍。   周梨正在给梅花剪枝,一不注意就剪到了手,她吃痛,扔下剪子一看,幸亏只剪掉了左手大拇指的一小块指甲,没伤到肉。   算了,不剪了,还是先去做晚饭吃吧。   她今天想吃点辣口。   干脆做个酸辣鱼吧。她去自家水缸里抓了两条花鲢,一刀背敲晕俩,去鳞剖腹处理一番,再码上米酒、盐等佐料。锅里烧菜籽油,油热后扔了两把干辣椒,一把青花椒,一把红花椒,煸炒出香味,又放入之前她自制的辣椒红油酱,再放入酸菜炒一番,又倒入水,将酸菜的味道充分煮出后,便将鱼肉滑入锅里,煮一会儿。待鱼肉煮好,她拿两根帕子将锅整个端起来,把鱼连汤倒入事先垫了豆芽、豆腐、藕片的大盆之中。   一时间满灶房都充斥着麻辣鲜香的味道,连带在院子里的李氏都闻着了。   看着红汤油亮的一大盆,周梨才满意地笑了笑。想到李宝儿还是孩子,便把锅洗净,再为小孩子专门炒了个土豆片和干煸四季豆。   菜做好,端上桌,李氏和李宝儿早被香味儿勾起了馋虫。拿起筷子就开吃。   灶房虽熄了火,可菜香却久久未散,就连隔壁也闻着了。沈越外出数月,许久不曾吃家乡味道,原想着又能吃上母亲做的菜了,他今天定要大吃一顿,可当闻到隔壁那酸辣的味道,再看看自家桌上,总觉得不太过瘾。   他闻着那辣味,满嘴清口水钻。   这厢周梨一家子正吃得过瘾,一边直喊辣,一边直喝水。院门处突然响起敲门声。周梨放了筷子去看,却见沈鱼正端着一只小碗巴巴地站在门口。   周梨奇道:“鱼小姑有事吗?可吃过饭没,进来坐?”   沈鱼讪笑:“你们家是不是做了什么辣口?”   “是啊?怎么了?”周梨不解的问。   沈鱼羞答答道:“是这样,香味儿飘到我们家去了,我闻着香得不得了,忍不住了,想吃得不行,阿梨,我能不能尝两块儿?”   周梨明白了,欣然答应:“那你等着。”   沈鱼高高兴兴递上自己的小碗。周梨没要,兀自跑进屋,拿了只盆,分了一半酸辣鱼端给沈鱼。   沈鱼怪不好意思的,一下子给这么多。周梨便道,平日里也承了他们家不少帮助,一点儿鱼算什么。   沈鱼这才兴高采烈地端着一盆子鱼回去了。   待回到家,沈鱼把鱼放到桌上,别过头,偷偷冲哥哥眨了眨眼,沈越不动声色在桌底下给妹妹竖了个大拇指。   方才沈越见妹妹去茅厕,便尾随着到茅厕门口,等妹妹出来,拉着妹妹就在墙角央求一番,说他嘴馋了,想吃点辣的,托妹妹去隔壁要两筷子辣口。沈鱼自然没有轻易答应,沈越便将去省城为妹妹买的胭脂拿出来贿赂。沈鱼其实也馋了,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才有她端着个空碗去隔壁要吃食的事儿。   沈幺与牛氏把沈鱼说了一顿,说她没心没肺又贪吃。沈越已无暇管他们,拿着筷子夹起鱼片就开吃。   等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完,沈越的桌前鱼刺都垒了一坐小丘了。   沈鱼瞪沈越:“哥,你慢点吃啊,我要回来的,你多少给我留点!”   沈越没抬头,嘴唇被辣得通红,喝了一口水后,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埋头继续干。   沈越虽然知道这样贪吃她做的东西不对,但离家这么久,心绪压抑这么久,就让他放纵一次吧。况且,反正阿梨什么也不知道。   周梨吃了饭,把碗碟洗了收拾一番,便向李氏告辞,明早还要早起开店,晚上得回镇子住。   临出门时,李氏看了看天色提醒道:“阿梨,带把伞吧,瞧这天阴沉沉的,又没个太阳,如今入了冬,随时都可能下雪。”   周梨应下,拿着伞出门了。等走了一阵后,才想起自己方才打包的那两件袄子,就想着走回去拿,谁知刚一转身,就看见身后不远处一道白衣身影正朝这边缓缓走来。周梨心里一突,权当没看见,当即回身继续向前走去。三叔大约也是要去镇上,所以才和她在路上遇见。只是几个月不曾说话,现在三叔今时不同往日,注意他的人更多,她最好不要凑过去,免得给三叔惹来什么非议。   沈越晚上有好友约夜局泛舟小聚,便在此时出门,没成想周梨也这个时候出门。他自然是看见周梨回了一次头,既然她没有要等着他一起走的意思,沈越也不好主动追上去。毕竟他俩这关系走近了不好,如今关注他的人更多,他更得小心,以免连累阿梨成为别人闲言里的谈资。   他就这样不疾不徐地走着,时不时看一眼前头的姑娘,今天周梨穿了身杏色袄子,乌发用一根梅枝盘着,他走在她身后,一路都是沁人心脾的梅花香。   当然,那梨花簪子她自然没戴。   不知不觉间,一片雪花落在梅枝上,将花蕊压得塌了下去。   沈越抬头,便见满天大雪窸窸窣窣从空中飘下。这场雪来得太突然,沈越并没带伞。他望向前方,周梨已经把一把油纸伞撑开举到头顶。   周梨打好伞后,心里还在暗自庆幸,亏得临出门娘提醒了她,不然这今冬的第一场雪可就要把她冻成雪人儿了。   走上四洞子桥,她突然想到身后之人,三叔不知带没带伞。她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就见沈越已满头雪花。   周梨脚下的步子慢了下来。   沈越自然察觉到她慢了脚步,但并没作他想,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速度没变。人家慢他不能跟着慢,否则看起来多像跟踪,一想到跟踪二字,心里不禁自哂一番。   周梨竖起耳朵听着身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等到得近前时,她突然将伞向旁边举高,自然而然罩到恰好走来的沈越头上。   沈越看着突然举到头顶的油纸伞一惊,诧异地看向周梨,周梨已走到他身侧,冲她笑了一下,与他并排而行。   沈越明了,扬起嘴角。两人并没说一句话,又仿佛已经说了许多许多。   沈越瞥见她为了将就自己的身高,一直把伞向上举着,走着走着便自然而然伸手把伞接了过来。   周梨讶然看向他。沈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周梨只看见男子弧度俊美的下颌。   她收回目光,垂下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初雪纷纷扬扬,两人走在宽阔的桥面上,油纸伞一大半都向女子这边倾斜着,男子另一边肩头悉数露.出,染了半身的寒雪。 第41章 、浓烈   两人撑着伞一路来到镇子里, 雪花静静飘洒,不一会儿街道两旁的屋顶便白了头。   淡淡的梅香在沈越鼻间萦绕,他时不时偷偷侧头瞥她一眼, 又飞快收回视线。沈越没见过冬日里的阿梨, 一身杏色袄子衬得她肤色白净似雪, 似乎因天太冷,鼻头泛着微微粉红,却也丝毫不影响什么, 反倒使平日里气质沉静的她凭添了几分可爱。   还记得鹿鸣宴后,巡抚大人问他可曾婚配, 他答未曾, 便有意与他说媒, 他当场婉拒。与他同赴宴的举子偷偷揶揄:“巡抚大人的侄女沈兄也能拒之, 莫不是心中早有美娇娘?”   沈越再次看向阿梨,心道:是很美。   “三叔。”周梨突然出声。   沈越的心境悄声幻灭:只可惜, 他只是“三叔”罢了。   “嗯?”   “三叔如今中举了,还会去庠序书院教书吗?”   “应该不去了, 去省城前便向院长递了辞呈。”   周梨没再说后话, 她原想若是三叔还在书院教书,他还能托他关照一下李宝儿。   沈越一路将周梨送到店中,周梨知道他还要去别处,便把伞借给他。沈越也不推辞, 拿着伞离开。   他想, 还伞还能再见一次。   第二日, 李氏一大早把李宝儿送去书院,便到店里帮忙。天气冷了来吃豆花的人倒多了起来,再加上她又开发了一些新小吃, 比如红糖糍粑,南瓜饼等,都挺受欢迎,有时候一忙就是一整天。眼看生意稳定下来,周梨便生了个买一间自己店面的想法。   也不知院长这店卖不卖,若是要卖,她倒有些想买。   转眼就是黄昏,这天的雪时断时续,这会子又在下。该去接李宝儿下学了。周梨怕雪天路滑,就没让李氏去,自己拿着伞去了。   来到书院,孩子们还没下学,一问才知最后一堂课还有一半的时间。接孩子的家长们都跑到教室窗户那里趴着看,以往放学也有这样的景况,但都是极个别的家长,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家长们都跑去了,仿佛教室里来了个大怪物,都争先恐后地看稀奇。   周梨问一旁的守门人,守门人告诉他,沈夫子回来上课了,大家数月未见他了,都觉得他出去中个解元回来好像变俊了,都趴在窗户上看。   周梨惊了一下,昨天三叔不是亲口说他不会再来上课了么?她疑惑地走到窗户前,见一处窗边还有空位置,便挤了进去望向教室里头。   但见宽敞明亮的教室内,一群小脑袋正纷纷看着同一处,周梨顺着孩子们的视线望去,就见沈越果真在里头。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山蓝的衣衫,这样的颜色本给人一种冷肃沉静之感,可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丝毫沉冷之气,反倒显出一种霁月清风的气质。   他正手执一本书领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孩子们跟着念,读书声朗朗入耳。   身边的小媳妇们早悄悄在私底下讨论开来。   都是一些夸沈越英俊潇洒,前途无量的话。   “我要再年轻几岁,我指定把沈夫子勾到手。”   “得了吧你,人家沈夫子如今是解元郎,肯定是要做官的,将来的沈夫人,指不定是官家女子呢,轮得到你这个乡野粗妇。”   周梨听着这些,也不禁好奇起来,到底要怎么样的姑娘,才能嫁给三叔。   她突然想起牛茵茵的那句话,沈越喜欢自己,这怎么可能?可如果真的可能呢?她如今又非沈家媳妇……   不不不,这不可能!   她周梨只不过一届乡野粗妇,还是个寡妇,身子已经不是少女了。听说男子们很在乎这个,总觉得女子的第一次不给他,就不算真正的拥有一个女子。   虽说她极为讨厌这种思想,可三叔毕竟是男子,她不能保证他会不在乎这些。况且如今他前程似锦,若是同她有纠缠,于他的仕途没有半点好处。   “咚、咚、咚……”下学的钟声响起。   周梨从纷繁思绪里醒来,孩子们纷纷走出教室,跟随家长离开,周梨在门口等着李宝儿出来。   李宝儿不似其他孩子那般活跃,总走在最后头。   待李宝儿出来时,其余的家长和孩子已经走得差不多。   周梨笑着就去拉李宝儿的手,谁知手指尖还没触到,孩子就地倒了下去。   “宝儿!”周梨惊慌地叫了一声,蹲下去就准备抱起李宝儿,谁知一个人竟与他同时蹲下,率先探手摸向李宝儿额头。   “孩子发烧了。”沈越说着,将李宝儿抱起来,“阿梨你跟我来。”   周梨只得一路跟着沈越而去。沈越带着人去了就近的医馆,大夫把了脉,道是着凉发烧了,开了药。   临付诊金时,周梨才想起自己出来没带钱。沈越自然帮着垫付了。   沈越将李宝儿一路背到店里,把人安顿到后院房间,李氏见上午时人还好好的,下学回来就病得晕了过去,紧张不已,赶紧拿着药去灶房煎药去了,房内一时间只剩周梨和沈越。   周梨拧了张冰帕子敷到李宝儿额上,再给他掖了掖被角,待一切动作做完,心才稍微平静了些,便想起一旁的沈越来。   “三叔,今日幸亏你在书院,多谢了。”   “无需与我客气。”   周梨想起昨日他说过的话,好奇问道:“三叔昨日不是说不去书院上课了么,怎么今天又去了。”   沈越觑她一眼:“离春闱还有三四个月,后来想了想,闲来无事还是去教教书的好。”他怎么可能告诉周梨,昨夜他与书院的几个夫子泛舟夜游时,无意间听说李氏的义子正在书院上学,并且听说阿梨经常接送。   他自知与阿梨只要同为沈家族谱上的人,便绝无可能,就想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李氏先熬了一碗药倒出来,拿到雪地里冰镇到合适的温度,便端进屋内。就见屋里的两人隔着数尺的距离干站着,氛围似乎有些局促:“阿梨,那灶上还熬着药,你帮忙看着一点。”   周梨应声出得屋去。   沈越向李氏告辞,李氏却道:“越郎今夜就留在这里用晚饭吧,把你耽误到这个时候,外头天都快黑了。”   沈越推辞说不用。李氏笑道:“你还从未好好尝过阿梨的手艺吧?今天正是时候呢。”   沈越其实有些动心了,但面上为难:“这……我一个男子,恐怕不大方便吧?”   李氏道:“这有什么,我是你嫂子,长你十几岁,至于阿梨……”她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你才回来大约还不知道吧,阿梨她其实……”   正此时,周梨从门外进来道:“娘,今夜吃什么,我要做晚饭了。”   李氏的话头被打断:“今夜越郎留下吃饭,你多做两个菜。”   周梨意外地看向沈越,见沈越没有否认,当即去灶房备菜去了。   李氏要喂李宝儿吃药,见沈越还在屋里,似有些局促,特意道:“越郎去灶台旁烤烤火吧,屋子里没生地笼,怪冷的。”   沈越来到灶房,见周梨正在灶台前添柴,便自告奋勇道:“我来吧,你去切菜。”   周梨倒是有些意外:“你怎么进来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再说你是客人,又是读书人,怎能让你来这油烟之地。”   这话沈越不乐意听,什么叫客人?怪生分的。表面却不显,只道:“你娘让我进来烤烤火。”   说着,便坐到她身边,搓了搓手,再把双掌伸向灶笼边。   周梨看向他的一双手,指节有些泛红,想来是真冷。她倒是没留意到这茬,便起身将条凳悉数让给他坐,自己去灶台旁切菜去了。   沈越见她准备的一应食材,似乎是要做红烧肉、炸茄盒、还有豌豆炒腊肉这几个菜,不免暗自惊喜,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想起之前她做的藿香鲫鱼什么的,心里突然冒出来个问题,阿梨是怎么知道他喜好的?   他转着思绪,突然萌生出一个奢侈的想法,会不会是阿梨曾经向她家人打听过?   这么一想,心里顿起了一番波澜。灶笼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突然爆出一点火星子,落在他的手背上,痛得他缩了缩手。而心里的那点儿波澜也随之平复下来。   怎么可能,净瞎想,人家阿梨拿你当长辈,怎么会去打听你这些破事儿!   他拾起身前的一捧玉米柴杆,合着方才他那不切实际的臆想,悉数扔进灶笼内,旺盛的火苗一卷,新递进去的柴火瞬间被吞没殆尽。   只是突然,灶笼里发出“哔哔啵啵”一连串响声,无数火星跃出来,沈越不妨,没来得及躲闪,手上、衣服上立时被火星烫出了无数黑点。   沈越站起来,周梨见状扔了刀跑到沈越面前,下意识便伸手去帮他拍走身上的火星。   “冬天柴火潮,特别容易炸,可这次怎么炸那么厉害,一定是我刚刚不小心弄了水在上面,实在对不住,三叔你没事吧?”   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帮他拍着,也没留意其他,兀自从他的胸前一路拍向双臂,又到腹部,再蹲下帮他拍衣摆。   而沈越从她冲过来,手搭上他胸前那一刻便已经愣住了。她发间那抹腊梅花香仿佛太过浓烈,在靠近时便麻醉了他的神经,直到她蹲到他身.下,拍了拍他的腿,他才惊醒过来。也随之蹲下,一把握住她正在动作的手。   周梨腕上一滞,诧异抬眸,对上沈越波涛暗涌的目光。   周梨动了动手腕,竟没抽出分毫,对方反倒抓得更紧了些。   周梨不解道:“三叔?”   灶内的火光映在他眼中,眸光瞬息变换,突地就夹杂了一些痛苦之色,声音带着些许暗哑,就像嗓子里卡了砂砾:   “整日被你三叔三叔的叫,我仿佛七老八十了似的。”   周梨顺嘴问道:“啊?那不然叫什么?” 第42章 、表白   是啊, 叫什么?   灶笼里又一阵哔哔啪啪的声响,沈越放开了手,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耳朵爬上红晕, 别过头去看熊熊燃烧的火苗。   沈越眼中的掩饰与躲闪, 让周梨也突然意识到,方才她的行为是不是有点不妥。帮他拍火星怎么能往下拍?三叔毕竟是男子,有的地方是不能靠近的。   “我, 我炒菜去了。”周梨说着,转身向灶台另一侧去, 兴许是因为紧张, 丝毫没在意脚下, 却不成想踩到一根浑圆的木棍子, 一滑,堪堪向后倒去, 正巧砸中还蹲在地上的男子,两人齐齐栽倒。   灶房里安静得出奇, 连柴火的爆响声都没了。周梨整个压在沈越身上, 这本也没什么,赶紧起来就是了。可是此时此刻,没人敢再动一分。   沈越只感觉到,自己的唇角, 蓦然贴上了一抹温润的柔软, 带着冬日里腊梅的冷冽香气, 让他呼吸一滞。   一时间,周遭的一切事物、声响都被这香气隔离。他听不到了,看不到了。   她亦然。   他从来没有亲过一个女子,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使他浑身战栗。眸色再不似平日里那般清明,而是染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愫,就像宿醉之后的迷惘。   他突然好想拥住她,亲吻她,不管什么三钢伦常,只想好好的拥住身上的女子。   于是,他也那样做了。   他将双手抬起,轻轻环住她的腰背,紧接着微微抬头,吻住了那抹粉红的柔软。   周梨原本是要反抗的,可就在沈越唇瓣贴上来那一刻,她浑身一软,竟没使出半点力气。   沈越闭上了眼,起初,他只是想轻轻触碰一下,可这么一碰,却仿若点了火,着了魔,他想要更多。唇瓣开始隐忍地动作,微微捻压着另一抹蜜唇,直到捻出一丁点蜜汁,他情不自禁地吮吸了一口。一股电流从唇瓣直达全身,手上一紧。   周梨腰背吃力,一痛,清醒过来,感受着自己唇上开始失控的另一抹唇,倏地就是一口,咬了下去。   沈越皱眉,闷哼一声,睁开眼,就见女子已经撑起身,然后一巴掌重重地打了过来。   “啪——”   他没有躲闪,脸上立时火辣辣一片。   周梨眸光含水,潋滟两汪羞恼,唇瓣泛着粘湿的光泽,飞快从沈越身上离开,绕到灶台另一边,垂下头,再不敢看他。   沈越脸上显出几节手指红印,下唇上已渗出点点血渍。他躺在那里愣怔着盯着房顶看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对不起,都是三叔的错。”   说完这么句话,飞也似的冲出了灶房,正巧在院子里见到李氏,他低着头,说了句临时想起还有要事,便匆匆离开了。   李氏还没来得及细问,沈越已不见了身影。李氏诧异地看向灶房内,从门框望进去,正好能看到周梨,她正站在灶台前切菜,只是拿刀的手似乎有些抖。   李氏是过来人,对于他们这些小年轻的事儿,她也不便多问,只当没看见,脚步一转,回房守李宝儿去了。   沈越一路狂奔回出租小院,进门,落闩。这一路风雪竟丝毫没有降低全身的燥热,反倒因走得急,越发变本加厉。   尤其是身体某处,热浪一次次腐蚀他的意志,仿若将预喷薄的火山,力量积蓄已久,今次才得完全唤醒,如若不宣泄出来,恐怕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他在橙子树下坐了几息,终于还是站起来,掐了院内开得正妍的一枝腊梅,拿着向净室走去,将梅枝咬住,就着那与她发间一模一样的香气,一盏茶后,终于纾解了出来。   走出净室,外头的天幕已经黑下,他眼里一派空茫。拿着梅枝进书房,将之插.进一只白净的花瓶内,他坐到书案上,点起一盏油灯,翻开一本书,就预看书。可时不时飘来的花香却让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那味道仿佛有某种情动的力量,让他浑身又为之一热,想起她的眉眼,她的唇瓣,还有那唇上粘湿的水意,以及方才,自己在净房内动作时,脑补的一些废料。   他终是受不住,将书一扔,趴到了书案上。   他怎么可以!   那是阿梨啊,他这样分明就是乱.伦!   阿梨会怎么想他?他今天甚至还强吻了人家。为什么离开数月回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失了控,越见她就越失控。甚至发展到今时今日,生平头一回干这种事情。   日后可还怎么与阿梨相见……   周梨做了晚饭吃了,今天李氏和李宝儿在,他二人便睡的大一点的房间,她睡了另一间小房。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停的劳动,又是洗碗,又是收拾房间,又是磨明日用的豆子,这样忙忙碌碌就没闲暇去想黄昏时灶台下的事,谁知等半夜睡着后,竟是一场禁忌的梦魇。   等第二日苏醒,浑身的热度都还久久不散,等平复下来,起身,却陡然发现床上印了一抹水渍。   她懵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从前在嫁入沈家村的前一夜,她周家的养母便曾教过她一些东西,乡野里的妇人讲得也直白,说在那个的时候,男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女人为什么是水做的,还说那是嫁人后的水乳之乐。   她嫁过来时只那么一次,那一次她就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艰涩疼痛之感至今记忆犹新……可如今这床褥上……   想起昨夜梦境里那些事儿,一股浓烈的羞耻感瞬息烧灼全身,忙换了一身干爽的亵裤,再把床单扯下,拿去院里洗了。   周梨原本还担心若是再去书院接人,遇见沈越该如何自处。谁知李宝儿这一病就是三四天。   烧在第二日便退了,只是孩子一直吃不下东西,李氏每日熬些清粥给他,他也只吃两三口就不吃了。周梨瞧着孩子没两日便瘦了,也不免担忧起来。   这孩子平日里话就不多,也甚少与周梨他们交流,这么久以来,周梨好像都没听他叫过一声姐姐。连李氏他也很少喊,才来的那天他还喊了几声姑母,后来李氏将他入了沈家族谱,叫他唤她娘,孩子却道:   “我有娘,你是姑母。”   再后来李宝儿甚至连“姑母”都不叫了。   周梨大约也能理解,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家中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爹爹临终将他托给姑母,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内心应该十分敏感。   不过终究是孩子家,还在长身体,总喝粥怎么行?   她想了想,记得上次她做的酸辣鱼,那孩子还吃了好几筷子,李氏担心他人小受不住,才没让他多吃,想来他也是能吃重口的。   如今病了这么几天,嘴里的滋味应该比较寡淡。她当即便去买了一捆红薯粉条,煮了个酸辣粉,考虑到宝儿始终是孩子,辣椒没放那么多,但花生碎、豌豆、芝麻、葱花、芫荽这些配料一样不少。   他将酸辣粉端进屋时,李氏正坐在床边给李宝儿讲山神的故事。闻着酸辣的味儿,李氏停下,向周梨看过来,就连躺在床上的李宝儿也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周梨将酸辣粉端过去,在李宝儿面前晃了晃,红油上飘着芝麻,点缀着葱花,李宝儿的目光也随着周梨手里的碗晃了一下。   周梨笑道:“想吃?”   终是孩子心性,小脑袋诚实地点了点。   李氏看着上面的一层红油辣椒,不禁皱眉:“他病还没好利索,吃味道这么大的不好吧?”   周梨安慰道:“娘,我辣椒放得不多,只是给宝儿开个口味。”   李氏没再说什么,只是仍隐隐担忧。可当看见李宝儿大口大口吃起酸辣粉来,便知道,阿梨是对的,她的担心太多余。   李氏瞧着耐心喂宝儿的阿梨,不免想到,若阿梨将来有了孩子,一定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只是看阿梨这态度,似乎一点也不着急。那日沈越从灶房出来,表情就不大对劲,不知当时他们二人在里头发生了什么。   “阿梨,你可曾告诉过越郎那件事?”   周梨挑起一筷子粉条,喂到李宝儿嘴边:“哪件事?”   李氏假装不经意道:“就是上次家谱那事。”   周梨筷子一顿。李宝儿眼看到嘴的粉条愣是吃不着,啊啊地叫了两声。周梨这才回神,忙把粉条递到孩子嘴里。   “不是什么大事,何必特意告诉三叔,又与他不相干。”   李氏盯着她:“说得也是,那你告诉过王许吗?”   周梨摇摇头。   李氏道:“你面皮薄,羞于说这些也没关系,村里有的是闲人,就让他们慢慢传开吧。”   周梨不做声,兀自喂着宝儿。   正说着王许,外头院子里就响起了王许的声音:“阿梨在家吗?”   周梨闻言,将碗递给李氏,走出房间,见到王许时,不免惊了一下。今日的王许有些不同,身上穿着崭新的白衫,头发梳得也一丝不苟,和平日里的王木匠区别有些大,倒添了几分文雅之气。   “王大哥怎么来了?”   王许见到周梨,咧嘴笑起来。他这么一笑,周梨也笑了,这还是原来的王许。   “阿梨,我,我有话对你说,能不能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王许神色透着些紧张,周梨想着他大约真有要紧事找自己,便进屋同李氏打了个招呼,跟着王许去了。   却不成想,王许竟将她带到了一处巷子里。而那处巷子,正好是三叔门口那一条。   周梨四下张望,确定巷中没有其他人:“王大哥,你不会要和我在这里说事吧?”   王许伸手挠挠头:“我,我观察过,这处巷子很少有人出入。”   周梨心道:她不怕人多,她就怕撞上谁。   “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王大哥?”   王许却道:“阿梨,我听说了。”他那天去他们村的村长家修桌子,便听说了。   周梨一愣,看向他。听说什么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盒子,递给周梨。   周梨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打开盒盖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只木雕像。她拿起来,将那雕像转着看了一圈。王许的木工手艺一向很好,她不用过多分辨,就已经认出来,这是雕的她。   “阿梨,王大哥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只要你答应,王大哥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周梨突然觉得手里的木雕像烫极了,一股脑塞进盒子里:“王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说着,就打算转身走。   王许心下一急,一把拉住她的手:“阿梨,你现在拒绝也没关系,王大哥等你。”   周梨挣脱他,尴尬地笑:“王大哥,阿梨不是和你说过么,阿梨没有再嫁的打算。”   “可是我听说你不是已经……”   周梨打断道:“那是我婆婆做的,她大约也是怕村里人说她闲话。”   王许沉默下来,看着盒子里的雕像,好一会儿,才道:“那这雕像你务必收下,就当是王大哥提前送你的新年礼物吧。”   周梨见他神色暗暗,也不想太伤人心,便答应收下雕像。   “那,那我先走了。”王许转身,沮丧地离开巷子。   周梨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长叹一声。王大哥是好人,只可惜,她们无缘。她不想再嫁。   天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来,周梨看着落在木盒上的细腻雪花,心里一阵怅然,慢慢向巷口走去。   可还没踏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梨。”   周梨脚步一滞,沈越已经走到她跟前,他身形高大,投下的影子突地圈住她。   他垂眸看一眼木盒,声音夹杂着风雪的清冽:   “王大哥刚刚说他听说了,三叔好奇,可否告诉三叔,究竟是何事?”   是何事,能让王许如此郑重表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三叔越来越失控了,可咋整,【只恨不在婆婆,否则哈哈哈哈哈】   作者社畜,最近白天破事多,没法固定时间更新,只有晚上码字,更新时间集中在凌晨一两点吧,建议第二天来哟 第43章 、生气   周梨目光诧异:“你刚刚偷听我和王大哥说话?”   沈越脸色倏地变了变:“没, 没,我方才正要出门,无意间听到了一点。”   “那三叔听到了多少?”   “没, 没多少。”   “那这样的话, 阿梨就先回去了, 娘还在家等我。”周梨抱着盒子绕过他身侧,快步朝巷口跑去。   “三叔没偷听。”沈越的话音还没落尽,女子早拐出了巷口。   沈越这才想起来, 他问的问题周梨还没回答呢,忙追到巷口, 却只见车水马龙, 早没了周梨的身影。   周梨一路跑回家, 跟逃难似的。她见了他发慌, 尤其是刚刚她一抬头,就看见他下唇上那结痂的咬痕, 更是慌得心都要跳出来。   一回家,周梨就跑去房里躲着去了, 李氏不明所以, 去敲了几下门,周梨只道自己突然有些困,想先睡一会儿。   李氏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 由着她去了。   沈越那厢垂着脑袋, 有些沮丧地回到家, 耳边不断响起方才听到的对话,究竟有什么是他这个三叔不知道的?并且能让一直试探不前的王许花心思雕个小人儿来表明心迹?   看来他出去考试这些时日,发生了不少事。   他有些坐不住, 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不成不成,他明日定要回村里打探一番。   *   翌日,周梨这一下午都没做成生意,李宝儿家住县城的舅舅舅母突然找上了门,表面说是想接外甥进城过更好的生活。当然,周梨和李氏心知肚明,这更深层的目的,大概是为了那只盒子。   舅母是个描眉画眼、体态丰盈的中年女人,笑起来倒是和善:“乡下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一些,家里兄弟姊妹多,学都让给男丁上,女子都是不识字的,要我说,这就是陋习,女子若不识字,可怎么教养孩子?尤其像宝儿这样大,正到入学年纪的孩子。”   周梨站在柜台里,垂头数着铜板,李氏坐在柜台旁边,舅舅舅母坐在近前的一张饭桌旁。李宝儿则坐在周梨身边,兀自翻着书院里新发的一本书看,压根不理自己的舅舅舅母。   周梨怎么会听不出舅母的言外之意,这变相是在说她和李氏,乡野粗妇,大字不识,没有能力教养好李宝儿。   舅母佟氏见二人答不上话,面上一派得意。李氏瞧着她那副嘴脸就不爽,正要反驳。柜台内一直安静的李宝儿突然举起书,指着书中某处问周梨:“阿姐,这个字念什么?”   周梨侧头看去,有些惊讶,这好像还是宝儿第一次叫她阿姐。可见宝儿也并不想同舅舅走。随后杏眼弯弯,声音带着哄小孩的天然温柔:“这个字念善,你看啊,这句话连着就是:人之初,性本善。”   宝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重复了一遍,随后继续看书。   佟氏一惊:“你竟识字?”   周梨笑了下,没有回复,继续点数。   佟氏哪想到周梨一个村寡妇,居然识字?她方才那番话突然就有些尴尬了。面上的得意之色顿时减了几分。   见这说法带不走人,佟氏招来自己的丫鬟,取了早备好的一包枣泥糕,走到李宝儿面前,俯下身,笑道:“宝儿,你瞧舅母给你带了什么?你最喜欢吃的枣泥糕,你从前不是最爱吃舅母做的枣泥糕么?”   李宝儿抬头看了一眼,没去接。她没忘枣泥糕,也没忘舅母的打骂。   李氏见状,忙起身道:“你们不提我都忘了,灶台上还有阿梨新做的豆饼,宝儿,饿了吧,姑母这就去拿。”   说完,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就取了一盘子豆饼,拿到李宝儿面前。   “宝儿,来,吃豆饼。”李氏道。   佟氏看了眼那饼子,一个个金黄匀称,香气扑鼻,一看就知外酥里脆,再看一眼自己手里黑不溜秋、冷冰冰的枣泥糕,撇了撇嘴,再次把枣泥糕递给李宝儿:“宝儿,吃枣泥糕吧,更甜。”   李宝儿看看枣泥糕,又看看豆饼,再看一眼佟氏和李氏,最终拿了个豆饼吃。   佟氏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垮:“你这孩子,多日不见,也不知是谁这么有能耐,把你口味儿都教变了。”   坐在旁边一直没怎么搭腔的舅舅冯玉走过来,按了按佟氏肩膀。   佟氏这才没说下去。冯玉笑道:“李嫂子,当年我妹夫乃是入赘的我冯家,我们冯家没那么讲究,便仍许孩子随父姓,只是既是入赘,这孩子自然便是我冯家的。在下不才,秀才出生,现在县城学政院任辅政,孩子若跟了我们,在下虽然官微言轻,但大小能在学政院说上点话,孩子将来若要入仕,多少能帮着点。”   周梨听明白了,冯玉这是要用身份来压他们。   周梨笑道:“您既然是宝儿的亲舅舅,想来他和谁长大,日后他若有难处,您也会出手的吧?”   这话一出,冯玉脸上的笑容一僵:“这……”   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冯玉夫妻俩见似乎确然带不走孩子,两人对视一眼,主意暗定。   佟氏道:“算了算了,今日时辰不早,老爷,咱们改日再来好好与李嫂子说道说道。”   周梨和李氏见人终于要走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临走前,”佟氏搅着手中帕子,满眼不舍地看着李宝儿,“宝儿,来让舅母抱抱你。”   李宝儿不动,佟氏便走进柜台,一把抱起宝儿就往外走。李宝儿挣扎起来,周梨和李氏赶忙去拉人,谁知他们带来的小厮和丫鬟悉数围了上来,将他们堵在柜台里。   李宝儿开始哭嚷,冯玉夫妇抱着孩子就往店门外走去。   周梨见状,一急,干脆从柜台底下钻了出去,大步跑到街上,拦到他们的马车前。   佟氏正抱着拳打脚踢哭哭闹闹的宝儿要上车,被这么一拦,忙把宝儿交给一旁小厮。回头瞪着眼对周梨道:“你个乡野丫头,还不快让开!”   周梨自然不可能让:“除非你把孩子放下!”   佟氏便上手扯周梨,周梨见她人胖力气大,忙拉住马车轮子不撒手,任由她怎么动作,周梨就是不让。   佟氏急了:“这可是学政院辅政大人的马车,你一个乡下村妇也敢拦?”   此言一出,周围路过的人都听到了,老板姓对这些官名分外敏锐,纷纷驻足围了上来。   周梨不卑不亢道:“宝儿是我娘的义子,有官府所办过继文书,即便是知县老爷来也不能把孩子带走!”   佟氏气极:“什么过继文书?给我滚开!再不走本夫人可打人了!”说着,抄起衣袖扬起手,就要一巴掌扇向周梨。   周梨下意识别开脸,谁知,来势汹汹的巴掌并没落下来。周梨一看,却是沈越陡然出现,一把擒住了佟氏的手腕,再一带,佟氏整个摔到了地上。   佟氏气极,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沈越道:“你又是哪儿来的,敢管这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是谁?”   沈越并没回答她,一把夺过小厮怀里的李宝儿,交给周梨。小厮上手来抢,沈越直接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冯玉怒了:“来人,给我上!”   几个小厮朝沈越扑过去,谁知沈越三两下就把这几个小喽啰给收拾趴下了。   冯玉心里一慌,指着沈越道:“你究竟是何人?”   沈越向他拱手一礼,面色冷冽:“禀辅政大人,在下沈越。”   冯玉一听,这名字怪耳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次的解元郎似乎就叫沈越,也是这镇上的人。再观其一身长衫,确是一番读书人的气度,将信将疑道:“你是今科乡试解元沈越?”   沈越道:“正是草民。”   冯玉怔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跟变戏法似的,倏地挤出个笑来:“原来是新科解元郎,失敬失敬。”   佟氏见自家老爷突然对个小子客气,凑过去不满地小声嘀咕道:“你干什么?你是官,他是民,你怕什么?”   冯玉睨她一眼,沉声道:“你懂个屁。”举子连县官都可不跪,中举便有了为官的资格,他们的县令也是举子出身,何况这还是个解元,保不齐日后便是个六七品的官儿。他这九品未入流的末官,怎么可能正面得罪解元。   冯玉看一眼沈越,又看一眼他旁边姿色颇为出众的周梨,问道:“不知沈解元和这位阿梨姑娘是何关系?”   沈越道:“她唤我一声三叔。”   冯玉微讶,居然只是亲戚。不过即便如此,今日恐怕也带不走李宝儿了,便拱手一礼,假托还有事,拉着佟氏,叫起滚了一地的小厮,驾马离去。   等那一行人远去,李氏向沈越道了谢,把宝儿接过去,对周梨道:“宝儿受了惊吓,我先带进去,阿梨,你招呼一下越郎。”   周梨看一眼李氏,李氏已经抱着孩子进去了。   周梨有些为难,这几日她和三叔之间的事太过尴尬,招呼,要怎么招呼?两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周梨才想起他们两个还搁大街上杵着呢,便道:“三叔,要不要进去坐坐?”   沈越摇摇头:“阿梨,我有话想问你。”   周梨讶然,沈越已经向街角人少的地方走去,周梨只好跟过去。   “三叔要问什么?”周梨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深怕他又想起昨天在巷子里问的那个问题。   沈越看着跟前女子,眼中顿时掀波涛翻涌,再不似先前面对冯玉那一干人的淡定从容。他开口时,声音也不似平时那般朗亮,竟带着一丝压抑的哑:   “在我去省城考试期间,你和李嫂子去改过族谱?”   周梨倏地抬头,对上他的眼,那双眼看向她时,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和平日的他大不相同,这时的沈越,突然多了几分凌冽的气息。十分陌生,就像变了一个人。   三叔好像在生气。   周梨心里一慌,下意识往后退。   沈越逼近一步:“改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叔被自己打听来的东西气到了【自省帝+脑补君】   原谅我,我一写带剧情的情节就卡,别看我只更了三千多字,其实我写了六千……废稿 第44章 、说开   周梨被逼到角落里, 局促道:“没,没改什么,只是娘认了宝儿, 将宝儿入了族谱。”   “还有呢?”沈越寒着脸问。   周梨低下头不敢看他:“三叔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沈越冷笑了一下:“我今天才知道, 你居然肯为你死去的丈夫守一辈子。”   周梨一惊, 蓦然抬头,三叔这话她怎么有些听不懂:“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越冷哼了一声,“一个女子, 为表贞洁,主动提出, 在族谱上自己的名字那里圈红, 以视终身不再嫁, 以守忠贞。这种先祖的做法, 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三叔,你是不是误……”   “周梨, ”沈越打断她的话,头一次直乎她的名字, “我可告诉你, 我曾答应过你哥哥照顾你,若你决定孤独终老,那么我沈越,也终身不娶。”   说完, 长袖一甩, 大步离去。   “三……”周梨终是没叫住他。   她没想到, 三叔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这是倘若她不嫁,他就不娶的意思吗?可是她即便不是圈红表忠贞, 即便只是放了妻,她也没打算再嫁啊,三叔这又是何必……   她愣愣地立在街角,良久,再抬眸,眼尾已不知何时染上一片水色殷红。   她慢慢走回店里,把店门合上,疲惫之感犹如乌云压顶,她感到累极。晚饭后,李氏带着宝儿在院子里玩儿,周梨早早地洗漱了回了房间,倒头睡去。   可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一下子,是冯玉在和她抢宝儿,一下子又是王许送她木雕小人,问她要不要嫁他,一下子又是沈越……从最初的雨天同躲一处屋檐,到后来的雪下同撑一把伞,再到灶房里烈火边禁忌的缠绵……   天亮时,她猛然惊醒过来。   坐起来喘了好一会儿,才穿好衣服下了床。   今晨诸事不顺,莫名的状况百出,不是洗脸时,架子倒了,撒了她一身水,就是做饭时,被油烫了手,起了一片灼红,甚至连走路,平日从不影响她的门槛,今日竟绊了她一跤。   李氏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却只答没有,而沈越那句“你决定孤独终老,那么我沈越也终身不娶”的话,已经在她耳边扰了整整一上午。   给客人上豆花,明明要的甜的,却给人上了辣的,被那客人骂了一顿后,突然意识到,她周梨今天是不是中了什么降头,那降头就是,她若不去和沈越说清楚那件事,就会一直不安,一直出状况?   她之前并不想对他说那事,一来是觉得这事和沈越没什么关系,二来,是怕沈越真的像牛茵茵说的那样,喜欢她。   他如今是解元,纵使日后中不了进士,那身份也是她这个普通村妇攀不上的,况且,沈越从未婚配,而她却是一个嫁过人的女子,纵使如今已不在夫家族谱上,但始终是嫁过人的人,某些东西注定是失去了。   她不想耽误沈越。   可现在看来,不解释清楚,似乎更要耽误他。   于是,她对李氏说,下午有些事要出去一趟,让她帮忙看着生意。李氏向来不管她私事,她说要出去,也不会多问,只叮嘱她早些回来。   吃过中饭,周梨径直去了沈越租的小院子,这会子是中午书院下学休息的时间,沈越应该已经回来了。   可是她立在门边敲了好一阵后,里头始终无人应答。三叔并没在家。   她有些失望,缓缓走出巷子。又想到三叔是不是回了沈家村,便紧赶慢赶回村去了。   回到村中,她直奔沈越家门口。在路上时,她原本还在想,她要编一个怎样的理由,才能顺理成章的只身一人找到他家里去。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叫门,就看见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周梨看他们身上的打扮,倒像是媒婆。心里不免惊了一下,心道这是来给三叔说亲的吗?   两个媒婆走后,沈鱼跑到门口,打算关了大门午憩。   周梨看见沈鱼,忙两三步上前,抵住门板:“鱼小姑。”   沈越见是周梨,讶然道:“阿梨,你回村了?”   周梨望一眼那两个媒婆离开的方向,问道:“那两个是谁?”   沈鱼先才还笑着,这会子半点笑意都没了,摇头叹息:“两个来和我哥说媒的媒人。”   周梨心道,果然如此。若三叔已说定亲事,那她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周梨佯作惊喜道:“是吗?那是不是要喝三叔的喜酒了?”   沈鱼气叹得更绵长了:“这喜酒怕是一时半会儿喝不上了。”   周梨笑容一僵:“怎么讲?”   “我哥刚刚还和我娘在后院躲着吵了一架,说要是再让媒婆进门,那他就出家当和尚去。”   周梨一惊:“啊?三叔这是什么意思?”   沈鱼撇撇嘴:“什么意思?我哥说他不想娶媳妇。你说他,都老大不小了,村里像他这样大的男子,人家孩子都上幼学了,他呢,成天只知道读书,人都读傻了,连媳妇都不想找了。也不知道他这是抽的什么风,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   周梨心中惴惴然,又想起三叔昨日的那句话,他不会当真要终身不娶吧:“不会吧……”   沈鱼道:“怎么不会?我娘还担心他是不是出去这几年,染上了那些个达官贵人的乱风邪气。”   “什么邪气?”   沈鱼看周梨一眼:“断袖啊,我娘现在怀疑我哥喜欢俊哥儿。”   周梨惊得捂住嘴:“这一定是误会,三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否则他不会亲她,还亲得弄疼了她的腰背……   周梨顺嘴问:“那三叔在家吗?”   沈鱼摇摇头:“没,我哥嫌家里吵,拿了本儿书去后山了。”   院子里头牛氏喊道:“鱼娘,关个门怎么关这么久啊?”   沈鱼忙扯着嗓子喊:“就来了就来了。”接着向周梨道了别,将大门合上。   周梨脚步一拐,旋即向后山跑去。她很少跑得这样急,又是上山的路,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了,身上也出了好些汗。   她一路爬到半山腰,冬天没有农事,沿途没有一个人影,只看见一片片枯树林、荒草地,亦或是冬日里荒芜的菜田。   她实在有些爬不动了,便停下来休息,双手撑在膝上弯腰喘息着,头却还抬着,目光四下逡巡,不放过任何一寸山景。   就在某个回眸间,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处竹林前。冬日山景萧索,竹林大概是唯一的一片绿,他一身湖蓝色斗篷,正坐在林前,手举着一本书,目不斜视,似乎正看得认真。   总算找到了人,周梨长舒一口气,喘着粗气向他走去。   沈越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就看见周梨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她的鼻头脸颊被冬日的山风冻得通红,面前是大口喘息带出的白色雾气。她看上去有些累,像是才跑了几里路似的。   沈越下意识就要开口叫她,但旋即想起那族谱圈红的事,不禁皱了皱眉,继续看书。   周梨走到沈越面前,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喘意:“三叔。”   沈越不理,身子向旁边侧了一下,躲开她。   周梨还道他没听见,又唤道:“三叔?”   沈越仍是不理,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梨这才意识到,三叔的气八成还没消。他不理她,她也不恼,坐到他身侧,打算慢慢向他解释。   谁知,她才刚坐下,沈越便一股脑站了起来,拿着书就往山下走。   “三叔?”周梨起初觉得意外,站起身追上去,可当她追着他喊了无数声三叔,沈越都不理她时,她心里顿时窝了火气。   脚步一顿,看着快步走去的沈越,声音带着些许嗔怒:   “沈越!”   男子背影一滞。   周梨气焰在这一声吼里悉数用尽,心里突然发虚,她居然直呼三叔的名字?   不管了,硬着头皮跑到他跟前,仰头道:“怎么我越叫你,你越走啊?”   沈越睨她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一个人跑山里来做什么,天气凉,别逗留太久。”说完,就要绕过她继续向前。   周梨双臂一张,将他拦下:“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沈越眼底掀起一阵波澜,但很快幻灭:“找我做什么?”   “三叔,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沈越不作声。   “三叔,其实族谱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越看向她,等她继续说。只是若不是他想的那样,又能是什么样呢?族谱圈红,除了终身守洁,他想不出任何一种可能。那日他去族长家打听,正好遇见族长不在,便问了族长媳妇张婶。这都是张婶告诉他的。   “三叔,我没有去圈红族谱,正好相反,娘给了我代子放妻书,我其实已经不在沈家族谱里了。”   一阵风吹过,沈越怀疑自己听岔了:“放妻书?”   周梨点点头:“嗯。”   沈越愣了一下。放妻书,出族谱,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以后阿梨嫁娶自由。怪不得,王许突然找她表明心迹。怪不得……   “当真?”沈越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周梨别过身去,看向远处山峦:“真的,所以三叔昨日那句话,还是收回吧,太重了。”她承受不起。   风吹响身后的竹林,发出莎莎声,空山寂静里,周梨再没听到身旁人的回应。   她偷偷觑一眼,发现沈越正直直地盯着她,脸上表情颇为严肃。   她旋即收回目光。看来三叔还在生气……反正解释到了就行,至于三叔何时才能消气,她终究是左右不了的。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那我先下山了。”周梨说完,径自离去。   可还没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怪不得,都能直呼我名字了。”   周梨脚步一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方才不也是情急才叫了他全名么?这种事不用太计较吧?   怕沈越再生旁的误会,还是打算再解释一下。   于是她倏地转身,谁知,一段蓝衣却毫无预兆地侵入眼帘。   沈越不知何时早走到她近前。   她愣了一瞬,下意识抬头,却对上一双幽深的目光。   “这么说来,我再也不是三叔了?”沈越道。   周梨还道他真在怪罪自己直接叫他名字,忙笑道:“不不,你永远都是三叔。”   沈越闻言,不禁蹙眉,微微弯腰,身子倾下,一片阴影突地拢住她:   “永远?”   看着突然靠近的男子的脸,周梨一下子紧张起来。 第45章 、吻上   “三, 三叔,不好意思,我刚刚是因为太着急, 才叫了你的名字, 我没有半点不尊重你的意思。你放心, 即便是出了族谱,我依旧会拿你当三叔的。”   周梨一番解释,本指望沈越能消气, 谁知,男子眼中的怒意却越来越盛。   周梨瑟缩了一下, 旋即低头, 双眼便只看得见他的胸膛。她嗫嚅道:“三、三叔, 你别这样看我, 这让我觉得很陌生,有些害怕。”   头顶响起沈越的声音:“你为何之前不告诉我?连王许都知道了。”   周梨仍旧垂着脑袋:“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不知道王大哥是怎么知道的,但我自己从来没向外人说过, 我若是逢人就说, 别人还道我是不是寡妇当久了,想立马再嫁,想男人想疯了。”   “我也是外人吗?你大可告诉我。”   “可这毕竟是我的事,又和你没多大关系, 特意到你面前来提, 显得挺奇怪的。”   不知为何, 沈越总觉得今天周梨说话分外气人,闻着她发间飘来的腊梅花香,脑门一热, 说出的话近乎有些咬牙切齿:“怎么和我没关系,周梨,我告诉你,以后你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大到你出族谱,小到你今天吃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只要你说,每一个字,我都会耐心去听。”   周梨愣了一瞬,猛然抬头,一双杏眼探究地看着沈越。   沈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并且说出的话也太……酸,再加上被周梨这么一瞧,脸刷一下变烫。   周梨张了张口,“为什么”三个字在她齿间滚了一圈,却又吞了回去,终是没有问出来。   她这才察觉,两人的距离实在隔得太近,近到她只肖稍微一抬手,就能轻易触碰到他。她后退一步,将目光挪开,去看远处蜿蜒的山峦。   沈越见她蓦然退开自己,心倏地漏跳了一拍。阿梨是不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毕竟在阿梨心里,不管有没有族谱,都只是拿他当三叔、当长辈的。她可不像他,对她的心境早就变了味,变了态。   先前的一肚子火气悉数消失殆尽。   “对不起,我刚刚语气太凶了,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答应了你哥哥要照顾你,就应该要像一个哥哥那样,对妹妹的每件事,都要放心上。”末了,他再加了句,“我对鱼娘也这样。”   周梨觑他一眼:“倒不用如此,我那哥哥,我也从未见过。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有娘,有宝儿,还有一间豆花店,我很满足了。所以即便出了族谱,我也是没打算嫁人的。三叔昨日那话太重了,阿梨不敢承受。”   看着周梨有些惊慌躲闪的眼神,沈越这才想起,昨日对她当街发火的事,顿时懊恼不已。   两人僵在这儿说同一件事,似乎总也揭不过这页去,沈越干脆转移话题,道:“山上怪冷的,咱们下山吧。”   于是,两人缓缓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沉默。周梨走在前面,沈越跟在她身后。望着女子的背影,沈越突然笑了一下。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是叔侄。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沈越的喜欢,不再是乱.伦。   他可以喜欢她了。   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在阿梨心里,多半还拿他当三叔、当长辈。   “阿梨。”他突然叫住她。   周梨止步,回头看来。   “你以后还叫我三叔吗?”   周梨笑道:“那是自然,我说过,你永远……”   话还没说完,沈越赶紧打断:“好了我知道了。”   还不如不问,沈越想。   周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回过头去继续走。只是突然就有些不自在了,总觉得身后有一双滚烫的眼睛烙着她的背,让她煎熬不已。   总算走到了山脚下,就要回村。   周梨停下脚步,对沈越道:“三叔,咱们就在这儿分路吧,你走这边回家,我走那边回镇上。”   沈越立刻明白她的用意,她这是怕村里有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同从山上走下来,生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那你路上小心。”沈越道。   周梨点头,说了告辞,转身朝另一边岔路走去。   沈越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想,既然他们不再是叔侄,那么总有一天,他要牵着阿梨的手,正大光明地走在人们的视线里。   之前他们之间横亘着伦常礼数,绝无可能,他从来没有奢求过阿梨也能够喜欢自己,可是从今天起,他开始希冀。   希冀阿梨的心。   周梨回到镇里时,天已经黑下。李氏和李宝儿不在,估摸着是吃过饭后,李氏带着孩子出去转街消食去了。   周梨心神有些恍惚,她早早地洗漱后,便回房躺到了床上。   望着漆黑的帐顶,周梨有些心绪不宁。她也不太明白,之前不告诉沈越出族谱的事,她不安心,怎么如今告诉了,这心还是没安下来?   她想起牛茵茵的话。她害怕耽误沈越。不过转念又想,这也只是牛茵茵的一面之词,沈越又没亲口对她说过那些,她又何必去想。   可是上次在灶房,沈越主动亲她了。这又怎么解释?   能怎么解释,男人和女人隔那么近,自然反应呗。   周梨突然觉得心好累,干脆使劲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出脑子去。   只要沈越不亲口承认,亲口对她说,她就只当平常对待,她仍旧还是自己的三叔。   睡觉!拉过被子,蒙头睡去。   哪知一入梦,就整夜都梦见了沈越。梦里的情景很乱,等第二日醒来,就只记得一个画面,他们站在明月山腰,冬日的风吹起两人的衣摆,他突然执起她的手,将他往怀里一带,她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撞进他的胸膛,便再也没有爬起来。   这一夜周梨睡得很不踏实,导致早上起来得有些晚,李氏早帮她把店门打开了,桌子也都擦了一遍。她洗漱完,从后院走到前店,李氏正在擦柜台,见她来了,笑道:“起来了?”   周梨看着正在忙碌的李氏,有些窘,赶忙走过去:“娘,我今天睡过头了,我来擦,你在一旁歇息吧。”   李氏道:“不用,你去门口招呼客人吧。”   周梨见李氏不让,便走出柜台,打算去门口。眼光一转,忽然看见柜台旁放着一只竹楼,竹楼上面用布搭着,好奇地走过去:“这是什么?”说着,揭开布。   “噢,这是清早越郎送来的,说是他们家今年南瓜接得太多了,吃不完,就送来给咱们一些。”   周梨瞧着那一个个金灿灿的大南瓜,不禁心头一跳。   “上回宝儿生病,全靠越郎帮忙,今天又给咱们送来这么多南瓜,所以我就叫他下午下学了来咱们家吃个饭。上回就说请他吃饭,他又临时有事走了。”   周梨吃惊地看向李氏:“娘你叫三叔今天下午来咱们家吃饭?”   李氏笑道:“是啊,我原本还担心越郎不来,谁知这次倒答应得爽快。”   周梨拿起柜台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着杯子把头埋了进去。   下午时,周梨瞧着差不多到了下学的点,见李氏还没有半点去接李宝儿的意思,便打算自己去接。   谁知李氏却道:“今天不用接,越郎早上就说了,既然晚上要来吃饭,便把人帮我们送回来。”   周梨只得去灶房准备晚饭去了。   她在灶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切菜,目光却定格在灶台对面那处柴堆上,想起那个吻,脸上不自觉染了一抹绯红。   或许太入神,连有人进了后院都无从察觉。   沈越随着李氏和李宝儿进来,站在院中就能看见灶房里的情景。   此时,周梨正打算切一只茄子,奈何茄子皮太滑,她刀锋一偏,茄子滋溜一下滑到了地上,她正蹲身去捡。   沈越原想进去帮忙,可李氏就在身旁,终是有所顾忌,才踏出去的脚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李氏察觉到身旁的年轻男子踌躇了一下,望向他的脸,发现他一双眼正直直地盯着灶房里头。   “越郎,我要带宝儿下去换身衣裳,你进去帮阿梨生生火可好?”   沈越求之不:“好。”   周梨听到外头似乎有人说话,望向门外,便见李氏带着宝儿回了房间,而沈越,径直朝着她这里走来。   周梨的心又开始砰砰跳个不停。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有点害怕见到沈越。   如今两人挑明了出族谱的事,仿佛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同了。   “我来帮你生火。”沈越走过来,坐到灶台边,随手抓起一把柴火扔进灶笼内。   周梨瞧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切菜的动作陡然加快。   刀刃敲在菜板上,发出密密的笃笃声,周梨没有回应他,沈越也不再说话。   整个灶房只余烧火做饭的声音。   菜做好,端上桌,一顿饭下来,也就李氏偶尔说几句,周梨和沈越都没怎么单独说过话。   没怎么闲聊,饭很快就吃完了。   周梨起身收拾碗筷,沈越主动站起来:“我来帮你。”   周梨忙道:“不用,三叔你坐。”   沈越没听她的,兀自帮着端起菜碗来。   李氏瞧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灶房,笑着摇了摇头,冲着灶房喊:“阿梨,既然有越郎帮你收拾,趁着天还没黑尽,我先带着宝儿回村了,明天书院休沐。”说完,也不等周梨回答,便牵着宝儿离开。   等周梨从灶房追出来,李氏早踏出后院了。   周梨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人走了,只得走回灶房洗碗,谁知,沈越早抄起袖子,正在往锅里加水。   周梨见状,忙跑过去,作势就要去夺沈越手中的水瓢:“我来我来,三叔你是客,怎么能让你来洗碗呢?”   “还是我来吧,瞧我袖子都挽好了。”沈越一边说,一边躲开她的手,把水瓢往旁边藏。   周梨追着水瓢抢,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二人争抢之间,两人已经靠得极尽极尽。   沈越左躲右躲不及,干脆把水瓢往身后一藏。周梨下意识张开双臂去抢,往左,没抢到,往右,仍然没抢到。   沈越看着在自己身前左磨右磨的女子,她发间怎么又别着腊梅花。太香了,香得他承受不住。   终于,他轻唤一声,声音有些哑,有些沉:   “阿梨……”   “啊?”   周梨抬头,却对上男子近在咫尺的脸。她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们此刻的距离,实在有些暧昧,忙向后一退,谁知,脚才挪半步,腰却抵住了灶沿。   她心里一慌,就要向一侧跑去,而一只手臂却突然横亘到她身侧,将她的去路一挡。   她低着头,带着一抹女儿家天然的娇羞:“三叔,你让一让。”   沈越默了默,在心里酝酿了一番,才道:“阿梨,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周梨心一紧,脑子一乱,下意识伸手覆上他的唇。   “你别说了。”周梨道,“你洗就你洗。”   说完,蹲下身,本打算从他臂下钻出去。   谁知,他竟也蹲了下来,双掌同时撑到灶壁上,将她囿于他身前的方寸之间。   周梨无处可逃,像一只被猎人圈禁的小鹿,随时等着被捕。   周梨看向他,却望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那里悉数都是她的倒影。   沈越唇上还残留着她手的温度,那温度带着最诱人的蛊惑,让他意乱情迷。他缓缓向她靠近,在她绯红的颊边轻轻触碰了一下。   “以后若是无人,可以不叫三叔。”   作者有话要说:  沈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我想忍没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梨:可是以后叫什么啊? 第46章 、醉吻   脸颊上传来温润的触感, 像新熬的麦芽糖,冷却到半热不凉时,一不小心沾到了肌肤上。周梨愣怔着, 缓缓抬手, 指腹触到颊边。   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近前男子, 渐渐地,眼中竟晕染开一丝湿意。   见女子一副梨花氲雾,泫然欲泣的模样, 沈越心底升起隐隐的不安,心慌在一瞬间蔓延。方才那失魂的冲动情绪陡然醒转, 正待他预开口解释时, 女子伸出手, 推了他一把, 力气不大,他毫无防备, 向后跌坐到地上。   没了圈囿,周梨赶忙起身闪到一旁。   “你, 你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若叫人知道我们总这样,传出去你还叫我怎么做人?你还考不考科举了?”周梨的声音打着颤,语气有些凶,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一吻, 女儿家终究有些羞意, 听上去没有一点威慑力。   沈越见周梨侧着身子, 绯红的脸颊上尽是羞恼之色。顿时也起了一些懊恼之意,平日里的理智开始回笼,他可是读书人, 居然三番两次冒犯阿梨。即便是喜欢人家,有些事也只能成亲后才做,如果现在就亲她,想她,实在有伪君子之道。他怎么见了她就忍不住?   是他轻浮了。斯文扫地。   看来他现在还不能告诉周梨他的心思,否则直接把她吓跑了,他可要上哪儿找去。有些事,要循序渐进的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啊呸!吃什么豆腐!孟浪!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以后可以不把我当三叔,当长辈。”   周梨嗫嚅道:“那当什么?你本来就是三叔。”   沈越一急:“完全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男子。”   这句话一出口,周梨心里惊了一下,像是被一根针扎中。她想不出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下来。   一时之间,灶房里安静出奇,冬日的风从窗户、门口灌入,吹乱她鬓角的发丝,她伸手别到耳后。沈越盯着她,这才察觉她用来挽头发的腊梅枝桠,上面的腊梅花早已被蹭得残碎零落。   一时间歉意陡升。   周梨见沈越突然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院子里,有些不明所以,走到院中去看,但见男子走到一株腊梅树下,仰着头左顾右看一番,似乎正在甄辨哪一束花开得最美。   他身形高大颀长,今日着一身烟灰色长衫,这样的颜色,若是村子里旁的男人穿在身上,大多会显得土气。可沈越不同,他读过书,去过外面,在村里做农活的时间不长,肤色也没被晒黑,穿这样的颜色,倒显出一种低调的风雅气度来。就像那戏文里说的偏偏佳公子。   他将一只梅枝折下,转身走回来。周梨飞也似地跑进灶房,深怕男子看见她偷看。她拿起碗,假意收拾清理,双耳却竖得尖尖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门口走到他身后,她瞥去一眼,只看见他一片衣角。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去摘梅枝,只默默地收拾着灶台,留意着身后人的动作。   突然,发间传来一阵顿挫感。她懵然,将手伸到头顶摸一把,却发现发髻上的梅枝不见了。   沈越一边为她插好新折的梅枝,一边道:“你头上的梅花因我蹭掉了,我才新摘了一枝。”   梅枝表面若没特意磨过,会有些粗顿,插.入时会牵扯到发丝,隐隐有些痛。可是沈越的动作极缓极轻,她没感觉到一点疼痛。   周梨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在这安静的冬日灶房里,头顶的那些发丝被牵引的感觉,被无限方大,勾得她身心一阵痒意。   因为沈越中了解元,她还特意向来吃豆花的读书人打听过,一个解元日后的前程大抵如何。解元来年会参加春闱,可能中进士,届时,京中许多达官贵人家会到榜下来捉婿,指不定就被哪家官家小姐看上了。若是有机会参加殿试,中个状元,没准还能与皇家结亲,一步登天。若连续三年春闱不第,最差也能当个七品官员。   七品,她们的县令大人,就是这样大的官。她听说过,她们县令的夫人,据说也是为官家小姐。   这样前途一片光明的沈越,此刻竟在为她一个寡妇簪发?   她心里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忧心,鼻头一酸,眼眶倏地染上一圈润红来。   “好了。”半晌后,沈越端详着青丝间的梅枝道。   周梨没回头看他:“三叔,这会儿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收拾就好。”   沈越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想到再逗留的理由。   “那我走了。”   周梨“嗯”了一声,点头。   沈越最后看一眼她发间的腊梅,慢慢退到灶房门口。却似又想起什么,驻足。   “阿梨。”   周梨偏过头去看他:“三叔还有事吗?”   “可不可以再叫我一次,名字。”沈越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她若不叫,他会非常失望。   周梨咬着嘴唇酝酿一番:“S……”却终究转了音,“三叔。”   “对不起,我不习惯。”周梨双手撑到灶台上,沮丧地低下头。她怎么不明白沈越的意思,可是她真的不想耽误他。   “没关系,你慢慢会习惯的。”   周梨闻言一惊,再抬头时,灶房门早已空空荡荡。   沈越离开了。   周梨站在灶台边,看着那处他站过的门口,良久才回过神来。   洗了碗,走出灶房时,天已经黑下。李氏走了,便只剩她一人在。以往这样的时候也挺多的,只是今夜,她的心绪久久得不到平静,总觉得这偌大的院子,有些闷,抬头望天,天幕黑压压一片,不见半个星子,沉沉的黑幕,就像顷刻要压下来。   她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洗漱上床,一夜纷繁杂梦。   自那日后,沈越总是隔三差五有东西送来店里,不是家里的番薯吃不完,就是土豆吃不完,要么就是书院的笔墨纸砚用不完送来给宝儿用。总之,三五日便会送来个东西。   他送东西来时,大部分都是李氏收,周梨站在店里看见他来,都会借故躲进后院。   沈越没见到周梨,也从不问。   李氏一开始没察觉什么,但很快发现,沈越每回送东西来,一双眼总会有意无意向店里瞟上两眼。   虽然他做得很隐蔽,但还是被李氏发现了几次。   并且最近王许,也没事往这边跑,他倒不是来送东西,他来买东西,两三日来买一次豆花,有时候在店里吃,有时候打包回去。   只是王许来时,周梨不会特意找什么理由躲起来。   李氏虽看得清明,但也从不在周梨面前提这些。如今她放了阿梨,阿梨就是自由的,嫁给谁,不嫁给谁,都由她自己做主。   只是有时候看着阿梨同王许在店里谈笑风生,不免想若是哪一日沈越撞见,同样是来店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王许就能轻而易举遇见阿梨,而沈越却一次也没能遇上过,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而后来沈越真就撞见了。   这日是冬至,天气还算晴朗,太阳有些发白,天幕是淡淡的蓝色,沈越下学路过周梨的豆花店,手里拿着一只长型的木盒,内里放着一杆毛笔,他打算送去给宝儿。   刚走到店门口,一抬头,就看见店内靠里的一张桌旁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大喜。自那日他唐突了她之后,已足足有半月没看到她了。正准备上前,然而下一刻,却看到桌子对面的王许。   王许不知道在说什么,神情眉飞色舞的,周梨正看着他,笑容灿烂。   清泠泠的笑声传来,沈越停下了步子。   一种类似于生吃了一颗酸枣的滋味突然席卷蔓延,他在思考,要不要走过去。   还是不要了吧……   他收回脚,转身离去。   王许正给周梨讲着笑话,无意间看向门口,不免讶然:“咦?那不是三叔吗?”   周梨闻言,心跳了一下,回头去看。果见门外的长街上,一抹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步伐匆忙,很快隐没在不远处的转角。   一瞬的心慌很快平复,她收回目光,回过头来,笑道:“王大哥你刚刚讲那王屠夫怎么地?继续说。”   王许性子粗,丝毫没留意到周梨眼底那一夕的波澜,继续逗乐子。他上次巷口表白被婉拒后,也歇了好些天没敢见周梨,他也是最近才想通,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于是他又开始光顾豆花店。   沈越接下来的日子没再送东西过去,他暗地里观察了好些天,发现王许三天两头往周梨的店跑,而周梨却没有丝毫回避王许的意思。   而他每次去,周梨都在特意避开。   *   周梨这厢也察觉到沈越最近不来店里了,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三叔若能自己想通也好。   毕竟她一个寡妇,和他一个解元郎,实在不太配。   只是坐在院中,望着北边的院墙,心里莫名就多了一股失落和怅然。   