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皇嫂) 作者:白玉钩   文案   野心勃勃太后x狼性忠犬,强强   年纪轻轻当上太后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郑嘉禾:谢邀。当然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顺便继承一下亡夫的弟弟和皇位。   ——以下是正经文案——   太子大婚娶妻,秦王杨昪代兄接亲,亲自将他心心念念了七年的姑娘送入东宫。   后来皇权更替,新帝登基,杨昪眼看着她登上后位,华贵雍容,转头去向新帝奏请离京,远赴边关,三年不归。   杨昪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与黄土风沙凑合着过了,却没想到他那皇兄如此薄命。   带着先帝密旨,奉命再次回到皇城的杨昪,看着阶上面容平静、端庄优雅的年轻太后,撩袍跪了下去。   皇兄,臣弟只能,对不起你了。   【小剧场】   郑嘉禾与婢女说起往事。   “那秦王呢?”婢子问。   “他呀,”郑嘉禾懒洋洋地抬眸,“你看他那出身、经历,像是好掌控的么。我本就没想与他处多长时间,图个新鲜罢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郑嘉禾抬头望去,正看到杨昪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   1、女非男c,幼帝非亲生   2、女主略渣,男主也不是小白花,女帝路线   3、杨昪(bian,音变)   4、男女主同岁,青梅竹马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郑嘉禾,杨昪 ┃ 配角:宋婴,颜慧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继承亡夫的弟弟和皇位   立意:将争取幸福的权力握在自己手中 第1章 回京 他想见我?   先帝驾崩一月有余,国丧刚过,长安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被武卫拦在道路两旁,让出中间宽阔的大道。   沉重而有规律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混合着哒哒的马蹄,牵动着路旁百姓的心。   这是大魏最勇猛善战的玄甲军,而为首的、骑在棕马上的黑袍青年,则是今朝战无不胜的护国大将军,先帝最为倚重的三皇弟,秦王杨昪。   三年前先帝登基,之后不久,秦王就请赴边关,数年未归。但关于他的传说,长安城就没断过。先是大败乌兰,攻克阐戎,后又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挑了北戎六部樨罗可汗的项上人头,将北戎人赶到了天云山以外。   先帝曾盛赞秦王,夸他有太宗遗风。当然,这话里到底有多少赞赏,多少忌惮,又说不清了。   大魏民风开化,又过了国丧,知道今日是秦王归朝之日,不管男女老少,纷纷起了个大早,从坊门打开等到现在,就为了一睹秦王真容。   “来了来了!”有少女发出欣喜的尖叫,眼见着那眉目俊朗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从自己身前过去,忍不住先红了耳根,激动地把手里的帕子扔出去,正触到那匹棕马的马尾,片刻都未停留便滑落地上,被后来的兵士踩在脚下。   少女扶着身边小姐妹的胳膊,兴奋得几要晕厥。虽然正主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但她的帕子碰到了战神的马尾,四舍五入一下,她也是和战神有过接触的人了!   其他怀春的少女见状,也纷纷把自己做的香囊、帕子扔向队伍中间,伸长脖子张望,叽叽喳喳地,活像三月里男女踏青的郊游会那么热闹。   春雨楼二楼凭栏,也聚集了一堆男女。有人嫌太远看不清楚的,拉着同伴就往楼下跑,生怕跑得慢了,队伍就走远了。   郑嘉禾站在阴影处,看着街上激动的人群,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嗤,移开了目光。   旁边的少女看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妇人装扮,笑眯眯打听:“夫人,你也是来看秦王殿下的?你夫君放心让你来啊?”   郑嘉禾不意突然被人搭话,问的还是这种问题,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先夫已逝。”   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忙说:“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娘都说我多少次了,以后要注意不要这么多话……”   少女懊恼地跺了跺脚,连楼下的队伍都忘了看了。   郑嘉禾不由莞尔,难得好心情解释:“无妨。他死了很多年,我早都不在意了。”   反正死不死的,她都没有丈夫。   说话间,大名鼎鼎的秦王殿下,正好从春雨楼正下方经过,郑嘉禾瞥过去一眼,便瞧见那人挺拔的脊背,英俊的五官,和他一直随身携带的,与他同样广为人知的佩剑——吉木。   黑了不少,不过比从前英气多了。这是郑嘉禾脑中浮现的第一印象。   少女叹道:“秦王殿下真的好厉害,人又长得好看,怎么就一直没有定亲呢?!不过这次,他回长安了,亲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定下来了吧。”   郑嘉禾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没有理会少女的发言。   颜慧匆匆赶来,出声唤道:“夫人——”   郑嘉禾回眸望去。   颜慧:“家里那边……”   郑嘉禾了然点头,不再看楼下一眼,抬步向颜慧走去:“回吧。”   而在马上,刚刚经过春雨楼的杨昪,似有所感,回头朝二楼处看去,只看到几个少男少女,见他看过去,像是饮了鸡血一般兴奋地朝他挥手。   杨昪回过头,有些疑惑。   他在期待什么呢?   ……   玄甲军被拦在了皇城外。   一个脸上涂满白.粉,手握拂尘的太监,笑眯眯地朝杨昪弯腰。   “王爷见谅,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请您先回府休整几日,再接见您呢。”   杨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如今的御前大总管,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白.粉,随着他脸上肌肉的抽搐,扑簌簌地往下掉。   “嗯。”杨昪紧了紧缰绳,调转马头,不咸不淡道,“那本王回去了。”   他身边的副将刘希武似乎有些不忿:“将军——”   杨昪一夹马腹,座下的棕马雪球便快速冲了出去。   刘希武只得把话咽在肚子里,看眼左右,冷着脸喝道:“跟上!”   太监薛荣尖声笑道:“王爷慢走——”   ……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刘希武离开王府书房,还忍不住跟身边同僚抱怨:“我们王爷,可是堂堂一品护国大将军!先帝爷赐过金匾的!她、她怎么敢——”   “刘大人慎言!”朱继成低声道,“王爷都没说什么,你有什么想法,都给我憋回去。回家好好安置一番,记得约束下头的人,都回长安了,不比之前,我们不能给王爷扯后腿。”   刘希武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强忍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两人穿过长廊。   王府的小厮正牵着秦王的爱驹走过,一边走一边跟身边人嘀咕:“你说这好好的一匹棕色马,怎么叫雪球啊?一点也不威风,奇奇怪怪的。哎哟……参见两位大人。”   朱继成和善点头,温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马是两年前王爷攻克阐戎时得的,当时刚刚交战过,雪地上全是血,混着的颜色与这马特别像,王爷便给它起名叫雪球。这是王爷的爱马,你们可要仔细照看。”   小厮忙道:“小的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   “雪球。”   郑嘉禾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卧在窝里雪白色的一团,问负责伺候的兽御医:“它怎么样了?”   兽御医摇了摇头:“太后娘娘,微臣已经尽力了,只是它实在是年岁太大,撑不下去了……”   生老病死,无论是人是狗,都要经历一遭。自她九岁起,刚出生的雪球被那人送给她,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儿时的一切早已远去,留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只雪球。   尽管郑嘉禾心中有再多不舍,她还是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点了点头,问:“还有多久?”   兽御医道:“也就这一两天吧。”   “好,你下去吧。”郑嘉禾面色平静地吩咐宫女,“为它准备后事。”   宫女应道:“诺。”   郑嘉禾不敢挪动雪球,怕加速它的死亡,于是让人把未处理的政务都搬过来,一边理事,一边陪着它。   直到这晚的后半夜,雪球停止呼吸。   郑嘉禾一夜未眠,清晨又带着小皇帝去参加朝会。   朝臣们都听说了昨日秦王归朝,却被太后拦在皇城外面的事,本想提一提,却在看见太后确实很差的面色之后,有些犹豫。   难道太后真的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有见秦王的?不是刻意羞辱?   大臣们迟疑之间,郑嘉禾首先开口了。   “礼部,”郑嘉禾一手支颔,神色恹恹地靠在椅子把手上,“准备一下,三日后朕要在含光殿宴请秦王。秦王是大魏不败战神,如今突然归朝,朕怎可拖着一身不适之躯,贸然接见,岂不怠慢?”   “突然”一词有些微妙。   按理说,秦王身为边疆守将,无诏不得回京。郑嘉禾自先帝病重起就开始插手朝政,主政半年有余,并没有下诏让秦王归朝。   但秦王不仅回来了,还是带着少量精锐部队暗中回来的,直到离长安城不过百里的时候,才拿出先帝诏令,来信说自己是奉旨回京。   这一番操作,难免让有心之人品出些别的意味。   站在郑嘉禾的角度,她在长安根基未稳,先帝驾崩,是她趁机渗透自己势力的最好时机。她绝不希望一个有着绝对军权的王爷这时候回来。   因此,昨日那一出,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太后给秦王的下马威。   今天再说要好好宴请,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种操作他们见得多了。   礼部侍郎躬身应道:“臣遵旨。”   散了朝,郑嘉禾回到寝殿,她一夜没合眼,实在是累得很了,倒头便睡,醒来就已经过了正午。   郑嘉禾揉揉眉心,由着侍女扶起来,边用膳边听女官颜慧跟她梳理她还有哪些事没有处理。   小皇帝只有两岁,生母是宫女出身,没什么主见,所有政事都是她一个人在打理,实在是累。   用完膳的时候,宫女琉璃过来了。   “娘娘,”琉璃走近她,附耳小声,“秦王殿下派人送了些北戎特产的补品,要送进来吗?”   郑嘉禾一愣,正在喝茶的动作停了下来。   琉璃连忙解释:“是余和那里传过来的消息,您知道的,从前我们……”   琉璃似乎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妥当,话到一半,突然噤声,有些紧张地看着郑嘉禾。   郑嘉禾当然知道。   很久之前,她还没当太子妃的时候,她与秦王是很熟的。连带着双方伺候的仆婢都相互交好。下头的人熟了,沟通的门路就多了。这次他通过余和找到琉璃,把消息递到她这边,还给她送补品,是想表达什么呢?   他在以幼年玩伴的身份向她表示关心?   郑嘉禾一手握着瓷杯,玩味地笑了笑:“他想见我?” 第2章 羞辱 太后为什么不见臣?   余和回到王府时,朱继成正在书房内向秦王汇报。余和低下头,静悄悄走到一侧站住,以免打扰。   只听得秦王问:“确定了吗?”   朱继成道:“确定了,就是太后身边的人。”   杨昪眉头轻皱。   余和暗暗心惊。   他知道两人正谈论什么,秦王在带着他们这些亲信随从回京时,路过庆州城外,曾遇到过一小撮劫匪。那劫匪不要财,生得凶神恶煞,竟是招招毙命,朝着秦王本人来的。   ——幸好秦王身边跟着的人各个身手非凡,秦王自己也精习武艺,才没有让那劫匪得逞。   之后,秦王就一面让人带着先帝密旨回京传话,一面让朱继成去查那劫匪的来历。   竟是太后身边人指使的吗?   余和正想着,又听见杨昪问:“刘希武知道么?”   朱继成连忙拍拍胸脯:“王爷放心!下官谁也没说,不敢让刘大人知道。”   要不然刘希武那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非得出事不可。   “不过王爷,”朱继成顿了下,有些担忧:“如果是太后的话……咱们的处境,有些凶险啊。”   杨昪嗯了一声,神色淡淡:“我心中有数,你下去吧。”   朱继成应是,躬身告退。   杨昪瞥一眼立在一侧许久的余和,回身走到书案边上,拿起一支狼毫,继续自己未完成的画作。一边随意问:“你怎么样?”   余和觑他一眼,满脸愧色:“小的无能,没能见到太后娘娘。”   杨昪正在纸上勾勒的笔停了停:“东西收了吗?”   余和连忙点头:“都收下了。”   杨昪嗯声:“那就行,来帮我磨墨。”   余和“哎”了一声,赶紧快步走过来,挽起袖子,拿起桌上的墨块,看也不看桌上的画一眼,低头磨墨。   只因他不看,都知道那纸上画的什么——或坐或卧,或走或跳,都是同一个少女的模样,只是不曾画眼睛。   作为秦王身边服侍最久的老人,余和当然知道画上是谁,也知道王爷为何每次都不把画画完——有些隐秘之事,得小心瞒着,否则对那位,对王爷,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刚刚王爷与朱大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哪怕是这样,王爷也要完成这幅画,还让他往宫中去吗?   余和在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堆,视线不经意地一扫,却一下子愣在原地。   杨昪余光瞥见他动作,淡淡道:“怎么了?”   “王、王爷……”余和结结巴巴道,“今儿个您怎么画、画……”画全了啊。   这画上手执团扇,遮住半张芙蓉面,眼波流转,美目盈盈的娇俏少女,不是当今太后又是谁?   只不过是太后未曾出阁时的模样罢了。   余和被吓得心惊肉跳,这要是叫人看见,那还了得?   杨昪“唔”了一声,在少女的眉心花钿处勾了最后一笔,满意地把笔放下,不甚在意道:“慌什么。一会儿等墨干了,替本王收起来。”   余和强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应道:“是。一会儿小的帮您收到里间那个大箱子里。”   他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能画这么多没有眼睛的美人图,那么大一个红漆箱子都要被装满了。   谁知杨昪却顿了一下,“不,挂起来吧。”   “……啊?”余和愕然张大嘴巴。   杨昪已经走到一旁净手,拿过干巾擦了擦手上水渍,眉头微皱:“还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   因先帝驾崩推迟到三月末的会试,在杨昪回京的第二日公布了考试结果。   次日新科进士们骑马游街,长安城百姓们再次聚集到大街上,摩肩擦踵,探着头想目睹一下状元郎、探花郎的风采。   茶馆之内,新科探花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领上楼,进入一间包厢。   来请他的人看起来架势很大,非富即贵,他并不敢得罪。   历来放榜之后,想要拉拢新科进士们的权贵就数不胜数,于探花宋婴来说,他一个无甚出身的寒门子弟,没有任何力量与长安城的贵人们抗衡。   既然如此,便去一见。如果想要拉拢他的人可靠,那他就此依附,也未尝不可。   然而宋婴行礼之后抬头,竟看见了一身男装的贵族女子,眉眼明艳,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   宋婴悚然一惊,拱手道:“娘子莫怪,小生不知您是……小生这就告退。”   他有些慌乱地往后退,郑嘉禾蹙眉出声:“站住。”   宋婴踌躇地立在原地:“小生无意攀附,小生……”   郑嘉禾下巴微抬,问他:“为什么见我是个女子,你就要告退了呢?”   宋婴低着头,白净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他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道:“承蒙娘子厚爱,小生家中已有未婚妻……”   郑嘉禾疑惑挑眉:“未婚妻?”   宋婴额上出了一丝汗:“是。”   “你有未婚妻,与我要见你,有什么关系?”郑嘉禾打量着他,突然明白了他为何这般反应,掀唇一笑,“你怕我是看上你了,要让你来我家入赘?”   宋婴:“……”难道不是吗?   长安民风开化,有一些贵族女子行事不羁,在家族跋扈惯了,不爱嫁给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当主妇管理后宅,反而喜欢从历届寒门进士中挑选合心意的,直接带回家做夫婿。   当然,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家族中无子或少子的时候。   郑嘉禾的母亲,就是这样把她父亲带回郑家的。   宋婴估计是这两天被长安贵族女子的热情弄怕了,见到她才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拔腿就跑。   郑嘉禾语调悠悠:“你想多了。”   她把一张木牌放在案上,看眼宋婴:“坐下说。”   宋婴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照办。   眼前这女子气势太过强大,一看就不好惹。   他小心翼翼地在案前跪坐,目光落在那木牌上,不禁眼皮一跳。   这是禁中的牌子。   ……   杨昪避过长安街上热闹的人群,步入一间茶馆歇脚。   余和小声道:“王爷,奴婢刚刚似乎看见宫里的人了。”   杨昪脚步一顿:“谁?”   “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个宦官,名叫薛敬,是薛荣薛公公的养子。奴婢昨日往宫里送东西时,曾见过他。”余和道,“他领着新科探花,应该是往楼上去了。”   ……   郑嘉禾与宋婴在包厢内说了两刻钟的功夫。似宋婴这种没什么背景的人,最好控制,也最好拉拢。   朝中仍有许多大臣不服她,她正好借着这次春闱,培养几个新贵。   宋婴只是目标之一。   郑嘉禾微微一笑,让薛敬送宋婴离开,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品着杯中剩下的香茗。   突然,房门开了。   郑嘉禾以为是薛敬回来,随口道:“这么快?”   她转头看去,下一瞬,却愣住了。   秦王杨昪立在房门处,目色幽暗,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郑嘉禾嘴角的笑容收了一些。   杨昪大步走来,单膝跪地,一只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向她逼近。   “你不是身体不适吗?”杨昪声音低沉,“怎么出宫来了?”   郑嘉禾脸色变了变,她稍稍往后挪了下身子,避开他的逼视:“三弟,你僭越了。”   杨昪静默一瞬,换了称呼:“太后为什么不见臣?”   “我不是说了后日晚间设宴为你接风吗?”郑嘉禾轻声说,“你刚回京,总得歇息几日。”   杨昪看着她,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渐渐用力。   郑嘉禾垂眸看去,缓了调子:“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你拦在皇城外,羞辱你的吗?”   杨昪道:“若是真心让我休整,便该早些说明。”   而不是等他带着亲随都到皇城外了,再让一个宦官把他拦下来。   郑嘉禾道:“是我的错。”   她脖颈低垂,鬓边一缕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目光。   “我本来是要直接见你的。可你知道吗?就在你回来的那天,雪球死了。我抱着虚弱的雪球,根本没有心思管别的事。或许是下头的人传达指令不清楚,才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杨昪一怔。   雪球是他在她九岁那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她那时候喜欢极了,小小的孩童,对着比自己更为弱小的生命,有着强烈的呵护欲望。她几乎凡事亲力亲为,哪怕后来……后来她嫁入东宫,也一直将雪球带在身边。   如果雪球没了,她确实是会很伤心。   怪不得他听说昨日朝会时,太后面色有些憔悴。   原来竟不是她装的吗?   杨昪的拳头渐渐松了,五指舒展,搭在案上,一时有些沉默。   “那你呢?”郑嘉禾抬眸看他,“你怪我不见你,觉得我羞辱你。可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偷偷回京,还拿出先帝密旨来压我,你顾及我一个摄政太后的脸面了吗?”   杨昪想起朱继成汇报给他的事。   “我以为你如今大权在握,就算我不说,也早该发现我带人回京。”   “我早该发现?”郑嘉禾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了一下,“我只不过顶着太后之名,说话还有点人听罢了,朝中那些大臣,一听说你回来了,心思都活络得很呢。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   杨昪目光扫过包厢内一角的金丝镂空香炉,眼睫微垂。   她说她之前并不知道他要回京。   所以刺杀一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毕竟是皇兄密旨,我不得不遵从。”杨昪低声。   郑嘉禾嘴角轻扯:“你皇兄不信任我,怕我谋害他的儿子,所以让你回京来牵制我呢,我懂。”   她低下头,端起杯盏小啜一口,掩去眸中神色。   其实她当然早就知道他要回京。   可她不能说。 第3章 密旨 郑氏阴毒,素有野望。   正在这时,薛敬出现在门口,看见包厢内的场景,愣了一愣,躬身道:“太后娘娘……”   郑嘉禾没有抬头:“关上门,出去等着。”   不知道刚刚杨昪是怎么想的,竟然直接闯进来,连门都不关,就在这里质问她。   薛敬应诺。   房间内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杨昪低声唤她:“阿禾。”   一如多年之前,少年男女之间亲密的称呼。   杨昪道:“皇兄不是这个意思。”   郑嘉禾略挑高了一边眉毛,静静看他。   想到先帝密旨上的内容,杨昪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顿了顿,转了话头:“臣昨日让余和送进宫的那些东西,太后看了吗?”   “未曾。”她回答完,又觉得太过简洁,与他解释,“我暂时还用不上那些补品,就让琉璃先帮我收到库房了。”   杨昪道:“是有一幅画,臣闲暇时所作,特意赠与太后。”   “画?”郑嘉禾一怔,旋即露出一丝微笑,“若是秦王的墨宝,那定是不俗。说起来,我也让人把年前得的那副宋老先生的真迹收了,打算送给你呢。明日我会让人送到你府上。”   宋老先生,前朝书画大家,真迹价值千金。   杨昪分不清她是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还是临时想出来应付他的。   毕竟她又戴上了这副温婉端庄的假面,喊他秦王,喊他三弟。   但杨昪依然颔首:“多谢。”   郑嘉禾一手扶着桌案,温声询问:“那我现在可以回宫了吗?”   杨昪神色一变,眸光陡然变得凌厉,向她扫了过去。   她这话,就好像他是什么凶神恶煞之徒,将她堵在这里,才害得她不能回宫一样。   杨昪倏地起身,声音有些冷硬:“太后自便,臣这就告退。”   他大步离开,一如来时那样,只再没看郑嘉禾一眼。   过了一会儿,薛敬悄步入内,试探着唤了一声:“太后娘娘……”   郑嘉禾站起来,轻舒了口气,道:“回宫吧。”   碰见杨昪完全是个意外,她不想再这般慌乱地应付他了。   看来她下次出宫,身边得多带些人才是。   ……   王府内,余和守在演武场外,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朱继成与刘希武远远过来,忙不迭迎了上去。   “二位大人来了!”   朱继成嗯了一声,问:“王爷在里面?”   “是啊!”余和回头看了眼,道,“昨儿王爷从茶馆回来,就不让人近身了,更没说一句话。今晨起来直接就往演武场去……哎,也不知是怎么了。朱大人,刘大人,要不您二位进去看看?”   刘希武问:“茶馆?王爷可是见了什么人?”   余和犹豫了一下,小心道:“是太后娘娘。”   朱刘二人对视一眼,朱继成道:“王爷怕是心情不爽利,才去演武场发泄。”   刘希武剑眉倒竖,一点就要炸:“太后!这是又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本想质问一句,是不是王爷昨日又被那妖妇变着法儿地折辱了才这样,想起身边同僚之前教训自己的话,又生生忍住了。   朱继成见状叹道:“罢了,刘大人,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   瞧刘希武这炮仗模样,别再闯祸了。   余和连忙应道:“好嘞,朱大人这边请。”   演武场内。   杨昪将佩剑扔给亲卫,接过水袋,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几颗水珠顺着他的脖子蜿蜒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晶莹。   他皱了皱眉,将水袋递给随从,看向来人:“有事?”   “是有些玄甲军的安置问题,要请王爷过目。”朱继成顿了一下,问,“听闻王爷心情不大好,可是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杨昪眯了眯眼,轻描淡写,“去书房说吧。”   朱继成应道:“是。”   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跟着自家王爷出了演武场,对上同僚询问的眼神,他轻叹一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书房内,几人议完事,正准备告退时,宫里来人了。   是太后派来宣旨的。   然后朱继成就看到自家王爷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面色,再一次凝重起来。   杨昪大步而出,来到正厅,看见来人正是昨日陪郑嘉禾在茶馆的年轻宦官,不觉面色又是一沉。   薛敬弯下腰,朝杨昪行了一礼:“奴婢薛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薛荣薛公公是奴婢的干爹,干爹今日带着太后娘娘的爱犬梳毛去了,因此就换了奴婢来。”   杨昪打量着薛敬白白净净的清秀面孔,淡声开口:“爱犬?”   雪球……不是在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已经没了吗?   薛敬笑道:“是户部侍郎梁大人昨儿下午送进宫里的,跟太后娘娘之前的爱犬长得特别像,太后看着喜欢,就留下了。”   杨昪回忆了一下所谓的梁大人是谁,脑中浮现出一个阿谀逢迎的瘦削男子形象,一时不言。   薛敬打开手中的明黄卷轴,转了话题:“还请王爷接旨吧。”   ……   太后懿旨,无非是些对他、对玄甲军的封赏。   郑嘉禾果然按照她昨日说的,把那副价值千金的画作给他送了过来。   薛敬走后,杨昪立在桌旁,垂目摩挲着明黄卷轴上属于太后的玺印,久久无话。   半晌,他似是想起什么,从一侧的抽屉中摸索片刻,拿出了另一道卷轴。   这是先帝密旨,几乎是与先帝驾崩的消息同时传到北地,让他知晓的。   杨昪将卷轴徐徐展开,那被他看过无数次,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便在他眼前展现。   是皇兄的字迹,但有些凌乱,看得出来,当初皇兄写下这道旨意时,已经病入膏肓,连笔都拿不稳了。   那时朝政就已经被太后把持了……皇兄趁着她不注意,偷偷写下这封密旨,再盖上印玺,又随旨附了一道密函,让心腹不远千里送到他的手中。   密旨只是让他名正言顺地回京。皇兄的真实意图,写在那封密函里。   ——朕余日无多,二子年幼,前朝后宫皆由一妇人把持。郑氏阴毒,素有野望,我大魏江山危矣。   皇兄希望他带兵回来,诛杀郑氏。兴许是为了让他甘心做这种事,皇兄甚至让他将依附于郑嘉禾的刘太妃母子一并诛杀,取而代之。   至于皇兄的大儿子杨照,先云贵妃所生,也是前太子,早就因其母妃卷入谋逆案被废太子位,软禁到王府去了。   ……杨昪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密函的那一霎那,心中震惊又难言的心情。   六年前,还是太子的先帝大婚娶妻,是他亲自将她从郑家府宅接出,送入东宫……后来,全长安城都在传,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和睦、举案齐眉。   三年前先帝登基,他看到她登上后位,华贵雍容……杨昪自知长安已无他容身之处,因此向先帝奏请离京,远赴边关,三年未归。   远离长安城权势漩涡的杨昪,竟不知何时,皇兄与她,已发展到如此境地。   现在,皇兄死了。   杨昪看着密旨上凌乱潦草的字迹,想到了昨日茶馆之中,年轻太后的纤细身影。   她端庄、优雅,行事之间,其实与多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可她到底还记得他,并将他送予她的雪球一直养在身边。   她是因雪球的事伤心过度才未见他。   她将他们儿时的情谊看得这样重……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杨昪一把抓住桌上的明黄密旨,攥在掌心,揉成了一团。   ……   第二天便是太后设宴为秦王接风洗尘的日子。   杨昪上午去了太庙拜见先帝牌位,午时回府休整换衣,下午才带着亲随去往宫城。   杨昪在宫门处翻身下马,取下腰间佩剑,将其交给身后随从,而后带着几名部下亲随,与前来迎他的宦官薛荣进入宫门。   薛荣仍是涂了一脸的白.粉,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弯着腰跟在杨昪身侧,一边走一边装出一副热络姿态。   “太后娘娘早就带着各位大人在太极殿等候了,太后娘娘说了,王爷是护卫大魏的有功之臣,特意叮嘱奴婢们小心伺候,千万不能怠慢。”   杨昪脚步未停,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薛荣眯了眯眼,暗想这秦王可真够狂妄的,遂不再自讨没趣,也住了口。   转过拐角,便看见前方巍峨耸立的太极殿。   太极殿位处皇宫的正中心位置,历来举行大典,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都在此设立,太后带领百官在此接见秦王,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杨昪稍停了停,看见远处几十层的汉白玉阶上,站立的人群,他微微敛目,复又向前走去。   已经有内官小跑着到了玉阶下,俯身跪地,高着嗓子喊:“秦王殿下到——”   郑嘉禾微微一笑,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第一层玉阶。   离得最近的几个大臣有些瞠目——   在殿前迎接,已经是极高礼遇了,太后怎么还……下了一层台阶?   不,两层……三层……六层……   已经不知不觉跟着太后下了好几层台阶的大臣们终于停住了。   而秦王,也已经踏上玉阶,站在这三十九层玉阶最中央的平地上,抬目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七个台阶。   郑嘉禾唇边含笑,她轻轻垂目,鬓边的发丝滑落下来,触碰上她的侧脸。   柔和的日光下,她看到青年将军的目光与她交错片刻,然后撩袍跪了下去。   “臣杨昪,参见太后。” 第4章 燥意 我走的这三年,发生了什么?……   晚宴设在春秋殿,入夜才开始。   郑嘉禾撇下秦王与一干大臣,先去了承明殿看望小皇帝。   ——原本,下午接见秦王,是应该由她带着小皇帝一起的,但小皇帝昨夜里得了风寒,今晨高烧还没退,下午那会儿刚好转些,不好再带出来吹风,于是便作罢。   郑嘉禾进屋的时候,皇帝生母刘太妃正坐在榻边,忧心忡忡地望着沉睡的小皇帝发呆。   听见动静,刘太妃转头一看,立时收敛了面上悲色,垂下头起身行礼:“太后娘娘。”   郑嘉禾嗯声:“钺儿怎么样了?”   小皇帝名唤杨钺,不知是不是先天不足,身体不太好,经常生病。   刘太妃小声道:“先会儿醒了,已经不发热了,太医说再养两天就好了。”   郑嘉禾点点头:“那一会儿的晚宴,他也去不了了?”   说完不等刘太妃回答,郑嘉禾又道:“算了,还是别去了,免得再惊着。”   小皇帝除了体弱,还有些怕生,好几次朝会上闹腾着哭起来,都很让人头疼。次数多了,郑嘉禾就不常带小皇帝去朝会了。兴许是那些大臣同样受不了小皇帝嘹亮的哭声,竟默认了郑嘉禾这种细究起来有些僭越的举动。   ——本朝祖制,非常之时,太后可临朝称制,但必须皇帝在场,否则太后发出的召令,就不作数。   但如今这情况又实在特殊,毕竟本朝还从来没出现过年龄这么小的皇帝。   刘太妃当年是从郑嘉禾宫里出去,得了先帝宠幸,才怀上小皇帝的。她向来听从郑嘉禾的吩咐,因此她听了这话,恭顺道:“多谢太后娘娘体谅。”   郑嘉禾面上神情淡淡的,又交代刘太妃几句,让她照顾好小皇帝,便离开了。   耽搁了一圈来到春秋殿,晚宴正当时。   秦王杨昪乃是主角,就坐在郑嘉禾左下首的位置。郑嘉禾走上高位的时候,秦王就与一众大臣起身,纷纷向她拜礼。   郑嘉禾唇边始终噙着若有若无的矜持微笑,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就让那些大臣们落座,开始歌舞。   她手中捏着一盏碧玉杯,杯中是清澈透亮的酒液。   郑嘉禾目光望着殿中翩翩起舞的美人,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酒杯,视线扫过坐在下首的英武将军,仰头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   始终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她的杨昪,不禁瞳孔一缩。   ……她在未出阁时从不饮酒,一丝一毫的酒味都会被她嫌弃。他还记得有一次,自己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第二天酒气没散干净,被她发觉了,当时她就捂着鼻子跑开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带着酒气去见她。   ……所以,她什么时候学会饮酒的?   杨昪思绪飘忽了一瞬,下一刻,他就察觉到大殿内气氛有些不同。   绣着凤纹的玄色衣角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与之一同的,还有飘散在空中的淡淡香气。   杨昪抬头望去。   尊贵无双、端庄优雅的年轻太后端着酒杯,静立在他案前,一双漆黑的眸温温和和地看他,语调轻缓:“秦王戍边辛苦,我敬你一杯。”   大殿内的乐音不约而同地降低了,舞娘们放缓动作,大臣们也纷纷停止与身边人的交谈,朝两人看过来。   杨昪稍顿了顿,在众人的目光中,起身,举杯,倾身——   一气呵成。   “多谢太后。”杨昪淡淡道。   ……   郑嘉禾敬完酒,就离席了。   这种场合,她向来不会待到最后。没有她在场,那些大臣还能自在些,想与谁攀谈,就去找谁。   郑嘉禾新得的狗叫白团儿,与雪球小时候一模一样。负责伺候白团儿的小宦官抱着它迎上来,刚一到郑嘉禾面前,那白团儿就迫不及待地一跳,伸着爪子让郑嘉禾抱。   郑嘉禾接住它,安抚似的摸了摸。   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凉,微风阵阵,琉璃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给郑嘉禾披了一件外袍。   远处传来低沉浑厚的报钟声,主仆正自往前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一声唤:“太后。”   郑嘉禾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只见一身银色锦袍的秦王殿下,亦同她一样离开宴席,跟了出来。   郑嘉禾一边摸着白团儿雪白的毛发,一边含笑问:“还有什么事吗?”   杨昪注视着她,意识到她的平静,语气笃定:“你知道我会跟出来。”   郑嘉禾一怔,目光落在宫道一侧的八角宫灯上,没有回答。   杨昪走近她,低声问:“我走的这三年,发生了什么?”   “什么?”郑嘉禾诧异地看他一眼,却并没回答,转而道,“你送我的那幅画我看了,画得很好。”   那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一身正红宫装,肤色雪白,云鬓金钗。她怀中抱着一只雪白色的狗,正与如今的白团儿、几年前的雪球一模一样。   郑嘉禾对那个场景有印象。那是三年前,她刚刚登上后位的时候。   他画的是她。   杨昪顿了顿,道:“这样的画,在我府中还有许多。”   “是吗?”郑嘉禾露出了然的神情,仿佛根本没有听出来他话中的深意,“那看来秦王在北地这些年,也不曾荒废技艺。”   杨昪微皱了皱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躁意。   她在故意曲解。   杨昪上前一步,抿唇低声:“阿禾——”   白团儿似乎被惊到,突然汪了一声,挥着爪子就朝杨昪抓了过去。   杨昪在边关多年,身形敏捷,自然不可能被它伤到,不过胸前一处,还是被它勾破了一点布料。   杨昪一顿,郑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松开手,白团儿便猛然窜到地上,一溜烟儿跑远了。   ——原来白团儿是怕了。   小宦官连忙去追。   杨昪神色有些难看。   郑嘉禾打量他片刻,面色恢复正常,语调柔和:“你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杨昪目光落在她面上,神情有些疑惑。   郑嘉禾看眼身边只剩下的琉璃,解释道:“现在没有外人了。刚刚……我可不想你说的那些胡话被传出去。”   杨昪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禁一怔。   她已贵为太后,还会怕这些东西?   郑嘉禾垂下眼睫:“前天在茶馆,抱歉,是我误会你了。”   她说的是最后,他临走前生气的事。   “我以为你秘密回京,是在防备我,算计我。”郑嘉禾仰头看他,“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从前的一切……才那般对你说话。可我回宫之后,看到那幅画,我就知道了,原来记得过去的不止我一个人。”   杨昪看着她的眼睛,目中有些动容。   “这么多年了,”郑嘉禾说,“我被关在宫里这么多年,只有一只雪球陪着我。但雪球也死了,雪球死的那天你正好回京,我就觉得我虽然失去一切,但你回来了。可你突然在茶馆出现,却是在误会我、指责我。”   她说着,眼眶里忍不住涌上了泪花。她连忙别过头,压着声音道:“我当时心中难受,所以态度不好,让你生气了。”   “阿禾……”杨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闷,但疼过之后,又有些爽快,和愉悦,“你没错。那天是我太急切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想往上触碰她的胳膊、肩膀,可他到底顾及着礼法,生生忍住。   “所以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发生了什么,让皇兄对她恨恶至此,宁愿让他诛杀刘太妃母子,取而代之,也不愿让她继续做太后?   不弄清楚这些,杨昪心中永远不会平静。   郑嘉禾却后退一步,神色冷淡了些,道:“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你能告诉我,先帝让你回京做什么吗?”   “……”他怎么说?   郑嘉禾露出失望的神色:“你看,你尚且对我有所保留,又怎么指望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她扶着琉璃的手,脖颈低垂:“不早了,你回去吧。”   杨昪默了默,还想再说什么,刚刚那去追白团儿的小宦官却在这时跑了回来。   “你先回,”杨昪道,“我看着你走。”   郑嘉禾最后看他一眼,算是默认,带着仆从们转身走了。   ……   郑嘉禾回到自己居住的蓬莱殿,薛敬正巧急匆匆求见,入殿后行礼道:“娘娘,玄甲军那事儿,审出来了。”   “是谁?”   “永安寺那位。”薛敬道,“那三千玄甲军扮做几个大小商队,一路南下,很少进城不说,通关文书齐全,没有暴露的理儿。那个往京城递消息的,原来是太皇太后的人,这是供状。”   郑嘉禾抬手接过那按了血手印的纸,一目十行扫过去,挑了挑眉:“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去年夏天的时候,先帝病重,云贵妃涉嫌谋反,被赐死,当时的太子杨照被废,如今被关在慎王府。   当时的皇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为了给先帝与大魏祈福,主动要求去永安寺带发修行,到现在也没回宫。   从那时起,朝政由皇后郑嘉禾一手把持。   说到底,秦王回京这事儿,在他拿出先帝密旨之前,郑嘉禾就知道了。   当时身边这些个心腹,就有劝着她先下手为强的,原因无他,大家都觉得,这么一个有兵权的王爷回京,是来跟她夺权的。   既然他是秘密行动,那她也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弄死他,后面再说他暴毙,这个威胁就彻底解除了。   郑嘉禾却觉得蹊跷。   若要武力夺权,三千人马显然不够。何况她记忆中的杨昪,绝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他敢带着这么点人回京,又一路乔装,要么就不会露出把柄让她发现,要么就是,他有什么别的倚仗。   果然没过两天,他就拿出了先帝密旨。   郑嘉禾盯着手中白纸黑字的供状,觉得有点意思。   太皇太后……那就是先帝的人。   他一边让秦王回京,一边又给她营造出一副秦王要造反的迹象,是想干什么呢? 第5章 歧义 猛然缩回了手   秦王奉旨回京,在接风宴的第二日,于朝会上拿出了先帝密旨。   先帝密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说新君年幼,需要朝臣辅佐,因此召秦王以皇叔之名回京摄政,与太后共理国事。   密旨一出,大臣们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果然嘛。   战功赫赫的秦王在这时候回京,肯定是为了分太后的权的。   太后如今还没到说一不二的地步,这密旨拿出来,她怎么敢不遵从?   至于他们个人的站队,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   大臣们悄悄瞥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又默契地低下头不吭声,打算看看事态如何发展。   然后就听见太后轻笑一声:“好事。秦王乃皇帝亲生叔父,血脉相连,自然会尽心辅佐。那接下来的日子,就有劳秦王了。”   杨昪立在下首,抬目看她一眼,微微躬身:“也要仰仗太后。”   两人你来我往地恭维几句,又与大臣们议了几件政事,朝会便结束了。   确认秦王的摄政地位,意味着往后的每一件军国大事,都要秦王与太后共同参与决议。郑嘉禾再不能一人独大。   而且……他还有兵权。   郑嘉禾步履匆匆,回蓬莱宫的时候,面色就很不好。   杨昪回京,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是摄政吗?   可历史上,善终的摄政王能有几个?他不会想不到这一层,那他会想更进一步吗?   更关键的是……   她每次与他说话,都要谨慎应对,她摸不清他的目的,自然不敢说错话刺激到他。往后他们二人共理朝政,少不了天天见面,那她小心隐瞒的一切,这三年难以回首的往事……会不会被他发现?   郑嘉禾满心焦灼。   先帝密旨,份量何其重要。她一个女人,又不是皇帝生母,想要从当朝亲王手中夺权,难如登天。   只能让他自己放弃。   郑嘉禾目视前方,稍定了定神,眸光渐渐清明。   而另一边,杨昪步出大殿,身边已经跟了好几个大臣,他们与他说话寒暄,称赞他在北地的战绩,极力恭维。   杨昪应付几句,一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本王还要去求见太后,各位自便。”   大臣们连连应是。   等杨昪离开后,一人小声开口:“你们说,这秦王殿下都这么大了,怎么一直没有娶妻?”   另一人嘿嘿一笑:“怎么?我听说你有个小女儿还未出嫁,你不会是动了心思吧?”   “随口问问嘛……”那人道,他看着秦王远去的方向,啧叹一声,“也不知道殿下看不看得上。”   ……   杨昪由内宦引着步入蓬莱殿的时候,正看到郑嘉禾坐在榻边,陪着榻上的小皇帝玩拨浪鼓。   小皇帝杨钺两岁了,一双眼大大的,皮肤细嫩,唇红齿白,随了杨家人的好相貌。他坐在那儿拨弄着手里的玩具,也不说话,一看就很乖。   他的生母刘太妃陪笑着坐在一旁。   杨昪躬身行礼:“陛下,太后,太妃。”   刘太妃连忙起身还礼。   郑嘉禾回头看了一眼,笑着打招呼:“你来了啊?还没好好看过钺儿吧,正好来瞧瞧。钺儿,这是皇叔。”   杨钺懵懂地转过头,看向那个向他走过来的高大男人。   郑嘉禾柔声哄道:“叫皇叔。”   “皇……叔……”   杨昪微微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亦陪着小皇帝玩了一会儿,郑嘉禾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他问:“你怎么来了?”   杨昪看她一眼,神情平淡:“是关于玄甲军安置问题,跟你商量一下。”   郑嘉禾一怔,稍稍正色,看向刘太妃道:“先把钺儿带下去吧。”   刘太妃垂首应诺,伸手抱住小皇帝,躬身告退。   杨昪道:“我这次回京,一共带了三千亲随,按制,王府卫队不得超出八百人,这剩下的一部分,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   郑嘉禾问:“你觉得呢?”   杨昪一手搭在案上,静默一瞬。   “这三千人,都是随我在边境出生入死的精锐,你若有意,可将其编入京城六卫。”   这下郑嘉禾有些意外。   三千人虽超出规制,但也不算太多,从前那些有实权的亲王,手底下卫队人数比这更多的都有,皇帝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何况如今是她主政……秦王有先帝密旨在手,他就是领着那三千人不放,郑嘉禾也不能说什么。可他却主动提出编入六卫……那等于是把他的人全都打散了。他刚回京,就这般自断羽翼吗?   郑嘉禾没说话,盯着杨昪的目光有些探究。   杨昪看向她,神色坦然:“我有两个下属,朱继成和刘希武,这支精锐,平日都是由他们管着。你觉得可以的话,就降旨,让他们去六卫报道。”   郑嘉禾眸光微动。   她要接受这三千人马,就要接受他两个亲近的下属。   倒也无妨。反正目前的禁军统领,是她的人,把那两个副将放在眼皮子底下,没什么不好。   郑嘉禾叫来颜慧,低声与她嘱咐了几句。   杨昪侧目瞥过去一眼。这个颜女官,他昨日进宫赴宴时就见过,应该是郑嘉禾当上皇后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这些天他也听了长安城不少关于郑太后的传言,其中许多事迹,都有着这位颜女官的影子。   郑嘉禾在长安,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心腹集团了。   杨昪思绪不过一瞬。郑嘉禾吩咐完,又看向杨昪,笑道:“将要入夏,我已经让人把清凉殿收拾出来了,往后你要理事议政,召见官员,便可去那里。”   清凉殿四面环水,有匠人精心设计的风轮机巧,能源源不断地往殿内送入清风,盛夏之时,仍凉爽如秋。因此历任皇帝,都会选择在夏季搬入清凉殿。   换句话说,那是皇帝居所。杨昪一个亲王在那里办公,属于僭越。   果然杨昪眉头轻皱,直接拒绝:“不必。”   郑嘉禾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情。   杨昪看向她,初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想明白其中关节,他不禁微怒:“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以为他想篡位吗?   郑嘉禾嘴唇动了动,垂目看向自己的衣袖,轻声:“我理解错了吗?”   杨昪眉头皱得更深:“钺儿年纪小,我是他的皇叔,皇兄遗诏让我摄政监国,哪里不妥?”   “先帝驾崩之前,已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期间一直是我主政。”郑嘉禾道,“后来先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与我说明,待他驾崩之后,由钺儿继位,而我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主揽国政。先帝没有道理再召你回京,为大魏增设一个摄政王。”   “除非……”郑嘉禾看着他,语调轻了下去,“先帝想让你死。”   或者她死。   夫妻六年,郑嘉禾自问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先帝。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到最后的反目成仇,她知道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郑嘉禾猜得出来,秦王杨昪,是他设计用来对付自己的一把刀。   “你与别的亲王不一样,你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在百姓心中威望颇重。如今再增加一个摄政的名头,假以时日,恐怕在天下人心中,就是只知秦王,不知皇帝了。”郑嘉禾往身后的垫子上靠了靠,轻叹一声,“你不想篡位,那你想不得善终吗?”   杨昪目色沉沉:“钺儿还小。”   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早。   郑嘉禾一笑:“你是觉得,我把钺儿想得太坏了吗?可人心这东西,最是易变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   郑嘉禾道:“若有那心思,便做到极致,而不是只做一个摄政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还要提防着将来有一天兔死狗烹。”   杨昪注视着她的面,眸光来回几遭,他从前就知道她是个特别有主意的人,可他也没想到她会在蓬莱殿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郑嘉禾又道:“若是无意于此,那就从一开始,什么都别碰,把自己摘干净。你如今这个处境,不上不下,才最为磨人。”   杨昪静默几息,低沉着声音问:“那你呢?”   “我?”郑嘉禾一愣,掀起唇角,“我是钺儿的嫡母,钺儿成年之前,由我代为理政,不是最名正言顺的事吗?太后临朝称制,无论是前朝本朝,已有诸多先例。你要担心的事,于我而言,不值一提。”   杨昪想起密函上那句“郑氏阴毒,素有野望”。   他道:“钺儿成年之后呢?”   “自然是让他亲政呀。”郑嘉禾答得很快,又很自然,让人挑不出错处。   郑家人丁凋零。郑嘉禾的父亲是入赘。她祖父曾官拜尚书仆射,可早已致仕,在家中颐养天年,听说现在神志都有点不清楚了。膝下只有郑嘉禾的母亲和她的小舅两个孩子。她母亲年轻时才名远播,是景宗皇帝亲封的华阳县主,然而也在郑嘉禾十四岁那年故去。她的小舅又是个酒囊饭袋,科考数次未中,如今只因着郑嘉禾与她祖父的面子,在工部任一个小吏。   就算她有野心……   杨昪想,她除了大肆揽权,不还政给小皇帝以外,也做不了什么了。她没有可以倚仗的强势娘家。   既如此,皇兄为何还那般担心?   无论是他还是郑嘉禾,在皇帝年幼时代为掌权,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皇兄的担忧有些多余。   “所以,”杨昪缓缓道,“你想让我放弃摄政。”   郑嘉禾眸光低垂:“我只是提个建议。毕竟你、我、长宁,我们曾经一起在太兴堂念书,那个时候你还知道遮掩锋芒……我不想看着你万劫不复。”   郑嘉禾八岁的时候入宫做了他二皇姐长宁公主的伴读,由此与他、与先帝相识。   长宁是最得景宗皇帝宠爱的公主,她不爱跟其他公主一样学什么女德、女红之类,硬是要跟一群皇子凑在一处,景宗皇帝竟也应了。   兴许也是因此,郑嘉禾得以跟着长宁一起习读四书五经,看地理民生,如今才能以太后之尊,代幼帝执掌天下。   一开始的时候,杨昪的成绩是最好的,得夫子夸赞最多,郑嘉禾与长宁都羡慕他。   但到后来……郑嘉禾十三岁那年,先帝被册为太子之后,杨昪就仿佛突然失去了灵气,成绩垫底,贪图玩乐,弄得当时负责教导他们的钟老太傅,每次见到杨昪,都忍不住叹气。   她知道那时的杨昪,低调是为了求生。   杨昪自幼丧母,母家落败,他若再出尽风头,那时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和先帝岂会容得下他?   她主动提起小时候,让杨昪沉默许久,方哑声开口:“……不必思虑过多。”   殿门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薛敬出现在屏风处,轻声禀道:“太后,清凉殿已经收拾好了。”   郑嘉禾看眼杨昪,嗯声:“我知道了。”   薛敬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郑嘉禾执起案上的紫砂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水。   “当然,怎么做还是取决于你。”她眸中含笑,声音轻柔,“我总是盼着你能好的。”   杨昪低垂下眼,看见她递过来的杯盏。嫩如葱根的指尖,轻轻地捏着杯沿,对比分明,让他本就躁动难安的心,愈发痒了一些。   “我不会放弃摄政。”杨昪强忍下攥住那只不住在他眼前轻晃的手的冲动,平着声道,“但我会尽量以你的意思为先,阿禾。”   他亲昵地叫她的乳名,目光牢牢锁定在她的面上:“只要你……”   只要你安心做一个摄政太后,不要像皇兄密函中所说那样,妄图颠覆大魏江山。   但杨昪没说出口,他伸手接住杯盏,杯壁温热,与他相触的另一头,正是她细嫩白腻的指尖。   郑嘉禾却像被烫到一样,猛然缩回了手。   她别过头,耳根渐渐升起热度。   杨昪看着她的反应,怔愣一瞬,才意识到,刚刚他未尽的话,结合着他的动作,会带来多少歧义。 第6章 过往 太后与皇兄关系好吗?   杨昪神色自如地将杯盏递到嘴边,低头轻抿一口,没有解释。   他与皇兄关系一般,当然不可能仅仅因为一道密旨就回京。她若会错意……那刚好,正中下怀。   良久,郑嘉禾轻声开口:“三弟,你回去吧。”   杨昪挑眉看她:“你怕了?”   郑嘉禾垂下眼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昪掀起唇角。   听不懂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不能逼太紧,只需要让她知道,在她心中起一些波澜,就够了。   反正来日方长。   杨昪起身,如来时那样躬身,礼数周全:“臣告退。”   转身离开。   过了会儿,琉璃入内,一边弯腰收拾案上的杯盏,一边道:“娘娘,奴婢刚刚在外面碰见余和了。他给奴婢送东西,奴婢没要。”   郑嘉禾随口问:“送的什么?”   琉璃脸有些红:“是塞北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是他随秦王殿下行军打仗时得的。”   郑嘉禾侧目,打量她几眼:“想收便收,不想收便拒绝,这是你的事。”   琉璃一愣,垂下头道:“诺。”   郑嘉禾歪在榻上,捋了会儿思绪,待琉璃收拾完毕,正要离开的时候,出声叫住了她。   “你觉得,我与秦王是什么关系?”   琉璃迟疑:“是……”   郑嘉禾道:“直说无妨。”   琉璃头垂得更低:“名义上看,自然是叔嫂关系。但……但奴婢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喜欢您。而您从前也……也……”   “也是动心了的。”郑嘉禾轻飘飘接过她的话。   琉璃紧张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郑嘉禾有些疑惑,“有这么明显吗?”   琉璃道:“娘娘您不知道,当年您与先帝成亲当晚……秦王殿下从东宫离开,直接去了春雨楼,烂醉到天明。奴婢也是后来从余和嘴里听说的。不过那时候您已经是太子妃了,与先帝琴瑟和谐……奴婢不敢让您知道,也主动疏远了余和他们。”   “现在就敢让我知道了?”郑嘉禾自言自语,想着杨昪回京后的种种试探,陷入思考。   琉璃却并不知道郑嘉禾的意思,一时脸色发白:“娘娘,您如今是太后了呀……”   已经是太后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琉璃躬身告退。   郑嘉禾想着今日杨昪来见她,二人之间的种种试探,轻笑了一声。   他们都不再单纯……深宫六年,早已将她所有的少女情思,消磨得一干二净。而他在边疆三年,见过多少风浪,又岂会始终如一?   就算是如一……他喜欢的,也不过是从前那个与他一起在太兴堂上学,与他嬉笑玩闹的天真少女罢了。   而她老了,心态老了。   郑嘉禾想起先帝看她时那厌恶的眼神,淡淡一哂。   男人总喜欢年轻的、娇憨的、纯真的柔弱女子,比如曾经的云贵妃。先帝将她养在宫外,育有一子,后来接回宫更是万千宠爱,百般呵护。对着郑嘉禾这个皇后时,却骂她心肠歹毒,狡诈多端。   如果杨昪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的人,那他的反应大概也一样。   万幸,他不知道。   不知他看着她脖颈低垂,轻声细语地示弱时,会不会念起过往那个娇俏天真的少女,对她有一丝怜惜?   郑嘉禾不想管那么多。阴谋阳谋,达到目的就行。她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绝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   ……   永安寺坐落在东城太禺山上,是前朝皇室所建,延续至今,一直是远近闻名的皇家寺院。   宫中那些犯了错的、皇帝驾崩后无子无女的妃嫔,往往都会被送到这里清修。   是日天晴。明镜住持带着几个小沙弥迎上前来,朝着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妇人倾身一礼:“太皇太妃。”   来人是景宗皇帝曾经的宠妃,也是长宁公主的生母。姚姓,为了与当今小皇帝的生母刘太妃做区分,下头的人常唤她姚老太妃。   她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是太后身边的颜慧颜女官。   姚老太妃脚步未曾停留,径直朝院内走去,口中道:“明镜住持不必管我,我是来看太皇太后的。”   明镜低头道:“是。”   他看着姚老太妃远去的背影,轻一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盘腿坐在蒲团上,正敲着木鱼的女尼转头望去,只一眼,就变了面色,冷声道:“你又来了。”   姚老太妃笑着走上前去,在她身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太皇太后,你这可不够专心啊。既然是为我大魏诵经祈福,怎么我开个门,你就停下来了呢?”   太皇太后把木鱼扔在地上,狠狠地瞪她一眼,咬牙:“滚出去。”   “这就受不了了?”姚老太妃叹气,悠悠道,“当初您把我弄到这永安寺受尽欺辱的时候,也没想过如今咱们会换了位置吧?”   “……你堂堂景宗皇帝的贵妃,如今竟依附于郑氏一个小辈,你这老脸也不嫌臊!”   姚老太妃听她提起郑嘉禾,神色冷淡了些:“不然呢?继续讨好你?起码是她把我从这永安寺接回宫的。她以前是长宁的伴读,她很孝顺我。而你呢?你只会算计我,算计长宁,害得她嫁去那么老远,到今天也没个音信回来!”   景宗在位时,边境骚乱不断。长宁公主是在先帝继位前一年,去往乌兰和亲的。后来先帝登基,秦王自请去北地镇守,曾大败乌兰,打听过长宁公主的下落,但那时才知,长宁公主嫁去没多久,乌兰的老可汗死了,她就失踪了。   姚老太妃每思及此,便觉得肝肠寸断。   “我告诉你,”姚老太妃冷笑一声,“长宁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会放过你,让你轻松地去死。你就给我在这儿好好诵经干活,少做手脚。你以为你那儿子给你留的那些人管用?”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醒醒,你儿子都死了,是先帝了。你唯一的希望,不就是被关在慎王府的那个孙子吗?可你别忘了,他身上有谋逆的罪名,郑太后随时都可以赐死他。你若不在乎他的命,你就尽管折腾吧。”   “你!”   姚老太妃站起身,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太皇太后怔愣许久,慌忙叫道:“苗姑,苗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快步走来。   “她知道了!郑氏发现了?!”太皇太后紧紧地抓握住苗姑的手,神色有些癫狂。   苗姑低下头:“是……太皇太妃是带着颜女官一起来的,就在刚才,颜女官带着那些官差,把明芳、关平几个都抓走了。”   ……   时值正午,日头高悬。   从永安寺离开的姚老太妃所乘马车却坏了。她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提裙,看着马车上断了的车轴,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新马车还得多久才能到?”   她身侧的女婢低声:“约莫两刻钟……可惜颜女官走的早,要不然娘娘还能与她共乘。”   颜慧来捉了人就走了,是姚老太妃每次来,都喜欢与太皇太后说许多话,刺她一刺,这才耽搁了时间。   “太久了。”姚老太妃怕热,团扇挥得更厉害,“我本还想着赶到正午的时候回宫用膳,现在看来,还不如在永安寺用点斋饭。”   女婢踮着脚给她撑伞遮阳,另一手也拿着扇子努力扇风。   过了会儿,姚老太妃叹口气道:“别扇了,我去车里坐会儿吧。”   女婢应一声,正要扶着姚老太妃上车,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声唤。   “夫人可是太皇太妃?”   姚老太妃疑惑转身。   来人笑道:“我家王爷有请。”   一辆朴素简单的青灰色马车停在路边,小厮掀开车帘,姚老太妃便看见车中男子那有些眼熟的脸。   姚老太妃想了一会儿,恍然道:“秦王。”   杨昪起身下车,朝姚老太妃拱手一礼:“姚母妃。”   姚老太妃打量着他,抿唇笑道:“早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在这儿碰上。我得有四年多没见过你了,这变化可真大。”   杨昪自幼丧母,是姚老太妃时不时照料一下,才得以平安长大。但后来长宁出事,被迫远嫁,姚老太妃来永安寺带发修行,他们就再没见过了。   杨昪面上浮现一丝浅淡笑意,侧身道:“姚母妃上这辆车吧,儿臣护送您回宫。”   小厮牵过来一匹马,杨昪接过缰绳,蹬鞍上马。姚老太妃思忖片刻,道:“也好。”   亦提裙上了马车。   姚老太妃带着的那些侍从也跟了过来。杨昪骑马行在车旁,姚老太妃掀开车窗布帘一角,神情严肃了些:“老三,我有话要问你。”   杨昪颔首:“您说。”   “之前你在乌兰,果真没找到我儿长宁?”   “确实不曾。”   “那……那也没什么线索吗?”姚老太妃急急地盯着他。   “当年乌兰老可汗死后,大王子和二王子争位,部落里乱了一阵。后来二王子继位,按照乌兰习俗,皇姐应该再嫁给新可汗……但是她与新可汗成婚那天,大王子旧部发动叛乱,皇姐就失踪了。”   姚老太妃咬紧牙关:“那些可恶的蛮人!”   杨昪顿了顿,续道:“儿臣问了许多人,最后的线索应该指向西域,只是大魏去往西域的路早在几十年前就断了。”   “西域?!”姚老太妃大惊失色,“若是北戎六部,好歹还与大魏互通有无,慢慢找也能有点希望,可若是西域……这,这得上哪儿去寻啊。”   姚老太妃说着,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连忙放下帘子:“罢了,你能帮着找,我已经很感谢了。剩下的,我再求求太后娘娘……”   杨昪扫一眼晃动的车帘,问:“姚母妃是在去年夏天搬回宫里的?”   姚老太妃笑了笑:“是啊。还多亏了太后,她总是念着曾经与长宁一起读书的情分,惦记着我。”   杨昪沉默一瞬,说:“太皇太后……似乎也是那个时候,来到永安寺带发修行的。”   姚老太妃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哼笑,杨昪垂下眼睫。   “你常年在外,或许不知,”姚老太妃说,“当时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曾与先云贵妃合谋,妄图揽过主政大权,只是那云贵妃实在是不争气,她父亲有不臣之心,行事猖狂,被太后抓住把柄,一家子都上了断头台,只剩下废太子,被贬为慎王,到现在还在王府关着。”   杨昪有所耳闻。   郑嘉禾也就是在收拾了废太子之后,成了长安城实际掌权人的。   “兴许是太皇太后觉得愧疚吧,便主动说来永安寺带发修行,为大魏诵经祈福。然后过了没两天,我就被郑太后接回宫了。”   隔着帘子,杨昪看不见姚老太妃的表情,只听得出她语气有些轻快,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不管旁人怎么想,”姚老太妃道,“我自己是很感谢郑太后的。当年要不是太皇太后,我的长宁也不会嫁去那等蛮荒之地。郑太后把我接回宫,她就于我有恩。老三,你说是不是?”   杨昪:“嗯。”   姚老太妃印象中的秦王,也一直是这般话少。因此她没觉得什么异样,依然自顾往下说,讲了不少她回宫之后与郑太后相处的事。   杨昪突然问:“姚母妃是与颜女官一同来的永安寺?”   姚老太妃一愣:“是啊。怎么了?”   “姚母妃可知,颜女官来是做什么的?”   “这我怎么知道?”姚老太妃下意识否认,“左右不过是按太后的吩咐做事罢了。”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   姚老太妃掀开车帘一看,讶然笑道:“原来已经到宫门了,我只顾与你说话,不妨时间过得这般快。”   女婢来扶姚老太妃下车,杨昪亦下马,沉默片刻,问:“那太后与皇兄……关系好吗?” 第7章 赏花 秦王要一同去赏花吗?   姚老太妃正弯腰捶着坐得有些发麻的腿,闻言一顿,笑说:“若是不好,先帝能放心把江山托付给她?”   她睨一眼杨昪,直起身道:“我回去了,今天谢谢你送我。往后若得空,可以来宫里找我说话。”   杨昪拱手:“恭送姚母妃。”   姚老太妃摆摆手,带着侍从们入了宫门。   女婢疑惑道:“娘娘为何与秦王那般说法?”   姚老太妃撇撇嘴:“我如何说重要吗?他相不相信,还是取决于他自己的认知……若真想知道,问太后不就得了?从前他们小的时候,除了长宁,太后就与他走得最近,还当我不知道呢。”   女婢笑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姚老太妃眯了眯眼,毫不在意道:“太后走到今天,这般威望,还有什么可怕的?除非那老三糊涂,硬要与她对着干……我敢打赌,只要老三与太后一条心,就再没什么势力能毁掉太后如今的地位。”   女婢附和道:“您说的是。”   姚老太妃却又叹气:“不过谁知道呢?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测啊。”   ……   新科进士放榜的第九日,朝廷在畅春园设赏花宴。所有新科进士与王公大臣都会到场。往年宴席惯例,那些大臣家中的夫人也会带着自家女儿赴宴,有看得上眼的,就挑一个佳婿回去。   杨昪步入园中,正看到前方三三两两的人群。有两个衣着鲜艳的少女从旁走过,一个穿着碧绿衣裳的少女道:“你瞧见今年的探花郎了吗?他可真好看!”   “早瞧见了,之前新科进士骑马游街的时候我就挤上街看过了,一众进士中,独他相貌最为出尘。不过那天他好像有什么事,中途就被人叫走了,我想跟过去看,却被那些官兵挤开了。”   绿衣少女“啊”了一声,有些失望:“那多半已经被人盯上了。我还想去求我父亲,让他帮我说说呢。”   大魏民风开化,长安城这些姑娘们,惯是如此大胆,热情奔放的。   杨昪充耳不闻,正要从她们身边走过去往宴席,却又听见另一个少女说:“你想得美,人家现在在暖阁与太后吃酒呢,往后飞黄腾达还用说?怎么会轮得上你。”   绿衣少女一愣:“这么快就面见太后了?”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们就算来畅春园赴宴,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暖阁二楼的天颜,往后仕途发展,都是一步步从基层做起,按章程来。如今大魏太后主政……虽说最近回来了一个手拿先帝密旨的秦王,但他融入长安政局也需要时间。   这么快就能与太后坐在一间屋子吃酒,简直让人瞠目。无怪乎绿衣少女惊讶了。   “当然。”那少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挑起眉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相貌俊朗的青年才俊,仕途亨通不是很正常吗?”   两人渐渐走远了。   杨昪停下脚步,转身朝暖阁走去。   他想起来了,新科进士游街当天,他曾在茶馆碰上郑嘉禾,那时候她面见的,就是这个探花郎。   ……   暖阁内传出一阵轻笑。不知那相貌俊秀的探花郎说了什么好玩的,逗得太后直发笑。   守在暖阁外的宫人看见秦王一脸沉郁的表情,没来由瑟缩一下,屈膝行礼:“还请王爷稍候,奴婢这就进去通禀。”   杨昪面无表情。   宫人硬着头皮起身,正要转身进入暖阁,却听见一阵环佩叮咚,内侍掀起帐帘,里面的人竟是出来了。   宫人连忙退到一边。   郑嘉禾正与宋婴说笑,宋婴站在她的身侧,微微躬身,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扶着郑嘉禾的胳膊,提醒她注意脚下台阶。   杨昪脸色更沉了沉,目光落在宋婴那双手上。   白白净净,细腻修长,一看就是读书人未舞刀弄枪、干过粗活的手。   一时气氛有些凝滞。下一刻,郑嘉禾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阶下,一动不动望着他们的秦王殿下。   宋婴亦是一愣。   郑嘉禾含笑道:“你怎么来了?”   她又偏过头,向宋婴介绍:“这是秦王。”   宋婴松开了扶着郑嘉禾胳膊的手,微微迈开一步,躬身行礼:“草民宋婴,参见秦王。”   杨昪没理他,只朝着郑嘉禾拱了拱手:“太后。”   郑嘉禾道:“正与宋卿说到他家乡的趣事。他说他家乡开的琼花最好,刚巧这畅春园后院也移栽了些牡丹芍药,我就想带他去看看,让他评一评哪个更好,可否比得上他家乡的琼花。”   “琼花?”   “是呀,”郑嘉禾点完头,又像是刚想起来,补充道,“宋卿是扬州人……”   她嘴角的弧度淡了下去。   杨昪抬目,眸光与她交错的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从前。   琼花乃扬州名花。十二三岁,大概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又最为无忧的时候。郑嘉禾读诗读到“春尽琼花作雪飞”,万般向往,杨昪跟她说,他以后去求父皇把扬州作为他的封地,然后他带她一起去扬州看琼花。   可惜并没有实现。   他们一个入了宫门,被困于四方天地,一个去了西北,与黄土风沙为伴。   郑嘉禾微微垂眸,轻声问:“秦王要一同去赏花吗?”   杨昪静默一瞬,那满腔的沉郁之气,因忆起往事而稍被压制。他低声开口,语调还有些硬:“……太后早去早归,臣有些事,要与太后商议。”   郑嘉禾诧异地看他一眼,颔首道:“好。”   宋婴又走上来,陪侍在她的身边,两人便越过秦王,带着宫人们往后园去了。   宋婴唇角含笑,嗓音清润,如珠落玉盘:“草民是第一次见到秦王殿下,倒与想象中不同。”   郑嘉禾目光扫过周遭景致,闲闲问道:“如何不同?”   宋婴道:“素闻秦王殿下弑杀之名,其战功赫赫,名震西北,草民便以为,殿下总该是……”   他顿了一下,笑说:“今日一见,倒觉得秦王殿下比传言中要亲和许多。”   郑嘉禾扬眉:“你是不是想说他凶神恶煞,可止小儿夜啼?”   宋婴连忙告饶:“太后赎罪,是草民僭越了。”   本就是闲聊,郑嘉禾倒不会因此生气。何况说的是杨昪,又不是她。   郑嘉禾回忆了一下:“他从前读书读得也很好,是后来才弃笔从戎的。”   宋婴眉目低垂,神色不动,却暗暗把这话记在心里。   听这意思……太后与秦王以前似乎很熟?   ……   杨昪望着二人走远。他看着他们又开始说笑,郑嘉禾侧耳倾听,一副认真专注的模样。   小人。   礼部选出来的探花郎,就这本事?   余和眼观鼻鼻观心,跟个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见自家王爷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方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咱们现在是……”   “随便逛逛吧。”   杨昪眯眼看了看刺目的日光,大步离开暖阁。   刚走没两步,迎面走过来一个一身暗红官服的官员,身边还带了一个身穿蓝袍的青年。   杨昪随意看了一眼,是礼部员外郎。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礼部员外郎老远看见杨昪,当即加快步子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笑:“秦王殿下!”   杨昪顿住步子。   礼部员外郎躬身下拜:“下官参见王爷。”   他指了指跟自己一同过来的蓝袍青年:“这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第二甲第一名,名叫赵湛。”   赵湛拱手:“草民拜见王爷。”   杨昪嗯声道免:“什么事?”   礼部员外郎直起身子,道:“下官也就是刚刚才得知,这位赵郎君来自并州……”   赵湛腼腆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信封:“这是草民家中族长的举荐信,还请王爷过目。”   并州,赵姓。   那是杨昪的母家。   杨昪神情平淡,伸手接过信封,当着他们的面拆开来看。   礼部员外郎恭维道:“当初阅卷时,下官就对这位赵郎君的文章印象深刻,刚刚得知他是王爷您的亲族,那就难怪了!”   的确是杨昪母家的人,按血缘关系,似乎要称一声表侄。   这么大的表侄。   杨昪把信交给余和收着,背过一只手,照常勉励一句:“不错。”   他想了想:“认识宋婴吗?”   赵湛接话道:“王爷可是说今年的探花?草民与他住同一家客栈,倒是还算相熟。”   “他才学如何?”   “这……”赵湛迟疑。   礼部员外郎连忙道:“论文采,应是赵郎更为出色。”   杨昪“唔”了一声,神色不动,显然不信他的话。   就仿佛在说,既然赵湛更好,为何名次还排在后面。   礼部员外郎踌躇片刻,犹豫道:“这位宋郎,虽文采稍逊一筹,但胜在相貌风流……也不算辱没探花一称……”   他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秦王殿下为何要与一个探花郎较劲?历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探花郎都是长得最好看最风流的,这能有什么疑问?   然后他就感觉到秦王周遭的气压更低了一些。   杨昪指指赵湛:“本王刚刚看见他在后园,你去把他叫过来。”   他看着赵湛有些迷惑的神情,顿了一顿:“快一点。” 第8章 温热 我想要的是你。   畅春园后院花团锦簇,艳阳高照。   郑嘉禾步至一临水小榭,倚栏而坐。她单手托腮,看向坐在另一面的宋婴,掀起唇角:“与宋卿说话倒是让人愉悦。过两日朝廷封官的旨意就会下达,想过要去哪里么?”   本朝进士封官,是吏部上下根据进士们科考的名次以及其身家背景授官。像状元、榜眼、探花一类,一般是去翰林院任职,余者可能会被封去做县官。当然也有例外,那些背景雄厚,或是才华格外出众的,自不能按常例去看待。   宋婴微微低首,谦逊道:“但凭太后旨意。”   郑嘉禾唇角的弧度便更大了些。他说的是“太后”,不是朝廷,这中间的意义很不一样。   “不过……”宋婴踌躇一下,道,“之前草民不知太后身份,有一事欺瞒太后,草民思索良久,还是要向您坦白。”   郑嘉禾:“什么?”   宋婴:“草民……草民家中并无未婚妻。”   郑嘉禾一愣,而后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宋婴白白净净的脸再次涨红。   “我还以为是什么,”郑嘉禾往后靠了靠,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以为能瞒得住我么?宋卿,我要用你,怎么会不让人好好查你?”   她看中宋婴,自然不是只凭他的名次、或是相貌来的。她不仅了解他的身家背景,看过他的考卷,连他在客栈的一言一行,都有人专门记下了汇报给她。   当然,这只是为了确定宋婴是不是她想要的臣子。在决定把他收为己用之后,她的人就悄无声息地撤了回来。   宋婴汗颜。   郑嘉禾打量着宋婴,这个温润如玉,说话妥帖,进退有度,却偏偏容易脸红的探花郎,倒真是赏心悦目。   然而她眸光随意一扫,看见宋婴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隐约的身影,皱了皱眉:“那是谁?”   瞧着鬼鬼祟祟的。   立时有卫士过去,把那人领了过来。   赵湛冷汗涔涔,躬身行礼:“拜见太后娘娘……草民乃今年的新科进士赵湛,无意惊扰,实在是有事要寻宋兄。”   郑嘉禾对这人没印象,不过她该与宋婴说的都说完了,便直接点头,对宋婴道:“去吧。”   宋婴疑惑地看赵湛一眼,拱手应是。   赵湛没想到太后这么容易说话,一时受宠若惊,连忙道谢,方与宋婴一同告退离开了。   宋婴问:“赵兄有何要事?”   赵湛不答,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然而他带着宋婴去了刚刚碰见秦王的小道上,却哪里还有秦王殿下的影子?   ……   郑嘉禾回到暖阁。   不出意料地看见杨昪正坐在案前,手上端着一个酒杯,慢吞吞地品尝。   郑嘉禾鼻尖嗅到一丝酒香。那是刚刚她和宋婴坐在这里时,饮用的那种酒。   郑嘉禾停顿片刻,走了过去,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好喝吗?”她问,不等杨昪答,又笑着说,“此酒名为’子衿’,是去年秋天膳房新酿制的,初时觉得苦,等入喉之后再品,又会觉得香甜。我尝过一次,就喜欢上了。”   “子衿,你起的名字?”   “对呀。”   杨昪放下酒杯,低声:“你之前从不饮酒。”   晚宴那次,他见她坐于高台之上,一杯接一杯的饮,仿佛丝毫没有不适。她甚至还步下高位,敬了他一杯。   那时他就想问了。   郑嘉禾笑意自然:“人是会变的嘛。就好像维桢你,不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吗?”   维桢是他的字。   两人同年同月生,生辰只差了一个时辰,却分开在前后两天。大的是郑嘉禾。也因此,曾经他们在太兴堂一起读书时,郑嘉禾就喜欢喊他弟弟。   虽然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差,哪门子的弟弟都不算。但她偏喜欢这样叫,就好像是为了故意惹他生气,看他板起脸,又不忍心呵斥她的样子,她就会很开心。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叫他的字,就像现在一样。   久违的称呼。六年了。   杨昪恍惚了一瞬,抬目对上她的眼睛。   “哪里不一样?”   “黑了,”郑嘉禾大大方方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不过也更成熟了,看着挺硬朗的。至于其他的,我暂时还看不出来。”   “你还想看什么其他的?”   “……”郑嘉禾一时凝噎。   除了外表,他哪儿都没变,包括他的心。   这般思绪在杨昪心中转了一圈,他转了话题:“刚刚那人是谁?”   “你不是知道嘛,怎么还问,”郑嘉禾斜他一眼,倒有些嗔怪的意味,“我看他谈吐不凡,文采斐然,便召来见见。”   杨昪被她这一眼撩拨到心弦,心跳慢了一拍。他微微垂目:“之前在茶馆,你就见过他了。”   “是啊,”郑嘉禾承认的很利索,“如今朝中缺人,正好借着这次科考,多提拔些新贵,不好么?”   “是朝中缺人,还是你缺人?”杨昪思绪不太集中,他脑中飘过这句话,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郑嘉禾脸色倏地一变:“你什么意思?”   杨昪一时怔住,面上闪过一丝懊恼。   郑嘉禾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恼怒,她瞪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先帝不信任我,你也不信任我?”   “阿禾……”杨昪低声唤她,想要补救,却被郑嘉禾打断。   “当时先帝病重,你以为朝堂上那些事,是谁撑起来的?便不说那些,当年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差点被景宗废掉,是谁帮他坐稳太子之位的?”郑嘉禾气得手都在哆嗦,“如今呢,我抚养着一个非我亲生的皇帝,承受天下人的怀疑,还要提防所有可能的危险。我以为至少你回来了,可你也在猜疑我?你以为我想当这什么摄政太后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用解释吗?”郑嘉禾看着他,冷笑了一下,“你若果真觉得我图谋不轨,只管动手,反正你手底下有二十万的玄甲军,谁不认你护国大将军的威名,你振臂一呼,自然从者众。”   当时她听说他偷偷带着人回京的时候,几个亲信都劝着她先下手为强,千万不能等他回来,因为这局势瞬息万变,不知什么时候就失了先机,再无翻身之地。   可她没有。   了解他的性情,觉得他不会造反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心软了。   那时候她抱着年长衰弱的雪球,想起儿时在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还记得他离京之前,曾多次暗中相助于她和先帝。虽然明面上没有说过,但她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她看着他回京,看着他拿出先帝密旨来压她,来分她的权,她也始终没有觉得,他们会走到什么鱼死网破的地步。   可他的确是在怀疑她,防备她。   虽然这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   郑嘉禾绷起下巴,一手撑着桌案,作势起身:“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懒得与你再周旋了。”   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阿禾。”   他力道极大,让她不得不又坐了下来。   杨昪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轻轻叹气:“不要这样说……我是向着你的。”   他低下头,将她的手腕拉近,轻薄而带着些酒气的吻就落在了她的指尖,惹得她轻颤一下。   “难道我表现地还不够明显吗?”杨昪哑声道,“你不高兴的话,我再不怀疑你了。”   郑嘉禾看着他低下的头颅,怔了一下,有些难堪地撇过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   “……”   “这于理不合,亦不符纲常……但我不想再管那么多了,更何况,阿禾,当初你喜欢的人就是我。”   “……”   “难道你以为,皇兄一道密旨,就能让我回京吗?”   “……”   “我想要的是你。”   他温热的鼻息盘旋在她的指尖,郑嘉禾挣了挣手腕,却更是剐蹭过他的鼻梁和唇,温温软软的,还有些湿热,她立时不再动了。   “你松手。”郑嘉禾低着头,神情有些窘迫。   两人就算儿时关系再好,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眼下他攥着她的手不放,还低下头吻她的指尖,已经是极大的逾矩了。   杨昪却没放开,他只是稍抬了抬头,问她:“你不也没忘吗?”   郑嘉禾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她在宫中设宴为杨昪接风,宴后她与他私下见面,她曾亲口告诉他,自己记得从前的一切,并且很珍惜那些回忆。   她本意是想让他也多念念从前,不要跟她作对,可他还是拿出先帝密旨,当了个摄政王。   这也罢了,儿时的情分在,总不至于撕破脸皮。   可他现在是在干什么?对她一番剖白,然后用她自己的话迫她接受吗?   这并不符合她的本意。   郑嘉禾哑声开口:“所以呢?”   杨昪一愣。   “所以我就要配合你的想法,弥补你从前的遗憾吗?不然你就要对付我,用你的威望、你的兵权、你的人脉威胁我?”郑嘉禾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掌心抽出,一字一句道,“杨维桢,六年了。”   杨昪看着她抽回的手。   “没忘又怎样?我们都变了。”   “……我没变,”杨昪沉声说,“一点都没变。”   郑嘉禾望向他,抬起的眼睫上挂了一丝晶莹。   杨昪心尖忽地一缩,他身体前倾,越过桌案,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刚好接住了那一滴落下来的清泪。   “不是迫你……”杨昪说,“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再怀疑你,你永远不用防备我,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郑嘉禾眼睫颤了颤,她低下头,脸颊落在他的掌心,又几滴泪落了下来。   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她眼中的一片清明。   不,维桢,如果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绝对不会支持我的。 第9章 梳妆 杨昪弯腰,握住了她的脚踝。……   承明殿内。   窗边挂起了厚重的帘子,帐幔低垂,室内一片昏暗。   郑嘉禾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殿内伺候的宫人看见她,屈膝一礼,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杨绥察觉到动静,转了转头,看见是郑嘉禾时,他猛然瞳孔一缩,目中有些惊惧神色。   他看着郑嘉禾向他走来,越来越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皇后……皇后!”   郑嘉禾顿住步子,含笑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杨绥盯着她,快速说道:“朕这就下旨传位给钺儿,同时赐死照儿,朕可以退位,依然由你摄政……至于刘氏,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朕绝无意见。”   郑嘉禾一愣,唇角笑弧更深了一些:“照儿可是陛下心爱的云贵妃所生,如今也说舍就舍?”   杨绥咬了咬牙,狠心道:“谁让他生母不争气,胆敢谋逆。你杀了他,就再没人能威胁到钺儿的地位,朕把钺儿过继给你,你再把刘氏处置了,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正宫皇后,钺儿唯一的母亲……你,你想做太上皇后也可以。”   郑嘉禾哦了一声,点点头:“听起来不错。”   杨绥心头一松,正要缓口气,却听见郑嘉禾又道:“可我杀照儿做什么?他如今不过五岁的年纪,凭添杀孽,我还怕折寿呢。”   杨绥眼睛更亮了亮,毕竟是他与爱妃之子,能留下是最好的。   郑嘉禾慢吞吞道:“还有刘美人,她可是从我宫里出去的,我当然舍不得。”   “所以呀,”她走近榻边,低头望去,“我觉得我还是直接当太后比较好。”   杨绥突然咳嗽起来,他偏过头,一口血吐在了明黄色的枕头上。   如果太上皇健在,其原配皇后应该被称为太上皇后,只有他死了,郑嘉禾才能当太后……   杨绥死死地盯着郑嘉禾垂下来的衣摆,剧烈喘息着:“阿禾……你当真要与朕走到如此地步吗?”   郑嘉禾嫌恶地后退一步,冷声道:“别叫我阿禾,你不配。”   杨绥闭了闭眼:“朕都愿意退位了,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你怎么还不满意?”   郑嘉禾笑了一下:“当初我与陛下成婚,你忘了你是怎么许诺的吗?你说你喜欢我才去求景宗皇帝赐婚的,你说你会好好爱护我,你的后宫,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可是陛下,你说的那些话,不是都喂了狗么?”   杨绥张了张嘴:“朕……”   “不过我是无所谓的,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能靠得住。”郑嘉禾转身走到窗边,拉开帐帘,室内顿时亮堂起来,“当初我被陛下软禁到椒房殿,过得日子还不如你现在呢,我起码不短你吃穿用度,让人好好伺候你。你劝我知足,那你怎么不知足?”   郑嘉禾自问自答下去:“因为你也知道我靠不住。我被解禁那天,从椒房殿出来,看到久违的晴空,那时候我就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掌控权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陛下,你的儿子,我的养子,也是靠不住的。”   杨绥心头一跳:“你什么意思?钺儿你也觉得靠不住?那你……你……”   他细细品着郑嘉禾的话,勃然大怒:“你想一直把控朝政,而不是只做皇后、太后?!牝鸡司晨,成何体统!你这样下去,我大魏江山危矣!”   “这样就有亡国之危了?”郑嘉禾觉得好笑,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绥,“陛下利用我一介女流,坐稳太子之位时,不觉得要亡国;残害手足,诬陷忠良时,也不觉得要亡国;想要废后,颠倒嫡庶时,仍不觉得要亡国。如今我只说我要把控朝政,你就觉得要亡国了……那就亡了吧。大魏立国三百余年,气数该尽了。”   “你!”杨绥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他端起床头案上的杯盏,朝她砸了过去。   啪得一声。   郑嘉禾睁开眼睛。   眼前珠帘晃动,杨昪坐在榻边,刚把一只杯子放到案上。听见动静,他转过头,看向郑嘉禾:“吵到你了?我不小心碰到了……”   郑嘉禾没说话,她一臂撑着矮榻,坐起身来,觉得头还有些发懵。   那会儿她靠在杨昪肩上哭,后来累了困了,就歪在榻上小憩,没想到睡着了。   “我睡了多久?”郑嘉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半个时辰吧,”杨昪撩起珠帘,把它挂到一侧的玉钩上,又端起案上瓷杯,递到她的唇边,声音温和,“喝点水么?”   郑嘉禾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小啜了一口。   杨昪收回杯子,又适时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为她沾了沾嘴角。   “头发都睡乱了,”杨昪唇角弯起淡淡的弧度,目光在她面上徘徊,“要梳理一下,才能出去见人。”   郑嘉禾哦了一声,伸腿去够榻边的鞋:“那你出去吧,把琉璃叫进来。”   杨昪弯腰,握住了她的脚踝。   郑嘉禾动作一顿。   杨昪给她把鞋穿上,细心地为她整理好裙摆,低声问:“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郑嘉禾怔愣片刻,看向他头顶的发冠:“你会么?”   “我以前给你梳过的。”   的确梳过,郑嘉禾思绪飘忽一瞬。   “可我现在的发型跟之前又不一样。”   “那你教我,”杨昪坐直身体,看着她,“你指挥,我按你说的来。”   “……”郑嘉禾沉默半晌,“行吧。”   她看看他的手,想起刚刚这双手还在摸她的脚,又有些嫌弃地补充道:“你先去净手。”   “……”   杨昪故意伸手在她裙子上拍了拍,郑嘉禾“哎呀”一声躲开,条件反射般踹了他一下。   杨昪再次握住她的小腿,无视衣袍上被她踹出来的痕迹,给她把脚摆正,无奈地笑了笑:“好,等我去净手。”   他起身走到隔门处,掀开珠帘,去了外间。   一阵珠玉撞击的清脆声响,郑嘉禾望了一会儿那不断跳动的帘子,方低下头,想起之前的梦境来。   那是先帝驾崩前一个月的事,估计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先帝发觉她的打算,给杨昪留了密旨吧。   先帝不可能只留这么一个后手,毕竟他也怀疑过她和杨昪的关系……那他另外的安排,又是什么呢?   杨昪很快回来了。   他走到郑嘉禾面前,微微弯腰,朝她伸出了略带些潮意的手。   郑嘉禾仰头看他,把手搭了上去。   两人走到梳妆镜前,杨昪扶着她坐下,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向琉璃镜中映出的人影:“还按现在的样式梳?”   “当然。”   要不然她出去,岂不是谁都能看出来她在暖阁睡觉了。   杨昪便伸手,把她头上的簪钗一根根取下。她今日要见新科进士,打扮得还有些正式。   郑嘉禾转转脑袋,对杨昪说:“你要是梳坏了怎么办?”   杨昪把她头发全散下来,拿了木梳一点点梳顺,闻言问道:“你想怎样?”   郑嘉禾眉梢微挑:“那你就一个月不许见我了。”   杨昪绷住脸,看了镜里的她一眼,语调严肃:“不行。”   那可由不得你。郑嘉禾心说。但她还是坐正了身体,收起玩笑的神情:“那你还不快点给我梳头?”   好歹若是梳坏了,有机会改。   这一梳折腾得就有些久。   杨昪毕竟不太熟练,有几次不小心扯到她的头皮,惹得她痛呼,他就赶紧松开一些,一来二去,都有些不敢用力了。   最后还是在郑嘉禾的帮助下,才把头发挽好。   他拿起案上的簪钗,往她头上戴。   那带着些温热的手指,就时不时擦碰过她的耳朵,脖子,和侧脸。   天色暗了下来,火红的夕阳透过纱窗,照射进室内,给两人的身上都增添了一分朦胧的色彩。   杨昪打开抽屉,找到一盒唇脂,他用指腹在上面打圈,沾了一些鲜艳的颜色,方转过头,望向郑嘉禾。   郑嘉禾也看着他。   良久,她才微微低头,嘴唇翕张,闭上了眼睛。   有温热的指尖落了上来,轻点,捻动,反复触碰。感官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灵敏,让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唇上那一处,直到她听见杨昪在她耳边说:“好了。”   郑嘉禾睁开眼睛,直接望向镜子。她看到镜中妆点完毕的年轻女子,觉得有些神奇。   明明是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妆容,可她好像就是比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年轻了。   心理作用吧?   郑嘉禾在心中自嘲一番,拢起袖子站起了身。   “该回宫了,外面的宴席都散……”她转身正要往外走,却突然顿住。   只见杨昪低着头,那刚刚给她涂抹过口脂的手举在唇边,被他舔了一下。   而他的眼睛,还向上看着她,目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就像是一头看中猎物的饿狼。   刷得一下,郑嘉禾觉得自己从脸红到脖子根。   “孟浪!”   她斥他一句,提起裙摆绕过他,匆匆离开内室。   杨昪紧随其后。他倒是慢悠悠的,看见那些宫人们簇拥着郑嘉禾,依然走到她的身边。宫人们迫于他的威慑,而且太后也没发话,倒是默认了他的举动。   一行人绕到前院,宴席果然散了,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宫人在收拾东西。杨昪一直把郑嘉禾送到畅春园正门处,看着她上了回宫的马车,方折身回返。   余和在这时迎上前来。   “这是赵郎君留下的名贴,”余和道,“他下午一直想求见王爷,但是没能得见。”   杨昪“唔”了一声,他倒是把这回事忘了。   他还记得那会儿是让这个赵湛去把宋婴叫走,赵湛果然听话,没多久,他就在暖阁等到了郑嘉禾。   至于现在……什么宋婴,什么探花郎,什么扬州……有何干系?   如今能触碰到她的,也只他一人而已。 第10章 爬窗 王爷还是从正门进来吧。……   畅春园赏花宴没过几天,朝庭就颁布了对新科进士们安排的诏令。   诏令一如往常,状元、榜眼、探花去了翰林院,其余的被安排去六部等其他衙门任职,或外放去了其他州县。   然而不同寻常的是,探花郎宋婴不仅在翰林院担任编修,还被点做了个“凤仪台参事”。凤仪台由太后新组,不属于以往三省中任意一个部门,而是直接听太后号令。其中不仅有宋婴以及另外的两个新科进士,还有许多从尚宫局走出来的女官。   诏令一出,立时便引起朝堂哗然。   有人觉得这所谓凤仪台不成体统,又有人敏感地察觉到太后的目的似乎不同寻常……一般来说,太后如今代幼帝执掌朝政,想要颁布诏令,要先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批,尚书省执行,尚书省和中书省的长官都是太后的亲近之臣,门下省侍中曹应灿的情况却有些复杂。   曹应灿大人年逾六十,历经三朝,一身正气,当初先帝娇宠云贵妃,立云氏子为太子,乱尊卑嫡庶,那废后的召令就是被曹大人带头驳回的。他和门下省几位大臣跪在承明殿前,丝毫没有退缩,硬是逼得先帝不得不收回诏令。   在那个动荡的时刻,曹大人与当今太后达成了短暂同盟。如今先帝驾崩,太后临朝称制,曹大人却成了制约太后的有力打手。   一个月前,秦王送到长安的先帝手令,即是由曹应灿大人在朝堂上当众公布,为秦王殿下以先帝之名回京摄政提供了重要支持。   如今这凤仪台……太后恐怕是不满足受制于人,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吧?   下面的人心思各异,猜测不断。如今住在蓬莱殿的郑嘉禾却没心情管那么多。   她蜷缩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也紧紧皱着。这初夏时节,哪怕怀里都抱了一个热水罐,她依然时不时打一个冷颤,难以忍受腹部传来的疼痛。   琉璃拿帕子给她擦着额头的冷汗,心疼道:“一年多了,娘娘一直这样,之前有王太医调理,还有点用,如今王太医不在了,太医院剩下的那群太医可真是没用!”   颜慧正巧端着热茶进来,闻言扫一眼琉璃:“你去拿个毯子过来,我来服侍太后。”   琉璃哦了一声,站起身。   颜慧端着茶走过来,跪坐在郑嘉禾身边,把热茶往她嘴边送。   郑嘉禾疲惫地抬了抬眼,就着颜慧的手小啜一口。   颜慧看看身后,确定琉璃已经出去了,方小声说:“娘娘,要不……把王太医找回来吧。”   郑嘉禾没吭声。   颜慧道:“奴婢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办,把王太医悄悄接到郑府,不让旁人发现。”   郑嘉禾喝了几口热水,觉得舒服了一些,摇头道:“不必了。”   反正每月就这么一次,忍忍算了。   颜慧见她拒绝,便也不再劝。   正这时,房门外传来动静,琉璃入内,手里拿了个小毛毯,过来给郑嘉禾披上,一边道:“娘娘,秦王殿下来了,正在殿外等着。”   郑嘉禾皱了皱眉。   本能的,她不想现在这副病弱模样被人看见。她哑声开口:“替我拒了吧。”   琉璃低眉道:“诺。”   她起身出门,过了会儿又回来道:“秦王殿下已经走了,不过他问奴婢娘娘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奴婢说娘娘只是有点不舒服,然后他就走了。”   郑嘉禾闭着眼,没有出声,似乎是已经睡着。   琉璃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太后不会再有什么吩咐了,便屈膝一礼,退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郑嘉禾闭目养神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窗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阿禾。”   是杨昪的声音。   郑嘉禾倏地睁开眼睛,陪侍在一边的颜慧也坐直了身体,用眼神询问地看向郑嘉禾。   默了片刻,郑嘉禾向颜慧使了个眼色。   颜慧便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杨昪负手而立,越过颜慧往屋内看了一眼:“阿禾。”   颜慧道:“王爷还是从正门进来吧。”   她说完,又关上了窗,转身出门去给宫人交代。   过了会儿,杨昪步入屋内。   郑嘉禾已经坐起了身,她靠在隐囊上,身上盖着小毛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她有气无力地看杨昪一眼:“你做什么呢,非要见我。”   杨昪看见她这般虚弱模样,有些惊讶,又有些心疼。   他快步走来,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你怎么了?”   郑嘉禾摇摇头:“老毛病犯了,歇一会儿就行。”   “老毛病?”杨昪眉头微皱,两手攥住她的指尖,“我怎么不记得你以前有什么老毛病?”   在他印象里,她一直是活蹦乱跳的。郑家人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怎么会有什么老毛病?   郑嘉禾推他一下,转头看向里面,神色恹恹的:“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女人家的毛病,我还得都跟你说明白吗?”   杨昪愣了愣,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她手边搁着的那个热水罐。   似乎……似乎很多年前,他遇见过一次郑嘉禾这样的情况。   他还记得他那时候不放心,找了太医问,太医说,小姑娘刚长成人,这种疼痛的情况是正常的。   如果是那种事……杨昪有些松了口气。   他试探着把手伸进毛毯下面,郑嘉禾下意识缩了一下身体,想要推开他,却被杨昪用另一只手按住了。   他触上她柔软的腹部,轻轻地揉了揉:“这样会好一点吗?”   郑嘉禾不吭声。   他的掌心还是很热的,按着有点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   郑嘉禾默默看着头顶的房梁,气消了一大半。   “身体不舒服要找太医。”杨昪看着她说。   “没用的。”郑嘉禾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的?”   杨昪:“你今日没去政事堂。”   郑嘉禾:“本就不是天天要去的。”   杨昪:“可这不符合你的习惯。”   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爱操心的个性,说是临朝称制,就真的亲力亲为,许多事都要过问。   所以她没去,他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果然是身体不舒服。   郑嘉禾心情烦躁,又撇过头:“不去就不去,有事问你就行了。”   “可我担心你。”   “……担心我就要爬窗吗?”   “谁让你不见我,”杨昪低声,“以后你别让人拦我。”   “那所有人都要知道我们经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那就偷偷来,你把守卫支开,我曾经单枪匹马闯入敌营都没人发现,如今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   郑嘉禾看向杨昪,忍不住想伸手打他。   在军营里历练出来的一身好本事,就是这么用的吗? 第11章 无题 回去看你媳妇去。   杨昪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下。   她那一巴掌正拍在他胳膊上,初夏衣裳穿得薄,啪得一声,郑嘉禾都愣住了。   杨昪却捉住她的手,笑说:“这么有力气,是不是没那么难受了?”   郑嘉禾看看他,又垂下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些天与他一起时,总是会不知不觉回到多年前两人相处的模式。   似乎真的没什么区别,他一直是这么与她玩闹,包容她,被她打了也不生气的。   可还是不一样。   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过去的那些年,不再提先帝,不再提密旨的事。就仿佛不提,那些东西就不存在。   郑嘉禾的手被他攥着,已经不再冰凉了。   她往回抽了抽,杨昪却不放,她便抬眼看他,两人目光再次对视。   这几日的很多时候,他都喜欢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就像现在一样。   “阿禾,”杨昪唤她,“前两日我去赴一个宴,碰见许多大臣。”   郑嘉禾愣了一下,眼睫微垂:“然后呢?”   “有人想给我说亲,被我拒绝了。”   “……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能与你说?”杨昪蹙眉,捏捏她的手心,“就是要把这些事都告诉你,让你放心……我无意于此,你明白我想要什么。”   郑嘉禾还是不吭声。   杨昪低头,凑近她,额头快要贴近她的,把郑嘉禾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缩了缩。   “阿禾,”杨昪眉头皱得更深,“我这样,让你觉得困扰了么?”   郑嘉禾下意识摇头。   “那你……”   “我是太高兴了,”她主动上前,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用空着的那只手搭上他的背部,做出虚虚环抱的姿势,“我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我的感受,这种被珍视的感觉,我已经许多年不曾经历过了。”   杨昪微怔,随即笑着回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我不是说了,我一直没变么?”   郑嘉禾趴在他肩上嗯了一声。   室内点着安神的香料,一片静谧。这屋子是郑嘉禾的寝居,布置得简单大方,杨昪环顾一圈,觉得这跟他印象里的她似乎又不太一样。   年少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欢那些华丽漂亮的装饰的。   而且这里是蓬莱殿,不是椒房殿。椒房殿才是她从前身为皇后该住的地方,看来是她当了太后之后,又自己换到了这里?   杨昪胡乱想了一遭。郑嘉禾身体不舒服,他就安静陪着,倒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身在有她的地方,就满足了。   直到她又困了,杨昪把她哄睡之后,方离开这里。   杨昪不知道的是,郑嘉禾在他离开之后,快速从榻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到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目前家中有适龄待嫁女眷的大臣名字。   排除掉一些忠心于她和古板刚正、很少掺合党派之争的大臣,还剩下几个,中立派、墙头草……   杨昪的身份太特殊,太重要了,他有先帝密旨,有军功,有谋略,有血统身份。只要他在,这些人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忠于她。   郑嘉禾扶着桌案边沿的手渐渐用力。   现在她与杨昪和谐相处还好,一旦将来他们决裂,这些人就是她最大的威胁。   她一定得想办法解决这个事。   ……   军营。   刘希武仰头,咕咚咕咚灌了自己几大口水,抹去下巴上的水渍,从阴影处走出来,对着高台下原地休整的士兵们打了个手势,大声喝道:“继续!”   转瞬间,那些士兵们就迅速起身,排成整齐的队列,整个操练场鸦雀无声。   他们顶着大太阳,一张张脸晒得黑黢黢的,在伍长的指挥下,摆出各种各样的阵势,变换队形,热火朝天。   颜慧从一侧的台阶步上高台。   一个亲随戳戳刘希武的胳膊:“将军,那女人又来了。”   刘希武转头看过去,努力压下心里的不耐烦,好声好气躬下身,给颜慧拱了拱手:“颜女官。”   颜慧同样行拱手礼:“刘将军。”   她直起身,像以往来的每一次一样,含笑地看着高台下训练的士兵:“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刘希武应道:“是。”   但他心里已经很烦了。这一个月以来,几乎每隔两天,这位颜女官都要来一趟,说是奉太后之命,看他练兵的成效。   三千玄甲军并入京城禁军之后,刘希武也到禁军里任职,每天让他练这些新招来的兵,就是因为太后听说玄甲军勇猛善战,想要让他这个在西北拼杀过的将军练练京城富贵窝里的兵。   练就练,还老派人盯着他,刘希武心里非常不爽。   他又擦擦头上的汗,打算无视这位颜女官,却听到颜慧开口:“看来秦王殿下治军有方,果然不假,连跟随在他身边的一个副官都有如此本事。这些新兵才练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有如此变化。”   刘希武心中得意,应道:“我才疏学浅,不及王爷万分之一。”   才疏学浅这个词,还是他昨天跟朱继成学的。   颜慧唇角掀起微笑:“若真如刘将军所说,秦王殿下不在军营,反而回京入了政事堂,倒是屈才了。”   刘希武一愣,有些不忿,横眉道:“王爷文武双全,天生大才,做什么不成?!”   颜慧面色不变,不与他争辩:“刘将军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刘希武冷哼一声。   结束一天的操练,临近傍晚,刘希武才在军营里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爽的布衣,往家里去。   他住在西城春花巷,一座不大的民宅,是跟着秦王回京后才置办的。家中除了一个干活的小厮,就只有他病重的母亲。   这会儿他还没走到家门口,隔壁那王婶子就迎面过来,朝着他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啊!”王婶子朝着他家里努了努嘴,“吴娘子还在你家呢!这一天天的给刘大嫂端药送水,可真勤快呀!”   刘希武一愣,道了声谢,抬步进入院门。   一个身着青绿衣裙的女子正在井边刷洗碗筷,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立时放下手中东西,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刘大哥。”   刘希武微微躬身,抱拳行了一礼:“吴娘子。”   “我已经伺候婶子吃过了,厨房还给你留了些,你去用吧。”   姑娘名唤吴珍娘,小户出身,父亲只是京兆府的一个小吏。她脸有些红,头微微低着,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   说起来,她这段日子天天往这里跑,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的意思了。   刘希武自然也懂,他道过谢,迟疑着说:“我已让怀安去买了两个婆婢,以后我娘由她们照看,从明日起,你就不用过来了。”   顿了顿,他又从怀里拿出来一个荷包递给她:“这些银子你拿去。”   吴珍娘一愣,继而整张脸变得通红,她气急得跺了跺脚:“谁要你的钱!你当我来是为了钱的吗!”   刘希武苦恼地挠了挠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一个姑娘家,总来不太好……”   吴珍娘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委屈得红了眼眶。   这时候,屋内穿出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武儿,你进来。”   低沉又有威严。   刘希武连忙应道:“是,娘。”   吴珍娘瞪他一眼,捂着脸跑走了。   刘希武叹着气走进屋,不出意料又听到他娘指责他:“珍娘哪里不好?我看挺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咱们家草根出身,长安哪户有头有脸的人家看得上我们?就算看上了,心里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娘俩穷酸呢。娘还这副身体,把你拖累成这样……得亏有珍娘这么好的姑娘,你还不好好珍惜!”   他娘这么说了,刘希武就只能垂着头听着。   自个儿娘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他那点俸禄就没攒下来多少,长安城寸土寸金,连买下这个宅子的钱,都是他问朱继成借了点儿才买来的。   他为人低调,这巷子上的邻居,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秦王的亲信,现在在禁军当差。   他是混得真差……珍娘,倒也是个好的。   一开始的时候,他没什么心思。但被他娘说的次数多了,他也有些动摇。口上只说:“娘,再等等吧,这才多久。”   但珍娘确实每天来,风雨无阻,久而久之,刘希武竟也习惯了。   在他娘与珍娘的双重压力之下,刘希武向吴家提了亲。定下婚期之后,又去求秦王给他主婚。   杨昪仍在书房画画,刘希武低垂着头,只余光瞥见纸上隐约的一个人影,似乎是一个女人。   他不禁琢磨着,不容易啊,按自家王爷这种冷心冷情,不近女色的性子,也开始想女人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下,听见秦王问:“什么时候?”   刘希武正色道:“八月廿一。”   其实有点太快了,六礼过得都有点赶。但他娘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就想着给他娘冲冲喜。   杨昪“唔”了一声:“知道了。”   刘希武心下一喜,知道秦王这是答应了,连忙道谢。   直起身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往那幅画上瞟了一眼。   秦王皱起眉头。   一支沾了墨的毛笔砸了过来,啪得一声,在刘希武素净的衣服上留下一道朱红颜料印子。   “回去看你媳妇去。” 第12章 生辰 郑嘉禾心跳慢了半拍。   刘希武离开王府的时候,十分确定以及肯定,王爷肯定是嫉妒了。   这想女人想得都开始画女人了,还不找王妃?   可能是王爷杀神之名太可怕了,连个主动喜欢他的小娘子都没有。哪像自己,才搬去春花巷多久,就被一个这么贤惠漂亮的小娘子看上了。   没错,刘希武现在越看吴珍娘越顺眼了。   他悠哉游哉地回到住处,看到吴珍娘在喂自己亲娘喝药,非常高兴,等吴珍娘出了房门的时候,神神秘秘地把她叫到院子里的槐树下,说:“珍娘,我刚刚从王府回来,王爷答应给咱们主婚了。”   “真的?!”吴珍娘也非常高兴,毕竟当朝秦王殿下出席婚礼,还担任他们的主婚人,是非常有面子的事。   “那是自然,我可是从王爷刚去边疆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刘希武得意道。   吴珍娘娇羞地看了他一眼:“郎君真厉害。”   刘希武愈发飘飘然,两人说了会儿话,吴珍娘突然看到刘希武衣服上的红色印记,疑惑道:“这是什么?”   刘希武“啊”了一声,挠挠头:“这不是之前在王府吗,被王爷拿笔头扔了。”   “还是朱红色的呢。”吴珍娘说,“我听说当今太后与秦王殿下摄政,给大臣们批阅奏折时才用的朱批,殿下不在宫里办公,倒是在王府吗?”   刘希武摇摇头:“不是,王爷是在画画。我跟你说,王爷的画可好看了,尤其是画人……虽然我没看过。”   他说着,又嘿笑:“除了余和,王爷谁都不让看,我还没瞄到呢,就被他拿笔头赶出来了。”   吴珍娘掩唇轻笑:“听说秦王殿下到现在还没有娶妃,原来是心中有位佳人。”   “是啊……”刘希武下意识附和,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咂摸了一下:“不过是谁呢?我可从没听说过啊。之前在北地的时候,王爷身边一个姑娘都没有,也没机会见着谁吧……”   “兴许是王爷之前在京城认识的呢?”   “有道理。”刘希武点点头,“但如果是京城的贵女,王爷为什么不去提亲呢?”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女子已经不在人世,另一种可能,那女子已为人妇。   刘希武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好像勘破了什么隐秘,顿时变了脸色。   吴珍娘嗔他一眼:“好啦,王爷的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吗?你快把这身衣裳脱了,我趁着墨迹未干给你洗洗,明天就能干。”   刘希武回过神来,连连应好。   ……   蓬莱宫内,帐帘半掩,一道日光照进室内,在木质的桌案上形成一束光。   郑嘉禾与杨昪分座桌案两侧,执棋对弈。   今日是郑嘉禾的生辰,这黑白水晶棋子与琉璃棋盘,是杨昪在边境驻守时,就花大价钱找胡商为她定做的礼物。   郑嘉禾放下一枚棋子,一手托着下巴,有些好奇:“你说自我及笈起,你每年都为我准备了生辰礼物。”   “是。”杨昪亦紧跟着她落下一子。   “那就是七份了……都有什么?”郑嘉禾继续落子。   杨昪不答,他眉峰稍蹙,似是在思考棋局,直到他将手中白子落下,方抬目看她,眸光幽幽:“都在王府。”   郑嘉禾轻哼一声:“也不拿出来,算什么送我的礼物?”   “你若想知道,就与我一同回府去看。”   “什么时候?”   “今晚。”   郑嘉禾心跳慢了半拍,她低头看向纵横交错的棋盘,把手里的黑子放上去:“你要输了。”   杨昪挑了挑眉,将手里的棋子扔到瓮里:“真厉害,还来么?”   “不来了,”郑嘉禾说,“收拾一下,晚宴就要开始了。”   太后千秋节,自然有举办晚宴,王公大臣、皇亲国戚都会出席。   当然,杨昪比她晚一天生辰,到了明日,这些大臣还会去恭贺杨昪。   郑嘉禾站起身,穿了罗袜的脚踩上地面,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还不走么?”   再晚点,估计就要被人发现他在她这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杨昪不为所动,他微微抬头望向她,已是习惯了她在他面前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我刚刚的提议,”杨昪问,“你考虑得怎么样?”   “不好,”郑嘉禾想也不想,“明日还得朝会呢。”   杨昪去拉她的手,唇角隐约有些笑意:“明日是我生辰,你也不给我准个假。”   “我自己也要忙呢。”郑嘉禾一边穿鞋,一边把手挣开,“要休息你自己休息去。”   他要告假不管事,她求之不得。   杨昪自然不知道她这些小心思,只觉得她太过辛苦。听她这么说,他便不再劝,只垂下眼睑,似是在思索什么。   他还不想走。   郑嘉禾宫里的人,自然都是她的亲信。不一会儿,琉璃带着几个宫女来为郑嘉禾换衣梳头,杨昪就隔着一道屏风在外等着,郑嘉禾穿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的时候,杨昪还堂而皇之地进了内室,站在郑嘉禾身后,目光毫不遮掩地看向镜中,与郑嘉禾的眸光相触。   几个宫女眼观鼻鼻观心,全作看不见。   不知等了多久,郑嘉禾才梳妆完毕。她穿着一身繁复的礼服,站起身时,满头珠翠晃动,两个宫女跟在后面为她整理裙摆。   郑嘉禾走到杨昪身前,微微踮了踮脚尖:“这样我是不是就跟你一样高了?”   她发髻梳得高,朱唇艳红,看起来很有气势,能唬人。   每当她这副模样出现在杨昪面前,他就会觉得有些不真实感,仿佛那个记忆里的阿禾,又离他远去了。   但她现在这样踮起脚尖,跟平时一样说话,倒让他忍不住发笑:“嗯,差不多吧。”   郑嘉禾抿唇笑,她眸光轻飘飘在他面上转了一圈儿,又垂下眼:“我都要去宴上了,你还不走吗?”   杨昪道:“你先去,我随后就走,比你走得快。”   “……”郑嘉禾这身装扮,只能坐着轿辇过去,的确不如他腿脚麻利,“那你可要快些,要是比我去的晚,我就要罚你了。”   杨昪应了她,郑嘉禾才带着一堆宫人们出门去了。   室内空荡下来,杨昪坐了会儿,顺便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   这几个月以来,他基本上是这里的常客了,对这里的陈设布局也算清楚,郑嘉禾休息、与他玩闹时,都是在这里的。   他又想起刚刚约郑嘉禾去他府上,却被拒绝的事,暗暗叹了口气。也罢,慢慢来。   杨昪起身,绕到后门处,打算离开,目光却被一个半开的抽屉吸引了注意。   那抽屉里放了一封信,是展开的。作为习武之人,目力极好的杨昪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上面书写的“秦王”二字。 第13章 出宫 在她的事上,杨昪胆大到近乎狂妄……   “王爷。”薛敬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杨昪回过神,面色自然道:“何事?”   “奴婢只是来提醒您,该去宴上了,莫要误了开宴的时辰。”   “知道了。”杨昪背过手,应了一声,抬步便走,眼风再没落到过那抽屉上一次。   等走在宫道上,往春秋殿去的时候,杨昪才回忆起在蓬莱宫看到的那封信。   那信上不仅有“秦王”二字,还有“玄甲军”、“三千人马”、“南下”等字样,杨昪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在说他回京的一封信。   既是回京,就是几个月前了……   在他刚回长安的第二天,他在茶馆遇到郑嘉禾。那时候她说,她不知道他要回京。   可如果早就有这样一封信送到郑嘉禾的案头,她不可能是在他拿出密旨之后才知道的他回京的消息。   她骗了他。   杨昪攥紧拳头。   几乎是瞬间,杨昪就想起来朱继成汇报给自己的事。   在他还未进京的时候,曾遇上过一批刺客。而他的人查到最后,发现线索指向太后。   他一直是不信的,这几个月跟郑嘉禾的相处,也愈发让他觉得,是有人栽赃于她,可现在,他却突然不确定了。   不知不觉,杨昪走到春秋殿外,他望着人来人往的回廊与殿内璀璨的灯火,目色沉了沉,良久,方抬步入内。   郑嘉禾已经到了。   秦王殿下姗姗来迟,可谓是不给太后面子。大臣们悄悄觑他一眼,又纷纷低下头不敢说话。   郑嘉禾看向杨昪,璀璨烛光下,她眉眼明艳,美得不可方物。   只见她朝着杨昪微笑,又扬了扬手里的酒杯,朱唇轻启:“秦王可是来迟了,我要罚酒的。”   杨昪神色如常,亦朝她举了举杯:“路上被些事绊住了,太后见谅。”   说罢,一饮而尽。   大臣们见他如此配合赔罪,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说起来,这些个月太后与秦王相处和谐,对他们这些大臣来说,还挺好的。   毕竟,谁都不想伺候脾气火爆,动不动就生气的主子。   宴席开始了,大臣们轮流向太后恭贺生辰之喜,送上寿礼,郑嘉禾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但唯独少了一人,就是门下省侍中曹应灿大人。   不知曹大人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不适,还是因为对当今太后有意见。自先帝驾崩之后,曹大人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是越来越疏远了。   今日可是太后娘娘的生辰,曹大人居然都不出席。   郑嘉禾只作不知,举杯与大臣们交谈,一片祥和气氛。   杨昪垂下眼睫,无视殿上的热闹,一边吃酒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蓬莱殿那封信的事,他一定要问个明白,不会就这么算了。   过了会儿,他趁着席上没人注意,起身离开大殿。   宴席在半个时辰之后结束。   郑嘉禾看见杨昪的位置上空了,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没有多想。   她还要去侧殿见薛荣。   薛荣与颜慧共同掌管凤仪台。凤仪台设立不久,明面上是因为她身在内宫,与大臣们来往不便,专门为她与大臣之间传递诏令、旨意之用。台中有女官、内监,更有如宋婴这类寒门出身,但才华横溢的新科进士。人员驳杂,当前的分工并不明确,在大部分大臣眼里,还只是个小打小闹,没什么用的机构。   但郑嘉禾想用它做更多的事。   此时她要见薛荣,也是因为有事要吩咐。   可她刚出大殿,就看见余和迎上来道:“太后娘娘,秦王殿下在后殿等您。”   后殿?   郑嘉禾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人来人往,大臣们还未走完,她这会儿去后殿见他,岂不是太招眼了?   过去的几个月,杨昪从不会这般没有分寸,一直是避开人,悄悄去蓬莱殿见她的。   郑嘉禾道:“什么事?”   余和露出苦恼的表情:“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看王爷面色,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余和是杨昪的心腹,从小就跟在杨昪身边,对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更是心知肚明。因此,郑嘉禾倒不会怀疑余和是假传话。她想了想,道:“先让他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些事,办完就去。”   余和只得应了,转身去后殿向秦王回禀。   郑嘉禾这才抬步向侧殿走去。   薛荣正在殿中等候,看见郑嘉禾,立时迎了上来,倾身一礼:“太后。”   郑嘉禾点点头,旋身在案前落座,问:“有什么发现?”   “永安寺有个小沙弥,法号叫做静亭的,每三日下山一次,都会往西市的一个糕点铺去,动辄待上小半个时辰。奴婢让人查了,原来那家铺子背后的老板,是礼部一个小吏,再顺藤摸瓜查上去,竟是……竟是查到了曹大人身上。”   郑嘉禾扬眉:“曹侍中?”   薛荣道:“是。”   郑嘉禾哦了一声,陷入思考。   看来太皇太后已经和曹应灿联系上了。   当初先帝刚刚驾崩,国丧未过,郑嘉禾曾亲自登门拜访曹应灿大人,感谢他当初在先帝要废后时给她的帮助,希望以后两人能君臣一心,守护好大魏江山。   但曹应灿并没有应承她,不仅如此,他还看着她长叹:“或许当初,是老夫错了。”   他后悔阻止先帝废后。   他的本意是维护正统,维护中宫嫡出。但他根本没想到,在阻止先帝废后之后,郑嘉禾会用尽手段,将先云贵妃等一网打尽,毫不留情。   ——这也罢了,郑嘉禾知道他不在乎这个,为了维护中宫利益,牺牲一个妃子和一个庶出的皇子算什么。但他没想到郑嘉禾能逼得太皇太后被迫出家,带发修行,甚至于先帝病重……   曹应灿在这一点上怀疑她。   一开始他是没发现的,只以为先帝是因为先云贵妃卷入谋逆案,才怒急攻心导致病重。但后来,先帝的病迟迟没有好转……郑嘉禾把持权柄,前朝后宫均听其一人号令,包括太医院。   怀疑在心中扎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才眼睁睁看着郑嘉禾成为摄政太后,走到如今。   他看不惯她大权独揽,看不惯她设立凤仪台,看不惯她拉拢寒门新贵。他看不惯的太多了。现在,他似乎是要转向支持太皇太后那一方。   郑嘉禾不会让他得逞。   “继续盯着,”郑嘉禾看着薛荣吩咐,“还有慎王府那边,一并留意。”   薛荣应是。   薛荣告退之后,郑嘉禾在侧殿坐了一会儿,左思右想想不出杨昪这么晚找她是要干什么,没办法只得起身前往后殿,看看情况再说。   却没想到,她刚走进殿门,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拽到一边,一方带着些香味儿的帕子捂上了她的口鼻,随即,她失去意识。   等郑嘉禾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一辆正在行走的马车上。