他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来了?   再过些时日,他大概就要进京考试了,若是金榜题名,他又长得那样俊,指定要被京中哪家达官显贵捉去当姑爷。   届时连甜水镇都不怎么回了吧。   想到此,心口就有些堵得慌。   现下刚吃过晚饭,李氏和宝儿回村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她突然想出去走走。   于是,进屋里披了身斗篷,出了店,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今日是每隔半月一次的长明夜市,这一日集市不打烊,商户们会点着灯笼直到天明。   由于夜市每隔半月才开一次,所以每每这个时候,街上的行人都络绎不绝,很多时候比白天还要热闹。   周梨缓步穿过夜市,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突然驻了足。   她抬头看向旁边的一处巷子,那是去沈越家的路。她怎么就走到了这里来?   她转身,正打算往回走,眼光忽瞥见不远的街沿处,正扶墙站着个男子。那男子身影十分不稳,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瘫倒在地上。   三叔?似乎喝醉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就见男子靠着墙一股脑滑到了地上。   周梨不再犹豫,跑两步跑过去,蹲到沈越身边,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熏得她都快醉了:   “三叔?你还好吧?”   沈越思绪混沌,听到有人在他跟前说话,抬起头来,一双迷蒙的醉眼看向周梨,随后醉意一笑:   “阿梨啊,你来了。”   周梨皱眉,三叔怎么把自己喝成这样了?   “三叔,我扶你回去吧。”说着,就抬起沈越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肩头,慢慢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跌跌撞撞往巷子里走去。   等到门口,周梨已经快不行了,别看三叔不胖,但醉酒后的人就像个千斤坠似的,压在她肩上,几预倒下。   “钥匙呢?”   沈越在自己身上胡乱地摸了好一阵,终于把钥匙摸了出来。周梨拿过钥匙开了门,将人扶进了院子,再一路扶到了房间里。   她自然还记得哪一间是他的房间,她只怕是忘不了的。   将人扶到床上,再为他脱了鞋,拉过被子盖好,见都安顿好了,就打算离去。   她不想停留太久,毕竟如今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和从前不同了。   可她刚走到门口,身后陡然贴上来一股温热,一双结实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浓烈的酒气袭来,她不禁一愣。   “阿梨,不要走。”   周梨挣扎了两下:“三叔快放开!”   却于事无补,对方的手臂越箍越紧。   身后人似乎把脑袋放到了她一侧的肩上,呼出的热气悉数打到了她的颈窝里,心上升起一阵陌生的痒意。   周梨见挣脱不掉,又不能和个醉酒的人讲什么男女有别的大道理,只得好言劝慰:“好好,阿梨不走,三叔,你先放开。”   此言一出,腰间的桎梏果然一松,她正要趁机逃开之际,身后人却突然移步到了她跟前。   周梨一惊,抬头看向他,暗夜里,光线不明,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压感和着酒气将她倏地圈住。   下一刻,身前人突然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   周梨伸手推他,他却稳如泰山,根本推不开。   非但推不开,唇上的攻势也越来越猛。周梨险些背过气去。   这样的三叔,是那样的陌生,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是因为醉酒吗?   他想起那日在书院的望星阁,那一次,他也喝了酒,也是想吻她……   她抬起双手托住沈越的脸,使劲将他从自己唇上剥离。   “沈越,你看着我。”她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虽然黑暗里,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你是不是想要我?”   作者有话要说:  沈越:买醉后我就是霸总本总。   周梨:……明天收拾你。   苍天,我睡了,我担心猝死,由于太晚,我没修文,写完就发的,熬不住了,如果有错别字请多担待 第47章 、下聘   黑暗里, 沈越的眼睛有片刻茫然。   鼻尖充斥着腊梅花香,他对这种味道完全没有抵抗力,酒意喃喃道:“阿梨, 阿梨……”说着, 又要倾身而来。   周梨想, 等他自己清醒是不大可能了。这一次,她主动迎了上去。   腊梅香气与浓烈的酒味再次撞到一起,周梨含住他的唇, 任由对方攫取。   晦暗的光线里,她睁着眼, 一滴泪渐渐滑落脸颊。   她感受着对方对自己的需要, 是那样的炙热, 说身心没有一丝悸动是不可能的。只是,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行。   她趁着对方意乱情迷之际, 吸住他的唇瓣,发狠地咬了下去。   耳边传来男子一声低低的闷哼。   沈越吃痛, 松了嘴。   周梨趁势一推, 男子倏地跌坐到地上。   沈越迷茫地望着黑暗里那抹影子,有些恍惚,他使劲摇了摇头,头很痛。口里涌上一股腥咸, 这味道划破花香与酒气, 将他的理智拉回来几分。   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内疚之感顺着唇边的咬痛瞬间席卷蔓延。   “阿梨, 我……”他的声音沙哑,就像被沙粒磨过,带着深深的懊悔。   周梨没有理会他, 兀自走到一旁的桌边,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吹燃,点亮一旁的松油灯。   屋子里有了光,床榻桌椅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沈越盯着油灯旁的女子,女子缓缓地朝他走来。   灯光勾勒出她的身影轮廓,和她头上凌乱的发髻,四散的发丝,这都招示着他刚刚犯下的罪过。   这一回,他真的太过分了,他要是阿梨,恐怕一辈子都不想理他。   周梨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与他平视。   “三叔。”周梨唤道。   她的声音分外清晰,清晰得就像一片雪花落在沈越心里,触起一阵凉意,透着一股冷静决绝的意味。沈越从来没听过周梨用这样的语气和声调喊他,他怔了一下。   “三叔你如今是解元郎,阿梨只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寡妇,如果三叔想要我,我左不过是个嫁过人的,给你便是了。”声音里掺杂着鼻音,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快要哭出来,却还故作坚强,强行忍着。   沈越的心口如被一拳击中,疼得痉挛了一下,悔恨的潮水快要将他淹没,他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三叔的错,三叔不该喝这么多酒,冒犯了你,我发誓,若还有下次,就叫我不得好死。”   周梨侧着身子,目光落到旁边的空地上:“你若还看得起我,日后咱们还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好,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沈越这厢悔恨不已,周梨说什么他都只连连说好。   “既然三叔已经清醒,那阿梨就回去了,今夜的事,我只当从未发生过。”说完,周梨从地上站起来,“我还是那句话,我会永远拿你当三叔。”   也不等沈越回答,忙不迭出了房门,径直跑出了院子。   一阵凉风从空荡荡的门口吹进来,沈越愣怔着看着院子外面,。良久才喃喃道:“可是阿梨,我不想。”   而这句话也只有夜与灯听得到了。   这时候才感受到地上很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忍不住,跑进茅厕,吐了好一会儿,呕得心肝都要出来。   周梨回去后,却一夜未眠。她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根梨花簪,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   那夜后,沈越本想提早去京州备考,留在家里他无颜面对阿梨,并且他想,阿梨也是不想看到他的吧。   可却在临行前,看到了官府的告示,说是时逢北边大旱,秋收受损,物力不济,灾区举子课业艰难,且有许多因灾无法赶赴京州,圣上体恤,为确保科考公平,特取消本次春闱。   下届春闱在三年后,距现在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沈越自然无法提前这么早去京州,只得留在甜水镇。   只是他再不敢主动去找周梨。   月余过去,周梨也发现,沈越没再来找过她,她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三叔能自己想通,也是好的。   只是每每忙碌一天到了夜里上床睡觉,她都会握着那只梨花簪入眠。午夜梦回时,发现手里的簪子不见了,总是惊慌地爬起来,满床找,直到找到才心安。   之前那些悸动荒唐的日子逐渐远去,周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原想着,或许她和三叔,会慢慢变成最平常的乡邻吧。   只是没想到,很快她就发现她想错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临近年关。   夜里,她起夜,路过北面的院墙,差点被一个物什砸中。   那物什划破冬夜,倏地掉到了周梨脚边,周梨前进的步子一滞,疑惑地看向地上。   黑蒙蒙的夜里,她隐约看见脚边躺着一团小小的东西。久违的记忆在这一瞬悉数涌来。   她侧头看一眼身旁的墙垣,心跳蓦然加快:“三叔?”   这个称呼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叫过了,统共只有两个字,而口齿每咬一个字,她的舌头都为之一颤。   墙那边果然响起沈越的声音:“新年快乐。”   声音透过墙垣传过来,穿透周梨的耳膜,让她一阵心悸。   她蹲下身,拾起地上的东西,外层用一只布袋子包裹着,周梨拉开抽绳,竟取出一只锦囊来。   “这只锦囊里有平安福,是静居寺住持开过光的,听娘和妹妹说,静居寺十分灵验。”   黑夜里,她看不清那锦囊上的花纹,隐隐的能闻见一股寺庙焚香的味道。   “三叔……”她想说点什么,内心里酝酿良久,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谢谢你。”   那边淡淡地“嗯”了一声,周梨听见墙垣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末了,再是吱呀的关门声。   三叔进房间了。   周梨伫立在原地,捏着那只锦囊愣了许久,冬夜气温极低,她在外面的时间太长,身体开始打起颤来。   她使劲咬了咬唇瓣,从唇瓣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或许的确是太痛,她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热起来。   后来每逢节气,她都能在墙垣下捡到礼物。有时候她刚好起夜遇见,会和沈越说上几句话,有时候是第二天起来,看见院墙下多了个陌生的小包裹。   而平日里,就算在大街上意外相遇,他们也只是相视一笑,微微点头示意,就像两个最普通、最疏离的相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周梨有时候回村会撞见沈越家院子里来媒婆,只是那些媒婆每每都是欢天喜地的来,灰头土脸地回去。   牛氏瞧着心急,有时候会特意邀请沈越远房的小表妹小堂妹来家里玩,每次周梨都以为有戏,可是没过多久,小表妹小堂妹都会悻悻地离去,一如曾经的牛茵茵。   一转眼,两年过去。   沈越单着,周梨也单着。   适逢乞巧节,这一夜,新月如钩,高高地挂在夜幕里。周梨知道,这一夜,她又会收到礼物,所以她一直站在墙垣下等。   果然,到了半夜,她听到那边有脚步声慢慢走来。   “三叔?”周梨唤道。   “嗯。”   夏夜蝉鸣寂静,两人又是半晌没了下文。   良久后,周梨咬了咬唇总算开口,“不要再扔东西进来了,被发现了你我说不清。况且……”周梨停顿片刻,“况且三叔年纪也不小了,早晚得娶妻。”   沈越今年二十三岁,这么大的男子还没娶过妻,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个来。周梨隐约感觉到,他迟迟不娶,和自己有关。她今夜要好好劝劝他。   谁知那边却避过后一个话题,只答前一个:“你哥哥临死前托我照顾你,我不能失信。”   话音一落,又抛过来一个物什,直直落到周梨脚边。   紧接又着听到那边道:“我妹妹买多了,扔了可惜,你拿去用吧。”   周梨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周梨望向当空镰月,许久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包裹,缓缓展开来看,借着月光,她看见里面是一盒胭脂,和一根发簪。   她将东西拿进屋子,爬到床头,抱出来一只红木匣子,打开盖子,将胭脂和发簪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跳跃的烛光里,那匣子内,已经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锦囊、玉观音、绢花、胭脂、眉黛、簪子……   每一样都是崭新的,没有一点用过的痕迹。   看着满满一匣子东西,周梨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带着滚烫的温度,滴到匣子里的一朵紫薇绢花上,把一片紫红色的花瓣晕染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周梨再次捏着那只梨花簪子到天明,这一夜,她辗转了无数次也没睡着,等第二日起来,两只眼睛肿得跟胡桃一般。   偏生这一天生意好,她和李氏忙得晕头转向,一会子这边又要茶,那边又要豆花,再又有新进来的客人要招呼。   大抵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周梨听着店中闹哄哄的声音,脑子里突然一白,眼前一炫。   她脚下一轻,堪堪跌倒。正此时,有人从背后扶住了她,她抬眼一看,却是王许。   “阿梨,你没事吧?”   周梨赶紧从他身上站起来,摇摇头:“我没事,可能是今天太忙了,我头有点晕。”   王许环顾一圈,店内座无虚席。他试探地道:“阿梨,要不……我帮帮你吧。”他问出这话时,偷偷觑着阿梨,深怕阿梨又郑重其事地拒绝他。   两年前,豆花店刚营业那段时间,他也总来帮忙,后来他曾向阿梨袒露心迹,自从那次,阿梨便十分认真地同她说过一次,让他不要再来店里帮忙,说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不好。   这两年里,他也时常过来,借着吃豆花的由头看看周梨,两人的关系还算和谐。这一次,阿梨还会拒绝吗?   多半还是要拒绝的吧,王许想。   谁知,阿梨看了他一眼,竟轻声道:“好。”然后别过头,径直进了后院。   王许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顿时心头大喜,干劲十足,开始帮阿梨招呼起客人来。   周梨躲到灶房里,双手撑在灶台上,垂着眼想着什么。   或许,她需要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她不能一成不变墨守成规,王许需要她尝试着接受。   沈越需要她放过。   *   深冬时节,书院开始放假,要到大年后才会开学。每到这个时候,沈越再没理由宿在镇上,便会回村子里住。   这一天腊八节,村中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腊八粥的味道,沈越看书看累了,走到房间外,望着隔壁的袅袅炊烟,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   今天阿梨回来了。他似乎仅凭着味道,就能辨别出,隔壁做饭的是不是阿梨。   他在村子里住的时候,鼻子总是十分留意从隔壁灶房飘来的饭菜香味。   沈鱼路过哥哥身边,见哥哥闭着眼,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忍不住问:“哥,你咋了?”   沈越睁开眼,看向妹妹:“没咋。”   沈鱼笑得揶揄:“你在闻隔壁腊八粥的味道吧?娘还没做呢,隔壁的可太香了,刚刚我还过去瞧了一眼,是阿梨在做,我就说,怪不得那样香。我都留口水了。”她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两年前吃藿香鲫鱼的事儿,“哥,要不要我去隔壁要一碗腊八粥?”   沈越也想起了两年前,不自在道:“你要想去就去,问我做什么?”说完,径直回屋看书去了。   沈鱼偷笑了一会儿,闻着隔壁飘来的香味,眼睛一眨,主意一定,反正她脸皮厚,当即跑出自家院子,又到隔壁串门去了。   沈越透过房间窗户看着小鸟一般飞出自家院子的妹妹,抿了抿唇,说实在话,他有点羡慕妹妹。   “咕隆咕隆——”五脏庙适时地叫了两声。   沈越摸摸肚子,自嘲道:“你倒是挺应景。”   这会子家里还没开始做饭,牛氏也在准备做腊八粥的东西,刚把腊肉煮好,正在切丁。沈越自知离吃饭还有一阵,便忍着饥饿,继续看书。   没过一会儿,院子里又响起妹妹的声音:“娘!咱们年后兴许有喜酒吃了!”   牛氏站在灶房里,别过头看向门外院子里的女儿道:“你这孩子,谁给你下请帖了不成?”   沈鱼笑眯眯走到灶房门口:“倒是还没给我下请帖,但我亲眼看见了。”   牛氏笑道:“那你倒说说是哪家有喜啊?”   沈鱼故作神秘道:“你绝对想不到,就是咱们隔壁!”   牛氏讶然:“你说隔壁?阿梨吗?和谁?”   沈鱼道:“还能和谁?自然是王许大哥啊。”   牛氏作“果然如此”状:“我就说他俩准成吧。”   沈鱼道:“你说王许大哥在腊八节这天下聘,是不是想年前就把婚事办了呀。”   牛氏应和道,“应该是吧。”随后叹息一声,“阿梨这孩子命苦,出了族谱也有两年时间了吧,一直都不愿意再嫁,如今能嫁给王许,倒是个不错的归宿——唉?越郎,你去哪儿?”   牛氏正和女儿摆着闲,忽瞥见自家儿子飞快地冲出了门去,叫也没叫住,不免摇摇头,道:“你哥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会子怎么跟赶着投胎似的?也不知道是去哪儿?”   沈越一路冲出自家院子,站到路边不远处,望向隔壁门里。   王许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紫色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胡须刮得比往日还干净,嘴角不住地上扬着,满眼的喜气,正在同坐在一旁的李氏说话。   他跟前的地上,放了两只箩筐,箩筐外围绑着红绸扎花,内里装满了用红纸包裹的聘礼。   正此时,一抹熟悉的身影走过来,给王许递上一杯茶,王许当即站起来双手接住,冲着女子憨实地笑。而那女子,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衫子,衬得她满面的红晕,递了茶后,她没作停留,含着一抹娇羞退了下去。   满目的喜红隔着老远的距离,印到沈越幽深的眸光里,就好似在他双瞳里纵了两把火,正无声地烧灼。   垂在两侧的手,突然捏紧,指尖狠狠地掐进了肉里。良久,一滴殷红,堪比聘礼的颜色,沿着指缝蜿蜒,滴到脚边褐色的泥土上。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男女主情绪不对,所以进行了大修,新多出一千五百多字,之前购买过的不会重复收费 第48章 、翻越   这么些年, 王许还是头一次来周梨家里吃饭,他有些手足无措,周梨做饭时, 他跑到厨房帮忙, 却被周梨推了出来。   王许心里喜滋滋, 单身数年,如今又要娶媳妇了,还是娶的阿梨, 他的唇角翘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吃过饭, 趁着天还没黑尽, 周梨得回镇上, 明早还要营业, 王许自然同行相送。   两人出了周梨家院门,并排走向村口。路过隔壁时, 周梨忍不住觑了一眼那处门内。   沈幺在劈柴,牛氏在洗衣裳, 沈鱼踢着毽子。   唯独不见沈越。   周梨收回目光, 继续听王许给她讲笑话,她时不时笑一下。   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肩并肩走在村人的视线里,村口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看见了他们, 免不得揶揄两句。   一时间, 两个人都红了脸。   周梨一不留神踩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脚一崴,差点跌倒,王许托着她的手臂, 就势扶了一把,她才堪堪站稳。   只是这么个意外,却逗得村口的人们齐齐笑出了声。   周梨被那些人笑得不好意思,扯着王许快步离开。   两人走后没多久,村口的人们又看到了沈越路过。   “越郎,你住阿梨家隔壁,可看见今日王许挑了些啥聘礼来?”有人好奇,王许一个木匠居然挑了满满两箩筐的聘礼,也不晓得里头都是些什么,值钱不值钱。   谁知,沈越竟似没听见一般,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兀自走过。   “这越郎是咋了?看他一副被招了魂儿的模样,咱们和他说话呢,竟一个字没听到。”   “谁知道呢?他也是个奇怪人,八成读书读傻了,仪表堂堂的一个人,竟怎么都娶不着媳妇儿,你看人家王许,还是个鳏夫呢,还把咱们村最漂亮的小媳妇儿给拐走了。”   ……   村人的话渐渐消失,沈越看着走在远处的那一男一女,眸色越来越沉。   他走得极慢,隔得极远,深怕走得近了,周梨一回头看见他,届时,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假使阿梨牵着王许的手,同他打招呼,叫他三叔,笑容透着疏离,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时刻,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周梨走到四洞子桥时,停下脚步,叫王许不用再送,自回周家村去。   王许本想坚持,周梨却说,他们两个毕竟没有拜堂成亲,不宜总走那样近。   王许挠挠头,依依不舍地同周梨道了别,脚步一转,沿着甜水河,向周家村走去。   周梨目送完王许,收回目光时,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村口,一个人影倏地闪到了一棵大槐树后。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个人影莫名有些眼熟……   她皱起眉,回过头来,低头叹了一声,不再理会,兀自向镇子走去。   她走到长街上,忽看见路边有人在卖树苗,她一眼就看中一棵橙子树苗,上前买下,带回了店里。   时至天黑,周梨在屋里点了油灯,借着昏黄的光亮,她爬上床头,取下红木匣子,打开盖子,伸手进去,将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触摸了一遍。   她动作极慢极轻,带着隐忍,如触摸刚出生的婴儿,力道重一分,怕划伤婴儿的肌肤,力道轻一分,又怕无法安抚。   灯光里,她目光莹莹,在每一样礼物上面徘徊,就仿佛在试图将它们每一个的轮廓和色彩镌刻进心底。   良久后,她深吸一口气,决然地关上盖子,再拿出一把锁,将匣子锁上,又去找了一张棉布,将整个匣子都裹进棉布中,抱着匣子,朝院中走去。   她把匣子放到石桌上,又去灶房里拿出一把锄头,走到北面墙垣下,开始挖土。   锄头一下一下砸到地上,不一会儿,一个锅大的坑挖好,周梨放下锄头,去拿起匣子,走到土坑前,蹲身将匣子放了进去。   又拿起锄头,将之前铲起的土,一点一点,重新填埋回去。   她之前在院子里点了一只火把,晦暗的火光里,她一边铲土,一边看着那匣子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等埋得差不多了,又把之前买的橙子树苗种到上面。   培土浇水,等一切做完,周梨最后看了一眼那树苗,去洗漱完便回了房间。   宽衣灭灯,上床躺下。手下意识伸到枕头底下摸了一摸,才察觉梨花簪子也被她放到匣子里埋了。   心里顿时一阵怅然。   *   沈越已不知在墙垣下伫立了多久,他看着那边亮起火光,听着一下一下的挖土声,他想象不出周梨在做什么,只是等那边挖土声绝,火光熄灭后,他开始沿着围墙踱起步来。   脑中不断闪现白天里那一幕幕,王许春风得意的笑,周梨水莲花般的娇羞,以及在村口她不慎跌倒,王许扶一把的亲昵。   思绪纷纷乱乱,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按理来讲,他应该祝福他们才对……但是,他居然自私的不想。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他又敢做什么?   阿梨已经决定嫁给王许,在她心里,始终只拿自己当三叔。她或许喜欢的是王许,不然又怎么能同意嫁给他?   即便他现在冲过去找她,结局也只会是被她赶出去。   想起两年前那个荒唐的醉夜,周梨那时唤他的声音,是那样冷漠与疏离,他就知道,他似乎永远无法得到阿梨。   得到?为什么要用“得到”一词?   沈越怔了一下。   他突然想,假如,自私地不去管阿梨的想法,他若使计策得到阿梨,得逞后再弥补阿梨,让阿梨慢慢爱上自己……   只是那样的话,或许脸面什么的就没了。   不过脸面是个什么东西?他要了那么久了,这一次,不要也罢!   他徘徊的脚步突然顿住,他看向身旁的墙垣,眼里的光倏地一凝。   他沈越,只做这一次坏人!   然后,再用一生去偿还。   对于他来说,跳上这一人多高的墙,十分简单,毕竟有着功夫底子。   于是,他一个纵身,果真跳了上去。脚落到墙垣上,目光触到底下的高度,腿一软,身子蓦然晃动起来。   他这才想起来,他恐高。   他抿紧唇,闭上眼,不管了,死就死!   “砰——”   一声闷响打破半夜的寂静,传入房间里。   周梨蓦地从床上坐起来,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时候了,是什么声音?难不成是三叔又扔东西进来了?这一次还扔了个重量不菲的。   想一想,今天是腊八节,也算个节气,还真有可能。   她下床,随意披上一件袄子,举着火折子开门走到院子里。   一看,竟然是一团人影跌坐在北墙下。周梨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再次定睛看去。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十分狼狈地正从地上爬起来。   火折子的光不算亮,但她还是辨出了那人的脸。   “三叔?你干嘛?”   沈越拍了拍身上的灰,扯了扯被摔得乱七八糟的衣衫,窘然一笑:   “哦,一不小心把自己扔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今晚有点短小,实在是眼睛太痛了,啊啊啊啊啊白天又没时间写,我又是个乌龟速度,我要睡了啊啊啊啊啊   为弥补我的短小,这章留评的,发几枚铜板给大家吃豆花。 第49章 、雪夜   周梨走到他面前, 难以置信道:“你把自己扔进来了?”说着,抬头望向那一人高的墙垣。   这话怎么能信?她狐疑地看着他。   沈越避过她的目光,不自在道:“这些年, 什么胭脂水粉绢花头簪, 都送了个遍, 我实在不晓得再送什么,所以我就把自己扔了过来。”   此言一出,半晌没听到回应, 沈越心下一慌,看向周梨, 只见周梨表情愣怔, 双眼幽幽地望着他。   周梨面无表情, 语气郑重:“三叔, 你应该知道,今日王许才去我家下聘, 并且我收下了。”   沈越见她似生气了,敛起窘态, 认真道:“我知道。”   周梨转过身去, 举着火折子向房间走:“既然知道,这会子夜已深了,阿梨又才定了亲,三叔实在不宜呆在此处, 出了后院便是前店, 你开小门回去吧。或者, 你若不想麻烦,也可以再翻一次墙。”   周梨的声音淡淡的,混杂在冬夜的雪风里, 直叫人心都要冻住。   她没有回一下头,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决绝,否则就是在害沈越。等她成了亲,他又踏上光明前程,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环肥燕瘦,总有一个能让他释然。等到那个时候,他一定能想明白,他对她那样,只不过是因为,她可能是他第一个有肢体接触的女子。   仅此而已。   周梨走上屋檐的台阶,一只脚刚踏进门,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她一惊:“你干什么?”她挣扎数下,总算挣脱开,转身就甩了一巴掌。   “啪——”   暗夜寂静,这一声尤为的响亮。   沈越愣住,周梨也愣住。   恐被沈越瞧出什么,她将右手藏到身后,从掌心传来一阵麻木之感,正不停地颤抖。   “三叔,你真的该回去了。”   沈越摇摇头:“我不走。”语气坚定。   “你不走?你站在这儿是要做什么?你是读书人,我又是个刚定亲的,咱们都不要脸面了么?”周梨声音发急,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她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沈越仍是摇摇头:“我不走。”   周梨伸手推他:“你走,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报官去了。”   沈越被她推得踉跄后退,可当她停止动作,他又直挺挺地站好,摇摇头说:“我不走。”   周梨气得流下两行清泪:“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沈越拢起衣袖,就预为她擦泪,周梨一把将他手打落,侧过身去:“沈越啊沈越,你怎如此糊涂,这两年来,咱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你今夜又何必如此。”   周梨的声音带着哭腔,凄楚又无奈。   沈越不说话,只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一动也不动,像个冰冻的人。   “我如今已收了王大哥的聘礼,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你若是不回去,叫旁的人晓得了,说我脚踩两只船,勾引王许又勾引你,你就是要逼死我。”周梨语气发着狠,“你若再不回去,我就拿棍子把你打出去。”   沈越仍旧不说话,只看着她。   周梨见他仍是没有半点反应,忙去墙角下拿了棍子来,倏地抡过去。   棍子打中沈越的背,身子向前倾了一下,口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但很快又站成了个冰冻人。   周梨双手被木棍震得发麻,沈越又油盐不进,哼一声摔了棍子,丢下一句:“那你就这儿杵着吧!”   说完,兀自走进屋,砰一声把门关了过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余沈越伫立原地。末了,他蹲下身,捡起棍子,走到墙角,把棍子放回了原位,又走回来,继续站在那里。   腊八节的夜,寒冷刺骨,没有月的深冬,说下雪就下雪。   雪花飘飘洒洒,落到沈越的头上,脸上,起初雪粒小,遇到体温化作了点点水渍,后来雪下得越来越大,很快在他头上和肩上铺陈出一片雪白。夜风凉雪花更凉,晦暗的光线里,他的唇色开始发乌,脸色也苍白如纸,左脸颊上那三道红指印越发突兀。   背上传来清晰的钝痛感,他咬紧牙,看着紧闭的屋门,始终不动一下。   而门内,周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下想,不管他,认他天寒地冻去;一下又想,她刚刚那一闷棍把虎口都震麻了,打在他背上疼不疼;再又想,他若是不走,当真在外面站一夜,这数九寒天的,会不会冻出毛病。   沈越这个人,平日里在旁人看来一派书生气,怎么私底下只他们两个时,尽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如今打也打不走。   她闭上眼,试图睡觉,可哪里睡得着,又把眼睛睁开,看一眼窗外,窗户关着的,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   她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打开一条缝窥出去,一丝雪风裹挟着雪粒铺面而来,她差点睁不开眼。   院中她方才随意扔在石桌上的火折发着微弱的火光,照亮四下。   果真,沈越还站在那里,头上已白了一片,像戴了顶白帽子。   周梨看着看着,也不知是被雪风刮的还是怎么,泪水扑簌簌流了出来。   她拉好窗,走到床边,抱起一床被子,去开了门,也不出去,只把被子扔向门外。   “拿去,别冻死在我院子里,你哪个时候想通了就自己走,最好在天亮之前,否则我报官。”   话音一落,“砰”一下关上了门。她背抵住门板,眼里含着泪,慢慢沿着门滑到地上,抱膝坐下,把头埋到膝间,身子微微抽颤起来。   沈越看一眼地上的被子,又把目光收回,继续盯着门。没去捡。   风雪越来越盛,他的四肢百骸渐渐失去知觉,手脚早不听使唤。   周梨坐了一阵后,方察觉冷得不行,浑身颤抖不止,忙起身跳到被窝里,抱起汤婆子。   汤婆子温温热热,很快让她全身的温度回暖了一些。   她只不过是坐在室内的地上一会儿,浑身就僵得根木头似的了,那沈越呢,他一动不动立在风雪里,头上肩上还都铺满了雪……   她看一眼手里的汤婆子,咬了咬唇,再次下床去开了门。这一回她走了出去,汤婆子是铜的,里头又装了那么多水,不能再随意扔地上。   只是才走出去脚下就绊了一下,幸亏没摔地上,她站稳后一看,竟是刚刚她扔出来的被子。   顿时心口一滞,缓缓抬头看向沈越,一时间又气又恼:“被子你也不要,又不回去,你真想冻死吗?”   她走到沈越面前,把汤婆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就转身预走,哪知还没走出去两步,身后就传来“哐啷”一声。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汤婆子掉到了地上。   而沈越没动半分,她这才仔细看向他面庞,他闭着眼,脸色苍白,面上似结了一层冰霜,连眉睫上都堆着雪花。   周梨心下一沉,忙走过去,抬头凑近他的脸:“三叔?三叔?”   连唤两声对方都没应,周梨抬手拍了一下他手臂,却不料,沈越竟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周梨大惊,蹲下身,双手抓住他身子使劲摇:“三叔?三叔?你醒醒!”手触到他身子,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   周梨喊了半天,沈越始终一动不动,周梨忽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说他别冻死在这里,心里一急,眼泪决堤似的涌出来。   “我扶你进屋,三叔你等等。”她随意揩了泪珠儿,使出浑身的力气将沈越扶起来,连拖带拽地把人扶进屋子里。   进屋后,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人弄到了床上。浑身的衣服已被雪水浸湿,周梨又费一番周折把她外袍脱了。这个关头她想不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只急着别让沈越出事。   她身材娇小,沈越又生得高大,这么一阵功夫,周梨背心已经出了一层汗,她喘着粗气累极了,却半刻不敢歇息,把被子拉过来,给沈越盖好,被角压得严严实实。   又去院子里捡起那只汤婆子,倒出里面的热水,拧了根热帕子,擦去沈越脸上的冰碴子。等做完这一切,周梨才安心地坐到床边。   “冷……”   忽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周梨一惊,看向他,却见沈越仍闭着眼:“三叔?”她一边唤一边推他,手触到他身体,却发现他浑身抖得厉害。   心里顿时一慌,这可怎么办?多半是在雪地里呆太久,一时半儿还无法回暖。   “冷……”   周梨踌躇片刻,去窗边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子大约是丑时,离天亮还有大两个时辰。   她在房间里踱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跳上床,钻进了被窝里。被子里,男子的身体凉如寒冰,周梨一把抱住,试图把自己的体温过度一些给他。   她想,如今她已经收了王许的聘礼,这样做已经十分逾越,等沈越有知觉了,她就赶紧下床,把他叫醒赶走。   再说,若是叫沈越晓得她这样抱住他,只怕要胡思乱想了,届时只会更耽误他。   两年多了,她和沈越又一次拥抱到一起,寂静的夜里,她再一次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屋外雪花静静飘洒,屋内两个人盖在一个被窝里,紧紧拥着,慢慢的,体温交缠,同温共暖。   周梨一直睁着眼,深怕睡着了。熬了许久许久,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周梨感受到身旁人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赶紧掀了被子,打算下床,哪知刚起身,手臂就被拉住了。   周梨身子一滞,回头看去,晦暗的光线里,隐约看见沈越睁开了眼。   “你醒了?那就好。”周梨说着,试图挣脱沈越,试了几下却没成功。   周梨皱眉:“三叔,你放开我。”   沈越置若罔闻,兀自拉住她道:“阿梨,你当真要嫁给王许吗?”   周梨坚定地嗯了一声。   “你不要嫁他,好不好?”沈越坐起来,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语气带着祈求的意味。   周梨看着他:“三叔,你不要这样,阿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乡野妇人,不值得你这样的。”   沈越摇摇头:“不不,是我不值得。”   周梨闻言,有些诧异。下一刻便听沈越继续说:“你可知为何我娘给我说了那么多姑娘,我一个也没同意?”   周梨垂下头去不说话。只要别说因为她就好。   “因为我知道,只有阿梨你,不会嫌弃我,其余的女子,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看不起我的。”   这话锋倏地变得奇怪,周梨蓦然抬起头来:“三叔你在说什么?”   沈越似是有些为难,犹豫一下,尔后才下定决心一般,道:“索性你要嫁人了,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是我的秘密,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包括我的爹娘。”   周梨嫌光线太暗,也想借故让他松手:“那你慢慢说,我去点盏灯。”   沈越果然松开了她。她当即下床,站在床头吹亮火折子点亮油灯。   屋内的床榻桌椅总算清晰起来。周梨站在床边,看着沈越:“你说吧。”   沈越垂下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半晌才低声道:“五年前,我在苍州的一家书院读书,半夜的时候书院走水,我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被大火围住了,我赶紧爬起来逃走,却不成想,最终被一根掉下来的房梁砸中,恰恰好砸中了我的……”   沈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没了下文。   但周梨听明白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这……这不可能吧?”   沈越始终没有抬头:“我也希望这不可能,可事实就是发生了,我不敢告诉家里人,却也不敢成亲,”说着,蓦然抬头,爬起来抓住站在床边的周梨的衣摆,“阿梨,我知道,早在我们第一次抱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只有你不会嫌弃我,你和其他女子不同。”   周梨还处于巨大的震颤中,良久都没有回神:“不不,你一定在骗我,你平时身子看起来那样健壮……”   沈越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若不信,可以亲手试试。自从决定翻.墙过来找你,我就不要什么脸面了,你也只当我是只阿猫阿狗吧。”   周梨赶紧收回手,侧过身去,脸上不合时宜地一热:“我又不是大夫,我什么也不懂,试不来。”   沈越满眼急切地看着她:“我知道我这样很卑鄙,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也只有面对你,我才敢说这些,我晓得这世上,只有你不会嫌弃我,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嫁给王许?你嫁给我!”   周梨向外挪动两步,摇摇头:“可我已经收了王许的聘礼。”   沈越问:“那你是真的喜欢王许吗?”   周梨别过头去游疑了片刻才道:“自然是喜欢的。”   这片刻的游疑悉数落到沈越眼中,让他暗自一喜,不禁脱口而出:“你撒谎。”   周梨被戳穿心事,忙不迭转过身去,恐再被他看出什么来:“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也是不能嫁给你的,我一直叫你三叔,况且你是解元,日后说不定还会中进士,前途一片大好,我不过一个寡妇罢了。”   沈越自她这话里听出一些端倪来,他突然想,是不是阿梨嫌自己身份与她不相秤,所以才疏远自己,其实她也是喜欢自己的?   幸亏,他刚刚编了那么个缺陷。   他从床上下来,走到周梨身前,烛光被他挡去大半,周梨跟前笼上一层阴影。   “阿梨,那如今岂不是更好,我也有了缺陷,并没有那样完美,我现在只盼你不要嫌弃我。”   周梨被圈在他的影子里,一阵心慌意乱。   沈越见她不说话,观察着她的神色道:“还是说……连你也嫌弃我?”   周梨知道,如果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一个失去男人尊严的男子,多半会十分敏感,尤其害怕被女人看不起。   于是,她赶紧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嫌弃你的,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好。”   沈越借坡下驴:“那你嫁给我!”   周梨避开她,向一旁走去:“可我已经收了王许的聘礼……”   “我双倍陪给他!”   “可……”   “你其实也是嫌弃我的,对不对,只是害怕伤害我,所以才那样说。”沈越见她还要再寻理由,忙打断道。   周梨一时间回答不上来了,拒绝就成了嫌弃他,不拒绝王许又该怎么办?   她踟蹰半晌,忽听得外面一阵公鸡打鸣声,忙道:“天快亮了,你赶紧走吧,其余事回头再说。”   沈越还是不走,说除非她答应。   周梨实在没法子了,沈越说什么也不走,她心一横,那她走好了。   她早早出了房间去灶房洗漱做饭,做了饭也不喊他吃,兀自吃了,天也才刚见亮,她便出了门,打算回村去,今天的生意她是不想做了,沈越爱在院子里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谁知她前脚出了门,沈越后脚就跟了出来,并且一路尾随。   等到了村口,周梨怕被村人看见,脚下的步子加快,谁知昨夜刚下过大雪,村路湿滑,她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   跌得她小腿生疼,疼得眼眶一酸,正要艰难地爬起来,岂料整个人突然就腾了空。   她吓得惊叫了一声,转头一看,却对上沈越的下颌。   沈越竟在大庭广众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说来也巧了,此时正好有好些村人路过,看见这一幕,无不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周梨双手锤着他,双腿胡乱地踢着:“你快放我下来,你这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么?”   而沈越却只当没听见一般,抱着她兀自往前走,手上的力道极稳,任由她怎么挣扎,都没能下了地去。   周梨只觉得从村口到家这一段路走下来,她和沈越得到十里地开外去捡面子了,可偏生沈越一路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等走到他家门口,牛氏和沈幺正好在院子里看见儿子抱着周梨这一幕,惊讶之情,堪比明月山倾塌,堪比山神突然现世。   周梨早把脸捂住,一把跳下沈越的怀抱,这会子他倒舍得放下她了。   周梨捂着脸一路哭着跑回了自己家。   牛氏和沈越赶忙跑到儿子面前,眉头拢得山高:“你和阿梨这是咋回事啊?”   “爹,娘,回屋说。”沈越身姿笔挺,目光坚毅,一步一步向屋子走去。   等人都进了屋,沈越把门关上,随后噗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爹,娘,都是儿子的错。”   ……   周梨跑回去便躲到房间里哭,李氏去叫了好几次门阿梨也不开,李氏心道奇怪,还想着是不是和王许吵架了。   想着自己也年轻过,小两口吵吵闹闹也正常,便没再多管。   李氏一个上午没出门,自然没听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等快晌午时,沈幺和牛氏突然登门,并且还搬了一大堆东西过来。   十卷绸缎,外加一箱子的银元宝。   三人坐在院子里,李氏一头雾水,看着冲她笑得抱歉又带了几分谄媚的沈幺和牛氏。   牛氏拉起李氏的手,笑得嘴都要裂开:“这件事都是我们家对不起阿梨,如今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你看王许和阿梨还没拜堂,不如你就应了我们吧,你放心,我保证阿梨过门后,拿她当亲闺女看。”   躲在屋子里的周梨听到这么一席话后,突然破门冲出来,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沈越呢?”   院子里的三个长辈皆是一惊,牛氏和沈幺觉得是自家理亏,也不恼,指着自己家道:“越郎在家里。是我们不让他上门的,怕你看见生气。”   周梨不再话下,当即冲出院子往隔壁走去。   进了沈越家,刚好看见沈越站在自己屋门口,周梨冷着脸,径直走过去,一把揪住沈越衣襟:   “你都对你爹娘胡说了些什么?” 第50章 、骗婚   沈越垂眸, 对上周梨怒气冲冲的脸。忽瞥见妹妹站在堂屋门口,好奇地向这边看来,忙不迭抓起周梨的手, 一把将人扯进了屋内。   再反手关了门, “叩”一声落下门闩。   沈鱼正在啃一枚苹果, 被哥哥这一番动作惊得忘了咀嚼,只傻不愣登地瞪着眼睛。她开始为阿梨担心,他哥哥人高马大的, 阿梨又生得娇娇柔柔,可别把人家欺负哭了。   哼, 真没想到哥哥这么坏的。清早就听爹娘说, 哥哥把阿梨欺负哭了。他们今天才带着礼物去陪不是的。   屋子里, 周梨一把甩开沈越的手:“你干嘛, 有事出去说。”说着就要去拉门闩,却被沈越拦住。   “我妹妹在院子里, 你不是问我对爹娘说了什么吗,她还是个小姑娘, 听了不好。”   周梨抬头, 一双杏儿眼瞪向他:“那你说!”   沈越眼神躲闪了一下:“只是我说了你别气。”   周梨走到他的书案前,也不讲究了,一股脑坐下:“行,我不气, 你说吧。”   沈越便一五一十将昨天回来后的事说了一遍。   却说昨日沈越抱着周梨走到门口, 周梨捂着脸哭着跑回家后, 沈越叫了爹娘进屋,锁了门跪倒爹娘面前,便道:   “爹, 娘,都是儿子的错。”   沈幺和牛氏隐隐想到了些什么,但平日里儿子甚为斯文识礼,他们怎么也不敢信。   “你和阿梨怎么回事?”沈幺冷着脸问。   沈越垂下头,看着身前的地面,似是悔过一般:“昨夜我喝多了酒,就去叫开了阿梨的门,阿梨不疑心我这个三叔,便放我进去了,我一时糊涂,便……”   沈幺与牛氏的心提了起来。   “便……”   沈幺与牛氏的心提到了悬崖上。   “便……”   沈幺与牛氏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悬崖,只觉得摇摇欲坠。   “便强要了阿梨。”   沈幺和牛氏的心双双坠崖,摔得粉碎。   牛氏一口气没上得来,抽了过去,直挺挺倒到了身后的榻上。   沈幺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指着沈越:“你你你,真是枉为读书人,竟干出如此风流浪荡之事,你叫咱们日后怎么面对隔壁一家子,人家阿梨昨日才同王许定了亲,到了晚上你竟……你你你……咳咳咳”   沈幺气得不住咳嗽起来。牛氏躺了一会儿缓过劲儿,爬起来道:“你老实告诉娘,究竟是你主动的,还是阿梨……”   沈越当即打断道:“是儿子,儿子自从见到阿梨的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阿梨,阿梨对此一无所知。昨夜儿子酒后乱性,阿梨已再三拒绝我了,你看我这脸上,还有我这背上,”他指了指脸颊上的红指印,再转过背捞起衣服来,露出一段一尺长的淤青,   “昨日阿梨痛苦挣扎,可儿子练过武,一时没把持住就……儿子自知铸成大错,但凭爹娘责罚。”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沈幺锤腿长长一叹,牛氏拿出帕子来揩脸上的泪珠儿。老两口都知道儿子大错已经成,再打再骂也于事无补。   牛氏道:“你说你,这些年给你寻了那么多女子,胖的瘦的,美的俏的,你一个没看上,我还道你读书读傻了不近女色,亦或是学着那些达官显贵搞什么断袖,没成想你三年不打雷,一来就打个天崩地裂的炸雷,山都要给你炸塌了。”   沈幺自知再责怪儿子也无用,劝着老伴儿道:“如今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现在需得想法子补救。”   牛氏把泪抹干净了,沈幺叫沈越出去堂屋里跪着,沈越不做迟疑,当即出了屋子自去跪着去了。   牛氏和沈幺两个关上门兀自合计了一个时辰,终是决定当即上周梨家提亲。   沈越同周梨讲了一遍经过,周梨浑身打起颤来,两行清泪流下,在衣领上滴出好大一摊水渍。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不会嫁你。”   沈越犹自一惊,望向周梨,见她脸色苍白,两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顿时心疼不已,走过去搂她入怀,手轻轻抚摸她的头。   “没关系,我等你。”   一时间,周梨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无奈地瘫在沈越怀中,任他抱着。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自毁前程。”周梨道。   沈越笑了:“倘若一个男子的前程要靠取妻来挣得,那这个男子实在无用。”   窗户虚掩着,透了一条小缝,小缝外的院子里又开始飘起了雪,有雪风扑进来,无数雪粒飞到书案上,像夏日杨花柳絮。   案上的书页被吹得沙沙作响,封页掀开,露出扉页,周梨泪眼朦胧,目光落到那扉页上。   一个名字,一束梨花。紧紧挨着。   名字是沈越的名字,梨花,则是她一张手帕上的花纹。那花纹还是她亲手描的花样绣上去的,市面上绝没有卖的。   周梨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咚咚咚……”   周梨一惊,忙从沈越身上起来。   门板被敲得震颤:“哥?哥?你在里头做什么?我怎么听到阿梨在哭?你不许欺负人家啊。”   沈鱼坐在堂屋门前等了好一会儿,两个苹果都啃完了,沈越和周梨都没出来,隐隐的又传出了周梨的哭声。她心道不好,怕自家哥哥在里头打人家,赶忙跑过来叫门。   门里头,周梨掏出帕子来胡乱地擦了泪,起身走去门口,伸手拉门闩,却又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背对着沈越:“你如今这样说了我和你的关系,王大哥我也嫁不成了,但你也别想我会答应你。”   说完,拉了门闩,夺门而出。差点撞上门口的沈鱼。   沈鱼见周梨眼圈红红、鼻头也红红的,头发似乎也有些乱,怔了一下,拉着周梨问:“我哥又欺负你了?”   周梨被“欺负”二字烫了心,抬眸看一眼沈鱼,见她一副懵懂模样,便知道她说的欺负只不过是小孩子间打打闹闹、推推搡搡那种。   “没有。”周梨低着头,兀自跑出院子去了。   一路跑回家,三个长辈见她回来,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这会子全安静了,纷纷看向她。   周梨径直走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冷冰冰的,对沈幺和牛氏道:“幺爷爷,幺婆婆,这些绸缎和银元宝你们还是拿回去吧,三叔给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他胡诌的,没有的事儿,我周梨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怕村里人说什么。”   沈幺和牛氏面面相觑,他们来之前儿子就嘱咐过,阿梨性子要强,叫他们不要提那些个事儿,提了阿梨也不会承认。   于是,牛氏起身拉住周梨的手,堆笑道:“阿梨,不是那样的,其实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以前是没把你和越郎往一处想,如今才想到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年给越郎说了不少姑娘,他一个都没瞧上,可如今她要娶你,我和他爹才反应过来,原来越郎心里一直装着你。”   周梨道:“幺婆婆,你瞧咱们两家这辈分,若真成了是不是怪乱的,况且三叔是解元郎,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考试,指不定就点个状元榜眼回来,届时何等风光,京中多少官家女子,总有一个是三叔的良配,阿梨只不过是个嫁过人的寡妇,身份低微,实在配不上三叔。那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   沈幺和牛氏又互觑一眼,儿子之前也交代了,若是阿梨铁心不应,就打哈哈回去,留给阿梨思考时间。   于是,老两口开始唱起了双簧,牛氏突然一拍大腿哭了起来,痛诉自己儿子是个混账东西,沈幺紧接着就说,要是阿梨不嫁他,那就将他扫地出门,要不然干脆打断了腿丢出去。   李氏纵使有耳疾也被扰得心绪烦乱,周梨见这两个老的压根说不动,心道不知沈越给他们摆了什么迷魂阵,搞得非要了她做儿媳不可。   一时间烦躁得紧。   牛氏闹了半天,见火候差不多,收了哭声,对李氏说:“不若这样吧,我们先把东西放你们这儿保管着,咱们给阿梨一点考虑时间吧,你看十日够不够?若是十日后阿梨还是不同意,咱们两家从此以后再不提这事儿。”   李氏看向周梨,望她自己拿主意,周梨心里一团乱麻,能拿出什么主意来,她也算是看明白了,沈幺一家是铁了心不会再把东西收回去。   她不想再看见这场面,招呼也没心情打了,兀自转身,跑进了屋内,将门反锁了。   周梨回屋坐到床边,现如今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剩下了气。听到外头沈幺和牛氏告辞的声音,没一会儿李氏就来敲门。   她不想出去,就推说不舒服想躺一会儿。李氏了然,也不再来打扰她。   她兀自气了半天后,迫着自己平复下来,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遭,突然就有些迷茫了。   沈越这样一闹,尤其是他今早一路抱着自己回家,被那么多村人看见,只怕如今整个沈家村都传遍了。   王许是嫁不成了,难不成真要嫁给沈越?   她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可能和沈越成为一对儿。   一时又想起沈越昨夜的话,他三年前被房梁砸中了那里,如今已经没了男人的尊严,又实属可怜。   她倒是不在乎这些,就是不知道旁的女子会不会在乎。她在脑海里设想了一番,沈越他日进士及第,迎娶高门贵女,拜了天地,进入洞房……然后第二日贵女就闹着要合离,把合离理由公之于众,届时沈越哪儿还有脸面可言,只怕死的心都有了。   可若是她嫁给他,她还可以帮他隐瞒着……   啊啊啊!嫁什么嫁?嫁给他做什么?   周梨想得脑仁疼,一股脑扑进被子里又哭了起来。   *   周梨在房间里一直呆到半下午才出去,一出去李氏便扑上来劝她,叫她这些天去镇上住,如今村里到处都是她和沈越的流言,让她去镇上避避风头,免得听了那些闲话气到自己。   周梨也是这么想的。   李氏又说,向王许退亲这种事,待嫁女子不宜出面,还是由她去退。   周梨应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许,或许由李氏去的确更合适。   下午时,周梨便出了门,走在村子里,的确是一路都有人指指点点,有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或说她勾引沈越的,或说她脚踏两只船的,就像在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似的。她实在听不下去,离开的步伐加快。   回到店中,她站在后院看了一眼那北墙,忽而想起什么,忙不迭又出了门,去街上找了那种钉到墙垣上的钉子,买了两百根,请了师傅回去,将后院一溜院墙都钉上了钉子。   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尖可戳死人的钉子,她才安了心。   彼时,沈越负手站在隔壁院中,抬头看着那一排密密麻麻的钉子,在天光里熠熠生辉,突然就笑出了声。   第二日,周梨决定去县城逛逛,她现在烦闷得紧,也不想开门做生意,就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谁知刚出门就遇见沈越,沈越堵着她问:“你去哪儿?”   周梨没心思理他,又怕他一路跟着自己,只道:“我去哪儿和你无关。”   他又道:“几时回来?我买点豆花。”   周梨瞪了他一眼:“今天不营业,老板这一天都不在。”   沈越重复道:“是一天都不在吗?”   周梨觉得他莫名其妙:你管是不是一天。心里那样想,嘴上却没回他话,兀自离开。   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确定沈越没跟来,才放了心。   沈越看着周梨走远,转身,向着西街走去。   西街上有许多泥瓦匠,时常守在那儿等人找他们做活,沈越一次性请了十个回去。   *   下午时,周梨从县城回来,她逛了一天什么也没买,反倒把自己累得够呛,一回来,便打算回屋躺着去。   她垂着头掀开隔帘,走下后院的石阶,就往房间走去,可刚走两步却顿了足。   等一下,好像哪里不对?   这院中的光影和风,都不大对。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北边的院墙——墙呢?   墙怎么不见了?   周梨犹自一惊。   目光所及处,院墙不再,这不大的后院突然向北延伸了一倍,而延伸出来的那一倍院子里,中间一棵橙树,树下一张石桌,桌旁一个男子。   男子侧对着周梨这边坐着,一身长衫,身姿笔挺,左手拿着书,正看得认真,右手执着茶壶,正在倒茶。   茶倒好了,端起来抿了一口又放下,而目光始终一瞬不移地盯着手里的书。   这个黄昏没有下雪,反倒有些微的霞光,柔柔地撒在橙子树叶间,投下浅浅斑驳的影子,或在地上,或在男子的长衫上。   周梨大骇,随后转为大惊,末了又是大怒,各种情绪在这一刻交织,不禁大喊一声:   “沈越!我的墙呢?”   沈越的目光这才从书上移开,向周梨看来,随后一笑:   “房东突然决定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梨:你不要脸!   沈越:我只要你!   话说,我的预收你们收了没《嫁给村霸》,没收的搞快点搞快点【威胁】 第51章 、醉言   周梨只觉得无语:“那我去问问你们院长, 怎么突然就拆了我的墙?”   说着,转身就要走。沈越忙不迭起身追至跟前:“你别去!”   周梨皱着眉:“你快让开,我还要叫他给我重新砌上, 我是租的半边独立小院, 又没说要同人合租。”   沈越仍是不让, 飞快瞥她一眼,似乎怪不好意思道:“你如今找院长没用了。”   周梨诧异:“为什么?”   沈越垂下头去:“因为……因为我早从院长手里把这院子买下来了。”   “什么?”周梨大惊,“你买下来了?”   她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这么说来, 你如今是我房东?”   沈越点头。   周梨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默了一会儿, 发现说什么也于事无补, 干脆快步回了屋子, 砰一下把门关上了。   沈越看了一会儿, 也没有过去,转身回了自己那一边院子。   天色黑下, 沈越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在胸前, 寂静的房间里, 突然响起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他皱了皱眉,翻身,换成侧躺的姿势。   张罗了一天拆墙,害怕在阿梨回来之前没拆完, 就催着十个泥瓦匠赶工, 结果晚饭也没顾上去吃, 这会儿五脏庙开始向他抗议了。   他闭上眼,决定背一遍《论语》“饱餐一顿”。   “子曰:饭疏食,饮水, 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蓦然,一阵煎鸡蛋的味道从窗外渗透进来,在他鼻尖绕了绕。   “于我如浮云,如浮云,如……”   他睁开眼,坐起来。心想着,这个点儿了,这附近还有谁在做饭?   他起来裹上披风,点了盏莲座提灯,开门走出房间。环视周遭,四野的黑暗里,没了横亘的墙垣,他一眼就看见周梨的灶房正透着亮光。   他心下一喜,迈步走去。   周梨下午回来时有些累,本预休息一下再起来做夜饭吃,但被拆墙的事一闹,饭也忘做了,睡了一觉才爬起来煮鸡蛋面吃。   鸡蛋刚煎好,铲入碗中,再就着煎鸡蛋的锅倒了一瓢水下去,“滋——”残余的热油遭冷水一激,发出清脆的声响。   盖上锅盖,她掐了一点被炸得脆脆的煎蛋边儿吃,入口咀嚼,发出阵阵脆响,她不禁点了点头,像是在赞叹这煎蛋的味道,又像是在赞叹自己的厨艺。   沈越走来,刚好看见周梨掐煎蛋吃的场景,他不忍打扰,在灶房门口停了下来。   他左手提着莲座灯,右手搭在门框上,看着阿梨吃得一脸满足的模样,她吞咽下去一口,沈越的喉结也跟着滚动一下。   紧接着五脏庙打了个雷。   夜里本来就安静,这“雷声”虽然不大,但还是传入了周梨耳朵里。她循声望向门口,只见沈越正杵在那儿,吓了好大一跳。   “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周梨脱口而出。她还在气头上,说话毫不客气。   沈越笑着走到周梨身边,盯着灶台上那碗煎蛋看了一眼,又看向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走走,没成想你也没睡。”   周梨看了看他的脸,再将视线滑向他的肚子,尔后收回目光,没说话。   锅里的水开了,周梨揭开锅盖,抽了一把干面丢进沸水中,顿了顿,又抽了一把丢进去,紧接把筷子伸进锅里搅拌了几下。   又从沈越的背后绕到灶笼前,蹲下捡起柴堆里的两根干玉米糊丢进了灶笼内,轰隆一下,灶笼里火势变大几分。   沈越见周梨不搭理她,也不恼,兀自看着她,唇边始终噙着笑意。灶笼里的火光映在周梨的脸蛋上,像是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摸了一层胭脂,耳旁有细细碎碎的发丝垂着,分外柔美迷人。   火势加得差不多了,周梨起身,拿出两只空碗,打了两份作料。捞了一碗面端到灶房里的小桌旁,边坐下边道:“锅里还有面,你要吃自己挑。”   沈越一愣,看向灶台上剩下的另一碗作料,一时惊喜不已。   周梨不再管他,兀自将煎鸡蛋盖到面条上,慢慢吃起来。   沈越忙挑了面,端到周梨对面坐下。海吃了几口下肚,顿觉身心舒坦。吃了一点打底,没那么饿了,他抬头看向周梨。   “阿梨,谢谢。”   周梨只当没听见,并不理他。   沈越自知,自己使计破坏了阿梨和王许的婚事,阿梨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原谅自己,不同他说话再正常不过,今夜能在煮面时顺带给他煮一点,他已经喜出望外了,也不敢奢求过多。   灶房里映着松油灯暖黄的光,两个人就这样对桌而坐,吃着同一锅挑起来的面,沈越每吃一口,心就被填满一分,这样的感觉,和在家时,同父母妹妹围在一张桌子吃饭不同,这就像炎夏里吃到了西瓜,冬日里喝了一个肉汤那样满足。   待吃完,周梨起身,就打算把碗端去洗了,沈越赶忙夺了她手里的碗:“我来洗吧。”   周梨伸手预把碗拿回去:“不用。”   沈越怎会给她,端了碗兀自走到灶台边,开始卷衣袖:“时辰不早了,你睡去吧,左右也只是两个碗一口锅,你放心,在家时我也常洗的,保证给你洗干净。”   周梨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卷了袖子,轻车熟路地去水缸里打了盆水洗起了碗,神色一如他平日里看书时那般认真,不知怎么的,周梨的眼眶突然泛起一股热意。   怕被沈越看见,也不同他客气了,兀自转身离开,回了房间去。   沈越洗完了碗,走出灶房时,周梨房间的烛光早已熄灭了。   忽瞥见她房间的窗户没掩牢,这会子被夜风一吹,半边窗叶被吹开,透进去一阵凉风。   沈越见此,径直走过去,就着莲座灯照亮房间里,只见不远处的床上,周梨侧躺着,双目紧闭,似乎睡得正香。   他轻轻地拉过窗棂关好,才向自己那边房间走去。   等窗外灯光隐没,暗夜里,周梨睁开了眼,一滴泪静静滑落,浸湿了枕边,冰冰凉凉。   第二日,周梨早早的起床去了集市,买了一卷麻绳和一些麻布回来,做了一堵布墙,横亘在之前墙壁的位置,软软地将两边重新隔开。   沈越从书房出来时,周梨正把布墙挂好,瞧着那在风里飘来飘去的布墙,沈越不禁笑了起来。   等挂好布墙,周梨便去前店招呼生意去了,沈越没有跟过去,毕竟不能跟得太紧,以免周梨更加厌烦他。   到了黄昏时,周梨打了烊,收拾完店里,掀开隔帘回到后院,谁知还没走两步,前店就响起了敲门声,隐约还听到一个声音在喊:“阿梨,阿梨,开开门。”   这声音不难辨别,正是王许来了。   周梨抿了抿唇,该来的始终会来。她转身,再次走进前店,去开了小门。王许果然站在门外,一副有许多话要说的模样。   周梨想到后院的沈越,叫王许看到了不好。   “咱们边走边说吧。”   两人走到长街上,周梨一直低着头,这件事上,的确是她对不起王许。   “阿梨,你娘今日来向我退亲,是你的意思吗?”王许一边走一边侧头看着她问。   周梨咬着牙点头:“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王许没再接话,两人步履慢慢,走在黄昏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知不觉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街角,王许停了下来。   “你和沈三叔的事我听说了,沈家村的人说,你那日哭得很厉害,是不是……”王许迟疑片刻,道,“是不是他欺负你?所以你才要和我退亲。”   周梨仍是垂着头,不敢看他:“没有,你别听那些村人瞎说,没有人欺负我。”   “那就是……你喜欢他?”   周梨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把视线瞥向别处,没有回答。   王许突然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周梨从袖袋里摸出一包东西,外面用手帕包裹着。   她将手帕展开来,露出一只银貔貅,和一根银簪子。   王许看了一眼,很快想起来,这是两年多以前,阿梨的店新开张,他拿家里的老银子去打来专程送她的。   “这些,太贵重了,王大哥,你还是拿回去吧,将来送给嫂子戴。”说着,周梨把貔貅和簪子递过去。   王许看着那鹅黄帕子上的两样银制物,在冬日黄昏淡薄的霞光里闪着清冷的光,他伸手,拾起那根梨花簪,为她别到发髻上。   “既然送你了,万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咱们两个做不了夫妻,你叫我一声大哥,我还是要应下的,大哥送给你的东西,你就拿着吧。”   周梨抬眸:“王大哥!”一双杏眼蓦然就晕上了些水汽。   