在她的身边,正坐着当朝秦王殿下,杨昪。   宫中除帝后这种身份之外,不允许其他人乘马车通行,杨昪也不例外。   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郑嘉禾早就看出杨昪没有夺位之心,因此他在这些制度规矩上从不逾矩,安分守己,只除了在与她相处的时候。   在她的事上,杨昪胆大到近乎狂妄。   他竟迷晕她,把她带出宫了。 第14章 礼物 低头靠近她的耳畔   郑嘉禾怎么也想不到杨昪会用这样的方式把她掳走。   一种强烈的恐慌和愤怒涌上她的心头,又被她强压下去。她努力平着声调:“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把我带到哪儿?”   杨昪默了默,方转过头向她看来,他低垂着眉眼,握住她的手,神色如常道:“阿禾,你生于子初,我生于子末,眼下还未到子时,我想与你一起过生辰。”   他看着她,神色中似乎是有些歉疚:“我怕你不跟我出宫,才出此下策。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一定把你送回去,不会惊动任何人,更不会耽误朝会,行么?”   郑嘉禾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撑着车板坐起身。   她和杨昪这段时日的交往愈发亲密,身边的亲信宫人,看到她和杨昪相处时,都会自觉回避。因此杨昪能把她在后殿迷晕,而不让她身边的人发现。她比较感兴趣的是,杨昪是怎么把她带出宫的?他在宫中,又有多少眼线能够为他遮掩?   冷静,这一点稍后再说。等她彻底安全,身边有人护卫,再纠结不迟。   幸好他这般做法,只是为了与她过生辰,而不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郑嘉禾思考着杨昪的话,心中悄悄地松了口气。   然而她面上却露出更加生气的表情,她挣开他的手,别开头,怒道:“若是想与我一同过生辰,那你好好与我商量不行么?你这样把我弄晕,直接带出宫,想过蓬莱宫我的那些宫人会有多着急吗?!”   杨昪望着她的侧脸,道:“我让余和跟琉璃说过了。”   他见郑嘉禾不吭声,又低下头,凑到她的耳畔。   “今天是你的生辰,阿禾,我不想让你不高兴。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可以等明日再朝我撒气。   “你不是想知道过去的七年,我都打算送你什么生辰礼物吗?它们都在王府,我想带你去看看。”   杨昪这话倒是真心的,他再次握住郑嘉禾的手,这次她没有松开。   下马车的时候,郑嘉禾问:“我身边的人呢?你一个都没带?”   杨昪眉目低垂:“你想如何,我亲自伺候你。”   郑嘉禾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她想沐浴,他也能亲自伺候吗?笑话。   但杨昪此人,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妄为。她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直接把她掳出宫外。   幸亏这段时间他们两人相处还算不错,不然,他要是有什么坏心,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招架得住。   郑嘉禾满腔心事,殊不知一侧的杨昪心中也不平静。   二人牵着手走入王府,王府的仆从倒是没几个见过太后的,何况天这么黑,根本看不清,郑嘉禾也早在见薛荣的时候,就换上了轻便的常服。因此一路走来,王府伺候的人倒是没认出她的身份,只以为是王爷带回来了什么女子。   但秦王殿下不近女色的传闻可是有许久了,这只带回来一个女子的消息,都足够王府上下震惊一回。   余和迅速把不相干的仆从赶到一边,只自己一个人跟上去伺候。   杨昪牵着郑嘉禾的手,两人直接到了正院杨昪的住处。   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一间书房,正堂是待客之用,非常简单却精巧的院落布局。   不知道是不是杨昪提前有什么吩咐,院内张灯结彩,一片亮堂,是精心收拾过的,看来杨昪想与她一同度过生辰,不是临时起意。   郑嘉禾迟疑了一下,推门走进书房。   只见屋中布置,与昔年她在郑家时的书房相差无几。   郑嘉禾环顾四望:“你什么时候布置的?”   “回来后不久。”杨昪道。   他走到一边书架旁,从上面拿下来一个木盒放在手心,他低头看着木盒,似是犹豫片刻,方转过身,把这盒子递给她。   “这是七年前,想送你的及笈礼。”   那时候郑嘉禾已经是准太子妃,而她的母亲亡故不到一年,她当时还在守母孝。   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杨昪都没有理由去为她庆贺及笈礼。   再后来过了四个月,郑嘉禾出孝,嫁入东宫,他奉命代兄接亲,才是隔了那么久,第一次遥遥望见她。她已经是一身嫁衣,要为他人妇了。   郑嘉禾有些迟疑地伸手,把盒子接了过来。   里面是一根骨簪。   做工比不上她现在惯用的首饰,但也不算粗糙。看得出是人手工打磨而成,花费了不少心力。   郑嘉禾毫不怀疑,那时候的杨昪会亲手为她打磨骨簪。因为在她订婚之前,他们的关系的确是非常好的。   郑嘉禾低垂着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然后就见杨昪又递过来一个盒子:“这是十六那年……送你的新婚贺礼。”   郑嘉禾抬眼看他。   杨昪眉头微皱,似乎是不太喜欢这个礼物,他打开盖子,给郑嘉禾看了看里面的一对夫妻小人,又放到一边:“这个就不送了。”   郑嘉禾目光跟着落在一边的书案上。那两个小人紧紧依偎,身穿大红婚服,满脸幸福,而两人中间共同举着一个巨大的同心结。   她抿住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气消了,反而有点想笑。   那个时间段,大概是她和先帝新婚,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了,上至帝后,下至长安城的普通百姓,都觉得他们非常恩爱。那杨昪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在脑海中勾勒出杨昪皱着眉头给她挑这对小人的样子,明明心里非常不情愿,却还是想要祝福她,盼着她夫妻和睦,婚姻美满。   也是非常质朴纯粹的感情了。   郑嘉禾神色有一瞬怔忪,然后就又被杨昪拉着看了她接下来的几年生辰时,他为她准备的礼物。   “十七,那时我听说你喜欢上了龟兹乐,就找了许多地方为你找来这一本曲谱。”   “十八,有一次宫中宴席上,我听见你跟皇后……太皇太后抱怨,说自己那段时间总是睡不好,就找匠人为你造了一只玉枕,说是能安神用的。”   “十九,我到了边关,第一次看到草原,也看到大漠黄沙。我想到你也曾喜欢骑马,就想象着你的样子,画了幅你在大草原上策马扬鞭的画。”   “二十……”   杨昪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下了。   他没有再带着郑嘉禾看剩下两年的礼物,只是一手扶在书案上,声音低沉下去。   “我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会永远不见天日,将来跟着我一起,随我埋进土里。”杨昪说,“我没想到我还能再回长安,看见你,而你身边已经没有了皇兄。”   远处传来浑厚的报钟声,昭示着时间已经过了子时正,到了下一天。   郑嘉禾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口道:“维桢,生辰快乐。”   杨昪却没应,他转过身,前进一步,低头靠近她的耳畔:“但是阿禾,你真的盼着我回来吗?” 第15章 休息 把头埋在她的颈肩   郑嘉禾一怔:“当然盼着你回来。”   与此同时,她心中立时警觉起来。   听见杨昪道:“那你为什么骗我?”   “你明明早就得到了我要回来的消息,却装出一副在我拿出密旨之后才知道的样子……”杨昪伸手向上,触到了她的侧脸:“阿禾,你说谎。”   习武之人强劲有力的手就放在她的颈侧,配合着他有些冷硬的语调,让郑嘉禾觉出了一丝压迫感。这感觉让她有些窒息,记忆瞬间回到过去的某一天,先帝因为云贵妃的事与她发火,震怒之下,险些把她掐昏过去。   而这里,是杨昪的府邸,她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   郑嘉禾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   距离他回京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她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知道,而且在她生辰的当天……不,他生辰的当天向她摊牌。   他想做什么?对付她吗?   也不对……   郑嘉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到他把自己带到王府时说的话。他不想让她在过生辰的时候不高兴,所以他一直等到子时正的报钟声敲响,才问她这件事。   即使生气,他仍然顾及着她的情绪。   郑嘉禾定了定神,轻声开口:“不是有意骗你的。”   她望着杨昪近在咫尺的面容,能看到他眼中明显失望又复杂的情绪。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刮着说辞:“当时我只是听到风声……确实是在你派人送信到京城之后,才确定了这个消息的。至于茶馆那天,你气冲冲地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我只顾与你理论了,兴许一时口不择言……”   不,不至于。   就算她在这件事上骗了他,他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还发生了别的事?   难道是当时手下的一些亲信大臣,建议她先下手为强的话,被他知道了?   反正她没做的事,她怕什么。   郑嘉禾眸光微闪,反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我骗你的?”   杨昪一直看着她,将她所有的表情和小动作收入眼底,闻言嘴角轻扯:“既然不是有意骗我,那我随便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什么时候?”郑嘉禾已经完全恢复平静,斟酌道,“在我去春秋殿之后?”   杨昪:“……嗯。”   郑嘉禾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晚宴都去迟了。”   她两手向上,握住他停留在自己面上的宽大手掌,神态自然,大大方方道:“就因为这个,你才把我掳到宫外的?”   说完她也不等杨昪回答,就玩笑似的掐了一下他的手背:“至于么?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小心眼?”   杨昪眉心微动:“你只瞒了我这一件事?”   “不然呢?”郑嘉禾眼眸澄澈,丝毫不惧,“你要是不说,我都忘了。谁还记得自己几个月前口不择言时说过的话?”   杨昪抿唇。   是他想多了?   但不得不说,她这般自然大方的反应,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昪道:“不单是因为这个才把你带出宫,更多的还是想与你一起过生辰。”   可他一开始的确是想与她好好商量,她同意了再把她带回府。是蓬莱殿看到的那封信,让他一时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把她掳走,就为了打消自己心中的怀疑。   如果她真的与那些刺客有联系……杨昪不敢想象自己情绪失控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郑嘉禾打了个呵欠,身体往前倾了倾,作出一副毫无防备的姿态,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都许久没有这么晚睡过了,明日得一天都没精神。你下次可不能再自作主张干这种事了。”   “嗯。”杨昪伸手向上,拥住她的脊背,感受到肩头她清浅的呼吸,心中流淌过一种异样的温柔感,“那休息吧,阿禾。”   郑嘉禾问:“我睡哪儿?”   “我的房间在里面。”   杨昪动了动肩膀,示意她站直身体,然后牵着她的手,引她从书房里侧开的一扇小门进去,转过屏风,就是杨昪的卧室。   “你睡这里,”杨昪说,“我就歇在书房。”   他低下头,望向她一双澄澈干净的黑眸:“我让余和送水进来,给你洗漱。”   郑嘉禾道:“不能叫个婢女来么?”   杨昪静默一瞬:“没有。”   郑嘉禾好奇望他:“嗯?”   “我这府中没有婢女。”杨昪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似是不想和她说这个,“你要梳头还是卸妆,我帮你。”   郑嘉禾一阵无言。   她当然是不用杨昪帮忙的,虽然被人伺候惯了,但这点自理能力还是有的。   杨昪见她不需要,便直接出了门去叫余和送水。余和早就让人准备好洗漱的物什候在外面,得了吩咐直接就进去了。   等屋里人都出去,郑嘉禾把门关好,才挽起袖子洗漱一番,然后她走到榻边,掀开床帐,一眼就被床尾墙上的挂画吸引了注意力。   那墙上正是一副人像,一个身穿青绿衣裙的少女,坐在石头上,脚下是青青草地,她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团扇,遮住半张脸,眼波流转,明眸清澈,就像是在看着赏画人一样。   画中少女,正是出阁前的郑嘉禾。   郑嘉禾怔了怔。   这个位置刚好对着床头,也就是说,杨昪每天睁开眼闭上眼,见到的都是这幅画。   郑嘉禾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伸手去触碰那幅画。   出阁之前,她是当朝郑相公的孙女,郑家人的掌上明珠,母亲健在,长宁没有远嫁,她还能每天和杨昪嬉闹玩乐……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   郑嘉禾的指尖在那画上摩挲,触到画上颜料的浓淡起伏,怔然地看了好一会儿。   杨昪的画技是极好的,早在他年少的时候,就以一幅出色的美人图名动长安城,那幅画他画的是一个背影,虽虚幻飘渺,但每一个观画之人,无不拍手叫绝,仿佛看见神女降世,迫不及待地想让画中人转身,好一探究竟。   无数人追问当时的杨昪画的是谁,杨昪只说是梦中所见。但郑嘉禾知道,自始始终,杨昪画中的主角,都只有她。   郑嘉禾走到一边,熄灭照明的烛,然后在榻上躺了下来。她睁着眼,思绪有些烦乱,不知过了多久,方沉沉睡去。   郑嘉禾照例在卯时醒了。她作息一向规律,就是昨夜睡得晚了,觉得有些疲惫。   天边已经微微亮,室内还是静悄悄的,郑嘉禾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蹑手蹑脚地打开内室与书房连接的小门,一眼就看见了侧身睡在墙边矮榻上的男人身影。   明明是行伍之人,行军多年,但睡姿并不野蛮,还挺规矩的。   郑嘉禾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她又把门掩上,回到床边收拾穿衣。   等挽好头发出去的时候,竟发现杨昪还在熟睡。   郑嘉禾有些无语地走过去,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该醒了。”   杨昪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没有睁眼。   郑嘉禾只好又拍了拍他,杨昪才掀开眼帘,目光有些迷离地看着她,一看就是没睡醒的样子。   “阿禾……”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轻声唤她,嗓音有些低,又有些沙哑。   郑嘉禾道:“不是说了要送我回宫的吗?”   杨昪含糊地应了一声。   郑嘉禾摇着他的手臂:“快起呀!”   杨昪却突然手上用力,把她整个上半身拽了过来,郑嘉禾一时不妨,被拽得趴在了他的身上,另一只空着的手赶紧撑在榻上,方才稳住身形。   不等郑嘉禾出言质问,杨昪把头埋在她的颈肩,嗅着她身上馨香的气息,微微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低声说:“等我换身衣服。”   郑嘉禾:“……” 第16章 难忘 需不需要准备一碗避子汤?……   杨昪说这话时,身上滚烫,眼角泛红。   这么多年,他早在梦中肖想过她无数次。她来唤他起身的时候,他还沉浸在那个旖旎的梦境中回不过神。   而郑嘉禾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几乎是杨昪把那话刚说出口,她就明白了。然后她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地一声,身上的热度快要把她蒸发了,就像一只熟透的虾。   她猛然直起身,后退一步,抬脚踹了一下他身下的矮榻,啐他一口:“不正经!”   然后转身走了。   杨昪按按眉心,坐起身来。如今是暮夏时节,天仍然亮得很早,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杨昪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便快速起身,走到内室找出一身干净衣裳,换好出了房门。   余和早已机灵地引郑嘉禾到一边厢房用早膳,杨昪进门的时候,郑嘉禾都吃得差不多了。   杨昪:“走吗?”   郑嘉禾疑惑地看他一眼:“你不吃吗?”   杨昪从余和手里接过来一个用纸包好的胡饼,朝她示意了一下:“路上吃。”   要不然他真的耽误太久,害她晚归了,恐怕她真要怪他。   郑嘉禾便哦了一声,站起身。   正这时,从外面跑进院子里一个小厮,他高声道:“王爷!王爷!外面来了官兵!”   杨昪眉头一皱,看向来人:“什么情况?”   小厮道:“已经到王府门外了!领头的是个叫什么宋、宋大人的,还有太后娘娘身边的颜女官!”   杨昪下颔紧绷,转头看向郑嘉禾。   郑嘉禾眨了眨眼。   颜慧嘛,她不见了,颜慧当然要出动兵马过来找她。至于那个宋大人,估计是宋婴吧。   宋婴此人,见多识广,足智多谋,又早早归附于她,颜慧找他商量也很正常。   只是杨昪估计不会太开心了。   郑嘉禾尽量使自己的表情不要显得太高兴,她走上前,轻飘飘斜他一眼:“我不见了,阿慧一定很着急。杨维桢,你下次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杨昪道:“我本想悄悄把你送回去。”   这下岂不是人尽皆知?   郑嘉禾莞尔:“阿慧做事不会这么不仔细的。”   她看向那个来报信的小厮:“把颜慧请进来吧,就说是秦王有请。”   小厮不敢应,只悄悄抬眼去看杨昪的意见,得到杨昪首肯之后,才转身出去请人。   过了会儿,颜慧进来了。   她直接向郑嘉禾行礼:“太后娘娘。”   郑嘉禾转头望向杨昪。   杨昪与她对视片刻,方不太情愿地转身出去,将说话的空间留给她们主仆。   郑嘉禾这才问颜慧:“怎么回事?”   颜慧道:“昨夜奴婢从琉璃口中得到消息,害怕秦王对您不利,立即派人去给宋大人递了消息,宋大人说,不管是论公还是论私,秦王都没有理由在这种时候伤害您,所以他建议奴婢一方面派人守在王府外,盯紧王府的动静,以防万一。另一方面,准备好人马,今晨来迎您回宫,也是给秦王震慑,好让他再不敢这般放肆。”   郑嘉禾笑了:“不错。”   没想到昨夜她还在与杨昪回忆过去的时候,她的人就已经在王府外守着了。   颜慧又道:“此事只有奴婢与宋大人、琉璃三人知道,那些兵马只是奉命行事,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娘娘可以放心。今日是秦王殿下生辰,奴婢斗胆,以您的名义,来给秦王殿下送了贺礼。以后旁人听说今日之事,也只会知道奴婢是来送贺礼的。”   郑嘉禾点点头,对颜慧的处置愈发赞许:“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忙完与宋婴一同回宫。”   颜慧:“那您……”   郑嘉禾看向外面的庭院,眉梢微挑:“我自然是与秦王一同回去。”   颜慧应是,却没有立即走,而是上前一步,小声问道:“那娘娘,需不需要准备一碗避子汤?”   “……”郑嘉禾愣了一下。   颜慧继续道:“虽说从前王太医说过您……”   “不用,”郑嘉禾脸色有些难看地打断颜慧的话,“不是你想的那样。”   颜慧连忙应道:“诺。”   躬身告退。   郑嘉禾在屋内缓了一会儿,方出门去找杨昪,正看到他负手站在阶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嘉禾不由放轻了步子,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肩膀:“在看什么?”   杨昪侧目,看她绕到自己身前:“不与你的人一起回去?”   郑嘉禾唇角弯弯:“说好的是你送我,还想耍赖?”   杨昪一愣,随即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原本已布满阴云的面色又有了一丝好转。他低眉,握住她的指尖:“不怪我了?”   郑嘉禾哼笑一声:“哪能呢?不过让你送我,姑且算是赔罪吧。”   杨昪目中染笑,牵着她的手,抬步出了院子。   两人坐到马车上的时候,郑嘉禾就靠在车窗边上,透过窗上开的一点缝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   秦|王府离宫城不算远,附近没什么民房,这会儿正是清晨,因此一路上,郑嘉禾很少看到人影。直到快要到了皇城根时,郑嘉禾才陆陆续续看到一些同样要上早朝的大臣。   她赶紧把窗户关紧了,不想被人看见。   好在杨昪身份高,他紧闭车门,没有给那些大臣打招呼的意思,就没有不识趣的大臣凑上来。   马车驶入皇城。   郑嘉禾感受到杨昪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但她目不斜视,始终盯着马车内的一角,就像是在发呆。   清晨在王府的事让她意识到,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就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可以轻易脱身。   就好比她和杨昪。她只想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不变,可以有点小温情,可以说笑可以玩闹,但他显然想要的更多。   他至今未娶,而他床头的挂画更是在告诉她,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放下,她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郑嘉禾有些不能理解。   七年了,有这么难忘吗?   马车停了一下,郑嘉禾听到车外余和似乎在与人说话,她想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在过宫门。   杨昪能避开宫中众人的眼线,将她带走,那么宫中守卫之中,一定有他的人。   等马车再次启动的时候,她就轻轻打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   是含光门。负责这里守卫的是六卫之中的金吾卫,而刚刚那个说话的武官……   郑嘉禾看到那腰别长剑,在宫门处走来走去的身影越来越远,将他的模样特点记下,又收回了视线。   回去让人查一下就是。   “你在看什么?”   郑嘉禾突然听到杨昪出声,她把车窗关好,回身坐正:“我看看到哪儿了。”   杨昪道:“离朝会时间还有两刻钟,你回蓬莱宫收拾一下,还来得及。”   “嗯。”   郑嘉禾应下,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了。她掀开车帘,正看到琉璃站在车旁,身体微微前倾,伸出手来扶她。   郑嘉禾提起裙摆,把手搭上去。   “阿禾。”   郑嘉禾疑惑转头:“嗯?”   杨昪问:“我的生辰贺礼呢?……今晨送来的那些不算。”   他看得出来,颜慧只不过找了个借口去王府罢了,送的那些东西,都是库房里成堆的所谓宝物。他不稀罕那些,他想要她对他的心意。   “……”郑嘉禾默了一下,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你昨夜把我带走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两手空空吗?”   什么礼物?她准备是准备了,但是都在蓬莱殿呀!   郑嘉禾利索地下了马车,扶着琉璃的手就走远了,只留给杨昪一个背影。   余和小心翼翼回头来看杨昪的神色:“王爷……”   竟看见秦王殿下不仅没恼,唇边反而露出一丝笑意,过了片刻,方开口吩咐道:“走吧。”   她还欠他一份礼物,那等散了朝,他再来找她要便是。 第17章 跑马 杨昪向她伸出了手。   郑嘉禾忙着收拾好去小朝会,暂时没功夫去追究琉璃等人的过失,直到散了朝回到蓬莱殿,方沉着语调,问琉璃:“昨夜什么情况?”   琉璃低着头,一脸愧色:“昨夜娘娘进了后殿的门,奴婢就守在外面,然后被余和拉到一边,说有点事要跟奴婢说,结果……结果奴婢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子,余和顾左右而言其他,等了好久,把奴婢等的不耐烦了,他才说,娘娘您已经与秦王殿下出宫去了。”   琉璃觑她一眼,续道:“然后奴婢就赶紧把这件事告诉颜姐姐……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郑嘉禾沉默着没吭声。   倒也不能全怪琉璃不小心。她与杨昪这事儿,说到底不太能见得人,也因此,每次他们两人会面,下头的人都是回避的。连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警觉,更何况琉璃?琉璃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受了她的影响。   郑嘉禾道:“以后让你守着哪里,你就一直待着,不要乱走。”   琉璃应道:“诺。”   郑嘉禾摆摆手让琉璃下去,又叫了薛敬进来。薛敬是会点功夫的,她嘱咐薛敬把手头上能停的事都停了,以后只专心随侍她。又叫来凤仪台的两个女官,让她们从宫中物色几个比较强壮的、有身手的宫女,打算以后带在身边,这件事才算暂时作罢。   想了想,她又问薛敬:“昨日我去春秋殿之后,秦王什么时候走的?”   薛敬道:“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走了。”   郑嘉禾眉心拢起,听起来杨昪并没有独自在蓬莱殿待上太久,那他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他说他是打听出来的,可是她身边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没几个,他又是问谁打听出的?   “他有什么异样吗?”   薛敬想了一下,道:“奴并未发现。”   郑嘉禾见问不出什么,便作罢了。然后她又在寝殿之内逛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什么可能的蛛丝马迹,她只好把这个疑惑暂时压在心底。   等到中午的时候,杨昪来了。   宫人正在东殿布膳,好闻的食物香味隔着两道帘子传了过来,郑嘉禾坐在椅子上,刚把手中的奏本放下,抬头望他:“一起用膳吗?”   杨昪向她伸出了手。   郑嘉禾扬了扬眉,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杨昪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低声与她商量:“下午不忙了行吗?”   郑嘉禾道:“可是昨日都已经玩了一天了。”   她从下午开始与他下棋,晚上有宴席,夜里又被他掳到王府。   杨昪便顿住步子,脸上有些不高兴。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扯扯他的袖子:“好了,我下午有安排。”   她见杨昪脸色仍未转好,紧接着补充:“是与你一起的。”   杨昪眉头舒展开来。   两人在东殿用完午膳,歇息了一会儿,郑嘉禾让他等她,自己转去了内室换衣,等再出来,杨昪看见她一身墨色骑装时,不禁恍了下神。   除却茶馆那次郑嘉禾穿了一身男装,杨昪上次见她这般打扮,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郑嘉禾刚刚新婚不久,秋猎的时候,景宗皇帝带着太子、诸亲王公主与文武百官,去了京郊行宫围猎,太子妃郑嘉禾与长宁公主作为女眷,猎得的数目比许多男子都要多。   郑嘉禾一边整理窄袖,一边道:“去演武场怎么样?”   她的头发被梳成了高马尾,英姿飒爽,精神气十足,倒有了几分从前活泼少女的模样。   杨昪打量着她一身装扮:“你是想……”   郑嘉禾不假思索:“跑马射箭啊!”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我都许久没练过了。刚好,你不是从战场上回来吗?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顺便跟你学两招。”   她一手握成拳头,朝他打了一下,杨昪接住她的拳头,挑了下眉:“成。不过演武场地方不大,跑起来不痛快,不如去西郊。”   那边有一片空旷的草场,被围起来,寻常人不得进入,长安城的王公子弟倒是常去。   他们要是过去,跟那边说一声,把人都散了,只留自己人,倒是比去演武场还不引人注目……   郑嘉禾想了一下,点头道:“好。”   两人先去了马厩选马。主要是给郑嘉禾选,杨昪不用,他自己有马,是在边疆时陪伴他两年多的战马,得知秦王与太后下午要去西郊跑马时,余和连忙指派了一个小厮回去,把王爷的爱马牵了过来。   郑嘉禾选了一匹白马,非常温顺,比较适合她这种常年不练的人。   一行人出了皇城,郑嘉禾骑在马上,扫一眼杨昪胯|下的枣红色马,疑惑道:“这就是你之前攻克阐戎时得到的?”   杨昪嗯了声,伸手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道:“它也叫雪球。”   郑嘉禾瞳孔大睁:“它?”   瞧这通身的棕红色,哪里有一点雪的样子!   杨昪神态自若:“浸满了血水的雪,也是雪。”   “……”郑嘉禾并不觉得,她只觉得这名字起的奇奇怪怪。而且他明明知道他送自己的那只狗叫雪球,还非要把自己的马起成这个名字……   似乎是联想到什么,郑嘉禾眸光闪烁,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往西郊的方向冲了出去。   ……   两个宫人端着茶水与冰镇的水果,送到西郊草场的棚子下面,琉璃过去指挥她们把东西摆放好,抬头时,正看见余和凑过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往远离余和的方向挪了挪。   余和脸上堆着笑,凑过去:“琉璃姐姐,别生气嘛。”   琉璃冷哼一声:“亏我还当你是什么好人,才与你交好,结果你竟然算计我!”   余和挠挠头,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这,这也不是我想的呀!琉璃姐姐,你也知道,咱们做下人的,那都是主子吩咐什么,就得照做呀。俗话说,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琉璃呵了一声,又往旁边挪了一步:“既然是不得已,那以后就各自侍奉各自的主子,也别私下有什么来往了。”   说着,她看看余和,故意露出嫌恶的表情:“还不离我远点?”   余和扁扁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实在是被琉璃这种表情弄得有些受伤,他只好默默走到一边角落里,蹲下来坐到石头上,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随手拿起一截落地的树枝,在草地上画圈。   一边画一边想,自家王爷与太后,究竟什么时候能真正相好?可别影响他呀。 第18章 心虚 他捧住她的脸,低下头   西郊的草场很大,往深处去,还有一条通往林子的小道。   郑嘉禾久未骑马,跑了没多久就累了,大腿内侧磨得疼,于是找到一处树荫,翻身下马,走到树下,直接席地而坐,拿起马背上取下来的水袋,仰头灌了自己几口水。   她看向杨昪,视线在他腰间停留片刻,问:“你的佩剑呢?”   杨昪有一把佩剑,名叫吉木,应是随身携带的。郑嘉禾还记得在他回京那天,她站在茶馆二楼往下望,还看见过那把剑。   所谓吉,是嘉字的上半边,木,则是禾字的下半边。这是杨昪十二岁时,景宗皇帝赐他的礼物,当即,他便把这剑起名叫“吉木”。   他说,他随身带着吉木剑,就好像一直有她在身边一样。   杨昪身边的太多东西,都有郑嘉禾的影子。   杨昪:“入宫时取下了。”   与她来西郊的时候,又忘记了。   郑嘉禾哦了一声:“你本可以不用这么规矩的。”   他是手拿先帝密旨的摄政王,谁敢让他卸下佩剑?   但他在这上面,就是从不逾矩。   杨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郑嘉禾收起水袋,犹豫了一下,又在自己腰上摸索。   她腰上挂了一个牛皮袋,长条形,杨昪早在与她出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没开口问她。   这会儿他看着她摸索片刻,又突然停下,转头对他说:“你先闭上眼睛。”   “……”杨昪照做。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   触感冰凉,金属质地。杨昪五指合拢,握住它,然后猛然睁开眼睛。   是一把匕首。   刀鞘上点缀的宝石花纹,与吉木剑一模一样。再打开去看刀锋,刀身上的纹路也与那把剑相差无几。不同的是,吉木剑剑身长,所能容纳的纹路更多,也更复杂。   郑嘉禾抬了抬下巴:“你要的生辰贺礼。”   杨昪怔了一下,他的目光从那匕首处往上滑,落在郑嘉禾的面上。   这种做工的匕首,往往要打造数月,郑嘉禾是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她并不是毫不在意他,她只是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他。   一种异样的温暖感从杨昪的心头划过,他收起匕首,将它插到自己的长靴中。   “什么时候准备的?”杨昪问。   “看到你的吉木剑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杨昪一愣,然后开始回想,自己哪次见她的时候,腰间还有佩剑,却无论怎么回想都没想起来。   他眉峰稍蹙,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见的?”   “茶馆那次。”郑嘉禾脱口而出,又突然想到自己在他回京那天,没有正式见他而是偷偷跑去茶馆二楼看他,他是不知道的,一时有些气不足。这种感觉,应是名为心虚。   罢了,这件事只有她和颜慧知道,他总不能再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跑来质问她。   杨昪显然理解成了另一次:“那天我带了吉木?”   他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是他回京的第三天,他从埋葬着他生母赵淑仪的皇陵回来,祭拜母妃的时候,应也是不曾携带佩剑的。   郑嘉禾理所当然地点头:“是的。”   她斜他一眼,长眉微挑:“杨维桢,知道我这么早就开始为你准备礼物,是不是高兴坏了?”   杨昪唇角翘起。   她总是这样,趾高气扬的,故意气他的时候,就会连名带姓的叫他,偏他还喜欢她这样。   杨昪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嗯?”郑嘉禾以为他要说什么,便微微侧过头,左耳靠近他。   下一刻就被杨昪拽到了怀里。他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在她的下巴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如愿以偿地听到郑嘉禾惊呼一声,看到她瞪圆了一双眼睛。   杨昪目中带笑,满是愉悦:“你要是能多让我有这样高兴的时候,就好了。”   郑嘉禾心尖微颤,眼神躲闪地避开他的注视。   杨昪只当她是害羞了,唇角笑弧更大,两手牢牢地抱紧了她。   ……   八月十四,清晨。   郑嘉禾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下府门上的牌匾,硕大的烫金“郑府”二字,是景宗皇帝亲笔题书,象征着昔日郑家无上的荣耀。   而今郑家没落,郑公致仕,神智不清,华阳县主身故,现任家主郑卓才华平平,郑家只剩一个郑太后。   郑嘉禾的舅舅,工部员外郎郑卓,带着夫人何氏出来迎她。   郑嘉禾提裙步上台阶,神色淡淡道:“舅舅舅母不必多礼,我是来看望阿公的。”   郑卓应诺,一边示意何氏去张罗些吃食点心,一边引着郑嘉禾往郑公的住处去。   先帝驾崩之后,郑嘉禾每个月月中都要回郑府探望郑公一次。   明日是中秋节,宫里照例要有宴席,因此今日她提前来了。   郑公住的院落叫景竹院,郑卓把郑嘉禾送到院外,就识趣地不再跟进去。而郑嘉禾身边的女官、宦官们,也纷纷停住脚步,守在了外面。   郑嘉禾步入房中。   郑公这两年身体不大好,经常是躺在屋中的,神智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又糊涂,连人都不认得。   ——但这是对外的说法。   郑嘉禾转过屏风,看见坐在棋盘旁,正在用自己左右手对弈的祖父时,露出了笑容:“阿公。”   郑源转头,看见是郑嘉禾,有些惊喜:“怎么提前来了?”   说着又意识到:“哦,明天是中秋。你快过来看看,我这棋局该怎么破解,我琢磨半天了。”   “好。”   郑嘉禾走过去,在郑源的旁边跪坐,目光落向棋盘。   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颓势已现,的确很难力挽狂澜。   郑嘉禾思考了一会儿,拈起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郑源眼前一亮:“对!就是这样!”   郑嘉禾莞尔。   陪着郑源把这盘棋下完,郑嘉禾才与他说起自上个月见面以来,自己身边发生的事。   “上个月我生辰,秦王也送了我一套棋具。”郑嘉禾说,“触感和外观都很好。”   郑源叹道:“那孩子有心了。”   郑嘉禾踌躇了一下,犹豫道:“阿公,其实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与他的关系了。” 第19章 阿娘 郑家要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   郑源把棋瓮的盖子合上收好,闻言看她一眼,眯起眼笑了笑:“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该明白,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   郑嘉禾眼睫微垂:“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并且清醒,所以她从未沉浸其中。   但她不知道怎么脱身。   她已经一只脚踏了进去,周身被海浪一样包裹着,而杨昪,就像海底深渊的巨兽,他在她身边,用温柔和深情来诱惑她,一不留神,可能就会随他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她永远都不会让自己有那么一天。   郑源颔首:“既然知道,便无需纠结。他是景宗之子,身份贵重,若无争权之心,我也乐意见到你们两个和谐相处。但是……嘉嘉,他这几个月的表现你也看到了,他可曾真正放权,一点都不在乎?”   郑嘉禾眼皮一跳,如醍醐灌顶。   不曾。   秦王的两个亲近下属,如今在禁军任职,负责军营的日常操练等事宜。而秦王自己,每日朝会,从不缺席,政事堂议政时,虽然不是很经常发表意见,都是由着她定夺,但他也几乎是每件事都听了,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他从未放弃摄政,从未。   郑嘉禾抬眼,目中再不茫然:“不说他了。阿公,最近可有收到我阿娘的来信?”   郑源一愣,点了点头:“前几天到了一封,我收着呢。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边的书柜旁,当着郑嘉禾的面摸索几下,触到一个机关,紧接着,郑嘉禾就看到书柜下方的一处木板弹了出来,郑源把它挪开,漏出了里面的一道暗格。   暗格里堆满了信件和一些其他重要的小物件。   而这些信件,几乎都是郑嘉禾的母亲,景宗皇帝亲封的华阳县主,让人送来的。   在外人眼里,华阳县主早就死了。   郑嘉禾十四岁那年,被景宗皇帝赐婚给先帝,成了准太子妃。   华阳县主,她的阿娘,曾为了她直闯到承明殿,求景宗皇帝收回成命。   郑嘉禾不知道当时在承明殿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的阿娘最后是失败了。从宫里出来,回家之后,她甚至一度想带郑嘉禾远走逃婚。   但郑嘉禾拒绝了。   那时候,祖父郑源还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仆射,经常在政事堂议政的,时人都要尊称一声郑相公。   景宗皇帝赐婚,不仅仅是因为看重郑嘉禾,更是因为她背后的郑家。郑家要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与太子同进退,共生死。   如果郑嘉禾逃了,整个郑家都会遭难。   但华阳县主不想妥协,她一时钻进牛角尖,觉得是因为自己,郑嘉禾才不得不入宫做天家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郑嘉禾才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当初,她阿娘被景宗皇帝看上,差点入宫。   ——景宗皇帝得不到华阳县主,就要让她的女儿给自己做儿媳。   在一家人纠结郑嘉禾要入宫做太子妃这件事时,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郑嘉禾的父亲,入赘到郑家的王崇智,被发现早就偷偷养了个外室,还给郑嘉禾生了个同父异母的王姓弟弟。   华阳县主何等人物,那是连当初景宗皇帝要她入宫都敢拒绝的人,怎么会忍得下这口气。   她当即带着家丁,连夜包抄了王崇智在外面的那个宅子,把王崇智打了一顿,打得下不来床,然后逼着他签下了和离书。并在天一亮的时候,就将他和他养的那对母子,赶出了长安。   郑源知道之后,也只是把华阳县主训斥一顿,然后默默找人,摆平了这件事。   对外只说郑嘉禾的父亲与华阳县主已经和离,离开长安。   自那以后,郑嘉禾再未得到过她父亲的消息。   双重打击之下,华阳县主愈发觉得生活无望,日益消沉。   和离没多久,她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说自己是出门游历去了。这一去就是近八年的时间。   郑源一气之下,宣布华阳县主已死,让郑嘉禾又守了一年的母孝,方才出嫁。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华阳县主时不时送回来一封信,讲述自己在外面游历时的见闻,有时还附带一些小礼物,郑源的气也慢慢消了。   郑嘉禾从未怪她,她想过要带自己一起走,是郑嘉禾亲口拒绝的。她走的时候,也没想到后来郑家会没落,郑源会被先帝用尽手段打压,不得不装疯卖傻,告老致仕,以至于护不住郑嘉禾这个皇后,害她被软禁在椒房殿整整一年的时间。   好在,都过去了。   郑源把暗格里最上面那封信拿出来,转身递给郑嘉禾,然后又坐回软垫上,面上有些嫌弃:“她现在在青县那边教书,过得可自在了,一点都不想回来。”   郑嘉禾展开信纸,抿唇一笑:“毕竟谁也不知道阿娘还活着呀,阿公您想让阿娘回来,就该早些让人知道阿娘的消息。”   郑源扯扯嘴角:“再说吧。”   郑嘉禾目光离开信纸,看向郑源:“阿公,如今长安城中,也都以为您还是神智不清呢。不知阿公有没有想过,再回朝堂?”   郑源闻言,看向郑嘉禾,正要回答,外面却传来说话声。   郑源抬了下手,示意郑嘉禾噤声,过了会儿,一个小仆就端着果盘和点心进来了。   “是少夫人送来给太后娘娘和老爷享用的。”小仆在案边跪坐,恭敬地把东西摆放上去,然后麻利地退下了。   郑嘉禾往那小仆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问:“如今舅舅和舅母,还是不知道阿公的真实情况吗?”   “与他们说做什么,一个比一个不中用。”郑源嗤笑一声,转回之前的话头,“怎么?你遇到难处了,想让我出山帮你?”   郑嘉禾顿了一下:“倒也还好。只是曹老那边……”   曹侍中已经不可能为她所用,撕破脸皮是迟早的事。只是她比较发愁,处理完这件事后,该由谁来统领门下省。   郑源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垂首看着案上的果盘,良久,嗯了一声:“到时候再说,只要嘉嘉想,你阿公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助你坐稳这太后之位。”   郑嘉禾掀唇微笑,她拿起一支签子,扎了一块儿甜瓜,倾身送到郑源嘴边,一边扬了扬眉:“那嘉嘉就多谢阿公了。” 第20章 银簪 郑嘉禾白他一眼   郑嘉禾在郑府待到正午,陪郑公用过午膳,等到郑公午歇睡下,方才离开景竹院。   小舅郑卓又带着夫人何氏与他们的一双儿女前来恭送。   等郑嘉禾走后,何氏忍不住跟郑卓抱怨:“你这舅舅怎么当的,每次太后娘娘来,连话都不跟你说几句,就直接去找老爷。”   郑卓讪笑:“太后娘娘从小就在父亲身边长大,得父亲教导良多,他们祖孙自然亲近。”   何氏一脸不高兴,绞着手帕嘟囔:“可是父亲如今这情况……”   她想不明白,太后娘娘与一个神智不清,有时连人都不认识的老头,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讲?   她本以为当初嫁了郑家,好歹也是皇亲国戚,自己的丈夫总该前途宽广,却没想到,郑卓竟混到如今还能只是一个六品小吏!偌大一个郑家,除了郑公,竟然是靠华阳县主与郑太后母女两人撑起来的!真是荒谬!   何氏简直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戳了戳郑卓的胳膊:“我说你能不能机灵点,太后娘娘不亲近你,你可以主动去求见她呀!血脉相连,她还能真驳了你的面子不成?”   等两人关系好了,平步青云还难吗?   ……   郑嘉禾回到蓬莱宫,宋婴已早早在侧殿等候。   等郑嘉禾入殿之后,宋婴双手奉上一个写好的折子,道:“曹相公为人清廉,几个子女也都非常低调,只有个侄子,年初的时候侵占民房,逼死了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曹相公知道后,也是直接把那侄子送去了官府,按大魏律法判下来,正是今年秋后问斩,现在还在牢里关着。”   他稍稍抬眼,看一眼郑嘉禾,犹豫道:“这事也不能称作是曹相公的污点,反而愈发显得曹相公不徇私枉法,治下有方。”   郑嘉禾嗯了一声。   她知道的,曹应灿大人一身正气,历经三朝屹立不倒,在群臣中还是颇有些威望的。旁的大臣,她想抓就抓,想流放就流放,只有曹相公这样的人,最难对付。   她收起折子,随手把它扔到案上,道:“不急于此时。像曹相公这样的忠良之臣,自然是越多越好,我最敬佩这样的人。”   她弯起唇角,平静地笑了笑:“你只需继续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再来汇报便可。”   宋婴闻言,神色有些触动,当即躬身应是。   只是郑嘉禾没想到,这风吹草动,来得这般快。   次日中秋晚宴,宫中惯例在春秋殿设宴款待群臣,郑嘉禾依然坐在高位,身边是刘太妃与小皇帝,下首则是秦王与几位相公。   宴行过半,郑嘉禾带着诸位大臣到御花园赏月,曹应灿却突然长叹一声,潸然落泪。   惹得一众大臣都向他投去了目光。有大臣问:“曹相公缘何叹息?”   曹应灿摇了摇头,用悲痛的语调沉声说:“我看到这圆月,便想起远在永安寺中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离宫为大魏祈福已有两年,听闻寺中条件艰苦,也不知太皇太后如今过得怎么样。”   此言一出,大臣们都有些沉默。   明面上看,当年太皇太后是主动离宫去永安寺清修的,但他们这些经历过先帝时期的老臣谁不知道,那是因为太皇太后支持的云贵妃与废太子夺位失败了,才不得已去的永安寺!   有亲近曹应灿的大臣大着胆子道:“当时太皇太后去永安寺,有一部分原因是为先帝祈福。如今……如今先帝在天有灵,自然应该是希望太皇太后回宫享福。”   又有人直接向郑嘉禾请求:“太后身为人媳,理当带人亲自去永安寺迎太皇太后回宫。”   郑嘉禾轻轻地挑了下眉,侧首时,目光与杨昪交错片刻:“我自然是迫不及待要接母后回宫的,只是皇帝年幼,我原本打算明日带他去太庙祭祀先帝……”   在那一瞬间,杨昪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抬步出列,拱了拱手:“臣愿代太后于明日前往永安寺,迎母后回宫。”   郑嘉禾莞尔,顺势接过他的话头:“那就有劳秦王了。”   两人你来我往,直接把这事定下了,弄得曹应灿等大臣都愣了愣。但秦王既然愿意去接,而且是明天就行动,那就再好不过了,谁还会纠结太后到底有没有亲自去迎!   反正他们要的只是太皇太后回宫而已。   等大臣们散去,杨昪随郑嘉禾回蓬莱殿,走了几步路,问她:“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郑嘉禾无所谓道:“没有。”   她顿了一下,补充说:“我与母后,虽于当初事变时,生了些嫌隙,但到底没什么大的隔阂,如今她要回来,我只当她是婆母好好侍奉就是。”   月光下,杨昪侧目看她,没看出什么异样,便嗯了一声。   实际上他心里是有些不信的。   当初的事他有所耳闻,似乎……似乎那时候的宫廷斗争,牵涉到储位之争,还挺激烈的。太皇太后并没有支持郑嘉禾。如今她要回来……这两人,恐怕并不能和谐相处。   想到今夜带头起事的曹相公,杨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两人走到蓬莱宫外,郑嘉禾转身看他:“你还不回去吗?”   “这就走。”杨昪说完,正准备离开,目光落在郑嘉禾的头发上,视线顿住了。   那头上都是金钗缠花,缀着几颗宝石,其中有一支银簪,看起来非常不和谐,与郑嘉禾今日的穿戴也不太匹配。   杨昪记得她这支银簪,似乎已经戴了许多天了。   他伸手,把那根簪取下,低声问:“谁送你的?”   郑嘉禾一愣,有些茫然:“什么?”   杨昪默了默:“不是有人送你,你怎么每日都戴,从不离身?”   郑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杨昪对这簪子有进一步的观察之前,把它抢了过来。   “我亲自画的花样,让司珍房打造的,我就喜欢戴这支,不行么?”郑嘉禾白他一眼,转身入了蓬莱宫。   等进入内殿,坐在梳妆台前,她才摊开双手,在烛光下细看这支银簪。   簪头尖锐,可轻易刺入皮肉,伤人害命。且簪头藏着可以旋转开的机关,里面是能够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不习武,力量比不过大多数成年男子。   两种杀人方式,是她在没有宫人侍卫护身时,最后保命的武器。   这是她上次被杨昪掳到王府,被他质问,被他的手压迫住颈间,感受到窒息感之后,就一直盘旋在心中的东西。 第21章 摔倒 她只是他皇兄的妻子   永宁宫内。   姚老太妃吃着果子,忧心忡忡:“秦王今日当真去永安寺接太皇太后了?”   婢子点头道:“千真万确。”   姚老太妃顿时觉得手里的果子不好吃了,她把果子随手一扔,仰倒在身后的矮榻上,长叹一声:“这可怎么办哟。”   婢子眨眨眼,也是一筹莫展。   自家主子之前与太皇太后势同水火,在太皇太后去永安寺之后,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没少去那边耀武扬威。   如今太皇太后因大臣请命被迎回来,还是太后首肯、秦王亲自去接的,那地位可是非同小可!这以后,哪儿还有她姚老太妃的好日子过呀!   姚老太妃在榻上翻来覆去,想起那些过往,一时恨得牙痒痒,一时想到远在异乡不知生死的女儿长宁,一时又哀叹自己以后的境遇。   婢子看她这样,只好时不时派人去打听一下最新的情况,回来向姚老太妃汇报。   一会儿是秦王已经出了皇城,一会儿是秦王到了长安街了,一会儿是秦王已经到了太禺山下,正要上山了。   那永安寺就在太禺山上。   姚老太妃听到最后,只觉得大局已定,她便有些麻木地闭上了眼。   突然,婢子又飞奔进内室,急匆匆道:“娘娘!娘娘!出事了!”   姚老太妃动了动眉心,连眼都没睁开:“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是能比死对头太皇太后回宫还要重大的?   “太皇太后从永安寺出来,下台阶时,突然摔了下来,如今生死未知!”   姚老太妃刷得睁开了眼。   ……   杨昪神色凝重。   随行的队伍中并没有太医,在太皇太后从九层台阶上跌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立即派人去请太医,并让人把这个消息传回宫中,告诉太后。   太皇太后年逾四十,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么高的台阶,哪怕是壮年男子,也不一定能经得起这么一摔,更何况养尊处优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摔倒时,身边只有她最亲近的嬷嬷苗姑。   杨昪让人把苗姑看管起来审问。   然而,不论审问的结果是什么,太皇太后因为伤势原因,暂时都不能回宫了。   郑嘉禾得到消息时,刚带着小皇帝从太庙出来,身边随行的还有几位大臣,听闻太皇太后受了伤,郑嘉禾立即让人准备车驾,打算带着小皇帝与几个朝廷重臣去永安寺看望太皇太后。   这其中当然包括昨夜请命让太皇太后回宫的大臣。   一行人来到永安寺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小皇帝早就哭闹着喊饿了,刘太妃只得把他带到一边厢房,先哄他吃东西。   太医仍然在屋内为太皇太后诊治,过了片刻,太医收回手,对郑嘉禾等人道:“太皇太后的伤势并不算严重,只是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难以下地,须得有人伺候。”   几位大臣对视一眼,心思各异。郑嘉禾问杨昪:“母后身边伺候的人都审问了吗?”   杨昪道:“苗姑什么都没说,只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母后就摔下去了。”   郑嘉禾顿了一下,又问太医:“那能把母后接回宫休养吗?”   太医摇了摇头:“眼下这个情况,还是不要轻易挪动为好。”   郑嘉禾眸光微动。   太皇太后从台阶上摔下来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   她的确不希望太皇太后回宫,毕竟在宫里说一不二惯了,谁想给自己供个祖宗回来?更何况,她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从当初把太皇太后逼去永安寺带发修行开始,就撕破脸了。在那之前,太皇太后也没少帮着先帝和云贵妃一起迫害她,郑嘉禾收拾了云贵妃,送走了先帝,之所以留太皇太后活到现在,也不过是顾及着曹相公等老臣的颜面,不想一下子做得太绝,引人注目,再激起朝臣的逆反心理。   昨夜曹相公带头让她请太皇太后回宫,她就知道,不能再拖了。   她不会给太皇太后逆风翻盘的机会。   但她的安排在路上。负责迎接太皇太后的是秦王,若是在路上出了事,还有杨昪在前面顶着,怎么也不会把火烧到她身上。   曹相公的目的是她,只要她能置身事外,不给太皇太后等人对付她的机会,她就能保住杨昪,两人都能安然无恙。   可她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连永安寺都没出,就摔下了台阶。   郑嘉禾平声开口:“既然如此,母后就先在这边休养,待伤情好转,再……”   “太后娘娘,”曹应灿突然向前一步,拱手道,“这永安寺条件艰苦,比不上宫中,如今太皇太后又受了伤,正是需要照料的时候。娘娘不如留在此处,代先帝尽孝,以宽慰太皇太后。”   郑嘉禾目光落在曹应灿身上,神色平静无波。   巧得很,如今在这屋中的大臣,属曹应灿品级最高。亲近郑嘉禾的另外两位相公中书令与尚书令都在皇城办公,只有曹应灿格外关心太皇太后,听闻太皇太后受伤的消息就跟了过来。   他想让自己留在这里伺候太皇太后,这样一来,她就远离了政治中心,相当于变相要她还政。   郑嘉禾开始怀疑太皇太后受伤一事是她自己的苦肉计了。   有大臣出声道:“这怎使得!太后娘娘如今代陛下处理朝政,娘娘若是来了永安寺,臣等若有要事,如何寻娘娘决断?”   曹应灿睨他一眼,并不放在眼里:“从皇城到永安寺,快马不过半个时辰。再者说,先帝有诏,命秦王殿下与太后娘娘共理国事,卿此言,置秦王殿下于何地?”   杨昪抬目,看了曹应灿一眼。   郑嘉禾勾起唇角,看着曹应灿扬了眉梢:“曹相公的意思是,我若不留在此地伺候母后,就是不孝咯?”   曹应灿拱手道:“臣并无此意。只是太后娘娘身为人媳,如今先帝驾崩,太皇太后爱子心切,自然希望娘娘能代先帝陪伴在侧,聊以慰藉。”   “曹相公此言差矣。”一道清冽疏朗的嗓音插了进来。   曹应灿转身看向身后发言的人,皱了皱眉:“宋婴?你不过一小小编修,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宋婴躬身,不疾不徐道:“臣虽位卑,但这段时日跟着各位大人学习历练,整理文书,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臣私以为,太后娘娘不能留在永安寺。一来,太后娘娘代理朝政,乃是国事,服侍太皇太后,乃是家事,国事家事,自然以国为重。二来,尽孝不在于表面,太后娘娘尽心抚养陛下,为国事操劳,亦是继承先帝遗志,为母尽孝,为国尽忠。三来……”   “陛下到——”   宋婴话未说完,房门就打开了,刘太妃抱着小皇帝走了进来,大臣们一愣,连忙转身向小皇帝行礼。   刘太妃亦向郑嘉禾与榻上的太皇太后行了一礼。   刘太妃道:“妾听闻母后受伤,心中担忧,因此想与陛下一同留在这里侍奉母后,请太后娘娘允准。”   刚刚那几个附和曹相公的大臣们神色一变,不由面面厮觑。   谁不知道刘太妃一直依附于太后娘娘,这曹相公出言发难才多久,刘太妃就来了,若说是巧合,打死他们也不信!   宋婴接话道:“适才臣正是想说,这第三点,太皇太后如今昏睡,人事不省,有何良药,比得过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与其要求太后娘娘在此服侍,耽误政事,倒不如让刘太妃带着陛下在此陪伴太皇太后,想必太皇太后会更喜欢。”   曹应灿一时绷住脸,显然不想让事态这般发展。   于是他又转首,看向一直站在一边,未曾开口的杨昪:“秦王殿下……”   秦王殿下手握先帝密旨,分走了太后一半的权,这几个月虽然没搞出什么大动静,但也算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在长安政局站住了脚跟。   曹应灿不信秦王会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不借机削弱太后。   然而杨昪开口,确实让曹应灿失望了。   “本王认为,刘太妃与陛下在此陪伴母后,最为妥当。”   ……   下山的路上,杨昪走在郑嘉禾身侧,宫人们与几个官员远远缀在后面。郑嘉禾沉默许久,道:“谢谢你帮我。”   杨昪侧目看她一眼,又回头正视前方。两人的距离挨得有些近,郑嘉禾稍稍比他往前一步,错着肩膀。   杨昪道:“我不想让你再和皇兄有过多牵扯。”   郑嘉禾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曹应灿说,让她留在此地服侍太皇太后,是以儿媳的身份代先帝尽孝。   杨昪不喜欢这个说法,所以他站出来拒绝了。   那如果曹应灿没有借着太皇太后一事,而是用别的方法让她放权,他会如何呢?   这般思绪在郑嘉禾心中过了一遭,又被她压在心底。   山路转了个弯,借着路旁草木的遮掩,杨昪把手伸进她的广袖,触碰到她的指尖。   郑嘉禾一颤,下意识把手往上缩,却更是被他握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郑嘉禾蹙眉,尽量压制着声音,不想被后面那么多宫人与官员注意到。   “阿禾,”杨昪沉声道,“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吗?”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她只是他皇兄的妻子,他的皇嫂了。 第22章 以后 杨维桢,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不然呢?”郑嘉禾眼皮跳了跳,“想想你我的身份,合适吗?”   杨昪:“谁敢闲话?”   郑嘉禾默了默:“维桢,母后还在呢。”   杨昪想起刚刚在寺院厢房,因伤势昏睡的太皇太后。   但郑嘉禾会在乎太皇太后的想法?   杨昪不信。   如果她会在意,那太皇太后也不会到永安寺带发修行了。   “阿禾,你跟我说实话。”   “现在当然没人敢,”郑嘉禾声音平淡,“但史官会一笔一笔地记下来,民间会流传野史传说,后世文人,会将这些或真或假的传说编成故事,甚至淫诗烂曲,由天下人品读评说。”   杨昪:“身后事罢了,何需纠结?纵观前朝摄政太后,大权独揽者,有几个是真正清心寡欲,直至寿终正寝的?”   “……”郑嘉禾顿住步子,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放到腹前,然后继续走下山路,“杨维桢,你想要什么?”   杨昪瞳孔微缩,一时不言。   “你想要与我同寻常夫妻一般,同案而食,同被而眠?”郑嘉禾语调轻缓,无波无澜,“甚至,你是不是还幻想过妻贤子孝,儿孙满堂的生活?”   杨昪并不反驳。哪个男人在有了心上人之后,不会想要这样的生活?但他自从得知她被赐婚给皇兄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寻常男人一样娶妻成家了。   郑嘉禾继续道:“秦王殿下如今二十有二,虽说有些晚,但若在此时想要娶妻,相信还是有许多贵女愿意的。你若不想与我这般偷偷摸摸下去,只管去成你的家,你随时可以结束与我这段见不得人的关系……啊!”   郑嘉禾突然被愤怒的杨昪攥住手臂,被迫转过身来,仰头对上杨昪那双因怒气而显得凌厉的眼睛。   “不想让人知道便不想,”杨昪一手攥住她的手腕,一手扣着她的后腰,防止她站不稳摔下山路,“一定要说这种伤人的话?郑嘉禾——”   杨昪气得喊了她的全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我等了你七年还不够,你还要我做什么,才能相信我是为你回来?”   郑嘉禾抿住唇,眸光从他的面上移下来,落在他的胸口上。   两人一上一下站在下坡路上,郑嘉禾只到他的肩膀。   此时杨昪满身怒火,郑嘉禾语气倒是不再那么尖锐,她轻轻张口:“我是怕耽误你……”   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传过来,她赶紧挣了挣手腕:“你先放开,他们要跟上来了。”   杨昪嘴角轻扯,冷哼一声,却是拽着她往路边灌木丛去了。   那灌木丛中间有一块巨石,刚好可以挡住两人身形,郑嘉禾被迫跟着杨昪藏到石头后面,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那群宫人和大臣们经过这里,又渐渐走远,杨昪才斜睨她一眼,淡声道:“你说吧。”   郑嘉禾:“……”   说什么?   郑嘉禾一时大脑卡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你是怕耽误我。”杨昪提醒她,微挑了下眉毛,“继续。”   郑嘉禾:“……”   他摆明了一副在听笑话的模样,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嘉禾白他一眼,扶着石头就要起身,右手却仍被杨昪拽着,整个人被迫蹲在那里,动弹不得。   郑嘉禾不禁愠怒:“松手!”   杨昪比她更恼,轻勾薄唇,凉凉道:“现在知道生气了?知道自己的话不被人当回事的感受了?那我与你说过那么多次表明心意的话,你怎么还要怀疑我的真心,让我去找别人呢?”   “……”   “阿禾,”杨昪唤她,“我不稀罕什么别的贵女,也没想再娶妻成什么家。你不想被人知道,就先瞒着也没什么。总归皇帝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我们再离开长安。我已经等了七年,再多个十几年,也耗得起。”   郑嘉禾听着他的话,一时怔住,她抬眼看他:“离开长安?”   杨昪嗯了声,低头望向她的眼睛:“你不是想去扬州看琼花吗?还有北地的草原,西北的大漠,到时候,我们游遍整个大魏。”   郑嘉禾:“到时候我们都老了,要四十了。”   杨昪:“这怎算老?你我正当壮年,届时可扮做寻常夫妻,身在异乡,也没有人会认得我们。”   他眸中带笑,说着他对未来的规划。   他回长安,不是为权不是为利,只是为了她。他理所当然地畅想日后与她一起过平民夫妻般的普通生活,便觉得她也该是这么期望的。   毕竟当初在蓬莱殿,她亲口告诉他,等小皇帝长大,她就会还政。   可她说的不是真话。   这不是郑嘉禾想要的。   她汲汲营营,呕心沥血,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   她的身后还有郑家,有阿公,有阿娘;有她培养的亲信大臣,有她一手设立的凤仪台;还有许多她想做,但还没做的事。   看似风光,一旦她松手,就可能瞬间崩塌,天翻地覆。多少轰动一时的家族这样湮灭,政权一夜颠覆。   今日有如曹相公这样的人公然反对她,一旦她真的退居幕后,消失在朝堂之上,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她几乎已经看见,那即将落在她身上的屠刀。   真到了那一天,她就会成为世人口中,揽权乱政、牝鸡司晨的妖妇。   而杨维桢,他身为景宗之子,先帝亲弟,天潢贵胄,在宗室利益与她面前,又会作何选择?   郑嘉禾绷着脸,没有应承杨昪。   杨昪向她靠近:“阿禾?”   “你想的太远了,”郑嘉禾皱着眉头,别开脸说,“倒也不必这么急着计划十几年后的事。”   说不定他根本等不了那么久,早早的娶妻生子了。   杨昪了然:“你怀疑我的决心。”   不过没关系。   他挑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地为她别到耳后:“那咱们就顾好现在,来日方长。只一样,你不许再推开我,说这种让我生气的话了。”   郑嘉禾默了默:“嗯,不说了。”   她看向他的面容,想着他今天本可以不用来永安寺的,是她为了自保,才把接太皇太后的事交给他,算计他。而他一无所知,还在曹应灿等人向她发难的时候,帮了她。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现在对她,是挺好的,也没有与她为敌。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郑嘉禾亦抬手,触上他的侧脸,眸中蕴了一丝笑,语声轻柔:“杨维桢,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起码现在来说,是这样。   微风吹过,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第23章 触碰 一种酥麻感迅速从唇上蔓延开来……   杨昪第一次听到她这般直白的表述,一时整个人都愣住。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抓握住她的手腕,目色深了一些:“阿禾,真的吗?”   郑嘉禾唇角翘起:“当然。”   然后杨昪就低头靠了过来,轻啄了一下她弯着一道弧度的唇。   速度之快,让郑嘉禾根本来不及把唇角收住。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一种酥麻感迅速从唇上蔓延开来,像电流一般,被灼烧,轻颤着,升起热度。   这几个月她与杨昪相处,两人虽也会牵手拥抱,但更亲密的接触,就没有了。   他是君子,在这方面,他向来是克制而守礼的,偶尔会有一些进一步的苗头,但都戛然而止,及时收住了。   可他刚刚居然就趁她不注意,快速地偷袭了她一下。   这让郑嘉禾有些懵,懵过之后,又忍不住瞪他:“你这是做什么?”   怎么能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这样偷袭啊?   杨昪眉稍挑起:“你说呢?”   郑嘉禾:“……”   杨昪轻搂着她,目中含笑。   刚刚那一吻,轻轻的,软软的,有些濡湿,但更多的,是她身上香甜的味道。   他再次低下头,一双眼定定与她相望,这次他给足了她暗示,缓慢靠近,打算再尝一次刚刚那不及细品的滋味。   郑嘉禾心跳快了一些。   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的触碰。于是她轻轻地垂下眼睫,微张了唇。   “太……太后娘娘。”   郑嘉禾猛然一个激灵把杨昪推开,转头看向来人。   颜慧弯着腰,把头垂得极低:“……山下车驾都在等着您启程呢。”   郑嘉禾哦了一声,扶着腿站起来,觉得蹲得久了都有些麻。她没再看杨昪,只是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低垂着眉眼,上前一步,一脸平静地对颜慧道:“那走吧。”   颜慧应诺。   留下杨昪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   刘太妃正坐在一旁守着,见状目光一亮,柔声道:“母后醒了,可要用药?”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郑氏就派你来打发我?”   刘太妃伸手端起案上的药碗,温婉地笑了笑:“太后娘娘政事繁忙,是妾主动请缨,来伺候您的。”   她把药碗凑到太皇太后的唇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药汁:“这药还温着呢,母后快些用吧。”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直接挥手将药碗打翻。   啪得一声,瓷碗摔到地上碎成了片,黑乎乎的药汁也浇了刘太妃一身。   刘太妃低垂下眸子:“母后……”   “让苗姑来。”太皇太后冷声道。   刘太妃道:“母后有所不知,苗姑服侍不力,被关押到大理寺去了,如今正被审问。”   太皇太后眉头倒竖:“荒唐!哀家明明是因为用了这寺中僧人送来的斋饭,以至于精神恍惚,头晕目眩,方才不慎摔下台阶,与我的苗姑有什么关系?”   她拍了拍床榻,大喝一声:“来人!”   刘太妃站起身,退到一边。   这永安寺中留下来看顾太皇太后的人中,不仅有她这样亲附于郑太后的,还有经曹相公等几位大臣首肯方留下来的中立派,比如负责这里守卫的顾统领。   太皇太后叫人进来,提出了两点要求。   其一,释放苗姑,其二,调查永安寺中的僧人。   她笃定是这永安寺斋饭的问题,是有人想要让她死。   太皇太后这一摔非常高调,消息传回皇城,根本就瞒不住,郑嘉禾只能派人去把永安寺的大小僧人一个个关押起来,挨个审问。而苗姑,则在太皇太后摔伤的第二天,就回到了她的身边。   琉璃奉命来永安寺给刘太妃传话:“太后娘娘叮嘱您不必太过劳累……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先让奴婢护送陛下回宫。”   永安寺毕竟条件艰苦,只能吃斋饭,刘太妃一边照顾太皇太后,一边看顾小皇帝,根本就忙不过来。   刘太妃摇摇头拒绝了:“替我多谢娘娘好意,妾在这边一切都好,陛下在妾身边待习惯了,怕是不好自己回宫。”   琉璃便不再劝。   当年,先帝来椒房殿的时候,幸了还是宫女的刘太妃。事后刘太妃非常慌张,跪在皇后郑嘉禾身前,哭着说自己绝无半分勾引之意。   郑嘉禾当然是相信她的。先帝什么德性,她再清楚不过了。早在刘太妃跪在她面前哭求之前,先帝就来找过她了。他说,知道她与云贵妃不对付,所以他幸了她宫里的宫女,将来等宫女诞下皇子,便可过继给她,她就有孩子了。   先帝天真的以为,郑嘉禾不过是嫉妒云贵妃有子。   郑嘉禾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刘太妃跪在她面前落泪的时候,走上前扶起了她,给她位分,告诉她,她是皇后宫中出来的人,那么无论如何,郑嘉禾都会保住她。   刘太妃大约是比较幸运,那一次之后,就怀了孩子,便是如今的小皇帝。   再后来,刘太妃就一直依附于郑嘉禾,看着她坐稳后位,当上太后,自己也成了皇帝的生母,受人尊敬。   如今刘太妃别无他求,她全部的心力都在照顾小皇帝上,即使是不得不留在永安寺服侍太皇太后,她也不想让小皇帝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   哪怕是琉璃——郑嘉禾的亲信宫女,都不能把小皇帝从她身边带走。   琉璃躬身告退。   苗姑关上房门,转身坐到太皇太后床榻边上,道:“娘娘,那些人总算走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想不到她昨日居然把那刘氏一起带来!如此忤逆不孝,哀家真是后悔,当年不该同意绥儿的请求,帮他在景宗面前说和,把郑氏赐给他。”   苗姑接话道:“可不是,也不知当时先帝是怎么被迷了心窍。”   太皇太后满脸厌恶:“跟她娘一样的狐媚惑主!”   苗姑想起当年华阳县主与景宗皇帝的那些事,一时噤声,不敢再提。   太皇太后又想起来什么:“还有昨日,那秦王居然帮着她说话。苗姑,你说是不是咱们忽略了什么?他们两个究竟什么关系?” 第24章 不疑 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苗姑道:“太后娘娘从前毕竟是长宁公主的伴读,与秦王殿下自幼相识。兴许……兴许……”   苗姑顿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也是之前我与老三没处好关系,他心里估计不待见我,所以才不帮着我说话。”   苗姑默然,不敢吭声。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人呐,活在世上,都是为了自己。只有他自己利益受损了,才会有相应的行动。咱们就按原计划走,慢慢来吧。”   苗姑垂首应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   ……   八月廿一。   春花巷上热热闹闹的,街坊邻居议论起来那个今日要办喜事的刘家,才知道刘希武竟然是从秦王部下出来的,一时间对吴珍娘的道喜声不绝于耳,直夸她嫁得好。   吴珍娘微微笑,腼腆地接受了各位热心婶娘的好意。等到接亲的队伍过来,方在亲姐的搀扶下上了花轿。   刘家府宅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刘希武的同僚们以及春花巷上的邻居们都被请进院子,摆了一桌桌酒席。正堂内,秦王殿下高座主位,担任这一对新人的主婚人。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杨昪等仪式结束,喝了两口酒,就要起身离席,前院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   席上众人面面厮觑,过了会儿,秦王殿下曾经的亲信部下,也是今日新郎官的同僚好友,朱继成大步走来,神色凝重地凑到秦王耳边,说了几句话。   杨昪面色一变。   朱继成道:“下官已让人将他拿下,王爷可要见见?”   杨昪起身,大步往外而去:“走。”   朱继成连忙跟上。   他所谓拿下的那个人,就是当时秦王在回京路上遇到的刺客之一。   那些刺客死的死,逃的逃,剩下被秦王抓住的,盘问到最后,线索都是指向当朝太后。   但秦王不信。因此,朱继成一直没有停止调查这件事。   却没想到今天,在刘希武的婚宴上,发现了当时逃走的刺客之一。   朱继成一边快步走在杨昪身侧,一边小声道:“是住在春花巷上的邻居,下官已经让人去查他的底细了。”   新房内。   一对新人刚刚喝完交杯酒,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刘希武忙问:“发生了何事?”   有人应道:“似乎是谁冒犯了秦王殿下,被朱将军拿下了。”   刘希武一愣,连忙起身就要出去看看,却被吴珍娘拉住袖子:“夫君……”   刘希武赶紧道:“珍娘,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吴珍娘咬了咬唇,不情愿地松开手,低眉轻声:“那夫君去吧。”   刘希武应了一声,一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己直接撇下她不太好,但他身为这宅子的主人,又是秦王殿下的亲信,秦王那边有事,他于情于理都该出去看看。   刘希武一路穿过前院,又找了几个人打听,才终于在院子的西北角找到了秦王殿下。   “还敢狡辩!”朱继成踹了跪在地上的那人一脚,“老实把幕后主使交代出来,饶你不死!”   那人哭着磕头:“小的说的都是真话啊,当时根本就不知道王爷的身份,不过是听说有一大户人家路过,钱财颇多,想着大捞一笔才、才去干这事儿的啊!”   “听谁说的?”朱继成问。   那人伸出手,比划着描述了一番:“瘦瘦的,有点黑,大约比我高一点,门牙缺了一块儿,他招揽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说劫到的钱财,事成之后三七分……”   杨昪阴沉着脸。   又是一样的说辞。   这人口中的幕后主使,早就被他们找到,可惜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饮酒过量,死在自家宅子里的。   而他的身份,再往上查,就是郑嘉禾身边的那群凤仪台的人了。   跪在地上那人又想起什么,急急道:“小的真的没骗您,小的没什么本事,成天混日子,就靠接这种活计挣个买酒钱,就在前几天,小的还接了一单子,说是在东郊劫个什么夫人,可惜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单子后来又没了。”   杨昪眉心微动:“哪天?具体什么地方?”   那人想了想,一拍脑袋:“十六那天!至于地方嘛……就是东郊那一片,不是有好多山吗,山下拐个弯有个地方比较好藏人,就是在那边。”   杨昪就是在十六那日去东郊的太禺山上接太皇太后的,而且由于太皇太后摔下台阶,最终没有出行。而此人说的地点,也是从太禺山进城的必经之路。   倒是微妙地对上了。   而郑嘉禾与太皇太后不和,如果说她只是虚情假意地要接太皇太后回来,实际上并不想的话,回宫的这段路上的确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这像是她会做的事。   可如果这件事是她做的,那当初他遭遇刺杀……   杨昪沉声吩咐:“把他带下去吧。”   两个下属应诺,架着那人的胳膊就把他带走了。   朱继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道:“王爷,这进展一直僵持……倒不如,还是查查太后。”   秦王笃定刺杀一事与太后无关,所以每次查到这里时,都不会继续下去,而是让朱继成找别的线索。可是这样的过程,已经反复了许多次了。   杨昪背着手,一时无话,站在他们身后听了半天的刘希武突然出声:“太后?朱兄,你是说,这是太后干的?”   朱继成一惊,转身看见刘希武,连忙又看看秦王的面色,道:“刘兄,你不是新婚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希武道:“王爷有事,我怎能不来?”   说着说着他有些生气:“好哇,原来你早就找到了线索,却一直不告诉我!”   朱继成皱着脸,听见杨昪淡声道:“是本王不让他往外说的。”   刘希武有些不忿:“王爷!”   朱继成道:“你看看你这暴脾气,王爷不让你知道,还不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些什么坏了事?”   谁冲动了?刘希武别开脸,不太高兴。   朱继成想了想,又对秦王道:“王爷,其实查查也好,说不定不是太后娘娘的本意,而是她身边的人阳奉阴违呢?”   杨昪眸光微动。   朱继成察言观色,续道:“如果查出来,也正好帮太后娘娘铲除那些不听话的内奸。”   刘希武听的瞠目结舌。   什么意思?王爷找到线索指向太后,但是一直不肯相信?至于吗?那妖妇哪里善良了?为什么朱继成还要想方设法给那妖妇找理由,就是不相信那妖妇要对他们王爷下手?!   杨昪垂目不语。   那个死了的人,身份早就被他们摸透,再往上就是郑嘉禾身边的那群亲信。杨昪知道他们的底细,那是一群陪伴郑嘉禾多年的人,陪着她从皇后到太后,不知早就清洗过几回了。与其相信他们是内奸……杨昪更怕查到自己不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可他说过,他再也不怀疑她了。   杨昪抬目,扫一眼自己最为亲信的两个部下,淡淡道:“本王心中有数,你们两个,别把不该说的说出去。”   朱继成连忙应是,余光瞥见刘希武呆愣的模样,赶紧戳了戳他的胳膊。   刘希武才反应过来,应道:“是!”   ……   琉璃悄步入内,为灯烛挨个挑了挑灯芯,本有些昏暗的室内顿时又亮堂起来。   郑嘉禾斜倚矮榻,素手翻过书页,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声,郑嘉禾随口道:“琉璃,你去看看是不是宋婴来了,是的话带进来。”   琉璃应诺,正要告退,杨昪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是我。”   郑嘉禾一愣,抬头望去。   杨昪转过屏风,大步朝她走来。   “你这么晚来做什么?”郑嘉禾有些疑惑,“你不是有个部下今日成婚,你去主婚了吗?”   杨昪面色冷肃,撩袍在她身侧落座:“那你这么晚见宋婴做什么?”   “……”郑嘉禾放下手里的书,斜他一眼,“当然是有正事要谈啊,我让他盯着大理寺那边的动静呢,这都审了四天了,还没审出来什么结果。”   杨昪神色稍缓,想想那宋婴被人交口称赞的相貌,一时心里又是不太舒服,于是抿唇不言。   郑嘉禾坐直身体,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唇角勾起弧度:“这就嫉妒了?” 第25章 生涩 她喜欢他的情不自禁   杨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扣着她的肩膀,低下头轻咬她的唇,又抬起头,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我嫉妒他做什么,他又不能与你这样。”   “……那你还冷着一张脸?”郑嘉禾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我以为我又得罪你了。”   杨昪抿唇,目色愈发幽深。   郑嘉禾心里咯噔一下,不及再问,那近在咫尺的唇便覆了上来,不像是之前那样轻轻地触碰,他用牙齿咬着她,辗转研磨,又趁她恍神之际长驱直入,肆虐掠夺。   他握着她腕子的手往下滑动,与她十指相扣。原本揽着她肩膀的手也往上移,托住了她的后脑。   郑嘉禾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那是上阵杀敌、挽弓握剑的手,充斥着男人的力量感与粗犷气息。   她忍不住轻轻喘息,顺势被他抱在怀里,整个身体都软了。   杨昪稍离几许,温热的唇贴在她的耳畔,低声:“阿禾,你喜欢我对吗?”   郑嘉禾一只胳膊勾着他的脖子,像小猫似的,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杨昪顿了一下,声音愈发飘忽,“也从未想过要杀我是吗?”   “你这是在说什么?”郑嘉禾抬眼,眸光清明几分,落在他的侧脸上,“我为什么要杀你?”   杨昪默了默,愈发拥紧了她。   “我信你,”杨昪沉声道,“查查你身边的人吧。”   郑嘉禾一愣:“我身边的人?发生什么事了?”   杨昪把当初遇刺的事,给她说了一遍。   郑嘉禾却越听,越是神色凝重。   如果线索指向她,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真的是她下头的人做的,只是瞒住了她。其二,是别人做的,然后栽赃于她。   杨昪一直笃定是第二种,所以没有把这事往她身上联系,但也因此陷入瓶颈。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第一种。   “不是我指使的。”郑嘉禾说。   “我知。”   “给我点时间查证,我会告诉你结果。”   “好。”   室内安静片刻。   “……你居然瞒了这么久,一直憋在心里没说,”郑嘉禾打断沉默,她轻轻抬手,抚上他的侧脸,“你在想什么啊?”   她香甜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畔,杨昪喉结轻滚,一口咬住她白腻莹润的耳垂。   郑嘉禾嘶了一声,一种触电般的感觉迅速从耳根蔓延至全身。   “想你,”杨昪沙哑着声音说,“我在想,你究竟有没有这么狠心。”   郑嘉禾的手又垂下去,指尖沿着他的后背一路滑下,隔着一层布料,如弹琴一般轻抚。她轻勾唇角:“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杨昪闷哼一声,她的手指似乎富有魔力,给他的脊背带来阵阵酥麻。他在极力隐忍着什么,额上有些薄汗。那温热的薄唇又顺着她的下颔线往下,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开出点点红梅。   郑嘉禾仰起了头。   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发间掉了下去,摔在地面上。   杨昪抬头,随意一瞥,却猛然顿住。   ……   吴珍娘悄悄回到新房,刚在床边坐好没多久,房门就开了,刘希武进来,大步走到床边坐下,握着吴珍娘的手,歉意道:“让你久等了,前院有些事,耽误的时间长了一些。”   吴珍娘问:“是什么事?”   刘希武张了张口就想说话,又忆起自己在秦王与朱继成面前答应的不乱说,于是生生忍住:“是些公事……不该你问的别问。”   吴珍娘也不追问,只哦了一声点点头:“秦王殿下已经走了吧?”   “走了。”刘希武道,“王爷公事繁忙,怎会多待。”   吴珍娘诧异地张了张唇:“是去皇城了吗?倒真是辛苦……说起来,秦王殿下今日能为咱们主婚,已经是咱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你是殿下最亲信的手下,以后可更要尽心尽力辅佐王爷呀。”   刘希武道:“那是自然!”   说着他又想起来朱继成瞒着自己调查王爷被刺杀一事,而他却一无所知,一时有些气闷。   这算什么最亲信的手下?   想当初在边关驻守的时候,他力气大,非常勇猛,打了许多胜仗,明明是他更得王爷器重。可是到了长安,最受器重的居然变成了朱继成。最关键的是,他们连王爷遇刺的线索都不告诉他!   就这么不信任他吗?还是嫌弃他怕他坏事?   还有太后,他真的不明白,王爷与朱继成为什么要想方设法为太后遮掩,找理由。哪怕是证据都摆在面前了都不肯相信。   想着想着刘希武脸色就有些难看。   吴珍娘观他神色,轻声道:“夫君?”   刘希武摇摇头:“没什么,不早了,珍娘,咱们歇下吧。”   他转过身来,看着吴珍娘精致漂亮的妆容,一时心神荡漾,朝她的衣襟伸出了手。   吴珍娘面上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其实刘希武不告诉她也没什么,她全都听到了。   没想到秦王殿下与太后,关系真是不一般。   ……   蓬莱殿。   地上是一根银簪。   这半个多月以来,郑嘉禾每日戴在头上,从不离身的银簪,哪怕是与浑身的装束再不搭配,她都不曾取下。   杨昪几次想拔下这支簪子看看,都被郑嘉禾躲开拒绝。   而现在,那根银簪断成两截,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杨昪松开她,弯腰去捡那根簪子。   银簪本身是摔不断的,这根簪子之所以变成两截,是因为它本身就是断开的。   杨昪看见锋利的簪头,又看见断口处露出的白色粉末,微眯了眯眼。   他伸出手,指腹在那粉末上轻轻研磨,而后抬起,送到眼前。   郑嘉禾瞳孔骤缩:“别碰!”   杨昪停住动作,转头看她:“这是什么?”   “是毒。”郑嘉禾高声唤了琉璃进来,“去打些水来。”   琉璃应诺,郑嘉禾又对杨昪道:“你快些净手,小心别沾身。”   杨昪看了看指尖上那团白色的粉末,若有所思。   琉璃很快端着水盆进来,杨昪起身,洗了洗手,琉璃又麻利地把地上收拾好,两截断掉的银簪被刷洗干净,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杨昪回到郑嘉禾身边落座,一只手拿起几上断簪锋利的那头,在烛光下看了看:“所以,你这簪子,是杀人用的?”   郑嘉禾没吭声。   “你要杀谁?”杨昪问,“你贵为太后,什么人能让你亲自动手,还用上暗器这种东西?”   “是防身用的。”郑嘉禾敛着眉,从他手中拿过簪头,又拿起几上的另半截,当着他的面将两截簪子重新旋转合在了一起,“我当然希望我永远用不到它。”   杨昪侧目看她,目中有些探究:“和我在一起时,也要时刻戴着吗?”   郑嘉禾抿住嘴唇。   她让人设计这根簪子的初衷,就是为了防他。   毕竟也没有谁,能跟她摒去所有宫人,像这样独处了。   但她又想到今夜他匆匆而来,就是在怀疑她想要杀他,她便知道,这实情,绝不能让他知晓。   “自然不用,”郑嘉禾随手将银簪放回几案,“可我得养成习惯,免得哪天遇到危险,却忘了戴,连个防身的武器都没有。”   方才那点旖旎的气氛消失的一干二净,郑嘉禾现在只想逐客。   她目光落在他修长好看的手上:“不早了,你还不出宫吗?”   杨昪凝望着她。   就在刚刚,她还在与他相拥,她的脖颈上,甚至还有他留下的痕迹,仿佛在表明他们那会儿有多亲密。可现在,她却面容冷淡,十分疏离地与他说话,催他快些走。   “阿禾,”杨昪低叹一声,倾身靠近她,“别急着赶我走。”   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掌心还带着些刚刚净完手未干的水意:“你完全可以早些与我说你的担忧。我驻守边关,与北戎人周旋多年,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这种暗器、能伤人的小玩意儿,我比你懂得多。你若早告诉我,我亲自为你设计不好么?像你这簪子,真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哪里来得及取下?更别说再等你旋转开机关,取出里面的毒药。”   郑嘉禾一时怔愣,看着杨昪低头,用五指丈量她的手腕,然后道:“等我给你做个镯子,比你的银簪好用。”   郑嘉禾面色有些古怪。   但她又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点了点头:“行,那谢谢你。”   杨昪抬目看她,眉头轻挑:“不生气了?”   郑嘉禾神色莫名:“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刚刚,你赶我走。”杨昪一手抚上她的侧脸,屈指刮了刮她的下巴,“我不过是多问了你两句,你就对我冷着脸,还说不是生气?”   郑嘉禾看看他,轻轻垂下眼睫:“那不是生气,原本时间就不早了。”   “阿禾,”杨昪沉声,“你对我不够坦诚。”   郑嘉禾抿唇,正想说些什么,听得杨昪又道:“我不是没问过你簪子的事,你却没告诉我,若不是今日它掉到地上摔成两半,我到现在都不会知道,原来你心中有这么强烈的防备感。”   郑嘉禾道:“身居高位,有点戒备心不是很正常?”   “所以你依然戒备我?”   “你也不够坦诚啊。”郑嘉禾抬目望他,“遇刺的事,你不是也没说?”   杨昪默了默:“以后再不会了。”   郑嘉禾弯起唇角:“嗯,你保证再也没有事情瞒着我,那我自然会对你坦诚。”   烛光下,她的面容自带了一丝柔和感,明眸清澈,嗓音轻柔,让杨昪又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触上那诱人的唇。   他轻轻道:“好。”   ……   清晨。   琉璃站在镜前,手里拿着粉膏,动作轻柔又小心地为郑嘉禾遮住脖子上的红痕。   昨日秦王殿下虽然没有留宿,但在宫里待了许久才离开,琉璃进屋服侍太后娘娘洗漱的时候,看到她不仅发髻松散,唇上也有些红肿,脖颈处更是有着星星点点的红。   作为太后身边的亲信侍女,她已经许久未见到自家主子这般模样了。   当时琉璃有些慌张,看着郑嘉禾脖子上的痕迹非常担忧,在想太后娘娘明日要怎么见人。   郑嘉禾倒是一脸平静,她只是揽镜自照时,抬着下巴看了看,然后道:“明日用粉遮一下就行了。”   她不讨厌杨昪的触碰,甚至还有点喜欢。   在那种情景下,她根本不想开口拒绝他,或者让他力度轻一点。   她喜欢看到他眼中的痴迷,看到他情不自禁,感受他生涩却热情的吻。   没错,生涩。   别看他气势汹汹的,其实他一点都不熟练,所有的一切全凭本能,好几次甚至用牙齿咯到了她。   这让郑嘉禾忍不住想,他从前是不是没亲过人?   原来他说的等了自己七年,是真的清心寡欲的七年。   郑嘉禾素手轻轻抚过镜面,对着镜中的自己掀起微笑。   ……   政事堂外。   郑嘉禾远远看到杨昪正在与旁边的白胡子老臣说话。那老臣是当朝尚书令,姓闵,名同光。从前与郑嘉禾的祖父交好的,后来郑嘉禾的祖父致仕,这位闵大人才被提拔上来。   郑嘉禾走过去,正听到闵同光与杨昪道:“殿下血气方刚,有一二红颜知己也不算什么,只是一定要克制,不能耽误正事儿,误了朝会啊!”   杨昪虚心应是。   今日杨昪小朝会来迟了。   有眼尖的人,立时看到了他衣领处的一抹红痕,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正派的大臣,当时就忍不住别过头,没眼看。   郑嘉禾没想到来政事堂了,还能听见杨昪被这般语重心长的劝谏。   怪她没提醒他,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也在他脖子上盖了戳。   郑嘉禾笑出了声。   闵同光一惊,转身看见是郑嘉禾,连忙躬身行礼:“太后娘娘。”   “嗯。”郑嘉禾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抬目看向杨昪,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闵相公说的不错,秦王殿下还是注意些为好。” 第26章 挑拨 我想住在宫中。   “……”杨昪正拱手与她作礼, 听到这话,不免抬头,用谴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郑嘉禾轻飘飘地收回目光, 神态自若,面带微笑地抬步走进政事堂的大门。   三省的几位相公都已经到了。   大理寺负责审问永安寺大小僧人, 调查太皇太后所说的斋饭下药一案,终于在今晨出了一个结果。   永安寺后厨的一个僧人亲口承认,是受明镜住持指使,把能导致人精神萎靡的药物下入了送给太皇太后的斋饭中。   明镜住持身份特殊,经常负责主持皇家法事, 受到朝廷上下的尊敬。这次审问盘查, 大理寺根本没有捉拿明镜住持,也不好惊动他。可现在, 事情却牵涉到了他的身上。   其中比较微妙的一点, 是明镜住持与当朝太后交好。   昔年姚老太妃在永安寺吃斋念佛,曾得明镜住持多年照拂,就是因着当朝太后的缘故。   这僧人与其说是受明镜住持指使, 倒不如说, 幕后之人是当朝太后……   郑嘉禾道:“这是污蔑。”   闵同光一手轻抚胡须, 点了点头:“小小僧人, 也敢攀咬德高望重的明镜法师?简直荒谬!他说是明镜住持指使,可有证据?”   曹应灿脸色有些难看。   事情发展到今天, 有些骑虎难下。这所谓明镜住持谋害太皇太后的指责,明眼人都不会相信。而作为当初要求太后留在永安寺服侍太皇太后的带头人, 曹应灿更是清楚,太后在这件事中有多无辜。   罢了,及时结案才是最好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没有证据, 不可尽信。大约是这僧人平日里与明镜住持结了什么仇怨,方胡乱攀咬的。”   一句话,就把这所谓的供词定性。   出了政事堂,郑嘉禾与闵同光走在一处,含笑交谈,闵同光道:“前两日老臣还去府上看望郑公,郑公修养这两三年,瞧着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   郑嘉禾道:“阿公如今赋闲在家,精神状态是比从前好些。闵公您平时若是得空,多去府上陪阿公说说话,他一定很高兴。”   闵同光一手捋着胡须,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臣与郑公,那可是多年的交情。”   郑嘉禾笑意更深。   闵同光拐了个弯,往尚书省去了,两人就此作别。郑嘉禾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多远,杨昪就跟了上来。   “你也不提醒我一下。”他瞥眼她干净雪白的脖颈,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不由眉头轻皱,“我昨日回府太晚,匆忙睡下,今晨又急急入宫,根本没注意到。”   他身边都是一群不够细心的小厮仆役,余和自小就跟他在宫里长大,是个太监,从未经过人事,还以为他那是被虫咬的。   多种因素叠加到一起,导致他今日被群臣看了笑话不说,还凭空多出来个“红颜知己”。他洁身自好的名声都没了。   杨昪面色冷硬。   “你也没问呀。”郑嘉禾斜他一眼,语调轻飘飘的,带着一股悠闲又漫不经心的味道,“我这脖子上不比你更严重?我说什么了吗?”   “……”杨昪抿唇不言。   郑嘉禾转过头,看见他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不由弯了弯唇角:“走吧,你跟我去蓬莱宫,我给你遮一下。”   她戳戳他的胳膊,扬起眉梢:“行不行?”   ……   永安寺。   太皇太后听着外头的喧闹声,觉得心烦,于是吩咐苗姑:“把窗户关上吧。”   苗姑应诺。   之前的案子判下来了,今日那些僧人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永安寺,因此外面有些热闹。   太皇太后闹了一出,不仅没达到算计太后的目的,还没回成宫,把自己拘在床上不能出门,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神色恹恹地,以至于看见来伺候自己的刘太妃,更是没有好脸色。   她像往常一样冷着脸,语气刁钻,刺了刘太妃几句,看到那刘氏讷讷不敢言,才觉得心里的气畅快些。   一个侍女匆匆走了进来,在苗姑耳边说了几句,又递给她一个信封。   苗姑神色一凛,出声唤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这才放过刘太妃,皱着眉头厌恶道:“出去吧。”   然后问苗姑:“怎么了?”   苗姑把那封信递上来:“是吴氏送来的。”   太皇太后悠闲地接过来,打开信封,展开一看,顿时冷笑一声。   苗姑:“娘娘?”   “我说怎么回事,之前一个个计划都失败了,原来那老三与郑氏关系不一般……”太皇太后咬了咬牙,“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亏我儿还说,那老三可以用来对付郑氏……”   苗姑大惊失色:“竟然这样?那之前,之前秦王遇刺,明明是太后手下的人干的,这么大的事,秦王都不疑她?”   “谁知道呢。”太皇太后眯了眯眼,“说不定他们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一般……那老三至今未娶,倒是我们疏忽了。”   ……   “你做的?”   郑嘉禾怀里抱着白团儿,坐在榻上,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白团儿的毛发。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薛敬,面色平静无波。   她手底下养了一批人,专门做些见不得人的暗事。从前她是太子妃的时候,帮过先帝坐稳储君之位,她是皇后的时候,帮过她坐稳后位,如今她是太后,她依然用这些人,查她想知道的事,杀她想杀的人。   薛敬从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就跟着她,虽然是后来她当上皇后才成为她的心腹的,但也是跟了很久了。   杨昪遇刺一事,郑嘉禾第一时间就怀疑到了薛敬身上。   因为当初如果她决定动手,会用到的就是薛敬。   杨昪的描述,也跟薛敬会有的做法吻合。   此时薛敬笔直地跪在地上,一丝狡辩都没有,直接承认了:“是奴做的。”   郑嘉禾不理解:“为什么擅自动手?”   薛敬道:“因为奴不想看见您错失良机。”   “你又怎知我心中计划?”郑嘉禾道,“我留他有用。”   薛敬抬眼看她。   身为宦官,他是没有资格直视自己的主子的,在平时,他也谨守规矩,从不冒犯。   但这会儿,他抬着头,黑漆漆的眸子直直地望向郑嘉禾,让她怔了一下。   薛敬很快又垂下眼:“娘娘,奴怕您一时心软,受私情左右。”   “私情?”郑嘉禾笑了,“你不过是在东宫时才跟着我的,几个月前先帝驾崩不久,你能知道我什么私情?”   薛敬余光瞥一眼郑嘉禾膝上的白团儿,道:“奴知道了雪球的来历。”   雪球,秦王殿下在太后年幼时相送。如今的白团儿,也不过是雪球的替代品。   其实知道雪球来历的人不多,连先帝都不知道,只知道是郑嘉禾从小养着的狗,而不知道是哪来的。   薛敬道:“有一次,娘娘与琉璃姑娘说话,提到雪球,奴就知道了。”   郑嘉禾想了一下。   是不是有过这样的场景,她记不清。但这不重要。薛敬阳奉阴违,偷偷背着她做事,已经称得上背叛。   郑嘉禾一边挠着白团儿的下巴,看着它舒服地闭上眼睛,一边问薛敬:“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你?”   薛敬一时未答。   太后娘娘走到今天,手上不可能是干净的。对敌人,她向来手段残忍,从不留情。对自己人,她又极尽护短,他们这些奴婢,在太后身边,其实是过得极好的。   可他做的事又称得上背叛。   薛敬觉得他可能要死了。   但他默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奴要向娘娘坦白。”   郑嘉禾:“什么?”   薛敬:“上个月娘娘生辰,第二日,娘娘曾问奴婢,秦王殿下有没有什么异常。奴婢说并未发现,但其实,秦王殿下是在娘娘的房中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讲了秦王南下回京的事。秦王殿下看到那封信,脸色并不是很好。”   郑嘉禾回想起当初在生辰当晚被杨昪掳到王府的事,一时了然:“我早就让你去把那封信销毁,但你没有,你留着了。”   薛敬道:“是。奴以为秦王殿下看到那封信,就会与您闹翻,您便能下定决心,做到之前犹疑的事。”   郑嘉禾笑了起来,白团儿扭过头,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薛敬低下头:“奴的话说完了,但凭太后娘娘处置。”   白团儿没看出来什么,又在郑嘉禾身上待得腻了,挣扎着想要跳走。   郑嘉禾撒开手让白团儿跑开,她斜靠着身后的隐囊,目光从上到下,来来回回地打量薛敬。   如果薛敬说的话是真的,那他好歹有一颗忠心。自作主张固然讨厌,但真的该死吗?她对杨昪的感情没到那程度,做不出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   当然,薛敬说的话也有可能是假的。   那他就是有别的目的,背后有其他的人。郑嘉禾更不能在这时候处置他,她得揪出他背后的人。   郑嘉禾指尖摩挲着榻边扶手,须臾,道:“秦王已经查到了我的身上,我得给他交代,你不能再待在我身边了。”   薛敬一怔,又抬眼看她。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不用死了?   “你去慎王府当个大总管吧。”郑嘉禾看着在薛敬周身优雅漫步,走来走去的白团儿,缓着声调,“最近永安寺那边不太|安生,我怕慎王府再出什么事。”   云贵妃的儿子,也就是先帝膝下皇长子杨照,在先帝登基的第二年被立为皇太子。后来没过多久,云家就卷入了谋逆案,杨照被废太子位,贬为慎王。之后一直到今天,他都被幽禁在慎王府。   郑嘉禾早可以一杯毒酒赐死他,但毕竟稚子年幼,她觉得她还不至于做到这等地步。没有云家做靠山,等她把太皇太后收拾了,一个稚儿能掀起什么风浪?   薛敬面色有些震动,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能保住一命,并且没有牢狱之灾。他躬下身,立时应是。   此时天色已晚,天边尽是红霞。   郑嘉禾说不留人,那就是立即出发。   薛敬回到自己的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背上包裹,来向郑嘉禾辞行,然后由两个小内官看送着出宫去。   等薛敬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郑嘉禾叫来颜慧:“你再找两个人,盯着他在慎王府的一言一行,有什么不对劲,立时回来禀报。”   颜慧应诺。   一阵秋风刮过,带来阵阵凉意。   郑嘉禾站在蓬莱殿前,两手抱着白团儿。她望了望天际赤红的霞光,吩咐琉璃:“去告诉秦王,他的事我已经处理了。”   ……   杨昪来到蓬莱宫的时候,郑嘉禾正坐在院子里放的矮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白团儿进食。   而她的面前,站着御前大总管薛荣薛公公。那个在他回京当天,把他拦在皇城外面,脸上涂满白|粉的太监。   薛荣苦着脸道:“娘娘,那薛敬从四年前就认了奴婢做干爹,一直跟着您做事的,奴婢无论是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有二心啊!”   杨昪走过去,发出轻微的脚步声。   薛荣转头一看,连忙躬身行礼:“秦王殿下。”   郑嘉禾抬目看一眼杨昪,又对薛荣道:“好了薛公公,他自作主张,瞒着我做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如今只是把他贬去慎王府,已经是手下留情。”   薛荣苦着脸,眼眶红红的,差点哭出来。但他想想薛敬犯的事儿毕竟跟秦王殿下有关,他就不好再当着秦王的面哭诉。于是只得低头抹了把眼泪,道:“是……是,奴婢明白了。”   郑嘉禾摆摆手让他下去,然后看向杨昪:“这么快就来了?”   她以为就算她派了琉璃去说,他也得等到明日再来的。   琉璃搬过来一个矮凳,放在郑嘉禾身侧。杨昪挨着她坐下,道:“刚巧还没回府。”   郑嘉禾哦了一声,没说话,只目光落在白团儿的身上,专心看着它吃东西。   杨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几个月前,他初见白团儿时,还觉得它跟雪球一模一样,但现在长开了,就又不大一样了。   杨昪觉得郑嘉禾似乎没有很亲近白团儿,至少不像从前,无论到哪里都带着雪球一样。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只有灯笼笼罩下的昏黄光线。   杨昪想起刚刚那个总管薛荣,开口问她:“做事的,是你身边的那个薛敬?”   “嗯。”郑嘉禾点了下头,又微微垂眸,“我确实没想到,维桢,对不起。”   “处理了就行,”杨昪拉过她的手,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反正伤不到我,我不在意。”   郑嘉禾侧首看他。   他的脸映在一片黑暗里,但面上的表情确实是没什么生气的意思。   “我让人继续盯着他了,”郑嘉禾道,“我怀疑他背后还有人,目的是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杨昪:“你怀疑谁?”   “太皇太后。”   杨昪眸光一暗。   白团儿进食进得差不多了,抬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两人,摇起尾巴,张嘴去拽郑嘉禾的衣角。   琉璃连忙过来把白团儿抱开。   郑嘉禾伸出手,轻轻地抚上杨昪的侧脸,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都以为你回京是来对付我的,母后她不喜欢我,她喜欢云贵妃,她想让你造反杀了我。”   杨昪听的蹙起眉头,一手拥住她,一手握住她的指尖:“我说过,我是向着你的。”   郑嘉禾问:“不管怎样都是吗?”   杨昪道:“不管怎样。”   郑嘉禾便弯起唇角,她动了动脑袋,主动地亲了下杨昪的下巴。   每次杨昪来的时候,琉璃都会自觉屏退所有宫人,这院子里,这会儿也是寂静无人,只天上的一轮弦月挂着,静静地看着他们。   杨昪低头吻她。   他能感受到她的悸动,听到她轻微的喘息,他抱着她,她也环着他的脖子,秋夜是带着凉意的,她的身体却很温暖。   “阿禾……”杨昪低声道,“我想住在宫中。”   郑嘉禾微微一怔。   宫中其实是有宵禁的,杨昪每次夜里在蓬莱宫待到很晚,出宫的时候,都有些麻烦。   虽然他如今是摄政王,地位非同寻常,出入宫门没人敢拦,但一来二去的,难免会让人察觉,流露出一些风言风语。   郑嘉禾还不想被人知道她和杨昪的事。   但他如果在她这里留宿……   也是瞒不住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蓬莱殿的宫人也不是个个都对她忠心不二,这甚至会比他日日晚归更难与世人解释。   郑嘉禾指尖轻轻挠着他的后颈:“早说了把清凉殿收拾出来给你住,你不同意。”   杨昪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语气无比后悔:“我现在同意,还来不来得及?”   如果他在宫中能有个住处,他也就不必日日往返于王府和皇宫了,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用公事繁忙的借口在宫城留宿,虽然仍然没有与她在一起,但好歹距离近了。   郑嘉禾轻笑出声:“你说呢?” 第27章 弑君 我让你出去   他是摄政王爷, 她是摄政太后。要想在宫中再开辟一个住所,给杨昪留宿,当然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只是留宿的正当性, 以堵住朝野上下悠悠众口。   这个也简单,只需要让杨昪多在皇城滞留几次, 营造出一种非常繁忙的迹象,那么他因为过于忙碌,而无法回府休息,就顺理成章了。   重阳过后,杨昪理所当然地在宫中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所, 是离蓬莱殿不算太远的上阳宫。   而这个时间, 距离太皇太后摔下台阶,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郑嘉禾再次带领几个朝廷重臣, 到永安寺看望太皇太后。   据太医所说, 太皇太后身体已经有所好转,可以由宫人搀扶着下地,小幅度走动了。估计再过一个月, 就可以下山回宫。   郑嘉禾步入房门, 坐在榻边的刘太妃起身行礼, 唤了一声:“太后娘娘。”   郑嘉禾点了点头, 走向床榻,看到太皇太后睁开眼, 扫了她一眼,然后从鼻尖发出一声轻嗤:“不容易, 你终于来看我了。”   郑嘉禾笑了笑:“母后哪里的话,我虽然人没来,但时刻挂心着您的身体, 盼着您快些好呢。”   她睨了刘太妃一眼,刘太妃会意,躬身退下。   郑嘉禾便径直到刚刚刘太妃待着的位置坐下了。   太皇太后看她连行礼都没有,言语间也不够谦卑,一时怒从心起,伸手指着她道:“不用你假情假意,滚出去!”   “母后,外面还有许多大臣等着进来看您呢。”郑嘉禾唇角含笑,抬手把她的胳膊压了下去,“别让他们看咱们婆媳的笑话呀,若不然有什么流言传到慎王府,让照儿知道了,影响多不好。”   太皇太后瞳孔一缩,知道她这是拿慎王的命威胁她,更是恼怒,却到底有些忌惮,情绪缓和了些,警惕道:“你来干什么的?”   郑嘉禾道:“自然是来看看您,顺便与太医商量一下,什么时候接您回宫。”   太皇太后闻言,不相信道:“你愿意让哀家回宫?”   郑嘉禾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这不是您想的吗?既然母后想回去,那我就满足您。”   太皇太后不信郑嘉禾会这么好心,相反,她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恐惧感,直觉郑嘉禾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上次她来了一出苦肉计,尽管有曹侍中帮衬,最后也没有成功,那时候她还以为秦王一定会与郑嘉禾做对,以为有朝臣相逼,秦王推波助澜,事情就会乖乖地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可是她失败了。   在没有找到新的方法扳倒郑嘉禾之前,她根本不想与郑嘉禾打交道。   郑嘉禾见太皇太后说不出话,于是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看来母后是答应了,我这就让大臣们进来。”   ……   那些老臣,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都进屋与太皇太后说话,询问她身体如何,在永安寺休养得怎么样。   郑嘉禾出了房门,把刘太妃叫到树下:“在这边过得如何?”   刘太妃惯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轻声细语道:“劳太后娘娘挂心,妾在这里一切都好。”   郑嘉禾便叮嘱道:“行,有什么缺的,或者有什么难处,都记得让人给我带话。”   刘太妃一一应了。   待刘太妃离开,郑嘉禾转身,正看到杨昪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郑嘉禾害怕被人看见他盯着她看,不由轻咳一声,微微蹙着眉心:“秦王是有什么事吗?”   杨昪方恍然回过神来,顿了顿,拱手向她一礼。   “臣是想起今晨朝会上议的那个折子……”他抬步向她走来,很快便到了她的身前,然后他话锋一转,低着声音说,“你头发有点乱了。”   郑嘉禾:“……”   山上难免风比较大,郑嘉禾伸手把鬓边被风吹起的碎发别到耳后,肃容正色道:“秦王所言极是。”   杨昪一时没忍住,在她面前弯起嘴角,低笑出声。   郑嘉禾赶紧瞪他一眼,别开了头:“秦王若是没有旁的事,就先去厢房坐一会儿吧,等等曹侍中他们。”   杨昪唔了声,点点头,又问:“那太后要不要一起?”   “……”郑嘉禾绷着脸,“不用。”   杨昪看到她眼神向他示意,就是不想让他再与她挨这么近,生怕被人注意到,于是他只好后退一步,无奈地笑了笑,再次拱手:“那臣告退了。”   郑嘉禾松了口气。   其实她从前又不是没和大臣们靠这么近过,莫说杨昪了,就是与宋婴、闵相公说话的时候,并肩走、或是面对面挨着都是有的。   可她现在很怕与杨昪独处被人看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   郑嘉禾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下,等到大臣们从太皇太后居住的厢房出来,方与他们一同下山回宫。   蓬莱殿内。   宫人们服侍郑嘉禾脱去繁复的礼服,卸下钗环,换上轻便的常服。   一阵轻微的响动声从侧门处传来,郑嘉禾看了一眼琉璃,琉璃会意,与宫人们道:“都退下吧,娘娘这里由我来服侍。”   宫人们躬身告退。   须臾,侧门打开,杨昪便走了进来。   自从杨昪搬到上阳宫以来,这些天,每次他来蓬莱殿,都可以避开宫中守卫和伺候的仆婢,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这样也好,免去了他来她宫中的种种借口,知道的人越少,他们的关系就越隐蔽。   琉璃退出内室,将房门关好,守在外面。   杨昪走到郑嘉禾身后,环住她,拉过她的左手,在她腕上套了一个镯子。   郑嘉禾感受到皮肤上的冰凉质感,低头望去,怔了一下:“做好了?”   杨昪在她颈侧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轻声:“试试?”   他握着她的右手,带着她触碰镯子上的机关。   这是一个镶嵌了红宝石的金镯,精致的金累丝花纹在宝石旁边缠绕,勾勒出漂亮的形状。镯子的侧面,有一处暗扣,拨动两次,便会从宝石旁弹出一枚拇指长的钢针,是绝佳的杀人暗器。   如果在拨动暗扣之前,又旋转了一下,那弹出的针,就会变成淬了毒的。   功能很简单,与郑嘉禾之前让人做的银簪一样,但使用起来,会比从头上拔下银簪更为方便,动作更小,出其不意。   郑嘉禾右手指尖停在那枚暗扣处,半晌没有说话。   杨昪问她:“喜欢吗?”   郑嘉禾道:“喜欢。”   杨昪撩起她一缕发丝,温和地笑了笑:“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遇到危险,用不上这东西。”   郑嘉禾嗯了声,幽幽道:“我也希望。”   颜慧步履匆匆,来到蓬莱殿外,琉璃伸出胳膊拦住她,低声道:“颜姐姐,秦王殿下在里面。”   颜慧焦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有急事要向娘娘禀报。”   琉璃一愣,于是侧开身子,让颜慧入内。   颜慧站在屏风外,唤了一声:“太后。”   郑嘉禾挣了一下,让杨昪松开她,朗声问道:“什么事?”   颜慧一阵迟疑。   郑嘉禾便懂了。她仰头望着杨昪,一双清澈的眸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尾指指甲刮蹭了一下他的掌心,语气轻飘飘的:“那你先回去?”   杨昪磨牙,俯身轻咬了一下她的鼻尖,方蹙着眉头道:“行吧,你去忙。”   郑嘉禾走出内室,与颜慧来到书房。   颜慧急道:“娘娘,刚刚凉州那边传来的消息,王太医不见了!”   郑嘉禾神色一凛。   ……   朝堂之上。   郑嘉禾站在玉阶上,看着大殿中身形挺拔的曹侍中,久久无话。   就在刚刚,曹侍中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对先帝驾崩之事提出异议,声称他已经找到了当初太医院的院丞王太医,并得到了王太医的亲笔供状,说他是受太后指使,在先帝服用的药物上动了手脚,以至于先帝病重,到最后不治身亡。   带着王太医血手印的供状被曹侍中拿到殿中,在几位重臣面前展开。   群臣惊骇。   闵同光颤着手把供状还给曹侍中,抬头看向玉阶上端庄沉静的太后,试探着唤道:“太后娘娘……”   郑嘉禾垂目一一扫视过去。   如果这纸供状成真,那她就是弑君之罪,她所有的权力和荣耀都不复存在,原本支持她、亲近她的大臣,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仍然听信于她。   她望着曹侍中,曹侍中也盯着她,两人对视着暗暗较量。   然后郑嘉禾眸光一转,看到了站在一侧,面无表情看着她的杨昪。   在群臣的注视中,郑嘉禾问:“王太医呢?”   曹侍中道:“老夫找到他时,他仍负隅顽抗,不得已之下,只能让他身上带了点伤,如今他不时昏睡,不能走太快,过几日才能到长安。”   郑嘉禾掀起唇角:“曹侍中,你屈打成招,就想来污蔑朕?”   曹侍中一怒,甩袖道:“是不是污蔑,到时候等王太医到了京城,交由三司会审,一问便知!”   郑嘉禾挑了下眉稍,不咸不淡道:“嗯,那朕等着与他对峙。”   散朝。   昔日里比较亲近郑嘉禾的大臣们照例跟了上来,宽慰她几句,说什么行的正坐的直,就不怕污蔑,也有比较忧心的,害怕曹侍中所言是真的,但他们看着太后娘娘一脸淡然,毫不畏缩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放下心。   郑嘉禾神色如常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与他们分别,然后才回到蓬莱殿。   看见杨昪坐在榻上,抬目向她看来。   郑嘉禾微微垂眸,没有说话,她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伸手执起瓷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杨昪一直盯着她,看着她饮完一杯水,又给自己满上,在她拿着杯子再次往唇边送的时候,出声叫住了她:“阿禾。”   郑嘉禾“嗯?”了一声。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杨昪沉声。   “说什么?”郑嘉禾满不在乎地饮着清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说那曹侍中是如何对我不满,如何蓄谋找来一个告老致仕的太医,然后严刑逼供,诬陷于我的?”   “诬陷?”   “很奇怪吗?”郑嘉禾道,“曹侍中对我不满已不是一天两天,你连这个都不清楚吗?”   杨昪皱眉:“阿禾!”   郑嘉禾放下杯子,目光有些飘忽地望着案几,没有看杨昪。   “你又说谎。”杨昪看着她道,“曹侍中为官多年,为人最是刚正,从前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对你,如果……如果皇兄驾崩与你有关,那我算是明白了。”   郑嘉禾默然不语。   王太医是曾经的太医院院丞,皇帝的专属御医。年初先帝驾崩之前,就被郑嘉禾派人送离长安。他们一家老小都在凉州,由专人暗中看管。   王太医曾帮她做了不少事,同时也有了她许多把柄。郑嘉禾不喜欢卸磨杀驴,更不喜欢对忠于自己的人动手。因此她只是让王太医辞官远离长安,并让人留意着他的动静。只要他今生不再踏入长安城,郑嘉禾永远不会对他下手。   可这到底是一个隐患,并在今日爆发了。   前几天郑嘉禾得到消息的时候,就猜测王太医是不是被人劫走的。她还派人搜寻王太医家人的下落,但长安到底离凉州太远,她的手伸不到那么长,至今没有好消息传过来。   杨昪一手按在几案上,手掌渐渐用力。   他问:“你怎能弑君?”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一记重锤,击打在郑嘉禾的心口。   在杨昪从小所受的教育里,忠君卫国这四个字占有很大分量。当初先帝被立为太子,他便当即收敛锋芒,做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后来先帝登基,他更是请赴西北,戍卫边疆。他没想过造反,更没想过争权夺利,因此他也想不到,郑嘉禾竟会弑君。   此时杨昪才算把眼前的郑嘉禾,与皇兄密函中所说的“郑氏阴毒,素有野望”联系在了一起。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兄宁愿让他取而代之,都不愿意让郑嘉禾把控朝政。   杨昪手握成拳,微微颤抖,他望着郑嘉禾,觉得今天好像是重新认识了她。   “出去。”郑嘉禾道。   杨昪一时没听清:“什么?”   “我让你出去!”郑嘉禾猛然抬头,伸手指向房门,而她的腕上,他送她的金镯还在轻轻晃动。   杨昪道:“阿禾,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   “没什么可说的了。”郑嘉禾望着他道,“我已知你的立场,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蓬莱殿找我了。”   杨昪看到她眼中的冷漠,一时只觉心中凉意更甚。   “难道你大胆弑君,我也要夸你做得对吗?”   郑嘉禾放下胳膊。   她唇角勾起一个略显凉薄的笑意:“所以你要如何,与曹相公等人一同,把我拉下台,替你的皇兄报仇?”   杨昪抿唇不言。   郑嘉禾想起什么,哦了声:“我差点忘了,你的皇兄给你留有密旨,他一定还给你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吧?是不是让你对付我的?让我猜猜,他让你对付我,又许诺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是让你登基,兄终弟及吗?”   杨昪依然沉默,只眸光微动。   郑嘉禾道:“看来我猜对了。”   她再次端起杯盏,仰头灌了自己一口茶水,道:“可你当真以为,你的皇兄会愿意看到你上位?”   她手里握着空了的杯盏,指尖捏着边缘在掌心转了转。   “他不过是想让你对付我,再让我反击你,看到我们互相残杀,两败俱伤,然后让他心爱的云贵妃的儿子渔翁得利呢。”   “你为什么弑君?”杨昪突然问。   郑嘉禾怔了一下。   “因为皇兄宠爱云贵妃?因为夺嫡?”杨昪看着她问。   郑嘉禾把杯子搁到案上,眉心微动:“姑且算是这样吧。”   但她与先帝之间的恩怨,比这个要严重的多。   “太皇太后呢?”杨昪想起之前听说的,她派人埋伏在东郊,准备对太皇太后动手一事,他还没有向她证实,“你会怎么对她?”   郑嘉禾开始不耐烦起来。   她根本不想与杨昪说这些。她还要忙着处理王太医的事,一个不好,她就会满盘皆输。   “你出去。”郑嘉禾再次下了逐客令,“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杨昪沉默片刻,站起了身。   他绕过眼前的案几,走到房门处,正想离开时,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来问她:“那个太医的事,你要怎么应对?”   郑嘉禾抬目,有些冷漠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杨昪道:“曹侍中是在凉州找到的人,我在西北的驻地离凉州不远,凉州刺史与我有故。”   他凝望着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渐渐显出一点柔情:“你需要吗?” 第28章 万一 阿禾,别害怕。   宋婴候在蓬莱殿外。   像他这种小官, 是没有资格去参加朝会的。他是在官员们下朝的时候听见那些大臣议论,才知道了在朝堂上发生的事,略一思量, 立时便赶来蓬莱殿了。   太后却没有立即见他。   颜慧把他拦在外面,说太后娘娘正在殿中见其他人。宋婴就立在廊下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吱呀一声,房门打开,秦王殿下大步而出,面上有些冷硬, 仿佛化不开的寒冰。   他走了两步, 目光一转,看见站在一侧的宋婴。   宋婴连忙躬身行礼。   秦王顿了一下, 什么也没说, 又抬步离开了。   颜慧进去向太后禀报,过了会儿,出来跟宋婴说, 太后要见他。   宋婴这才整理了一下仪容, 进入殿中。   郑嘉禾扫他一眼, 手下动作未停, 她一边在桌案上摊开的折子中翻找着什么,一边问:“你有什么事?”   宋婴道:“臣听说了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 心中担忧,因此来拜见太后娘娘。”   郑嘉禾没有应声, 她等着宋婴继续。   不少原本亲近她的大臣,因为这事儿都会对她有些怀疑,他们不会在这种事上急切站队, 而是保持观望态度。毕竟,如果他们错信了太后,等她倒台,这些人会跟着陪葬。   宋婴大约是因为一开始就跟着她做事,身家性命早就被握在了她的手中,避无可避,只能尽力帮郑嘉禾渡过难关。   宋婴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道:“不知娘娘可有对策了?臣这里有一思路,倒想说给娘娘听。”   郑嘉禾抬目望他,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此事是因曹相公而起,因此根源还在曹公身上。”宋婴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来,“前些日子娘娘让臣调查曹公,虽未发现其身上什么污点,但也算对曹公为人有了些了解。”   他大概叙述了一下曹相公自景宗时期,科考为官,后一路高升,历经三朝,直至如今的过程,然后道:“曹公走到今日,所求无非是‘忠义’二字。当初娘娘身困中宫,曹相公尚能为娘娘顶撞先帝,所为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维护中宫正统吗?”   不是。   先帝在着手废后的同时,在朝堂上进行了一波大清洗,不仅将郑嘉禾的祖父郑源逼得告老致仕,还用一些别的理由处置了许多其他大臣,寒了朝堂上许多老臣的心。如果不是因为先帝做的实在过分,郑嘉禾后面也不能抓到机会,笼络住那些对先帝做法失望的大臣。   郑嘉禾看着宋婴。   当初她被软禁在椒房殿中,差点被废,那是一段极其不堪的过往。虽然许多大臣都知道这段往事,但她当了太后,人前风光得意,前朝后宫上下对此讳莫如深,没人敢提,生怕惹她不快。   宋婴大约是在调查曹应灿的时候,了解到这件事的。   他很大胆,不单敢指责先帝当时做法失当,还敢说出这皇城中大部分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的过往。   此时他神色平静地叙述,语调如常,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以前经历的一段小插曲。   的确只是小插曲。   王太医这事,也会成为一段小插曲,而已。   郑嘉禾嗯了声:“所以你的意思是?”   ……   “太后身上有谋害先帝的嫌疑,这些天呀,宫里的气氛可不对劲了。”苗姑一边给太皇太后梳着头发,一边道。   太皇太后恨得咬牙:“只等那证人到了长安,郑氏就倒了。到时候我看还有哪个大臣能向着她!我也真是想不到,那毒妇竟敢谋害我儿!”   苗姑道:“娘娘莫气坏了身子,这些天需好好修养精神,等回宫的时候,再向那郑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太皇太后想起自己很快就能回宫了,皇帝年幼,届时她就会取代郑氏的位置,成为长安城新的掌权人,一时心中痛快。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处理了郑氏,还有秦王、刘氏……”   刚好房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声,刘氏在门外道:“母后,妾来给您送药了。”   太皇太后给苗姑使了个眼色,苗姑于是去开门,从刘氏手里接过药碗,没给什么好脸色,又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娘娘,”苗姑把药碗放在案上,凑到太皇太后身边,附耳道,“如今这刘氏与皇帝正好在永安寺中,不如……”   ……   十月初一,天空刮起了瑟瑟寒风,王太医也终于在这一天抵达长安。   王太医之前受了伤,又一路奔波,再加上心中郁结,病情时好时坏,因此到了长安的时候,还是昏睡状态。   这个情况,不太适合与太后对簿公堂。   大理寺专门为王太医准备了一间相对舒适、宽敞明亮的牢房,并派了别的太医为他诊治、照顾他,让他休息一晚,次日一早,就会把他带到朝堂之上,当着群臣的面与太后对峙。   杨昪步下台阶。   狱丞陪在一侧,引着杨昪拐了几个弯,到了一扇用锁链锁起来的木门前,道:“王爷,就在这里了。”   杨昪身为摄政亲王,没有人知道他和太后的关系,因此在这件事中,也没有人觉得他要避嫌。   杨昪凭借他的身份和威望,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大理寺狱,见到了王太医。   狱丞用钥匙把锁链打开,哈着腰,陪笑道:“王爷,您先在这儿待着,下官就先退下了,您有什么事再差人来吩咐。”   杨昪嗯了声,抬步入了牢中,狱丞又把门掩上,方躬身告退。   王太医面朝墙壁,侧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听见动静,他也没什么反应,就仿佛还在昏睡。   杨昪低声唤了句:“王太医。”   他盯着一动不动的囚犯,知道他能听见,缓慢地续了句:“你的妻儿是藏在凉州安县吧?已经被本王找到了。”   ……   宋婴把几份奏折一一摆在曹应灿的面前。   “不知曹大人是否还记得张相公?当年先帝受云贵妃唆使,将张相公贬去蜀地,没两个月,张相公就身故了,后来,是太后娘娘掌权之后,为张相公平反,将他的后人接回长安的。”   曹应灿紧绷着脸,没有应声。   那张相公的孙子,是个伶俐乖巧的少年,回到长安之后,他还见过几次,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去岁关中大旱,闹了饥荒,那时先帝因废太子一案卧病不起,数月不理朝政,也是太后娘娘坐镇长安,有条不紊地部署救灾事宜,安抚了灾区百姓的情绪,避免灾情进一步扩大的。曹相公,当时您还称赞太后娘娘,夸她英惠贤德,上书请先帝为太后加尊号呢。”   曹应灿想起往事,面色更是阴沉。   那时候他害怕先帝对太后不满,再想废后,于是想在名声上多为太后造势,以稳固其后位。   只是被太后拒绝了。那时候的郑嘉禾,还不想太高调。   曹应灿道:“宋婴,你与老夫说这些东西做甚?功是功,罪是罪,自有大魏律法来定!”   宋婴躬身,朝曹应灿俯首下拜:“曹相公,下官知您一心为国,绝无私心。但下官请您想想,如果太后……”   宋婴顿了一下,道:“且不说王太医的证词是否可靠,如今陛下年幼,如果您仅凭王太医的一面之词就给太后娘娘定了罪,这大魏该由谁主政?太皇太后?还是秦王?”   宋婴稍稍抬头,盯着曹应灿,目色沉沉:“当年太后娘娘被困中宫,朝政是如何混乱,曹相公不会忘了吧?”   也就是太后被软禁的那段时间,太皇太后与云贵妃联手,没少插手朝政。虽然这其中主要是先帝的原因,他一方面不满郑家势大,一方面耳根子软,没多少主见。但宋婴提醒曹相公回忆一下那段时间的混乱,就足以让他对太皇太后摄政望而却步。   宋婴看着曹应灿果然露出迟疑的面色,再接再厉:“又或者说,曹相公想在今日埋下隐患,主弱臣强,让世人只知秦王不知皇帝?”   这话一出,曹应灿立时皱眉,喝道:“大胆!”   宋婴毫无惧色,他直起身,望着曹应灿,不卑不亢道:“下官有幸拜读过曹相公当年科考时写下的文章,曹相公初心为民,谨守‘礼、忠、仁、义’,但您也一定不想仅凭莫须有的罪名,就陷朝堂于混乱,让百姓失去一位才德兼备的贤后吧?”   宋婴最后一次一揖到底,请辞告退。   ……   暮色沉沉。   郑嘉禾跪坐在几案一侧,手里捏着棋子,案上是杨昪送她的棋盘。   她盯着棋盘上被她自己摆出来的棋局,已经琢磨了许久了。   杨昪走入室内。   “我去大理寺狱见过王太医了,”他看着她说,“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他就会翻供。”   郑嘉禾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杨昪沉默稍许,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阿禾,别害怕。”   郑嘉禾指尖微动,片刻,她把手里的棋子扔到瓮里,收回手交叠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我没怕。”她神色平静道。   杨昪侧目看她,那眸中似乎酝酿了许多情绪,但他顿了许久,对她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有万一,我会带你离开长安,一路西去。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死。”   郑嘉禾一时愣住,她怔怔转头,对上杨昪的眼睛。   “即使是抛弃你现在亲王的身份,一辈子都只能隐姓埋名,和我一样做一个逃犯吗?”   杨昪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无比笃定:“是。” 第29章 众目 太后被秦王抱在怀里。   室内一片静默。   郑嘉禾的手被他握着, 能感受到他传来的坚定和力量感。   她还记得数天前,他们激烈争吵时的模样。其实他到现在大概也不能接受她做出弑君一事,但在危机面前, 他还是选择先帮她渡过难关。   郑嘉禾与他对视良久,缓缓垂下眼睫, 轻声道:“我不会输的。”   语气同样笃定。   杨昪知道她做了许多准备,他帮她做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因为牵扯进谋害先帝一案,郑嘉禾这几日难得清闲。大臣们有奏报时,大多还是由宰相们决议, 有拿不准的, 会去请秦王示下。朝臣们或多或少的观望着,都在等着太后与曹相公对峙的这一天。   杨昪陪郑嘉禾待到很晚, 一直等她洗漱完, 躺在榻上睡熟了,他才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离开了蓬莱殿。   次日天明。   宋婴迈过门槛, 转身关上院门, 正要步行往皇城去时, 看到门前停留的一辆马车,愣了一愣。   余和掀开车帘。   宋婴上前行礼:“秦王殿下。”   杨昪淡声道:“上车。”   宋婴一怔, 随即应是。   杨昪看着宋婴上车坐好,马车开动起来, 他问:“昨日你去找了曹侍中?”   宋婴道:“正是。”   他对太后与秦王的关系有所了解。当初秦王与太后娘娘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的时候,太后被秦王掳到宫外,颜慧还来找他商量对策。   因此他猜测, 秦王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在他家门口,就是与太后娘娘有关。   杨昪问:“说了什么?”   “这……”宋婴做出为难的表情。   他与曹相公聊的,都是些关于太后娘娘的旧事,还有一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话。   杨昪其实不是真的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感兴趣,他见宋婴不说,也就不再追问,而是问道:“你说的那些话,有用么?”   宋婴心中忐忑,并不确定。   如果曹相公油盐不进,今日仍然要坚持扳倒太后,那……那他就只能使出另一个计策了。   一个并不光彩,还会让他良心上受到谴责的计划。   杨昪见状,心中了然,他想了想,交代道:“朝会开始之前,你想办法再去试探一下,如果有异,就差人来告知本王。”   宋婴倾身应是。   ……   郑嘉禾坐在高位,额上冒着冷汗,双眼有些迷离地望着被押送到大殿中央跪地的王太医。   她强忍着小腹传来的阵阵疼痛,坐正身体,维持着面上的端庄表情,不想被人看出一丝异样。   而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以和自己身体上强烈的痛感对抗。   两年了。   从前有王太医在的时候,她还能好过些。自从王太医被她送离长安,她每个月都在和这种难忍的疼痛做抗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身心俱疲,她这次的症状,比以往还要更严重许多。   如今王太医回来了,却是带着能杀她的供状,被人关押着,狼狈地回来的。   如果她今天处理不好这件事,她也会很狼狈。   郑嘉禾在宽大的广袖下攥紧了手,迎着群臣的目光站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   “太后娘娘!救救臣!臣冤枉啊!”   王太医突然俯首抢地,嚎啕大哭。   郑嘉禾走到了他的面前,被王太医一把拽住了裙摆。   “曹相公怀疑先帝不是病逝,严刑逼供于臣,臣实在是受不住,方才攀咬了娘娘您,就是为了能活着回到长安,求您给臣主持公道!还臣一个清白!”   王太医字字铿锵,声音洪亮,配合着他的哭腔,让在场所有大臣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郑嘉禾被他拽着小腿,只觉得本就虚浮不稳的身体都要被他晃倒。但她的心中,却是一片轻松。   翻供了。   郑嘉禾再也受不住腹部剧痛,眼前一黑,摇晃着晕了过去。   而一直在一侧盯着她动静的杨昪,顿时瞳孔骤缩,在她倒在地上之前,抢先一步到她身边,牢牢接住了她。   群臣骇然。   一方面震惊于王太医直截了当的翻供,一方面不知太后为何会昏倒,难道是这段时间太过焦心累病了?最后,他们还很迷惑,秦王殿下是怎么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用那么快的速度,扶住太后娘娘的?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被秦王抱在怀里。   杨昪却没管那么多。   他不能看着她摔在地上。   颜慧连忙跟上前来,觑一眼杨昪,试探着伸手扶住太后。   王太医也愣住了,他看看被他“拽晕”的太后,又看看大殿上的朝臣,连忙垂下头,不敢再哭。   郑嘉禾只晕了片刻就醒了。   意识到自己还在朝会上,一边被颜慧扶着,另一边被杨昪托着,她赶紧下意识甩开了杨昪的手,身体踉跄一下,借着颜慧的力站稳身体。   杨昪眉心微蹙,他望着她的侧脸,后退一步,自动与她保持了距离。   颜慧出声唤道:“太后……”   郑嘉禾定了定神,道:“刚刚我头有些晕,已经没事了。”   她扫一眼跪在地上的王太医,又望向站在一边的曹应灿,目中起了一些波澜。   “曹侍中,”郑嘉禾开口唤他,“对于王太医的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曹应灿从今日入殿开始,脸色就一直很古怪,直到他听到王太医翻供,那面色更是铁青到了极点。   但他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只紧绷着脸,一句话都没有开口反驳。   直到郑嘉禾主动问他。   曹应灿下巴上的胡须轻颤了颤,他注视着郑嘉禾良久,终于一个甩袖,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大殿。   群臣目瞪口呆。   “这……”有大臣道,“曹相公这是承认他严刑逼供了吗?”   更多的大臣是松了口气。   毕竟如果太后弑君的罪名成立,朝堂上的局面又要迎来一次大变动,谁都不想面对新的不确定性。   尚书令闵同光站了出来,拱了拱手道:“看来之前,是曹侍中错怪太后娘娘了。”   有大臣眼角微红,对此感同身受:“太后娘娘受委屈了。”   郑嘉禾顺势垂眸,声音轻柔:“既然事情已经明了,那就先这样吧,大家可以散……”   “报!!!”   一阵尖利的声音从大殿外传了进来。   紧接着,小内官就快跑着闯入殿内,跪地禀道:“太后娘娘,陛、陛下出事了……”   郑嘉禾眼皮一跳:“什么?”   “是永安寺那边。”小内官喘了口气,道,“刘太妃服侍太皇太后用药的时候,一时没留神,看顾陛下的嬷嬷疏忽,让陛下从永安寺后院的假山上摔下来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郑嘉禾坐在去往永安寺的马车上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腰酸腹胀,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还好颜慧给她找来一个暖手炉,让她放在腹部,缓和了一会儿,才算好些。   到了太禺山下,她望着悠长曲折的上山路,不免又觉疲惫,直到杨昪默默走到她的身前,弯下了腰。   “上来。”他说。   郑嘉禾迟疑了一下。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马车走得有些慢。跟她一同过来的大臣,其实早就到了,往山上去了。   现在跟在她身边的,都是她的亲信。   在杨昪的催促声中,郑嘉禾踮起脚尖,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趴上了他的背。   杨昪两手托住了她的双腿,在郑嘉禾的小声惊呼中,站起了身,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山上走。   郑嘉禾搂着他的脖子,下巴能抵在他的头顶,她从比他还高的高处看四周路过的景致,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你今天怎么回事?”她听见杨昪问她,“是那什么老毛病吗?”   他还记得他有一次去蓬莱殿见她,正好碰上她特别难受地躺在榻上,他坐在那里,给她揉着小腹,又陪她说了好久的话。   郑嘉禾道:“没有,我就是头有些晕。”   “怎么就头晕了?”杨昪皱眉,“这段时间太过忧心所致?”   “差不多吧。”郑嘉禾随口应了一声,把头靠在他的发顶。   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干净的皂角味道,闻起来还挺舒服的。   而杨昪听到她的话,心绪有些烦乱。   理智上他知道她做了错事,会在今日被大臣们质疑都是正常的。他帮她翻供,帮她隐瞒,甚至用了些胁迫的手段私下去见证人,更是大错特错。但情感上,他又看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和伤心,更别说让她承受那些指责,面临杀身之祸。   杨昪默了许久,决定不再想这些。   “你现在的身体似乎有点差。”杨昪道。   郑嘉禾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语调漫不经心的:“是吗?”   “是。”杨昪沉声,“还得带你多练练骑射。”   郑嘉禾不吭声了。   她被毁掉的身体,岂是多练练骑射就能救回来的。 第30章 先帝 杨昪拽住了她的手。   “再走一段就把我放下来吧, ”郑嘉禾垂目望着他头顶的发冠,说,“不能被人看见。”   杨昪想起今天在朝会上抱住她的事, 默了默:“好。”   朝会上他只抱了她一会儿,很快在她醒来的时候, 他就松开了。   应该不会有人借此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吧?   杨昪走到一处平地,把郑嘉禾放了下来。   郑嘉禾趴在他背上休息了这么会儿,觉得好多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看了眼后面很快跟上来的颜慧等人,带着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去。   这里离永安寺的寺门, 已经很近了。   明镜住持带着几个僧人出来迎她, 郑嘉禾加快步子,径直往刘太妃与小皇帝的住处去。   院子里已经布满了人。   太医正在厢房内为小皇帝看诊, 郑嘉禾与杨昪走过去, 围观的大臣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让他们上前。   郑嘉禾看到刘太妃哭得红肿的眼,选择先询问刘太妃身边的宫女。   她把那宫女叫了出来, 问道:“怎么回事?”   那宫女哭着道:“太妃娘娘只是去为太皇太后送个药的功夫, 陛下就摔下来了。看顾陛下的嬷嬷说, 那会儿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青歌正拉着她说话, 她才一时没有留意。”   “放肆!”   太皇太后正由苗姑扶着赶了过来,听见这话, 苗姑立时喝了一声:“明明是你们主子不小心,好端端的, 居然让皇帝上了假山。你这贱婢,怎敢攀咬太皇太后?!”   宫女抽了抽鼻子:“不是嬷嬷让陛下上假山的,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就……”   郑嘉禾心中有数了。   而太皇太后在得知郑嘉禾也来了永安寺的那一瞬间, 就明白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   出意外了,郑太后没有倒台。   此时太皇太后抓着苗姑的手,有些轻颤,她竭力忍耐着心中涌上来的恐慌感,越过郑嘉禾,快步走入房门,扑到小皇帝的榻边,就开始呜呜哭了起来:“钺儿,这是怎么了?皇奶奶一直病着,还没好好疼疼你呢。”   郑嘉禾跟了进去,目光一转,看到坐在榻边的刘太妃。   刘太妃已经不哭了,此时她双目无神地看向太皇太后的方向,一脸麻木。   郑嘉禾眉心微蹙:“母后。”   她出声唤太皇太后:“太医还在看诊,您小声些。”   太皇太后身体一僵,这才慢慢地直起身,收敛了面上表情。   过了会儿,太医收回手,缓慢而悠长地叹了口气。   屋中众人,都因为他这口气,不由提起了心。   “陛下磕到了头,胳膊也摔骨折了。”太医神情严肃,“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   只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最容易夭折,正是要小心看护的时候。尤其这磕到了头,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刘太妃不是什么宠妃,她只是一个恰巧在先帝去椒房殿时,被先帝注意到的宫女。她稀里糊涂地承宠,稀里糊涂地怀了孕,带着惶恐和迷茫生下皇子,又被这长安城的局势裹挟着,当了太妃。   其实她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当皇帝。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想和孩子好好活着。   所以她谁都不信,她亲力亲为地照顾孩子,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哪怕是她一直依附的太后娘娘,她都没信。   但小皇帝还是在她的身边出了事,在离她只有三十步远的永安寺后院。   她懵懵懂懂的,虽不通朝政,也能想明白这其中关键。   如果她的孩子死了……废太子就会被重新迎回宫城,推上皇位。太皇太后对此求之不得,而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会在乎吗?她也只是需要一个小皇帝做傀儡,以名正言顺地做摄政太后而已。   郑嘉禾看到刘太妃失魂落魄的表情,心渐渐沉了下去。   “严统领。”郑嘉禾叫来随行的禁军统领,冷声吩咐,“把这后院所有的仆婢、僧人看管起来,挨个盘问,今日之内,我要得到皇帝失足摔落假山的真相。”   禁军统领恭声应是。   很快,院子里就传来仆婢们的挣扎声,刘太妃身边的宫女、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亲信,也都被带了下去。   郑嘉禾叮嘱太医好好医治,然后就转身出了屋门。   明明是十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她在那屋中,却觉得有些闷,闷得人喘不过气。   到了正午用膳的时间,永安寺为他们准备了斋饭,随行的几个大臣跟着去前院用膳,郑嘉禾则去了小皇帝所在厢房的隔壁屋子。   她吃到一半时,刘太妃在门外求见。   郑嘉禾放下筷子,抬目看她。   刘太妃苍白着脸,走到郑嘉禾的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郑嘉禾连忙让颜慧扶起她,道:“我会好好查这件事的。”   刘太妃被颜慧扶着到一边椅子上坐下,她抬起头,看着郑嘉禾问:“其实太后娘娘心里已经猜出来了,是吗?”   郑嘉禾抿住嘴唇,一时没有言语。   刘太妃凄然地笑了一下:“明白了又怎样?根本查不到证据,下面的人会替她顶罪,到时候,也就是不痛不痒地罚两个奴婢,就是仗杀了又如何,真正的罪魁祸首,依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偏我还不能说出来,不能恨,不能骂,还要对她三拜九叩。”   郑嘉禾眉心微蹙,道:“严统领那边还在审问,你不用太过着急。”   “我怎能不急?”刘太妃道,“就算那些奴婢们指认了又如何,我能让她偿命吗?她多尊贵,所有人见了她都要拜。可怜我的儿现在还在榻上躺着,他还那么小,根本不知道人心的险恶。”   郑嘉禾轻叹了口气。   刘太妃低下头,拿帕子抹了抹眼泪:“也是妾错了,当初太后娘娘要接钺儿回宫,妾就该同意的。是妾这个当娘的不称职,没有照顾好他……”   “你不必急着先下定论。”郑嘉禾看着她,缓缓道,“我向你保证,只要有证据指向她,证明是她所为,我就会让她付出代价。”   她看着刘太妃不断啜泣的模样,心中有些烦乱,再加上身体不适,于是站起了身,叮嘱奴婢们好好陪着她,然后又出了房门。   严统领在傍晚的时候把审问结果汇报给了郑嘉禾。   有僧人亲眼看见,在小皇帝摔落假山的那段时间,太皇太后身边的青歌、月秀两个奴婢去了后院,青歌当时在拉着看顾小皇帝的嬷嬷说话,而月秀,在严刑拷打之下,承认了是她抱起在草地上玩耍的小皇帝,将他从假山上扔了下去的。   这两个奴婢,都说自己是和刘太妃结了仇怨,因此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郑嘉禾让人把这两个奴婢带回皇城下狱,继续审问,而永安寺这边,一方面多留了几个太医为小皇帝诊治,一方面派了人把太皇太后看管了起来,不许她再踏出房门,形同软禁。   随行的大臣们默认了。   ……   一道懿旨降到大理寺狱,王太医被无罪释放。第二日,一顶小轿把他接到了宫中。   他颤颤巍巍地下了轿子,仰头一看,看见宫门处上书的“蓬莱宫”三字,还愣了愣,问宫女:“敢问,是谁要见我?”   宫女道:“是太后娘娘。”   王太医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忍着浑身的疼痛,抬步入了宫门,一边走一边想,太后娘娘居然换住处了……   这也算正常,毕竟当初太后娘娘在椒房殿的记忆,都是不怎么愉快的。   往事在王太医的心头如浮花般飞速掠过,他随着宫女穿过回廊,进入大殿,然后看见了在榻上慵懒坐着的太后娘娘。   娘娘一身锦绣宫装,面容精致,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依然是王太医离开京城之前,记忆中的尊贵模样。   王太医顿了顿,跪地叩拜:“罪臣……参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郑嘉禾看着他,伸出了手腕,“你既然回长安了,不如还是到太医院任职。我的身体,还要你帮着调理。”   王太医抬头望去,这时他才发现,在太后精致的妆容下,掩盖着她有些苍白和虚弱的脸。   王太医站起来,躬着腰往前走了两步,坐在琉璃为他搬来的圆凳上,伸手搭上了郑嘉禾的脉搏。   过了会儿,他变了脸色。   “娘娘!您这……”王太医抬头,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郑嘉禾,然后又赶紧垂下头去,“您这情况,是又加重了。臣得重新思考一下药方……只服药也是不够,还得加上针灸。多管齐下,兴许能缓解您的症状……只是这子嗣一事……”   王太医下意识就想说到子嗣,转念一想,太后如今已是太后,那这方面也就无所谓了,于是他顿住,转了话头,道:“总之,经过半年一年的调理,臣只能保证缓解您的痛感,至于旁的,就听天由命了。”   郑嘉禾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有劳了,开药去吧。”   ……   郑嘉禾身体不适,连着三日没有去朝会。与此同时,关于小皇帝受伤案还在调查,有弑君嫌疑的变成了太皇太后,曹应灿大人自上次在朝会上与太后对峙之后,就一直待在府中,称病没有出门。皇城中气氛格外诡异,如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看见了吗?”郑嘉禾站在摘星楼上,寒风吹动着她的鬓发,她望着远处长安城中亮起的灯火,对杨昪道,“这皇城中,就是藏污纳垢,充满着阴谋诡计的。你从小在宫城长大,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   杨昪站在她的身侧,目眺远方,良久,他说:“我清楚。”   他微微侧目,望着她道:“正因为清楚,所以我十几岁时的愿望,就是请父皇早日让我去封地,和你一起,远离这些争端。”   “你想要的封地是扬州,扬州富庶,”郑嘉禾道,“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景宗皇帝给了你偏僻荒凉的西北做封地吗?”   如果不是杨昪的封地在西北,他当初请赴边关,也不会是去西北。   杨昪眸光微动。   “是先帝给的。”郑嘉禾语声轻缓,“他一直嫉妒你,并且怀疑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郑嘉禾把手放在栏杆上,身体靠在上面,她侧过身体看着杨昪,把往事说给他听。   “大概是我们十四岁那年,先帝试探着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你。那天我们刚吵完架,我也不知道先帝问这个是做什么的,当即就否认了。谁知道后来没多久,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当时的少年男女,心思还很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虽情窦初开,但那点情绪都只是掩藏在心底,羞于被人知晓,只彼此心照不宣,享受着那种暧昧又懵懂的美好。   而先帝比他们大四岁,心思也比他们复杂得多。   郑嘉禾凝望着他,轻轻地勾了下唇角:“维桢,你还觉得先帝留给你密旨,是真的希望你上位吗?”   她还没有告诉他,先帝给她也留了密旨。那密旨上让她总揽朝政,提防各路手握大权的亲王。   她也没有告诉他,他回京的事,根本就是太皇太后透漏给她的,在那个时候,先帝就想让她出兵对付秦王了。   互相残杀,两败俱伤,这才是先帝想要的结局。   杨昪拽住了她的手。   他轻轻用力,把她拥在怀中。   “我从未在乎上位与否。阿禾,”杨昪轻声唤她,“我只希望你能好。”   郑嘉禾倚靠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明白。   如果他在乎的话,说不定他们之间,就真的是先帝设想的那个结局了。 第31章 极乐 他这是被她调戏了   “其实我今天约你来此, 是想要谢谢你的。”   郑嘉禾一手轻轻刮蹭着他的下巴,能摸出来上面浅浅的一层青色的胡茬印。   “若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王太医翻供。如果是那样的话, 我可能就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更要让你失望了。”   她看着他的下巴, 声音很轻。   杨昪抱着她,双眼平视前方,沉静道:“我知。”   郑嘉禾仰头去看他的神情:“那你会怎么样呢?”   杨昪一时不言。   但郑嘉禾仍盯着他,目不转睛,固执地想听一个答案。   “所以我会尽力帮你, ”杨昪说, “不让你走到那一步。”   郑嘉禾心沉了一下。   杨昪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阿禾, 如你所说, 我从小在这宫里长大,见过不少暗事。但你需知,胜负只是一时的。你用什么打败别人, 最后也会被别人用什么打败。有些事, 见不得光就是见不得光。我不想看你越走越偏, 再也无法回头。”   他握住她伸到他下巴上的手, 攥在手里紧了紧:“走太偏了,就无法全身而退了。我还想和你游历天下, 白头偕老。”   郑嘉禾想起当初在永安寺的下山路上,他和她躲在石头后面说的话。   那时她还觉得他想得简单, 她怎么可能等小皇帝长大亲政,就退居幕后和他一起离开长安?   原来他不是不懂这些,他只是不知道, 她已经陷入很深,早就无法全身而退了。   “阿禾……”   杨昪定定地望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郑嘉禾却突然踮起脚尖,主动覆上他的唇,堵住了他未说出口的言语。   她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东西了。   他们二人处在摘星楼上,这是皇城最高的建筑,顶层只挂了一盏昏黄的八角宫灯。夜色深浓,月明星稀,淡淡的月辉笼罩在二人的身上,杨昪看到郑嘉禾柔和的眉目,和紧闭的双眼。   他被她咬住嘴唇,一时吃痛,忍不住捧着她的脸,更深地还了回去。   郑嘉禾的脊背抵靠在栏杆上,身后是百尺高的地面,时不时有巡逻的侍卫走过。这样的场景,更是进一步刺激了郑嘉禾。她揽住他的脖子,微微垫着脚尖,被他越搂越紧。   直到他离开她的唇,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喘息:“阿禾,我想……”   郑嘉禾的指尖轻轻地刮蹭着他的颈侧,含笑问:“你想怎样?”   杨昪眉头紧皱。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热气烫着他的耳廓,让他愈发难耐。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郑嘉禾停住了在他颈侧动作的手,把他微微推离了自己,凉意一下子灌入二人之间,郑嘉禾再度开口,仿佛是真的不明白:“你想怎么样啊?”   杨昪猛然弯腰,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转身入了这摘星楼顶层所设的阁楼。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漆漆的,杨昪把她抵在墙上,低头吻住她的脖颈,一手攥着她的腕子,语气中带着不满:“你明知故问。”   郑嘉禾仰起头,感受到他火热的身躯,忍不住轻轻抬手,抱住了他的头。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从她的腰上移开,够到她的领口,在郑嘉禾感受到这十月的夜里的凉意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将手覆上他的手背,制止了他。   杨昪浑身一僵。   郑嘉禾道:“不行。”   杨昪一时牙痒,咬着她颈侧的皮肤磨了磨:“那你刚刚不拒绝?”   他不信她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可她非但没拒绝,还用她的手勾他,明知故问,把他勾的魂儿没了一半,两人都进屋了,才在这个节骨眼上喊停!   郑嘉禾依然在他耳边笑着道:“我刚刚没懂啊。”   “……”   杨昪松开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借着月辉,走到这屋内的一处矮榻上坐下,他两手撑着膝盖,手背青筋暴起,竭力平复身上那被她引起的强烈的渴望。   偏偏郑嘉禾又凑了过来。   她走到矮榻的另一侧,一条腿屈起,跪在榻上,双臂前倾,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   而她的衣领,还是微微敞开的。   杨昪绷着脸说:“你离我远点。”   郑嘉禾不。   她低下头,吻上了他的耳垂。   杨昪脑子里嗡得一声,头脑昏沉间,听见她用那轻柔的、蛊惑的嗓音说:“难受吗?我帮你啊。”   他感受到她冰凉的、纤细的指尖,灵巧又惑人,让他颤抖,又让他疯狂。   他也从不知道,仅仅是一双手,就可以带他奔赴极乐。   杨昪仰倒在榻上,衣襟半开,初冬的夜很寒凉,他的胸膛却依然滚烫。   郑嘉禾拿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把它丢到一边,然后她侧躺下来,枕在他的胳膊上,一只手又贴上他微张的唇,轻轻地点了点。   杨昪伸手拽住她的指尖,喉结轻滚,沙哑着嗓音唤道:“阿禾。”   郑嘉禾勾起唇角:“以前没有过么?”   杨昪仍在轻轻喘息,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攥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郑嘉禾眉梢微挑:“有过也没关系,你在边关那么久,我不介意的。”   她见杨昪仍然不回答她,稍稍抬起了头。   她是想看一下杨昪的神情,却突然被他抬手扣住后脑,朝他的唇压了过去。   他咬住了她的下唇,狠狠研磨半晌,才松开她说:“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满意了么?”   郑嘉禾弯起唇角。   满意。   怪不得那么敏感呢。   而杨昪抱着她,让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肩上,哪里会不明白,今晚他这是被她调戏了。而他偏偏还很喜欢这种感觉。   杨昪抿住嘴唇,下颔微微紧绷,迟早他得调戏回去。   ……   曹府。   郑嘉禾下了马车,看一眼立在一旁的宋婴,微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步入大门。   府中仆役引着他们往正堂去,郑嘉禾迈过门槛,看到头发花白的曹相公,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素白的圆领袍,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着,面上神情平静,目光淡然,跪坐在案几的正前方。   他看到郑嘉禾与宋婴一同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目,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不动,没有言语。   郑嘉禾走上前去,在他的对面跪坐下来,温声唤道:“曹相公。”   宋婴在她身侧跪坐。   曹应灿看了看她,声音平静:“不知太后娘娘要怎么处置老臣?”   太后弑君一案告一段落,如今朝臣都以为是曹相公严刑逼供,诬陷太后。他主动称病不朝,就是在等着郑嘉禾处置他。   曹应灿一直记得,当时太后处置废太子一案时的腥风血雨,顺者昌,逆者亡,太后连先帝都敢杀,那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但他偏偏在与太后对峙那天迟疑了,犹豫了,心软了。   这一迟疑,他就失去了最好的扳倒太后的机会。哪怕他现在想要反悔,搜集证据,继续指控,可信度都会大打折扣。   他已经派人将自己的家人全部送离长安,反正他这么大岁数,也活够了,没什么好怕的。   曹应灿目中毫无惧色,面上带着一股慷慨赴死的豁达气度。   郑嘉禾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温和地笑了笑:“我带了酒来,还想与曹公把酒言欢。”   她侧目看一眼宋婴,宋婴会意,便将怀里一直抱着的酒坛捧了上来,郑嘉禾问:“曹公,有酒杯吗?”   曹应灿一时摸不准她什么意思,只看着她不说话。   宋婴便再次发挥自己陪衬的作用,起身在一旁的桌案上拿了两只干净的瓷杯,放到两人身前的案几上。   郑嘉禾亲自抱起酒坛,倒了两杯清酒。   她举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做出敬酒的姿势:“多谢曹公以大局为重。”   曹应灿冷冷地看着她,没有理会。   郑嘉禾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曹公,我进来时,看见这府中都没什么人,不知令正与令郎是在何处?”郑嘉禾放下杯子,嘴角弯起笑意,询问曹公。   曹应灿道:“他们不在长安。太后有什么不满的,都冲老臣来吧。”   郑嘉禾露出诧异的表情:“曹公这是什么话?您可是我大魏的股肱之臣,我对您,一直都只有敬仰。”   曹应灿眯了眯眼。   他现在是用严刑逼供的手段诬告太后的“罪臣”,他不信郑嘉禾会不处置他。而只要她放他一马,他“诬告”的罪名就没有落实,有心人会再次怀疑当初朝堂对峙的真假,对她提出质疑。   ——包括他自己。他当时的心软,只是暂时的。郑嘉禾最好不要再给他机会。   宋婴为郑嘉禾满上清酒,郑嘉禾道:“曹公,您误会我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我打算请您到国子监去,张相公的爱孙正好过两年参加春闱,有了您的指点,定能金榜题名。”   她再次举起酒杯:“不知曹公可愿?”   曹应灿明白了。   她不打算杀他,而是把自己贬去教书,倒也算是一个像样的处置。   张相公受她的恩方才得以平反,洗刷冤屈,他的孙子自然也会效忠于她。太后让自己去给她培养人才,偏还说得这么好听。   曹应灿扯了扯嘴角,其实心里是愿意的。   郑嘉禾看眼曹应灿身前没有动过的酒杯,语调轻了一些:“您真的不与我喝一杯吗?”   曹应灿才撇了一下胡子,勉强端起了酒杯。   宋婴悄悄起身,离席告退,把空间留给太后与曹相公二人。   郑嘉禾在曹府这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喝到最后,两个人都有点醉了。曹应灿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着脸,而是看着她,语气警告地说:“太后娘娘,若是让老臣再发现您什么别的罪证,我下次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郑嘉禾扬了扬眉,眸中隐隐也有些醉态,她弯起唇角,笑道:“曹公,我是爱权势,但我也爱这江山,爱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百姓。我会让您看着,这江山是如何锦绣,天下是如何繁华的。”   郑嘉禾离开曹府。   宋婴迎上她,扶着她的胳膊,两人一先一后上了马车。   郑嘉禾眼神清明了些,问他:“拿回来了吗?”   宋婴道:“拿回来了。”   郑嘉禾嗯了声:“记得回去销毁了。曹公这事,就告一段落吧。”   宋婴颔首应是。   当时太后身处险境,宋婴当然不是只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到曹府,想着说服曹相公的。   他同时还在曹府留下了一点东西,是可以反过来给曹应灿定罪的罪证。   如果曹应灿执意要与太后做对,这些东西就会成为太后反驳他、力证自己清白的绝对武器,但也会把他送上断头台。   如果曹应灿听进去了宋婴的话,太后与他的君臣关系还有缓和的可能,那这些东西就会被宋婴悄无声息地拿回来,再不知不觉地销毁。   还好没用上。   如果只能与这样一位良臣撕破脸皮,郑嘉禾也会觉得可惜。   她不想杀他。只是暂时委屈他去教几年书,如果未来有一天,她掌控了绝对的权力,地位无可撼动,她或许会考虑再把他请回朝堂。   郑嘉禾喝多了酒,面上有些醉红。她轻轻地靠着车壁,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因为郑嘉禾要与宋婴交代事情,所以这马车里只他们二人,安安静静的。发现太后睡着之后,宋婴一时有些局促,他两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眼睫不敢乱瞄。   马车突然晃动了一下,郑嘉禾猛然一个向前栽倒,幸得宋婴眼疾手快,飞速地伸手扶住了她,郑嘉禾才免于摔倒。   宋婴握住她的小臂,一时只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头一次发现,原来年轻温婉的太后娘娘,生得这般明艳动人。   郑嘉禾惊醒了。   她不好意思地坐正,收回手臂,望着宋婴道了句:“多谢。”   宋婴连忙垂下头:“娘娘小心坐好。”   马车驶入皇城。   郑嘉禾要回宫,宋婴则要去翰林院办公,马车便先拐去了翰林院。   到了地方,宋婴拱手道:“多谢太后娘娘相送,臣告退了。”   听到郑嘉禾嗯了一声,宋婴才起身下了马车。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抬步往翰林院去。刚进门,就被今年一同科考的进士同僚赵湛叫住了。   赵湛朝他招招手,凑过来,挤眉弄眼的:“刚刚我没看错的话,送你过来的,是太后娘娘的车驾?”   宋婴面色一僵,知道赵湛是想到什么龌龊的地方去了,皱了皱眉道:“你看错了。”   赵湛嗨了一声:“那驾车的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薛荣薛大总管,里面除了太后还能有谁?你少唬我。”   宋婴只得道:“休要在此议论太后。”   他绷着脸,越过赵湛,继续往前去了。   赵湛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酸得直冒泡。 第32章 掌控 他已知晓她的野心   曹应灿因诬告太后一案, 被革去侍中一职,贬去了国子监。与此同时,以往亲近曹应灿的大臣也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或贬官,或平移, 门下省的官员位置被太后换了一大半,只侍中的位置还空着,由门下侍郎暂为门下省长官,代为行使职权。   一时朝臣都有些唏嘘。   郑嘉禾与几位宰相商量了一下如何处置太皇太后的事。   大理寺那边已经陆续查出证据,严刑拷打之下, 那两个奴婢供出了对太皇太后非常不利的证词。大臣们也觉得此事实在过分, 虽然小皇帝年龄小,不懂事, 连话都说不顺畅, 但那也是君呀!   没有了曹应灿在场,剩下的人大多数都是向着太后,或者不太敢跟太后叫板的, 揣摩心思之下, 有人提议道:“不如把太皇太后送去朝阳行宫颐养天年, 由专人照顾。”   乍一听, 与太皇太后之前在永安寺带发修行也没什么不同,但朝阳行宫不在长安, 距离此地有三百里,如果真去了那么远, 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总之,商议到最后,大臣们也还是不能、也不敢对太皇太后下手, 毕竟那可是先帝生母,如果真对太皇太后做什么,将来他们到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呀!   郑嘉禾倒也明白这一点,想了想 ,她问:“那刘太妃那边,该如何安抚?”   室内一片沉默。   若说重要,刘太妃不过是宫女出身,如果不是运气好依附了太后娘娘,儿子当了皇帝,她连做太妃都不够格,充其量只能封个太嫔。可若说不重要,那是陛下生母,将来等陛下长大,可不得多加亲近?万一到时候这刘太妃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想起今日,他们轻飘飘放下了要杀他的仇人,恼上了怎么办?   有人试探着道:“不如给刘太妃加个尊号,或尊个贵太妃。”   闵相公皱眉道:“倒也不必。”   在他看来,留着刘太妃都是没有必要的。皇帝应先尊嫡母,再论生母,至于起居照顾,找几个嬷嬷还怕忙不过来吗?这次小皇帝摔下假山,难道与刘太妃太过亲近小皇帝没有关系?她若肯放手,把小皇帝交给专人照顾,怎么也不至于出这种事。   几位宰相们意见不一,最后就还是要看郑嘉禾的意思,看她对刘太妃的态度。   郑嘉禾想起刘太妃望着自己哭泣时,那绝望的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刘太妃爱子心切,不必过于苛责。便尊为贵太妃,等回宫之后,多拨些人过去协助照看皇帝吧。”   大臣们恭声应是。   当即便由专人起草好诏书,盖上玺印,交由宦官送往永安寺。   ……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带着一身的寒意。   琉璃照例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上面冒着热气。郑嘉禾先把它捧在手里,暖了暖冰凉的指尖,觉得不那么冷了,方把药碗举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王太医的医术极佳,她才喝了他几天的药,都觉得自己夜里手脚冰凉的状态有所好转。不知道下个月月事的时候,疼痛的症状会不会有所减轻。   她其实还是很能理解刘太妃的。   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刘太妃疑她,她都觉得正常。   如果她是刘太妃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处境,恐怕她也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每天都担心自己和孩子活不过第二天。   可惜,她永远地被先帝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   她是在先帝登基的当年,杨昪离开长安、远去边关的第三个月,发现先帝在外面养了外室的。   那时候,她和先帝还维持着恩爱帝后的表象,皇后独宠,外戚显赫,六宫无妃。   可先帝居然早就养了人,而且连儿子都生了。   算算时间,那云贵妃怀孕的时间,不过是她当初新婚的第二个月。   先帝是在娶妻的同时,又在外面养了云氏的。云氏出身不算显贵,小门小户之女,但先帝非常喜欢她。   被郑嘉禾发现云氏的存在之后,先帝索性直接把云氏迎回宫中,封为贵妃,她的儿子,也成了皇长子。整个云氏一族,都因为受宠的云贵妃而得到提拔,平步青云。   郑嘉禾的祖父郑源自然大怒,以郑源为首的许多大臣也诸多不满。终于有一天,云贵妃诬陷郑嘉禾要害她的儿子,被先帝一怒之下软禁了起来,差点被废。   也就是在被软禁的那段时间,郑嘉禾发现了一件事。原来自己的饮食之中,一直是被先帝下了药的。   他从一开始娶她的时候,就在提防着郑家势大了,他一面利用郑源在朝堂上的威望和华阳县主在景宗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以帮助他坐稳储君之位,另一面却用给郑嘉禾下药的手段,让她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以便在有一天,用中宫无子的罪名废掉她。   先帝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他自己于朝政一道上实在是不太精明,种种手段蠢得可怜,才给了郑嘉禾绝地反击的机会。   郑嘉禾在被软禁的时候,得知了自己被下药,而且失去了怀孕的可能。她开始思考脱身的方法。先帝喜欢云贵妃的柔弱和顺从,讨厌她的张扬,讨厌她太过强势,也讨厌她的聪慧。曾经她在东宫时帮先帝润色过的那些交给景宗皇帝的奏折,帮先帝出过的主意,对付过的人,都成了先帝厌恶她的理由。   先帝告诉她,他只是要除掉郑家,顺便废掉她,念着过往的情谊,他不会杀她。只要她肯服软,他还会像以前那样,经常看看她。   郑嘉禾便懂了。不就是装弱吗?   大概如先帝这样的男人,平日里总被自己的妻子压一头,心里都是不舒服的。可惜她从前没明白这一点,还在每次与先帝对弈时赢了他都非常得意。   郑嘉禾索性装着仍不知道自己被下药的事,并让王太医给自己下了一记猛药。   猛药灌下去,她的身体彻底垮了。先帝看见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彼时郑源已经“疯癫”,在家养病。而曹应灿带着许多大臣在承明殿外长跪不起,先帝才放弃废后。   郑嘉禾明白,他触动不是因为对她有了怜惜,念起了过往情谊。他只是觉得她被他打压到极致,他终于可以掌控她了。   然后他幸了刘氏,说把刘氏的孩子给她。   又过了一段时间,郑嘉禾才得以解除禁令,走出椒房殿,看到久违的晴空。   刘氏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先帝又犹豫了。他想着如果是个公主,过继给郑嘉禾也没什么,可是个皇子,再一过继,不就成了嫡子?那就会威胁到皇长子的地位。郑嘉禾已经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皇长子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不想改变这一切。   郑嘉禾看穿了先帝的想法,她主动奏请,让先帝立皇长子为太子,并表示不用刘氏的孩子过继。   先帝对她的退让非常满意,渐渐地也放松了警惕,却不知道郑嘉禾早已联系上了朝臣,开始着手扳倒与云贵妃相关的一切。   当然,包括先帝。   郑嘉禾把空了的药碗交给琉璃,拿帕子轻轻地沾了下嘴角,刚坐到榻上,就听见侧门处吱呀一声,抬头望去,就见是杨昪过来了。   琉璃躬身告退。   “你怎么来了?”郑嘉禾问了句,姿态闲适地往后躺倒在榻上,看着杨昪向她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了。   杨昪直接掀开她的裙摆,惹得郑嘉禾皱起眉头,然后看到他拿在手里的东西。   “入冬了,给你戴个护膝。”他小心翼翼地把护膝在她的腿上绑好,道,“你现在身体太差,得好好保养。”   “……”郑嘉禾动了动腿,不太赞同道,“太笨重了。”   “又不厚。”杨昪在她膝盖上拍了拍,“过两天带你出去跑马的时候正好用上。”   他已经决定要经常带着她锻炼身体了。   郑嘉禾撇了撇嘴:“行吧。”   瞧着不是太满意的样子。   杨昪给她把裙摆放下去,俯身过来吻她的唇角,刚触上就忍不住蹙了眉:“你怎么还在吃药?”   唇瓣都是苦的。   郑嘉禾勾着他的脖子贴过去:“你说的要好好保养,我这吃的是补药。”   杨昪便没想太多。   他单膝跪在她的身侧,搂住她的腰,在她的热情下肆意放纵。   苦又怎样,苦味过去,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甜的。   ……   郑嘉禾不打算让他知道那些事。   她只是与他有这一段见不得人的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知道又有什么用?   让他同情她、可怜她吗?   如果是杨昪刚回京的时候,她可能愿意这样做。就好像向先帝示弱一样,展示自己的温顺无害,以谋求男人的怜惜,从对方的施舍中得到一点想要的东西。   但现在她不愿意了。   他已知晓她的野心,她见不得人的手段,而依然选择与她继续。   他愿意被她驱使,愿意被她掌控。   她倒要看看,这种关系,能持续多久。   ……   颜慧在外面小声敲门。   郑嘉禾睁开双眼,轻轻地把头从杨昪的肩膀上移下来,然后起身下榻,披上一件外袍,转出屏风去了外间。   颜慧焦急地看着她道:“太皇太后歿了!”   郑嘉禾眼皮一跳:“什么?”   颜慧道:“诏书传到永安寺,刘太妃听到自己被尊为贵太妃,本来是高兴的。但她又打听到太皇太后将被送到朝阳行宫,应该是不满意,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突然朝太皇太后扑了过去,用簪子把太皇太后的脖子刺穿了!” 第33章 反噬 秦王绝非可轻易拿捏之人。   十月, 太皇太后薨逝于永安寺。   郑嘉禾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刘太妃依然是太妃,她与小皇帝被接回宫城之后, 她仍可以看顾小皇帝,只是皇帝的身边, 多了好几个嬷嬷。   皇室丑闻,不宜让世人得知。少数几个知道实情的宰相,也都聪明地闭上了嘴。在百姓眼里,太皇太后就是突然得急病没了。   宫里按部就班地为太皇太后办丧事,停灵三日下葬, 宫中众人、及百官着素服, 服丧七日。   十二月。   长安城落了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琉璃为郑嘉禾披上大氅, 又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 确定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了,才扶着她出了蓬莱殿。   今日是郑嘉禾祖父郑源的六十大寿,朝中几乎所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请柬, 郑嘉禾也会亲至郑府, 为郑公贺寿。   小舅郑卓和舅母何氏站在门前迎客, 郑嘉禾下了马车, 郑卓看见她,立时疾步迎了过来, 躬身一礼:“微臣参见太后。”   郑嘉禾点了点头,抬步往前走去。   郑卓一边引着她步入府中, 一边小声道:“父亲正在景竹院与几位相公吃酒谈天,其余宾客都在前院。”   郑嘉禾道:“多搬几个炭盆,别冻着人。”   郑卓连连应是, 想了想,他又试探:“娘娘,父亲的病情……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郑嘉禾扫他一眼,目光无波无澜。郑卓意识到什么,连忙噤声。   郑嘉禾才悠悠道了句:“舅舅,慎言。”   郑卓把郑嘉禾送至景竹院外,郑嘉禾抬步进屋,就看见祖父郑源坐在上首,闵相公等其他几个原本就与郑源相熟的老臣围坐一圈,瞧见郑嘉禾进来,纷纷起身向她作礼。   郑嘉禾笑道:“看见阿公精神仍是这般抖擞,我就放心了。”   闵相公心中一动,道:“若早知郑公已经好了,前些日子我去国子监看那些监生举办的赛诗会时,就该叫上郑公一起!”   郑嘉禾看他一眼,解释说:“入夏的时候,郎中就说阿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舅舅害怕病情反复,所以没有往外说。”   闵相公眼前一亮:“所以娘娘的意思是,郑公这些月,病情一直没有复发?”   郑嘉禾颔首道:“正是。”   闵相公便抚掌大笑,一时众相公举杯,纷纷向郑源敬酒,恭喜他身体康复。   到了晚宴开席的时候,郑嘉禾亲自扶着郑源到前院去,众人看见郑源不仅没有传说中的疯癫糊涂,反而精神抖擞,仍像几年前在朝堂时一样意气风发,都有些惊讶,一打听,才知道郑公身体是已经好了。   又看见太后娘娘与郑公坐在一处,祖孙情深,都羡慕不已。一个个站起身,为郑公贺寿,并送上寿礼。   郑嘉禾离席更衣,出来时,看见杨昪站在灯下,身后是长长的影子,他一手背在身后,目光向她扫来。   郑嘉禾顿了顿,微微垂眸,转身往后院园子里去了。   杨昪紧随其后。   郑嘉禾走到一处假山后站定,转身看他:“你有什么事吗?”   杨昪问:“郑公要回朝堂了?”   郑嘉禾道:“不是很明显吗?大家都看得出来。”   今日郑府如此声势浩大地为郑源贺寿,连她这个太后都亲自来了,又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了郑源完全康复的样子。   过几日,郑嘉禾就会降旨,任郑源为门下省侍中,取代曾经曹应灿的位置。   然后,这三省就完完全全被她握在手中了。   杨昪抿唇,目色微沉。   其实就算不把郑源请回朝堂,郑嘉禾现在也能基本上把控朝局。曹应灿被贬之后,门下省的官员换了大半,郑嘉禾已经掌握了实际上的权力。   但她把自己的亲祖父请回来,任命为一省长官,让杨昪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如果说弑君是为了夺嫡,贬谪曹相公是为了自保,那请郑源回朝堂,就是为了进一步巩固权柄。   不论哪朝哪代,外戚过于显赫,都会造成隐患,轻则朝堂混乱,重则改朝换代。   摄政太后本身手握大权没有关系,但如果朝堂上重要的位置也渐渐被外戚取代……   理智上,对于杨昪一个亲王来说,虽然他无意夺权,他也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郑嘉禾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便有些明白。   她抬眼看他:“阿公好不容易养好身体,总不能让他闲着呀?如果当初阿公没有生病,他到现在,仍然会是在政事堂议政的宰相之一。”   杨昪心头一松。   对,郑源就算重回朝堂,也只是回到他本该有的位置上去。   杨昪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并为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懊恼。   他嗯了声,然后看到郑嘉禾身体前倾,戳了戳他的肩膀:“你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的?”   “自然不是,”他拽过她的手,掩饰般把她拥在怀里,低声道,“今天一天都没跟你独处了。”   郑嘉禾掀起唇角,贴着他的耳侧轻声说:“晚上我去上阳宫。”   自从上阳宫成为杨昪在宫中的住处之后,郑嘉禾时不时就会悄悄过去,偶尔还会在那边留宿。但她从不让他留在蓬莱宫过夜。   因为上阳宫没什么人,只平时有两个宫人负责清洁洒扫,杨昪去的时候,连宫人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余和。   郑嘉禾便觉得,在他那边是比较安心的。   杨昪想起她富有魔力的手,一时心神微漾,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脖颈,听到郑嘉禾轻哼一声。   “谁在那儿?!”   一道清朗的少女声传了过来。   杨昪立时停住动作,郑嘉禾下意识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尽量不发出声音。   却有脚步声一步步向他们而来了。郑嘉禾戳了戳杨昪的胳膊,示意他赶紧做出行动。   杨昪只得松开她,踏步而出,止住来人:“是本王。”   郑源六十大寿,请来的宾客中,只有一位王爷。   少女一愣,屈膝行礼道:“臣女参见秦王殿下。不知是王爷在此,冒犯了。”   杨昪嗯了声,少女便又带着仆婢走远了。   待杨昪回到假山后,郑嘉禾才拽住他的袖子,小声说:“那是我妹妹。”   小舅郑卓的女儿,名叫郑婉,今年刚及笈。   “以前她还跟我一起进过宫来着,”郑嘉禾道,“你还记不记得?”   杨昪想了一下,老实道:“不记得了。”   郑嘉禾:“……”   杨昪蹙眉:“那你还让我出去?”   既然是她妹妹,她自己出去拦一下不是更好么?   郑嘉禾只得说:“我跟她也不太熟。”   她连自己的舅舅舅母都不熟,更何况舅舅的女儿。而且她刚刚跟杨昪做的事……不知道郑婉听见没有,万一听见了,那发现是她,得多丢人啊。   另一边,郑婉一边走一边跟婢女说:“咱们过去的时候,秦王那边是两个人吧?是不是有女人的说话声?”   婢女点点头:“您没听错。”   郑婉便皱了皱眉:“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奴那么大胆,敢在园子里偷情。谁知道居然是秦王!你说他好端端一个王爷,居然在咱们府里这么放荡,这是干什么呀?”   婢女犹豫道:“兴许……是……临时起意,看上了哪个婢女也说不定?”   郑婉一听就生气了:“放肆!我们郑家岂是普通人家,就算他是亲王,也不能乱来!”   她想了想,道:“不行,我得去告诉阿公!”   ……   郑卓虽然不太受郑公待见,但他的女儿郑婉还是比较受宠的。   郑源正在席上吃酒呢,转头间看见郑婉过来,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敬酒吃,他便笑眯眯地,接受了自己孙女的好意。   接着,郑婉就小心翼翼地附到郑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郑源面色一变,他抬头看了一下席上座位,看到身为太后的郑嘉禾也不见了,顿时心中有数,对郑婉道:“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回去吧。”   郑婉应了声是。   郑嘉禾回到席上的时候,正好跟郑婉撞上,郑婉看她一眼,端正地屈膝行了一礼。   郑嘉禾回头看看郑婉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心虚,害怕会不会被这个妹妹听到什么。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宴席散去,郑源身边的奴仆来请郑嘉禾到景竹院去。   郑嘉禾微怔,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跟过去了。   只见郑源坐在主位,端起紫砂壶倒了两杯清茶,一杯递给郑嘉禾,抬目看她一眼,问:“今晚你跟秦王去后园了?”   郑嘉禾在郑源对面跪坐下来,她两手捧着杯盏,暖着有些冰凉的指尖,闻言道:“是婉儿妹妹告诉阿公的?”   郑源道:“她只说看见秦王在后园,没说看见你。”   郑嘉禾松了口气,颔首道:“是我。”   郑源便轻轻叹息。   郑嘉禾望向自己的祖父,一时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郑源顿了一顿:“最近跟他处得怎么样?”   “还行。”郑嘉禾眉头轻皱,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不太想把自己跟杨昪的私事说给人听了,哪怕是自己的亲祖父。   她思索着道:“我跟他毕竟……是从小就有的情分,就算有些时候意见不一,但大多是他妥协。”   尤其是之前王太医那件事,当时杨昪跟她吵得那般厉害,最后却还是帮了她。她心里其实是很触动的。   郑源默然,过了会儿,他说:“那你打算与他长久下去吗?”   郑嘉禾一愣,然后她比郑源沉默的时间更久。   郑源也不催她,只慢吞吞地品着茶,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郑嘉禾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郑源放下杯盏。   “你要想清楚了,”他看着她说,“秦王绝非可轻易拿捏之人,小心反噬。” 第34章 生父 真是跟先帝一样。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的时候, 就已经很晚了。   外面天空落着飞絮般的雪花,染了她一身,琉璃垫着脚为她取下斗篷, 挂在一边。   室内烧着地龙,非常暖和, 郑嘉禾吩咐琉璃去给自己倒水,然后往榻边走去,刚走没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揽住了腰。   郑嘉禾顿了顿,伸手覆上他的手背:“你怎么来了?我马上就要去找你了。”   “等了你许久不见人, 我就自己过来了。”杨昪眉头轻皱, 伸手拂去她发上的水珠,“做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   郑嘉禾微微垂眸:“跟阿公说话说得久了点。”   杨昪唔了声, 点点头:“你们祖孙多日未见, 是该好好聊聊。”   琉璃入内,看见秦王已经来了,连忙放轻动作, 往几案上的瓷杯里倒了两杯水, 然后悄声退了出去。   太后与秦王在内室的时候, 琉璃都会把其余的宫人遣散。她绕着主殿走了一圈, 确认没什么外人在,才回到外间找了个矮凳坐下了, 一抬眼,便看见余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 就坐在她对面的位置。   余和对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琉璃面上一僵,赶紧别开目光。   余和讪讪低头, 这几个月,琉璃一直这样,除了因为两位主子的事跟他有些交集之外,旁的时候,是再也不愿跟他说话,也不给他好脸色了。   室内。   纱帐低垂,烛影晃动。   郑嘉禾侧躺在榻上,一只手支着头部,静静地望着杨昪熟睡的面孔。   她从不让他在蓬莱殿留宿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不会逾矩惹她不快。但这会儿,估计是刚刚他累得很了,极致欢愉之后,就是深深的疲惫,看起来已经睡熟。   郑嘉禾伸手抚过他的胸膛,触上那上面的星点红痕,又继续往下,触上他腰腹结实的肌理和侧腰处凸凹不平的伤疤。   从这些伤疤也能看出来,他在边关的那三年,都经历了什么。   郑嘉禾想起他回京时,长安街上人头攒动的热闹场景。那是他用性命换来的荣耀。战场上刀光剑影,一不留神,哪一刀砍偏了,或许她就见不到他了。   经历过生死之人,都不会是好惹的。   郑嘉禾想到在郑府时郑公的话,不由眸色渐深。   杨昪被她摸得蹙起眉头,猛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动了动唇,不知说了什么,就像是在梦呓。   郑嘉禾目光移到他的面上,听不清,不免又用指尖点了点他腰上的肉。   “你该走了。”她说。   杨昪一动不动,半晌,才睁开眼睛。   “早知道还是让你去上阳宫。”他轻轻叹气,拽着她腕子的手微微用力,另一手扣上她的后脑,抬头去吻她。   郑嘉禾顺着他的力道趴下来,散落的墨发跟着垂下,一部分落在杨昪的胸膛上,弄得他有些痒。   他亲了亲她的唇角,视线下移,看到她完好无损的衣襟,不免有些不满。   “阿禾,”他抵着她的额头,与她鼻尖对着鼻尖,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我们才能……”   每次都是把他撩拨地难以自持,但她从不肯松口让他进行下一步。有时候她会好心帮他,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坐到远离她的地方,静静地等着那股冲动过去。   郑嘉禾轻轻地:“嗯?”   杨昪咬住了她的下巴,轻轻地在齿间磨了几下。   郑嘉禾嘶了一声,一手撑着床榻,另一手抚上他的鬓发。她弯了弯嘴角,声音轻柔:“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杨昪:“……”   **   时至年关,长安城的街市都热闹起来,多了许多卖东西的小摊小贩。   杨昪步入一家酒楼,打算买些糕点带回去给郑嘉禾吃。他走到一处角落,看着迎上来的店小二,淡声道:“把你们这里的招牌点心,各打包一份。”   店小二应了声是,便转身去后厨吩咐了。   杨昪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品一边慢慢等。这时,身边空位上来了一对父子,穿着朴素,坐下之后,却二话不说,直接噼里啪啦把这家店最贵的菜都点了一遍。   杨昪扫过去一眼,隐隐觉得那中年男子有些眼熟。   听得那十七八岁的少年问:“爹,点这么多,咱们能吃得完吗?”   男子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只管吃,吃不完剩着。反正一会儿有你梁伯伯过来结账。”   少年点了点头。   男子放下菜单,对店小二道:“就这些了!”   店小二眉开眼笑,连忙应下。毕竟这么豪爽的顾客,谁不喜欢。   杨昪没太在意,他只是一边品着茶,一边想着事情。等到店小二把他打包的东西送过来之后,他拎起纸包上捆的绳子就走,刚至店门处,迎面却来了一个熟面孔。   “哎哟!秦王殿下。”来人向他拱手,正是户部侍郎梁大人。   郑嘉禾新养的狗,白团儿,就是这位梁大人送的。   杨昪看看梁侍郎,又回头看了看那对父子,若有所思。   但他不爱多管闲事,因此只是点了下头,就越过梁侍郎准备走了。   刚迈出门槛,他突然想到什么,折身向这对父子所在的桌子走了过来。   正听见那中年男子问梁侍郎:“不知大人何时能带我们去见太后?”   ……   中年男子,就是郑嘉禾的亲生父亲王崇智。   户部侍郎梁远前来求见,说她的亲生父亲带着她的异母弟弟回了长安城找她了,郑嘉禾都愣了好久。   她童年是跟在郑公和华阳县主身边长大的。   她对父亲的所有印象,就是有一副好皮囊,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她阿娘看上,性格懦弱,在郑公面前讷讷不敢言,在母亲面前好脾气到有些好欺负。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胆小怕事的男人,瞒着她们在外面养人。   当初母亲与父亲和离,就是因为父亲养了外室。   郑嘉禾对这种行为恶心到了极点,却没想到她后来入了宫,也碰上了这种事。   她的父亲已经被赶出长安了,七八年了再无音讯,现在却突然回来了?   诸般思绪在郑嘉禾脑子里过了一遭,她往榻上靠了靠,道:“请进来吧。”   梁远应诺。   他便出去,对着候在外面的父子说了一声。看着那对父子进去,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感觉太后娘娘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热情,那他这次引荐,会不会走错了?   梁远一边想一边往外走,不期然抬头碰上秦王殿下,他连忙躬身:“下官参见王爷——”   杨昪望了眼梁远身后的蓬莱宫门,问:“那是太后的父亲?”   梁远道:“是。”   杨昪想了一下:“本王不记得太后还有弟弟。”   梁远嗨了一声:“可不是嘛!下官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在早就外面偷偷养的。”   杨昪眉心轻拢。   他记得郑嘉禾十四岁那年父母和离,没多久华阳县主就身故了,难道与这事有关?   “真是跟先帝一样。”梁远小声嘀咕了句。   杨昪没听清:“什么?”   梁远连忙摆手:“下官没说什么。王爷您是有事要求见太后吧?那下官就不打扰您了,这就告退。”   他拱拱手,在得到杨昪的颔首许可之后,快步走远了。   蓬莱殿内。   郑嘉禾打量着多年未见的生父,和从未见过面的异母弟弟,转头问王崇智:“这么多年没回长安,怎么现在回来了?”   王崇智坐在下首,闻言看她一眼,道:“这话说的,从前那不是你阿公不让吗?”   郑嘉禾道:“我阿公现在也不让啊。”   王崇智:“……”   郑嘉禾懂了:“你是不是听说我阿公神智不清,有些糊涂,才敢回来的?”   王崇智人不在长安,自己又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离了郑家的庇佑,消息滞后非常正常。   王崇智一阵无言,至于说得这么明白吗?   “可是我阿公前几天六十大寿,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说吗?”郑嘉禾看着王崇智,露出一个温婉沉静的笑来,“他已经痊愈了,而且,任命他为门下省侍中的诏书今日已经发下去了。”   王崇智变了脸色。   他是参加过科考的人,虽然没中进士,但当时也是个举人,在长安有个小官做的,虽然被郑家赶出长安之后,落魄了很多年,但基本的朝局还是懂的。   想了想,他神情严肃了些,看着郑嘉禾试探着道:“嘉嘉,你不至于也赶我走吧?”   郑嘉禾道:“怎么会呢?您是我的父亲,基本的孝道我还是懂的。”   王崇智松了口气。   他女儿现在贵为太后,只要她不赶他走,他还怕什么!华阳县主已经没了,郑源就算再一手遮天,也不能跟太后叫板!   “但我觉得您一点都不喜欢我。”郑嘉禾看着他说,“从小我们就不怎么亲近,后来你离了长安,就真的一点方法都没有,连封信都不寄给我吗?”   王崇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郑嘉禾却打断了他,伸手指了指站在一旁,从未开口的异母弟弟:“恐怕你的心思,全在他们母子身上了吧?”   王桓抓了抓袖子,有些局促。   他开口唤道:“姐姐……”   郑嘉禾端起杯盏,睨他一眼,神色非常冷淡。   王桓被她的眼神吓到,一时不敢套近乎,改了口:“太后娘娘,家母已于去岁过世了。”   郑嘉禾心道果然,怪不得会上京来找她呢。   王崇智心里烦躁,但他到底记得自己来求见的目的,道:“嘉嘉,你看我们不远千里来长安,现在也没个落脚处……”   正这时,琉璃入内禀道:“太后娘娘,秦王殿下求见。”   王崇智一愣,他记得秦王!以前郑嘉禾小时候,跟秦王玩得可好了。那时候,他还以为郑嘉禾会嫁秦王。 第35章 流言 他依然这么大胆   郑嘉禾并不想让杨昪这时候进来。   她吩咐琉璃:“先让他去侧殿等一会儿。”   琉璃应诺。   王崇智看着躬身告退的琉璃, 觉得有些奇异。   想想琉璃曾经也不过是个在郑家服侍主子的小丫头,如今竟成了宫廷中一等一得脸的女官。如果他当初没有被赶出长安……现在的地位,怎么说也能和那个梁侍郎齐平了吧?不, 不,说不定能与郑源比肩!   他好歹是太后的亲生父亲, 那郑源,可是差了辈儿的!   不过好在,他现在回来了。   王崇智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郑嘉禾低头抿茶,等琉璃退出去, 关上房门, 她才把目光又转向这一对父子。   “我有点忘了,你刚刚说了什么?”郑嘉禾微笑看他, 端的是一副温婉可亲的模样。   王崇智便再度开口:“我是说……我们大老远来到长安, 到现在也没个住处。”   他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脸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神情,连忙续道:“这对你来说,不难吧?”   何止是对郑嘉禾这个太后来说不难, 就是郑家的别院宅子都有多少了?随便匀一匀, 都够他们父子二人住的!   郑嘉禾嗯了声:“不难。还有呢?”   王崇智听到她直接答应, 不由面上一喜:“还有, 还有你弟弟……”   他转过头,伸手推了推王桓的胳膊, 把他往前推:“他也老大不小了,我想着能不能在长安给他寻个差事做做。”   ——如果能给他也找个差事就更好了。   王崇智在心里默默补充。   郑嘉禾扫一眼王桓, 问:“科考了么?”   “考了,考了!”王崇智道,“正准备参加明年的秋闱。”   “那就等考上了再说吧。”郑嘉禾道。   就是考上了, 也就是个举人,按规矩授个九品官而已。但王崇智想要的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郑嘉禾当然看得出来,但她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感情都没多深厚,更何况这个面都没见过的异母弟弟?   王崇智面上讪讪,但他也知道自己刚回长安,乍一见面就对郑嘉禾提太多要求不太好,于是强忍住闭嘴。   郑嘉禾温和地问:“还有呢?”   “没了。”王崇智道,“不过是想着回长安,离你近点,能经常看看你……”   郑嘉禾点点头。   王崇智道:“毕竟血脉相连,你如今代理朝政,一个女人,多不容易,我们是你的亲人,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安排我们去做。”   这话已经暗示地很明白了。郑嘉禾含笑点头,并不反驳。   直等王崇智说无可说,室内气氛有些尴尬之后,他才站起来道:“那我和你弟弟就先走了,不打扰你……过两天再来。”   郑嘉禾便唤了人送他们出宫,并让人在京城给他们安排一个住处。   王崇智由宫人领着出门,正看到琉璃引着秦王从侧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用绳子捆起来的油纸包,上面是他和儿子不久之前在宫外吃的那家酒楼的标识。   王崇智愣了愣,原来这点心是给太后带的?   他不及细想,连忙对着杨昪躬身行礼:“拜见秦王。”   杨昪看他们一眼,点了下头,然后由琉璃引着入了正殿。   王崇智若有所思。   宫女提醒道:“王大人,该走了。”   王崇智才回过神来,连忙应是,跟着宫女离开了蓬莱宫。   其实他被赶出长安之后就一直是个白身,实在担不起这一声大人,宫女这么叫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他走在宫道上,一边走一边回忆刚刚看到的秦王。他记得这俩人小时候关系就不一般,如今这一个是太后,一个是摄政王,而且秦王居然去酒楼给郑嘉禾带吃的……   王崇智眼皮跳了跳,不会是他猜的那个情况吧?   ……   杨昪步入大殿。   “怎么不让我进来?”他走到郑嘉禾倚靠的矮榻边上,弯腰把手里的点心放到案几上,蹲下身来看她,他的视线就与她一样高了。   此时他盯着她,神色隐隐有些不满。   王崇智太能啰嗦,他还是等了好一会儿的。   郑嘉禾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下巴微扬:“怎么?你跟我那父亲还有话说?”   杨昪从前与她一起时,是见过王崇智几次,但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杨昪一顿:“这倒没有。不过我给你带了点心,放得有点久了。”   他又直起身,伸手把那油纸包解开,看了看。   如今天冷,糕点倒是没那么容易坏,还好好的。   杨昪问她:“山楂、板栗、梅花,你吃什么味儿的?”   郑嘉禾想了想:“山楂吧。”   杨昪便伸手捏起最上层的一小块山楂糕,用另一只手在下面虚虚接着残渣,送到了郑嘉禾的唇边。   郑嘉禾张嘴咬住。   山楂糕很好吃,郑嘉禾以前就吃过,这是那家酒楼的招牌,以前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去吃的。   浓郁的山楂味在口中化开,郑嘉禾微微抬眼,正撞入他有些幽深的眼眸。   杨昪俯身下来,将她唇上的糕点残渣舔舐干净,惹得郑嘉禾瞪他一眼。   “我一会儿还要去见人。”她推开杨昪,阻止他想要更加深入的打算,“不许亲了!”   马上就要过年,朝廷的事其实很多。   等正月初一的时候,太极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大朝会,不仅各州都督、刺史要进京述职,亲王、郡王要入京朝拜,周边各族也会派遣使臣来到长安,比如曾经被杨昪多次击败,不得不向大魏递了降书的北戎六部,又比如南蛮三族,亦臣服于大魏多年,甘愿为大魏附庸。   郑嘉禾让杨昪主要负责接待各国来使的事,他从前就跟北戎人打交道多年,对他们的风俗、语言、习惯都非常了解。   眼下是十二月中,各族来使并未到齐,杨昪还没那么忙,才得以抽出时间去给她买甜糕。   这会儿被郑嘉禾拒绝,杨昪倒也没什么不满,他伸手为郑嘉禾整理了一下因靠在榻上而有些凌乱的发,随口一问:“你要见谁?”   “吏部的几个官员,”郑嘉禾亦顺口回他,“跟他们交代下各州官员入京述职考核的事。”   杨昪嗯了声,等颜慧来报那几个官员来求见的时候,杨昪便起身出了殿门。   迈过门槛,就看见跟在吏部尚书与吏部侍郎身后的宋婴。   杨昪这才恍然想起来,今年的探花郎宋婴,郑嘉禾的心腹之一,在两个月前曹应灿被贬的同时,被提拔为从六品的吏部员外郎。   吏部乃六部之首,这个提拔速度,让许多今年的新科进士都眼馋。   杨昪扫他们一眼,看到宋婴跟在另外几个大臣的身后向他行礼,只神色冷淡地嗯了一声,就越过他们离开了。   杨昪先回上阳宫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出宫城回王府,路过皇城时,不期然听见前面两个眼生的小官在议论。   “我上午去吏部送材料的时候,还碰见宋兄,他提拔得可真快。”   “毕竟是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咱们哪能比啊。”   “哎说起这个,你知道吗?听说他经常私下和太后娘娘见面,同车出行……”   后面的话杨昪听不见了,因为那人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跟旁边人讲述。不用猜,只看他们手舞足蹈的动作,也知道那话该是如何的难听龌龊。   余和瞥见杨昪不悦的神色,连忙厉声喝道:“前面两个!说什么呢!”   两人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看见杨昪还愣了愣,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谁。   余和道:“此乃秦王殿下。”   两人顿时魂飞魄散,连忙躬身,把腰弯得低低的:“下官、下官……”   杨昪直接吩咐余和:“你去处理吧,找他们的直属上官。”   余和应是,杨昪直接转身,又大步回了宫城。   蓬莱宫外。   杨昪看到吏部几位大臣走了出来,不由眸光微眯。   这里面唯独少了宋婴。   他和那几个大臣点头示意之后,走到一边廊下。他没看见琉璃,便随口问一个宫女:“宋员外郎还在里面?”   宫女道:“是。”   “还有别的大臣吗?”   宫女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了。”   她想着秦王殿下也是来求见太后的,于是道:“王爷您请稍候,估计一会儿太后就能见您了。”   杨昪抿住嘴唇,下巴紧绷。   ……   郑嘉禾与吏部议完事,便让他们散了,没多久,宋婴又折身回返。   她有些奇怪地看向宋婴:“你还有什么事吗?”   宋婴低头道:“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汇报给太后……”   郑嘉禾向来不太喜欢这种发言,她眉头轻皱:“别说该不该的,有话直说。”   宋婴便顿了一下,道:“是听到了一些流言,关于臣和太后娘娘您的。”   “嗯?”   “是……”   砰得一声。   屏风后的侧门猛然打开,力道之大,让门框撞在墙上,来回弹了两下。   杨昪转过屏风,大步走来。   他看见在案几前正襟危坐,神色正常的郑嘉禾,又看见站在案几另一侧,离郑嘉禾有几步远,保持着微微倾身、恭敬姿态的宋婴,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   郑嘉禾却变了脸色。   时隔多月,他依然这么大胆,从未变过。总是像上次把她掳到宫外一样,给她“惊喜”。   此时她看着杨昪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再结合刚刚宋婴未尽的话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是“捉奸”来了。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见人的时候,不要不经通传,直接进来。”   郑嘉禾望着他,语气冷淡到了极点。   “出去。” 第36章 哄他(修) 觉出了一丝虚情假意。……   她让他出去。   杨昪当然不肯。他盯着她看了片刻, 反而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了。   郑嘉禾看着他坐下,目中隐隐有些怒意,她一手撑在案上, 正要再说话,宋婴却开口了。   “秦王殿下……”宋婴朝杨昪拱了拱手, “下官是有些事要向太后娘娘禀报,若您也有事要寻太后,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杨昪没理他。   郑嘉禾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   宋婴觑一眼二人, 就当他们是默认了, 躬身告退。   房门开了又关上,室内静悄悄的。郑嘉禾心里生气, 她站起身就要往内室去, 却被紧跟上来的杨昪一把拽住了手腕。   “你放开!”郑嘉禾皱着眉头,一脸怒容。   杨昪手上用力,双臂展开, 把她箍在了怀里。   “阿禾, ”他低声唤她, “对不起。”   郑嘉禾视线一动不动地望着墙角, 闻言勾了勾唇角,嘲讽道:“你也知道做错了。”   杨昪道:“我回府的路上听说了一些流言, 想到宋婴就在你这里,一时冲动, 就来找你了。”   郑嘉禾道:“你直接闯进来,搞出那么大动静,知道我有多没面子吗?”   杨昪嗯声, 过了会儿又补充:“你直接让我出去,我也挺没面子的。”   “……”郑嘉禾默了默,她刚刚气极,说话确实也不过脑子。想来想去,他们互相都有点冲动,让对方在一个臣子面前没了面子。   “你这是不信任我。”她说。   杨昪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眉心轻皱,一时没有答话,只拥着她的手臂越箍越紧。   他在想自己来蓬莱殿时的心情。   大概确实是有一点不信任。   毕竟他和郑嘉禾的关系,是如此见不得光。他根本不能在外人面前拥她入怀,更遑论有个名分。   竟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宋婴。   如果郑嘉禾现在已经是能把控朝局的太后,可以不惧这些流言蜚语。如果她的权势已经大到,让那些新臣以为靠近她就可以平步青云。如果她不在乎与人传这种流言……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朝臣大多被她握在手里,大魏最勇猛善战的玄甲军受他掌控,他们究竟为什么,还要维持这样见不得光的一切?   “是。”杨昪胸膛微微起伏,他低下头,吻住她的脖颈,嗓音低沉下去,“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能见人,什么时候我就信了。”   刚刚在来蓬莱殿的路上,他的内心在疯狂忍受那种流言的折磨。如果、如果是真的,郑嘉禾在与他独处的时候,他们都能那般亲密……那她在与旁人独处的时候,又为什么不能?   只要想想她与旁人独处时,可能会出现的与跟他在一起时一样的场景,他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在见不得光的世界里,也会有人像他这样抱着她,吻她,甚至……更亲密吗?   归根结底,她并没有给他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她嬉笑怒骂,全凭心情,好的时候,她温柔得不像话,哄着他,顺着他,不好的时候,又能说变脸就变脸,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杨昪紧紧地拥着她,他被脑中涌起的念头疯狂折磨,牙齿忍不住研磨着她颈侧细嫩的皮肤,微微用力,像是要把她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合而为一。   郑嘉禾皱起眉头,轻轻地嘶了一声。   “能见人。”她被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快要喘不过气了。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微微喘息,想让他松开自己一些,“总有一天能见人的。”   杨昪微怔。   他的情绪被她这句话安抚,一下子冷静了些,手臂上的力道也稍稍松了。   “我真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郑嘉禾开口,她转过脸,望向杨昪近在咫尺的眼睛,“难道我与你从小相识,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还不能让你信任我吗?”   杨昪眸光微动,不及开口,郑嘉禾又道:“如今这长安城中,除了你,还有谁能自由出入我这蓬莱殿,与我这般亲密,这样抱着我?”   杨昪抿住唇角,眸中隐约露出一点愉悦的神情。   郑嘉禾踮起脚尖,仰起脸咬上他的下唇,在他彻底放松手臂力道的同时,抬起了自己的手,捏住了他的侧脸。   她使劲掐了他一把,看到他因疼痛蹙起眉心,方放下手臂,借势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扬起了眉:“我也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不自信。如果我连你都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杨昪眉头舒展开来。   这句话,彻底地取悦了他。   郑嘉禾看到他面色缓和,情绪应是平复,便也弯起唇角,她又踮起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还生气吗?”   杨昪眸光微暗:“不气了。”   郑嘉禾认真道:“刚刚我也有不对,以后不会这样了。”   杨昪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背。   他感觉到郑嘉禾现在在哄他……他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每一次,他像这样生气的时候,她都会变得格外好说话,以至于,现在让他觉出了一丝虚情假意。   是真心的么?   还是只是为了安抚他?   杨昪低头,轻轻地吻上她的唇角。   “今晚我来蓬莱殿找你。”他说。   郑嘉禾没有犹豫:“好。”   “我想留宿。”他得寸进尺。   “……”郑嘉禾显而易见地迟疑了。   杨昪离开她的唇,声音有些沙哑:“还是不行么?”   “……行。”郑嘉禾道,“只你明日要走的时候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   杨昪目色深了一些。   郑嘉禾一手搭在他的肩上,道:“最近过年,事情太多,便是要见人,也得年后再议。”   年后?   杨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嗯了声:“行。”   ……   清晨。   散朝之后,郑源与同僚们结伴走出大殿,没走多远,就被太后身边的琉璃拦住了。   琉璃迎上前来,屈膝行礼道:“郑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郑源一愣,应了声,便跟着琉璃上前去。   去的却不是蓬莱殿,而是附近的一个小小暖阁。   郑源走进去,看见郑嘉禾正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外面,他顿住步子,躬身行礼:“太后。”   郑嘉禾转过身来,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阿公。”   郑源直起身,与郑嘉禾一同在案几两侧落座,他笑了笑,问:“叫我来干什么的?”   “是有两件事要与阿公说。”郑嘉禾亲手为郑源斟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放到郑源身前,“不知阿公是否听说,我那父亲回来了。”   郑源一愣,神色冷淡了些:“未曾。什么时候?”   郑嘉禾便把王崇智带着她那异母弟弟来长安找她的事说了一遍。   郑源端起杯盏,低头抿了口茶水:“怎么?你不方便出手,想让我做这个恶人?”   郑嘉禾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跟阿公说一声,我留他们在京城有用,阿公就当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就好了。”   郑源看她一眼,没有多问什么,嗯了一声。   他放下杯盏:“还有一事呢?”   郑嘉禾指尖一顿,神色严肃了些。   “是秦王的事。”她微微垂眸,道,“阿公,我需要一个方法,能与他和平了断。”   ……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   杨昪仍在熟睡。   她步入内室,执起水壶,将墙角香炉中燃烧的香料浇灭,又打开窗户通风,确定香味儿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把窗户合上。   然后她坐在案边,一边看折子,一边等杨昪醒来。   杨昪只觉得昏昏沉沉,疲惫不堪。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片亮堂堂的,不禁有些恍惚。   如今是冬日,昼短夜长,每天清晨醒来,都是黑蒙蒙的。他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么亮堂的天?   他这是起晚了。   杨昪坐起身,揉了揉眉心,目光一转,看到坐在一侧,正在用朱笔在折子上写着什么的郑嘉禾。   他动了动唇,觉得嗓子都是干涩的,哑着声唤了一句:“阿禾。”   郑嘉禾眉目不抬,声音清冷:“你还说你要早些起来,走的时候保证不被人知道,可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她都下了朝,见过郑公,又回来批了十几份折子了。   杨昪一手按着额头,神色有些懊恼:“抱歉,阿禾,可能是我昨夜睡得太晚了。”   其实也不算特别晚,之前又不是没有过。他只是第一次留宿蓬莱殿,难免有些激动,才睡迟了。   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清晨也睡得这么沉,连郑嘉禾起身都不知道。按理说,他从军多年,不应该这么不警觉的。   郑嘉禾放下朱笔与奏折,起身走向一边早就放置好的水盆处,拿起干巾浸湿了水,拧干,又折身递给杨昪。   “擦擦脸吧,”她望着他,眉梢轻挑,唇角含笑,用开玩笑的口吻道,“下次要是再起迟,我就再不让你在这里留宿了。”   冷水浸透的白巾敷面,杨昪彻底清醒。   他抬起头,拽住郑嘉禾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然后手臂环绕住她的腰,把自己的头贴了上去。   “嗯,”他低声应她,“不会了。”   郑嘉禾抬手,覆上他被水沾湿的鬓发,目光望向远处。   那会儿她在暖阁向郑公问计。   郑源诧异看她:“你怎会有如此想法?秦王此人,手握大权,身负军功,在百姓中威名颇重,一旦与你决裂,他岂能善罢甘休?你若想结束,便只有……”   郑嘉禾问:“只有如何?”   郑源道:“夺他的兵,分他的权,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再之后,还不是任你宰割?”   郑嘉禾站在榻边,拥着杨昪的脖颈。   他对她当真是不设防的,可以在药物的作用下一直昏睡到天明。此时他靠在她的腰上,整个脆弱的头部和颈部都暴露给她,只要她动动腕上镯子的机关,他的命都是她的。   但……也不至于此。她还是很喜欢他的,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期,那所有无忧无虑纯真的日子,都有他。   她只是不喜欢他越来越肆无忌惮。他生气的时候太危险,昨日箍着她感觉像是要把她拆吃了一样,令人窒息。   他手握大权,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而试图掌控她。   只要让他没有掌控她的能力就好了。 第37章 白玉 其实他一直生得很好看   月末, 各州官员与各族使臣队伍来到长安,街上一下子热闹起来,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孔随处可见。往年, 他们是来朝拜大魏的皇帝,而今新帝年幼, 太后主政,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朝拜的人变成了太后。   心诚不诚,郑嘉禾是不知道的。反正他们如今依附于大魏,一年一度的大朝会盛事, 他们不来也得来。   只是个中试探, 你来我往是少不了了。   为了显示大魏的繁盛和热情好客,礼部的官员们忙坏了, 每天带着各个使臣团游览参观, 设宴款待。杨昪虽不用都亲自出面,但也有许多事要他过目,因此, 他也忙碌起来, 一连好多天, 除了在小朝会的时候, 郑嘉禾都没见到他人。   琉璃看见颜慧又送走几位大臣,方悄步走入殿内, 道:“太后娘娘,姚老太妃求见, 已经在偏殿等候您多时了。”   郑嘉禾一愣,把手里的笔搁下,身体往后靠了靠, 做出了慵懒的姿态:“请进来吧。”   正好她也能歇歇。   琉璃应是。过了会儿,姚老太妃步入殿中。   她微微躬身:“太后娘娘。”   郑嘉禾笑道:“姚母妃坐吧,您有什么事吗?”   姚老太妃便敛着裙摆在椅子上坐下了,道:“太后你是知道我的,我如今别无所求,只想知道长宁的下落。现在正好过年,北戎那些使臣都来了,我就想着,能不能再打听打听……”   郑嘉禾点头道:“姚母妃,我年初的时候就派了人去北戎找了,只是到现在还没什么线索。您说的也对,趁着这次北戎使者进京,我再让人多留意。”   姚老太妃面上一喜:“那就太好了!”   她站起来,连连道谢。   郑嘉禾笑了笑:“如果这次也找不到,等过完年,我就再派些人前往西域。我从小与长宁一起长大,我也是很挂心她的安危的。”   姚老太妃不住点头,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她微微侧身,示意婢女捧上来一个匣子,自己接过,亲自上前放到郑嘉禾身前的案上。   “这是我前几日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姚老太妃打开盒盖,露出里面雕刻了一半的白玉小人,只隐约看出来是个小姑娘的样子,“我记得这似乎是太后的东西,所以就拿过来了。”   郑嘉禾目光落上去,不由怔住。她恍惚了一会儿,记忆回到了十多年前。   是她的东西。准确来说,是杨昪打磨的她的样子,只不过未完工。   那时候他们可能也就十岁出头,杨昪雕刻的手法还很生疏,并不好看,应该只是磨来玩的,玉也不是什么好玉,细看还有些杂质。   她可能是嫌弃他把她刻得太丑了,直接把东西抢过来不让他继续了,后来去姚老太妃那里找长宁玩,又不小心忘在那里了。   姚老太妃是知道她与杨昪小时候关系是如何好的。   郑嘉禾看她一眼,伸手把那盒子接了过来,含笑道:“姚母妃总能时不时发现一些我们儿时调皮胡闹的证据。”   姚老太妃不禁笑了起来,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呀。”   郑嘉禾唇角笑意淡了一些。   是挺快的,足以让她从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让长宁远嫁生死不知,也让杨昪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英武铁血的将军。   郑嘉禾留姚老太妃共用午膳。   ……   王崇智吃饱喝足,回到自己居住的宅子。   这宅子是郑嘉禾的私人财产,拨给他,他住得很安心。有一个做太后的女儿就是不一样,郑嘉禾甚至给他们拨了两个小厮伺候,回到宅子里就叫他老爷,让他这个落魄了七年、忍受了七年冷眼的人,终于感受到了有地位的感觉。   哪怕儿子提醒他说,这两个小厮是监视他们的,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想享享福而已,监视就监视,又不会少块肉。而且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郑嘉禾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不至于杀他吧?   他背着手,悠哉游哉地走到正院,去书房瞄了一眼王桓的功课。   王桓要参加明年的秋闱,考中了就是举人,然后再接再厉参加下一次春闱,就是进士,前途会比他好得多。   只是自己埋头苦读,就太难了。他得再多想想法子,让王桓到国子监去读书。   郑嘉禾对他有芥蒂,他要是要求太多,她还真不一定答应,而且她肯定不喜欢王桓这个弟弟。那他就得找找门路,总归是回长安了,长安权贵遍地走,天上掉下块砖说不定都能砸死个皇亲国戚的地方,还会缺资源缺门路吗?   他心里琢磨了一下,正准备转身出屋,却被王桓叫住了。   “爹,”王桓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红色的请帖,“这是今天有人送来的。”   王崇智愣了愣,伸手接过。   说实话,这几天还挺多人请他去府上做客的,毕竟是太后的生父,血缘关系在这儿摆着,先客套客套请吃个饭混个脸熟,至于后面要不要深交,都是以后的事。   ——他知道,还得看太后的态度。   王崇智不傻,他出身贫寒,能混到郑家当赘婿,又岂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的?起码得长得好看吧,如此才能给华阳县主一个不错的第一印象,然后也得会说话,会哄人,那时候华阳县主还年轻,没多少阅历,很容易就被他迷上了。郑源向来疼爱华阳县主,自己女儿认定了,他还能说什么?   再者,郑家的目标是找赘婿,有点本事的男人,哪个会愿意?因此郑源就算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他,看不上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他唯一没做好的就是,在外面养人没瞒住。要是瞒住了,他现在就是风光无两的太后生父,根本不会落魄成这样。   王崇智低头看到手里请帖的署名,不禁眼皮一跳。   “是乌兰王子的,”王桓道,“爹,这个也要去吗?”   请帖上时间是后天。   王崇智摇了摇头:“这不一样,这是外族。我与一般大臣结交,你姐姐都懒得理会,要是外族,意义就……”   他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住处本就安插了两个郑嘉禾的眼线,那郑嘉禾肯定也知道了!   “不行,”王崇智收起请帖,把它揣在了袖子里,“我得去见你姐姐,问问她的意思。”   ……   郑嘉禾抬眼看着来人,听他表明了来意。   “他们是要与你结交,与我有什么关系,”郑嘉禾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露出了一丝笑意,“你难道不享受这种被追捧,被吹嘘的生活吗?”   王崇智面上讪讪:“到底是外族人……”   “那又如何?”郑嘉禾道,“你不过是一个白身,他们能从你身上打听到什么机密?哦,他们可能看中你是我父亲……”   郑嘉禾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   王崇智走上前去,郑嘉禾直接摊开桌案上的一本奏折,朝他推了过去:“这个折子上的内容,够不够你吹嘘?”   王崇智面色一僵,有些摸不准郑嘉禾的意思。   却见她站起了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长安城那么多官员和皇亲国戚,他们又不止是见你,你紧张什么?父亲,”郑嘉禾微微倾身,贴近他的耳畔,“他们想向你打听消息,你也可以反过来问他们啊。”   王崇智一懵,这是让他给她做事了?   “拿出你哄人的本事,就像你当初,哄我阿娘一样。”   郑嘉禾直起身,望着他轻挑了眉梢。   ……   入夜,杨昪来到蓬莱殿,神色有些疲惫。   郑嘉禾刚沐浴过,头发还是湿的,她转头看他一眼,吩咐宫人备水,让他沐浴。   她这宫里知道他的存在的就没几个人,她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婢女去伺候他,所以每次他来她这里,洗漱都是自己解决。   杨昪独自一人去侧间沐浴,出来的时候看到郑嘉禾歪在榻上,手里拿着块玉把玩。   他走上前去,问:“这是什么?”   郑嘉禾抬目看他一眼,举起了手里的白玉小人:“自己做的好东西都不记得了?”   杨昪皱起眉头,从她手里接过,片刻后就想起来了这东西的来历,于是问:“哪儿找到的?”   “姚母妃前几天给我送过来的,”郑嘉禾拽着他坐下,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自己的下巴再抵上手背,目光望着他的侧脸,“你一直忙,我都没功夫跟你说。”   杨昪低头把玩了一会儿,道:“是太丑了。”   郑嘉禾掀唇微笑:“还能挽救么?”   杨昪把它举高,对着烛光细看。   “等你闲下来有时间,重新磨一下呗。”她说。   “好,我试试。”   杨昪说话的时候,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一直盯着他侧脸看的郑嘉禾自然注意到了。其实他一直生得很好看,以前少年时期是那种儒雅俊逸的美,后来从军,皮肤晒黑了之后,就成了英挺硬朗的相貌。   郑嘉禾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吻住他的喉结。   杨昪手一抖,差点把白玉小人摔了。   他连忙一手抱住她,一手把白玉小人放回案边的盒子里,然后才专心地两手环绕住她的身体,随着她的力道,慢慢地倒在了榻上。   “最近太忙了,等大朝会结束,我们去逛花灯吧。”   过年期间,长安城的灯会一直很热闹,从除夕夜开始,持续到上元节。   杨昪抱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从入宫开始,我就再没逛过了。”郑嘉禾轻声说,“你在边关的时候,会有这种活动吗?”   杨昪没有回答。   郑嘉禾等了一会儿,抬眼看去,却见杨昪双目紧闭,呼吸绵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看来他最近还真的挺累的。   郑嘉禾不禁失笑,轻轻地凑上去,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第38章 乌兰 秦王殿下……拉着太后的手?……   各族使臣团被安置在馆驿, 以乌兰为首的北戎六部与以蒙川为首的南蛮三族住在一处,这些日子没少发生摩擦,动不动就叫嚣着要比试一番, 北戎人嫌弃南蛮人长得又黑又矮,南蛮人嫌弃北戎人太过野蛮, 说话都粗嗓门能把屋顶都掀了。   郑嘉禾一身男装,面部被琉璃稍稍修饰了一下,跟着礼部的官员一同混进驿馆。   她这几日接到奏报,这些部族在长安的活动有些不对劲,不单是与大臣们相交频繁, 还常常出入于茶馆、青楼这等人员密集场所, 就像是在打探什么。   这也正常,今年的情况毕竟特殊, 皇帝年幼, 太后主政,他们心思不活跃才怪。   郑嘉禾想在大朝会之前,亲自观察一下这些使臣。   她被礼部员外郎引着到了院子内, 一眼就被台阶前正在扭打的两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两人一壮一瘦, 一高一矮。高高壮壮的那个一身北戎穿着, 矮瘦的则穿着南蛮人的衣服, 按理说那北戎人能把南蛮人碾压性地按地上揍,但不知道北戎人是手下留情了还是怎么, 他嘴角被那个南蛮人撕扯着,疼得龇牙咧嘴。   礼部员外郎“哎哟”了一声, 连忙迎上前去:“这是又怎么了?”   他赶紧喊人:“还不快来人把他们分开!”   侍卫们一窝蜂地涌上去,把那两个人分开了。   礼部员外郎定睛一看:“是乌兰王子呀!你说说这,好端端的您和一个蒙川奴置什么气啊!”   乌兰王子轻扯嘴角, 抬手抹去嘴边被那个蒙川人揍出来的血迹,冷笑一声,用流利的汉话道:“谁和她置气了,明明是她先出言不逊。”   他又扫她一眼,轻蔑道:“不过是因为我看出了她是个女的。”   “……”礼部员外郎石化了一瞬。   女女女……女的?   他虽不是对使臣团的每个人都有印象,但也知道这个蒙川人不过是跟在蒙川使臣后面的一个小奴,居然是个女的。   好吧这也正常……他正想着这是不是蒙川使臣豢养的女奴的时候,却见那蒙川女捡起掉在地上的鞭子,气得在地上重重地甩了一下,同样一口流利汉话:“我堂堂蒙川公主,也是你这种东西能肖想的?!”   礼部员外郎再次惊呆了。   乌兰王子脸一黑:“谁肖想你了?”没得给自己脸上贴金。   此时闻声赶来的蒙川使臣到了,他看见蒙川公主头发凌乱、眼角淤青的模样,顿时吓了一大跳,小跑着过来:“我的公主哟,你这是做什么了啊!”   他已经听见刚刚蒙川公主自爆身份的话了。   这样也好,蒙川公主的女儿身已经暴露,那做公主总比做女奴强。   礼部员外郎一头雾水,悄悄扭头看郑嘉禾的脸色。   郑嘉禾朝他示意了一下。   礼部员外郎连忙上前几步,道:“原来是蒙川公主,失敬失敬。只是这馆驿住的都是些男人,难免不便,蒙川公主既然与乌兰王子起了些冲突,不如换个地方住……”   蒙川公主求之不得,连连点头:“我们早就不想与野蛮的北戎人一起住了!”   乌兰王子脸色更是铁青。他注意到刚刚礼部员外郎悄悄看身后那个人的脸色,于是目光微动,眼风落在男装的郑嘉禾身上,若有所思。   这几日他见到不少大魏官员,礼部上下更是摸了个门儿清,从没见过这个生面孔……   乌兰王子打量了她一会儿,陡然眼睛一眯。   这也是个女人!   礼部开始着手安排让南蛮人都住到另外一个驿馆去。   说实话,看见南蛮和北戎互相看不上,甚至斗殴打架,大魏当然乐意。大魏怕的就是他们和睦相处,甚至暗中往来,筹谋些对大魏不利的事。   他们斗得越凶,大魏越高兴。   但乌兰王子跟蒙川公主那种冲突,又不太一样。看得出乌兰王子手下留情,而且蒙川公主口口声声“肖想”……万一俩人不打不相识,暗生情愫,两族因联姻而结盟,于大魏来说,就成了大患。   所以机灵的礼部员外郎连忙去看郑嘉禾的示意,得到肯定之后,就让人把南蛮人请出驿馆,为的就是提防着他们再进一步发展。   郑嘉禾沿着驿馆的长廊逛了一圈,看到各色各样的北戎人,他们高鼻深目,身材健壮,或聚在一起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或两两比试切磋。北戎人骨子里还真是天生好斗。   郑嘉禾准备离开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哎。”   她转过身。   乌兰王子抱着双臂,斜靠在柱子上,看着她挑了挑眉:“你是哪个大臣家的女儿?来这儿做什么的?”   郑嘉禾一时不言,眉头轻轻蹙起。   这个乌兰王子看着她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有傲慢,有轻蔑,还有一种男人看女人的赤|裸,野蛮到让人作呕。   大概蒙川公主也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吧。   他看出了她的女身,然后就这样直白地点破,还自作主张地给她安了一个“大臣的女儿”的身份。   郑嘉禾觉得可笑,她没理他,回过身就走,却被那乌兰王子追了上来。   他拦在郑嘉禾面前,湛蓝色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放荡神色:“还走?你坏了我的好事就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好事?”郑嘉禾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你是故意接触蒙川公主的。”   可他故意接触一个蒙川女奴做什么?只能说是他早就知道了蒙川公主的身份。   乌兰王子笑了一下:“中原的女人果然聪明。”   他一脸狂傲:“说实话,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王妃的。你们大魏不让我找蒙川公主,那我就只能再娶个汉公主回乌兰了。”   他扬着下巴,郑嘉禾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数年前有长宁公主嫁到乌兰,那是因为那会儿国库空虚,后备不足,边境骚乱不断,军队乏力,而且长宁公主受到了算计,才阴差阳错导致的结局。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如今北戎人都被秦王赶到天云山以外了,哪里来的勇气求娶大魏公主?”   乌兰王子哈哈大笑:“我又没说要娶真公主,就是哪个汉女被封的假公主也行啊。”   他心中微动,一把抓住郑嘉禾的手腕,扬了扬眉:“你说,如果我要求娶一个大臣之女,大魏是答应还是不……”   他话没说完,一枚泛着光泽的钢针抵到了他的脖颈上。   乌兰王子瞳孔骤缩。   郑嘉禾抬着没被他抓住的左手腕,镯上的针抵在乌兰王子的颈边。这个杨昪亲手为她制作的武器,第一次派上用场。   她笑望着乌兰王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含情脉脉:“针上涂了剧毒,见血封喉,你继续说。”   “……”   乌兰王子五指僵硬地松开了郑嘉禾的手腕。   见鬼了,中原女人都随身带着凶器的吗?好可怕!   ……   礼部员外郎忙完事,正看见秦王来了驿馆,他连忙迎上去,道:“今日蒙川与乌兰又起冲突,原来蒙川来了个公主,下官已经遵从太后娘娘的吩咐,让南蛮人去住另一个驿馆了。”   杨昪一顿,只关注到倒数第二句:“太后也来了?”   礼部员外郎道:“正是!哎哟,估摸着现在还没走,下官只顾忙着,差点忘了。”   两人步履匆匆,往驿馆深处走去,刚转过拐角,就看见前方不远处面对面对峙的两人,他们挨得有点近,而郑嘉禾抬着手,目力极好的杨昪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她那镯子上弹出了钢针!   郑嘉禾正打算把针收回去,离开这里,就见一个身影大步而来,一拳朝乌兰王子的脸上挥了出去。   乌兰王子顿时踉跄往后退了一步,痛呼一声,用北戎语叽哩呱哇地不知道骂了什么,他捂着脸,看清来人是谁,才又换回汉话骂道:“杨昪!我又哪里惹你了?!”   俩人前些年没少交手,次次他都是杨昪的手下败将,其实是有仇的。但既然北戎甘心归附大魏,他也就把这点仇怨忍回去罢了。这段时间在长安城,每每见到秦王,他都在劝说自己忍耐。   忍一时风平浪静,迟早有雪耻的一天!   但他没想到今天碰见秦王,居然二话不说就上来揍他!   杨昪拽住郑嘉禾的手,面上全是冷意:“那得问问你做了什么。”   乌兰王子直呼冤枉:“我就是想向你们大魏求娶一个汉女,我看她挺合适,就说了一句,结果……”   结果不但差点被毒针给弄死,而且被杨昪狠狠地揍了一拳,估计要破相了。   杨昪闻言,却更是恼怒,他握紧拳头,正想再给这乌兰王子一下,却被郑嘉禾拽住了。   杨昪冷冷道:“她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人。”   乌兰王子:“……”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种话了。   杨昪拉着郑嘉禾的手,往外面走。   而被他们遗忘的礼部员外郎,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   他没看错吧?秦王殿下……拉着太后的手? 第39章 如果 语气有些轻挑   被杨昪拉着走了一段路, 郑嘉禾才猛然反应过来,挣开了他的手。   杨昪垂目看向她快速缩回袖子里的手,神色莫名。   正好这时迎面走过来两个官员, 瞧见他们,连忙躬身作礼。   那两个官员越过他们之后, 还忍不住回头看。   礼部员外郎跟了上来。   “秦王怎会与太后一同在此处?”其中一人问。   礼部员外郎沉默一会儿,神色古怪道:“我听说,两个多月前,太后与曹……曹公在朝会上对峙的时候,秦王殿下是不是还抱过太后?”   那人道:“是有这种说法, 但是当时太后身体不适, 秦王殿下顺手扶了一把而已。”   大魏民风开化,上元节、上巳节的时候, 未婚男女结伴出游都见怪不怪, 因此那顺手一扶,朝中众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而且当时正是太后与曹公对峙的关键时期, 谁会分心去在乎这种小事!   礼部员外郎点点头, 陷入更深的沉默。   如果说顺手一扶谁都没当回事, 那今日这自然而然的牵手呢?他可不信这也是“顺手”!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礼部员外郎摇摇头:“不过是刚刚那乌兰王子冒犯太后, 被秦王殿下打了而已。”   二人惊讶。   ……   乌兰王子是在大朝会的当日,远远望见高位之上的太后娘娘, 觉得样貌有些眼熟,才猛然惊觉自己那日见到的女人, 竟然就是大魏太后的。   这样一来,他本来还想控诉一下秦王打他的事,想要问大魏要个说法, 也只能暂时放下了念头。   不对……秦王那日对他出手,以及后来两人牵着手离开,明显说明他们关系不一般!   中原人向来讲究礼法,不像他们北戎还有一女侍父子的情况发生,而看看目前朝臣们的表现,大约是不知道太后和秦王的关系的……   乌兰王子看看高位上尊贵无双的太后娘娘,又把目光轻飘飘扫过下首的秦王殿下,微勾唇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   秦王为太后对乌兰王子出手的事在皇城中悄悄流传,还有说法称自己曾亲眼所见,看到太后娘娘与秦王殿下牵手拥抱,举止亲密。   弄得朝会上众臣忍不住偷偷打量流言中的两位主角,想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来契合流言,或对这流言进行反驳。   可惜,两人神色如常,举止自然,既没有大众想看到的暗送秋波情意绵绵,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和嫌弃。   这传言打乱了郑嘉禾的计划。   就算是她应承杨昪,说年后即让众人知晓,但这年后,起码也是上元节之后。   而不是在各族使臣都未离开长安,朝廷依然有许多善后工作没做的现在。   郑嘉禾坐在案边,垂目理事。她听到屏风后一阵熟悉的响动声,知道是杨昪又来了,便放下笔,转头朝他看了过去。   杨昪知道她对现在就传流言不太满意,而且也确实是因为他那日没有注意才导致的,因此他略觉理亏,这几日与她在外人面前,都严格守礼,一丝一毫都不敢逾矩。   郑嘉禾却没说这事,她道:“长宁一直没有下落,北戎那边的线索已经断了,我打算再派些人去往西域。”   杨昪嗯了声,颔首:“我也往凉州那边修书一封,让我的部下多留意。”   郑嘉禾心中一动,看着他道:“部下?那不如让我的人先去凉州城外的驻地,找到你的亲信部下,对一下消息,然后再往西域。”   杨昪略一思索:“也可。”   郑嘉禾便问他在西北驻地的详细情况,包括各将领掌兵能力,对他的忠诚度,营地兵力的大致分布情况。杨昪索性直接摊开一张纸,用狼毫沾满了墨汁,为她画了一幅玄甲军在西北驻地驻扎营帐的地图。   郑嘉禾将他讲述的内容一一记下,转头望向他的侧脸,看着他神色认真、毫无保留地把这些都告诉她,一时有些出神。   杨昪被她盯了许久,不免耳热,侧目看她,轻斥道:“你有在听吗?”   “听着呢,”郑嘉禾笑了一下,伸手把那张纸从桌子上拿了起来,然后撕毁,“这些东西可都是机密,不能让人看见。”   杨昪眉头轻挑,嗯了声:“是要小心些。不过是你问起,我便告诉你罢了。”   郑嘉禾转身走了几步,把撕碎的纸屑扔在炭盆里,火舌一卷,那些纸屑顿时便成了一团焦黑。   在这方面,他还挺信她的。   可她的内心却是如此卑劣。   郑嘉禾回到杨昪的身边,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含笑道:“上次我还想问你在西北的事,结果你累得睡着了。”   杨昪一愣:“你问了什么?”   郑嘉禾拉过他的手,两手捏着他带了薄茧的指节把玩:“不是说要找时间跟你一起去看灯会吗?我问你以前在西北过年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活动。”   杨昪回忆了一下:“刚到边关的时候,前两年,我都是在凉州刺史府家中过年。”   郑嘉禾了然道:“看来你们的交情不错。”   怪不得之前王太医的事爆发的时候,他能帮她往凉州那边传消息,快速找到王太医的家人,让他翻供。   杨昪颔首:“是不错。不过我一般待到后半夜就走了,接下来几日,都是去军营过的。”   郑嘉禾听着惊讶:“这么辛苦做什么?”   杨昪环住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轻轻地蹭了蹭。   “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   郑嘉禾怔住。一种难言的滋味从心头涌起,蔓延到胸前,再到喉口,有些酸酸的。她侧过头,看见他坚挺硬朗的下颔线,又问:“那为什么第三年不在刺史府中过年了呢?”   杨昪身体一僵。   郑嘉禾觉得有些奇怪,便抬眼去看他的神情。   只见杨昪绷住了脸,嗓音低下去,唤了一声:“阿禾。”   郑嘉禾轻弯了弯眼角:“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   杨昪才低声道:“……因为第二年的端午,我受邀去他家府上做客时,他想把他女儿许配给我。”   郑嘉禾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就是这样吗?”   杨昪道:“我当时就拒绝了,但是闹得有些不愉快……后来联系就少了,直到过完年,他女儿和别家定亲了,才又慢慢恢复往来。”   郑嘉禾一手搭在他的后颈,轻轻地挠了挠。   “看来你还是挺受欢迎的呀。”语气有些轻挑,像是在逗弄。   她想起当初在长安大街上看到的,护国大将军、秦王杨昪带着精锐亲随归来的场景,那么多的小姑娘都向队伍中挥着手帕,那种狂热的憧憬,她还是第一次见。   可他偏偏就等了她这么多年。   杨昪手掌下滑,搂住她的腰部,眸色微深:“你知道我只喜欢你。”   郑嘉禾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不由微微垂眸:“若是先帝没有驾崩,我一直是皇后,直到几十年后还是这样呢?”   杨昪默了一下。   皇兄死于她手。按理说,他不应该希望皇兄死。但当皇兄驾崩的消息传到北地的时候,就在那一霎那,杨昪不可否认,他原本已经死寂,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与黄土风沙为伴的心,又活跃了起来。   他第一时间想到远在长安的郑嘉禾。他原本无欲无求,只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为大魏守好边疆,抵御外敌。但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了新的渴望。   杨昪道:“那我就一直在边关驻扎,说不定什么时候死于敌手,根本活不到回长安的时候。”   郑嘉禾眼皮一跳,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肩膀,哼笑一声:“唬我呢?”   反正是没发生的事,还不是随他怎么说。   杨昪抱紧她,低头咬了口她的唇,一时又有些庆幸:“好在不存在那种可能。”   郑嘉禾指尖在他背上轻轻地画着圈,两人拥抱着温存了一会儿,郑嘉禾突然道:“如果是那样,我倒是希望你带兵杀回长安。”   杨昪一愣,他看着她,目中有些不解。   郑嘉禾道:“不然,你就是功高盖主,要被先一步赐死了。”   她屈起一条腿,跪在他的腰侧,另一条腿着地,手臂微微用力,将杨昪推倒在榻上,俯身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也将他未出口的话堵在喉间。   她不想听杨昪对于此事的回答,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这样做。   一个指责她弑君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会被君主以功高盖主的缘由赐死,就先下手为强起兵造反?   按照他的说法,他只会浑浑噩噩地活着,除了打仗,没有别的事可做,那等他没有用处的时候,先帝甚至不用想什么罪名来杀他,只用设计一些阴谋诡计,让他死在战场上就行了。   他在这种事上,实在是太正直、太死板了。   ——除了对她。   她似乎总是让他罔顾礼法,做出出格举动的因素。   杨昪伸手环抱住郑嘉禾的腰,感受到她的脑袋埋在他的颈侧,他仰头望着屋顶,轻轻喘息。   “阿禾,我不敢那么做,”杨昪嗓音有些沙哑,“我怕你会怪我。”   毕竟在他离京的时候,帝后恩爱,六宫虚置,是他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多余的程度。将来百年之后,也是皇兄与她合葬。他杨昪算什么?不过是只能默默注视着她,看她与旁人恩爱美满的外人罢了。   郑嘉禾抬手抚上他的侧脸,语气飘忽:“我不会怪你的。你皇兄怎么配跟你比?”   杨昪抚着她后背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往上,覆上她的发顶。 第40章 不行 本王已有心上人   大朝会过去后的第五日, 朝廷在畅春园设了擂台,让各族勇士与大魏的朝臣贵族比试武艺,获胜者可得到大魏天子亲授的金马鞍一副。   如今天子年幼, 且体弱多病,尤其是当初摔下假山之后, 更是三日一小病,一月一大病了。因此刘太妃很少再带着小皇帝出来见人,而是由太后代皇帝行使大部分的职权。   比赛共进行三日,最后一日即为获胜者的最终角逐。郑嘉禾坐在高台上的棚子里,眺望着赛场中比试的众人。长安城下了几日的雪, 远处的楼阁与树木上有层层叠叠的积雪, 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   乌兰王子巴罕格与昔日随秦王一同在边关作战、如今在禁军中任武卫中郎将的刘希武二人进入终赛。   刘希武亦曾多次与乌兰王子交手,胜有之, 败亦有之。前两日的比赛中, 他们两人的表现都非常出色。因此今日这场最终角逐,胜负还是留了些悬念的。不少外族人与大魏的大臣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赛场上,盼望着自己这边胜出。   其实对大魏来说, 就算是输了也没什么, 为外族人授赐金马鞍, 正好是彰显大魏开放包容的时候。若是赢了则更好, 可以弘扬国威。   蒙川公主古丽尔坐在离郑嘉禾不远的位置,她看了一会儿场上的比赛, 又回过头来看郑嘉禾,笑了笑:“太后似乎对输赢并不在意。”   郑嘉禾轻飘飘道:“一场比赛而已, 说明不了什么。”   古丽尔转转眼珠,看到坐在另一边的秦王,道:“我听说巴罕格不过是大魏秦王殿下的手下败将, 若是秦王也参与此次比试,这输赢可就没有悬念了。”   郑嘉禾臂肘支在椅子把手上,一手轻轻托腮,转目望向杨昪,正看到他抬起头,眼风朝她扫了过来。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目光回到赛场上:“秦王最近这段时间很忙,实在是没功夫参与这次比试。”   杨昪端起酒杯,里面是烫得热腾腾的烧酒,他轻抿一口,没有出声。   古丽尔乐了起来,她哈哈笑了两声,侧过头对身旁的侍女说:“看到没有?大魏的秦王,根本不屑与那巴罕格比赛!”   声音不大,但棚子里坐着的人都听见了,一时南蛮这边的使臣都笑了起来,非常开心,北戎那边的使臣却很生气,面上露出怒意,有人马上握住拳头,就要发作。   蒙川与乌兰私下里不和也没什么,怎么打架都没关系,但当着大魏朝廷的面,郑嘉禾不得不眉头轻皱,道:“公主此言差矣,巴罕格是乌兰王子,北戎勇士,我们大魏的男儿,都很愿意与这样的勇士切磋。”   正巧这时场上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第一场比试结束了,乌兰王子赢了,围在场地边上的北戎人都大叫着鼓掌。   棚子里坐着的北戎使者情绪才被安抚下来,他们松开拳头,面上的怒容被大笑取代,看着对面的南蛮人,尤其是那个蒙川公主,脸上露出了得意和轻蔑的笑容。   古丽尔咬了咬唇,一拳头砸在身下坐的软垫上,非常不忿。   休息了一刻钟的功夫,比赛的第二场开始了。这次古丽尔没再与人闲话,她微微侧头,对侍女说了什么,然后就见那侍女离席了。郑嘉禾注意到,侧目对薛荣使了个眼色,薛荣会意,便悄悄退下去,让人盯着那个侍女。   再去看古丽尔,就见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场上的情况,任谁看了都知道,她这是生怕那乌兰王子赢了。   好在这次胜出的是刘希武。   接下来,比较关键的就是第三场。   这时,薛荣回到棚子里,凑到郑嘉禾耳边,悄声说:“蒙川公主让人悄悄在巴罕格的水壶里下了药。”   郑嘉禾扫一眼端坐着看比赛的古丽尔,神色莫名:“巴罕格喝了吗?”   “喝了,”薛荣道,“而且喝干净了。”   “……”郑嘉禾往身后靠了靠,“先静观其变。”   薛荣应诺。   第三场比赛进行到中间的时候,巴罕格突然脸色一变,一个不留神就被刘希武用未开刃但涂满颜色的刀在肩膀上砍了一下,顿时留下了一道清楚的痕迹。   比赛规定不能用利器,每人选一件衬手的未开刃的武器,涂上颜料,在对方身上留下最多痕迹的胜出。   刘希武再接再厉,又迎上去砍了几刀,巴罕格勉强抵挡,却终是忍受不住腹部传来的疼痛感,转瞬间便失去了抵抗之力。   担任裁判的大魏官员吹响号角,宣布比赛结束,胜负已分,刘希武是最终获胜者。   古丽尔瞬间欢呼起来,而站在场地中央,一手抚着腹部的巴罕格脸色万分阴沉,难道是他昨夜和人去平康坊吃席,吃坏东西了?   还是说,他是被人算计了?   他参与大魏这种比赛,少说也参与了两三次,大魏向来讲究的是大国风范,开放包容,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耍手段。阿昏如果事实证明没有阴谋诡计,那他们北戎闹起来,不仅不好看,还会显得气量小,输不起,实在丢人。   可惜他还想着若是赢了,他不要金马鞍,他想娶汉女。   现在也无望了。以那日馆驿时大魏太后对他的态度,是不可能答应的。   巴罕格决定先把这事压下去,首先……他得去找个恭房。   刘希武被迎到棚中,由太后钦赐金马鞍。   古丽尔看了会儿,突然起身出列,走到了中央。   郑嘉禾转目看她。   只听得古丽尔道:“太后,我非常喜欢长安,想留在这里,也很喜欢大魏勇士,我想嫁给他。”   她侧首看向刘希武。   棚中众人一懵,还来不及反应,刘希武就连忙拱手道:“臣家中已有妻室……”   古丽尔愣了一下,点点头:“那就算了。”   她目光环视棚中在座的大魏人,视线落在了杨昪身上:“那秦王呢?我听说,秦王至今没有娶妻。”   杨昪握着酒杯的手一顿,还未回答,就听见上首的太后娘娘直接道:“不行。”   古丽尔抬起下巴:“这得问秦王殿下本人的意思吧?”   大臣们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几日,皇城中疯传的流言。   秦王都没说什么,太后就这样替他拒绝?如此笃定、如此霸道,他们两个……莫非是真的有什么关系?   郑嘉禾不置可否,她哦了一声,含笑道:“那你问吧。”   杨昪放下杯盏,道:“承蒙公主厚爱,但本王已有心上人,实在担当不起。”   这时,古丽尔的侍女凑上来,悄悄地在她耳边用南蛮语说了几句话。   古丽尔眉头一皱,抬目看向郑嘉禾,又转头望望杨昪,露出了然的笑来。   大约是那侍女将流言的事告诉她了。   古丽尔耸了耸肩:“行,那本公主就不横刀夺爱了。”   郑嘉禾感受到大臣们奇怪的、打量的目光向她和杨昪扫来,不禁微微垂眸。   古丽尔回到馆驿,被同来的蒙川使臣痛心疾首地叫住,劝阻了好一会儿:“公主,您怎么能那么大胆,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跟大魏人求婚啊!”   