王许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下又软又疼,银簪戴好,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要哭,只要你过得好,王大哥就知足了。”   周梨的眼泪扑簌簌流下,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最终也只是说:“对不起。”   而就在对面远处的街道,沈越站在一处铺子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高大精壮的男子伸手为她簪发,再摸了摸她的头,男子眼中满是怜惜,女子眼里泪光点点。   他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可正因如此,他心里开始发慌。   屋檐投下淡淡的阴翳,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眼里的光暗暗的,像随时要下雪的天空。   王许走后,周梨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无力感,眼看天就要黑下,她却不想这么早回家。路过街边的酒肆,店门口的酒幡在微风里招摇,一阵醉人的酒香飘来,她蓦然驻足,脚下一转,走了进去。   等她再出来时,街道上已鸦黑一片,只偶尔有几家店的店门上悬挂着灯笼,勉强照亮一点路面。   她跌跌撞撞走下酒肆门外的台阶,脑袋晕乎乎的,脚下一个不慎,三步并作一步下去,堪堪跌倒。   幸得有人及时出现扶住,才不至摔到地上去。   她抬起头,看了看扶着他的人,尔后冲他一笑:“你是谁呀?”   沈越闻着她身上浓烈的酒气,不禁蹙起了眉来:“走,我扶你回去。”   说着,就要把人扶着往前走,谁知醉酒的姑娘一把将他推开:“我不要回去,三叔在那里。”   此言一出,沈越的脸色沉了沉,也懒得同她废话,伸手一捞,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来。   怀里的女子大约是真醉了,被他这样抱着,也没反抗,反而乖顺地趴在他的胸膛,闭上眼,似是睡着了一般。   一路走回家,沈越没有前店的钥匙,只好抱着周梨往自己住的那一边进去。走到门口,他将她放下来,他好掏钥匙开门。   门开了,他扶着人进院中,他本想着把她扶回她自己的房间,可还没过那布墙,周梨似乎就醒了过来,口里喃喃道:“沈越,你是不是骗我的?”   醉酒之人的话,有时候就是没头没尾。   “骗你?骗你什么?”   周梨一把推开他,脚下踉踉跄跄,退到一边的橙子树下,双手扶住树干:“你说你受了伤,你一定在骗我,就是为了让我同情你。”   沈越见她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模样,再次上前扶她:“你喝多了,别胡思乱想。我说过,你若不信,可以亲手试试。”   沈越也不过随口一说,没成想,接下来就听醉酒的女子道:“你道我不敢吗?我告诉你沈越,要是让我晓得你骗我,我死也不可能嫁给你的。”   晦暗的夜幕里,沈越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闻到她身上醉人的酒气,以及淡淡的独属于她的味道,他忽然想起黄昏时,在街角看到的那一幕,他的眸光隐匿在黑暗里,声音发沉:   “你当真要试?你可想好了,若是试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伸出手,抓住她一只手腕,向自己跟前扯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抱歉,更新晚了这么多,我有罪,我悔过,老规矩,评论区交罚款,呜呜呜,我为什么不能变身码字鸡啊啊啊啊啊 第52章 、吻痕   第二日, 鸡鸣阵阵,天光渐渐大亮。   周梨从昏睡中醒来,因为昨夜喝了酒, 口干舌燥, 头疼欲裂, 她按着太阳穴坐起来,打算下床倒点水喝。抬手掀被子,一垂眸, 就怔了一下。   这被子怎么不是自己那床?   绿底的紫云纹被子,一看就像是独居男子喜爱的花色。她赶紧抬头寻望四下, 当辨出这是沈越的房间时, 晕沉的脑袋顿时酒意全消。   她呆愣地回忆了一下, 昨日王许来找她, 她和王许去外面走了走,后来王许离开, 她心情有些烦闷,看到一处酒肆, 就进去喝了两杯, 然后……   然后呢?   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或是她被人抱了起来,或是一张不太高兴的脸, 她好像还靠着一棵树, 把沈越骂了一顿, 骂的什么来着?   她蹙眉,深深回忆着。   好像是骂他骗子,好像沈越让他试试, 好像她说她敢……   “若是试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沈越的这句话,混杂在记忆里,他扯过自己手腕的那一幕,在脑中定格。   她猛然睁眼。   所以她为什么会在沈越房内?   她想着想着,蓦然心惊,赶紧掀开被子,低头看身上的衣服,这一看,她直接心悸了。   一件浅灰色衫子裹在她身上,她身子娇小,这衣裳显得格外肥大,衣襟松松垮垮,隐隐地露着内里的一段水粉色的中衣。   中衣是自己的,只是这外衫,她见沈越穿过。   一时间,她手足无措,心态复杂。   记得从前周家的娘在她出嫁前曾说过,不常和男人那个,偶尔一次身子是会疼的。   于是,她飞快下床,在房间里踱了两圈,倒是……不疼。   她长舒一口气,应该是没发生什么的。   她走到门边,拉开门,入眼的是冬日里白白的太阳,院子里响着捣衣声。   周梨望过去,橙子树下,沈越背对着,坐在一根矮凳上,身前一只木盆,盆里有水和浸湿的衣服。他右手拿着尺长的捣衣杵,正一下一下锤着盆里的衣服。   周梨走过去,身上的外衫实在太大,衣摆拖在地上,双手也被拢在长长的衣袖里。   她此刻心情实在一言难尽,双手藏在袖中握了握,随意盯着旁处道:“昨夜我怎么会在你屋里,我的外套呢?”   沈越没急着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捣衣,一边道:“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   周梨侧过头来,看向他,视线落到木盆里,愣了一瞬,才认出来,沈越正在洗的衣服,竟是自己的。   “你……”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虽没说下去,沈越却已意会:“昨夜你喝多了,吐了一身。”   周梨回想了一下,脑中的画面只停留在他抓着自己手腕的刹那,之后发生的事,竟没有一点印象。   她踟蹰着,仍旧有些担心:“除了吐了,可曾发生别的事?”   沈越停下动作,侧头看向周梨,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的:“能发生什么事?”   周梨脸一红,垂下头去,忽然想起他说的话,他受过伤,已经不能了,再这样问他,未免有些伤自尊:“没事就好。”说完就跑去掀开布墙,钻了过去。   沈越看了一会儿那布墙,很快收回目光,继续锤衣服。回忆起昨夜,他说完那句“你就是我的人了”,将她拉到怀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她迷离的醉眼,饱满的唇瓣,以及浑身散发的气息,都扰得他的思绪不可开交。   尤其是她自己也说,她敢试。   他犹豫着,缓缓低下头去,在双方的唇瓣只差寸余的距离时,忽然停了下来。   不可以,她敢试,他却不能那样做。   一来他们还没成亲,二来,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欺骗了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亲亲她。他松开捏她下巴的手,缓缓移到她的唇瓣上,轻轻触碰了一下,唇瓣温热柔软,像一块香甜的软糖,触得他指尖都为之甜蜜发麻。   虽然他两年前曾触及到过这块软糖,可如今,两年时间过去,他不敢了。   沈越收回手,俯身,将醉意朦胧的女子打横抱起来,就打算送回房间。谁知还没走两步,女子就难受的吐了出来。吐了她自己一身。   沈越有些无奈,声音低沉:“不过是嫁不成王许,何必喝成这样。”   沈越本来想把周梨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可一想,他没有她那边房间门的钥匙,于是脚步一转,把人抱进了自己房间里。   替她换上自己的衣服,今早才起来洗。   周梨回到自己房间,第一时间换下了沈越的衣服,拿去还给他。此时他已经洗完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晒。   她看着自己的衣服,被沈越挂到晾衣绳上,展开、铺平。一时间也不晓得说什么,就干脆什么也没说,把他的衣服丢给他就走了。   周梨吃过早饭,打开店门,又是忙碌的一天。今天也不知道是生意太好还是昨夜醉酒的缘故,头一整天都晕沉沉的。   到了黄昏,打烊后回到院子里,今日没有雪,反倒有些许夕阳霞光,被那霞光一照,周梨顿觉天旋地转,眼前发白,尔后便没了知觉。   只是在意识弥留之际,她隐约看到个人影向他冲来。   *   等她再次睁眼,是在晦暗的房间里。她借着床头松油灯微弱的火光,侧躺着看了一圈四下。   确定是自己的房间,她才稍微安了心。她怕自己又在沈越那边醒来。   正此时,房间门开了,沈越端着一只药碗进来。抬头望向床上,见周梨已经睁眼,笑道:“你醒了?正好,再也不用捏着鼻子灌药了。”   周梨懵然,从床上坐起来:“我这是怎么了?”   沈越走到她身边:“你发烧了,已经昏迷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在周梨的印象里,她从小到大还没病得这样严重过,除了两年前那个夏天中暑。   周梨见他从善如流地坐到自己床边,左手执碗,右手执勺,舀了一勺黑乎乎的药汤,先送到嘴边吹了吹,随后递过来。   周梨愣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沈越手上一躲:“还是我来吧,不信你抬手试试,看看可还使得上力气?”   周梨果真抬了抬手,发现确实使不上劲儿。   “你前日喝了酒,昨夜又高热,再加上你来了……葵水,两年前酷夏时,你便晕了一次,被我撞见,我当时便说了,你血虚,叫你注意一些,没成想,你竟在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去喝酒。”沈越说着,再次把勺子递到周梨唇边。   周梨没动。   沈越看向她,只见她脸色苍白,正咬着嘴唇迟疑着,突然就笑了起来:“如今沈家村满村都是你我的流言,喂药这种事,你也无需太介怀。”   周梨本来打算凑过去喝,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向后仰了一点。   沈越蹙眉,盯着她。她也盯着沈越。两人的眼中都映着灯光,微微点点,你不让我一分,我也不让你一分。   僵持半晌后,静夜中,突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沈越闻声,笑了下,假意抬头望向窗外:“哟,外面打雷了?不应该呀,这大冬天的。”   周梨抿了抿唇,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肚子。   沈越收回目光,继续看她,也没说话,就只是看着,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   周梨被看得恼羞成怒,瞪着一双杏眼:“你再看。”   这一句分明有些凶,但或许是在病中,声音比平时更软,沈越反倒听出几分娇嗔的意味。   “算了,那你自己喝吧,我去给你煮点吃的,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想吃什么?”   沈越声音温和,周梨伸手接过药碗:“你会煮吗,别把我灶房给烧了。”   沈越抿了抿唇:“倒也不至于。不过,我只会煮面,阳春面。”   周梨哂然:“那你还问我想吃什么。”   沈越笑起来,起身出去了。   周梨看了会儿房门的方向,末了收回目光,开始喝药。   诚如沈越所言,她浑身都有些使不上力,端碗拿勺的手都在发抖,不过她还是慢慢的,一口一口把药喝干净了。   药喝完,她把碗放到床头,躺到床上,此时,沈越再次进来,往她脚底下塞了个汤婆子,又出去了。周梨用脚一蹬,暖暖的。   以沈越那笨手笨脚的庖丁功夫,估摸着,那碗阳春面一时半会儿还吃不上。她闭上眼,感受着脚底的温暖,打算小憩一会儿。   大约是喝了药的缘故,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她才从睡梦中醒来。   一睁眼,就察觉这屋里的光线不对,似乎太亮了,像是白昼,转头看向窗户那边,若是寻常的黑夜,窗户那处都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此时不同,纱窗上竟印着橙红色的光亮。   院子外吵吵闹闹的,无数急切的脚步声,伴随着嘈杂的人声传入周梨耳朵里:   “走水了走水了!”   “也不晓得有没有人在里头?”   “快,打水救火!”   走水了?哪里走水了?听起来似乎离她挺近。她掀开被子,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走到门口,拉开门。   通天的火光瞬息映入眼帘,刺鼻而呛人的味道也铺面而来,她院中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人,正在一趟一趟的提水灭火。   周梨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着火的居然是自家的灶房!   灶房?沈越呢?   她环视四周,火光里,行来过往的人中,没一个是沈越。   她心下一沉,一边往火光处走,一边喊:“沈越?沈越?”   没有人回应她。   有打水的认出了她来,兴奋道:“老板在这儿,没在灶房,大家放心吧!”   其余人都向她看来,纷纷说着没人在里头就好。   周梨认出了他们,都是住附近的街坊。   街坊们见她没事,又各自打水浇火去了。   周梨看着那被大火吞噬了将近一半的灶房,拉过一个街坊来问:“你看见沈越了吗?”   那街坊一脸茫然,摇摇头。   周梨放了他,又拉住一个问:“你看见沈越了吗?”   又是摇摇头。   她不甘心,跌跌撞撞再拉住一个,那人仍然只是摇头。   问了几次后,她停了下来。脚边踢到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死老鼠,浑身被烧得碳焦。   一时间,她的心沉入谷底。   泪水已不知何时滑落,沿着脸颊滴入衣襟之中,冰凉凉。   “沈越!”   声音未绝,人已向灶房冲去。   门框四面吐着火舌,她毫不犹豫抬腿,就要踏进去。   忽而,有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她,就势往边上走去。   眼看着灶房门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焦急地挣扎:“沈越还在里面!沈越还在里面!”   身后人将她抱到屋檐下才松了手,她得了自由又预冲过去,忽而,手臂被拉住,一个力道将她往后一扯。   她的身子原地画了个半弧,在惯性的作用下,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在这里。”   周梨愣了一瞬,旋即抬头,就看见沈越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泪水决堤般涌出来,她一把抱住他,把头埋到他胸前呜呜地哭出了声。   就在刚刚,她以为沈越在火里,没有出来。   沈越抬手托起她潮湿的两颊,迫她看着他。   他的眼睫垂下,在火光中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漆黑的眸子里,映着不远处跳动的火光,似要将眼前泪痕斑斑的女子洞穿,随后,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周梨惊得瞪大了眼,唇边传来清晰而温热的触碰。她下意识伸手推他,却发不出半点力气来,身前人反倒吻得更深。   她想,或许是她刚刚哭得太狠,亦或是还在病中,她才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火光在两人的侧脸上明灭,耳边的喧嚣就此消弭。天地倏地静默下来,唯余彼此,呼吸相闻。 第53章 、涟漪   良久, 周梨清醒过来,听着耳边杂乱的人声,再次伸手推他, 推了数下, 没成功, 干脆唇瓣一动,张口,打算咬醒他。   哪知, 她刚一启齿,一只润滑的金鱼儿就强势地滑了进来。她方才抵着牙关, 他试图撬了两次次, 都没能撬开, 正预放弃, 只在唇边浅尝辄止时,对方突然张了口, 他趁势滑了进去。   周梨惊得睁大了眼,突然有一种最私密的东西被外物侵略了的感觉, 她脑中一热, 就势一口,牙关使劲一合。   她听到近在咫尺的男子闷哼了一声,紧接着,口腔里弥散开一股腥咸。   终于, 两人下意识弹开。周梨浑身燥热, 就像是被丢进沸水里滚了一圈。她不敢看他, 兀自道:“先灭火!”   说完,走出屋檐,向火光方向走去。   沈越看着她, 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痛,又有些麻的唇瓣,再看了一眼灶房,终于反应过来,此时最终要的,是灭火……   他不敢再耽搁,当即去寻了一只水桶来,加入扑火的队伍。   大火扑灭,街坊们渐渐散尽。   周梨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侧身埋头,背对着沈越。   “你刚刚去哪儿了?我的灶房怎么着火了?”周梨问道。   沈越轻咳一声,不自在道:“我生了火,试着做了一碗面条,看着挺寡淡无味的,想着你生了病,口味本就淡,多半吃不下,就出门去街上夜食摊买饺子。不成想,一回来就看见着火了。”他的舌头还有些疼,咬字也不甚清晰。   周梨转头看他,有些恼意:“你出去没灭灶笼里的火吗?”   沈越瞥她一眼,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我记得我走时灭了的,不知怎么就烧了起来。”   周梨瘪嘴:“那现在该怎么办吧?我明天还能做豆花来卖了吗?”   “我明天就去请工匠重新修缮,两三日就能弄好,你放心,银子我出。”沈越自知闯了祸,说话的声音都叫平日里小一些,再加上舌头的咬伤,声音有些囫囵。   周梨见他都这样说了,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为好,望了一眼灶房的方向,起身就要回房间:“夜深了,回房吧。”   沈越“哦”了一声,随着她站起来,她往房间走,他闷着头,紧随其后。   周梨走到门口,直觉身后不对劲,一转身,就看见沈越在后面跟着,给她吓了一大跳,她没料到沈越会尾随她:“我是说回各自的房。”   沈越还不想回房,他们刚刚都那样了,总得把话说清楚吧。   “我买的饺子,你多少吃两个。”   周梨早就饿过劲儿了,又被这大火一吓,顿时什么心情也没了,胃口悻悻然。   “我不吃了,估摸着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天亮,早晨起来再吃吧。”   “你是不是嫌在外面吃太冷,你等着,我给你端到屋里来。”   说完,径直转身,掀了布墙钻过去。周梨抿唇,走进房间。手提着门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闩,兀自走到床边坐下。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沈越端着一只海碗进来。   周梨愣了一下:“这么多?”那碗甚大,比沈越脑袋还大。   沈越把碗放到床头,觑了周梨一眼:“我想着你一天一夜没吃了,就多买了一些。”   周梨看看他,又看看那碗里的饺子,昏黄的灯光里,一个个饺子饱满油亮,周梨想,既然都端来了,那就吃两个吧。   于是,她伸手,打算去端那只海碗,可手还没触到碗弦,就被沈越打住:“等等,我来。”   他旋即端了碗,一只手拿着勺子,舀起一个饺子,送到周梨嘴边。   周梨看一眼那勺子,眼光瞥向别处:“还是我自己来吧。”   沈越看着勺子里的饺子,静默片刻,语气变得悠闲:“你我方才都那样了,你还顾忌什么?”   周梨脸刷一下升温,瞪向他:“你我哪样?”   沈越低下头,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周梨垂头,一时也没了言语。   沈越再次把勺子递过去:“吃吧,再不吃都凉过心了。”   周梨自知再犹豫下去就矫情了,左右他烧了自己的灶房,叫他喂个饺子,又没旁的人看见,就当惩罚了。她张开嘴,凑过去吃了一口。   饺子买来有一阵了,这会子已经不太热,但好在还没完全冷,入口是淡淡的鸡肉香菇味。   她吃了两只饺子后,忽而想起什么,边吃边道:“你方才,倒是熟稔,果然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   拿勺子的手一顿,沈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梨说的熟稔是什么。   他再度舀起一个饺子,递过去,语气平静:“没有,第一次。”   周梨抬眸,看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又去含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道:“是吗?”语气淡淡的,仿佛不太相信。   沈越自是听出来了,并且还从她的语气里,自动脑补出了某种酸意,就像一颗还不甚成熟的青葡萄。   “我说过,我受过伤。”沈越低下头,用勺子在碗里搅拌了一下,舀起一勺子汤,“要喝一口吗,老板说,用猪骨和鸡骨一起熬的,补身子。”   说起自己受过伤,他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仿佛受伤的不是那里,只是手指或是脚趾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周梨听后心里却泛起了涟漪。   她好像又戳中他痛处了。算了,以后得注意一些。   饺子她只吃了一半,实在吃不下了。沈越看了一眼,还剩大半碗,倒了怪可惜,于是,自己吃起来。   周梨见他把勺子送进口中,微微抿唇。那勺子可是她吃过的。再看他面色,平静如常,就像吃她含过的勺子,是一件家常的事。   他吃得很快,两三口就吃完了。   “睡吧,明日我来叫你,如今灶房烧了,店也开不成,饭也煮不了,你就趁这几日回家休息休息。”   周梨躺下,沈越为她掖好被角,站直身子,看着她。   周梨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解地问:“你还不走?”   沈越道:“我等你睡了再走。”   周梨赶紧把眼睛闭上:“好,我已经睡了,你赶紧走。”   良久没人回应她,也没听到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动静。她正好奇着沈越到底有没有走,忽然,一股清淡的墨香扑面压来,紧接着,额头上落下一抹温润的触感。   她一惊,不敢睁眼了,双手捏紧被子。   “我就当你答应了。”   而后,墨香抽丝般消失,紧接着,关门声响起。   她豁然睁眼,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眼前漆黑一片。   答应了?答应什么了?她有一瞬懵然。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   一时间,她一阵心慌,进而脸颊一热。她得解释一下,她什么时候答应了?   但一看屋外天色,算了,明天再说吧。拉过被子来,把脸整个蒙住,睡觉。   或许是半夜起来折腾过,她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沈越说好的来叫她也没来。   她穿好衣服下床,一开门,就看见不远处的灶房那边,有几个陌生汉子,或攀在屋顶,或蹲在门边,或趴在墙壁上。拿的拿斧子,用的用锯子,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而另一边,沈越着一袭青灰色长衫,负手立在一旁,时不时提点一下,这里要弄个排水沟,那里要留着砌洗衣池,俨然一副监工模样。   “沈越。”周梨唤一声。   大约是清晨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她的嗓子还没完全打开,声音有些哑柔,听起来,竟带着几分美人春困方醒时的倦懒。   沈越闻声回头,就看见倚门而立的周梨,平日里她都作小媳妇打扮,把长长的青丝盘成髻,这会子大约还还没来得及梳妆,头发悉数散着,柔柔的垂在肩后,有几捋搭在胸前。   她脸蛋清丽娇小,这样撒着发,反衬出几分温柔妩媚来。   不光沈越回了头,连带着那些干活的汉子们也停了手头的活计,纷纷向周梨这方看来,眼里都闪着惊艳的光。   沈越感受到那些汉子的目光,皱了皱眉,大步走到周梨身边,带着些恼意似的,将她轰进屋子里,合上门。   工匠汉子们见没看头了,又别过头继续忙起来。   屋子里,沈越蹙着眉,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你怎么没梳头就出去了?”   周梨觉得他管得太宽,不理他,兀自说起昨夜的话题:“你昨夜说什么当我答应了,我可什么都没说。”   沈越一哂:“昨夜火光滔天时,你可没拒绝。”   周梨羞道:“那是病了,又没吃东西,没力气,才没能推开你。”   沈越哼笑一声:“是吗?”   他盯着她,大约是他开的药见了效,退了烧,脸上也恢复了些颜色,见她长发如瀑色如鸦,唇似樱桃淡染霞,一时间,体内有什么东西翻涌了一下。   “那是不是推不开就算答应了?”   还没等周梨否定,他便低头袭来,他先是含住她的唇,在她惊慌退却时,又抬手固住了她的后脑勺,他身量高大,她又生得娇小,他这样一压,周梨不堪承受,上身向后倾去,几预跌倒,他适实地伸出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肢。   周梨挣扎起来,伸手去推他,可任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也于事无补。他只管闭着眼,在她唇上劫掠。   周梨万万想不到,平日里那般斯文的人,亲起人来竟是带了几分强制的。   不过她一点也不惊讶,见过酒后的沈越,他做什么也不觉得稀奇了。   周梨虽然成过亲,却从未得男子这般亲过,之前同沈越的那几次,或是带了禁忌的压抑,或是意外触在一起,她都没能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就连昨夜,他们在火光里亲吻,也只是激动之下的反应。   这一次,她居然在他的吻里,感受到一股陌生的酥麻之感,叫她忍不住战栗。   周梨已经没功夫挣扎了,她感觉快要窒息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越突然皱起眉,蓦地放开她,转过了身去,双手叠到身前,长衫的袖摆垂下,挡去腹部一大片。   周梨像一只久旱入水的鱼,才得自由,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她脸色绯红,比胭脂尤甚。   半晌后,见沈越一直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立着。奇道:“你……你怎么了?”   沈越喉头发紧,声音沙哑:“我……你不用管我。”   周梨更好奇了,走到他跟前,见他眉头紧蹙着,额角似乎还有些湿意:“你看上去有些难受?”   沈越瞥她一眼后,又侧到另一边,没说话。   周梨见他双手叠在身前,像是用袖摆特意挡着什么,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他以前受的伤,这样的亲吻,让他感受到了无能。   这个时候,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很绝望吧……   周梨咬了咬唇:“我明白的,你不必掩饰,以后……以后我们不这样了。”   沈越诧异回头,看向她,见她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他突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第54章 、默许   “其实……我……”沈越支支吾吾, 欲言又止。   周梨盯着他,等着他的后话。可半晌过去,沈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周梨忍不住问。   沈越沉吟片刻, 心想着, 这个节骨眼如果告诉阿梨真相, 阿梨一定会认为自己在骗她,万一就反悔不嫁他了呢?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是等他二人成亲后,洞房花烛时, 他再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届时, 阿梨反悔也来不及了。   一想到自己这完美的计划, 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周梨见他出神半晌后竟然笑了, 不免疑惑道:“你笑什么?”   沈越这才回过神来, 忙摇头:“没,没什么, 我先出去一趟,你收拾好了再出来, 咱们出去吃个早饭。”   说着, 就向门口挪去,双手扔挡在身前,摸到门闩了,转过身拉开就跑。   周梨看着他近乎是仓皇而逃的背影, 忍不住叹息一声。作为一个男人, 沈越得多绝望, 以后甚至还会影响子嗣问题。现在他还年轻,牛氏和沈幺大约不会发现什么端倪,可等天长日久, 见儿子迟迟不生育,多半会起疑的。   沈越这个人,这么几年的接触下来,她多少还算了解。别看他平日里温和儒雅,但骨子里却是个固执要强的,甚至还有几分刚毅。不想与外人道的事,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出半个字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梳妆台前梳头。铜镜里映出一个撒着发的女子,两腮还飞着薄红,唇瓣还润润的,一双眸子也亮莹莹的,这都招示着刚刚那一场拥吻有多激烈。   她拿起木梳来,将头发梳顺,又打算去拿头油来抹,她有两种味道的头油,一种是无香的,一种是玫瑰香的。她买的时候倒是没在意什么,店员和她说买一送一,她买下无香头油,顺带挑了那玫瑰香的。   她平日里都只用那没什么味道的,那玫瑰的她都还没拆封。她伸手过去,触到无香头油时,顿了一下,又把手移去拿起了那玫瑰味的头油。   拆了封,把瓶口送到鼻下闻了闻,一时间,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味袭来,一闭眼,就仿佛置身于夏日山间的野玫瑰田里,似乎还有阳光和蝴蝶萦绕。   她倒在手心一点,打圈搓散,将头发理到一边肩头,慢慢抹弄起来。待抹均匀了,又把头发向上盘起,梳成了往日的小媳妇发髻。   梳好头,收头油时,看了一眼抽屉里的胭脂和眉黛,想了想,还是不化了,素淡些好。   收拾好,出得门去,沈越早在门外等候多时,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一时间,有清风拂过,一股淡淡的花香萦绕沈越鼻息。   他看向门前女子,女子道:“走吧。”   沈越勾起唇角,“嗯”了一声,与她并肩出得门去。   路过灶房时,那些做活的汉子们免不得看向周梨,有与沈越熟悉一些的,甚至开起玩笑来:“沈解元,何时成的亲啊,小媳妇这么标致。”   引得其他汉子集体吹口哨。   沈越眼底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但还是板起脸冲他们道:“做你们的活,仔细我不付工钱。”   另一个汉子道:“上回就来这里拆墙,我还道,把墙拆了做什么,原来是为了娶媳妇儿啊!”   沈越被那群人说得一阵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统统扣工钱。”说罢,也不看他们了,兀自与周梨离去。   两人走在长街上,周梨也羞红着一张脸,一路低着头。沈越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道:“想吃什么?”   周梨声音细细的:“都行。”   沈越看向街边的铺子,沿街的早点铺子早开了门。“那边有一家包子铺。”   周梨仍旧低着头“嗯”。   沈越见她一直低头走路,眉峰微挑,特意绕一步拦到她面前,她不妨,差点撞上去。   周梨抬头,有些茫然:“怎么了?”   沈越含着笑意:“你再把头埋低一点走,就要钻地缝里去了。”   周梨顿时羞恼地瞪他一眼:“那你别和我一路,你在我旁边,感觉好多人都在看。”说着,瞥向左右街道,时不时有大姑娘小媳妇路过,只要面向她这边的,她都觉得是在看她和沈越。   沈越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并没觉得谁在关注他们两个:“人家没工夫看我们,你这是心虚,你随我来。”   沈越说着,就抬步钻进一旁的巷子。   巷子很窄,这个时候里头没有人路过,周梨跟随他进去,一时间,沿街的繁华似与他们隔离开来。   “叫我进来做什么?”周梨不解的问。   沈越蓦然执起周梨的手,语气温和:“以后你要习惯,习惯同我一起走在大街上。”   周梨想缩回手,可挣扎了两下,也没挣脱开:“你放开我,我们还没成亲呢,别拉拉扯扯。”   沈越并没打算放:“阿梨,自从半夜翻.墙过来找你,你我二人就已经扯不清了。”   周梨看向他,嗔怪道:“你还好意思说,都怪你。”   沈越微微蹙眉:“都怪我?怪我破坏了你和王大哥的婚礼吗?”   周梨不说话了,她从沈越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悦。   沈越手头的力道微微收拢,周梨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双手被捏紧了几分,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沈越面色淡然,但眸光却拢了几分情绪:“你觉得王大哥怎么样?”   周梨有些莫名其妙,沈越这问题有些没头没脑的,她如实答道:“自然很好的,又有手艺,为人也老实,性子又温和,长得也壮……”   “若是我不翻.墙,你是不是当真要嫁他?”沈越向前走了一步,周梨不自觉往后退一步,这处巷子十分窄小,她这么一退,直接抵住了墙角壁。   周梨似自嘲一般:“都收了人家聘礼,当然是决定要嫁的,不然你以为我在戏弄王大哥么?我周梨成什么人了?”   沈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是吗,那我呢?”   周梨一惊,看向他。此时,天光自巷子上方撒下,他沐在冬日清晨的温柔的阳光里,眉若刀裁,睫似鸦羽,鼻子挺若山峦,唇形清晰,就像那些文人用工笔勾勒过一般。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沈越,以往他们也曾靠这么近过,但她从来不敢看他太久,恐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可今次的心境竟与以往不同了,她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看他了。   她以前只知道他长得俊朗,却不知是怎么个俊法,如今看来,他的俊,是一种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上擂鼓的俊。这不,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聒噪起来。   “你……”她含了一抹娇羞低下头去,“你是自己个儿贴上来的,和我无关。”   沈越一听,扯着嘴角冷哼一声,双手放开她,周梨原以为自己得了自由,正要走开些,却不曾想,沈越的双手直接撑到了她身后的墙壁上,把她禁锢在了他身前。   她心里开始发慌,觑一眼巷子里头,深怕有人来:“喂,你可是读书人,正人君子。”说着,伸手去推他胸膛。   沈越笑了:“早在我跳墙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在你面前,就让圣人们歇会儿吧,君子不君子的,那是对外人。”鼻尖都是她发间的玫瑰花味儿,他不自觉就俯身欺下。   周梨反应奇快,他不过才触到一点她的发丝,人已如清水游鱼一般,从他腋下钻了出去。   周梨红着脸:“你每次都忘了,我说过,以后我们不这样,不然过一会儿你就更难受了。”   沈越一听,登时如被泼了盆冷水。他自己都差点忘了,她倒是时时都记得,记得还不打紧,还要时时提醒他。   他收回手,抿唇:“也对。那咱们去吃早饭吧。”   周梨瞥他一眼,见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顿时拢了眉头,沈越她是看出来了,耍起流氓来会忘了这茬。算了,看来以后自己注意着,不与他接触就好,省得还得出言提醒,接他伤疤。   两人走出巷子,巷口不远处一个卖炊饼的老婆婆见二人面色红润的出来,不免笑嘻嘻多看了几眼。   周梨羞赧不已,兀自向前走去。沈越快步追上去,两人走进包子铺,点了包子,开吃。   周梨这还是头一回和沈越一起在外头吃东西,她不敢看周围,只埋头吃着。   这镇上大抵也有许多人认得她这个豆花店的老板,总会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看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   沈越捏着包子慢慢吃着,眼光却始终盯着周梨。只见她一直垂着脑袋,恨不得把头埋进稀饭碗里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选了包子店邻窗的位置,木纹的方桌上摆了一笼热气滕腾的包子,冬日的阳光白白的,温柔地从旁边的窗户撒进来,有一只麻雀飞到窗棂上站着,向着窗边的两人啁啾了两声,又兀自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沈越知道,她不需要再向周梨确认什么,昨夜灶房起火时,她焦急着叫着他的名字,还试图冲进火里,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你光吃稀饭怎么行?来,把这个包子吃了。”沈越递过去一个包子。   周梨没抬头,伸手接过去,抱着慢慢啃起来。   “吃好咱们就回村,我让爹去合一下八字,再择个吉日。”   周梨掐了一点包子吃,点头:“嗯。”   “成亲后咱们是住家里,还是在镇子上另买一处宅子?”沈越似乎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另买一处吧,不然把咱们现在的院子重新修缮一下也可以。”   周梨喝一口稀饭,又点头:“嗯。”   “和父母分开一点,咱们也方便一些。”见她脸蛋红润润的,声音蓦然带了一点懒散的意味,“白天黑夜都要方便一点。”   周梨根本没听出什么来,仍然点头:“嗯。”   沈越见她如此,顿觉好笑,突然唤她:“夫人。”   周梨:“嗯,”察觉不对,“嗯?”   旋即抬头,瞪他。   他则笑盈盈的。 第55章 、婚期   吃了早饭, 两人一起往沈家村走。   路过四洞子桥后,周梨的步子渐渐慢下来,不一会儿就落在了沈越后面两步的距离。   沈越发现身侧的人没跟上, 回头看去:“怎么不走?是我走得太快, 跟不上吗?”   周梨摇摇头。   沈越见她一副踟蹰模样, 明白过来,她是不敢和他一起走在村子里。   于是,他走到她身边, 牵起她的一只手:“走。”   周梨被他一拉,不得不往前。   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慢慢出现在村人们的视野里。村口摆闲资的人们看见了, 纷纷噤声望过来。周梨不敢看他们, 兀自埋着头, 被沈越一路拉着往前。   手心与手心交握在一起, 直到走到家门口。牛氏见儿子回来了,冲到门口来看, 一见两人并排而立十指相扣,顿时明白过来, 喜笑颜开。   “娘, ”沈越道,“爹呢,我有事与你们商议。”   说着,就拉着周梨往自家院子去了。   沈幺从堂屋走出来, 见到两人, 儿子春风得意, 阿梨羞羞答答,顿时也明白过来,笑道:“啥事要与我们商议呀?”   “婚事。”沈越笑, 露出一排贝齿。   近中午时,牛氏把李氏也请了过来,几个长辈坐在堂屋内,围着地笼慢慢商议婚期。   周梨不想去听,就主动说去灶房做饭,沈越自然是贴着她跟到灶房。   周梨立在灶边清洗土豆,一丝头发滑落到她颊边,她正要伸手去撩起来,而另一只手动作比她快,帮她撩到了耳后。   周梨望一眼身旁的沈越:“谢谢。”   沈越道:“以后无需和我说谢谢。”   周梨别过头去,红着脸轻轻点头:“嗯。”   洗了菜,沈越自觉地坐在灶笼前生火,周梨开始切菜。   谁知头一刀下去就切到了手指。周梨“啊”了一声。   沈越一惊,忙站跑过来,拉住她的手看,只见左手食指的指背上,割了一道口子,那口子很细,也不深,但擦破了皮,还是流了点血出来。   这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周梨就预收回手继续切菜,哪知沈越眉头一拢:“别切了,你看都流血了。”   说着,抓起周梨的食指竟往自己嘴巴里送。   一口含住,周梨只觉得一阵温暖濡湿将她食指包裹了起来,她想缩回手,而沈越抓着她手臂,压根不想让她动一下。   周梨无奈,瞪着他:“你放开我,这样被长辈们看见了不好。”   沈越没放。非但没放,周梨甚至感受到,有一只小金鱼开始绕着她的食指舌忝食起来。   立时,一股温热的电流从那细小的伤口处渗透进她的血肉,瞬间传遍全身。周梨浑身一滞:“你,你快放开,这样不好。”   沈越仍然没放,舌忝食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口允口及。周梨望着她,一双眼水光潋滟:“你别吸……血很脏……”   沈越没听她的,又吮了两下。周梨看着自己的手指整个没入沈越的口里,这感觉说不出的暧昧。   这下,她不只感觉到了被电流击中的酥麻,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犹记得多年新嫁前,周家养母塞了本小人书给她,对她说,这是教你晓事的秘籍,你多学几招,会得多一些,闺房乐事更多,汉子们才更疼你。   她不懂,等养母离开房间了,只剩她一人时,她翻开了那本书。   画是用工笔勾勒的,没有上色。第一副是一男一女坐在床边,第二副就见他们两个倒了下去,第三副,两人亲作一团,第四副不知怎么画的,衣服竟画丢了,第五副时,周梨才察觉不对,那也是她第一次认识男人和女人的身子,居然差别那么大。   犹记得,那书里头,就有一副是男子把手指塞进女子口中,女子含住,舌忝口及……   而她和沈越正好相反,是他含着她的。   只是那些书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直往脑子里钻,她想着想着,脸红得都要滴出血来。   沈越咬着口里的腥咸,只希望能为周梨止血,谁知一抬眸,就见周梨一张脸涨得绯红,就像一只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恰好,她今天的头发也是玫瑰香。   他看着看着,心里也生出一丝悸动来,恨不得今晚就娶了她,到了洞房再与她说道说道,劝解她以后面对自己时,不必这样害羞。   周梨察觉到沈越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像是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赶忙垂下头,轻声道:“快放开,待会儿你爹娘进来了看见多不好。”   沈越这才松了口,再松了手。周梨缩回手,看了一眼那手指,那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见一点血迹,但或许是因为被含得久了,有些发白,指腹上的皮肤也有些绉绉的了。   她拿起刀,继续切菜。沈越见了,一把将刀夺过来:“我来。”   周梨被他挤到一边。   “你待会儿只负责炒就是了,切菜我还是会的,多少学过一点剑法。”沈越说着,已经开始把土豆切丝。   周梨看着他干净利落的动作,一时也不敢相信,这还是昨天把她灶房烧了的男子吗?   沈越似乎感受到她的疑惑,笑道:“我只会切,不太会炒,以后家里的饭食,恐怕还是只得有劳夫人。”   周梨一听,捏起小拳头朝他臂膀砸去:“你再胡说?我就不嫁了。”   沈越手里的刀没停,却侧头来看她,见她双颊的红一直延伸到耳根,心里就莫名的甜,就像整个人都浸在了蜜罐子里。他中了秀才,中了解元都没这么高兴过。   是啊,他等了两年多的女子,终于到手了。虽然使了点小手段。   堂屋那边议完亲,牛氏走来灶房看看,一到门口,就瞧着里头的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刚抬起的脚就又收了回去。笑得合不拢嘴了,她家这读书读傻了的儿子总算开窍了,要娶媳妇了。看他们两个这样儿,指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抱上金孙孙了。   牛氏想着金孙孙悄悄退到了一边去,这顿饭就留给儿子儿媳做了。   饭菜做好,两家人变作一家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吃饭。   周梨的手艺自是人人都称道的,沈鱼夹着一只酿辣椒咬了一口,边吃边道:“真好,以后阿梨就是我家嫂子了,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吃嫂子做的东西了,哥,你也是哦!”   说着,递给他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沈越昵了妹妹一眼,没说话。   沈幺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日子就定在过完年后的圆月初八,我刚刚翻了黄历,那天日子很好,宜嫁娶。”   周梨不禁道:“腊月初八?那就是半个月都不到了?”   牛氏以为她担心时间太赶,婚礼准备不周全,忙道:“你放心,时间虽然紧了些,但该准备的我们都会准备,三媒六聘样样不少。”   周梨低下头:“不用那么麻烦,毕竟我们家也没什么陪嫁。”   牛氏笑道:“要什么陪嫁,你人过来就行。”   沈越见饭桌上一直说婚事,周梨都羞得不敢夹菜了,忙转了个话题,让大家快快吃自己的饭。   几人一边吃一边摆起了其他闲,但因为刚商议好婚事,三两句话就又会扯回来。   中途,牛氏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哦,我们怎么忘了这茬,既然议定了婚期,那么男女双方在成亲前不能再见面了,得成亲后才能见。快,你们俩快吃,吃了阿梨和你娘就快回去,咱们该守的风俗还是得守,才吉利。”   周梨惊了一下,沈越抿了抿唇。   “娘,我们住得这样近,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这么多天都不见。”   “也对……”牛氏想了想,“那这样,阿梨最近就住店里了,越郎你就在家,你只要不到镇上去,你俩就见不着。”   李氏听了也说好,沈幺听了点点头。   周梨咬着筷子头,和沈越对视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   吃了饭,周梨还想捡碗,牛氏忙让她回去了,这里她来收拾。嘴里一口一个得想着成亲吉利一类的话。   沈越还想送送周梨,被牛氏拦了下来。眼看着周梨被李氏扯着出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心里顿时慌张慌张的。但见娘和李氏这么热衷这劳什子风俗,他又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这个地方成亲一贯都是这么做的。   周梨回了趟家,李氏赶紧催着她收拾东西回去店里。   周梨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一路回镇子去了。   那些工匠们动作挺快,花了两日就修好了灶房,周梨又可以做豆花卖了。她的店又重新开张。   只是这两日来每每晨起,她都会掀开那布墙看一看隔壁,橙子树下空空的,房间门也锁着的,沈越没有来过。心里就会有什么地方空唠唠的。   她就奇了怪了,两年多以来,她也有很多时候见不着沈越,可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如今也只不过是两三日没见,竟好似时间都慢了下来,度日如年。   她数着日子,还有三日过年,过完年还有八日,他们就成亲……一想到成亲,心里又是一阵悸动。   这一日,她打烊后,闲来无聊,见天还没黑,独自一人呆在空空的院子里觉得无趣,便到街上去转了转。   路过一处书摊,突然就想到沈越,他读那么多书,既然要做他媳妇儿了,是不是自己也该充实充实,免得日后给他丢脸。   她走到书摊前,随后拿起了几本书。   老板见了她,殷勤地笑道,“小娘子买书啊,这是最后几本了,我急着收摊,你看我给你打半折,你都买了如何,可划算了,平日里这点钱可买不了这么多,而且,”老板故作神秘状,“我这里还有旁处买不到的书。”   周梨没听出老板话里的端倪,看了看摊子上也就五本书,花不了几个钱,便答应了。   抱着书回去,见天色不早,洗漱一番后,还不想那么早进房间,便烧了地笼点了灯,坐在院中的桌旁看书。   她新买的书,随意抽了一本来看,翻了第一页,她才知道,好像是个话本子,名叫《玉桃春色》。   她这几年也认识了不少字,基本的阅读已经不成问题,只是那些文绉绉的、读起来拗口的,她或许认得,却有时候并不太懂其意思。   她看了几页那书,大抵还是能理解,好像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踏青,在庙子遇见个年轻俊美的和尚,从此动了芳心,三天两头来庙里找那和尚,和尚一直都对小姐保持着距离,小姐为此流了无数次眼泪,终于有一日,小姐决定斩断情丝,不扰那和尚修行,决定嫁人了。   她前往寺庙,把这消息告诉那和尚,妄图为自己这段荒唐的情缘做最后的了结,谁知,那和尚听后,居然把小姐拦在厢房里,不让她走了。   接下来的描述周梨没看明白,因为是一首诗,有道是:   拦芳入怀霓裳尽,鬓斜钗落咬春樱,   佛榻从此染娇色,如来堕尘动凡心,   逆水行舟玉桃颤,艄公掌舵粉莲倾。   周梨琢磨半晌没懂,皱起眉来,嘴里也不禁念出声:“逆水行舟玉桃颤,艄公掌舵粉莲倾?”还连念了两遍。   突然,一个男子声音从头顶笼罩下来:“你在看什么书?”   周梨一惊,旋即抬头,就见沈越立在自己身后,一双眸子映着桌上跳跃的灯火,显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   周梨疑惑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不能见面吗?”   而沈越并不理这茬,而且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书,翻了两页,淡淡道:“你喜欢看这种书?”   周梨道:“你来得正好,这书好难懂哦,你瞧这句,这是什么意思啊?”   沈越放下书,抬手轻轻摸了一下周梨的脸蛋,声音带着些微哑:“你真想知道?” 第56章 、逛街   周梨觉得他这语气怪怪的, 但还是不明所以地点头:“嗯。”   沈越笑了一下:“都是字面意思,没什么好讲的。等日后你见得多了,体悟得多了, 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梨望着他:“那你现在就给我解释一下, 这句是什么意思, 你瞧,这艄公掌舵粉莲倾,还能理解, 就是艄公把船开进莲池,压歪了一池的粉色莲花, 可是这逆水行舟玉桃颤呢?水里怎么会有玉桃?还颤?玉桃为什么会颤?”   周梨睁着一双水润润的杏眼, 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 她是真不懂, 所以每眨一下眼睛就显出一副无辜可欺之色,说的又是那些能叫人意乱情迷的话语, 令沈越一阵心神荡漾。   手指再度抚上她的脸颊,冬日的肌肤是冷滑的, 就像摸上一块凉软的玉,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身子倾下来一点,眉眼笼罩进一片阴翳里,显出几分莫测的情绪。   沈越突然靠近, 周梨怔住, 一时间面上又燥热起来。   沈越盯着她的眼睛:“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会很难受的。”   周梨不太明白他的话:“啊?怎样看着你啊?为什么会难受?”   沈越闭上眼,定了下心神,直起身来:“时辰不早了, 你快回房歇息吧。”   说着,走过去掀开布墙,往自己那半边院子去了。   周梨心里有好多问题哦,一个都没得到答案。而且这么几日没见沈越了,他跑来就看这么一会儿吗?她还想再和他说说话。   于是,她捏着书起身追过去。   沈越已经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正要把门合上。   莫地一只手撑住门板,沈越关门受阻,抬眸看来:“你怎么还不回房间。”他问。   周梨阻了人家关门后,却又突然感到尴尬。他们还没成亲呢,她就这么主动送上门,似乎极为不妥。她垂着眸子想了想,干脆顺着刚刚的话题揪着问吧,不然还能说什么?说她想他了?不,才没有。   “你当夫子这么几年,教的都是些童生,今夜你就当我一个人的夫子好不好,给我讲讲书。这逆水行舟玉桃颤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沈越抿唇:“你可真好学。”   周梨娇羞地低头:“你是解元,将来要做你的夫人,我压力有点大,所以我也要多看看书。”   沈越听着她的话,心里莫名一暖,但又觉得好笑:“你就看这些书?”   周梨抬头:“这书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沈越伸手,把那本书从她手上接过来,然后转身往房间里头走。   周梨跟进去,就见他走到桌边,把那书扔到桌上,然后猛然转身。   周梨不妨,惊了一下,而下一刻,沈越已一把将她捞进了怀里。   “啊!沈越,你干什么?”周梨整个人被禁锢住,半天也没挣脱。   沈越的脖颈抵着周梨头顶的发髻,发丝软软的,触在他颈部的肌肤上,他忍不住动了动喉结:“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是沙漠里的水源,饥荒年间的香饽饽,无时无刻不在让我难受。”   周梨怔住,不敢动了,缩在他怀里,“难受?”她突地想起点什么,“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快放开我。”   沈越不放,“你不是想知道逆水行舟、艄公掌舵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你……”他附到她耳边,轻吐气息,“是两种姿势……”   沈越贴着她的耳朵,详细地和她说了那两句诗所蕴含的姿势以及道理。   待说完,周梨大惊,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张脸滚烫滚烫。   她飞快瞥向沈越一眼,见他眉宇敛着,看不出是个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表情,周梨恍然大悟,为什么沈越从刚刚她问这问题时就开始说难受了。   她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知道,我不是故意戳你伤疤的,我以后再不看那书了,你快睡吧。”说完,风一般跑出了沈越的房间。   沈越本想叫住她,和她解释一番,但一想,也就还有十来天成亲了,不急这一时。万一她知道真相,说他骗她,反口不嫁了,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走过去关上门,走回床上,躺平。房间里还残留着一些花香,是她发丝间淡淡的玫瑰花儿,一时间,他辗转难眠。   周梨回到房间,把自己一股脑埋进被窝里。   太羞人了。那句诗居然是描写的那个啊啊啊啊,亏她还那样一本正经地问沈越。   一想到自己又无形中刺激到了人家,心里就懊悔不已。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看来不光是身体,还有言语,都要注意!   不过……其实只是被沈越那样抱着,什么也不做,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的身心就已经开始为之颤动……   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日她醒得挺早,起来洗漱一番,打着哈欠开门,就见沈越早已在门口站着了。起初他是背对着门,听到了开门声,转过头来。   周梨顿觉失态,忙收了哈欠,调整好面部表情,冲沈越一笑。   沈越见她如此,在心里暗暗夸了一番:自家媳妇真可爱。莞尔道:“醒了?”冬日的清晨,阳光白白的,柔柔的,撒在他的脸上,为他度了一圈柔和的银边。   周梨点头:“嗯。”   “走吧,今日不开张了,咱们进城逛逛。”说着,就拉起周梨的手,领着她往外走去。   门口有匹马,是沈越早准备好的,二人便同乘一骑,向着镇外奔去。   马上,周梨不解地问:“怎么突然想着进城呀?你娘不是让咋们成亲前都不见面吗?你还敢带我去城里转?”   沈越道:“我假托府城里有学子雅聚,便出来了。至于进城,我只是想给我家媳妇儿买点漂亮首饰和衣裙。驾——”沈越说着,挥着鞭子在马屁股上打了一下。   马儿跑得更快了。周梨在惯性的作用下,背贴得沈越更紧了。   “怎么突然想着买什么首饰衣裙呀,又用不着的。”   沈越笑:“没有为什么,我高兴。”他就是想买,钱袋子里的银子在跳,等了好几年的姑娘终于答应嫁他了,他恨不得把星星月亮摘下来给她。   到了城里,沈越把马寄在一处客栈,便牵着周梨的手在大街上慢慢走。周梨万万没想到沈越竟带她来了府城,她还以为他指是想在县城转转。   “有看中的店吗?”沈越侧头问她。   周梨看着沿街的繁华,一时之间有些眼花缭乱。她可从没来过府城,去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县里头,毕竟甜水镇离府城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   她摇摇头,表示没想进的店。   时不时与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擦肩而过,周梨见人家身上的衣服,或崭新、或华丽,又看他们的头上,皆是簪金戴银的,再低头看一眼自己。   淡秋香色衫子,还是半旧的,土土的。   她小声道:“早知道要来府城,我就该换一身衣裳来,至少换个不这么久的吧,然后再插根簪子、涂个胭脂什么的。”   沈越看看她,嘴角微扬:“怎么了?我觉得你这样很好啊?并无不妥。”   周梨颔着下巴,怪自卑:“哎呀,反正下次再来你得提前和我说。”   沈越含着笑意看着她,见她埋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也觉得很是可爱。   “跟我来。”   周梨的手被他一扯,就往街道旁边的一处店子走去。沈越步子轻快,几乎是拽着她走的,她在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写着“霓裳阁”三个字。   忙拽住沈越的手:“等等。”   沈越不解,回头看她:“怎么了?”   周梨低声道:“咱们换一家吧,这家我听说一件衣服至少要好几十两。”   沈越笑了,没说什么,仍旧将她拉进了店里。有伙计迎了上来,应勤地招呼。周梨有些局促,把目光投向沈越。   沈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去吧,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   周梨侧头,伸手挡着自己的嘴,用气音道:“太贵了。”   沈越附到她耳边:“又不要你出钱。”   周梨顿时语塞。见伙计又杵在一旁笑盈盈等着,周梨只得硬着头皮去挑衣服。   霓裳阁里头的衣服,面料、裁剪、缝纫,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没有标价格,但周梨上手一摸就知道,指定老贵了。   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沈越这个败家爷们儿,手上从衣架上随意提溜出一套珍珠白的衣裙。   “这个?”周梨抖了抖衣裙,问沈越。   沈越看一眼,点头。   随后伙计便带着她上二楼去试穿。   一进试衣的厢房才知道,里面不止有丫鬟帮你穿脱,还有梳头娘子,帮你梳能配衣裳的发髻,若是你愿意,甚至还可以帮你化个妆。   周梨在丫鬟的摆弄下,脱脱穿穿,心里有些发虚。她一个乡下女子,被人这般伺候,还是头一遭呢。   穿好了衣服,周梨有些不自信,问向一旁的丫鬟娘子们,丫鬟娘子们早愣住了。   谁成想,方才还是朵路边小野花,换个衣裳就变成了美艳脱俗的白牡丹了。   丫鬟娘子们围着她一通夸,梳头娘子更是把她按到梳妆镜前,为她梳起头来,有丫鬟又去取了胭脂眉黛来。   周梨心更虚了,她弱弱地问:“弄头发化妆要钱吗?”   梳头娘子笑了,还是头一次见这样质朴的客人:“不要钱,这是本店特色,梳头化妆也算不得精细,只是随意弄一下,配衣服才得衬。”   周梨想,怪不得这里衣服那么贵,贵有贵的道理……   沈越在下头的大堂里随意逛着,时不时牵起一件衣裳来看两眼,看见自己觉得好看的,就叫伙计送去给阿梨试。   忽而,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沈兄?”   沈越一回头,就见一个黑脸微胖的男子在身后,认出来人,当即行礼:“原来是袁兄。”   袁尹是他两年前一同参加乡试的友人,当年沈越考第一,他考的第六。后被府城里的提辖大人看中,招去做了女婿。前两年还是布衣旧鞋的书生,如今摇身一变,已是绫罗绸缎贵公子了。   袁尹不留痕迹打量沈越:“沈兄这两年如何,可成亲了?”   沈越如实道:“还没成亲。”   袁尹颇为惊讶:“还没成亲?不应该啊,沈兄可是咱们那届举子里,样貌最英俊的,连巡抚大人都预招你做婿,怎会单身至今?”   沈越道:“家中已为我说了亲事。”   袁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但见沈越这身衣着,一如当年乡试初见那般,布衣长衫,没什么变化,他家又在甜水镇的乡下,家里头说的亲,大抵也是个乡下女子。   乡下的女子大都目不识丁、行止粗鄙。样貌嘛,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估摸着比自己还黑。也是为难这位才华横溢的沈解元了,作为同考举子,袁尹暗暗为沈越惋惜一番。   此时,一个女子从楼上走下来,袁尹赶忙迎上去:“夫人,小心台阶。”   袁尹将夫人领到沈越面前,做了一番介绍,内心也颇为自豪,他们家夫人,是官家千金,样貌虽算不得太出众,但气质风貌摆在那儿。   崔氏单眼皮高颧骨,算不得多漂亮,但仪态很有一番大家闺秀模样,见了沈越,先是暗自惊艳了一下,而后礼貌地询问:“沈解元也是陪家中夫人来这霓裳阁的吗?”   袁尹赶忙纠正道:“夫人,沈兄尚未娶妻,应该是带未婚妻来逛街的。”   沈越点头。   崔氏好奇道:“不知沈解元未婚妻是哪家千金?”   她原想着,像沈越这般的人品样貌,怎么着也得配个官家女子吧,瞧他家那相公,乡试第六,就被父亲看中了。乡试前十里头,只要不是已婚的,在鹿鸣宴上就会有各州府地方官员相看,堪比京中榜下捉婿。   沈越不卑不亢道:“我家未婚妻乃我同村乡邻,村野女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千金。”   崔氏听了,大抵也是如袁尹一般的想法,她自小都是同官家姑娘一道玩耍,对乡野的女子,她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他们家烧火做饭、端茶倒水的那些丫鬟婆子身上。   三人正说着话,就见二楼走下来一名女子,一个黑圆脸的妇人。   袁尹和催氏暗道可惜,心想,俊美的沈解元居然配了个这样的女子。但很快就发现认错了人,那妇人的衣着是这店中的伙计装扮。   妇人侧身让道,对身后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才见一白衣女子步履和缓地走下台阶来。 第57章 、玉桃   女子一身月白的衣衫, 衣衫上用银丝绣着牡丹纹样,花蕊用小米珍珠穿绣而成,随着女子的走动, 银丝与珍珠的光华流转, 显出几分低调的华贵来。   顺着那婉转流光向上看, 就看见一张白净娟秀的脸。柳叶眉,杏儿眼,两腮染春粉, 口若含朱丹。   她看向楼下大堂,似是在寻找什么, 星眸流转间, 原本喧闹的大堂里陡然噤声。   走到中途, 女子脚下一滑, 堪堪一个踉跄,一旁的妇人扶住她:“姑娘, 我扶你下去。”   女子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一笑, 仿若她周身都笼上了一层春光烟霞, 竟比那珍珠的光华还要夺目。   大堂内几乎所有目光都向她聚焦,袁尹与崔氏也愣着神,心道这宁安府内还有这等绝色,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女子顾盼一会儿, 似乎找到了什么似的, 眼中露出喜色, 然后一步一步向着他们这边走来。袁尹与崔氏正疑惑,他们俩可不曾认得这女子,尔后, 就见女子冲着他们的旁边一笑,唤一声:“沈越。”   袁家夫妇一愣。   沈越已伸手牵住周梨,周梨笑着问:“这套衣裙好看吗?”   沈越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眼底尽是温柔:“好看。”   袁尹凑过来问:“这位是?”   周梨这才注意到沈越身旁还站着一男一女。   沈越拉过周梨来,为他们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周梨。”   周梨见二人穿着,不似寻常人家,那夫人又欠身向自己行礼,她便也学着那样回了一礼。   尔后几人再寒暄了两句,沈越怕周梨在陌生人面前不自在,买下衣服后,同袁尹夫妻作别,出了霓裳阁。   周梨原本想把身上的新衣换下来,但一想到沈越的朋友在,她原本的衣裳实在太旧太土了,就决定穿着这身绣牡丹的白衣走。   走在街道上,人来人往里,周梨发现,有好些路过的行人纷纷向她投来目光。   她的手心一紧。沈越牵着她,感受到她手心微小的力道变化,侧头看来:“怎么了?”   周梨怪不好意思的:“我这样穿是不是很奇怪?怎么好些人都在看我?”   沈越笑了:“不奇怪啊,他们看你是因为你好看。”   周梨的脸颊一红。又问别的:“刚刚你那位同窗,我看他家夫人一派贵家小姐的气度,家世一定不凡吧?”   沈越如实道:“那位夫人是府城里提辖大人家的千金。”   周梨听后,埋下头不说话了。   身侧女子突然安静下来,沈越不解地问:“怎么了?”   周梨道:“我以后会不会给你丢脸?我一个村妇,还是个寡妇,家里没背景,举止不得体,也没什么才情……”   周梨还要说,可嘴巴突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掌捂住。   沈越拧着眉,阳光自他身后倾泻下来:“你在说什么?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没看见这街上无数惊艳的目光吗?我都后悔带你去买这衣裳了,”   他话音未落,周梨赶紧就把话头接过去:“可以去退的,的确太贵。”   沈越曲指敲了她脑门儿一剂核桃:“我是说,你穿这身太引人注目,我家媳妇儿都被别人看了,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周梨望向他,见他眼底染着笑意,眼眶竟突然润润的:“沈越。”   沈越再度牵起她的手:“你傻不傻,我沈越要娶的是你,没见娶什么崔提辖鲁提辖的女儿,再说,我也不过是一介村夫,咱俩正得相配呢,将来若我沈越真能有点什么出息,那我的也是你的,咱们夫妻一体。”   周梨被他最后一句逗笑了,又有些恼他这般浑说,捏起香拳砸了他一下:“你堂堂解元郎,净说瞎话。”   沈越被她垂了一拳,心里美滋滋,嘿嘿一笑:“走啦,你看这府城,卖的东西可比咱们县城里多,咱们去好好逛逛。”   沈越拉着她往前走。周梨收起眼底的湿意,随着他而去。   府城里头不光有漂亮的衣服首饰,吃的玩儿的也很多,沈越对这里还算熟悉,带周梨去了好几个地方,这导致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一晃眼,就要天黑了。   等周梨意识到时辰不早,他们已经来不及赶回甜水镇。   “沈越,怎么办?好像回不去了。”周梨望着远处山峦,太阳已经没入一大半,担忧道。   沈越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回不去就不回了,咱们住客栈。”   周梨先是惊了一下,但随后想,好像也只得这样,便“哦”了一声,然后跟着沈越继续逛。   周梨从路过的人们口里得知,今夜府城江边会有烟火秀。   她从小到大,不是在周家村,就是在沈家村,生活的圈子十分小,还从未见过放烟花。只是听人说过,当烟花盛开时,连星空都为之失色。   “沈越,既然咱们不回去了,干脆去江边看烟花怎么样?我还从未见过呢。”   沈越欣然。   沈越拉着她一路走到江边。烟火秀要到戌时才开始。但现下的江边已经挤满了人。   将黑预黑的天幕下,不远处是冷江白链,近处便是人头攒动,哄闹闹的。   周梨怕挤挤攘攘的把她和沈越两个挤散,干脆两只手都缠到沈越的手臂上,像一株丝瓜藤盘旋着橙子树杆。   寻到一处还无人占的位置,他们就地坐下来。   此时天色已晚,江风吹来,撩起周梨的鬓发,她浑身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她抱住自己,打了个寒惊。   