古丽尔道:“我不想回南蛮。”   使臣捶了捶胸口,悔的肠子都青了:“若早知您是这样的打算,臣当初怎么也不该心软,让您混进出使长安的队伍里。幸亏这和亲的事是没成!要不然,臣回去之后,该怎么跟王上交代啊?”   古丽尔不理他,她大大咧咧地坐在窗户边上,一手托腮,出神地望着外面。   借联姻光明正大留在长安的路已经断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   乌兰王子让手下的人暗中调查他当时在赛场上突然腹痛的事。郑嘉禾把古丽尔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去,巴罕格调查了好几天,直到各族使臣团该启程离开长安了,还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巴罕格只得认栽,觉得可能是自己前一天晚上浪荡,喝酒吃肉,吃坏肚子了。   在蒙川与乌兰一前一后离开长安,估摸着距离已经有二三百里的时候,郑嘉禾才派人北上,去追上巴罕格,给他提供了他被下药的线索。   巴罕格自然大怒,当即就想找南蛮人讨个说法,找大魏朝廷要求重新比赛,却为时晚矣。大魏授金马鞍都授了多久了?当时不说有问题现在说,大家能信吗?   他得到的也只是线索,不是有说服力的证据。   想找南蛮人讨说法就更难了,两地之间搁着大魏,不是一年一度的大朝会,他们连交集都不会有。   巴罕格生了几天的闷气,只能再次忍下去。   与此同时,郑嘉禾派人远去边关,其实是暗中分了三波人的。   其中一队去西域找人,一队暗中跟着北戎人,探探北戎的虚实,最后一队,目标则是在西北驻扎的玄甲军。   上元节,宫中没有设宴。郑嘉禾与杨昪赶在傍晚时出了皇城,一路往东城去,城中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灯会设在曳湖边上,各个商贩都支起了摊位,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灯笼,还有一些别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未婚的青年男女得以结伴出游,还不会被人说闲话。   郑嘉禾亦梳了一个有些少女的发型,大部分头发披散下来,发髻上别着精致的金钗与绒花,她和杨昪一人在脸上带了个遮住半张脸的面具,这样就不用担心被熟人认出来了。   她的是一只黑猫,杨昪的则是一只白狐。   万千灯火下,黑猫拽着白狐的手,身体灵活地穿过人群,往湖边去了。 第41章 灯会 秦王这是被太后下了降头吧   “爷爷, 你在看什么?”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仰起头,拽着一个老头的袖子,一双眼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老头穿着一身道士的袍子, 明明是寒冬天,他的袍袖里却空荡荡的, 没有穿棉衣,布料贴在身上,一派清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道士一只手臂拖着拂尘,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唇上, 对小姑娘嘘了一声。   小姑娘懵懂地住了口, 顺着道士的目光往前望去,却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 和手牵手、逆着人流朝他们走过来的一男一女。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面具, 小姑娘看不到他们的样貌,但能看到他们的嘴角都是弯着的,举止亲密, 挨得很近, 一看就是非常开心的样子。   直到这对男女走过他们, 道士才慢慢地开了口。   “我看见了黑猫和白狐, ”他停顿了一下,“这两者都是祥瑞之物, 能为天下带来福祉。可碰在一起就不好说了……若伤其一,必有大祸。”   小姑娘点点头:“以前在山里的时候, 我见过狐狸把猫吃了的,也见过猫把狐狸抓伤,弄得奄奄一息的。”   道士叹了口气, 语声怅然:“福祸未知啊。”   ……   郑嘉禾摸了摸袖口,一个铜板都没摸着,于是转身向杨昪摊开手掌。杨昪看她一眼,无奈一笑,把自己腰间挂的荷包递给了她。   郑嘉禾满意接过,从荷包里倒出来一粒碎银,递给卖东西的小贩,然后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在小贩喜出望外的感谢声中,拉着杨昪离开这里。   有画舫在湖中停泊,里面传来一阵阵丝竹管弦之声,几个身姿曼妙的乐伎坐在甲板上,或抚琴,或弹琵琶,或起舞。湖边上围了不少的人,都在看湖心中画舫上的乐伎表演。   郑嘉禾咬了一颗裹着糖浆的山楂,顿时感到牙酸,勉强咽下去之后,就不吃了,把它递给杨昪,转头专心看着湖中的演出。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   有什么人沿着湖边一路跑过来,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踩到了不少人的脚,惹得众人骂骂咧咧的,又不得不避让到一边,生怕被人撞倒。   待那人从身前跑过,围观众人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脚上的绣花鞋都被踩烂了,她疯了一般向前跑着,而后面还有不少追她的人。   有人小声议论:“听说是怡春院新买的妓子跑了。”   “真的假的?我看她挺黑的啊。”   “那是你没看见她正脸,那大眼睛,可好看了,还有点外族人的味道。”   “是嘛?可她这怡春院都敢跑?那被抓到的话,岂不是废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我就认命,多赚点银子不好吗?运气好还能当花魁,跟官老爷们把酒言欢。”   旁人啐他:“你就瞎说吧你!一个臭大汉,还把自己想成花魁了。”   “……”   郑嘉禾看到眼前那抹身影快速地掠过去,她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猛然意识道:“古丽尔!”   杨昪愣了一下:“什么?”   “是蒙川公主古丽尔,她不是应该在五天前就离开长安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郑嘉禾神色严肃了一些:“上去看看。”   杨昪跟在她后面。   古丽尔没跑多远,就被后面带着棍棒追上来的人摁倒了,他们把她的手反剪在身后,押着她就要往回撤,郑嘉禾上前一步:“住手!”   众大汉一愣,为首的人已经不耐烦地点了点胳膊上怡春院的标记:“看清楚这是谁家的事,少给老子多管闲事!”   郑嘉禾微微侧目,那穿着便服隐在人群中、一直跟在她和杨昪周围的宫廷侍卫们就现出了身,薛荣走到那为首的大汉面前,亮出了禁中的牌子:“不如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他转目扫视一圈,尖着嗓子:“都带走!”   郑嘉禾:“……”   得了,这下围观众人都知道薛荣是宫里的太监了,也就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侍卫们上前把那些大汉押起来,古丽尔挣脱钳制,抬头一眼便认出了郑嘉禾,当即眼中便露出兴奋的光,站起身朝她扑了过来。   “啊啊啊我好冷!”古丽尔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郑嘉禾取暖,却不及触碰到郑嘉禾,就被一把剑横在脖子前,生生止住了步子。   杨昪的吉木剑并未打开,仍插在剑鞘里,他横握着剑身,眉目冷淡:“退后。”   “……好吧。”古丽尔蜷缩起脖子,两手互相抱着上臂,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   郑嘉禾想了想,侧目对杨昪道:“我们回去吧。”   杨昪不置可否。   她又对古丽尔说:“你随我回马车上,我的车上有一件斗篷,可以给你取暖。”   古丽尔连连点头,感激地看着郑嘉禾:“好的好的。”   一行人离开湖边,围观百姓自觉让出道路。这时,得到消息,听说了这边有骚乱的武卫将军也赶了过来,郑嘉禾直接让薛荣去与他交涉,然后带着古丽尔上了马车。   杨昪扫她们一眼,直接坐在了外面。   古丽尔裹上斗篷,觉得手脚都暖和了一点,才对郑嘉禾道:“我离开长安城的第三天,就偷偷带着侍女离开了使臣队伍,我安排了别的侍女伪装我,我也不知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使臣发现没有……我不想回南蛮,我想留在长安。”   “为什么?”   “我王兄要逼我嫁人,”古丽尔皱了皱眉,“是也归族的王,今年都六十多了,我才不要给自己找个爷爷。”   郑嘉禾敏感地捕捉到一点:“也归?”   也归是南蛮三族之一,只是跟蒙川不太对付。不过这种内部的争端还是小事,在面对外族,比如大魏人或者北戎人的时候,他们又是一体的。   古丽尔点头道:“是啊!我王兄平时还挺疼我的,结果就这事上,非要让我嫁过去,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郑嘉禾眸光微垂,陷入沉思。   蒙川在筹谋什么?联姻即为结盟,他想要巩固南蛮的凝聚力,向大魏出手么?   古丽尔又道:“而且我喜欢长安!平时我在蒙川,多问两句政事,就要被王兄呵斥,说我不该懂这些。我觉得大魏就很好呀,太后你不就是女人,却主揽了大魏国政吗?”   郑嘉禾看她一眼:“后来呢?你离开了回南蛮的队伍,怎么落到怡春院的?”   古丽尔眉头一皱,面色垮了下来:“还没到长安,路上遇见劫匪了,一番追逃下跟我的侍女走散了,我就想着多问问打听打听,结果在长安城外误信了一个老妇的话,跟她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被骗了,紧接着就被抓了起来关进了怡春院。”   郑嘉禾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哦了一声:“明日我会让人送你去京兆府,你把这些经历一五一十地与他们说明,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不管是拦路的劫匪,拐卖女子的老妇,收买良家、逼良为娼的怡春院,都会受到惩罚。   古丽尔重重点头:“其实不瞒你说,我在怡春院看到好几个跟我情况差不多的。我就奇怪了,明明是长安城,大魏天子脚下,怎么还能有这种事?我听说怡春院背后是有大官撑腰的,你可得让人好好查查,彻查!”   郑嘉禾眸光微闪:“好。”   这是她的责任。   而古丽尔的说法,让她稍稍有些汗颜。   古丽尔便高兴起来,想了想,她又意识到什么,神色有些慌张地看着郑嘉禾:“你不会派人告诉我王兄,我在长安的事吧?”   然后她王兄再派人来接她,那就太惨了!她吃的苦都白吃了!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真的这么想留在长安吗?”   古丽尔道:“当然!这是我向往了十几年的地方!”   郑嘉禾便含笑点头,目中尽是温柔的味道:“那你放心,我会把你留在长安的。”   送上门的人质,不要白不要。   ……   古丽尔的案子查下来,牵涉到的范围有些大。   怡春院的背景,竟然是长安城中早就不问政事的老亲王,景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殷王杨修贤,也就是杨昪的皇叔。   原本没人觉得这是大事。   青楼嘛,这种暗地里的龌龊事还少吗?只要不坑害到他们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自己身上,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殷王皇亲贵胄,坏事又不是他直接做的,估计也就罚个俸,禁个足完事。最坏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贬为郡王,赶出长安。   但谁也没想到,太后直接下了杀令,理由是此次牵涉到异族公主,事关重大。   倒没有株连。殷王府中的人,上至世子郡主,下至仆婢,不论男女,只要与案子没关系的,就一点事都没有,但沾上关系的,就按照程度高低挨个判罚,最严重的和殷王一起上了断头台,最轻的也得受个几年的牢狱之灾。   判决一出来,立时有与殷王交好的皇亲跑去杨昪那里哭诉:“秦王殿下,太后娘娘这是要拿宗亲们开刀了啊。”   杨昪静静地等着他哭完。   然后才抬眼,冷淡道:“卷宗本王都看过了,没有问题。”   来人一噎,是没问题,都在量刑范围之内,可这还是选了最严重的罚呀!这怎么就合理了呢?   被王府长史请出去的时候,来人还一脸懵然,忍不住嘀咕:“秦王这是被太后下了降头吧?”   两人的传言已经愈演愈烈了,但朝中众人,要么是太后的亲信,要么向秦王靠拢,因此也没什么人站出来指责这一点。   倒是有个不怕死的言官上书说了这件事,却被太后一笑置之,连回应都没有。   冰雪消融,柳枝吐出嫩芽,又转眼到了五月盛夏,殷王及其党羽上断头台的日子。   郑嘉禾与杨昪乘坐了一辆马车,停到离西市菜口不远的路边,稍稍掀开车帘一角,往行刑的高台上看去。   刑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最先受刑的是殷王的那些亲信仆役、下属,最后才是殷王。   当殷王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的时候,围观的百姓们都鼓起掌叫好。   其中有一女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她戴着一个帷帽,轻纱覆面,看不清脸,但声音清晰道:“该杀!若没有他在背后,怡春院岂敢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身边众人纷纷附和。   没有人能看得出女子的相貌。   但郑嘉禾就是从她的身形与声音中,分辨了出来。   “阿娘。”   她轻轻张口,望着那女子,呢喃出声。 第42章 芥蒂 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随着殷王人头落地, 行刑结束,百姓们便都吵嚷着陆续散去。   邵煜张望了一下四周,对身边带着帷帽的女子道:“先生, 咱们也走吧。”   郑嫣点了点头:“走吧。”   刚转过身,没走几步, 就被另一个女子挡住了路。   郑嫣抬首望去,面纱下的瞳孔猛然一缩。   ……   四人寻了一个茶馆,到二楼的包厢就坐。包厢分内外两间,郑嘉禾与郑嫣坐在里面,杨昪与邵煜坐在外面。   杨昪对这个由华阳县主带回来的少年不感兴趣, 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邵煜倒是忍不住一直打量他,直把杨昪看得有些不耐, 转目扫向他, 邵煜才猛然一个激灵,尬笑了一下,打招呼道:“听说, 听说你是秦王欸……”   杨昪收回目光, 平淡地嗯了一声。   邵煜讪讪。   包厢里间, 郑嘉禾与郑嫣相对而坐。   摘下帷帽的郑嫣, 头发梳成了高马尾,几缕刘海散乱地分布在额前, 看起来利落干脆。明明是过了四十的人,却年轻得不像话, 与郑嘉禾坐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   郑嘉禾望着这个与她有着六七分相似的面孔, 稍抬了抬下巴,执起水壶分别倒了两杯茶水,端起其中一杯递给郑嫣。   “这家店的招牌,你以前最爱喝的。”   郑嘉禾语调倒是无比平静,仿佛与眼前这人从未分开过,还熟稔地跟之前一样。   郑嫣接过杯盏,看着她微挑了眉梢,唇角翘起:“不问问我为什么回来?”   “问这个做什么?”郑嘉禾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反正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整个大魏都几乎被你走遍了,一时心血来潮再回长安看看,很奇怪吗?”   郑嫣唇角笑意更深,她把杯盏放下,看向郑嘉禾搭在案几上的指尖:“那你不想我么?”   郑嘉禾指尖微动,她扫对面的人一眼,轻皱了眉头:“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我想你做什么?”   郑嫣听她这般回答,不由轻叹了口气。   “我是听说你那父亲回到长安了,我才回来的。”郑嫣望着她说,“回来正好碰到菜口在行刑,就带着我那学生去看了一眼。接下来我就打算回家了,哪怕不是碰上你,最迟今晚,你也会知道我回来的消息的。”   郑嘉禾面无波动,冷淡地“哦”了一声。   郑嫣继续道:“我这次回来,最迟两年之内,我都不走了。”   郑嘉禾这才有了一丝惊讶,抬目看向对方。   郑嫣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郑嘉禾的那一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郑嫣道:“我从信中得知你爹带着他那个儿子回到长安,你还好吃好喝、豪宅美婢的供着,可把我气得不轻。”   郑嘉禾:“……没有美婢。”   只有两个负责监视的杂役而已。   郑嫣轻哼一声:“不过我转念一想,到底是你爹。你就算跟他不亲,也不能过于苛待落人口舌去。但我到底怕你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了眼,一时心软,再对他予取予求……我紧赶慢赶,终于安顿好我在青县那边的事,今日回来了。”   郑嘉禾悠悠道了句:“看来我那爹也不是毫无用处。”   郑嫣一愣,侧目看着郑嘉禾,猛然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郑嘉禾转过头,与郑嫣双目对视,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郑嫣笑了起来:“好哇!还说你不想我!”   郑嘉禾自顾端起杯盏,慢吞吞地品茶。她这个娘一直都是爱憎分明、行动果断的性子。郑嫣饱读诗书,从小的梦想就是行遍天下万里路,就算没有和离的事,她也迟早会离开长安。   郑嘉禾、郑源、小舅,他们一家都留不住她。   因此即使与郑嫣通过书信联系了这么多年,郑嘉禾也从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想念,或者说是责怪。   有什么用呢?让郑嫣知道她的女儿是如何的想念她,在宫中过得有多惨,然后让她愧疚、让她自责,由此再跑回长安,跟他们一家人一样困在这座看起来金碧辉煌的城里,放弃自己游历天下的梦?   郑嘉禾还是希望她的阿娘能好的。而她长大了,一切困难都可以自己解决。   郑嫣注视着这个多年未见,不管是性情还是相貌都变化极大的女儿,放柔了声调:“嘉嘉,阿娘很想你。”   她轻轻地抓握住郑嘉禾放在膝上的手,另一手摸了摸郑嘉禾的头发:“但我也很愧对你。当年郑家遭难,你们都没告诉我,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先帝已经驾崩了。我那时候就想回来了,可我那会儿刚在青县教书没多久,带的几个学生就要乡试了,实在走不开。”   郑嘉禾问:“外面那个就是你的学生吗?”   郑嫣却摇了摇头:“他是我在回长安的路上碰见的。”   郑嘉禾疑惑地皱起眉头:“可他叫你’先生’。”   郑嫣弯起眉眼:“没错呀,我们聊得很开心,我见他才学广博,又与我志趣相投,就收了他做学生。”   郑嘉禾又问:“你是以女子身份教书的吗?”   这次轮到郑嫣诧异了:“你以为青县那种小地方,也会有长安这样开放包容吗?女子行走世间太过艰难,我这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扮做男子的。”   郑嘉禾“哦”了一声,沉默下来。   长安再开放,她也挺艰难的。   郑嫣道:“我这次带他来长安,也是想把他送进国子监读书。他要参加今年的秋闱了,我觉得他肯定没问题。”   郑嘉禾嗯了声,不说话。她对母亲带来的学生不感兴趣,她不想知道母亲有多照顾她的学生,而这么多年不回来看自己的亲女儿。   至于进国子监的事,还用跟她说吗?只要郑嫣自己恢复身份,堂堂华阳县主,往国子监送个人还不容易?   母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慢慢地把一壶热茶也喝完了。   郑嫣端着杯子,垂目打量着杯壁上的花纹,一时感叹:“这么多年过去,这家店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郑嘉禾问她:“接下来你回哪儿?”   郑嫣想了想道:“回郑府吧,我得看看你阿公了。”   郑嘉禾弯起唇角:“阿公才是最想你的。”   郑源刀子嘴豆腐心,最开始郑嫣离京时,就属他气得最狠、骂得最重,后来,也是他天天念叨着,这女儿心太野了,一点都不想回来。   郑嫣寄回来的每一封信,郑源都小心保管着,藏在书房的暗格里,除了郑嘉禾去的时候,谁也不让碰。   母女俩相携出了内室,正看到外面两人各坐一处,都默不作声,听见开门声,才转过头,朝她们看了过来。   郑嫣一顿,又拽着郑嘉禾的手,退回了内室。   房门再次关上,郑嘉禾看着神情严肃的母亲,不由微怔:“阿娘?”   只听郑嫣问道:“忘了问,你与秦王是怎么回事?”   郑嫣刚回长安,还没来得及听到那些流言蜚语。   郑嘉禾道:“我与他一同来观刑。”   郑嫣:“不是问这个!”   郑嘉禾敏感地察觉到郑嫣似乎不太满意,情绪也有些波动,于是问:“阿娘是觉得我不该与当朝亲王相交过密?”   郑嘉禾话音刚落,郑嫣还未回答,耳边就传来轻微响声。   原来他们站在门口说话,声音又未刻意压低,虽隔了一层薄薄的门,大约也是被外面听到了。   郑嫣皱了皱眉,松开了郑嘉禾的手,一把拉开房门。   杨昪站在那里,直接向郑嘉禾看去。   “偷听”被揭穿,杨昪神色倒还算平静。   “该回宫了,”他说,“你还约了吏部在蓬莱殿见面,不记得了吗?”   郑嘉禾想起来了,她转头看向郑嫣,道:“那阿娘你就先回府看阿公,我先回宫,得空的话,我明日回府找你。”   郑嫣抿住嘴唇,神色复杂地看了杨昪一眼,又点点头附和:“行,走吧。”   杨昪拉着郑嘉禾离开茶馆。   走到马车边上,郑嘉禾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双手环臂,扬了扬眉:“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杨昪喉结轻滚,看也没看她:“上车。”   郑嘉禾依言照做了之后,还没在马车内坐下,就被杨昪拽到了怀里。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暂时不追究华阳县主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哑声唤了一句:“阿禾。”   郑嘉禾靠在他的肩膀上,懒洋洋地抬眼:“喊什么呢?”   “如果……”杨昪开口,“如果华阳县主让你与我结束,你会照做么?”   郑嘉禾笑弯起眼:“没谱的事儿瞎想什么啊?”   杨昪目色微沉:“我都听见了。”   郑嘉禾“唔”了一声,屈指在他胸口上画了几个圈。   “你想多了,”郑嘉禾说,“我阿娘不是针对你,她是对所有你们姓杨的人都有偏见。”   杨昪眉头轻皱:“……嗯?”   郑嘉禾又纠正:“也不是所有,我阿娘对长宁倒是没什么意见。她是不喜欢所有姓杨的男人。”   杨昪:“……”   郑嘉禾捧住他的脸,弯起唇角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会因为阿娘的好恶来影响她自己。   她从小与长宁公主、杨昪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郑嫣就不大喜欢杨昪。只不过那会儿郑嫣还做做面子功夫,杨昪年纪小,又见得不多,也看不出来。   今日,不知道郑嫣是不是在外面久了越发不拘束了,还是因为郑嘉禾已经当上太后,理论上来说什么都不怕了,她才把这种芥蒂,毫不掩饰地表现了出来,而且意外地让杨昪听见了。 第43章 提防 我们又不会成婚。   杨昪听她这么说, 面色才缓和些。   不过他很快又想起华阳县主对他莫名的敌意,一时绷住下巴。   一直这样肯定是不行的,郑嘉禾与她母亲虽然分离多年, 但关系不差,看她们相处时的状态就能看出来。   他不能像无视王崇智一样无视郑嫣。   想了想, 他说:“改日我和你一起去郑府,登门拜访。”   郑嘉禾抬眼看他,眸中掠过一丝思量。   现在他们两人的传言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许多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看他们的时候, 也会露出一些异样的目光, 虽然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表现出来,但还是能察觉到的。   郑源却是个例外。   他从前对秦王就很疏离, 如今依然。但与其说是因为他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 不如说是,他根本就没把郑嘉禾与杨昪的这段关系放在心上。   他们郑家,郑源, 还有郑嘉禾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舅郑卓, 都对这段关系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 游离在外, 仿佛根本就不曾知道似的。而刚回长安的郑嫣就更不友好了,她简直是把偏见和敌意写在了脸上。   杨昪自然能察觉到。   所以他提出登门拜访, 有点想得到认可的意思。   郑嘉禾垂下眼睫,语调轻飘飘的:“不必了吧?”   她阿公阿娘对杨昪什么态度, 她还是知道的,何必硬把他们凑到一起,闹得难看了多不好。   今天和阿娘说话让杨昪听到了是个意外, 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她伸手挠了挠杨昪的下巴,把头靠在了他的颈侧:“这是我们两人的事,我不想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杨昪沉声:“那毕竟是你的家人……”   郑嘉禾顺口道:“我们又不会成婚。”   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   而杨昪的身体僵住,他松开揽住郑嘉禾肩膀的手,垂目看到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顶,语调僵硬:“阿禾,你什么意思?”   他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有轻微的颤抖。他在竭力控制着声调,才能强压下那从内心中涌上来的、差点就止不住的怒意。   “因为不能成婚,所以我就活该被你的家人漠视,连上门拜访都不配吗?”   郑嘉禾被迫坐直身体,目中闪过一丝懊恼神色。   她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那句话的确是事实,但她不该说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嘉禾两手握住他的拳头,安抚性地捏了捏,“只是觉得对你来说有些麻烦。你不必为了我去向我的家人示好,反正我又不会根据他们对你的看法就改变什么。”   她又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划过他的侧脸,声调一如往常:“你怎么能想这么多呢?”   杨昪一把抓握住她的手腕,拉到唇边轻咬了下她的指尖。   她说的是真的最好。   杨昪道:“我不嫌麻烦,你只说行还是不行。”   “……好吧,”郑嘉禾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你一定要坚持的话,过几日我们就去一趟好了。”   杨昪又把她拉到了怀里。   他的愤怒被安抚了。但他知道郑嘉禾说的是事实,一个让他觉得难堪、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事实。   难道他们这一生,都只能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持续下去吗?   太后的确不能下嫁一个亲王。   但,如果她不再是太后,他也不再是亲王呢?   ……   郑府。   邵煜敲响了后门。   过了一会儿,有个小厮前来开门,他看见门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和一个带着帷帽的女人,不禁愣了愣:“你们找谁?”   郑嫣上前,递给小厮一个牌子:“把这个交给郑公,他就知道了。”   小厮懵懵地接过牌子,没看出个所以然,对他们说了句:“那你们等等。”就转身往正院里跑。   郑源却还没回来。小厮想了想,转了步子去找郑卓。   “郎君,外头有两个人要找郑公,他们给了这个东西。”   把牌子举高递过去。   郑卓正站在廊下逗鸟呢,闻声也没理人,等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随意把牌子接了过来,举到眼前一看。   “啊!”   郑卓惊讶出声。   这不是他姐姐的牌子吗?   “来人在哪?”郑卓正色问。   “还在后门那里等着呢。”   “速速随我过去!”   郑卓将牌子握在手心,然后快速朝后门那边走去,夏季的天闷热,走到后门处,就出了一身的汗。   正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们,身材高挑,而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请问……”   郑卓刚一开口,就见那两人转过身来,而女子摘下帷帽,对他露出了真容。   郑卓猛然愣住。   郑嫣上前一步,含笑道:“外面人多眼杂,我们进去说吧。”   ……   郑卓的夫人何巧兰神色复杂地站在房门外,她能隐约听到里面时不时传来的说话声。即使相隔多年,她也能认出来,这是华阳县主回来了……   华阳县主居然没死!   当年华阳县主也是名动长安的人物,不仅生得很好看,还饱读诗书,满腹才华。连景宗皇帝都对她另眼相待,甚至还有传言说,景宗皇帝曾想让她入宫,被她拒绝,而景宗皇帝竟也没恼。   何巧兰知道华阳县主能耐不小,她没死,还回来了,对郑家来说当然是好事,可对她的丈夫来说,就不一定了……   原本郑卓就不受待见,现在郑公最疼爱的女儿回来了,郑卓在府里的地位可就更不好说了!   她早就担心过这种事,盼着丈夫能多与太后亲近,可他就是个榆木脑袋,这么久了也不做出什么实际行动,眼睁睁放着与太后这么近的关系不处,真是个顶顶的傻子!   何巧兰绞着帕子,思量半晌,暗暗有了些计划。   郑嫣打开房门。   何巧兰迎上去,面上挂着亲和的笑:“阿姐回来了?提前也没个消息,要不然我就能让人帮着收拾一下,你从前住的那个院子,父亲从不让人动,一应布局摆设,还跟你走……你离开长安的时候一样呢。”   郑嫣颔首:“有劳弟妹。”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邵煜,道:“这是我在外面收的学生,他在长安暂时没地方住,就先让他住我旁边的那个院子吧,等过段时间,我安顿好了,把他送去国子监。”   何巧兰一一应下,却忍不住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一眼邵煜。   这少年看起来年纪还挺小的,估计跟自己的女儿郑婉差不多大。可到底是个男子,华阳县主就这样把他安置到她旁边的院子,也真是不避嫌。   邵煜察觉到何巧兰的目光,朝她看过去,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有些质朴、又有些憨厚的笑。   何巧兰连忙躲开目光。   她又道:“阿姐既然回来了,不如这两日在府中设宴,把长安城的夫人、娘子们都请过来,也好叫他们知道。”   她想得很简单,既然自己的丈夫不争气,不知道跟太后处好关系,那就她自己亲自来,同为女子,能说的话也多些。   谁知郑嫣却摇了摇头,笑道:“我正是想与弟妹交代,我回来的事,暂时还不打算让外人知晓。我已经见过嘉嘉了,等一会儿父亲回来再见见他,之后啊,你们就还假装府里没我这个人就行。”   何巧兰一懵,这又是为什么?   不过她深知不能多问的道理,于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   郑嫣回到长安,在郑家住下,虽然没有外人得知,但显然,郑源非常高兴,这几日,他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连在朝会上怼人的情况都少了。   惹得不明真相的大臣们都以为,丧妻十多年后宅清净的郑源,是不是又迎来了第二春。   朝会结束,郑嘉禾把郑源叫到偏殿说话。   “阿娘这几日在家中待得还习惯吧?”   郑源胡子一翘,气呼呼地:“她住了几十年!所有摆设我都没让人动,这还能不习惯?”   郑嘉禾莞尔:“那阿娘最近又忙什么呢?”   郑源道:“忙着把她那个学生送进国子监。我也是不明白了,明明她出个面,或者让我跟人说一声,就能达成的事,非要磋磨着她那个学生,让他去报名什么国子监开放给普通百姓的考试,考过了才能进。”   “阿娘大概是想考验他吧,”郑嘉禾回忆着当初在茶馆时母女二人说的话,“那个学生是她在回长安的路上收的,可能她想再通过考试确认一下他的水平。”   郑源皱了皱眉,喝口凉茶:“随她去吧!懒得管她那么多。”   郑嘉禾看着阿公面上嫌弃,眼神里却藏不住的爱护之意,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说到正题:“阿公,过两天我要跟秦王一起去府中拜访。”   郑源一愣,放下杯盏,看向她微眯了眯眼:“你带他来府中做什么?”   郑嘉禾道:“上次在大街上碰见阿娘,他就在我身边,所以也知道了阿娘的事。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回府看看你们。”   郑源默然不语。   “阿公,”郑嘉禾唤了声,“我目前还没打算与他结束呢。”   言下之意就是,面子功夫还得做做。   郑源脸色不太好看,过了会儿,他问郑嘉禾:“你派去北地那边的人,有消息了吗?”   郑嘉禾颔首:“有了。”   她已经将杨昪在西北三年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那所有忠于杨昪的将领,都在她的监视之下,每隔半月,即送一封信回来,提防着所有可能的异动。   只要再给她半年时间,她找到机会,把这些人一一调动、分散……   他就再没有掌控她的可能了。 第44章 罚你 图个新鲜罢了。   五月末的上午, 长安城一片热气腾腾,蒸得人有些燥热。   郑嘉禾走出内室,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阿公与杨昪相谈甚欢, 兴起时,二人甚至要手谈一局, 就算她提醒他们一会儿要开宴了,阿公也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没事。   郑嘉禾又侧耳听了一会儿,没觉出什么异样,便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转出景竹院, 去寻阿娘。   琉璃跟在身侧, 有些好奇。上次郑嘉禾与杨昪出宫观刑,没有带她, 因此她还未见过回来后的华阳县主。目前她也只是从太后与旁人只言片语的闲聊中, 得知了华阳县主不仅没死,还回到长安的事。   郑嫣居住的院落叫长风院,郑嘉禾抬步进去, 只看到两个从前就伺候在华阳县主身边的婢女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华阳县主还不愿在长安公开露面, 因此, 掌管府中内务的何氏何巧兰并不曾往长风院中拨更多的人。   郑嘉禾走到门外, 听见华阳县主正在与她那学生说话:“你这个思路也有道理,但不全面, 你看,你是不是忽略了……”   “阿娘。”   郑嫣一愣, 转头望去,坐在窗前案几旁的邵煜连忙起身,向郑嘉禾躬身作礼:“草民参见太后娘娘。”   少年嗓音清润, 面如冠玉,眉目也生得极为秀气好看,若再过几年彻底长成,恐怕也是个能迷倒长安城万千少女的美少年了。   郑嘉禾微点了下头,郑嫣道:“邵煜,你先回去把后面的题解了,等下午再来找我。”   邵煜应了声,又分别向郑嘉禾与郑嫣拱手作揖,双手捧着自己放在案上的书卷,后退着出了房门。   郑嘉禾回目望了一眼,想起前几日郑公与自己说的话,笑问:“听说阿娘是要他自己考去国子监?”   郑嫣走到一旁的水盆处净手,洗去指尖上沾染的墨汁,闻言嗯了一声。   郑嘉禾道:“阿娘既然有心栽培他,何不让阿公出面把他送进去,省去这一道考试的麻烦不说,就是日后进去,分的夫子也不一样。”   国子监中当然也分三六九等,莫说是平民百姓与官宦之家不同,就是三品以上人家的子弟,和五品官家中的后代,进去都是有差别的。按照郑家的地位,他可以把邵煜安排到最优等的国子学去,再指定最好的夫子来教他。   郑嫣却摇了摇头:“现在刚开始,我还不想让邵煜与郑家有太多关联。”   郑嘉禾一愣,颔首道:“也好。”   长风院中有一个很大的秋千,旁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草地上落下一片凉荫。母女两人坐上去,足尖轻点地面,在秋千上轻轻晃动。   院子里的侍女们都退了出去。郑嫣顿了顿,转头问郑嘉禾:“秦王在景竹院?”   郑嘉禾道:“是。”   “我听说那些传言了,”郑嫣眉头轻皱,“你们这样多久了?”   郑嘉禾:“一年多了。”   郑嫣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我知道你们两个从小关系就好,但就算当初景宗没有下赐婚圣旨,你没有入东宫,我也不会同意让你们两个相好的。”   “阿娘说这些做什么,反正我们现在的身份,也只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郑嘉禾足尖稍稍使力,秋千晃动的幅度便大了一些,“我知道您担心什么,可是先帝我都熬过来了,还怕现在的秦王吗?”   郑嫣弯唇一笑:“那就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续道:“其实当初我离开长安,你父亲的原因只是其一。”   郑嘉禾微怔:“还有什么原因呢?”   郑嫣语气中带了一点讥讽:“还不是景宗,他见我和离了,竟妄想让我与他暗中相好。我拒绝了之后,仍不放心,便索性离开长安,任他天南海北也找不到。后来你阿公直接说我死了,倒也算帮了我一把,还好他没有继续纠缠。”   只要景宗有一点怀疑郑嫣的死,派人来郑家查证,他们就瞒不住了。   思及此,两人有些庆幸。   大概郑嫣对皇族男人的厌恶,就由此而来。   而先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后来对郑家与郑嘉禾的种种手段,更是证明郑嫣的这种厌恶没错。   郑嫣拉过郑嘉禾的手,轻叹道:“所以,我怎么都不想让你跟皇族的男人再有什么纠葛。”   母女二人在秋千上荡了一会儿,侍女很快来禀报说,正堂那边要开席了,于是便站起身往正堂去。   杨昪与郑源站在一处,微微侧首听郑源说话,他余光瞥见郑嘉禾与华阳县主一同走来,不禁转目一望,正看到郑嘉禾也注视着他,对他展颜一笑。   杨昪一顿,眸中亦含了一丝笑意。   这是家宴,除了郑家人、杨昪与郑家的几个亲信仆婢以外,没有其他人。杨昪是与郑嘉禾一同以小辈的身份来的,因此郑源坐在上首,他的左手边坐着郑嘉禾,右手边坐着郑嫣与郑卓夫妇,而杨昪就坐在郑嘉禾的旁边。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杨昪与郑嘉禾坐上回宫的马车,驶入皇城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之前觉得郑家人对他有些冷漠,是不是想多了。   毕竟他和郑嘉禾的关系也不算完全公开,私底下的流言也罢了,明面上还是要保持疏离。   杨昪敛目沉思,郑嘉禾躺在他的腿上,一指勾着他腰上的革带把玩,仰脸看着他:“满意了吗?”   杨昪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满意。”   “以后不许再胡乱猜疑我了,”郑嘉禾指上用力,把革带往外拉,直拉出可以塞进去三指的空隙再松开,听到革带在他腰部衣料上摩擦发出的声音,漫不经心道,“再这样我真恼了。”   杨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恼了要怎样?”   “要罚你。”她抬起一双含着水波的眼,似喜似怒地望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杨昪喉结滚动了一下。   罚他……   就算她没恼他,罚他的次数也不少。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哪次不是她先来勾他,让他难以自持,她却转过身,很快就睡着,留他一人望着黑暗中的屋顶发呆的?   她是如此恶劣,就喜欢看他情不自禁,而她置身事外。   杨昪用手托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的上半身抬高,俯身咬住她的唇角。   “那你来罚。”   郑嘉禾挑眉一笑,手臂上抬,勾住了他的脖颈。   夏日的衣衫单薄,而午后的天还是有些热,但尽管如此,杨昪也不想放开她。他能感觉到她清浅的呼吸,身上出了浅浅一层薄汗,额上的发紧贴着,但又是如此香甜,如此诱人。   郑嘉禾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口,稍推了推他,使两人的距离拉远,她轻喘着气说:“一会儿怎么下车?”   杨昪道:“让他们直接把车驾到后殿。”   语气霸道,无可置疑。   “……”郑嘉禾哑然失笑,伸手掐了他的胳膊一把。   马车停了,琉璃将蓬莱宫中的闲杂人等一律遣散,然后站在车旁等候。却等了好久,车门才从里面打开,她瞥见马车内太后娘娘发髻凌乱、唇角嫣红的模样,连忙垂下目光,接着就看见二人前后下了马车,手牵手大步往殿中去了。   刚一进房门,郑嘉禾就被杨昪揽住了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被他抵到了矮榻上,杨昪眼角泛红,凝望着她,俯身向她吻了下来。   殿中放置了冰盆,在它的一侧还有风轮,转动着源源不断往殿中送着凉风。   但郑嘉禾额上的汗不仅没消失,反而越来越多。   她能感觉到身上身躯的火热,和单薄的衣衫下,他对她强烈的渴望。   那叫嚣着的、疯狂的、无处释放。   杨昪看到她脖颈上为他绽放的红梅,眸色愈深,他哑声唤她:“阿禾……”   “嗯?”   “你就不想吗?”   他不明白。每次她都能把他惹得难耐非常,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情动。   郑嘉禾搂着他的脖子,轻轻地动了下身体。   更是换来杨昪的一声闷哼。   她这么喜欢他,怎么会不想呢?只是她更喜欢看到他为她疯狂,为她痴迷,任她为所欲为的模样。   郑嘉禾勾起唇角,眉目中尽是因情动而生的妩媚风情。   她仰起头,主动凑上去吻他,同时覆在他脊背上的手微微用力,让两人更紧密地贴在了一起。   “晚上来蓬莱殿,”她贴在他耳边说,“我不罚你了。”   杨昪脑子里轰地一声,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更热了。但他仍不甘心,咬住她颈间的肉轻轻研磨:“那现在呢?”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我就要去见户部的几个大臣了。”郑嘉禾笑得无辜,只眸中有些潋滟,“琉璃帮我梳妆也需要时间,只能等夜里。或者说,咱们在一刻钟的时间之内,速战速决?”   杨昪眸色蓦地一沉,咬着她的牙齿也瞬间用了力。   速战速决,她这是看不起谁?   郑嘉禾惊呼一声。   她伸手打他:“你这样我脖子上肯定要留牙印了,一会儿遮不住怎么办?”   杨昪才又用唇在她脖颈上的牙印处蹭了蹭,用以安抚。   “不用遮,”他说,“没红。”   半个时辰肯定能消掉。   郑嘉禾推了推他:“好了,我该梳妆了。”   “你不是说了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杨昪不想走,他耍无赖般蹭着她、抱着她,温存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   杨昪离开蓬莱殿,带着余和没走两步,碰上朱继成迎面走来,他步履匆匆,一看就是来找杨昪的。   杨昪顿住步子,问:“怎么了?”   “是边关传来的消息!”朱继成快速说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杨昪。   杨昪接过信封。   边关将领时不时就会寄信给他回来。这封却像是出了什么急事,要不然朱继成不至于直接入宫找他,直接在王府待着等他回去就行了。   朱继成左右望望,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是郭将军来信说,他们几个,似乎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杨昪眉头一皱,他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上的内容,道:“叫上刘希武,去王府说吧。”   朱继成应诺,然后一行人便向宫门处大步走去,走了一段路,杨昪习惯性摸向腰间,却触到了一手空。   ——那里挂着他的腰牌,可能是刚刚与郑嘉禾亲密的时候,落在蓬莱殿了。   “你先去王府,本王随后就到。”   朱继成应诺,杨昪又转身,往蓬莱殿去了。   ……   蓬莱殿内。   琉璃步入室内,看到郑嘉禾倚靠在榻上,走上来为她换衣梳妆。   郑嘉禾吩咐道:“夜里照样不要让外人靠近,秦王会过来。你找几个人,把后面的汤池收拾好……后面的不用我再说了吧?”   琉璃听懂了太后话里的意思,连忙点头:“奴婢知道了。”   蓬莱殿的汤池很大,平日里郑嘉禾沐浴,很少用这么大的池子,一直是让宫人们备木桶的。   这收拾汤池……怕是要与秦王一起用。   而后面会发生什么,琉璃自然明白。她有些感慨,太后娘娘与秦王殿下也处了这么久了,始终没有到最后那一步,今日只是回了郑家一趟,就让娘娘下定了决心。   她给郑嘉禾梳着头,小声道:“奴婢今日瞧见华阳县主,真觉得她跟从前一模一样。”   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那么的明媚好看,一点都不显老,甚至还更年轻了。   郑嘉禾莞尔:“阿娘在外面过得舒心,自然也显年轻。”   都说相由心生,心里畅快,面上精神就好。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是微微蹙眉:“我这几年呢?是不是老了?”   琉璃连忙道:“娘娘哪里的话,您如今是风华正茂。”   郑嘉禾轻摇了下头。   “你不必这么说,我自己的状态,我还是知道的。”   镜中的自己,虽然皮相上没什么老态,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她劳心劳力,算计太多,目中再也没有少女时期的那种灵动感。   但也没什么可惜的。   少女掌不了权,而她可以。   琉璃一边慢慢给郑嘉禾梳顺头发,一边听她说话。   “我阿娘年轻的时候,跟我从前是一样的。”郑嘉禾道,“天真,有点小聪明,不服输。我们甚至连遇到的男人都差不多,一样的无能、好色、卑劣。只是阿娘选择了远离这一切,去追逐她自己的梦,而我……”   琉璃接话问:“娘娘是怎样?”   镜中的人梳起高髻,看起来凛然不可冒犯。   郑嘉禾扬起微笑:“我选择掌控这一切。”   琉璃懵懂地看着郑嘉禾,想起曾经的关于先帝驾崩的传言,以及这两年来,掌权的太后娘娘身上发生的变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她还是有些不解:“那秦王呢?”   “他呀,”郑嘉禾懒洋洋地抬眸,“你看他那出身、经历,像是好掌控的么?”   秦王殿下出身高贵,景宗之子,天潢贵胄。在边关的三年,又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不仅追随者众,在百姓心中声望也是极高。   琉璃摇头:“不像。”   郑嘉禾看着头发已经梳好,便站起身,指尖点了点琉璃的额头:“所以呀,我本就没想与他处多长时间,图个新鲜罢了。”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打开。   其他宫人们早在郑嘉禾乘马车从郑家回来的时候就被遣散了,而能精准地进入她的寝殿、从后门处进出、常常不经通传就进来的人,全长安城都只有杨昪一个。   郑嘉禾脸色一变,转头望去,正看见杨昪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 第45章 可笑 她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   郑嘉禾走过去。   她迎着他泛着寒意的目光和阴沉的面色, 如常露出微笑:“不是说了晚上再过来吗?怎么又回来了?”   杨昪冷目睨她。   郑嘉禾伸手,轻轻地捏住他下垂的衣袖一角。   “既然又回来了,那不如先在这里等着, 我见完人,就回来找你。”   杨昪猛一甩袖, 衣料从她的指尖划过去,他转过身,抬步便走。   郑嘉禾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快速地跟上去,双手拽住了他的小臂。   他一定是听见了。   她不能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离开。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郑嘉禾望着他说, “你听我解释。”   杨昪微微侧目,余光瞥见她有些焦急的神情, 喉中终是发出一声轻嗤。   “琉璃是你的心腹宫女, 如果你和她在闲聊时,说得都不是真话,那你还有能相信的人么?”   杨昪伸出另一只手, 覆上她的手背, 然后迫她握住他小臂的指尖, 一一松开来去。   杨昪走出房门。   热浪迎面而来, 他微眯了眯眼,大步离开。   郑嘉禾站在原地, 良久,她才转过身, 看到琉璃惶恐地立在那里,低垂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郑嘉禾默了默, 道:“你出去吧,叫颜慧过来。”   琉璃屈膝应诺。   颜慧进门的时候,看到太后站在榻边,手里握着一个腰牌,她的指尖在腰牌上缓缓摩挲,目光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颜慧默默行礼:“太后。”   “去找人盯着秦王府,”郑嘉禾吩咐道,“一有异动,立即来报。”   颜慧一愣,应道:“是。”   郑嘉禾这才转出寝殿,往正殿去见人。   ……   杨昪回到王府,他的一些亲信、王府幕僚已经在正堂内等候了。   杨昪顿了一下,大步走到上首,撩袍落座。   他看一眼朱继成,朱继成便清了清嗓子,把事情说了一遍。   刘希武问:“抓住过那些人吗?”   朱继成摇了摇头:“郭将军说他们滑得很,不好抓。”   刘希武又道:“会不会是北戎的探子?”   “看着不像,”朱继成说,“以前就抓过不少北戎探子,无论是作风、行为轨迹,都跟这次不大像。”   “那……”   “是太后。”坐在上首的秦王突然开口。   众人一愣,转头朝秦王看去,只见秦王殿下面色平静,无波无澜,无比淡然地说出这句话。   刘希武、朱继成等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些犯嘀咕。   从前他们遇到什么事,往太后身上联想时,王爷都会直接否定。今日可不是他们主动说的,王爷居然就直接猜疑到了太后身上!   他们直觉应该是发生什么事了,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杨昪吩咐朱继成:“年初的时候,太后曾派过人去往凉州附近。你去信给老郭,让他顺着这个方向查。”   只是那时候,她是以寻找长宁公主的名义派人过去的。现在看来,那些人根本不止这一个目的。她用障眼法把他骗了。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提防他、利用他。   可他却对她毫无保留,还把驻地兵力分布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这倒也无所谓,边防时刻在换,现在的分布,早就与当时不一样了。   但他不知她在看着他对她死心塌地的信任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想一步一步蚕食他的势力,让他毫无抵抗之力,然后等他没用的时候,再一脚踹开吗?   简直可笑!   朱继成应是,又问:“那那些人……”   “暂时装作不知,可能的话,反监视回去。”杨昪淡淡道。   朱继成心头一凛,躬身应是。   杨昪抬目,扫一眼屋中的诸人,这些人,大部分是随他从边关回来的,还有些,是最近一年才跟着他的。他们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而他王府的卫队有八百人,算上分布在禁军六卫中的亲信,向他示好的将领,能够被他调动的兵马,也不会超过一万人。   ——他无意与郑嘉禾相争,因此算来算去,虽说他担了个摄政亲王的名头,在朝臣百姓中有些名望,但他在长安城的势力,少得可怜。   郑嘉禾忌惮他,是因为他留在边关的玄甲军。   他们勇猛善战,为大魏抵挡北戎人的铁骑刀枪,所过之处,敌军闻风丧胆、俯首臣服。一旦他在长安城出了什么事,郑嘉禾根本控制不住那些边军。   正因为这份忌惮,她才温柔地向他示好,迷惑他,让他放松警惕。   杨昪不知道,等他兵权尽失,威望散尽的时候,他们之间还会剩下什么?   幸好他发现了。   杨昪吩咐余和:“把我腰牌丢了的事,散布出去。然后再让人重新做一个,不能跟之前的一样。”   这样,留在蓬莱宫中的那块儿,就变成废铁了。   余和应诺。   杨昪沉默片刻,对屋中众人道:“今日就先议到这里,这些天多留意下|身边的动静,本王可能还会召集尔等。”   众人躬身道:“臣等遵命。”   余和送众人离开王府。   出门时,朱继成转目一扫,瞥见拐角处快速闪过一个人影,他眉目一凛,连忙疾奔过去,却扑了个空,什么都没看见。   朱继成折身回返。   他望了望秦王殿下有些捉摸不透的面色,拱手道:“王爷,臣发现这王府外面有人盯着。”   杨昪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一脸预料之中的神情:“本王知道。”   她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玄甲军都派人盯着,怎么会不让人看着近在眼前的他?   反正都撕破脸了,她没什么可隐藏可装的了。   朱继成心里一突,试探道:“可是太后娘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杨昪瞥他一眼,没有反驳。   “这两天找个机会,把你们家里的亲眷,能送的都送出长安。”他说。   ……   郑嘉禾见完大臣,回到寝殿,问颜慧:“秦王那边如何?”   颜慧道:“秦王殿下回府见了一些幕僚亲信,不知道谈了什么,大约有半个时辰左右。还有就是,派去的那个人……似乎被发现了。”   “这样啊,”郑嘉禾一手搭在桌案上,想了想,道,“去派辆马车,到秦王府,就说我请他来蓬莱殿赴约。”   颜慧应是。   夏日的傍晚,天光依然大亮。   郑嘉禾派去秦王府的人无功而返,灰头土脸地回蓬莱殿回话:“王爷说天晚了,他不方便来宫里,让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   郑嘉禾目色一沉。   过了片刻,她直接站起身:“走,去秦王府。”   郑嘉禾到了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余和迎出来,哭丧着脸道:“娘娘您可算来了。王爷从下午开始就一直饮酒,喝了好几坛了还不够,谁劝都不听,还把奴婢们都赶出来了!”   他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仍是对郑嘉禾没什么防备的样子,引着郑嘉禾往正院去。   郑嘉禾微微侧目,对颜慧使了个眼色,然后随着余和往前走去。   正院内一篇漆黑,没有仆婢,连灯都没点,郑嘉禾进屋的时候,只能借着月辉看见案几前模糊的人影,闻见满屋子的酒气。   “娘娘稍候,奴婢这就点灯。”余和手忙脚乱地摸索到一边,找出火折子,点燃一角的灯烛,屋子内才亮堂起来。   郑嘉禾得以看清,杨昪喝醉了趴在案上,头枕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搭在酒坛上,旁边是好几个空了的酒坛,有的都歪倒了,倾斜着躺在地面上,流出了一些残余的酒液。   余和道:“奴婢先告退了,娘娘您有什么事再叫奴。”   郑嘉禾轻呼一口气,点点头。   余和走出房门,看见院子里站满了太后娘娘带来的仆婢侍从,不禁有些愣住。他看见琉璃站在一边,凑过去问:“琉璃姐姐,太后娘娘这是要干什么啊?”   琉璃挺直脊背,道:“我们都是来服侍太后娘娘的。”   余和面容一皱,心道哪里是这么简单!不过他知道就行,不能多说,于是又站回去。   郑嘉禾走到杨昪的身边,缓缓地蹲了下来。   “维桢?”   她轻声唤他,伸出手试探着触碰他的侧脸。下一刻,她就被杨昪攥住了手腕。   郑嘉禾心头一跳,望向他的眼睛,正看到他目色幽深,朝她转了过来。   “你来做什么?”他冷淡地问她,声音中还带了一丝醉意。   郑嘉禾目中露了一丝笑意,道:“不是约好了今晚要去找我的吗?你不来,我只好主动来找你了。”   杨昪轻勾了勾唇角,眸中流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郑嘉禾顿了一下,道:“你听到的,不是真相。”   杨昪问:“那什么是真相?”   “我说的是我从前的打算,”郑嘉禾说,“你没听全。我以前,确实很防备你,也没有多喜欢你,不打算与你久处。但现在不一样了,你难道感受不出来,你对我来说有多特殊吗?”   杨昪松开她,摇了下头。他目中似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轻飘飘地在郑嘉禾的面上来回打量,看起来是醉得不清,脑子似乎都有些迟钝。   郑嘉禾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道:“我让你今晚去蓬莱殿,就是打算与你好好相处的。”   杨昪不吭声,他身体前倾,摇晃了一下,栽倒在郑嘉禾的肩膀上。   而郑嘉禾的手顺势滑下,轻抚着他的脊背。   “信我好不好?白天你还说过,不再猜疑我了呢。”   杨昪感受到她那个能杀人的镯子在他的背上滑动,金属质地,还有些硌人。   他抬目望向不远处跳跃的烛火,夏日的夜晚温暖又燥热,他眼底的凉意却再也化不开。   他根本没喝那么多酒。   她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果然又来哄骗他了。 第46章 结束 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杨昪趴在郑嘉禾的肩膀上, 许久没有说话。   郑嘉禾以为他是醉了要睡着了,于是轻声说:“不喝酒了,我扶你去榻上休息好不好?”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肩, 侧过头去看杨昪的神情,只看到他紧闭着眼, 面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眉目不再凌厉,下颔也不再紧绷。郑嘉禾心软了一瞬,两手扶上他的胳膊,微微用力, 从地上站了起来。   杨昪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郑嘉禾有些吃力地扶着他,踉踉跄跄走到内室。内室依然没有点灯, 黑漆漆的一片。   郑嘉禾转过屏风, 把他扶到榻上,还没来得及松手,整个人就被杨昪一股大力拽倒, 她仰躺在榻上, 紧接着杨昪就覆了上来, 他一手扣着她的手腕, 火热的吻落在她的唇角,颈间, 带来浓重的酒气。   郑嘉禾轻喘了口气。   其实她并不喜欢和醉酒的人做这种事。但她和杨昪有约在先,她又是主动来“赴约”的, 她想与他缓和关系。   于是郑嘉禾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脊背,主动吻上了他的下巴。   杨昪却突然停下了。   他松开她, 翻身坐到一边,冷声道:“你不是最讨厌酒气的么?”   结果她现在也学会了饮酒不说,连他身上这么重的酒味都能接受了。   郑嘉禾一愣,跟着坐起了身。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声音,他应该根本就没有醉得那么厉害。   “维桢,”郑嘉禾缓着声调,尽量好声好气与他说话,“我是来看望你的……”   “你违背自己的心意,来讨好我,哄骗我,你不累么?”杨昪睨着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打算什么时候与我结束?若不是我今日恰好听到,恐怕我还会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哪一日,迎来你的致命一击。”   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这一年多以来两人相处的所有美好,都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想与她携手白头,而她只不过是在算计他、提防他、利用他,随时会对他弃如敝履。   郑嘉禾深吸口气。   “不用等以后了,不如今日就结束。”杨昪淡淡道,“你回宫吧。”   郑嘉禾眼皮跳了跳。   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没什么好待下去的了。郑嘉禾下榻起身,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又折身回来,朝榻上砸过来什么东西,正砸到了杨昪的额头上,然后她一句话没说,离开了内室。   杨昪眉目不动,他摸到她扔过来的东西,放在手里摩挲片刻,瞬间明悟,这就是他今日落在蓬莱殿中的腰牌。   过了会儿,余和小心翼翼地抹黑进来,试探着唤了声:“王爷。”   杨昪问:“走了?”   余和应道:“走了。”   杨昪就又不吭声了。   余和悄悄地摸到一边,点亮灯烛,转过身时,看到自家王爷的脸,不免吓了一跳。   只见秦王殿下的额头上好大一块红痕,中间还破了皮,渗出红血丝,看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余和惶恐道:“王、王、王爷,奴婢这就去找药膏过来。”   杨昪面无表情:“不必,你出去吧。”   余和只得应是。   待房门关上,杨昪才低头望向手中的腰牌。   就算是来向他示好,她也带了那么多宫人,她还是防备着他。   而他说结束,她竟然真的就走了,如此果断,让他心中又是不甘。   结束?怎么可能?   他回长安的目的就是为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对她放手。   杨昪紧握着手中的腰牌,掌心在铁质的边缘用力,勒出了一道红痕。   ……   郑嘉禾醒来的时候,身边床榻是空的,她还稍微有些不习惯。   过完年以来,杨昪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来蓬莱殿找她,与她一起入睡。但现在,他不在了。   她很快想起昨夜在秦王府中发生的事,意识到他们这段难以启齿的关系已经结束。   她坐在榻上默了一会儿,在琉璃来唤她起身的时候,神色如常地下榻穿鞋,由宫人们服侍着洗漱、梳妆。   来到朝会上的时候,她目光随意往下一瞥,看见好几个大臣围在杨昪身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她出现,才纷纷转过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好。众人躬身作礼。   郑嘉禾这才看见,杨昪的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而他抬目,眸光与她交错片刻,又无比自然地移开,无波无澜,就仿佛他们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郑嘉禾眸光微闪,亦移开了目光。   下朝的时候,郑嘉禾经过杨昪与他身边的几位大臣,听见他们在问:“王爷这伤是怎么回事?”   杨昪道:“昨夜醉酒,与人起了争执,不小心伤到了。”   大臣们大惊失色:“您可是堂堂亲王殿下,何人如此大胆?可捉了移送京兆府审问!”   杨昪目光扫过从他们身侧走过的太后,眸光微垂:“不必,本王已经与她私了了。”   郑嘉禾逐渐走远了。   她昨夜被他驱赶,一时难堪,随手就把那腰牌朝他砸了过去。当时她就听到啪得一声,知道是砸到了他,但她不知道竟然砸到了额头,留下如此明显的伤痕。   不过没事了,反正他们已经“私了”了,此事将与她无关。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蒙川公主古丽尔前来求见。   她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个侍女,当初她与侍女走散,被拐卖到青楼,后来遇上郑嘉禾,是求了郑嘉禾帮她找到自己的侍女的。   如今她每天泡在藏有大量书卷的集贤殿,为大魏翻译来自周边各族的藏书。   古丽尔于语言上颇有天赋,不仅精通汉文,对西域、北戎各族语言都算略通,哪怕是从前没学过的文字,给她学上几日,她也能熟悉个大概,通读那种语言的文章了。   郑嘉禾对她还是很满意的,虽然蒙川王对自己的妹妹竟然愿意主动留到大魏一事非常不满,短短半年都试探着来信好几回了,想接古丽尔回去,但古丽尔就是不答应。   古丽尔示意身后的侍女捧上好几本书,献宝一般呈到郑嘉禾身前的案几上,扬了扬眉:“这是西域公主曼妮娜写的游记,分上中下三卷,我都翻译过来了。”   郑嘉禾有些意外,她随手拿过放在最上面的那本,翻了翻,端正漂亮的楷书便呈现在眼前。   大魏通往西域的路早都断了,很多年没有往来,这本游记,也就是上上个月的时候,郑嘉禾派去找长宁公主的那些人,往长安送消息时顺便送回来的书。   如果能知道这书上写的内容,倒也能对西域的情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总归没有坏处。   郑嘉禾本是试探着把这事交给古丽尔,没想到她居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之内就翻译出来了。   “非常好,”郑嘉禾伸手端起案几上的果盘,往古丽尔身前递了递,“来吃颗葡萄。”   古丽尔毫不客气,抱着果盘就不撒手了。她觉得长安真好,衣料舒服,漂亮,好吃的东西还多,人也热情,每次带着侍女出去逛街,都能买到好多精致的小玩意儿。   郑嘉禾让琉璃又上了许多点心,一股脑地塞给古丽尔吃。而她在一边翻看着游记,遇到有些地方迷惑的,还会问古丽尔。   古丽尔对游记上的内容早就滚瓜烂熟了。   她兴奋道:“这个西域公主可真厉害,从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卫队到处游玩,而且一直是隐姓埋名,不看她的游记,都不知道她还来过大魏!”   郑嘉禾一愣:“来过大魏?”   “是呀!”古丽尔吃了一手的汁,胡乱地在身上擦了一下,伸手去翻郑嘉禾手里的书,“在中卷,大概五六年前的时候吧,还在北戎与大魏的边界救了好几个人!”   郑嘉禾依言翻过去,她本是随意看的,翻了一会儿却猛然顿住。   依照这书上的描述,西域公主所救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远去北戎和亲,后不知所踪,流落在外多年的长宁公主。   ……   郑嘉禾暂时没有声张游记的事,而是往西域那边又多派了一个使臣队伍,带着大魏的公文与财帛,去求见西域公主。   她和杨昪的关系依然僵化着,在没有来找她的日子里,他开始广泛结交大臣,参加宴席,朝会上,也总有与她意见相悖的情况发生。   以前的时候,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他从来不会管她下达了什么指令的,而现在,他似乎是当真忘了“事事以她的意思为先”的承诺。又或者说,他仍然记得,但不想履行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后与秦王的关系开始不和,一时间朝堂上的气氛都敏感起来。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   已经被调任到中书省任职的宋婴跪坐在侧面的案几上,双手高举,将拟好的诏书呈给她。   郑嘉禾伸手接过。   这是对西北边关几位将领的调令。   起码目前三省都听命于她,诏书发下去,那些在西北掌兵的将领就不得不交出兵权,由她新指派过去的人顶上。   那些人可能不会乖乖听从,但如果有反抗,强制夺权、抓起来定罪就顺理成章了。   起码他们忠心的秦王还在长安,他们不可能不顾忌。   宋婴问:“娘娘,确定要下发吗?”   郑嘉禾握住诏书,正要点头,颜慧的声音焦急地在外面响起:“太后娘娘!兵部尚书求见!西北出事了!”   郑嘉禾一怔。   颜慧领着兵部的几位大臣入了殿中。   “刚刚传来的消息,一收到,臣等就赶紧来禀报太后了,”兵部尚书躬身行礼,双手递上去一封信,“北戎竟又犯我边境,实在可恨啊!”   郑嘉禾道:“你先把情况一一与我道来,颜慧,去请几位相公来蓬莱殿议事。”   颜慧应诺。   郑嘉禾一手握着信,另一手还拿着刚刚拟好的诏书。她走到宋婴身前的案几旁,将诏书丢在了上面。   “先收起来吧。”她看着宋婴说。 第47章 赴约 王爷又该心软了   这次出兵搅扰大魏边境的, 主要是北戎的乌兰族。原因是当初蒙川公主对乌兰王子下药一事。   原本因北戎、南蛮相隔太远,已经不了了之,但他们又得知了蒙川公主身在长安的消息, 认为是大魏有意包庇,因此又在边境挑起事端, 要向大魏讨个说法。   边关守将郭虔、邢烨等一边抵御乌兰人的骚扰,一边派了人往长安递送消息。   玄甲军训练有素,丝毫不惧,乌兰人也就在一开始突袭的时候沾了点光,后面气势就弱了下来。   兵部尚书对此赞不绝口:“不愧是赫赫有名的玄甲军, 秦王殿下带出来的人!果然勇猛善战, 让人敬服!”   坐在一侧的郑源抬首,看他一眼, 轻飘飘地捋了下胡子。   兵部尚书突然意识到什么, 连忙住口,小心去观察太后娘娘的面色,看见太后正垂目翻看着手里的奏折, 似乎是并没有把他的称赞放在心里, 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哎, 真是多嘴!谁不知道最近太后娘娘与秦王殿下关系紧张。这西北出了事, 秦王都没来议事,他怎么还提了呢?   过了会儿, 郑嘉禾合上奏折。   “需派一人出使北戎,与其谈判。”她说, “不过这谈判的内容,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郭、邢等将军在战场上的表现。”   目前看来,这个表现还是不错的。   郑嘉禾想起自己在接到军情之前, 差点下发出去的那份诏书。   罢了,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擅动边防守将,陷大魏安危于不顾。   哪怕是出于将领擅权的考虑,后期想要调整调动,她也该与懂兵事的将军商量才是。   可这泱泱大魏,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有着战神之名的秦王之外,竟再无其他可用的将才。   她……目前还不能动他。   郑嘉禾眸光微动,暂时不考虑这些以后的事,与几位大臣商议了一下派去出使北戎的人选,和一些具体要注意的细节。之后,又对边关守将们进行了一系列封赏,着薛荣挑一些宦官作为天子使臣,到边关宣旨。   ……   “王爷,”朱继成步入书房,躬身行礼道,“郭将军来信说,盯着他们的那些人似乎已经消失了。”   杨昪画画的笔尖一顿,嗯了声,把画中人的红唇勾勒完毕。   “兴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朱继成分析道,“太后不打算对郭将军他们出手了。”   杨昪把笔放下。   他当然懂。   乌兰族人又来挑衅是个意外,不过一开始被突袭的时候,是老郭等人故意露了破绽,引乌兰人又纠缠这么多时日的。   要不然一开始乌兰人就被玄甲军吓跑,哪里至于往长安送奏报,还让太后知晓?   倒也不算吃亏,老郭他们还抢了乌兰人好多战马,这下乌兰损失惨重,短时间内应该都会有所忌惮了。   郑嘉禾的选择,还算意料之中。   她不是那等祸国乱政的人。   朱继成犹豫了一会儿,眼角余光迅速地扫一眼画上端庄优雅的太后娘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说:“王爷,要不咱们回边关去?”   整日里画画画,画什么呀!一个女人罢了,虽说这女人身份有些特殊,但要是真那么想要,直接带着大军打回来不就行了吗?至于这样纠结痛苦?   杨昪撩起眼帘,转目睨他一眼。   朱继成道:“太后娘娘肯定不会同意的,不过以王爷您的身份地位,臣等悄悄部署,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长安,还是可行的。”   只要回到西北,那就是他们的地盘了。到时候二十万大军护卫在侧,皆听王爷一人号令,那还不是指哪儿打哪儿,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莫说是一个女人,就是那天下至尊之位,他们都能为王爷收入囊中!   ……   古丽尔听说这次边境骚乱与她有关,来蓬莱殿找郑嘉禾。   她在侧案边上跪坐下来,非常无语:“就是一点不光彩的小手段,我以为早就过去了呢,堂堂乌兰王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郑嘉禾翻阅着手里的书卷,神色自然道:“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试探大魏罢了。”   秦王不在边关,他们想试试其他守将的实力。   结果发现大魏依然不好惹,后续所谓的谈判,就是做做样子。   真可惜由于地形、天气等原因,大魏不能将他们彻底消灭。   古丽尔露出了非常鄙视的表情,过了会儿,她又道:“刚刚我在入宫的时候,碰见秦王殿下了。”   郑嘉禾指尖一顿,没有答话。   古丽尔转转眼珠,问:“太后娘娘,如今您和秦王还处着吗?”   她向来如此大胆直白。   郑嘉禾与她聊的次数多了,也就不避讳了。无所谓道:“没有了。”   古丽尔点点头:“怪不得我听见秦王殿下跟身边人商量说要回边关去呢。”   郑嘉禾眉头一皱:“什么?”   ……   这个时候的杨昪要回边关,无异于放虎归山,郑嘉禾不可能同意让他走。   她一面让人盯紧了王府的动静,一面在朝会时暗暗观察他的面色,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也没有提出要去西北。   不光明正大地提出……那就是要筹谋暗中离开长安北上了?   他想干什么?   郑嘉禾一连提防了好几日,终于在生辰当夜,宫里举办的晚宴结束后,离开宴席时,被杨昪叫住了。   “太后。”   郑嘉禾步子一顿,转过身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这般声音唤她了。   只见杨昪向她走来,在距离她身前一臂的距离站定,向她发出了邀请:“明日午时,能请你过府做客吗?”   郑嘉禾愣住了。   他们的生辰挨在一处,明日是他的生辰。   也正是去年的今夜,他将她迷晕掳到王府。   杨昪望着她,面色平静地解释:“臣打算离开长安了,想最后留点回忆。”   郑嘉禾问:“你要去哪儿?”   杨昪道:“但凭太后吩咐。”   郑嘉禾瞳孔一缩。   这跟她听说的不一样。难道古丽尔听错了,他只是打算离开长安,并不是一定要回西北?   如果说回西北就是放虎归山,那他去其他的地方,无异于自断羽翼,不仅远离了长安城这座政治中心,连势力所在西北边关都放弃了。   老实说,这与他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为作风并不符合,郑嘉禾保持怀疑态度。   杨昪并不急着要她答应,他眼睫微垂,说:“太后若要赴约,直接来王府便可。”   他后退一步,拱了拱手:“臣告退。”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   自从上次在秦王府不欢而散,两人的关系结束之后,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过什么除政事以外的交流了。   哪怕是政事上的交流,也是少之又少,多数情况,还都是他与她意见不合,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会反驳她的某些话,而她通常不服,会再次回怼。   现在他约她明日赴约,是什么意思?   单纯地想要让她陪他过生辰?   可是当初是他主动说要与她结束的,怎么回事,又后悔了吗?   还是有诈?   郑嘉禾翻来覆去,失眠到了下半夜,方沉沉睡去。   第二日刚好休沐。   秦王府中。   余和小心翼翼地陪在一侧,额头上渐渐渗出了一丝汗。   桌上的菜都热过一遍又一遍了,离约好的午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太后娘娘还是没有前来赴约的意思。   余和试探着道:“王爷,要不不等了吧……”   杨昪一手叩在桌案上,屈指轻敲:“再等一刻钟。”   正堂的房门大开着,杨昪望向前方,就能看见院子里阴暗的天色。   今日天阴,怕是要下雨了。   院子里,朱继成站在廊下,脊背靠着柱子,跟身边的刘希武唠嗑:“你说,太后会来吗?”   刘希武翻了个白眼,嘀咕道:“那妖妇根本就没把咱们王爷放在眼里,也就王爷一厢情愿,还觉得她会看在以前关系的面子上,来陪王爷过生辰。”   朱继成面色深沉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刘希武道:“我才不希望她来!她要是来了,王爷又该心软了,那咱们安排好的计划,就要取消了。”   身为大魏将领,跟随秦王在边关奋战多年,想要的自然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要是不小心运气好跟对主子,得了个从龙之功,更是福及子孙的大好事!他们怎么会不想要这功劳?   朱继成连忙朝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别瞎说。   这种事,成了自然好,但若败了,那就是要掉脑袋的事,别说什么光耀门楣了,就是家里的亲眷都能牵连完,哪儿还有子孙后代给你的坟你的牌位上香?   ……   郑嘉禾的马车驶出皇城,被人拦住了。   拦车的人是一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妇人,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跪地磕头,向护卫马车的统领说了什么。   随后,那统领就面色一变,疾步走到郑嘉禾身旁,在她耳边道:“她自称是武卫中郎将刘希武的夫人吴氏,她说她要告密,秦王殿下意图谋反。” 第48章 疯了 这次,我想由我来主导。   吴氏上前, 对郑嘉禾禀道:“这月初八,夫君对臣妇说,要让臣妇带着母亲离开长安, 到隔壁的函县去,臣妇觉得奇怪, 因母亲病重,不易长途跋涉,为何要离开长安?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曾经在秦王麾下的朱继成朱将军也有类似的情况,并且他的妻女早就被送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外祖家了。”   吴氏稍稍抬目, 续道:“臣妇顿时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 于是多留意了几分,才发现夫君与秦王有些别的筹谋。今日王府设宴邀请娘娘, 不过是一出鸿门宴, 实际上秦王的卫士、亲信早就在暗中埋伏,只等娘娘入瓮。娘娘,您千万不能上当。”   郑嘉禾一手扶在小案上, 目光越过吴氏, 望向隔了两条街的秦王府。   吴氏见她似有迟疑, 补充道:“娘娘若是不信, 可派人去禁军中探查一下朱将军与臣妇夫君现在何处。”   郑嘉禾微点了下头,侧目示意随行的严统领, 严统领会意,朝她拱了拱手, 领命离去。   郑嘉禾看向吴氏:“为什么来告密?”   吴氏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臣妇知道这是大罪,并不想被牵连失了性命,还望太后娘娘看在臣妇主动揭发的份上, 饶了臣妇及夫君一命。”   吴氏俯身叩首。   郑嘉禾不置可否,她吩咐随行的人把吴氏带下去。颜慧问:“娘娘,还去秦王府吗?”   “去。”   郑嘉禾目光转向前方,眼底一片沉静。   ……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   余和瞄一眼自家王爷阴沉到极点的面色,顿时惶恐万分。   杨昪淡声道:“把席面撤了吧。”   余和只得硬着头皮称是,他微微侧身,示意屋中站着的小厮都上前干活,正要动作,突然听得院外传来声音:“王爷!太后娘娘来了!”   余和等众人一愣,下意识去看秦王的神情,就看到秦王骤然抬头望向门外,那漆黑如墨的眼底瞬间有了一丝波动。   余和立即心领神会,对着小厮们摆了摆手,带着他们出了房门。   杨昪攥紧拳头。   太后娘娘驾临秦王府,排场很大,光是禁卫们就围着秦王府绕了一圈,更不用说那些跟着太后进入府中,来到秦王所在正院的亲卫们。   余和看到这么大阵仗,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迎上前去,躬身作礼:“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郑嘉禾微点了下头,越过他,直接进入正堂。   余和立在廊下,看着院子内站满的侍卫、仆婢,又开始发愁。带这么多人,像是为了好好给王爷过生辰的吗?王爷肯定要生气了。   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   杨昪看着郑嘉禾踏入房门,她身后的侍女随之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随着惊雷而来的瓢泼大雨声。   “我来的路上碰见了点事,因此来迟了。”郑嘉禾温声说。   她径直走到杨昪身侧的位置落座,扫一眼案上的食物,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请她来的时候,说他打算离开长安。   杨昪转目看她:“你希望什么时候?”   郑嘉禾道:“我希望你别走,留在长安。”   她转过头,与他对视,片刻后,她笑了一下,拿起筷子,说:“先用膳吧。”   二人这顿饭吃得很是安静,谁都没说话,只偶尔有碗筷相触的轻微声响,但谁的心里都不平静,他们坐在同一张案边,吃同一个盘子里的食物,而心思各异,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杨昪先放下筷子,他拿起放在案边的手巾,轻擦了一下唇角,而后等着郑嘉禾吃完。   这时,房门处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太后。”是颜慧的声音。   郑嘉禾愣了一下,似是想起来什么,对杨昪道:“阿慧来给我送药,太医叮嘱,一日三次要定时喝的,我可以让她进来吗?”   杨昪默然片刻,轻嗯一声。   郑嘉禾便对他扬起笑脸,高声应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房门从外面打开,颜慧端着一个木制的托盘,微微躬身,步入房中,走到郑嘉禾身边。   她先把托盘放到案上,拿出上面的汤匙,在药碗里轻轻搅拌。   郑嘉禾盯着她的动作。   一圈,两圈,三圈。   看来这王府中确有埋伏。   颜慧停住,端起药碗,转过身递给郑嘉禾,郑嘉禾一饮而尽。   待颜慧躬身退下,杨昪才看向正拿着帕子轻沾嘴角的郑嘉禾。顿了顿,他问:“你喝的什么药?”   郑嘉禾道:“太医说我最近心中郁结,体质虚弱,让我补补气血。”   杨昪眸光微动:“心中郁结?”   郑嘉禾淡声反问:“你不该最清楚吗?”   这段时日以来,他与她作对的时候还少?她是身疲,心也疲。   杨昪一时不言。   他想不通,她那么没心没肺的人,也会因为他心中郁结?他以为这世上除了权势再没什么可以打动她了。   杨昪端起杯盏,轻抿一口凉茶。   “你究竟想做什么?”郑嘉禾盯着他问,“你说过你无意于权势,那你难道就只是为了跟我做对吗?”   杨昪说:“我只是在做我该做之事。”   他有摄政之权,朝中诸事,皆有权过问,只取决于他想不想,她让不让,而她不让的情况下,他能不能越过她。   “……”郑嘉禾一手撑住案边,身体前倾:“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和谐相处不好吗?难道你就想让朝臣看我们相争,手下因我们而互相敌视?”   甚至斗争残杀,流血牺牲?   将士的血不应该流在这种地方,只能流在边疆,流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   “阿禾,”杨昪出声唤她,语声无波,“你要明白,是谁先打破这一点的。”   防备、利用他的人是她,派人去边关打探他手下消息的人是她,想调动边防,以遏制他势力的人还是她。   郑嘉禾闭了闭眼。   “往玄甲军派人一事,是我错了。”   她知道,如果他心中已经起了警觉,那她所做的事,大概率会被他发现。   “我已经及时收手了。”郑嘉禾望着他说,“我不该怀疑你、怀疑玄甲军将领的忠心……以后我也不会再这样了,维桢,我们还能回到之前那样吗?”   阴雨天昏暗的室内,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她语调轻缓而坚定,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心。   杨昪眸光晦暗。   她说了这些,全是出于权势、朝政的考虑,而没有丝毫提及与他之间那些隐秘的私事。   “回到之前那样?”杨昪的声音有些玩味,“继续被你哄骗、利用、控制,阿禾,你说了那么多,以为我生气的就只是这些吗?!”   他语调骤然沉了下去,望着她的眸色愈发幽深。   “你在玩弄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感情。”   他冷着声音,面色僵硬到了极点。   郑嘉禾看他突然变脸,一时心头一跳。放在腿上的右手指尖忍不住微微蜷缩,轻轻地触上了左手腕上的那个镯子。   “我没有。”郑嘉禾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微微靠近他,目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说不上是懊恼还是什么:“我愿意和你一直继续下去,不是假装,不是讨好,不是哄骗。我将付出真心与你相处,我希望你别走,留在长安,一生都与我一起。”   这是她经过思考后得出的真心话。   昨日他向她发出邀约之后,她想了一夜,又想了半个白天。   她不想让他走。   不管他是回西北筹谋大业,还是愿意去别的地方远离权势漩涡,她都不想让他离开。   他是她最喜欢的人。   这么多年,从少女时期到如今,再没什么男人让她这么心动过了。   但杨昪显然不信。   他说:“难道不是怕我不在你眼皮子底下,偷偷逃回西北,更加无法掌控?”   她仍然在哄骗他,她暂时还不能动摇他的兵权,只能用缓兵之计稳住他。   郑嘉禾眼睫微颤,重复了刚刚的话:“我没有。”   杨昪突然抓住了她的左手臂,举高,让她看清她腕上的镯子:“那这是什么?”   郑嘉禾一愣。   “恐怕在一开始,你所谓防身的武器,就是用来防我的吧。”杨昪黑眸看她,手掌渐渐用力,“就在刚刚,你一直在摸着它,你想用它杀人。”   杀谁?自然是现在正与她独处的他。   杨昪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伸出另一只手,在她镯子上的机关上转动了一下,然后又拨动两次。   接着,他握着她的手腕,在郑嘉禾惊恐的目光中,将那泛着光泽的毒针抵在了自己的颈侧。   “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就与我成婚。”杨昪盯着她,面上渐渐露出有些疯狂的神情,“我不要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我要让世人都承认我们是夫妻,再不能被你说舍就舍,随时丢弃。如果你不愿意,你就杀了我。”   郑嘉禾心头一跳:“你疯了!”   她拼命把手往回缩,却被杨昪牢牢攥住,甚至还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   郑嘉禾颤着声音:“以你我的身份,如何能够成婚!哪个大臣会同意?!”   杨昪不为所动,他甚至还笑了。   “太后的确不能下嫁亲王,但你可以效仿羊氏,做两朝皇后。”   晋惠帝皇后羊氏,国破后又嫁了汉赵皇帝刘曜。   杨昪见她不杀他,目光微垂,又拨动她镯上的暗扣,把针收了回去。   ——他只给她刚刚那一次机会。   然后他拽着她的手腕,把镯子从她手上脱了下来,放到了案上。   杨昪抱住她,下巴轻轻地抵上她的额头。   “你知道我在这府中设了埋伏吧,其实如果你不来,我今夜就要离开长安,去往西北。但我不想动用那些人,与你带来的亲卫相互厮杀,多难看?你也不想的吧。你说得对,他们对大魏忠心,我们不该让他们的血流在这繁华太平的长安。   “所以,我们的事,就我们两个解决。你知道我无意于政事,待我们成婚之后,你依然可以把控朝堂,你甚至可以架空我,让我做一个傀儡。我要的,只是有你做妻子而已。   “阿禾,这次,我想由我来主导。”   他语调轻飘飘的,仿佛在说着最为寻常不过的话。听在郑嘉禾耳朵里,却让她身体颤抖起来。   他的行为与逼宫何异?   难道他说的这么简单,就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架空一个成年皇帝?谈何容易!更何况,难道真有一辈子不变的真心?她若许他主动权,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先帝与她成婚时,也曾许诺待她唯一,可后来呢?   那被关在椒房殿中,暗无天日,生死系于他人之手,随时可能会丢弃性命的经历,她再也不想承受。   她想永远做掌控者,而不是帝后之尊、君臣之别中的那个臣。   郑嘉禾猛然推开他,扬起手臂,给了他一巴掌。 第49章 处置 ……杀。   啪得一声。   杨昪被她打得偏过头去。   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是被她给打了。   郑嘉禾趁着杨昪愣神的功夫, 猛然起身后退一步,低头望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被动地承受任何事。”   如果他要她被动,那就丢掉他。   郑嘉禾转身向门口走去。   没走几步,手腕又被他拉住了。   郑嘉禾头都没回:“放开。”   杨昪努力均匀着呼吸:“阿禾……”   “我让你放开!”   郑嘉禾大喝一声。   语气中,是杨昪从未听过的恼怒、生气, 却似乎又不单单如此。他看到她的肩膀轻轻颤抖, 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像是恐惧、失望, 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杨昪发昏的脑子骤然就清醒了。   一时间, 他不敢再刺激她,只得缓慢地张开五指。   松开手的那一瞬间,郑嘉禾的广袖从他的掌心划过, 房门打开, 郑嘉禾大步而出。   外面仍下着暴雨, 郑嘉禾停都没停, 直接闯入了灰蒙蒙的雨幕中,幸得颜慧迅速反应过来, 撑起一把伞跟了上去。   其他太后带来的亲卫、仆婢们也连忙跟在后面。   埋伏在暗处的刘希武看见这阵仗,愣了愣, 问朱继成:“这怎么回事?要动手吗?”   朱继成皱眉:“没有收到信号,先等着!”   刘希武只得撇撇嘴角,继续眯起眼盯着。   杨昪紧随郑嘉禾一行身后, 踏入雨中,他跟着她出了正院,走过长廊,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了王府,杨昪再想跟上时,却被郑嘉禾带来的严统领拦住了。   “王爷留步,太后娘娘有令,命臣等护卫左右,若无要事,王爷还是不要踏出王府。”严统领声音洪亮,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铁质的铠甲上,又溅在杨昪身上。   杨昪浑身已经湿透了。他看着这个把他拦住的人,心中明白,他的王府,现在被郑嘉禾看管起来了,而他也被软禁。   杨昪想起郑嘉禾走时的神态,顿了一顿:“她还说什么了?”   严统领道:“未曾。”   余和终于跟上杨昪的脚步,撑着伞站到了杨昪的侧后方,小声道:“王爷……”   杨昪没理他,而是上下打量着严统领,问:“你跟着太后多久了?”   严统领道:“四年有余。”   杨昪算了下时间,心中一动:“那就是先帝刚刚登基的时候。”   严统领:“正是。”   杨昪背过一只手,问:“那你一定知道,在先帝驾崩之前,太后在宫中的经历了。”   严统领诧异抬眸,看了杨昪一眼,紧接着,他又垂下头:“太后之事不可妄议,请恕臣无可奉告。”   杨昪抿住唇角,眸色渐深。   ……   郑嘉禾坐上马车,在颜慧的服侍下换了一套车里的备用衣裳。颜慧用干巾轻轻地包裹着郑嘉禾的发髻,一边为她擦拭上面的水气,一边问:“娘娘可是与秦王殿下聊得不太愉快?”   郑嘉禾盯着马车内一角,没有答话。   何止是不太愉快,简直是把他们日后可能有的所有情份都断送了。   从她打出那一巴掌的时刻起,他们之间彻底结束。   “再加派些人手去秦王府,”郑嘉禾说,“秦王身边亦有许多护卫……千万不能让他逃了。”   颜慧应是,她打开车门,探身出去,叫人来吩咐了什么,过了会儿又回到马车内,试探着问郑嘉禾:“娘娘打算如何处置秦王殿下?”   郑嘉禾闭上眼睛。   良久,她说:“再想一想。”   ……   杨昪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转出内室,看到坐在一侧的亲信将领几人。   刘希武早已等不及了,他站起身,不解地问道:“王爷,之前为什么不让我们动手?只要您吩咐,我们冲上去,未必打不过太后那些人,只要拿到太后,还怕他们不乖乖就范?”   朱继成连忙重重咳嗽了一下。他想提醒同僚,太后明明是孤身一人从正堂中走出来的,王爷若想拿她,哪还用得着他们动手?王爷是主动放太后离开的。   刘希武疑惑地回过头,看到朱继成对他挤眉弄眼。他想了想,猛地一拍脑门,明白了朱继成的暗示。   可这……更荒唐啊!   刘希武捂住胸口,只觉得心口疼得慌,王爷果然又心软了!这可怎么是好,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在边关以一当十的精锐,比太后的那群亲卫强多了,若放手一博,未必不能成功,可王爷这一心软,直接把原本有的胜算给弄没了!   现在王府都被那群禁卫军包围着,他们这些人,岂不是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朱继成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出声问道:“王爷,这外面的禁卫……”   有人起身,拱手道:“臣愿护卫王爷左右,杀出一条血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昪眉头一皱:“放肆。”   那人连忙躬身。   杨昪默了默,眼风扫过这屋中所有的将领,道:“你们未曾与严统领交手,罪名不会成立,太后亦不会伤及尔等性命,可以安心。”   刘希武忍不住问:“那王爷呢?”   杨昪眼眸微垂,指尖摩挲了一下手中镯子上的金质花纹,那是他从郑嘉禾腕上取下来的。   其实当时,他更多的是害怕郑嘉禾一时冲动,用它伤到她自己。   杨昪淡声:“不必忧心本王。”   她想怎么对他都可以。   比起这个,他更关心,她为什么会表现出那么强烈的反应。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被动地承受任何事。   再。   之前的事是什么?是指被景宗皇帝赐婚,不得不嫁给皇兄吗?   不会这么简单。   他清晰地记得她的颤抖,她的恐惧,她的绝望。   在他未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三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可他现在被关在了王府,连找谁打听都不知道了。   杨昪一手支着额头,陷入沉思。   ……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只觉得疲惫万分,她暂时什么都不想处理,什么都不想管,只想休息。   等她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都入夜了。   郑嘉禾觉得头很昏沉,琉璃掀开帐帘,触上郑嘉禾的手臂,惊呼一声:“娘娘,您身上好烫呀!”   郑嘉禾愣了一下,有些恍惚地想,大概她最近劳心劳力,今日又淋了那么大的雨,还是淋生病了吧。   琉璃道:“奴婢这就让人去请王太医过来。”   郑嘉禾坐起身,一手扶着眉心,轻轻地揉了揉:“去吧。”   颜慧步入殿中,她道:“娘娘,下午有好几位大人来过,都被奴婢说您身体不适,给挡了回去。”   郑嘉禾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嗯一声。   “不过……”颜慧又道,“宋大人还在侧殿等您。”   郑嘉禾一怔。她原本不想见的,但她又想起自己派人把秦王府包围起来的事,默了默道:“请他进来吧。”   颜慧应诺。   宋婴走了进来。他觑一眼靠在榻上,面色苍白的太后娘娘,躬身行礼:“娘娘身体如何了?”   郑嘉禾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宋婴只得应诺,他道:“臣听闻秦王殿下涉嫌谋反,娘娘已经让严统领带人包围了秦王府。”   郑嘉禾眉心一凝:“谋反?你从哪里听说?”   消息都是捂着的,没有她的吩咐,下面的人没有胆子走漏风声。   宋婴抬目,不卑不亢道:“若非谋反,何须这么大的阵仗?娘娘,这不过是臣的猜测,如臣一样有这般猜测的人,不止臣一个。下午时,臣还亲眼看见几位相公来求见娘娘,被颜女官挡住之后,也有类似的议论。”   郑嘉禾一时不言。   宋婴续道:“娘娘,若秦王已萌生反意,就留不得了。”   郑嘉禾:“你的意思是?”   “……杀。”   郑嘉禾看向宋婴。   正这时,琉璃带着王太医步入殿中,唤道:“太后娘娘。”   郑嘉禾收回目光,嗯了声,示意他们近前。   王太医把手搭在郑嘉禾的腕上,诊了一会儿。她就是因为淋雨,再加上这段时间心中郁结,所以才染了风寒。   等王太医诊断完,退下去煮药的时候,宋婴才又把目光投向太后。   “更轻一点的处置呢?”郑嘉禾问。   “贬为庶人,流放偏远之地。”   “还有呢?”   宋婴默了一下,问:“娘娘,您是不是舍不得?”   郑嘉禾神色冷淡下来。因着发热的作用,她的目光还稍微有些迷离。   宋婴道:“秦王殿下的确战功累累,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娘娘若是担心除秦王外无人可用,不如开武举,选将官,多加培养,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效。” 第50章 三年 到底经历了什么   国子监。   今日是新招生员入学的日子, 邵煜背着行囊,到门旁的小吏处出示了一下身份和录取证明,核查过后方入了院子。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堵隔墙, 墙上彩绘了一幅山水图,是前朝书画大家宋老先生的手笔。   邵煜一边低着头, 把东西塞回袖口,整理了一下衣裳,一边走路,转过那堵隔墙时,一不小心就跟迎面来的人撞上了。   “哎哟!”来人惊呼一声, 手里抱着的东西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邵煜连忙道歉, 蹲下身去帮忙捡起地上的书卷,起身要递给那人时, 视线不经意扫过上面的署名, 愣了一下。   王桓……   有点耳熟。   “怎么走路的!这么冒失!”王桓看着他,皱了皱眉,“新来的生员是吧?还不快去后面报道。”   邵煜只得连连应是。他背好包袱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 又被王桓叫住。   “欸!”王桓指了指另一边, “那边才是太学, 你走错了。”   邵煜顿住步子,脸颊有些涨红, 他说:“我就是要去国子学……”   王桓愣住。   按大魏制,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和太学两大类, 前者只招收五品以上官员人家的子弟,后者才招收些小官之子,或者开放考试, 从平民百姓中选拔出一些有才华者。   今日入学的生员正是前段时间通过考试进来的,就算成绩再优异,也不能去国子学啊!   王桓看着邵煜匆匆走远,非常不解。   但他不知道,这次考试的试卷被国子监几位比较有分量的国子博士看了,其中就包括曾经为长宁公主授课的钟老和从宰相位置上退下来的曹老。他们看中了邵煜的才学,破例把他安排到国子学了。   国子学的生徒,能一人住一间屋子。邵煜把自己的行李规整好,外面正巧来了人。   “邵煜是吧?曹先生叫你。”   邵煜连忙出门,跟着来人去寻曹公。   过去的路上,邵煜想起先生郑嫣教给自己的话。   她说,曹公在国子监地位极高,若能获得他的青睐,于自己有利无害。钟先生会帮他说动曹公,破格让他到国子学。之后的事,就要看他自己了。   但在取得曹公的看重和信任之前,他不能透露丝毫自己与郑家的关系。   邵煜定了定神,抬步踏入房门。   一个身材高挑,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正站在屋中,低首听曹公训话。   见邵煜进来,曹应灿看他一眼,道:“早就让人去找过你,没见到人。怎么现在才来报道?”   邵煜来得是有些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道:“学生在来的路上碰见了一队禁卫军,为了避让,才迟了一点。”   曹应灿随口问:“那些禁卫军做什么的?”   邵煜道:“是去秦王府换班的。”   曹应灿一愣,随即眼眸微眯:“秦王?发生了什么事?”   他整日泡在国子监研究经史学问,对外界消息都不太敏感了。   邵煜踌躇了一下,说:“学生也不太清楚,只听到传言说,是秦王殿下涉嫌谋反。”   曹应灿神色凝重起来。不过他缓了一会儿,就恢复面色,指着身旁的少年介绍道:“这是张羡之,一会儿,让他带你去熟悉学舍。张羡之,这是邵煜,我新收的学生。”   两人连忙互相见礼。   邵煜听到张羡之的名字,又是了然。   郑嫣曾与他说:“国子学中有个叫张羡之的人,是从前张相公的孙子,张相公蒙冤被贬后,在蜀地故去,后来,太后为张相公平反,并把这张羡之接回长安,送进国子监读书,如今是曹公的得意门生。不出意外的话,你与他将参加同一场春闱。”   邵煜与张羡之并肩站定,听着曹应灿对他们的叮嘱。以前曹应灿当侍中的时候,那脾气是有点倔的,可能是因为现在沉浸下来教书,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让人生气了,脾气竟也温和不少。   两人对他的话一一应下,说得差不多了,便躬身告退。   张羡之带着邵煜先去他们平日里读书的地方逛了逛,迎面又碰上王桓。   王桓看见邵煜竟跟在张羡之身侧,不禁瞳孔一缩,看着他们的神情都变了。   这个新来的竟然与张羡之一起!   张羡之所在的学舍,那是国子学中最好的!哪怕王桓都是太后的亲弟弟了,他爹也为他上下打点,贿赂了许多人,才勉强把他塞进国子学最差等的学舍。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个通过平民考试考进来的冒失小子,竟然能和张羡之做同窗。   张羡之笑着朝王桓拱了拱手,王桓连忙还礼,邵煜也跟着躬身。   待他们擦肩而过,走出一段路,张羡之才与邵煜说:“刚刚那个人叫王桓,是太后的亲弟弟,你没事不要招惹他。”   邵煜一愣:“太后的亲弟弟?”   这个郑嫣倒是没跟他交代过,估计她也不知道吧。   张羡之点了点头:“不过听说在太后跟前也不怎么得脸。他能来,好像还是他父亲找了人送进来的。总之,不要过多来往就是。”   邵煜应下了。   ……   郑嘉禾让兵部草拟了一份武举的方案给她,正与宋婴细看。   看了一会儿,宋婴摇头道:“娘娘,臣以为,武举选拔将官,兵法谋略才是主要的,好的武艺身手则是锦上添花,就算差点也没关系。”   而兵部呈上来的这一份方案,多为仿照前朝所做,主考骑射、体力、武艺,这样的人朝廷自然也需要,但不一定就是一个好的将军。   郑嘉禾嗯了声,点头:“是这样。”   秦王之所以成为战神,武艺强悍,能独闯敌营毫发无伤,并取得北戎可汗的项上人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他屡战屡胜,创造出玄甲军神话之名,与他幼时书读得好,看了不少兵书有很大关系。   郑嘉禾让宋婴记下几个要点,交给兵部,让他们重新修改武举方案。   宋婴回到案边跪坐。   郑嘉禾默了一会儿,说:“宋卿,拟旨吧。”   宋婴一愣,颔首应是,在案上摊开一卷空白圣旨,笔尖沾满了墨汁,左手扶着右手衣袖,提笔,等郑嘉禾吩咐。   距离秦王被软禁到王府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郑嘉禾目光望向前方,神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对秦王的处置。   秦王涉嫌谋反,幸及时收手,未酿成大错,因此从轻发落,收回摄政大权,去护国大将军名号,贬为庶人,仍幽禁王府,无旨不得出。   牵连到的将军、卫士,一并降职处理。   郑嘉禾问:“你觉得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历来谋逆大罪,砍头、流放都是轻的,更多的是株连一大片,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宋婴道:“娘娘这般处理,自有您的道理。”   郑嘉禾看着他,目色有些探究。   从当初曹应灿指责她弑君,到如今秦王谋逆,宋婴倒是一直忠心,跟在她身边出谋划策,听她的吩咐做任何事。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听从她的吩咐。   倒是个忠心可靠之人。   宋婴斟酌着词句,刚写两句,颜慧进殿禀道:“娘娘,曹大人求见。”   郑嘉禾一愣:“曹大人?”   颜慧道:“是国子博士曹应灿。”   郑嘉禾眉心微动。自从曹应灿被贬之后,两人几乎再没见过,曹应灿有自知之明,不会在她面前再招她烦,两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回到从前位置上的一天,因此只做好自己的国子博士,专心研究经史文章,教书育人。   如今他来求见,是为什么?   郑嘉禾看一眼宋婴,吩咐道:“把他请到侧殿。”   然后对宋婴说:“你先在这里拟旨,我一会儿回来。”   宋婴应诺。   郑嘉禾起身去了侧殿。   曹应灿一身官服,步履稳健地走入殿中,向郑嘉禾躬身作礼:“老臣参见太后娘娘。”   郑嘉禾在主位上坐下,唇边蕴了一丝得体的微笑:“曹公,好久不见了。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曹应灿道:“指教谈不上,只是老臣斗胆,想问问娘娘,关于秦王被软禁一事。”   郑嘉禾一怔,笑容稍敛,问:“曹公的意思是?”   “老臣听闻,秦王殿下之所以被软禁在府中,是因涉嫌谋逆。娘娘,此事当真?”   “当真。”   “这可真是怪哉!”曹应灿长叹一声,道,“娘娘,若秦王真有反心,为何不在当初直接带大军南下回京,而是选择在根基浅薄的长安?再者,老臣听闻,秦王身边的卫士并未与禁卫军交手,这谋逆之罪从何而来?秦王参政一年有余,这其中有多少事是权听太后娘娘决断的,娘娘心中难道不清楚吗?”   郑嘉禾面色冷淡下来:“曹公是想说,秦王这谋逆之罪,是我捏造的?”   曹应灿道:“老臣并无此意,只是想请娘娘允准,让老臣去秦王府一趟,问清楚其中缘由。”   郑嘉禾抿唇不言。   曹应灿说的她怎么会不懂?但她更知道,杨昪在她身上有多疯。   他可以迷晕她、掳走她、闯入她的寝殿,如今为了能与她成婚,为了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竟能密谋造反,说什么让她做两朝皇后的话来。   郑嘉禾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做得出来这种事。   他说他回长安的目的就是她,那他为了这个目标,可以不顾一切。   她不能和一个疯子继续下去了。   她也不会再让他有发疯的机会。   曹应灿抬头道:“娘娘?”   “想去就去吧。”   郑嘉禾对这个倒是无所谓。她也想知道,杨昪对着一个忠心耿耿的三朝老臣,会对他造反的行为,作何解释。   ……   杨昪盘腿坐在榻上,望着床前新挂上去的画出神。   就在三天前,他把床尾挂着的郑嘉禾少女时期的画取了下来,换上了他新画的。   他新画的是郑嘉禾高坐在朝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的模样。   她变了很多。这两幅画中,杨昪自己也觉出了,最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   杨昪盯着那双眼,想从中看出来,过去的郑嘉禾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的她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枯坐着思考,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也没心思干别的,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王爷,王爷……”   余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杨昪眉目不动:“说。”   余和道:“曹应灿曹大人来了,说是要见您。”   杨昪一怔:“他来做什么?”   ……   曹应灿坐在正堂等候。   他看了一会儿屋中的摆设,才等到秦王出来。看见秦王略带些憔悴的面色时,不禁在心中又是叹气。   好好的一个亲王,被软禁起来,真是折磨啊。   曹应灿起身行礼:“老臣参见秦王殿下。”   杨昪轻点了下头:“曹公。”   曹应灿直起身,又坐回侧边的椅子上,他摸了摸胡子,道:“老臣听闻王爷的事,因此去求了太后娘娘,才得到一个亲自来此求见王爷的机会。老臣想问王爷,这外面的禁卫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昪抬目看他。   曹应灿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当初杨昪南下回京,选择把密旨的消息直接传给他,他果然不负自己的名望,在朝堂上当众说出密旨一事,让杨昪得以顺利回到长安。   那时候,他还对皇兄在密函上所写的内容心有疑虑,有些怀疑郑嘉禾。   杨昪心念一动,没有回答曹应灿的问题:“不急着说这个。曹老,本王想知道,在皇兄驾崩之前的那三年,宫中……都发生了什么?” 第51章 认罪 这是杨昪写给她的。   “你问这个?”曹应灿一愣, 迟疑道,“你是指哪方面的?”   杨昪盯着他说:“皇兄、太后。”   曹应灿眉头微皱,想了想, 道:“先帝与太后的关系……是从云贵妃被接回宫中之后,逐步恶化的。”   杨昪指尖微动。   嗯, 皇兄移情别恋,又牵涉到夺嫡,恶化也很正常。   曹应灿续道:“先帝不喜郑家势大,因此在朝堂上多有打压,而内宫之中, 云贵妃每每有挑衅举动, 先帝也总是偏向云贵妃一些,直到有一次, 云贵妃说太后有意谋害废太子, 先帝大怒,于是把太后关在椒房殿软禁了起来,并准备废后。”   杨昪眉心一跳:“软禁?废后?!”   他听到前面那些时, 神色都算正常, 直到最后一句。   杨昪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面色僵硬:“为何本王从未听说。”   曹应灿看他一眼, 摇了摇头,叹道:“殿下回京之时, 太后娘娘已经临朝称制,大约, 是都不敢再提起那些事吧。”   杨昪一手握拳,抵在了身侧的案几上,他望着曹应灿, 眼底有些猩红:“曹公,你继续说。”   曹应灿道:“先帝还搜罗了郑公许多罪证,打算对郑公下手。但郑公恰好在那时候疯了,天天说胡话,脑子不清醒,先帝才放他一马,只让他告老致仕。那时候,那时候……”   曹应灿想起与当今太后在当初的默契配合,忍不住也有些动容。   “老臣不愿见先帝一错再错,自古以来,宠妾灭妻,乱了尊卑嫡庶,都是要被唾骂、阻止的!郑公已经疯癫,老臣生怕先帝真要废后,带着门下省几位大臣一起,跪在承明殿外,求了好几日,才劝得先帝收回成命。”   这只是曹应灿的视角。   杨昪只是听一听这个,就已经能想象出当初的斗争是多么激烈、多么凶险。而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郑嘉禾心中的这段经历,又会是怎样的难堪?   杨昪心头传来一阵疼痛,他捂住胸口,有些难耐地皱起眉头。   “还有呢?”他勉强问。   曹应灿道:“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太后才被放出来。再之后,就是云贵妃牵涉进谋逆一案,株连数百人,先帝因此病重,太后娘娘重新站到了朝堂上。王爷,这些,您应该知道吧?”   杨昪哑声:“知道。”   可他听到的,都是从太后掌控朝堂开始说起了。人们着重于赞颂她的才能,敬服她的手段,对她从前所遭受的苦难,讳莫如深,一概不提。   曹应灿迟疑了一下,把话题拉回来:“那王爷,这外面的禁卫军……”   杨昪道:“本王的确与太后起了些冲突,称之为谋逆并不为过。”   曹应灿大惊失色:“这,这……”   他痛心疾首:“王爷,你糊涂啊!”   杨昪眼睫微垂。   他确实糊涂了。   那天他回蓬莱宫去拿掉落的腰牌,走到门外时,正准备推门而入,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他听见她身边的宫女问:“那秦王呢?”   鬼使神差的,他想知道她会说他什么,于是没有立即入殿,接着,他就听到了让他无比震惊、愤怒、不甘的话。   她从未对他真心,也没想过与他长久。   六年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她早就不喜欢他了。   可是这样的话,他该怎么办?他不能接受她还是要离他远去,他不想失去她,这种极度的惶恐,让他做出了非常不理智的事。   他伤害到她了。   杨昪想起那日,郑嘉禾最后看他的眼神。   在那一刻,他在她心中的面貌,是不是与死去的皇兄一样了?   皇兄软禁她,要废掉她。   而他想把她据为己有,不顾一切。   杨昪一手撑着额头,闭了闭眼。   “不论太后要如何处置,本王都无话可说。曹老,辛苦你来这里一趟,本王就不多留你了。”   曹应灿听他这么说,只能长叹一声,不住地摇头。   杨昪看着曹应灿离开。   过了会儿,他吩咐余和:“把朱继成他们都叫过来。”   余和一愣,躬身应诺。   ……   蓬莱殿内。   郑嘉禾刚沐浴过,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她歪倒在榻上,把头枕在郑嫣的腿上,柔软的长发如瀑般披散着,郑嫣手中拿了一把木梳,轻轻地为她梳着头发。   “等下次休沐的时候,我带你去郊外的庄子里散心,”郑嫣道,“不就是吵了个架么,至于还病了一场。”   郑嘉禾之前淋雨染了风寒,也就今日才好些。   她动了动脑袋,额头在郑嫣的腰窝轻轻地蹭了蹭:“阿娘……”   郑嫣屈指点了点她的眉心:“不要再想了!等明日诏书发下去,他就再也威胁不到你了。朝中多少青年才俊,你就是喜欢,还非得喜欢他么?”   郑嘉禾撇了撇嘴角:“我没有再想了。”   她顿了一下,又说:“没有与几位相公商量,诏书能不能发下去,还不一定。”   郑嫣道:“有你阿公在,他讨不了什么好。”   郑嘉禾不说话了。   郑嫣为她梳顺头发,又扶她坐起来,摸了摸她的头:“早些休息吧,阿娘在这儿陪你。”   郑嘉禾嗯了声,两人便相携着往榻边去,正准备歇下时,颜慧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娘娘……”颜慧试探着唤她,“严统领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秦王殿下有东西要给您,您要看看吗?”   郑嘉禾指尖颤了一下。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郑嫣的神色,郑嫣面上却是没什么变化,只含笑着看她,让她自己做决定的模样。   郑嘉禾默了一下,出声道:“不看。”   颜慧一愣。   郑嘉禾又补充说:“太晚了,明天再看。”   不能打扰她休息。   颜慧应诺。   郑嘉禾才躺回榻上,把床帐拉好,侧过身,抱着郑嫣的胳膊闭上眼睛。   郑嫣唇边带笑,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郑嘉禾倒是一直清醒着。   她想着颜慧说的话,不知道杨昪给她送了什么东西,越想越是心痒,却又不想太着急去看,她有些矛盾地咬着唇角,心中焦躁,不知什么时候,才陷入沉睡。   次日一早她就醒了。   琉璃来服侍她起身梳妆,她今日还要上朝,朝会上要与大臣们讨论一下秦王的问题,以她这段时间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她对秦王的处置,应该不会受到太大阻力。   等盛装完毕,郑嘉禾扫一眼镜中的自己,方站起身,目光看向立在一边的颜慧:“拿过来吧。”   颜慧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侧目看一眼身后的侍女,从她手中接过一个木盒,双手捧着上前,眉眼低垂,递给郑嘉禾。   郑嘉禾垂目看去,伸手打开盒盖,然后愣住了。   盒子里放了许多东西,有代表秦王身份的腰牌,可号令玄甲军的兵符,刻着护国大将军名号的私印……   最下方,是叠起来的几张纸。   郑嘉禾一一展开看去。   第一张,是秦王麾下诸位亲信将领的联名检举信,上面详细描述了秦王是如何密谋造反,觊觎帝位,图谋不轨的。   第二张则是秦王自陈的认罪书,他悉数认下所有罪行,末尾是他按下的手印。   有了这两份奏疏,大臣们不会再对秦王谋逆一事提出任何质疑,郑嘉禾可以对他做出所有她想要的处置,哪怕是诛杀,大臣们都不会产生异议。   郑嘉禾眼睫轻颤,伸手打开第三张纸。   这是杨昪写给她的。   ……   秦王府。   杨昪枯坐一夜,望着窗外已然明朗的天色,目中渐渐显出一丝悲凉。   余和立在角落里,悄悄抬袖抹了抹眼泪。   距离秦王殿下把东西送进宫中,已经过了一整夜了。   王爷就一直坐在这里等着,一夜不眠不休。这几日王爷都没有休息好,这下又一整夜不合眼,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呀!   他心里难受,想着太后娘娘可真是冷心肠,这次……大概两人,是真的走到头了吧。   不仅如此,王爷恐怕凶多吉少。太后娘娘派兵包围王府,王爷竟也丝毫不怨,还主动把自己的筹码都交给太后,他就不怕太后真的能狠得下心吗?   如果太后让他死,难道王爷就引颈受戮?!   余和双眼泛红,心疼地不停擦眼泪。   ……   郑嘉禾看完第三张纸。   她怔怔抬眼,颜慧看见她的模样,出声唤道:“太后娘娘,您……”   郑嘉禾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轻张嘴唇,颤着声问:“秦王人呢?”   颜慧应道:“在王府呢。”   郑嘉禾把信放回盒中,随便抹了下眼角,抬步就往外走。   颜慧连忙把盒子交给侍女,跟上去:“娘娘要去何处?”   “秦王府。”   郑嘉禾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颜慧只来得及看到太后匆匆离去的背影。 第52章 所愿 此心付卿,九死无悔。   “王爷, ”余和苦着脸劝道,“您歇一歇吧。这都一夜过去了,太后娘娘早该知道您送了东西进宫, 可这到现在都没消息,要么是不想看, 要么是看了也没什么反应……您……您就别等了。”   杨昪目光望向前方,没有答话。一宿未合眼,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余和见状,只好闭嘴。想了想,他悄悄退出房门, 去厨房, 让人做了一碗粥,端着托盘回来了。   杨昪并不想吃, 余和一劝再劝, 他才勉强嗯了一声,一手撑着矮榻,起身下地。   站直身体时, 他的头部传来一阵眩晕, 让他摇晃了两下。   余和连忙过来扶他到案边坐下。杨昪端起瓷碗, 慢吞吞地吃了两口, 就又放下了。   余和实在是不解:“王爷您到底在等什么?那些东西送进宫,您就是板上钉钉的大罪, 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太后娘娘狠下心,就是要治罪, 那难道她还会亲自来宣旨吗?派个宦官过来就不错了……要么太后娘娘心软了,亲自过来看您,那您就顶着这样一副憔悴的面容去见她吗?”   杨昪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是想等一个结果。   那日她离开王府, 怒气冲冲,显然对他失望透顶。   可他还是不甘心的、贪婪的想获得她的原谅。   他甘愿被她掌控,他愿意给她他所有的一切,他的筹码、他的把柄,哪怕她并没有多么喜欢他,而只是利用他。   ——只要她原谅他就好。   杨昪弯腰,从靴中抽出她送他的那把匕首,缓缓打开。   在光亮的刀刃上,杨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面色无神,满下巴的青茬,充满疲惫。   如果她真的来了,难道他就要这样去见她吗?   杨昪合上匕首。   “备水吧,沐浴。”   “……”余和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是想让王爷去睡一觉休息休息,怎么变成了要沐浴啊?   不过心中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应道:“那王爷,要是您沐浴完还没来人,怎么也得去歇一会儿啊!”   杨昪嗯了声:“去吧。”   余和这才退下了。   郑嘉禾下了马车,仰头看向秦王府大门上的牌匾。   严统领迎了过来:“太后。”   郑嘉禾点了下头:“把府中除秦王外的所有将领都带去大理寺关押候审。”   严统领一愣,垂首应是。   郑嘉禾径直朝正院走去。   王府中的仆从这几日都噤若寒蝉,各自待在自己住的房间里,不太敢出来。因此郑嘉禾一路走来,倒是没见到几个人,直到她入了正院,看见余和提着一个空水桶出来,她才站住了。   余和抬头看见她,吓了一大跳,慌忙把水桶扔在地上,躬身行礼:“太后娘娘……”   郑嘉禾问:“秦王呢?”   “王爷在内室……”   余和低着头,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后娘娘越过他,直接往房中去了。   “欸!”余和连忙转身想跟上去,却被琉璃拽着袖子拉扯住了。   琉璃皱着眉头,责怪道:“你跟什么跟!哪次太后娘娘见秦王的时候,他们不是独处的?不要上去捣乱!”   “……好吧。”余和扁扁嘴,有些委屈。   他只是心疼自家主子,太心疼了。   杨昪站在木桶边缘,背对着房门,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再次听到开门声时,他还以为是余和又来了,于是没有理会。   然而下一刻,他只着中衣的腰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熟悉而温软的身躯贴了上来,杨昪有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阿禾。”   她真的来了。   郑嘉禾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双臂紧紧地环住他。   “你送那些东西什么意思?”郑嘉禾问,“想让我心软,然后饶了你吗?”   杨昪摸着她的手背,感受到她身体的热度,轻声说:“你不饶了我也没关系。”   如果处罚他能让她安心,夺了他的兵权能让她不再担惊受怕,那他愿意被她定罪、被她夺去所有身为亲王与大将军的权力。   她不想再被动,他就把主动权交给她。   他回到长安是为了她,他今生今世都只想与她在一起。但如果代价是让她讨厌他,让她再次承受与皇兄在一起时类似的伤害,那他纵然得偿所愿,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该那么混蛋,比起得到她,他更希望她好。   郑嘉禾一时抿住唇,又想哭又想笑。   其实他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他告诉她,有了那两纸供状,她就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而他奉上腰牌、兵符、私印,表示他愿意交出拥有的所有权力。   信的末尾,他说:   阿禾所愿,即为我之所愿。此心付卿,九死无悔。   郑嘉禾收敛了面上神情,平着声音道:“我让人把你的那些亲信都关到大理寺狱候审了。”   杨昪默了一下,道:“他们都听我号令,实在有些无辜,你若要算账,还是都算在我的头上……毕竟他们也联名写了奏疏揭发我,不算将功补过吗?”   郑嘉禾说:“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奏疏是你让他们写的?他们根本没有诚心悔过,这其中的反心到底有多重,我还得让人审一审。”   “阿禾……”杨昪忍不住唤她,“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让手下的人为我们流血吗?”   郑嘉禾道:“可是我贬了你罚了你,难道也要留着他们吗?我可不是你,我管不住他们的。”   杨昪面色僵硬。   那些人跟随他多年,他还是不想让他们出事的。   郑嘉禾又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暂时不罚你了,我得留着你管人。至于他们,就去大理寺狱走个过场,确定都像你说的那样没事,就放出来算了。”   杨昪整个人都愣住。   然后郑嘉禾就松开了他的腰,直起身体走到他的面前,她仰头看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她愣住了。   杨昪这模样,比她之前看见他醉酒时候的面色还要憔悴。   尤其是下巴上那看起来这三四日都没有打理的胡茬,让郑嘉禾差点认不出他了。   杨昪看着她的面,也看着她惊愕的神情,顿时反应过来。   他猛然转过身,连听到她说不罚他的欢喜都顾不上了,语气僵硬道:“我正打算沐浴收拾……要不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会儿?”   他这个样子,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也有点像那种对喜欢的人看见自己邋遢模样的抗拒。   郑嘉禾意识到这一点,转了转眼珠,又绕到他的身前:“去外面干什么呀……”   她索性直接面对面,再次环抱住他的腰,这次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帮你,收拾得快一点。”她仰头望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又不是没见过。”   杨昪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然后她那双灵巧的手就探向了他的衣领,把他仅剩的中衣褪下。   被她按在水里的时候,杨昪忍不住抬目看她。   她画了精致的妆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看就是平日里要上朝时的装束。   杨昪问:“你没去上朝?”   郑嘉禾道:“我看见你的信,哪还有心思去上朝?”   杨昪目光微垂,他压抑住心中因她这随口一句话而生出的欢喜,道:“信是昨夜就送进宫里的。”   郑嘉禾手里拿着浸满水的白巾,轻轻地擦拭过他的肩头:“可是那会儿我都睡着了,当然只能今晨看到。”   杨昪望着她,心中那颗跳动的心因此更加雀跃。   哪怕他等了一个整夜,可他还是等来了她。   只要结果是好的,他有多难都没关系。   ……   余和与琉璃守在房门处,一人坐了一边。   他们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说话声,过了没多久,突然听见秦王沙哑着声音:“阿禾……”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随即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离房门较远的地方坐下来,才算松了口气。   ……   杨昪穿好中衣,浑身干燥清爽。郑嘉禾让他躺在她的腿上,手里拿了把刮胡刀,给他修理下巴。   杨昪闭上眼睛,舒服地享受她的“帮助”。   郑嘉禾问:“这几日都不知道收拾自己,在府中做什么呢?”   杨昪道:“想你。”   郑嘉禾问:“想我什么?”   杨昪顿了一下,想起昨日和曹应灿说的那些话,他手臂向上,轻轻地握住了郑嘉禾的手腕,道:“阿禾,对不起。”   郑嘉禾愣了一下。   “那天是我错了。”杨昪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她说,“我想让你放心,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像皇兄那样对你……从前我只知道你为夺嫡弑君,我不知道皇兄曾做的那般过分。阿禾,若我早知那些事,我不会在皇兄驾崩之后才回到长安,我该早些回来帮你的。”   那个时候,郑家都倒了,她一个被软禁到椒房殿的失宠皇后,孤身一人,要斗得过那么多人,她得多艰难啊。   杨昪无比悔恨。   他应该早些知道的。可他是那么的自私,他只想着离京时她与皇兄是多么的恩爱,他不想听到她和皇兄的过去,他潜意识地逃避着,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主动去问。   哪怕是当初知道她弑君,他没问出缘由,就也只是把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夺嫡,如果他早些追问,早些知道……   他哪里会怪她弑君?   他只恨没有亲手杀了皇兄!   他视之为此生唯一的姑娘,他那么喜欢的人,竟然在宫中受到那般非人的对待。他被软禁的这些天,都险些承受不住,被余和说了几次憔悴。   那她呢?   他问过曹公,她被软禁的时间,长达一年之久!   那整整一年不能出门,行动被困在方寸之间,还要面临被废除后位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   杨昪不敢想。 第53章 曼妙 杨昪身上骤然升起热度   郑嘉禾垂眸望向他的眼睛。   “你知道了?”她问, “听谁说的?”   杨昪道:“昨日曹公来王府见我,我问了他。”   郑嘉禾挣开他的手,把手里的刮胡刀扔到一边, 然后示意他起身。   杨昪怔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地坐了起来。   郑嘉禾看着他问:“所以你是因为知道了那些事, 觉得我可怜,才往宫中送那些东西的吗?”   杨昪看着郑嘉禾变得有些发冷的目光:“为什么会这么说?”   郑嘉禾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她站起身就要离开,杨昪连忙拽住了她的手。   他走到她的身后,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阿禾, ”杨昪侧目望她, “这怎么会是可怜?我知道那些事,我是心疼你, 也因此理解了你几天前从王府离开时, 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我只恨我当时头脑发昏,太过混蛋。是我做的不好,我缺席了你过去的那么多年, 我只想多了解你, 能更好地爱护你。”   郑嘉禾抿唇不语。   那些过去, 是伤口, 是疤痕,她并不想让任何人再提及、再知晓。   但他低伏在她颈肩, 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亲昵地用下巴蹭着她, 到底是让她心中的防备稍稍减轻。   郑嘉禾动了动脖子:“你别蹭我。”   杨昪僵了一下,就听见郑嘉禾说:“胡子都没刮干净,痒。”   杨昪盯着她脸上细微可见的绒毛:“那你继续帮我?”   郑嘉禾打了一下他覆在她腰上的手:“自己来!”   她现在没心情了。   杨昪只好直起身, 不大情愿地走回榻边坐下,拿起工具,继续郑嘉禾刚刚未完成的事。   郑嘉禾看看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还有些事没忙完呢,你先收拾,一会儿再来找你。”   杨昪嗯了声,看着她离去。   郑嘉禾到前院去,叫来严统领,布置了一下关于秦王府的后续事宜,等再回到杨昪的卧室时,竟发现他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   余和端着一壶热茶进来,见状小声道:“娘娘,王爷昨儿夜里一宿没合眼,一直在等您的消息。”   郑嘉禾素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嗯了声:“知道了。”   他在沐浴的时候,她就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了。   余和看到太后娘娘一脸平静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又是一叹。何必呢?他觉得太后娘娘根本就没多心疼他们王爷,王爷的一腔真心,还是错付了。   余和退出房门。   郑嘉禾找来一条薄被,轻轻地盖在杨昪的身上,然后她绕到矮榻的另一边,掀开薄被,脱鞋上榻钻了进去。   其实她昨夜也没休息好,都怪他,为什么要大晚上地往宫里送东西。   郑嘉禾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看到他脸颊凹陷下去,又恢复原样,也只是轻轻地皱了下眉头,醒都没醒。   行吧,那继续睡。   郑嘉禾抱住他一条胳膊,靠在他的肩膀旁边,闭上了眼睛。   ……   琉璃走过来,看见余和鬼鬼祟祟地蹲在房门处,贴着耳朵偷听,不免生气,快步走上前去,扯着他的袖子就把他往外扯,直到走出好远,琉璃才没好气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余和心虚道:“我就是想关心一下王爷和太后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吧,”琉璃想起今晨梳妆后,太后娘娘看到秦王殿下送来东西的模样,笃定地点了点头,“他们好着呢。”   余和悄悄翻了个白眼。   好什么好,没看见他们王爷有多惨么。   他心中不服气,又难受,在院子里待不下去,索性出了正院随处逛逛,然后就意外地发现,府中负责看管他们的禁卫军,竟然还没散去。   什么情况?太后都与王爷和好了,这些人怎么回事?   疑惑之下,余和凑到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这几日也有些熟悉的禁卫身边,试探道:“官爷,这府中守卫……什么时候能散了啊?”   那禁卫瞄他一眼,道:“严统领还未下令撤退,我等不敢散去。”   余和:“……”得,自家王爷能在禁令未解的情况下,好声好气地与太后温存,也是心大,他这等小人物是理解不了。   他自然不明白。   前几日秦王府被禁卫军包围,声势浩大,不是说结案就能结案的。   秦王谋逆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定罪需要证据,赦他无罪同样需要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秦王麾下涉案的所有亲信、将领被关到大理寺狱审问,几日过去,人审得差不多了,都陆陆续续放了出来,眼看着此案就要了结,狱中却唯有一人,令判案官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释放。   此人就是刘希武。   而秦王谋逆的消息,在一开始,就是由刘希武的夫人吴氏告诉郑嘉禾的。   据吴氏所说,刘希武平日多有对太后不敬之语,吴氏所言虽不够全面,但基本为真。   ——这也罢了。依照太后之命,只要这些将领愿意认罪俯首,她就可以揭过此事,给他们一次机会。   但刘希武脾气实在是倔,他根本没觉得自己平日里说的有什么不对,甚至当着那审问他的官员的面,表现出了对太后当政的不满。   别的亲信将领看到太后有意放秦王一马,赶紧表忠心还来不及,哪会像刘希武一样,还往刀尖上撞啊!   可坏就坏在,如果说别的人只是一般亲信的话,刘希武就是秦王亲信中的亲信,陪着秦王在边关打仗的人,从西北来到长安,过年时与外族比武,刘希武还赢了呢。   他这般不服太后,不罚不行,但罚了,秦王那边怎么交代?   八月,长安城开始刮起秋风的时候,秦王涉嫌谋逆一案终于落定。   围在王府周围的禁卫军离开了,曾跟着秦王作战的那些亲信将领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秦王被夺去摄政大权,就算是对他忤逆犯上的处置。   时隔半月,杨昪第一次走出王府,踏入宫城。   蓬莱宫内灯影重重,宫人退避,一片静谧。   没有任何宫人上来迎他,他也看不到人影。杨昪摸索着,往他从未去过的宫室里去。   走到门外的时候,他听见里面传来水声。杨昪缓缓地推开房门,看到室内雾蒙蒙的水气,亦感受到这里升腾起的热度。   门前有一道屏风,其上搭了一条干巾、一件外袍、中衣和几件他从未见过的小衣。   杨昪垂下眼睫,立在屏风后,轻唤了一声:“阿禾?”   无人应答。刚刚在门外听到的隐约的水声也没了。   杨昪微怔,难道他走错了?   杨昪又默立一会儿,还是听不到动静,于是他转身就要走,却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欸,”透过屏风下方的镂空,郑嘉禾能看见杨昪的身影,她趴在汤池边,下巴枕着双臂,望着镂空里准备离开的人,“你走什么啊?”   “……”   杨昪这才转出屏风,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汤池,池边镶嵌金石宝珠,水面上漂浮了许多花瓣,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裸露着白皙细腻的肩膀,手臂上也空无一物,闲适地搭在岸沿上。她未着丝缕,只从胸口往下,将他从未见过的曼妙,大片地隐在了布满花瓣的水面下。   杨昪身上骤然升起热度,他语调僵硬:“……我找了你好久。”   他根本没来过这个有汤池的屋子,蓬莱宫中也连一个宫人都没有,他先是像以前一样去了郑嘉禾的寝殿,没有见到人,接着又去了书房、正殿,全部空荡荡的。   然后他才循着有灯光的屋子,一点一点找。   郑嘉禾弯起眉眼,抬头望他:“直接进来就好了,那么迟疑做什么。”   杨昪蹲下身,看着她说:“我怕我走错了。”   郑嘉禾挑了挑眉,带着水珠的手捏住他衣摆一角,来回拉扯着把玩。   “除了我还能是谁?我让你入宫的,还能让你见到别人去么?”   杨昪低头望她,看到她身上的曲线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微微起伏,若隐若现,不由眸色微暗。   “阿禾,”他握住她拽着他衣摆的手腕,声音低哑,“等我宽衣。”   ……   郑嘉禾身躯舒展,像一尾灵巧的鱼,在汤池里活动,转来转去。   杨昪背对着汤池,强迫自己不去看她,才勉强静下心神,饶是如此,也不能忽略那强烈的、哗啦的水声。   他将他的外袍与她的放在一处,目光略过她褪下的私密小衣,心神又是一荡。   直到胸膛感受到这秋夜的凉意,他才微微侧过头,余光看了郑嘉禾一眼。   只见她趴在汤池的另一边,同样背对着她,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正在对着那边池壁上的花纹发呆,指尖在花纹的边缘转动摩挲,没有留意他。   杨昪心神稍定,然后他赤着脚转过身,沿着身前的石阶,一步步走入池底。   只带来轻微的水声,不及郑嘉禾动作间的万分之一。   顷刻间,池水没过腰身。   杨昪整个人蓦地一沉,向她游去,从身后环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终于触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美妙身躯。 第54章 满足 就跟没见过似的。   郑嘉禾转过头去, 她下颔微扬,触上他随之覆过来的温热薄唇。白皙的脖颈伸展出优美的弧度,上面还带着水珠, 隐在水面上蒸腾而出的雾气里。   杨昪搂紧了她,带着薄茧的手从腰部向上滑动, 按在她的前肩。   他低头吻她,气息炙热,语调却有些不稳。   “在看什么?”他问。   “没看什么,”郑嘉禾顺势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 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我是在想, 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   杨昪按在她后背上的手猛然用力, 使她更贴近了他。   他感受到她肌肤上滑腻的触感,气息香甜,混合着花瓣的清新味道, 让人流连忘返。   池壁上开了零零星星的孔洞, 温热的泉水被引入其中, 池水激荡, 开出阵阵水花。   艳丽的花瓣也被这搅动的池水击打得有些蜷曲,不得不随着水波沉浮, 时而被淹没,时而又漂浮而起, 高傲、骄矜地享受水波在它周身的呢喃低语。   水波却渐渐乱了。   杨昪低伏在她的颈侧,哑声问:“阿禾,是这样吗?”   郑嘉禾懒懒地睁开眼睛。   然后她指尖沿着他的侧腰滑下, 又侧过头,轻轻地咬在了他泛着红晕的耳尖上。   花瓣在水波中尽情地舒展着身躯,成为指引,引导着池水交错流动,搅拌着激起水花。一开始还是温和的,如轻风细雨般流动抚摸。渐渐地,那池水竟又激荡起来,它循到章法,触碰、试探,与花瓣周旋共舞,在水面上圈起一阵阵涟漪。   明月高悬。   郑嘉禾踏出汤池,随即一大片干巾便兜头将她裹住,杨昪耐心地为她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昏黄的烛光下,他温热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优雅的曲线,那上面还有他留下的痕迹。   刚刚在池水之中,花瓣凌乱散落,他根本不及细看。现下出了池子,他倒是又起了兴致一般,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徘徊,为她擦拭的动作越来越慢。   “怎么还看?”郑嘉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就跟没见过似的。”   杨昪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确实没见过。”   她以前调戏他的时候,把他什么都看光了,反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想碰,她都不让。   “……该回寝殿了,”郑嘉禾斜他一眼,说,“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青年人血气方刚,郑嘉禾原本计划早该睡了,但架不住他缠着她荒唐了一次又一次,弄得她现在腰酸腿软,疲倦极了。   杨昪这才松开她,转过身拿起她的衣服,从里到外,为她一件件套上。   给郑嘉禾收拾的差不多了,杨昪就随便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袍,牵着她的手,出了房门往寝殿去。   在他们走后,宫人们方悄无声息地来到汤池边,把这一地的凌乱收拾整齐。   郑嘉禾躺在榻上,沉沉睡去。杨昪拥着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等着她熟睡,呼吸均匀,方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亦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郑嘉禾是被腕上的凉意弄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杨昪正拿着之前的那个镯子,为她戴上。   见她醒了,杨昪低垂下眼,平声道:“你防身用的东西,我以后不会乱碰了。”   郑嘉禾怔了怔,旋即轻笑开来。   她坐起身,一手勾住他的脖子,迎上他看过来的视线,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我也不会把它对准你。”   杨昪摸了摸她的后脑,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胸腔中划过,他低声唤她:“阿禾……”   杨昪醒得早,现下离朝会还有些时间,两人又抱着温存了一会儿,宫人们才捧着衣物与洗漱用具进来,服侍二人收拾。   这亦是杨昪自出府之后的第一次朝会。   余和备好官服,在偏殿候他。   杨昪捏了捏郑嘉禾的掌心,方离开去了偏殿。   余和伺候他穿好官服,戴上发冠,等杨昪收拾好准备离开的时候,余和踌躇半晌,犹豫道:“王爷,刘将军他……”   杨昪一愣:“刘希武?他怎么了?”   余和道:“刘将军被贬啦!太后娘娘下了谕旨,让他去岭南呢!这一去山高路远,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呀!”   杨昪目色一沉,默了片刻,他问:“被贬的还有谁?”   余和摇头:“倒是只有刘将军……”   杨昪拧眉:“只有他?他做了什么?”   余和便小声将自己听到的说法告诉他:“说是刘将军对太后多有不敬之语,也没认罪……不过王爷,刘将军一向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您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杨昪神色恢复平静。   余和面上一喜,紧接着道:“那王爷,不如您去跟太后说说,让她别处罚刘将军了。”   “他这个性子,磨磨也好。”杨昪背过一只手,目光平淡,“从前在西北,是我疏于约束了。”   余和瞪大眼睛,有些懵了地看着秦王。他根本没想到,从前勇猛善战、在秦王殿下跟前颇为得脸的刘将军,这下出了事,王爷竟救都不救。   杨昪却已经不再理他,直接出门,往上朝的地方去了。   余和灰头土脸地出了皇城,看见立在树荫下的吴氏。   吴氏看看左右,悄悄迎上来,担心地问:“怎么样?王爷可有说什么?”   余和摇了摇头,看向吴氏的眼神带了一丝怜悯:“王爷对太后的谕旨没有异议,刘夫人,您记得多准备些吃的用的,还有药箱,免得与刘将军路上艰难。”   一瞬间,吴氏眼睛都红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那秦王谋逆的消息,可是她告到太后跟前的!太后竟然不考虑这一点么?   可吴氏又不敢把自己告密的事让余和、刘希武等人知道,因此她只能把委屈咽在肚子里,强颜欢笑道:“多谢你了,我会注意的。”   余和点点头,与吴氏告别。   回到家中,吴氏看见刘希武坐在屋中,一脸颓废的模样,心中就升起一丝厌恶,不过她还是强忍着恶心,面上蕴起一丝笑,温声道:“夫君也别太难过了,就算王爷不帮你,妾身也会陪着你的。”   刘希武抬眼,怔怔地看着她:“你去找王爷了?”   吴氏鼻尖一酸,眼眶中落下泪来,她点点头:“我去求余和帮咱们把事情告诉王爷了,可是王爷如今正与太后娘娘浓情蜜意,哪里分得出心思管咱们。”   刘希武握紧拳头。   他对王爷一片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可是自从王爷回到长安,他就再也得不到王爷的器重和信任了!如今王爷竟为了太后,不顾他的死活!这让他怎么能不心寒?   刘希武看向吴氏,双眸一片赤红。   他张了张嘴,颤声道:“珍娘,多谢你,只是苦了你和孩子……”   吴氏目光低垂,素手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道:“能和夫君在一起就好,没事的。”   两日后就是刘希武启程出发去往岭南的日子。   杨昪指了朱继成前去送他。长亭下,朱继成拍了拍刘希武的肩,叹道:“你老实去岭南,好好干,过段时间,我会求王爷想办法再让你回来的。”   刘希武眸色微暗,冷声道:“下官的事,不敢再劳烦王爷。”   朱继成眉头一皱:“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你这脾气,从前也就王爷忍得了你!你在大理寺说的那些话,真当我不知道?得亏太后娘娘不是个弑杀的,要不然,估计咱们的脑袋都得丢!”   刘希武撇了撇嘴。   朱继成道:“王爷还让我带两个人过来,让他们一路上护送你,你还觉得王爷不顾你的死活吗?”   他指指身后的两人,示意他们上前。   刘希武愣了愣。   朱继成摆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   说完,他似是不耐烦,转身就走。   刘希武看着朱继成离开的背影,懵了一会儿,才低下头,颓然道:“走吧。”   秦王府。   杨昪听见开门声,问朱继成:“出发了?”   “是。”朱继成应了声,又迟疑道,“只是王爷,那刘夫人还有身孕,路上恐怕是艰难些……”   “身孕?”杨昪一怔,随即又反应过来点点头,“那你再多派些人,记得带个郎中,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跟着吧,务必要确保他们平安抵达岭南。”   朱继成拱手应是,告退离开。   杨昪搁笔,目光望着案上的一角,良久,他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出了房门,往宫中去了。   郑嘉禾刚理完事,正有闲心,拿了个剪刀在修剪园子里的花枝呢,就听见琉璃来报说秦王来了。   她大概扫了一眼,园中没什么外人,就点点头,让琉璃把他带进来。   秋高气爽,凉风阵阵。   杨昪大步而来,他走到郑嘉禾的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目中有些急色。   “阿禾……”   郑嘉禾把剪刀放下,转目看他,闲闲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杨昪将她揽在了怀里。   他靠近她的耳畔,轻声问:“阿禾,之前我们……你有没有吃药?”   郑嘉禾眉头轻皱:“药?”   杨昪目中满是愧色:“是我的错。我从前没想到这层,以后再不会让你担忧这些了。我去问问太医,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   郑嘉禾眉头皱得更深:“你在说什么?”   杨昪摸了摸她的脊背:“阿禾,我不该让你一人承受这种风险,服用避子汤这样伤身的药。”   郑嘉禾听明白他的意思,面色冷淡下来,平静地把他推开了。   “你想多了,”她盯着他,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我根本就用不到这种东西。” 第55章 只要 这是你说的。   杨昪一愣:“什么?”   郑嘉禾却已经不再理他, 拿起剪刀走到一边,修剪另一株花了。   杨昪凝望着她的侧脸。   他隐约听得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她略带些嘲讽的神情,更是让他直觉这其中有什么事。他想起她虚弱的身体、不断服用的药汁……   她神色沉静, 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杨昪知道, 她又开始戴上了一副假面,从前他觉得这假面是在迷惑他、哄骗他,而现在,他发觉这假面之后还藏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阿禾,”杨昪轻声唤她, “之前我是从曹公那里, 听说了一些从前的事。但这到底是外人眼中的视角。”   他走上前去,靠近她的身侧, 目色微暗:“我想听你告诉我。”   “与你说做什么?”郑嘉禾眉目不抬, 淡声道,“都过去了,反正什么也改变不了。”   杨昪被她这漠然的态度刺得心中一痛, 他勉强缓着心绪, 道:“只是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你不想说便罢了。”   郑嘉禾握着剪刀的手顿了顿, 她转过头,打量了他一下。   然后她把剪刀交给宫女, 抬步往蓬莱殿去。   走了几步路,她面色缓和下来, 转头看他:“你怎么还不过来?”   杨昪心中一动,连忙抬步跟了上去。   今日正巧是王太医要为郑嘉禾请平安脉的日子。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的时候,王太医已经等候多时了。她扫一眼殿中一侧树立的屏风, 对王太医伸出了手腕。   王太医到她身边跪坐下来,把手搭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   郑嘉禾问:“怎么样?”   “瞧着脉象是比从前好多了,只是之前娘娘用药太猛,已是伤了根本,如今也要更加注意,好好养着才是。”王太医微微低头,道,“臣这就为娘娘开药。”   郑嘉禾点了下头。   她每个月月事来临之前的几日,都要开始服药,王太医会来为她重新把脉,调整药方。她身体毁得太厉害,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好的。王太医就算医术再精湛,能让她体质好些就不错了,至于子嗣?早都没希望了。   反正她也用不着。   王太医躬身告退。   下一瞬,杨昪就从屏风后踏步而出,向她疾走过来。   “用药?”杨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单膝跪在她身侧的榻上,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望着她,有些震惊,“你用了什么药?从前?是……是我离开的那三年吗?”   郑嘉禾目光与他对视片刻,平声道:“就是用药了,你说的那种避子药,从新婚开始,我吃了四年。”   杨昪瞳孔骤缩。   “为什么?”他声音有些轻颤,“是你要吃的?还是皇兄……”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   “后妃私自避孕是大罪你不知道吗?我都认命嫁到宫里做太子妃了,为什么要给自己用药?”   郑嘉禾抬手,轻轻地抚上他的侧脸。她望着他,目光渐渐飘忽起来。   “从一开始,你皇兄就在算计我,他根本不想让郑家女生下嫡子。 ”   郑嘉禾把下巴慢慢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手也从他的耳侧滑了下去,落在他的脊背上。   “他一边厌恶我、防备我,一边与我扮演恩爱夫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和云贵妃连孩子都生了。”郑嘉禾笑了,“很恶心是不是?”   杨昪没有说话。   郑嘉禾当他默认,低声续道:“我也觉得很恶心呢。”   杨昪眼角微微泛红。   他两手环抱住她,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阿禾……”   他想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心中只涌上无限的心疼,和懊悔。   如果他早皇兄一步求父皇赐婚,事情会不会不一样?那时候姚老太妃还受宠……他去求姚老太妃为他说情,父皇未必会不同意。   可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不过我现在身体这么差,也有我自己的原因。”郑嘉禾平静地说,“我是在被软禁的时候,知道自己被下药的事的。为了破局,我让王太医给我下了猛药,你皇兄看着我险些丢命,还以为是他给我下的药害的,果然开始可怜我。他最喜欢怜惜柔弱的女子了。”   可她每每想起当初,她对先帝痛恨、厌烦到极致的时候,她还得与他周旋、示弱、说好听话、甚至与他欢好,她就直犯恶心。   郑嘉禾猛然推开杨昪,俯身趴到一侧干呕了起来。   杨昪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另一手轻拍她的脊背,急道:“这是怎么了?”   郑嘉禾勾了勾唇:“杨维桢,和这样的我相处,你真的不后悔吗?”   杨昪眉头轻皱:“阿禾……”   郑嘉禾道:“你本可以去找高门贵女的,她们单纯、年轻,又健康活泼,不像我这样。”   她注定给不了他世俗意义上的美满。   “可她们都不是你,”杨昪望着她说,“我只要你。”   不适感褪去,郑嘉禾直起身,侧头看向杨昪。   他扶着她胳膊的手握得很紧,望着她的眸光中满是坚定。   “这是你说的。”郑嘉禾道,“如果有一天,你不想继续下去了,直接告诉我,我不会因此就对你做什么。只是别像你皇兄一样骗我,让我发现了,我要恼的……”   杨昪直接倾身过来,堵住了她的唇。   他与她十指相扣,握得非常用力,仿佛要通过这样的动作告诉她,他到底有多喜欢她。   琉璃端着药碗来到门外,瞥见里面的情景,连忙又退了出去,顺便关好房门。   杨昪抱着郑嘉禾倒在榻上,两人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散落,他俯身吻住她的下巴、脖颈,又顺着她的腰线一路往下,他热情地亲吻她,姿态近乎虔诚。   郑嘉禾挺起了腰。   她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和与之一起的,传递给她的强烈情意。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身下的垫子,整个人都随着那汹涌而来的巨浪,飘荡去了远方。   ……   琉璃端来重新热好的药,郑嘉禾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琉璃道:“林太医方才来过……说是有要事禀报太后。”   “林太医?”郑嘉禾愣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林太医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丞,专门负责小皇帝的身体安康。   琉璃应诺,退出去没多久,林太医便进来了。   “太后娘娘!”林太医躬身行礼,急切道,“大事不好了啊!”   郑嘉禾瞥他一眼:“有话好好说。”   林太医道:“臣今日去请平安脉的时候,多留意了一下,发现陛下反应迟钝,根本不像是正常的三岁孩童!臣心下惶恐,又仔细看了看陛下的脉象,恐怕,恐怕当初陛下伤了脑袋,落下了后遗症啊!”   郑嘉禾眉心跳了跳。   “确定吗?”她问。   林太医道:“单臣一人还不敢断定,但兹事体大,因此赶紧来禀报太后娘娘。”   郑嘉禾抿唇:“如果是后遗症,能治吗?”   林太医摇了摇头:“若真是伤了脑袋,伤得狠了,让人痴傻,这就是神仙来也没用啊!”   郑嘉禾思忖片刻,当即让人备驾,去承明殿看望小皇帝。   刘太妃出来迎她。   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她就很少抱着小皇帝出来参加一些宴席活动了。主要是因为小皇帝那次伤得还挺严重的,之后身体就越来越差。   “好久没看到钺儿了,”郑嘉禾微微含笑,抬步向内室走去,“钺儿最近怎么样?”   刘太妃低垂着眉眼,温声道:“钺儿最近吃得好睡得好,还算康健。”   郑嘉禾嗯了声,转过屏风,就看到坐在榻上拿着九连环随意摆弄的小皇帝。   他摆弄得毫无章法,就只是握着它甩来甩去。   抬头间看见郑嘉禾,也只是愣了一下,连人都没喊。   刘太妃讪讪,赶紧跑过去哄他:“钺儿,是母后来看你了,叫母后呀。”   小皇帝摇晃着脑袋,张了张嘴:“母……”   才发出一个音,就又没声了。   刘太妃脸色有些苍白。而郑嘉禾看着他的模样,也是心下一沉。   不过她很快笑道:“我长时间没来看他,估计是认生了。”   郑嘉禾坐在榻边,挨着小皇帝,对刘太妃道:“钺儿如今三岁多了,正是要开蒙的年纪,我打算最近给他请个夫子呢,不知你觉得可好?”   刘太妃顿时眼神就变了。   “开、开蒙?”她结结巴巴道,“是不是太早了点……”   “不早了,”郑嘉禾说,“寻常皇子开蒙就是三四岁,钺儿是皇帝,当然是越早越好。也不难,就让夫子教他认认字,学些简单的诗。等六七岁了,再从朝臣之子中选些伴读出来,与他一起上学。”   “可是,可是钺儿的身体还没完全养好,”刘太妃有些着急地说,“不如再等些时间……”   郑嘉禾看着刘太妃的反应,心中有些明白了。   小皇帝的痴傻,八成是真的。而刘太妃对此非常清楚,她在想办法遮掩。   因为朝臣绝不会让一个痴傻的孩童继续当皇帝。一旦夫子过来,哪里还瞒得住?   可就算能再拖一段时间,随着小皇帝年岁渐长,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   郑嘉禾盯着刘太妃,半晌点了下头:“行,钺儿有什么事,记得及时告诉我。”   她最后看了眼自顾玩着手里东西的小皇帝,转身离开了。   她得找个机会多宣几个太医再看看小皇帝,同时还不能走漏风声……一旦确认小皇帝痴傻,他就失去了做皇帝的资格。除非她要把自己想要长期独揽朝政的野心明明白白地显露在世人面前,她才能坚持让一个痴儿继续做傀儡皇帝。   否则,她就得考虑新的皇帝人选了。 第56章 慎王 郑嘉禾凝目看了他一会儿   中秋夜。   宫中一片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处于长安城西南角的慎王府却一片惨淡,只正院里点了几盏红灯,章嬷嬷抱着小慎王坐在院子里, 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   小慎王道:“外面好热闹,外面的人都在干什么呀?”   章嬷嬷掰了一小块月饼, 喂到小慎王的嘴里,道:“今日是中秋节,外面的人都在过节呢。”   一旁的婢女接话道:“听说今日太后娘娘登上了景兰门城楼,与民同乐,往城门下洒了许多钱币, 等过一会儿, 还要放烟花呢!”   小慎王问:“太后?就是杀了我母妃的太后娘娘吗?”   章嬷嬷鼻头一酸,咬着牙道:“就是她!”   小慎王往章嬷嬷怀里缩了缩。   “小王爷。”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院门处响起。章嬷嬷抬头看去, 见是薛敬, 那个被太后派到慎王府的宦官。她很清楚太后派他过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但不知道他给小慎王灌了什么迷魂汤,小慎王居然很喜欢他。   看见薛敬过来, 小慎王眼前一亮, 立即从章嬷嬷怀里跳了下来, 向薛敬跑了过去。   薛敬牵住他的小手, 扫一眼面色难看的章嬷嬷,点了下头离开了。   他带着小慎王去了王府的东北角, 在这里有一处墙坏了,上面破了个洞, 以小慎王的身高,就可以从这个洞里看见外面的世界。   这次,薛敬跟他说:“看见远处那个最高最亮的楼了吗?那个就是景兰门。”   小慎王根据他说的方向望了过去, 瞬间“哇”了一声:“好漂亮!”   而他话音刚落,景兰门处就升起了绚烂的烟花,一个接一个,伴随着烟花爆炸的轰声,让小慎王看得目不暇接,移不开眼。   他的眼里流露出羡慕的光芒。   薛敬蹲下身,轻声问他:“你想看看王府外面的模样吗?”   ……   太后亲临景兰门,为长安城中的百姓送上中秋祝福,与民同乐。城门下挤满了人,他们伸长着脖子张望,都想一睹太后姿容,有运气好看见的,顿时激动起来,到处向人描述自己看到的太后模样,有说雍容华贵的,有说样貌昳丽的,有说亲善端庄的,又有说如九天玄女,高不可攀的。   众说纷纭。但太后在长安城百姓心目中的名望,自然又是高涨。   中秋过后,杨昪来到蓬莱宫的时候,正看到兵部的几个官员从殿中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几个折子,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瞥见杨昪时,顿时收住了,肃容正色,躬身作礼。   “臣等参见王爷。”   杨昪点了下头。等这群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才顿住步子,回头望了一眼。   这些天他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太后要开武举。   武举自前朝出现,设立以来,开或不开,都与当权者的态度有关。而大魏武将多是从兵卒开始,一步步厮杀往上走来,或者就是由像他这样的皇亲国戚担任。说实话,选官的方式,有点窄。   于大魏而言,开武举当然是好事。但杨昪也听到了另外的流言,大约是对他前段时间被软禁一事的议论。许多人都猜测,太后开武举,就是为了限制他的。   杨昪目光平静,抬步走入殿门。   郑嘉禾仍在浏览刚刚兵部送过来的奏折,她抬头间看见是杨昪来了,便把奏折合上扔到一边,身子向后靠了靠,问他:“这就到时辰了吗?”   杨昪嗯了声,示意她看墙角的沙漏。   两人约了一起去西郊的草场跑马,现下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近一刻钟了。   郑嘉禾惊讶地“啊”了一声,站起身:“等我去换衣服。”   她扬声唤了琉璃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杨昪就坐在一旁等她,视线看都没往那放着奏折的书案上看一眼。   只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屈指轻敲,他微微垂目,想到在门外碰见那些官员,他们向他行礼时那有些微妙的神情。   开武举这事没问过他。   他虽已卸下摄政大权,但仍然担任着护国大将军一职,手下统领着玄甲军二十万将士。且他屡战屡胜,在西北的三年时间,硬是将与北戎人的关系从高宗时期的被迫下嫁公主和亲到如今的俯首称臣。可以说,年初周边各族来长安朝拜的情景,都是由他创造的。军不强,国何以强?   于理,这开武举一事怎能将他排除在外?   但于情,杨昪又清楚,郑嘉禾依然防备他。   他坐在那里静默半晌,听见脚步声从内室传来。   郑嘉禾换了一身骑装,脚踩长靴向他走来。   她一边整理袖子,一边道:“我们得快点了,再等等就天黑了。”   如今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   杨昪收起思绪,目中映了一丝笑意:“好。”   他牵起她的手,两人相携出宫去。   郑嘉禾的骑术比起去年已经精进许多了,两人绕着草场跑了许多圈,直等到日落西山,方才下马,仆婢们来接过缰绳,两人乘坐马车到了西市附近,没有急着回宫,反而选择四处闲逛。   黄昏下,杨昪侧目看她,唤了一声:“阿禾。”   郑嘉禾转过头:“嗯?”   杨昪默了默,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临到口又转了话头,反而问她:“累不累?”   郑嘉禾笑了:“要是累的话,我直接就要跟你回宫了,怎么会还在这里乱转?”   她抓握住他的手掌,摇了摇手臂:“反正比第一次跟你去那里跑马的时候好多了。”   杨昪嗯了声。   郑嘉禾又道:“说起来,好久没有去围猎了。”   以往的时候,皇城都有组织秋猎的习俗,由皇帝本人带着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去东郊的蕖山狩猎。但先帝不爱骑射,为了秋猎,连用的箭都是特制好用一点的。后来病重时,那一年的秋猎没有组织,再接着先帝驾崩,新帝年幼,这个习俗就被搁置下来。   可秋猎一事,不仅是联络君臣感情之用,更能鼓励朝臣修习骑射武艺,彰显大魏国威。   杨昪看她一眼,道:“往年秋猎时间就在八月,你若现在想去,虽然有些仓促,但未尝不可。”   郑嘉禾摇摇头:“明年吧。”   现在准备仓促,对随行之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再者,她还得好好练练。历来秋猎之时,都是由皇帝开弓射出第一箭,如今新帝年幼,这第一箭应由谁来?郑嘉禾牵着杨昪的手,看路边的摊贩时,仍然在想,就算她与杨昪和好了,她也不会让他代劳的。   两人相携步入街旁的一家酒楼。   时间还早,他们打算在这家酒楼用过晚饭再回去。   酒楼的一侧临湖,有些亮着灯的画舫在湖面上飘来飘去。郑嘉禾出门更衣,回来时,看到酒楼临湖那一侧的走廊上聚集了一些人,她便和杨昪一同走了过去。   是画舫上有些艺伎在表演杂耍,郑嘉禾驻足看了一会儿,不妨空着的右手被人给拉住了。   是一只小手。   她愣了愣,侧目看去。只见一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艺伎观看,而他没注意,或许是想牵带他来的大人的手,却牵错牵成了郑嘉禾。   郑嘉禾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出声制止。   直到那小男孩自己发现,惊了一般缩回手,抬头望向郑嘉禾,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   郑嘉禾温声问:“谁带你来的?”   男孩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   直到郑嘉禾身后又来一人,男孩看见他,眼睛亮了起来。   郑嘉禾回头望去,她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就沉了下来。   是薛敬。   她得有一年的功夫没见过他了。   当初他自作主张刺杀秦王,被她贬去了慎王府盯着废太子,他倒好,盯人到把人带出王府,赏夜景看杂耍来了。   小孩子变化大,她之前也没见过杨照多少次,这才没认出来。   郑嘉禾松开杨昪的手,轻勾了勾唇角:“薛敬,你好大的胆子。”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把废太子放出来的?   薛敬垂下头:“奴婢有罪。”   郑嘉禾抬步向前走去,方向是她刚刚用晚饭的包厢。   “过来说话。”   薛敬愣了愣,他抬头觑一眼离去的太后娘娘,又看了看立在一侧的秦王殿下,最后才对杨照道:“你先在这儿等着。”   杨照懵懂地点了点头。   郑嘉禾在桌边落座了。   而薛敬低着头走上前来,向郑嘉禾行了一礼:“娘娘,奴婢已有一年未见您了。”   郑嘉禾抬目看他。   薛敬续道:“一开始,干爹还照拂奴婢一二,但后来,或许是见奴婢在您面前彻底失宠,就不再与奴婢联系了。如今奴婢有要事禀报娘娘,却苦无门路,求见不得。”   郑嘉禾执起水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   “所以你就放废太子出来,惹我注意?”郑嘉禾扯了扯嘴角,“你可真有自信,觉得我一定会坐在这里听你说话。”   他凭什么觉得她不会直接赐死他?   “奴婢跟随娘娘三年了。”薛敬道,“当时奴婢来到废太子身边,娘娘难道没有派人调查奴婢?不知娘娘可调查出什么结果了?”   郑嘉禾眼底暗了暗。当时她让颜慧留意慎王府的动向,就是怀疑薛敬与太皇太后有关系,而太皇太后没多久就死了,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薛敬这边,自然也没查出来什么头绪。   但查不出不代表他就忠诚。疑人不用,郑嘉禾把他晾在慎王府,一年了。   薛敬一字一句地说:“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   郑嘉禾眉梢微挑:“就是把废太子带出王府这样的忠心?”   薛敬低垂下眉眼,道:“娘娘,奴婢是有一些发现。关于秦王身边的刘将军,与他的夫人吴氏。” 第57章 废立 他们才刚刚闹过不愉快。   在说刘将军夫妇的事情之前, 薛敬先讲了一个故事。   薛敬在一开始,的确不是当今太后的忠仆。   他有一个旧主,旧主即为景宗时期的皇后, 中宫之主,已故的太皇太后。   他小的时候, 受过太皇太后的恩,后来先帝继位,太皇太后让他混入郑嘉禾的身边,他做事妥帖,很快就在郑嘉禾身边混了眼熟。   然后他看着郑嘉禾——那时的皇后, 从一开始的风光无二、椒房独宠, 到后来的被冷待、被算计、被软禁,可谓是从高处跌落谷底。但她依然对他们这些下人很好, 她不服输, 哪怕是在险些被废,性命攸关的时刻,她的眼睛里也依然充满希望。   他那时就想, 这么良善、富有生机的人, 为什么要受到那般对待?对太皇太后的背叛, 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他明明知道她买通太医, 知道她私下里对先帝是什么态度,但他一句不利于她的话都没有往外说, 任何不利于她的事,都没有透露出去。   接着, 他就看到她绝处逢生,东山再起。   刺杀秦王一事,确实是受太皇太后指使。太皇太后意在挑拨, 但他也想一击就中,彻底为太后解决这个隐患。   不只是明面上的那些权势斗争,还有感情上的。   ——他偶然得知太后娘娘与秦王过去的那些情谊,也亲眼看到太后娘娘在面对刺杀秦王一事上的迟疑。他觉得,一个好不容易从生死关头走过来的人,不能再重蹈覆辙。   所以他自作主张,私自动手。   后来他失败了,知道太皇太后的目的达成了一半,所以他就把秦王回京消息是从太皇太后那里传过来的事告诉了她。他是想让她警觉,同时又故意让秦王误解,就是为了让太后对秦王失望。   可两人兜兜转转,前段时间秦王差点被定罪,都闹到那种地步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和好。   既然如此,那他一个做奴婢的,也无可置喙。他只能尽全力,不再让那些可能的阴谋诡计伤害到她。   薛敬抬目,看了郑嘉禾一眼,缓缓道:“奴婢是在去了慎王府之后,偶然间发现慎王身边的章嬷嬷,与刘将军的夫人吴氏有联系的。”   “吴氏?”郑嘉禾想了一下,道,“前段时间秦王牵涉进谋逆一案,就是吴氏来告的密。”   薛敬道:“正是。太皇太后虽然已经薨逝,但留在慎王身边的奴仆,仍然是昔日云家留下来的人,章嬷嬷自不必说,而吴氏,奴婢已经查清楚了,她的远房表姐,正是云贵妃的贴身侍女,在两年前的宫变中已经死了。”   郑嘉禾眉头轻皱。   薛敬道:“因此,奴婢特意来禀报太后娘娘。既然那吴氏是先云贵妃的人,刘将军也难免不让人生疑。”   郑嘉禾道:“之前大理寺审问过他,已经查过他的底细了。”   刘希武不过是个从边关开始就跟在杨昪身边的莽夫,大字都不识几个,身家背景更是简单,清清白白,没什么问题。   只是没有特别仔细地查他的家人罢了。   薛敬提醒道:“就算刘将军与慎王府没有关系,但夫妻之间,日夜相对,难道就一点都不会受影响吗?”   郑嘉禾若有所思。   薛敬拱了拱手,正准备告退,郑嘉禾却又开口了。   “所以你打算让我处置慎王府,”郑嘉禾盯着他,“彻底消除隐患?”   薛敬顿了顿,道:“娘娘,您不会忍心的。”   刚刚来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太后娘娘注视着小慎王的目光中,充满了温和的意味。如果不是他出现,让太后知道了小慎王的身份,恐怕太后会和小慎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即便不是如此,太后娘娘也向来不喜欢胡乱牵连无罪之人,更何况一个稚儿?   太后娘娘敢留下仇人的孩子,是她足够自信能把控局面,更因为她内心,还有非常柔软的一面。   薛敬道:“小王爷如今年岁小,一切都是可塑的。只消您把他身边的乱说话之人一一拔除,他就会长成您想要的模样。”   郑嘉禾漫不经心地说:“我费那个功夫做什么。”   一辈子关着不好吗?她没有痛下杀手已经很好了。   薛敬沉默了。   良久,他道:“娘娘所言极是。不过,经过奴婢这些个月的影响,小王爷已经不恨您了。”   他一开始去慎王府的时候,在小慎王的面前提起太后,他只会露出害怕和憎恶的表情。而现在,小慎王会常常迷惑,太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是章嬷嬷口中的煞神,还是薛公公描述中的福泽万民的太后?   郑嘉禾离开酒楼坐到马车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乱的。   让太医院太医对小皇帝的联合看诊在前几天已经进行过了,小皇帝确实伤到了脑袋,反应迟钝、痴傻,这辈子都没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刘太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成了一个泪人。   然后她主动跪在郑嘉禾面前,求郑嘉禾废了小皇帝,说她愿意带着小皇帝去别宫养病,没有郑嘉禾的吩咐,一辈子都不再踏入宫城。   刘太妃是没什么大志向的。她一开始隐约察觉到小皇帝头摔坏了的时候,她还害怕迟疑,可当这份怀疑被确定,她似乎是知道了避无可避,索性直接接受了,并主动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地位。   她这一跪、一哭、一求,导致郑嘉禾原本想好的秘密进行就变得不是秘密。   风声很快走漏了出去,再接着,就有大臣试探着求见她,讨论对皇帝的废立问题。   皇帝暂时年幼,由太后代为执掌朝政也就算了,没道理皇帝是个傻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像别的皇子一样读书习字,那何谈十几年后的归政问题?   那些大臣对此纷纷表示担忧。   其实郑嘉禾没想归政。只要她活着一天,只要她没糊涂,她就一天不会放权。   但这样赤裸裸的念头,她还并不想显露于人前。   再者,不想还政是一回事,若真的连一个继承人都不培养,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她要陷朝政于混乱吗?   可是培养谁?   如果要废掉小皇帝,再立一个新君,而她还想保持如今的地位的话,谁最合适?显然是先帝的另一个儿子。   可杨照这种身份,若说她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她还害怕杨照长大了报复她呢。   那排除掉杨照之后呢?谁是最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郑嘉禾目光微转,看到了坐在她身侧,默然不语的秦王。   不,他们才刚刚闹过不愉快。   更不能是他。 第58章 不甘 郑嘉禾步入王府。   自长安到岭南有数千里, 要翻越数不清的高山,穿过河流,一行人走走停停, 耗时两三个月方能到达。   九月初的时候,刘希武一行人的路程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因为吴氏有孕在身, 遇到险峻的高山时,都要绕路绕过去,路上也不能赶得太快,马车稍微行进快一些,吴氏身体就会难受。   这样的情况下, 刘希武自然是心疼吴氏, 心中对太后与秦王的怨气,也是越积越深。   午时日头正盛, 刘希武仰头望了望天, 扭过去对吴氏道:“你且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人家里讨点水喝。”   吴氏点了点头,刘希武便拿起两人的水袋, 往前走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 竟看见两个官差模样的人站在吴氏面前与她说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 吴氏低垂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刘希武当即大踏步走了过去, 一把拉住吴氏,将她护在身后, 横眉冷目道:“二位是?”   其中一个官差拱了拱手:“想必您就是刘将军了?”   刘希武道:“是我。”   那官差便从中拿出一份谕旨,摊开道:“太后娘娘体恤刘夫人身子重,路途不便, 因此特命我等前来接应照顾,请刘夫人在就近的城池安顿歇息,待生产完毕,修养一二个月,再行前往岭南与将军汇合。”   他往后示意了一下,刘希武这才看见,在这两名官差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妇人,想必是为了照顾吴氏的。   吴氏抓着刘希武袖子的手紧了紧,整个人缩在刘希武身后,红着眼道:“我不要跟夫君分开。”   刘希武心头一紧,赶忙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冷声道:“多谢太后好意,只是臣不放心留内子一人,还是不必了吧。”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刘希武在心里默默嘀咕。   那官差迟疑了一下,又笑道:“太后娘娘说了,刘将军的担心也是正常的。若是您觉得这样的安排不妥,那就请您与夫人一同,就近安顿下来,岭南那边,等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   刘希武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其实他们跋山涉水,说不累是不可能的,他们早就不想继续走了。   但太后会体恤他们辛苦,让他们就近安顿?他怎么想都觉得其中有猫腻。   吴氏又在悄悄扯他的袖子了。   刘希武张了张嘴,刚想拒绝,那官差再次开口:“等入了城,安置下来,您要愿意让我等跟着伺候,那是再好不过了,若是不愿意,我等便赶着回长安复命。”   刘希武便犹豫了。   朱继成有句话说得对,得亏太后不是弑杀的。其实他也明白,太后若真想杀他,他早就没命了。那太后也不至于把他引到附近的城池中,再行暗算吧?万一真是体恤他们呢?   刘希武眼神暗了暗,沉声道:“好。”   那官差顿时面色一喜,开始张罗着护送刘希武去往最近的一座城池。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吴氏的脸上却渐渐浮现了担忧的神情。   不对劲。   一开始只说让她留下,还带了伺候她的妇人。她怕这架势是冲着她来的。   ……   郑嘉禾听薛敬给她汇报了一些关于吴氏与刘希武的动向,把他挥退出去,靠在隐囊上放空思绪的时候,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这几日似乎都没怎么见到杨昪了。   以前杨昪几乎天天来找她,若不是她常常有事要忙,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她黏在一起。可这些日子,他好像来得少了。虽然仍保持着每日都来找她的频率,但经常是坐一会儿就走了,走了就再没来过。   郑嘉禾一手抵着下巴,敛目沉思。   是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这么快就失去兴趣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郑嘉禾来到秦王府的后门,她仰头看着府门上悬挂的灯笼,神色莫名。琉璃觑她一眼,上前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厮,她们不认得他,但他显然认出了郑嘉禾。顿时,他的脸上就露出了惊慌的表情,但琉璃瞪他一眼,吩咐道:“别声张!”   那小厮就识相地闭上了嘴。   郑嘉禾步入王府。   杨昪大概是比较喜欢清静,一路上都没碰见几个仆婢,因此她没惊动太多的人,就来到了杨昪所居住的正院。   正院中,在院子里守着的就只有余和,他背对着他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发呆。   郑嘉禾扫一眼琉璃,琉璃会意,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然后一手捂住了余和的嘴,一手拉扯着余和的衣袖,把他往院子外面扯。   余和顿时瞪大眼睛,他极轻地“唔”了一声,待看清偷袭他的人是谁时,又眨眨眼消停了,认命地由着琉璃拉他出去,才无奈道:“我的好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琉璃轻哼一声:“当然是太后娘娘来了,我怕你杵在那里碍事!”   余和脸上表情变了变,不太好看:“太后娘娘来了,怎么能不让我通禀一声?”   琉璃道:“娘娘和王爷是什么关系,哪里用得着?你们王爷每次去蓬莱宫见我们娘娘时,有乖乖等着我们通禀吗?”   余和嘴角抽了抽,无法反驳,但他想想还是不行,于是抬步就要往回走,口中喊道:“王……”   琉璃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喂!”琉璃瞪他,“你这是做什么?至于吗?秦王不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太后娘娘的事吧?”   余和挣扎了两下,琉璃伸着头看见太后已经进了房门,才松开他。   余和望天翻了个白眼:“你瞎说什么!我再没见过比我们王爷还专情的人了!我们王爷怎么可能对不起太后?”   一直都是太后对不起他们王爷好不好!   “那你怕什么嘛!”琉璃道,“太后娘娘突然来找秦王,他肯定高兴还来不及。”   余和扁了扁嘴,却无法反驳,心里有苦说不出。   郑嘉禾打开房门。   门前有一处屏风遮挡,她绕过屏风时,正看到杨昪坐在书案前,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翻看。抬目间看见是郑嘉禾,他不由微怔,旋即便勾起唇角:“阿禾。”   他放下书卷,起身绕过案几,抬步向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他拉过她的手,弯下腰,额头抵上她的,轻轻地蹭了蹭。   “你没觉得这几日找我都有点少了吗?”郑嘉禾望了他一眼,与他视线交错。   然后她推开他,走到书案边,弯腰拿起刚刚他放下的书卷。   “你在忙什么呢?”   郑嘉禾随口一问,将书页翻到封皮部分,立时愣住了。   这是一本讲兵法的书。   他也会心向战场,被她拘在富贵窝一般的长安城,又不曾让他多参与政事,他怕是心有不甘吧? 第59章 帮她 杨昪看她一会儿   杨昪很快走过来, 从她手里接过那本书,弯腰放到一边。   “随便看看罢了。”   他拉过她的手,把她拥在怀里, 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道:“这几日是有些忙, 等忙过这段时间,就能多去找你,日日夜夜与你在一处了。”   郑嘉禾手臂向上,覆在他的脊背上,好奇问:“你忙什么?”   说着, 她又突然想到什么, 问:“是赵娘娘的诞辰?”   杨昪的生母姓赵,曾经是景宗皇帝时期的淑仪。当初景宗皇帝巡游并州, 在当地大户赵家家中下榻, 与赵家五娘赵燕贞产生了一段情,后来景宗皇帝去了别州,五娘燕贞却有了身孕, 消息辗转传到景宗皇帝耳边时, 五娘燕贞已经怀胎六月了, 她大着肚子被接入宫中, 生下杨昪,又被册封为淑仪。   赵淑仪也曾受宠过一阵子, 可惜的是,在杨昪三岁多的时候, 长安城流入疫病,赵淑仪染了疫病死了。同一时期,也死了许多其他的宫人。   郑嘉禾入宫做长宁公主伴读的时候, 就已经八岁了。她从没见过赵淑仪,但会在每年赵淑仪的忌日和诞辰的时候,看到杨昪去祭拜她。   是郑嘉禾疏忽了,她刚刚在想最近这段时间杨昪有什么忙的,突然意识到是赵淑仪的诞辰要到了。   此时,她白天因为发现杨昪这段时间有些冷淡而感到不快的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加上看到他坐在府中翻阅兵书,她的心柔软稍许,指尖在他的背上划了两圈,听见他嗯一声。   “母妃的四十岁诞辰要到了。”杨昪说。   郑嘉禾道:“我陪你一起去。”   杨昪一怔。   郑嘉禾仰头望他,温和地笑了笑:“我还没去看过赵娘娘呢。”   杨昪一时觉得恍惚。她愿意陪他去祭拜他的生母,这意义非比寻常。婚姻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两人根本不可能成婚,但他早已去郑家拜访过她的家人,即使他知道郑家人不太待见他。   前段时间那次争斗,更是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也放弃了一些事。   他了解了她的过去,也懂得了她所有的惶恐和担忧。他愿意做那个在她身后永远托举着她、支撑着她的人,而不论她会如何对他。   他清楚地明白,他喜欢郑嘉禾,远比郑嘉禾喜欢他要多得多。   可这又怎样?明知是深渊,明知是万劫不复,他也愿意一头扎进去,再无退路。   他没想到她还会愿意陪他去祭拜他的母妃。   这一点小小的迁就,就让他欣喜若狂。   杨昪摸了摸她的后脑,唇边亦带了一丝轻笑:“好,母妃若知道你去看她,一定高兴。”   其实杨昪对赵淑仪的印象也是模糊的,但毕竟是生母,远在并州的赵家也偶尔有礼物送到长安。并州与凉州相距不远,杨昪在边关驻扎的时候,亦曾与赵家有过少量的接触。   郑嘉禾靠在他的肩膀上,默然不语。高兴吗?这倒不一定,她目光望着杨昪肩上衣服的精致纹路,有些悠悠地想,说不定,赵淑仪知道杨昪与她厮混在一处,还会生气呢,肯定要怪她耽误杨昪娶妻生子了。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在墙上映照出两人相拥的身影。渐渐地,这两个身影分开了,又很快归在一起,只不过比之前更紧密,他们交颈相缠,微微喘息着,连发丝都绕在一处。   杨昪伸手把郑嘉禾头上的发钗一只只取下,随手搁到案几上,两人亦顺势倒在榻边,郑嘉禾的头接触到软枕的时候,她余光瞥见了刚刚杨昪看书的案几下,有一个半开的抽屉,里面布满了写有字迹的纸张,一半都露在外面,看着就像是情急之下塞了一半没藏好的。   郑嘉禾道:“你抽屉没关好。”   杨昪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闻言动都没动:“那有什么要紧的?”   郑嘉禾搂住他的脖子,问:“你写了什么呀?”   “看书,随便写点批注。”   杨昪伸手,一把将床帐拉了下来,隔绝了郑嘉禾的视线。   转瞬间,郑嘉禾的注意力就被别处吸引了过去。墙角的烛渐渐燃尽了,黄色的光最后跳跃了一下,室内陷入黑暗。   ……   郑嘉禾意识到杨昪还有事瞒她,他之所以这段时间这么忙,应该不只是为了准备赵淑仪的诞辰。可她不打算刨根问底了,总归各项人和事都在她掌控之中,如果杨昪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迟早会知道。如果不是,那她也没有必要了解那么清楚。她可没什么窥探别人私密之事的癖好。   然而她没想到,刚陪杨昪去祭拜完赵淑仪的第二天,杨昪就给她送过来一本书。   书名是,对北戎战事记。   翻开薄页,杨昪那熟悉的字迹就映入眼帘,里面是他对之前几年在边关时,经历的大大小小无数次战事的记录、总结和分析。涉及到地形等难以文字描述之处,他还悉心画上了地图辅以说明,可谓是非常全面了。   秦王战神之名遍布大魏,他的那些部下对他忠心耿耿,哪个不是敬佩万分?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秦王殿下的关照指导,而这样一本由秦王亲自编撰的书,相当于是把他这些年的对战经验、方法都写在上面了。   如果让兵部那些官员看见了,一定会大为赞叹,捧回去细心研读,奉为至宝。   郑嘉禾有些震惊地抬眼:“这是……”   “你不是开了武举么,”杨昪面无波动,淡淡道,“觉得有用,就拿去。”   无论是做考题还是什么,都随她。   郑嘉禾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眸光微闪,她看看杨昪,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书,一时只觉得这本耗费他这么长时间心血,让他忙碌了这么久的书沉甸甸的。   任何手握权柄的人都会让她警惕,她不相信任何一个可能背叛她的大臣。   这其中,她最担心的就是他,她无时无刻不在防备他。   可他却在帮她。   用这种文字记录的方式,完全不用本人出面,也不会涉及到武举的任何一处细节,帮她。   “不想用便扔了。”杨昪看她一会儿,面色平静地收回目光:“我先回府了。”   转身便走。   “……杨维桢!”   郑嘉禾猛然站起身来,向他疾走过去。她手里还拿着书,但她没管那么多,直接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你走什么?”郑嘉禾侧过头,耳朵贴在他的后心处,“我对兵事只能说是一知半解,你不陪我把它看完吗?等看完了,我们再把兵部叫来,商量一下怎么用啊。” 第60章 蒙尘 一时有些出神   郑嘉禾坐在案边看书的时候, 杨昪就在她身侧看她。   她神色认真,一页页翻过去,遇到些不明白的, 随口就去问他,待杨昪为她解释完, 她便点点头,又去翻下一页了。   一边翻看,一边分出心神与他说话:“我得让人多印几本,分发下去,让禁军这些将领都看看。”   杨昪道:“这只是初版, 方才你问我的那些问题, 我仔细想来,也有描述不周之处, 等我修改之后, 再交由书坊印刷。”   郑嘉禾颔首道:“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什么:“其实我总觉得长安城这些禁军在富贵窝待久了,将领也多是些富家子弟, 平时看看还行, 真要到战场上去, 怕是连玄甲军的一半都比不上。”   杨昪抬目看她。   “之前倒是让刘希武负责过练兵一事, 我还让颜慧去看过,”郑嘉禾说, “那段时间确实有些成效,只是不知现在又如何了。”   刘希武被她贬出长安, 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回来。   杨昪没说话,郑嘉禾转过头,视线与他交错片刻, 才听得杨昪说:“此人确实勇猛,于战事上有些天分,但他脾性暴躁,冲动易怒。你若不整治他,他也迟早要吃大亏。”   郑嘉禾便笑了。只听他这么说,她便知道,他是不怪她的,甚至还理解她。   郑嘉禾把剩下的篇幅看完。   杨昪花费近一个月的时间编撰的内容,她只花了不到半日就看完了。   虽说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但她也通过书中的内容,看到了杨昪在边关经历过的大小战役,感受到战场的凶险,了解到他的思想和谋略。   这会是一本让人惊叹的佳作。   而他是战场上天生的王者,如果他继续在边关待下去,一定会更加耀眼。   夕阳西下,蓬莱殿的宫人们在侧殿摆上饭食,引二人落座用膳。郑嘉禾走到一边净了净手,拿起干巾擦拭时,笑着说:“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我再把兵部那些人叫过来,与你商议。”   杨昪不置可否。   郑嘉禾一边低头用膳,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其实他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如果他们两人之间不是这样的关系,她可能都会起用他,像制衡所有朝臣一样,一边防备、一边利用。毕竟好的掌权者,就是要让所有能人志士为其所用。那他们现在已经亲密至此,她又为何要让这样一块璞玉蒙尘,白白浪费呢?   郑嘉禾执起汤匙,缓慢地搅动着碗中的汤汁,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唤他:“维桢。”   “嗯?”   “等过两日我们一起去京畿大营看看,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你直接指出。我还想让你推荐一两个人才,我好提拔上来,接替刘希武的位置呢。”   杨昪诧异,抬眼向她看来。   薛敬步履匆匆,走入蓬莱宫,到得殿外时,被颜慧叫住。   薛敬压低声音:“我有急事要禀报太后!”   颜慧道:“太后娘娘正与秦王共用晚膳,在侧殿呢。”   薛敬嗯一声,转身就要往侧殿去,却又顿住,冷声道:“不行,此事还不能让秦王知晓。”   颜慧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不过她很快平静道:“等我进去看看。”   薛敬应了一声,颜慧便让他先站在廊下等着,自己一个人转身进了侧殿。   郑嘉禾与杨昪刚用完膳,正在琉璃的服侍下漱口。颜慧走过去,附到郑嘉禾的耳边,小声道:“娘娘,薛敬求见。”   郑嘉禾目光一扫,向杨昪望过去。   两人相处之时,似这种她突然有事要处理的情况已经有很多次了。因此她只是朝他如常地笑了笑,便站起身,与颜慧一同离开这里,去见薛敬。   她看到站在廊下的薛敬,平声道:“若不是什么阴私之事,大可以直接让颜慧告诉我。”   她知道薛敬曾暗杀秦王,因此在她和杨昪相处时,薛敬从不主动出现,他尽可能地回避秦王,杨昪自然也不会有多待见他。   薛敬低垂下眉眼,朝她走了几步。他弯下腰,低声说:“娘娘,刘将军……没了。”   郑嘉禾眉心一跳。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侧殿的房门,然后快步朝前走了一小段路,侧头看向跟过来的薛敬:“刘希武?”   薛敬道:“是。”   郑嘉禾:“怎么回事?”   薛敬:“奴婢遵照您的旨意,让人将刘将军夫妇护送到就近的城池安置休养,谁知道过了没几日,三天前,夜里的时候,负责看护他们的人发现他们逃了……于是就去追,却没想到追的太急,刘夫人一脚踩空掉入河中,刘将军为了救她,也跟着跳了河。奴婢派去的人搜救了整整一夜,只救出来了刘夫人。那边前几日才下过雨,水流湍急,这么长时间过去,刘将军……怕是没了。”   郑嘉禾面色凝重起来。   “吴氏呢?”她问。   薛敬道:“已经让人看管起来了。”   郑嘉禾抿唇不言。其实她让人把吴氏与刘希武送到就近的城池,就是为了调查他们,她有意清查吴氏的目的,再试探一下刘希武的态度。另外,也的确是考虑到吴氏怀有身孕不太方便的原因。她可不想两人路上出了什么事,再把罪过记到她头上。刘希武毕竟是跟随杨昪多年的人,她不会傻到真的对刘希武做什么,来破坏她和杨昪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   可是他们还是出事了。   而且还是被她的人追着,用这样不堪的方式,死不见尸。   郑嘉禾立在廊下,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僵硬。她有些不敢想,如果杨昪知道刘希武的死讯,知道是间接死在她的手上,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当初他被她软禁在秦王府的时候,他愿意交出他所有的罪证和筹码,但也要护住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他对她毫无保留,可那些部下的安危,是他的底线了。   郑嘉禾再看向把事情办砸的薛敬,面色就不是太好看了。她定了定神,叫来颜慧,让她从凤仪台中又挑了两个聪慧机灵、善于断案的人,一女官一内宦,秘密前往吴氏所在之处,盯着那些人审问查探。   郑嘉禾回到寝殿。   杨昪正坐在案边,拿着她下午翻了半日的书,提笔在上面写下批注。他要尽快把她提到的那些东西改好,然后才能定稿,着人誊抄、雕刻、印刷。   郑嘉禾跪坐在他身侧,上身前倾,一只胳膊横着搭在案上,另一只胳膊臂肘屈起,抵着案几,手掌托着下巴看他。   她心里装着事情,一时有些出神,连杨昪什么时候放下笔都不知道。   杨昪转目看她,见她发呆半晌没有动静,不禁轻笑,屈指剐蹭了一下她的鼻尖。   “阿禾,想什么呢?” 第61章 忧心 明显不太对劲   他修长好看的手指上似乎不小心沾了一点墨汁, 转瞬间,就在郑嘉禾的鼻尖上留下了痕迹。   杨昪目中笑意更甚,他另手掏出帕子, 一边轻柔地为她擦拭,一边揶揄道:“差点把你变成小花猫。”   郑嘉禾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让杨昪愣了一下。   她微微垂眸,复又抬起,轻挑了挑眉稍:“谁让你不净手就摸我的?”   她脸上露出有些嫌弃的神情,拿过他手里的帕子,反过来给他擦了擦手指上被墨汁沾染的部分, 擦完了, 就把帕子随手一扔,也没管自己鼻子上的脏污。   杨昪眼睫微垂, 直觉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站起身, 走到一侧的水盆处,将巾帕浸湿拧干,又回身过来, 俯下身为她擦拭鼻尖, 状似不经意地问:“薛敬找你什么事?”   上次他与郑嘉禾出宫, 意外碰见薛敬和小慎王, 他不知道薛敬与郑嘉禾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之后, 薛敬就又回到了郑嘉禾的身边。   她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只要她高兴, 他可以不追究当初的刺杀。   杨昪神色平静,动作轻柔小心,但他这随口一问, 却是把郑嘉禾吓了一跳。   杨昪看着她的反应,不禁眉心一凝。   “没什么,”郑嘉禾很快定下心神,掩饰道,“就是些杂事罢了。”   杨昪仔细想了想最近长安城中发生的事,除了前段时间朝廷宣布要开武举,定下了武举的大致流程、时间之外,就是小皇帝的痴傻一事了。   这事儿他有所耳闻。大臣们上书想要让太后重新考虑皇帝人选,但都被郑嘉禾暂时压了下去。   她原话是说:“钺儿年纪还这么小,说是太医误诊了都有可能,就算真要考虑废立问题,也要再等个一两年。”   那些活络了心思的人才算勉强作罢。   但杨昪清楚,只要小皇帝一直没有好转迹象,不出半年,就会被旧事重提。   难道她是在忧心这个?   杨昪将脏掉的帕子扔到案上,一手抚上她的后颈,指腹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若是废掉钺儿,”杨昪问,“你打算立谁?”   郑嘉禾没想到杨昪突然问她这个,抬眼看去,目中掠过一丝疑惑。   杨昪忆起那夜见到的孩童:“小慎王吗?”   郑嘉禾想也不想:“不可能。”   她连眼前这人都信不过,怎么可能信任一个跟她有仇的小孩?   杨昪了然。   离皇室正统血脉最近的,除了小慎王,就是身为先帝亲弟的秦王杨昪。而郑嘉禾不可能立小慎王,更不会让杨昪上位。所以她应该会比较发愁,接下来的皇帝人选。   “那就只能从宗室里再行挑选,过继到皇兄名下了。”杨昪指尖勾起她一缕发丝,轻轻地缠绕了一圈,“等过两个月,临近年关,各路亲王郡王就又要进京了,你可以下旨让他们携带家眷,届时挑选一番,择几个合眼缘的,养在宫中,过一段时间,再确定最终选择。”   “过继?”   她当然想过这种做法,如杨昪所说,这是仅剩的选择了。但本朝祖制之下,大部分亲王郡王,在成年之后都要离开长安去往封地,能留在京城的,要么是极为受宠的宠臣,要么是如杨昪这样,有军功在身,在朝中担任着重要职位的人。   郑嘉禾常年身在长安,对那些分散在各地的宗室皇亲都有些陌生,他们只年关的时候进京来朝拜,过完年就又离开了。对她来说,从宗室中过继孩童,立为新君,同样代表着未知。   她并不想这么快就下决定,总归朝臣已经被她安抚,且等一两年后,若小皇帝病情仍未好转,再行商议别的方法不迟。   郑嘉禾无所谓道:“等等再说吧。过段时间他们进京,我让人多留意一下,也好心中有数。”   杨昪见她这么说,也就嗯了声,不再继续。不过……他想起刚刚郑嘉禾明显不太对劲的面色,如果她忧心的不是这件事,那她是在烦恼什么呢?   ……   刘希武睁开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适应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东西。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坐在床边,正温温和和地看着他。   “这位郎君,你可算醒啦。”老妇笑眯眯地说,“我那乖女去河边浣衣的时候,发现了你,就把你带回来了。这几日又是请郎中,又是给你换药,可没少忙活。她这会儿又出去干活儿了,就让我守你一会儿。”   刘希武动了动唇,感受着腹部传来的剧痛,哑着嗓子说:“多谢……”   老妇从案上拿了一个破口的瓷碗,道:“来喝点水吧,郎中说了,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肚子上破那么大个口子,又在河里飘那么久,竟然不死。这大难不死啊,必有后福。”   刘希武勉强抬起了一点身子,伸手想接过老妇手中的瓷碗,却又被胳膊上的酸痛弄得皱了眉。   老妇直接把瓷碗递到他的嘴边:“你就别动弹啦。说起来,你这是跟谁结了仇,能伤成这样,还被人推下水?”   老妇说着说着惶恐起来:“哎哟,你不会是个通缉犯吧?”   刘希武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不是的。”   其实他水性一点都不好,作为一个地地道道西北地区长大的人,他几乎就没下过水。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拼了命跳下河,就为了救珍娘的时候,珍娘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匕首,照着他的腹部给了他一刀,他顿时脱力,顺着水流的方向就飘远了。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是冰凉的,如果是白天,或许岸上那些人还会看到他身上流出的殷红的血,可惜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们只会以为他是被水冲走的。   刘希武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和吴珍娘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为什么她会杀他呢?   这一激动,他一手撑着床榻,就要起身,吓得老妇连忙摁住他,板着脸说:“你休要乱动,郎中说过了,你这个伤,起码要休养半个月,才能下地走动。”   刘希武急道:“可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等着去处理……”   “不行。”老妇态度十分坚决。   刘希武只能作罢。   ……   难得休沐,郑嘉禾与杨昪一同去了蕖山。他们轻车简从,没带太多宫人,连围猎的场地也是让那边的甲士圈出来小小的一块,把猎物赶进去,以供前来的贵客赏玩。   郑嘉禾打算明年开始恢复秋猎这个风俗,因此她这次来,是为了私下练习的。   而马车还在路上行走的时候,突然被人拦住了。   拦住马车的人是朱继成,朱继成被杨昪举荐,接替了刘希武的位置,负责管理禁卫的操练事宜。   因此郑嘉禾没有放在心上,还以为他们是有什么兵事要谈。   直到她听见朱继成用那不算小声的音量说:“刘、刘、刘将军没了!” 第62章 同意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紧接着, 朱继成的声音就小了下去。而杨昪一开始并未避讳郑嘉禾,他只是冷着声问:“怎么没的?”   朱继成凑近杨昪,耳语了几句。   杨昪目色一沉。   郑嘉禾坐在马车里, 视线盯着车窗帘子缝隙处,从那里, 她可以看到两人肩膀的高度,他们仍在交谈,只是声音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   郑嘉禾意识到,杨昪亦在刘希武的身边安排了人手。   不然,她已经封锁消息, 他怎么都不可能这么早知道。   郑嘉禾静静地坐在那里, 等着他们把话说完。   然后杨昪对朱继成低声吩咐了什么,朱继成领命告退, 又过了好一会儿, 静立在原地的身影才有了动作,他抬步走去,转瞬间, 车门就被人从外拉开, 杨昪进了马车。   他望了郑嘉禾一眼, 在马车侧边的位置上落座了。   ——在这之前, 他一直是坐在郑嘉禾身侧,挨得极为紧密的。   郑嘉禾眼睫微垂, 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手。   杨昪语气还算平静:“你早就知道刘希武的事。”   郑嘉禾亦平着声调:“知道。”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杨昪倏地转头看她, 素日里常温和看她的双眸中平添了几分厉色,他语调冷硬,“人命关天, 阿禾,你该让我知道的。”   “……我让人去搜救了,”郑嘉禾说,“我还派了人去审问,你能做的事,我每一样都做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杨昪面上划过一丝错愕。   刘希武是他带出来的人,是跟随他多年作战的亲信部下,亦是受他牵连,方被贬去岭南那等蛮荒之地。   可她居然在问,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就在几日前,他还与郑嘉禾一同去巡视禁军大营。   他以为,她至少已经开始相信他、不再把他当外人了。   郑嘉禾看见他错愕的神情,不禁轻轻低下头去:“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刘将军仍未找到,便不能断定他已经没了。我总要等一个结果出来,才好向朝臣公布,也告知于你。”   所以,他的存在,与普通的朝臣也没什么不同吗?   杨昪眸光幽暗:“我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只等你派去的人调查。”   “那你想怎样?”   “我会让朱继成亲自去一趟,探探刘希武的踪迹,也调查一下他落水的原因。”杨昪看着她,非常坦诚地向她挑明,“我需要获得你的许可,审问你派去刘希武身边的人。”   郑嘉禾眉心一跳,面色瞬间变得恼怒:“你怀疑我?”   她指尖微动,甚至开始想,他是不是就是因为怀疑她会在路上对刘希武下手,所以才暗中安排了人手,跟在刘希武身后保护他的。   可她要是想杀人,直接选择在杨昪向她呈递认罪书、内疚最深的时候不好吗?那个时候的他把脆弱的脖颈都暴露在她的面前,只要她想,她可以生杀予夺,完完全全地掌控他,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再之后,她就是杀光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他都无计可施,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用冷硬的语调,质疑着她的做法。   杨昪顿了顿,眉目缓和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昪说,“只是阿禾,之前就发生过你的手下擅作主张的事,这次,我也想排除一下这个可能。”   郑嘉禾紧抿住唇,想到这次刘希武与吴氏那边的事,仍然是由薛敬主要负责的,一时倒真有些底气不足。   杨昪问:“你同意吗?”   郑嘉禾眸光微闪。   杨昪的要求合情合理,而她从凤仪台中抽调人手前去调查,也有一点想要查清楚薛敬手下那些人到底有没有渎职的意思。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郑嘉禾点了下头:“一会儿我会让阿慧草拟谕旨。”   杨昪眉头一松:“好。”   马车仍然没有开动。郑嘉禾扫一眼车窗外一动不动的景致,淡声道:“你下车吧。”   杨昪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郑嘉禾盯着他说:“你不是要去查案吗?诏令我待会儿就让人给你,我们就不去蕖山了。”   他们的心情注定被这件事破坏。   刘希武生死未知,杨昪不会有闲心陪她去围猎的。   如果刘希武死了,他们的关系还会变得更糟。   杨昪默了默:“那你呢?”   郑嘉禾已经托腮盯着窗外,不回答他了。   杨昪握了握拳,少倾,又分开,他看她一眼,低声说:“你要回宫吗?等我部署好了,会去蓬莱殿找你。”   郑嘉禾仍不答话。   杨昪起身下车,余和把雪球马牵了过来,杨昪接过缰绳,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郑嘉禾坐在马车里等了片刻,直接吩咐车夫继续往蕖山行进。   杨昪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之后拿到了由郑嘉禾派人送过来的诏令,诏令上盖了她的私印,她明令那些人遵从秦王之命,配合调查。   杨昪摸着那份诏令,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把它装在盒子里,递给朱继成。   “你带三十轻骑,速去,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继成躬身应道:“遵命!”   有关的其他事宜,也已交代完毕。杨昪如常进宫去蓬莱殿时,却扑了个空。   一问才知道,原来郑嘉禾车驾根本就没停,仍是往蕖山去了。   在他们原定的计划中,他们晨起出发,约莫一个时辰左右能到蕖山,围猎几个时辰,傍晚回来。   此时已是下午,杨昪想了想,如果他现在骑马前往蕖山,应该会赶在郑嘉禾回宫的必经之路上接到她。   之前在马车上时,他心中不太平静,一方面忧心于部下的生死,一方面又震惊于她在这事上的隐瞒,所以他们之间很多话都没说明白。   这会儿朱继成已经带着人出发前去搜救,杨昪倒是完全静下心来了。   他应该,也必须,再与她好好谈谈。   然而杨昪一路出了城门,纵马前往蕖山猎场,一直到了入口处,都没见到太后归宫的车驾。反而看见了守在那里的几个眼熟宫人,都是在蓬莱殿服侍的。   杨昪双腿一夹马腹,朝蕖山猎场的深处过去。   一只死掉的山鸡旁,郑嘉禾与郑嫣骑在马上,听见郑嫣说:“这一箭不是射得挺好吗?等会儿还要你……”   郑嫣目光一扫,看见了不远处驱马而来的秦王。   郑嘉禾察觉到不对,也跟着转过头去,却是一怔。   雪球马打了一声响鼻,甩甩尾巴,哒哒地踩到了她们面前。   “我忙完了,”杨昪看向郑嘉禾,“这么晚了,你还不打算回宫吗?” 第63章 一起 我不希望你太过自责。   郑嘉禾道:“不想回去。”   “那明日的朝会呢?”   “不会耽误的。”   她只是心中有些烦乱, 想在这边多待一会儿。   杨昪顿了一顿,转目看向郑嫣,唤了一句:“华阳县主。”   郑嫣将弓收起来, 扫一眼郑嘉禾,对杨昪道:“你们先说着, 我去歇会儿。”   杨昪颔首,郑嘉禾默认,郑嫣便离开了。   林子里寂静下来,杨昪停顿几息,道:“我想了一路, 还是想不通, 你为什么瞒着我?”   郑嘉禾垂目整理着手里的弓箭,淡声开口:“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   她说没有必要, 该做的她都能做。   可他现在不信这个说法。   “阿禾, ”杨昪看着她说,“你若果真觉得这件事告知我与否是无关紧要的,为什么还要刻意隐瞒?”   如果她是真的把他看作与普通朝臣一样, 她也无需防着他发现。   但朱继成送来的线报说, 她有意封锁消息。刘希武被贬之前也不过区区一个五品将官, 在皇亲国戚遍地走的长安城, 根本无足轻重。郑嘉禾完全没有必要封锁消息。   杨昪思来想去,她封锁消息, 害怕被知道的人,只能是他。   防备也意味着一种在意。   杨昪问:“你这么在意这件事被我知道……你害怕什么?怕我不相信你吗?”   杨昪想起他们分别前, 她恼怒万分,指责他怀疑她的情景。   这倒是不会。在容人这一点上,她气量不小, 先云贵妃的亲生子都能容下,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在战场上拼死过的将军?更何况她已经贬斥过刘希武了,没有理由再动杀机。   郑嘉禾眉头一皱:“我不怕。”   她就不该有什么事是怕的。   就算他不相信她,两个人就此了断又如何,又不是过不下去,她应该无所畏惧。   郑嘉禾一手握着弓,另一手拽着缰绳往前跑了几步。   树边快速跑过一只野兔,郑嘉禾连忙搭弓射箭,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箭矢擦着野兔的短尾巴,插进了树干里。   杨昪紧接着张弓,朝着离郑嘉禾不远的方向射了出去,郑嘉禾听到破空声和箭矢刺入皮肉的声音,转目一看,那只野兔竟被杨昪猎到了。   她不免又生出些挫败感。   下午的时候,她心中装着事,根本无法全神贯注,与郑嫣围猎围了大半天,猎到的数目还不及郑嫣一半多。   而刚刚,杨昪分明一直在与她说话,随手一箭射出,竟然又猎得了她没猎到的野兔。   杨昪抬目,看见郑嘉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野兔身上的箭,轻挑眉梢:“这只给你?”   “……谁稀罕!”郑嘉禾甩下这样一句话,去猎场深处跑远了。   杨昪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看她围猎,越来越得章法,隐隐有些恢复从前做太子妃时的风光,收货了许多战利品。   而他脑海中,还不停地回荡着郑嘉禾那句“我不怕。”   她确实不用怕。   他是这般地喜欢她、愿意把全身心都奉献给她。只要是她给他的,哪怕是毒,他大概也能含笑吃下去。   可她真的不怕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林子里黑了,郑嘉禾调转马头时,看见杨昪仍然跟在她的身后,不免恼怒:“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他受了她这么多冷眼,被她用言语刺痛,难道还能待得下去吗?   等确定刘希武已经死去之后,他们就会彻底决裂。   他会怪她为什么要派人监视、跟踪刘希武,为什么要与刘希武起冲突,甚至,为什么要贬斥他。   郑嘉禾几乎可以预见这一切,所以她不想再沉溺在他的深情中了。   杨昪:“是我们一起约好了来蕖山。”   郑嘉禾:“你的亲信部下生死未知,我不信你有心情来围猎。”   杨昪:“我是为了找你。”   “找我做什么?”郑嘉禾突然笑了,“你不觉得就算我没有害他,我也是导致他出事的间接凶手吗?”   郑嘉禾盯着他,补充道:“你的其他部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杨昪抬目,迎上她的目光。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他有些明白了,“可是阿禾,你做的每一步都符合规制,谁也不想出现这样的事,我不希望你太过自责。”   他动了动缰绳,驱马靠近了她。   “刘希武曾参与过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有几次都是敌众我寡的危险情况,我以为他死了,不出几日,他又会好好地回来,只是身上带了点伤。”杨昪说,“这次,没见到人,我们也不能直接把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排除。就算真的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们查清真相,一起面对不好吗?”   “阿禾,”杨昪神色认真,“你完全不必因为这样类似的原因,封锁消息,把我蒙在鼓里。” 第64章 过错 郑嘉禾绷住下巴   他是这般坦荡, 反衬得她虚伪、卑劣。   郑嘉禾轻扯了一下缰绳,调转方向往出口去。她没有应和杨昪的话,只是在杨昪驱动着雪球马跟到她的斜后方时, 侧目瞥了一眼,道:“那就等消息吧。”   杨昪听得这话, 那一直凝望着她的眉目,总算有了一丝放松。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快要到猎场出口处时,郑嫣的侍女迎了上来。   “太后,”侍女同样一身骑装,抱拳行了一礼, “娘子说, 您若是没什么旁的事的话,她就先回去了。”   华阳县主至今未曾在长安城公开露面, 因此侍女只唤她为“娘子”。且她最近在别处另外置办了一座宅院作为住处, 已经很久没回过郑家了。那新宅子出门不远就是东市,郑嘉禾去过一两次,觉得有些吵闹, 郑嫣却觉得挺好。   郑嫣打算在东市盘下来几个店面开铺子, 至于做什么生意, 郑嘉禾还不清楚。   郑嘉禾抿了抿唇, 道:“回吧。告诉阿娘,过几日我去找她。”   侍女应诺。   郑嘉禾与杨昪继续驱马前行, 又过了一段距离,杨昪随口问她:“华阳县主何时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郑嘉禾说, “你来的时候,我们也就待了没多久。”   杨昪“唔”了一声:“我以为她还是很忙。”   前些天杨昪有听郑嘉禾提到过,说不知道她阿娘整天在忙什么, 好不容易回到长安,也不常见面,郑嘉禾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郑源下朝的时候总喜欢找她念叨,念叨得都有些烦了。   郑嘉禾说:“是挺忙的。只是那会儿我不想一个人来蕖山,就让人去给阿娘带话了。”   事实证明,她阿娘虽然平时不怎么跟她接触,但当她表现出需要的时候,郑嫣还是会赶来陪她。   这就够了,她本也不是个喜欢腻歪的人。   杨昪闻言一顿:“那时候我以为你要回宫。”   她那么冷淡地跟他说,“我们”就不去蕖山了。   可现在想来,她只是不想跟他一起去。或许她是想表明,围猎的事是她定的,有没有他都一样,就算他不来,她也可以与别人一起。   意识到这一点,杨昪看向她的眼底,增添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绪,道:“是我没问清楚。”   郑嘉禾一怔,她看看杨昪,想说些什么,又顿住了。   两人出了猎场,一路到山脚下,太后车驾就在一侧,郑嘉禾的心腹宫人也都在那里了。   杨昪先下马,然后走到郑嘉禾的身侧,向她伸出了手。   郑嘉禾感受到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有力地扶住她,却并不紧箍,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力度和方式,爱护着她。   郑嘉禾先他一步上了马车,她转身落座,抬目看向紧跟而来的杨昪,开口道:“你也不必总是这样。”   杨昪问:“哪样?”   郑嘉禾绷住下巴:“没什么。”   车驾向前动去,她转眸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在杨昪挪到她身侧紧挨着的位置时,微微低垂下头,默认了。   其实她想说,他也不必总是反省、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有些事,是她过于纠结了。   郑嘉禾动了动胳膊,抱住他撑在膝盖上的手,脑袋向他倒过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   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   吴珍娘瞬间抬起头,看到那两个由太后派来看管她的嬷嬷走了进来。   “带下去。”为首的嬷嬷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侍卫吩咐。   侍卫们得令,立时上前来擒吴珍娘。   吴珍娘顿时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夫君生死未知,你们就要这样对我吗?”   嬷嬷冷声道:“你不过是废太子府中出来的奸细罢了,还要装到多久?”   吴珍娘一愣,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片刻后,她又反应过来,叫嚷道:“我冤枉!没找到我家夫君,你们不能这样处置我!我还怀有身孕……”   另一个嬷嬷直接上前,把手里的布包扔了过去:“这是你昨天倒在后院的药渣,你不过是因为用了药,才使脉象贴近喜脉。这药渣可都被长安来的太医验过了,你还要狡辩?”   吴珍娘脑袋被布包狠狠地砸了一下,她低头看向散落一地的药渣,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是,她真的很讨厌刘希武,他不过是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莽夫,脾气又差,不懂情趣,她当初不过是为了打探秦王的事才接近他,与他成亲,她怎么可能愿意和这样的一个人生下孩子?   她只是想挑拨一下,让刘希武对太后与秦王产生怨言,要是能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惹出来些动乱,让太后与秦王嫌隙更深,就更好了。   她的恩主是太皇太后与云贵妃,如今她们都死了,剩下的小慎王又年幼,什么都做不了,她就想让朝堂乱一乱,最好闹得再大些,多死几个人,那些权臣最喜欢扶持傀儡幼帝了,说不定……小慎王就能被谁看中,拥立为帝,长大后逆风翻盘呢?   就算不能,她能搅合得朝堂不宁,让害死太皇太后与云贵妃的罪魁祸首郑太后付出代价,她也是赚了的。   可她没想到,刘希武这个怂包,表面上对秦王和太后非常不满,诸多怨言,但要是真的试探着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又不做。   就连当初秦王谋逆,他后来都非常不满了,秦王让他们按兵不动,他就真的那么听话!   听话也罢了,到了大理寺狱,居然还能维持那个犟脾气,把什么难听话都说了,结果秦王麾下那么多牵连到的将士都被赦免,只有他一个人被贬!害得她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去往那偏远艰苦之地。   等再次回京,都不知何年何月了。况且岭南湿热多虫蛇,她根本不想去那种地方待着,万一水土不服,又一路颠簸劳累,说不定命都交代了。   既然如此,她不如自己动手,用刘希武的死来祭奠恩主,也不算枉费她一番心机,接近他、伺候他和他的老母、操持家务劳累这一场。   如今这两个嬷嬷把她的事情查的这么清楚,想必事情已经传到京城,惊动了太后娘娘吧?她一定非常不安,要不然,怎么会至于把她的恩主、她假孕的事都查出来?   刘希武被她捅了一刀,水流又那般湍急,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想到这里,吴珍娘觉得,自己的心愿也算勉强了结,那就是死了也没事了。   她咬了咬牙,闭眼勾起微笑,露出了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 第65章 好听 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刘希武坐在床边, 手里握着一个木牌发呆。   这是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等他到了岭南,拿出谕旨、木牌, 才能与那边的官员顺利交接上任。   如今,谕旨应该是在他落榻的宅子里放着, 只有这个木牌被他随身携带,放在胸口,落水了都没丢。   救他的母女应该是看见了,但不知道她们是不识字还是怎么,也没好奇他的身份。   这让他有些松了口气。   好转些的时候, 刘希武向老妇打听了一下, 才知道这里是青县的一个小村庄,经过那条河的下游, 离他落榻的城池有几百公里远。   而这对母女居住的村落偏僻, 也没听说附近有什么官兵在找人。   ——恐怕,那些人找一阵子,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吧。   刘希武能下地走动了, 他站在门边, 一手扶着门框往外看, 等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 才看到那对母女端着木盆,结伴而归。   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 刘希武知道这个老妇的女儿四年前出嫁,新婚不久丈夫就死了, 夫家嫌她命硬“克夫”,就把她赶回了娘家。老妇家贫,男主人早逝, 只剩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平时靠着做些浣衣、缝补的活儿来养家。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悉心照料,救了他的性命。   刘希武心中感动,拱手作揖:“这些日子多有叨扰,但刘某已在此处耽搁许久,实在不方便继续待下去了,且容刘某先行离开,等过段时间,定会回来酬谢拜访。”   老妇惊讶道:“你这就走?可是郎中说,你还得再歇个几天呢!”   刘希武苦笑道:“大娘的好意某心领了,只是二位身为女子,人言可畏,某实在羞愧,恐怕给二位带来不便。”   那年轻的妇人却道:“不过是为了救人罢了,庸人所谓流言蜚语,与我何干。我要是怕这个,当初就不会救你,你也活不了。”   老妇听得自家女儿说话这般直白,且又说了些她听不懂的“疯话”,不禁面上讪讪,连忙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她。   年轻的妇人不为所动。   她手里端着盆,绕过刘希武进屋去:“反正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你要走的话,就走吧。”   刘希武愣愣转头,看了看她的背影,他踌躇片刻,道:“那某就不多打扰了,且等些时日,某再回来向二位道谢。”   老妇“欸”了一声:“再歇几天吧!”   刘希武摇了摇头,婉言谢绝,老妇见劝不动,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他走了。   等刘希武人影没了,老妇快步走进侧间,看着自家女儿,气不打一处来:“若娘,你说说你,都留了这么个大男人在家里住这么久,为什么还要放他走?”   若娘道:“我只是为了救人,没有娘你想的那么龌龊。”   老妇捂着胸口:“我那不是看你寡了这么多年,心里着急嘛!再说了,你没那个心思,你救他干什么呀?村子里总共就那么点人,你是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你老娘我被戳着脊梁骨指了多少次。”   若娘眉头微皱,有些不耐:“你不听就是了。”   老妇更是气得咬牙,她憋了半晌,道:“我看你,就是被那个关先生给教坏了!真就他说什么你都听,我看啊,他也没安什么好心!”   所谓关先生,单名一个焉字,是县城里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若娘有一次去城里卖绣品,被前夫家的人刁难,是关先生替她解围。也是关先生告诉她,不必受那些所谓“克夫”流言的困扰,她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以取笑别人为乐、乱嚼舌根的人,即使她被休弃、被赶回娘家,她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从那以后,若娘对关先生十分敬佩。   此时若娘听自家母亲这么说,面色顿时冷了下来,她转过脸,对老妇道:“娘,前年我们家过得那么难,都是关先生救济,我们才撑下来的。关先生教我认字读书,他于我有很大的恩,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她把木盆里的东西收好,又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本书,捧着坐到窗边:“我要看书了,等关先生回到青县,还要检查我的功课。”   老妇撇撇嘴:“又看书又看书!我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你那关先生离开青县时,说的可是要去长安,要待个一两年,他还会回来吗?”   若娘抬头,望向窗外的树,一只鸟儿正好停在上面,冲若娘歪了下脑袋。   若娘弯起唇角:“关先生答应了我,他就一定会回来的。青县还有那么多他挂念的学生呢。”   ……   朱继成带着人沿河搜寻,拿着刘希武的画像挨个询问沿岸两侧的人家,问他们是否见过画上的人,近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一无所获。   直到朱继成一筹莫展时,他们来到了青县下辖的一个村庄,刚一开口,就听得一个大汉道:“村东头谢寡妇家前段时间救了个男人,养了好几天呢!长什么样嘛,我不知道,谁都没看见。”   朱继成精神一震,连忙道谢,根据大汉指的方向去了那谢寡妇家。   进入围栏组成的院子里,朱继成一眼看见一个正在劳作的老妇,便走上前去,拿出画像,把来意说了一通。   老妇看见画像,不禁一愣。竟然有这么多官兵来找她们之前救下来的那个人?万一他是什么通缉犯……不会牵连到她们吧?   朱继成盯着她问:“不知大娘前些日子救下来的可是这个人?”   老妇摇了摇头:“看着不像。”   朱继成便收起画像,颔首道:“打扰了。”   带着那些随从离开。   一人道:“将军,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是不是……”   朱继成仰头望天,半晌叹了口气:“等我写封信,送到长安,问问王爷的意思。”   ……   十月,刘希武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   朱继成去找了大半个月没有什么发现,郑嘉禾与杨昪只能按照最坏的打算,当他已经死了。   刘希武是被吴氏撺掇逃出城,才被官兵追捕,又因吴氏假装落水,刘希武才跟着跳下去救人,以至于失踪至今。但吴氏一个内宅妇人尚且能够被官兵所救,保住性命,按理来说,刘希武身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不至于因此而死。   郑嘉禾派去的人审问了吴氏三天三夜,吴氏仍是一句话不说,一件事不认,始终不肯交代在水下发生了什么。   尽管如此,郑嘉禾与杨昪二人也已经能将真相猜得七七八八了。   吴氏被赐毒酒。   过了几日,郑嘉禾与杨昪一起去郑嫣的新宅子里吃席。   半个月前秋闱结果放榜,郑嫣的学生邵煜考中了第三名经魁,因此郑嫣高兴,特地在新宅中摆了家宴,请了郑家人来聚。虽然郑嫣不许邵煜在外面说出有关郑家的半个字,但他已经在郑家人这边混了眼熟。   郑嘉禾看得出,郑嫣有意培养她这个学生,如今邵煜拜入曹公门下,等春闱的时候,中榜是没问题,至于能考个什么名次,郑嘉禾也有点好奇。   不过人才嘛,能用则用。阿娘若能给她送个趁手的新臣使唤,也是不错的。   席上郑嘉禾得知邵煜今年十六,跟张相公的孙子差不多大,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这么小的年纪中举,还不算是长安城富有权势的人家,只是郑嫣在回京的路上带回来的,倒真是厉害。   邵煜亦生得很是白净,五官清秀,察觉到郑嘉禾在看他,轻轻地低下了头,有些腼腆。   郑嫣朗声笑道:“我这学生长得这般好看,说不定春闱的时候还能中个探花郎。”   何氏连忙附和,郑源也捋了捋胡子,笑说:“那也是出息了。”   被称为秋闱的乡试每年都有一次,但会试春闱是三年才举办一次。下一次春闱是后年了,邵煜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准备。   郑嘉禾跟着弯起眼睛,然后杨昪就拿起她身前的筷子,给她夹了一块鱼肉,侧目道:“尝尝。”   郑嘉禾斜他一眼,嘴角的笑意还没收:“刚刚都尝过了。”   她看着杨昪低垂下的眼睫,轻挑眉梢,从他手里拿过筷子,道:“不过这道菜确实不错,我还挺喜欢。”   杨昪唇角上扬。   另一边,邵煜看见二人交头接耳,忍不住眼睛往那边瞄,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郑嫣轻咳一声,他才猛然回过神,坐正了身体,低头规矩用膳。   二人离开的时候,郑嘉禾与杨昪握着手,她侧过头问:“刚刚在席上,你是不是又小心眼了?”   杨昪看她一眼,又默默转过头平视前方:“……谁让你盯着他看那么久的。”   探花郎出身的宋婴,都已经让他在意了好几次了,如果再来一个邵煜,他真是会嫉妒。   郑嘉禾摇了摇他的手臂:“我那是打量,他年纪这么小,很优秀了。”   杨昪顿了顿,本来想说他十六岁的时候如何,却想到他十六时,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没有权势的王爷,只能看着她与皇兄恩爱、如胶似漆。   杨昪抿唇默然。   郑嘉禾看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生气了,一时忍俊不禁,哄人的话张口就来:“没你优秀,没你好看。”   杨昪绷住脸,半晌,却终是忍不住,转过头伸手捏了下她的侧脸。   嗯,虽然是哄人的话,但真好听。   月门下,邵煜站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太后与秦王手牵手走远,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郑嫣的声音响起:“你在看谁?”   邵煜脸色变了变,转过身拱手作揖:“先生。”   郑嫣凝视着他:“太后,还是秦王?”   邵煜踌躇不安:“学生、学生……”   “别想不该想的,也别做不该做的。”郑嫣淡淡道,“我带你来长安,不是为了让你把心思歪到别的事上去的。”   邵煜神色一凛:“学生明白。请先生放心,学生一心向学,一切只为考取功名,此外再无他想。”   郑嫣嗯了声:“明白就好。” 第66章 你是 杨昪从身后贴住她   邵煜回到住处, 他摸了摸怀里的钥匙,正打算开门,冷不丁看到门前站了一个人, 吓了一跳。   定睛看去,才发现是在国子监读书的同窗张羡之。   邵煜舒了口气, 笑道:“羡之兄要来,怎么不说一声?”   张羡之拎起手里的酒,朝邵煜示意了一下:“本想带着你最喜欢的三阳酒来找你喝两杯,谁知道你不在,真是让我好等!”   张羡之走上来, 无比熟稔地用空着的手搭上了邵煜的肩:“老实交代, 去哪儿了?”   邵煜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这个羡之兄, 初见时觉得彬彬有礼的一个郎君, 没想到熟了之后能这么热络。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含糊道:“就是去东市逛了逛,没留神回来晚了。”   郑嫣的新宅离东市不远, 他的确是从那边回来的。   “逛东市还能空着手回来, 而且一身酒味儿?”张羡之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有些皱眉, “煜弟,你不会是不学好, 去逛花楼了吧?”   邵煜连忙摆手:“哪里的事!小弟的为人,羡之兄还不清楚吗?”   张羡之轻哼一声:“量你年纪这般小, 也不敢。”   两人向前走去,邵煜摸索着把院门开了,张羡之直接把酒壶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笑道:“行了,来再陪我喝两杯!这次考得不错,等后年春闱,咱们可得较量一番!”   张羡之前年就中举了,一直在等会试,曹公对他和邵煜都寄予了很大希望。   邵煜连连应是,他到厨房去,端出来清洗干净的酒具,分别给二人满上。   月光下,两个少年人举杯对饮,目中满是灼灼的光。   ……   这次秋闱,考中第一名解元的,竟是郑嘉禾那个异母弟弟王桓。   这出乎了郑家所有人的意料。不过转念一想,郑嘉禾的生父王崇智在当年中举时,文章也是不错,他若悉心培养王桓,又千辛万苦把王桓塞进国子监读书,那有这个成绩,倒也不算太过离谱。   郑嘉禾吃席回来的第二天,王崇智带着王桓入宫求见,郑嘉禾虽然不喜欢他们,但王桓高中解元,还是让郑嘉禾高看了他两眼,她像勉励所有新科进士一样,鼓励了王桓几句,并让他好好读书,以准备后年的会试。   王桓受宠若惊,拱着手连连谢恩。   郑嘉禾又让琉璃去库房挑了几样东西,送去他们在长安城的家中。   王桓再回到国子学中时,就底气十足了,也被重新调到了国子学中最好的、由钟博士与曹博士授课的那个班。   邵煜上课时看到王桓,不禁愣了一下。   下学后,张羡之与邵煜结伴而行,王桓跟了上来,主动向他们打招呼:“张兄!邵兄!”   两人转过身去,张羡之道:“王兄,我们都比你小。”   “……”王桓挠了挠头,一笑,“那不是不知道嘛。我看你们每日下学都要一起,再去竹舍学一会儿,不知我能否与你们一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邵煜正准备开口拒绝,张羡之道:“自是可以。”   邵煜只好闭嘴,与他们一起去了竹舍。   等王桓不注意到时候,他悄悄拉过来张羡之,问:“为什么要跟王桓一起?”   张羡之说:“他的身份不好得罪。”   邵煜道:“可是太后根本就不待见他!”   郑家一天屹立不倒,王崇智与王桓父子都一天不可能翻身。更别说太后娘娘的生母郑嫣还活着——王崇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郑嫣,郑嫣怎么可能容得下他?   张羡之回头看了眼,确认王桓离他们远远的,听不见,才说:“那是以前,现在他是解元了,太后向来爱才,前几天还在宫中见他赐他财物,以后如何,可真说不定。”   邵煜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   转眼到了年关。   长安城又开始热闹起来,甚至比以往几年人都要多。这是因为太后娘娘下令,让从两岁到七岁的宗室子到长安城朝拜皇帝,太后要考察这些宗室子是否聪慧、活泼,好选来做皇帝伴读。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不少宗室亲王、郡王已得到消息,小皇帝似乎脑子有点问题,太后要从宗室子中物色合适的人选,当下一任皇帝了。   这传言一出来,不少家中有符合年龄要求的孩子的,都积极地带着幼子上京了。也有不想参与这种事的,只需向朝廷上书,找个借口说不能来长安朝拜,太后也会允准。   总之全凭自愿。颜慧对这些宗亲的名册进行归类整理,发现来到长安、符合条件的宗室子竟有近百人。   按照亲缘关系,首先排除掉与先帝同辈分、甚至比先帝辈分还高的——郑嘉禾当然不可能给自己挑个长辈回来。即便如此,剩下的宗室子也有四十多人。   杨昪步入蓬莱殿,看到郑嘉禾正歪在榻上,身上盖着一个小毛毯,手里拿着那些宗室子的名册翻看。   这其中既有血缘关系非常近,仍有着亲王、郡王爵位的,亦有那些血缘已经非常远,近乎与平民无二的。   大魏立国三百余年,宗室势力还是很庞大的。   杨昪坐到榻边,摸了摸郑嘉禾露在外面的手。   “倒是不凉,”杨昪说,“这几日天冷,得多注意些。”   郑嘉禾点了点头。她已经吃了王太医一年多的药了,手脚冰凉、体虚等症状都有所好转,她在尽量变得和健康的时候一样。   杨昪扫一眼她随手放在一边的名册,念出上面的字样:“安亲王长孙,年四岁,生母安亲王世子妃……你在挑人?”   “先随便看看。”郑嘉禾说,“挑人不急于一时。我打算让他们把这些孩子都留在长安,过两年再说。”   杨昪心念微转,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比起六七岁基本上性格已经成型的宗室子,郑嘉禾更想要一个两三岁,尚未开蒙,还不能记事的孩童。前者已经太大了,养不熟不说,对亲生父母记忆太深,都是隐患。   但符合两三岁年龄限制的就少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通常还娇弱着,又不懂事容易得罪人,不管是为了野心与欲望,还是为了自家血脉的安危着想,那些王爷都更倾向于把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送过来。   储君之位何等重要,无论是哪种情况,郑嘉禾都需要时间来观察。   晚上郑嘉禾在春秋殿设了宫宴,宴请那些血缘关系稍微近一点的宗室皇亲,等宴席散去,杨昪正打算去蓬莱殿找郑嘉禾,却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秦王。”   杨昪转身看去,见是刚刚在席上的安亲王。   杨昪拱手作礼:“安皇叔。”   安亲王是景宗皇帝的弟弟,杨昪小的时候,他还未离京去往封地,倒是还算有些交集。   去岁安亲王称病并未进京,这是自杨昪离京以来,第一次看见他。   安亲王一手背在身后,看着杨昪叹道:“不知不觉时间过得这般快,你都这么大了。”   杨昪笑了下,与他寒暄:“安皇叔近来可好?”   “倒是还好。”安亲王点了下头,“我是带着我那孙儿来的长安,我的长子比你年纪还小,如今也已给我生下长孙,怎么你还未娶妻?”   杨昪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如常道:“我并未有娶妻打算。”   安亲王惊讶地挑了挑眉:“这怎么行?你在京中这么大的王府,可得有个女主人来打理。”   杨昪不欲与他多言,只道:“安皇叔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告退了。”   “这么着急做什么?还没说两句呢,”安亲王笑眯起眼,报了一个地址,“这段时间我就住在那边,得空去我那里做客。”   杨昪颔首应下,方转身离开。   安亲王转过身去,迎上来的长子疾步过来,跟在身侧扶住他。   “你听见没有?”安亲王对长子说,“秦王居然说他不打算娶妻,谁信?怕不是太后不让,他不敢吧。”   安亲王长子低头道:“父王说的是。”   安亲王啧叹两声:“想不到那秦王都打过那么多胜仗,有了这么高的名望了,还能被一个妇人牢牢捏在手里。这太后啊,不是个善茬。”   安亲王长子道:“如今我们身在长安,父王需谨慎应对。”   ……   郑嘉禾回到蓬莱殿,却不见杨昪。想了想,她便没有等他,直接去汤池沐浴。   殿中烧着地龙,汤池水也是温热的,整个室内暖烘烘的,冒着热气。   郑嘉禾背对着池子,伸手将身上的斗篷取下,又一件件脱下棉衣,等她的指尖触上中衣腰上的系带时,手却被人从背后握住了。   杨昪从身后贴住她,熟练地解开她腰上的系带,又低下头,吻住她露出的圆润肩头。   郑嘉禾轻颤一下,扭头看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杨昪道:“路上碰见安亲王,闲聊了几句。”   郑嘉禾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她知道杨昪好歹是个王爷,从小在皇宫长大的,这些宗亲,他总归比她更熟悉些。   杨昪的手顺着她的腰部向上滑动,当郑嘉禾身上的皮肤感受到一片凉意时,杨昪猛然弯腰将她横抱而起,转身踏入了水中。   他一边单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丢到池边,一边低头,薄唇在她沾了水珠的耳边流连徘徊。   郑嘉禾感受到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阿禾,”杨昪盯着她,微微喘息:“你就是我的妻。”   郑嘉禾仰起头。   杨昪重复:“你是。”   郑嘉禾应他:“我是。”   哗啦一声,池中荡起激烈的水花。 第67章 不算 我不害你   郑嘉禾选出了三十七个符合要求的宗室子, 下旨让他们留在皇城,请了国子监中的名士大儒,来对他们予以开蒙教导。   而他们的父母长辈, 则被要求在大朝会之后离开京城,只准留两个负责照顾宗室子的嬷嬷。至于传闻中的挑选储君, 取代小皇帝,则是一个字都没提。就算只是给小皇帝当伴读,哪里需要这么多!   那些宗亲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后此举,倒像是让他们往长安城送了人质。偏偏他们一开始还是乐颠乐颠地主动送过来的。如今看来, 小皇帝是否痴傻这事都不一定, 说不定只是为了引他们送子孙进宫的诱饵!   安亲王让安王妃张罗着把长孙留在长安的事时,脸都是绿的。   郑嘉禾正坐在书房, 看户部送上来的账册。   从前她还是皇后的时候, 对大魏庞大的宗室花销就有所了解。现在看着账册,更是被吓了一跳。大魏立国以来分散到各地的宗亲数不胜数,每年只花费在他们身上的银钱, 就是一笔规模巨大的数目。   郑嘉禾想在国子监旁边另外修建一座学舍, 用以安置这些宗室子, 户部侍郎梁远就在跟她哭穷。   如今皇帝年幼, 后宫没什么人,郑嘉禾也不算奢靡之人, 所以宫里的开销其实不算大。但年中才跟北戎那边闹了点冲突,年关又要准备大朝会、招待各地各族来者, 而且最近朝廷一直在准备着武举的事,梁远就说如今财政有点紧俏。   郑嘉禾翻着账册,心里暗暗思量, 如果把这些宗亲的花销每人都减掉一些,加起来就能省下来不少,她可以用这些钱提升大魏军备,多培养几个有才能的将官……   但若减得太突然,势必会引起众人不满。大半年前她才杀了个景宗朝的殷王,宗室对此颇有微词,都觉得她下手过重。不过是因为她大权在握,杨昪又站在她这边,才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这消减开支一事,得徐徐图之。   长安城连着下了三日的雪,屋檐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郑嘉禾还挺怕冷的,这几日又有些手脚冰凉。杨昪为了让她舒服一点,用打猎得来的皮毛裹住了她的双脚,又塞到自己怀里,给她暖着。   郑嘉禾慵懒地伸了伸腿。   琉璃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在她的身侧,还跟了一个宫女,端着的托盘上放了一个叠好的温热白巾。杨昪先拿过白巾擦了擦手,然后才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药汁,喂到郑嘉禾的唇边。   郑嘉禾挑了挑眉。   不错嘛,知道她嫌弃他的手摸过她的脚,会擦好再喂她。   宫人们躬身退下。   郑嘉禾喝了一口,便摇了摇头,直接握住杨昪端着药碗的手,低头一饮而尽。   杨昪又从一旁案几上的盘子里拿出一颗蜜饯,递到她的嘴角。   郑嘉禾抬眼看他,轻启朱唇,含住那枚蜜饯的同时,唇瓣剐蹭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杨昪指尖蓦地一颤,顷刻间便抚住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药汁的苦与蜜饯的甜,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在他们的齿间停留。   郑嘉禾伸手拥住他,纤细的手指在他的后背上缓缓抚动,待两人短暂地分开,杨昪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郑嘉禾轻声问:“最近来长安的那些宗亲,有找过你的吗?”   杨昪道:“是有一些。不过我都拒绝了。”   “拒绝做什么?”郑嘉禾奇怪问。   “没空。”杨昪默了默说,“我得陪你,而且武举就要开考了。”   郑嘉禾扬眉笑了:“武举的流程细节,我们之前不是就敲定好了吗?剩下的事交给兵部那些人去做就好了,哪里需要你亲自盯着?”   杨昪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他是怕她多想。   历来就算在封地的那些王爷进京朝拜,皇帝也是很忌讳他们私下里喝酒聚会的,本朝□□曾下了明令,大朝会期间不允许亲王、郡王之间私下参宴饮酒,一旦被发现,是很严重的事。   各地王爷只有在大朝会期间得以见面交集,平时都在封地不能离开。这一规定,其实是为了防止他们合谋一些不该做的事。   虽然这个命令后来被废除了,但也几乎无人敢犯。因为让皇帝知道了,可能就会引起猜忌。   安亲王对杨昪的邀约,实在是过于大胆了。   郑嘉禾发现他的沉默,不由侧目看他。   片刻后,她明白了。   她的唇角掀起微笑:“在你的王府办个宴席吧,我记得后园有一片梅林,可以请那些宗亲去赏梅。”   她凑上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耳尖:“这是我让你办的。”   她让的,就不算私下。   杨昪一怔:“你想做什么?”   ……   秦王并不常住王府,听过那些暧昧传言的都知道,秦王大多数时候,都是与太后厮混在一处,宿在宫中的。就算不提这个,从前秦王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在宫中也有专门的上阳宫作为住处。如今秦王已被夺去摄政大权,但在宫中的居所,仍然被保留了下来。   被邀请来赏梅的宗亲们,进了府门时,看到冷冷清清、没几个小厮、更是连一个婢女都没有的秦王府,不禁都愣住了。   余和笑着为大家解惑:“我们王爷在边关时精简惯了,不爱奢靡,因此就只让奴婢几个伺候。今日宴请各位,还是上禀了太后娘娘,从宫中膳房拨了几个厨子下来帮忙呢。”   安亲王捋了捋胡子,哈哈大笑:“到底是秦王没有成家,日子也过得粗糙,这要是娶了妻,怎么还会过成这般样子?”   他与一旁的宗亲们对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表情。   余和低着头,并不多说什么,只微笑着请大家往后园去。他带着宗亲们拐了几道弯,穿过长廊,就看见后园中盛放的红梅,梅林前有一宽敞的六角亭,而王府的主人秦王殿下,正坐在那里,一手端着杯盏,慢慢品茗。   察觉到宗亲们已经过来,杨昪才侧目望了一眼,放下瓷杯,起身朝他们走了过来。   “安皇叔,吴王,晋王。”杨昪点了几个亲王的名字,朝他们颔首示意。   而站在后面的那些,身份地位略低一点的郡王们,也纷纷躬身向杨昪作礼。   王府的小厮们上前,来请他们入席。   安亲王落座之后,看着清一色伺候的小厮,不禁有些失望:“我说老三,你这里怎么能这么简陋?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不如去包个酒楼聚聚,也比在这里强!”   杨昪道:“安皇叔稍安勿躁,这是赏梅宴,自然是要赏梅。一会儿皇姑姑她们也要到了,咱们宗室相聚,聊天吃酒,还是在自己的地盘最舒服。”   杨昪所谓的皇姑姑,也是景宗那一辈儿的公主,有两个就嫁在长安城的,正好能来参宴,杨昪就把她们也请了过来。只是她们一个丧夫一个和离,平日里都很低调,不会插手政事,没什么存在感。   安亲王听他这么说,才神色稍缓。   好在秦王府虽然伺候的人不多,但从宫里来的厨子做的饭食的确不错,原本觉得有些被怠慢的宗亲,也渐渐被安抚了情绪。宴席中还有从乐坊请来的歌姬,坐在另一边的亭子里抚琴唱曲。   宴行过半,安亲王犹豫了一下,问杨昪:“老三,你可知这挑选伴读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杨昪看他一眼,有些惊讶:“太后不是已经选了一些人么?合不合适,总要过段时间才知道。”   吴王道:“历来皇子伴读人选都是从长安城的朝臣中选拔的,太后要从宗室中选人,倒是罕见。再者,皇子伴读以二三人为宜,就是七八个也算合适,可太后娘娘选了近四十个……”   基本上是把他们这些还有着亲王郡王爵位的王爷家中子孙全部选出来了,没选中的都是那些与平民无二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的宗亲。很难让人不觉得这是在要人质。   众人附和了两声。   杨昪微微垂目,淡声道:“选宗室子为皇帝伴读一事,太后并未强求。尔等有谁不愿的,只管去向太后陈情即可。”   众人脸上神色又微妙起来。一开始他们都是愿意的,但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是要挑大魏储君!可是来到长安城之后才发现,朝臣们都对小皇帝是否痴傻一事讳莫如深,太后的举动也让人摸不清目的。   他们不是不愿意,而是如果自家子孙选不上,他们就想早点带孩子回去,由于年龄限制太过苛刻,宗亲们带来的孩子大多都是自己的直系子孙,他们心疼!   如果太后的真实目的不是选储君而是拿捏人质,那他们就更不愿意了!   晋王试探道:“秦王此话当真?只要我们去向太后陈情,太后就会同意我们带着儿孙离开?”   杨昪扫了众人一眼,看见大家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这是自然,”杨昪道,“只是诸位先前便是自愿带着儿孙来到长安,如今却出尔反尔,这一点上……恐怕的确不太好办。”   晋王急问:“那该怎么办?”   杨昪沉吟片刻,向晋王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   ……   宗亲们陆陆续续来向郑嘉禾上书,请求消减王府用度,又自陈舍不得血肉至亲,想带着儿孙一同离京。郑嘉禾一一允准。   到最后,留在长安的伴读人选,还剩下八个。   其中就包括安亲王的长孙,他大约还想赌一赌,看看太后是不是要挑选储君。如果选上了他的长孙,那可就赚大发了。   也有还想向郑嘉禾上书自陈的,却因为慢了一步,而被郑嘉禾拒绝。她还不想把自己的目的弄得太过明显——虽然已经很明显了。再者,她的确需要多留几个年龄合适的宗室子,养在宫里进一步观察。   入夜,蓬莱殿内烧着暖黄的烛,郑嘉禾侧躺着,整个身体裹在棉被里,一只手却探了出来,在杨昪的胸膛上画着圈。   杨昪喉结轻滚,他转过头,望向郑嘉禾。   郑嘉禾说:“谢谢你帮我。”   杨昪轻一挑眉:“怎么谢?”   郑嘉禾凑过去,在他唇角轻轻地亲了一下。   杨昪握住她停在他胸膛上的手,低声道:“这不算。”   郑嘉禾懒懒地问:“那你还想如何?”   “等开春,”杨昪凑近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郑嘉禾眼中露出饶有兴趣的目光。   “现在先不告诉你,”杨昪抵住她的额头,鼻尖蹭了蹭她的,“但是到时候,你一定得听我的。”   杨昪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不害你。” 第68章 信我 么   郑嘉禾忍俊不禁, 她不由张嘴咬了他一下,笑道:“瞎说什么。”   她还不至于觉得他要害她。   杨昪伸手拢住她的长发,把她拥在怀里, 渐渐放匀了呼吸。   转眼除夕将至。   往年离除夕还有三四日的时候,各族使臣都会抵达长安, 休整一番,准备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可这会儿都腊月廿八了,南蛮使臣早已经到了好几天,北戎使臣却还连个影儿都没见着,事先也没有任何说明, 实在是有些稀奇。   众人猜测, 是不是年中与大魏的那次冲突,导致北戎不愿意来大魏了。其实北戎臣服于大魏也就这几年的事, 他们蛮族突然恢复野性, 懒得来长安朝拜,都可以理解。但当时北戎可是又败了。而且是在秦王并未出手的情况下,就败给了大魏边军。   他们怎么敢说不来就不来?   朝廷在从北戎到长安的官道上都安排了人手, 盯着北戎人的动静, 随时回来汇报。   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正月初一, 大朝会如期举办完毕, 只是朝廷撤去了北戎人的席位。   邵煜、张羡之在临街的酒楼定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下午时一边品茗, 一边看着长安街上的热闹景象。   这次他们约出来时比较谨慎,没有被王桓发现, 要不然恐怕那王桓又要凑上来。   邵煜与张羡之都想不明白,王桓都考中解元了,还是太后的亲弟弟, 为什么还要与他们凑近乎?犯得着吗?   虽说那王桓解元的水平的确有点……一言难尽。   这段日子,他在他们学舍做的文章并不算特别出彩,想来当初被点为解元,有一定的运气成分。这也正常,说不定,当初的考题,正好就是他擅长的。   可能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水平不算特别好的,才放低身段来与他们交好的吧。   两人难得单独聚会,他们很快就把王桓抛在脑后,专心看起街上的百姓。元日正是热闹,百姓们戴上各式各样的鬼怪面具,敲锣打鼓,边跳边唱地从大街上走过。   张羡之瞧见一个特别好笑的面具,抬起头正想让邵煜也看时,目光扫过邵煜盯着窗外的半边侧脸,微怔了一下。   早些年,在他的祖父还没有被先帝贬去蜀地的时候,他还是尊贵的当朝相公长孙,张府郎君。参宴时,总会被旁人打趣,说他生得眉清目秀,几乎可以扮作娇娘子。   可他现在看邵煜的侧脸,也觉得他脸部线条柔和得不像话,比他还清秀,比他还像个小娘子!   张羡之忍不住目光下滑,又看见邵煜脖子上的喉结,他才松了一口气。   “羡之兄看我做什么?”邵煜察觉到张羡之的视线,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张羡之笑了笑,抬起下巴朝他示意:“你看那个人——”   “朝廷急报!闲人退避——”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在跳舞的百姓们顿时惊慌起来,先于传令官开路的卫士们将百姓赶到路边,露出中间宽敞的大道,转瞬间,众人就看见传令官一手高举奏报,一手握着缰绳,纵马从眼前飞过。   邵煜一愣,下意识看向张羡之:“这是出什么事了?”   张羡之摇了摇头:“等晚些时候或者明天吧,或许我们就能听到消息了。”   ……   雍州大雪,四日未停,城中屋舍倒塌,冻死冻伤者已有数百人。   在传令官的消息抵达皇宫之前,是安亲王先来蓬莱殿求见郑嘉禾,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雍州是安亲王的封地,因此他可能对雍州的事更为熟知。