下一刻,一只手臂从她身后绕过,揽住她,将她往旁边一带。她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就栽倒进一个淡淡墨香的怀抱里。   周梨抬起头来,就对上沈越硬朗的下颌。他一双眸子正看着远处的江水。   周梨挣扎了一下:“这……大庭广众不太妥吧?”   沈越当然不会再放开他,眸子垂下来,笑道:“这里是府城,没人认得咱们,无需害怕,再说,你看看这四周。”   周梨有些不解,抬头巡望一圈,借着远处江岸边的灯火,她隐隐看见,他们的前后左右,近处远处,几乎都是鸳鸯成对,并蒂成双,且每一对都举止亲昵暧昧。   她被烫了眼,旋即收回目光,视线无意间划过沈越身侧,就见那处正有两只鸳鸯,女子仰卧在男子怀中,男子低着头,二人正忘我地亲吻着,由于隔得太近,时不时会有几声娇滴滴的轻哼声传来,引人遐思。   周梨的双眼像是被针戳了一般,赶忙移开视线。   正此时,江面上映出一道光点,那光点宛若一只发光的鹰,倏地从地表冲到半空,紧接着,只听“嘭”一声巨响,烟火绽放,两岸登时亮如白昼,平静的江水映着烟花雨,立时变作一条宽阔的人间银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周梨也兴奋地伸手指着江对岸:“沈越,你看,你看,开始了。”   第一束刚隐没下去,紧接着,第二束烟花腾飞,再次炸开。   周梨大约是太兴奋了,双手下意识抓住沈越的一只腿,不住地摇:“沈越沈越,好好看啊!”语气就像是从来没吃过糖的小孩子,突然有一天吃到了糖那样兴奋。   沈越微笑着转过头来看她,女子娇美的脸庞,映着明灭的烟火,显得格外兴奋,透着几分纯真。他轻声回应道:   “是很好看。”   周梨的目光一直被烟花吸引,全然没注意身旁人说了什么。   也不知那烟花盛开了几茬,蓦然,她的下巴被捏住,一个力道促使她转头。   周梨怔了一下,沈越的脸已经慢慢靠过来。绚烂的烟火在他幽深的眸光里绽放,他直直地盯着她,一瞬不移,一如他平日里看书时那样认真,独属于他的似墨似竹的气息不断靠近。   周梨突然有些紧张,双手的指节下意识弯曲抠紧,却忘了她抓住的是沈越的腿,大约是有些用力过猛,沈越突然哼了一声,皱了皱眉。   一时间,又一束烟花升空,嘭——盛放。   然后气氛一下子变了,沈越退了回去。周梨也才察觉自己捏疼了对方,默默地转去看半空的烟花雨。   只是两人的眼珠会时不时向对这边转来,牵引着,勾连着,就像他们之间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只差一个待续的时机。   两人似被猫爪刺藤缠在一起,那藤蔓上密密麻麻的小刺,时时磨着他们,带来一种隐忍的痒意。   烟花秀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结束,江边的人们逐渐散去,沈越牵起周梨,向繁华街市走,去找住的地方。   沈越想着周梨逛了一天,也该乏了,因此看见第一间客栈时便走了进去。   沈越冲掌柜道:“两间房。”   掌柜一笑,“不好意思客官,咱们这儿只剩一间了,”说着,眼光在周梨和沈越身上扫过,“二位可要住下?”   周梨低下头去,便听沈越干脆地回答道:“住。”   她闻声,蓦然抬头看了沈越一眼。   登记好,便有小二来领着他们上楼,到了房间门口,小二便退下了。   周梨先进门,沈越后一步进来,顺带反手把门扣上。周梨听到落闩声,转过身来,面对沈越。   房间里立着两只柱灯,床头一只,门口一只,遥相呼应,暧昧不明。   两人对望着,这一次,谁也没有躲开眼,缠连着他们的藤蔓从江岸烟火蔓延至此刻,藤枝收拢,二人同时向对方走近一步。   沈越伸手,拉过跟前女子,拥进怀里,埋头吻下。   唇与唇相触,濡湿黏腻又缠绵悱恻,门口的柱灯将二人的影子投到窗棂上,难分难舍。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灯芯燃过寸余时,蓦然,沈越觉得他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正一点一点,从周梨的腰肢,一路下滑到她圆润的玉桃上。   一种奇怪的触感叫周梨身子一颤,还是头一回有男子摸到那里,她有些羞,又有些期待。   只是脑海里突然想到什么,推开沈越:“这样子你会不会很难受?”   沈越眸色深迷,声音染了几分欲,有些低哑:“还好。”   “那……那还是别了。”免得待会儿又伤了他自尊。   说着,周梨就预走开。   沈越眼看怀里要落空,不禁脱口而出:“其实……那个不一定要用那个。”   “啊?”周梨一时间没听明白。 第58章 、夜宿   周梨不解道:“哪个?哪个的哪个?”一双眼映着灯光, 显出三五分纯,偏生这屋子里还残留着两人亲吻交缠的气息,为她这份纯上, 晕染出七八分欲来。   沈越只觉口干舌燥, 吞了口唾沫, 喉头滚动一下,他想,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对其他人说这么露骨的话了, 面对阿梨,以往的修养通通幻灭, 理智倾塌, 来自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本能, 在他身上蠢蠢欲动, 怎么也克制不住。   他一时间竟回答不出来。   周梨见他沉默不说话,一双深眸似要将她吃掉一般, 赶紧羞垂着头,挣脱他, 往房间里的桌子走去。她有些口渴, 先喝杯水吧。   沈越怀里一空,下意识跟随她走过去,从背后拦住她的腰。   将头埋进她颈窝,气息粗重黏湿:“前面你看的那本《玉桃春色》, 可还记得, 那里面, 和尚与那小姐,有一次在寺庙的假山后……小姐说,春日的樱桃熟了, 可堪摘折,请和尚品鉴,有道是,鬓斜钗落咬春樱……”随着沈越的话语,有温湿的气息打在周梨光洁的脖颈与耳畔,激起一正陌生的痒意。   “你……你说什么?我……我不是太明白。”周梨的小腹处升腾起一股暖流,慢慢浸透四肢百骸,身子渐渐升温。   她其实不太懂那句诗,只是现下从沈越口里念出来,沾染着暧昧的语气,让她领悟到了一点。这句诗和那个有关。   不过,樱桃是什么?她不甚明白。她虽然嫁过人,但其实那方面的经验可以约等于没有,更别提那些充满情味的姿态,或者术语。   “樱桃指的什么?”她不禁问出来。   沈越并没回答,他张口轻咬住她的耳垂,舌尖忍不住去触碰。周梨身子一颤,漫漫情丝牵连,她禁不住那酥入骨的痒意,无意识嘤哼了一声。这样的声音,像是触到了男人什么奇怪的敏锐地带,他口里力道一变,周梨耳垂上,登时传来清晰的咬感。不知怎的,她像是失重一般,身子一软,整个都瘫倒在沈越怀里。像个没了骨头的人,又像是化作了一滩水,软得一塌糊涂。   紧接着,忽然天地一转,脚下一空,沈越将她打横抱起,向床榻走去。手里的瓷杯掉落到地上,发成“哐当”一声,碎了一地。   粉幔轻纱垂下,将一双人影笼在其间。   她被轻缓地放在床上,平躺,沈越慢慢俯下身,滚烫的唇瓣落在杏儿眸,落在玉鼻尖,落在粉桃腮……   今日新买的月白牡丹衣衫,逐渐凌乱。   周梨望着帐顶,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三四日没洗澡了,脏兮兮的,要是被沈越触及,脏了他多不好,脱口而出:   “等等。”   沈越顿住,抬眸,眸色染着一层夜的朦胧:“怎么了?”   “我们……还没有成亲。”周梨支支吾吾道。   沈越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翻身坐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唐突你了。”   说着,忙去整理自己已不知何时解开的衣襟。   周梨也缓缓坐了起来,理着月白牡丹衣:“其实我对那些……需求……不强,所以你……不必勉强自己的。”   虽然刚刚沈越没有回答他那个不用那个,还能用哪个,但现在她已然懂了。   他的手与口。太过炙热,还未探入,就已经险些要了她的命。   所以在没洗澡的情况下,她羞于那样。   而且,她怎么能那样自私呢?只顾自己享乐,把痛苦留给沈越。那样快乐的是自己,可是沈越呢,她要怎么才能让残缺的他快乐?他的难受要怎么排解?   所以还是算了吧,况且二人还没成亲。   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勉强的,我喜欢这样,喜欢亲你。”沈越拉住她的手,轻声道。   周梨不信他的话。她刚刚浴火上来,曾一度恨不得把沈越的脑袋紧紧按下去,更何况沈越,据说男子的那个冲动要比女子的强烈得多,所以推己及人,沈越也一定比自己要难受。   两人什么也没做成,沈越起身去喝了好几杯水,才稍稍压住心里那片火焰山。   远离周梨坐了一会儿后,沈越才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恢复如初。   “要吃点什么吗?我去端进来。”沈越问。   周梨坐在床上,手指掐着衣角,低着头:“随意。”   沈越开门出去,随着一声关门声响起,周梨这才长舒一口气,然后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一想起刚刚的情形就面红耳赤,又羞又燥。   很快,沈越端着吃食回来。   “快来,吃夜饭了。”他把托盘放到桌上,向着床上喊。   周梨穿上鞋,缓缓走过去,是两碗抄手。   她坐到他对面,沈越把抄手端到她面前,再把筷子规整了一下,递到她手边。   周梨接过筷子,二人便各自吃起来。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都会时不时抬起眸子飞快瞥一眼对方。   等吃好了,沈越把碗碟还到楼下,又叫人打了热水来。   这是在外头,不比在家中,两人简单盥洗一番后,便打算睡下了。   只是,床只有一间。   沈越想起刚才,他怕自己再唐突了周梨,便道:“你睡床,我去叫小二再抱两床棉絮来,打个地铺。”   打地铺?这大冬天的,得多冷啊。眼看沈越转身就要朝门外走,周梨忙叫住他:“不用,咱们都睡床。”   沈越一听,脚下的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向已坐在床头的周梨。见她才取了发簪,青丝散下裹挟着她娇小的身躯,一双眸子盈盈望来。   沈越心神一荡,一下子想起刚刚两人都衣衫不整的模样,没熄多久的火不经撩,倏地又隐隐燃烧起来。他也没怎么拒绝,径直走了过去,与她并排坐下:“好,你放心,我再也不那样了。”   周梨轻轻点头应声:“嗯。”   灭了灯,两人躺下。周梨躺在里侧,沈越躺在外面。床上有两床被子,一人一床。   周梨原本以为,有沈越在身旁,自己会很难入睡,可兴许是逛了一天,再加上刚才那一闹,身子的确乏了,闭上眼没多久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沈越听着身侧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转过头去看向周梨。   房间外过道上的灯笼光,透过窗棂撒进来,使屋内人的视线不至两眼一抹黑。   晦暗的光线里,女子仰面而卧,长睫垂着,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胸前的被子微微起伏着。   沈越向里侧翻了个身,开始正大光明地盯着周梨看。他从被窝里抬出一只手,偷偷伸过去,用食指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似是害怕惊醒她,又赶忙把手缩了回来。   这个姑娘,再过不了多久,便是自己的媳妇儿了,在以后的每个夜里,他们两个,也会这样同床而卧,那时候,甚至是相拥着,盖着同一张被子,还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贴着里侧墙根,一个贴着外侧床沿,异枕而眠。   他瞥见她的发丝有几缕搭在他的枕头这边,鬼使神差地牵起来闻了一闻,淡淡的玫瑰花香立时沁入他的肺腑,他满足地闭上眼,捏着那缕发丝入眠。   只是很快,他又睁开了眼。   暗夜里,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响起,他起初以为是耗子,听了一会儿,又不太像。直到一阵引人遐思的声音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声音似乎就从里侧的墙壁后传来,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就连一丁点的翻身动作,只要你凝神去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沈越赶紧闭眼,促使自己快速入梦,但不知怎么的,此刻的感官没来由的被无限放大。   木架子咿咿呀呀唱着幽醉的乐曲,直戳着他的耳膜,他的脑海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把阿梨搂进怀里的一幕,而此刻,阿梨就安静地躺在自己眼前。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松了松亵裤。   又重新去握起那缕玫瑰花香味的头发,送到鼻下,指望那份香气能使自己身心平复……   然而,一觉醒来,他便发现自己错了,那香气只会让自己更加执迷不悟,甚至是于梦里,于无形之间。   他醒来时,天还未大亮,身侧人还沉沉睡着。他忍着不舒服的黏湿,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披了外套,去楼下叫了个伙计,给了一锭银子,托他去买一身干净的中衣。   伙计很快买了拿到房间门口。他接过新的中衣,合上门,走到床边,确定床上的人还没醒,再走到一旁的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   等换好衣裳,他下了趟楼,兀自出客栈,把换下来的中衣扔了,又走回来,在楼下时,点了份包子稀饭,独自端上楼。   进了房间,把托盘放到桌上,往床上看去,隔着窗外撒进来的一束晨光,见阿梨还没有醒来,沈越会心一笑。   都几时了,还没醒。   他朝床边走去,打算叫她起来吃早饭。   然而,等他走到床边时,见被窝里的女子侧身而卧,面向着外侧,双眸闭着,表情平静而祥和。突然就不忍心吵她了。   有一缕阳光投到床上,正好打在女子玉白的脸颊上,掠过那抹粉淡的唇瓣,一路延伸在被子上。   沈越看着这一幕,虽为冬日,却让他心里升起一阵暖意。突然就想亲亲她。仅仅只是想亲一下,不带其他情愫。   于是,他踢了鞋子,跪坐到床上,缓缓俯身,可就在快要靠近时,周梨突然睁开了眼。   第一眼就看见一个近在咫尺的沈越,周梨先是一惊,心道为什么一觉醒来看到了沈越?但很快想起来,他们昨夜宿的客栈,睡的同一张床。心一下子就有些紧张起来。   “你干嘛?”周梨不禁问道。   沈越偷亲失败,心思一转,眉头一皱,十分认真道:“别动。”   周梨诧异,但见他神情严肃,当真就僵住了。   “怎么了?”她问。   “你枕边爬了只花蛛。”沈越记得,周梨一向怕那玩意儿。   果然如他所料,当周梨听到“花蛛”二字时,眼里瞬间蔓上惊慌,紧接着,倏地爬起来,一把抱住沈越:“在哪儿?快弄走!”   温香入怀,沈越几不可查地掀了掀唇角。   “好了,它爬走了,别怕。”   周梨闻声,弱弱地回头去看枕头,见的确没有了花蛛,长舒一口气,就打算离开沈越的怀抱。   她正放开他的脖颈,谁知,一双手突然禁锢住她。   “抱一会儿。”沈越温声道。   周梨愣了一瞬,但随即点头,含羞地轻“嗯”了一声。   晨光熹微,撒了一屋的温暖。 第59章 、成亲   两人相拥缠绵一阵, 终于舍得下床吃饭。   饭毕,退了房,两人去取了马往回奔去。   回到甜水镇豆花店时, 已近午时。周梨想着该到吃中饭的点, 便让沈越留下来吃饭。   沈越自然乐不可支。   “想吃什么?”周梨站在灶台前, 点着架子上的菜问沈越。   沈越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答:“随便。”   周梨见家里菜品虽多,但每一样都只有一点, 单炒谁都算不得一道菜,突发奇想道:“不若我们在院子里吃个咕咚羹吧。”   沈越都依她。见她捡了各种菜到筲箕里就打算清洗, 沈越忙去抢过来:“我来吧, 大冬天的水多凉。”   周梨想说, 自己可没这么矫情, 但见沈越抱着筲箕坚决不还的样子,失笑着摇摇头:“那行, 你来洗,我去熬锅底。”   周梨取了一只铁炉出来, 往里头加炭生火, 架上铜锅,放猪油,炒干辣椒,葱姜蒜都放了一些, 等炒出香味儿来, 又加入猪骨鸡块煸炒一番, 再放入清水,盖上锅盖开煮。   这厢煮着,周梨手头得了空, 便去准备作料,两人都在灶房里忙活,午时的太阳撒进这不大的院子里,铜锅氤氲着白烟,橙子树在微风里轻颤,空气里是辣椒与炖肉的香气。沈越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姑娘,心被填满。   铜锅里的汤熬得差不多了,周梨让沈越把清洗好的菜拿到院子里,围着铜锅摆了一圈,两人便开始吃起来。   沈越从前在外地时,有时候和同窗们去下馆子,也会吃这种咕咚锅,但那些,都只能算是好吃而已,而今天吃到的这一锅,在他心里,才是人间致味。   两人正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涮着锅,周梨随口道:“你待会儿吃饭了就回去吗?”   沈越“嗯”了一声,“再不回去我娘就要起疑了,”说罢又加一句,“虽然我很不想回去。”   周梨听了他这回答,嗔道:“我原先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生了这样一张嘴,怪会说好听的话,你从前在外面求学,见过那样多的美娇娘,是不是跟他们说话锻炼出来的呀?”   “哪有,我是去外头的书院读书的,哪有功夫见什么美娇娘?”   周梨才不信,正要回他两句,忽听得前店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是店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阿梨?”   正在吃东西的两人皆是一惊。   “天啦,我娘来了!”周梨压着嗓子惊呼一声,“怎么办?”   而后,又自前店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今日阿梨怎的没开店,是不是出门子去了?”   “天啦,我娘也来了!”沈越亦呼了一声,藤一下站起来,“不行不行,要是看到我在这里,非得骂死我,得躲起来。”   听着前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周梨心下一慌,四处张望:“可躲哪儿啊?要不你从你那边的后门出去吧?”   沈越道:“出不去,门是从外锁的……”   “那怎么办?”周梨看一眼灶房,“要不躲灶房?”   沈越踟蹰片刻,听见自己娘和李氏的脚步声,转身就朝着自己房间而去:“我先去躲着,你看着应付他们。”   沈越一溜烟跑了,正在他进房间合上门的刹那,李氏和牛氏掀开了隔帘,走进院中。   两个妇人正说笑着,抬眼看见周梨,笑意更盛:“原来你在啊,叫了老半天怎么不答。”   周梨胡诌道:“没听到。”   李氏道,“我和你未来婆婆去赶集,路过就进来看看,”目光落到周梨身旁的桌子上,见摆了一桌子的菜,关键是,有两幅碗,不禁问,“这是有客吗?”   周梨忙摇头:“没,没客,我碗拿多了。”   李氏见周梨说话表情怪怪的,脸颊莫名泛着红,正觉得奇怪,就见一旁的牛氏突然就走到桌边的小橙子树旁,取下了一身浅灰色外袍——那是方才沈越吃得有些热络,脱下来顺手搭在树杈上的。   周梨心一紧,掐了掐手指,正要解释,就听牛氏拿着衣服问她:“是越郎?”   周梨赶紧摇头:“不,不是,这衣服是他前几日落在我这儿的,我见今日天气好,就拿出来晒晒。”   牛氏才不信呢,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狐疑地将院子巡望一圈,这才发现,周梨这院子,居然同儿子租的那院子是通连的,看来真如儿子所言,他真的偷偷觊觎了人家阿梨许久。   她将目光锁定到儿子房间门上,随后径直走了过去,周梨原想跟过去阻止,但显然已经来不及,牛氏砰一下把门给踹开了。   没一会儿,沈越便被揪着耳朵拉了出来。   沈越比牛氏高出许多,被娘扯着耳朵,他只得弯着身子,口里不住地喊着:“哎哟哎哟,娘你快放开,耳朵要被揪掉了。”   沈越心里那个郁闷呐,他在阿梨心里的形象也不知变成啥样儿了。   牛氏骂道:“我看你压根就没长耳朵,我不是同你说过么?没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你瞧瞧你,就这么等不及?还躲在床底下,哪有读书人的样子?”   周梨听着牛氏的骂声,不禁低下头去,心道牛氏会不会怪自己,把他儿子勾得太厉害。   谁知前一刻还在横眉冷对骂儿子的牛氏,下一刻就走过来拉住周梨的手,语重心长道:“阿梨你放心,我现在就把这小子带回去,依照习俗,成亲前男方偷跑出来见了女方,要给女方买一套金饰避晦,你等着,我这就将他拉去买。”   周梨一听,蓦然抬头。不责备她,反而要买东西给她吗?这习俗……有点好。   牛氏风风火火就把沈越拖走了。   等人走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周梨看一眼李氏,娘俩蓦然噗嗤一笑。   只是笑着笑着周梨就红了脸。   李氏道:“看来他对你的确不错,时时都离不开你。”   周梨垂着头娇嗔一声:“娘,别说了。”   而那厢,沈越被一路扯到大街上,就往金玉器阁去,当即就挑了一套首饰买下了,回村的路上,牛氏还在念叨:“也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了,你也别急着这一时,等你们成了亲,我巴不得你俩天天粘在一处,好叫我早日抱上金孙孙。”   沈越抿了抿唇,没接话。   而牛氏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来,从怀里摸出个瓶子:“这个,是我刚刚逛街时在药铺里头买的,你拿着。”   沈越接过来,打开瓶塞送到鼻下闻了闻:“这是什么?”   牛氏瞥一眼四下,见没人,凑到儿子跟前,神秘兮兮道:“你从今日开始吃,每夜一粒,保管新婚头一夜,一举得子。”   沈越一时无语。   牛氏见儿子表情不悦,便道:“你别怪我多事,我瞧着人家阿梨那身段儿,像个能生的,你又说你俩早那啥了,可怎么没怀上?我和你爹最近琢磨啊,都觉得你还是太瘦了,所以就趁着成亲前给你补一补。”   沈越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娘的嘴缝上:“娘,您儿子健硕着呢!”说完,径自往前走去,不再回头看他娘一眼。   无语,大无语。他怎么才发现,他娘一天神经兮兮的。   牛氏在后面叫了他几声,见儿子再也不理她,嘴里不住嘀咕:“为你好还不领情,等着吧,要是洞房花烛我听不到满意的响动,我还给你整两瓶。”   *   转眼这就到了过年,由于上次偷跑出去见阿梨被两位娘逮个正着,沈越便再没去镇上找过阿梨。   过年村子里倒是热闹,各家串门的串门,放鞭炮的放鞭炮,沈越呆在院子里,和妹妹一起剪囍字。   一开始本来是妹妹在剪,他读书读乏了,跑到堂屋来,就看见妹妹在那儿描剪痕。他看着桌上那一沓红彤彤的剪纸,一时心血来潮,就拿起剪刀同妹妹一起剪。   起先他是不会的,但好在他学得快。他不光学得快,还会推陈出新,剪够囍字后,他就着那剩下的红纸,剪了一束梨花,他放下剪子,提着梨花剪纸对着堂屋外的天光看了看,随后满意地折好,收进了袖袋里。   正月初八。   周梨一早起来洗漱,屋子里披了红绸,系了扎花,她之前也提过,不想太张扬,毕竟她是嫁过人的。沈越不在乎这些虚礼,只要能娶进门,什么都随她。   穿好红嫁衣,喜娘为她梳头上妆。她很少描眉画唇,待画好后,一看铜镜里,多了个七分明艳,三分娇媚的女子,她差点没认出来。   她就要嫁给沈越了,这是她过去那二十一年里从不敢肖想的事情。沈越啊,要样貌有样貌,要学识有学识,要前途有前途的一个男子。她没想到,他会喜欢自己。   也不知是那妆粉太香熏了她的眼还是怎么,镜中的女子突然就红了眼眶。   午时许,房间外头有礼赞者高喊:“吉时到!”尾音拖得老长。   紧接着,就是唢呐锣鼓齐齐响起。   由于他们两家隔得太近,沈越出了门,直接走过来背新媳。   在经过拦门,催妆等一系列俗礼后,沈越终于走到了周梨的房间门口。   周梨知道他来了,也不管什么虚礼,站起跑到门边,与沈越四目相对。   一时间,宾客们都笑起来:“瞧瞧,新媳妇儿这么着急想嫁了呢!”   周梨这才意识到自己忘盖盖头了,喜娘忙拿了盖头罩上。   接下来,她就见着红装皂靴走到她面前,然后转了个身,半蹲下背弓起。   盖头下,周梨咬着唇,羞涩地爬到了沈越背上。   “新郎背新娘,情深又绵长……”礼赞者又高呼一声。   紧接着,鞭炮声响起,哔哔啵啵,混合着沸腾的人声,热闹非凡。   沈越背着周梨,穿过人群,朝自家院子走去,一群宾客一窝蜂跟在身后,起哄的起哄,喝彩的喝彩。   周梨不知道是因为今天起得太早,还是那鞭炮与人声太热闹,亦或是,心情过于激动,她的头从沈越背起她那一刻起,就开始发晕。   接下来是拜天地,敬改口茶,等一应礼节走完,周梨便被送去了婚房里。   等进了房内,喜娘也出去吃酒去了,她才一股脑接了盖头大口地呼吸,又用手作扇子扇着风。   院子外十分热闹,虽说没请什么人,但相邻们知道了,还是会自发的来吃酒。   喜宴一直从白天持续到夜里,这中途,周梨依照习俗没能吃上一点东西,整个人饿得软趴趴的。等外头的人声散尽,她才意识到什么,忙把盖头从新盖到了头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有开门与关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向靠近。   周梨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就见一双皂靴停到自己面前,然后,头上的喜帕被掀开。   周梨惊了一下,抬头望向身前男子。   沈越的一双眼映着摇曳的红烛,好似那里头有一片星河一般闪亮,躬身一礼:“夫人。”   周梨没应他,兀自垂首去看床头的鸳鸯戏水枕头。   沈越见她一副娇羞模样,扬了扬唇,从身后拿出一包糕点,递到周梨面前。   周梨闻着那味儿,惊喜地接过来:“板栗糕?不是说这一天新媳妇儿不能吃东西么?”   沈越笑了:“别的媳妇不能吃,是因为相公不给她带,但你家相公给你带了板栗糕。”   周梨的确是饿了,打开包装就开始吃起来。吃得太急,中途还被噎了两回,沈越拍着她的背道:“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周梨吃得差不多了,再喝了一口水,这才有了饱腹的感觉。   “还饿吗?”沈越温声问。   周梨笑着摇摇头。   沈越便开始就去松帐帘,红波垂下,挡去枕上的一对鸳鸯。   “夫人,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周梨愣怔着盯着突然欺身而上的男子,嘴巴里还残留着板栗糕的甜腻味儿,她伸手抵住他的胸,有些惊讶:“你……不是受过伤了不能那个吗,咱们抱着睡就可以了,在我面前你不必勉强自己。”   沈越唇瓣炙热,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伤好了,可以了。”   周梨一惊:“什么?” 第60章 、洞 房   兴许是太过激动, 周梨手上的力道陡然增大,腿不自觉一踢,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沈越被一脚踹到了床底下去。   周梨坐起来, 便见沈越正狼狈地趴在地上, 口里说着:“夫人何故踢我?”人已经慢慢爬起来,就又要往周梨身上扑来。   周梨伸手隔住他:“你等等。”   沈越愣在原地,尔后一笑:“夫人, 亥时了,时辰不早了, 咱们今夜还有正事要办, 早些睡了吧。”   周梨眉毛拧着:“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叫你好了?可以了?”   沈越厚着脸皮挪到床尾坐下:“我其实每日都有吃药, 前些天就已经可以了。”   周梨狐疑地望着他:“你吃的什么药?给我看看?”   沈越哪里能拿出药来,屁股一点一点往周梨那边挪:“明日吧, 这会子黑灯瞎火的,很难找到。”   周梨见他靠近, 伸手指住他:“等一下, 你先退回去。”   沈越只好乖乖地又把屁股移回去。   “你给我说清楚,你吃的什么药?”   沈越一双眼还颇为委屈地望着周梨:“能,能什么药,就是些治那个的药。”   周梨沉默片刻, 她哪知道治那个的是什么药, 皱着眉又问:“你真的好了?”   沈越忙点头, 带了丝兴奋劲儿:“嗯,好了好了,不信你可以亲自试试。”说着, 就要去抓周梨的手。   周梨躲开了,还一巴掌拍飞了他的手:“试什么试?”   她突然回想起来,自从与他说开后他的一系列举动,每次都是他,十分主动亲吻拥抱自己,虽说嘴里说着难受。   现在想来,一个那方面受过伤的男人,怎么可能那样主动?   “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周梨敛了眸色,没有半分笑意地问。   沈越被一语戳穿,心里一紧,忙掩饰道:“我怎么可能用那种事骗你,万一你因为这个不嫁我了怎么办?岂不是得不偿失?”   周梨听他解释着,却半个字也没信进去,摇着头道:“不对不对,我现在想起来,好像哪里都不对。”   沈越心里发慌,脸上却没显露分毫,仍旧笑道:“哪里不对?很对!我最近把药量加重了几分,就是想在我们成亲前,能调理好身子,不让夫人嫁给我吃亏。”   周梨不理他,兀自回忆着近来的种种,自他跳墙那夜起,他的主动,他的筹谋,他的计策,一样一样,逐渐在心里明晰起来。   他特意在村子里大庭广众下抱她,为的就是让他们俩的谣言传出去,好叫王许知道;他又告诉牛氏和沈幺,说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让他们主动上门提亲;又可怜兮兮地说他不行,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那么像博取她同情的说辞?   周梨思绪翻转踟蹰良久,终于醒悟过来,他沈越最近,就是一步一步在算计她!   一时之间,周梨心里波涛翻涌。   不过,她也得确认一下,万一错怪了他呢?   她伸出手指,冲他勾了勾:“过来。”   沈越望着周梨,只见她红衣媚唇,一双眸子荡着春水似的射人,便毫无防备地靠了过去。他正要搂着人亲上两口,谁知,女子竟陡然伸出一只手,滑进他衣襟里。   沈越愣住。那手还在里头摸来摸去,翻翻找找一阵。   当肌肤触到那温暖柔滑的玉手时,不禁心猿意马:“夫人,不成想你竟这般直接主动……”   他还没高兴过劲儿,那手陡然抽走,他身前一空,就像正肚子饿着,突然吃上一口红烧肉,结果才舔了一口,就被人夺走了似的空虚。   周梨在触碰到时,心里吓了好大一跳,若不是她嫁过人,知晓那是什么,她甚至都怀疑沈越在身上藏了一只捣衣杵。   “夫人,怎么了?”沈越就预去抓那只手。   周梨赶忙躲开了去:“好啊,我才想明白过来,你哪里是不行,哪里是受伤?分明……分明是很……”她说不出口。   沈越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追着问:“很什么?”   周梨现下才反应过来,她最近被沈越用计套得死死的,一点自主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仿佛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嫁给他。   沈越见她蹙着眉,一副生气的模样,坐过去,哄道:“好了好了,别气了,再不睡就要子时了。”   周梨见这人又要扑来,伸手一推,再一次将人推到了地上去:“睡什么睡?你就只知道睡!我现在很生气。”说着,侧了侧身,把脸别到一旁去。   沈越再次被撂到地上也不恼,兀自看向周梨,但见她此刻正嘟着唇,因着今日成亲,她的唇上涂了鲜红的口脂,亮汪汪的。从前就听那些经常流连花街柳巷的同窗讲,女子的口脂都是用花瓣捣汁做成的,又香又可口。现在,他看着那烛火里两片山茶花一般的唇瓣,恨不得这就扑过去咬上一口。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心态,开始认错:“夫人,为夫知道错了,你看要怎么才能原谅为夫,夫人但说无法,为夫统统照做。”   周梨睨他一眼,见他一副志得意满,奸计得逞的模样,哪有半点认错的姿态,水灵灵的杏眼刷一下就红润润的了。又别过头去,不理他。   沈越见状,忙站起来,就要上前安慰周梨:“你别哭你别哭,都是我沈越混蛋了,你说,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   周梨身子一扭,仍旧不看他。   沈越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背,但一想到被她踢下来两次了,终是隐忍着收回了手,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话说,沈越看着那快燃了一半的红烛,心里急不可耐,这得子时了吧。   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什么,兀自走到一旁书架上,拿下来一只算盘。   走到周梨面前,将那算盘“啪”一下扔到地上,而后撩开下摆,就直挺挺跪了下去。   膝盖撞上突兀的算珠,沈越“撕”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也不说什么,兀自将双手放到大腿上,垂着脑袋认认真真跪起来。   周梨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说跪就跪了?”   沈越老老实实道:“夫人生气了,即便膝下有钉子都得跪。”   周梨一时气结,也不说什么了。不起来就不起来吧,她要睡觉。   她去洗了脸,脱了外套,往床上一躺,翻了个身,面朝里侧。等他跪累了,自然晓得起来,现在她才不要去管他。   或许是今天折腾了一天,周梨躺下后,当真很快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时,她第一时间想起沈越,见床上没人,转过身看向床底下,就见他仍旧跪在地上,但好像已经睡着了,头还一点一点的。   也不知现下什么时辰了,她抬眸望了望窗户处,天还没亮。   算了,寒冬腊月的,万一跪坏了还要她来伺候。她从被子里拿出一条腿,轻轻地在他胸前踢了踢,人没醒,再踢了踢。   沈越的脑袋重重一点,登时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一只纤纤玉足,正擦着他胸前的衣襟,下意识伸出手握住那枚小巧的莲瓣:“夫人,你肯原谅为夫了?”   周梨脚一踢:“你放手。”   沈越不放。   “你再不放就别想上床睡。”   沈越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忙松了手,站起来。只是因为跪得太久,刚一起身,就踉跄了一下,直直地跌倒在床尾。   “天凉,上床睡,免得生了病,还要我给你煎药。”   她话里带刺,沈越也不恼,嘿嘿笑着,踢鞋子,脱外袍,爬上床,正准备钻进被子里头,就被周梨呵住:“等一等,床上只有这一床被子,你盖一半,我盖一半,不可越界。”   沈越刚牵开被子一角,闻得此言,委屈巴巴地“哦”了一声,整个人在周梨的监督下,往外挪了挪,才小心翼翼钻进被子里,深怕碰到里侧的人。   “睡吧。”周梨“发号施令”。   “哦。”沈越“唯唯诺诺”。   沈越闭上眼,过一会儿又睁开,转头看一旁的媳妇儿,见她双眼闭着,想她大概已经睡着,便偷摸起身作势靠近。   谁知,就在快要“得逞”时,周梨翻了个身,朝向了里侧:“老实睡你的觉!”   沈越只得退回被窝里。他看一眼不远处的一双红烛,以及暗夜里,窗上隐隐可见的囍字,抿了抿唇。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哎……   他闭上眼,打算就此睡去。   可好一阵过去,他还是清醒如白日,渐渐的,耳边传来轻浅绵长的呼吸声。他再次睁眼,望向身旁,这一回,周梨确然是睡熟了。   她的背好像没盖好,沈越伸出手,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的动作极轻,但还是引得睡梦中的人翻了个身,这一翻,就与沈越正面相对了。   两人枕着同一只鸳鸯枕,一阵淡淡香气飘进沈越鼻息,他下意识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睡梦里的周梨还以为有什么虫子贴到了脸上,伸手拍了拍,尔后习惯性地动了一下。   今夜没有汤婆子,她睡着前还觉得有些冷,这会子梦里头陡然发现好大一只汤婆子,便喜滋滋地贴了上去。   面对突然手脚并用搭到身上的媳妇儿,沈越身子僵住,半点也不敢动。等了一阵后,怀里再一次传来绵长的呼吸,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轻轻把周梨的脑袋抬起来一点,将自己的手臂穿过她的脖颈,再悄悄地搂住她,尔后安心地闭上了眼。   看来今夜的洞房是泡汤了,明夜!明夜一定! 第61章 、奖励   天亮时, 周梨突然醒了过来,一睁眼,对上一段红绸中衣, 以及中衣内半藏着的健硕胸膛。耳边是强有力的心跳声, 笃, 笃,笃,一下一下。   院子外头传来一阵公鸡打鸣声, 以及李氏喂鸡发出的嗟声,似乎还有扫帚刮到地上的声音。   周梨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她成亲了, 嫁给了沈越, 就在昨天。   不过, 她明明记得昨夜她睡下时,还和沈越隔得挺远, 怎么今早上就抱一块儿了?   抱住她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周梨一个警觉, 旋即闭上了眼。   紧接着沈越醒了过来, 他微微垂眸,就看见枕在自己手臂上的周梨。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裱糊的白纸撒进来,经过红纱帐一筛, 光斑变作淡淡胭脂打她脸上。   她闭着眼睛, 一动不动的, 想来还没醒。   清晨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新媳妇儿,鼻尖也是她身上淡甜的香味儿, 两人体温交缠着,沈越只觉得浑身每一处毛孔都舒畅无比,心也被填得满满当当。   红纱帐被灌进来的细风吹动,像湖水的波纹,周梨脸上的光影也被带得摇曳起来,时而向下一点投到衣襟处,时而又回到脸颊上。   沈越起初也没注意到什么,这会子随着光影的牵引,他随意瞥了一眼,就瞥见周梨不知何时被磨得半开的衣襟。   一段雪白鹅脯半露着,看上去比那刚做好的凉粉还弹软,他不禁咽了咽口水,喉头滚动一下,晨起才下去的东西,这会子又在被子里瞧瞧昂了头。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和哪个女子亲近过,纵使在繁华之地求学那些年,他也一直洁身自好。自从两年前他回到家乡,认识周梨,从他们第一次牵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栽了。   栽进了一个奇怪的迷途里,他爱上了与她的每一次触碰,他不断在伦理道德与不受控制的悸动里挣扎,直到后来,他再也不是她的三叔。   二十多年没碰过女子,现在娇妻在侧,他开始禽兽地想着昨夜未完成的事,可转念又一想,阿梨还在气头上,还是算了。   我忍。   但手还是不自觉地抬起来,抚了一下周梨的脸蛋。引得周梨忍不住侧脸,蹙起了眉头。   沈越一惊,忙缩回手,趁着周梨还没睁眼,赶紧抽出那只被她枕着的左臂,滚下床去,红纱帐被他一带,“撕拉”一声,烂了。   左臂被枕麻了,一撑地就软了一下,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   沈越想,再没有比他更狼狈的新郎官了吧……   周梨装不下去了,睁眼坐起来,就看见沈越长拉拉地趴在地上,正视图爬起来。   她洋作才醒,揉了揉眼:“你怎么睡地上?”   沈越总算站起来,飞快瞥一眼媳妇儿,想到昨夜媳妇儿生气的模样,当即道:“我我我没抱你。”   说完,掉头跑到门口,正要拉门出去,但一想到还没穿外套,才搭在门闩上的手就放了下来,但也没立即转身,就那样面朝门板立着。   周梨见他如此,捂着嘴偷偷一笑,随后正声道:“赶紧穿衣服洗漱了,你那样站着,要是让娘知道了,还以为我在罚你面壁思过呢。”   “哦。”沈越老老实实走到床边,开始穿衣服。   周梨正在系腰带时,他已经穿好了,走到洗漱架前,端起脸盆:“夫人等我,我去打热水来。”   周梨嗯了一声,沈越便拿着盆出去了,出去时顺带把门带了过去。   走到院子里,喂鸡喂得差不多的牛氏见了儿子,当即扑过来,笑盈盈拦住他,小声问:“儿子儿子,昨夜咋样?”   沈越无奈地斜一眼他娘:“娘,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长舌。”说完,兀自提着木盆去了灶房打水。   牛氏看着儿子的背影,切了一声。这不是昨夜趴窗户听声儿,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么。   沈越打了水端进房间,周梨已经坐在梳妆镜前梳起了头。   周梨歪着脑袋,将如瀑的乌发拨到一边,慢慢理着,但头发在床上滚了一夜,有些打结,她稍微使了点劲,扯得头皮一阵疼,不禁蹙起眉来。   她正和头发较着劲,忽然,一道阴影笼罩住她,手里的梳子也被夺走了。她讶然回头,就看见沈越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   他的声音温和,给人的感觉就像冬日里的晨光照在肌肤上一样:“我帮你吧。”说着,就把她的头发拢到背后一下一下地梳起来。   周梨看向镜中,只见身后的男子垂着眸,手头的动作十分轻柔,遇到打结的地方,他会用左手抓起那屡头发,用木梳一根一根地理,等完全理清了,才继续往下梳。整个过程就好似打理一件什么易碎品。   “刚刚我好像听见娘把你叫住问话了,她问了什么?”周梨手头摆弄着那些胭脂水粉,漫不经心问。   沈越望一眼镜里头,忙又收回视线:“没什么。”   周梨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她指定问我们昨夜的情况了,你怎么说的?”   “啊?”沈越闪过一丝慌乱,“我半个字都没回答,还说了她一顿。”又想到什么,继续道,“她若日后在你面前问起那些事儿,或者问什么孙子不孙子孩子不孩子的话,你不必理她。”   说着,沈越拿起一旁的头油,放到鼻下闻了闻,玫瑰花味儿的,打开瓶塞倒一点在手上,搓匀,抹到长发上。   周梨见他手法还挺熟练,刚想质询两句,脖颈处就感受到一双灼热的手,不断地向下滑。   周梨感受到一阵痒意,正要推开沈越,沈越已经绕到她身前,俯下身来,在他耳畔吹起了令人躁动的暖风:“夫人,昨夜我那么乖,今早又帮你梳头,能不能得个奖励?”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委屈,委屈里又带着些蛊惑。   周梨脸颊一烫,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胭脂盒一抖,掉到了地上,撒在暗褐色的夯土上,好似平地开出了一片海棠。   海棠终是受不得春风的蛊惑,娇羞垂首,声音轻柔婉转:“什么奖励?”   沈越见她没有拒绝,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就往那处拽,贴在她耳边道:“就一炷香……”   周梨脸红得滴血,本想缩回手,可手碰到那滚烫时,不知是魔怔了还是被浆糊沾住了手指,一时间没再挪开,轻轻应了一声:“嗯……”   梳妆台晃了起来,上头的铜镜首饰都在微微颠簸,那瓶玫瑰味儿的头油忘记盖盖儿,又放在了桌边上,瓶身颤抖一阵后实在受不了了,堪堪跌落,幸亏周梨眼尖发现了,伸手一接,抓住了滚圆的瓶身,却不防手心上被滴了好些油。   一时间,花香满屋。   而门外,牛氏正歪着身子,耳朵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   沈鱼见娘鬼鬼祟祟的,便悄悄走过去,用气声问:“娘,你在干嘛?”   牛氏被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声:“去去去,你一个姑娘家家瞎打听什么?”说着朝院中走去。   沈鱼一路追过来:“你当我不知道哦,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哥把你的金孙孙塞进嫂子肚子里没有。”   牛氏赶紧捂住女儿的嘴:“你这死丫头,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再说我赶明儿就把你嫁出去。反正如今你哥成亲了,你也可以嫁了。”   沈鱼撇撇嘴:“不说就不说嘛,有啥大不了的。”说着,兀自走开了。   沈越和周梨出房间时,时辰有些晚了,周梨在心中暗自抱怨沈越这个大骗子,说好的一炷香,结果就是好几柱香的缠绵,正想着该怎么和牛氏解释。   谁知见到牛氏周梨还没开口,沈越就先道:“娘,我们睡了个回笼觉,所以起晚了。”语气一本正经,与方才在房间里诱供她的男子简直判若两人。   牛氏一听,两眼顿时发光,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儿媳,脸上笑出花儿来:“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嘛。你快带着阿梨去吃饭,吃了饭就去镇上逛逛吧,今日赶集,你们屋里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买。”   周梨怪不好意思的,起来晚了非但没被新婆婆说,反而让她去买买买。   吃过早饭,沈越牵着周梨的手,往镇上去了。   两人的步伐很慢,又起来得晚,等走到中街,就已经快晌午了。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铺子门前人山人海,周梨记得这家的板栗糕特别好吃,就停下来看了一眼。   谁知身旁人便问:“想吃?”   周梨摇摇头:“就看看,人太多了。”   “你去那边树下等着,我去买。”说罢,沈越便兀挤进了人群。   周梨叫都叫不住,只得听他的去树下等。她望着那处人群,沈越的身影在里头时隐时现,空气里时不时飘来一阵糕点的香味儿,周梨还没吃上呢,心里就已经觉得很甜。   她正站在那处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踢着石子,忽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阿梨。”   周梨闻声转头看去,见了来人,忙笑道:“王大哥。”   王许走过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周梨指了指那边糕点铺道:“他在那边买点心。”   王许看向那边,他自然知道阿梨口里的“他”是谁。   “昨日家中有事,便没去参加你们的婚礼,可别怪王大哥。”   “怎么会,阿梨都明白。”周梨怎么会怪他,她明白的,毕竟他俩曾经谈婚论嫁过,这还没过几个月,她就另嫁他人,不来她的婚礼实属正常,免得两方尴尬。   两人再寒暄了一阵,王许又说还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周梨目送王许离开,心里突然生出一些怅然来,正在暗暗祈祷希望王大哥以后能遇见个好姑娘,一个身躯突然挡去她的视线。   周梨一看,沈越不知何时跑到了她跟前来。   “买到了?”周梨看一眼他手里的糕点。   沈越“嗯”了一声,把糕点塞给她。   她拿到鼻下闻了闻,甜香四溢,立马拿出一个吃起来。   两人又继续逛街,周梨边吃边说着刚刚遇见王许的情景,可说着说着半天也没听到身边人回应一句,便侧头看去。   只见沈越平视着前方,唇瓣抿着,眉头还轻轻蹙着,周梨不解的问:“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沈越没有回答。   周梨见他不说,也没追着问,她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   两人继续走着,沈越不说话周梨也不说了,一时间两人氛围诡异的安静。   走了好一阵后,沈越停下来,忽然道:“我不开心。”   “啊?你怎么了?”周梨诧异道。   沈越瞥一眼四周,这里是一处临河小路,鲜有人路过。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倒是吃得欢,也不晓得给为夫一块。”   周梨嘴里正叼着一块板栗糕,闻言赶紧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块递过去。   沈越没接。   “我要吃你嘴巴里的。”   周梨还没反应过来,沈越已经低下头,咬住她衔着的那一块。   周梨惊了一下,怕有人看到,赶忙伸手推他,谁知非但没推动,男子咬完支棱出来的半块儿后,又来夺她口里的另一半儿。   “张嘴,我要吃里面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瑟瑟发抖】今天我尽量摸鱼,尽量保证晚上有 第62章 、交缠   周梨紧张得不行, 唇瓣才张起一条缝,就有东西入侵进来,在她嘴巴里搅风搅雨。   她望向天空, 云朵呈现出一种浅淡的烟灰色。也不知过了多久, 竟陆陆续续飘起了雪花。雪粒落到脸颊上, 遇到体温便化作一滴细小的水花。   远处响起行人的脚步声,周梨回过神来,使劲挣脱。   两人总算分开, 皆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呼出来的白气交缠在一起, 形成一种朦胧的暧昧。引得路过的三两个行人朝他们侧目, 而后又匆匆离开。   周梨蹙起眉, 嗔怪道:“你以后还这样, 我就再也不和你一起出来逛街了。”   沈越见自家媳妇儿生气了,脸蛋红扑扑的, 煞是可爱,双手捏住她的肩膀哄道:“好, 为夫答应你。”   周梨伸手垂向他的胸膛:“我怎么从前没发觉, 你竟然如此孟浪。”   沈越轻声说道:“那是自然,从前我是你三叔,如今咱们关系不同,你是我的夫人, 我是你夫君, 当然是不一样的。”   周梨哼一声:“原先我还当你多老实呢, 却不成想也是个登徒子。”   登徒子都说上了,沈越怕自己的形象在阿梨心里崩得太多,赶忙解释道:“夫人放心, 我只对你一人这样,在外人面前我断然是不会这样的。”   又有人路过,周梨推了推他:“赶紧走了,老杵在这里做什么?”   沈越勾起唇角,牵住她的手:“好,夫人还想去哪转?”   周梨道:“都下雪了,也快晌午了,咱们回去吧。”   “嗯。”沈越都依她。   雪花飘洒,两人十指相扣,沿着河道缓缓朝回走去。   回去后刚好到了饭点,一家人吃过饭后,沈越便该回房看书了。周梨原本还想帮着捡碗洗碗的,却被牛氏拦下来:“这里有我和鱼娘就成了,你才过门,多陪陪你相公才是正经事,快去房间里陪他看书去吧。”   周梨被撵出了灶房,只好回到房间去。   进屋时,沈越正坐在书桌前看书,见她来了,从书中抬眸看来:“夫人。”   周梨道:“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沈越摇头一笑:“怎么会,与夫人共处一室,只会让我的学业事半功倍。”   周梨走到床边坐下:“你看你的,我不吵你,你只当我不存在。”   沈越继续看起书来。周梨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又没有瞌睡,便走去书架前随意抽出了一本书,翻开封页,一朵梨花和一个名字映入眼帘。周梨暗自讶然。   怎么这本书也有?她之前倒是见过他有一本书的扉页上画有梨花,她原本以为只有那本书有,凑巧叫她看见了。现在看来……   她陆陆续续翻了好几本书出来看,结果每一本都是。   她伸手抚上那朵墨梨,画得和她那只鹅黄色帕子上的简直一模一样,她看着看着,突然眼圈一红。   再次望向沈越,他侧着身子坐在书案前,周梨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左手执着一册书,右手自然地搭在书案上,眉目敛着,正看得投入,此刻,窗外飘着细雪,一阵冷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裹挟了一大片雪粒进来,撒在书案上,和他的衣衫与乌发上,他却似毫无察觉一般,一动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认真地盯着书。   周梨赶忙过去关了窗,将冷风与冰雪都隔绝在窗外。   她回头望着他,她觉得此刻认真看书的沈越才是他平日里正常的样子,她直到现在都还想不通,为什么沈越会看上她,还在他的每一本书上——他的名字旁,画了梨花。   她抬眸看向不远处的书架,沈越的书很多,半边墙都是,没有上千本也有八百册吧。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忍不住开口。   沈越没有抬头,伸手翻了一页书道:“问吧。”   “你那么多书,真的每一本上都画了梨花吗?”   沈越点头:“嗯,从前想你的时候太无聊,就画花儿消遣一下,谁知画着画着就把书给画满了。”他说得十分自然,就像在说今天的菜真好吃,今天的雪真好看,“后来没书可画,我就拿宣纸画,画了一匣子。”   “箱子在哪儿?”   沈越随手指了指床底下:“床下面。”   周梨当即走过去,掀开床裙,就看见一只竹编匣子,她将匣子拖出来,打开盖一看,里面果然装了厚厚一沓宣纸,面上一张便是梨花图,她捞起一叠来,翻了翻,果然,全是梨花。   周梨鼻子一酸,看着那些宣纸道:“你画这么多一模一样的东西,不会乏腻吗?”   沈越笑了一声:“那不是无聊嘛,还别说,就因为每天画你,我画梨花的水平提高了不少,年前我才画了一幅雨中梨花图拿去卖,被一个富商看中了,你猜我最后卖了多少银子?六百……”   他话还没说完,脖间突然一紧,一双手臂突然搂住他,身侧陡然贴上一个温软的身子。   沈越一怔,缓缓拉下周梨的手,抬头看向她,只见她眼圈泛着红晕,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周梨说话带着鼻音,冬天就是这样,只要稍微有一点哭的征兆,泪水就会流进鼻腔里,堵住呼吸。   沈越一把将人拉到大腿上坐着:“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周梨伸手抚摸沈越的脸,眼里含着泪意与笑意:“你才学过人,是十里八村唯一的解元,人又长得俊,很多姑娘喜欢你的,所以我喜欢你有什么稀奇?可你会喜欢我就稀奇了,我是个寡妇,当初还大字不认得一个,你说模样吧,就我这样的,甜水镇一抓一大把,你怎么会看上我呢?”   沈越微微蹙眉,佯怒道:“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寡妇怎么了?又不是你想成为寡妇的,不认得字怎么了?你这样聪明,我以后慢慢教你,没准还能把你培养成个女秀才呢。”   听他这样说,周梨暗自开心,只是他还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呢:“你还没说为什么会喜欢我!”   沈越想了想,突然在她脸上啄了一口,笑道:“兴许是见色起义,我家夫人太好看了。”   周梨捏起香拳砸向他:“哎呀,我这样认真的问你,你就只嬉皮笑脸的回我。”   沈越被她砸得心猿意马,突然握住她乱挥的手腕:“夫人,要不咱们接续昨夜未完成的事怎么样?嗯?”   周梨身子一扭,把头偏向另一侧:“不行,白日宣淫,岂是君子所为?”   沈越把她的脸掰回来:“我家夫人学识见长啊,还知道‘白日宣淫’了。”说着,就捧住周梨的脸蛋亲起来。   周梨下意识挣扎了两下,谁知沈越非但没放开她,反而加深了吻的力道。   周梨的身子渐渐软下来,慢慢失去挣扎的力气。   蓦然,她只觉得整个人一轻,沈越抱着她站了起来,朝着床榻走去。   他轻轻将她放到床上,尔后又是一阵抵死相吻。   半晌后,周梨觉得自己被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个猛推,将沈越掀到了一边去,又害怕他再度反压过来,赶紧翻身骑了上去。   沈越笑起来:“原来夫人喜欢在上面啊。”   周梨发出一声娇嗔:“去,你那样重,我快被压成烙饼了。”   沈越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往下一压,两人又要亲到一处,却听门外突然响起牛氏的声音:“越郎,外头有人找你。”   沈越抿了抿唇,皱起眉来,有些恼:“谁啊?”   牛氏道:“是衙门里的差爷。”   周梨讶然:“官爷?官爷怎么上家里找你了?”   沈越答应着门外:“就来就来。”   周梨从沈越身上下来,沈越理了理衣衫,就向门口走去,可走了几步后又倒了回来,趴到床上就在周梨脸颊上啄了一口,笑意深深:“等我回来。”   周梨推他:“哎呀,你快去吧。”   沈越走出房间门,因为周梨还在床上,便把门带了过来。走到门口,果然看见一名官差打扮的中年男子。沈越上前一礼:“不知官爷找在下何事?”   官差还了礼,紧接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牙牌,和一封官府文书:“沈解元,在下此次前来,乃是奉命来接您去京都赶考的。”   沈越有些吃惊,接过牙牌来看了看,确认了来人身份,又将那文书接过来,展开一看,原来今年春便要恢复会考。会考已经停了两年,如今重新恢复,朝廷体恤,特地命各地官府亲派舟车集中将举子们护送入京。   沈越对此倒不觉得太惊讶,因为从前也有这样的先例。尤其是那些偏远之地,也许七八十年都出不了一个举人,因此但凡中举,当地官府都相当重视,必定亲派人护送参加春闱。   那官差道:“官船已在省城长江边候着了,正月初十便起锚,甜水镇距离省城至少有一日半的路程,是以最好今日就走。”   沈越沉吟片刻:“那烦请差爷进来烤烤火,在下去收拾一些细软便同你走。”   沈越把人领到院中,让牛氏过来带着进堂屋歇息,他则进了屋内。   周梨早整理好身上的衣裳起来了,这会子站在洞开的窗边,一双眼莹莹地望着他:“马上就要去京都了吗?”   沈越知道她听到了,点头:“嗯。”声音闷闷的。   周梨道:“那我帮你收拾一些换洗衣裳。”   说着,就朝柜子走去,将里头的一应衣服都抱到了床上,一件一件的挑拣:   “这件兔绒的袄子你得带上,现在天气还很冷,还有这件,是新棉花做的芯子,暖和,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哦,你到京都考试时,大抵是春天了,还得带些春衫,你回程时应该是酷夏吧,那还得带些薄衫……”她一边絮叨,一边理着。   沈越站在她身后,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   “啊!听说北边天气干燥,手和脸很容易起冰口,等等,我给你装一盒木兰膏,每日晨起涂一层在脸和手上,就不会皴了。”   说着,就跑去梳妆台边,拉开抽屉翻来覆去找一阵,等找到一只白瓷小罐,又跑回来,塞进包袱里。   然后又停下来想:“对了,你的书,听说去京都,得从省城坐船顺流而下,到了苏杭又得沿着运河北上,一路上都在船上,估计会挺无聊,得多带些书。”   她兀自跑到书架前:“你们会考都看些什么?《诗经》?《史记》?《春秋》?”   沈越跟过去,立在她身后:“阿梨。”半晌没说话,一开口却发现喉咙像吞了一把沙似的发涩,声音也哑了。   周梨继续捡着书:“啊?”   沈越抬手,将她手里的书接过来,放回书架上:“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只身在外,一切从简。”   只身在外……周梨垂下头,眼眶一热。她忍着不使泪珠儿掉下来,免得临到离别给沈越添堵。   沈越放好了书,又捏住她的双肩,轻声道:“会考大概在三月初,咱们离京都远,所以最近就要启程,今次朝廷特意派人来接我,我也只好跟着那位官爷去,放榜大约在六七月,我看了榜就回来。”   周梨点头:“嗯。”   沈越放了她,走到床边,将包裹里的衣服捡出来一些,重新打包好,周梨见方才自己打的包足有一口锅那么大,被他这么一捡,便缩成了个西瓜大小,不禁道:“你就带这么一点?还是多带些东西吧,免得路上急用。”   沈越摇头,“不用了。”说着,把包袱垮到背上,“那我走了。”   周梨愣怔望着他,没有回应。沈越似是不忍再看,当即转身就预开门出去。   手才搭到门闩上,忽然一阵香风扑来,一把将他搂住了。   “沈越!”她终是忍不住,在他怀里啜泣起来。   沈越心里一疼,捧起她被泪水打湿的脸蛋,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力气去碾过她的唇,可现在,他恨不得将她整个都含进嘴里,揉进身体里,带着她一起上路。他的阿梨,他的媳妇,他心底最柔软的不舍。千言万语,终化作一阵抵死的交缠。   半晌后,他放开了她。   “等我回来。”沈越说完,夺门而出。   周梨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泪眼婆娑。   他先去了堂屋,同牛氏和沈幺道了别,便同官差一道朝院外走去。   周梨立在房间门口,看着他走出院子,翻身上马,策马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视线里,只余一阵越行越远的马蹄声。   牛氏和沈幺都追到院门口去巴巴地张望,周梨没去,她抬头望天,细细的雪花还在飘着,一阵凉风吹来,卷了一些在她脸颊上,刺骨的冰凉。   渐渐的,马蹄声完全消失,周梨心里也随之一空。 第63章 、吐了   一双人影印在纱幔上, 起初,他们只是对坐着,到了后来, 影子慢慢靠近, 直到没有一丝缝隙……   窗户方才没关严实, 这会子被夜风吹开了一条缝,笔架上挂着的一只大狼毫在风里恣意扭动着,良久后, 终于不堪夜风的裹挟,从笔架上掉落下来, 正好掉进底下的洗笔缸里。   缸子里都是水, 把干涸粗.硬的笔尖瞬间润湿柔化。   灯火摇曳起来, 倏地被风吹灭, 屋内陷入撩人的黑暗里,窗叶不胜风力, 被摇得咿咿呀呀吟.叫起来。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顾上睡觉, 沈越天不见亮就起了床, 收拾一番后,把包袱垮到背上,看一眼还陷在被窝里的娇娇儿,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自己, 便道:“那我走了。”   周梨愣怔望着他, 没有回应。沈越似是不忍再看, 当即转身就预开门出去。   手才搭到门闩上,忽然一阵香风扑来,一把将他搂住了。   “沈越!”她终是没忍住, 在他怀里啜泣起来。   沈越心里一疼,捧起她被泪水打湿的脸蛋,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力气去碾过她的唇,哪怕是昨夜的抵死缠绵,也没有。   可现在,临别之际,他恨不得将她整个都含进嘴里,揉进身体里,带着她一起上路。他的阿梨,他的媳妇,他心底最柔软的不舍。千言万语,终化作一阵狂风骤雨的交缠。   半晌后,他放开了她。   “等我回来。”沈越说完,夺门而出。   周梨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泪眼婆娑。   他先去了父母的屋子,同牛氏和沈幺道了别,便牵出后院的马,打马而去。   周梨立在房间门口,听着耳边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心变得空落落一片。   沈幺和牛氏也起来了,这会子巴巴地站在门口张望,见人的确走远,才慢慢走回来。   周梨见二老眼中都含着湿意,安慰道:“爹,娘,你们别伤心了,越郎说,他六七月份看完榜便回来了。”   牛氏道:“就是有些舍不得,他年少时就十分有主意,庠序书院的院长推举他到省城念书,我们起初很是不舍得,但他自己坚持要去,   而且那么多年在外头,除了最开始离开时,我们给了他十两银子的盘缠,后头的一应费用,都是他自己挣来的。后来啊,那省城里的书院又举荐他去京都的学堂念书……”   牛氏一顿唠叨,沈幺拍了拍她的肩:“好啦好啦,你这样一直说,得说到什么时候才完啊,阿梨昨日才嫁过来,今天便和越郎分别了,得多难受,你还在她面前念。”   牛氏这才抹去脸上的泪,免力笑道:“对对,瞧我,阿梨,越郎去参加春闱,没准还能考个进士回来,即便中不了进士,以他如今的举人身份,又是乡试头名的解元,日后也能混到一官半职,咱们家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的。”   周梨点点头,脸上挂着笑意:“爹,娘,我娘那边山上的土该松松了,我回去帮帮我娘啊。”   沈幺正想说天还没大亮,且大冬天哪需要翻土,被牛氏扯了扯袖子,打断道:“那你快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周梨便去灶房拿了锄头出去了。   沈鱼走过来,看一眼院门的方向:“娘,这大冬天的,嫂子去松什么土啊?”   牛氏嗔道:“你个丫头,你管那么多,你嫂子要做什么随她就是了,你哥这一走,数月见不着,你嫂子心里难受,想做什么都由她去。”   沈鱼十分老成地叹息一声:“哎,你说这些情啊爱啊的,看不着也摸不着,怎么就能这样折磨人呢?”   沈幺看一眼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摔袖回屋去了。   牛氏伸出食指戳一记沈鱼脑门儿:“你个没心没肺的,你哥走了也不见你半点伤心,反倒说起你哥嫂来了,看来是该给你寻婆家了,等你哥回来,就叫他帮你找一个去。”   沈鱼道:“我哥是去赶考去了,是好事,有什么可伤心的,没准夏秋的时候,我哥回来,那就是状元了呢。”   “状元?你以为状元那样好考中的?我也不指望你哥中什么状元,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那厢,周梨扛着锄头上山去了,来到地里,就开始挥起锄头来。   谁知一锄头下去,土没被挖穿,虎口却被震得生疼。她蹙起眉,抬手来看,手指都快要痉挛,又看向地上,却原来自己一锄头挥到了一块石头上。   那石头菜板那么大,她方才愣是没看见。   等手疼的劲儿过去了,她又继续挖土。   多干干活吧,时间才能过得快一点,她等他回来。   沈越出了远门,原本计划歇业半月的豆花店也提早重新营业了。   她整日都在店中忙活,磨豆子,做豆花,有时候还会做一些其他吃食来卖,生意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店里偶尔会有一些从外地来的人,她都会特意上前攀谈两句,问问外面的情形。   渐渐的,身上的冬衣退却,换做了春衫。院子里那棵小橙子树已经长高了好大一截,与沈越那半边院子里的橙子树遥相呼应着,风吹来,相互摇曳,就好像两个人,在冲对方招手。   周梨总觉得,自从那堵墙拆了之后,整个院子大了许多,常常她一个人在里头,显得空落落的,她便从村子里抓了七八只鸡仔过来养,听它们叽叽地叫着,才觉得不那么冷清。   日子就这么在平凡的等待中度过,这中途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李氏生过一回病,牛氏忙着给沈鱼找婆家,相看了好几个,沈鱼都不满意,还嚷着,她要找大英雄,若是找不到,情愿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牛氏那个抑郁啊,这儿子和闺女在婚事上都不叫人省心。   都是些琐碎的事,无可表之处,只一件事,倒叫周梨颇为郁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沈越的离开,近来几个月,李宝儿的舅舅冯玉和舅母佟氏来得十分勤。   这两年里,他们也知自己平日突然来看李宝儿不好,亦或许是碍于有沈越在,便只在逢年过节来一趟,每一次都会问李宝儿,可愿意随他们去县里生活,说些县里孩子玩乐的东西做诱,但好在李宝儿并不怎么搭理他们,他们每一次都是灰头土脸的回去。   可这几个月不同,他们初时,只是一月来一次,到了后头,便成了一月来三五次。   周梨想着,他们这几年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便没怎么搭理,毕竟也是李宝儿的亲娘舅,来看看孩子也实属正常。   至于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要他们不摆在明面儿上来讲,一切都好说。   对了,倒是还有一事,叫她觉得奇怪,她好像有些日子没来葵水了。   只是她从前葵水就不太准时,因此也没多想其他,只是想着,若再等几日还不来,得空了就去看看大夫。   这一日她在翻.墙上的日历时,整好翻过三月的最后一天,进入四月。   四月……记得沈越说过,他们春闱是在三月,也就是他已经考完了,再过两月便会放榜。   沈越说过,放榜了他就回来。   或许是觉得过不了几个月就又要见到沈越,今日心情一片大好,脸上的笑也不禁多了起来。在给客人端吃食的时候,甚至还有客人说她今天好像又变美了,人也富态了一些,比以往更丰盈了,不愧是这条街上最好看的老板娘了。   周梨暗暗捏了一把自己的腰,好像是长胖了点。   说来也巧,今日店里还来了两个从京都回来的客商,周梨得知后,便趁着机会问了问他们会考的情况。   “会考?”其中一个客商道,“今年的会考可不太妙啊。”   周梨一听,奇道:“如何不妙了?是题要比以往的难么?”想到此处,不免为沈越捏了把汗。虽说她向来都对沈越的学识十分有信心,但那毕竟是汇聚了全国举子的考试,人才济济,竞争也大。   “题难?”客商哼笑一声,“题难都是小事儿。”   周梨道:“那是什么?”   “题难不难我倒不知道,只是今次出了个天大的舞弊案,会考泄题,好些个京官儿都栽了,还抓了好些举子。   哦,就在我离开京都那日,正好是舞弊案罪犯游街示众的日子,你是不知道那阵仗,前前后后八十三台囚车啊!还有十个,游行完就拉到了菜市口,直接咔嚓——”   那客商以手作刀,在脖子上一抹。   周梨一听,浑身一滞,手里的抹布就落到了地上。   那客商见她突然晃了神,奇道:“老板娘?你怎么了?抹布掉了。”   邻桌的一个人道:“这位官客官,老板娘的相公,也去参加今次的考试了。”   那客商一听,先是一愣,但很快便出言安慰道:“春闱几千号举子,才抓了七八十个,老板娘家的相公指定不在里头,不必过于担忧。”   周梨定了定心神又问:“那舞弊案后,其余的举子又当如何?成绩作废,明年重考么?”   