但不论如何,似这种突如其来的灾情,地方官员都应该及时向朝廷上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应该是朝廷,而不是由安亲王来告诉她。   郑嘉禾盯着安亲王,语调冷硬:“有人瞒报了。”   安亲王道:“臣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雍州刺史确实处置不当……他是前两年才上任的,没遇见过这种事,一开始有些疏忽……”   郑嘉禾拧起眉头。   安亲王道:“臣已经去信给刺史,依照十几年前那次雪灾的经验,让他赶紧补救了。”   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骑快马一路畅通无阻直达蓬莱殿的传令官的声音,也在殿外响了起来。   “启禀太后!雍州急报!”   郑嘉禾当即传召了户部、工部和几位相公来蓬莱殿议事,在大臣们讨论着的时候,她让人找出了安亲王口中十几年前的那次雪灾的记录。   那次也是雍州发生了雪灾,城中粮草储备不足,又大雪封路,房屋倒塌,以至于到最后,不仅仅是冻死了许多人,还有许多人是饿死的。莫说百姓过得艰难,就是州中官员,都有冻死饿死的。   安亲王府倒是一直好好的。   “经验?”郑嘉禾翻着卷册,声音平淡,“教训还差不多。”   大臣们听得太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时面面厮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有安亲王听得懂太后话里的讽刺,唇角耷拉下来,面上有些尴尬。   郑嘉禾又详细询问了传令官,关于雍州灾情的信息。情况紧急,许多事来不及迟疑,郑嘉禾很快就和大臣们商议出了一个初步的方案,钦点了几名大臣,调拨银钱、粮食往雍州去,并让他们沿路采买棉衣,以供雍州城百姓御寒之用。   第二日,朝廷终于得到了北戎人的消息。   原来北戎那边大雪下得更严重,天气恶劣,他们还没有进入大魏境内就被困住了。   看来今年冬天过于寒冷,怪不得前阵子长安城的雪都下得比以往久,郑嘉禾都觉得冷。   北戎人千辛万苦派了个使臣来到长安,请求大魏对他们施以援手。   似这种边族,臣服于大魏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请求帮助时,大魏要展现应有的担当。   于是朝廷又派了使臣,顶着风雪一路北上,为北戎人送去了粮食和棉衣。   北戎人却嫌大魏给的东西太少,乌兰王子一刀砍断了大魏使臣的发冠,把他抓了起来,率领北戎六部铁骑,南下攻城。   大魏这才意识到,北戎人根本就没有受到恶劣天气的太大影响,他们早就习惯了风雪,而牛羊、皮衣、粮食都非常充足,反而是大魏,在今年的极寒天气下,有些不适应。军情突发之下,大魏军队连连溃败,眼看着城池就要守不住。   消息传回长安。   郑嘉禾还感到有些奇怪,北戎人这次又那么快忘记了去年年中战败的教训了吗?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一直住在长安,与郑嘉禾有些交集,还帮大魏翻译外族文献的乌蒙公主古丽尔失踪了。   南蛮人以此为借口,集结军队兵临大魏南部防线,势要向大魏讨个说法。   一南一北,双面夹击。   北戎与南蛮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商量好了。他们可能是看她一个女人执政有些轻视,都想来大魏分一杯羹。   而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二月份,北地的大雪还没有结束。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时不时有雍州的消息报回来,虽然朝廷已经送去了粮食和棉衣,但许多百姓的房屋都垮塌了,重建又受到风雪影响,雍州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此时的大魏,内忧外患。   郑嘉禾与杨昪之间那个关于开春的约定,早就被郑嘉禾忘在了脑后。   当前线的军报再一次呈递到蓬莱殿的书案上时,杨昪步入书房,望向郑嘉禾眉间化不开的愁云。   “我回边关去,”杨昪看着她,目色沉静,“你信我么?” 第69章 子衿 酒   相信他, 可以得胜而归。   也相信他,即使回去重掌军权,亦不会有二心。   郑嘉禾抬头, 与他四目相对。   奇异般的,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她轻弯了下唇角:“我信。”   郑嘉禾站起身, 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踮起脚尖,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怎么去的,怎么回来。”   杨昪握住她的手腕,低头在她的指尖落下一吻, 眼底微暗:“好。”   郑嘉禾召集大臣, 商议了一下派秦王去往边关的细节。郑嘉禾又从京城禁卫军中抽调了五万兵力,由他带领去往与北戎交战处, 与玄甲军汇合, 一应人马,皆听他指挥。   杨昪直接离宫去往军营,召集自己的亲信下属准备, 次日一早就从皇城出发。   郑嘉禾等了一夜, 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 等到了回来见她的杨昪。   “离大军出发还有半个时辰, ”杨昪抱住她,下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触碰, “我再看看你。”   郑嘉禾本想问他准备的怎么样了,但她迟疑片刻, 就只是伸手回抱住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记得有空就给我写信,”杨昪说, “我得知道你在长安怎么样了,我才能安心。”   郑嘉禾哭笑不得:“这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她在长安能有什么特殊的事?不过是按部就班地上朝、理事。   杨昪说:“我也写,有空就写。”   郑嘉禾的指尖在他的背上滑动了两下,到底是没有像以前那样逗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   “平安为重。”她说。   杨昪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但他并没有深入,就只是极为单纯地触碰了一下,就离开了。   郑嘉禾捏捏他的手腕:“走吧,去城楼,我送送你们。”   ……   秦王殿下率军出征,太后亲临城门送行。   长安城的百姓得知秦王要北上迎敌,也自发赶来城门相送,他们目光热切,向行军队伍挥舞着手臂和丝帕,期盼为大魏带来太多传奇的秦王殿下,能再一次重复曾经的不败神话。   总之,秦王的这次出手,给边关战士、大魏百姓乃至于朝廷,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郑嘉禾目送大军离开,直到大魏的军旗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收回目光,转身下了城楼。   北戎的事交给杨昪,她可以暂缓一口气,南蛮呢?   郑嘉禾一边向马车走去,一边问跟上来的宋婴:“还没找到古丽尔?”   宋婴道:“线索显示,蒙川公主失踪时,现场根本就没有打斗痕迹,这只能说明她是与熟悉的人一起走的。臣推测,蒙川公主八成是被蒙川王派人掳走的,这会儿恐怕已经接近南蛮地界了。”   郑嘉禾道:“蒙川公主本人心向长安,崇尚大魏文化,行动间也不止一次表明了她根本不想回去,蒙川王恐怕是觉得我们有意诱拐他的妹妹,有些恼了。”   宋婴应是。   “不过也不排除,此事是北戎人所为的可能。”郑嘉禾抿了抿唇,又道,“蒙川公主与乌兰王子曾经起过冲突,乌兰王子若故意将蒙川公主劫去,嫁祸大魏,以此谋求与南蛮人的合作,也说得通。”   颜慧扶住郑嘉禾的胳膊上了马车。郑嘉禾思索片刻,抬头看向宋婴:“你可愿出使南蛮,见一见蒙川王?”   ……   与北地的漫天飞雪、冰寒刺骨不同,岭南这边仍温暖如春,时不时落下几场小雨,草木湿润,泥土芬芳。   刘希武抬头看了一眼城门上的“封州”二字,他被贬到岭南封州治下的一个叫梁信的县城做县尉。如今时隔半年,他终于赶到此地,来上任了。   刘希武向守门的人出示了能证明身份的符牌,至于任命他为县尉的谕旨,则被他落在当初的城池里了。不论如何,他要先见到封州的刺史,表明身份再说。   他一路南下,风尘仆仆,身上又没有多少金银,这一路走得实在狼狈。   城门守卫看了看他拿出来的符牌,又看了看他,面上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   他们这边偏僻荒凉,历来被贬到这里的大人物还真不少,但那些大人物起码也是有一两个仆婢跟着伺候的,再不济也有官差押送,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人来上任的!   “你等着,”守卫操着一口地道的岭南方言,拿着符牌对刘希武说,“我去禀报一下。”   刘希武听不懂,一脸茫然:“什么?”   守卫又说了两遍,配合着手势,刘希武才似懂非懂,守卫朝他摆摆手,转身走了。   城门处还剩下另外一个守卫,刘希武看看他,和他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方有些无趣地转过身,望着来路发呆。   一阵马车车轮压过泥土地的咯吱声响由远及近。   两个五大三粗、黑黢黢的大汉坐在前面驾着车,马上要到城门处时,才拽紧缰绳,停下了。   城门处的另一个守卫迎上去,朝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检查。   一个大汉下车,从怀里掏出来通关文牒,哈着腰递给那守卫,笑道:“里面坐的是我们家娘子,来封州探亲的。”   守卫道:“看看。”   另一个大汉便往一边让了让,打开车门,露出了里面的情景。   只见马车之内坐着两个年轻的娘子,一个梳着丫鬟头,另一个则是一身富贵打扮。   刘希武垫着脚瞄过去一眼,瞧见那个富贵娘子,长得跟外面的大汉一样有点黑,只是眼睛很大。他愣了一下,总觉得这副模样有些眼熟。   守卫看过文牒,确定没问题,便摆摆手放行。等马车从面前驶过去,刘希武才猛然反应过来。   坐在里面的那个富贵娘子,长得好像那个蒙川公主!   蒙川公主在长安城待了一年,刘希武偶尔见过。印象最为深刻的时候,便是去年他代表大魏与乌兰王子比武,最后胜出的时候,那蒙川公主说要嫁他。   当时可把他给吓了一跳。好在这蒙川公主看来也不是真对他有意思,只是想嫁大魏人罢了,闻言并不纠缠,竟还问到秦王殿下头上去了。   他不知道蒙川公主为什么这么想留在长安,只知道她似乎是帮着太后还做了点事,在皇城中过得并不差。   今年的大朝会早已过去,难道是这蒙川公主在长安呆腻了,所以又趁着大朝会结束的功夫,跟着蒙川人回南蛮去的?   刘希武随意想了一下,正打算把此事揭过,又突然意识到不对。   如果蒙川公主是被蒙川人接走,正常离开长安,那刚刚驾车的大汉为什么要谎称里面的人是什么“娘子”,来封州探亲的?   刘希武眉头一皱,抬步就要去追刚刚离开的马车。   守卫连忙拦住他:“你干什么!我们有人上去禀报了,你现在还不能进城。”   刘希武听不懂这守卫在说什么,他急得满头大汗:“刚刚那马车有问题!”   守卫奇怪道:“我都查过了,能有什么问题?”   刘希武挣扎着要往前走:“你让我上去看看,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行,不能进。”   “让开让开!再废话砍了你!”   守卫拔出了刀。   刘希武:“……”   两人正僵持着,刚刚那个拿着刘希武的符牌去找上级禀报的守卫终于回来了,看到这个情况,非常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拔刀的守卫看看刘希武,把刀收回去,又回过身,凑到同僚的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那人打量几眼刘希武,道:“你过来吧!直接去见刺史大人。”   刘希武这才收敛心神,拱了拱手:“多谢。”   ……   南蛮军营。   蒙川王大喇喇坐在兽皮做的躺椅上,左右各一个身材窈窕、衣着清凉的美人跪坐在他的腿边,给他揉捏着小腿。   他仰头灌着从长安弄来的好酒,喉间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一个小兵躬着腰跑进来,用南蛮语说道:“王上,那大魏派了使臣来了!”   “哦?”蒙川王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语调中带了一丝醉腔,“请进来吧。”   小兵应是,过了会儿,蒙川王便看见一个面容白净、穿着大魏官袍的瘦弱男子,身后领着几个其他的大魏官员走了进来。   蒙川王啧了一声,目中露出一丝不屑。   长安长安,自己的妹妹这么喜欢长安,就喜欢长安男子这副白得跟死人似的模样吗?   看着一点都不健康。   蒙川王又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听见那白得不像话的大魏使臣笑道:“大王喝的可是‘子衿’酒?”   宋婴嗓音清润如玉,不卑不亢,听来如沐春风。   坐在一侧的蒙川大臣连忙翻译了一下,说给蒙川王听。   蒙川王愣了愣,他看看手里的酒杯,看看宋婴,又看向身侧的一个亲信,那亲信朝他点了点头。   蒙川王面色有些不善:“是又怎样?”   宋婴身后,亦有大魏这边通晓南蛮语的大臣翻译了一遍。   宋婴温声道:“这酒是两三年前从宫中流传出来的,名字还是由太后娘娘亲自取的。若早知大王喜欢喝子衿酒,外臣就该多带几车,献与大王。”   蒙川王脸色变了变,如鹰般的利眸刷得一下射向刚刚的亲信。   亲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是知道这酒名叫子衿,但他不知道名字是太后取的啊!他要是知道,他哪儿敢献给蒙川王?   蒙川王看向桌上还未饮完的酒坛子,嘴角耷拉到了极点。   这长安来的酒是好喝,可居然是大魏太后的酒?   ——大魏太后赐的名,和她的酒也没差了。   这让蒙川王感到有些难堪和恼怒。从大魏太后主政一开始,他就看不起她。尤其是在他的亲妹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对长安、对那位太后的向往之后,他就更讨厌了。   女人就该安于后院,服侍男人、生儿育女,走到朝堂上,执掌朝政是怎么回事?他们南蛮臣服大魏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在大朝会上的时候去长安跪拜一个女人的!   尤其是那女人还带坏他的妹妹,居然让古丽尔胆大妄为,反抗他给她指定的婚事不说,还趁他不注意偷偷跟着使臣团跑去长安,留在那里长达一年之久!   他已经听人说过了,古丽尔在长安也帮着大魏太后做事,似乎翻译了许多外族文献。身为蒙川公主,他的亲妹妹,这不是叛族是什么?   简直出格!荒唐!   蒙川王强压下胸腔涌上来的愤怒,紧握拳头,忍住把酒杯摔了的冲动,看向宋婴。   他语调冷冰冰的:“不知大魏太后派你过来,有何贵干?” 第70章 宁愿 这章没有男女主   封州刺史府。   刘希武跟着一个官差走了进去, 看到这刺史府的墙壁上都有许多斑驳,地方也小得可怜,根本不像长安那些大户人家那样气派。   穷乡僻壤, 果然不假。那他要上任的梁信县,估计就更破了。   官差引着他进了正堂, 稍微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想必这就是封州刺史了,刘希武连忙躬身作礼。   封州刺史姓许,他连忙上前拖住刘希武,虽说他品级比刘希武要大, 但从长安来的人,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去,一点都不敢怠慢。   好在许刺史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 刘希武与他沟通倒是没什么问题。   刘希武拿着符牌, 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并解释说任命自己为县尉的谕旨丢了。   许刺史连连摆手道:“早在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朝廷的旨意就送过来了, 我知道你!”   刘希武松了口气。   许刺史又问:“不过你怎么来这么晚, 还是一个人来的, 可是路上碰到什么事了?”   刘希武便把自己与妻子中途在其他城池落脚, 不慎落水的事说了一下,只是隐去了吴珍娘刺杀他的那一段。   刘希武道:“朝廷应该也有寻我, 只是这一路上,确实没有与他们汇合。我身上又只剩一个符牌, 难以取信沿路官署,思来想去,我只好直接来到封州, 向大人禀明身份。”   其实他离开青县之后,绕回去打听了一下他的事。   然后他就听说了吴珍娘被处死的消息,也知道了吴珍娘的真实身份。   他这才明白,他从前是多么愚蠢,多么轻信,多么容易受人挑拨,以至于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也险些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他实在无颜面对秦王殿下。那从长安派来找他的人又早已回去,他就明白,秦王殿下大概是当他已经死了。   浑浑噩噩中,刘希武沿着官道一路南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岭南境内。   他被太后贬到此处,那——来上任也是可以的吧?   于是他就来了。   许刺史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既然这样,你在长安可有熟识的人?不如你去信一封,由他将你的消息禀告给朝廷。你这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又没有谕旨,老夫想信你,却也不得不再确认一下。”   刘希武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这就书信一封寄往长安。”   许刺史对他的识相非常满意,连忙唤来婢女,让她们呈上笔墨。   刘希武坐在案边写信的功夫,许刺史又被一个官员叫了出去,两人在外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许刺史叹着气,满面愁云地进来了。   刘希武将信纸瘫在桌面上晾着,看一眼许刺史,好奇道:“大人缘何叹气?”   许刺史说:“我叹这军情啊!大魏与南蛮和平共处了多少年,怎么就到了如今境地呢?”   刘希武一愣:“军情?”   许刺史奇怪道:“你来的路上没听说吗?南蛮之首蒙川族的公主本来在长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失踪了,蒙川王便集结了南蛮大军,如今就在我大魏防线外驻扎,誓要向朝廷讨个说法!”   “……”刘希武神色古怪道,“可是那蒙川公主,不是刚进了封州城吗?”   ……   南蛮军营。   宋婴微微垂目,道:“自然是为了大魏与南蛮这么多年的边境太平来的。”   蒙川王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表情。   “太平?大魏若真想太平,为何我的妹妹会不知所踪?”   宋婴笑道:“贵国公主在大魏时,与我朝友好往来,潜心学习大魏文化,不仅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还帮助大魏翻译外族文献,深受太后娘娘看重。我大魏向来对公主礼遇有加,怎么可能会加害公主?”   蒙川王冷笑道:“这还不是你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古丽尔到底有没有被你们善待?!”   宋婴微微侧目,示意身后人上前一步。   “这是贵国公主的贴身侍女,大王应该认得吧?”   那原本穿着一身男装,混在大魏使臣团中、不太起眼的人缓缓抬起了头。   蒙川王面色一变。   侍女匍匐跪地,用南蛮语快速说道:“大王!奴婢可以作证,公主在大魏,的确受到了许多优待。”   蒙川王猛地握紧拳头,眼中露出一丝杀意。   宋婴看着蒙川王这种反应,心中大概有谱了。   蒙川王本身就对大魏不满,蒙川公主的事,只是一个借口。   “吃里扒外的东西,”蒙川王冷着脸说,“你跟我那妹妹一样,被大魏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了!滚下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侍女瑟缩了一下,立时有蒙川侍卫上来,要把那侍女带下去。   被大魏这边拦住。   宋婴不疾不徐道:“大王这么急躁做什么,贵国公主失踪时,她就在现场,大王不想听听她说了什么?”   蒙川王眯了眯眼:“一个被你们迷惑的卑贱女奴,她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蒙川王说话这般难听,让宋婴有些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宋婴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侍女带下去。   蒙川王冷笑道:“慢着!什么时候我妹妹的侍女,也要大魏人来处置了?”   宋婴向蒙川王拱了拱手:“大王,您这是铁了心要与大魏作对了?”   蒙川王神色稍缓,有些不自在道:“谁说的?我只不过是向你们要个说法,好找到我妹妹的下落。”   宋婴道:“太后娘娘已经第一时间加派人手,顺着线索查下去了。在这一点上,大魏与蒙川有着一致的目的。既然大王仍是以找到贵国公主为目标,就不必过早下论断,而应与大魏合作,以公主的安危为重。我们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说明,贵国公主是被熟识的人带走的。不知大王能否回忆一下,公主在蒙川时,是否结了什么仇家?”   ……   许刺史立即下令封锁城门,让刘希武带了一队人马,挨家挨户地查找蒙川公主的下落。   客栈内,古丽尔手里捧着一块栗子糕啃着,一边吃一边悄咪咪用眼神观察身边侍女和那两个大汉的状态。   他们从长安一路南下,过了封州,就要回到南蛮境地了。   她一点都不想被王兄抓回去嫁人,她想逃跑,现在在封州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出了大魏地界,她只会更加艰难。   可是她身边这个扮作侍女的人是会武的,那两个大汉也很大力气,他们三个人看守她一个,她根本就逃不掉。   路上她不是没试过逃跑,但是最后都被抓了回来,而且导致他们对她的警惕性越来越高,根本不好骗了。   古丽尔想了半天,对那侍女道:“桑云,我渴。”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叫桑云的侍女,嘴巴边上还沾了一些糕点的碎屑。   桑云看她一眼,站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递回来。   古丽尔摇了摇头:“我想喝酒。”   桑云冷冷地看着她:“公主,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招。”   古丽尔气势汹汹地抬头:“谁跟你耍花招了!我就是想喝酒,我想喝长安的酒,喝子衿酒!”   “这里是封州。”桑云提醒她。   古丽尔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我知道,可是子衿酒那么受欢迎,说不定封州也有卖呢?等回到蒙川,我就喝不到了。桑云,你就去外面酒铺里帮我看看,要是有的话,给我带回来点嘛。”   古丽尔摇着她的手臂不停地磨她,软着哄了半天,又恶狠狠道:“我就这最后一个要求了,买到子衿酒我就再也不说什么别的了,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答应,等我回到蒙川,哼哼,你等着我向王兄告状,说你在路上虐待我!”   桑云明显迟疑了一下。   古丽尔板起脸扭到一边,半晌,桑云才终于点了下头:“行吧。公主,这可是你说的,最后一个要求了。”   古丽尔连忙点头。   桑云说:“我出去给你买,让阿尔弗和斯德看着你,你不许乱来!”   古丽尔非常诚恳地答应了,桑云才拿了荷包,转身出屋。   等房门关上,古丽尔连忙跑到窗边,透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拼了命地往外看,好不容易瞄见那两个大汉的身影,就听见房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桑云一脸惊惶地进来,反手锁上门,背靠着站在那里,惊魂不定的模样。   古丽尔奇怪地看向她,站直了身体:“你怎么又回来了?”   桑云咬了咬牙,走上前来,一把拽住古丽尔的胳膊,把她拽到衣柜旁,打开柜门,使劲把她推了进去。   咔哒一声,柜门从外面锁上了。   古丽尔赶忙拍门:“喂!桑云!你这是做什么?”   桑云道:“封州官差来了!你给我在里面好好躲着,不许发出声音,要是敢让他们发现,大王说了,不介意与他们同归于尽!”   古丽尔倏地握紧拳头。   同归于尽!又是拿这个来威胁她!   这一路上,她就知道,她的王兄要抓她回去成亲,哪怕她誓死反抗都没有用。她王兄的意思很清楚,她现在的心已经野了,心向大魏不说,还敢逃婚,丝毫不把他这个王兄放在眼里,一点都不配做蒙川公主。如果她真的执意如此,王兄会宁愿她死掉。   ——她知道王兄这样的说辞已经算是比较委婉的了。什么叫宁愿她死掉?那不就是说,如果她还敢不嫁,王兄会杀了她?   衣柜里一片黑暗,只有缝隙处传来一点光亮,古丽尔蜷曲着身体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极度的恐惧和失望下,她眼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泪花。   封州官差很快搜查到了古丽尔所在的这个房间。   刘希武敲门进来,看眼忐忑地望着他们的桑云,扫视一圈,问:“不是说这间房住了两个人么?另一个呢?”   桑云道:“我家娘子出恭去了。”   “去了多久?”   “刚去。”桑云脸色有些尴尬,“娘子身体不适,可能要多待一会儿。”   刘希武撩袍落座:“不急,我等着。”   桑云“欸”了一声,提起水壶给刘希武倒了杯茶:“大人您边喝边等。”   刘希武抬手,制止了桑云。   桑云便讪讪地站在那里。   刘希武看她反应,知道她在城门处时应该是没有注意自己,遂放下心。   他如常问:“哪里人士,来封州做什么的,一一道来。”   桑云把提前编好的东西又说了一遍。   刘希武就坐在这里,等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直到房门处传来动静,一个完全面生的女子走了进来,桑云迎上去,唤了一声:“娘子。”   刘希武眯了眯眼。   他近前去,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那个女子,身形不像,确实不是蒙川公主。   但他不会看错。   正当他垂目思索的时候,房中一角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刘希武转目看去。桑云惶恐地站起身,挡住了刘希武的视线:“我刚刚不小心碰到桌子了。抱歉官爷,不是故意打扰您的。”   刘希武嗯了声,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吩咐左右:“走吧。”   一行官差离去。   桑云这才松了口气,她趴到门边,亲眼看到官差出了客栈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才放下心,走到衣柜旁边,把古丽尔放了出来。   “你动什么?”桑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差点被他们发现。”   古丽尔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的,里面又黑又挤,我一个姿势撑那么久,手脚都麻了。”   桑云这才神色稍缓,她扶着古丽尔坐下,道:“那你好好待着吧,我去给你买酒。”   古丽尔点点头,桑云转身正要离开,就听见砰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刚刚才来过的官差去而复返。而为首的那个铁面官爷,视线越过桑云,直接朝古丽尔看了过去。   古丽尔茫然抬头,待看清刘希武的面容时,她先是一愣,继而面上露出狂喜。   “刘将军!!!”   古丽尔大叫一声,在桑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兴奋地朝刘希武扑了过去。 第71章 来信 多念我。   宋婴与其他大魏使臣离开蒙川王所在的营帐, 走出一段距离,有人才凑近宋婴,悄声问:“大人明知那蒙川公主就是被蒙川王劫去的, 为何不直接点破,还与他说要合作?”   “点破了, 我们还能活着出来么?”宋婴淡淡道,“在找到蒙川公主的下落之前,我们有理也变成了没理,还不能轻举妄动。”   那人应是。   宋婴顿住步子,回头扫了一眼蒙川公主的贴身侍女, 又转过身继续走。他以查案的理由, 暂时把这侍女依然留在他们这边,蒙川王不好这时候撕破脸皮, 非常不耐烦地答应了。   宋婴看得出来, 以蒙川王的态度,这侍女一旦回到蒙川,她就活不了了。   可这蒙川人内部的事情, 他们大魏没有理由插手。哪怕是找到蒙川公主, 迟早她们主仆也会回去, 届时这侍女的命运可就全掌握在蒙川王的手里了。   宋婴心中涌现出一丝悲悯。   一行人离开南蛮军营, 回到大魏的边防守卫处,立时有小兵引着他们进了路边的一个草棚, 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水喝。   刚喝两口,就有另一个兵士小跑着过来, 口中喊道:“宋大人!宋大人!”   宋婴放下瓷碗,转目看去。   “封州刺史来了这边,说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   刘希武看着过分热情, 以至于揽住他脖子不松手的蒙川公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   他两手张开,并不敢触碰古丽尔,僵硬着声音唤道:“公主……”   桑云在看到古丽尔奔过去的那一瞬间就脸色大变,却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从刘希武身后涌上来的封州官差摁住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古丽尔,目眦俱裂:“公主!”   古丽尔松开了刘希武。   她刚刚就是太过激动了,才一时没忍住,这会儿她反应过来,马上规规矩矩站好,转过身看着桑云,眼中露出一丝厌恶:“别叫我!”   这一路受他们三个压制,她都快烦死了!   桑云失望道:“您果真忘了自己的身份?”   古丽尔红了眼眶:“我也想好好做蒙川公主,可是都是王兄逼我的,我没有求过他吗?我哭也哭了,跪也跪了,王兄都无动于衷。他说我不听话,他宁愿杀了我。那王兄到底有当我是他亲妹妹吗?”   桑云道:“您身为蒙川公主,服从大王的安排,本来就是您该做的。”   古丽尔凄然一笑:“我知道,所以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工具,可以达到他政治目的的工具。工具不听话了,他当然要毁掉。”   桑云眸光微动。   古丽尔看着她说:“可是我是人,工具会乖乖被毁,我不会。我是被迫逃亡的,我只是为了活命。”   刘希武目光微垂:“公主,走吧。”   古丽尔点点头,转过身跟着刘希武就走,再没看桑云一眼。   桑云喉间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叫,很快被封州官差摁在地上,再无反抗之力。   许刺史亲自去了边境防线,见到负责这边守卫的将军,说明来意,然后就在那边等候长安派去南蛮谈判的使臣归来。   刘希武把古丽尔带到刺史府的正堂里等候消息。   古丽尔由两个侍女带着换了一身衣裳,收拾好出来,盘腿坐在软垫上,伸手拿了案几上的果子就开始啃。   啃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向刘希武,转转眼珠:“之前不是都说你死了吗?没想到还活着啊。”   刘希武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道:“是路上出了点意外。”   古丽尔啧了两声:“不就是遇人不淑跟一个细作成亲了嘛,我懂。”   刘希武:“……”   他脸色有些难看地问:“你都知道了?”   古丽尔挑了挑眉,笑嘻嘻道:“那当然。你被贬前好歹也是个五品将军,朝廷命官,你出了事,朝廷当然要通报一下啊。”   其实她也没特别关注,只是偶然间听说的。她对这个刘将军还有点印象,就记住了。   刘希武脸色愈发僵硬,他耳根有些烧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欸,不过,”古丽尔啃完果子,胡乱拿帕子擦了下手,托着下巴问,“那水流那么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刘希武道:“被一对好心的母女救了。”   他想起当时在那个小村庄,被若娘母女悉心照料的日夜,一时有些感慨。   他离开之后,先去青县县城找了个活儿做,做了大概有十天半个月,他又回去找谢若娘她们了。   他把挣来的银子全部给了她们当做酬谢,并许诺这只是一小点补偿,等来日他会回来给她们更多的答谢。   救命之恩,刘希武觉得怎么谢都不为过。   那老妇看见他送去的银钱,当时脸上就笑开了花,若娘却没说什么,只告诉他这就够了,不必再送钱过去了。   临走的时候,老妇偷偷把他拉到一边,跟他说了许多关于若娘的事。   刘希武再粗枝大叶,性格莽撞,也是成过亲的人。他很快就听明白那谢老妇的意思,她想让自己娶她女儿。   刘希武只得不好意思地告诉她,自己已经成过亲了,那老妇脸上才露出失望的神色。   从那老妇家中走出来的时候,刘希武又碰上几个村夫村妇,他们看见他从谢家出来,纷纷露出了探究、像是窥破什么隐秘之事的兴奋神情。那时候刘希武才意识到,收留他、照顾他,为那对母女带来了多大麻烦。   刘希武想起这事,一时神色又有些怅然。   “那你还挺幸运的。”古丽尔说着,又伸了伸腿,活动了一下,“我也得谢谢她们,要不是她们救了你,你也不能在封州碰上我啊。说不定这会儿我已经见到我王兄了。”   古丽尔想想他王兄那可怕的手段,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颤。   两人在刺史府等了好久,吃过了晚饭,等到入夜的时候,许刺史才回来了。   在他的身侧,同行的就是从长安派来的大魏使臣,宋婴。   古丽尔也见过这人,总是在大魏太后那里议事的!她眼前一亮,走上前去问:“宋大人,是要把我送回长安了吗?”   宋婴站定,躬身向她行了一礼:“公主。”   然后他直起身,看着古丽尔热切期盼的目光,道:“公主的下落安危,关系到大魏与南蛮的邦交,因此,外臣现在不能护送您去长安。”   古丽尔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她瞬间眼眶就有些红了,颤着声音问:“那你要怎么做?把我送到蒙川,我王兄那里?”   宋婴迟疑了一下,说:“蒙川王如今正在寻找公主,大魏必须在确保您安危的前提下,给蒙川王一个交代。”   何为交代?蒙川王一心要让古丽尔回去,为了破坏蒙川王兵临大魏边境防线的动机,古丽尔必须被光明正大地送到蒙川王身边。唯有如此,南蛮人起兵的借口才算消失。   古丽尔后退了一步,她摇着头,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不要回去,你们若一定要让我回去,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宋婴一怔。   他是知道蒙川王兄妹关系似乎有点问题,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以至于让蒙川公主放出这样的狠话。宋婴顿了一下,拱手道:“公主若有什么难处,不妨与外臣一一道来。外臣这就书信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请太后娘娘示下。”   ……   南北边境形势告急,长安城的武举却如期举行了。   事实上,正因为如今大魏双面受敌,才更应该重视武举,多多选拔将官,壮大军队力量。   武举考试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是笔试,即考察考生的兵法谋略,兵部从之前秦王所作的那本战事记录中选出了几道考题,作为筛查。之后就是体格和武艺选拔,通过笔试的考生才有资格比试体力、武艺以及对兵器的使用。   原本,郑嘉禾定了杨昪作为这次武举的总考官,但现在他北上出征了,只能交给兵部的其他官员来负责。   郑嘉禾旁观完武艺比试的第一场,准备离开此地回宫的时候,南边的加急奏报传了过来。   郑嘉禾接过来一看,是宋婴送来的。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与此同时,颜慧迅速让人去准备笔墨,又搬来案几,以备使用。   像这种紧急奏报,都是要看完立即回信,交给传令官往回送,每隔一段路换人换马,一刻都不能停歇。   宋婴询问她关于蒙川公主的处置问题。   比较欣慰的是,大魏终于赶在蒙川人离境之前,找到了古丽尔,而且还是刘希武找到的。   ——原来他不仅没死,还戴罪立功了。   郑嘉禾暂时把这事搁下,从颜慧手中接过笔,刷刷写了几行字。   既然已经找到了古丽尔,那区区小事,就不必再召集大臣们商议了。   ……   北地。   玄甲军又一次击退敌军,城楼上的将士们俱都欢呼起来。   杨昪驱马回城,他大步走入屋中,余和连忙迎上前来,脱去他身上沉重的铠甲,递上去一个水囊。   杨昪仰头灌下去,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留下,划过一条好看的弧度。   余和道:“王爷,长安来信了。”   杨昪一愣,他放下水囊,伸手道:“拿来。”   余和眉目低垂,双手递了过去。   每五日,郑嘉禾的信都会如约而至。   杨昪展开来看,这次的信上,她又与他说了一些武举的事,南蛮的事,末了又与他提到刘希武的事。   杨昪目中露出果然的神情,他就知道他的部下没这么容易死。   然后他视线往下滑动,终于在信的最后,看到郑嘉禾问他在这边如何了。   杨昪抬步至案前落座,他提笔沾墨,思忖片刻,写下了几列小字。   吾一切安好,战事顺利,尽早归。   杨昪低垂着眉目,“勿念”的“勿”字写了一半,又提笔划去,写道:   多念我。 第72章 换王 依然是配角剧情   大魏在封州找到了蒙川公主, 并将三个参与绑架的嫌犯押到阵前。当着蒙川王及其身后的南蛮大军的面,蒙川公主指认,这三人就是伤害、掳走并囚禁她的人。   而桑云为了掩盖此事为蒙川王指使的真相, 一口咬定他们是因私仇才绑架的蒙川公主。   至此,大魏这边的嫌疑已经完全洗清。   蒙川王脸色不太好看地指责大魏未尽到保护之责, 要求大魏立即将蒙川公主送回。   对于这个问题,大魏使臣宋婴再次出面谈判,双方约定五日后在交界处会面,大魏送回蒙川公主,同时双方签订休战协约。   封州刺史府, 古丽尔一脸焦急地去往正堂, 看到许刺史、宋大人、刘将军都在,她瞪着一双眼, 不可置信地问:“你们果真要把我送回蒙川?”   刘希武看看宋婴, 看看许刺史,有些尴尬,他现在的身份又没什么发言权, 于是只好心虚地移开视线。   宋婴道:“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大魏随时欢迎公主再去长安做客……”   “没有下一次了!”古丽尔说, “你们把我送回去, 我这一辈子都再也出不了南蛮了!”   许刺史脸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宋婴沉吟片刻,走上前来:“公主, 可否借一步说话?”   古丽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许刺史与刘希武对视一眼, 感到有些奇怪,但他们没有多想,以为宋婴只是为了劝劝这位蒙川公主。许刺史让府中侍女引着他们去了另一间屋子, 送好茶点,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宋婴坐在桌旁,两手搭在膝盖上,头部微微下垂,一副沉思模样。   古丽尔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大人可是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宋婴犹豫了一下,问:“公主在蒙川有没有什么交好的将军?”   古丽尔一愣,下意识回答:“没有。”   宋婴有些失望:“这样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婴斟酌道:“外臣是想,公主如今若想留在大魏,唯一的方法便是联姻了。只是依照蒙川王的脾性,恐怕舍不得公主……”   古丽尔捏紧拳头:“他哪里是舍不得,他只是不想罢了。”   因为把她嫁给另一个南蛮部族对王兄有利,所以他就要那样安排她的婚事。可是如果嫁去大魏更有利呢?   那样王兄自然会改变主意。   但大魏凭什么为她让利?古丽尔有自知之明,她也开不了这个口。当初她能在大魏太后的庇护下在长安生活一年,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宋婴道:“因此外臣才想问,公主在蒙川是否有能拉拢过来的重臣?如果有,让他们帮着劝劝蒙川王,大魏再行提亲,对公主会更有利。”   古丽尔迟疑了一下,问:“可我嫁谁呢?”   宋婴目中染笑,往外面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公主当初在长安时就曾主动向我大魏将军表明欣赏之意,如今人就在封州,去提亲还不容易吗?”   古丽尔惊愕道:“刘将军!”   紧接着,不知道想起什么,她面上不由染了一丝绯红,好在她皮肤不像中原人那么白,一时也看不出来。   “可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县尉!”古丽尔皱眉道,“王兄不会同意的。”   宋婴从容道:“公主不必担心这个,我自有安排。”   古丽尔转转眼珠,看着宋婴成胸在竹的模样,顿时就有了信心。   想了想,她向宋婴招招手,在他附耳过来的时候,悄悄地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你去找他吧,他会帮我的。”   宋婴看一眼古丽尔,点了点头。   两人几句话就把刘希武的婚事给定了,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刘希武是直到要去见蒙川王签订协约的前一天,才知道自己次日就要去“提亲”的事的。   刘希武大惊失色,拽着宋婴就把他拽到了树底下:“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跟我说一声?”   宋婴单手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道:“刘将军稍安勿躁,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辛苦你演个戏,别演砸了。”   刘希武:“……”   宋婴递给他一块符牌:“等明天,你就是大魏的三品云麾将军,专门来向蒙川王提亲的,记得好好表现你对蒙川公主的爱慕之情。”   刘希武接过符牌,低头看了一眼,更是一阵无言:“宋大人,你胆大的让我刮目相看。”   连他的身份都能伪造?   宋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后娘娘予我专断之权,等回到长安,你就说是我的主意。”   “……”刘希武掂了掂符牌,不确定地凑近宋婴,“我还是不放心,你给我透个底,不会真是要让我联姻吧?”   宋婴扫他一眼,背过手,唇边露出了捉摸不定的笑意。   “不会,放心。”宋婴说,“太后娘娘根本意不在此。”   刘希武大大地松了口气。   ……   蒙川王看看躲在大魏使臣后面的古丽尔,又看看那个不自量力上来提亲的大魏将军,脸色铁青。   “我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给古丽尔定下亲事,”蒙川王说,“实在是不能答应你们。”   “大王别急着拒绝嘛,”宋婴含笑说了一句,抬步出列,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蒙川王,“我们太后娘娘非常欣赏古丽尔公主,如果大王愿意将古丽尔公主嫁去大魏,这些东西,就都是大王的。”   蒙川王一愣,他看着自己的亲信接过那张纸,然后递到他面前,在案上摊开。   为了让他看懂,每一列汉字后面都跟了南蛮语翻译。   蒙川王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猛然抬起头。   “这上面的东西,当真?”   宋婴诚恳道:“当真。”   蒙川王目中闪过一丝挣扎。   大魏繁华富庶,强大又令人向往。不管是大魏的美酒、美人,还是丝绸、绢帛,都是他所痴迷和向往的。更别说大魏还有精巧的兵器、令人惊叹的农桑技术……   如果只需要一个古丽尔,就能换来这些,那的确不是不可以考虑。   可是大魏为什么这般好心?   蒙川王顿了一下,问:“太后为何看重古丽尔?”   宋婴笑了笑:“大王有所不知,大魏与西域断交已有百年,而古丽尔公主曾为太后娘娘翻译过一些西域著作,正是太后娘娘需要的。因此,娘娘格外看重古丽尔公主。”   古丽尔听到宋婴这么说,也不由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蒙川王睨一眼自己的妹妹,心中的怀疑稍稍减轻。   反正她的心已经野了,如果放她去大魏能够换来这么多好处的话,那为什么不答应?   大魏与蒙川双方又就协约的内容进行了几次拉扯,最后,蒙川王同意了把古丽尔公主嫁去大魏。而大魏使臣团也在宋婴的主导下,许了蒙川许多好处。   回到封州时,刘希武一脸不解,质问宋婴:“你许诺蒙川的那些,太后娘娘都知道吗?”   宋婴道:“我说过了,娘娘意不在此,联姻不会成的。”   刘希武暴跳如雷:“那万一呢!万一就成了,协约也生效了,太后娘娘发现你许了蒙川这么多好处,怪罪下来怎么办?”   他都已经被贬到这穷乡僻壤当县尉了,再贬还能怎么贬?他还想回长安去呢!   宋婴沉声:“真怪罪下来,我以死谢罪!”   他目光坚定地盯着刘希武,面上没有一丝惧意。   刘希武一时被他气势所慑,倒有些冷静下来。   宋婴又说了一遍:“放心,还没完呢。”   ……   古丽尔跟着蒙川王回到族中。   兴许是因为她为蒙川换来了巨大的利益,王兄居然没有对她太过冷脸。他甚至把她送到她住的两层竹楼下,看着她说:“这几日好好休息吧,你的嫁妆,王兄早都准备好了。”   古丽尔看看他,想起他之前的狠心,又对比现在的温和,一时只觉得讽刺。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就转身上楼了。   南蛮多雨,气候湿润潮湿,因此他们在族中生活,大多住的都是这种悬空的竹楼。   进了房间古丽尔也没什么心思休息,她害怕王兄对她的贴身侍女下手,因此听从了宋大人的建议,把那个侍女留在封州了。这会儿她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她只是一手托着腮,出神地望着窗外发呆,心里祈祷着这次她是真的能脱离王兄的控制。   其实她知道,大魏人也未必对她有几分真心。但她身如飘萍,又能去哪呢?起码在大魏,对太后来说,她那点语言天分或许还有微薄的价值,而且碍于外族公主的身份,大魏会对她礼遇有加。   她没有家,蒙川容不下她,她只能去大魏。   古丽尔在房间中待了三天没有下楼,直到一日傍晚,她终于觉得有些闷了,就去院子里转了转,站在一颗石头旁看花时,冷不丁一个侍女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她步履匆匆,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下子就撞上了古丽尔。   古丽尔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然后就感觉到掌心被塞了什么东西。   侍女连连道歉,往后退了一步,绕过古丽尔走远了。   古丽尔回到竹楼,方打开字条。   或许是为了不让旁人发现,字条上的文字,竟然是用西域的语言写的。   ——侍女名叫秋霜,太后身边凤仪台下属女官。   是大魏那边派来接应她的。   古丽尔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她要到了自己身边。秋霜不仅会西域语言,同样也说着一口流利的南蛮语,古丽尔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惊奇。   她知道凤仪台,里面的那些女官只不过是宫女出身罢了,太后一直养着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但又感觉他们什么都做。居然还有像她一样通晓外族语言的女官,这让古丽尔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太后好像也没有那么需要她。   正当古丽尔吃好睡好,安心等着嫁去大魏的时候,她的王兄又来了。   “古丽尔……”蒙川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看着她说,“你的嫁妆,能不能少点?”   古丽尔脸色一变:“王兄不是说早就准备好的吗?怎么这都能变?”   蒙川王道:“因为你毁了和也归的联姻,也归王大怒,这几日,我都在处理这件事,为了向也归赔罪,我已经送出去不少东西了,如果再给你那么多嫁妆,我们蒙川就损失太重了。”   古丽尔声音陡然升高:“可是大魏给了你那么多好处!你也太贪婪了!”   那么多好处,她王兄还不知足吗?   蒙川王面色骤然沉了下去:“古丽尔。”   他冷声道:“这也是你该说的话?”   古丽尔一脸愤怒:“王兄都能说出宁愿我死了的话,我为什么不能骂王兄一句贪婪?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妹妹!”   蒙川王倏地握紧拳头,他死死地盯着古丽尔,一把掐住了古丽尔的脖子。   古丽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已经让你放肆太久了,”蒙川王说着,手上用力,一点点地将古丽尔抬离了地面,“你得记住,就算你现在有大魏撑腰,我也是你的兄长。”   古丽尔呼吸很快急促起来,她喘不过气,双手艰难地抱住蒙川王的手臂,眼中是浓烈的恨意。   蒙川王声音柔和下来:“记住了吗?你眨眨眼,说你记住了,我就放你下来。”   古丽尔没有动作,她只是双眸大睁着,目光有些无神。   然后蒙川王的脖颈猛然被人从后钳住,一把锋利的匕首闪过亮光,瞬间割断了他的喉咙。   古丽尔匍匐着倒在地上,剧烈咳嗽了半晌,然后她抬起头,满脸都是王兄脖颈间喷涌出来的血迹。   “你杀了王兄……”古丽尔惊惧地看着秋霜,沙哑着嗓子,险些失语。   秋霜将蒙川王的尸体缓慢地放到地上,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不杀他,死的就是你了。”秋霜面色平静地说。   古丽尔摇头:“不是,王兄要拿我向大魏换好处,他刚刚只是吓唬我。”   “可是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不想让他死吗?”   古丽尔一脸茫然,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冲刷着面上的血迹,纵横交错着,极为可怖。   “我不知道,”古丽尔哑着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然失语。   秋霜蹲下身来,怜爱地摸了摸古丽尔的头发。   “你想的,你最恨他了,他剥夺你的自由,利用你,还用你的性命威胁你,他根本不配做你的兄长。”   古丽尔喃喃道:“可是他是我们蒙川的王啊……”   秋霜勾了勾唇角:“所以呢?”   “杀了他,蒙川怎么办?”   “给蒙川换个王啊。”   古丽尔不解地看着秋霜:“我王兄没有孩子,我也没有别的兄弟了。”   秋霜的指尖缓缓抚过古丽尔血污的眉眼,下巴。   “太后娘娘可以执掌大魏,公主你也可以借机控制蒙川,主导整个南蛮。   “不要怕,我们会帮你的。” 第73章 叫嚣 想要打破一些常规。   秋霜极为果断又迅速地处理了蒙川王的尸体, 把他藏到古丽尔睡觉的高脚床下。   古丽尔是在用清水洗完脸,换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的时候, 才冷静下来意识到不对的。   大魏根本就不是真心求娶她!   如果秋霜只是为了接应她,那根本没有必要对她王兄下手。怪不得大魏愿意许出那么多好处, 原来根本就是假的,他们根本就不想自己再回长安!   她那点语言天赋,在长安城那么多人才面前,不值一提。大魏太后或许对她有些欣赏,但绝不至于为了她给蒙川那么多好处。   她和王兄都被迷惑了!   古丽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素来黝黑健康的皮肤, 在此刻看起来也有一点苍白。   他们只想借她混进蒙川族,之前那个宋大人问她在族中的亲信都有谁, 她还傻乎乎地相信了, 并且都告诉了他……   古丽尔动了动耳朵,敏感地听见外面有兵器相接的声音。   古丽尔猛然站起身来,质问秋霜:“你们在做什么!”   秋霜道:“当然是处理掉大王身边的那些人, 要不然, 被他们发现蒙川王死于公主你的房中, 你不想活命了吗?”   古丽尔面色苍白。   秋霜道:“公主就在这房中待着吧, 稍安勿躁,等需要公主出面的时候, 我自然会来叫公主出去。”   秋霜转过身出了房门,然后古丽尔听见咔哒一声, 房门从外面锁上了。   ……   蒙川王在族中突遭刺杀,据查是死于南蛮的另一个部族也归人之手。蒙川族中顿时大乱。幸而有蒙川公主出面主持大局,蒙川人的情绪才被安抚下来。   蒙川公主指挥蒙川将士向也归族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大魏军队也加入战局,站到了蒙川这边。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大魏军队与蒙川勇士合成一股绳,打得也归族人抱头逃窜,也归王死于刀兵,换了也归王的长孙继位。   南蛮的另一个部族乖乖识相,不仅对大魏俯首称臣,更是尊蒙川族为南蛮之首。   六月,在大魏军队的支持下,蒙川公主古丽尔被扶上王位,成为南蛮各族历史上第一个女王,三族共主。   古丽尔看着微笑向她走来的大魏使臣宋大人,面色无波无澜:“我要去长安,见太后。”   宋婴一愣:“为什么?”   “我有话要问她。”古丽尔目视前方,语调说不出是悲是喜,“亲自问她。”   宋婴迟疑了一下,道:“待外臣向长安去信一封,问问太后的意思。”   古丽尔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去吧,我等你消息。”   宋婴离开古丽尔的王殿,出门走了没几步,看到在这边巡逻的刘希武,叹了口气。   刘希武戴罪立功,不仅于解救蒙川公主,化解大魏与蒙川先王的矛盾上有功,而且在平定南蛮三族叛乱,扶古丽尔上位一事上立了很大功劳。长安城中太后的谕旨早就传了过来,不但赦免了刘希武之前对太后的不敬之罪,还给他升了官,如今是四品宣威将军。   古丽尔想让刘希武留在蒙川,但是怎么可能?   宋婴把这般思绪在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回到自己的住处,提笔往长安寄信。   七日后,宋婴看到太后的回信,上面只一个“准”字,他只好又叹了口气,去把消息告诉古丽尔,然后护送着古丽尔一同北上回到长安。   古丽尔于如今的南蛮而言,还只是个傀儡。   在打仗的这两个月里,大魏没少往这边派人,还在这边专门成立了理事的机构,对南蛮的政治、军事,比古丽尔都要熟悉。   因此古丽尔才要去长安。   反正去不去都在大魏太后的掌控之下,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   南蛮这边算是基本解决,雍州的赈灾工作也早在前两个月的时候就完成的差不多了,如今只剩下些灾后重建的事。郑嘉禾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北地的战事上。   比起南蛮三族,北戎人可以说是马背上长大的勇士,随地迁徙的游牧民族,比南蛮人更好战,也更不好对付。   郑嘉禾看完杨昪给他寄来的信,说了一些最近战事的情况。   比起两三年前,北戎人明显更狡猾了,手段多,而且熟知杨昪的风格,有点难对付。   但杨昪让她放心,他那边估计就快结束了,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赶在秋天的时候回来。   郑嘉禾素手轻轻抚过他俊逸潇洒的字迹,想起送他出征那天的模样。   他们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最近这段时间精神松懈下来,她倒还真有些怀念他在长安时,整日整夜都与她腻在一处的样子了。   郑嘉禾提笔,斟酌了好久,久到墨迹在空白的宣纸上都晕染了一个圈,她才把这张纸拿开,丢到一边,又换了一张新的。   祝安,望早归。   ——该与他说的事前几天那封信都已经说完了,这封就这样吧。   郑嘉禾把信纸摊在案上晾干,右手摸着腕上的镯子,有些发怔的时候,颜慧来禀,说蒙川女王到了。   郑嘉禾这才回过神,正色道:“请去正殿吧。”   颜慧应是。   郑嘉禾又在书房停留了一会儿,等纸上的墨迹晾干,收好装进信封里交给琉璃,让她寄出去之后,才转了步子,来到正殿。   一眼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静地等待的古丽尔。   不一样了。   郑嘉禾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了古丽尔的不同,她若有所思,走到主位上落座,唇畔勾起轻笑:“听说你一定要来长安见我。”   古丽尔抬起头,望着她道:“我有话要问你。”   郑嘉禾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   “为什么?”古丽尔面上还是忍不住,有了一丝波澜,“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王兄?为什么要把我推上去?为什么不让我来长安?”   郑嘉禾打量了她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条斯理,一条一条地回答古丽尔。   “杀你王兄,因为他对大魏有异心,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更关键的是,郑嘉禾从宋婴信中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蒙川先王对她的真正态度。   蒙川王其实不是看不起大魏,他只是看不起大魏太后。   但那又如何呢?她要掌管大魏朝政几十年,不可能容得下这样一个有异心的异族。   争端是他先挑起来的,只不过要议和的时候,她又不干了而已。   “推你上位,是因为我找不到别的合适人选。”郑嘉禾含笑说,“我信你的能力,有了你的治理,南蛮与大魏的关系,一定会越来越好。”   如果要扶持傀儡上位,还有什么是比心向大魏、熟知大魏文化,又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蒙川公主更合适的呢?   再者,古丽尔与她同为女人。   郑嘉禾内心深处,总有个什么东西在叫嚣着,想要反抗,想要打破一些常规。   蒙川先王对她如此轻视,与她是女人不无关系。   那她为蒙川、为南蛮扶持一个女王,岂不是对此最有力的反击?   古丽尔冷笑:“治理?我哪有治理的权力!”   “以后会有的。”郑嘉禾道,“南蛮离长安这么远,大魏的手伸不了那么长。选择你,只是想为大魏与南蛮未来的太平,争取百年时间。”   古丽尔听她这么说,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大魏太后果真有这么好心,以后会把政权交还给她?   “至于不让你来长安……”郑嘉禾沉吟了一下,揶揄道,“你现在不是就来了吗?” 第74章 出格 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古丽尔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的来长安, 是来了就不走了,一直在这边定居。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客人、或者说是囚犯一样,被人看管着带来这里, 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郑嘉禾若有所思:“可是蒙川现在已经没有了压制你的王兄,你还会更喜欢长安吗?”   古丽尔一噎, 然后迟疑了起来。   她之所以不想在蒙川,就是因为王兄。可王兄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大魏太后派人杀死的。   当限制她自由、威胁她生命的因素不再存在,她似乎……的确是更喜欢故土一点。   古丽尔憋了半天,又说:“……那刘将军呢?!”   郑嘉禾诧异抬眼, 然后她笑了起来。   “这是你们两个的事, ”郑嘉禾说,“你不如去问他, 愿不愿意跟你去蒙川。”   ……   在处置蒙川一事时, 郑嘉禾直接向宋婴下了谕旨,没有与朝中大臣相商。   除了派兵、下诏时不可避免牵扯到的几位亲信重臣之外,其他大臣们是在南蛮局势已经被大魏军队搅得天翻地覆、古丽尔登上王位之后, 才知道太后娘娘对南蛮做了什么的。   傍晚时宫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蒙川女王, 大臣们悄悄打量着古丽尔, 又看看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 一时神色有些微妙。   按理来说……他们觉得太后这样的做法有些出格,不符合常理,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们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若说可以扶持其他人?那蒙川族确实没有其他合适的继承人了!   若说古丽尔是女人?太后娘娘也是女人, 难道他们能说太后不应该站在朝堂上吗?   若说古丽尔从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不通政事,那不是更好吗?反正只是扶持傀儡罢了。   若说这不符合传统……外族之事, 只需要考虑是否对大魏有利就够了,哪里用得着他们来操心是否符合南蛮的传统?他们没道理管那么宽啊!   闵相公坐在席位上,手里端着个酒杯,咂摸了半天,也没品出个什么味道来。   坐在一侧的郑源看他一眼,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过去作势与他碰杯。   “闵公,”郑源眼角笑出了几条纹路,“这舞好看吗?”   闵相公一下子回过神,面上有些尴尬,应道:“好看,好看。”   他端着酒杯与郑源碰了一下,笑说:“我想起了家里的事,一时有些入神了。”   郑源“唔”了一声,饮了一口酒又把它放下,玩笑般啐道:“我还以为你这老不休的,看人家跳舞都看呆了。”   闵相公讪讪,小啜一口后把酒杯放到案上,试探着说了一句:“如今太后娘娘处事是越来越雷厉风行了,咱们都没反应过来呢,南蛮那边就了结了。”   郑源眉目不动,气定神闲道:“可不是么,这事儿一开始,连我都不知道。”   闵相公诧异:“郑公都不知道?”   郑源道:“想来那宋婴身在边关,事急从权之时比较多,若事事皆传回长安等待诏令,岂不误事?”   闵相公垂目盯着酒杯:“也是。”   那可能就只有在派兵的时候,边关守将那边能知晓一些事了。但闵相公有些奇怪,这其中一些细节打点之处,都是怎么在他和郑源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完成的?难道就是靠太后手下的那个凤仪台吗?   宋婴也是凤仪台的人。   闵相公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   古丽尔是随大魏使臣团一同来的长安,刘希武还在边境镇守。原本古丽尔是打算来长安直接向太后说明她与刘将军的事,但太后又让她去问他本人……那就回蒙川再问吧。   古丽尔在长安待了没两天,带着长安的美酒、绢帛和丝绸踏上了回乡之路。   然而她到了蒙川地界,想要去找刘希武时,却发现刘希武早在几日前就返程回长安述职了。   古丽尔一脸愤怒:“他就没什么话留给我?”   侍女小声道:“没有。”   “……”   古丽尔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   去他狗屁的刘将军!孤不稀罕你了!   ……   刘希武在回长安的路上经过青县,下令让部下在此地休整几日,他自己则是准备了几大箱的财物,去了当初获救的那个小村庄,去找谢家的那对母女。   却没想到一进门,看到的是堂屋前挂的白幡,大门敞开着,一个消瘦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正中央,身前是一个简陋的用木板钉的棺材和牌位,牌位前燃着两根白烛。   刘希武呆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谢若娘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邻里来看望,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了她和母亲去年救下的那个人。   不同于那时的狼狈,刘希武穿着一身铁制的铠甲,腰间挂着佩剑,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随从,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谢若娘怔了一瞬,站起了身。   跪得久了,腿脚都有些发麻。谢若娘勉强站稳步子,往前走了一步,神色平静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刘希武连忙侧身,让随从把那几个大箱子抬过来:“我是来送谢礼的,之前的太少了,真对不住……我本来应该早点回来感谢的。”   刘希武一边说着,一边往谢若娘头上的孝布处瞄了一眼,小心翼翼问:“谢娘子,你这是……”   “我娘走了,”谢若娘说,“昨天出门时遇见了几个地痞,起了些争执,娘被他们推倒摔了一跤,人就没了。”   刘希武一愣,继而大怒:“还有这种事!报官了吗?”   “报了,六个地痞只抓住了一个。然后呢?”谢若娘连悲愤都使不上力气,“我娘已经没了。”   刘希武哑口无言,他一时急得抓了抓后脑勺,又走来走去,说:“我带你去见这里的县令,让他好好查查这个事!哎我应该早来一天的,要是我早点来,说不定就不会出这种事。”   到时候他带着他的几个亲兵往谢家一站!威风凛凛的,谁敢放肆?   谢若娘又打量了一下他。这时她意识到,当初她们救下来的这个人,原来身份不凡,看样子还是个有些地位的将军。   这次她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那有劳你了。”   刘希武在青县多待了几天。他陪着谢若娘把案子查明白判好,又把她的母亲下葬,然后刘希武试探着问:“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谢若娘看他一眼,将桌子上的一摞书抱起来收到柜子里,说:“继续读书,等关先生回来。”   “关先生?”刘希武一懵,他心里涌上来一股奇怪的感觉,问,“你还请过夫子?”   谢若娘却不理他了。   刘希武悄悄让亲兵去打听了一下那个所谓的关先生是谁,得出来的消息却让他更难受了,有点酸溜溜的。   关先生是青县一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不知道多大,反正看着很年轻,也没娶妻,平时洁身自好,从不去青楼这种地方,也没什么认识普通人家娘子的渠道,不知道跟谢若娘是怎么认识的。   难道谢若娘喜欢他?   刘希武道:“你若是想读书,不如跟我去长安,长安的夫子更多,到时候,我可以帮你请一个来教你。”   ……虽然他自己都不读书。   谢若娘敏感地捕捉到关键信息:“长安?你要去长安?”   关先生离开青县去的就是长安!   刘希武点头:“对。”   “好,”谢若娘直接答应了,“你带我去长安。”   弄得刘希武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容易吗?   ……   郑嫣新铺开张,郑嘉禾穿了一身便装前去捧场。   去年的时候郑嫣在东市买了好几间铺子,打算做生意。   但后来战事爆发,再加上灾情,朝廷资金有些紧张,郑嘉禾只好从朝中大臣手中要了不少钱,郑嫣也把她原本打算开店的钱捐了出来。   这一拖,开店的事就挪到了现在。   郑嫣开的是一家书肆。   郑嘉禾进门的时候,看到郑嫣一身男装,站在柜台前,指挥着几个杂役干活。她的相貌和身材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饰,如果不是对她足够熟悉,郑嘉禾可能都认不出来了。   她走近郑嫣,还能看到那脖颈上逼真的假喉结。   郑嘉禾挑了挑眉,凑近她的耳边:“你这伪装的技术不错,什么时候教教我。”   郑嫣扭过头,没好气白她一眼,小声说:“我这是行走在外,不得已才练出来的技术。你又不需要,学它做什么?”   郑嘉禾笑眯眯说:“技多不压身嘛。”   郑嫣朝她挥挥手,示意她站一边去别碍事。   两个杂役正站在梯子上,在牌匾的两边挂上红灯笼,他们比划了好久,一人回过头问:“关老板,这个高度可以吗?”   郑嫣看了一眼,朗声道:“可以!”   杂役应道:“好嘞!”   然后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郑嘉禾侧目看向郑嫣,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关老板?阿娘行走在外的假名?   其实她一直不太明白,阿娘都回到长安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愿意公开表露身份呢? 第75章 急报 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   雍州。   安亲王次子大婚, 王府内张灯结彩、宾客满堂。   王府长史引着新到的宾客往正院去,才走过一段路,安亲王就领着几个儿子迎了出来, 笑容满面。   “孙将军别来无恙啊!多谢赏光,”安亲王寒暄道, “既然来了,不如在雍州多留几日,也好让本王尽尽地主之谊。”   将军孙宇文摆了摆手:“王爷客气了,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实在是不能久留。只是恰好碰上令郎大喜, 方登门恭贺一番, 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安亲王“唔”了一声,关心道:“剩下的路没多远了吧?”   孙宇文道:“不远, 把这批军备送到边关, 由玄甲军派去的人接管,下官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安亲王捋了捋胡子,笑道:“说起来秦王果真勇猛善战, 这次可是北戎六部联合起来闹事, 竟也被镇住了。”   原本有些艰难的大魏军队, 在秦王殿下抵达边境之后, 就逐渐顺利起来,开始反攻。   孙宇文点头附和:“谁说不是呢!”   说话间众人就到了席上, 安亲王将孙宇文安排到席位上落座,又去招呼别人了。   王府长史凑到安亲王身侧, 小声道:“王爷,王大人说他有事不来了。”   安亲王面色冷淡了一下,又恢复如常:“不管他。”   长史应诺。   这个王大人是从长安派来, 专门指导在雍州的赈灾事宜的。从一开始闹雪灾、房屋倒塌,到现在已经时至夏末,雍州百姓都在重建房屋了,这个王大人居然还不走!   当初雍州受灾严重,大雪封路,朝廷送过来的棉衣粮食都运不进来,这个王大人就逼着他安王府开了自己的私库,又是出钱又是出粮,好一通搜刮下来,安王府真是大出血!   安亲王早恨得牙痒,两人一直都不太对付,只维持表面功夫罢了,他不来也刚刚好。   宴行过半,安亲王端了一杯酒,走到孙宇文面前,笑道:“来孙将军,本王敬你一杯。”   孙宇文连忙站起身,拱手道:“王爷见谅,下官公务在身,实在是不宜饮酒。”   安亲王脸色一沉:“今日我儿大喜,孙将军不给个面子吗?”   孙宇文面露难色。   安亲王道:“喝两杯酒而已,到不了明日酒就醒了,能误什么事?”   孙宇文想想也是,于是端起酒杯道:“王爷,来。”   ……   “王爷,我要拔箭了,您忍着些。”   军医一手握住箭矢,一手固定住杨昪的左臂,噗地一声,带有倒刺的锋利箭头从皮肉中拔出,伤口处顿时鲜血喷涌,军医连忙从一边助手手中接过药和绷带,堵住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好。   从始至终,杨昪一声不吭,只眉头紧皱,额上也因疼痛而渗出了一些汗珠。   余和看得心疼万分,他两手捧着水杯递上来:“王爷。”   杨昪伸出右手接过,仰头饮尽。   北戎六部侵扰大魏,大军先后攻打了边境沿线的八个城池,其中灵州、幽州、凉州曾短暂的沦陷过,但很快就被秦王率领玄甲军打了回去。   如今战火蔓延到并州,攻打并州的正是曾与杨昪多次交手的乌兰王子。杨昪出城迎战,不慎被流矢射中左臂,但好在受伤的不是右臂,他并未因此受太大影响,仍然将敌军暂时击退。   杨昪缓了口气,道:“我受伤的事,不要让长安那边知道。”   余和心里一酸,应道:“是。”   杨昪又问:“信呢?”   余和迟疑了一下,把今晨刚到的信从一侧的抽屉里拿了出来。   郑嘉禾从前的字是秀气工整的楷书,不知是不是这些年执掌大权,气势外露,那字也变得越来越狂乱潦草,就如她张扬明媚的个性。   杨昪低眉看去,那因箭伤而有些紧绷的面色,便逐渐地缓和了下来。   ……   信上就是些日常之事,她会把朝中局势挑些紧要的告诉他,让他身在北地,也能对朝局有所了解。   但他其实是无所谓的。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她都做了什么,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想他。   郑嘉禾告诉他,朝廷要准备秋猎的事了。   武举已经选拔出了一批比较优秀的人,重视围猎,也是要让大魏进一步重视骑射。   而郑嘉禾自己,在他没有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候,则是每逢休沐都会苦练射术,如今已经练得一身精准箭法,就等着八月份的秋猎了。   杨昪伸手缓缓抚过她留在上面的字迹,唇角不自觉带了一丝笑意。   他想快点回去了。   ……   七月中,随杨昪的信一同寄到长安,送到郑嘉禾手中的,还有他送她的生辰贺礼。   是一把做工精致的长弓,既不会太重让她拿着麻烦,又不会太轻影响射程。   郑嘉禾试了一下,发现很好用,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她想了想,给这把弓起名叫做安归。   她希望他和他身后的大军,都能平安归来。   北地战事未平,郑嘉禾今年的生辰没有在宫中设宴,大臣们只是将贺礼送到宫中。而她自己,则是到郑家与母亲和阿公聚了一下,吃了个小小的家宴。   席上郑嘉禾的小舅、舅母与一对表弟表妹都在,他们向她敬酒,恭贺她生辰之喜。   晚上郑嘉禾没有回宫,索性直接住在了郑家母亲所居的那个院子里。   郑嘉禾难得与郑嫣独处,她最喜欢侧躺在郑嫣的腿上,把头埋在母亲的腰间,让她给自己梳头。每当这个时候,郑嘉禾就会觉得内心特别平静。   郑嫣一手抚摸着郑嘉禾的后背,另一手为她梳着头发。   郑嫣与她闲聊:“你表弟过两月成婚,你来不来?”   郑卓的儿子郑逸,与他的女儿郑婉是龙凤双胎。郑婉还算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平时也比较受郑源喜欢。但郑逸似乎是随了郑卓的笨脑子,莫说会试了,连个举人都没考中。   郑源嫌丢人,连教书先生都是直接请到家中授课的,国子监都不让他去。   郑卓思来想去,放弃了让自己的儿子先立业后成家的打算,赶着给儿子说了个亲事,对方是闵相公的小孙女。   郑嘉禾舒服地哼了两声,含糊道:“那得看我忙不忙。”   郑嫣点点她的脑袋:“看来是不想来咯。”   郑嘉禾不反驳。毕竟没那么熟嘛。   她动了动脑袋,道:“说不定那时候秦王就回来了,如果他回来了,我就要带着他一起来。”   郑嫣指尖一顿,恍然道:“是该回来了。”   木梳从郑嘉禾的头顶梳到发尾,墨发柔顺得不可思议。   郑嫣提醒她说:“这次秦王又打了胜仗,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声望只会更高。”   郑嘉禾静默了一瞬:“我知道。”   她转转脑袋,目光望向郑嫣的下巴:“可是阿娘,这是他应得的。”   用鲜血、汗水和苦痛换来的功勋,怎能不让人动容?   郑嫣问:“你不怕了吗?”   “怕,”郑嘉禾说,“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怕。况且,如今的他,的确是比我赤诚得多……”   郑嫣摸了摸她的头,叹道:“你的私事,我就不多管了。”   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像郑嘉禾小时候一样,亲密地相拥入眠。   次日一早,郑嘉禾睁开眼睛,就看见母亲躺在一侧,温柔地睁开眼睛看着她。   郑嘉禾想了想,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她早在几天前就让人把她给他准备的礼物送过去了,是她在永安寺亲自为他求的平安符。   算算时间,他今天应该可以收到。   郑嫣一愣,然后点着郑嘉禾的额头笑骂一句:“好呀你,看见我不问我好,反而想起别人来了。”   郑嘉禾撑着床榻坐起身来,揉揉额角,顺着话笑道:“阿娘好。”   她转身下榻,伸着脚够放在床榻的鞋子,道:“我得回宫上朝了,阿娘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郑嫣摇摇头:“我睡那么多做什么,还得去书肆看看呢。”   也跟着起身。   这些日子她一直忙着书肆的事。虽然郑嫣明面上只是以一个平民老板的身份出现,但郑家暗中总会帮助一些。如今开业不过半个月,就已经把东市几家其他书肆的生意比下去了。   郑嘉禾穿好鞋站起来,刚要转头朝郑嫣说话,却猛然顿住。   郑嫣察觉到一阵静默,抬头看到郑嘉禾呆立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郑嘉禾迟疑地捂住额头,轻轻地皱起眉心。   “刚刚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郑嘉禾说,“还有点心慌。”   郑嫣道:“最近累着了吧?回去赶紧让太医看看。”   郑嘉禾胡乱地点了下头,唤来琉璃服侍自己洗漱梳妆,没用早膳就回宫去了。   三日后,一封从北地传来的前线急报,呈到了蓬莱殿的书案上。   “玄甲军在并州城外与乌兰王子交战时,乌兰惨败,秦王殿下乘胜追击,不慎落入埋伏,三万人马全军……覆没。”   郑嘉禾一时有些没听明白:“秦王呢?”   传令兵伏跪在地,更是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太后娘娘,全全全……全军覆没了啊。” 第76章 凡躯 他们大约都活不过今日了。   得到消息的大臣们迅速入宫, 立在含元殿阶下,面色焦急地讨论着。   少顷,太后娘娘便从一侧走出, 至高位上落座了。   大臣们看到太后面色沉静,并无慌乱, 不禁心神稍定。   兵部尚书出列,拱了拱手:“太后,如今秦王战死,我大魏军心大乱!当务之急,还应速速任命新的行军大总管代理军事, 以免耽误战事!”   “朕意由朱继成朱将军暂代行军大总管一职, 诸位觉得可行?”   郑嘉禾目光微垂,在阶下大臣们的身上扫视一圈, 得到他们默认的态度之后, 又道:“但此次战败实在蹊跷,大理寺,兵部, 刑部——”   郑嘉禾点了几个大臣的名字, 吩咐:“朕要你们立即去往并州, 查明真相, 并寻找秦王下落。”   她抬目望向殿外明朗的晴空:“没见到尸身,谁也不许说秦王已经死了。”   传信兵传来的奏报中, 只简单陈述了并州外一役战败的事实。郑嘉禾是在几日后,才看到了朱继成将军亲笔的详细奏报。   朱继成在出事之后, 当即带人去搜救了,在距离并州城有三十里地方的一处河谷发现了北戎与大魏军队的交战痕迹。乌兰王子在获胜之后,命令属下向河谷丢了一把火, 借着秋风,大火迅速蔓延,河谷满是烧焦的残肢断体,一片惨烈。   随秦王参与此次战役的副官郭虔就被发现死在了河岸边,万幸他的头部还留有一部分完好的皮肤,才被朱继成认了出来。   秦王坐骑雪球马也被烧成了焦炭,腹部还插着一把贯穿它的长矛。   至于秦王的尸身,的确没有找到。   但这种情况下,根本就分不清到底是找到了认不出、还是没有。   郑嘉禾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纸,手腕不停地颤抖。   此时书房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才能把自己压抑了多天的情绪外露。   她不相信!   这完全不应该!都半年过去了,一直顺顺利利的,怎么就这时候出事了呢?   杨昪可是大魏的战神,从无败绩的大将军,怎么可能呢?   他还许诺她要在秋天的时候回到长安,他们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都没有见面了!   她还等着他凯旋,等着为他庆功。即使他声望再上一层楼,她也不在乎了。   郑嘉禾感觉到鼻尖一阵酸涩,她眨了眨眼,那在眼眶中蓄了多时的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晚饭的时候,她就没怎么动筷。   夜深人静,郑嫣入宫来看她。   郑嘉禾侧躺在榻上,一只手臂屈着垫在头下,她望着墙角跳跃的灯烛,双目有些无神。   “阿娘,”郑嘉禾说,“我想去边关寻他。”   郑嫣道:“糊涂了不是?你离开了,朝政怎么办?再者说,你就是去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是都派了好几拨人去找了吗?他若还活着,过段时间自己都会出来的,你就安心在长安等消息就行。”   郑嘉禾的手指轻轻蜷缩,她听着郑嫣的话,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就是说说。她内心有这个冲动,但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任性。   ……   “朱将军!北戎人又来了!”   夜晚,并州城门上响起急促的鼓声。自从几日前大败之后,乌兰王子多次趁夜派人攻城,似乎是想要趁着秦王身死,大魏军心大乱之际,一鼓作气,将并州城打下来。   朱继成咒骂了一句,提枪登上城墙:“打死这群龟孙!”   他算过了,上次大败,虽然大魏损失惨重,但北戎人也死了不少,如果不是大魏这边还折损了主帅和一位副将的话,说是两败俱伤也不为过。   数不清的箭矢射向城墙,有大魏士兵倒了下去,很快又有后来的补上。   朱继成站在城墙上指挥,他视线扫过一个胸前中箭,正被其他士兵抬下去的人,突然眉心一凝,大步走了过去。   “将军。”抬着担架的士兵站住了。   朱继成朝他们摆了下手,然后走到受伤的士兵身侧,弯腰看了看他的伤口。   箭矢刺入胸膛,铠甲都裂开了几条缝。   一个士兵道:“北戎人的箭矢似乎经过改良,变得格外锋利,已经有好多人都是这样中箭受伤的了。”   朱继成皱紧眉头:“快送去军医那里。”   士兵应是,然后赶忙走了。   朱继成却又走到一边,蹲下身捡起地上掉落的北戎人的箭矢。   他眯起眼睛,在火光下细细观察。   箭头是铁质的,带着倒勾,与之前秦王殿下受伤那次中的箭没有什么不同。   少顷,他猛然站起身来,握紧了拳头。   根本不是北戎人的箭矢变锋利了,而是将士们身上的铠甲有问题!   ……   半个月前朝廷送到边关的军备甲胄,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以次充好的劣质品。   看着与从前的并无二致,但当真的到了战场上,才会发现它们是有多不堪一击。   杨昪算好了地形,把北戎军逼到河谷,也算好了乌兰王子的反应,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想到,会在甲胄上出问题。   到处都是大魏士兵们的惨叫,北戎人锋利的刀枪刺入皮肉,河谷中开出漫山遍野的血花。杨昪杀红了眼,带着仅剩的几十人冲出合围时,他耳边尽是轰鸣一般的嗡嗡声。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边关将士们的军备上动手脚?近乎于全军覆没,这是他从军以来从未经受过的惨烈——   杨昪胸腔中被强烈的愤怒充斥,北戎人的追兵近在咫尺,身边的亲随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雪球马早就被北戎人的长枪贯穿身体,此刻在他胯|下驮着他突围的,是不知哪个大魏将士倒下之后剩下的。   杨昪低伏在马背上,回头看去。   乌兰王子率领着北戎大军,兴奋得朝他追了过来,犹如饿了多天,乍一见到肥羊的猛兽。他曾多次败给杨昪,而这一次,他竟有望杀死那传说中不可战胜的大魏战神,这让他怎能不激动?   一把长刀挥舞着朝杨昪砍了过来,伴随着破空声,杨昪猛然一个侧身,双腿夹住马腹,身体侧挂在马身的一侧,堪堪躲过这一击。   亲随立时惊道:“将军!”   杨昪拽着缰绳的手一个使力,马头调转,反而朝乌兰王子冲了过去!   锵得一声!杨昪手中的长剑与乌兰王子的长刀相错着划过,在干燥的北方初秋激起一阵火花。   乌兰王子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哪怕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也分出心神赞了一句:“秦王好身手!可惜大魏朝廷不想让你活。”   杨昪一剑朝他劈砍过去,削掉了乌兰王子鬓边一缕蜷曲的卷发。   乌兰王子一时不查,狼狈躲开,后背渗出了一身冷汗。   “蛮贼休得胡说!”杨昪眉目凌厉,招招狠辣,他一手握着吉木剑,一手舞着长枪,饶是对面那些北戎兵马是他们的数倍,也不能近身一分。   乌兰王子被迫后撤几步,左右望望,咬了咬牙。   “他们没剩几个人了!都给我上!”乌兰王子用北戎语大喝,“拿下秦王首级,赏百金!活捉秦王的,赏千金!”   顿时,北戎士兵便高呼着朝为数不多的大魏将士冲了过去。   杨昪厮杀着,手臂都麻木到没了知觉,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他不知道自己又手起剑落斩杀了多少北戎士兵,到最后满脸都是血污,粘稠腥臭的血液粘在他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线。再看看身边只剩下的几个士兵,他们——他们大约都活不过今日了。   胯|下的马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哀嚎着痛苦着倒在地上,手中的长枪被砍断,吉木剑亦被打飞掉落在远处的草地上,护卫在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没了声息。终于,杨昪单膝跪地,周身围绕了一圈的北戎士兵,他们拿长矛指着他,把他围在了中间。   乌兰王子脚踏长靴,以胜利者的姿态,朝杨昪走了过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杨昪,高抬着下巴,轻蔑地笑了一声。   什么大魏战神?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躯。   “败给你那么多次有什么要紧?”乌兰王子挑着眉道,“你这败一次,可是致命的。”   杨昪低垂着眉目,看到乌兰王子走过来的脚尖。   乌兰王子拍了拍手:“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心爱的太后,我是没想到,她居然不想让你活。”   杨昪眉头轻皱,视线移到他自己的长靴中。   他知道乌兰王子在胡说。   不可能是她。从长安到边境运送军备这一路有数千里,中间有太多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她真的过分猜忌他,她也不会拿这么多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杨昪心中清楚,但他没有反驳再反驳乌兰王子,只是一直低着头,感受到背部传来的剧痛,连铠甲都被血浸湿了。   疼痛和失血让他头脑有些昏胀,他盯着乌兰王子立在他面前的小腿,用不太清晰的脑子思考着脱身之法。   乌兰王子弯下了腰:“欸,不是吧?伤心得连句话都说不出了?”   蹭得一下,杨昪猛然从地上跃起,手中握着从长靴中抽出来的匕首,他一手扣住乌兰王子的脖颈,那刀尖就抵在了他脆弱的喉结上。   ——这把匕首,是两年前杨昪生辰时,郑嘉禾送他的礼物,也是现在的他身上仅剩的武器了。   乌兰王子瞳孔骤缩,下意识咒骂了一句。   他看着顿时变得惊慌、不知所措的部下,有些抓狂:“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好!”   怎么还有一把匕首啊!!! 第77章 罢了 可他还是好想她啊   在最后的生死关头, 杨昪挟持了乌兰王子。   北戎士兵顿时有些忌惮,他们依然拿长矛指着他,只是不敢再上前。   杨昪没有多余废话, 他直接手上用力,匕首就往前刺了一下。   脖颈上的疼痛让乌兰王子大惊失色:“秦王秦王秦王……别冲动!我让他们退后, 你别冲动!”   杨昪冷着眉目:“你跟我走。”   乌兰王子忙不迭答应了。   杨昪挟持着乌兰王子往前走去,北戎士兵一步步退后,让出一条通道。因为顾及到乌兰王子这个人质,那些士兵都不敢跟太紧,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缀在后面, 他们眼睁睁看着杨昪顺着山坡往上, 不知走了多久,杨昪顿住步子。   乌兰王子往前一看, 只见前方路面突然变窄, 还被一块巨石挡着,而另一侧,是灌木掩盖下的陡峭山坡。   要继续往前, 就要翻过那块巨石。可那样的话, 杨昪根本无法分出心神来挟持他了。   乌兰王子悄悄侧目, 看到显然意识到这一点而驻足沉思的秦王, 心中一喜,趁机抬手攥住杨昪握刀的手臂, 挥拳朝杨昪面上砸了上去。   杨昪一个偏头躲过这一击,然后他手腕翻转, 在不远处的北戎士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硬是用蛮力挣脱乌兰王子的钳制,朝他的面上划去了一刀。   “啊!!!”乌兰王子惨叫一声。   杨昪却不知道他伤到了乌兰王子何处, 因为他借势向后一个翻滚,顺着那陡峭的山坡,急速得滑了下去。   北戎士兵迅速追了上来。   乌兰王子一手捂住左眼,指缝中不断得渗出鲜血,他另一手指着杨昪消失的地方,疯了一般大吼:“放箭!放箭!”   立时有弓箭手上前。有亲信提醒道:“王子,这山坡这么高,那大魏秦王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摔下去不会有命的。”   乌兰王子转头看他,完好无损的右眼也有些赤红:“你以为我不懂?我要的是他必死!必死知道吗?”   那亲信一愣,连忙低下了头:“是。”   有随行的军医赶过来为乌兰王子检查伤势,他双腿叉开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胸腔仍因生气而不断起伏。军医小心翼翼地为他的眼睛上药、包扎伤口。乌兰王子缓和了一会儿,问那些下去检查的人:“找到他的尸身了吗?”   士兵道:“还没有。”   乌兰王子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沾满血污的双拳紧握,咔嚓直响。   “放火,烧了这里!”乌兰王子的右眼中闪动着仇恨的光芒,“他受着伤,就算没死也走不远,我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里!”   ……   杨昪昏昏沉沉的,他听到了嘈杂的说话声,大火燃起的噼啪声,流动的水声,然后是一片寂静,很快,又响起了敲锣打鼓声、唢呐声、恭贺声。   杨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然后他看到自己站在郑府门前,琉璃扶着少女时期的郑嘉禾从中踏出,到处都是一片喜庆的红色,郑嘉禾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手中举着一把遮面的团扇,走到了他的面前。   杨昪呆呆地看着,直到身边人戳他一把,他才发现,这次他的穿着,就是新郎官的样子,与她同样的大红喜服,头上戴着状元帽,不再是替他的皇兄接亲了……   杨昪嘴唇翕动,颤着声唤:“阿禾……”   少女调皮地从团扇后探出了头,朝他眨了下眼。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杨昪的心骤然软了下去。   他抬步上前,不顾一切地张开手臂,想环抱住她,却一下子扑了个空。   转瞬间,所有的场面都消失了,没有喜服、没有唢呐、没有宾客,也没有她,有的只是空洞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静默。   一片混沌中,杨昪恍惚地意识到,他这是要死了。   可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她了,不知道她在长安过得好不好,每天累不累,到底有没有想他。   罢了……还是不要想了,幸好她没有多喜欢他,他不希望自己的死讯再给她带来太多烦恼。   一点烦恼或许还是有的,她可能又要头疼,对北戎的战争要怎么打了。   他这次打了败仗,大魏损失不小,希望她不要怪他。   罢了,怪也没用,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了。   可他还是好想她啊,想见她一面,想再听听她的声音,想再抱抱她。   阿禾……   等他死了,尸身会被运回长安吗?   到那时候,她会愿意去看他一眼吗?   算了,还是别看了,那时候他一定很丑。   阿禾……   她要是能在这时候来边关看看他就好了。   杨昪逐渐失去意识,陷入黑暗,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是趴在一张矮榻上,背部的伤口有着涂药的痕迹。而这里的摆设不像是一个房屋,像是帐篷。   杨昪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自己没死,反而得救了的事实。   边境地带,除了北戎这种游牧民族一直住帐篷之外,就是来往的商队常就地扎营了。   杨昪正思索着,就听见帐篷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停在了外面,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语言。   边关多年,杨昪能听懂大部分的北戎语,但外面传来的说话声既不是汉文,也不是北戎语。那救他的是什么人?   杨昪思索片刻,在帐篷外动静消失的时候,强撑着起身,踉跄着往门帘处走了几步,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看。   果然是一个营地。   看样子像是一个规模挺大的商队,营地中有来往的男男女女,女人大多是提着水桶、端着木盆在干活,男人则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有的还在一边清点货物。   看他们的穿着,倒是与汉人一般无二。   杨昪的背部受了重伤,又从那么高的陡坡上滚下去,此刻浑身就像散了架一般的剧烈疼痛。他一手撑着门帘边放置东西的木架,单膝跪地,闭上眼轻轻喘息。   昏睡过去之前,他身上穿的是作战用的铠甲,头戴铁盔,手里还握着郑嘉禾送他的那把匕首。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显然是被这个商队里的人拿去的。   凭借这些东西,他们就可以确认他大魏将士的身份。   而他不知道这支商队到底是不是善意,当务之急,他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回并州去。   杨昪手上微微使力,扶着木架站起身,但他背上的伤实在是太重了,刚走没两步,他就踉跄了一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有人一把掀开门帘跑了进来,看见他的模样,赶紧过来扶他,同时嘴里还叽里呱啦说着一堆杨昪听不懂的话。   杨昪只是侧目盯着他,从他的神态中,推断他在说什么。   那人大概是在责怪他为什么要下床乱跑,说了半天,看杨昪没有反应,陡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改了汉话。   “大夫说,你这个伤很重,没事不要下床。”   这一口汉话虽然有些蹩脚,但还算语句通畅,吐字清晰。   杨昪坐回床边,目光微垂。   穿着汉人服饰,还会说汉话,他们这支商队是要往大魏去的?   杨昪问:“你们商队的主人呢?”   “你等着。”那人转身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杨昪才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相貌有些粗犷而又衣着华贵的壮年男子走了进来。   而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个穿着汉人服饰的年轻女子,她挽着商队主人的胳膊,二人举止亲密。   杨昪抬目看去,有些随意地向那女子瞥过去一眼,却猛然愣住。   这不是姚老太妃牵挂多年、郑嘉禾派人来找了许久、他也曾到北戎找过多次的长宁公主吗? 第78章 象征 接他回长安。   杨昪还来不及说什么, 长宁公主杨平莹就朗声开口:“这就是你救下的那个大魏人?”   她说的虽是汉话,但语气疏远,就好像是从不认识他一样。   这让杨昪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收回目光,坐在榻上静默下去。   听得那胡商大笑:“是他!魏军这一战实在惨烈, 听说无一活口,没想到在西山脚下的水潭里,倒让我发现了他。”   杨昪神色一凝。   紧接着,那胡商就往前走了一步,抬了抬下巴:“欸。”   杨昪抬目, 无波无澜地向他看去。   胡商道:“我也不白救你, 只是过几日我们打算去并州。如今战事正酣,边境戒严, 外族商队都不能进。听我夫人说, 看你的装束,在大魏军中少说也是个副官,我们把你送到并州, 你想办法, 把我们商队放进去如何?”   杨昪眼角余光瞥过长宁公主, 知道这胡商口中的“夫人”就是她, 不动声色地问:“这种时候,你们去并州做什么?”   胡商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做生意!我辛苦跑这一趟, 运了几大车的兽皮裘衣,再不进城, 这批货就要败在手里了!”   杨昪压下心底的怀疑,嗯了声:“我的东西呢?”   胡商顿了一下,转过头, 对候在一侧的仆役用外族语说了些什么,那仆役便退出去,把杨昪的甲胄、匕首都送了过来。   杨昪目光微转,看到自己原本布满血污的铠甲、铁盔和匕首都被擦拭干净,摆放整齐。   胡商大喇喇坐在椅子上,出声询问:“所以你在魏军之中……是什么身份?”   杨昪自然不可能跟他说实话。他只是随便编造了一个身份,然后试探这支商队的来历。   胡商自称是世世代代住在北戎与大魏交界处的商人,常年往返于两地做些生意。   杨昪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   胡商很快又带着长宁公主离开了,留杨昪一人住在这个营帐里休息。   到了夜间,杨昪阖目睡下,正有些昏沉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轻微响动。   向来警觉的杨昪迅速睁开了眼。   长宁公主杨平莹很快走了过来,蹲在杨昪的榻边,小声道:“是我!”   杨昪坐起了身。   “长宁皇姐,”黑暗中,他借着月辉,能隐约看到杨平莹的轮廓,“什么情况?”   杨平莹快速说道:“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进入大魏境内!他们是西域来的,根本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打探消息!”   杨昪目中划过一丝了然:“这些年你果然身在西域。”   杨平莹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道:“等过几天,你的伤养的差不多了,我找机会放你走,你自己回并州去!这里离并州也不远,只有一百多里。”   杨昪问:“那你呢?”   杨平莹道:“你暂时不用管我,三弟,战事要紧。”   杨昪眸色一暗:“姚母妃一直在等你。”   杨平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知道,我还知道如今的长安,是阿禾妹妹主政,她不会薄待我母妃的。等战事平定,你若是回长安见了她们,记得替我问好。”   杨昪刚嗯一声,杨平莹就又匆匆站了起来:“我得走了,待太久怕被发现。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接下来几天,你也千万别露馅。”   她悉心叮嘱几句,见到杨昪点头,正要放心离去时,杨昪又叫住了她。   “我出事的消息传到并州,大魏必然军心大乱,”杨昪说,“得先想办法,把我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   杨平莹一怔,点了点头:“我来想办法。”   她转过身,如同来时那样,静悄悄地离去了。   ……   秦王战败,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北地各州,对各州守兵的士气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雍州城内,安王府也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气氛中。   王府长史匆匆走到正堂,对屋中负手而立的安亲王一揖到底:“王爷!”   安亲王转过身:“怎么样?”   长史道:“北戎大军趁乱又偷袭我军几座大营,如今玄甲军群龙无首,照这个势头下去,我大魏边境防线崩溃,北戎人不日即可打到雍州!”   “荒唐!”安亲王握紧了拳头,“少在这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长史小心翼翼,意有所指:“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会派人来查的。”   安亲王猛然转头,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并州城外河谷一役,是秦王冒失了,便是查,又能查出来什么?”   长史额上渗出冷汗,连连应是。   安亲王背过手,默了好一会儿,又问:“做得干净吗?”   长史略有迟疑,苦笑着道:“王爷,当时战事胜利在即,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转折……何况咱们做了手脚的根本就只有那一批,不会真有那么巧,就是那一批军备的问题吧?”   安亲王瞳孔一缩,眉头皱了起来。   还真说不准。   而这一役直接导致秦王战死,凭借太后与秦王的关系,太后可不得命人彻查?若真是深究下去,当初他让人做的那些手脚……可就瞒不住了。   安亲王心中有些烦躁,他眉心一拧,吩咐道:“速速去信给吴王,让他按最坏的情况,准备起事。”   ……   自秦王战败身死,边境的战况是一日比一日严峻,消息经过层层传递,传到皇城,让繁华太平的长安都笼罩上了一层浓重而挥散不去的乌云。   刑部、大理寺与兵部几位官员在并州查到的证据、证词很快传回长安,得知竟然是军备在押送的路上出了问题,而且在其中动手脚、以次充好的人竟然是当朝安亲王时,整个朝野上下都颇为震惊。   太后娘娘亦是震怒,当即下旨将安亲王等牵连到的一众官员押送回京,却没想到,紧接着就传来了安亲王所在的雍州、吴王所在的兖州相继叛乱的消息。   朝廷派去的人还没拿到安亲王,反被安亲王养的私兵包抄反杀。   也就是这时候,朝臣们才意识到,原来养在封地里的这些亲王,早就有不臣之心。   郑嘉禾与一众大臣们议完事,颇觉疲惫。   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把头发梳成了高马尾,带着少数的几个随从,骑马出了宫门。   她本是漫无目的,马蹄却不听使唤,不知不觉来到了秦王府。   郑嘉禾仰头看着府门上硕大的牌匾,发怔了好一会儿。   她派去北地的人找到了秦王落在战场上的吉木剑,他的坐骑雪球马,而在那些东西旁边,尽是一具具经过灼烧、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   可她不想相信那些人里面有他。   他是勇猛的,他是大魏的神话,他不该死在这种阴谋算计里。   然而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她没有得到任何他可能还活着的消息。   颜慧骑着马跟在郑嘉禾的身后,看她神态,不想让她太过伤心,犹豫了一会儿,道:“府中没人,娘娘还是继续往前走吧,这会儿还未闭市,街上正是热闹。”   郑嘉禾没有应声。   过了一会儿,她翻身下马,径直往府门走去。   颜慧见状,也只好无奈地跟下马,快步走到郑嘉禾的身前,敲了敲门。   ——王府中还是守着些小厮仆役的。   没过多久,门就开了。那开门的小厮不太认得颜慧,还有些不耐烦:“谁啊?”   颜慧直接亮出了手里的符牌。   那小厮才猛然精神一震,觑了一眼颜慧身后不远处的郑嘉禾,认出来这是太后,连忙侧过身,哈着腰道:“不知是太后娘娘驾临,多有得罪。”   郑嘉禾抬步向前走去,小厮一边跟在旁边跑,一边问:“娘娘是想……”   郑嘉禾步子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杨昪居住的正院。   颜慧向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去。   小厮弯了下腰,正要应是,却听见太后开口了。   “这是……”郑嘉禾望着正院中喜庆的大红色,一时怔住了,“什么?”   小厮一愣:“哈?”   郑嘉禾快速走进院子,更清晰地看到了院中的摆设布置。   小厮这会儿才明白过来她问什么,挠挠头,回忆着道:“这是年初的时候,王爷吩咐奴婢们布置的,说是要与……要与娘娘您举行婚仪。”   郑嘉禾站在一张石桌旁,恍然想起来,在过年的那段时间,杨昪帮她向那些宗亲们要了钱,她曾答应过杨昪,说要应他一个要求。   就是这个婚仪吗?   可是他们不可能成婚的啊。   郑嘉禾站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要的也不是真的成婚,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没有纳彩问吉、没有长辈、没有宾朋,而只是想与她有这样一个简单的仪式,就仿佛是一种象征。   毕竟她亲口应承过他,她是他的妻子。   他是真的在把她当妻子一样的对待。   郑嘉禾让随从们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正堂。   即使主人不在,屋中也有杂役们时时打扫,干净整洁。   郑嘉禾看到案上摆放的红烛,墙上贴着的大红双喜,然后她又转入内室,看到被精心布置过的床榻。   他是那么想与她有一个这样的仪式,而又用心地布置了这一切——   可惜,还没等到他要求她兑现承诺,他就离开了长安,踏上出征的路。   如今更是在战场上失踪,生死不知。   郑嘉禾掀开床帐,看到床尾处挂着的她的画像,那画上不再是单纯娇俏的少女,而是她的如今。   年轻的妇人一身正红宫装,发髻高挽,不怒自威。她坐在朝堂之上,身体微微侧着,那双美目,却朝画外人盈盈望来。   郑嘉禾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捂住了唇。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她肩膀颤抖着,那滚烫的热泪从眼眶滑落,滴在了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颜慧候在门外。   她听着内室传来的压抑哭声,一时心中感慨,想进去劝,却又知道,在这种时候,留太后一人发泄情绪才是好的。   颜慧不知在门外等着站了多久,那哭声才停了。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打开了房门,正看到太后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后,把颜慧吓了一跳。   颜慧连忙低下头,出声轻唤:“太后娘娘……”   “召集兵部、户部与几位相公入宫议事。”郑嘉禾声音平静,却步履匆匆。   颜慧不得不加快步子,才能勉强跟在她的身侧。   “是,”颜慧应道,“还有呢?”   “我要去边关。”郑嘉禾说。   不管他是生是死,她都要亲眼看到他,接他回长安。 第79章 支援 猛然松口气。   得知太后娘娘打算亲至边关, 大臣们纷纷前来劝阻。   “太后娘娘三思!”宋婴道,“且不说朝政如何处理,边关凶险, 连身经百战的秦王殿下都遇此劫难,万一……”   郑嘉禾道:“如今大魏遭遇外敌, 城池陷落,我当与边关将士同进退,共生死。”   郑源问:“那安王、吴王叛乱呢?前有外敌,后有内贼,太后理当坐镇长安, 把控全局!”   大臣们纷纷附和。   郑嘉禾扫视他们一眼, 微扬了扬眉梢:“叛贼打出的旗号是什么?”   大臣们迟疑了一下,郑源脸色不太好看地道:“杀太后, 还政宗室。”   一时, 大臣们都低下了头。   安亲王宣称太后对他的定罪是一场污蔑,太后先前就对宗室不满,不仅手起刀落杀了殷王, 还把他们的子孙押在长安城当人质, 而且削减宗室用度, 先前更是借着雍州灾情, 对他的亲王府进行了一场掠夺。   “谁都知道安亲王是因偷换军备、私养兵马一事败露,方才联合吴王叛乱。这样的叛军何足畏惧?”郑嘉禾道, “但他们打出反对我的旗号,我就不得不正面应对。”   郑嘉禾示意颜慧呈上大魏地图, 在长案上摊开。   众大臣们纷纷凑到了地图周围。   郑嘉禾手中拿着一根长棍,指了指地图上雍州、兖州的位置:“同样是在北地,离边境不远。我此去并州, 不仅是要亲临战场,对阵北戎,同样是告诉安王、吴王,他们不足为惧。”   几位相公对视一眼,神色上有些微妙。   其实,如果是皇帝御驾亲征,对士气怎么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说不定就能扭转现如今大魏的劣势局面。   但太后只是太后……   而且,她还是一个女人。   哪有女人上战场的?确定她去了边关,是帮忙不是添乱吗?   有这种心思的大臣不少,他们低着头暗自思量,都有心里的小算盘,但谁也不会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惹太后不愉快。   郑嘉禾等了一会儿,抬头打量了一下神色各异的大臣们,心中有些了然。   就好像当初郑嫣问她,就是去了边关又能怎么样一样,大臣们也不相信她。   但郑嘉禾知道,哪怕是先帝——杨绥那种不善骑射,又不懂什么谋略的人站在这里,说要御驾亲征,大臣们都只会从他的安危考虑,劝他三思,而不是在猜疑着他去到底有什么用。   那么她比起先帝,又差在了哪里?   先帝的骑射还不如她。   正当大殿内一片沉默,郑嘉禾眯起眼睛,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宋婴拱了拱手,说出了一贯支持她的话:“臣以为,太后娘娘此去并州,定能鼓舞我方士气,一举击退北戎。”   郑源迟疑了一下,也跟着拱了拱手。   有人带头,剩下的大臣们,就算心里还有些小九九,也纷纷低头附和了。   “好,”郑嘉禾垂下眉眼,看着长案上的地图,“再拨七万兵马随我去往北地,前阵子武举选出来的几个人,也该历练历练了。”   大臣们恭声应是。   ……   郑嘉禾回蓬莱殿的时候,没走几步路,看到郑源站在前面等她。   郑嘉禾步子顿了一下,走上前去。   “阿公。”   郑源向她躬身行礼:“太后娘娘。”   郑嘉禾继续往前走去,道:“阿公还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我还要赶着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出发。”   其实她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郑源道:“太后有些莽撞了。”   郑嘉禾面不改色:“不,我想了很久了。”   她早就有这种冲动,只是一直被现实拖累着,她的理智压制着她,才让她隔了这么久才把想法付诸行动。   郑源默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太后,扪心自问,难道你真的是为了鼓舞士气才去边关的吗?”   他看得出来,她是想去找秦王!他不信别的大臣也看不出来!   这真的荒谬!甚至是胡闹!   郑源感到非常失望:“你要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郑嘉禾停住了步子。   她顿了顿,转过身看向郑源:“我知道。”   但杨昪也很重要。   郑源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你知道你这一去,少说一两个月,等你回来的时候,长安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郑嘉禾眼眸微垂:“这段时日就有劳阿公多多操劳,六部各司其职,若是因为少了一个我就无法运转,岂不可笑?”   郑源瞪眼:“你以为我是说这个?”   他指的分明是权势!偌大一个帝国,这么多宰相站在朝堂上,哪怕皇帝昏聩,日日流连后宫不上朝,都不会影响整个帝国的运转。   但权势人心如何变化,就不是那个皇帝能控制的了。   郑嘉禾以一个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本就艰难,她还敢这么长时间远离长安,在郑源看来,真的是脑子糊涂得不得了了!   郑嘉禾心念微转,瞬间便想明白了郑源的意思。   “阿公说的,我也有考虑。”郑嘉禾说,“目前朝中大部分大臣都是听我号令,却难保不会在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出什么变故,尤其是如今叛军作乱,若有别有用心之人混入长安,买通那些有可能倾向宗室的大臣……”   郑源见她明白,神色才一点点缓和下去。   郑嘉禾却又话锋一转,道:“所以就有劳阿公,若有紧要之事,只管送急信给我。目前大魏绝大部分的兵马都在北地,我若找到秦王,那些兵马自然忠心于我,哪怕是有心之人想乱,也要顾及到这一点。倘若秦王果真出了意外……阿公,那我更要去边关,以防玄甲军落入他人之手。”   “……”郑源吹了吹胡子,“所以你就铁了心要去是吧?”   郑嘉禾点头。   郑源气道:“刀剑无眼,你可小心点!到时候受了伤,回来别跟我和你娘哭!”   郑嘉禾莞尔:“好。”   她向郑源告别,继续往蓬莱殿走了。   ……   杨昪在西域胡商的商队里休养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养得差不多,虽然背部的伤口仍然没有好全,但已经能灵活地下地走动了。   杨昪试了一下那把匕首,确认自己还能使刀,身手还算灵活之后,找了个机会,暗示了一下长宁公主杨平莹。   当夜,商队驻扎的营地里闹腾起来,一角显出耀眼的火光,伴随着营地内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杨昪听到外面有很多人在跑动,他们大约是在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拎着水桶向那火光而去。   杨昪手里握着匕首,走到帐篷的门帘处,悄悄往外看了一眼。   ——负责看管他的两个杂役仍然在门口守着,没有离开。   杨昪微微低头,正盘算着自己要如何在极短时间内将这两人解决掉的时候,杨平莹突然从他的身后出现,一把把他拽到了帐篷的另一边。   “从这里走!”杨平莹用气音说话,身手指了指这边帐篷下面露出的一个洞。   “……”杨昪扫过去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不要惊动他们,”杨平莹说,“我看过了,你从这里出去往左边一直走,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去救火了,你肯定走得掉。”   杨昪还是不放心:“那你呢?”   杨平莹道:“你带着我就走不掉了,那个胡商很喜欢我,我不会有事的。”   “……”杨昪握了握拳头,到底有些不甘。   这可是堂堂大魏的公主,当初屈辱下嫁北戎不说,如今竟委身于一个胡商身边,简直就是天大的耻辱。   杨平莹催促道:“你快走!今晚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他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你若再拖下去,就真的会牵连到我了。”   杨昪只得弯下腰,按照她的说法离开,正要走的时候,杨平莹又突然想起什么,唤了一声:“三弟。”   杨昪身形一顿。   杨平莹道:“你还活着的消息,我没有散布出去。毕竟魏军全军覆没,如果大家都知道你还活着,那胡商肯定很容易就猜到你的身份了。如今外面正在疯传你已经死了,魏军……魏军的形势很不乐观。”   杨昪猛然转过头去,有些震惊地看着杨平莹。   他想知道,这个所谓的不乐观,是怎样的不乐观。   杨平莹扭过头不再看他:“你快走吧。”   ……   大魏太后亲率七万大军,支援并州。   让并州守将惊奇的是,太后竟然不是坐着鸾车来的,而是与身后的将士们一样,骑在马上,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   朱继成得到消息,连忙带着部下前去迎接。   郑嘉禾免去了他们那些繁琐的礼仪,直接跟着并州刺史到城门下的营帐休息。   ——这段时间北戎大军每天都在攻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朱继成等将军们都是在这里休息的。   郑嘉禾从长安到并州一路上没有坐车,一直都是骑马,这会儿到了营帐,她在榻上坐下来,才感觉到大腿内侧全是被磨出来的红痕,起了泡还带了血。   颜慧拿出药膏,撩起她的裙摆,小心翼翼地给她涂药。   郑嘉禾蹙眉忍着,她看着颜慧也是疲惫不堪的面色,道:“我自己来吧,你也去休息一会儿。”   这段时间她骑马行了多久,颜慧就跟着她骑马骑了多久。   至于琉璃,体质弱又不善骑射,郑嘉禾直接没带她过来。   颜慧连忙摇头:“奴婢没事。”   正这事,营帐外传来哭喊声:“太后!”   郑嘉禾一愣,那声音又喊道:“太后娘娘!”   这是余和的声音!   郑嘉禾神色一凛,颜慧连忙为她整理好衣服,郑嘉禾在榻上坐好,扬声命余和进来。   余和乍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   “求太后娘娘救救我家王爷吧!”余和哭道,“我家王爷一定没死!”   郑嘉禾一时心尖也涌上来些酸涩的感觉,但她在人前向来不会展露这些,于是她生生忍住了。   “起来说话,”郑嘉禾道,“我来边关,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找秦王的。”   也是她最主要的目的。   余和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在颜慧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你说秦王一定没死?”郑嘉禾看向他问,“你如何笃定?”   余和道:“我亲自去那个河谷看过了,里里外外都搜查过。我对王爷太熟悉了!王爷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那些烧焦的人里面,到底有没有王爷,我还能不知道吗?”   郑嘉禾听他这么说,一时猛然松口气。   她这一路上跑了那么多天,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当她抱着希望来到这里,看到的还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不能喊她阿禾、不能抱她的样子。   余和抹抹眼泪,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木盒。   郑嘉禾定睛看去,看到正是她之前专门去永安寺给杨昪求的平安符,她把符放在木盒里,是作为他的生辰礼物给他的。   却没想到他根本没戴在身上。   余和捧着盒子,低头哭道:“太后娘娘的平安符送到并州的时候,王爷已经去了战场了,根本没见着……”   这些天余和的心情也非常难过,所有人都在告诉他王爷已经没了,只有他不相信。好不容易太后来了并州,他当时就想着,太后是不是为了王爷来的,于是他就紧赶慢赶过来求见。   太后果然跟他一样,都不相信秦王殿下已经死了。   这让余和纠结、压抑了这么久的心,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太后娘娘,”余和抬起头,有些期盼地看着她道,“您现在要带人去找王爷吗?”   郑嘉禾还未回答,一声尖利的哨声就从不远处响了起来,营帐外的士兵立时动作,有人大喝一声:“北戎人攻城了!”   城门上传来急促的鼓点声,郑嘉禾蹭地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由于站得太急,还牵扯到了大腿内侧的伤口,让她踉跄了一下。   “太后!”颜慧连忙扶住她。   “上城门!”郑嘉禾快速地说了一句,也来不及吩咐更多的什么,拿起杨昪送她的长弓就出了营帐。 第80章 回来 你糊弄本王   这是郑嘉禾第一次直面战场。   数不清的北戎大军从天边奔腾而来, 混合着千万铁骑踏在地面的马蹄声,北戎人挥舞着战旗,呼啸着向并州城门奔涌。天色都变得阴沉起来, 大地也为之震颤,远处尘土飞扬。一片昏暗中, 领头的乌兰王子抬了抬手,北戎大军便都静默下来,在离并州城门约有三百步的位置停下了。   郑嘉禾踏上城门,朱继成快步迎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其他将领。   “此地危险!太后还是去营帐暂避!”朱继成在离郑嘉禾还有几步的位置站定, 拱了拱手, 大声劝阻。   郑嘉禾一边由颜慧服侍着穿上铠甲,一边朗声回道:“朱将军不必管我!我就在此处, 与诸将士同进退!”   城墙下传来北戎人的高呼声, 数不清的箭矢射上城门,有大魏士兵应声倒地。朱继成见太后拒绝,也就没有再劝, 他只是拱了拱手, 转身就往城墙边上指挥去了。   将士们各司其职, 都在忙着应付北戎人的进攻, 偶有一两个想来太后面前露脸,说上几句话的, 很快也被郑嘉禾赶开了。   郑嘉禾站在不起眼的位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嗖的一声流矢划过高空, 朱继成一时不慎,被射入肩膀。他顿时闷哼一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咬着牙伸手把那箭矢拔了出来。   身旁的士兵惊道:“将军!”   朱继成摆了摆手。   射中大魏主将,北戎军队里又发出几声奇异的欢呼,他们兴奋起来。乌兰王子吹了几声长哨,北戎士兵迅速动了起来,变换阵法队形。   朱继成却转身,看一眼站在城墙上,丝毫不为眼前的凶险所动,仍气定神闲的太后,举起了手臂。   “将士们!”朱继成大声喝道,“我大魏太后就在此处,并且为我们带来了七万援军!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赢?”   他屈起手臂,又再次抬高:“击退敌军!为秦王报仇!”   “击退敌军!为秦王报仇!”   大魏军队震天的呼喊声,冲击着郑嘉禾的耳膜,让她一时也有些心潮澎湃。   她忘记了危险,站到城墙边,看到北戎大军中,那为首的、异常高调的乌兰王子,他骑着高头大马,身边围了一圈的亲兵,高抬着下巴,神情非常放肆。   奇怪的是,那乌兰王子的左眼上却蒙了一个眼罩。   朱继成握了握拳,道:“听说是被秦王弄伤的。这蛮贼,估计早就想对王爷下手了。”   他心里生气,没有说出来那个更可怕的猜测。依照乌兰王子的脾气和与秦王之间的恩怨,秦王好不容易败一次,落在他手里,真不知道会遇到怎么样的对待。   乌兰王子用剩下的右眼往并州城墙上一瞥,顿时浑身一震,那不是大魏太后吗?   一时间,他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乌兰王子也抬起了手臂,仅剩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儿郎们!给我杀!打下并州,把大魏太后给我夺过来!”   战争仍在激烈地进行着,北戎大军发现大魏太后出现在城墙上,更是兴奋起来,喊出了“打并州、夺太后”的口号。   北戎人骨子里的本能就是掠夺,争夺土地、车马、牛羊,其中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争夺女人。   大魏太后这种尊贵的身份,无疑更是给这种掠夺添上了一层筹码,让这些北戎士兵,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激发了他们血液里自带的卑劣欲望。   郑嘉禾目光冷了起来。   她抬了抬手,从颜慧手中接过箭矢。   没有人把她手里的长弓当回事,不管是北戎人,还是大魏人。甚至有大魏将领想来劝她回去,但看到她所在的地方比较安全之后,也放弃了劝说。   郑嘉禾找了一个极佳的角度,张开长弓,缓慢地瞄准。   她用墙垛掩盖住身形,集中精神,在城墙下那么多交战的士兵中,看到了那个狂妄至极的乌兰王子。   她练了这么久的骑射,终于在这时派上用场。   围猎时射杀奔跑的猛兽,与战场上射杀狡诈的敌军,有什么区别?   郑嘉禾不知道。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转瞬之间,就钉在了乌兰王子的眼罩上!   全军哗然。   待发现这一箭竟是由太后娘娘射出之后,大魏将士更是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朱继成趁机率领骑兵打了上去,北戎大军顿时大乱。   乌兰王子的眼罩之下,再次流出了血迹,他疼得破口大骂:“又来——怎么又来?谁?谁射的?”   亲兵道:“是大魏太后。”   乌兰王子:“……”   乌兰王子龇牙咧嘴,已经说不出话了。   有毛病吧这是!一个个的都往他左眼上戳!不过幸亏这大魏太后力道不够,那箭没有再深一点,要是再往里一点,他可不就完犊子了?   战场上形势骤转,大魏这边本来就因为来了援军而士气高涨,乌兰王子又被太后射中左眼,一时间魏军的情绪都到达顶峰。   朱继成并不恋战,看到北戎大军开始撤退,他带着人追了一段就返回来了。   之前秦王出事就是因为追击敌军,朱继成这段时间打仗作风都保守得多。   垛口旁,郑嘉禾放下长弓,一时感到有些虚脱。   她这些天路上都没怎么休息,刚刚又射出那一箭,几乎是花光了她全部的力气。   可惜还是射偏了,她原本是瞄准了乌兰王子另一只完好的右眼的。   颜慧弯腰伸手扶她,郑嘉禾借了下力站起身,往城墙下走去。   ……   杨昪手里握着匕首,怀里揣着杨平莹给他的几块碎银,借着夜色的掩护,连夜逃出商队。   商队在离大魏边境防线有百十里的地方扎营,杨昪走出去,发现是大片的荒原,毫无人烟,而他没有地图,只能凭借天上的星辰来辨别方向,循着直觉往一个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远,商队的人就发现了他逃跑的踪迹,追了上来。   杨昪此时身手已经足够灵活,只是会时不时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但他从前就经常受伤,完全可以忽略掉这些疼痛,怎么会被一个商队抓回去?   他趁机抢了那些人一匹马、一把刀,双腿一夹马腹,低伏着身体纵马而去。   这些人无功而返,胡商自然大怒,他一甩袖子,气道:“早知大魏人如此狡猾,我就不该听信莹娘的话,去什么河谷救人!”   是莹娘给他出主意,说是找个城内有些权势的人贿赂一下,就能通融着让他们进城。可是他们连城都进不去,边境正打仗,他去哪儿找有些权势的大魏官员?   他是不得已才去的河谷搜救,却没想到那人如此狡猾,还是走了。   亲信苦着脸:“这下那个大魏人走了,咱们怎么进城?”   胡商干瞪着眼,一脸“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的神情。   ……   郑嘉禾下了城墙,非常疲惫,直接一头扎进营帐休息,连朱继成朱将军处理完后续事宜,赶来求见,都被颜慧挡了回去。   颜慧道:“太后娘娘说,如今天色已晚,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打算明日一早再出城去往河谷,太后要亲自带人去寻秦王殿下。”   朱继成忙道:“微臣这就安排。”   离开营帐的时候,有几个将领迎了上来。   “朱将军,”一人问,“太后娘娘可有吩咐什么?”   朱继成摇了摇头:“邢烨,明日一早,你带太后出城,再探一遍河谷。”   邢烨应是。   那人忍不住道:“这么长时间了,太后竟还未放弃。”   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是跟随秦王征战多年的部下,无一不对秦王深深敬服。