她自然是不信沈越会卷进什么泄题舞弊案,他那样正直老实的一个人,断然是不会做出那些事的,她只是有些替他可惜,若是这次成绩作废,明年还得又考一次……   客商道:“倒是不必等明年,圣上体恤其余举子,千里奔波到京都,实属不易,便命礼部连夜出题,就在这个月的十三号,重新开考。”   这客商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便问周梨:“对了,我曾去看过舞弊案的告示,兴许记得几个犯事举子的名字,不知这位娘子可否告知你家相公名姓?”   周梨心肝一颤,咬着唇犹豫一下,还是道:“沈越,越国的越。”   那客商思忖着:“姓沈吗?好像是有一个姓沈的,我娘便姓沈,因此倒是对这姓有些印象,只是名是什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周梨捏紧衣摆:“那可还记得是几个字的名字?”   “这我倒是记得,两个字。”   周梨腿一软,差点跌倒地上去,幸好及时扶住了身前的桌子。   邻桌的客人赶忙安慰道:“老板娘不必担忧,断然不会是沈解元的,他可是咱们甜水镇的解元郎,才学摆在那儿,哪里会去参与什么作弊啊,再说,沈解元的人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刚正着呢。”   周梨点着头:“是,你说得极是。”   可说是这样说,她也不禁暗自恐慌起来。   她决定下午去衙门里打听打听。   上午做完生意,便关了店门,去了镇上的官属打探,谁知那里的差爷们说,这样的事,他们这小小的镇署不可能收到那些文书,叫她到县里去打听。   这会子赶去县里实在有些晚了,她便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去。   第二日,周梨天不见亮就起来了,简单地收拾一番后就往县城去了。   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到了县衙门口,向守门的官差说明来意,那官差却道,科考之事,当去学政院问。   她又一路赶去学政院。   谁知一到那里,居然遇上了冯玉。   冯玉见了她,主动同她打招呼,问她来意。她不太喜欢这个人,原本也不太想同他多说,但一想到,好歹算得个熟人,他在这学政院里头好像还是有那么一官半职,兴许知道些什么内幕。   便同冯玉说了来意。“今次的舞弊案?”冯玉讶然,“你想看看获罪名单?”   周梨点点头。   冯玉沉吟道:“按理来说,这样大的事,礼部确会抄送公文到地方来,以作勉戒,只是近几日的文书里,并没有从京都来的文书。”   周梨有些失望,既然没有,她道了谢,便准备告辞。   正此时,有差役抱着一摞文书进来,呈给冯玉,冯玉一瞧,放在最面上的,可不就是一封来自京都的公文么?   “阿梨姑娘,等等。”   周梨闻言,脚步顿住,回过头来:“冯大人可还有事?”   冯玉道:“正巧,这里来了份礼部抄送下来的文书。”   周梨一听,赶忙折返回来。   冯玉取了那封文书,展开来看,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突然问那抱文书来的差役:“这怎么花了,途中沾了水?”   那差役也颇为诧异,凑过去看:“兴许是文书传递途中,被雨淋过吧。”   冯玉没再多问,像这些未加密的公文,在送来的路上,便没有另做保护,倒是偶尔有这类的事情发生。他继续看起公文来。   当看到其中某处时,目光一顿。   “阿梨姑娘,你来看看。”   周梨走过去,冯玉手指着某处给她看。   她定睛看去,只见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头,一个沈字,分外突兀,只是沈字后面那个字,被水晕花了,看不真切,但仔细看来,却能隐约看出一点类似于“走”旁的笔画。   脑中一白,胃里一阵翻涌,她突然好想吐,询问了学政院的茅厕方向,立时冲过去,吐了好一阵。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有奖答题时间到>3< 组词:沈(  ) 。 括号内是一个带走旁的字,请问,可以是哪些字? 第64章 、显怀 周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县城走回沈家村的, 等到家门口,天早已经黑了。 彼时牛氏正在灶房里烧洗浴水,透过灶房的窗户看向院子里, 就见周梨回来了。 “嗯?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天都这么晚了, 我们还以为你今天要住店里呢。”牛氏站在灶房的窗户前对周梨道。 周梨看向灶房内,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娘”,倏地就倒到了地上。 把牛氏吓了好大一跳, 赶紧跑去扶起她使劲喊,见喊也喊不醒, 忙冲着屋子里把沈幺和沈鱼叫了出来, 将周梨扶回房抬到了床上。 牛氏试了试掐人中, 周梨仍是紧闭双眼, 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当即就叫沈幺去把村里的一个老大夫请来。 没过一会儿, 大夫来了,把了一阵脉后, 摸着胡须慢声道:“没事没事, 越郎媳妇儿只是晕过去了,过一会儿自己就会醒。” 牛氏还是有些担忧:“她好端端的,怎么就晕过去了?可是受了风寒着了凉?” 老大夫摇摇头:“倒是没有。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们,只是她现在昏迷着, 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可晓得?” 牛氏道:“你问吧, 我们家媳妇儿每日同我们住在一起, 她的情况我们再了解不过了。” 老大夫点点头问道:“她的葵水近三四个月来,可还正常?” 这第一个问题就把一家子给难住了。纷纷摇头。 老大夫又问:“那她最近食欲如何?” 牛氏忙道:“这个我知道,她最近食欲一般, 且不太爱吃肉,动不动就嫌肉闷。” 老大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老夫观其脉象,大抵推断,越郎媳妇儿应该是有喜了。” 此言一出,牛氏和沈幺互看一眼,突然惊喜不已。 牛氏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吗?” 老大夫道:“应该没断错,你们等她醒来,问问她近几个月的月事情况,若数月没来,就必定是怀上了。” 一家子高兴得不行,沈幺付了诊金,将老大夫送了回去,牛氏和沈鱼在屋子里看着周梨。 周梨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房间里坐着两个人,牛氏和沈鱼。 牛氏见她醒了,笑盈盈扑到她床边:“阿梨,你醒了?肚子饿么?可有想吃的东西没?想吃酸的还是辣的?” 周梨坐起来,背靠在床头,她还有些茫然,但隐约记得,自己在踏进家门那一刻晕了过去:“我晕了多久?” 牛氏笑道:“没多久,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你晚饭吃了吗?饿不饿?” 烛火映着牛氏热情的笑脸,周梨总觉得今天的牛氏似乎十分亢奋:“娘?你咋了?咱们家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沈鱼站在一旁嗑着瓜子,此时插话道:“娘,人家大夫让你等嫂子醒了,问她问题呢,你是不是兴奋过头给忘了?” 牛氏这才想起来,忙道:“对了阿梨,你最近葵水可还正常?” 周梨虽不知道牛氏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答道:“不太正常,自从翻了年到现在,都还没来过。” 此言一出,牛氏就像一只被点燃的炮仗,顿时在屋里窜来窜去,欣喜若狂:“老天爷,我家媳妇儿怀孕了!我马上要抱金孙孙了,咱们家越郎就要当爹了!” 连沈鱼也激动得把瓜子甩到了一边,跑到床边,拉住周梨的手一个劲儿摇:“太好了,我要当姑姑了呢!” 周梨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沈鱼和牛氏。 怀孕了? 怪不得她最近没吃多少反而发了福。 牛氏窜跳够了,趴到床边来问:“阿梨,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若是不想吃,我给你熬些粥。” 周梨肚子里的确空落落的,遂点了点头:“有劳娘了,我想吃点清淡的,熬点青菜粥就行。” 牛氏是过来人,自是知道怀孕初期,许多妇人胃口会不太好,吃油腻荤腥的说不准还要呕吐不止。 牛氏去灶房熬粥,把沈鱼也叫出房间去帮她生火去了。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周梨。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向院子外,只见牛氏正冲着沈幺兴奋地说着什么,一家子异常开心,她伸手摸了摸小腹,想到今天在学政院看到的那份文书,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出来。 算了,这件事还是暂时先不告诉爹娘了,免得平添他们的担忧。本来这事也没有得到最终的证实。 那个字被水晕花了,她也没能看真切,只隐约看见一点“走”旁的笔画,不过,她想,带走旁的字那么多,光是他们村里,什么“沈赴”、“沈赳”、“沈赲”,这样的名字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更何况那春闱,汇聚了天下举子,兴许只是凑巧,刚好那个被抓的举子的名字,字形与沈越的相似。 依她对沈越的了解,也断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他这个人表面上还算温和,看起来一副挺好说话的模样,但她知道,他骨子里原则性是极强的,否则,他不可能情愿画两年多的梨花图,直到她答应王许的婚事,才“铤而走险”翻.墙。 今夜星月如钩,周梨坐在床上,透过窗户,正好能看见那一弯镰月。不知道沈越现在怎么样了,是在准备重考,还是在…… 她突然想到白天在店子里头,那位客商说:有十个游行完后直接拉到菜市口,咔嚓。他说的时候还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周梨顿时浑身一激灵,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不,不可能,她相信沈越。 周梨原本以为,这件事,只要她不说出去,就没人会知道。但她忽略了,知道这事的,远不止她一个。 头几个月,她胃口的确不好,还吐了好几次,到了六月份时,她的早孕反应基本已经消失。 但由于身子越发的沉重,豆花店里的事,牛氏和沈幺全权接了过去,她如今只负责安心养胎。 为了不让自己总想着那件事,周梨每天都尽量让自己有事可干,努力保持愉悦的心情。 最近她爱上了缝纫,什么小肚兜,虎头帽,兔儿鞋,她统统做了一遍。 这一日黄昏,她坐在屋檐下,正缝着一件婴儿小衣,忽然,肚子动了动,她一怔。 “娘,宝宝好像踢我了?” 牛氏正在院子里捡豆子,闻言,当即放下筛子跑过去,伸手摸着周梨的肚子,凝神等了一会儿,果然,手掌上传来一下鼓动。 牛氏兴奋不已:“哎呀,还挺有劲儿!可比你爹当年有劲儿多了,阿梨你是不知道,我当年怀越郎的时候,他在肚子里懒得不行,整个孕期,我都没怎么感受到他动,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还成日想着,这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直到生出来了,头一声哭得那样响亮,我才放了心……” 牛氏正说得高兴,忽然,就听门口传来一阵车轱辘声,和马儿嘶鸣的声音,两人停了话头,不约而同朝着门口望去,就见门外跑过一辆绿蓬马车。 周梨和牛氏对视一眼,当即起身,朝着院外走去。 走到门外,果见那辆绿蓬车停到了隔壁门口。 两人还没走近,就听到李宝儿的舅母佟氏的笑声。 牛氏嘀咕一句:“这两人怎么又来了?今日不晓得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走进隔壁院子,正好听到冯玉开门见山的发言。说是这两年多以来,也多有打搅,既然宝儿这孩子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们也不再勉强,只是宝儿父亲生前留下的那些产业,还望李氏能够交出来。 李氏道:“那些东西,是宝儿他爹留给宝儿的,再说,家业向来都是父传子,断然没听过儿子还在,把家业传给表亲的。” 佟氏赶忙接话道:“亲家,话可不能这样说,当年你家兄弟可是入赘的咱们冯家,按道理来讲,那些东西可都是咱们冯家的,如今宝儿已经上了你们沈家的族谱,也就是说,他与咱们冯家已经没了半点干系。 若你们还执意不交出属于我们冯家的东西,那咱们丑话可要说到前头了,咱们如果理扯不清楚,该见官的还是会见官。” 李氏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颤着手指着他们道:“你,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佟氏不屑地哼一声:“咱们可没欺负你,这错全都在你家,霸着别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居然还霸着别人家的钱财,什么心思已然昭然若揭。” 冯玉显然是唱白脸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咱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到官府去,要不亲家就把东西拿出来,归还于我们冯家,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孩子你要是喜欢,就养着吧,咱们也不再追究。” 李氏险些被他们气晕过去,李宝儿扶着李氏,一双眸子气鼓鼓地看着舅舅舅母:“那些东西都是我的,和你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佟氏一听,“哎呀,你个小兔崽子,平日里你舅母我可待你不薄,你胳膊肘往外拐也就算了,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当即向冯玉道,“老爷,咱们干脆就报官,我们给他们留情面,他们反倒得寸进尺了。” 李氏正想说什么,突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说得也是,还是报官吧。” 众人闻言,齐齐向后看去,就见周梨单手撑着腰,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走了过来。 佟氏见了她,切了一声:“我倒是谁呢,原来是解元郎媳妇儿啊,怪不得口气这样硬。” 她似忽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道,“老爷,今年那科举舞弊案被抓的人里头,不是有个叫沈什么的么,你说……那被水晕了的字,会不会真就是个越字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牛氏赶忙上前,质问道:“你说清楚,什么舞弊案,什么越字?” 佟氏颇为得意,话却说一半,兀自说着自己的:“这从前吧,你们还有个解元郎给你们撑腰,现在可不一样了,我劝你们啊,最好还是想清楚些,是交东西还是上公堂。” 周梨见牛氏巴巴地再要问,赶紧给她递了个眼神,牛氏这才忍住没再出声。 “对于你们这样的人,只怕也只有上公堂才说得清,我劝你们还是别杵在这儿浪费口舌了,赶紧报官去吧,我们也等不及了。” 周梨这一席话,别说佟氏了,把冯玉也气得够呛,当即摔袖出了院子,佟氏不甘心,连连骂了几句,也跑了。 马车离开,院子才得清净下来。 牛氏想起方才佟氏的话,抓住周梨的手问:“阿梨,方才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周梨见瞒不下去了,便干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牛氏听完,冷笑了一声:“我还道是什么事呢,这八字没一撇的事,那佟氏妇人也拿出来说,真是个蠢货。 那带走旁的字多了去了,怎么就能断定一定是个越字?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么,他哪敢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再说,他课业从小一直好到大,也不需要做那些。” 周梨见牛氏没有负面地就武断那文书上的名字是沈越,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听牛氏一叹道:“只是越郎如今不知道到底怎样了?何时回来?有人欺负到咱们家头上来了,真希望他快些回来帮忙。” 彼时,远在京都的沈越突然眼皮一跳,他正和一位同考的举子在饭馆吃饭。 那举子正吃着花生米,笑道:“沈兄会试第一,三日后的殿试必能得进一甲。” 第65章 、思念 沈越摸了摸眼皮, 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那举子见他愣着神,又道:“沈兄?” 沈越这才回神:“哦……李弟方才说什么?” 李方见他如此,哂道:“沈兄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啊, 怎么?是想念家中妻儿了么?” 沈越冲他笑了笑, 没接话, 兀自吃了一口茶。 李方叹一口气道:“这转眼就是六月了, 算算时日, 我与我家夫人还有我家狗蛋,已经分别快半年了。” 沈越听得狗蛋这个名字, 有些诧异,想他们村里有只大黄狗就叫这个名儿:“狗蛋?” 李方笑道:“是我家儿子。” 沈越奇道:“李弟如此年轻, 就已经有儿子了?”李方比他小三岁, 今年刚过二十。 李方见他这样问,倒是有些诧异:“怎么?沈兄尚未有子女?” 沈越摇摇头:“不瞒李弟说,我今年正月才成的亲,成亲第二日便启程来京都了, 哎……” 李方颇为惊讶:“沈兄一表人才, 竟耽误到今年才成亲?” 沈越道:“之前一直在外求学,没有回家,是以耽误至此。” 李方与沈越是在省城的官船上认识的,他家就住在省城内, 家境殷实,家里头一直请的私教, 倒是从未出门去其他地方念过书。 “我家夫人原本是我表妹, 自小定了娃娃亲,是以十六岁时,我们便完了婚, 次年便得了狗蛋,如今也是四岁的小娃娃了……” 李方说起自家儿子话头就停不下来了,从刚出生一直说到娃娃念幼学。沈越没养过孩子,也插不上什么话,只默默地听他说,时而配合着笑一笑。 只是思绪一下子飘到了沈家村的家中,不知道阿梨此刻在做什么?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有孩子,若是有一个融合了他与阿梨骨血的孩子,一定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只是如今他远在京都,殿试过后,朝廷便要授予官职,一甲会直接留在京都任职,其余人便会被分派到各地为官。听说有的职务,一经授予,便会要求即刻赴任,他若被分派到离甜水镇很远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回沈家村去。 沈越正神游着,李方忽然止了话头问道:“沈兄可喜欢孩子?” 沈越对于这个问题有些说不准,毕竟他没有过孩子。 有时候见着村里的其他小孩或在村口玩泥巴,或去上山掏鸟蛋,或去下河摸鱼虾,被父母们追着打,看着就挺伤脑筋的。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些成天拿着根柳条满村子打孩子的父亲。 沈越回道:“还好。” 李方又道:“沈兄是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沈越还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道:“女儿吧,不过生啥自己也做不得主,都是老天爷定的。” 李方意味深长一笑:“沈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生男生女还是有许多讲究的,在吃食上有讲究,在房中事上也有讲究。”后半句李方说得比较小声,毕竟这里是饭馆,人多嘈杂。 沈越可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些,赶忙岔开话题:“李弟,你尝尝这炸茄盒,味道不错。”说着,就往李方碗里夹了一块。 李方本来还要讲,忽然察觉到沈越脸上的神情变化,当即停了话头,只好吃起茄盒来。 只是蓦然想到一个问题,沈兄今年都二十三岁了,才成亲,而且也没有孩子,他自己说的是因为一直在外地求学才耽误了终身大事,但说不定就是个借口。 记得他们家一个堂兄便是如此,晚婚,至今未育,后来才得知,原来堂兄有隐疾。 想到此处,李方十分八卦地将沈越上下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有点那意思。 沈越也夹起一个茄盒吃着,才吃了半口,便丢在了碗里。心想着,还是他家夫人做的炸茄盒更美味。 那厢,沈家村。 时直半夜,周梨感觉自己才睡下不久,便突然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听到肚子咕咕地叫了好一阵。她是被饿醒的。 她最近胃口真是越发好了,消化得也快。 她原本不想起来吃东西的,但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再度入眠,关键是肚子里的小崽子似乎也醒了,正挥着小手小脚在她肚子里打拳抗议呢。 没办法,她还是爬了起来。 这大半夜的,她也不好意思去叫牛氏起来给她弄吃食,于是,她自己个儿跑到灶房里,点柴生火,把下午剩下的几个炸茄盒给热来吃了,才觉得满足。 吃饱喝足后,又走回房间里,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再捏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儿,瞬间察觉到好像又胖了。 牛氏说,她的身子最近是长得快了些,明明才五个多月的肚子,看着和别人七个月的差不多……哎,就胖死。 也不晓得等沈越回来,她得胖成个什么样子,会不会被沈越笑话,甚至还得嫌弃两眼。 周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扶着床头的栏杆,慢慢躺到了床上。 暗夜里,她盯着帐顶,眼神有些发直。也不晓得沈越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虽说她们全家都不相信那文书上的名字是沈越,但其实大家在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 她翻了个身,身子朝向床外。如今正是炎夏,天气燥热,因此她睡觉也没有关窗。 她躺在床上,正好能瞧见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下,一轮皎洁明月。月子高高地悬在天上,照着地上的每一个人。 不知道沈越此时是不是也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看月亮。 她的思绪在月光里漫无目的地飘着,渐渐入眠。 沈越的确是醒了,站在客栈的回廊里,正抬头望着那轮月亮。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缓缓打开来,露出里头仅剩的几枚肉干。 这还是阿梨在他临行前一晚做给他的。他在路上把烤饼吃完了,肉干耐保存一些,是以他都省着吃,生怕吃完了,到时候得好几个月都吃不着阿梨做的菜。 他拿起一小块肉干,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就那样一小块他都咀嚼了许久许久,直到肉干上的味道被吮吸殆尽,嚼成了白味,他才舍得咽下去。 翌日,吃了早饭,周梨便坐在堂屋门口继续做针线,沈幺和沈鱼去了豆花店,牛氏留下来给周梨做中饭。 牛氏料理完家务,便提着竹篮到后山地里收菜去了,家里头就只剩了周梨一人,她做了一会儿针线后,突然听到隔壁传来李氏和李宝儿的笑声,她不自觉勾了勾唇角,放了针线,打算去娘家串个门子。 嫁得近就是好,想回了随时回。 刚走到门口,就遇见牛氏回来了。之前提出去摘菜的竹篮,又空荡荡地提了回来,周梨奇道:“娘,没收到菜吗?” 牛氏皱着眉,一脸的不悦:“没去。”说着,就往院中走去。 周梨也跟着她进去了,牛氏似乎心情不大好,可方才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没去呢?” 牛氏放下竹篮,转过身向周梨道:“方才走在村口时,遇见那几个长舌妇了,他们在那处说话,正好被我听到了,我气不过,就上前和他们理论了几句,他们人多,我说不过他们,顿时没了摘菜的心情,就提着空竹篮回来了。” “他们说什么了?”周梨想,牛氏平日里也不是个爱斤斤计较的人,有时候别人说她几句闲话,她也当没听到,怎么这一回生了这样大的气? 牛氏一瘪嘴:“他们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都在说今年那科场舞弊案,还抓了一个姓沈的举子,那举子的名字和越郎的极为相似,都在传那就是越郎。” 周梨一听,皱起了眉来:“他们怎么知道那文书的事儿的?” 牛氏双手一摊:“谁知道呢,如今都在说这事儿,说着说着就跟真的似的了,他们甚至还说,越郎当年乡试第一,是不是也是买题考中的,不然就沈家村这风水,能出个解元?” 周梨听了,默了一会儿,向牛氏道:“娘,我去村口一趟,很快回来。” 牛氏见她笨着身子就要往门走去,赶紧拦住她:“阿梨,你如今身子不方便,还是别去,村口说闲话的人多,你去了会吃亏的。咱们就等着吧,等咱们的越郎回来,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周梨拉住牛氏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一笑:“娘,你放心,我并不是过去和那些人吵架的。” 牛氏奇道:“那你过去是要做什么?他们那些人,常年在外头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嘴巴可厉害了,你即便不和他们吵架,去说理,也是说不过的。” 周梨摇摇头:“不,我也不去说理。” 牛氏更奇怪了:“那你去干嘛?” 周梨道:“娘跟我来看了就知道了。他们如果说的是我,我就忍了,但那样说我相公可不行。” 牛氏见周梨脸上表情还算平静,便也没再阻止了,遂两人一同朝村口走去。 来到村口,两人还没走近,那些坐在大榕树底下纳凉摆闲的人的话语,就随着燥热的夏风传到了周梨的耳中。 “从前他中解元时何等风光,官兵开道游行,县里的学政大人亲自登门恭贺。” “可不是么,却不成想,大有可能是作弊得的乡试第一,你说说,这还怪丢咱们沈家村的脸的。” “可不是么?我听说啊,那文书上的字,是‘越’字的可能性极大,‘走’旁的名,又是姓沈,还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说不是沈越都没人信,这说书都不带这么巧合的。” …… 一堆人正坐在树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讨论着,忽然,跟前的光被挡去了一大半,众人抬头一看,却见周梨和牛氏不知道何时走到了他们面前。 第66章 、报喜 方才他们说得太投入, 都没人注意到周梨和牛氏的到来。 众人见了他们,突然集体噤了声。毕竟当着别人家里人的面儿说这些总归不好。 周梨手撑着腰,挺着肚子, 眼光平静地扫过人群, 氛围一时尴尬又诡异的安静。忽而, 周梨淡然一笑:“相亲们这么关心我家相公, 阿梨在这里感激大家了。只是光在这儿说多没意思, 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众人面面相觑,但没人接话。 周梨又道:“这个样子, 我们来开个赌约。” 其中一个妇人道:“什么赌约?” 周梨道:“就赌我家相公能否平安归来。若是你们赢了,我给你们如今在座的各位, 每人十两, 若是我赢了,待我家相公回来之时,我也不要你们赔银子,就咱们家门口那块坝子, 到了冬天落叶特别多, 你们每人轮一天帮忙扫一下吧。” 牛氏在一旁暗自扯了扯周梨的衣袖。他多少有些心疼银子,每人十两呢!虽然她坚信儿子会平安回来。 周梨见没人搭话,再度巡望一圈:“怎么样,赌不赌?” 十两银子呢, 这诱惑可不小。从前同周梨一道在河边卖豆花的吴娘子率先答了话:“赌呗,大不了就是扫一天坝子罢了。”更何况, 她所听到的那些关于沈越卷入舞弊案的消息, 可是从官方渠道传出来的。 众人见吴娘子开口了,方才又见她说得那样笃定真切,想来不会假到哪里去, 遂一下子答应了四五个人。其余的人平日里只是爱凑热闹罢了,可不想开罪谁,纷纷借故离开了。 “好,既然大家在这儿说定了,那咱们击掌成约吧。”说着,举起了右手,掌心向外。 吴娘子向来与周梨不对付,头一个走过来击了掌,另外几个见她击了,也跟着做了。 如此说定,周梨再不想看见他们,这会子太阳出来了,怪热的,站久了腿有些疼,便叫牛氏扶着她回去了。 到家后,牛氏将她扶到了房间里,让她躺着休息。 “你何必与他们下什么赌,那几个都是平日里爱说闲话的刺儿头。”牛氏一边说,一边去桌边给她倒了一杯薄荷茶。 周梨接过薄荷茶吃了一口道:“娘,这关系到越郎的名誉,我不希望他不在时,有人那样诋毁他。” 牛氏看儿媳的目光显出几分灼灼来:“越郎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早知道你俩能成一对儿,要我说,两年前就该把亲成了,说不准啊,我的孙孙如今也有一两岁了呢。” 周梨笑起来:“娘你惯会开玩笑。” 牛氏怕打扰她休息,再说了几句后,便出去了。 周梨躺到床上,如今平躺不是那样舒服了,她又换做侧躺的姿势。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闹腾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被胎儿踢了一脚的地方,柔声道:“再过四五个月,你就要出来了,也不晓得那时候你爹回来了没有。” 肚子又被踢了两三下。 周梨灵机一动:“这样吧,你要是能听到娘说话,那娘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似乎是为了响应周梨的话,肚子再次被踢了一下。 “你踢一下就是你爹当真被抓来关了起来,踢两下就是他尚且平安,踢三下嘛……”周梨想了想,“踢三下就是他能在你出生之前回来。” 周梨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就感受到肚子上再次被踢,一下、两下、三下。 足足三下。 周梨兴奋起来:“当真吗?那好吧,娘就信你了。”说完,再摸了摸肚子,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休息。 京都那厢,鸿鹄楼内,沈越本在客房内看书,突听得门外一个店小二喊了一声:“各位进士老爷,邮信局送信来了。” 沈越一听,当即扔了书,跑去拉开房门,正好那店小二从他门口经过,他一把截住小二,看着他手里捏着的约莫十来封书信,问:“可有沈越的?” 店小二一封一封翻了一遍,没发现有他的:“抱歉,会元老爷,没有您的信。” 沈越心里闪过一丝失望。他二月份刚到京都时,便通过学政院里专为赶考举子设的邮信司给家里寄过一封信,四月时又寄了一封。 通过学政院的邮信司走的是专供官方使用的驿站送信,按道理来讲,可要比商人开的邮信局速度快得多,家里应该早就收到了才是,怎么连封回信都没有。 他想着,家里人本来就认不得几个字,或许就没打算回信吧。阿梨这几年倒是把寻常的字认得七七八八,但在书法的造诣上,那的确还欠缺了许多。 只是,大可以找人代笔嘛……或许他们嫌麻烦? 隔壁的房间门口,李方已经拿到自己的家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也不知他那家书上写的什么,他看完后,竟高兴得原地转了两圈。 沈越有些颓然,但还是颇为好奇:“李弟,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李方见有人问,也乐得分享:“是喜事,我家娘子,在我走的时候就已怀了老二,如今出生了,是个闺女,闺女好啊,我这就去查一查,给我家闺女取个好听的名字。” 沈越也替他高兴,拱手道:“恭喜李弟,如今儿女双全,凑了好字。” 李方回道:“多谢沈兄,沈兄早晚也会有的。”他说完,兀自回房间翻阅典籍取名字去了。 沈越抿了抿唇,也回房间去了。他坐到书案旁,捏着书本打算继续看的,这会子却静不下心来了,看字还是字,怎么也入不了心。 他开始想阿梨了。 想起方才李方看信那兴奋劲儿,还同他说早晚他也会有的。 他会有的吗?那估计得等他回去后再努力了。 回想起临别前一夜,他与阿梨彻夜未眠,身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第一次他挺丢人,可能也就几下吧,便死了。不知是自己的自尊心作祟,还是初偿爱河后发现其美妙之处,他开始荒唐索求。 想想还挺过分的,阿梨到后来已经显出一些疲惫之色,甚至还求了饶,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凡是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浑身的血液便都向着一处去了。 想着想着,鼻尖仿佛又闻到了她的味道似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大红色的剪纸梨花,放在手心细细地端详起来。这还是他们成亲那天,他闲来无事剪的。 * 一转眼,八月来临,周梨的肚子快圆成球了。牛氏和李氏看着周梨越发富态的身子,二人笑意容容。 “我是不是长得太胖了些,越郎回来只怕都不认得我了。”周梨摸着肚子道。 牛氏笑道:“怎么会?不过你这身子,外人看的话还以为怀了九个月要生了。” “真奇怪,怎么会长这么胖?”周梨有些哭笑不得。 “指定是你身体养孩子,孩子比较大吧。”李氏道。 三人正在李氏这边的院子里一边做针线一边说着话,忽然,一群官差就着洞开的院门冲了进来。吓了三人好大一跳。 牛氏赶忙上前:“不知几位官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啊?” 其中一个道:“我们是府衙来的,有人状告沈家村李氏一家私吞他人财物,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氏也走到跟前:“官爷,这话怎么说的,我们都是乡野人家,怎么会私吞谁家财物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领头的道:“误不误会,去府衙向知府大人说去吧。” 说着就要拉李氏走,也不晓得他们才进门子是怎么分清哪个妇人是李氏的。 周梨原本坐在屋檐下,看到如此场面就要起身,谁知,忽听得一阵锣鼓喧天之声由远及近。 众人皆是一愣。官差们面面相觑,这声音……像是官府的报喜锣鼓。 一个官差当即跑到门口够头一看,就见一对人马,左右举着回避牌,衙役们腰上扎了红绸带,簇拥着中间一顶红顶轿,正朝着这边走来。“头儿,好像是省府的报喜队。” 为首的官差一惊:“省府?报喜?”跑到门口一看,那回避牌上,不似官员出行用黑漆木写着“肃静”和“回避”,而是用红漆木写着“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乖乖,这村子有人中状元榜眼探花了? 他忽而想到这隔壁家子似乎就出了一个解元…… 果不其然,那队人马走到隔壁门前停了下来,报喜的官差开始上前扣门。 牛氏见状,扒开守在门口的那几个抓人的跑到隔壁去。 “各位官爷,我是这家的人,不知有何贵干?” 官差一笑,当即掏出报喜文书大声宣读起来。 牛氏听着那些文绉绉的官方用语云里雾里好一阵,但大致意思懂了,好像是越郎中了状元? 状元?牛氏接过报喜文书,看向那顶喜庆的轿子。 少顷,轿帘被掀开,一身红袍、头戴乌纱的男子钻了出来。 只见他缓缓走到已经呆愣的牛氏面前,倏地跪了下去:“娘!” 牛氏颤抖着伸手,直到摸到他的头,才敢确认这不是在做梦。一时间,喜极而泣:“越郎!” 母子俩顿时抱作一团哭起来。 好一阵后,两人才止住了哭声,牛氏把儿子扶起来,报喜的官差们说了声不耽误状元爷一家子叙旧,便打道回府了。 待一群人浩浩汤汤走后,沈越正想问牛氏阿梨和爹他们怎么没看到,眼光一晃,就看见在不远处的隔壁门口,立了个女子。 女子一双杏眼早已泪光莹莹,沈越一喜,当即跑过去,本打算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但还没靠近,就停了脚步。 他先是盯着周梨的肚子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随后又盯着周梨的脸看了一会儿,再眨了眨眼。 问道:“阿梨,你肚子怎么回事?为何胖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越:我好强悍,一夜即中。 昨天看到朋友们的评论,有指出文中bug的,我尽量圆吧,如果看着刻意,还请担待,不担待也得担待T^T【威胁】 第67章 、重聚 牛氏掐一把沈越的胳膊, 笑着嗔道:“傻孩子,你媳妇儿有身孕了。” 沈越愣了一瞬,将目光再度移到周梨的肚子上,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牛氏的话, 随后咧嘴一笑, 露出一排贝牙:“嘿嘿, 怀孕了。” 周梨瞧他那傻样儿,捏起香拳朝他胸口砸去:“都怪你, 你瞧我胖成啥样了!太丑了。” 她眼角还挂着泪珠儿,沈越既好笑又心疼,抬起衣袖来帮她擦了:“不丑,我家夫人最好看了。” 牛氏和李氏快听不下去了。牛氏哎哟叫了两声:“行了行了,越郎,还不赶紧扶阿梨进屋去,进屋再说。” 沈越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 一手扶住周梨的腰肢,一手托住她的手臂,缓缓朝家里走去。 路上,周梨直感觉一只热烘烘的手掌在她腰上婆娑了一下, 正痒痒着要让开, 就听沈越低声在她耳旁道:“唔, 是胖了不少。” 周梨嗔怪地看他一眼, 有些羞又有些恼:“讨厌。” 沈越被骂了, 却还傻兮兮乐着:“哦,为夫说错话了,夫人这叫体态丰腴圆润。” 周梨哼道:“等我生了, 我再瘦回来。” 两人说着,便回到了房间里。沈越将人扶到床边坐下。而后蹲在她脚边,拉过她的一双手,低头在她两只手背上一边亲了一下,语气温和:“你等我,我出去应付一下便回来陪你,很快。” 周梨点头:“嗯,去吧。” 说完,沈越便出了门去。先前报喜的鼓乐声已经吸引了不少村子里的人,方才没赶过来的,这会子全跑来堵在他们门口了。 他多少得去应酬应酬相邻们。 李氏站在自家门口瞧着热闹,欣慰一笑,想着方才跑来要抓她去府衙的官差们还在院子里,便回去了。结果回去一看,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李宝儿,再没其他人。 牛氏问:“那些官爷呢?” 李宝儿正在院子里看书,闻言抬头道:“他们已经走了。” 牛氏就奇了怪了,刚刚还信誓旦旦要抓她的人,怎么突然就跑了? 她思索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不去想了,拿起方才正在做的孩儿肚兜,继续绣花。 那些府衙抓人的官差趁乱跑出了村去,在桥上与冯玉汇合。 “人呢?”冯玉问。 有官差答:“那家子出状元了,我们没敢上前。” 冯玉一惊,状元?沈越回来了? 他整个人当即骇住,良久没回过神来。 没想到,沈越竟中了状元,那他日后的官可比自己不知道要大多少,没准还是京官,那些钱财只怕是要不回来了! 他领着官差颓然地向回走去。 那边沈越和牛氏总算将一众前来道喜的相邻应付完。时直吃中饭的点,牛氏便去灶房做饭去了,沈越向房间走去。 周梨正坐在书案旁闲闲地翻着一本书,突听得一阵脚步声,抬起头来,就看见沈越已经走进房间,顺带将门关了过去,还落了闩。 周梨瞧他这动作,若不是有孕在身,思绪早飘到那一夜去了。 沈越走到她面前:“怎么坐在这里?去床上坐吧,床多少软和一些。” 周梨放下书:“你快去换一身吧,这衣裳比你成亲时还喜庆呢!” 沈越没急着去。 周梨见他杵在跟前没动,望向他,就见眼前男子一双眼灼灼地望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大红的袍子映衬的,他双眼里仿佛燃着两把火焰,炙热又烤人。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数月不见,以往的熟悉亲昵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被沈越这样一看,周梨的脸不自觉红了红,进而垂下了头去。 她这个样子,让沈越想到夏日池塘里那被微风吹得娇羞低头的粉莲,煞是可爱。不自觉便走到她身侧,伸出右手来,将她揽入怀中。 周梨怔了一下,就要挣脱,沈越将手放到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起来,周梨随即安静,像只猫一般,任由他抱着。 沈越闭上眼,窗外一阵风吹来,将玫瑰花味儿吹进鼻息,离别数月,终于又能闻见熟悉的味道,他闭上眼,深呼吸。 自京都一路乘船直下,路上都花了一个多月,他虽不晕船,但总归在炎夏里,又归乡情切,这一路上心情都有些焦躁。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一颗流浪了许久的心,安宁下来,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巢穴里。 “嗯?味道不太一样了。” 一会儿后,沈越突然开口。 他这话在周梨看来没头没尾的:“什么?” 沈越嘴角轻扬:“多了一丝奶香味儿。” “你!”周梨恼羞地推开他。 沈越被推了也不恼,只是乐,带着一丝在他身上极为少见的傻气。 “我怎么觉得你去京都几个月,变得傻里傻气的了?” 沈越又厚着脸皮靠过去,伸手挑起她鬓侧的一缕头发,绕到食指上把玩:“一回来你就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惊喜,我太开心了。若不是你现在有孕在身……” 沈越突然发觉这时候说这话题不大合适,突然停了话头。 他虽然没说完,但周梨还是隐约明白了他话里那些未尽之意,低下头去。 两人一坐一站,靠着书案,窗户开着,这会子太阳正升到中天,正是最热的时候,虽已是八月,入了秋,可秋老虎不比暑天凉快多,院子里的空气都仿佛翻着气浪。 周梨被抱了一会儿后,有些受不住了,她之前一个人呆在这房间里倒是没察觉,如今沈越回来了,似乎整个房间的温度都升高了好几度。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额角正不断地冒着汗。 “你别抱我了,好热。” 沈越听她这样说,才舍得把人放开。 “很热吗,那你去床上坐坐,我帮你扇风。” 沈越一面说着,一面搀起周梨,朝着床边走去。坐下后,沈越拿起阴席上的一把蒲扇,开始对着周梨一下一下地扇起风来。 周梨看他一眼,见他这身袍子着实有些扎眼,且要比平日里的夏衫要厚,再瞧他额角,正有一滴汗流下来。于是便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扇子,道:“你先去换身衣裳吧,或者去沐浴一下,好凉快凉快。我自己扇就行。” 沈越不想去,他现在只想贴在阿梨身边。正月初九走的,如今是八月,他可有七个多月没看见自己媳妇儿了,他想再看看她。 周梨见沈越不动,且一直含着笑意盯着他,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伸手在他胸前推了推:“你快去洗一下,我都闻见你身上的汗味了。” 沈越赶紧抬起两只手臂左闻一下,右闻一下,好像是有点难闻…… 这么久没见,可不能让媳妇儿嫌弃自己,赶忙去柜子里找换洗的衣裳。 刚打开柜子门,一股淡淡的皂荚清香就扑面而来,循着自己以前放衣服的那两格翻找。他发现,自己走的时候这两格是放的冬天的衣裳,夏天的都放在柜子上面的两只藤匣子里,而现在这里头都是夏天穿的薄衫了。 周梨歪着身子靠在床头,望着他找衣服的背影,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你这些衣服每隔一个月都会取出来洗了晒一晒,放心吧,随便拿出一件来都没有生虫长霉。” 沈越其实并没有挑,他只是放缓了动作,在闻里头的皂荚味。听她这样说,便从外围随意拿出了一件,走到床边,挨着周梨坐下。 似乎觉得挨得还不够近,又往她那边挪了挪,一双眼再度向她望来。这一回,他的眼眸里没有似才见面时那般的灼热,而是含了秋水一般的柔和。 周梨有些不明所以,他拿了衣服不是该去沐浴吗,又坐过来是干什么?她正想开口问,嘴巴才张开,发出一个“你”字,后头的话就被悉数堵了回去。“唔……” 周梨正预挣脱,沈越已经放开了她,站了起来,冲她一笑:“夫人,你真好。” 说完,径自转身,开门出去了。 沈越洗得很快,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从前的浅灰色长衫。他正准备走回房间,再同周梨温存片刻,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见李氏端着两碟菜从灶房里走出来:“吃饭了,越郎,灶台上还有几个菜,帮忙端到堂屋去。” 沈越抿了抿唇,只好折去灶房端菜了。 儿子今日回来,牛氏别提多高兴,这会子只他们三人吃饭,她便做了六个菜,三荤两素,外加一盆青菜豆腐丸子汤。 三人坐在堂屋里吃起来。 “对了,爹和妹妹去地里干活去了么?”沈越一边吃着,一边道。 “没有,他们如今帮阿梨看店。阿梨身子不方便,你爹又觉得把店关了怪可惜,就和你妹妹一起去守店了。”牛氏夹了一筷子回锅肉,送到沈越碗里,“多吃点,你瞧你,考个试回来,都瘦了。” 沈越就着白米饭,把回锅肉吃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娘,阿梨,镇上的豆花店怕也是开不长了。” 周梨一惊:“为什么?” 沈越道:“是这样,我中了状元,受了朝廷的封,如今是咱们府城的知府了,不日就要到任期,那边有官府配的宅子,到时候你们肯定也是要和我一起搬过去的。” 饭桌上一时沉默。 牛氏道:“要搬吗?要不就你和阿梨搬过去吧,反□□城离咱们村也不过一日的路程,不是太远,你们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我们想去看你们了,也随时可以去。” 这里她住了大半辈子,要她突然离开,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 周梨一直默默地吃着东西,她听沈越那话,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问道: “越郎,我听说,考中状元后,都要被留在京都做官,一般都是先入翰林院做个编修什么的,为什么你会直接外放出京呢?” 她忽然想到那场舞弊案,心头一跳,但转念一想,若是他真卷入了那案子,朝廷又怎么可能让他做知府呢? 沈越眼皮一颤,瞥一眼周梨,心道这媳妇儿数月不见,怎么变这么聪明了?哎…… 他思绪百转,总算想出个听上去还算合理的理由,支支吾吾简单解释道:“没……我是主动请求外放回家乡的。其实咱们府城的知府和翰林院编修同级,都是正六品的官职。” 沈越狐疑地看着他,真的是那样吗? 不过沈越既然这样说了,她再问也只能问出同样的答案,便接过这页,继续吃饭。 “若是真要去府城,那我就去府城开家店子。上次去府城我就瞧着那里的酒肆啊、点心铺啊、食店啊生意都挺不错的。”周梨道。 沈越见她没再追问,暗自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沈幺和沈鱼回来了,一家人又是一番兴奋。周梨如今身子重,早早地就洗漱上了床,沈越同父母妹妹说了一阵话后,去净房又洗了个澡,才回到房间里去。 房间里,床头小几上放着一只松油灯,将屋内照亮,他望向床上,只见周梨正面朝外侧躺着,身上没盖毯子,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熟睡。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床下端详,松油灯的灯芯只余存许,快燃尽了,火光略显微弱。 床上熟睡的娇人儿,鸦睫静垂,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影子。 脸蛋上的肉似乎真的多了不少,脸颊的轮廓更加圆润饱满,非但没觉得逊了姿色,反而比以往更增添了几分可爱的气息。 他看了一会儿后,又把目光下移到她的肚子上。鼓鼓的,圆圆的,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吹了灯,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躺到里侧,面朝着周梨的背。过了一会儿后,他总觉得单这样似乎睡不着,于是,他缓缓往周梨那边移过去,从背后将她环住。 第68章 、惊喜 沈越抱着周梨, 才踏踏实实闭上了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沈越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周梨突然翻了个身, 然后膝盖一顶。 正要睡着的沈越闷哼一声, 意识完全清醒。 他还以为周梨醒了, 结果睁眼一看, 她仍旧闭着眼,神态祥和, 只是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吧唧了一两下小嘴儿。 沈越见她还要向里翻身,忙向后移了移。果然,周梨接着翻过来朝向了里侧。 沈越身上的痛还在持续,他不自觉伸手捂住那里,表情有些无奈,小声道:“才用一晚,夫人多少手下留点情。” 而回应他的是一句梦呓:“热……” 沈越明白了, 她是热得睡不安稳,才突然翻的身。他坐起来,房间里光线晦暗,他在床上摸索了半天, 总算找到了蒲扇。开始为她扇风。 周梨自从怀孕, 比之前怕热些, 入夏后每个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稳, 而且早晨很早就会醒来, 都是被热醒的。 不过今晚似乎比前几天要凉快,她甚至在梦里梦见自己坐在甜水河边吹风,河风夹杂着水汽, 轻柔又凉爽,舒服极了。 只是这风好像不太稳定,吹着吹着就会停一下。一停她又觉得热了。口里会不自觉呓语着“风”或者“热”。 沈越原本是坐在里侧为她扇风的,但扇着扇着困意来袭,便决定躺下扇。躺着躺着摇扇子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渐渐闭上了眼。 可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听到身边人说“热”、要“风”…… 然后,他立马又抖擞起精神摇扇子。 如此反复折腾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沈越顶着两只黑眼圈,打着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走出房间,顺道把房门拉过来合上。 牛氏正在院子里做针线,沈越走过去打了招呼就准备去打水洗漱。 牛氏见儿子一副霜打了茄子般蔫了吧唧的样子,突然道:“都睡到日上三竿了,还没睡醒?” “昨夜没睡好。”沈越一边说着,一边朝净房走。 牛氏突然叫住他:“你等等。” 沈越看一眼牛氏,又折返回来:“怎么了娘?” 牛氏暂停走针,望着儿子,表情颇为严肃:“越郎,我知道你和你媳妇分别半年多了,但她如今有了身孕,虽然都说孩子四个月就坐稳了,房事也可以行,但阿梨情况不同,她肚子里那娃娃长得壮,又有些调皮,你可不能惹着了。” 沈越一听这话,顿时困意全消,幽怨地看一眼牛氏:“娘,你说什么呢?你儿子是那样禽兽的人么?”说完,径自走开了。 牛氏小声嘀咕起来:“还真说不准。男人嘛,就那点儿出息,你爹当年也这样。”而后埋头继续走针。 突然,双肩被人从后面按住,牛氏一惊,旋即转头,就见沈幺站在她身后,眯起眼笑道:“我哪样?” 牛氏腾出一只手拍开肩膀上的两只粗大的手:“去去去,一边儿去,没和你说话。” 沈幺抿唇:“你这妇人,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还不承认。” 牛氏嗔他一眼:“赶紧去后山摘兔儿瓜去,结了那么多,再不摘都要坏在藤上了。” 沈幺趴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那我晚上再问你我到底哪样?”说完,放开牛氏,径直朝灶房去拿背篓去了。 那厢,周梨也醒了,正打开房门走出来,一到院子里,就看见公公婆婆撒了一把陈年狗粮,还挺扎眼的。怎么没进门前没发现他们两个孩子都二十多的老家伙,相处模式居然是这样的? 此时,沈越已经洗漱完,透过净房的窗户看见周梨也起来了,便拧了根帕子,走出净房,拿到周梨面前:“来,洗把脸吃饭了。” 周梨正要伸手去接,谁知沈越原来并不是要把帕子给她的意思,他直接一把将帕子按到了周梨脸上。周梨还在怔懵时,沈越已经快速地帮她把脸洗了,末了,又把她的两只手也擦了擦。 微风吹来,脸上湿凉凉的。周梨看着他:“我自己可以的。” 沈越一本正经道:“顺便而已,又不费事。” 周梨瞥一眼院中的牛氏,见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绣活,好像一直没抬头,才放了心。 扯了扯沈越的袖子,小声道:“哎呀不是费事不费事的问题,你如今是朝廷命官,这样子传出去了惹人笑话。” 沈越坦坦荡荡:“我这是在自己家里,谁来笑话?” 正说话,就听不远处传来噗嗤一声笑,声音翠翠的。 却原来是沈鱼,刚从屋子里走出来,她路过他们身边,笑着同兄嫂打招呼:“你们继续,我去山上帮爹的忙去了。” 周梨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一把将沈越往房间里扯:“你跟我进来。” 沈越跟随着她走进房间里:“怎么了夫人?” 周梨站在他跟前,捏着拳头砸他一下:“你看我,还能动,以后我自己洗脸。” 沈越答:“哦……我又没说以后都我帮你洗,方才只是顺道。” 周梨见他如愿地答应了以后不会再帮她洗脸,但听他这样说,心里的气却不顺了。 正要说他两句,就见他打了个哈欠,两只眼角都挂起了眼泪花花。她这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比昨日回来还要重,心中不免疑惑:“你昨晚没睡好?” 沈越看她一眼,感情媳妇儿把昨夜他勤勤恳恳为他打扇的事给忘了? “没有,睡得挺好的。”他也懒得说这茬,只道,“走了,娘早上蒸的包子,还在灶房蒸笼里煨着呢,咱们吃早饭去了。” 周梨听他这样一说,饿感突然来袭,赶忙和沈越一起,去吃早饭去了。 吃了饭,牛氏便叫沈越陪着周梨在村子里到处转转,怀孕期间适量运动,有助于生产。 之前都是牛氏、李氏或者沈鱼陪着周梨转,周梨虽觉得那样也很好,但有时候在河边看着其他孕妇都是相公陪在身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不过现在好了,沈越回来了。 两人十指相扣,走出家门,正要往村口走,忽见不远处的坝子里正有个妇人拿着打扫帚在那处扫地。 沈越有些奇怪:“这不是咱们家的坝子吗?” 周梨侧头看过去,果见那日同她村口击掌成约的吴娘子,正在那儿扫地,似乎感受到他们出来了,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充满愤怨,但又极力地克制着。 周梨道:“没什么,吴娘子和另外几个娘子说,咱们坝子里那几棵树的落叶他们拿去有用,乡里乡亲的,咱们总不能连几片枯黄落叶都舍不得给他们吧。” 沈越想着,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十分迷信,或许真拿那些树叶有什么用吧,便没再多问,牵着周梨向村口走去。 “今天想去哪儿转?”沈越问。 掌心传来温和干燥的温度,顺着手臂直达心底,叫人安宁又舒心,她笑道:“都行。” 沈越想了想:“不如咱们去镇上逛逛,看看孩子出生需要买点什么。” 周梨随即点头。 两人慢慢从村口走到镇上,周梨有些日子没来镇子里逛街了,看什么都挺新鲜。她之前其实也想来转转,但牛氏和李氏都觉得她身子不方便,镇子上人多,怕有个什么闪失。她肚子比其他同孕周的的妇人都要大,她自己心里也怕。 如今有沈越陪着,她觉得她哪怕现在去府城,或者去爬山都没问题。 路边有卖糖葫芦的,一串串插.在草托上,红红的山楂裹着亮汪汪的麦芽糖,周梨看了一眼,顿时嘴巴就痒了。 “越郎,我要吃那个。”她伸手指向街边的糖葫芦。 沈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后摇摇头:“不行。” 周梨完全没想过,沈越会拒绝:“为什么?” 沈越严肃又认真,就像从前他在学堂上课那样:“山楂有开食欲、促进脏腑蠕动的功效,可孕妇不宜食,它或可能导致胎儿早产。” 周梨再看一眼那糖葫芦,总觉得不过是一种常见的吃食而已,哪有那么严重:“真不能吃吗?” 沈越点头。 可她这会子就是嘴馋:“就吃一串……”她伸出食指来对着他比划。 沈越昵她一眼,态度坚决:“不行。” “那你买一串,你吃四个,我吃一个,就一个!”一串糖葫芦有五个山楂球,吃一个总成吧。 沈越摇摇头:“不行。” 周梨顿时失望,柳眉一皱,樱唇一撅,当即松开沈越的手,兀自朝前走去。 沈越赶忙追上,一边跟着她的步伐走,一边侧头看她,见她满脸写着不乐意,一时间也有些手手足无措。 他好像又惹媳妇儿不高兴了。 “阿梨,你看那边,有你爱吃的板栗糕,我去买给你?” “不要。” “那边有卖油果子的,吃不吃?” “不吃。” “那边有个干果铺子,想不想吃酸梅?” “不想。” 被拒绝三连后,沈越只得作罢。 中午时,两人回到家里。回到家后,周梨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不愉快的情绪,只是整个人跟下了降头似的,心里总想着那山楂的味道,导致看着李氏做的一桌子好菜,也没什么胃口。 这落在沈越眼中,俨然是还在生他气的样子。 周梨吃了饭,就回房午休去了,沈越一开始也同她一起在房间里睡觉,可等她醒来时,却发现床上并没见沈越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几时起的床。 出了房间,见只有李氏在院子里,便问:“娘,越郎呢?” 李氏道:“方才出去了。” 周梨心里多少有些恼,出去也不同他说一声。 到了吃晚饭的点,沈越回来了。周梨问他下午去了哪里,他回答得支支吾吾,十分敷衍。这让周梨原本就有些郁闷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晚饭后,沈越本想带她出去遛弯消食,周梨不想去,只在屋檐下做绣活。 沈越只得搬了根凳子坐到周梨脚边,看着她。时不时夸一句“夫人绣的这小金鱼儿,真是栩栩如生。”、“夫人这莲蓬绣得跟真的似的”、“夫人的手真巧”…… 显然,夫人没有搭理他。 沈越见怎么哄媳妇儿都爱答不理的,眼珠一转,他要使出杀手锏,凑到她近前,小声道:“夫人,天黑后,为夫有惊喜给你。” 周梨昵他一眼,淡淡的:“哦。” 沈越见她反应不咸不淡的,抿着唇又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凳子上坐好。 李氏瞧着这两人氛围好像不大对劲,但看儿子一副舔狗模样,又觉得事应该不大,即便是再大的事,瞧儿子那样儿也能舔回来,就没去管他们。 转眼到了天黑,沈越率先洗漱完进了房间,周梨去了趟茅厕,回去晚了一些。 她进来时,房间里点着灯,抬头就看见沈越站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把算盘。 她一边走过去,一边问:“你拿着算盘做什么?” 沈越一副犯了大错甘愿领罚的表情:“今日白天惹夫人不高兴了,咱们家的家法就是跪算盘,所以为夫再此等候夫人,请示一下,今夜需要跪吗?” 周梨差点被气笑了:“这就是你说的的惊喜?” 第69章 、亲吻 沈越摇头:“那倒不是, 这只是惩罚。” “那你的惊喜是什么?”周梨边说,边小心翼翼坐到床上,拿起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扇风。 沈越冲她一笑。这笑在周梨看来, 傻得不行。紧接着, 就见他伸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是什么?”周梨有些诧异。 沈越没有立即回答, 垂下头去, 开始一层一层地剥开油纸,他的动作很轻, 仿佛里头装了什么易碎品。 好一会儿后,油纸终于被剥开,露出里面一个个红彤彤、亮锃锃的小果实。 周梨惊喜道:“糖葫芦?” 沈越递过去:“偿一颗试试。”里面的小果实是一个个单独的,他并没有将他们串成串。 周梨拿起一个来,对着灯看了看:“你不是不让我吃吗?”随后将果子送进嘴巴里,一咬下去,外层的糖皮酥脆香甜,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再咀嚼一番,周梨才发觉不对。 “嗯?草莓?” 新鲜草莓的果肉比山楂的更清甜,汁水也要多许多。 “为什么是草莓的?”周梨不禁问。 沈越透过晦暗的灯光观察媳妇儿脸上的神色,见媳妇儿眉眼还算和谐, 应该并没有怪罪他“偷梁换柱”的意思。 他才稍微安了安心, 愉快地解释道:“嗯, 这就是草莓糖葫芦。那卖糖葫芦的老伯说, 其实有许多水果都可以做糖葫芦, 苹果、香蕉、红枣都是可以的。只是做出来没有山楂颜色好看,存放也不如山楂的存放得久。” 周梨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沈越, 现在才反应过来,沈越下午先她一步起床出门,是为她买草莓糖葫芦去了? “这是你下午出去买的?” 沈越察言观色一番,发现媳妇儿的确没有再生气的迹象,便不动声色坐到了她旁边去:“不算买的,是我做的。” 周梨一惊,“你做的?”简直难以置信,想他可是曾经把灶房点着过的男子啊! 沈越点点头:“嗯,我下去街上,找到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请他说了做糖葫芦的步骤,再买了草莓和糖,拿到豆花店做的。” 周梨听他这话第一反应居然是:“我的灶房还好吧?这一回没被烧起来吧?” 沈越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无奈地望着周梨:“为夫吸取教训,这一次千注意万小心,做完糖葫芦后,就用灶门封了风门,绝对燃不起来了。你就安心吃吧,赶紧再尝尝,味道怎么样?” 周梨将剩下的一半草莓糖葫芦悉数丢进嘴里,咀嚼起来:“还行,就是糖熬得有点焦,略有些苦味。” 沈越对这样的回答已经很满意了:“能得到夫人的一句‘还行’,也不枉为夫辛苦一下午了。嘿嘿。”他又开始傻乐。 周梨从他手里再拿起一颗来吃,还别说,倒是比山楂的肉质更软,也更甜。她一连吃了七八个,第九个咬了一口后实在吃不下了。 “不行,好撑,吃不动了。”说着,就打算把被她咬残的半个扔进床尾的废纸篓里。 沈越赶忙阻止:“别扔,我吃。” 于是周梨又把半颗糖葫芦送到沈越嘴边。可沈越垂眸看了一眼并没张嘴。 周梨不明所以,再向他嘴边递了递:“吃呗。” 沈越没动,而是静静地望着她,灯光里,周梨的唇被草莓的汁水染得艳红水亮,屋子里又充斥着糖葫芦的甜香,他突然就不想做人了。 一把握住周梨的手:“夫人喂我。” 说完,随即加了一句:“用嘴。” 周梨一怔,随即就想挣脱沈越的手,谁知沈越就是不放,反而拉住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夫人……” 这声夫人叫得,再次让周梨认识了他的另一面。为什么一个才中了状元,被封为知府的男人,还会对媳妇儿撒娇…… “夫人,为夫在京都的日子,日思夜念的都是夫人,好不容易殿试完了,当即就打马回来找夫人了,一回来却发现夫人怀了孕,我……”他说得委屈巴巴的,一副受人欺负了的模样。 他虽然没把话说完全,但周梨哪有不懂的。毕竟沈越是一个正常男人。从前就听同村好友桃花讲过,人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一旦尝到过那种好处,就根本是停不下来的,你会不断去品尝。她之前是理解不了的,毕竟他的头婚,那个体验并不好。 “那……行吧,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动到宝宝了。” 周梨将半颗糖葫芦含到唇边,用牙轻咬着,不使之滑进嘴里。 沈越慢慢凑近,他也害怕碰到周梨的肚子,是以身子没敢动,只把脖子够过去。 当含住那甜蜜的糖葫芦时,周梨趁势松了牙齿,再用舌尖轻轻一顶,把整个果肉都喂进了沈越的嘴里。她这样做,原本只是为了能把糖葫芦悉数喂给沈越吃,哪知,这舌头伸出去就伸不回来了。 被他一吸,两人的吻瞬息加深。 他一边裹挟着周梨柔软湿滑的小金鱼,一边咬烂嘴里的果肉。 清甜的汁水在口里爆破,两人都品到了那甜蜜的滋味。还有那酥脆的糖衣,碎裂成千万糖粒,带着磨砂的颗粒感,随着二人的搅弄,摩挲着,微微的刺激刮在舌头上,有一点点疼,又不仿佛不是疼的感觉,更像是用手指捻住一点细沙,微微搓着,带起皮肤一阵麻栗。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夜风吹来,摇曳着灯火,两个交叠的影子也随之摇曳着。 分开许久的两个人,他们都曾全方位地想念着彼此,此刻,这个吻就显得分外绵长。 许久后,周梨突然皱了一下眉,然后闷哼了一声。 沈越心里一紧,赶忙放开了她:“怎么了?” 周梨低头看了看肚子,又伸手顺了顺:“孩子踢了我一脚,一定是提醒我该睡觉了。” 沈越有些失落:“这样啊……那你快睡吧,来,我扶你躺下。” 沈越站起来,扶着她,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床上,末了,再帮她把鞋子脱了。 周梨躺好后,见沈越并没有要立即上床的意思:“你还不睡吗?” 沈越轻咳一声:“我……我出去一下。”说着,就转身朝房间门走去。 周梨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人已经开门出去了。 她也没多想,只当他去了茅厕。她翻了个身,决定等他回来后再一起睡觉。 昨夜她先上的床,一不注意就睡着了,也没来得及同他说话,今晚她想和他聊聊天。 她躺在床上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灯炉里的灯芯都快要燃尽,等到她眼皮子逐渐耷拉下来,沈越才蹑手蹑脚走回来。 他回来时,见她面朝外侧闭着眼,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他踢了鞋子,从床尾慢慢爬上去,睡到里侧。 哪知刚一躺下,就听到旁边的女子道:“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越回答得稀松平常,一本正经,好似事实:“刚刚我出去如厕,爹也正好出来,就和他一起坐在外面聊了一会儿。” 周梨不疑有他:“哦……”说着,睁开眼,吃力地翻了个身,面朝到沈越,左手弯着枕到头下,右手举着蒲扇给自己扇风。 “越郎,据说殿试上能看见天子,你看见了吗?皇上长什么样?”周梨语气略带兴奋地问道。 沈越把扇子接过来:“我帮你扇。” 周梨弯了弯杏眼,由他去了。有夫君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陛下坐在大殿上方,我们站在下面,一直垂着头,天子之威,岂能任人乱看。”沈越道。 周梨又问:“那皇宫长啥样?地砖是用玉石铺就的么?还有那些柱子,柱子上都镶着宝石么?屋顶的瓦片是不是都是琉璃瓦?” 她问了一连串,而沈越却只答了四个字:“未曾注意。” 周梨一时无语。 “那京都好玩吗?据说京都的夜市可繁华了,整夜都灯火通明,不像咱们甜水镇,要隔十天半个月才会有一次夜市。” 沈越如实道:“夜市倒也不会摆一整夜,到了子时会宵禁。” 周梨看着他,沈越始终一副木讷认真的表情,就像问他问题的是一个老学究,而问出的问题也是关于那些枯燥的经史子集。 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上个茅厕回来就成了这样,难不成是困了?可她今夜就想同他说说话,于是,她转着眼珠想了个颇为提神的问题。 “听说京都的烟花产业十分发达,秦楼楚馆美女如云,才貌双全的举不胜举,连我都听说过,南有柳思思,北有秦绵绵。诶,你见过那秦绵绵没有,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沈越的脑袋,从出了净房后就一直处于放空状态,他原本想一回来就睡觉的,奈何媳妇儿好像来了精神,追着他问各种问题。瞧瞧,这又是个什么问题? 谁?谁漂亮不漂亮? “……为夫未曾见过。” 周梨揶揄地睨着他:“你就没去过那些地方么?听说许多文人骚客,非得去那些地方才能写出好文章来。” 沈越道:“那都是男人的借口,作文章,文思泉涌时,茅厕都能就着净臀片,写一首诗出来,何须专门去什么地方。” 周梨闻言一笑:“你少装正人君子了,自从你翻我的院墙那一日起,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君子,左不过都是装装样子罢了。” 沈越这一回完全听明白她的话了,赶忙解释道:“夫人莫要将为夫同其他男子相提并论,为夫就只对夫人一个人那般。对其他女子为夫一点兴趣都没有,为夫很早以前就试过了。” 此言一出,连带沈越自己都是一惊,随即惶恐起来。 “你试过?跟谁?”周梨突然敏锐地抓住重点。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上一章的点击怎么肥事,是JJ抽了,还是我被你们无情地抛弃了,怎么能那么少,好可怜呜呜,还在吗你们 第70章 、竹马   沈越心思一转, 赶忙道:“还不都是你害的。”   周梨奇道:“什么叫都是我害的?”   “我好几年不回村,一回村就遇着你,遇着你我就……咱们又是叔侄的关系, 我沈越什么人啊, 能做那乱.轮的事吗?所以我就试试我对其他的女子会不会生出和对你一样的心思来。”   周梨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所以你找的谁?”   沈越只好老实回答:“就……就咱们村那个吴小娘子。”   屋子里有一瞬安静, 沈越已经准备好下去拿算盘了。等了一会儿后, 没等来媳妇儿发飙,媳妇儿反而十分平静地重新躺了回去。   “你倒是饥不择食。”   沈越听她语气淡然, 才些许松了一口气。不生气就好。   又总觉得她这句话听着有些别扭,或许是从前当夫子的老毛病犯了:“夫人,饥不择食一词用在这处有些不妥,饥不择食是指,一个人饿久了,什么都能吃下去,比喻急需之时,顾不得选择。”   周梨嗤笑一声:“可不是么, 二十几的汉子,没偿过女子滋味,可不就是饿久了,也不挑剔, 也不选择了么。”   