但他们都有些接受现实了,没想到太后居然亲自来了边关。   一开始,他们都觉得太后来这里有些胡闹。战场上多么凶险,他们哪里能分出心神保护她?万一出了什么事,不是更坏了军心吗?   但他们没想到,太后居然练得一身好箭法。   那准头,就是跟秦王殿下比,也是不差的。虽说于力道上有所欠缺,但太后毕竟不是武将出身,已经足够了。   邢烨道:“太后射出那一箭后,就回营帐休息了,连我们都被挡回来,可见是不想居功。”   连个让他们恭维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点头,一开始对太后来到这里的那点担忧和轻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太后还是为了找秦王来的,”一开始说话的那人道,他看了看朱继成,压低声音,“欸,朱将军,你跟着王爷在长安那么久,这传言……是真的么?”   在长安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宫廷秘闻,在边关只是零星一点。军营里的将士们大多操心战事,也没有太多人谈论主将的私密之事。因此他们到现在,也只是知道一个模糊的大概。   朱继成扫他们一眼,面色深沉地点了点头。   众人恍然大悟。   ……   河谷一役之后,单是魏军就来了许多次,他们清理战场,整理掩埋并肩作战的士兵们的遗体,里里外外找了多次。郑嘉禾再去河谷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被清理之后的模样了。   “当初就是在这里发现的秦王坐骑,”邢烨一边走,一边把那些地点指给郑嘉禾看,“许多士兵都死在这里……”   邢烨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他领着郑嘉禾一路往前:“还有一些士兵是在这里被发现……臣猜测,当时大军已经被北戎人包围,是秦王殿下带着少量亲随从这里突围……”   他尽量地为郑嘉禾还原当初河谷一战的激烈场景,直到在山坡下停住步子。   “这里发现了秦王殿下的佩剑,”邢烨说,“最后的打斗痕迹还要再往上走一段距离,太后还要去看看吗?”   郑嘉禾抬目望向山坡,眸光坚定:“当然。”   ……   据邢烨所说,山坡上并未发现尸身,这让郑嘉禾紧绷的情绪有所缓解。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烧焦的树枝,心中对北戎人燃起强烈的恨意。   乌兰王子当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下。   不过这也正常,战场上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拼的就是谁更狠。   邢烨又带着士兵们四处查看了一下,突然开口道:“太后,这里有一处暗流。”   郑嘉禾一愣,顺着邢烨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他站在一侧的陡坡上,视线往下,郑嘉禾连忙起身,往坡下走了几步。   她扶着陡坡上伸出来的树枝,堪堪站稳身形。   只见那坡上乱石堆叠,草木横出,在邢烨所指的位置,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   洞内是山体留下的暗流,被冲刷着竟也形成了一处不小的空间,能容纳一人通过。而顺着暗流往下,又不知通向何方。   邢烨探查半晌,不仅在洞内发现了有人停留的痕迹,而且在洞口的石头上,还有匕首划过的裂痕。   邢烨激动道:“说不定王爷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这的确有可能。郑嘉禾送给杨昪的匕首,应该也被他带在身上,但魏军来搜查了几次,都没有见到那把匕首。这只能说明,杨昪还好好的活着,把匕首带在身上。   郑嘉禾心尖亦是一颤,她定了定神,强自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快去查一下,看看这暗流通往何处,然后再打听一下,除了北戎人与魏军,还有没有旁人来过这附近。”   他们从前都想得狭隘了,如果杨昪还活着,那他不只是自己逃出去和被北戎人抓到两种可能,他或许是被另一波人给救了。   邢烨拱手应道:“是!”   ……   清晨,北戎大军的营帐一片混乱。   乌兰王子坐在榻边,由军医躬着身子给他换药。他疼得龇牙咧嘴,骂骂咧咧,偏偏亲信还在一边站着给他念叨北戎六部可汗传来的急信。   “可汗说,要是五日之内还拿不下并州,就要换人来前线了。”亲信额上渗了冷汗,悄悄觑一眼乌兰王子,续道:“可汗嫌您这一战打得太久了。”   乌兰王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肯定是我那个王兄又在背后捣鬼了!”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低下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乌兰王子默了默,又道:“不过这次战线的确拉得有些太长……”   一开始是秦王不好对付,好不容易收拾了秦王,眼看着大魏乱了起来,胜利在望,谁知道大魏太后又带来了援军!   而且他一开始根本没将那个太后看在眼里,结果就是因为这份轻视,他竟被那太后一箭射中旧伤!   他好不容易养的差不多的眼伤又加重了,这让他怎么打仗?   身体上的疼痛加上心里的烦躁,让乌兰王子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不好惹了。   “吩咐下去,全军戒备——”乌兰王子面色阴郁地开口,“准备今夜再次……”   “起火了!起火了!”   营帐外突然传来北戎士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乌兰王子紧皱眉头,紧接着就有小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王子,咱们的粮草着火了!”   乌兰王子瞳孔骤缩,他一把抓住手边的刀,大踏步出了营帐。   ……   杨昪抢了商队的马,又沿着一个方向跑了许久,没看到城池,倒是先看见了北戎军队驻扎的大营。   他们似乎是刚刚攻完城回来的样子,杨昪把马栓到一边,一个人潜伏过去,偷听到了那些士兵用北戎语说的对话。   乌兰王子好像又受伤了,而且似乎刚刚受挫打了败仗,整个军营里都有些乱。   杨昪观察了一会儿,就悄悄绕到后方,仿照杨平莹的方法,也向北戎军营的粮草营里丟了把火。   做完这些,他才又骑上马,往并州的方向去了。   并州守将一开始看到一人一骑从远处而来,还以为是敌人来刺探消息的,他们顿时戒备起来,直到看见那人停在离城门百步的距离,仰头向他们望了过来。   守将一愣,又定睛看去,不知是谁说了一声:“看着像是秦王。”   那守将才骤然反应过来,高声道:“快!快去禀告朱将军!秦王殿下回来了!”   城墙上顿时热闹起来,士兵们快速跑动,有的去禀朱将军,有的守在城门边上,就等着朱将军一声令下,他们就开门。   众人虽然激动,但没有主将的吩咐,谁也不敢轻易开门。   杨昪面色倒是平静,他就骑着马在那里慢慢等着,不一会儿,城门就开了,朱继成带着人快步迎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王爷!”朱继成抬头,眼眶中有些热泪浮动。   “起来吧。”杨昪轻挑了下眉毛,催动着胯|下的马往城中去,淡淡道:“这段日子辛苦了,具体都发生了什么,等进城再慢慢说。”   朱继成大声应了句“是”,起身跟着杨昪往城中去。   他面上神情非常激动,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他一边走一边道:“太后娘娘今晨才出了城门,带着人去河谷找您了。若是她知道了您回来的消息,一定非常高兴。”   杨昪漫不经心地往里走,自动把朱继成的话理解成了太后在派人找他。   朱继成道:“下官这就派人去告诉太后娘娘这个好消息。”   “嗯。”   杨昪应了声,过了会儿,又猛然反应过来,调转马头看着朱继成:“你说什么?”   “……?”朱继成懵了一瞬。   杨昪死死地盯着他:“太后……太后来并州了?”   朱继成连忙点头:“昨日来的!今天一早就带着人出城去找您了!”   杨昪眉目稍冷:“老朱,你糊弄本王。”   长安离并州这么远,怎么可能?   朱继成道:“是真的!太后娘娘不仅来了并州,还带了七万援军!不信您去问别人!”   杨昪握着缰绳的手猛然就颤了一下。 第81章 见面 让我好好看看你。   胡商正指挥着杂役收拾东西, 打算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整个营地被大魏派来的军队包围了。   郑嘉禾穿着一身骑装,外头罩着大魏将士的铠甲, 从马背上下来,带头走入营地。   胡商一脸谄笑着走上前来, 哈腰道:“军爷……”   待得近前,看清郑嘉禾是一名女子时,他顿时住口,却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只笑着道:“敢问这是什么意思?”   郑嘉禾开门见山:“大约一个月前, 你们商队是不是去过并州城外的那个河谷?”   胡商愣了一下, 顿时心里有了猜测。   郑嘉禾看他反应,心中了然, 问:“救过人吗?”   胡商试探着往郑嘉禾身后看了一眼:“你们是……”   “巴卡伦!”   郑嘉禾正要开口, 一道响亮的女声插了进来。   杨平莹挤开围成一圈的人群,走到胡商的身边:“这是发生什……”   她眸光一扫,视线顿时落在了一身男装的郑嘉禾面上, 整个人都定住了。   郑嘉禾亦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从小就入宫做长宁公主的伴读, 一起长到大的,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郑嘉禾惊讶地看着杨平莹, 根本就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不过她迅速反应过来,看眼左右, 道:“拿下吧。”   转身就要离开营地,她微微侧头, 杨平莹迅速会意,跟了上去。   留下胡商一脸懵然,他看看左右, 怎么都不明白,自己的夫人,为什么跟着另一个人走了。   不过大魏士兵很快过来,把他们看管起来,远远地缀在了太后后面。   郑嘉禾与杨平莹各骑了一匹马,肩并着肩。   “杨维桢是你救的?”郑嘉禾问。   她几乎是在看到杨平莹的那一瞬间,就确认了,杨昪必然与这个商队产生过关联。要不然不会那么巧,那个商队在那几天恰巧去过河谷附近。   “算是吧。”杨平莹道,“巴卡伦急于进城,我就哄骗他说,让他去看看能不能救出来几个大魏武将,挟恩图报。谁知道就那么巧?魏军全军覆没,竟然只有三弟活了下来。”   郑嘉禾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她问:“那他人呢?”   “昨夜被我放走了。”杨平莹眉头轻皱,“你来得真是不巧,若是早来一天,也能与他碰上了。”   郑嘉禾道:“那他定然是已经回到了并州!”   杨平莹斜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应该是。那你乖乖在并州等着,这会儿也能见到他了。”   郑嘉禾双腿更是夹紧了马腹,心脏都剧烈跳动了起来。   杨平莹瞥见她的小动作,揶揄道:“可你要是在并州等着,你就见不到我了呀。”   郑嘉禾说:“维桢会告诉我你的消息,然后我照样可以派人来找你。”   杨平莹摇了摇头:“没用,我们今天正准备离开那个营地,之后你再找就找不到了。”   说着,她长叹一声:“好呀,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女人,是不是恨不得现在赶紧策马回去见人?”   郑嘉禾被她说的脸颊有些发烧,抿了抿唇道:“我还是先安顿好你——”   杨平莹仰头大笑了起来。   或许是离乡多年,终于见到旧友,又能回到大魏故土,她非常开心,笑得胸腔都在震动,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时间,广袤的荒原上,隔很远都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笑够了,杨平莹才在马背上直起身,望着远方,收拾好情绪道:“我们要叙旧说话,等等也来得及。我知道你还是不放心三弟,不如我们快些回城——”   郑嘉禾赶到商队这边都已经下午了,等回城又要到傍晚。   郑嘉禾问:“怎么快些?”   杨平莹眨了眨眼:“把后面那些人都甩掉,我们骑快马回城。”   郑嘉禾点了点头:“随从还是要带的,免得碰上北戎流兵……”   她勒紧缰绳,转头朝邢烨招了招手。   邢烨迅速驱马过来,侧耳倾听她的吩咐。   郑嘉禾道:“你带二百人随我快马回城,剩下的负责押送那些胡商。”   邢烨拱手应是。   ……   时至傍晚,火红的晚霞笼罩住整个并州城门。   朱继成背靠城墙,双手抱臂,看到速来沉稳的秦王殿下又从眼前走过去,忍不住望天翻了个白眼。   至于吗?都说了太后出去找他了,那坐着等就是了,王爷偏不!就站在城门上,一眼可以望到城外来人的地方,一下午都没挪地儿。   偏偏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着急似的,绕着城墙上面的瞭望台走了一圈又一圈。   跟随王爷身边多年,他什么时候见到过王爷这么不稳重的样子?身为一军主将,像话吗这?   余和站在朱继成身侧,视线也紧紧落在秦王身上不挪开,他道:“王爷与太后许久未见,他这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什么形象,通通不在乎。   朱继成一脸冷漠:“……嗯。”   余和叹气:“其实我也没想到太后娘娘会亲自来边关,我从前一直以为,王爷就是一头热……”   余和抹了抹眼泪:“如今看来,王爷付出那么多,总算不太亏。”   “……”朱继成心说,王爷要知道你背后这么想他,可能要给你一军棍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门处依然没有太后带人回来的迹象,余和正打算上去劝秦王先用些晚饭,就看到秦王脚步一转,向他们走了过来。   “王爷。”余和连忙站正,等候吩咐。   “派一队人出去看看,”杨昪眉头轻皱,吩咐,“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朱继成嘴角抽了抽,拱手应道:“下官这就去安排。”   然而比太后先来的,是北戎人的铁骑。   谁也没想到,北戎人昨夜才被打得落荒而逃,乌兰王子还受了伤的这种情况下,他们会这么快卷土重来。   但秦王已经回到并州,一时大魏军队都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因此他们并没有慌张。营帐内,几位主将都眼神热切地盯着杨昪,等着这位不死归来的战神发出号令。   杨昪只好暂时收起那些旖旎的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到战事上来。   他摸了摸袖口里放的余和下午才给他的平安符,说是一个多月前太后为他求的,顿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   郑嘉禾与杨平莹还没进城的时候,就发现并州正北面城门迎来了北戎大军。   那乌兰王子竟然又来攻城。   郑嘉禾眯了眯眼,道:“我们从另一侧城门进去。”   杨平莹点了点头,她对这边地形都不熟悉,还是要听郑嘉禾的。   郑嘉禾由于昨日才看过并州城外的地形图,而且身边跟着邢烨,才算不慌不忙。   二百人的队伍调转马头,向并州的另一个城门方向行去。   为了不惊动北戎人,他们并没有跑那么快,路上小心了许多。也因此在入城之后,守城之战已经打响了好久了。   并州刺史赶来迎她,兴奋道:“太后娘娘!秦王回来了!如今正在带领将士们应对北戎蛮贼!真是天佑大魏,天佑大魏啊!”   郑嘉禾瞬间在马背上直起身体,一时说不出话。   尽管早有猜测,但得到并州刺史的亲口证实之后,她还是很开心。   离开胡商的商队不算安全,只有回到大魏境内,才算让她安心。   并州刺史又道:“王爷得知太后娘娘今晨带人出城寻他,也在城墙上等了您一个下午呢!微臣这就将您回城的消息告诉秦王……”   “等等,”郑嘉禾打断了他,“先不要告诉他。”   她看着并州刺史有些不理解的神情,唇角掀起微笑:“让他专心作战吧。”   她不能让他分心。   并州刺史反应过来,连连应是,走在路上忍不住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真是,他怎么忘了?以秦王殿下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这要让秦王在战场上得知太后回来,哪还能专心打仗?   ……   北戎大军,包括乌兰王子在内,都没有想到,他们再次准备好,信心满满地来攻城的时候,会遇到“死而复生”的大魏秦王。   秦王一身玄色战袍,手握长|枪,带领着大魏军队冲出来,转瞬间就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杀掉他们几百个前锋士兵,并迅速冲散了他们列的攻击阵法。   数不清的北戎士兵死在秦王的长|枪之下,但秦王本人身上,却是滴血不沾。   夜光下,秦王那双深沉幽黑的眼眸,衬着那俊美的面容,如修罗降世。他平静地扫过面前的北戎士兵,让他们俱是心神一颤。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见鬼了啊啊啊啊啊!”   北戎军队内顿时起了一阵骚乱。   他们害怕了秦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又活了,怎能不让他们害怕,继而自乱阵脚?   这一战,因为秦王的出现,北戎人再次败退,而且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撤兵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短时间内,北戎人应该不敢再来攻城了。   杨昪调转马头,带着将士们进入城门。   刚一下马,身边就立即围上来许多将军,他们走在他的身侧,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刚的战况,一时间,众将军都觉得充满了信心。   毕竟秦王回来了!   杨昪忽视掉身后那些或敬服或崇拜的目光,抬步走入营帐。   “余和。”   他唤了一声,自己取下头盔,然后张开手臂,等着余和来帮他卸下铠甲。   身后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有些轻盈,又……有些熟悉。   杨昪脊背一僵,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郑嘉禾挑了挑眉:“等着我伺候你呢?”   杨昪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手上用力,把她带到了怀里。   郑嘉禾惊呼一声。   杨昪身上的铠甲还未卸下,有些咯人,但她一时也在乎不了那么多,只是仰起头,望向了他的面容。   “刚刚你出城迎战时,我已经站在城墙上看过你了。”   郑嘉禾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他的下巴。   “你很勇猛,”她含笑说,“这很好。”   杨昪猛然低下头去,含住了她的唇。   他热情而急切,抱着她的手也不断用力。大半年未见,他真的太想她了。身体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叫嚣着,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还想听她说话。   杨昪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他借着昏黄的烛光,用视线在她的面部轮廓上轻轻描摹,这让郑嘉禾有些不习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亲就亲,为什么要睁眼?   杨昪离开了她的唇。   “让我好好看看你。”杨昪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诱哄她说。   郑嘉禾这才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眉梢上扬着道:“你先把铠甲脱下来……身上还有血腥味儿呢。”   杨昪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猛然后退一步,面上闪过一丝懊恼。   肯定是熏到她了。   郑嘉禾又笑着凑近了他。   “别躲呀,”她一手勾住了他铠甲上的系带,“刚刚不是还让我伺候你脱衣么?”   杨昪道:“我那是以为你是余和……刚从战场上下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回来了没有。”   他低声说着,又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郑嘉禾空出另一只手,点了点他的胸膛:“是我让他们先不告诉你我回来的消息的。你在打仗,怕你分心。”   杨昪嗯一声,又说:“我下午等了你半天。”   郑嘉禾笑意更深:“我知道。”   刺史都告诉她了。   她手上用力,拉开了杨昪腰上铠甲的系带,杨昪见她愿意,便也张开手,由着她一番动作。   郑嘉禾把从他身上脱掉的铠甲放到一边,回过头来抓他的手。   杨昪低眉望她,一时只觉整个心都被什么东西包裹着,软绵绵的。   “阿禾,”杨昪目中隐约有些高兴的味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并州。”   郑嘉禾撩起眼帘。   杨昪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尽量没有让自己显得太开心,而是面上端着,选择先问她要一个答案。   郑嘉禾扬眉道:“我是看军情恶化,又有叛军作乱,不得已亲临并州。”   杨昪薄唇轻抿。   “不过这些事,我在长安也可以指挥。”郑嘉禾望着他,觉得自己不必再逗他,说出了他想听的那个答案,“我就是来找你的。”   杨昪一下子把她抱在了怀里。   昔日杨昪在并州守城时,并不是每日都住营帐,刺史专门为他安排了一座宅院,在军情并没有那么紧急、他需要好好沐浴休息的时候,就会去那个宅子里。   杨昪把郑嘉禾带去了那座宅子。   余和去张罗着为他们二人备了热水,坐在木桶里的时候,郑嘉禾才看清,杨昪背上的伤,究竟有多么严重。   杨昪站在木桶边上,褪去衣衫,并没有急着踏入水中。   郑嘉禾让他背对着她,借着烛光仔细看他后背的伤。   有刀伤、箭伤,还有长|□□入的伤。新旧交织在一起,不过最多的、也是最显眼的,就是一个月前那一战留下来的刀伤。   郑嘉禾伸出手指,在他伤口的边缘轻轻触碰,她都不敢用力,只害怕弄疼他。   “这伤口好不容易养得差不多,”郑嘉禾眉心微蹙着道,“你今晚这一上战场,直接又让它们崩裂开了。”   北地天冷得早,九月份也与长安初冬的天差不多,她怕冷都早早穿上裘衣。   天寒伤口本来就好得慢,郑嘉禾不知道这次他还要养多久。   杨昪微微侧目,安慰她说:“小伤,我都习惯了。”   “……”这话还不如不说。   郑嘉禾让他把药膏拿过来,小心翼翼地给他涂好。   “你这伤不能沾水,”郑嘉禾说,“一会儿不要整个人泡水里了,我帮你擦一擦算了。”   杨昪语气非常满足:“好。”   能让她这么心疼他,他多受点伤也没关系。   郑嘉禾看出他的小心思,不由轻哼一声,在他没受伤的地方掐了一把:“出去等着!我先洗好了叫你。”   杨昪自然不想,他披上外袍,转身握住了她的指尖,眉目低垂:“我就在这里等你。”   郑嘉禾挑了挑眉:“你确定?”   杨昪:“……嗯。”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郑嘉禾便不理他了。   直到杨昪在哗啦的水声中,看到她向他扬起笑脸,又时不时伸出手臂触碰他,却在他靠近时拒绝他的时候,杨昪才知道,她的笑容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床帐低垂,郑嘉禾看着满脊背的伤口,只能趴在榻上睡的杨昪,轻笑着低伏下|身。   “早说了让你不要待在那里等我,你偏要,这怪谁啊?”   又不是她故意挑逗他的。 第82章 埋怨 都不管我了。   杨昪面上神色有些不悦。   郑嘉禾已经吹熄了烛, 躺倒在他身边了。   杨昪顺势侧过身,长臂一伸把她揽在怀里。   他轻嗅着她发上好闻的香气,低声与她商量:“我小心点, 不会让伤口裂开的。”   一晚上了,她都以他背上的伤为借口, 怎么都不让他更进一步。   郑嘉禾摇摇头,刚沐浴过的脑袋在他的肩颈处蹭了几下:“今天好好休息,别的养几天再说。”   杨昪一时不语,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他手掌从她的后背处轻轻滑下,触到她腰部窈窕的曲线, 稍顿了顿, 又游移着往下,不料却听到郑嘉禾“嘶”了一声, 他连忙停住动作:“怎么了?”   郑嘉禾抬头, 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我从长安过来这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一直都在骑马,腿上的皮都磨破了。”她眉头轻皱着说, “都说了要休息几天了, 我也累着呢。”   杨昪之前没想到这层, 一时呆了一下, 然后问:“涂药了吗?刚刚怎么不说……”   “我不想涂,黏黏糊糊的。”郑嘉禾动了动脑袋, “养几天就行了。”   杨昪却不放心,他坐起身, 掀开被子:“让我看看——”   郑嘉禾按住他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杨昪挣扎了两下,低声哄道:“阿禾……让我看看。”   他一再坚持,郑嘉禾便随他了。   原本熄灭的烛又燃了起来, 光线昏暗,杨昪伸手轻轻撩开她的衣摆,郑嘉禾稍抬了抬腰,由着他手指捏住她中裤的裤腰。   郑嘉禾一臂伸在头顶,臂肘微弯,整个人平躺着,一条腿屈起,是非常放松的姿势。   她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会儿倦意袭来,让她都有些快睡着了。   杨昪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伤处,他伸出手,指尖在渗着血丝的皮肤边缘轻轻触碰,一时心潮翻涌,生出无尽的心疼。   她原本可以在锦绣太平的长安,一直养尊处优下去。   可她却甘愿忍受这种痛苦,不远千里来到边关,只为了找他。   ——这就够了,这已经非常足够。   他不想让她付出那么多的,他只要她得偿所愿,过得舒心就好。   杨昪低下头去,温热的薄唇落在了她的伤处,又四处游移,直到原本已经眼皮打架的郑嘉禾猛然瞪大眼睛,浑身一个哆嗦,抓住了身侧的锦被。   杨昪攥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把她摁在了床榻上。   “阿禾……”他低声说,“不会碰到你的伤口的。”   这的确不会。   郑嘉禾也许久未曾与他亲密,很快就被他撩拨地失了阵地。直到绚烂的白光从脑中划过,郑嘉禾绷起脚背,更加浓重的倦意向她袭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面朝外侧躺着,杨昪就在她身后抱着她,似乎还在熟睡。   郑嘉禾稍微动了一下,杨昪就醒了。   他的唇贴着她光滑的后颈,不安分地动了动。   郑嘉禾说:“该起了。”   “你昨夜那么快睡着,”杨昪盯着她的目光还有些没睡醒的迷离,哑声开口,“都不管我了。”   他语气中有点小小的埋怨,但又不是真的不高兴,温热的鼻息在她后颈处缭绕,蹭着她,磨着她。   弄得郑嘉禾都有点心虚:“我那是想让你早些休息——”   她说着,索性直接转过身,一手抚住他的侧脸,仰头咬上他的下巴。   “那我现在管你。”   她眸中带了丝引诱的意味,指尖一挑,从他敞开的领口探了进去。   ……   鸡鸣破晓,并州刺史候在院外,看到长宁公主杨平莹走过,忙不迭迎了上去。   昨日杨平莹与郑嘉禾一同进城的时候,郑嘉禾向并州刺史交代过她的身份,随后郑嘉禾就去城墙上看秦王作战了,长宁公主的一应安置、以及对那些随后被押送进城的胡商的处置,都是由并州刺史管的。   杨平莹声称那胡商是西域叶罗国国王派来大魏刺探消息的细作,并州刺史便下令把他们关押起来审问,这审问了一个晚上,倒也审出来点东西,并州刺史就赶紧过来汇报了。   “微臣参见公主……”   并州刺史刚一躬身行礼,杨平莹就打断他的话,目光望向庭院,挑了挑眉:“太后与我三弟还没出来?”   并州刺史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是还没有……”   杨平莹哦了声,点点头:“那你这是来干什么的?”   她转转眼珠,又问:“那些胡商审出来了?”   并州刺史道:“正是。他们的确是由叶罗国国王派来的,只不过那商队首领声称他们是带着叶罗国国王的礼物来与大魏交好的,没有丝毫刺探情报的意思。”   杨平莹嗤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反驳,就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开了,郑嘉禾与杨昪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并州刺史立时转身,躬身行礼:“太后,王爷。”   “西域商队的事,进来说吧。”郑嘉禾目光微转,看到长宁公主,添了句,“平莹,你也进来。”   杨平莹点点头,走上前去。杨昪扫她们一眼,与郑嘉禾道:“那我先去军营。”   郑嘉禾嗯了一声。   秦王既然归来,边境战事,便还是交给他全权应对。   并州刺史进入房中,把审问结果简单地向郑嘉禾说了一遍。   早在去年夏天,古丽尔发现西域公主的游记上出现了有关长宁公主的线索时,郑嘉禾就派人出使西域了。只是一年多过去,那些人到现在都没有音讯传回来。   这也正常,毕竟大魏与西域断交百年有余,路途遥远,中间随便有什么事耽搁,都要耗费数月甚至上年的时间。   胡商交代,大魏派出的使臣已于数月前到达叶罗国,但是因为不慎触犯了叶罗国的律法,被叶罗国国王下令抓了起来。   而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叶罗国王室远亲,王庭重臣,奉命来大魏求见天子,以结两国之好的。   杨平莹道:“什么交好?如果是为了交好,何不堂堂正正地亮明身份出使?为何要假扮成商队的样子?”   并州刺史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那胡商解释说,他们一开始的确是想暗中搜罗一些消息,好摸清大魏派人去西域的目的。而且这一路上经过北戎各部,扮成商队,会更方便隐匿。”   百年之前,西域曾臣服大魏。   而断交,在西域人的眼中,就是摆脱大魏,挺起腰板的百年。   乍一听闻大魏又派了人去他们的地盘,他们当然会心生警惕。   杨平莹插话道:“当初叶罗国公主是在靠近北戎的边境救的我,她一直以为我是被北戎抢去的普通汉女。西域诸国对汉女的态度很奇怪……又是害怕,又是憎恶。而且西域与大魏断交,我摸不清他们的态度,不敢暴露身份。”   她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对她有些兴趣的叶罗国重臣,于是引诱了他,并唆使他带她来大魏。   来了之后发现大魏边境戒严,她还有些放松。她只想自己进入大魏,并不想让巴卡罗那些人也跟来——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思。   所以她一直在寻找甩开巴卡罗的方法,没想到先被郑嘉禾找到了。   并州刺史点头道:“那胡商也说了,大魏使臣去叶罗国说要找什么公主,叶罗国国王自然是听不明白的。恐怕这其中,也有什么误解。他都是昨天被审问的时候,才知道……才知道长宁公主的真实身份的。”   郑嘉禾思忖片刻,问:“他手中有叶罗国的文书么?”   “有的,”并州刺史说着,脸上有些为难,“但他说,要亲自呈给大魏天子……”   大魏天子只是一个四岁稚儿。   任他费了几番口舌与他解释,说呈给太后是一样的,他都不听。   杨平莹一拍桌子,气得站了起来:“这傻子!我去与他说。”   郑嘉禾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长宁公主能平安就是好的。若能借此机会与西域建交、恢复往来,就更好了。   杨平莹随并州刺史去找西域使臣,郑嘉禾则起身出门,打算去军营找杨昪。   刚一到门口,就看见几辆马车停在府门处,一个须发半白、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面上带了丝笑意,与门房说话。   瞧见郑嘉禾,门房赶紧低伏下身:“太后娘娘。”   中年男子一愣,也跟着躬身作礼:“草民赵复翰,参见太后。”   他觑一眼郑嘉禾面上有些疑惑的神情,解释道:“秦王殿下的生母赵淑仪,正是家中五妹。草民听闻殿下回到并州,因此特来探望……”   郑嘉禾了然,这是杨昪的母家舅舅。   她差点忘了,赵淑仪的出身,就是并州赵家。   郑嘉禾和颜悦色地嗯了声,点点头:“秦王去军营了,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吧。”   她说完,就抬步离开府门。   赵复翰连忙弯腰恭送,等郑嘉禾的背影消失,他才直起身,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   太后居然与秦王住同一个宅子里啊。 第83章 风光 杨昪忍不住捏了捏。   赵家如今的家主赵复翰只是一个白身, 此外有两个弟弟在并州府衙任职,又因着秦王这一层关系,在城中倒也算得上大户。   秦王生母赵淑仪故去后, 赵家这些年一直都很低调,以至于在长安城没什么存在感。哪怕是秦王已经有了如今的声望和地位, 世人乃至朝臣也常常会忘了秦王的生母出身于并州赵家。   不过如今秦王就在并州,府衙那些官员当然会好好招待赵家族人。赵复翰带着几个亲族前来拜见,被好生迎进了府中,好吃好喝地供着。   郑嘉禾在军营大帐外逛了一圈,杨昪仍在里面与那些将领议事, 她便没有进去打扰。   等杨昪出来时, 看见郑嘉禾与几个随行的官员站在树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杨昪走上前去。   “太后。”他微微躬身, 行了常礼。   那些大臣们也纷纷转过身拜见他。   郑嘉禾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得那几个大臣告退之后, 郑嘉禾转目望向杨昪。   “吴王、安王叛乱,我调了六万兵马前去平乱。刘希武为主将,今年新中的两个武进士为副将。依你之见, ”郑嘉禾语调平静地说, “你觉得多久能平定?”   杨昪在昨天下午回来的时候, 就已经听说了关于吴王、安王叛乱的事, 亦从中得知,河谷一役之所以如此惨烈, 就是因为安王暗中豢养私兵不说,还胆大包天, 以次充好调换军备。   任何一个了解真相,有血有肉的大魏人,都不会对这种叛贼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杨昪微微垂目, 思忖片刻,道:“不出三月。”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这是彻底平定要花的时间。但不出一月,他们就会显出颓势,无力回天。”   郑嘉禾挑起眉梢:“当真吗?”   杨昪道:“你随我来。”   他领着她步入中军大帐,走到案边,上面还摊着一幅没有收起来的舆图。   “并州离雍州不过三百里,”杨昪在地图上指给她看,“只要北戎这边情势稍缓,我们随时都可以掉头去打安王。即使不去,他也有所顾忌。再者——”   他掀起眼帘,平声道:“阿禾,雍州的民心在你这里。”   上半年才经历过灾情的雍州,由太后指派官员坐镇救灾,无论是粮食、棉衣,还是房屋重建,都是朝廷一手接管的,反观雍州刺史等大大小小的官员,被问责了一大片。而享受着雍州供奉的安王,要不是被朝廷派去的人逼着放血,恐怕会一毛不拔。   这些事,都会被记在当朝掌权的太后身上。   郑嘉禾问:“那吴王呢?”   杨昪又看向地图上兖州的位置,微微蹙眉。   “兖州与雍州并不相邻,吴王是作为响应,来附和安王的。”杨昪沉吟片刻,“吴王那一支,从百年前就在兖州,用心经营之下,恐怕比雍州难以对付。”   郑嘉禾说:“兖州周围还有几个其他的宗室旁支,我总怕他们也被策反,响应吴王。”   杨昪屈起食指,轻点了点舆图:“不会。”   郑嘉禾:“何以见得?”   杨昪:“除非他们活够了。”   郑嘉禾一愣,随即露出微笑。   如果说杨昪刚开始出事、安王刚要被定罪的时候,这些宗室还留有一些侥幸心理,觉得可以趁乱自立,博一把前程的话,现在杨昪已经回来了,加上郑嘉禾前前后后派来北地的兵力,足有三十万人马,那些宗室不怕才怪。   郑嘉禾抬手,轻轻刮蹭过杨昪的下巴:“北方有你坐镇,我总是放心的。可他们也是你的皇叔、你的堂兄弟,你真的不会有所顾忌吗?”   杨昪握住她的指尖,眸色微深了些:“纵使血脉相连,基本的善恶我还是分的。安王害我大魏那么多将士,死不足惜,响应他的那些宗亲,更是荒谬,反而颠倒黑白,责怪你祸国乱政……阿禾,我知你不是那样,你称得上是贤后。”   郑嘉禾眼眸微垂。   贤后?这样的美名固然对她有利,但她的初衷真不是这样。她只是站到高位之后,自然而然担了许多责任,而为了维护这份地位,又不得不考虑很多事。   郑嘉禾有些漫不经心地想,这种称呼,听下面的人夸两句也就算了。单她弑君这一条,就绝不是贤后所为。   而她亦知,叛军打出的杀太后、还政宗室的旗号,怕是早就有人想过了。只不过阴差阳错——这次的叛军,手上有那么多御敌将士的性命,她便可以借着这一点道德高地,收拢所有人心,声势赫赫地平乱。   乌兰王子在两日后退兵了,打了并州城几个月没打下来,秦王还又“复活”了,北戎六部联军都有些气势颓靡。   刚回并州没几天的杨昪很快又离开,与他的亲随部下趁机对其他地方的北戎兵马进行了击退绞杀。   一个多月过去,并州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北戎的铁骑彻底消失在大魏边境,比从前的边界天云山,更往北撤退了很远。   这段日子,郑嘉禾去过边境各州,亦到过雍州前线,她见各州官员,作战的将士,鼓励他们,并发给他们恩赏。将士们得到鼓舞,竟果真在一月之内平定雍州,又半月,占领兖州。   安王、吴王以及牵连到的大小官员都被关押起来,将会被押送回长安,等待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三司会审。   太后銮驾又回了并州,与秦王汇合。   城中百姓都沉浸在获胜的喜悦中,气氛轻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脸。只不过这次,除了秦王殿下的战神威名,他们还多知道了太后。   临回长安前一晚,赵家家主赵复翰在府中设宴为秦王送行,太后也会亲临府中,此外,州刺史与府衙中其他官员、太后随行大臣也都将到场。   赵家迎来了二十多年以来,自上次景宗皇帝下榻之后的再一次风光。   杨昪轻轻地为郑嘉禾披上斗篷,戴上帽子,系好上面的带子。   郑嘉禾不舒服地动了动腿,嘟囔道:“穿太厚了。”   杨昪说:“外面还在下雪,冷着呢。”   郑嘉禾不开心:“我真不冷。”   “……”杨昪抬目看她一眼,不赞同道,“以往你在长安穿得比这个还厚,这可是在并州,比长安冷多了。”   郑嘉禾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你摸啊,我手都不凉。”   杨昪一把抓住。   嗯,的确不凉,还挺温热的……   杨昪忍不住捏了捏。   郑嘉禾道:“你让我脱一件。”   杨昪蹙眉:“不行。”   郑嘉禾:“……”   杨昪像个啰嗦的老太监似的,语重心长道:“不能因为有一点好转就掉以轻心,小心再冻着,之前的药又白吃了。”   郑嘉禾用空着的手抓了抓额前碎发。   她知道杨昪说的有道理,但真是……   好吧,厚点就厚点吧。   等到了赵家,她感觉热了就去更衣。反正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他想不赞同也没办法。   郑嘉禾摇了摇他的手臂:“那我们走吧。”   杨昪见她不再想着减衣,目色温和下来,牵住她的手:“好。”   马车缓缓驶向赵府,穿过几条街,在薄薄的雪地上碾压出一道道车轮的痕迹。   赵家家主带着两个弟弟,与并州府衙官员一同站在门外等候,终于看见马车来了,他们连忙躬身,做出行礼的姿势。   然后就看见车门打开,一双黑靴先踩在了地面上,而后黑靴的主人转身,将衣着尊贵、举止优雅的太后娘娘迎了下来。 第84章 疲累 王太医额角冷汗流了下来   郑嘉禾扶着杨昪的手下了马车。   赵家家主低垂着眉目, 眼不斜视,行礼寒暄几句之后,就引着二人及身后的随从入了赵府。   杨昪在郑嘉禾下车之后就松开了手, 走在她身侧,微微落后半步的距离。   如果说从前他们二人在人前还会掩饰一番, 那么现在的话,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明目张胆了。   赵家很有眼色地将秦王的位置安排在了离太后不远的地方。   席上觥筹交错,曲乐不绝。郑嘉禾坐了一会儿,领着颜慧离席,到后面的屋舍中更衣。   她还是觉得有些热, 就把紧挨着中衣裹着的御寒小衣脱掉了——这是杨昪盯着她穿上的。为了不让杨昪发现再跟她啰嗦, 等到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她还要出来一趟穿上。   郑嘉禾换好衣服, 走出房门。   这里离宴席不远, 只是要经过一条石子小路,再穿过一道月门。   郑嘉禾刚走了没几步,看到杨昪站在月门下, 微微侧身, 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郑嘉禾辨认了一下, 发现是赵家的二房老爷, 杨昪二舅赵复先。他正乐呵呵地与杨昪说话,看到郑嘉禾走过去, 却噤声了,连忙拱着手向郑嘉禾行礼。   郑嘉禾点了点头, 赵复先道:“那微臣先行告退——”   他躬着身,绕过二人走了。郑嘉禾随口问:“在聊什么?”   杨昪道:“闲说几句罢了。”   郑嘉禾本也不在意,她抬步往宴席走去, 一边走一边问:“你从前与赵家联系多么?”   杨昪跟在她身侧,平声道:“从前不多,也就二舅父偶尔会送些礼物到长安。我与赵家的联系,是从我到边关之后,才频繁起来的。”   郑嘉禾有些惊奇:“是你先来拜访的赵家吗?”   杨昪默然片刻,嗯了一声。   郑嘉禾怪道:“你这些舅舅倒真是低调。一般人家家里出了后妃,总要常送些礼物维持关系,甚至再谋求一些前程的。他们倒好,还要你上门拜见。”   她想了半天,也只能得出一个赵家人不慕权贵,淡泊名利的结论。   杨昪淡淡一哂:“除了二舅父,他们与母妃关系都一般。”   郑嘉禾一愣,转头看向杨昪。   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从他语气中,也能窥见一丝他对赵家人的态度。   郑嘉禾想起关于赵淑仪的那些事。   当年景宗皇帝巡游并州,下榻赵家,说得好听是与赵家五娘有了一段情,说得不好听,就是景宗皇帝在赵家睡了他们家娘子,还连个名分都没给。   ——要不然,也不会有什么所谓,景宗皇帝知道赵五娘怀有身孕,才把她迎入宫城。   赵家是并州有名的大户人家,景宗皇帝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这般玩弄他们家娘子。只有可能是赵家本身就没把赵五娘当回事,他们眼睁睁看着景宗皇帝离开并州,都不敢去为赵五娘讨要一个名分。   郑嘉禾如此这般猜测了一番,听见杨昪补充说:“倒也不是低调。母妃没有身故的时候,他们还是很经常往长安送信送礼的。”   郑嘉禾点点头:“听说那时候赵淑仪还挺受宠。”   不当回事不代表不想利用赵淑仪平步青云。   毕竟当时景宗皇帝膝下的皇子中,活下来的也就先帝和秦王这两个儿子,谁不想赌一把将来呢?   后来赵淑仪染了疫病殁了,杨昪在宫里没了靠山,并州又离长安那么远,赵家大约是觉得杨昪登基无望,更害怕以后夺嫡牵连本家,索性冷落下来。   杨昪眉头一皱,不想再继续说这个话题,转目看向郑嘉禾,顿了顿:“你刚刚去换衣了?”   他扫一眼郑嘉禾身上的衣服,已经与来的时候不一样,是颜慧带着备用的那身。   郑嘉禾立时警觉起来,神态自若道:“是啊,刚刚那身不小心溅了油滴。”   杨昪不由分说直接拉住她的手,摸到她掌心还是热的,才算松了口气。   “你不冷就行,”杨昪眉心微蹙着说,“你从前没来过这边,我就是怕你冻着。”   郑嘉禾转转眼珠,“哦”了一声。   听杨昪这语气,总感觉他已经看出来她把里面的衣服脱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知道了杨昪对赵家人的态度,郑嘉禾在接下来的宴席上,就没怎么尽心了。   次日太后銮驾率先启程去往长安,秦王率领大军跟随其后。大军行进缓慢,而郑嘉禾还要赶着回长安,因此当天两人就又分别了。   比来时好的一点是,郑嘉禾回去坐的是马车,车里铺了厚厚的毛毯垫子,还烧着暖炉,郑嘉禾一路上没有再入城休整,几乎都是在马车上睡过去的。   十一月末,太后銮驾抵达长安。   以郑源为首的几位大臣在城门处迎接,郑嘉禾没有过多停留,直接入了宫城。   铺天盖地的奏折送到蓬莱殿,堆积在书房的桌案上。饶是郑嘉禾感觉到非常疲惫,她也不得不强撑起精神,挑几件紧要的事先处理了。   她离开长安有三个月,这段日子以来,朝中诸事都是由几位宰相共同决议,有议不准的,紧急的就送到边关交给郑嘉禾过目,不紧急的就一件件积压起来,等着郑嘉禾回来统一处理。   她在桌案前坐了一个下午,实在是倦意袭来,忍不住就去榻上躺了一会儿。   长宁公主杨平莹来蓬莱殿求见。   “太后在休息么?”杨平莹站在廊下,问颜慧。   颜慧应道:“正是。要不公主晚些再来?一会儿等太后娘娘醒了,奴婢会向太后通禀。”   杨平莹点了点头:“我也没什么事,就在这儿等着吧。”   于是颜慧把她引到偏殿落座。   当初杨平莹到并州没几天,就与太后、秦王一同离开。只不过秦王去打仗、太后去巡视北地各州了,她则由人护送着回到了长安。   郑嘉禾直到晚饭时间才醒过来,她披上外袍,随便挽了一下头发就去见杨平莹。   “你怎么来了?”她坐在椅子上,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还不是你回来了,我总要来见见你。”杨平莹斜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示意她捧着盒子上前,“这是我母妃非要让我过来送给你的,说是要谢谢你把我送回来。”   郑嘉禾清醒了一些,坐正身体,让颜慧把盒子接过来。   “多谢姚母妃。”郑嘉禾笑道。   杨平莹问:“叶罗国那几个使臣还在驿馆里关着,你打算如何处置?”   郑嘉禾“唔”了一声,挑眉看向杨平莹:“我这才刚回来,你就来催我?”   杨平莹不自在道:“都关了快两个月了。”   她踌躇了一下,索性直接说明白:“我是利用巴卡伦回到大魏,但巴卡伦这段时间对我也挺好的,我总要问清楚你的意思,也好心中有个谱。”   郑嘉禾点点头,正色道:“平莹,你离开长安时,我还是太子妃,如今我已经是太后了,你也该是大长公主。我打算等过些天为你举办册封礼,把叶罗国那些使臣也请过来。再之后,我会放他们回国,同时也会再派些人马出使西域,打通大魏与西域之间的商贸往来。”   杨平莹迟疑道:“可是西域封闭多年,对大魏戒备心很强。”   郑嘉禾掀唇一笑:“你带来的那个,不是王庭重臣吗?你去说服他。”   杨平莹:“……”又要被她使唤了。   尽管表现得再不情愿,杨平莹还是去了驿馆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第二日,那叶罗国使臣就同意把大魏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叶罗国国王,并承诺会尽力劝说国王答应大魏的邀请。   只是有一个条件,他希望大魏的长宁大长公主能出现在使臣团中。   杨平莹久离故土,郑嘉禾无意让她再颠沛流离下去,本要拒绝,她却自己答应了。   姚老太妃哭着喊着不想让她再次离开,她索性跟郑嘉禾商量了一下,要把自己的母亲也带走。   “母妃身体康健,精神头也好,我正好带她四处走走。”杨平莹看着郑嘉禾,笑道,“你不会不同意吧?”   以往那些老太妃,大多也都是跟自己儿子去往封地荣养,长宁虽是公主,但在郑嘉禾眼里是一样的。   于是她很快就答应了,并让人为她们准备了许多随行的物品、仆役,务必要确保她们一路平安。   十二月上旬的时候,叶罗国使臣与大魏使臣队伍一同离开长安。   秦王带领的大军还在路上没有归来。   郑嘉禾自城门送别杨平莹一行人,下楼的时候,突然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颜慧眼疾手快扶住她,关心道:“娘娘这段日子太累了,等回宫还是让王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郑嘉禾伸手轻柔额角,缓和了一会儿,颔首道:“好。”   蓬莱宫中。   王太医手提药箱,步履匆匆来到太后寝殿,正看见太后侧卧在矮榻上,闭着眼,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王太医行了礼走上前去,放下药箱,问:“娘娘是怎么了?”   “最近有些疲累,你看看吧。”郑嘉禾说着,伸出了手腕。   王太医小心翼翼地把指尖覆上去,凝神细细体会,突然,他神色一凛。   “老毛病又加重了?”郑嘉禾问,“前阵子回京,路上一直颠簸,确实有些磨人。”   王太医额角冷汗流了下来,明明是寒冬的天,他却觉得贴身的中衣都湿透了。   王太医手指哆嗦,眼神躲闪,猛地一下子跪倒在地,额头抵住地面:“太后娘娘……您,您这是喜脉啊……” 第85章 瞒下 管好你的嘴   说着是喜脉, 王太医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   他脑子里的弦正在疯狂乱跳,太后居然有了身孕?   明明之前用过那么多伤身的药,他都断定太后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是他为太后调理的太好了吗?   一时王太医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太后刚从边关回来……是秦王的孩子吗?   但太后可是太后!不管是谁的,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那他这个知情人不是完了?   王太医觉得自己真是倒霉, 当初牵扯进先帝驾崩案,被迫在外逃窜了那么久不说,好不容易危机解除回到太医院任职,居然又让他碰上了太后有孕这种事。如果太后要瞒着朝臣,瞒着天下人, 那他还能活么?   王太医忍不住身体发抖, 额头都把冰凉的地面暖热了,太后娘娘竟然还没发话。   ——郑嘉禾也懵了。   这么多年以来, 她早就接受了自己不可能怀有身孕的事实。可这所谓“喜脉”是怎么回事?   郑嘉禾看向跪在地上的王太医, 神情有些飘忽:“你确定?”   王太医猛地抖了一下,结结巴巴道:“确……确定,应是确定。”   郑嘉禾沉默不语。   她这个月的月事好像确实迟了好久了,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大老远从并州回来, 水土不服的缘故。   “你不是说我不可能有孕?”郑嘉禾声音平淡, 辨不出喜怒。   王太医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从前娘娘身子伤得太厉害, 的确是这样……可是经过这些年的调理,娘娘身体有些恢复, 若说是有孕……也、也是可能的。”   “那你怎么不把这种可能告诉我?”郑嘉禾声音陡然变厉,她有些生气。   自从与先帝关系恶化以来, 她走的哪一步不是一板一眼按计划走的?她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种“意外”?   她是太后!她掌管着整个大魏江山!平日里与当朝亲王有些亲密也就罢了,可她有了身孕,就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她要如何向朝臣交代?事情传出去, 百姓会如何看她?   孩子呢?孩子又该是何种身份?   “臣有罪——”王太医说,“之前,臣也是有些疏忽……”   郑嘉禾不说话,只目光盯着墙角发呆,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意思,让王太医的心情越来越是忐忑。   终于,王太医壮了壮胆子,问:“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   郑嘉禾想,难道这也是能随便处置的事吗?   王太医试探着说:“娘娘现在月份小,也就一个多月,要是吃药还……还容易些,等月份大了,就不方便了。”   郑嘉禾看向他:“你说落胎?”然后把这件事瞒下来?   王太医应了一声:“是。”   郑嘉禾绷起下巴。   说得轻巧,落胎就能瞒得死死的?伤身体的难道不还是她?   良久开口:“先不管它。”   王太医脸上神色变得古怪,他又忍不住提醒道:“娘娘若是要落胎,还是早下决定,越早越好。”   郑嘉禾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王太医连忙接着说:“娘娘没有别的事的话,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郑嘉禾嗯了声:“走吧。”   王太医才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药箱,正要退出殿外的时候,听见太后又幽幽道了一句:“管好你的嘴。”   “微臣……微臣明白!”王太医双腿骤然一软,踉跄了一下,匆匆退下了。   颜慧端着热茶进来,回头看了看王太医惊惶的神情,疑惑道:“娘娘看完脉了?王太医如何说?”   “没什么大碍,养一养就好。”郑嘉禾扫一眼颜慧放到手边的热茶,顿了顿,“不要茶,换成白水。”   虽然她没问王太医关于身孕有什么注意事项,但刘太妃当年怀小皇帝的时候,她是见识过的。怀孕的妇人忌讳很多,这不能吃那不能喝的。   颜慧一愣,躬身应是。   室内陷入寂静,偌大的殿宇中只郑嘉禾一个人。   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小腹还非常平坦,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她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有一颗种子生长在那里,即将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   北戎战事刚刚平定,南蛮又在上半年经历了一场大清洗,如今整个地界都处在大魏官员的监管之下,因此今年的大朝会,没有外族来到长安。   太后有令,因战事初平,大朝会期间宴饮一切从简,与民修养生息为佳。   在距离大朝会还有七八日的时候,秦王殿下终于率领大军凯旋。   郑嘉禾登上临街而设的茶馆,再一次感受到了上次秦王回京时的热闹之景。   杨昪骑在高头大马上,夹道两侧是热情向行军队伍挥舞着手臂和绢帕的百姓,杨昪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行去,经过一处茶馆时,他却似有所觉,抬头望去,正与一双精致的眉眼相对。   杨昪怔了一下。   郑嘉禾掀唇微笑,手臂探出栏杆,向他轻轻地摇了摇。   转瞬间的功夫,杨昪就随着队伍走远了。   秦王带领亲随部下,同上次回京时一样来到皇城外。   不同的是,上次她把他拦在外面没有见他,这次,则是由御前大总管薛荣薛公公亲至皇城城门处相迎,将秦王及其部下亲随迎到宫中含元殿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一道道加封、赏赐的谕旨。   杨昪撩袍跪地,双手高举,接过那予他称号、封地、荣耀的诏书,站了起来。他看到殿中站满的大臣,微微上前一步,小声问:“薛公公,太后呢?”   薛荣满脸堆笑,眼皮笑成了一道褶子:“娘娘在蓬莱殿等您呢。”   杨昪眉目一动,瞬间就想移开步子去蓬莱殿找她,却又顾忌着还有这么多大臣在场,生生忍住,直等那些大臣迎上来称赞他、恭贺他,他一一寒暄谢过,方离开含元殿,大步往蓬莱殿去。   杨昪入得殿中,闻到一股药味儿。   他微微一愣,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郑嘉禾不答话,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往手里的药碗中吹气。她吹了几下,才试探着尝了一口热度,感觉着合适,便仰头一饮而尽。   王太医开的安胎药,倒是挺苦的。   她一直没有决定如何处理这个意外,王太医只能先为她保胎。   她瞒着所有人,连颜慧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还以为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方才喝药。   颜慧还按照王太医的指点,把整个蓬莱宫用的香料与太后的饮食茶点都换了一遍。   “我不是一直喝药吗?”郑嘉禾淡声回答,把药碗放下。   杨昪蹙眉轻嗅片刻,说:“感觉味道不太一样。”   “王太医调整了一下,”郑嘉禾转目看向他,神色无比自然,“前段时间从并州回来,路上赶得急,有点累着了。”   杨昪不疑有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点点头:“那是要好好养养。你刚回来?”   郑嘉禾嗯了声:“我看你经过长安街,就回宫了。”   她笑着,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好多人看你啊,可真威风。”   杨昪回身搂住她,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没想到你竟然去长安街上见我。”   他低头望她,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似有星光:“阿禾,我真高兴。”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她在想她上次去同样的位置看他是什么心情,那时候他们多年未见,大概在她心中,也存有一些对旧人的怀念与好奇吧。   一双温热的薄唇覆了上来,亲昵地在她唇角辗转触碰。郑嘉禾轻柔地回吻他,揽住他的脖子,两人温存了一会儿,郑嘉禾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表弟前两个月成婚了。”   杨昪嗯了一声,不太明白她提起这个是干什么。   郑嘉禾的表弟郑逸,与闵相公的小孙女早就定亲了。这事他有所耳闻。   郑嘉禾道:“然后前几天我听母亲说,表弟妹有孕了。之前他成婚的时候,我不在长安就没去。这次府里办了宴席,说是要喊我过去吃席,顺便见见人。”   杨昪问:“什么时候?”   “今晚,”郑嘉禾说,“你要与我一起去吗?”   杨昪颔首道:“可以。”   郑嘉禾指尖挠了一下他的后颈,唇角微微勾起,没有再说什么。   下午的时候,杨昪离开蓬莱宫,着人去准备了一下今晚要带到郑家的贺礼,再回来接郑嘉禾一起出宫时,正看到王太医端着药碗准备进殿,脸上还有些黑灰,像是厨房烧火时熏上的。   王太医没看见杨昪,他躬着身,径直入了殿中。杨昪紧随其后,看到郑嘉禾接过药碗服下,又往嘴里丢了颗蜜饯含着。   杨昪走过去。   王太医余光瞥见他,顿时浑身一震,转过身来行礼:“微臣参见王爷……”   杨昪嗯了声:“你亲自熬药?”   王太医下意识看一眼郑嘉禾,应道:“是,这次给太后娘娘的药复杂了些,旁的人微臣不放心。”   杨昪眉心轻皱:“太后的身体情况严重么?”   王太医连忙道:“不严重不严重。”   说完他又怕自己说错话,赶紧闭住嘴巴。   郑嘉禾慢悠悠道:“王太医,你下去吧。”   王太医应声是,退出去之后,一溜烟儿地跑了。   郑嘉禾站起身。   她原本就是收拾好的,鬓发梳得整整齐齐,披风也好好地裹着,就等着杨昪回来,两人就要出发了。   杨昪想起刚刚王太医的异样,不放心道:“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不要瞒着我。”   “真没有。”郑嘉禾推了推杨昪的胳膊,直把人推出了殿门。   杨昪看她精神头还好,才把担心按捺下来些许,与她一同上了停在蓬莱宫门口的马车。   等到了郑府的时候,天都黑了。   两人来得不算早,宴席正要开始。又因着他们二人身份最高,所以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他们。   郑嘉禾拉着杨昪在上首的位置落座,表弟郑逸带着新婚妻子闵敏上前拜见,向他们行礼。   众人客套寒暄几句,宴席便开始了。   因是家宴,没什么丝竹歌舞助兴,大家只一边说话,一边吃东西。宴席过半的时候,厨房端上来一份山楂糕,郑嫣笑着为郑嘉禾夹了一小块,道:“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吃这个,你尝尝,比你常爱吃的那家酒楼的味道还好。”   郑嘉禾嗯了声,拿起筷子,正要把糕点夹起来,看见郑嫣又瞧一眼闵敏,笑说:“敏敏就别吃了,这东西能活血,对有身孕的人来说不太好。”   郑嘉禾握着筷子的指尖一顿,动作迟缓下来。   杨昪瞧见她小动作,凑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郑嘉禾摇摇头:“我想起来王太医也让我别乱吃东西……”   她话音刚落,闵敏那边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觉得恶心,突然趴在一边干呕起来。她看起来难受急了,脸色也苍白,却因为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水,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开来。   郑逸连忙轻拍她的脊背给她顺气,又端过杯盏,等着让她漱口。   郑嘉禾的舅母何氏尴尬地笑了一下,觑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柔声解释道:“敏敏刚怀胎,身子有些娇弱,还望太后娘娘见谅……”   她心里有些不安,原本是想着凑凑近乎才办的家宴,可别让太后娘娘不喜了,尴尬不说,还有可能给太后造成不好的印象,于他们一家有害无利。不然一会儿干脆让敏敏回房算了。   但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太后皱了皱眉头,猛然推开一旁碍事的秦王,“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86章 天命 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何氏与郑源、郑卓几个一起站在门外, 手里绞着手帕,一脸焦灼。   怎么会这样呢?早知道闵敏反应这么强烈,她就不该安排她也出来吃席——把太后都恶心吐了, 太后还不得记住这件事,此后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印象?   太后的随行宫人送了换洗的衣物进去, 华阳县主与秦王殿下也在里面陪着太后。何氏与郑卓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等太后出来了,他们该怎么赔罪。   郑嘉禾漱了口换好衣服,觉得好些了, 她长舒一口气, 道:“没事了。”   杨昪眉头紧皱:“你是不是这几日药喝多了,胃不太舒服?”   郑嘉禾点点头:“我也没想到我能吐出来, 等回去还要让王太医给我调整一下药方……”   她说着, 郑嫣却站在一侧,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像要把她看穿一样。   片刻后, 郑嫣看向杨昪:“秦王殿下。”   杨昪一怔。   郑嫣道:“我有话想单独和太后说。”   杨昪看一眼郑嘉禾, 颔首道:“好。”   杨昪退出去, 关上房门, 给母女二人说话留足了空间。   郑嫣径直走过去把门栓插好,然后才回身过来, 坐到郑嘉禾的身侧,开口道:“你老实说,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郑嘉禾一愣,莞尔道:“阿娘是指什么事?”   郑嫣皱了皱眉,索性直接点破:“你的反应, 很像是有了身孕。”   郑嘉禾抿住嘴唇,一时不言。   郑嫣观其反应,就明白了。   她顿时有些生气:“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嘉禾道:“我谁都没告诉。”   郑嫣扯了扯嘴角,笑一声:“我看出来了,连秦王都被你蒙在鼓里。这倒是稀奇……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件事。”郑嘉禾转目看向郑嫣,面无波澜,“我不想让任何人影响我的决定。”   杨昪也不行。   她很清楚,杨昪有多希望与她像普通人家的男女一样成婚,组成一个家,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如果他知道她怀有身孕,那他一定是高兴的、激动的,她不用猜都知道他一定想要这个孩子。   ——但说得轻巧。   且不说朝臣和天下人如何看待这件事,孩子生下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还是说,让孩子随杨昪去秦王府,入他的族谱,然后写上“生母不详”几个字,让她一样见不得光吗?   他们这样的身份,就不应该有孩子。   这个意外打得郑嘉禾措手不及,让她所有的计划都乱了。   郑嫣愣了半晌:“什么决定?”   “留还是不留。”   “好,”郑嫣道,“我不影响你的决定,我只想听一听,你是怎么想的。”   郑嘉禾把她的想法说了一遍。   “我觉得我可能要让他失望了,”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与其到最后还是决定不留,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他知道。”   郑嫣问:“那你为何不直接让太医给你开药?你要知道,拖得越久,胎越难落,不但有可能失败,还会更伤身,古往今来死在这上面的妇人更不知有多少!”   郑嘉禾垂下眼睫:“我问过太医了,两个月以内的都可以,也就这几天吧。”   郑嫣想了一下:“也行。到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入宫陪你,千万不能再拖了。”   郑嘉禾听郑嫣这么快定下了这件事,一时也有些发怔。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席卷了她的胸口,让她情不自禁地再次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这些天,她都不知道摸了它多少回了。   郑嫣打量她一会儿,眉梢微挑:“又犹豫了?”   郑嘉禾抿唇不言。   郑嫣想了想,道:“抛开所有刚刚你说的那些问题,也不用考虑我们任何人的意见,我就问你,你想要它么?”   郑嘉禾迟疑了一下。   她的手伸进厚厚的夹袄,隔着一层中衣,摸到自己仍然平坦无比的小腹。她的掌心能感觉到腹部皮肤传来的温热,在这一刻,她又感受到了那一丝奇妙的感觉。   虽然现在月份还小,按理说腹部应该什么也摸不到。但就是奇异地,郑嘉禾似乎感觉到其中有什么东西与自己产生了联结。   如果说平心而论……   她是想要的。   当初在得知自己被先帝下药伤了身体,这辈子再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愤怒、不甘,憎恨于先帝,为什么要剥夺她成为母亲的权利。   她想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然后呵护它,疼爱它。   这份渴望与任何人都无关,与孩子的父亲也无关,是她想要一个孩子。   郑嘉禾嘴唇翕动,道:“阿娘,我想要。”   郑嫣望着她,目中露出一丝了然。   “可是我难道要让它生来就有一个尴尬的身份,承受别人的冷眼和指点,活在流言蜚语中吗?”郑嘉禾茫然道,“瞒不住的,我如今的身份,根本就瞒不住,大臣们都会知道它是谁的孩子。”   她如今有权有势还好,一旦有一天她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失权、或是薨逝,她都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孩子会面临什么。   所以她要思考怎么让孩子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吗?   郑嘉禾指尖微动,突然间想到曾经她与杨昪闹得很不愉快的时候,杨昪说过的话。   太后的确不能下嫁亲王,但她可以效仿羊皇后二嫁。   这样他们成婚,有了夫妻的名分,自然可以生下孩子。   ——但她挣扎了这么久,绝不是为了回到原点。   郑嘉禾纠结着,她紧皱着眉头,面上的神情满是痛苦。   她慢吞吞地想,或许她这些天瞒着杨昪这件事,也有害怕他旧事重提的意思。   万一他因为这个孩子,又动了当初的那份心思呢?   郑嫣一直看着郑嘉禾,把她所有的表情都收在眼底。   然后她问:“就只是担心名分、担心不能向世人交代吗?”   郑嘉禾道:“是。”   郑嫣笑了笑。   “我问你,”郑嫣说,“如今国子监旁边新建了个学堂,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是宗室之子,”郑嘉禾说,“去年年初我让各地的亲王、郡王送进长安的。”   其中还有吴王和安王的两个子孙,但是他们当初造反,似乎根本就没有在乎自己孙辈血亲的死活。   郑嫣又问:“你收拢他们,是为了干什么?”   郑嘉禾道:“为了挑选下一任皇帝。”   郑嫣目光落在了郑嘉禾的小腹上。   “是,小皇帝痴傻,一年多了,也没什么好转的迹象。”郑嫣看了一会儿,说,“所以你需要另外从宗室中选人。可你腹中这一个,难道没有流着皇室的血吗?”   郑嘉禾一愣,她猛然抬起头,不确定道:“阿娘的意思是……”   “谁都知道你与秦王交好,相处亲密。”郑嫣说,“但你们若突然有了孩子,朝臣之中,怕也是不接受的居多。所以问题就在于,如何找到一个理由,掩盖掉这个孩子是你们二人亲生的事实。理由能不能让人信服不重要,说得过去就行。只要朝臣愿意相信,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孩子不是我们二人亲生的,”郑嘉禾感到有些迷惑,“又是谁亲生的?我是曾经想过偷偷生下来,然后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但是阿娘,我不能接受这样。”   “不是说这个。”郑嫣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郑嘉禾的面上,眸中流露出一丝明媚的笑意,“你是太后,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当然应该是皇室血脉。古有华胥氏,踏雷神脚印,感而有孕,生伏羲与女娲。今皇室子嗣凋零,帝位后继无人,太后上承天命,孕育龙子,又有何不可?”   郑嘉禾面上猛然呆住,她望着郑嫣,久久说不出话。   ……   杨昪在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郑嘉禾与郑嫣相携着出来。   她们二人神态自然,步伐轻松,看起来没什么难受和生气的样子,这让等在外面的何氏等人心中松了口气。   何氏动了动,正要与郑卓一同上前赔罪,却见秦王先走了上去,她只好生生停下步子。   郑嘉禾站定,目光掠过杨昪,扫了一圈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郑家人。   “舅舅舅母不必担忧,也不用怪弟妹,我已经没事了。”   她现在还没什么强烈的孕吐反应,之前会吐,确实是因为闵氏的反应传染了她。   但她现在想明白这些天一直压抑在心中的那件事,一时只觉轻快,面上神情便也和煦,不会计较那么多。   何氏松了口气,连忙道:“多谢太后娘娘体谅。”   郑嘉禾点了点头,向杨昪示意一下,两人便离开了。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杨昪问:“华阳县主与你说了什么?”   郑嘉禾斜他一眼,慢悠悠地说:“我们母女之间的私房话,你也要问吗?”   杨昪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不说便不说。”   他本就是随口问问。   郑嘉禾轻笑着,靠在了他的肩上。   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等她安排好,朝臣知道的时候,他自然也会知道。 第87章 帝星 上承天命,福泽万民   郑嘉禾与杨昪回到蓬莱殿。   她在郑家吃饭吃到一半吐了, 这会儿倒是觉得腹中空空,于是唤了琉璃,让厨房准备了些饭食端上来。   杨昪为她盛了一碗清淡的素汤, 看她小口喝着,忍不住说:“你只吃这些么?我不过是一个月没见你, 怎么感觉你口味都变了。”   从前她口味虽然说不上有多重,但这么素淡的食物,她是绝对吃不下的。   杨昪又联想到今日见她时的种种怪异,一时心中升起疑虑。   直觉告诉他,郑嘉禾应该是瞒了他什么。   可他想不明白, 他们已经这般亲密了, 她甚至为了他远赴边关——还有什么事,是让她不信任他, 以至于瞒着他的?   郑嘉禾面上仍然是那一副坦荡自然的模样:“药吃得多了, 胃里不舒服嘛。”   杨昪打量她片刻,暂时把疑惑压在心底:“……嗯。”   他深知郑嘉禾的脾性,她不想说的事, 再怎么问也不会有答案。那不如等他自己发现。   郑嘉禾喝完一碗素汤, 又吃了几口饼, 方才把碗筷放下, 由着宫人们收去。   然后她坐在梳妆镜前,杨昪站在她的身后, 轻柔地为她卸下头上的钗环。   “维桢。”郑嘉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常地唤了他一声。   杨昪掀起眼皮:“嗯?”   “我这段时间吃药, 王太医说不能有房事。”郑嘉禾望着镜子里他的眼睛,“要不……”   杨昪动作一顿。   他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但他什么多余的也没说, 只嗯了一声:“你好好养身体。”   郑嘉禾朝他笑了笑。   夜里的时候,杨昪趁她睡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后半夜,才拥紧她,闭上了眼睛。   杨昪害怕郑嘉禾身体情况恶化,但他观察了好些天,发现她只是在吃穿用度上面与之前有些不同,也没有什么特别虚弱的地方——除了偶尔会肠胃不适,犯恶心以外。   大朝会那日,郑嘉禾还穿着一身玄色礼服,登上太极殿的高台,接受了百官朝拜。   同时,她宣布要在上元节再登景兰门城楼,与民同乐。   杨昪去蓬莱殿的时候,看到司天台的几个官员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些个观天的大臣,无事总爱故弄玄虚。杨昪从来不爱信这个,他没放在心上,径直越过他们走入殿中,正看到郑嘉禾歪在榻上,闭眼小憩。   这段时间,她好像一直挺嗜睡的。   杨昪坐在她的身侧,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又睡了?”   郑嘉禾喉咙里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他,又闭上了。   杨昪轻叹:“今天的药吃了吗?”   郑嘉禾含糊地嗯了一声。   杨昪默坐了一会儿,说:“你先睡着,我晚点再来找你。”   郑嘉禾没理他,似乎是又睡着了。   杨昪看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去了蓬莱宫中自有的厨房。这会儿不是用膳的时间,厨房只有零星的宫人守着。杨昪从后面绕到窗边,看见屋中一角的小炉。   ——他留意过,王太医给郑嘉禾熬药,就是在这个炉子上熬的。   而现在,那炉子上放着一个空的药锅,被洗刷的干干净净,根本不知道药渣被倒在了哪里。   杨昪想了想,直接出宫去了医馆。   ……   “有孕?”杨昪听了郎中的话,整个人愣在原地。   老郎中抬了抬眼皮,道:“听你的描述,就是妇人怀胎的症状。”   “可是,可是——”杨昪顿了半天,说,“她不可能有身孕的。”   老郎中打量了他一下,笑了。   “你凭什么替她断言?”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老夫我行医多年,还没看错过。你拿药不?不拿的话让让,该下一个了。”   ……   郑嘉禾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看到杨昪坐在榻边,安静地看着她。   她怔了一下,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杨昪默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轻声道:“来了有一会儿了,是你睡得太熟。”   郑嘉禾懊恼道:“是我最近太能睡了。”   杨昪看着她依然灵动鲜活的表情,微微垂眸,眼底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那郎中的诊断应该没有错。   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事她要瞒着他。   他在入宫的路上想了半天,才终于想明白。   她大约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不告诉他,她要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落胎,这样他才不会干扰她的计划,不能站出来阻拦她。   但她其实不用瞒着他的,他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想要。   他是那么的喜欢她,只要她好好与他说明白,她做什么决定他都会听的。   郑嘉禾挣了挣手指,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杨昪回过神来,轻弯了下唇角,拉起她的指尖在唇边印下一吻:“没什么。”   不想让他知道就不知道吧,他安静地陪着她,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地结束。   至于以后——以后他多多注意,再不让这种意外发生了。   ……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天还没黑的时候,景兰门外的长街上就聚集了百姓。   这已经不是太后第一次要登城门与民同庆了,每一次太后都会往城楼下挥洒铜钱、银钱和金币,要是谁抢到了,能足足吹嘘一辈子。   因此好多百姓都提早来了,就为了能抢占个好位置,一会儿方便抢钱不说,还能近距离目睹太后芳容。   长街上也热闹,不仅聚集了许多小摊小贩,还有朝廷专门请的杂耍班子沿街表演。   未婚男女出街玩乐,在这一天也不用避讳别人的目光。   随着烟花在景兰门上空炸开,太后娘娘登临城楼,更是将气氛推至顶峰。   长街上,人声、烟花声、表演的器乐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却突然听得一声巨响,城楼上的灯俱都灭了下来,原本被灯火照得亮堂的天际瞬间漆黑,把正在享乐的百姓们唬了一跳。   幸而长街上的灯还燃着,禁卫们分立在道路两侧维持秩序,人群骚乱了一瞬又安静下来。   大家抬头望去。   漆黑的天幕上,几颗星子悬挂着,其中有一颗格外明亮。   不知是谁的声音高喊了一句:“帝星朗朗,光照长安!”   “紫微星光芒大盛,这是有帝星降世啊!天佑大魏!天佑大魏!”   城楼上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司天台的灵台郎激动大叫,他匍匐跪地,形似癫狂。   有大臣问:“帝星降世?敢问这是何意?”   灵台郎道:“天子!我大魏的天子!上承天命,福泽万民!将是一位千古帝君!”   大臣们对视一眼,人群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又有人问:“敢问这帝星现在何处?”   灵台郎一愣,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有人唏嘘一声。灵台郎仰起了脖子,脸颊涨红:“去查宗室,宗室里一定已经出现了妇人怀有身孕,就是我说的帝星!”   大臣们迟疑了一下,然后就看见原本好好站着的太后娘娘突然一个踉跄,向一旁倒了下去。   守在太后身侧的女官连忙扶住她,焦急地唤了两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走上前来。   大臣们面面厮觑,下意识让开道路。   片刻后,太医松开手,震惊道:“太后娘娘这是,是喜脉……”   城楼上一片寂静。   还是灵台郎率先反应过来,再次俯首叩拜下去。   “太后娘娘德行深厚,得以天命眷顾,孕育帝星,实乃大魏之福啊!” 第88章 成舟 孩子是王爷的么?   在灵台郎之后, 率先反应过来的郑源、闵同光几位相公也跪了下去。   有人牵头,那些平日里就比较亲附太后的大臣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跟着就跪地附和。   转瞬间, 城楼上的大臣们就跪倒了一大半。   而五步之外的距离,秦王殿下立在那里, 目光望着由女官搀扶的太后娘娘,一时神色莫名。   朱继成、刘希武几位将军对视一眼,感到茫然。   ——什么情况?太后有孕了?   ——看样子是的,孩子是王爷的么?   朱继成偷瞄了一眼秦王殿下,又看向同僚, 无声开口。   ——王爷都傻了, 看着不像啊。   刘希武眼珠乱瞟了几处,紧张得很。   ——那怎么办?跪还是不跪?都看着咱们呢。   一片寂静中, 秦王殿下突然撩袍跪地, 沉声道:“臣……恭喜太后。”   朱继成拽拽刘希武的袖子,两人赶紧跟着跪了下去。   ……   太后銮驾缓缓地驶入宫城,郑嘉禾掀开车帘一角, 望了眼外面通明的灯火, 又神色平静地收回目光。   到了明日, 关于帝星的传言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只要朝中这些大臣都站在她这一边, 那她就敢生下这个孩子。   有了这个传言,她的孩子能名正言顺地出生, 并享受所有皇子皇女生来都不能享受的待遇。   她让它万众瞩目,也一定会保护好它。   至于孩子的生父是谁, 重要吗?   重要,也不重要。   这份重要性仅仅体现在,这个孩子是否具备皇室血脉, 具备成为“天命之子”、“帝星降世”的资格上。   在这一点上,大臣们与郑嘉禾心照不宣。   而秦王在景兰门城楼上那么一跪,更是坐实了这份默认,让不少原本观望的大臣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今太后势力太盛,只要不混淆皇室血脉,他们有什么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有了这个前提,孩子的具体生父是谁,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是龙子,是紫微星降世,十有八九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他们只需要神话它的出身,三跪九叩即可。   在此之前,灵台郎曾建议郑嘉禾假装先帝托梦,将这个孩子记在先帝名下。   但郑嘉禾拒绝了。她不喜欢先帝,她最讨厌的就是先帝。她的孩子既为天子,天命即为生父,这个身份已经足够让它堂堂正正,何至于再纠结是不是先帝血脉?反倒让她厌恶。   郑嘉禾下了马车,回头望去,正看到杨昪骑着一匹马,不远不近地缀在她的后面。   见她望过来,杨昪顿了一下,亦翻身下马,向她走来。   宫人们识趣后退。郑嘉禾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于是抬步向殿中走去,打算进屋再与他说话。   她瞒了他这么久,突然炸出来这样一件事,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是生气,她都是能理解的。   郑嘉禾跨过门槛,不小心被裙摆拌了一下。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扶住了一侧的门框,但杨昪速度更快,在那一瞬间就托住了她的手臂。   杨昪恍惚发现,这段时间,她似乎是丰腴了一些。   郑嘉禾侧目看他。   杨昪垂下眼睫,喉结轻滚:“……都是有身孕的人了,走路当心。”   郑嘉禾盯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良久,她语气笃定地说:“你早就知道了。”   要不然他反应不会是这样,有些太平淡了。   他会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把他蒙在鼓里。   杨昪抿唇不言,像是默认。   他扶着她的手臂进屋,把她安置在矮榻上,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我以为你会落胎,”杨昪单膝跪地,他握着她的手,轻声说,“可直到今晚,我才明白你的打算。”   郑嘉禾说:“给它一个令世人景仰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出生,难道不好吗?”   “好,”杨昪说着,目中有些笑意,“你的安排是很好的。”   但他心底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苦涩。   她瞒着他,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却也把他排除在外了。   他将是这所谓帝星见不得光的生父,一辈子活在阴暗里,卑微地看着她们,甚至不能听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人前叫他一句父亲。   可他又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   她不可能嫁给他,他们两人,注定有一个人要成为见不得光的那个。   人不能太贪心,既然这样,那还是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吧。   杨昪收敛心神,捏了捏她的掌心:“接下来几个月,你就好好养胎吧。”   不管怎么,她愿意留下这个孩子,他还是很高兴的。   郑嘉禾“噢”了一声,摇着他的手臂:“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能生什么气,”杨昪站起身,弯腰为她把披风解下来,又空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后脑,“我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只是她什么时候做决定前,能多跟他说一声就好了。   ……   郑源回到家中,背着手在屋中转来转去,眉头紧皱,口里念叨着:“真是胡闹!这么大的事,她就这样胡来?而且也不跟我说一声,简直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郑嫣坐在一侧,手里捧着一杯白水,闻言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是我给她出的主意。”   郑源一甩袖:“你?你就由着她乱来!”   他气得吹了吹胡子:“从前她有什么事还会跟我商量,现在什么事都不问我了!”   南蛮的事是这样,这次的事又是这样。她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说干就干了,都不管旁人会如何想。   “父亲,”郑嫣唤了一句,“她现在可是太后。哪怕专断独行一点,不也很正常吗?”   郑源怒:“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好了父亲,”郑嫣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您有什么不满意的,或者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就跟我说一声。我正好明日要入宫找她,帮您传个话呗?”   ……   郑嫣带了个经验老道的婆子入宫,说是让她帮忙照看郑嘉禾的生活起居,帮她接生。   “当年我怀着你的时候,就是她照顾的。”郑嫣说,“你只管还用着太医院那些太医,只是也让她跟在身边照顾,多留个心眼。毕竟你这怀胎的消息才放出去,明面上大臣们不敢多说什么,但难保没有人背地里使坏。”   跟在郑嘉禾身边伺候的人,要更用心才是。   郑嘉禾打量了一眼那个婆子,无所谓地点了下头:“行。”   琉璃带着那婆子下去安置。郑嫣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小口抿着,说:“昨儿夜里你阿公回府,可把他气的够呛。”   她为了及时知道景兰门的情况,所以才留在郑府等候,谁知道就让她看见郑源发火。   郑嘉禾:“怎么了?”   郑嫣摇了摇头:“说咱们胡闹呢。本来你跟秦王处得那么亲密,他就不高兴,现在又怀了胎,他就觉得这种事捂着最好,你怎么还能大张旗鼓地宣布出来,而且冠上一个那么荒唐的理由呢。”   郑嘉禾“哦”了一声:“阿公是这样想的啊。”   “不过我觉得不用管他。”郑嫣无所谓地说,“他虽然这么想,可昨夜那种形势下,他不还得先带头承认你这种说法?木已成舟,他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了。”   郑嘉禾抿唇轻笑:“要是阿公听见你这么说他,估计又要跟你吵起来。”   郑嫣大笑:“随他去!他自然是不能理解你我为人母的心情的。那天我看着你摸自己的小腹,我就知道,你是狠不下心了。”   郑嘉禾眉目低垂下去,她看了眼隐在宫装下的小腹,那里其实已经有一点点隐约的拢起了,只是穿上衣服就看不出来。   她看了一会儿,眉眼间映上一丝温柔的神色。   郑嫣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杨昪来到蓬莱殿的时候,看见一个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婆子在寝殿里帮着收拾东西。   瞧见他回来了,郑嘉禾朗声唤了一句:“岳嬷嬷,你先下去吧。”   岳嬷嬷应是,停下手里的活,躬身退了出去。   杨昪向郑嘉禾走来。   郑嘉禾仰头看着他有些疑惑的目光,笑着解释说:“我阿娘送过来的人。听说我当年就是被她接生的,经验老道着呢。”   杨昪听得这是华阳县主送来的人,才算松口气。但他坐在郑嘉禾身边,低头搂住她的肩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叮嘱:“这些个月要格外小心些。”   他决定好了,除了她与人议事不让他在场的时候,他要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 第89章 不敬 一开始还面色平静   刘希武脸色阴沉, 来到一家书肆门前,抬步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柜台前自己要找的人。   谢若娘正站在那里, 拿着一块抹布擦拭桌面。   刘希武顿时眉头一皱,大踏步走了过去, 一巴掌按在了桌面上。   “若娘!”他眼中满是不解,“我已经为你在长安置办了一处宅子,你只管待在那里,吃住都有仆婢伺候,想看书也可以让人送过去, 不好吗?为什么要在这里?”   谢若娘已经在长安待了有半年的时间。   原本她是跟着刘希武来的, 但是刘希武回来没多久就被派去镇压叛军,谢若娘就趁机离开了刘希武为她买的宅院, 自己在这家书肆找了个活儿干。   老板人不错, 包食宿,每个月还有点钱拿,不仅如此, 书肆中的书可以随便看。   谢若娘就是看中这些条件, 才来的。   刘希武却非常生气, 他回来后四处寻找谢若娘的下落, 今天终于让他找到。   谢若娘平静道:“谢谢你把我带到长安,你该报的恩已经报完了。”   她只是动作迟疑了一下, 就又低头继续擦拭柜面。   刘希武倏地握紧拳头:“你明知道我带你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他忘不了他在青县那个小村庄,死里逃生, 是她救了他。   他说:“你母亲之前一直想……”   “一直想让我嫁给你。可是刘将军,我不是她。”谢若娘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宅子就是你的宅子, 我住在那里只会不清不楚、让人闲话。从前在青县,就是这种流言蜚语一直在伤害我和我母亲,如今到了长安,我不想再经受这些了。”   刘希武绷紧下巴。   可他喜欢她!   他真不懂她为什么看不上他,难道是听说了他以前和吴氏的事,嫌弃他了?可是他们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不是刚好凑一对儿么?   刘希武正阴沉着脸不说话,突然书肆另一角的门开了,一个伙计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哈腰笑道:“关老板慢走!”   谢若娘浑身一震。   郑嫣点点了头,对伙计说:“我半个月后再来,到时候你们可一定得把我要的那一批书给我印好。”   伙计连连应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谢若娘盯着那“关老板”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丢下手里的抹布就转过柜台冲了出去。   “关先生!”   谢若娘急奔到书肆门口,却还是来迟了,只看到了远去的马车。   谢若娘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满是懊恼。   都怪她刚刚人傻了,反应太慢,以至于错失了面见关先生的机会。   伙计跟出来,挠了挠头疑惑道:“你认识关老板?”   谢若娘连忙转过身,急速说道:“对!我以前认识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认识他你还问我?”伙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解释道:“他是长康书肆的老板,那家书肆开了没多久,但是生意还挺好,最近是跟我们书肆合作印了一批书,来找我们老板谈事的。”   他顿了顿,神神秘秘地凑近谢若娘说:“我们老板猜,那关老板背后肯定有人。要不然就凭他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长康书肆做的这么大。”   谢若娘脑子里快速转动,含糊地点了点头。   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得找到关先生,找个时间去长康书肆一趟!   刘希武面色不善地走出书肆,正看到谢若娘满脸喜色,低着头盘算着什么,显然早把他给忘了。   他捏了捏拳头,指关节咔嚓作响。   关先生?关老板?他倒要查查,这关焉到底是何许人物。   ……   郑嘉禾怀胎四月,胎象逐渐稳定下来,原本有的那些不适的症状也有所缓解,只是身子一天天笨重起来。   杨昪一直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寸步不离。饶是这样,她仍坚持每日早起参加小朝会,从不缺席,作息十分规律。   在这样的悉心照顾中,三年一度的春闱开始了。   本次会试仍由礼部主持,在贡院举行,前前后后共三场,历时九天。在最后一场考策问时,却出了事。   这次策问的题目是几位宰相商议着出的,问的是大魏对周边各族的处置问题。   有一个叫邱俊喆的年轻举子,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文章,前半段都还是比较中规中矩的分析,到了中间却笔锋一转,将过去一年与外族的战乱全部归咎于太后身上,文笔之中不乏对太后的辱骂、责怪,最后更是指出太后荒淫,以帝星之说愚弄世人,实为一己私欲,如果任由这件事荒唐下去,大魏江山危矣。   礼部的那些考官阅卷时,被这篇文章中大胆的言论吓了一大跳。如果这份考卷被太后看到,太后肯定是要生气的。   但太后如今这种情况,要是一不小心身体气出什么毛病,他们岂不是要担责?   犹豫来犹豫去,礼部考功员外郎先去请教了礼部侍郎的意思,然后礼部侍郎又往上传,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就传到了闵相公耳朵里。   皇帝年幼或体弱不能亲政时,由太后代为掌权在大魏史上已有诸多先例。过去几年,当今太后执政也没做出什么特别惹天下文人众怒的事,因此这些年在民间威望稳步上升。   除了上次叛乱的安王、吴王是别有用心,指责太后大肆揽权之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文人这般辱骂太后。   而且这个邱俊喆还是国子监太学的学生。   他敢把这种话毫不留情地写在考卷中,足以证明,这种声音已经不是一点点了。   闵相公一手拿着那份考卷,眉头微皱着说:“这种东西还不赶紧烧掉,留着做什么?至于那个举子,不录就是了。”   礼部侍郎正要躬身应是,太后从一侧走了过来,瞧见闵相公手里的东西,眉梢微挑:“这是什么?”   闵相公连忙躬身行礼:“参见太后娘娘,这不过是臣随手记录的一些东西。”   “我都看见了,是今年春闱的一篇策论,”郑嘉禾伸出了手,“什么东西让闵公这么宝贵?拿来吧。”   闵相公犹豫片刻,只好硬着头皮把东西递了上去。   郑嘉禾一页页翻过去,一开始还面色平静,看到中间时,她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然后她面色无波,安安稳稳地把这篇策论还给了闵相公。   闵相公道:“此人是国子监太学的学生,他父亲是陇州司马……”   他简单把这人的情况介绍了一遍,然后不确定地问:“娘娘预备如何处置?”   郑嘉禾睨他一眼,淡淡反问:“对皇帝不敬,该如何处置?” 第90章 交代 滚出去。   闵相公神色一凛。   其实这个举子骂的是太后, 当然不是皇帝。但太后如今正孕育帝星,如果硬要往这上面扯,那这个举子就是大不敬之罪, 几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糊涂!   郑嘉禾又道:“我刚刚似乎听见闵公说,要把这试卷烧了, 不录用,就算揭过?”   闵相公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   他是这么打算的,毕竟……毕竟太后此举确实有些出格,好多大臣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绝不会少犯嘀咕。因此这举子这般胆大把那种话说出来, 他内心总想帮着遮掩一二。   在他看来, 这位举子只是莽撞了点,冒失了点, 但罪不至死。   闵相公额上渗出冷汗, 拱了拱手道:“太后娘娘息怒,此人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臣以为, 只要多加训诫, 定能悔过。”   郑嘉禾盯着闵相公看了半晌, 又扫一眼紧张地立在一侧的礼部侍郎,突然笑了。   “此人文章虽逻辑不通, 但文笔尚可。”郑嘉禾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前两场考卷看了么, 如何?”   礼部侍郎冷汗涔涔:“当属……当属上乘。”   郑嘉禾“唔”了一声:“既然如此,为何不录?”   两人诧异抬眼。   郑嘉禾道:“正好让他去做个校书郎。”抬步走了。   ……   放榜后过了没几日就是新科进士们的踏青交游宴,宴席同往年一样设在畅春园, 所有此次新中的进士都会参加。   邵煜、张羡之作为国子博士曹应灿大人的得意门生,在此次会试中分别高中了状元、探花。   一连好几日,曹应灿大人脸上的笑意就没收起来过。这次宴席,他也过来了。   说实话,邵煜这样的成绩,倒是让郑嘉禾有些意外。   不过他若没点才能,还真不容易被曹公放在眼里,收为学生。   郑嘉禾站在两层高的阁楼上,从窗口往下望去。   园中百花盛开,新科进士与官员们人来人往,走动攀谈。一旁的湖上停了一艘船,船上有乐姬演奏,婉转清妙的曲声从湖上传来,时而高扬,时而低吟,为整个畅春园增添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郑嫣走到郑嘉禾的身侧,随着她的目光向下看。   “你教出来的学生还不错。”郑嘉禾看见邵煜、张羡之两人跟在曹公身后,由曹公带着引见给了许多大臣,“曹公也欣赏他。日后如无意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郑嫣笑了笑:“我初见他时,就觉得他一定能考个好名次,他果然不负我所望。我一开始还觉得,能考个探花就不错了,没想到竟然是状元。”   “可惜阿娘不肯公开露面,如今这皇城之中,朝臣只知道邵煜师从曹公,却不知在曹公之前,他还是你的学生。”郑嘉禾转目看向郑嫣,“阿娘,你没有不甘吗?”   郑嫣一怔,旋即弯了弯唇角。   “曹公德高望重,阴差阳错入了国子监,谁都知道他得罪过你。”郑嫣低眉,目光轻飘飘掠过走远的邵煜等人,“他作为将邵煜领入朝堂的引路人,将会是邵煜最强的靠山。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郑嘉禾眸光在郑嫣的面上转了一圈,又回头看向窗外。   她看见湖中船上那些乐姬,或坐或立,身披纱衣与彩绸,身段婀娜。   “阿娘没有不甘,我却替阿娘觉得可惜。你既然能指点出邵煜这样的学生,那你若亲自来参加科举,又会如何?”郑嘉禾望着那群乐姬,目光有些飘忽,“可你不能。我已是太后,但我站在这里,来畅春园参宴的,还是那些已有的大臣、新中的进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子。而女子入园,却只能是侍女、乐姬,或是作为女眷,被家中男子带进来。”   从前她深陷宫廷,自身难保,脑中便只有将所有敌人踩在脚下,独揽大权这一个目标。   但近些年她的地位一步步巩固,她立在高处,掌控着所有朝臣,就越发能感受到这种不甘。   凭什么呢?   郑嘉禾没有想太多,郑嫣就笑着接话道:“有什么办法呢?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郑嘉禾眉心轻拢,还没说什么,郑嫣已经换了话题。   她朝着湖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想不到你爹那个儿子还挺厉害,这次科考也中了二甲。”   郑嘉禾瞥过去一眼,默了默:“是还不错。”   郑嫣说:“往后你要是觉得他用着顺手,倒也不必顾忌我。你爹在长安没什么基础,他能靠的只有你,你只需稍加利诱,自然会对你忠心。”   郑嘉禾转身离开窗边,走到榻边坐下休息。   “知道了。”   她背靠着软垫,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   郑嫣站在窗边看了会儿,跟着走到郑嘉禾身边,低眉看向她微微拢起的小腹。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郑嫣问。   “累,”郑嘉禾眉头轻皱着说,“还有些腰酸,反正不太舒服。”   “就是这样的。”郑嫣说,“你现在还不到五个月,往后月份越来越大,你也会越来越难受。一会儿没什么事了,就早点回宫休息。”   郑嘉禾嗯了一声。   她半阖着眼,昏昏欲睡。   郑嫣见状,便也不打扰她,悄悄地离开了阁楼。   郑嘉禾醒来的时候,颜慧来报说新科进士王桓求见。   郑嘉禾这会儿乏得很,实在是没什么精力。于是随口道:“回了吧,就说我改日再见他。”   颜慧应是。   王桓听见自己的求见被拒绝,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躬身应了一声。   他托着缓慢又沉重的步子往外面走去,有路过的同一批新科进士瞧见他,热络地跟他打招呼,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个点头,又与他们擦肩而过了。不知怎么,他感觉这些人都好像在笑话他一样。   王桓走了一段路,看见了前面走着的邱俊喆,顿时眼睛一眯。   这邱俊喆,就是在此次考试中,大胆在策问的卷子上写文章辱骂当今太后的人!那篇文章不知怎么流传了出来,几乎传遍了长安城。在没有放榜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邱俊喆凶多吉少,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更何况是中进士了。   谁知道新科进士的名单出来,这个邱俊喆居然与他一样是二甲,名次还在他前面!   这样一来,原本因为那篇文章,心中对太后私德也有些犯嘀咕的人,反而会震惊于太后的宽容。   邱俊喆本人都是惊讶的,听说他在得知自己中榜之后,把自己关在房中几天没有出门。反而是他的父亲,得知他在考场上做了什么,气得动用了家法,打了他好几棍。   在王桓看来,太后就是在作秀。   可她连一个辱骂她的人都能容下,还予他功名、给他授官,怎么对着他这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就这么刻薄呢?连想见一面都难!   王桓握了握拳头,匆匆离开畅春园。   ……   畅春园宴席结束之后的几天,朝廷陆陆续续给这批进士授了官。   下午的时候,王崇智带着王桓入宫求见。   郑嘉禾在书房见了他们,她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她那血缘上的弟弟向她行礼下拜,眼眸微垂:“都坐吧。”   两人应了声是,在宫人们搬过来的矮凳上落座了。   “这次考得不错,”郑嘉禾惯常勉励一句,“先在翰林院待一段时间,做得好了,再说后面的事。”   王桓恭敬应是。   王崇智看一眼郑嘉禾,笑道:“他学问做的还是不错的,也不亏我当初想方设法,把他塞进国子监。”   他想想当初刚到长安有多难,他就难受得慌!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了太后,执掌大权,结果他想把儿子送进国子监,还得去跟那些大臣说好话、奉承他们?   这简直让他觉得就像是没生过这个女儿。   不过谁让他拗不过她呢,还不得咬咬牙捏捏鼻子忍了。   郑嘉禾抬目,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   “朝中官员子孙自然可以入国子监读书,”郑嘉禾道,“可惜你是个白身,当然艰难一点。”   王崇智面上一滞,有些被驳了面子。   “我虽为太后,也不能坏了规矩。”郑嘉禾道。   王崇智心中更是不服气。规矩?她都敢跟秦王苟且,还弄出一个孩子来了,她怎么好意思说出来规矩这个词的?   但他显然不敢得罪郑嘉禾,于是只僵硬着笑脸道:“我知道,嘉嘉你向来不是徇私之人。”   郑嘉禾嗯了声,轻一点头:“不过你放心,我这弟弟考得不错,按规矩,他也是要做官的。以后只要不出差错,我还是很乐意提拔他的。”   王崇智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这才放下心,脸上的笑弧更大了。   几人寒暄了一会儿,王崇智见郑嘉禾露出疲态,于是向王桓使了个眼色,让王桓退出去,等屋里没人之后,他才上前一步,靠近了郑嘉禾。   “嘉嘉。”   郑嘉禾眼风落在他身上:“父亲还有什么事?”   王崇智道:“我是来关心你。前段时间上元节的时候,景兰门上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   郑嘉禾淡淡地:“嗯。”   王崇智踮着脚,觑了一眼她隐在书案下的腹部,又道:“你能得上苍眷顾,孕育帝星,自然是好事。等帝星一出生,那司天台的预言成真,你的声望,定会更高。”   郑嘉禾盯着他,等他继续。   “可是……”王崇智被她目光所慑,一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说,“万一生下来的不是帝星呢?”   郑嘉禾长眉一挑。   王崇智把头一低,索性直接说明:“万一生下来的是个公主,不是皇子呢?”   郑嘉禾面色冷淡下来。   王崇智说:“万一是个公主,那之前在景兰门发生的一切……可就都不作数了。司天台的预言是假的,帝星是假的,那你要如何再次向世人交代?”   郑嘉禾苦心积虑想到的借口、理由,都变得荒谬可笑。既然孩子不是帝星,那她就不是天命之子。朝臣和天下人会再次把目光聚集在孩子的生父上,而太后与秦王的关系几乎是人尽皆知……到那时候,她和这个孩子,都会沦为百姓口中的笑柄,文人笔下太后荒淫的罪证。   郑嘉禾看着王崇智:“所以父亲的意思是?”   “狸猫换太子。”王崇智道,“你弟弟去年八月娶妻孙氏,如今孙氏有孕,月份与你差不多。先前已经找郎中看过了,说是个儿子……若是你需要的话,到时候……”   “滚。”   王崇智话没说完,就听见这句,不由愣了一下。   下一瞬,郑嘉禾端起案上的瓷杯,向他砸了过来,正砸到他的眼睛上,痛得他“哎哟”一声。   “滚出去。”郑嘉禾冷声道。 第91章 麻烦 她早已无法回头了。   郑源走到蓬莱殿的时候, 正看到王崇智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出来,额头上冒了血迹,王桓跟在一侧扶着他。   看到郑源, 王崇智下意识浑身一震,低下头带着王桓避让到一边, 连开口都没敢。   郑源打量了他们父子一眼,收回目光,走进殿中。   “他们做什么了惹你动怒?”郑源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问。   郑嘉禾觉得可笑:“他胆大包天,给我出什么狸猫换太子的主意, 说若是我生下了个公主, 就用我那弟妹生的儿子来换。简直荒谬。”   郑源一愣,他垂目思索片刻, 道:“也不是没有道理。”   郑嘉禾诧异抬眼, 眉心一皱就要动怒。   听得郑源续道:“如今这种形势,最好的情况就是你生下皇子,这样朝臣自然无话可说, 帝星一说也无可辩驳。立这个孩子为皇帝, 你就依然是执掌大权的太后, 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如果是公主的话……就麻烦了。”   郑嘉禾面色一沉:“阿公。”   郑源道:“我知你不爱听这些, 但事实就是这样。不要说什么公主也是帝星,哪个大臣会认?若激起舆论反噬, 再起叛乱,你该如何是好?”   “我若是愿意用这种鬼主意, 让我的亲女离我而去,一辈子不能与我相认,”郑嘉禾目中略带了一丝嘲讽, 讥诮道,“那我直接偷偷生下来送去秦王府就好了,秦王自然会疼她,何必再费心让司天台的人陪我在景兰门上演那出戏?”   “偷?如何偷生?”郑源道,“你贵为太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不让人知道?”   郑嘉禾道:“届时找个借口去别宫休养就是了。”   就算有风声传出去,但皇室秘闻,谁也不敢大肆宣扬。   这是她考虑过的一种可能。   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早已无法回头了。   郑源叹气:“我也只是与你分析分析罢了,你不愿意,我们自然没办法强逼你做什么。只是你要想好了,万一那种可能发生,你的这种固执,会为你、甚至我们郑家带来多大的隐患。”   郑嘉禾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端起瓷杯,缓慢地抿了一口白水。   郑源见状,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于是站起身,拱了拱手,要告退时,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你也放宽心,万一事情如预想一般顺利呢?”   郑嘉禾依然没吭声。   郑源步子稍顿,继续往前走了。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岳嬷嬷端着木制托盘走来,上面还有一碗冒着热气、黑乎乎的药汁。   岳嬷嬷屈膝行礼:“老爷。”   郑源点了下头,抬步走远了。   郑嘉禾在岳嬷嬷的服侍下喝了药,刚拿起蜜饯吃了一口,杨昪就进来了。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看她一会儿,问:“心情不好?”   郑嘉禾望他一眼,自顾嚼着口中的蜜饯,没有应声。   杨昪握住她的手,问:“是你父亲与你说什么了?还是郑公?”   郑嘉禾摇了摇头,把口中的蜜饯咽了下去,道:“左右不过是些琐事,没什么意思。”   杨昪微微垂目,想着她在孕期,情绪本就多变一些,便没有多想。   “不舒服的话,我们挑个时间去游湖。”杨昪说,“或者你想去哪儿逛逛?去行宫住上几日也行。”   郑嘉禾有些懒,她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了杨昪的腿上。   “都行,”她一臂搭在眼睛上,遮住了白日亮堂的光线,闭着眼说,“你安排吧。”   ……   张府。   张羡之、邵煜、王桓几人喝得微醺,邵煜起身道:“张兄,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张羡之连忙跟着站起来,道:“我送送你们。”   邵煜并不拒绝,三人便一同走出院落,来到府门外。   晚风吹过,张羡之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些,问:“煜弟,你住哪?”   张羡之祖父由太后娘娘为其平反之后,张府的家产就都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是有地方住。王桓身为太后的亲弟弟,也有住处。那邵煜呢?   据他所知,邵煜出身寒微,家在临县,父亲只是临县府衙中一个小官。   而邵煜来长安这么久,也没有见他跟家中人联系过。张羡之大概能推断出,邵煜读书,家里人是没有太支持他的,起码在财物上没有给他许多支撑。在长安读书的这段时间,全是靠着国子监发下来的补贴勉强过活。   现在他虽中了状元,朝廷也有发些赏银,但离置办宅院,还是有不少距离。   “我在宣平坊租了个院子,先安置下。”邵煜笑道,“羡之兄放心,我还是过得下去的。”   张羡之哈哈大笑,拍了拍邵煜的肩膀:“若是无处可去,便是住我这里都行!以你我的交情,不用跟我客气!”   邵煜点头应下,余光瞥见王桓立在一侧,有些不舒服的神情之后,朗声道:“羡之兄醉了,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我与桓兄这就回了。”   张羡之挥了挥手臂:“走吧!”   王桓家中派来接他的马车驶了过来,他一脚踩上去,转头看向邵煜:“煜弟也一起上车,我送你回去吧。”   邵煜一个人住,家中清贫,连仆役都没有,更不可能买得起马车。   邵煜略一思忖,没有拒绝,点头笑道:“那就多谢桓兄了。”   王桓面上浮起淡笑,倒也有一丝温文儒雅的味道。   两人坐上车,马车缓缓开动,邵煜打开车窗,最后向张羡之挥了挥手,马车便载着他们走远了。   “桓兄把我放到宣平坊门处就可以,”邵煜笑着说,“不能耽误你回府。”   王桓道:“无妨,顺路。”   邵煜便不再客气。马车行驶在寂静的长安城中,又过了约莫有两刻钟的距离,邵煜到家了。   他谢过王桓,等他离去后,拿出钥匙正要打开院门,却发现院门上的锁竟然是开着的。   ——被人损毁,强力破开的。   邵煜瞳孔一缩,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陈设都如他离开时那样,丝毫未动。   不是贼?那是谁?   邵煜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抄起在那里放着的一个铁锹,悄悄地靠近了正堂。   然后他屏息凝神,酝酿片刻,猛然抬脚踹开房门。   砰的一声。   正堂内点着烛,一片亮堂,而邵煜在看见堂屋中正襟危坐、面色十分不善、死死地盯着他的妇人,忍不住浑身一抖。   “阿、阿娘……”邵煜关上房门,又是惊讶、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结结巴巴道,“您……怎么来了?”   妇人冷笑一声:“我再不来长安找你,你就要翻天了!”   邵煜肩膀下意识一缩,捏着铁锹上木棍的手动了又动,不安地活动了一下,口中嘀咕:“哪里会翻天……”   “哪里?”妇人火气更盛,音调陡然升高,“你都来考状元了,朝廷都派人去家中报喜了!这还不算翻天?!怨不得之前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是来了长安。你真是长大了,胆子肥了——”   邵煜梗着脖子,不服道:“我光耀门楣,难道不是大喜事吗?如今曹公都收我做学生,就连……”   邵煜顿了下,到底把郑嫣的存在咽下去了,续道:“我这次考得这么好,曹公都很高兴!以后更有锦绣前程!你、我爹、还有叔父一家,都能跟着我享受荣华富贵,难道不好吗?”   妇人眼前一黑,听他还是不认错,差点昏过去。   她站起身,伸出食指,颤抖地指向邵煜。   “你不听话……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妇人厉声,“前程算什么?荣华富贵算什么?你可知道,你若是暴露了身份,带给我们的将会是灭顶之灾!到时候命都没了,你去哪里享受?!”   邵煜眸光微闪,他抿住唇,转脸瞥向别处,下巴还是紧绷着,一脸倔强。   “煜娘……”   妇人上前一步,眼神哀哀切切,看着邵煜。   “你刚出生时身子不好,我和你爹找了道士给你算命,说你活不过十五,只有把你当男儿养着,才能破劫。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也都这样过来了……可是煜娘,你不能因此就忘了,你是女儿身啊。”   说到最后,妇人低低呜咽,已有泣声。   邵煜看着墙角跳动的蜡烛,一时神色恍惚,喉头微哽,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微声响。   邵煜神色一凛,与妇人对视一眼,一手握着铁锹,转身快速打开了房门。   只见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刚刚送邵煜回来的王桓。   他一定听见了!   转瞬间,王桓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站住!”   邵煜立时去追,她满脑子都是不能让王桓跑了,不能让他出去乱说!   她举着手里的铁锹,用木棍那一头,狠狠地朝王桓的后脑砸了过去。   咚地一声!   王桓身子晃了晃,向一边栽倒下去。   邵煜的母亲燕氏快步追了上来,看见握着铁锹,茫然站立的女儿,又看看倒地不醒的王桓,一时大惊失色。 第92章 福星 可是她不甘心。   “你、你你……”燕氏语无伦次, 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你杀人了!”   邵煜定了定心神,往前走到倒地的王桓身边, 蹲下身,把铁锹放到地上, 然后探了探王桓的鼻息。   “还有气,也没流血。”她松了口气,“我没用多大力,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燕氏擦擦眼泪:“这,这可怎么办啊?”   长安城天子脚下, 若出了命案, 她的女儿还不得偿命?可这人要是活过来,不也得告发她们一家, 把她们送上断头台?   这真是活也不是, 死也不是。   燕氏站在那儿,一头乱麻。   邵煜道:“娘,你帮我一起把他抬进屋里, 用绳子绑起来。”   燕氏瞠目:“你要做什么?”   邵煜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她眸光清明, 望着倒地不起的王桓, 道:“一会儿等他醒了,跟他谈判。”   燕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却到底还是选择先听话,弯腰和邵煜搭手, 两人使出力气,废了好大劲儿才把王桓抬进屋。邵煜又找出来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绑住了王桓的双腿与双脚。   可能是动作太大, 刚把王桓绑好,他人就醒了。   他先是懵了一瞬,看看房中陌生的摆设,又看看坐在他身前不远处的邵煜,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顿时激动起来,他挣扎道:“煜、煜弟!”   唤了一声又觉得不对,但他无暇顾及更多,只快速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了我!”   邵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王桓吓得哭了出来。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他后悔极了,刚刚为什么要跑,如果不跑,他还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让她放下戒心。等离开这里,他再去揭发……根本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邵煜冷静地问:“我放了你,你要如何保证你不会说出去?”   王桓竖起手指,道:“我对天发誓!我不会往外说的!真的!你相信我!”   邵煜道:“你会说,要不然你也不会心虚,刚刚看见我开门根本不会跑。”   王桓被她揭穿心思,一时无言以对,绵密的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他动了动嘴唇,颤着声音,苍白又无力地重复道:“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真的,你信我……”   邵煜摇了摇头:“不够。”   王桓茫然地看着她:“那你要如何?”   邵煜顿了片刻,还没开口,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王桓立时精神一振,是不是他的家仆来找他了?   邵煜也在看到王桓反应的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身,迅速将虚掩的房门关紧,插上了插销。   王桓大声道:“救我!救命!”   门外的声音静默了片刻,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煜弟,是我。”张羡之道。   邵煜一愣,隔着房门,她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你的腰牌落在我家了,我看到就赶紧给你送过来。走到胡同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王桓的车夫鬼鬼祟祟地往外跑。”张羡之停顿片刻,续说,“我猜是发生了什么事,就拦住他,来找你了。”   邵煜一把打开房门。   只见张羡之的身后,站着一个仆役,而他正使力押着的,正是给王桓驾车的车夫。   邵煜看着这场面,不由眸光微闪。   张羡之扫一眼王桓:“这是怎么了?”   邵煜道:“是我与桓兄有些误会,我正在与他说明。”   王桓面色有些扭曲,但他也不敢反驳。这一年多以来,他腆着脸混进他们二人中间,却始终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有多好。他根本不敢把自己听到的事说出来,更何况,万一张羡之本身就知道呢?   张羡之嗯一声,垂着眼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他问邵煜:“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如何?”   邵煜握了握拳,转身看向王桓。   “我今晚不会让你回家的。”邵煜说,“让你的车夫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你与我们吃酒吃得晚了,跟我们一起歇下了。”   正好明天休沐,等她拖过明天,把后续的事宜安排好,就算放王桓回去,她也不怕了。   王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我把他带回张府吧。”张羡之道,“我直接差人去王家说一声,至于他的车夫,还是跟着我们。”   免得回去胡说八道。   张羡之祖父的身份摆在那儿,朝中许多大臣都会给他几分薄面,由他出面,王崇智不但不会质疑,还会非常乐意。   邵煜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微微抬目,看向这个好友、同窗兼同僚,有些感谢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那就多谢羡之兄了。”邵煜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可能暴露的身份做辩解,“刚刚我与桓兄吵得太厉害,把他气急了。一会儿他跟你回去,可能会说胡话,还望羡之兄不要在意。有什么问题,明日我会亲自登门解释的。”   张羡之含笑点头:“行。那我等着你明日上门。”   ……   深夜的张府亮起了灯,王桓被安置在厢房,他手脚被缚,口中也被塞了布条。看见张羡之走过来,他惊恐地瞪大眼,“唔唔”地叫了两声。   张羡之拿开了他口中的布条,声音轻柔,却在寂静的黑夜显得格外渗人。   “告诉我,你发现了煜弟的什么秘密?”   王桓咽了咽口水,不敢说。   谁知道张羡之是不是在诈他。他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你们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保证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太后娘娘可是我亲姐姐!”   张羡之笑了一下。   “我不对你做什么,我只是前几天去礼部送东西时,偶然发现了一点……你的把柄。”他语气轻飘飘的,“你文章什么水平国子监的夫子们都知道,可你上次秋闱还中了解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要是捅出去,你猜太后娘娘会不会大义灭亲?这种事向来重罪……死的人估计不止你一个啊。”   王桓蓦然睁大眼睛。   “看来我说对了。”张羡之道,“我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你也把煜弟的秘密烂在肚子里,行么?”   王桓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张羡之转身便走:“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他抬步离去,走到房门处时,王桓突然反应过来,大声道:“你果然早就知道她是女子!你们联合起来犯了欺君之罪!真是好大的胆子!”   张羡之踉跄一下,左脚绊住门槛,差点摔倒。   他险险扶着门框站稳,面上满是错愕。   煜弟……   女子?   果然如煜弟所说的一样,这王桓开始胡说八道了。   ……   郑嘉禾与杨昪一同来到蕖山行宫,小住了几天。   原本这里是皇族狩猎之用,但郑嘉禾现在不方便骑射,因此他们只在山上的林子里逛了逛。   杨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下,每走一会儿,怕她累着,都要让身后跟着的宫人拿出被褥软垫,铺在石头上、草地上,由他亲自确认过柔软暖和了,才让郑嘉禾坐上去休息。   郑嘉禾一边走,一边望着蕖山上初夏的景色。   绿树葱郁,野花芬芳。   “原本去年打算来这里秋猎,但是那时候我去并州找你了。”郑嘉禾开口,语气有些遗憾,“所以这事又被耽误下来。等到今年八九月……我又恐怕刚刚生产完,更不能来了。”   杨昪捏了捏她的掌心,说:“你的箭术,已经在并州城门上展示过了。”   提起这个,郑嘉禾更是生气:“我都许久没练骑射了!”   肯定又要倒退。   怀有身孕的这几个月,比她从前想象的还要辛苦。   杨昪微微垂目:“阿禾,对不起。”   如果他能早些发现她的身体情况,多注意一些,或许就不会让她经历今天这些了。   郑嘉禾扫他一眼,轻动了动唇角,道:“是我要留下的。”   她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意思。   抱怨归抱怨,如果让她重来一次,她可能还是一样的选择。   她是用心地想呵护这个孩子,让它堂堂正正地出生。   可是……她本身当然可以不在乎是皇子还是公主,但她无法忽视天下人的目光。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准备好诋毁她,挑她的错处。   郑嘉禾想到前些天阿公说过的话,一时有些沉默。   坐在石头上铺着的软垫里的时候,郑嘉禾侧目看向杨昪,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会是公主,还是皇子?”   杨昪伸手把她揽在怀里,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没想过,”他亦转过头,低了下巴,薄唇在她额发上亲昵地蹭了蹭,“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   郑嘉禾问:“如果是女儿呢?”   “女儿怎么?”   郑嘉禾道:“大臣们会质疑我,质疑帝星一说。”   杨昪低眉望她:“那就是大魏的福星,能为大魏带来福祉,照样要让他们三跪九叩的。”   郑嘉禾怔了怔。   所以他的意思是到时候换种说法,改变舆论走向吗?   可是她不甘心。   她靠在杨昪的肩膀上,没有应他,缓缓地垂下了眼。   就只能做福星吗? 第93章 败露 所谓鱼死网破   邵煜先来到郑嫣的住处, 没见到人,门房说是出门去了,于是她思忖片刻, 转了步子去了东市。   是郑嫣把她带到长安的,她还是太后娘娘的生身母亲……她一定可以救自己!   邵煜一路疾赶, 到得长康书肆门外时,身上的中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她定了定神,深呼一口气,抬步走入书肆。   