得, 今夜这算盘怕是跪定了。他也不再解释, 认命地爬起来, 从床尾下去, 拿起方才放在灯炉旁的算盘,毫不犹豫仍在地上。   “夫人,为夫知错了。”   说着, 就要跪下去。周梨见状,赶忙喊住他:“你别跪。”   沈越不明所以:“怎么了?”   周梨翻个身面朝里头不再看他:“你上来给我扇风,好热,我都要失眠了。”   沈越望了望周梨侧躺的背影,忽而笑起来。媳妇还是疼他的。   他把算盘捡起来放回原位,又重新爬上床,拿起蒲扇来。   此刻,周梨已经闭上了眼,似乎真打算睡了。沈越也不再吵她,只躺在她身侧,慢慢摇着扇子为她扇风。   第二日,周梨醒来后,沈越又没在屋子里。周梨已经见怪不怪了。   兀自起床,梳了头,走出房门。   沈越此时正在堂屋里吃早饭,见她起了,赶忙放下手里的筷子,跑过去扶她到净房,为她打水漱口洗脸。等做完这些,又扶她进堂屋一块儿吃早饭。   “我其实可以,你不用扶我。”周梨被人这样小心地搀着,怪不自在。   沈越却道:“净房潮湿,我是怕你滑倒。”   周梨很不以为意,他没回来时,还不是她自己走去洗漱。   两人吃罢,照例去河边散步。   清晨的太阳渐渐跃出山坳,亮光洒在甜水河上,波光粼粼。家里暂时没有农活的,有时候吃了饭也会来河边走走,河边坝子宽阔,村里的小孩也都喜欢来这里玩儿。办家家,骑竹马,跳房子,衬得河边生机勃勃,颇为热闹。   两人牵着手,踏着晨风散步,有一搭没一撘地摆着闲,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稚童哭声,二人循声望去,就见一处坝子里,有个扎小啾啾的小孩子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着。   周梨见状,忙道:“越郎,你过去看看。”   沈越当即走过去,蹲下身问小男孩怎么了。   小男孩抽抽搭搭地回道:“哥哥抢了我的马儿,我没有马儿了,呜哇……”   沈越望向一旁的另外几个孩子,那几个孩子比地上这个稍微要大一些,他们正骑着几支树桠坐马儿,满坝子撵。   沈越明白了,他们说的马儿,就是一段稍微大点的树杈。   沈越寻望一圈,看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笑道:“你在这儿等一下叔叔。”   说完,就往那棵树走去,那棵树甚是高大,人站在下面,根本连一片树叶都够不着,于是,他一个纵身,直接跳了上去。   周梨的心一紧,忙走过去,仰头道:“你小心些!”   那群孩子见有人飞上了树,好奇极了,纷纷跑到树下来观望。   沈越盯上一根二指粗的树杈,直接使劲撇了下来,又快速跳到地面,走到小男孩身边:“给,叔叔重新给你一只马儿。”   小男孩登时不哭了,扬起肉嘟嘟的小脸道:“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厉害。”   沈越见孩子可爱,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啾啾,点点头:“玩儿去吧。”   几个小孩子又闹哄哄地跑开了去。   沈越望着嬉闹的孩子群,突然想到了点什么。   周梨见他还看着那群小孩子,脸上的表情竟透着一股慈祥劲儿,就想到,若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沈越做父亲,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越郎,你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两人牵起手,继续散步。   沈越扬起嘴角:“男娃娃女娃娃都一样。”   周梨切一声:“我看你见到刚刚那个小男孩,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呢,你一定喜欢男娃娃。”   沈越看向身旁的媳妇儿,有些委屈道:“哪有的事儿,咱们家就没那重男轻女的传统,你瞧咱爹娘,对鱼娘多骄纵,都养得她无法无天了。”   周梨道:“父母是父母,你是你。”   沈越,“……”已经无法解释,“不如咱们日后多生几个,男娃娃生几个,女娃娃生几个,儿女双全,多好。”   周梨白他一眼:“你当我是猪啊,你倒不如多娶几个姨娘生,反正你如今也是个官儿了,官家内宅,什么平妻小妾通房外室,不是一直很风靡么?”   沈越:“为夫不敢,养那么多女子,多费钱,再说,我怕被吸干榨干,英年早逝。”   周梨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噗嗤一声笑起来:“齐人之福你都不要哦。”   沈越见她笑,他也笑,心想,若是想要齐人之福,那他如今就是翰林院编修了。   等日头近中天时,两人才慢悠悠走回去。彼时牛氏已经做好了午饭,只等他们回来吃。   吃过饭,周梨照旧回房午憩。沈越起初也同她一道的。等她睡醒一觉起来,沈越又不知什么时候起的床,早不见了人。   等她走出房门,才看见沈越,彼时,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头,他将长衫的下摆卷到裤腰上,两只袖子也挽了起来,这时候太阳初绽,他举起斧子,斧头尖反着阳光干净利落地劈下,然后又举起,再落下。   随着他的动作,手臂上的肌肉鼓动着,健硕有力。   周梨见他脚边已经有劈好的木板,看着不像是砍的柴,便走过去问:“越郎,你在做什么?”   沈越一边扬斧,一边侧头看她:“你醒了?娘熬了银耳汤,拿水缸镇着,冰凉又清爽,去吃些吧。”   见他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周梨又问了一次:“你把木头劈成一块一块的是做什么?”   沈越一笑:“等做好了你就晓得了。”   见他不说,周梨瘪瘪嘴,兀自去舀银耳吃去了。   她端着碗坐在屋檐下,一边吃一边看着沈越。只见他把那些木头先劈了,然后又叫沈幺拿了推刨出来,把那些劈好的木块推平整。这整个过程就耗费了整整一下午。   她吃了银耳又拿起针线活来做,一下午过去,也愣是没瞧出沈越在干嘛。   这中途,牛氏、沈幺和沈鱼都去问过他,他是铁了心和大家卖关子,任谁去问都不说。   成吧,不说就不说吧。大家在吃晚饭时,见他满头大汗,浑身沾着木屑,都有些鄙夷。   这个下午他没捣鼓完,第二日天刚见亮就起来了,又开始在院子里一阵忙活。   等周梨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她从床上坐起来,瞧了瞧身侧,一如往常,沈越早不在房间里了。   她收拾完,走到房间门口,拉开门,一抬头,院中的情形着实惊了她一把。   只见院子里的一棵茂盛的黄桷树下,随处摆放着斧头、锯子、推刨等一应木工工具,一地的刨花和木料。而沈越,就坐在那之间。他并没有直接坐在地上,而是坐在一只……摇摇马上,正前前后后有规律地摇着。   高大的身形与小小的摇摇马看起来极不相称,显得十分的头重脚轻。仿佛只要他稍加用力,就能把小摇摇马坐塌。   周梨不禁好奇地走过去:“你做的?”   沈越听到她的声音,抬头望来,脸上洋溢着笑:“嗯,怎么样,手艺还行吧?”   周梨见他一边同他说话,还一边在摇,只觉得说不出的幼稚,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你这是做给孩子的吗?”周梨边笑边问。   沈越道:“当然,不做给孩子,难不成做给我自己?我可没那么幼稚。”   说着,仿佛是为了反印证这句话,他摇动的节奏更大了些,导致弧度也随之增大。   然后紧接着,一个后翻……   “噗”   在灶房的牛氏,正扛着锄头回来的沈幺,还有正在堂屋嗑瓜子的沈鱼,集体爆发出了欢乐的笑声。   沈越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灰尘,哀怨地看一眼笑话他的人们:“等着吧,我还要坐一只摇摇马。”   周梨道:“你现在就一个孩子,干嘛要做两只摇摇马?”   “我不光要做摇摇马,我还要做拨浪鼓,还要做竹马……”   沈越别扭着去净房洗了手,又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陪着媳妇儿吃罢早饭,又携手出去遛弯儿去了。   诚如沈越所言,在他上任之前,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做着“木匠”。   于是,两只摇摇马,两只竹马,两只拨浪鼓,两只榆木摇铃,是他这些天全部的成就。   周梨看着这些成双成对的玩具,不禁问:“为什么你都做双份儿呢?”   沈越挠挠头,也有些困惑:“不知道啊,每次锯一段木头来做,总会多出一截来,多出的那一截,仿佛又刚好可以再做一个,所以就成这样了。   不过没关系嘛,咱们日后虽然去府城住,但总也要回乡下的,到时候这些玩具府城留一份儿,家里留一份儿,这样孩子在哪边都不无聊了。”   周梨看着这一排成双成对的小玩意,笑着摸摸鼓鼓的肚子:“有些道理。” 第71章 、府城   一转眼, 便到沈越赴任之时。   周梨原本并不想跟着沈越去府城,毕竟她如今有八个多月的身孕,过不了多久, 就要生产, 实在不宜劳碌奔波。   沈越也考虑到这一点, 专程去买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又在马车里垫了三床厚褥子,又怕周梨坐在褥子上会热, 便在最上头铺了一床篾席。   “夫人,虽说我也不想你随我奔波,但我观察你这胎形,孩子多半是有一点大,或许不太好生,府城里有专门接生的医馆,那里的大夫可要比咱们村里的张稳婆专业,   是正儿八经学医的, 尤擅调养孕产妇的身子,常为府城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夫人接生,我想着,你去了府城, 我就当即请那医馆的大夫先来为你看一看, 调养调养。”   周梨看了看自己成球的肚子, 犹豫一阵后, 还是同意与沈越一起去府城。   牛氏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毕竟到时候得照顾孙儿和产妇。沈幺和沈鱼留在村里,家中还有农田要打理。   至于豆花店,周梨同一家人商量后, 决定将店交给李氏。前面一阵子,由于李氏推辞,说那豆花店是阿梨一手经营起来的,阿梨出嫁,那店理应随了她,日后所得也都归阿梨,他作为昔日的婆婆,万不能据为己有。因此,前面周梨怀孕,那店一直都是沈幺在看管。   如今周梨要去府城,她考虑到李氏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明面儿上给李氏银钱她又不要,而李宝儿还要读书,处处都是花钱的方,他们若是没个营生,很难维持生计。周梨便将那豆花店赠与了李氏。   李氏起初不愿意要,在周梨和沈越一家子的力劝下才同意。   安排好家中的事,沈越和周梨便要启程了。   新买的两骑马车停在大门口,后头跟着一只板车,也套了马,专门用来拉行礼。   三人换洗的衣裳,还有一些新做的小儿衣服,以及沈越最近捣鼓的摇摇马等玩具,通通绑到了板车上。   沈越和牛氏扶着周梨蹬上车,李氏沈幺他们站在门口相送,说着些各自保重的话。左右也还在同一座府城里,相隔不过一日的距离,又是去城里做官,大家倒没那么伤怀。   一番作别后,沈越吩咐车夫启程。   车夫挥动鞭子驱马,马车始动。   沈越放下门帘子,回到车内。   “车内摇晃,当心些,扶着扶手。”他一边搂住周梨的肩,一边道。   周梨顿觉肩上重了二两力,又还热烘烘的,当即拍了拍他的手:“你放开,这样好热。”   沈越只好把手放下了:“那你仔细些。”   周梨觉得他怪啰嗦的,胡乱应着声。   牛氏看不下去了,这小两口怪齁人,她坐在窗边,拿出沈鱼给他们准备的路上打发时间的小零食,花生瓜子什么的,兀自挑起窗帘,一边嗑瓜子一边望向外面。   此时正走在出村的路上,道旁屋舍俨然,草木茂盛,还有远处的庄稼,绿油油一片,怎么从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没发觉沈家村还挺美的。   考虑到周梨的情况,沈越特让车夫慢些行,估计等到达府城的宅院,只怕天也差不多要黑了。   沈越拿出了两本书来,一本《资治通鉴》和一本杂书。他把杂书递给周梨。   “随便看看,路上打发时间。”   周梨拿过来一看封页,只见上面写着《薄幸郎》三个字,原来是一本话本子。   周梨翻开书页:“你哪儿来的这书?”   沈越经拿起《资质通鉴》看起来:“前些天我去镇上书店逛时,老板见我买的书多,就随意送了两本给我,我瞧着你应该会喜欢,今日便带到车上给你解闷。”   周梨没再问其他,也开始边嗑瓜子边看起书来。牛氏嗑瓜子嗑够了,又拿出针线活来做。一时间,马车上只剩下翻书和嗑瓜子的声音,以及外头的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周梨因着这话本里的男主人公也是个解元郎,带入感太强,导致越看越投入。   书里的解元郎,身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两人从小就定了亲事,解元郎临上京城前,还特意叫小表妹等他,考完试回来就成亲。   小表妹果真老老实实在家等着他回来,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始终没等到解元郎回来。   小表妹兀自在乡下老家伤怀等待,却不知,那解元郎早中了状元,被公主看中,得了皇上赐婚,摇身一变,成了皇婿,驸马爷,和公主在京城鸳鸯交卧,出双入对。可怜了那小表妹,终日以泪洗面,还以为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读到此处,周梨愤愤道:“这个男的怎么这样啊?明明和小表妹都说好了,怎么见了公主就挪不动步了,非要做那入赘皇家的驸马?”   车内原本十分安静,周梨突然开口说话,引得牛氏和沈越纷纷抬起头来看向她。   沈越:“说什么呢?”   周梨便义愤填膺对他讲了这个故事的梗概。连牛氏听了都开始骂起那男子来,果真是不负这书的名字“薄幸郎”。   沈越听后,眼皮子却几不可察跳了跳,有些不自在咳一声道:“夫人和娘骂得对,骂得对。”   周梨突然想到,自家相公不也是状元么,那些话本子里都写状元做驸马的事儿,那么,沈越当初中状元时,不知道有没有被什么公主啊郡主的看上。   “越郎,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沈越看向周梨,周梨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一眨一眨,带着一丝狡黠的光。沈越的眼皮子再度跳了跳,直觉告诉他,她马上要问的,绝不是什么好问题。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周梨道:“越郎也是中了状元的人,当时皇上就没想着给你赐婚吗?”   沈越有些无奈:“夫人,为夫进京赶考时,与你成亲,有妇之夫怎可再被皇上看中点给公主?”   周梨一想,觉得沈越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那你可曾见过什么公主郡主没?他们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周梨兴奋道,“你瞧这书上怎么写那公主的?肤如凝脂,仪态万方,满头的金银珠宝,衣服都是用金线织成的,美不胜收,任何一个男子见了她都挪不开眼去。”   沈越有点后悔给周梨带这本书了,他为什么不带本史记给她?若是带的史记,这会子周梨一定经睡着了。省得她叽叽喳喳跟只小麻雀似的小嘴吧啦个不停。   他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我们考完试便出了皇宫,即便是在琼林宴上,也是见不到天子家眷的。”   周梨有些失望:“这样啊……”   “对,就是这样。”沈越道,“你继续看吧,离府城还远着呢。”   周梨“哦”了一声,继续看起来。牛氏听他二人说完话,笑着摇摇头,又继续走针。   走到半程时,时值午时,马车停在一处郊外,几人吃了些干粮后,又继续赶路,直到黄昏之时,一行人才到达府城。   周梨经在车上睡了一觉了,等到进城门时沈越才叫醒她。府城她倒是来过一次,还是成亲前沈越带她来的。   她好奇打起窗帘子望向窗外,只见外头的街道行人络绎,商铺林立,虽是黄昏,却仍是一派繁华景象。不远处一个卖糕点的铺子落在周梨眼里,她突然想,等她生了孩子,她也要在这城里开一个食店,这一次不光卖豆花,还卖点其他的吃食。   虽说如今自己的相公是知府,家里不会再缺银子,但或许是自小就寄养在别人家里形成的心理,总期盼着能有一点自己的小营生傍身,才得安心。   沈越见她望着窗外,一副入迷的样子,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却原来在看一处糕点铺子。   沈越不禁弯了弯嘴角,真是个小吃货。   马车在城中行驶一段后,穿过几条街巷,终于在一处宅子门前停下。   外头的车夫道:“各位夫人老爷,到了。”   沈越率先掀帘下车,车夫取了下车的小阶梯,垫到马车旁,牛氏扶着周梨,小心翼翼走着阶梯下车。   周梨站好后,不禁抬起头来望向旁边的宅子。从下往上看,入眼的,先是一段七步台阶,台阶两边分立着两只雕刻精美的石狮子,台阶往上,才是一处开阔的门庭,门是朱漆门,那门槛有些高,足到人小腿那么高。再往上瞧,就看见一方朱漆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沈宅”二字。   “沈宅?”周梨不禁开口,随后望向沈越。   沈越道:“此处是官府配的宅子,上一任知府大人高老还乡后,这里便空了出来。”   周梨明白了,如今他是知府,这里的人便在他来之前把门口的牌匾冠了他的姓。   牛氏笑着感叹道:“以后咱们就住这儿?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一个乡下婆子,有朝一日竟也能住进这高门大户里头。”   周梨也是这么个心情,感觉跟做梦似的。她正想同沈越说说自己的感受,便见门口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男子来到他们面前,恭敬一礼,道:“敢问可是新任知府沈大人一家?”   沈越递上文书:“正是。”   男子接过文书看了看,再次行礼,将众人迎进宅子。里头的管事丫鬟小厮早齐聚在院子里。当沈越一行走进去时,便见着一排约莫十来个人的队伍正恭敬立在那处,见他们来,纷纷跪行礼。   周梨和牛氏何曾见过这阵仗,一时间愣在了原。倒是沈越还算平静:“大家无需多礼,都起来吧。”   周梨望向沈越,只见他脸上表情一派淡然,没有丝毫怯懦紧张的感觉,一番话说出口,沉稳有力,竟隐隐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感觉。周梨不禁想,沈越也不知在何处学得的这一套做派,还挺像那么回事呢。   先前那引路的中年男子上前,躬身礼道:“大人,小的是张大,日后便是您府上的管家,日后大人夫人以及老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小的便是。”随后,张大介绍了其余人身份,大抵是做厨、洒扫、护园的仆人。   一番相识后,张大便带人帮着沈越他们安顿。拿行李的拿行李,准备饭食的准备饭食去了。   今日时辰紧,行李随意整理一下后,再吃过晚饭,天经全然黑下了。   沈越想着周梨赶了一天的路,身子应当十分疲乏,便叫人打了热水来,与她洗漱一番上了床。   直到躺下这一刻,周梨都还觉得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她动了动身子,这张床可比家里的床要软和得多,并且也足足大了一倍。两人若一个靠床里,一个靠床沿,再打直了手臂,都未必能够到彼此。   “越郎,做知府的待遇都这样好,那些什么巡抚啊,侯爷啊、王爷啊,岂不是过的神仙日子。”   沈越见媳妇儿这样兴奋,侧身支颐笑道:“夫人可还喜欢这方?”   周梨认真想了想:“不习惯,很不习惯,一个家里居然还有那么多外人在。”   沈越知道她在说那些丫鬟仆从:“张大他们都是官奴,从前家族犯了事,被贬做了奴隶,他们的职责便是伺候住进这宅子的官员。”   周梨道:“这么说来,我这是要做官夫人了?”   沈越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怎么,夫人不喜欢有人伺候么?”   周梨摇摇头:“我感觉我还是喜欢种田开店。”   沈越笑道:“你日后也不必拘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你喜欢种田,便把花台拿来种菜,想要开店,等咱们孩子出生了,我亲自陪你去买店面去,保证给你买个黄金段的铺子。”   周梨被他逗乐:“我看你今天在张大他们面前,一副十分老成淡然的模样,吩咐他们做这个做那个的,经颇有几分官威了呢,都是上哪儿学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沈越道:“其实我也不想叫他们做事,只是夫人有所不知,他们是被罚为奴的,若是主人家不吩咐他们做事情,他们都会十分惶恐,以为自己不被主人家信任,早晚会被遣出府去,从新回到官奴司。   一个官奴若再次回到官奴司,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宅子伺候了,他们只会被带到山上去,开山挖矿什么的,比在这里辛苦一百倍。”   “原来是这样啊……”   沈越看一眼床头的灯炉,见灯芯然要燃尽,才知时辰经不早,便道:“赶了一天的路,咱们快睡吧,孩子肯定早困了。”   不说还好,听沈越一说,周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差点忘了明日一早你就要去衙门,是该睡了。”   说完,两人默契安静下来。沈越牵起周梨的手,十指相扣,二人相视一笑,尔后安心闭上了眼。   第二日,沈越早早的起了床,穿戴梳洗一番后,再次走到床边来,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周梨,莞尔一笑,轻声走出房间。   来到院子里,正好看见张大,便叫他过来,嘱咐道:“张管家,我有件事还想劳烦一下你。”   张大道:“但凭大人吩咐。”   沈越想起昨夜周梨说的,她还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便道:“实不相瞒,沈某一家都是乡下来的粗人,还不太习惯有人跟着伺候,待会儿夫人和老夫人醒了,除非他们唤你们,不然你们只管做你们自己的事,不必主动去端茶倒水。”   张大是老管家了,当即明白过来,赶忙答应了,下去交待其他人去了。   沈越则出了门去赴任。   等周梨和牛氏醒来,洗漱一番后,便聚到了堂屋里。   张大他们得了吩咐,不敢主动上前,只在上早饭时露了脸,就没再在周梨他们跟前晃了。   周梨和牛氏起初都还在想,他们要怎么应对这些官奴,也没什么使唤人的经验,主要也不忍心使唤他们,若是他们主动来端茶倒水,还真觉得别扭。可没想到,这一天下来,除了吃早饭和中饭的点,张大和灶房的人来上了菜,中途便没再有人来打搅他们。   倒是出奇的清净。两人闲来无事,便开始捣鼓昨天带来的一堆东西。   黄昏时,沈越回来了。   周梨和牛氏见了他,纷纷迎了上去。   周梨玩笑道:“沈大人,头一天上任感觉如何啊?”   沈越手里拧着一只油纸包,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他提起来放到桌上:“没什么感觉。”   周梨看了眼那油纸包,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沈越坐下来:“你最爱吃的板栗糕,赶紧打开尝尝。”   周梨拧起来看了看,只见这油纸包上写着“苏记”二字,应当是字号。她一下子想起昨天黄昏来到府城,路过一处街道,她看到的那间点心铺子,好像就叫苏记。   周梨当即看向沈越。   沈越坐在桌边,替自己倒了杯茶喝:“昨天我就看见你盯着那家铺子两眼放光,今天下职路过苏记,便顺手买了些回来给你和娘尝尝。”   周梨嗔他一眼:“说得我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说着,经拆开油纸包,递了一块给牛氏,自己也拿起一块来吃。   咬到嘴里,清香又甜蜜。   晚饭后,沈越带着周梨在府里散步消食。她和牛氏在这里呆了一天,也没敢四处逛,现如今有沈越带着,她才得以看看这园子的模样。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这样的规模在高门大户的宅院里头,只能算末流。据说这府城里头那些有钱的商贾之家,住的都是五进七进的院子,宅院深深,头一回去只怕是要在里头迷路。   二人从堂屋里头出来,沿着抄手游廊走,周梨这才看到,院中假山林立,花树成荫,还有一处小池塘,里头的各色锦鲤正游得酣畅。   池塘边上种了一圈桂花树,正直九月,丹桂飘香,偶尔有风吹来,吹落细小的桂花,扑簌簌如雪般飘落进池塘里,引得里头的锦鲤争先把头昂出水面来食那香瓣。   周梨在池塘边停下来,坐在游廊边,双手把着栏杆,够头看池塘里的鱼儿:“越郎,你看那些鱼,连花都吃呢。”   沈越懒得看鱼,而是把目光聚到了周梨把着栏杆的双手上。   媳妇儿的指甲又长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包来,拿出里头的小剪子和小锉刀。然后拉过周梨的右手来。   周梨正看得入神,手被突然拉住,下意识回头,就看见沈越拿起了剪子,要给她剪指甲。   她孕期不便,最近都是沈越给剪的。   “剪完手再剪剪脚吧。”周梨乖巧任由他摆布。   “嗯。”沈越埋下头,开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认真剪起来。   每到这个时候,周梨都十分安静,总是不自觉望着沈越,去数他的眼睫毛,沈越的眼睫毛比她一个女子的还要浓密纤长,可叫她嫉妒得不行。她倒要数数究竟有几根。但很显然,每次都没数清楚过。   剪完后,沈越又用锉刀一根指头一根指头锉,把那些毛尖的都锉平顺了,免得媳妇儿一不注意划到自己。   处理完了双手,沈越又把周梨的一只脚抬到腿上,退了鞋袜,露出一只粉莲瓣一般的脚丫,脚趾圆润可爱,还冲着他动了动,像打招呼似的。   沈越伸手按住那不老实的小脚趾:“别乱动,当心把你皮肉剪下来。”   “哦。”周梨只好规规矩矩不动了。   沈越一开始帮她剪指甲时,还有些不忍心下手,害怕把她的肉剪到,不过经过这几个月的实践,他经十分熟练了,不光能把指甲修理干净,甚至还能顺道帮周梨做个足底按摩。   怀孕后期,由于胎儿压迫母体,导致周梨下身有些轻微的浮肿,沈越便会时不时帮她按摩一下。   不远处有正在给院中花草浇水的两个小丫鬟,正好看见这廊下的一幕,纷纷羡慕不。躲在假山后小声嘀咕起来:   “哇,我头一次见住进这里的大人给自家夫人剪指甲的!”   “可不是吗?之前那一任,七八个姨娘,这分配的宅子住不下,还在外头买了个七进的宅子,你瞧沈大人,居然才一个媳妇儿,真好。”   “不过好不好啊,要日后才知道,据说沈大人才中的状元就来咱们这里做知府了,都说这官场是个大染缸,指不定以后娶几房呢。”   丫鬟们都是见惯了这些的,反倒不太信哪个做官的男人会守着一个糟糠妻一辈子。   两个丫鬟正说着话,张大突然从背后冒出来:“你俩在这儿嘀咕什么呢?大人呢?”   两个丫鬟被吓一跳,转过身一看,只见张大身后跟了个穿府衙差役服的男子。   “大人和夫人正在那边游廊下。”   张大顺着丫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沈越和周梨在那边。   那差役远远也看见了周梨,当即把手里的一封文书递给张大:“夫人在那里,我不便过去,烦请你叫个丫鬟送过去,我去倒座房那边等大人的回话。”   这是一封才从驿馆拿来的加急密函,一般遇到这种加密密函,不管何时何,都必须第一时间送到大人手上,历来便是如此。   张大接过文书来,随意指了一个丫鬟,叫她把东西送过去。   沈越此时经把脚指甲剪完了,正拿锉刀锉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一个丫鬟朝着这边走来。   沈越见有人来,便放了锉刀,开始帮周梨把袜子穿上。   丫鬟走到他们面前,行了礼,道:“大人,方才衙门里送来了封文书,让我交给大人,那位官爷正在倒座房那边等您示下。”   沈越站起来接过文书,只见这文书背面的封口上,滴了蜂蜡,蜡油在未干时便拿铁章子戳了个“密”字印记。   他白天才了解到,知府每天要处理许多文书,有的是从下辖的州县报来的文书,有的则是从驿馆取来的或从京都或从省城下发来的文书。   有的文书比较紧急,若不是在当值期间,在下职后也会送到府里来处理。   没想到第一天就能接到个紧急密函,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事。   沈越撕开包裹在外面的油皮纸,原以为里头会是什么急需处理的事,却不曾想,撕开外头的油皮纸后,里头竟是一封信,那封信的封皮上竟写着:   越郎亲启。   沈越眼皮一抽,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拆开信,拿出里头的信纸来,里头洋洋洒洒用娟秀的小楷字写了三页的纸,他只看了前面一段,便赶紧折起来,抖着手塞回信封里。   可不能让媳妇儿看见了。   谁知,正在他胡乱塞信的时候,周梨经穿好了鞋子,走到他身后:   “越郎亲启?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不会涉及太多朝堂事宜、宫廷侯爵,当官只是男主的工作。仍然以种田谈恋爱为主。   也不会虐(我觉得-_-) 第72章 、产检   沈越忙把书信藏到身后, 转身对周梨道:“没,没什么,京都来的密函。”说着, 特意问向一旁的丫鬟, “那送信的在哪儿, 我有事要交代。”   丫鬟道:“正在倒座房等大人。”   也不等周梨开口, 兀自回头向她道:“夫人,我有事去去就回。”   周梨到嘴边的话又给硬生生憋了回去:“成, 你去吧。”   沈越当即出了游廊,绕过池塘往前庭去了。   周梨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来。   “越郎”这个称呼,基本上也只有家人或者村里的长辈会这样叫他,可京都来的密信里,为什么也这样称呼他?莫不是他在京都也有十分要好的朋友?或者其他什么亲近的人?   可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她坐在游廊里,看着廊下池塘里的游鱼, 有一瞬的失神。或许,她可以去问问牛氏。   她当即站起来,向后罩房去了。此时牛氏正在屋檐下缝制小儿衣裳,她走过去坐到牛氏旁边, 同她随意聊了两句后, 便故作随意地问道:“娘, 从前越郎在京都的学堂也读过书吗?”   牛氏道:“是啊, 他脑子好使, 镇里读了就被举荐来府城读。府城读了又被举荐去了省城,又从省城到京都。”   周梨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他曾向你提起过在京都的日子没, 可曾拜过师,或者遇到过什么过命至交?”   牛氏摇摇头,“没听他说起过,他向来很少讲那些。”过一会儿后,牛氏察觉异样,看向周梨,“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周梨笑了一下:“没什么,就问问,想多了解了解相公。”   牛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儿媳这样关心儿子,做老子的也感到挺欣慰的:“那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周梨又回了她一个笑,却没再说话。   沈越说是去去就回,可到了天黑才回来。周梨早回了房间。坐在灯下看那本《薄幸郎》,或许是看得太投入,不知何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也没抬起头来。   沈越走进房间里,循着房内亮堂之处望去,就见周梨坐在不远处的木榻上借着灯光正在看书,似乎看得正入神,连他进来也没察觉。   想起方才在廊下那一幕,心中惴惴然,小心翼翼靠过去,再小心翼翼道:“夫人怎么还没睡?”   周梨闲闲地翻了一页书,看了一会儿后才缓缓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语气淡然,“等你啊,”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越郎。”   沈越挂在嘴角的笑意一僵:“等我做什么,你有孕在身怎可久坐,再者,老人常言,孕妇夜里不宜用眼过度,以免日后落下眼疾。”   这明明是些寻常里关心的话语,今日落在周梨的耳朵里,全成了他催她早点去睡觉、省得问他旁的问题的借口。   周梨把书放下盯着他,灯光在她眼里跳跃,把沈越看得心肝儿一颤,不禁想起家里那把算盘好像忘了拿到这里来了。   周梨原本是等他自己老实交代的,但很显然,她看了他半天了,对方连个屁也没放,就晓得,沈越是不想告诉自己了。   她也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坐了一阵后,顿觉无趣,叹了一声站起来,撑着腰一步一步往床那边走去。   沈越见她什么也不问,心里反倒发虚,赶忙追上去要扶她,却被周梨一躲:“我自己可以。”   沈越便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周梨走到床边坐下,再踢了鞋子艰难地上了床。   见周梨要拉薄毯来盖,圆鼓鼓的肚子实在不便,沈越赶忙跑过去帮她拉过来:“你躺下,我来。”   周梨也没看他,兀自躺下了,躺下后就闭了眼,任由他倒腾身上的毯子。   沈越站在床下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再睁眼,便晓得她今夜不会再同自己讲话,只得走过去把灯灭了,也爬上了床。   躺好后,见周梨面朝着外头,只用后脑勺对着他,唇瓣不自觉一抿,心头一叹。好媳妇儿,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这件事倘若你知道了,大抵是会生气的,你又在孕期,怕你气坏了身子。况且这事儿……得了圣旨,不能为旁人道。   二人当真是一宿无话。   后头接连好几天周梨都不怎么搭理他,当然,沈越才上任,衙门里还有许多事务需要花时间去适应和处理,所以也经常天黑尽了才回来,好些时候他回来时,周梨都已经睡下了。   这些天里,他下职回来带过两次板栗糕,本想给周梨惊喜的,可奈何每一次都遇着周梨早早睡了。他只好把糕点放到床头的小几上。   周梨倒也不是故意躲他,只是她最近尤为的嗜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兴许是到了怀孕后期,身体需要更长足的休息吧。有两次清晨,她是被一阵熟悉的甜香叫醒的,起来一看,原来床头放着苏记的板栗糕。   和人赌气也不能埋汰了食物,周梨才不会亏待自己和这板栗糕呢,反正他只要买,她就吃。   沈越见买的两次糕点周梨都吃了,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来。或许慢慢的,媳妇儿就会把那事儿给忘了,就不再同他置气。   沈越一直没得到什么充足的机会哄媳妇儿,心头总憋着一股力,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总算能有时间陪媳妇儿了,便在这日起床后,同周梨道:   “夫人今日想去哪儿玩儿,为夫今天休沐,一整天都有时间,可以好好陪夫人逛逛府城。”   周梨坐在梳妆镜前梳头,透过铜镜瞥一眼身后的男子,语气淡淡的:“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呆着。”   沈越见她梳头遇见了一处头发打死结,好半天都没梳顺,忙上前去,拿过她手里的木梳帮她梳起来,他手上的动作极轻,深怕扯痛了媳妇儿的头皮。   “我听娘说,你最近几天都没出门,那怎么成,时不时也要出去透透气,对你身体有好处。”   周梨拿着根簪子在手里转着:“人生地不熟,我怕我走丢了。”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和淡然。   沈越知道她的气还没完全消下去,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转着心思,想着今日怎么的也得带周梨出去逛逛,再买些她喜欢的东西,才好哄她乐两下。   突然想到带周梨上来的初衷,忙道:“对了,今天既然我得空,咱们不如去杏林医馆瞧瞧吧,你肚子这样大,叫那里的大夫看看,日后生产时,有没有法子能好生一点。”   周梨听他这样说,也有些心动了。毕竟自己这肚子吧,的确要比那些与她同月份的孕妇的肚子都要大上一两圈。   “成吧,就出去走走,医馆离这里不远吧?”   “不远的不远的,咱们当散步那样过去,也就一两刻的功夫就到了。”   两人收拾一番,出门去堂屋吃了早饭,就出了门去。   好些天没出来,看到大街上的景象,听着市井里的叫卖声,闻着各种吃食的味道,周梨突然就有些想念她开豆花店的时光了。   在大宅子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夫人,实在是有些难受。等她生了娃,她一定要在府城里开一家店子。   两人在街上走着,周梨偶尔看见感兴趣的摊位,就会停下来看一看。沈越也不催她,见她若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会掏银子买下来。   不知不觉间,沈越的两只手都不得空了。周梨看着身侧人两手坠感十足的模样,心情突然就变好了一些。   这种自己买东西不用花钱,还有人帮你拧东西的感觉真不错。   说是一两刻的功夫就能走到杏林医馆,他们俩却硬生生走了大半个时辰。   才走到医馆门口,周梨就看见从店门子里进进出出好几个大肚子的妇人。想来这里的确如沈越所言,看孕中女子比较厉害。   一进门,便有药童过来招呼他二人到一旁坐下,前面还有好几个孕妇等着,得排队。   排队间隙沈越怕她无聊,就拿出刚刚买的一包松子来,一颗一颗剥了递给周梨。   周梨也不跟他客气,吃着吃着还嫌弃他剥得慢。   一会儿后,总算轮到他们。   药童把他们引入内堂里,就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在里头坐着。   周梨走过去坐下,伸出一只手腕来。那中年女大夫似乎不太爱笑,表情里透着几分严肃。   周梨见她为自己擒脉,不免观察她神色,只见她擒着擒着,原本就有些严肃的脸上,竟还皱起了眉头来。搞得周梨的心也开始惴惴然。   “大夫,我的孩子怎么样?”周梨不禁问道。   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示意她换一只手把脉。周梨照做了,抬起另一只手来。   那大夫再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这位夫人怀孕已九月,这些天便是临产期,可要随时注意着。”   这个周梨倒也知道,她只是担心不好生,毕竟娃有些大:“那还请大夫帮忙看看,我总觉得我这娃比一般的娃要大,会不会不太好生?”   大夫看她一眼,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你怀的双生子,自然看着比旁人大。”   周梨:“?”   一旁的沈越:“?”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夫说他们怀的双生子!就是两个娃!   两个互看一眼,惊喜不已。   “真的吗大夫?我媳妇肚子里揣了两个娃?”沈越兴奋道。   大夫睨他二人一眼,仍旧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随我来,我给你检查一番。”   说着,已经站起来,朝着里间的一个屋子走去,周梨赶忙起身跟上。   周梨进去后,大夫将门一关,沈越就开始在外头转起了圈圈,嘴角兴奋地上扬着,怎么也压不下去。   少顷,里间门被打开,周梨和大夫走了出来,重新坐回位置上。   沈越赶忙凑过去问:“大夫,怎么样?”   大夫道:“胎位正,两个孩子生长正常。”   沈越和周梨忍不住笑起来。   然而下一刻就听大夫接着道:“别高兴太早,胎儿倒是没什么,只是可能不好生。”   沈越一惊:“怎么讲?”   “你家夫人那处口径小,形同幼儿,这样的于你们男子而言是天生的尤物,可于你媳妇儿生产而言,便是十分不利。”大夫说起这些来,也没什么顾及,只当在讨论天气一般的平静。   周梨和沈越听得不自觉红了耳根。   周梨问道:“那可有解决之法?”   大夫道:“你回去后,每日做二十个下蹲,这些天随时观察着,若有羊水破了,或者出血的情况,赶紧来医馆叫我。”   两人一一记在心里,大夫也没开什么药,只叫好生养着。   出了药店,周梨心绪不算安宁,一路都不怎么说话,沈越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周梨也始终不曾展颜。   回到沈宅,周梨走到游廊下便觉有些累,于是就势坐到游廊里歇息。沈越猜她走了这么一阵,必定口渴了,就叫不远处的一个丫鬟倒些茶水过来。   丫鬟赶忙到灶房端茶去了。   沈越陪着她坐了一下,突然内急,就叫周梨在这里等他,他去方便一下。   那边,丫鬟去倒了茶,端着托盘往游廊这边来,走到一处竹林边时,遇到张大,他身边又跟了个差役。   这丫鬟上次就见过他,便问:“怎么,差爷今次又是来送文书的?”   差役点头:“不知大人何在?”   丫鬟道:“大人与夫人正在游廊下坐着,我正要端茶给他们呢。”   差役一听,大人的家眷又和大人一道的,想了想,只好又把文书拿出来,托丫鬟帮他带过去。   “成吧,我手不得空,你放在托盘上就好。”丫鬟笑道。差役把文书放到茶壶边上,嘱咐道:“你要当心些,可别叫茶水溅出来打湿了。”   丫鬟满口答应了端着托盘往游廊走去。过来时,却只见周梨一个在,她先给周梨上了茶,随后便大着胆子问:“夫人,大人去哪里了?”   周梨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他方便去了,有事找他吗?”   丫鬟笑道:“方才一个差役大哥送来一封文书,他不便进后院来,便托我送来给大人。”   文书?周梨睨向她手中托盘里,确然躺着一只封得严严实实的书信。这叫她突然就想到那一日,沈越瞒着他的那封信。   有那么一瞬,周梨差点想把那信拿过来撕开看看。可那毕竟是打了蜂蜡的文书,走的又是只供朝庭传递往来文件的驿站,她作为官员内眷,万万不能行那偷窥朝庭文书之事。   “你放下吧,他回来了我替你给他。”周梨道。   丫鬟得了令,就打算走过来把文书放到周梨坐的游廊边,哪晓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踩的,才挪动一步,脚踝就一拐,一跟头栽到了地上,托盘、茶壶、茶杯,连带那封文书统统砸到了地上。   丫鬟大惊,连忙爬起来跪到地上:“对不起对不起,夫人,都是奴婢不小心。”说着,就要去捡打翻的东西,谁知一看,那茶壶倾倒,茶水流出,正好把那文书给打得焦湿。   这还了得,丫鬟大惊,赶忙捞起文书来,就用衣袖胡乱地一桶擦拭。   周梨也站了起来,这可是朝庭文书,让水打湿了可了得,忙道:“你快给我看看,是不是都打湿完了?”   丫鬟自责不已,战战兢兢把那文书递给周梨。周梨接过来一看,只见外头一层油皮纸颜色已经悉数变深,手指一捻,润润的。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却发现好像少了个什么东西。   “蜂蜡呢?”她往那丫鬟跟前望去,果不其然,那一坨拇指大小的蜂蜡正静静地躺在丫鬟的膝盖边上。   她下意识抽出里头的东西来检查,要是也被打湿了,就赶紧擦一擦。   可当她抽出来仔细打量里头的一只信封时,兀自一怔。   又是“越郎亲启。”   这四个字写得娟秀柔弱,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这一次,她似乎闻到了一点什么味道……   她下意识把那书信送到鼻下,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儿瞬间卷入她的鼻腔里。   而那厢,沈越入了厕走回来,正好遇见张大,张大同他打了招呼,顺嘴道:“原来大人在这里啊,方才府衙来人了,送了个文书过来,叫翠红拿去后院了。我们方才以为你和夫人都在那边呢。”   沈越听了,起初还没觉得怎么,但走了两步后猛然回过神来,当即快步朝游廊走去。   来到游廊上,远远的就看见周梨坐在那里,叫翠红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收拾什么东西。他心中惴惴然,停下步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快步走过去。   “我回来了。”沈越故作淡定地冲周梨打招呼,眼光却陡然凝在了她手里的一只信封上。   “这是?”他赶忙走过去,就要拿过那信封,却被周梨抬手一躲。   沈越心下一跳,暗叫不妙。就见媳妇儿冲她莞尔一笑,声音还算平静地问:   “你在京都,养了情人?” 第73章 、生娃   沈越一惊, 没成想媳妇的想象力如此丰富,连情人的都想出来了。忙道:“夫人想些什么呢,什么情人, 没有的事儿!”   周梨将书信拿到他眼前晃一晃:“那你解释一下这个。”   沈越又要伸手去拿, 周梨再次避开了。   “夫人, 这是朝庭密信!”   一旁的翠红见两个人势头不对, 赶紧收拾了东西悄悄退下去。   周梨笑了下:“密信?那你告诉我,京都哪个达官显贵给你写密信会称呼你为越郎?”   沈越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   他绞尽脑汁, 垂死挣扎:“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才上任,上面就给我委派了一个秘密任务。”   “秘密任务?”周梨一听,气极反笑,大约肚子里的孩子也感受到了周梨的情绪,不合事宜地踢了两脚,周梨眉头一蹙,伸手抚上肚子。   沈越见她这般, 忙劝道:“夫人千万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可还了得,你肚子里可揣的是两个娃娃。”   “给你写密信的想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吧,用的胭脂水粉也都是上乘的吧, 这样味道的胭脂, 我还是头一回闻到呢。”周梨语气还算平静。   但沈越知道, 这只是表象, 只肖看周梨的眼睛就知道, 那眼中隐着怒火,正不可遏制的燃烧着。   但他却什么也说不了,只默默地望着周梨。   “你到底说不说?”周梨见他半天开口, 再问一次。   沈越仍旧沉默着。   周梨抿了抿唇,行吧,不说就不说吧!她撑着腰站起来,将那密信一把甩到他身上,兀自往正房走去。   沈越深怕她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却被周梨一把推开。   “你还是先去处理你的秘密任务吧。”   周梨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越愣在原地,望着媳妇的背影,有一瞬间,他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事儿告诉她。可是,这件事情,曾得了圣旨,不能说。   他垂下头,看向手里的密信,眉头皱成川字。上一回来的那封信,他看后可一个字都没回。   他原想着,他如果没有回信,那位贵人多半也不会再给自己写信了,却不成想,今天又来了。   他将信拆开来,取出里头的信纸看,又是上次那种娟秀的小楷笔记。信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一般的叙旧和问好,还有一种隐隐的让沈越觉得有些沉重又十分无奈,甚至内心里还有些厌烦的情愫。   看完后,他将信收了起来。这一次,他还是决定不回。但愿那位贵人的信不要再来了。   他思来想去,决定去同送信的差役说一声,以后这样的信,统统给他送去府衙里,若是害怕耽搁,来叫他,他亲自去府衙处理。   只要不再让媳妇儿看见就好。否则,只怕是跪一个月算盘都跪不好了。   这一回周梨是真生气了。傍晚吃过饭后,沈越说带她去散步,她拒绝了,坐了一会儿后,便借故说如厕,摆脱了沈越,来了后罩房,牛氏这里。   她拉过牛氏的手:“娘,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夜里总是失眠,尤其是听到越郎的呼噜声,更睡不着了。这几天我就挨着你睡吧。”   牛氏不疑有他,想着周梨即将临盆,休息好才是最重要的。   周梨天还没黑就洗漱了躺到床上,牛氏还道她困了,便不打搅她,出门时,把房门带了过去。   这会子时辰尚早,还没到牛氏睡觉的点。她端了凳子来,坐到门口,借着天光做起了针线。   不多时,沈越来了,快步走到她面前,开口就道:“娘,你看见阿梨了吗?”晚饭时大家还一起,周梨吃过饭坐了一会儿后,就说要去茅厕,沈越当时也没多想,只道她去去就回,就坐在厅里等她,结果周梨一去就没再返回来找他。他转遍了院子,问过了府里的一干人,都说没见着周梨,他这才来牛氏这儿寻人。   牛氏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儿子:“阿梨没和你说么?她今夜睡我这里,说你半夜打呼噜,她最近总睡不好。”   沈越:“……我半夜几时打过呼噜了?”   牛氏笑了:“打呼噜的人都不晓得自己打呼噜的,你看你爹,夜里呼噜打得山响,把人吵醒整夜失眠,他却半点不受影响,一觉到天明。”   沈越默了默,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因由:“那她人呢,这么早,我带她转转消消食去。”   牛氏向身后的大门努努嘴:“屋子里呢,她说困了,就早早的睡了。”   沈越就要推门进去,牛氏赶紧拉住他:“你干什么?人家正睡觉呢。”   沈越道:“我就进去看看她。”   “我出来时她就睡着了,你还是别进去,仔细把人吵醒。”   沈越只好收回放在门上的手来,抿了抿唇:“那好吧。”   牛氏挥挥手:“你忙你的去吧,这里有我。”   沈越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完了,这一回事情好像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此时,屋内床上的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周梨压根没睡着,她料到了沈越会来找她,才假寐躲他。她今天不想见沈越。   虽说她其实也相信沈越的为人,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养外室养情人的勾当来。只是那封信,实在太过神秘,那娟秀的字迹,那怡人的脂粉香,单凭这两点,她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娇娇美人儿来。   沈越拖着身子回到房间,坐到床沿边,视线缓缓扫过屋内,桌椅板凳都很安静,他突然生出一丝冷清之感。   没有媳妇儿的房间,仿佛一瞬入秋。他上床拉过薄毯来,搭在身上。他睁着眼睛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怎么才能哄好阿梨。   或许,只有告诉阿梨真相才能有机会缓和阿梨的心气。只是,他曾得过圣旨……算了,比起圣旨来,还是媳妇重要,再说,抗旨也不是第一次了……况且,天高皇帝远。   明日,明日就告诉阿梨。   这样一想,他才安心地睡了。第二日要去府衙当值,早早地就得出门。吃早饭时,周梨都还没到堂屋来,问过牛氏,牛氏说周梨还睡着,没有醒。   他知道她最近向来晨起得迟,也没去叫起她,想着下职后再回来和周梨说那事也不迟。   于是,便匆匆去了府衙。周梨其实早醒了,她只是懒得见沈越而已。   听说沈越已经出门,她才慢悠悠爬起来,洗漱后,来到堂屋用了饭,和牛氏百无聊赖地理起孩儿出生后的一应用品来。   抱被、小衣、小帽子、尿片子,还有浴巾、浴盆等,统统摆到了正屋里头。   周梨一看,只有一份。忙向牛氏道:“娘,可能还得准备一份。”   昨天他们回来也忘了告诉牛氏,他们去杏林医馆的事儿了。   牛氏奇道:“为什么?”   周梨道:“昨天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肚子怀的双生子。”   牛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双生子?”尔后惊喜不已,“当真?那岂不是我一次就有两个孙孙!好啊,太好了!这可真是好极了!”   牛氏一边兴奋地搓手,一边叫着好:“那我赶紧再去准备一份,看看还缺什么,立马去街上买!”说着,已经急急忙忙出了房门,去后罩房自己的房间里,拿先前做的那些小衣裳小帽子去了。   一个上午的功夫,双份出生物件便准备妥当了,吃过中饭后,周梨有些乏,便去睡了个午觉。她这一觉睡得不算太久,半下午时就醒了。闲来无事,便去找牛氏,彼时,牛氏正在后罩房院子里种大蒜。   她找了只厨房不用的木盆,刨了些土进去,再拆了两只大蒜,一蒜瓣一蒜瓣地种进土里。   周梨见了,走过去:“娘,我来帮你。”   牛氏笑道:“不用,你坐旁边看着就好。”   周梨见她不肯,也不勉强。毕竟种蒜得蹲着,她现在这身子,也的确不大适合。   她走到屋檐下的一张胡床上坐下,看着牛氏。   牛氏一边麻利地动作着,一边道:“总归是乡下人,不叫我种种地什么的,感觉浑身都不对劲儿。你和越郎可不要嫌弃我才好,都来府城了,你瞧我还想着种地的事儿。”   周梨笑道:“怎么会?我还指着你这一盆大蒜抽芽,等我生了孩子,就掐来做葱油饼吃。说到这个,我也好久都没下厨了,怪想念的。”   牛氏也道:“就是呢,不怕你笑话,许久没吃到你做的东西,一提起来我就馋得不行。”   周梨道:“等我生了,坐完月子,我就给你做个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来吃吃。”   说起红烧肉,牛氏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满口答着,“好,好。”想了一下又道,“对了,昨天你们去医馆,大夫可有说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大夫只说就这几天了,随时都有可能。”   牛氏点点头:“算算日子,也的确是到时候了。”   两人就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牛氏种了满满一盆子蒜,又舀了水来把土浇透了,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喝水歇息。   一看天边的太阳,竟要落山了。   “越郎应该快回来了吧。”牛氏看着落日道。   周梨肚子里的孩子适时地踢了一脚,她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   突然,就感觉到一阵尿意袭来,赶紧起身去了躺茅厕,回来后还没坐多久,就又想去了。如此往复跑了三四次,牛氏有些诧异,问道:“阿梨,你这是怎么了?”   周梨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我只要一直在茅厕,就一直能小解出来。”   牛氏一个警觉,从凳子上站起来:“你可有别的不舒服?比如肚子疼什么的?”   牛氏不说还好,经她这么一说,周梨猛然觉得肚子一阵抽疼,拉住牛氏的手就要站不稳了,一跟头躺到胡床上:“娘,我,我疼……”   牛氏大惊:“只怕是要生了,你应该是破了羊水,我去叫人,我去叫人!”   周梨道:“去杏林医馆找王大夫!”   牛氏当即就跑到中庭去,正好看见丫鬟翠红和张大,赶忙交代翠红到杏林医馆去找大夫,又叫张大去门口等沈越,一回来就把人带到后罩房。   翠红和张大不敢耽搁,忙跑出去了。   牛氏又折返回来,这会子周梨那阵痛刚好痛过,平静地躺在胡床上,牛氏赶紧把她扶进屋里的床上躺好,哪知刚一躺下,下一阵痛又来了。   这一回可比前一次更甚,疼得周梨大叫了一声,她捂着肚子,声音极尽委屈:“娘,我好疼啊!”   牛氏蹲在床边,为她擦去额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汗:“女人生孩子是要疼的,忍忍就过去了,有娘在呢,大夫马上就到了。”   “越郎呢?”这个时候,周梨还是忍不住问起沈越。   牛氏道:“还没回来,我已经叫张大去门口等着了,他一回来就叫他过来。”   周梨这才安了心一般,开始抓着床单忍着一浪一浪的疼痛。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开始大叫。   牛氏忙道:“你别使劲叫,把劲儿留着,待会儿等宫口全开了,好把力气用在生孩子上。”   周梨眉头紧锁,眼泪花花直打转:“娘,娘,我忍不住啊。”   “忍不住也得忍着,好阿梨,娘的好儿媳,身为女子,是这样的,娘也是这么过来的。”   牛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是看着周梨疼得面目都快要狰狞,就想起自己生孩子时。那时候,幸亏沈幺在身边,她就抓着沈幺的手使劲儿掐,疼痛才得以发泄。   “阿梨,你再忍忍,等越郎回来,我就叫他进来,你抓住他的手,你有多疼,你就使多大力去掐他,他是让你受这苦的男人,你把疼转移一些到他身上,你就不那么疼了。”   周梨痛苦地点点头,心里就盼着沈越能快点回来。   周梨疼过七八茬后,房门被推开,她还以为是沈越回来了,够着头一看,原来是杏林医馆的王大夫。   王大夫提着一只大木头箱子走过来,对着周梨的肚子一通摸,再叫她把双腿枝起来张开,她要看看宫口开得怎么样了。   果不其然如她昨日判断的那样,周梨的形同幼儿,这么半天了,才开一指头:“待会儿等胎儿完全落下去,我会给你动刀子,你有个心理准备。”   周梨完全没有想到,生个孩子还要挨一刀,也不知道这大夫说的是割哪儿:“割哪儿啊,肚子吗?”   王大夫一如昨天那样,语气平静又冷淡:“割什么肚子?你不想活了?割那里。”   牛氏一脸担忧:“大夫,真的要割吗,她身子本来就弱,我怕她流太多血……”她此刻心里已经开始害怕起来,她从前生孩子没被割过,但他们村里有生不出来孩子卡在那儿的,就被割了,而这样一割下去,危险就大了,很可能会流血不止……   王大夫道:“她这样的身子,不下刀子根本生不出来。”   牛氏抿着唇不说话了。   周梨看向牛氏:“娘,越郎回来了吗,我想见他。”她现在心里害怕至极,她只想沈越能在身边。   牛氏叹一声:“你等我,娘去看看。”   说完,牛氏就匆匆跑出去。   周梨听着房门被咿呀一声拉开,又咿呀一声合上,心里空空的。肚子又开始痛了,疼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并且来势越发凶猛。   她刚要叫出声,王大夫就冷声道:“别叫,力气用完了还怎么生?”   周梨只好紧咬牙关憋住。   沈越,你快回来!   牛氏刚走出门,还没出得了后院,就见张大急匆匆跑过来,见了她就道:“老夫人,大人他……”他兴许是跑得太急,说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牛氏一喜:“回来了?”   张大大喘了两口气,才道:“本来是要回来了,大人刚走到门前,还没上得了台阶,府衙里就有个当值的打马过来,说是从京都来了个贵人,需得大人亲自去迎,大人便跟着骑马走了,我都还来不及告诉大人说夫人要生了。”   牛氏两只手攥在一起,回头看一眼房间处,忍不住骂了一声:“什么贵人,有自家媳妇儿生孩子重要?你快去找个跑得快的,追上大人,告诉他,他媳妇要生了!”   “去了去了,已经派人去了。”张大道。   牛氏见儿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又开门进屋子里去,见周梨一张脸痛得惨白,嘴角似乎都咬出了血来,忙安抚道:“快了快了,越郎马上就回来。”   周梨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牛氏只当她是疼得哭了。但她哪里是疼哭的,方才院子里牛氏和张大的对话,她听到了。   京都来了贵人,沈越迎接去了。 第74章 、米粥   沈越得了京都贵人来的消息, 差役虽未禀明是哪个贵人,但他不肖多想,就已经知道是谁。   一路打马来到府衙, 进到内堂, 四野再无旁人, 只见着一个碧衫女子的背影, 她身旁还跟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那男子生得粉脂白面, 偏生唇下和下巴处长了胡须,看起来极为的不协调,就像特意贴上去的一般。   沈越走近,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庆州知府沈越,参见公主殿下。”   那碧衫女子闻言,才回过头来。她手里捏着一只新摘的艳红山茶,巧笑嫣然,只不知是那山茶的颜色太过鲜亮, 还是她的肌肤生得太过白净,两厢映衬下,倒显得她一张秀丽的脸有些许的苍白。   “越郎,好久不见。”她眯起大大的凤眼一笑。   沈越垂头望着地上, 一言不发。   女子跑到他跟前:“你快起来, 快起来。”   沈越这才开口:“多谢公主殿下。”说着, 便站了起来。   女子望着他的脸,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怎么样, 没想到吧,本公主竟然跑到你们庆州来了,惊喜不惊喜?”   沈越见她靠近, 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不知殿下此行是为何事?”   女子道:“没什么事啊,我就是嫌宫里太闷,就跑出来玩儿玩儿,顺便看看你呗。”   沈越面上表情始终如一,没有一丝笑意,平静异常:“想必公主住行已经安排妥当,若是没什么事,现下正是下职时间,下官还得回家去,家中还有老母与孕妻要照顾。”   女子有些诧异:“孕妻?你家夫人怀孕了?”   沈越淡淡“嗯”了一声。   女子一笑:“恭喜你啊,怀了几个月了,我看看我能等到吃你们孩子的满月酒不?”   沈越闻得此言,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女子一眼:“不知公主几时回宫?”   “我这次出来,得了父皇的恩准,想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   沈越眼皮跳了跳,正此时,有个差役跑进来,附到他耳旁说了些话,他大惊,随后便向公主一礼:“殿下,家中出了要事,须得我即刻回去一趟,还请赎罪。”   说着,也不等公主回他,就匆匆随那差役离开。   身后传来那中年男子阳气十分不足的声音:“沈大人,你就这样走了?我们殿下怎么办?”见怎么说沈越都不回头,声音变得咬牙切齿,“好你个沈越,你竟敢这般对殿下,你家中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能有我们殿下重要么?”   沈越早跑没影儿了。女子抬手阻止男子再言:“花公公,越郎已经走了,你再喊他也回不来。”   花公公看向公主,见公主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那漂亮的凤眼里,却偷偷染上了一丝失落和悲伤。当即故作无事笑道:“殿下,兴许沈大人家中的确有事,咱们还是先回驿馆吧,明儿咱再来找他。”   公主点点头,两人至此方离开府衙。   沈府那厢,张大焦急地在门口等着沈越,长街那头半天也不见人,少顷,牛氏又到门口来看。   “怎么样?大人还没回来?”   张大摇摇头。   牛氏叹一声,又骂了儿子一回:“这个不成器的,当个官怕是要把老子媳妇儿给忘干净了,阿梨还等着他呢!”说着,就又要进去。   忽而,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敢问,这里是沈越沈大人府上吗?”   牛氏听着这声儿怪耳熟,转头一看,见门口台阶下立了个背背篓的精壮男子。不是王许又是哪个。   王许也认出了她来,忙三两步跨上台阶:“牛大娘,原来你们真的住这里啊,可叫我好找。”   牛氏急着进屋去看儿媳:“走走,咱们边走边说,家里现在有急事,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王许见牛氏满脸焦急,腿脚飞快往院子里走,只好跟着他一道去:“也没什么,不是阿梨有孕在身吗,我平时养了七八只鸡,生了许多的蛋,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今日正好上府城来买点东西,就带来给你们。”   牛氏道:“劳你费心了,我现在招呼不了你,你看着院子里哪里有坐处,随意坐坐吧,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就来找你。”   王许诧异道:“府上出了什么事?”   牛氏道:“也不瞒你说,阿梨正在生产,大夫说是双生子,难生得紧。”   王许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担忧,震惊道:“难生?可是十分艰险?那大娘要是不嫌弃,看有没有用得上我的,只管吩咐就是。”   牛氏看他一眼,迟疑片刻,心想着,自家儿子也没回来,单靠府里那些丫鬟小厮,一个个她也不熟,不放心,王许好歹是他们的相邻,几十年的交情,为人老实靠谱。再说,人家大老远送鸡蛋来,那份儿心意也不好拂了去。   “你随我来。”   二人说着话,没两步就走进后院里。才进来,王许就听到周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犹自一怔,紧接着心下一紧。   牛氏道:“你先在院子里坐坐吧,我进去看看。”   王许点点头。   牛氏进了屋子,就见王大夫手里抱着个小婴儿。   牛氏惊喜不已,“生了?”但很快发现不对,“怎么没哭?”   小孩子刚生下来不哭,并不是一件好事。有的是胎儿有问题,憋着气,一憋就憋过去了……想到此处,牛氏心惊不已。   王大夫这会子没工夫回答她,兀自将小婴儿翻来趴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再拱着右手掌拍小婴儿的背。有节奏地快速拍了数下后,才听到“呜哇”一声,婴儿哭声方在房内响起。   牛氏的心才算落了地。床上的周梨不自觉落下泪来。   王大夫拿干净的巾子擦去胎儿身上的血污,递给牛氏:“快抱去帮这娃穿一下衣服,我去看看夫人。”   牛氏接过孩子来,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床上,只见儿媳睁着眼,只是脸唇苍白,瞳孔也毫无光彩,大有一种精疲力竭的味道。   她在心头又把自己儿子骂了一遍,道:“阿梨,是我们沈家让你受苦了。”说完,抱着孩子到一边的桌旁穿衣服去了。   牛氏将孩子放在桌子上,穿衣服时,看到了茶壶把儿,心里闪过一丝喜悦,但一想到周梨还在受苦,这笑又变作一叹。忙把小衣服套上,抱出房门去,王许见牛氏出来,迎过来。   “大娘,我听到孩子哭了,生了?”   牛氏道:“劳你抱一下,还有一个,我要进去帮忙。”   王许赶忙接过襁褓来,他是个粗人,故去的妻子也没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说实在的,他有些抱不来。   他僵着两只胳膊,近乎是捧着孩子的,低头看去,只见红绸花的襁褓里,一张粉红红的小嫩脸,正闭着眼,安静地睡着。他不自觉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   抬头望向紧闭的房门,那笑又敛了下去。阿梨不知道怎么样了,双生子,这才一个。   等一下,他才发现一个问题,沈越呢?怎么这么大半天,没见到沈越?也没听到房间里传来他的声音。难道没有在家?   自己媳妇儿生孩子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在?想到此,王许皱起眉来,下意识要捏紧拳头,但刚蜷起手指,就触到软软的襁褓,赶紧卸了力。   屋子里,牛氏握住周梨的手,说着鼓励的话。周梨满头的汗珠,已经把头发打得焦湿,紧紧地贴在脸上。   “娘,他还没回来吗?”   牛氏知道她问的是谁:“快了,在路上了。”她能怎么回答,算算时间,也的确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周梨听了,一口气顿时卸力:“娘,我没力气了,我生不出来。”   王大夫冷着声道:“你要是不努力,就是一尸两命。”   牛氏听这话有点不高兴,这大夫太毒舌了一些,说话那么不吉利,呸呸呸。她忙又耐着性子劝阿梨振作起来。   周梨只是摇头,她真的没力气了。   王大夫见她这个样子,再拿起她的手号了一下脉,道:“她精力用尽,另外一个的确没力气生了,大娘,你我手劲儿小,恐怕不成,你去找个男人来助力,若是怕说不清,只管把男人眼睛蒙住。”   牛氏有些不大明白,女人生孩子找什么男人,但一想到阿梨和肚子里的老二,只得跑出房门去。这会子她又在心里骂了沈越一遍,他要是在,肖找其他男人吗?   一出门就看见翠红和另外两个丫鬟,还有王许。没别的男人了,忙叫翠红把孩子抱着,扯着王许进屋子来,先就拿布条把王许的眼睛蒙住了。   王大夫道:“脱掉外袍,热水洗手,再擦上烧酒。”   牛氏不敢耽搁,拉起王许的手就帮着他一通洗。王许此刻更加笃定,沈越没在,因为若是他在,他们断然不会找他帮忙的。想到此,他越发气了,要是沈越现在在他面前,他真是想给他一拳。   王大夫又道:“我给你们说位置,按着她肚子上这些地方,然后我说用力时,夫人和这位哥,一起用力。”   王许颤着两只手,任由牛氏把他的手拉过去,放到一处隆起上。   “一,二,三,用力。”王大夫喊着口号。   周梨重新振作,开始用力,王许深怕把她按疼了,并没使多大的力出来。   第一次用力后,孩子连半个头都没出来。   王大夫道:“再来,一,二,三,用力。”   正此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众人不自觉望过去,就见沈越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披风还没来得及摘下,一脸的行色匆匆。   他走进来后,赶忙关了房门,将身上的披风一脱,向屋内走去。   周梨见他渐渐走近,有那么一瞬,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他回来了,他现在才回来。   沈越望向屋内,只见牛氏、王大夫、还有一个男子。   那男子蒙着眼,但他还是很快就辨认出是谁,正是王许。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王许怎么在这里?但当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即走过去,蹲到床边,一把拉住周梨的手:“阿梨,对不起,我回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周梨一听,当即大哭起来,可她哪里还有力气去哭,只有泪决堤一般流下,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别哭,等你好了,我任你打任你骂,我什么都告诉你,再也不瞒你了,都是我不好。”沈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心像是被千万根芒刺藤勒住,懊悔自责瞬息席卷蔓延。   周梨无力地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不去看他,只是泪流。   沈越手心一空,心也跟着一空。眸色里闪过一丝慌乱。她在怪他。   王大夫见状,忙道:“她本来就没力气了,不能这样哭,你赶紧出去,见了你她就哭,这怎么了得。”   王大夫连踢带拽地把沈越赶了出去。沈越望着周梨苍白的脸越来越远,直到他被推出房门时,也不曾见她睁眼。   临到合上房门,他才听房里传来周梨虚弱微细的声音:“王大哥,我们继续。”   他一掌拍到门上,手指蓦然蜷起捏紧,本就骨节分明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导致指节都开始发白,手背上青筋突起。 第75章 、把尿   周梨还想着那贵人的事, 担心他不去迎接会再次得罪人。边吃边道:“那位贵人不会开罪下来吧?”   沈越摇摇头,再舀起一勺子粥喂过去:“我已书信一封,送去了府衙, 道明了原尾, 朝庭不会为这样的事来开罪官员, 若真是那样, 岂不是显得圣上小气了。”   周梨小声道:“还不小气啊,你本来可以做京官的。”   沈越看媳妇一眼, 却没说话,回庆州其实是他自请的。一来也确有抗旨不从恐上面生其他心的顾虑,二来,他也想离家近一些,好时刻能照看家里人。再者,来地方与老百姓接触更多,还能为百姓多做点事。毕竟,他也只是个农民出身, 晓得下头办事的艰难。   周梨吃到最后,猛然发现沈越拿勺子的手,虎口处有一块红斑,铜板大小。虽说是在夜里, 光线并不好, 但通过晦暗的灯光, 周梨还是看见了。   “你手怎么了?”   沈越不动声色放了勺子把手笼在袖子里:“没怎么啊, 你吃得差不多了, 我去把碗放了就来。”   沈越起身走到一旁的桌子边,放下碗又折返回来。   周梨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别告诉我这粥是你做的?还不小心烫到了手?”   沈越飞快瞥媳妇一眼:“还好, 只是起锅时不小心碰到了锅壁。”想着阿梨会不会说他,毕竟他是烧过厨房的男人。   周梨有些惊讶于他的厨艺,进步得这样快:“你这粥谁教你的,做得不错。”   沈越被夸了,心里美滋滋:“好吃吗,”他做了三锅才得了这么一锅成功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做。”   周梨道:“天天做?你每日还要去衙门当值,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官员夫人产子,可以申请陪月子假,我已经写了申请快马递交到省府去了。”   周梨很是意外,她一直都住在乡下,想不到做官的还能在妻子生产时休假:“那你可以休多久?”   沈越道:“不同级别的官员休假时长有规定,我的话可以休三十日。一般来讲都得家中夫人确然生产了才可休这陪月子假,方能休到夫人坐完月子。”   两人正说着话呢,突听得一阵小儿哭泣声,先时还是微微的“嘎嘎”两声叫,还怪像刚破壳没几天的小鸭子叫,紧接着哭声就变得震天响,在这寂静的半夜尤为刺耳。   周梨忙转头看向床里侧,沈越也凑了过去。   只见两个小粉团子,脑袋更大一点的那个还在酣睡着,脸盘子更秀气的那个,整个小粉脸已经皱成个小老太太了,张大嘴巴哇哇直叫,都能看见嘴巴里小巧可爱的舌头和一点尚未长牙的嫩牙龈。小手手也不知怎么地伸了出来,正手舞足蹈地表达着她的不满。   沈越道:“小家伙怕是饿了。”   周梨忙把孩子抱起来,捞起衣服喂奶。孩子得了满足,当即安静了下来。   吃奶是婴儿的天性,也不需要学,含住就开始一口一口吮吸起来。   房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沈越有些诧异,这个时候了,谁还会来敲门?不禁冲门口喊:“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牛氏的声音。   沈越跑去开门,果见牛氏走了进来。沈越这才想起,在周梨昏迷时,娘和他商量的事。   只要孩子醒了,吃过了奶,牛氏就来把两个孩子接到正屋隔壁的小屋去睡,等孩子再次饿了才抱来喂奶,留给周梨充足的休息时间,这样身子才好得快。   像这么小的孩子,且不说夜里吃奶都要吃上三五回,你还得时刻注意着他们尿了没、吐奶了没,产妇本来就十分虚弱了,若是再休息不好,费神看孩子,很容易落下产后病根。   只是不知道阿梨是否同意,毕竟孩子才出生,万一阿梨舍不得把孩子抱到一旁去照顾。   周梨还不晓得牛氏突然来的目的,便道:“娘,你怎么来了?”   沈越才把她熟睡之时,牛氏和他的安排说了一遍给她听。   周梨一边低头看着怀里吃奶的孩子,一边听着,等沈越说完,她才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两个孩子,娘一个人怎么照看得过来。”   牛氏道:“你放心,我叫了厨房的张婶过来一起照顾,她家也是儿孙满堂的,照顾孩子有的是经验。”   周梨笑道:“那成。”她没什么舍不得的,孩子有牛氏照顾她很是放心。   怀里的老二吃得差不多了,自觉地把奶嘴吐了出来。沈越见状,忙从周梨怀里把老二抱起来。   牛氏凑到沈越身边看一眼:“这是老二吧?老大呢?”   周梨道:“老大还睡着呢!这做哥哥的比妹妹还能睡。”   话才出口,就听床上的老大哭了起来。周梨忙又捞起老大来喂奶。   沈越失笑摇摇头:“可真是说不得他,才提他就叫了。”   牛氏伸手替小孙女理了理有些歪的小虎头帽,忽而想到什么,赶忙道:“对了,都这么久了,又吃了奶,赶紧把一下尿。”说着,就打算把孙女抱过来把尿。   哪知沈越往一旁让了让,没把孩子给她,并“大言不惭”道:“我来。”   牛氏笑了:“你?你会吗?”连带床上的周梨都狐疑地看了过来。   沈越一脸淡然:“不会可以学嘛,状元都能考了回来,把个小孩子尿尿还学不会了?”   牛氏:“那成,我给你说啊,你把你自己的衣摆撩开,坐下,扯了她的尿布,然后这样……”   牛氏说了一通,沈越一一照做。老二全程闭着眼睡着,被自家父亲摆弄来摆弄去,总算做到了牛氏要求的“标准姿势”。   过了一会儿后……   “娘,她怎么还不尿?”   牛氏道:“急什么?要不你吹首口哨歌,小孩子最喜欢听了,哪个小孩都爱听这个。”   沈越随即撅唇吹了起来,果不其然,这招十分管用,没一会儿小家伙就完成了使命。   周梨看向沈越,见孩子尿完了,他正在为孩子戴尿布,牛氏在一旁着急地指导着。   他拧着眉,聚精会神,看起来可不比他读书时轻松。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额上竟泛出了一丝汗水的光泽。   见他笨手笨脚的模样,周梨笑起来:“堂堂状元郎,一州知府,竟笨拙至此。”   沈越略有些窘迫地看周梨一眼:“夫人……”   周梨噗嗤一笑。   灯火映衬下,她脸上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呈现出一种略带透明的白,笑起来带着一丝病态的美。   沈越见她笑,也不自觉笑起来。   等老大也吃饱喝足,沈越和牛氏一人抱着一个去了隔壁的小屋,周梨才慢慢缩回被窝,她深怕扯到伤口,动作格外小心。   好不用意躺平了,却突然想小解。这真是……周梨又只得慢慢支起来。   此时,沈越刚走回来,就看见周梨在床上艰难地挪动,忙跑过去:“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你还有伤在身,别动别动。”   周梨笑道:“我马上要做的事你可帮不了我。”说着就又打算挪动。   沈越按住她胳膊:“能有什么帮不了的,你说说看。”   周梨:“我想起来小解。”   沈越,“……这……”默了默,“也能帮!”   “啊?”   周梨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她就知道了沈越的“帮”指的什么。   参考刚刚给孩子把尿。   周梨羞得不行:“别吹口哨……”   沈越不听,哨声更盛。   成吧。   周梨无奈,用手把脸捂了起来。   沈越本来就练过武,力气大,把周梨抱来抱去简直小意思。他动作又极缓极轻,周梨全程居然都没怎么感受到伤口的疼痛。   等一切结束,沈越把人放到被窝里,再为她掖好被子,又出去把尿盆倒了回来。   才爬上床,躺到周梨身边,侧身面对着她。   见周梨的一只手拿出了被子,下意识就伸手去握住:“热吗?”   周梨摇摇头:“不热,就是想把手拿出来一下。”   过了一会儿后,见沈越还盯着她,不禁问:“还不睡?看着我做什么?”   沈越突然撑起身子来,俯身在她脸上亲下一口。   “你干嘛?”周梨诧异望着他。   “夫人,辛苦了。”说完之后,又躺下,把头靠到周梨的颈窝处,“咱们睡了吧。”   周梨“嗯”了一声,也闭上了眼。   夜里牛氏和张婶抱孩子过来吃了两回奶,周梨每次都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喂完了又沉沉睡去,直接就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直到窗外的太阳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有一缕落到她的脸颊上,她感到一阵温暖,才幽幽地醒了过来。   她本来就向床外侧躺着,一睁眼,就能看见房间内的景象。   此时整个房间都沐着晨光,地上,木质的家具上,都撒着斑驳的光花。沈越正在房间里背着手踱步,手指上夹着一只毛笔,似乎还没发现她醒来。   她也没出声,就那样看着他来回走着。也不知道在走什么,跟推磨似的打转。   转着转着,忽而又伸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然后三两步踏到窗边的书案上,也不坐下,就那样趴着写了几笔,然后又开始“推磨”。   如此这般反复了数次后,终于停下来,双手撑到书案上,低着头看着身前的什么,看着看着将手里的笔一扔,又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来,直举过头顶。尔后仰头望着那张纸,似乎是在欣赏那上面的书法一般。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周梨望过去,那纸正好在阳光明亮处,看不真切。   估计是“欣赏”够了,他又将纸放了回去,随后开始舒展全身,抬抬双臂,扭扭腰身,再踢了踢腿,大有一种兴奋得要打一套拳的架势。   周梨有些懵然,这大早上的,他干嘛呢?   “你在做什么?”周梨不禁问道。 第76章 、咸菜   沈越听到周梨的声音, 转头看来,见自家媳妇儿醒了,当即一笑, 拿着那张纸走过来,坐到床沿上:“来来来, 你看, 我想了好些名字,你再想一些, 咱们把孩子名字定下来。”   说着, 就将手里的纸摊给周梨看。   “你看这边, 这是儿子的名字,这边呢是女儿的。”   周梨粗粗地浏览了一下,不禁就有些诧异, 儿子的名字还算正常,取得都还算雅致,什么“致远”、“云旗”、“既明”, 一听就像是从什么古诗词里化出来的。女儿的就神奇了,全是水果。   沈杏、沈桃、沈苹、沈萄、沈橘、沈橙、沈莓、沈荔、沈枝、沈柠、沈檬、沈樱……   这差别对待,让周梨不得不怀疑他重男轻女:“你偏心, 给儿子取名比给女儿认真, 你老实告诉我, 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只喜欢儿子,觉得女儿将来要嫁出去, 是在帮别人养孩子。”   沈越没想到,只是让周梨看个他想了一上午的名字,居然还看出了这么一番话, 他有些不理解:“夫人怎么会这样想呢?不怕告诉你,儿子的名字我才没怎么动脑筋想,捡着《诗经》《楚辞》里的句子化来就是了,反倒是女儿的,我快要把我认识的水果想了个遍,但凡字型、字音好一点的,我都写在这儿了。”   周梨不大明白,他这取名逻辑是怎么形成的:“啊?为什么女儿要叫水果啊?”   沈越抬手在她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因为她娘就是只小梨子啊,又香又甜的小梨子。”   周梨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想女儿从我的名字吗?”   沈越点头:“多好啊,又好记又好听,将来长大了也像你。”   “那何不儿子女儿都从我,瞧我生他们多辛苦,都得给我叫水果!”   周梨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可沈越却拖着下巴想了一下,认真道:“这样也行,那夫人你说,儿子叫什么水果,女儿又叫什么水果呢?”   周梨狐疑道:“你当真同意他们两个叫水果啊?女儿还好,儿子万一日后像你一样,去考功名,放榜的时候,别人的名字一溜下来,都是充满了书卷气,就你儿子是只水果,这样好吗?”   沈越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叫水果已经很不错了,你是不知道,我乡试那次的榜上,还有人叫花琉冰的,春闱那次,还有一个叫裴黔,我之前还有个同窗,你猜叫什么?”他停顿一下,“叫史真襄。”   周梨噗嗤一声笑出来:“屎真香?他爹娘是怎么想的?取这样的名字。”   “所以嘛,叫水果,从娘的名字,是他小子的福气。”   周梨沉思片刻,忽而想起什么来,“还记得咱们在甜水镇的那处小院子吗?你那半边有棵橙子树,后来,我在我这边也种了一棵,咱们儿子不如就叫沈橙,女儿就叫沈桃吧,虽然普通,但是好记。乡下有句俗话,叫孩子取贱名好养活。”   沈越都依她,只要是阿梨取的,他什么都觉得好。   于是,两个孩子的名字,就在这个早晨敲定了。   周梨月子里不可出房门吹风,亦不可劳累,便只得在屋子里呆着,沈越怕她无聊,上午便去外面的书店里,买了一箩筐的话本供周梨消遣。   牛氏照顾孩子一把好手,又有丫鬟婆子们帮忙,周梨倒的确清闲。仿佛除了看看话本子,还真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而沈越似乎有点忙,不是忙于公务,而是忙着在厨房里做实验。产妇的吃食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周梨也不晓得他在哪里淘了本讲月中吃食的书,研究得极为认真。中午吃饭的时候,沈越兴高采烈地端着个托盘来到房间。   “夫人,快来尝尝为夫的手艺。”   彼时周梨正坐在床上看一本话本,闻言抬起头来,就见沈越已经走到床头处,把托盘放到旁边的矮桌上。   周梨侧头一看,就看见两菜一汤,外加两碗米饭。   沈越一道一道指着介绍:“这个是麻油拌鸡丝,这个是素炒藕丁,这个是通草猪蹄汤,催奶的。”说完,便去书案下端了根圆凳过来坐下,“来,咱们开饭咯。”   周梨诧异道:“你和我一起吃吗?可这月子菜极为清淡,你吃得下吗?”   沈越端起一只碗来递给周梨,周梨接过来,听他道:“我最近都要和你一起吃,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再说,这可都是我做的,我吃我自己做的,可有成就感了。”   周梨看看手里的米饭,粒粒饱满晶莹,里头好像还掺杂了一些浅黄色的小米。她哪有不知道的,沈越这是怕她每顿都吃这些没滋没味的月子餐,吃腻,所以就说要陪着她吃。   沈越已经开始为她夹菜了,鸡丝一夹,藕丁一勺,再夹了一点猪蹄肉:“尝尝,赶你的手艺还差多少?”   周梨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藕丁入口,牙齿一咬,发出清脆的声响:“嗯,很好吃呢。”说着,便夹了一筷子米饭入口,混着藕丁一起咀嚼。   沈越听她夸赞自己,分外愉悦:“那你再尝尝这鸡丝,还有这猪蹄,这猪蹄我可炖了两个时辰,保证入口即化。”   周梨又夹了鸡丝和猪蹄吃了,赞许地点点头:“都不错。”   沈越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心道,他在阿梨心里,再也不是那个煮个面条能把灶房烧了的男人了。也夹起一颗藕丁来,放入口中,一嚼。   我去。   这什么味?   立时眉头都蹙了起来,忙不跌吐到了一旁的废纸篓里。   “阿梨,这也能叫好吃吗?太齁人了。”   周梨正夹起一颗藕丁要塞进嘴巴里,沈越忙一把打落了藕丁:“别吃了,太难吃了。”   藕丁掉回碗里,周梨皱眉:“哎呀,你干什么呀,我觉得好吃,我就要吃。”说着,又要伸筷子去夹。   沈越又要阻止,却被周梨抬眸一瞪,只好手回收去。   周梨重新夹起藕丁吃,一下一下咀嚼,发出脆脆的声音。   沈越盯着她,此时正值晌午,阳光自白绢裱糊的窗棂透进来,映在周梨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因为生产之故,她面色不如平时那样红润,透着一种玉髓一般的白。她每嚼一下,两腮就鼓一下,在沈越眼里,她这个样子活像一只小金鱼,显着一种温柔又可爱的气息。   沈越的心仿佛也被这午时的阳光给照暖和了。   见她吃完一颗再夹了一颗起来,又要塞进嘴巴里,沈越赶忙起身。张嘴就是一口,把她筷子上的藕丁抢了过来:“藕丁都给我,你不能吃这么咸又这么甜的。”是的,他盐和糖各放了一瓦勺。那月子书上分明就是这样讲的,一瓦勺的量!   或许……勺子和勺子是不一样大的……   周梨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他三两下把周梨碗里的藕丁全刨进了自己碗里,连带矮桌上的那一整盘,都悉数倒给了自己。   周梨:“……你确定你吃得完?”   沈越已经开始大口扒饭了:“能。”自己做的,含泪也要吃完。   周梨见他这架势劝是劝不住的了,也不再管他,兀自吃另外两样,其实鸡丝和猪蹄都还是不错的。   吃过饭,沈越把碗筷收了出去,这中途,牛氏和张婶抱着小橙子和小桃子来吃了一次奶。   周梨又开始看起话本子来,看着看着,瞌睡袭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话本随意搭在被子上,未几,滑到了床下。   沈越去隔壁看了会儿孩子回来,就看见周梨歪着脑袋闭着眼靠在床头,书散在地上。   他走过去,把书捡了放到一旁,又轻手轻脚地把她扶来躺下,拉好被子。见她熟睡的模样分外安宁可爱,忍不住偷偷亲了一口才才作罢。   他今天没什么瞌睡,周梨睡着,也没想着出去,就坐在房间的书案旁,开始看起书来。   一晃就是一个下午,周梨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都快到了饭点。起来见沈越还在屋子里,侧过身子来,看着他伏案看书的背影,不禁笑道:“究竟是你坐月子还是我坐月子?”   沈越闻言,转过头来:“醒了?”   周梨还在笑:“问你呢,你坐月子还是我坐啊?”   沈越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夫人这是何意?自然是你坐,哪有男人坐月子的?”   周梨噗嗤一笑:“那你怎么也不出门?”   “出门做什么?又没什么事。”正说着,忽然就想去茅厕,“哦,眼下就要出去一趟。”   周梨见他站起来捂着肚子,便懂了:“赶紧去吧。”   沈越匆匆出了房间去,周梨慢吞吞坐起来,又开始看话本。   沈越去了茅厕也没在园子里停留,就要往正房走,忽而,张大跑过来叫住他。   沈越见他面上略有急色,问道:“张伯,有什么事吗?”   张大才道:“大人,方才来了位公子,还递了帖子,说是特意前来拜访大人,恭贺大人喜得贵子。小的想着您和夫人还在午憩,便安排他们在前厅等候了。不成想大人已经起来了。”   沈越微微蹙眉:“张伯,说了多少次了,在我们家里人面前,别小的小的那样称呼,我们都是从乡下来的,不习惯这样,你和我爹年纪差不多,我叫你一声张伯,你又何必称什么‘小的’?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   张大赶忙打了自己一嘴巴子:“哎呀,瞧我这记性,都给忘了。对了,这是那位公子的帖子。”   沈越接过帖子,打开一看,方知来拜访的竟是省城里巡抚大人的二公子。   奇怪,他可不认得这位巡抚家的公子,怎么会突然到访?他左右翻了翻这拜帖,辨认了一番,这帖子上掐了金丝,看起来可是真的,不像是谁仿制的。   当即就往前厅去了。   来到厅中,便见一站一坐两人,那站着的是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生得粉脂白面,偏生唇下和下巴处生了胡须,看起来极为的不协调,就像特意贴上去的一般。   再看坐着的那位公子,公子瘦瘦小小,坐在宽大的直背木椅上,肩膀窄小精瘦,此时,她正端着一盏茶抿着,那搭在茶盏上的手指,纤细得惊人,跟细竹竿似的,骨节分明。   待她放下茶盏时,终于露出了脸来,那是一张消瘦的脸蛋,两颊上甚至找不出一寸多余的肉,或许正是这样的瘦,反衬得她一双丹凤眼分外的大。她的皮肤白若宣纸,没什么血色,隐隐地显着一种病态。   几乎只一眼,沈越便认出了来人,即便她此刻穿着男装。   她正是当今圣上的幼女安乐公主,那个曾差一点被圣上指婚给他的公主。   他心下顿时一沉,昨日不去迎她,她便跑到家里来了?不知所来何意。   沈走到她面前,此刻前厅无其他人,他径直跪下:“微臣参见公主。”   安乐见了沈越,兴奋地站起来:“越郎!快起来快起来!”   沈越见她就要来扶自己,忙不迭站起来,再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了一步:“不知公主突然造访,有失远迎。”   安乐笑嘻嘻的:“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是来看看你和你家夫人,哦,还有你们刚出生的孩子。”   沈越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微臣一家何德何能,劳公主亲自登门,实在惭愧惭愧。”   安乐见他始终不看自己一眼,语气也透着一股子疏离,忙笑道:“你放心啦,我来这里没为旁的事儿,这一次父皇准许我出宫来散心,我就从北到南的四处走,就来到你们庆州了,我想着,来都来了,还是来看看你,顺道看看你家夫人。”   有着之前赐婚的事,不管这位公主是因为什么来他府上的,他都下意识地同她保持着距离。   “我家夫人昨日刚生产,现下正在月子中,实在不宜见客,还望公主恕罪。”说着,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   安乐见他如此,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或许越郎并不欢迎她来。她把一旁的男子叫过来,让他把一只盒子交给沈越。“这是一点心意,祝越郎喜得贵子。”   沈越没动,盒子便僵在半空。   “公主,沈越一介卑臣,实在担不起公主叫一声‘越郎’,还有这东西,想必是十分贵重之物,微臣实在不敢收。”   安乐瘪瘪嘴:“哎呀,好啦,以后都不叫你越郎了,不过东西你好歹收下嘛,是给小孩子的,不值什么钱,路上顺手买的,若是不收我就不走了。”   这话挺管用,沈越忙把盒子接了过来。   安乐一时无语。   三人在厅中突然没了话头,安静了好一阵,氛围越发尴尬。   安乐也觉得留在此地多有不妥,和沈越辞行后,便叫上一旁的男子:“花公公,我们回去了。”   沈越也没想过送他们出府,只拱手行礼就算是送别了。   安乐和花公公刚要走出前厅,正巧遇到刚走来的牛氏,牛氏见有客人在,乡下人本就热情,她之前就晓得这是个什么官员公子,便热心地挽留他们下来吃个便饭。   “越郎,马上就要吃饭了,快叫你这位朋友留下来吃了饭再走。”牛氏道。   沈越抿了抿唇,见娘已经把这话说出口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顺着这话请他们留下。   花公公看看公主,见公主没什么表示,正要拒绝。   忽然,外头两个丫鬟正端着饭食走来上菜,一时间,菜香肆意。   安乐闻着那味儿,抽着鼻子吸了吸:“这是什么味道,我怎么从来没闻见过?”   花公公够着头看向正一一摆上桌的菜肴,不过都是些市井人家里常吃的菜,算不得特别。   “不知公子问的哪一道?”花公公问。   安乐一路嗅过去,最终走到桌子边,停在一道干咸菜旁,伸手指道:“就是这个。”   花公公倒是认得:“这是农村人家里常吃的一种俗食,叫做干咸菜。”   “干咸菜?外头的人经常吃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安乐道。   花公公心道:你是金枝玉叶,御膳房不想活了给你吃这个,再说,你吃什么能吃得下?圣上曾言,哪个厨子能做出让公主吃得下的饭,男的加官进爵,女的封为诰命。可这么久过去,御膳房那帮人日日换着花样来,公主却一日比一日吃得少,一日比一日瘦,只把命吊着。   只是,看着安乐盯着那咸菜的神色,眼中似乎多了一丝光彩,于是,便试探地问道:“公子,要不要尝尝?”   安乐本来正盯着咸菜愣神,这会子被花公公叫醒,怪不好意思,讪讪地看向牛氏和沈越。   牛氏也瞧出来了,这多半是个整日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应该从未见过这农家菜:“要不公子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她瞥了一眼旁边儿子手里的盒子,“你看你们特意来探望,又是饭点,若你们不吃了再走,倒显得我们家怠慢了。”   安乐听牛氏这样说,自己也的确好奇那黑乎乎的闻起来怪怪的东西,便顺着台阶下了:“那我不客气了,叨扰大娘和沈大人了。”   牛氏忙叫丫鬟再去盛了两碗米饭过来,叫安乐和花公公都坐下。   花公公起初不敢坐,还是安乐给了个眼神,他才小心翼翼坐了到了旁边。   沈越见娘招呼着他们,自己待会儿还要陪媳妇用饭,便只是坐在一旁,并不曾动筷子。   牛氏也坐下来,热情地喊道:“快吃快吃,别客气,都是一些家常菜,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花公公看向安乐,心里没抱什么希望,反正他家公主吃什么都不怎么吃得下去,就她手里那碗饭,能吃两日。哎,都是这厌食病给害的。   只见安乐缓缓地将筷子伸向了那盘咸菜,轻轻地夹起来了一丝,再喂到唇边,却没有立刻张口吃下,而是再度闻了闻。   花公公的一颗心提起,但愿公主不会吐……   安乐觉得很奇怪,以往那些什么鲍参翅肚、山珍海味,有的她闻一下就觉得饱了,甚至还会吐,可这个味道,她却觉得出奇地好闻。她向来对食物没有兴趣,可这个,她突然想试一试。   她慢慢把咸菜丝递进嘴里,咀嚼,口齿咬碎咸菜,发出脆脆的声响,紧接着,一股奇异的香味瞬间充斥整个口腔。咸,也不是单纯的盐巴味儿,香,又不会让人觉得发闷恶心。   不单不觉得恶心,反而激起了她许久都不曾有过的食欲。   “嗯!太好吃了!”安乐忍不住夸赞道。   花公公一惊,紧接着,就看见他们家公主开始埋头扒饭。   牛氏见这小公子光吃咸菜,忙道:“公子可别光吃那个啊,再尝尝其他的菜。”   安乐道:“这个真的太好吃了,我就吃这个!”   这公子吃个咸菜都吃出鲍参翅肚的架势来,牛氏既奇怪又好笑。   随后就见安乐一口咸菜,一口饭,就着吃了一小半碗。一旁的花公公已然惊呆。   他发誓,这是公主这半年里,吃过最多的一顿!   虽说安乐狠吃了好几口,可她的胃由于长期的少食,缩小严重,碗里的饭还剩了一半,她就已经觉得很撑了。   牛氏见她放下了碗筷,忙道:“公子,还有饭呢,再吃一点,不客气。”   安乐摇摇头,心满意足道:“多谢大娘,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牛氏也不强劝,毕竟人家是客。   安乐看看被自己干掉一半的咸菜,道:“大娘,你们家厨子手艺真好,这个真的好好吃。”   牛氏笑道:“这哪里是厨子做的,这是我儿媳做的,越郎来府城上任,我们就从乡下带了些上来。”   安乐一听,不禁看向沈越,笑眼弯弯:“沈大人的夫人一定既贤惠又漂亮。”   沈越拱手:“公子谬赞,拙荆不过一乡野村妇罢了。”   待一顿饭结束,牛氏叫来人把桌子撤下,自己个儿也去后面守着娃娃去了。   沈越把安乐和花公公一路送到影壁处,方行礼道别。   安乐和花公公至此才离开。   沈越这才得了闲,回到正房上去陪周梨吃饭。   有了中午那藕丁的“经验”,夜饭沈越没敢动手,还是让厨房准备的。想着等日后再来慢慢训练他这不争气的厨艺吧,今天就不再祸害媳妇的胃了。   两人在房间里吃着,周梨方才隐约听到外头的丫鬟婆子在说,前面来了贵客,免不得问一嘴。   沈越如实道:“是那位贵人。”   闻得此言,周梨不禁一愣,看一眼沈越,见他仍旧淡然地夹着菜吃,突然就想揶揄他两句:“看来那位贵人心里一直放不下你。”   沈越刚好吃到一口醋熘白菜,瞥一眼媳妇,适时地也夹了一筷子白菜给她:“夫人,这醋熘白菜好吃,你尝尝。”   周梨一听醋字,旋即明白过来,立时瞪向沈越。她本就长了一张温和娇柔的脸,这一瞪眼着实半点威胁力都没有,倒显出一种凶萌来,惹得沈越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啦,快吃饭吧,什么贵人不贵人的,都是与咱们不相干的人。”   沈越原本想着,安乐公主一行来了一次后便不会再来。谁成想,待得第二日下午,临近黄昏的饭点时,就又来了。   不过这一次公主没来,来的只有花公公。   沈越来到前厅时,花公公见了他,当即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十分客气地向他一礼:“沈大人。”   沈越还礼,只是心道奇怪,皇宫里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对他一个地方知府这般客气?再说,昨日他来时,对沈越也还是一副吊着眼梢的模样。   “不知公公此来为何?”   花公公怪不好意思的,扯了些有的没的先铺垫了,才切入他此次来的正题:“那个……沈大人,您家那干咸菜,还有吗?”   沈越:“?”   他还以为那公主遣人来,又是冲他来的……多虑了。 第77章 、撩人   自从花公公来要了一回咸菜, 牛氏大方地给他装了一大海碗,近来便再没来过沈宅。   周梨最近两日总觉得胸前肿胀,有时候硬得跟石头一般。她一开始还以为得了什么怪病。无意间和牛氏说起, 牛氏才笑着告诉她。那不是怪病,那是因为奶·水充足所致。   若是实在觉得不舒服, 挤了一些来丢就好了。   这一日午睡起来, 胀得连腋下都有些疼,便让沈越去拿了一只白瓷碗来, 撩了衣衫挤了些才好受。   纯白的奶·水在白瓷碗中荡漾, 空气里浮动着浅浅的乳·香, 沈越端着碗摇摇头:“橙子和桃子太不争气了,两个人都吃不完,瞧, 这么多,倒了真浪费。”   周梨一边系腰侧的衣带,一边道:“娘说等他们大一点, 胃口也大了就好了。”   沈越端着碗晃了晃,奶·水在碗壁上轻轻转起了圈:“小孩子为什么这么爱吃这个呢,难不成是甜的?”   周梨系好衣带, 抬眸看向他, 揶揄道:“那要不你尝尝?”她料他不敢尝, 这么大个人,抢娃娃的奶·水吃怎么好意思?   谁知,沈越闻言剑眉一挑:“夫人说得极是。”   “啊?”可把周梨吓了一跳, “你别……”   已经来不及阻止。   沈越把碗沿送到唇边,乳香味靠近鼻息,越发浓烈。   周梨原本以为他要大喝一口, 心下还怪羞耻,正想着,就见他把碗又放了下来,然后倒了一滴在手心,送到唇边轻轻一舔。   周梨好奇道:“怎么样?什么味儿?甜吗?”   沈越卷着舌头回味一番,才道:“嗯……不是很甜,只有一点味,很淡,有点像核桃花生磨出来的浆,加了一勺糖的味儿。”   “核桃花生?”   沈越好笑地看向她:“这么好奇,不如你自己试试。”说着,把碗往她面前一递。   周梨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不试。”   沈越啧啧两声:“自己都嫌弃哦?”   周梨不看他,兀自拿起枕头上的话本翻开:“我不像你那般脸皮厚。”口齿正咬到“厚”字上,忽觉脸颊上落下个温润的触感。   她赶忙捂着脸抬头,嗔道:“你!□□耍什么流氓!”   沈越已经端着碗朗声笑着往房门外去了。   周梨望着他背影小声骂了一顿才作罢,继续看话本。   门外院子里,两个整理花草的丫鬟听到这爽朗的笑声下意识回头望来,就见他们的沈大人掀帘出来时还笑容满面,等那帘子在他背后落下后,嘴角也跟着落下了。   又恢复素日里头在他们面前的模样。   待沈越走出院子,两个丫鬟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大人变脸可真快。”   “是啊,平日里对咱们虽然温和,但隐隐的还是透着点严肃,哪里见他这样笑过?”   “兴许大人只对夫人这样,见了你我在这儿,自然要收着一些。”   ……   周梨坐完月子,秋意也变得越发深浓。等她一个月后再次踏出房门时,意外发现,院子里好些树叶竟开始泛黄。   沈越再次请来杏林医馆的王大夫,为周梨复诊,看她身子恢复得如何。   王大夫关起房门检查了一番,才再叫沈越进来,交代道:“夫人身子恢复得不错,没落下什么产后病根儿,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月子坐足了,后头便时不时带她出去透透气,晒晒太阳,去去这一个月来积压的湿气。”   沈越一一记下。   王大夫收拾着药箱,接着道:“房事这些,做男子要轻一点,切忌不可久旷后就猛虎扑食,生了孩子的妇人,骨头架子都与从前不大一样,经不住折腾。”   王大夫想来是行医多年,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说起这些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反而冷冷淡淡。   倒是沈越和周梨对视一眼后,周梨扭过了身去,故做整理衣衫。而沈越也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见王大夫背起了药箱,就说送大夫出门去。   等送完大夫,沈越又折返回来,见周梨还坐在床沿上,埋着头揪裙摆玩儿,鬓发散落下一缕,柔柔地飘在侧脸颊前,一月没出门,她的皮肤倒是比从前还要白上几分,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更显得通透柔和。   似乎还没发现他走回来,沈越忽然起了逗弄心思,当即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靠近,待得走到她身边时,忽而蜷起手指弹了她一记脑门儿。   周梨吃痛,“哎呀”叫了一声,伸手捂住额头,抬眸瞪他:“你干嘛?”   沈越兀自坐到她身旁:“不干嘛,就想摸你一下。”   “你家摸是这样摸的啊?那我也摸摸你!”说着,就要往沈越的脑门儿弹去。   沈越岂能让她得逞,向着一旁躲去。   两人扭闹到一处,齐齐往床里倒,一时间屋子里嬉笑声不断。   过了一会儿,沈越扭不过周梨的穷追猛打,主动“投降”:“求夫人饶命,谢夫人不杀之恩。”   周梨按在他身上,看他乖乖把手举过头顶不再反抗,笑道:“那你让我弹一下。”   沈越闭紧双眼,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来吧!”   周梨得逞,立马做起弹指,作势就要往他额上来一记,手狠狠提起,却没急着落下。   她开始欣赏起“美人”来,她从前就暗自发现沈越是沈家村最好看的儿郎,经过这几年的接触,依旧觉得他好看。瞧这剑眉长睫,这高挺的鼻梁,还有这唇,看上去怪软的,像只水晶豆沙糕。   于是,她突然俯身,吃了一口那软糕。   沈越等了许久,都没等来想象中的疼痛感,非但没有疼痛感,反而被啄了一口。旋即睁开眼来。   周梨此时正露着得逞的笑,可当沈越面色严肃地盯着她时,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波涛暗流,立时认怂,就预撤到一旁去,不再压着他。   哪知,刚想动作,腰上陡然传来桎梏感,她再也动弹不得。   周梨忙道:“你弹我一下换来个香吻,你不亏,快放了我!”   沈越非但不放,放在她腰上的手,反倒压重了几分。   周梨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自己是在给沈越送菜……再联想到刚刚王大夫的话,那话的意思,虽说是叫他们小心,但言下之意就是……可以了。   “啊呀,我肚子疼。”说着,就预挣扎而起。   沈越仍是没放,一双眼里隐着某种几预炸裂的光。   就在周梨都以为逃不掉时,沈越却突然放了她。周梨得了自由,立马乖巧地滚到另一边去了。   “在你身骨没养好前,别再逗我。”沈越一个踢腿越身而起。   站到床边,睨向她,眼里的暗波消失,唇边挂起懒散的笑意:“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说罢,停顿一下,伸手整理衣襟,补充道:“你知道的。”   周梨被他看得脸颊发烫,翻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闷闷地道:“谁逗你了,是,是你自己禽兽。”   听到周梨说他是禽兽也不恼,反倒粲然一笑,转身负手,迈步往屋外走去。   周梨等了一会儿,直到听到关门声,才抬起头来。   唔,走了吗?幸亏走了。她爬起来,双手捂住脸颊,怪烫的。   她就奇怪了,他俩连孩子都生了,连尿都把过,怎么今天这个样子她还会脸红?   她以手作扇子扇起风来,妄图能让脸退烧。这间隙她就在想这个问题,想了许久后,最终得出个答案。   他们虽然生了孩子,可总体来讲,他们那个时候只有一次。   或许身体还不够熟悉对方……   沈越的假自这天后业已修完,第二日一早他便复职去了。   这段时间他不在,衙门里积压的事务有些多,等他处理完下职回家时,天已黑下。   周梨月子坐了一个月,被牛氏逼着严格按照旧俗来养着,因此当真就一个月未沐浴洗头,这夜,她便叫人弄了热水来,在正房的屏风后泡澡。   她从前洗澡从来不放香露在水里,这一次她特意放了十来滴进去。其实只需要放一两滴压个水味就够了的,可她总觉得自己浑身臭烘烘的,便多方了几倍的量。   玫瑰味的香露经过温热的水一蒸,立时整个屋子都花香四溢,就好比入夏时节,站在一处野玫瑰的山坳里,目所能及,遍地粉色花海。   周梨退却身上秋香色的绢衣,再反手解了后背细带,扯了水红色的绣花兜儿,随意搭到屏风上。   纤长光洁的腿儿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慢慢抬起,走入白雾氤氲的温水中。将头枕在浴桶边沿,然后舒缓地闭上了眼。   她想着,沈越头一天复职,多半要忙到很晚,刚刚两个孩子才吃过了奶,这会子暂时不会再要她喂,她便也不着急洗完,决定在水里多泡一泡。   毕竟一个月不洗澡,浑身都不得劲,今夜势必要酣畅淋漓地洗上一回才肯作罢。   沈越回来后,径自往正房走来,走到院中,看见白绢裱糊的窗棂上映着灯光,便兴致勃勃推门进去。   刚一入内,浓郁的玫瑰花香随即扑面而来,沈越心道奇怪,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屋内空荡荡的,没看见周梨。   目光不自觉往光源处望去。那光源在屏风后,印得上面的一副夏荷鸳鸯图都栩栩如生,屏风上搭着轻柔绢纱的衣衫,以及一件粉嫩撩人的兜儿,远远看着,都好似能闻见兜儿上的乳·香。   隐隐的,夏荷与鸳鸯之间,投着一道流动的影子。   时而是玲珑纤纤的手,时而是修长婀娜的腿,还有一抹弧线优美的侧颜。   沈越忽觉浑身的血液都向着一个方向而去,眸色敛起,长腿一迈,往屏风后走去。 第78章 、抱起   周梨正洗得舒畅, 时不时用湿巾子擦擦身子,忽而,一只手按上周梨光滑湿润的肩膀。   她吓了好大一跳, 当即回头一看。   见是沈越,才放了心。   “你回来了?走路也没个声音,魂儿都差点被你吓掉。”   沈越道:“夫人沐浴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也提醒了她, 她正泡在水里呢!   周梨开始赶人:“你快出去, 我还没洗完。”   沈越被暖湿的白雾蒸得有点晃神, 这里有东西勾着他,他怎么可能出去?   “夫人, 月余没沐浴, 想必身上的汗泥子也多吧,不如为夫帮你搓搓背?”   说着,也没等周梨答复,兀自拿起搭在浴桶边沿的丝瓜布球, 放到周梨的肩上, 帮她搓起来。   周梨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沈越才搓那么一下,她竟突然觉得挺舒服,于是倾身趴到桶沿上,把后背悉数露给了沈越。   沈越怕弄疼了周梨, 动作放得十分轻柔,丝瓜布一下一下在湿滑光洁的背上摩擦。沈越又怕冷着她, 搓十来下就会舀起水给她浇一次背,然后继续搓,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一旁的灯火泛着暖黄的光,把浴桶里的热气也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在周梨的印象里, 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搓背。   她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家的亲女儿,而是被当媳妇养的,长大后要嫁给周家儿子。周家父母虽然待她不错,但她自知寄人篱下,所以很早就开始做家务。洗衣服做饭,打扫种田,样样不落,更别说洗澡这种事了。   “越郎,在别人家里头,多半都是女人给男人搓澡,伺候男人沐浴,你为什么愿意给我搓澡呢?”   沈越又舀了水淋到她背上,伴随着水声,沈越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搓个澡而已。再说,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   周梨:“哪里不一样了?”   沈越:“他们嫁的是别人,你嫁的是我,你们的夫君不一样。”   周梨怔了一下,随即侧过头去看他,挑起秀眉道:“那这么说,能嫁给你,是我的福气咯?”   沈越得意道:“那是自然。”   周梨瞧他那一副盲目自信的样子,顿时起了玩弄心思,趁他不备,捧了一捧水就向沈越脸上泼去。   沈越被泼了一脸,衣襟也湿了,抿了抿唇,颇为无奈。   周梨笑起来,声音清脆爽朗。   “怎么我以前没发现,你竟这般调皮。”沈越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周梨:“我也没发现原来你这样自恋。”   沈越抬起她的胳膊帮她搓:“那看来我们都还不够了解对方,日后得多加了解了解。”说着,突然停了手里的动作,凑到她耳边,“等你养好后。”   他头一段话还是句正常的话,到了最后一句却突然变了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泡得久了,周梨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来,在水汽里娇羞得像一只初绽的夏荷。   沈越的唇从她耳畔往后移,路过脖颈,来到后背。   他的唇瓣滚烫似火,在周梨的背上烙下灼热的触感。   “我,我澡还没洗完呢,你,你不许胡来。”周梨颤声道。   沈越闻言放开她,往刚刚自己亲过的地方浇了一点水:“你放心,我只是想亲亲你而已。”   接下来他再没其他动作,只一心帮她搓澡,周梨这才放了心。但心里却隐隐有一点失落。   等洗得差不多了,周梨让沈越出去,她擦干了水穿了衣服就出来。   谁知沈越却道:“正所谓送佛送到西,今夜不如让为夫好好伺候夫人一回吧,你起来,我帮你擦。”   说着,已经去拿搭在一旁架子上的干巾子了。   周梨坐在水里看着他,没有动。   沈越走回来:“起来啊,怎么了?害羞啦?”   周梨避开他的视线,垂下头闷闷道:“谁,谁害羞了?”   沈越一哂:“你浑身上下我哪处没看过,起来吧。”   说得倒也是。周梨硬着头皮站起来,带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灯光里,千万水珠反着点点光泽从皮肤上滑落,沈越的眼神滞了滞,赶忙用巾子把她全身裹住。   “走,我抱你去床上。”说话间,已经把人扛上了肩。   周梨任他动作,绕过屏风,往床榻那边走去。   他先把人放到床上,又去将灯炉拿过来。随后一点一点把周梨擦干,再为她穿上中衣。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他又去拿了另一条干巾子为她搓揉乌发。   才沐浴完的女子,脸蛋水润白皙,唇瓣娇艳欲滴,沈越咽了咽口水,哑声道:“你转过去,背对着我,我才好帮你擦后面的头发。”   周梨不疑有他,照做了。   头发需要擦很久才会干,周梨无聊,就随意找个话题道:“越郎,你平日当值都需要做什么?”   沈越很少和家里人说自己在府衙里的事,今日周梨问起他才轻描淡写道:“签签文书,审审案子,有时候需要外出,视察各县各乡民情。春日里察察稼穑之事,夏日里视察河道,秋日需看看百姓收成如何,冬日要看看有没有哪处受雪灾伤冻。”   周梨听了,点点头:“那你的事还不少,且都是关系百姓的大事,越郎,你可要时刻记得你原本也是乡下人,可不要像戏文里唱的,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沈越笑了:“承蒙夫人教诲,为夫记下了。夫人可真是我的贤内助,瞧我娶了个什么宝。”   周梨没再回他话,她感受着他搓头发的力道,青丝牵扯,头皮微麻,她想,他才是她的宝。   ·   接下来几日,沈越都忙到很晚才回来,兴许是前阵子真的落了太多事。如此过了半月,沈越终于下了个早值,于黄昏之时归了家。   回来时,饭菜才刚摆上桌。   他走到桌前,看了一圈桌上的菜,肚子登时就不争气地叫了两声:“这都是夫人做的?”   周梨正在一旁分筷子:“是啊,你最近总是早出晚归,是不是好久都没吃过我做的饭了。”   沈越没有回答她,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桌上的菜,拿起手边的筷子就夹起一个菜肉饼子吃。   “你慢点吃。”周梨见他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劝道。   “嗯,还是夫人做的东西好吃。”说话间,一个饼子已经吃完,他又去夹炸茄盒,吃进嘴里,回味无穷,还是原来的味道,可想了他一年多了。   牛氏见儿子一副没出息的贪吃样,笑着摇摇头。   周梨发觉,自从成亲后,他好像重新认识了沈越似的。从前她可不知道沈越这样贪嘴。   “衙门大厨做的难道不合我们沈大人胃口?”周梨玩笑道。   沈越摇摇头:“那赶夫人可差远了,就说早晨那面条吧,明明放了那么多作料,我都提不起多少兴趣来。”   周梨诧异道:“你们早晨都吃面条?我还以为你堂堂一个知府,会单独给你开小灶呢。”   “才去的时候,是说单独给我做饭菜,不过,瞧着其他大人和差役们都在饭堂里就餐,我一个人搞特殊,着实不好,便免了这制度,同他们一起用饭。”   “那你们都吃些什么?”周梨随意问道。   沈越:“早晨一般是包子馒头稀饭,有时候是面条,午饭一般是三菜一烫。总之都不及夫人做的好吃。瞧我是不是近来都瘦了?”   周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别说,好像是瘦了一点。   第二日沈越休沐在家,周梨闲来无事,想到昨天沈越向他诉苦说自己瘦了,便去了府里的灶房。   来到灶房里头,循望了一圈,见案板上放着新买来的一大块牛肉,她脑海里灵机一闪,心下顿时有了主意。   把牛肉、香菇切成丁,再备好八角、桂皮、茴香等一应大料,另又把花生拿热锅滚了一滚,待花生衣干酥泛黄,捞起来,去了外皮,碾作碎碎。   准备工作做完,周梨下了一锅菜籽油。油热先下大料,等辛香味被炸出,捞出大料,又下香菇丁,香菇丁炸至酥黄焦香,捞出,再把牛肉丁倒入油里,炸至变色,捞出。   将就锅中的油,放入豆瓣酱,干辣椒,用勺子轻轻搅拌,等整锅油都均匀的变成鲜亮的辣椒红后,再把先前炸好的牛肉丁、香菇丁等倒入搅匀。   周梨一边用漏勺搅拌,一边欣赏着铁锅里咕咕冒泡的红油。   在灶房做事的人们,由于周梨不需要他们帮忙,就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劈柴的劈柴,扫地的扫地,谁成想,周梨这边实在太香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不约而同地靠了过来。   有个婆子问:“夫人,你做的这是啥?可太香了。”说着,吞口水的声音十分明显。   周梨道:“牛肉酱啊。”   婆子:“夫人的手艺太好了,王厨子之前也做过牛肉酱,可没你这个香。”   周梨循望一圈周围,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进锅里了。   周梨笑道:“待会儿做好了,大家一起尝尝看。”   众人自然欣喜不已。   煮了一阵后,周梨捞起来一点牛肉看了看成色,觉得差不多了,又倒入一碟芝麻,密密麻麻的芝麻混入红油里,立时飘香四溢。   少顷,周梨拿了只脸盆那样大的陶盆来,把煮好的牛肉酱捞起。   众人看着那一大盆红彤彤的肉酱,口水都要流出来。   周梨去拿了一只小碟子来,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小碟。   才做好的酱,还十分烫嘴,可这味道实在诱人,大家都着急吃,便不停地吹气,刚冷却下来一点,就迫不及待送进了嘴里。   牛肉酱入口,先咬到一口肉粒,较劲十足,然后是几颗酥香的花生碎,又是绵软馥郁的香菇,还有清香的芝麻……一切又回归一股鲜爽的辣,简直太美妙了。   众人纷纷赞叹起来。   “夫人这手艺,若是去开家馆子,保证生意火到不行。”   周梨闻言笑了笑:“哪有这么夸张。”   “是真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酱!”一个婆子道。   周梨也舀起子点来尝,味道的确不错。不过她不敢多吃,现在她正在哺乳期,若是吃得太辣,怕孩子跟着上火。   等牛肉酱冷得差不多了,她又叫人拿出了五个小瓷罐子来,把肉酱分装好,然后用托盘端着,回到正房上。   此刻沈越正在房中看书,周梨一进来,就裹挟着一身香味飘进他鼻息。   “好香啊,夫人这是什么?”   周梨把托盘放到案上,拿起一只小瓷罐子,打开:“你尝尝味道如何?”   沈越用小勺子舀了一点尝,立时眼睛就亮了:“嗯,好吃。”   “好吃就成,这些,都是你的了,你当值时带一罐去,夹在包子里,或者放到面里,亦或是就着饭吃,都可以。”   沈越看着满满五罐牛肉酱,再看向周梨,一时间心头暖暖。把周梨一把拉来坐到大腿上:“夫人真好。”   说着,眼看就要亲下来。   忽然,一个护卫在门外禀报:“大人,有人前来拜访大人。”   沈越没亲到娇妻,悻悻然,周梨赶忙从他腿上起来:“你快去吧。”   沈越理了理衣衫,轻咳一声调整了一下状态,走到门口,接过护卫手里的拜贴,看了一遍后,暗暗蹙起眉来。   周梨走过去,见他神色颇为凝重,下意识够头去瞧那帖子,巡抚大人家的二公子?   周梨立马就想起来了,她还在坐月子时,那位宫里的贵人就冒着这巡抚公子的名头来过一回。   “是她吗?”周梨问。   沈越点点头。   周梨笑道:“那你快去吧,看找你做什么?”   沈越心道:在京都也不过同那安乐公主一面之缘,怎的她就死追着自己不放了?   但毕竟人家是公主,既然来了,还是得去见一见的。   沈越当即去了前厅上。   周梨在房里等她,过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升起一丝好奇心,想看看那位贵人究竟长成什么样,便悄悄摸到前厅去偷看。   沈越来到前厅,却没见安乐,只有花公公。   花公公见了他,满脸堆笑地寒暄了一阵后,才开始切入此行的正题:“沈大人,实不相瞒,这次前来,又是来向你家讨要那咸菜的。”   沈越暗自诧异,感情又不是冲他来的?真好。   只是……“实不相瞒,那咸菜前两日吃完了。”   花公公闻言,脸色倏地大变,焦急不已:“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们公主怎么办啊,这眼看有些起色了。”   沈越奇道:“公主怎么了?为何非要吃那咸菜?”   花公公见四下无人,只好叹着气把公主的厌食病陈述了一番。   原来这位安乐公主,从小就生得丰盈圆润,虽生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却因为体型暗地里饱受其他宫的公主们嘲笑,有一次临国王子前来拜访,公主对其一见倾心,皇帝便有意想把公主许配给那位王子,谁知王子看上了安乐公主的一个姐姐。   安乐不服气,便去问那王子,为何不选她。王子委婉地告诉公主,说他力气小,将来若与公主成亲,按照他们的习俗,得抱着公主入洞房,他说他抱不动公主。   公主听到这个理由,再对比自己那个身姿曼妙的姐姐,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公主哭了一夜,从此励志减肥。直到后来皇帝又看中沈越,预将沈越招来给公主,公主见了沈越的容貌,亦是满意,只是沈越早有婚配拒绝了。   不管沈越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公主都把这归结为因为自己太胖。   于是越发少食,以至于演变成疾。   “不知能否有劳沈夫人帮忙再做一些咸菜?”花公公恳求道。   沈越道:“实不相瞒,咸菜并非一般的炒菜,顷刻就能做完,需要好些时日。”   花公公顿时急了,好些时日?那他们家公主这期间可怎么过啊,眼看好起来的病情。正要再求沈越,突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响起。   “光吃咸菜,于身体也是不利。”   花公公循声望去,就见一位碧裙姑娘款款走来,那姑娘肤色白净,面容姣好,走在阳光里,似浑身都染着光晕,清新脱俗得紧。   她手里拿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了五只白瓷罐。   花公公拿不准:“沈大人,敢问这位是?”   沈越介绍道:“这正是我家夫人。”   花公公见了周梨,如见救星,当即就要往地上跪去,幸亏沈越扶得快,否则那膝盖就要哐当一下撞地上了。   周梨笑道:“公公不必这般,这是我才做的牛肉酱,你拿回去,兴许公主会喜欢。另外,我把那咸菜的做法写给你,你们拿回宫去,让御厨照做就是了。我还多给你写几样开胃舒心的菜,你一并拿去。从前咱们村里也有一个得厌食病的,不必担忧,慢慢把胃口调回来就好了。”   花公公千恩万谢,差点就要哭起来。   临走时,周梨把菜方子、牛肉酱给了他,又把前面做的一包肉脯也一并送给了他,花公公才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待送走花公公,周梨看一眼沈越,却发现他一脸惆怅,便打趣道:“怎么了?舍不得你的牛肉酱?”   沈越回神:“夫人说笑了。”   “那就是心疼公主了,或者感到自责,早晓得该答应做驸马?”周梨揶揄道。   沈越伸手揪了一把周梨的脸:“说什么呢?我只是在想,若我的女儿将来为个男子自卑自此,我非把那男子腿打折不可。”   “啊?你居然想到的是这个?”   状元的思维模式,就是不一般哈。   之后周梨再重新给沈越做了几罐牛肉酱,拿去府衙里吃,结果没吃两天,沈越居然给她吃了几张“订单”回来。   却原来是他们衙门里的同僚,尝了他带去的牛肉酱,纷纷想请周梨做一些,酬谢金十分丰厚。   沈越:“夫人若是不想做,我明日就去推掉便是,无需介怀。”   周梨看着一张白花花的银票:“做做做,怎么不做?何必跟钱过不去。”   沈越见自家媳妇捧着银票笑容灿烂的模样,也笑起来,他就知道,媳妇会很高兴的。阿梨虽不是贪财之人,但她也不似其他妇人,甘心一辈子窝在家里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   她享受通过自己劳动赚钱的快乐,他支持她。   他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小财迷。”不过他喜欢。   .   于是,周梨靠着做牛肉酱,在衙门小范围内,狠赚了一笔钱。这突然让她心里十分痒痒,开始想念她在甜水镇的豆花店。   虽说现在沈越做了官,每月的俸禄不少,他们不缺钱花,可或许是从前自力更生惯了,总想自己开店做生意。   她思来想去好几天,终于决定,等这日沈越下职回来,就告诉他这个想法。只是她有些拿不准,沈越如今的身份是一州知府,她作为知府夫人,出去抛头露面,沈越会同意吗?   用过晚饭,周梨为沈越盛来一碗她亲手熬制的银耳汤,十分殷勤地递到他手上:“越郎,才熬好的,你尝尝?”   沈越看看通透润滑的银耳汤,拿起勺子舀上一勺,准备送进口中。却被周梨叫住:“等一等,小心烫!”   说着,周梨便倾身帮他吹起来。   等吹得差不多了,再笑眯眯道:“好啦,你喝吧。”   沈越喝了,银耳入口,甜香软滑:“嗯,夫人做的东西就是好吃。”   紧接着,沈越便埋头吃起来。   可等他吃了数口后,再抬头,却发现周梨还那样殷切切地看着他,不解道:“夫人,是有什么事吗?”   周梨笑着摇头:“没什么大事,等你吃完了咱们再说。”   沈越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张折好的纸:“正好,我也有事给你说,来,我这里有一样东西给你,你看你需要不需要。”   周梨接过来那张纸,打开一看,抬头就写着硕大两个字:地契。   周梨浏览一遍,居然是一间铺子的地契。而且看这铺子的地址,正好在主街上。一看这地契下落的名字,居然是自己的!   “这是?”周梨惊讶地望向沈越。   沈越正端着碗喝最后一口汤,待喝完了才放下碗来,平静道:“这是地契。”   “哎呀,我知道,为什么是我的名字?”   “昨日我路过主街,看见这店子门口贴了售卖告示,我便顺道进去看了看。觉得还不错,便买了下来。你看你想不想要,若是不想自己做生意的话,就拿来租出去,也是可以的。”   沈越才说完话,大腿上就多了一个温热的身子。   周梨搂着他脖子就是一阵狂亲:“越郎,你真好!”   沈越见媳妇这样激动,也十分高兴,但表面却端得平静:“瞧把你高兴得,亲我一脸的口水,是在给我洗脸吗?”   周梨忙抬起袖子来帮他擦脸:“这是谁家夫君啊,这样英俊不凡,善解人意。”   沈越想起她方才也有事情要说,便问:“你不是也有事给我说,说罢,何事?”   周梨摇头:“没事了没事了。”说着,又忍不住在沈越的脸上啄了好几口,跟啄木鸟啄它最心爱的木头似的。   沈越被她亲得身上邪火大起,干脆一把将她抱起来,眸中欲色难掩:   “都说了别招惹我。”   说完,抱着人就朝里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向往的老公,向往的生活……   计划完结中…… 第79章 、冒菜   把人按在床上一通亲, 最后却什么也没做,沈越反倒把自己亲去了净室里冲了个凉水澡。   虽然周梨自从坐完月子,成日里也行动自如, 但沈越总觉得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有时候他会看见她久坐后垂腰。   他私下去问过牛氏,牛氏告诉他, 生孩子让女人的骨头生变, 所以大部分女人都会有腰痛的毛病, 需要恢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沈越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沈越回来时周梨已经睡着了。身上的衫子敞开着,里面的兜儿也有些凌乱。这都是先前沈越的“杰作”。   周梨其实刚刚是在等他的, 只是他去得有点久, 她在床上躺着躺着,眼皮就耷拉了下去。   沈越走过去,看着随意陷在被褥里的女子,灯光投下来, 在她脸颊上度了一层暖黄色光晕, 长睫蝶翼般投在眼睑下,看上去十分安宁。   他突然想起今日下值回来路过杏林医馆,去买的一点调理膏。   周梨睡得挺沉的,现在把她叫起来擦药实在残忍,于是沈越轻手轻脚把周梨翻了个面, 背朝外侧躺着。   然后摸出一只小瓷盒,搬了张圆凳过来, 坐到床边,撩起她后背的衣服,开始为她摸药。   药膏带着一点淡淡的槐花味儿,质感浓稠, 摸在周梨平时下意识垂打的地方,然后慢慢画圈。   也不知道是周梨的确睡得太沉,还是沈越的动作太过舒缓,等药膏摸好了周梨也没醒过来。   只是末了翻了个身,把自己翻来平躺着。   沈越一笑,凑近去看她的脸蛋,低声道:“睡得跟猪崽子似的,怪不得有时候半夜孩子过来把奶水吃光了都不知道。”声音极尽温柔,就像春日里偷吻玫瑰的夏风。   而睡梦里的周梨没梦见玫瑰花,反而梦见一棵槐花树,槐花香味扑鼻,本来挺惬意的,结果耳边总能听到嗡嗡的声音,像是苍蝇在周围飞。   怪扰人,她手一抬,“啪”,打死一只苍蝇——沈越一愣,怎么媳妇睡着睡着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没良心的,以后自己上药!   沈越嫌弃地把还按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捉回去,放到她的身侧,调理膏也放到一旁,然后脱鞋上床。   自然地抱过周梨来,闭眼,睡下。   长夜漫漫,一夜好眠。   第二天周梨睡到了自然醒,醒来的时候沈越已经不在家了。屋子里居然真的有槐花的香味儿,和梦里的如出一辙。眼看要入冬,并不是槐树开花的季节。她一时间没有看到那调理膏,抽着鼻子到处闻了一下,愣是没找到花香源头。直到掀起自己盖的被子来闻,才察觉了这味道好像是来自自己。   紧接着就瞥见床头的柜子上放着的一只小瓷盒。小瓷盒下还压了张纸条,她拿起来看:   夫人,此乃调理膏,擦于腰部,可缓和疼痛。   周梨有点惊讶,她的腰痛可从来没和谁提起过,沈越是怎么察觉的?   不过这盒膏子不错,槐花味儿很足,让她想到了春末时节。   ·   这一天沈越下值回来时辰尚早,吃饭时,沈越想起今夜城里要摆灯会,便向周梨道:   “夫人,今日时辰早,城里又摆了灯会,一会儿吃了饭,我带你出去转转,顺便带你去看看那处铺子。”   一听有灯会,还要去看铺子,周梨立马兴奋地答应了。   沈越又向牛氏道:“橙子和桃子就有劳娘和张审了。”   牛氏笑道:“你们尽管玩儿去,孩子有我们呢。”   饭罢,沈越牵着周梨的手出了沈宅,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走出安居巷,来到主路上,长街灯火便呈现在眼前。   灯会人山人海,还有踩高跷,玩杂耍,舞龙灯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沈越怕周梨被挤丢了,交握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周梨看着这样的景象,不禁想起甜水镇的灯会,和府城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甜水镇的主街半个时辰就能走完,因此灯会也不长,很快就能逛完。府城的主街可就要长得多,就是从此刻一直走,走到半夜,也未必能走完。   “今天不年不节的,府城怎么举行起灯会来了?”周梨问。   “这是谢河神的灯会。每年的汛期若不发生烘捞灾害,在秋天这个时候就会酬谢河神。”   原来是这样。周梨也不管是什么原因了,兀自赏起花灯来。   两人走了一阵,忽看见街边有卖干果的铺子,周梨突然有点馋,就拉着沈越去买了一包瓜子。   两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赏灯,慢慢的就走到一间大门紧闭的铺子面前停下。   铺子门前被摆夜摊的占了,沈越上前买了盏灯笼,牵着周梨从一旁的巷子绕到后门进去。   后门进去是一处小院,小院里有两间屋子和一处灶房。周梨没想到这店铺后面居然有这么大,可比她在甜水镇的豆花店要大多了。穿过后院,就来到了前面的铺子。   铺子里头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沈越告诉她,这里从前是个酒铺。周梨拿过沈越手里的灯笼四处走了一下。   脑海里竟然自动开始筹划铺子的装潢问题:“越郎,咱们到时候把窗棂都换成红色怎么样?”   虽说这街上的铺面很少有人把门窗漆成红色,但沈越也不问她为什么想改成这个颜色,只是附和地点头。   “还有这窗上贴的纸,咱们也换成新的。哦,还有这儿,”周梨指着一面空荡荡的墙壁,“你帮我画幅蔬菜图好不好,就那种看起来特别有丰收喜悦的感觉。”   沈越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点头:“好。”   “再添几张桌椅,咱们把锅碗瓢盆都打上‘梨’字好不好,这就是招牌了,哦,我要种几盆辣椒当盆景放窗台下,多独特啊……”   沈越定定地望着她,晦暗的光线里,只有她手中的灯笼亮着暖黄的光,她笑着规划她的小店,仿佛她也在发光。   两人看完铺子,想着已经出来多时,还得回家喂奶,便没再逗留,径直回家去了。   周梨自从看完了店,就开始在心里筹划到底卖什么。她如今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又在哺乳期,实在不宜一直在店里看守。她得想一个不用她亲自去,又能卖她做出来的菜的花样来。   接下来好些天,周梨鲜少出门,每每空闲都扎在灶房做吃食。   她心里其实有一个雏形,这个雏形还是从咕咚羹想到的灵感。   咕咚羹得用到火炉,店里头要是每一张桌子都摆一个火炉,实在不雅观,而且还挺危险。不如把咕咚羹煮好了再端给客人。   蜀地有一种吃食,叫做冒菜,可冒荤菜,可冒素菜,几乎什么菜都能冒,味道香辣咸鲜,与咕咚羹的差别就在于,冒菜是把所有的菜都先煮好了端上桌,而不是像咕咚羹那样,一边煮一边吃。   而且冒菜一人份可冒,多人份亦可冒,不像咕咚羹,一人吃场子太大,必须多人一起才有氛围。   最关键的一点是,开冒菜馆她这个老板可以不用出场。她只需要把用来冒菜的底料做好,谁来下锅煮味道都不会偏。   只是咕咚羹她做过,冒菜还从来没试过。于是,她决定做一次试试。   这日她让灶房不做晚饭,她亲自来。   她让几个灶房做活的人帮忙处理一应的食材,荤素分开料理。   她则开始做冒菜的底料。   铁锅烧热,下半锅菜籽油,油热下紫草,待油染上紫草的红色,把紫草残渣捞尽。再加入八角、山柰、草果等一应香料,炸至香味出来,又下一碗干辣椒面,一碗红花椒,用漏勺搅匀,再加豆瓣酱,牛油,熬上一刻钟,待满灶房都飘着诱人的辣香味儿,再放入半碗芝麻。芝麻遇油,酥香味立时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来回躁动。   起锅时放入切段的大葱,底料便做好了。   灶房里的其他人已经不自觉凑了过来,看着那红辣锃亮的油汤上,漂浮着点点白芝麻,以及一根根绿头白身的大葱,口水都要流出来。   周梨也闻了闻,还算满意,再看周围人的表现,她想,她的冒菜生意有五成把握了。   乳白的大骨高汤是早熬好了的,如今直接烧涨,再加入两大勺冒菜底料,先丢鸡翅膀、鸭掌、肉片等一应荤菜下锅煮,待煮到七分熟时,又放入藕片、豆腐等素菜入锅,再煮上一盏茶的功夫,一锅冒菜便煮好了。   周梨特意煮得有些多,她盛了一盆后,把锅里的全部留给了家里的仆人。   仆人们也不客气,近几个月来也摸清了沈家人的脾气,如果你跟大人夫人太客气,他们反而要不高兴。他们做了这么久的下人,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主子。   待仆人们纷纷尝了,周梨问:“味道怎么样?”   众人吃得热火朝天,专注异常,她问头一声时还没人听见。她只好再问一次。   这一次大家听见了,只是嘴巴里都没空,只囫囵地说着好,点着头。   周梨瞧他们吃冒菜时的神情,满意地笑起来。   不再打扰他们吃,兀自端着先盛出来的冒菜去了前厅。此时正遇见沈越下值回家。   一进院子就闻见一股前所未有的香辣味,他突然就饿了……   走到前厅,周梨正在摆碗,牛氏和张审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坐着。   沈越逗了逗孩子,就凑到了周梨跟前,望着那一大盆鲜红油亮的东西,喉结滚动了一下:“夫人今日做的是什么好吃的,味道好刺激。”   周梨笑:“香吗?”   沈越点头。   周梨递给他一双筷子:“尝尝看。”   沈越接过筷子坐下,随意夹起一张豆腐皮放进嘴里。   一时间,口腔里充斥着麻辣的味道,叫人吃了一口还想接着吃下一口,一口接一口,根本行不下来。   “嗯,夫人的手艺就是好,这叫什么?一盆子里好像啥菜都有。”沈越一边吃着一条鸭肠,一边问。   周梨道:“我打算新店就卖这个了,你觉得怎么样?”   沈越连连点头:“好啊,吃法简单,味道霸道诱人,生意一定很好。夫人打算什么时候开业?”   周梨一边盘算着一边道:“我想的是,装潢得花一两个月吧,再打扫打扫,准备准备,估计得到年后去了,但其实要是能在年前开就好了,过年那会儿没准还能赚一笔,只是年前的话,时间太赶了,只怕不成。”   “成的。”沈越吃着,下意识答道。   周梨诧异地看他一眼,见他说完后又继续吃起来,便懒得去问他怎么这么笃定了。或许他只是随口一应。   结果过了两天,沈越去衙门了,周梨闲来无事,想再去看看那处店铺,好仔细规划一番装潢流程。   可没想到才走在店铺门口,就愣在了原地。   门窗新上了漆,辣椒红的颜色,在整条街非黑即灰的店面里头,分外扎眼。   还没进去,就可窥见大门正中央对着的那面墙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画,画上各种瓜果蔬菜应有尽有,看上去给人一种丰收的满足感。   这……她忽然想起那一夜同沈越来这里她说过的话……   周梨走到店门口,驻足参观,但见里头的桌椅板凳摆放整齐,每一张桌子侧面都镂空雕刻着一个梨字,椅背上更是一个圈里嵌了个大大的梨字。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   “这几盆辣椒树每扇窗下一盆。”   那搬花工匠一边搬辣椒一边道:“你们家这店装潢好怪,居然拿辣椒做装饰。”   沈越:“这都是我家夫人的意思。”   另有一工匠道:“沈爷总说这个是夫人的意思,那个是夫人的意思,我听着沈爷在家里地位相当低啊!”   沈越:“惭愧惭愧,给男同胞们丢脸了。”   “噗嗤——”   众人正说笑着,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娇笑声,不约而同看向了店门口。纷纷露出惊艳之色。   沈越一回头,就看见周梨缓缓向他走过来。 第80章 、圣旨   周梨是万万没想到, 沈越居然背着他把铺子的装修都搞定了。而且全是按照她的设想来的。   “你啥时候开始弄的呀?你平日里在府衙这么闲的吗?”周梨挽着沈越的胳膊,走在街道上。   “我也不是时时都看着,只是每每下值时路过看看。今日是装修的最后一天, 我让几个同知大人帮忙看着府衙,我来看看店面。”   “那你还要回府衙吗?”周梨抬起头看他。   “当然。”   周梨笑眼弯弯:“那我送你。”   沈越没有拒绝,两人朝府衙走去。   周梨把人送至府衙门口, 见门口差役肃然直立, 如劲松一般, 门庭高耸,周梨见此情形, 只把沈越送到石狮旁便道别离开。   沈越见她走远, 才转身上了石阶,走到守门差役跟前驻足,吩咐道:“去找个人,远远的跟着夫人回府, 莫要惊扰。”   差役看了沈越一眼才反应过来, 大人是要找人送夫人回家呢,赶忙领命办去了。   ·   既然装修的事沈越帮他做了,她便一心在家里做冒菜的底料。她研究了好几个口味的,麻辣的,咸鲜的, 甚至还有糖醋味儿的。最大限度迎合不同人的口味。   眼看就要进入腊月,杯碟碗筷准备妥当, 又叫沈越张罗着去外面雇了几个伙计,做厨的她不打算请旁的人,就叫沈宅灶房里现成的几个厨子轮流过去看守,每月的月银除去府里那部分, 再另算一份给他们,众人自然乐意非常。   他们从前只晓得在这官家的府邸伺候一任接一任的主子,那些主子哪有正眼瞧过他们,沈大人这一家子非但半点瞧不起他们的心思都没有,反倒还给他们机会挣外快。   他们希望沈大人沈夫人能一辈子住在沈宅里头,他们必当竭尽全力做活报答。   周梨倒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想着在外头去请人,还得现教一遍煮冒菜的流程,直接用灶房的人就没那么麻烦了,还可以给他们多点赚钱的机会。   一切准备妥当,腊月初一这一天,阿梨的冒菜馆子如期开张。   冒菜在庆州一带不算流行,但大部分人还是听说过,只是都没怎么吃过,如今主街一处分外显眼的位置有这么一个冒菜馆,倒是挺引人注目的。   尤其是从那冒菜馆里飘出来的麻辣鲜香味儿,勾得路过的人口水直流。   第一天开张,周梨让人在门口贴了个打半折的告示,路过的人闻着那味儿,又看那样便宜,似乎比自己在家里做一顿吃的都还要便宜一点,便陆陆续续有人进店用饭了。   一天下来,到了夜里,周梨开始对着灯光点银子。   满满的小一匣子钱呢,周梨数了小半个时辰。   沈越见她坐在灯下全神贯注,一双眼珠子都定在匣子里,好笑地摇摇头,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数清楚了吗?”   “嗯,想不到第一天居然有三百两!哎呀,我感觉我要发财啦!”周梨的声音里都透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沈越声音温柔:“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财迷。为夫又出钱又出力帮你装潢,你说说看,要怎么报答为夫?”   沈越说话时嘴唇靠在她的耳旁,热气在她耳廓里打转,弄得怪痒痒的。   周梨偏头避开他,顺道还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先睡去吧,我再数数,记在账本子上。”说着,手里也不停,算盘拨弄得劈啪作响。   沈越被推到了一边去,顿时脑海里那些绯色旖旎烟消云散。他看着她一脸认真,仿佛什么也打扰不到她的模样,抿了抿唇。   他怎么觉得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媳妇好像爱生意比爱他多。   周梨才没注意到沈越哀怨的眼神呢,纤纤玉指灵巧地在算盘上游走,时而再拿起笔在账本上记两下,整个房间里仿若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等她算完银钱,欣慰地伸个懒腰回头准备对沈越说话时,却看见沈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两只脚搭在床沿下,靴子也没脱。   她走过去一瞧,人仿佛睡着了。   如今天气冷了,不脱衣服睡觉怎么成?只好把人叫醒过来。   沈越被推醒,伸手揉了揉眼睛,看见周梨站在床沿边上:“算完了?”   周梨:“嗯,算完了,把衣裳脱了再睡,仔细着凉了。”   沈越哦了一声,开始脱衣服:“你也是,账明天算也成,做什么非要今晚算完。”   周梨也开始脱:“这不是头一天嘛,我即紧张又兴奋。”   沈越脱完衣裳躺到被窝里,一时间睡意全消,周梨着一身月白中衣跳上床,衣服一脱怪冷的,她哆嗦着:“真冷。”   沈越替她掀开被子,周梨自然地钻进他怀里,方才坐在下面有些久,手脚冰凉。周梨毫不客气把手塞到了沈越胸前的中衣里头,再把脚搭在了他温暖的大腿上,激得沈越一激灵。   “你倒是会找暖炉。”沈越将人紧搂着说。   周梨理所当然道:“那是,若不是烧汤婆子麻烦,我哪里需要找相公。”   沈越闻着她发间玫瑰花头油的味道说:“我还有一处更暖和的地方,你要不要也烤一烤?”   说着,已经拉着周梨的一只手往那处去了。   虽说抱着睡了这么久了,但这样的时候周梨还是忍不住羞了羞:“你……”说着就要抽出手来。   沈越又把她按了回去:“我是个正常的男子,娇妻在怀,可做不到坐怀不乱。”   ……   第二日,沈越大清早就起来去了府衙,周梨睡得有些沉,连沈越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牛氏从来不管周梨睡懒觉,她也是过来人,哺乳期的女子多睡睡觉也挺好的。   等周梨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吃了灶房给她留的红枣粥,喂过了孩子,便出门往冒菜馆去了。   昨日才开张,大家觉得新鲜,生意好也正常,只是不知道今天怎么样。   结果刚走到店门口,就透过店子的门窗看见里头居然座无虚席。周梨停在门前,看着里头热火朝天的景象,闻着飘香四溢的辣味,扬起嘴角来。   她突然生出一丝感慨,想她从前不过只在甜水镇上开那么一小间豆花店子,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把店开到府城来,这一切跟梦似的。   里头的伙计认出她来了,忙跑出来迎她进去。周梨进去后,在堂屋里看了看,又去后厨瞧了瞧,一切井然有序,似乎她也不需要叮嘱什么。   她在店里逗留了一番,忽然觉得光卖冒菜菜品多少有些单调,似乎可以加卖一点小吃。想到此,她当即便出了店子回去研究去了。   她拉着灶房里帮厨的人一起研究,什么红糖糍粑,南瓜饼子,还有卤菜,都研究了个遍。   正研究得热火朝天时,忽而见守门的护卫急急忙忙跑进来禀报说,朝廷来了人,说是来宣圣旨的。   “真的假的?”周梨有些难以置信,手头还马不停蹄和着面团。   护卫:“真的真的,来人亮了大内的象牙腰牌,那种腰牌我是见过的,一准儿没错!”   周梨忙洗了手跟着护卫出去,嘴里还念叨着:“一准儿是找你们大人的,他还没下值呢,我得去和宣旨的说说,看要不要等他回来了再宣。”   结果走到前厅,就看见个熟悉面孔,正是数月前见过的花公公。   周梨上前寒暄了一番,便说沈越还在衙门里头。   花公公说:“我要是找他,早去府衙宣旨了。”   言下之意是找她的?   紧接着便见花公公突然打开一卷龙纹亮黄的卷轴,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周梨连忙跪下,她有些懵,直到花公公把圣旨念完了,都还懵着。   稀里糊涂接了圣旨,忘了起来。   花公公笑道:“六品敕命清欢夫人,快快起来吧。”   周梨这才在同样有些懵的牛氏的搀扶下起来了。   周梨:“公公,民妇不太明白。”   花公公只是笑,也不解释什么,临走时却说:“夫人,您家那干咸菜……还有吗?”   有的有的,她后来又新做了些,她当即叫人去抱了一坛子出来。   花公公接了咸菜坛子笑道:“虽说上次夫人写了做咸菜的方子,但始终还是夫人亲手做的最好吃。替我向沈大人问好。”说着,便领着传旨的差役们离开了。   牛氏见人走了,才问:“啥是六品敕命清欢夫人?”   周梨摇摇头:“不懂,回头等越郎回来问问他。”   沈越这一日轮到值夜,到亥时才下值,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人静。   他原本以为自己回来这么晚,周梨早睡下了,结果走到正房门口,就见里头的灯还亮着。   他勾了勾唇角。夫人这是在等他呢!想到昨夜被窝里的缠绵,沈越满心期待地进了门。   走到里间,就见周梨正坐在床头,歪着脑袋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他悄声走过去,见媳妇映着灯火的脸旁着实温柔,就忍不住俯身亲了口。   周梨感受到额上的触感,本来就没睡熟,一下子醒过来:“你回来了?”   “夫人以后不必等我,困了便睡。”   周梨猛然想起什么,忙把握在手里的圣旨递给沈越:“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沈越一看,亮黄的龙纹卷轴,这不是……   赶忙接过来展开快速浏览一番。   周梨趴到他肩头同他一起看:“越郎,为什么皇上会给我下旨呢?清欢夫人又是什么意思啊?”   沈越看完便明白了过来,激动得抱着周梨狠狠亲了一口。   把周梨亲得更懵了。   “东坡先生有诗言: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   他停顿一下,伸手摸了摸周梨的脸颊,“是清欢。” 第81章 、团圆   沈越念了诗, 再说了一遍那位公主厌食病的事,周梨当下就明白了过来。   只是她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过是给了两坛咸菜, 写了几个菜方子罢了。   “皇上为了这个就封我为六品夫人啊?真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周梨把圣旨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惭愧。   沈越安慰道:“夫人不必惶恐,想必这也是你的机缘, 上次花公公不是说, 公主的病得了许久也没见好, 请了多少太医过目都无用,偏生被你一盘咸菜给治好了。你于公主有救命之恩, 公主知恩图报封你为清欢夫人, 你就当这是皇家报恩的方式吧。”   听沈越这样一说,周梨才安心把圣旨收进衣橱里,拿一只樟木盒子装着。樟木防虫,免得圣旨有什么闪失。   放了圣旨, 沈越去洗漱了一番便同周梨睡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 周梨隔三差五都会去店里看一看,或许是这种吃食还算新鲜,加之又是严冬,辣又有暖身的功效,因此生意一直不错。   周梨每夜都会数银子, 算盘噼噼啪啪,手都要拨软。   眼看快要过年, 周梨开始张罗起做腊肉腊肠来。她雇来泥瓦匠在灶房西面的墙下砌了一个炉子,专门用来做熏烤的食物。   她带着府里的人一起做腊肠,剁肉,腌佐料, 灌肉肠。然后把腊肉腊肠架到砌好的炉子里,再用柏枝、柑橘枝盖在炉子顶部。炉下生火,熏烤一日,过年的腊味儿便做好了。   周梨撩开柏枝一角探向炉内,只见一串串油亮亮红彤彤的腊肠满满当当挂在里头,一阵肉香夹杂着柑柏枝燃烧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满意地抿出一个笑。   趁着黄昏天将黑时,周梨和几个婆子一起,取出腊味悬于灶房的梁上。还特意分了一半出来给府里每人发了两块腊肉和三串腊肠。   正巧明日便到沈越休沐日,她决定明天就割点辣味下来煮,一家人尝尝味儿。   沈越今日下值回来有些晚,等到家时已经是天黑,走在院子里,就闻到柑柏混着烤肉的香味,腹中的馋虫立刻抖擞了精神。   走进房间里,周梨正在灯下记账。   沈越走过去看了看,媳妇的字越发好看了,八成是记账练的。   “还没算完啊?”   周梨抬头看他:“今天怎么这样晚?吃过饭了没?”   沈越摇摇头。其实他吃过了。   周梨停下了笔:“怎么没吃饭?灶房里应该有剩的东西,你叫他们热点来吃吧。”   沈越还以为媳妇会亲自帮她做吃食呢,看来还是算了吧:“没事,我不饿。”   “那怎么成?”周梨道,“我去叫人给你做碗面。”   说着就要起身,沈越赶忙阻止:“那还是我自己去吧。”   沈越出去让灶房的人煮了碗面。不多时,丫鬟把面端了过来。   这要是别人做的东西,沈越就一点也不饿了。不过见周梨殷切地望着他,还时不时关切地喊一句“吃啊,怎么不吃?”   他只好硬着头皮往肚子里塞面条。   吃了两口后他想到个事:“对了,明日我要出门巡视,可能要花个七八日,年前准能回来。”   周梨正在收账本和算盘,闻言手头一顿:“去哪儿?”   “冬天来了,要去乡下巡一巡,看百姓们可有受霜冻雪灾。”   这是正事,周梨点点头:“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想到沈越要离家七八天,周梨便坐到他对面,双手托住脸颊,眼睛一瞬不移地看着他吃。见他吃得极为慢又极为小口,再一看那面,白白的,还有些溶了。料想着只怕是不合他口味。   “你先吃着,我出去一下。”   沈越还道她是去隔壁看孩子睡了没,就没多问。   周梨出了屋子,一路往灶房走去。此时天黑如墨,幸亏一路的灯笼还没到熄灭的点,尚能看见路。   来到灶房时,里头还有一个值夜的婆子正在刷锅。想来是刚给沈越煮过面在清理。   见周梨来,婆子颇为惊讶,问是来做什么的,周梨说:“我来煮一截腊肠。”   婆子还想今天这大人和夫人都这样馋嘴呢,居然两个人先后来灶房找吃食。   “李婶,帮我把火烧旺些,煮快一点。”周梨割了一截腊肠下来,放进盛了水的铁锅里煮。   沈越那边自周梨走后便再也吃不下面了,干脆到隔壁去看看孩子。结果发现孩子已经睡了,周梨并没在那边。倒也不觉得奇怪,兴许是如厕去了。   又回来房间里拿着书看了会儿等着。约摸一刻钟的样子,才看见周梨掀开厚实的棉布门帘走进来,手里竟还端了只盘子。   随着她走近,一股肉香味儿传来。这不就是刚刚在院子里闻见的那味儿吗?   沈越当即放了书站起来:“夫人端的什么?闻着好香啊!”   周梨把托盘拿到他眼前晃了一晃:“腊肠啊,给你的面添添味儿,黄昏时才熏好的,大家都还没吃过呢,你先替我们尝尝。”   沈越眼里泛着光,直接上手拿起来一段就开咬。   “你慢些吃。我想着只是你吃,就没切成片,直接把一节肠子割成两半,这样吃比切片还香呢。”   沈越拿着腊肠坐回桌子旁,只管一个劲儿的吃,对周梨的话只是嗯嗯点头。   周梨一看桌上的面碗,里头还剩好大一碗面,都干凝了:“怎么还剩这么多?我走了你就没吃了?”   沈越吃得欢愉,脑子里过了一遍周梨的问题,当下就转了转心思,要是这会子告诉媳妇自己本来就是吃了才回来的,说没怎么吃只是贪她的手艺,只怕要说他满嘴谎话了。   于是含糊回道:“哦,没什么胃口,还是夫人做的腊肠好吃。”   周梨却从他闪躲的眼神里看出了端倪,沈越要是心口不一瞎说时,在她面前总是这样的眼神,顿时猜了个七七八八。   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明明在衙门里吃了,回来看见桌上的好菜,就说没吃,便又吃一顿。有一回还撑得半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周梨一摸他的肚子,胀实实的。   这行为端得小儿了些,憨憨的。   “你悠着点吃,要是又撑得睡不着,明天还怎么去巡视?”周梨似打趣一般说。   沈越咬腊肠一顿,抬眼看周梨。周梨正哂笑地看着他。   哎呀,好吧又被媳妇抓包。   “哦,其实我回来前在府衙吃过了。”   周梨那个恨铁不成钢啊:“那你只许吃一半,这一半你明天再吃,免得半夜撑得直翻身吵得我睡不着。”真是,她做的饭当真有那么大的魔力?瞧把她这相公给馋的。   沈越不敢违逆,巴巴地望了望盘里的另一半腊肠,随后点点头。   手里剩下的一半便慢慢嚼着吃,不像先前那般快了。毕竟吃完今夜就没了。   .   第二日一早,沈越起来时周梨也醒了。   “天这样冷,你再睡一会儿。”沈越整理腰带道。   周梨随意披了件袄子,下床去衣橱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件崭新的青缎斗篷从沈越身后给他披上,又走到他跟前为他系好束带:“深冬季节,随时可能下雪,我在店里的时候就听客人们说,庆州靠山一带从入冬就开始下雪了,断断续续,明月山脉也铺了白白一片。”   府城里也时常会飘雪,但不算大,只偶尔积在屋顶梅枝上,一个冬阳就化了。虽说同为庆州地界,有的地方却下着鹅毛大雪,越近山越如是。   沈越不曾记得自己有这么一身缎面的斗篷,他即便是做了官也很少去买这样好的衣裳来穿。   “这是哪儿来的?”   周梨道:“咱们冒菜馆赚了钱,我一时高兴,前些天逛街在荣锦堂买的,本来说当新年礼物给你,既然你要出去,干脆现在拿出来你穿上,也好御寒。”   果不其然,斗篷上身便觉得周身都暖了。   沈越低下头来,在周梨额上亲一口,感谢的话就不说了,只道:“那我走了,七八日的功夫,若是路上耽搁了,我也争取能回来过年。”   周梨点头,打了个哈欠:“那行,你去吧,我再睡个回笼觉。”说着已经上床去躺下了。   沈越含着些许不舍望她一眼,终于转身出去。   周梨平时睡懒觉睡习惯了,沾枕头就着,等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光已经大亮,才醒来还有些迷糊,随口就冲着外间喊了声“越郎”。   刚一喊完就想起来沈越一大早就走了,她还起来给他披了新斗篷,怎么睡一觉就给忘了?她自嘲一笑,真是糊涂。   周梨穿好衣裳起来,开门走出去才发现下雪了。   雪花不算大,但比之前的几次要大一些,扑簌簌落着,地上不见什么,院子里的腊梅枝上倒是挂了好些雪粒子。   也不晓得沈越现在出了城没,是坐车还是骑的马?她抬头望了一会儿雪,听到旁边的房间里头传来孩子的哭声,想着孩子大概是饿了,赶忙过去打起厚厚的门帘子进去看孩子去了。   说来不知道这老天赶的什么巧,之前虽然也下过几场雪,却也没连着下过三日以上,可这次却连着下了七八日。   从第七日起,一家子就盼着沈越回来,周梨更是借着去店里的空隙跑去衙门口张望过,但没敢上前去询问。   直到都第八日结束,仍是不见沈越的身影,周梨终于坐不住,第九日一大早就去了府衙。   差役见是一个年轻小娘子,语气不免放轻:“小娘子若是有冤要陈,只管敲那边的鼓去,自有大人替你公断。”   “差爷,我不是来报官的,我就是想问一问,知府沈大人回来了没有。”   这差役没见过周梨,不知她身份,便不想同她细说,况且本就不能随便透露大人们的行踪:“小娘子若是与大人有私交,理当知晓大人行踪,我们兄弟是万万不能透露于你的,关系到吃饭的家伙,小娘子也莫要为难我们了。”   周梨原本想说出身份,但现下自己两手空空,没带户籍文书,也没什么可证身份的信物,说了人家恐怕也不信。正犹豫着要走,忽见另一个差役从门口走出来,见了她登时双眼一亮。   “夫人?”他便是那日沈越点他去护送周梨的一个衙差。   周梨自是不知道沈越找人偷偷送过她,也无暇去想他是怎么认得自己的,如抓了根救命的稻草一般,赶忙道:“你们沈大人之前说七八日就回家,这都第九日了还没回来,我今天就是想来看看,衙门里头可得过他的消息?”   那差役忙补行了一个礼:“回夫人,大人出去后并未送回什么消息,但想来应该也快回来了。往年的知府大人出去巡视,路上耽搁几天也是常有的事,夫人不必担忧。”   周梨听他这样说,稍微放了些心。得了这说法,周梨也不再逗留,兀自离开了。   等周梨走后,那差役一巴掌拍在先前同周梨说话的差役的后脑勺上:“你们心思活络一点嘛,怎么连沈大人的夫人都认不出来?”   那差役着实冤枉,他又没见过沈夫人,怎么认得出?   周梨今天没什么心情去店里,拖着身子慢慢走回去,这会子又在下雪了,寒风扑面而来,她冷得瑟缩了一下,拢紧身上的披风。街上的行人纷纷撑起了油纸伞,她出门却忘带了。   走到沈宅门口,由于下雪的缘故,一路都低着头,上门前台阶时,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另有一声熟悉的呼喊:“夫人。”   周梨闻言脚步一顿,转头一看,就见一匹红棕马停在不远处,马镫上是墨黑皂靴,却沾了许多酱色的泥渍,皂靴里扎着白绸裤,白绸裤上也有泥,往上是一段自然垂下的青缎斗篷一角,只这斗篷还是干净的。随后终于看清马上人的容貌。   或许是刚才跑马的缘故,男子的鼻子耳朵脸颊被冻得通红,他张口一笑,白雾喷在冰冷的雪风里,显出一些朦胧来。   周梨鼻尖一酸。男子已经跳下马,快步走过来。风吹开他身前的斗篷,露出内里的衣裳,竟也都染着泥。   周梨不禁开口:“你怎么浑身的泥?”   沈越垂眸看一眼自己,笑得浑不在意:“哦,今早不小心摔了一跤,从田埂上滑到了地里。”没来得及换就跑回来。   周梨拉起他的斗篷:“那怎么这斗篷又是干净的?”   “那时正走路走热了,便脱下来叫了个随行的差役抱着就没脏。”他哪里是走热了脱的,这几日但凡去各处村镇巡视,他都不穿的,只怕被雪啊尘啊什么的弄脏了。如今急着回来,马跑得快,实在太冷了,便披在身上。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丝狼狈。周梨忽然想起一年前那个夜里,沈越翻墙到她的院子里来的狼狈样。他平日里都一副俊雅书生模样,虽然不讲究穿好衣服,但颇注意行为仪表,她统共就见他狼狈了这两回。   连日来的担忧之情突然烟消云散,他们立在细雪里对望。也不过八日不见,竟好似过了不知经年的时间。   沈越一把握住周梨的手,眼神里皆是愉悦,咧嘴笑道:“夫人,我饿了。”   周梨本来是要哭出来的,眼眶都润了好几回了,冷不防听他这么一句话,周梨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随即又想,沈越出去一趟回来浑身狼狈,还说饿了,又不禁心疼起来。   拉着沈越往宅子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要吃什么?灶房里兴许已经在煮中饭了,一会儿就能吃上。”   沈越:“夫人给我做碗鸡丝面吧,外煮一节腊肠。”   周梨望向他,见他殷切地看着自己,她忽然明白过来,沈越只是想吃她做的东西。   “好,我这就去做。”周梨眼眶再度一热,“很快就好。”   沈越去屋里换了身衣裳,再打水洗漱了一番,便去后罩房处拜见牛氏,母子二人一阵激动后,就开始逗起孩子来。   不到十日的功夫,这俩孩子就好像又长变了一点似的。怪不得都说一岁之前的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   院子里正一片欢愉,周梨的面就端了过来。   沈越接过面就开始快速吃起来。   “你慢着吃,出去□□日难不成都没吃饭?”周梨调侃道。   沈越:“不吃夫人做的饭,就等同于没吃饭。”   这院子里牛氏张婶都在呢,不远处的月亮门两边还站着两个丫头,周梨被他说得脸颊生热,小声嗔道:“吃你的吧。”   沈越望着她粲然一笑,然后走到两个孩子身边,夹着腊肠晃一晃道:“橙子桃子,你瞧,腊肠,吃不吃?吃不吃?”   牛氏一脸嫌弃:“仔细面汤撒我孙孙儿脸上了!”   沈越浑不在意:“你们不吃爹爹可要吃了!”   周梨坐在不远处的石墩子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心头暖暖的。可巧雪停了,天边还见了光亮,像是要出太阳。   接下来数日,都是晴多雪少的天气,大年三十这天更是出了个近一月来最大的太阳。   沈幺、沈鱼并同李氏和李宝儿,沈越早两日便派马车去接了过来。   团年饭从上午一直张罗到了傍晚,周梨叫人去把库房里的五张方桌抬到了前院,院子里挂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红灯笼,即便傍晚暮色渐深,大家伙儿也都还看得见。   丫头婆子小厮们都不干别的了,这会子都帮着端菜上桌。   摆完菜时,天幕已经黑下来,沈越一家子坐一桌,其余人坐其他桌,开席前沈越先为自己斟了一杯,站到前厅的台阶上,高举酒盏邀大家同饮,他也不在此刻拽文章,想这里大半的人都没读几年书,只捡那通俗易懂的话说:   “今夜辞旧迎新,愿在坐各位在新的一年里,阖家欢乐,万事如意,大家同饮此杯,诸愿顺遂。”   语罢,众人举杯饮尽,宴席开始。此后大家各自邀饮进食,相互祝福,又或席上说些一年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四周大红灯笼簇拥,院中一片祥和喜气。   不多时,突听砰地一声,天边突然一亮,众人寻声望去,竟是不知哪处放起了烟花。   烟花一茬接一茬在天空盛开,时而似秋菊怒放,时而又似牡丹展颜,又或似突然下起的一场流星雨,绚丽夺目,美不胜收。   众人一边吃着菜,一边赏着烟火,也不知热闹到了几时,烟花才停了,人也渐渐散去。   沈越和周梨回到屋里,洗漱一番后,两人上了床,却没急着躺下,而是靠着床头坐着,周梨枕在沈越肩头,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到好笑的地方,两人都齐齐笑起来,也不知聊了多久,也不晓得这话题怎么就煽情煽到聊两人的初次见面上。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还是一个黄昏,你跑来叫我家的门,说是要买豆花。对了,你那时为啥总望我胸上看?是不是因为我当时裹了个蓝布巾子,衣着实在不整?”周梨伸着手指在他手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圈,语气随意地说。   沈越今晚喝了些酒,有点飘,被周梨的一番话带着回忆起那一日来:“我那不是在看你,是在看那块儿布。”   “哦?看那个布?那布有什么好看的?”   沈越带着醉笑:“你初次见我是在我上你家门时,而我初次见你嘛,得追溯到上你家门之前的一个时辰。那时我刚回来,为了抄近路,我便走了一节山路,谁曾想,走着走着却在山道上一滑,整个人滚到了路沿下,结果可巧的是……砸到了个漂亮的小媳妇儿。”   说着,还拿手指头抬起周梨的下巴,使她与他对望。   “咱们这是一砸定终身。”   周梨脑子里懵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从沈越怀里挣扎起来:“好啊,原来是你!这两年可叫我好找,之前怎么不说?”   沈越嘿嘿笑道:“那不是怕夫人发难吗?”   “你现在说出来就不怕我发难了?”周梨捏起拳头扑过去,“看我今天不收拾你,你砸了人还一直瞒着,真真是个大坏蛋!”   沈越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好好好,今夜就让你收拾个够。”说着,腾出另一只手来,拉了管帐幔的流苏绳。   轻纱垂下,遮住床上的一双人影,漫漫长夜,银烛垂蜡,只余一阵低低的欢愉笑声。   .   ——正文完—— 第82章 、番外一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 八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在逗趣时,周梨听到桃子奶声奶气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类似“娘”的音节, 周梨激动得把孩子搂到怀里, 小脸儿都被憋得通红。   沈鱼赶紧把小侄女从嫂子的怀抱里“解救”出来:“你瞧把我家小桃子给捂得。”   沈鱼一直不肯说亲,牛氏给她相看了不下二十个小伙子了,她都没同意。眼看年纪越来越大,终身大事仍是没着落。这会子牛氏见她抱着孩子, 不禁又要催一下婚道:“鱼娘,你要是早点成亲, 指定也有自己孩子了。”   沈鱼切一声:“嫁不出去我就不嫁了,谁稀罕臭男人。”   牛氏有些恨铁不成钢:“不嫁?你打算当姑子不成?不嫁人你哪来孩子, 将来你老了, 谁给你养老送终?”   沈鱼想法简单, 张口就来:“我哥有两个孩子,我要是没孩子,我就让我哥抱一个给我养。”   周梨一把抢过她正抱着的小桃子:“别, 那你还是自去当姑子去吧。”   沈鱼见嫂子不高兴了, 忙陪笑:“嫂子莫要生气, 我也不过浑说给娘听的, 我哪能抢自家侄儿呀。”   周梨知道她是说气话堵牛氏,也没真同她计较,只是因着这个,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的亲娘当年怎么会舍得把她抱养出去的呢?   刚刚鱼娘也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她下意识的反应都那样激烈,她的亲娘为什么就那么舍得丢下自己……   时下正是五月初夏, 天气逐渐炎热,周梨的冒菜以辣口闻名,她原以为天热了生意会不如冬天,谁知慕名前来的人仍然比比皆是,不管是平头百姓,亦或是达官显贵,吃后无不称赞的。   这日她去店里看了一圈,宾客满座,热火朝天,时而会听到有客人喊:“伙计,来壶凉茶!”   店里的凉茶只有一种,那就是薄荷煮水。   虽然生意没有削减,但若是到了盛夏,大暑天吃辛辣的东西是很容易上火的。   于是,她想或许可以做几样消暑的饮品,解人们吃冒菜后的辣火油腻之感。   主意一定,就打算回家去研究。   走到店门前,瞧见一个衣着矜贵的妇人停在门口打量她店门上的招牌。   “阿梨冒菜馆,阿梨……”那妇人兀自盯着招牌喃喃道。   周梨见她似乎挺感兴趣的,就笑脸招呼道:“这位婶子,进去坐坐吧,本店可是这府城里独一无二的冒菜馆,味道香辣咸鲜,保准您吃得满意。”   那妇人回神,冲着周梨笑了笑,由跟着她的婆子搀着离开了。   看来是她看错了,人家并不想进去吃东西。周梨不再逗留,往回走去。   那妇人同她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所以妇人与婆子后来的对话,周梨是全然没听到的。   妇人道:“张婶,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有许多姑娘叫阿梨这个名字啊。”   张婶知道自家夫人又想起那走丢的女儿,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劝:“夫人,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受什么苦的,老天是不会亏待好人的,假以时日咱们就能找到她,到时候你们便能母女团圆了。”   妇人摇摇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   周梨回到家就开始张罗起煮凉茶的事来,她拿出那种专门炖肉的黑铁鼎锅,照着从前在乡下煮的凉茶方子,放金银花、淡竹叶、五指柑、木蝴蝶等入凉水中小火慢熬。   等熬上半个时辰,按理说,就已经可以起锅了。但她突发奇想,往里头加了一把冰糖,再熬上一会儿才熄火。   以前在乡下时,家家户户熬这种药茶都不会放糖,糖的价格比米盐都贵,若非必要,一般都不会轻易使用。   起锅时用细密纱布蒙住锅口,把滚热的汤汁滤出,放一旁晾凉。   看着小木盆里深褐色的、带了一点药甜味儿的烫水,周梨突然想到灶房左墙根儿下的水井。   水井里的水惯常冰凉,大夏天也如是。她将小木盆放入木桶里,再用井上打水的麻绳,把木桶送到井下冰镇。   吃过午饭后,再睡上一觉起来,她便把凉茶从井里拉起来,里面的液体已经没有半点温度。   她拿碗倒了一点来尝,此时正值黄昏,斜阳照在身上有些燥热,一碗凉茶下去,竟舒心了许多。凉茶味道甘甜冰凉,略带了一点中药的味儿,但并不让人讨厌。   周梨点点头,这个拿去店里卖正合适。   .   这一天轮到沈越值夜,会宿在衙门里头。周梨晚上做饭的时候忘了这茬,多做了好些沈越平时爱吃的炸茄盒。这茄盒吃不完留到下顿就不好吃了。   牛氏便道:“要不然叫人送去衙门里给越郎做宵夜吧。”   周梨见时辰尚早,就拿食盒装了剩下的一盘子茄盒,另外又做了两个菜,再拿竹筒子倒了新做的凉茶,亲自提着去了府衙。   彼时沈越正同一起值夜的同知柳林对弈,两个人闷在房间里,一人捏了把扇子快速地扇着风。   柳林说:“才五月就这样热了,这要是到了七八月还得了。”   沈越落下一子:“从前我住乡下时,倒没觉得这个时节会这样热,或许是咱们沈家村近山近水的缘故。”   两人说着话,又一道擒了各自身旁的盖杯喝了一口茶。茶是刚刚泡的,虽然不烫嘴了,但依旧余温尚在,一口下去,反倒又出了一层汗。   柳林:“哎呀,叫他们在里头放了薄荷叶也不见得凉快。这时候我就想起我从前去广都时,喝过的一种凉茶,那叫一个清凉舒爽,我回了庆州竟再也没有吃到比那广都凉茶还要解暑的茶了。”   正下棋谈天,忽而听得外头的差役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个女子,自称是知府大人的夫人,要见大人。   沈越有些意外,丢了棋子就往门口去。   来到门口一看,果然看见自家媳妇儿站在门口的石狮子处。   “夫人?这么晚了你来此处做什么?”   周梨笑眼弯弯:“今夜我炸茄盒做多了,就给你送些来。”   沈越把周梨领进衙门里头,回到先前的棋房。   柳林正坐在原位上喝茶,听沈越领人进来了,一觑,就看见沈越身边跟了个秀丽的小娘子。当即放下茶杯行礼:“沈夫人好。”   沈越给周梨引荐一番,周梨对柳林颔首,就算是招呼过了。   沈越把周梨带到屋内一旁的方桌边,周梨把食盒打开,一股菜肉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沈越傍晚因为天热口寡,没怎么吃下东西,这会子见了媳妇做的吃食,当即就拿起筷子来,夹了一个茄盒吃。   “你慢点吃,要是觉得太干,我新做了凉茶,你就着吃。”说着,周梨拿出竹筒来,顺手拿起方桌上的茶杯,给沈越倒了一杯。见柳林在一旁,也给他倒了一杯。   沈越端起来先是看了一看,有点像草药的颜色,再一闻,果真有些药味儿。他们乡下便惯常煮这种凉茶喝,也不觉得怎么,端起来便一口闷了。   喝完一杯回味了一下,发现居然和自己从前喝过的牛氏做的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呢?那就是多了一股甘甜味儿。   “夫人这里面加了什么?”   周梨:“我放了冰糖。”   沈越点点头,兀自拿起竹筒再倒了一杯。   那边柳大人自捧着茶杯起,就显得有些激动,等他喝下肚后,只觉心神舒畅,不自觉更加激动起来,跑到周梨身边,就差一把握住周梨的手了:   “沈夫人,这茶可是你煮的?”   周梨见这人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有些茫然。沈越见状,腾地从圆凳上站起来,手里的筷子上还夹着半只茄盒,一步跨到二人中间,把周梨挡在身后。   “柳大人。”沈越的声音带着些许提醒意味。他也不是不信柳林人品,只是他家姬妾成群,是个风流的人物,见他这样看自家媳妇,沈越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   柳林这才察觉失态,赶忙赔礼:“还请沈大人赎罪,我只是太兴奋了,没成想能喝到这样好喝的凉茶!”   见柳林乖乖退出去了好几步远,沈越才又坐了回去,斜眼看他一眼,见他正两眼冒光的盯着自己跟前的竹筒,想着他傍晚也没怎么吃东西,便道:“柳大人一人在那儿看着我吃,倒显得沈某实在残忍,不如坐下一同吃吧。”   柳林恭敬不如从命,厚着脸皮就坐下了,还没开吃就对周梨一通夸,说什么沈大人有福气,夫人这样贤惠,凉茶煮得比那广都凉茶还要好喝,如果拿到外面去卖,这大暑天必定宾客满座。   周梨听了,对自己做的凉茶的信心又增加了不少。   等他吃了一个茄盒后,眼里再次冒出了那样兴奋的光看向周梨。   沈越眼皮一掀,拿筷子在他眼前一晃:“柳大人!”   柳林夸道:“沈夫人这手艺可是了不得呀!不去开店简直可惜了。”   周梨笑道:“的确开了一家店,专卖冒菜的,柳大人得空了就去店里坐坐吧。”   柳林先是意外,尔后十分爽快地答应道:“好,我明日休沐,正巧要请我家姨妈吃饭,就去你家了!我给你讲啊,要我家姨妈多吃两口饭那可是难得很,姨爹在世时为此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厨,每日做不重样的给我姨妈吃,我姨妈的胃口仍是提不起来。今天我见识了沈夫人这手艺,倒觉得可以带她去你那儿试试。”   周梨闻言,忽然想起之前那位公主,与沈越对视一眼,问道:“莫不是你家姨妈得了厌食病?”   柳林摆摆手:“那倒也不是,大夫说,是我姨妈郁结成疾,导致脾胃不调。”   “郁结成疾?”   “我姨妈早年丢过一个女儿,找二十来年了,还是没能找到,哎……”   原来是这样,这是人家的伤心事,周梨也不多问了,一个母亲丢失了孩子,得是多么痛彻心扉的事啊。若是她,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到得第二日,那位柳林大人果然携家带口地来了周梨的冒菜馆。   周梨今天一直在店里,见人来了,亲去把人迎进后院的一处厢房。   叫伙计倒她新制的凉茶过来,她则在厢房里帮他们点菜。   周梨看一圈厢房里的人,柳林为她一一介绍,他的父母和弟弟,以及一对孩子。另外一个坐在他母亲身边的,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便是他的姨妈了。   姨妈姓周,与周梨同姓。或许是昨日听说她早前丢过孩子,周未免多看了她两眼。   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眼熟。   等点完菜出了厢房,她才豁然想起来,这不是之前在她们店门口驻足的婶子吗?   说来奇怪得紧,也不过匆匆一面,周梨竟然还记得她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望向自家店门上的招牌时,那眼神过于与众不同吧。   有一点哀惋在里头。   周梨去了灶房与掌勺说菜,这边厢房里头,柳林正劝周氏喝凉茶。   “姨妈你快尝尝,这凉茶比广都凉茶还好喝呢!”   周氏三年前一直随丈夫在广都经商,那边的凉茶甚为出名。不是她夸张,她这一辈子也去过不少地方,喝过的各种热茶凉茶没有百种也有九十种了。她还真没喝到过比广都凉茶更好喝的。   她原本对吃食不大感兴趣,经侄儿这么一说,她才捧起盖杯来抿了一口。   小口褐色汁水绕着舌尖一转,周氏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亮,再捧起来大口吃了两口。   末了放下盖杯,一边用绡帕擦唇角一边点头:“嗯,的确舒爽解渴,竟真的要比广都的凉茶还好喝一点。”   柳林笑道:“这可是这里的老板娘阿梨亲自煮的,她手艺可好了,我猜姨妈一定会喜欢。”   被侄儿一提醒,才想起刚刚在厢房帮他们点菜的姑娘,叫阿梨。   同她那苦命的女儿同名。   不禁问道:“这位阿梨老板娘今年多大了,看着也就二十的样子,怪年轻的。”   柳林点点头:“嗯,听沈大人说,他家夫人似乎也就二十一。”   “沈大人?”   “嗯,阿梨是咱们知府沈大人的夫人。”   此言一出,在坐的都有些惊讶。一来是惊讶于阿梨的身份,二来是惊讶于,她有这么个身份居然还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该呆在宅子里相夫教子享清福么?   正在大家讶然时,周氏缓缓点点头,语气含着笑意:“沈大人倒是开明,这位沈夫人也是个颇有想法的女子。”她一直同丈夫经商,在外头见识得多了,便越发觉得女子要有自己的想法和事业。   不免对这位阿梨姑娘高看几眼,同时想到她的年纪,二十一,要是她的女儿还活着,也是这么大的年纪。   不一会儿,便有伙计来上菜,一大盆冒菜外搭几样炒菜端上桌。   柳林喊着动筷子,尤其是姨妈,她平日里胃口不好,他还起身特意为姨妈夹了一筷子菜。   周氏原本的确是没什么胃口,但闻着这冒菜鲜辣的味道,外加上侄儿亲自帮她夹了菜,便勉强拿起筷子来,把碗里的一小块豆腐夹进了口中。   入口是一股浓浓的咸香味儿,等嚼上一下后,鲜辣开始刺激味蕾,唤醒早已沉睡的舌尖,还有那豆腐外围沾着的一层白芝麻,咬碎后更是唇齿留香。   也不晓得这是她多少年以来,舌头第一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不自觉点头:“嗯,好吃。”接着,开始主动申筷子夹菜。   柳林见姨妈总算有些胃口,不免欣慰一笑。   一旁一直服侍周氏的张婶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他们家夫人在面对食物方面,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热情了!看来这个冒菜馆的东西的确是好吃。这里的老板娘又和夫人丢失的女儿同名,倒真是颇有些缘分。   ……   果然,自打这一天之后,周氏隔三差五便要来店里吃一次,周梨几乎每一天都会来店里巡视,两人总能碰上,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熟识起来。   可要说多熟也不见得,只是每逢见面会寒暄几句罢了,并没深交。   周梨对她也有了些许了解,周氏家住在城西,家里是做布匹及成衣生意的,据说他们家生意做得很大,在整个南方一带都有分店,前两年丈夫去了,偌大的家业目前由她的长子操持。   对于她丢女儿的事,周梨还是从她身边的婆子口里听说的来龙去脉。   周氏年轻时认识了个同镇的男子,两人相恋,男方家里人却不同意,觉得周氏只不过是个乡下穷姑娘,他们家是做生意的,两人家境悬殊,并不适合在一起。甚至在得知儿子喜欢上乡下穷丫头后,很快为儿子谋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婚事。   男子没同意,当即便逃离家门,带着周氏离开了他们的小镇。两人在外私定了终身,有了夫妻之实。   夫妻俩婚后在一处乡下过活,十分拮据,男子决定经商。   男子家从前便是做买卖的,他自小耳濡目染,生意门道自然清楚,因此,很快的,他们的布匹小店便开了张。   男子很会经营,布店生意蒸蒸日上,就在这样的时候,周氏又怀了身孕,夫妻俩高兴得不行,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可好景不长。   就在周氏怀孕七个月时,男子进省城进货。这进货一事,每月都会进行一次,以往男子都是平平安安上路,又平平安安回来。   可那一次,却正好赶上了南方十年一遇的洪涝大灾,千万百姓在那场灾难中失去生命。   而男子没在正常的时间内回来,没过多久又听说男子坐的那艘进省城的船只在中途翻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身怀六甲的周氏当即就决定去省城寻人,若不是在布店里帮忙做饭的刘婶子拦着,她挺着个大肚子真就去了。   刘婶子一语点醒了她,说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出远门,肚子里的孩子在路上有什么闪失,当家的要是后头回来了,知道后可还得了。   周氏只好留下来,一边养胎,一边等丈夫回来。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终是没能等到丈夫回家。   周围人都说,男子八成凶多吉少,可周氏就是不信这个邪。生下孩子后,坐完月子就把孩子托付给刘婶,刘婶家在乡下的儿媳也正在哺乳期,周氏便给了刘婶一大袋银钱,托她把孩子抱回他们乡下照顾。刘婶平日里为人十分老实,且也跟了他们一年多,做事十分踏实,她自是放心的。   安顿好孩子,她则启程去省城打探消息。   好在黄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多翻打探得知,男子在落水后,被一个和尚救回了寺庙。   只是他在落水后头部受了伤,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直到周氏找到他的前几天,他才醒了过来。   男子醒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儿,只是碍于身体尚不得恢复,因此并没立马回家。   直到周氏找来。   夫妻团聚,待男子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便回镇上去与孩子团聚。   两人一路来到刘婶在乡下的家打算接孩子,到了以后却发现,刘婶家每个人都披麻戴孝,也不见刘婶和孩子。   周氏便向她的家人问询,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刘婶已于月前中风离世了。   至于孩子,什么孩子?他们并不曾见过什么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周氏哪里肯信,在刘婶家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没能找到孩子的半点下落。甚至还向村子周围的人打探消息,然而什么也没能打听出来。   周氏当即便崩溃得晕厥了过去。   周氏醒来后便和丈夫去报了官,可官府派人来查也没能查出什么来。   孩子丢了,生活还要继续,夫妻俩揣着对孩子的愧疚和思念,决定一边做生意一边寻找孩子的下落。   多年过去,二人的家业倒是越挣越大,可女儿却再也没有找回来。   周梨听了周氏的遭遇,不免感慨,有的母亲啊,甘愿丢掉或出卖自己的女儿,而有的母亲,却因思念女儿而忧思成疾。   周梨有时候想,要是自己的母亲也曾这样找过自己该多好,至少证明,自己不是多余的那一个,母亲也是爱自己的。可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她是被自己的亲人抱养到周家村的,都把她抱养出去了,又怎么可能会想她?   哎……   周梨坐在床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无意识间发出一声叹息。   沈越原本坐在案前看书,闻声抬起头来,看向周梨:“好好的,叹什么气?”   周梨叹道:“橙子桃子有爹娘在身边可真好。”   沈越听她这样说,心里便猜到她又在想自己的身世了。   虽然周梨很少提及那些,但沈越清楚,在周梨心里,这是个一辈子的结。   他放下书,走向床边坐到周梨身旁,抬手将他搂入怀中,温声道:   “人的眼光不要总聚在自己没有的或者已失去的东西上,要看得见自己拥有的东西。比如你,你拥有橙子桃子,还有一对疼你的公婆,还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冒菜馆,当然——”   他停顿一下,“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有我。”   周梨心里甜甜的,可她最是受不得沈越突然说这些,捏起拳头砸了砸他的胸膛:“好啦,你少酸啦,有你没你我照样过。”   沈越却道:“可我没了夫人便过不下去了。”   周梨挣脱他的怀抱,换做双手锤他:“你今天是存心想酸死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有你,你有我,等以后我们老了死了,干脆同馆而眠,腐了烂了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沈越看着在自己跟前小嘴儿巴拉巴拉的媳妇,突然就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总算安静了。   沈越松开她,然后一把将人抱到了怀里,还是正面朝他、双腿靠在他腰两侧的姿势。   周梨唯恐自己掉地上去,忙伸出两只手圈住沈越脖颈。   “突然这样你干嘛?”周梨不禁问道。   沈越没有回她,只是又开始擒住她的嘴儿亲了起来。   周梨挣脱他:“你干什么?这大白天的。”   也不知道沈越是怎么动作的,周梨裙下的系带已经被扯开了。   “但凡你我单独在房中,若非要紧的事,你见几时有人不识趣的来过。放心吧,他们懂着呢!”   “你……啊……”周梨还想说什么,但话头硬生生被截断了。   沈越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轻轻捻开她肩头的衣衫,露出一段白皙雪肩,那雪肩上有一枚朱砂色的鸭梨型状印记,沈越陶醉地落下一吻,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自从有了孩子和那店子,你如今的精力,最多只分了一成给我这个相公,怎么?还不许我闲暇时讨点回来么?”   周梨原本想回嘴,但没等她开口,整个人便如风浪里的小舟开始颠簸,连带那松绿色的软烟罗帐幔,也似池面波纹一般迪荡起来。   ……   周梨自从听了周氏的故事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再见到周氏,竟觉得多了几分亲切。   周氏似乎格外喜欢喝凉茶,可她那样弱的身子,怎么能长期喝这样的茶呢?   有一回,周氏又来吃饭,周梨忍不住出声劝阻她别喝凉茶。   一旁的张婶见状毫不抱希望地摇头,他们家夫人哪里劝得动哦!   结果神奇的是,还真劝动了。周氏当即便放弃了凉茶,只点了杯白水喝。   彼时阳光明媚,自厢房的窗棂撒进来,映在二人之间,张婶竟瞧出了几分相似来——她二人的眉眼唇鼻间,居然有些莫名的相像。   之前还不觉得,这一旦往那处去想后,便是越看越像了。   等周氏吃过饭,走出冒菜馆,来到大街上。张婶忍不住问道:“夫人,恕我冒昧问一句,当年姑娘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胎记没有?”   周氏奇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张婶讪笑:“也就随口问问,想着要是有胎记,那找起来自然轻松一些。”她暂时还不能告诉周氏她发觉那冒菜馆的老板娘同她有几分相似,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一旦给人以希望,等着你的很可能便是莫大的绝望。   周氏抬头望望天,思绪开始回到二十多年前:“胎记……她打娘胎里出来,左肩头上,便有一枚朱砂色的胎记,状似一只鸭梨,所以才为她取名为梨,连着她爹的姓氏,便是越梨。”   张婶听后点点头,这要是能看看那冒菜馆老板娘的左肩就好了,可人家衣服捂得严严实实的,哪里有机会看得见呢?   周氏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的女儿大概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当年消失得那样离奇,她甚至一度怀疑过,是不是刘婶的家人在刘婶死后把她的孩子给卖了,官府也按着这个思路调查过,可愣是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   日子一晃进入七月,七月的天比五月还要热。豆花店里白天来吃东西的人少了,大都选择日落西山后再来,那阵子才凉快一些。   可人们集中在同一时段来,店里的桌子哪里坐得下?正巧赶上隔壁一家铺子转租,周梨便把它租了下来,装潢一番后,同这边正店连成一片。走在街上望着独树一帜的红窗棂,两个门面都是如此,竟显出一点大店酒楼的气派来。   “夫人,今日里头的兰居要给周夫人留着吗?”一个伙计跑到正在柜台上拨弄算盘的周梨跟前道。   兰居是后院的一间雅室,每回周氏来都点的那一间吃饭。   周梨算了算日子,周氏大概每三天来一次,今日兴许会来。   “再留一会儿吧,把客人带去其他雅间,要是天黑尽了周夫人还没来,便不留了。”   伙计点头,下去忙活去了。   转眼便到天黑时,店里的客人进进出出也有两三波了,却不见周氏来。周梨想,她今天大约不会来了。   正巧伙计跑来说,店里没空座儿了,可否领客人去兰居。   周梨点点头:“不留了,去吧。”   伙计便领着客人穿过大堂往后院去了。   哪知没过多久,周氏便来了。   周梨原本打算整理完账簿,就回家去的,随意一抬头,便看见周氏在张婶的搀扶下踏进门来。神色有些慌张,还差点在门口摔了一跤。   周梨忙出了柜台去招呼,正要说话,便见周氏直直地朝自己走过来,然后一把将自己抱住。   周梨一愣:“周夫人,怎么了?”   回答她的,却只有趴在她肩头的哭泣声,以及泪水透过绢衫落在她肩上的湿润。   周梨茫然地望向一旁的张婶,虽说她和周氏已经算挺熟悉了,但应该还没到可以相拥而泣胡诉衷肠的地步。   谁知张婶也正拿手帕擦着眼泪,具是一副泣不成声的模样。   店里的客人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正此时,沈越走了进来。   他今天下值晚,猜想周梨还在店中,便来接她一道回家,没成想竟看见了这样一番景象,一时间也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梨扶起周氏来,周氏擦着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周梨见她这样,干脆把人引到后院去,关了门来细细说。   几人围着一张漆木圆桌坐下,周梨问道:“不知夫人找我所为何事,怎么会如此……”   周氏现下冷静下来,才察觉自己刚刚是如何的失态,只是那个消息实在让她太过激动,难以抑制。如今一想,倒是自己冲动了些,这还没有经过验证的事,万一只是一个误会呢?那岂不是就太尴尬了。   周氏定了定心神,才慢慢道来:“夫人,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周梨原本还在想,她能找自己确认什么事?就见她示意一旁的张婶拿出一封油皮信封来。   “正巧,沈大人也在此处,在确认那件事情前,我要先向沈大人确认一个事。”   周氏说完,叫张婶把信封拿给沈越。   沈越也觉得奇怪,这位夫人与她不过是点头之交,又何须找他确认什么。当看到那信封上的字迹时,不由得一怔。   “这……”   周梨凑过去一看,不禁道:“越郎,我瞧着这字儿,与你的字迹倒是有些像。”   何止是像……沈越眉头微蹙,忙打开早已被人撕开的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周梨也跟着浏览了一遍,不由惊呼:“这信怎么这么像你写给我的似的?”   沈越问向周氏:“不知夫人如何得到当初在下写给拙荆的信的?”   这也只不过是一个问话,周氏听后却差点激动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这么说,这封信当真是沈大人亲手所书,而信中提及的夫人,便是阿梨姑娘了?”   沈越点头:“这信的确是我从前进京赶考时,写给我家夫人的信,只是寄丢了,我家夫人一直没收到这封信,却不知因何却落到了夫人手里?”   周氏想说话,却忍不住哭起来,张婶见她泣不成声,忙替她说:“是这样的,沈大人,沈夫人,我们家是做布匹生意的,也偶尔放些私债出去,前儿有一家姓冯的人家,说是甜水镇上的学政大人并同其夫人佟氏,找到我们府上来,说是他们家的生意周转需找我们借点银钱,“知道我们少爷平日里酷爱收集一些名家字帖,便拿着两封信来给我们家少爷,说是去年的状元老爷的亲笔家书,那状元老爷从前便是南方一带的书法名家,一字难求。   “我们家少爷一想啊,这去年的状元老爷如今不正是咱们府城的知府老爷么?当即就问那冯姓的学政大人,怎么就得到了状元老爷的家书的?他便说他是沈大人家的亲戚。我们就也没疑有他了。”   周梨同沈越对视一眼,当下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定是李宝儿的娘舅干的。至此,沈越才得知,自己当初写的信为何没有寄到媳妇的手中。   沈越向周氏道:“想必夫人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还信的吧?”   周氏摇摇头:“我……”   张婶见她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又帮她把话说了。   “沈夫人,您还记得我当初同你说过,我们家夫人早年丢过一个女儿的事儿吧?”   周梨点头。   “是这样的,那学政大人的夫人佟氏,是个嘴皮子快的,在送来这封信的时候,便向我们说起了你的身世,我们夫人听后,便有一二分猜想。”   周梨旋即明白过来,周氏的猜想是什么,惊讶地看向她。周氏正也双眼含泪地望着她,四目相对间,周氏的目光太过灼热,周梨忙收回了视线。   这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于是她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原是有父母的,只是尚在襁褓时,家中贫寒,便把我抱养给了周家村的养父母,之后才再嫁到沈家村来。”   张婶道:“我们原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这些年,我们但凡听说有同我们家丢失的姑娘同岁的、昔年有被拐经历的女子,都会生出这样的猜想,但每一回再深入探查后,都以失望告终,可这次不一样。”   周梨:“哪里不一样?”   “沈大人,沈夫人,你们可别怪我们家私自看了你们的信,那信送来的时候便已经被拆了。”   沈越摇摇手:“无妨,倒也没写什么要紧的话。你且说说,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阿梨虽然平日里不怎么提及她的身世,但他知道,他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多少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   张婶道:“沈大人您是否在信中曾写及,你家夫人肩头有一枚梨状朱砂记?”   沈越点头,的确有写到过。那是他当初在京都时,太过思念媳妇,便在信的末尾赋了一句诗:推窗见得蜜父树,忽忆肩头朱砂梨。   “是了,我家那丢失的姑娘肩头,打娘胎里出来,便生了一个朱砂色的胎记,形同鸭梨,因此闺名也是一个梨字。”   周梨听了张婶一席话,早不自觉站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不远处的周氏。   周氏也站了起来:“孩子,这里没外人,可否让我看看你肩头的那块胎记。”   周梨缓缓走过去,然后撩开自己左肩上的衣衫,只见那雪白肩膀上,果真有一枚朱砂色的梨状印记!   周氏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大喜,一把将周梨搂进怀中,哭得气也喘不过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周梨木木然,好半晌才轻声道:“你是我的娘?我真是你的女儿吗?”   周氏见她这样问,便直起身子来,也将自己左肩上的衣服撩开,在与周梨胎记一模一样的位置处,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朱砂记。   “这是?”周梨奇道。   周氏:“这不是胎记,这是我后来依照记忆里你胎记的样子,找人纹上去的。我就是害怕将来有一天自己老了,把孩子身上唯一的印记都给忘了,若有朝一日老天开眼,叫我遇见了女儿我都认不得。不过幸好,我还认得。”   周梨看看她的肩,再看看自己的,尔后扑进周氏怀中大哭起来:   “娘!”   原来娘亲从来没有抛弃过她。 第83章 、番外二   时值中秋, 周梨把娘和弟弟都请到了沈宅。   这是他们一家人相认后,一起过的头一个中秋节。   这日沈越也休沐,周梨干脆把冒菜馆也关了, 在前厅门口宽阔的院子里拿五张方桌拼成了一排长桌, 邀上上下下一起做月饼。   孩子再有一个月便满周岁,现如今都能满地爬着走了。牛氏和周氏一人看一个,让两姊妹在前厅里玩儿爬爬赛,欢声笑语不断传出来。   周梨做月饼的间隙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厅中, 见两个孩子正为了一面拨浪鼓可劲儿爬着,周氏和牛氏就在边上拍手鼓劲, 两个老家伙比俩孩子还激动,周梨的嘴角就没落下去过。   再看那边, 沈鱼又在嚷嚷了:“越琮, 你这样包的月饼会露馅儿,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来来来,你看我怎么做的。”   沈鱼身旁, 站着个白俊的颀长少年, 说是少年, 但脸上却始终一副老成的表情, 不怎么笑。被沈鱼嫌弃,夺走了手里做得乱七八糟的月饼,少年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这是越琮, 是周梨的亲弟弟,比她小两岁多,现如今十九岁。早在爹爹去世之时,母亲身子羸弱的情况下, 十七岁的越琮便开始掌管家中的生意。之初,家里的掌柜们对这位小少爷多少有些看轻,觉得他这样小的年纪,又怎么能撑起越家偌大的家业呢?   但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现如今越琮长家两年了,越家生意非但没走下坡路,反而蒸蒸日上。   或许正是因为当家太早,越琮年纪不大,却看起来格外持重,平日里也不苟言笑,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极好,连周氏都越发看不懂她这个儿子成天在想些什么了。   沈越站在周梨身边,见自家妹妹又在欺负小舅子,虎着脸道:“鱼娘,不可欺负人家。”   沈鱼切了一声,不屑道:“我哪儿欺负他了?我是在帮他啊,你瞧他手笨的,做的月饼都要露馅儿,待会儿送到烤炉里一烤啊,准得散了。”   沈越脸一垮:“鱼娘,越发没规矩了,怎么说话的?”这怎么还说上人家笨了,在他看啊,他这个妹妹才是最笨的,说话向来都口没遮拦,只望着不会招小舅子烦才好。   好在越琮表情还算平静。   沈鱼低下头,准备把手里的月饼掰开重新包:“你这馅儿怎么鼓得这样大?”   谁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越琮突然一把夺过月饼:“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沈鱼有一瞬的懵然,尔后小嘴一瘪,生气了:“行吧,不管你了。”说完,兀自把自己做的月饼挪到了周梨身边去,不与越琮扎堆儿了。   哼,谁稀罕帮你!你个臭石头,面瘫鬼。   越琮也不看她,把刚刚差点被沈鱼毁了的月饼又从新塑了一下型。   沈越免不得训斥妹妹一番,又向小舅子道了声歉。   周梨笑得讪然,她就是闹不明白,他俩自从认识,就总这样。沈鱼虽然平时就爱闹爱玩笑,但也从来不会和谁红脸吵架,也不知是怎么的,总和越琮三两句话就不对付生起气来。   周梨只好私底下劝弟弟,让着沈鱼一点,她就是个小丫头脾性。   越琮倒是答应得好好的,但之后接着气人。他也不是气人,就只摆那么一张脸,和沈鱼相处那是半点都不带让的。就如刚刚做月饼。   这个插曲大家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俩挨在一处总会发生这样的事,见两个人都分开做月饼了,大家伙儿也没再理这一茬,兀自做自己手里的饼子去了。   今天周梨提出了个月饼比赛,就是大家做的月饼都拿来送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且根据你要送的人做不同口味,在月饼的正面写上被赠人的名字,在背面写上赠与人的名字,等月饼烤好了,大家就拿写着各自名字的月饼来尝,品出最美味的月饼,然后翻过来看是谁做的。   谁被翻名字次数最多,谁就赢得沈家第一届月饼大赛,奖励橙子桃子的奶吻一个。   月饼做好,周梨一盘一盘装起来,统统放进灶房西墙根处过年时用来烤腊肠的炉子里,然后生火烤制,只等月亮出来,便在院子里把酒赏月过中秋。   晚饭大家都没怎么吃,全等着吃月饼。众人忍饥挨饿直到月上柳梢,月饼才出得炉子来。   刚烤好的月饼甜香四溢,馋得人直流口水。周梨和几个丫头在灶房分装月饼,其余人则在院子里等着。周梨这厢正装得热火朝天,忽听得身后有人喊:   “阿姐。”这声音陡然出现,可吓了众人一跳。   周梨捂着心口转头看去,只见越琮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阿琮?你几时过来的?走路怎么没声儿?可吓死我们了。”   越琮:“抱歉。”嘴里虽道着歉,但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半分歉意,平静如常。   “你特意过来,是有什么事找阿姐吗?”   越琮垂下眸子默了默,才附身在周梨耳边私语了一番。   周梨听完后,颇为惊讶:“那月饼怎么之前不刻名字?”   越琮答非所问:“阿姐,弟弟今年十九了。”语气淡淡然的,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徒留下周梨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阵。   分装好月饼,周梨领着丫头端盘子去了前院,然后一盘一盘地摆到每个人面前。   月子如银盘一般挂在半空,院子周围挂着绢糊的灯笼,照得四下亮如白昼。   沈鱼冲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越琮挤眉弄眼,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越琮倒是不以为然,平静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抿一口,对沈鱼的小动作置若罔闻。   “好啦,月饼大赛正式开始啦,下面是品月饼时间,待会我会来统计大家盘子里被翻到背面的月饼,看谁做的月饼更受大家欢迎。”   周梨话一出口,饥肠辘辘的众人当即就把各自盘子里的月饼,每一个都先咬上一口尝味儿,然后选出自己最喜爱的一个,翻过来。   只一会儿的功夫,大家都选出了自己最心仪的一个月饼来。   周梨开始统计,首先走到牛氏面前,她盘子里翻过来的月饼背面刻着一个“幺”字,是沈幺。   其次便是沈幺的盘子,他选出来的,刻了个“牛”字。   周梨看看二老,会心一笑,然后继续往后看。   牛氏和沈幺兀自在一旁“互相嫌弃”起来。   牛氏:“我就知道这最丑的是你做的。”   沈幺:“那你还选?”   牛氏:“我要是不选你,只怕就没人选你了,我是看你可怜。”   沈幺:“彼此彼此。”   把牛氏给气得,直接上手掐了一把,沈幺手臂吃痛,嗷出了一声狼叫,把在场的人逗得开怀大笑起来。   周梨走到周氏面前,毫不意外的,看见了自己做的月饼被翻了牌。周梨冲娘甜甜一笑。   周氏见她看完了,忙擒起月饼:“可以吃了么?”她之前只知道她家闺女做冒菜、炒菜好吃,没成想月饼也是一绝。   周梨无奈摇摇头,她这个失而复得的娘亲,没深入接触前,还道是个柔弱温和的妇人,接触得久了才察觉,那只是表象罢了,她其实“调皮”着呢。越琮说,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她这个女儿的缘故,周氏的确越发的开朗了。   周氏见她不反对,早抓起月饼大口塞进了嘴里。   周梨又走到下一个人身前。   沈越见她走过来,轻唤一声:“夫人。”   周梨一看,一点悬念也没有,又是自己做的。周梨接着看下一个。   下一个便是沈鱼。   周梨留意了一下,她盘子里其余的月饼都被咬过了一口,却还剩一个是完完整整的。   周梨提醒道:“这个你还没试味儿。”   沈鱼切一声:“太丑了吃不下。”   周梨颇为尴尬地看一眼越琮,打起圆场来:“额,那你待会儿拿回房间吃。”   沈鱼未置可否,兀自双手撑着下巴赏月亮去了。周梨冲弟弟露出一个“无计可施”的讪笑,又往旁边去了。   越琮的目光在沈鱼脸上淡淡扫过,又去看那被剩下的“丑月饼”,唇瓣抿紧。   周梨统计完了,她和灶房的李师傅并列第一,两人乐颠颠就跑到橙子和桃子面前索吻去了。   这月饼比赛也不过是图个乐子,比过之后,大家便坐在院子里一边喝着桂花酒一边赏起月来,各自聊着天,好不热闹。   夜色似流水静静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子渐渐升上中天,众人便慢慢散了。   待沈越和周梨相携着离开后,沈鱼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冲对面的冷少年道:“你怎么还不去睡?”   越琮:“不困。”   沈鱼站起身来:“你不困我可困了,告辞。”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越琮看一眼那“丑月饼”,不禁叫住她:“等一下。”   沈鱼诧异回头:“干嘛?”   越琮自怀里掏出一方天青色锦帕来,把那月饼包进帕子里,递给沈鱼:“给你。”   沈鱼:“不要。”   越琮走过去,直送到她面门前,沈鱼仍是摇头:“说了不要。”   越琮收回手,垂眸看一眼,沉默片刻,方才开口:“不要那我扔了。”说着,就要把锦帕扔地上。   沈鱼见他真要扔,赶忙一把夺过来:“真是富家公子,浪费。”说完,便拿着丑月饼离开了。   越琮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不远处的月影花树里,不苟言笑的冷俊脸旁,总算浮起一丝浅笑来。   沈鱼捏着月饼回到房间,把月饼往桌上一扔,便去打水洗漱一番。   洗漱完便脱外袍上了床。   好一阵过去,沈鱼始终没能睡着。心里像压着什么事似的,翻来覆去,总算被自己烦得腾一下坐起来,赤着脚便走去桌旁,见那锦帕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干脆牵开帕子,拿起月饼。   她缓缓坐下,将月饼捧在手里细细看了看。   怎么看都觉得丑,还没写名字,不明白嫂子是怎么分配的,竟分配给了她。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于是,她一口咬了下去。   “恩哼——”牙齿吃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什么东西?   好啊,越琮那小子居然敢在月饼里埋暗器,怪不得那样殷勤地想把这月饼给她!看明日怎么收拾他,定叫他……   定睛一看,直接傻眼。月饼里包着什么?   她把月饼掰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物什来,对着灯笼一看,居然是一条小鱼,金子做的小鱼。   小鱼分外精致。眼睛,鱼鳃,鱼鳍,鱼鳞,应有尽有,且雕工不俗,线条流畅自然。   什么意思?沈鱼把小鱼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忽然,脑海里浮现出少年冷俊的脸,把沈鱼吓了好大一跳,心砰砰直跳,越来越快,连带脸颊也开始发起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