书肆中有几个零零星星的来客,正站在书架前翻看着什么。   邵煜上前, 转到柜台处, 正看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裳、头发挽起的年轻妇人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支笔在写东西。   这妇人正是谢若娘。   邵煜不认识她, 便只是张了张唇, 嗓音带着些干涩的沙哑:“请问,关老板在这里吗?”   谢若娘抬目看她一眼,点头道:“在, 你有什么事?”   邵煜递出去一个腰牌:“你把这个给她看看, 就说我有急事找她。”   谢若娘接过来, 没说什么, 起身往后院去了。没多久她就折身回返,淡淡道:“你随我过来吧。”   邵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些许, 连忙应了一声,跟着谢若娘去往后院。   郑嫣正坐在房中靠窗的位置, 翻看账册。   谢若娘把邵煜送过来,便细心地关好房门离开。   郑嫣问:“有什么急事,让你找到这里?”   邵煜上前一步, 压低了声音说:“王桓……王桓知道我的身份了!”   郑嫣握着账册的手微微一顿,抬目望向邵煜。   邵煜:“……他知道了我是女子。”   她把昨夜发生的事,以及后面张羡之赶来之后两人的处置都说了一遍。   “现在人还在羡之兄那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跟羡之兄透露什么。”邵煜说。   郑嫣神色还算平静,只眉头轻皱:“怎么知道的?我行走在外多年,从未暴露过身份。你亦是自小女扮男装,没道理这时候被人发现。”   邵煜这下有些窘迫,她抓了抓袖子,说:“是我娘来找我了,当时她来的突然,我没反应过来,还让她说了许多话,谁知道王桓在外面听见了。”   郑嫣道:“太早了。”   邵煜低着头,有些恹恹。   “虽然我从未想过让你一辈子都以男装示人,”郑嫣道,“但眼下这个时间,你才刚刚走入朝堂,时机根本就不成熟。”   她静默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吧,我会想办法的。”   邵煜应是,迟疑了一下,又问:“那王桓……”   郑嫣轻挑了下眉毛:“他?等晚些时候,你放他回家,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敢不敢说出去。”   邵煜看郑嫣这般不惧的模样,不由放下心。   反正天塌下来,还有郑嫣顶着。这件事上,她们可是同盟。   邵煜拱了拱手,转身离开。郑嫣正好也要到前面的书肆去,便与她一起。   邵煜随口问:“先生何时换了个掌柜?”说的是谢若娘。   郑嫣道:“她是我从前在外面教书时认识的,也算我半个学生。不知道怎么跑到长安来了,前段时间找到我,我就让她来书肆干活。”   邵煜问:“那她知道先生是……”   郑嫣摇头:“不知道。”   关于她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邵煜便放下心,她走到书肆,礼貌地向谢若娘拱手示意了一下,抬步离开了。   书肆正对面是一家茶馆。大堂内,奉命盯着长康书肆的男子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他怎么觉得刚刚那个从书肆出来,跟书肆老板有说有笑的人那么眼熟?是不是前阵子状元郎打马游街,他还见过来着?   ……   邵煜来到张府,看到王桓坐在那里,束缚在他身上的绳子已经解开了,而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要跑的意思,也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让邵煜感到有些惊奇。   她跟着张羡之到了另一间房,悄声问:“羡之兄,你做了什么?”   张羡之心情复杂,但他面上却未显,努力让语气像以往一样正常:“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煜弟,你不用担心他乱说话了。”   邵煜心里咯噔一下:“你知道他要说什么?”   张羡之摇了摇头:“不知。不过我清楚你们之间定是起了些矛盾,凭他的身份,若是闹大,对你没什么好处。所以我就诈了他一下。”   邵煜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诈?”   张羡之看看关好的房门,低声说:“我怀疑他科考的名次有问题。”   邵煜惊讶道:“这次吗?”   张羡之摇头:“不止,还有上次的秋闱。当时他考中解元写的那篇文章,我们都看过了,的确让人惊叹,可是后来我们与他相交,也见过他写的别的文章。”   张羡之意有所指,邵煜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像还真是。”   张羡之道:“但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昨夜把他带回来,为了保你,我就诈他说我发现了证据,他果然相信了。”   邵煜怔怔道:“这种事……一直是杀头的重罪。”   怪不得王桓变得那么老实。   邵煜神色复杂。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发现这种事,当然应该禀报上去彻查,维护朝堂清明、科考清明才是正道。但现在为了瞒住她的秘密,他们却不得不把王桓的事也瞒下来,这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不管怎么,能暂时稳住王桓,不把她的事捅出去,邵煜还是放下了心。   谢过张羡之后,邵煜又一路匆匆,去找郑嫣。   郑嫣亦在思考应对之法。   眼下这个情况,估计是瞒不住了,与其等事情败露仓皇应对,不如她先下手为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知道秘密的王桓、甚至是王崇智无法揭发。   这当然不是说她要杀人。让人闭嘴的方法有很多种,直接让他们远离长安,一路上派专人看管、不许他们与外界通信也是一种方法。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当今太后。   郑嫣一边在心里思索着等一会儿见了郑嘉禾的说辞,一边让仆役备马,准备直接去行宫找她。   她应该想好一个理由,既能达到让王氏父子远离长安的目的,又能不让郑嘉禾发现到底出了什么事。   ——现在还不是让她知道的时候。   刚一出门,邵煜就来了。   她看见郑嫣,眼前一亮:“郑先生!”   郑嫣步子一顿:“怎么样了?”   邵煜把在张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一时半会儿他应该是不敢往外乱说了。”   郑嫣若有所思:“既然这样,我就不着急去找太后了。”   郑嘉禾好不容易去行宫休养几天,她不想拿这事烦她。   熬过这几天,她再想办法把王桓调出长安,那邵煜的身份就能暂时瞒下,熬到年底,时机兴许就到了。   郑嫣道:“你回去吧,这几日我会多派几个人盯着王家的动静,不会让他有机会去告密。”   邵煜拱手应是。   郑嫣笑了一下,眼眸微眯:“谅他也不敢。”   如果他真的去做不该做的事,那她不介意用一些比邵煜更狠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所谓鱼死网破,郑嫣从来就没有怕过。她相信张羡之与邵煜两人不是平白无故怀疑王桓,只要深入查下去,总能找到他舞弊的证据。   但现在既然有缓和的余地,就还是尽量去弥补,她不想把人逼急。   ……   郑嘉禾与杨昪回宫的第二天,郑嫣入宫。   眼下不过四月初,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园子里花团锦簇,绿树成荫。郑嫣陪着郑嘉禾走在石子路上,倒也算舒心惬意。   一阵微风拂过,郑嫣侧目,看见郑嘉禾额角被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不禁弯了弯唇角。   “去行宫待得怎么样?”郑嫣问,“没再生气吧?”   郑嘉禾道:“没有。除了我那个不会说话、不会办事的生父,还有谁敢惹我不高兴?”   郑嫣轻挑了下眉梢。   “既然嫌他碍事,”她顺着郑嘉禾的话说,“不如把他们父子调离长安,等你生产完再放回来也行。”   郑嘉禾诧异,不禁侧目打量了一下郑嫣。   “阿娘,”郑嘉禾怀疑道,“他们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这是怎么又得罪你了?”   郑嫣笑了笑:“哪能呢?我还不是怕他们再闹出来什么幺蛾子,惹你不愉快。你在孕期,往后身子越来越重,稍有差池,就是要命的事。”   郑嘉禾垂眸思量。   郑嫣说的也有道理,但……只要她不见王崇智,他还能怎么样?王崇智再怎么八面玲珑,讨好一些官员,也危害不了她分毫。   她没太放在心上:“等等再说吧。”   郑嫣蹙眉:“嘉嘉……”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薛荣小跑着从二人身后追了上来。   郑嫣只得把即将出口的劝说咽回去,打算等等再提。二人转身,郑嘉禾看向薛荣,问:“怎么了?”   薛荣跑到郑嘉禾面前,弯着腰,喘了口气道:“出事了!是翰林院那边……原来邵、邵邵大人是个女人!”   郑嘉禾一愣。   郑嫣面色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郑嘉禾问。   “是今日有个内侍奉茶的时候,不小心泼了邵大人一身,邵大人就找了个屋子去换衣,结果换到一半,有人进去了,正好看、看见了……”   薛荣一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似乎是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太大。   而郑嘉禾站在日光下,神色也开始恍惚。   薛荣立在那里道:“现在许多大人都知道了,邵大人被几个武卫押了起来,翰林院那些官员也都来了,要求见太后……哦,这事儿还惊动了几位宰相,他们、他们也……”   “你先下去。”郑嘉禾道。   薛荣一懵,但还是听话的弯了弯腰,告退。   郑嘉禾这才侧眸,看向站在一边,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的郑嫣。   “阿娘,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第94章 规矩 别有用心   郑嫣默然。   郑嘉禾便明白了, 她顿了许久,问:“你想做什么?”   “她是个好苗子,”郑嫣笑了笑, 凝望着郑嘉禾说,“所以我带她来长安, 希望她能考取功名。成为你的得力臂膀。”   既然邵煜身份已经暴露,那郑嫣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   她索性走近郑嘉禾,轻声道:“我不觉得她与其他的新科进士有什么区别,你也不觉得吧?”   郑嘉禾抿唇:“阿娘,那些大臣会因为这件事闹起来的。”   郑嫣弯了弯唇角。   “可你不在乎不是吗?”郑嫣说, “就在畅春园的时候, 你还亲口告诉我,你不甘心。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想告诉你邵煜的事, 就随便与你含混过去。可我知道, 我做的这件事,一定是你想要的。不然,你在凤仪台养那些女官做什么?她们握着或多或少的实权, 但到底差一个名分。一个堂堂正正, 出现在皇城机要之处的名分。”   郑嘉禾被郑嫣说中, 一时敛眸深思。   郑嫣缓着声调:“只要邵煜渡过这次难关, 你想要的,就成了一大半。”   “那些老顽固不会认可的。”郑嘉禾说, “我虽是女子,但我有太后之名。邵煜却不一样, 她是以平民之身,通过科考一路上来。在那些老顽固的眼里,一旦这个口子开了, 天下的规矩就乱了。”   “规矩?”郑嫣嗤笑了一下,说,“规矩不过是人定的罢了,只要你站在最高处,拥有绝对的权力,你就是规矩。至于那些大臣,我问你,你觉得谁是最顽固的那个?”   郑嘉禾思索片刻,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闵相公、关尚书……他们虽然看着和善,也好说话,但牵扯到有些原则问题,他们不会让步的。”   郑嫣道:“你还漏了一个人。”   郑嘉禾微怔:“谁?”   郑嫣道:“曹公。”   这个一身正派、历经三朝的老臣,曾为了郑嘉禾能保住后位而顶撞先帝,亦曾为了先帝之死而与郑嘉禾作对,差点把她拉下台。之后郑嘉禾亲自去曹府拜访,二人和解,曹公就安心在国子监教书至今。   郑嘉禾眼皮一跳,转瞬间,她心中掠过许多念头,答案呼之欲出:“所以你让邵煜拜他为师,你是故意的!”   这简直是在给曹应灿挖坑。   他有多欣赏自己的学生邵煜,畅春园那天的宴席上,朝臣们都见识过了。可是现在,居然爆出来邵煜是一个女人,这让他怎么能不震惊?   而以他对规矩、正统的维护程度,他又怎么能不生气?   一时间,郑嘉禾有些好奇他最后的选择。   是为了心中那份执拗,手刃爱徒,还是忍痛接受这一切?   郑嫣颔首:“我说过,出了事,曹公就是她最强的靠山。”   “那阿娘呢?你迟迟不肯露面,也是害怕有一天邵煜暴露?”郑嘉禾道,“她暴露了,就会牵连到你。”   郑嫣说:“我的确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有我在背后推波助澜,但我不是怕死。”   她伸手轻轻地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沉静:“因为我与你的关系,一旦我暴露了,朝臣就会认为这件事是你所为。而你身在高处,贵为太后,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摩分析,他们会觉得你别有用心。”   郑嘉禾玩味道:“别有用心?”   郑嫣拍了拍郑嘉禾的肩膀:“总之,在这件事上,你作为一个局外人,才能将你太后的身份最大利用。”   否则,她就是邵煜的同谋,还怎么为邵煜说话呢?   郑嘉禾带着宫人们往含元殿去。   太后娘娘迟迟未到,含元殿的大臣们已经焦急地等待了好久了。   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有些老臣脸上挂不住的,直呼成何体统!   这样一个女人,居然在国子监读书读了那么久,整日与一群男人厮混在一处,竟还混到朝堂来了!   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让她一直混下去,往后高升、位极人臣,简直荒唐!   邵煜被几个武卫押在大殿的正中央,伏跪在地,胳膊以一种非常不适的姿势扭曲着。她的脸部几乎挨到地面,面色有些苍白。   一定是王桓搞得鬼!   没想到他忍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遵守信用。难道他就真不害怕她把他舞弊的事捅出去吗?   这些大臣就跟疯了一样,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就对她极尽羞辱,与前些天因她是曹公学生而客客气气的态度判若两人。   曾经在国子监一同读书的同窗,这次一同中榜的新科进士,也纷纷对她露出了鄙夷、气愤,又觉得有些羞辱的神情。   有人道:“她可真是大胆,居然骗过了曹公。这下曹公可要被她气得狠了!”   另一人咂摸了两下:“都这会儿了,曹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估计要入宫求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邵煜也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太后出面。   她的心一点点凉下去,就在她觉得脑子发昏,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大殿的高台之上,响起了御前大总管那尖锐的唱礼声。   “太后娘娘到——”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大臣们纷纷转身朝向阶上御座,躬身下拜:“臣等参见太后。”   郑嘉禾在高位上坐下来,一臂搁在椅子扶手上,支起了下巴。   “平身吧。”她扫一眼跪趴在地上,身体有些瘫软的邵煜,没有说话。   大臣们直起了腰,少顷,闵相公带头上前一步,拱了拱手:“禀太后,邵煜以女子之身混入国子监,又先后参加秋闱、春闱,并成功混入翰林院,瞒天过海,犯下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其族中众人亦该一并株连。”   郑嘉禾以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急什么?”她轻飘飘道,“这审都没审,闵公就急着给人定罪、株连了?”   闵相公一愣,道:“这邵煜女子之身证据确凿……”   还有什么可审的?   郑嘉禾伸出食指,轻轻地摇了摇。   “除了她的族人,还有她入国子监之后的同门、夫子,以及秋闱、春闱的礼部考官。”郑嘉禾问,“你们都没发现她的身份吗?”   负责今年春闱的礼部员外郎出列,躬身道:“禀太后,臣等确实不知。”   郑嘉禾“唔”了一声,问:“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渎职了?”   她摸了摸下巴,作出思索模样。   渎职一罪,轻则罚俸、贬官,重则可是要杀头的。   太后的意思是,这女状元的案子,要牵扯到他们这么多人?   大臣们脸色一变。   礼部的几个官员慌忙跪了下来,大呼冤枉:“太后娘娘,臣等确实不知啊!是她、她、她瞒得太严了!”   郑嘉禾面色沉了下来:“遇事推诿,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几个官员苦着脸,心酸的说不出话。   闵相公又开口为他们求情:“太后,此案根本,还是要从邵煜查起,查她都用了些什么手段瞒天过海,才是要紧。”   郑嘉禾哦了一声,认可地点点头:“她若手段高明,礼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但——国子监那边总该知道吧?”   郑嘉禾扫一眼阶下站立的大臣们,问:“曹应灿呢?”   “国子博士,曹应灿大人到——”   大臣们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曾经那个屹立在大魏朝堂上,刚正不阿、满头花白的老臣走了进来。   他虽然离开朝廷的政治中心已有将近三年,但他在许多老臣心中,还是那个威望颇重、跺一脚能让长安城抖三抖的曹相公。   郑嘉禾看着曹应灿走到大殿中央,在他作出行礼的动作之前,含笑开口:“曹公免礼。你这学生的事……”   曹应灿依然撩袍跪了下去,脊背挺拔,面色平静道:“臣有罪。”   郑嘉禾意外地挑了挑眉毛:“哦?”   曹应灿道:“在邵煜入国子监之前,臣偶然收她为徒,发现她颇有天分,于是鼓励她入国子监读书。当时她就曾经向臣表明身份,是臣帮她继续隐瞒下去,并让她一路科考入翰林。”   他顿了一下,迎着众大臣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说:“臣不过是想看看她的水平究竟如何,考过便罢,无意于欺瞒朝廷。前些天,臣还与她商量了辞官的事。”   说完,他回头往殿外扫了一眼,那里站着几个与邵煜一同中榜的新科进士,他们官阶不够,不能进殿,只能候在外面。   说是等消息,其实是看热闹居多。他们中许多都是有身份的高官之子,却被邵煜一个无名小卒比下去,如今还爆出这是个女人,这让他们怎么能不愤怒!简直是奇耻大辱。   众人之中,只混了一个张羡之,有些焦灼地望着殿内,在心里期盼着好友邵煜能活下去。   含元殿内,曹应灿又扫视一圈大臣,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臣也没想到,外面这一群男儿,竟然连个女子都不如。”   刹那间,站在门外看热闹的几个人,从头红到了脖子根。 第95章 指使 几乎已经只手遮天   趴在地上的邵煜缓缓地抬高身体, 转脸看向曹公。   她是没想到曹公会这般爱护她,一力为她承担罪责的。   但曹公声称她要辞官——   不,她拼尽全力考进来, 就绝没想过要离开!   邵煜视线有些模糊,她动了动唇, 想说什么,却知道眼下绝不是她开口的最佳时机。她应该先保住命,免掉罪,至于其他的……再做打算。   邵煜心中思绪翻涌,大殿内也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正当大臣们神色各异, 想要开口的时候,高位之上, 传来了太后娘娘的朗声大笑。   “曹公说的, 也是朕想说的。”郑嘉禾又把目光投向礼部的几个官员,和带头来求见的闵相公,语气中有些揶揄的味道, “你们当初是怎么阅卷的, 怎么这大魏那么多男儿, 偏偏选出来一个女状元吗?”   大臣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若说邵煜才不配位, 岂不是要承认他们当初阅卷失职?可若说阅卷没有问题,不就是在变着法儿地夸这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女人吗!   这真是怎么说都有问题。   而太后几次三番把矛头对准他们这些大臣, 也让有心之人敏感地察觉到,太后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果不其然, 在太后话音刚落没多久,她再次开口了。   “曹公为人端方,教导出的学生, 定也是不会差的。”   郑嘉禾站起身,抬步走下御阶,颜慧跟在她身侧扶着她。她缓慢地走到了邵煜身前,唇边弯起淡笑:“一直说任人唯贤,用人唯才,所谓科举之道,便是选贤举能,为大魏择出富有才能的官员。你们既然选出了这么一个状元,又为什么要让她辞官?”   闵相公面色一变,固执道:“她瞒天过海,犯下欺君之罪!”   “君?”郑嘉禾抬目,“你是说皇帝吗?”   先帝驾崩三年有余,小皇帝也已经五岁了。   但他因为摔下假山伤了脑子,到现在连话还说不利索,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痴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皇帝迟早会被废掉,只是继任的会是谁,从前或许是看那些宗室子,现在,估计要看太后肚子里的这一个了。   说邵煜“欺”这么一个君,着实有些可笑。   闵相公脸上有些挂不住,绷着脸说:“她欺瞒太后,欺瞒朝廷,胆大包天!太后若要容忍这等罪行,请恕老臣不能心服!”   郑嘉禾问:“所以闵公欲意如何处置?”   闵相公又有些卡壳。   他余光瞥见不远处直身跪地的曹公,又扫一眼大殿中心思各异的大臣们,一时下巴紧绷。   在来含元殿要求面见太后之前,他与一众大臣一致认为,这欺君之罪是要斩的。但偏偏曹公站了出来!虽然他对曹公没什么特别的敬服之情,但曹公在朝廷上残存的影响力,让他说不出那个“杀”字。   郑嘉禾又转目望向立在殿中一侧,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源。   她笑了笑:“郑公的意思呢?”   邵煜与郑嫣的关系,郑源一直都是清楚的。而此时这个局面,想必他也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是由郑嫣在背后一手策划的。以郑嘉禾对他的了解,不管他内心有多少疑虑、多少不赞同,他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违背她们目的的事。   郑源顿了一顿,抬步出列。   他身体微微前倾,拱手道:“臣以为太后所言极是。”   此言一出,大臣们脸色都变了。   闵相公脱口而出:“大魏立朝三百余年,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道理!荒唐!荒唐!”   跪在地上的曹应灿面色也有些变化。   显然,他只想保住邵煜的性命,不想让邵煜继续站在朝堂上。   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既不坏了规矩,又能保住学生性命。   曹应灿沉声道:“臣代这学生多谢太后娘娘看重,只是规矩不可废,她理应辞官归家……”   “为什么不能为官?”郑嘉禾打断了曹相公的话,她看着闵相公,含笑问,“闵公是想说,女子不得干政吗?”   闵相公噎了一下,脸色发青,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不就等于指责太后?但太后是太后,是天家妇!这和女子通过科考为官是一回事吗?   郑嘉禾点点头:“既然女子可以参与政事,那与为官又有什么区别?闵相公入朝几十年,不会还纠结于这等虚名吧?”   闵相公:“……”   虚名?这怎么会是虚名?   他想反驳,但郑嘉禾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又环视一圈殿内或站或跪,低着头各怀心思的大臣们:“邵煜入翰林院不过半月,各位爱卿急什么?若她真有才能,不负状元之名,难道各位也要因这些迂腐的理由,让大魏失去一个富有才能的良臣吗?”   曹应灿不会想让邵煜死,郑源站在她这边,而这大殿中有些分量的其他大臣,或多或少地都在观望。   郑嘉禾稍顿片刻,目光瞥向邵煜。   “邵爱卿。”她淡声唤道。   邵煜身形一颤,调整姿势跪好,俯身叩拜下去:“太后娘娘。”   “你既然已入翰林,需尽心尽责,做好分内之事。三个月后,朕再看你的表现。”   寥寥几句,直接把对邵煜的处置定下。   反应过来的大臣们对视一眼,顿时有些慌乱。   居然、居然真的让这么个女人继续在翰林院待下去了?!   闵相公立时跪地,大声道:“太后!”   他的声音强烈地传达了他的不满,而那些平时就与他比较亲近的大臣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   一时间,大殿中跪下了足足有一小半的人。   但今日含元殿这次朝议,本就是因邵煜而起,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对邵煜身份不满,想要给她定罪的大臣。有了曹公、郑公、太后的态度,仍坚持原有态度的,已经不足一半了。   郑嘉禾唇畔勾起微笑:“尔等还有异议,就写个折子送去蓬莱殿吧。”   说完,她径直向前,越过曹相公、邵煜与诸位大臣,脊背挺拔地走出了含元殿。   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被大臣们在朝堂上质疑弑君,只能苍白着脸力证清白、以求朝臣支持的她了。   ……   看见太后走出大殿,一直在门外等待的张羡之立时冲了进去,扶起跪在地上多时的邵煜,急声道:“煜弟!”   他一时没改口,邵煜抬起眼帘,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张羡之低下头,扶着邵煜起身,她站稳身体之后,就朝张羡之摆了摆手,踉跄了一下,朝曹应灿走去了。   “学生拜见先生。”邵煜拱手躬身,声音有些沙哑。   曹应灿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微眯了眯眼。   “你随我来。”他道了一句,转身抬步向外走去。   邵煜默了默,连忙跟过去,张羡之只得看着二人走远,心中却放下了一口气。   没有性命之忧就行。   邵煜跟着曹应灿出了宫城、皇城,坐上马车,又一路被带到曹府。   直等跟着他入了府中正堂,曹应灿才在椅子上坐下,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   邵煜又跪了下来。   “今日多谢先生替学生解围担责,”邵煜面有愧色,“学生不是有意要欺瞒先生……”   曹应灿冷笑一声,直接问:“是谁指使你的?”   邵煜一愣。   曹应灿道:“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说吧,你身后的人,是谁?”   邵煜脸颊涨红,辩驳道:“此事皆为学生一人所为,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我的家人没有关系!”   曹应灿显然不信,他端起手边的凉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突然问:“是太后?”   邵煜抬头,声音中有些疑惑:“太后娘娘怎么了?”   曹应灿看她反应,心中的怀疑稍稍减轻。   他把杯盏放下,道:“过几日就去辞官吧。”   邵煜顿时有些急了:“先生为何一定要学生辞官?太后娘娘都允准学生继续在翰林院待下去……先生,您从前还对学生说,等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定要尽职尽忠,做一个清正廉明、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大魏没这个先例。”曹应灿面无表情地说,“老夫一世清名,不能因为你这个女子,坏了朝廷的规矩。”   邵煜眼底有些发红。   曹应灿说:“太后有设立个什么凤仪台,你想为朝廷尽忠,可以去那里。太后欣赏你,你去求,她会答应的。”   “但学生是堂堂正正通过科考入翰林的状元!”邵煜捏紧拳头,抬头盯着曹应灿,声调低了下去,“在先生心中,我的才学,真的不如旁人、不如那些男子吗?”   曹应灿望着她,轻叹一声。   良久,他站起身:“老夫知道,你是个善学的。只是……你为什么是个女子?”   他看着邵煜满脸失望的面色,越过她,背着手走到一侧,面向了墙上的挂画。   “若当今大魏,不是太后当政,老夫或许也会破例,允你入朝为官。”曹应灿说,“但可惜,如今这朝堂上的局面,不适合你再混入其中。”   太后几乎已经只手遮天,她办了凤仪台,怀了帝星,立了蒙川女王,若是再让她捧出来名正言顺的女大臣,开了女子科考为官的口子,那下一步,又该会是什么?   他不能再给太后继续下去的机会。   “先生……”邵煜转头看他,眼中充满不解。   曹应灿却没有给她解释。   他顿了顿,说:“老夫给你三天时间,你若还不辞官,往后就不要再说是我的学生!”   曹应灿声音冷酷,甩袖离开正堂。 第96章 目的 你觉得荒唐么?   郑嘉禾离开含元殿, 走了没多远,杨昪就过来接她。   他一手扶住她的胳膊,另一手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身。   “怎么这么久?”杨昪隐约听说了是翰林院的事, 似乎那邵煜是个女子。   倒是胆子不小……这般思绪在杨昪心中过了一遭,便很快又被他忽视了。   他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 只是郑嘉禾要管,他就总担心她会不会累着,会不会跟那些大臣起争执,从而气到自己。   “嗯。”郑嘉禾应了一声,由他扶着往前走, “我让女子之身的邵煜继续留在翰林院了。”   她说着, 微微侧目,去看杨昪的反应。   杨昪只是怔了一下, 捏捏她的手臂:“是女子好。要不然, 我总担心华阳县主要让她亲近你。”   那他就要嫉妒了。   郑嘉禾想起曾经与邵煜同桌吃饭之后,杨昪那小心眼的表现,不由弯起唇角。   “我阿娘呢?”她问。   “似乎是有什么事, 出宫去了。”杨昪说。   郑嘉禾便哦了一声, 两人回到蓬莱殿, 王太医正好在等着, 要为她诊平安脉。   郑嘉禾坐在榻边,伸出手腕。   “娘娘脉象平稳, 休养得不错。”王太医道,“往后也要多加注意, 适当走动,以使生产顺利。”   郑嘉禾点了下头。   王太医收回手:“那臣就告退了。”   也就在一开始,胎象不稳的那段时间, 郑嘉禾需要喝安胎药保胎。现在胎象好好的,她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自然不用再喝药。   王太医退出去的时候,正巧看见郑相公前来求见太后,他正站在廊下与那个岳嬷嬷说话,王太医躬身行了一礼,便走远了。   郑源问:“太后这段时间身体如何?”   岳嬷嬷道:“娘娘身体还算康健,奴婢们时刻都小心照料……”   郑源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问:“能看出来是皇子还是公主吗?”   岳嬷嬷愣了一下,低下头说:“暂时还……还不能。”   郑源眯了眯眼。   “你先下去吧。”他吩咐了一句,抬步走入殿门。   郑嘉禾正舒舒服服地斜靠在软垫上,杨昪坐在一侧给她捏着小腿,瞧见郑源进来了,也没动一下。   “阿公,”郑嘉禾唤道,“你这几日没事多找闵相公吃席喝酒,劝劝他。”   郑源嘴角抽了抽,勉强道:“行。”   他自顾在一侧坐下了,也没看他们二人,平着声道了一句:“你娘这次有些冲动,她有什么打算,也不提前跟我们商量一声。”   郑嘉禾问:“阿公是如何想的?”   郑源撇了撇嘴。他看看郑嘉禾,又望向墙角,声音低了一些:“有些荒唐。”   要不是因为这事是他亲闺女一手策划的,郑嘉禾又是他亲孙女,他才不会在朝堂上赞成这件事。   郑嘉禾笑了一下,对郑源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邵煜既不是他的学生,又不是郑家亲眷,于他没有利害关系。而他这么多年站在朝堂上,所经历的一切,并没有让他觉得,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   如果不是因为郑嫣,似郑源这种位高权重的大臣,只会觉得乱了秩序,坏了规矩。   “可正是在您心中荒唐的这件事,才是阿娘回到长安的目的。”郑嘉禾说。   她也就是在刚刚才想明白,为什么郑嫣当初回京,说她最近一两年之内都不会再走了。   她其实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等邵煜科考结束,给大魏送一个女状元。   而她做到了。   郑源沉着脸,默了半晌,嘀咕道:“一个比一个胡闹。她人呢?”   他是以为郑嫣还在郑嘉禾这里,来找她们的。   郑嘉禾道:“早就出宫去了。”   “……那我也先走了。”郑源便匆匆站起身,往房门处去。   郑嘉禾看着房门打开又关好,方收回目光。杨昪停住给她揉捏小腿的动作,一手撑在她的腰侧,上身前倾,看着她问:“腿上舒服了么?”   郑嘉禾掀唇微笑,伸手触碰上他的侧脸。   “舒服了。”   杨昪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郑嘉禾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两人上身相贴,但杨昪怕压住她的肚子,手臂仍用力将身体撑起。   “你觉得荒唐么?”她贴住他温热的唇角,轻轻磨蹭。   “嗯?”杨昪有些不明所以,但他缓了一会儿,明白过来。   “你觉得好,便是好的。”他望着她漆黑的瞳孔,眼眸中倒映出她的影子,“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   邵煜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一直在焦急等待她回来的燕氏连忙拉住她,急声问:“这是怎么了?”   邵煜道:“今日上值办公,我的身份暴露了。”   燕氏大惊失色:“这、这!”   “太后娘娘饶恕了我,而且允准我继续在翰林院为官。”邵煜看着她,唇角蕴起一个略显苍白的笑,“阿娘,我是不是很厉害?”   燕氏捂住嘴,滚烫的热泪流了下来。   她握住邵煜的手腕,把她带到房中,问:“你与娘好生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煜慢条斯理地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略去了最后曹公把她带到府中,勒令她三天内辞官那一段。   燕氏又是哭又是笑:“你这孩子!既然保住了命,我就想着你辞官回家最好了。我们也没盼着你为家里争什么荣光,从你一出生,我们就想让你平安活着!你一个女人,待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得多危险!”   邵煜摇了摇头:“这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既然我已经挺过了这一关,任何人都不能再阻拦我。”   她的家人不可以,曹公也不可以。   邵煜的脸上虽然有些疲惫,但眼神很是坚定。   燕氏倒有些感慨:“没想到太后娘娘愿意饶你一命,还让你继续做官……”   邵煜道:“太后身边就养了许多女官,她一直很乐意重用女子的。”   “你还是太过大胆!”燕氏心有余悸,“我想想就后怕,万一那曹公没有为你说话呢?万一太后也不肯保你呢?你要我和你爹怎么办?你要我们全家人怎么办?!”   邵煜转目,黑漆漆的眸子看向燕氏。   她似是想起什么,又顿住了:“……还有我那个兄长。娘,真到了那一步,你还可以去求他。”   燕氏一愣,她立时转过脸,眼神躲闪,有些不敢看自己的女儿。   邵煜道:“你已经来了长安了,真的没想过去找他吗?”   燕氏支吾了一下:“你这孩子,你如何知道的?我都没跟你说过。”   “有一次你和爹说话的时候没关门,我偷听到了。”邵煜道。   “……好的不学净学些坏的!”燕氏啐她一句,转身就走了,那步子急匆匆的,仿佛生怕邵煜再追问什么。   ……   张羡之回到翰林院,一眼就看见鬼鬼祟祟、探着头往外张望的王桓。   他面色一冷,疾步走上前去,揪起王桓的衣领,挥过去就是一拳。   “啊啊啊啊哎哟!”王桓痛呼,捂着脸喊道,“打人了打人了!”   张羡之道:“打得就是你!违背信义的小人,无耻之徒!”   王桓瞪着眼:“我做什么了我?!那事儿完全是个意外,又不是我干的……”   张羡之揪着他衣领的手紧了紧,又挥过去一拳。   邵煜女扮男装那么久都没有露出来过破绽,怎么可能因为换衣这种事情暴露身份。一看就是王桓做的,他居然还敢狡辩!   差一点……差一点煜弟就要没命了!   张羡之恨得牙痒:“是你背信弃义在先,你等着。”   “好啊,”王桓嗤笑了一下,“我等着。”   他面上没有丝毫害怕。   那天被张羡之放回府,他想了一晚上,才终于想明白。张羡之根本就没有证据,他说那些话完全是在诈他!可恨他还相信了。   但张羡之、邵煜两人为了隐瞒身份,一定会很快行动,努力去抓他的把柄。   王桓不能真等到张羡之两人查到证据之后再动手,那时候就晚了。   于是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尽快揭发邵煜。   就算邵煜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说他舞弊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没有证据。   只是他没想到……邵煜瞒天过海,女扮男装,这样居然都没死!   不仅没死,而且会继续留在翰林院,官职还是比他高!   王桓目光一转,看见有人又朝这边走来了,连忙“哎哟哎哟”地痛呼起来。   翰林学士范奚瞧见动静,眉头一皱,大步而来,沉声怒喝:“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王桓高声哀呼:“范大人!范大人救救下官!这张羡之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对下官一通打啊!”   张羡之停手,一把松开王桓的衣领,王桓一时没站稳,砰地一声趴在了地上。   范奚眯了眯眼:“来人!都给我带下去。” 第97章 野心 只有王爷能阻拦了   蓬莱殿。   郑嘉禾斜靠在榻上, 长发轻挽,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莹白圆润的脚趾都从绸做的衣衫下露出来。初夏时节, 她并不觉得冷,便这般歪在榻上, 拿起一本书翻看。   而杨昪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中握着狼毫,细心地在纸上描绘出她的模样。   自她公布身孕一事以来,每隔半月,他总要为她绘一幅画像, 就好像是一种记录。   午后的蓬莱殿静悄悄的, 郑嘉禾看了没一会儿,困意袭来, 就闭上眼睡着了。   杨昪画好停笔, 上前为她盖好薄毯,然后又出去叫了蓬莱殿的宫人,让她们守在殿内伺候, 他才出宫往王府去。   他总想时刻不离郑嘉禾身边, 只有在她去见别人、或者是睡着的时候, 他才能有空闲, 去做自己的事。   路过皇城的时候,正好碰上了迎面而来的闵相公。   闵相公走上前来, 躬身行了一礼,问:“王爷这是要回府?”   杨昪嗯了声, 没有多言。   闵相公便又问:“不知上午在含元殿发生的事,王爷可有听说?”   “听说了。”杨昪扫一眼闵相公欲言又止的神情,淡声道, “闵公何须阻拦,不过一小事罢了。”   “小事?”闵相公不可置信道,“王爷难道果真认为这只是小事?”   杨昪轻皱了一下眉头。   他们这些反对的大臣,所坚持的,无非也就是规矩、秩序。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杨昪无所谓立场,但郑嘉禾有她的倾向,那便是破坏了所谓的规矩又如何?   “无伤大雅。”杨昪道。   “王爷此言差矣!”闵相公厉声反驳,“若这邵煜果真在翰林院以女子之身继续待下去,那以后的科考,是不是天下女子皆能参加?届时男女同朝为官,这传承了几千年的规矩,就都乱了!”   杨昪继续往前走着,没吭声。   他对这所谓的乱不乱也没什么兴趣,他没工夫考虑这些。他只知道,郑嘉禾有她想要的,她骨子里一直都很执拗,而他喜欢她。   “王爷!”闵相公以为杨昪听了进去,快走几步,跟上他,再接再厉道,“去年的这个时候,王爷身在北地,与北戎人交战,不知可否听说了那蒙川公主的事?太后昔日立南蛮女王,今日再让女子入朝为官,那以后呢?若有朝一日,太后说女子也可为帝为皇呢?”   杨昪步子一顿。   闵相公道:“届时天下大乱,江山易姓,王爷身为宗室,岂能置身事外?!”   杨昪平视前方,目色微沉。   “老臣知道王爷与太后情谊深厚,”闵相公望着他,语调缓了下去,哑着声说,“但如今太后娘娘说一不二,也只有王爷能阻拦了。”   吴王、安王叛乱之后,原本就式微的宗室更加没落下去。察觉到太后心中可能存在的野心,闵相公只能把目光转到秦王身上。   秦王军功卓著,手握兵权,声名显赫。即使他与太后相处亲密,他也不该、更不能放任太后的野心继续膨胀下去。   血缘不可磨灭,天生代表立场,秦王就是宗室最后的希望。   “不会。”   闵相公还沉浸在思绪中,听见秦王这么说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见秦王面色微冷,侧目睨了他一眼。   “闵公多虑了。”   杨昪说完这句,大步往前走去,很快便将闵相公落在了身后。   ……   杨昪办完事回到蓬莱殿的时候,看到郑嘉禾正站在案边,低头看着他画的那幅画。   “我喜欢这幅,”郑嘉禾轻轻地碰了碰画上已经干掉的颜料,对他道,“你的画技越来越好了,一会儿我要让琉璃把它挂到床头。”   杨昪走过去,伸手扶住她的腰身,问:“那现在挂的那幅呢?”   郑嘉禾转头瞥他一眼,扬了扬下巴:“当然是换着来。”   谁让他画那么多的。   杨昪目中染上轻笑,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下她腰上的软肉。   她如今怀有身孕五个月了,腹部有很明显的隆起,杨昪没事的时候总喜欢观察她肚子的形状,看得久了,也会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而这会儿他刚捏了一下,郑嘉禾就突然皱起眉头,伸手捂住小腹,把杨昪吓了一跳。   “怎么了?”杨昪问,语气中不觉带了一丝紧张。   郑嘉禾怔了好半天,才迟疑着说:“好像动了一下。”   杨昪一懵:“什么?”   “孩子。”郑嘉禾拉住杨昪的手,引着他的掌心贴在了某处,“就是这里。”   这是郑嘉禾第一次感受到胎动。   而杨昪整个人都愣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地把手贴上去,慢慢地蹲下身,把耳朵也贴在了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感觉到了。   他的心剧烈颤动起来,这是比当初得知她怀有身孕,还要让人激动的事。也就是这时候,他更能体会到,他和她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联结,他们是这孩子的父母,他们一生都因这孩子而紧密连接,再也没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杨昪本能地排斥、忽略掉闵相公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都不会成真的,他们的孩子才是帝星,帝星会继承皇位,他们永远都不会走到那一步。   “太后娘娘!”颜慧立在门外,道,“刑部来人了!”   郑嘉禾回过神来,问:“什么事?”   颜慧道:“说是张羡之与王桓在翰林院大打出手,范学士大怒,当即叫人把他们都抓了起来,扭送到刑部去了。现在刑部那边审了半天,似乎是审出来了什么,要来请太后娘娘示下。”   “王桓。”郑嘉禾本能地皱了皱眉。   她这个爹和这个弟弟,总不让人省心。   她吩咐道:“去侧殿等我吧。”   颜慧应诺。   郑嘉禾坐在了梳妆台前,杨昪伸手,轻轻地为她把发髻重新挽好。   郑嘉禾望着镜子,随口问:“你出宫的时候,是不是碰见闵相公了?”   杨昪动作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说什么了啊?”郑嘉禾道,“今天在含元殿的时候,我看他一直都很固执,所以不放心,派了人盯着他,然后就看到他去找你说话。”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杨昪不在,而凤仪台负责盯梢闵相公的内官回来禀报,说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说了挺久的话,她就想着等杨昪回来问问。   “无非是些迂腐的言论,”杨昪说,“想让我劝你。”   “劝我?”郑嘉禾笑了笑,“劝我别让邵煜留在翰林院吗?”   杨昪停住手上动作,抬目望向镜中她的眼睛:“差不多,我拒绝了。”   郑嘉禾哦了一声,转转脖子,看着镜子里的发髻,觉得可以了,便与杨昪告别,离开内室去见人。   刑部侍郎已经带着两个下属在等着了。   他们行礼之后,刑部侍郎道:“太后娘娘,那张羡之要揭发王桓,说他科考舞弊。”   郑嘉禾面色沉了下去:“……舞弊?有证据么?”   另一个官员拱了拱手:“没有。但张羡之说,王桓曾亲口承认了。”   他们来蓬莱殿禀报太后,也是想探探口风。   毕竟王桓怎么说也与太后有这么一层血缘关系在,张羡之又只是一面之词,查不查,还得根据太后的态度来。   “那就去查查吧。”郑嘉禾道,“如果张羡之说的是真的,总能找到破绽。”   她为张羡之的祖父平反,也把他接回长安,送进国子监读书。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张羡之的救命恩人。他倒不至于因为她的原因故意构陷王桓。那问题八成就出在王桓身上。   倒是挺会给她找事。   得了太后允准,刑部便吃了一颗定心丸,派了人往礼部,先后调出王桓在秋闱、春闱时的档案、试卷,紧锣密鼓地查了起来。   张羡之与王桓还被关在刑部大牢中,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都不能被放出去。   入夜的时候,王崇智得到消息,紧张地想入宫求见,被郑嘉禾让人挡了回去。   她一手支着额头,有些烦躁。   如果王桓真的做错事,那真是好事没有,坏事一箩筐,只会给她的声望造成影响。   毕竟朝臣可不管他们到底与她关系好不好,来往多不多,他们只看血缘。   而她才刚刚力排众议,将邵煜留在翰林院……   郑嘉禾突然意识到什么,召来颜慧,吩咐道:“到刑部说一下,任何人都不能前去探监。”   颜慧应是。   两刻钟后,颜慧又回来了。   她站在郑嘉禾面前,微微倾身:“禀太后,傍晚的时候,国子博士曹大人已经去牢中看过张羡之了。”   ……果然。   郑嘉禾一把抓握住案上的纸团,将其牢牢地攥在了掌心。   张羡之也是曹应灿的学生,他会将所知道的一一说出,不仅是什么所谓的舞弊,还有曾经王桓在国子监读书时的一切表现……这些都将成为把柄,影响的不只是王桓,更是她的名声。   而曹应灿本来就不赞同她强留邵煜在翰林院,说不定还怀疑过邵煜背后是她主使。   他一定会用王桓这个借口,来攻击她的。 第98章 漩涡 已经不再是贤后   星夜寂寂, 一辆古朴素雅的马车在巷子里缓缓驶过,发出咯吱的轻微声响。它摇摇晃晃,最后停在了一扇角门前。   车夫跳下马车, 转身掀开车帘,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翁便走了下来。   老翁一身布衣, 头发简单用布条束着,任谁也想不到,这般朴素打扮的一个老头,会是当朝宰相闵同光,闵相公。   闵同光下车后, 左右望望, 见四下无人,方才放下心一样, 抬步走到角门前, 轻轻地敲了敲。   少顷,小厮将门打开,闵同光独自一人走入院内, 将车夫留在了外面。   这院子正是曹府, 曾经在朝堂上极有分量的曹应灿大人的府邸。   小厮带着闵同光一路往前, 拐了几道弯, 引到正院,方才躬着身退下了。   借着月辉, 闵同光看见坐在石桌旁的昔日同僚。   桌上是美酒与几样小菜,和两副干净的碗筷。曹应灿坐在那儿, 两手撑在膝上,听见动静,才撩起眼皮扫过来一眼。   “坐下喝两杯?”   “你倒是好兴致。”闵同光嘴里咕噜一句, 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曹应灿拿起酒壶,分别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满上,悠哉道:“不然能怎么样呢?你深夜跑来老夫这里做客,老夫总得好好招待。”   他们俩从前没多熟。但今日离开含元殿后,闵同光越想,越察觉到曹应灿说辞的矛盾之处。曹应灿不想让邵煜入朝堂,但他却在明知邵煜是女子的情况下,让她去参加科考,考得好了,入朝为官不是理所应当吗?这显然说不通。   而且一贯固执、守旧的曹公竟然会允许一个女子入国子监参加春闱,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曹公事先并不知情,但碍于师徒情分,不得不出面保人。   也仅仅是保人而已,后面曹公坚持让邵煜辞官,被太后驳回。   ——曹公,还是记忆里那个曹公。   思来想去,闵同光决定亲自前来拜访。   他端起酒杯,轻轻地叹了口气,仰头一口灌下。   曹应灿提醒道:“慢点喝,这酒后劲儿有些大。”   闵同光摇摇头,把杯子放到石桌上,道:“我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三年前你总是与那位作对,是不是那时候,你就意识到了什么?”   说到“那位”的时候,闵同光顿了一下,目光望了眼皇宫的方向。   曹应灿瞥他一眼,再次端起酒壶给他倒酒。   “你是指什么?”曹应灿问,“如果你是说今日这种局面,我并不曾想到。”   “那你又是为什么?”闵同光不解地问,“那时候,朝堂上就属你闹得最凶,咱们这些人,从云贵妃倒台起,就偏向于那位的,我们帮着她站稳脚跟……之后先帝驾崩,那位独揽大权,我们这些人最该是要被重用提拔的时候,你却突然变了。”   曹应灿没应声,自顾端起酒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当时为了扳倒那位,你不惜将弑君的罪名都安到她身上……”闵同光看着他,“如果早知今日,或许当初我也会帮你。”   可惜那时候他交好的是郑源。   曹应灿嗤笑一声:“老夫素来光明磊落,不屑于那些阴谋诡计。”   他要用,也是用阳谋。不至于要凭空捏造一个罪名来诬陷太后。   闵同光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所以太后弑君是真的!”   曹应灿将杯中酒饮尽,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否认。   闵同光心惊肉跳。   当时……当时曹应灿乖乖被贬,承认诬告,认罪认罚,所以他们都以为太后果真是清白的,是曹应灿严刑逼供,怀疑错人了!可是现在却告诉他,那不是诬告?   曹应灿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来套老夫话的?闵相公,你孙女不是都嫁去郑家了么,还来找老夫说这些做什么?”   闵同光目光闪烁,道:“我家那孙女定亲之前,我哪里想得到今日!”   曹应灿:“今日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女子入了翰林,何至于让闵相公如临大敌?”   闵同光苦皱着眉头,有口难言。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凉菜送进嘴里,咂摸半天,也没吃出什么滋味。   半晌,他才说:“曹公向来深谋远虑,我不信你想不到。”   他觉得曹应灿大概是因为他与郑家结亲的缘故,从而不信任他,于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曹公戒备心强,我明白。但我也怕啊,我怕变天,更怕变成罪臣。”   那导致一个王朝覆灭的罪臣。   曹应灿微微低头,亦拾起筷子吃了口菜。   “老夫觉得你真是没事找事。”曹应灿冷淡地说,“你与郑家是姻亲关系,难道不更应该盼着那位扶摇直上?你只管去尽忠,好处少不了你的。”   闵同光面色灰败,被曹应灿这话说得颓然到了极点。   他想,曹应灿大概是不会与他交心了。   闵同光摇摇头,一手扶着桌沿,慢吞吞地站起身打算离开。   曹应灿却又在这时候开口了。   “就算你真的担心,”他顿了顿,说,“也不急于此时。”   闵同光问:“曹公此话怎讲?”   “距离太后娘娘诞下帝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曹应灿说,“这中间会发生什么,还未可知。”   闵同光神色一凛。   其人走后,曹应灿又在院子中独坐了半个多时辰。   他明白闵同光在担心什么,而他之所以坚持让邵煜辞官,正是因为害怕这种担忧成真。   毕竟……三年前,当那个叫宋婴的年轻人来到府中,劝说他放弃指证,承认诬告,为大魏保留一个有才有能的贤后时,他根本想象不到大魏朝堂会发展成如今这副模样。   小皇帝痴傻了,废太子有罪在身,先帝的血脉注定得不到维护。   而太后逐渐变得雷厉风行,行事愈发专断。不仅在长安城享有盛名,她还收服南蛮,巡游北地诸州,借着秦王的力,令北戎各族再次折服。   她的声望,已经远超当初,大大脱离了他的想象。   更甚至,她与秦王的关系……也让曹应灿觉得震惊。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兢兢业业,只是勤勉政事的摄政太后,她越来越不把规矩放在眼里,暗结珠胎并大肆宣扬,她在挑战大魏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读书人的底线。   如今,她更是公然蔑视这天下传承了几千年的规矩,力排众议,让女人进入朝堂。她还想做什么?   与闵相公一样,曹应灿心中隐隐有些预感,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必将再次在皇城激起漩涡。   贤后,已经不再是贤后。   府中的老仆走上前来,轻声问:“老爷,要休息了吗?”   曹应灿点点头,由着老仆扶他起身,到屋中去。   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的时候,吩咐道:“刑部那边若有消息传过来,记得叫醒我。”   老仆应是。   曹应灿一直在等刑部的调查结果。   傍晚的时候,他听说了张羡之与王桓的事,于是便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那刑部的官员还认得他,对他有些尊重,而且两人是因打架进去的,不是什么大罪,管得不严,因此才给了他见到张羡之的机会。   没想到张羡之告诉他,那王桓竟然是舞弊考上来的。   王桓是太后的亲弟弟,此事如果属实,他就有把握将太后一军。   舞弊是大罪,按律当斩,但王桓又是太后的亲弟弟,她不管怎么选,都会给人留下把柄。   若没有判斩,那便是包庇族亲,德行有失。   若狠心赐死,则是不仁不孝,枉为人女。   朝堂上哪个官员不知道,太后与自己的父族关系不好,届时稍作文章,不说让太后损失什么,让她有些头疼还是做得到的。   曹应灿盖上薄被,阖目睡下。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等到第二日、第三日,又接连等了近一个月,等来了刑部将王桓无罪释放,并判了张羡之诬告,打了他二十大板、责令禁足一月的消息。   王崇智带着王桓来蓬莱殿求见。   他立在殿中,得意道:“我早就说过,你弟弟是自己考的,怎么会是舞弊呢?”   郑嘉禾盯着他们,默然不语。   张羡之的为人她有些了解,应该不会说谎。   但刑部调查了这么久,居然没找到证据……这其中应该还有些别的原因。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应该让人暗中再查一查。   郑嘉禾把这些心思藏到心里,面上只道:“没做最好。你们回去吧,小心别再让人抓住什么把柄了。”   父子二人应是,一齐退了出去。   转眼到了七月。   邵煜在翰林院待着的这段时间,总体还算顺利。毕竟有太后、曹公亲自保她,张羡之也与她是好友,就算偶尔受了一些冷眼,但邵煜并不放在心上。   今夏多雨,存放在书库的许多书都受了潮,其中有几册大魏国史更是有轻微损毁。   太后索性命人重修国史,挑来挑去,范大人也把她指派到了修史的官员中。   邵煜对翰林院的事务愈发熟悉,渐渐得心应手。而她每日里仍是一身男装,只是不再故意做假喉结、贴假胡子,那些同僚们,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倒也变得习惯。虽然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是不乐意与她共事。   蓬莱殿内,郑嘉禾靠在榻上,眉心轻皱。   她今天不太舒服,而且自从月份大了之后,她不舒服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今晨她醒来时觉得腹痛,连早朝都没有去上。   王太医说,这可能是因为她从前伤了身体,底子有些差的缘故。即使侥幸怀胎,身体也不如那些一直健康的妇人。 第99章 想通 还不至于那么不幸   杨昪从王太医手中接过药碗, 拿起汤匙轻轻搅拌,觉得差不多了,便送到郑嘉禾唇边。   郑嘉禾由他服侍着喝下药汁, 杨昪又拿起帕子,轻轻地为她沾了沾嘴角。   “整个蓬莱殿都排查过了, ”杨昪说,“没什么问题,药也让太医院的人轮番看过,都算妥当。”   他看着郑嘉禾,平静幽深的眼眸里, 暗含着一丝汹涌的情绪, 有些难言。   蓬莱殿的人都是郑嘉禾的心腹宫人,不仅有王太医、颜慧、琉璃时刻照看, 郑嫣也送来了岳嬷嬷帮忙看顾, 能有人在吃食、汤药、用具上做手脚的可能性很小。   不是外部的原因,那就只能……是郑嘉禾自己身体的原因。   她从前真的伤身伤得太严重了。   杨昪目光微垂,抓握住她依然纤细的指尖。   前段时间她还有些丰腴, 但最近可能是难受的次数多了, 竟有些清减下来。   杨昪的心中涌上强烈的惶恐和不安, 但他又不敢表现出来, 只怕让郑嘉禾再多想什么。   “……可能是最近有些累着,”杨昪动了动唇, 缓慢道,“你好好养几天, 应该就没事了。”   郑嘉禾身体往后靠了靠,有些无所谓地勾了下唇角。   她也没想到她能这么难受。都说女儿随母,郑嫣当初生她时还挺顺利, 没像她这样。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郑嘉禾道:“你去让颜慧把书房那一摞折子给我送过来。”   杨昪微微蹙眉,有些不赞同道:“你该好好休息,有些事能放的就放一放。”   “不能放,”郑嘉禾说,“朝中那些大臣都看着我呢。我这离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若现在就放下,难保不被什么人给钻了空子。”   “阿禾……”   杨昪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握成了拳头。   郑嘉禾推了推他:“你快去,我自己的身体我还是清楚的,真难受了我当然就歇着了。”   早朝没去也就罢了,她不能不理事。   要不然整整几个月的时间,她稍一松懈,可能就都完了。   杨昪拗不过她,他也不想跟她在这上面发生分歧吵架,于是只能起身,走出内殿吩咐了几句。   ……   闵同光回到府中,往自己居住的正院去时,正看见儿媳叶氏乘坐马车回来。叶氏下车,瞧见他迎上来行礼。   “父亲。”   闵同光点了点头:“去哪了?”   叶氏笑道:“刚从郑家回来,敏敏前几天说想吃我做的核桃酥,我就给她送过去一点儿。”   闵同光“唔”了一声,面色柔和些许:“敏敏现在身体怎么样,还好吧?”   叶氏道:“好着呢,郑家那郎君对她不错,百依百顺的。敏敏现在能吃能睡,大夫说她养得不错,等到下个月生产,保准能顺顺利利的。”   “那就好。”闵同光看着叶氏一脸笑意,又想起跟郑家的那些糟心事,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吩咐道,“你去吧。”   叶氏应了一声,又行一礼,带着丫鬟走了。   闵同光回到住处,过了没多久,长子闵兴来了,叶氏即为他的夫人,嫁去郑家的闵敏,正是他的女儿。   闵兴如今在吏部任职,官位虽然不高,但对于朝堂上的动向,还是能看出来一些。   他躬身行礼,又直起身,面上有些焦急,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闵同光见状,轻嗤一声:“有话就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闵兴才拱了拱手,试探着问了一句:“父亲昨夜是不是又去见曹公了?”   闵同光眉头一皱:“听谁说的?你管这个做什么?”   闵兴道:“这段时间父亲每隔几天,总要去找曹公一趟,儿子就算再迟钝,也要发现了。”   闵同光面色冷淡道:“不该你管的你少管。”   “可是父亲就不怕被郑相公发现吗?”闵兴问。   曹公曾诬告太后,他与太后、乃至于郑家不合,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闵兴的女儿嫁去了郑家,给郑源做孙媳妇,他的父亲却私下与曹公来往频繁……闵兴实在是不能不多想。   闵同光目色一沉。   闵兴道:“儿子发现您最近与郑公之间的来往也少了……父亲,您到底想做什么啊?”   他说着,有些着急了起来:“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您总要为敏敏想一想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素日她还没出嫁的时候,我们哪个不是可劲儿了疼她。要是让郑公觉出不对,疏远了咱们家,敏敏可该怎么办啊?”   闵同光猛然转过身背对他,一手按在桌案上,冷着声音说:“没事少瞎想。”   闵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闵同光脊背一僵。   “其实父亲就算不说,儿子也能猜得出来。”闵兴仰头望着自己父亲的背影,道,“但是父亲想的那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真的比——我们一家人的安危都重要吗?”   闵同光眉头一皱,心中愠怒:“你这混账东西!说的是什么话?老夫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闵兴失望道:“所以父亲就愿意赌上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也不顾我们的死活了吗?”   闵同光按在桌子上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他仰起头,胸膛剧烈起伏。   闵兴声音中带了一点哭腔:“可是儿子是个懦夫,我更不想让敏敏也跟着我们一起陪葬。”   他向前膝行几步,拽住了闵同光的袖子。   “儿子不求您做违背心意的事,只求您……什么都不做,行吗?”   ……   郑嘉禾生辰这日,依然如去年一样没有举办宴席,她身子重,甚至连郑家都没去,只在蓬莱殿与杨昪一起吃了顿晚膳。   夜黑风高,杨昪牵着她的手,两人缓缓地走在石子路上。   眼看着离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郑嘉禾行动起来也越发艰难。身边的人无时无刻不小心照看,她自己倒是还算淡然,而杨昪几乎是把担心写在了脸上,只有在郑嘉禾看向他的时候,才会故作镇定,面色如常地与她说话。   郑嘉禾走累了,就坐在宫人们搬来的高凳上休息。   杨昪站在她的身后,将一枚泛着光泽的莹白玉坠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亲手刻的。”杨昪说,“给你做生辰礼物。”   郑嘉禾一愣,她微微垂眸,伸手抚上脖颈上那有些凉意的玉。   “还找永安寺的僧人开了光,护身用。”杨昪顿了顿,又说,“什么时候都别取下来。”   郑嘉禾抿唇笑了。   “去年你生辰的时候,我还送你护身符,怎么你这是跟我学啊?”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语气随意,有些揶揄的味道,“都不带思考的。”   杨昪一手覆上她的肩头:“阿禾……”   他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顺利利地生下这个孩子。   郑嘉禾又怎么会猜不到他心中所想?但她这段时间被折磨来折磨去,早就想通了。   月份都这么大了,现在后悔肯定是来不及,既然来不及,那就只能顺其自然。与其唉声叹气,不如让自己心情好点,到时候还能顺利点。   郑嘉禾语气轻松地说:“我问过王太医了,他说我这种情况,出事的概率有三成。”   杨昪覆在她肩上的指尖一颤。   “但出事也不一定就要命。”郑嘉禾怅然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就看这个孩子听不听话了。”   杨昪猛然拥住了她的肩膀,把下巴都抵在了她的颈侧。   “杨维桢。”郑嘉禾出声唤他。   杨昪忍住心中苦涩:“嗯。”   郑嘉禾动了动唇,她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其实她在蓬莱殿内室一角的矮柜里给他留了一道密旨,如果她真的出事了,他就可以拿着那道密旨登基。   但怎么说呢,她觉得自己应该还不至于那么不幸。   两人往回走,到蓬莱殿时候,看到薛敬与颜慧站在殿门前,神色凝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郑嘉禾走上前去:“怎么了?”   薛敬转身向二人行礼,抬起头时,神色有些复杂地觑了郑嘉禾一眼。   “是晋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晋王世子妃前几日生产,诞下男胎,出生时天空霞光漫布,紫气东来,当地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一祥瑞……再结合年初帝星一说,有传言猜测、猜测这晋王孙也有可能是帝星……”   郑嘉禾眯了眯眼。   这生产的时间,的确对得上。   只是……   “晋王世子妃?”郑嘉禾玩味道,“她有身孕,怎么生了才说?”   薛敬道:“晋王那边本来一直是瞒着的,似乎是因为生产时天象过于醒目,才、才瞒不住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帝星一说,就是为太后量身打造的。但凡一个有脑子的宗室,都不会在还未生产的时候,贸然将自家有孕的消息透露出去,与太后相争。   杨昪问:“当地的传言,果真是这么说的?”   薛敬道:“正是。”   郑嘉禾笑了一下:“那就去查查起源吧。”   她才不相信,没个幕后推手,这种流言也能传播得起来。 第100章 后路 你不能去赌人心。   次日早朝的时候, 大臣们脸上的神情就有些微妙。不过太后娘娘神色如常,根本没提这事,让他们也只好把一些思绪压在了心底。   散朝后, 大臣们离开含元殿,闵同光瞥见郑源有些严肃的神情, 走上去笑着打了声招呼:“郑相公。”   郑源步子稍顿了一下,侧目应道:“闵相公。”   “有些日子没聚了,”闵同光说,“不知晚上郑相公可有闲暇,我到贵府坐坐?顺便看看敏敏。”   “这般客气做什么, ”郑源目中露出一丝笑意, 淡淡一哂,“只管来就是。”   闵同光捋了捋胡子, 颔首应下。两人一同往前走了会儿, 闵同光又道:“晋州的事,郑相公都听说了吧?”   郑源神色稍敛:“听说了。”   他刚刚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传言这种事, 用得好了是利器, 用得不好, 就又变成了敌人手中的刀, 反会扎向自己。   当初太后公布怀有身孕一事时,其实就已经暗地里排查过一遍了, 那些个宗室,并没有同时怀胎的。现在却突然冒出来, 让郑源很难不想多。   眼下太后生产将近……以太后的权势和威望,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动摇太后腹中孩子的帝星地位,那就只有……   郑源眯起眼睛, 想起数月之前,去蓬莱殿看望郑嘉禾时,偶遇那王氏父子的事。   如果太后顺利生下皇子,那什么都好说。如果是个公主……再结合晋州那边的流言,恐怕“帝星”一说真的会受到质疑。   而且郑源知道,太后最近这段时间的身体情况,并不太乐观。   ——这消息当然是封锁状态,不会让任何外人知道。但郑源是太后的亲祖父,清楚的就多一些。   他不禁想,万一种种意外都碰撞到了一起,那将给朝堂局势带来的,会是何种巨变?   郑源看向闵同光,觉出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沉声道:“闵相公有什么想说的,晚上来我府中谈吧。”   闵同光连忙点头,笑道:“行,行。”   ……   时至傍晚,闵敏坐在窗边,低头绣着给孩子穿的小衣,光线都有些昏暗了,她不禁把头更低下去,才能勉强看清楚衣服上的针线纹路。   丫鬟走进室内,连忙把案上的灯烛点上,口中责怪道:“夫人怎么还在绣呢?小心毁眼睛。”   闵敏温和地笑了笑:“我怕过些天我就绣不动了,就想着快些赶工。”   丫鬟道:“等郎君回来了,定是要心疼的。”   闵敏嗔怪地看她一眼。   主仆二人随口闲聊几句,却见景竹院那边派人来了,来人是郑源身边的小厮。   闵敏一愣,扬声问道:“可是父亲那边有什么吩咐?”   小厮行了一礼,笑说:“是闵相公来了,老爷让奴来请您到前厅去。”   闵敏面上一喜,连忙由丫鬟扶着起身,随便整理了一下仪容,缓步出了院子。   等她慢吞吞走到前厅的时候,闵同光已经与郑源有说有笑地在屋中坐下,谈天喝酒了。   闵敏上前行礼。   “快坐吧,”郑源说,“过来陪你祖父说说话。”   闵敏柔声应了,丫鬟又搬来一个覆有软垫的凳子,让闵敏坐在了闵同光的身侧。   闵同光看向自己的孙女:“最近觉得如何?身子还爽利么?”   闵敏道:“劳祖父挂念,敏敏一切都好。”   闵同光点点头:“你自己平时也多注意,害怕的话,到时候让你娘来陪你。是快生了么?”   闵敏红着脸说:“大夫说也就是下个月了。”   闵同光“唔”了一声,感叹道:“倒是与太后娘娘的时间差不多。”   郑源正低头抿茶,闻言一顿,瞥了一眼正在说话的祖孙。   只听闵敏附和道:“是这样呢。”   她想起了当初太后娘娘来郑府时,她在席上孕吐,把太后也惹吐了的事。那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惶恐不安。现在想来,想必那时候太后就已经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了吧。   闵敏脑中的思绪一闪而过,听见闵同光又问:“大夫看过没有,有说这孩子是男是女么?”   闵敏道:“大夫也不确定,只说看我的反应,八成是个小郎君。”   郑源放下杯盏,捋了捋胡子,笑道:“这是老夫第一个曾孙,不管是郎君娘子都好。”   闵同光与郑源相交多年,当然知道郑源更疼孙女,于是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我就是好奇嘛。”   ……   七月末,王桓的妻子孙氏顺利产下一子,王崇智非常高兴,于是在府里摆了宴席,让王桓请了他在朝中相识的一些同僚过府做客。太后娘娘听说,也赐下了许多财物,命人送到府中,摆了好几箱,看起来很是风光。   一时之间朝臣都有些犯嘀咕,太后娘娘素来与王家不合的,难道这是看前段时间王桓舞弊的风波过去了,打算重用他们父子了?   不管怎么,身份摆在那儿,那些被邀请的人,就还是给足了面子,亲临府中道贺,送上贺礼。   酒过三巡,一轮钩月静静地挂在天空,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户部侍郎梁远上了马车,朝出来送别的父子摆了摆手:“我这就回去了,王大人不必相送。”   王桓连忙应是,父子二人一齐朝梁远拱了拱手,梁远才放下车窗帘子,让马车调转方向,车轱辘慢悠悠地转着走远了。   等快要到府中的时候,马车却突然停了。   梁远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有些昏昏沉沉的。   车夫道:“老爷,有人拦车。”   “谁啊。”梁远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地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这一下子,却愣住了。   只见在马车前方的不远处,竟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穿着一身锦袍,背着手立在那儿,身形十分清瘦。   此人正是曹应灿。   梁远眨了眨眼,酒意清醒过来一些,然后连忙扶着车夫的胳膊下了马车,走上前去,嘿笑着微微倾身,礼貌地向曹应灿示意。   ——他现在官职比曹应灿高得多,按理说是不用给他行礼的。   “原来是曹公。”梁远直起身道,“不知这么晚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曹应灿点了下头,他盯着梁远,面上的表情有些严肃。   “那王家父子进京,是你引见给太后的?”   梁远一愣,然后他笑着点了点头:“是,怎么?”   “那王桓入国子监读书,也是你帮着上下打点的了?”   梁远面色冷淡下来,他觉出曹应灿话中有话,问:“曹公想说什么?”   曹应灿定定看他半晌,没答话,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下梁远在原地,越想越不对劲,连忙叫来小厮道:“你速去王家传话,就说曹公、曹公……有可能发现证据了。”   ……   时间进入八月,临近生产的几天,郑嘉禾连走路都有些艰难了,她只能罢朝,把更多的事交给几位宰相去打理,每日下午,由颜慧亲自把那些事务、决议念给她听。   虽然如此,但大臣们有急事要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会照常见人,留在众人心中的,依然是一个神志清醒、举止如常、说一不二的太后形象。   颜慧只觉得心疼,服侍太后用药时,劝了一次又一次,也还是劝不动。   郑嘉禾怎么都不会放下手中的权利,自古妇人生产,就是身体最虚弱、最危险的时候,而她只有牢牢把控着一切,才能提防暗处可能存在的杀机。   郑嫣来到蓬莱殿时,看到郑嘉禾躺在榻上,倒是没有理事,一双眼平静地看向房顶的方向,像是在放空思绪。   郑嫣走到她身边坐下。   “这几日我就住在宫里好了,”郑嫣说,“免得你心里害怕。”   “没什么怕的。”郑嘉禾道,“太医说的,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看天意。”   以前她从不信这东西,但现在,也只能这么说。   “我生你之前也很惶恐,”郑嫣握着她的手说,“但真到了那时候,不还是很顺利地把你生下来了?”   郑嘉禾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索性与郑嫣摊牌:“我已经想过最坏的可能。”   郑嘉禾转目望向郑嫣:“这所有的结果,不过是一尸两命、我死它活、它死我活,或者是我们都顺利活了下来。若我活着——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还能应对。但我若死了……”   妇人生产原本就是往鬼门关走一趟,不管她身体状况如何,她都必须考虑这个可能。   “阿娘,”郑嘉禾轻声说,“我给秦王留了一道密旨,就放在墙角的矮柜里。如果我死了,他就会登基。”   郑嫣指尖一颤,抬眼看向郑嘉禾。   郑嘉禾道:“如果这孩子还在,那我倒是能安心些。郑家与他有这个孩子作为纽带,我应该不用太过担心你和阿公。我怕的就是我们都没活下来……”   郑嘉禾顿了顿,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那就只能趁着我还有些影响力的时候,迫他对郑家许下书面承诺,永远不能对你们下手。阿娘,如果是这样的情况,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她当然相信现在杨昪对她的感情。但她不认为,当她与他生死分离,他还能始终如一。   毕竟人这一辈子,太漫长了。   郑嫣捏了捏她的手,咬牙斥道:“你就是想太多才会身体不舒服!太医那么费心费力的照顾你,怎么可能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   郑嘉禾道:“习惯了。”   考虑一下最坏的可能,多想想后路,是她自保的本能。   郑嫣朝她翻了个白眼,说:“你可算了吧!我还等着你生完孩子,就回青县去!如今邵煜已经入了朝堂,我还想着在青县开个私塾,再多收几个女学生。这些难道不需要你这个太后的支持么?你要是出事,我找谁说去?”   “回青县?”郑嘉禾愣了一下,然后听清郑嫣说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留给秦王的密旨中还要再加一条,让他不许阻拦女子科考为官。”   只要最近几年他念着她,乖乖听话,那等入朝的女子多了起来之后,他就算想反悔,也要再掂量掂量了。   郑嫣一时生气,松开她的手,朝上点了点她的眉心。   “你留密旨这事,”郑嫣问,“秦王知道吗?”   “不知道,”郑嘉禾说,“我还没告诉他。”   “不能告诉他,”郑嫣神色凝重地说,“你不能去赌人心。”   在唾手可得的帝位面前,难保他不会动了心思。只要郑嘉禾死了他就可以登基……那万一他因此而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郑嘉禾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郑嫣的意思。   “嗯,”郑嘉禾应了一声,“我不告诉他。”   她留密旨的时候颜慧知道,万一有意外,也是颜慧把密旨拿出来。   她虽然应和了郑嫣,但她心里,并不觉得杨昪会留恋帝位。   他喜欢她,事事依着她,更是在当初他们吵架的时候,把所有的筹码和把柄都交给她,在这种事上,她并不想怀疑他。   郑嘉禾有些累了,便闭上眼,郑嫣站起身,拿起薄毯为她轻轻盖上。   今夜郑嫣亲自守在这里,杨昪便宿在了偏殿。   等到后半夜的时候,郑嘉禾便觉得开始腹痛,郑嫣查看过她的情况,高声唤了一句,蓬莱殿的灯便都亮起来了。   杨昪一把推开房门,大踏步朝榻边走了过来。   郑嘉禾转头看见杨昪朝她走来,在她榻边蹲下身,两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指。   “阿禾,”杨昪紧张地手都在颤抖,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吻在了她的指尖,“这是……这是要生了么?” 第101章 生产 他们好大的胆子!   “这才刚开始疼, ”一阵疼痛传来,郑嘉禾倒吸一口凉气,“太医说等生下来还得几个时辰。”   她眉头轻皱, 空着的手抬起,放在腹部, 调笑着说:“倒是挺会折腾人。”   杨昪心中有些苦涩,他沙哑着声音道:“我就在这里陪你。”   郑嘉禾嗯了声,又问:“皇宫各处城门的守卫都安排妥当了吗?你要亲自确认过,我才放心。”   “确认过了,”杨昪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 “这方面不会有问题的, 你安心。”   “好。”郑嘉禾半阖起眼,没有再开口。   依照岳嬷嬷的说法, 她需要好好休息, 保存体力,以便到时候有力气生产。   岳嬷嬷负责为她接生,她经验丰富, 是郑家送来的人, 自然会尽心侍奉。   郑嫣看殿内有秦王守着, 于是走出去, 到侧殿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她打算等郑嘉禾生产时再进去照看,却没想到天亮的时候, 她的亲信丫鬟急匆匆找来。   “娘子,”丫鬟凑到郑嫣耳边, 压低声音道,“那谢娘子出事了!”   郑嫣一愣:“怎么回事?”   “是陈管事传来的消息,说是今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突然听到谢娘子房中传来一声响动,上前敲门没人应,陈管事便连忙让人把门破开,发现谢娘子已经不见了。”   郑嫣蹙起眉头:“不见?谢若娘来长安不过一年时间,她能与人结什么恩怨?”   丫鬟猜测道:“兴许是谢娘子来投奔您之前结的仇家呢?”   郑嫣垂目沉思了片刻,道:“我得去看看。”   万一是结仇了,谢若娘一个在长安没什么背景的平民女子,只怕凶多吉少,她得赶去救人。   但郑嫣又回头望了望蓬莱殿正殿紧闭的殿门,一时嘴唇紧抿。   正这时,丫鬟看见什么,对郑嫣道:“是老爷来了。”   郑嫣微怔,转目望去,就看见郑源大步走入院中。   郑嫣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疾步走上前去,快速说道:“父亲,我有急事要出宫一趟,嘉嘉这里就交给你了。”   郑源一愣,他打量她一眼,点了点头:“你去吧。”   ……   杨昪一直守在榻边,等到时近正午的时候,郑嘉禾才突然发动起来。在蓬莱殿守着的医女、宫人顿时忙乱起来,岳嬷嬷指挥着宫人们来回走动,送来水盆、干巾等一应物什。   她左右望望,快步走到榻边,朝杨昪行了一礼。   “秦王殿下,”岳嬷嬷道,“还请您到殿外等候。”   杨昪目色一沉:“本王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岳嬷嬷为难道:“您在这里,奴婢们有些无法施展……”   郑嘉禾撩起眼皮,朝杨昪望过去一眼。   “听岳嬷嬷的吧。”她轻声说。   杨昪看着她有些虚弱的模样,心中一痛:“阿禾。”   “出去吧。”   杨昪又低下头,难忍地在她汗湿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好。”他哑着嗓子说,“我等你生完。”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没说什么,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他希望她能顺利撑过去。郑嘉禾当然也想,她求生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足,所谓的密旨、后路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要撑过去,这站在最高处、俯瞰苍生的感觉,她还没有享受够,怎么可能栽倒在这种事上?   杨昪看到她眼中燃起的光,一时心神稍定。他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走出大殿时,杨昪看到郑源背着手站在外面,也是一脸神色凝重的样子。   他眼眸微垂,淡声打了个招呼:“郑公。”   郑源拱了拱手:“秦王殿下。”   宫人们搬来椅子,他们也没心情坐,仍站着在殿外等候,有些紧张地留意着房中传来的动静。   殿内,郑嘉禾转目望向岳嬷嬷,神色平静地道:“其实你可以不用支开他。”   岳嬷嬷顿时有些惶恐,她想说什么,郑嘉禾又道:“秦王与我相交多年,不会害我的。”   岳嬷嬷低垂下头,诺诺应是。   腹部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郑嘉禾眉头紧皱,身体也不自觉地往上弓起,她咬着牙,闭上了眼,再不能分出心神说一句话。   ……   郑嘉禾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了水里,这水又是冒着热气的、黏黏糊糊的,还带着一丝难闻的血腥味。   身上的衣服、头发都被汗水浸透,她疼痛到有些麻木,到最后一切只凭本能,耳边岳嬷嬷让她用力的呼喊声也变得模糊,一会儿觉得乱糟糟的吵得慌,一会儿又觉得这些声音都远去,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身下猛然一轻,房中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岳嬷嬷惊喜的声音传进了郑嘉禾的耳朵里:“恭喜太后娘娘诞下帝星!是个小皇子呢!”   郑嘉禾脑子有些昏沉。   皇子……么?   “我看看。”郑嘉禾口中发出几声气音。   岳嬷嬷手脚麻利地将小小的婴孩包裹好,抱到郑嘉禾身边,让她看了一眼。   郑嘉禾眼睛眯着,只看到一个皱巴巴的小孩子,连眼睛都没睁开,有些丑。但她来不及细想什么了,沉重的倦意袭来,让她下一瞬就昏睡过去。   ……   杨昪听到那声婴儿的啼哭,顿时就要抬步进去,被郑源拦住。   “急什么,”郑源皱着眉说,“等里面收拾好了再说,不要这时候进去添乱。”   杨昪握了握拳,他心急如焚,但只能生生忍下了。   下一刻,殿中就响起了岳嬷嬷的尖叫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昏过去了!”   杨昪眼皮一跳,他立时抬步上前,再也顾不上郑源会不会阻拦他,一把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王太医原本就在一墙之隔的侧殿候着,见状立时赶了过来,跪在榻边为太后诊脉。   杨昪在离榻前两步远的距离停住,他看着昏睡过去的郑嘉禾,一时心中惶恐到了极点。   王太医诊完脉,也没说话,直接伸出手,他身侧的帮手立时打开药箱,找出银针递了过去。   王太医安安静静地为太后施针诊治,杨昪就站在榻边死死地盯着他,根本分不出心神去看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岳嬷嬷把孩子抱到侧殿,为其清洗擦身。   郑源在殿外来回走了几步,到侧殿去看孩子。   小小的婴孩又啼哭了几声,岳嬷嬷轻拍着襁褓哄着,察觉到动静,转身看向郑源,屈膝行了一礼:“老爷。”   郑源走上前来,轻轻地掀开婴儿身上裹着的棉被,往里看了一眼。   ……   “娘娘太过疲累,又因失血过多,这才昏睡不醒。”王太医一根根把银针收起来,道,“好在情况并不严重,臣为娘娘再开副药,等娘娘醒了喝下,好好养些时日,慢慢就没事了。”   杨昪提起的心慢慢放回去,他微一颔首:“有劳太医。”   王太医提起药箱,躬身道:“那臣就去熬药了。”   杨昪应允,等王太医走后,杨昪便在榻边坐了下来,他看着郑嘉禾汗湿的头发、衣衫,从宫人手中接过在热水中沾湿的毛巾,亲自为她擦拭、换衣。   等帮着郑嘉禾收拾好,让她清清爽爽地躺在榻上的时候,杨昪坐在边上,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琉璃走过来,小声问:“王爷要去侧殿看小皇子吗?娘娘这里有奴婢守着。”   杨昪默不作声,没应。   他执拗地要守在郑嘉禾身边,琉璃见状,也只能默默退下。   直到厨房送了午膳过来,杨昪才勉强起身,到侧殿随意吃了几口,就要返回寝殿去守着郑嘉禾了。   他刚踏出房门,负责今日城门守卫的金吾卫将军就迎了上来:“王爷!”   杨昪抬目看去。   金吾卫将军凑了过来:“臣发现……”   ……   郑嘉禾睁开眼睛。   她看到蓬莱殿中熟悉的摆设,难闻的血腥味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殿中好闻的花香。她的身上也干燥清爽,一点黏腻的感觉都没有了。   只是下半身的隐隐作痛和浑身的疲乏还提醒着她,她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琉璃。”   郑嘉禾轻声唤了一句,琉璃便立时走了过来,惊喜道:“娘娘醒了!”   郑嘉禾问:“孩子呢?抱过来我看看。”   琉璃欢快地应道:“奴婢这就去找岳嬷嬷。”   郑嘉禾嗯了声,她等了一会儿,便听见房门打开,岳嬷嬷抱着孩子,靠近了她的榻边。   郑嘉禾在琉璃的服侍下抬起上半身,靠在了一个软垫上。   她看到襁褓中小小的婴孩,与刚出生时她模糊看到的那一眼不同,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圆溜溜的看着郑嘉禾,也不哭也不闹,似乎是对她感到好奇。   郑嘉禾脸色变了。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说。   岳嬷嬷一愣,笑道:“娘娘哪里的话,这就是娘娘生的孩子呀。”   “我看过,”郑嘉禾执拗道,“他不是。”   岳嬷嬷道:“娘娘可能是太过疲累,记错了,他就是……”   “你们把我的孩子换了!”郑嘉禾猛然抬头,眼神中带了一丝厉色,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岳嬷嬷的衣领。   “我生的是个女儿,对不对?”   岳嬷嬷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郑嘉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一把推开岳嬷嬷,起身下榻,赤着脚就往外走。   他们好大的胆子!她千防万防,想不到问题出在了郑家人身上!   琉璃惊慌道:“娘娘您还不能下地!”   郑嘉禾充耳不闻,她几步奔至房门处,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摔倒,房门却在这时候开了。   杨昪一手托住了她,另一手抱着一个襁褓,其中是小小的婴儿。   “阿禾,”杨昪低眉看她,语调沉缓,“这才是我们的孩子。” 第102章 当诛 传太后娘娘口谕   杨昪大步走在宫道上, 沉声问:“情况属实么?”   金吾卫将军道:“千真万确!那内官提着一个食盒,鬼鬼祟祟地往含光门去,在那边值守的禁卫当时就把他给拦下了!他还拿出了蓬莱殿的牌子, 说是奉命出宫的,结果往那食盒最底下一看, 居然是一个女婴!”   杨昪手指微蜷,握紧了拳头。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含光门处,两个禁卫按着那个内官,把他压在地上, 杨昪不与他多说, 直接拿过余和奉上来的吉木剑,刷得一声把剑抽出来, 削掉了内官头顶的发髻。   内官一个激灵, 头发全散下来,顿时吓得浑身哆嗦,把什么都交代了。   “王爷饶命、饶命!”内官哭着道, “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杨昪冷声问:“奉谁的命?”   内官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只是被吩咐说把这个食盒送出宫, 出了含光门自然有人接应……”   杨昪利落地把剑收回去, 扔给余和。   “找个人在这儿盯着他,再派人去看看他说的那个接应人。”   他吩咐完禁卫, 直接去看那被放在食盒里,扯着嗓子哭喊, 看起来格外可怜的女婴。   杨昪伸出手,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   他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 因此动作格外笨拙,但神奇的是,当女婴被他抱在怀里,竟渐渐停止了哭喊,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有些睁开,她看到杨昪,蜷缩在耳边的小手动了动,在襁褓里活动了一下身体。   杨昪满腔的怒火都被她这小小的动作安抚下来,他情绪稍稍平定,抱着这个女婴,抬步往回走去。   路过的宫人们看见秦王一脸阴沉的面色,忍不住都抖了抖身子,连忙避让到一边,生怕倒霉被迁怒。   杨昪在蓬莱宫外停下脚步,这里一如他离开时的样子,他目色微暗,抬步走入宫门。刚走了没几步,迎面就碰上了郑源。   郑源瞧见他也是一愣,然后他看了看杨昪怀中的襁褓,一时面色微变。   杨昪没理会他,上前推开房门,下一瞬,他就看到郑嘉禾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   ……   郑嘉禾被他托着身体,看到襁褓中的女婴,一时热泪上涌。   她伸出手臂,想接过女婴,双手却颤抖地厉害,怎么也使不上劲。   杨昪握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帮她站稳身体。   “阿禾,你去榻上休息,”杨昪看着她轻声说,“我抱着她给你看。”   郑嘉禾抬起眼帘。她看到他温和的目光,听到他轻柔的语气,有些恍惚地嗯了一声。   杨昪扶着她到榻边坐下,琉璃连忙上前帮忙,让郑嘉禾半坐着靠在了床头。   杨昪这才抱着女婴坐到了郑嘉禾的身边。   郑嘉禾情绪平定一些,低头望去。   女婴的眼睛正好睁开了,还挺圆的,瞳孔也漆黑,正与郑嘉禾的目光对上。   郑嘉禾不禁笑了笑,伸出指尖轻轻地触碰她细嫩的脸颊。   这一下子,女婴却是哭了起来。   郑嘉禾一愣,杨昪连忙摇着她轻哄,哄了一会儿也没哄住,反而把屋中另一个婴孩引得哭了。   ——岳嬷嬷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个男婴。   听见动静,郑嘉禾转目望去。   岳嬷嬷大着胆子道:“娘娘,小公主这是饿了,得赶紧让奶嬷嬷喂她。”   琉璃连忙上前道:“奴婢这就带小公主去找奶娘。”   蓬莱殿中的几个奶娘,自然是很早就找来待命了。   郑嘉禾眼睫微垂,看一眼嗷嗷啼哭的女婴,嗯了一声。   琉璃这才弯腰,把女婴带走。   大殿内便只剩下了那个男婴的哭声,岳嬷嬷不住地拍着他哄,神色间满是惊惶。   “这是我那弟妹闵氏的孩子吧。”郑嘉禾淡淡道,没有看他们。   岳嬷嬷知道是瞒不住了,只得苦笑着道:“是。娘娘恕罪,老奴绝无谋害小公主之心,便是有送走一事,也是要、要……”   “要送到我阿公那里好好养着的。”郑嘉禾轻描淡写地把话接了过去。   岳嬷嬷连忙把头垂得更低了。   杨昪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没吭声,只起身从一侧的架子上拿过一条干净的巾子,在温热的水中浸过,拧干,拿着回到了榻边。   他低下头,仔细地为郑嘉禾擦拭脚底。   ——她刚刚赤着脚在地上走,有些脏了。   “带着孩子滚吧。”郑嘉禾说。   岳嬷嬷身体一僵。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太后娘娘说了什么,忙不迭起身,抱着男婴退出了大殿。   杨昪为她擦好脚底,将巾子随手丢到一边,然后把她的脚放回棉被里捂好。   “我让人送膳进来,吃些东西?”杨昪问。   郑嘉禾眉头轻皱,觉得自己确实是没什么力气,也饿了,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宫人们很快就送了饭食进来,杨昪一一喂她吃下,直到她用得差不多了,又睡下了,才转身走出殿门。   郑源正坐在廊下的长凳上,背靠漆红长柱,闭目养神,面色自然。   杨昪拳头倏地握紧。   他居然还没走,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杨昪抬了抬手,余和愣了一下,听见杨昪吩咐说:“剑。”   余和肩膀抖了抖,他迟疑片刻,双手举着把吉木剑奉上。   刷得一声。   杨昪在今天第二次抽出了吉木剑。   然后他大步上前,手腕一转,那剑尖就抵在了郑源的脖子上。   郑源感受到剑风,眉头轻皱了一下,睁开眼睛。   杨昪目如寒冰,冷冷地盯着他。   “秦王殿下这是做什么?”郑源平着声问。   “你胆大包天,混淆皇室血脉,其罪当诛!”他话音刚落,那剑尖就又往前抵了一分,郑源的脖子上顿时刺痛,渗出血珠。   吓得余和连忙跪在了地上,两手拽着杨昪的衣摆,结结巴巴道:“王爷、王爷三思!郑相公可是太后娘娘的亲祖父,实在是杀不得啊!”   郑源闭上了眼,他一脸沉静,丝毫不惧,就像是根本不信杨昪敢杀他。   杨昪一时怒气更甚,他握紧剑柄,指骨骨节都用力到有些泛白。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女声。   “郑相公。”   颜慧走了过来,看一眼当前的形势,又转身朝杨昪行了一礼:“秦王殿下。”   杨昪一动不动,手里的剑并没有收。   “传太后娘娘口谕,”颜慧直起身道,“郑相公最近政事缠身,多有劳累,特许在家休养一月,不必再来上朝。”   杨昪一怔,紧握着剑柄的手松开稍许。   郑源也抬眼看向颜慧:“太后娘娘还说了什么?”   颜慧轻勾了勾唇角,眼底并无笑意:“娘娘还说,郑相公最好不要出门,也不要见其他大臣,免得人多嘈杂,影响休息。” 第103章 太羲 但偏偏是个公主。   说完, 颜慧转身离开。   杨昪睨郑源一眼,把剑收了回来。   郑源带着身边的几个仆役,往蓬莱宫外走的时候, 迎面碰上了几个大臣。   他们在宫门前站定,向郑源拱手作礼。   闵同光朗声笑道:“今日帝星降世, 实乃我朝大喜之事!我看郑公也是春风得意啊!太后娘娘还好吗?”   郑源扫众人一眼,半晌,淡淡道:“太后还在殿中休息。”   然后他什么别的话也没说,绕过眼前这一群大臣,抬步走了。   剩下大臣们面面厮觑。   闵同光敛目, 思忖片刻, 捋了捋胡子,笑说:“郑相公估计是有事要忙, 咱们自己进去吧。”   大臣们纷纷应和, 一行人走入蓬莱宫中,正看到太后身边的女官颜慧迎了过来,而她的手中, 正举着一道明黄卷轴。   颜慧在众人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气定神闲地将这道谕旨展开。   “太后娘娘有旨——”   ……   寝殿内, 郑嘉禾眼眸半阖, 靠在床头小憩。而她的身边躺着的,是刚刚吃饱喝足、被奶嬷嬷送过来的小公主。   小小的女婴闭着眼, 睡得十分香甜。   杨昪推开房门,放轻脚步走近她们, 郑嘉禾听见动静,才动了动眉心,抬眸瞥过来一眼。   然后她向靠墙的一侧转过头, 低眉去看正在酣睡的女儿。   她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女婴的小脸。   那脸还没有她巴掌大。   “我给她拟了封号叫做承天,大名唤作太羲,”郑嘉禾轻声道,“你给她取一个小名吧。”   杨昪眼眸微闪,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女婴。   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郑嘉禾的打算。   太,太一。   羲,伏羲。   上古神皇。   再加上承天做封号……   “阿禾,”杨昪唤她,气息有些不稳,“你……”   “你不是说她是福星吗?”郑嘉禾望着襁褓中那小小的一团,目中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我既然效仿的是华胥氏,生出来的即使不是紫微星,也该是日月之神,日神羲和这个名字,很配她。我的太羲上承天命而来,注定要为天下带来福祉的,便是名字取得大了一些,又有何妨?”   杨昪在她身边坐下,他望着她柔和的侧脸,不想错过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便只是福星吗?”   “不然还能怎么样?”郑嘉禾转过脸,抬起目光看他。   片刻后,她又弯了弯唇角:“那些好事的大臣应该已经到了,颜慧正在外面宣旨,你替我去看看。”   杨昪一手撑在膝盖上,顿了一顿:“好。”   ……   “……封承天长公主,钦此。”   清亮的女声念完册封谕旨,跪在地上的大臣们都呆住了。   长公主?不是帝星吗?不是紫微星降世吗?哪里出错了?   跪在最前面的闵同光更是惊诧,他甚至没有掩饰,直接站起身来,道:“当初这司天台算的可是帝星降世,臣等都以为大魏今日会迎来新君,这这这,这怎么不对啊……”   跪在后面的灵台郎起身出列,拱了拱手道:“大人明鉴,当日星象显示,确实是有紫微星降临长安,可这具体是皇子还是公主,下官也不知道。紫微星光照长安,佑我大魏,为帝是一代明君,为主可福泽万民。公主即是主,可护佑百姓,保天下长治久安。”   有人接话道:“你的意思是,承天长公主是福星,是受天命来福佑大魏的?!”   灵台郎朗声道:“正是如此。”   又有人问:“当初你们司天台只是说有紫微星降世,焉知是不是这承天长公主?便是前段时间,那晋王世子妃才诞下一子。”   灵台郎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下官当初在景兰门上就说过了,紫微星光照长安,那晋王世子妃在长安吗?”   一时间,大臣们面面厮觑。   有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你怎么不直接说,紫微星就是降世到了太后的肚子里,长安长安,宗室们都被赶到封地去了,长安城除了太后,还有哪个宗室妇能怀孕?   “也是这个道理,”闵同光两手揣到袖中,看向那个刚刚质疑的大臣,“太后娘娘自然是承天命而受孕,要不然,长公主从何而来?”   大臣们一愣,周遭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这闵相公的话,看起来是在为太后辩驳,神化长公主的出身,但暗里……谁还能不知道太后娘娘这身孕从何而来吗?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太后娘娘硬要说是承天命也就罢了,他们默契地不提这回事,争两句帝星还是福星,还能怎么办?   但闵相公居然就堂而皇之地把这话说了出来,简直是在提醒众人,这长公主根本不是什么紫微星降世,所谓帝星一说,根本就是假的!   一直站在前面,打量着众人反应的颜慧眸光一沉,转目间,就看见秦王从殿中出来了。   颜慧倾身行礼:“秦王殿下。”   杨昪嗯一声,背过手,眼风一一扫过阶下站立的大臣们。   刚刚那有些质疑的大臣忍不住低下头,有些瑟缩。   说到底,他们再觉得太后生女这件事出格、不妥当,也只敢嘴上质疑两句,不敢当着秦王、甚至是太后的面硬碰硬的。   “本王刚刚才面见太后,”杨昪道,“长公主既为福星,理应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朝中官员皆赏俸一月,待承天长公主满月之时,再行设宴款待诸位。”   这是刚刚他与郑嘉禾商议的结果。   他们固然可以坚持说太羲是福星,但背地里的议论绝不会少,刚刚闵相公的出言暗讽就是一个例子。而只有让承天长公主的出生,给朝臣、给天下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才会发自真心地认可太羲,从而堵住悠悠众口。   历来大赦就是一个绝佳的收买人心的做法,上一次大赦,还是景宗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因此秦王话音刚落,大臣们面上便露出了惊讶、继而激动的神情。   闵相公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抬目时触及秦王看过来的眼神,他立时绷住下巴,下意识低下了头。   “臣等谢太后恩典,恭喜太后,恭喜承天长公主。”   大臣们纷纷躬身,齐声道贺。   ……   闵同光低着头往宫外去,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睛沉思。   居然真的是公主,而且太后还直接公布出来了。   想起他们去蓬莱殿时,碰见面色不太好的郑源时的情形,闵同光问身边跟着的亲信:“去郑府看过了吗?有没有什么异样?”   亲信道:“太后派了武卫守在郑府外面,听说是郑相公不知怎么惹怒了太后,被太后责令在家休养一月,不能出门也不能上朝!”   闵同光捋了捋胡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道:“你速速回府给叶氏递话,让她去郑府看大娘,顺便探探消息。”   亲信应是。   闵同光乘坐马车回了府中,等到晚上的时候,闵敏的母亲叶氏回来了。   “太后娘娘只是不让人去探望郑相公,敏敏那边还是没事的。”叶氏说,“具体的情况敏敏也不清楚,只说今天她格外困得慌,白日里睡了一天,孩子都被郑家那郎君带去别院玩了。父亲是想问什么?”   闵同光若有所思:“没什么,你回去吧。”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他之前去郑府那一趟没有白跑,郑源听懂了他的暗示,并且胆大包天,竟然真的那么做了。   可惜没有成功。   当夜,闵同光再次到访曹府。   曹应灿拿出同样的酒招待了他。   “我打听了一下,那郑源原本是要暗中做些操作,公主变皇子,然后被秦王发现了。”闵同光道。   曹应灿挑了下眉毛:“你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   闵同光轻哼一声:“那是自然。郑源若是得手了,过两天我们就可以用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扳倒郑家了。”   哪怕暂时还不能动摇太后的摄政地位,也可以让太后变得孤立无援。没有亲族做支撑,那些效忠于她的朝臣,反水不是很容易的事?   而秦王必然大怒,太后夹在中间,怎么可能不影响她与秦王之间的关系?   如果再加上一两件别的闹心事……   妇人生产之时,身体虚弱,若不好好休养,落下病根都是轻的。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对付太后的时候了。   曹应灿抿了口酒,淡淡道:“没这么简单。”   他与太后合作过、斗过、谈心过,知道太后不会这么容易被扳倒。   闵同光叹了口气:“是没想到,居然直接就被秦王发现了。原本我还想着,太后若果真生了个皇子,帝星便帝星,我们一力拥护他登基,维持的还是正统,太后就算再想做什么,也不至于对亲子下手。但……”   “但偏偏是个公主。”曹应灿接话说,“太后既然声称公主是承天命而来,就不会仅仅是让她做一个福星那么简单。”   闵同光道:“是。这个公主……恐怕与太后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饮尽杯中酒,无声长叹。 第104章 昌盛 我要自己登基。   “闵同光?曹应灿?”郑嘉禾手里拿着颜慧送过来的密报, 有些玩味地勾起了唇角。   密报上说闵同光昨夜在曹府待了很久,夜深人静时才离开。而在当天下午,闵家的掌家夫人还去过郑府。   郑嘉禾竟不知, 这两人是从何时起联系变得这般紧密的。   “这么说,他们打算联合起来对付我, 朝我动手了?”郑嘉禾自语道。   但她也不觉得奇怪。之前邵煜身份暴露时,闵相公带头反对,她就觉出这个昔日亲附她的老臣起了异心。但闵相公与阿公交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她原本只是打算让阿公多劝他, 给他一个自己想明白的机会。   可他没有, 昨日太羲出生,在蓬莱殿外质疑的人中, 也有他。   颜慧道:“郑府那边也问过了, 就在前不久,闵相公还去府中拜访,与郑相公把酒言欢。”   闵同光一边与郑源维持着表面上的关系, 一边又暗中交好曹应灿, 可真是个两面派。   “而岳嬷嬷等人的证词也表明……”颜慧顿了一下, 说, “娘娘,郑相公此举, 可能是受了闵相公的影响。”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昪走了进来。   颜慧适时住口,她该说的话说得都差不多了,于是起身告退。   郑嘉禾将密报折起, 递给杨昪:“帮我烧了吧。”   杨昪眉目不动,既没拆开,也没问她里面写的是什么,径直转身走到灯烛处,任由火舌将那薄薄的信纸席卷。   “太羲又睡着了,”杨昪回身到她身侧落座,与她道,“奶嬷嬷说她能吃能睡,不用操心。”   郑嘉禾有些责怪:“怎么不抱过来我看看?”   “你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理事,”杨昪握住她的指尖,眉头轻皱,“我想让你早些休息。”   郑嘉禾才动了动脖子,点点头:“是有些累了。”   其实她没干什么,就是让颜慧给她念了念这两日攒下来的折子,处理一些等着她发话的决议。   朝政一直都走在正轨上,让她闹心的是明里暗里的反对。   她接下来想走的路,注定艰难。而她现在身体虚弱,不宜与那些人硬碰硬。   ——不然,她是不会采用杨昪之前的说法,称太羲为福星的。   这实在是委屈她的女儿。   琉璃进殿来伺候郑嘉禾洗漱,郑嘉禾想起什么,问:“我阿娘呢?”   昨日她生产时,郑嫣就不在,她知道郑嫣是有急事出宫去了,可她没想到到了今天,还没有进宫看她。   琉璃迟疑了一下,说:“县主确实一直没有传消息进宫。”   郑嘉禾垂眸深思。   她这个娘,素日里散漫惯了,而且一直有自己的事要忙,并不经常与她联系。但最近她临近生产,郑嫣还是很上心的,不该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   难道是因为她下旨让阿公闭门思过么?   郑嘉禾道:“派个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琉璃应是。   郑嘉禾收拾完毕,这才躺下。而杨昪就睡在她的身侧,知道她身体还有些不舒服,他也不敢太靠近她。高大的身躯就只占了床边窄窄的一小截地方,郑嘉禾看过去一眼,都忍不住有些想笑。   她轻轻地勾了下唇角,闭上眼陷入沉睡。   次日一早醒来的时候,却触上琉璃紧张的面色。   她凑近郑嘉禾,小声道:“县主那边出事了!”   ……   郑嫣听说谢若娘失踪,连忙出宫去寻。   她在长安待着的这几年,好歹是有些经营的,更何况还有郑家暗地里在帮衬,因此她手底下也养着些能人,很快就查到了谢若娘的去向。   原来谢若娘不知什么时候与那个秦王旧部刘将军扯上了关系,两人之间有些恩怨纠缠,谢若娘被刘希武带走了。   郑嫣直接带着家丁上门要人,但她女扮男装,明面上只是一个书肆老板的身份,刘希武当然不惧。   不仅不惧,更是直接将郑嫣也“请”进了府中,到现在都没有放人。   昨日郑嫣身边的亲信就曾往宫中传信,但郑嘉禾刚刚生产完,各种事堆叠在一起,下头的人一时疏忽,竟没有将郑嫣的讯息传到蓬莱殿。   琉璃把这些事禀报给郑嘉禾的时候,杨昪就坐在她的身边。   他听到刘希武的名字,面色越来越沉。   等琉璃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讲完,杨昪直接道:“这件事我去解决。”   没想到这刘希武往岭南去了一遭,还是那副臭德性!   杨昪并不想因为这种事影响他与郑嘉禾的关系。   郑嘉禾点点头,默认了。   杨昪便起身出殿,喊来余和,低声吩咐几句。   郑嘉禾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担心的,只是她比较发愁,郑嫣在刘希武面前露面之后,会不会暴露身份。   秦王出面要人,刘希武一定会怀疑什么,而郑嫣多次出入宫廷,完全不走漏风声是不可能的事。   邵煜已经在翰林院待了几个月,郑嫣回京的目的早已达到,只要不暴露她们之间的关系,那郑嫣就算恢复身份也没什么吧?   ……   “不行。”   郑嫣见到郑嘉禾,听到她让自己恢复身份的提议,直接拒绝了。   “刘希武曾看到我与邵煜同行,一旦让朝臣知道邵煜背后的人其实是我,他们一定会有所抗拒的。”郑嫣说,“挑战底线的事,要慢慢来,你才刚刚生了太羲,若是再让曹公知道他是替我抗下邵煜这件事,一定会生气。”   然后就可能会做出什么,来反对她。   “可是阿娘,”郑嘉禾道,“即使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打算继续忠于我了。”   他们在暗中筹谋,抓她的把柄,寻机折断她的羽翼。   她不能坐以待毙。   郑嫣一怔。   郑嘉禾眼睫微垂,敛去眸中变得有些晦暗的颜色。   “这可能是一条洒满鲜血的路。”   ……   一个月后。   马车缓缓地停留在郑府门前,琉璃打开车门,请郑嘉禾下车。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寒凉。郑嘉禾在郑府门前站定,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抬步往院中走去。   郑源被软禁一月,今天正是最后一天。   虽然被要求闭门不出,但郑源的地位、他与太后的关系在这里摆着,府中依然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仆婢们尽心伺候,恭敬有加,丝毫不见冷清,就仿佛只是在府中休假。   小舅郑卓满脸堆笑,引着郑嘉禾走入景竹院。   郑嘉禾推开房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郑源正坐在案前,左右手对弈,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郑嘉禾停住脚步,淡声开口:“阿公倒是好兴致。”   郑源抬头看她一眼,又笑着低下头,左手落下一子。   “嘉嘉终于来看我咯。”郑源轻叹出声,“在这景竹院也没个人跟我说话,我不自己找点事干能怎么样呢?”   郑嘉禾默然片刻,提起裙摆,走到郑源对面的位置跪坐下来。   她不说话,郑源笑问:“还生我的气呢?”   “难道阿公觉得自己做得对吗?”郑嘉禾望着他,“我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接受这种事。”   郑源手腕一顿,把两只手里的棋子都丢在棋盘上,出声长叹。   “是闵相公撺掇你这么做的?”郑嘉禾问。   郑源看她一眼,道:“有他的原因,但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害怕。”   郑嘉禾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害怕?就这么害怕我生不出所谓的帝星吗?阿公,从小您就疼我,我原本以为,您是不同的。”   郑源沉默良久。   “是,我做错了。但那时候你身体有些问题,说实在话,我有点担心出意外。”他动了动唇,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但是嘉嘉,如果有意外……我不想看到秦王登基。”   郑嘉禾一怔。   “秦王与你交好,与郑家关系却是一般,甚至说是交恶。”   郑源比谁都清楚,当初郑嘉禾与秦王相交,他们的态度有多冷漠。秦王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记着。如果没有郑嘉禾在中间做调和,秦王绝对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   如果郑嘉禾出事,秦王上位,那对郑家来说,意味着不可控的将来,意味着有可能的翻脸。真到了那时候,郑家就完了。   而身为家主的郑源,必须考虑这些。   “你现在能护住承天长公主,自然是好的。”郑源说,“可当时,我是真怕……”   作为权臣,郑源有能力拥护刚刚出生的皇子登基,碍于血缘,秦王也不会过于抗拒。这样一来,郑家身为外戚,依然屹立不倒。但如果换成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公主……郑源确实没有那个本事。   所以他一时冲动,就做出了那种事,让自己一直看重的孙女与自己生分。   这不是他的本意。   郑嘉禾垂眸道:“然后你就被利用了。”   郑源一愣:“利用?”   “你还不知道闵相公早已和你我离心吗?”郑嘉禾说,“他就是下套让你钻,等着你做错事,然后以此为借口打压郑家。你拿闵氏的孩子和我换,难道她会不知道吗?到时候,她就会成为铁证指控你。”   郑源听懂了她的意思,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应该庆幸这件事被秦王提前发现,并且只是被郑嘉禾软禁了一个月,把后续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郑源闭了闭眼。   “阿公想通了吗?想通了就回到朝堂上来,你仍然是权倾朝野的郑相公。”郑嘉禾道,“只是你再也不能自作主张瞒着我做事了。”   郑源没吭声,他眉心微蹙,神情有些痛苦。   “阿公,”郑嘉禾放缓了声调,她上身前倾,靠近了他,“只有我才能让郑家百年昌盛。”   郑源动了动眼皮,抬目看她。   “我听说了你给承天长公主取的名字,太羲。”郑源问,“你打算立她为储君吗?”   郑嘉禾笑了。   这大概是所有听到太羲名字的人会有的第一反应。   可能杨昪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不是。   郑嘉禾站起身,衣摆顺从地在身侧垂下,她挺直身躯,垂目望着案几上凌乱的棋局,声音坚定。   “不,我要自己登基。” 第105章 成王 我想走的路,谁都不能阻拦。……   郑嘉禾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的这个念头。或许是在她立蒙川女王的时候, 或许是在她登上畅春园阁楼感到不甘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而朝中大臣都一心一意盼着她生个皇子的时候。   掌权的是她、颁布政令的是她,救灾的是她、派兵震慑蛮族的还是她, 那为什么她不能登上最高处,像以往的那些皇帝一样,名正言顺地接受朝臣的叩拜?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还是身陷在太后这样一个身份里,只能用天家妇的名义去获得这一切?   她就是她自己, 不是什么先帝之妻, 不是宗室妇。她承天受命、女主天下。   郑嘉禾已经给了太羲一个天命之女的名分,现在, 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名分了。   郑源有些呆呆地抬头看向郑嘉禾, 愣了半晌,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郑嘉禾目中含笑,轻弯了弯唇角。   “阿公, 你会帮我的, 对吗?”   郑源动了动唇。   “……难。”他出声道, 面上还有些回不过神, “朝臣、宗室……”   “再难,朝臣中也总会有支持我的, 不听话换掉就是。”郑嘉禾转过身,抬步走到墙边, 目光扫过墙面上挂着的题字,“至于宗室,一样的道理, 听话便好好荣养,若有叛乱,以谋逆罪论处。”   她想要惊天动地的改变,就没想过能兵不血刃地解决这一切。   “我要为太羲铺路,”郑嘉禾轻声说,“我把血路都蹚过一遍,留给她的,便是一条康庄大道了。”   郑源的目光逐渐汇聚到郑嘉禾的侧脸上,他有些恍惚地发现,郑嘉禾的眉眼间已经多了一丝厉色,她将比从前更加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郑源缓了半天,又问:“那秦王……知道吗?”   “他?”郑嘉禾只是怔了一下,笑说,“他现在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可那又如何?我想走的路,谁都不能阻拦。”   郑源提醒她说:“涉及宗室,江山易姓,秦王未必还会对你百依百顺。”   郑嘉禾垂下眼睫,语气轻飘飘的。   “他若要反对,那就看成王败寇,鹿死谁手了。”   ……   郑嘉禾离开郑府,颜慧正好呈上来一封奏报。   半个多月前,郑嘉禾还不能长时间下地,仍在卧床休养的时候,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王桓先前牵涉到的科考舞弊一案再次被捅到了朝堂上。   不同的是,上一次刑部没有查到证据,这次却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当初王崇智各种打点,疏通关系,被引荐着去见了前年乡试的主考官,一番推杯换盏之下,王崇智打听到了那场考试策问的题目,由此王桓得以提前准备,在考场上写出了令阅卷官们拍案叫绝的文章。   放榜后,王桓高中解元,并因此得以顺利进入国子学中最好的那个学舍,与张羡之、邵煜等人做同窗。父子二人甚至因此被太后亲自召见,赏赐勉励。   风光是风光,但考中第一名确实太招眼了。后面的会试上,王崇智故技重施,只是稍微收敛了一些。才有了王桓考中第二甲这件事。   而上一次王桓都被下狱了,也没找到他舞弊的证据,是因为他们藏得太深,其背后另有一位高官做庇护。   这个高官就是户部的梁侍郎。   捅出这件事的是曹应灿。   他在一个多月前的深夜故意去找户部侍郎梁远,暗示他自己已经发现了他与王桓勾结舞弊的证据,但其实这只不过是诈他的。梁远一慌,连忙派人去告诉王家父子,之后又采取一系列应对措施,反而让曹应灿真的找到了线索。   事情被捅到太后面前,几位大臣联名上奏,请求彻查,肃清科举不正之风,其矛头直指梁侍郎与王氏父子。梁侍郎素来亲近太后,王氏父子又与太后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虽然他们确实犯下大罪,但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是冲着太后来的。   他们想败坏太后的名声,再顺便多牵扯到几个太后近臣,好蚕食她的势力。   事情捅出来之后的第四天,郑嘉禾直接在蓬莱殿见了梁远。   梁远在牢里待了三天,蓬头垢面,跪倒在地,吓得崩溃大哭。   他犯的是大罪,依照现在朝堂上的风向,太后若想震慑群臣,不杀几个人是不会结束的。而刑部迫于曹公与闵相公的施压,依然在严审这件事,甚至连他们几个罪臣平时交好的同僚都被牵连调查,想再多拉几个大臣下水。   郑嘉禾知道,有人在努力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就好像是因为她的失德,朝堂上才会出现这种事一样。   郑嘉禾看着痛哭流涕、磕头认罪的梁远,倚在榻上淡声问:“想活么?”   梁远连忙道:“想!想!太后娘娘救救罪臣!”   郑嘉禾抬起手指,透过缝隙看到了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   “把闵同光牵连进去,我就让你活。”   ……   郑嘉禾从颜慧手中接过奏报。   经过半个月的调查,科举舞弊一案的前因后果基本已经清晰。   风气要正,该判的罪要判,该杀的人也要杀。   首当其冲的,就是她那个血缘上的父亲和弟弟。   之后便是直接参与这件事的大小官员,他们的罪同样重。   最后,则是被梁侍郎牵连的闵相公。   谁也没想到,一力向刑部施压,搞得朝中大臣人心惶惶的闵相公,竟然被烧起来的火反噬了。虽然在梁侍郎的口供中,闵相公与此事牵连不算特别深,但在严查重罚的氛围下,他肯定是要从宰相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郑嘉禾坐上马车,随手翻过奏报,吩咐道:“去刑部大牢。”   颜慧应是。   昏暗潮湿的牢房中,郑嘉禾看到了头发花白的闵相公。   狱卒打开锁链,恭敬地请郑嘉禾进去,她微点了下头,走上前,在狱卒搬来的凳子上坐下了。   躺在草席上的闵同光缓慢地坐起身,又动了动腿,跪在了郑嘉禾的面前。   郑嘉禾盯着他问:“后悔么?”   闵同光闭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臣不后悔。”   其实她知道他在这件事中是无辜的,但她一定要借机把他拉下台。   从他胆大包天,撺掇郑卓,想要陷害郑家的时候,她就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她没有耐心再像从前饶过曹应灿一样,试图感化他。有些时候,简单粗暴地把人换掉,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会用谋害皇嗣的罪名处置闵同光,因为她还不想把那件狸猫换太子的事摆到台面上,牵连郑源。   虽然她也会生郑源的气,从而对他有些防备,但郑家是她背后的依靠,她只对付从旁撺掇的人就好了。   从刑部大牢离开的时候,郑嘉禾让颜慧拟了谕旨,对这个案子中牵扯的人进行了处置。   一直在猜太后会不会对亲族手下留情的大臣,在得知那王氏父子竟被赐死之后,都惊讶了。   而除了王氏父子与直接向他们透露试题的主考官被判死罪之外,其余牵连到的大臣大部分都是被流放去了各个偏远的州县,少部分被外放贬官。   曹应灿得知闵家上下迁出长安,被迫随闵同光流放三千里的时候,生气得手都在颤抖。   他几次上书为闵同光求情,并且想入宫求见太后,都被拒之门外。   太后并不见他。而他清楚,闵同光绝不是因为什么肃清科举不正之风才被牵连,流放偏远之地的!他是被太后报复了!   一些如他一样的大臣,都敏感地意识到,太后开始主动出击,处理他们这些有异心的人,闵同光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老臣,被太后拉出来树了靶子。   有些人被震慑到,难免害怕,有些人却因此对太后更加不满。   等到了年关,一年一度的大朝会的时候,以郑源为首的几位大臣上疏,称赞太后贤明有加,是承天命、得天眷顾之人,又为天下孕育福星,理应上尊号,受万民朝拜。   太后谦逊地推托几番,直到百官皆在太极殿内外俯首叩拜,她才含笑接受了群臣的好意。   尊号为,圣成天后。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朝臣与宫人不再称呼天后为“娘娘”,改称“陛下”。   郑嘉禾步入蓬莱殿。   杨昪正坐在榻上,与太羲逗着玩。她如今四个多月了,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眉眼间隐约有些郑嘉禾的影子,鼻尖与下巴却是随了杨昪。   听到门外宫人们齐声唤的那一句“陛下”时,杨昪愣了一下,转目看到郑嘉禾向他们走来。 第106章 改变 杨昪思绪有些飘忽   太羲弯起眼睛, 喉间发出一阵咯咯笑声,朝郑嘉禾伸出了手。   郑嘉禾眉目柔和下来,弯腰轻轻地抱起她。   “已经好多了, ”杨昪看着太羲伸出小手,搂住郑嘉禾的脖子, 说,“一上午都很有精神。”   太羲前两天着凉生病,杨昪就一直照顾她,没有去参加大朝会。   郑嘉禾笑了笑,唇角在太羲的小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 那小小软软的身体便贴向她, 让她心尖都软了起来。   其实她陪太羲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 太羲都是由奶嬷嬷照顾, 杨昪经常陪着玩的。   郑嫣也经常入宫,她在这方面有些经验,能与太羲处得很好。   只是一来二去, 宫城中似乎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知道她与天后关系匪浅。   杨昪站起身, 轻轻地扶住郑嘉禾的后背, 引她坐在榻上。   郑嘉禾道:“过几日我阿公在郑家设宴,我们带着太羲一起去吧?”   杨昪指尖一顿, 没有吭声。   郑嘉禾转头看他。   她听颜慧提起过太羲出生那天,发生在蓬莱殿外的事。自从那一天起, 杨昪就再也没有与她一同去过郑家了。偶尔杨昪碰上郑源,也是目不斜视,懒得理会的模样。   除了郑嫣。那件事与郑嫣没关系, 杨昪对她倒是没什么意见。   “和我阿娘有关,”郑嘉禾说,“他们总归是我的亲人,你总不能这辈子一直不与他们来往吧?”   杨昪绷住脸,倾身靠近她,有些咬牙道:“所以你便不生气么?”   郑嘉禾晃了晃太羲,觉出她有些困了,把她交给上前来的奶嬷嬷。   “我当然生气,”郑嘉禾说,“但罚过气过,也就罢了。于情于理,我都需要阿公站在朝堂上。”   奶嬷嬷抱着太羲退出寝殿,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关上,杨昪目色微暗。   他眸光落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那头上还戴着发冠,珠光宝气,看起来尊贵无双。   杨昪伸手把她头上的发冠取下,低头时,鼻尖轻轻剐蹭过她的鬓角。   “那就去吧,”他盯着她的面,转了话头,“今日大朝会还顺利吗?”   郑嘉禾嗯一声,顺势往他的肩上靠了靠。   “元日朝会,历年都是一个样,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她随口说着,伸手划过他的下巴,抚上了他的侧脸,“倒是你,自从有了太羲,我们都许久未曾一同出游了。等过几日去完郑家,我们一同去行宫住几天,我想泡温泉了。”   杨昪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抓握住她的手腕,下巴在她掌心轻蹭。   “好,”他喉结轻滚,凝望着她说,“也让你歇歇。”   他知道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忙。从王桓那件事案发,到牵连了一大批朝臣,再到如今的大朝会,哪件事都不轻松。他也想让她不要那么累,但他又知道,她不可能放手的。   杨昪思绪有些飘忽,郑嘉禾垂下眼睫,心中也不平静。   其实大朝会不算特别顺利。   今年依然没有外族来朝,当郑源带头跪地,请加尊号的时候,仍有一小部分大臣是有些迟疑的。她站在御阶上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们最后迫于大势,还是跪下了,但心中如何想,谁又知道?   也罢,总得一步步来。   两人到偏殿去用午膳的时候,杨昪听到宫人唤她“天后”,不免又多看她两眼。   等宫人们退下,杨昪才看着她,尾音上挑,有些疑惑:“天后?”   郑嘉禾道:“我生的太羲是天命之女,那我不是天后是什么?”   她撩起眼皮看他,轻挑了下眉梢:“不觉得比太后听起来年轻吗?”   杨昪没料到她会这般问,一时忍笑,将呈好的甜汤放在她面前,绷住脸严肃地看她一眼。   “还有陛下,”杨昪说,“我听到她们这般叫你了。”   郑嘉禾执起汤匙,轻轻地在碗中搅拌了一下。   “自然是好听呀,”郑嘉禾说,“我临朝听政这么多年,早就该让他们改口了。”   杨昪嗯了声,眉头轻皱一下又分开:“你喜欢就好。”   他虽然觉出她行事作风有些变化,但当时她生产面临危险,宛如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之后性情如何改变,他都能理解,并且只会心疼。   郑嘉禾听他语气如常,不再追问,便托起下巴,一手拿汤匙舀着甜汤往嘴里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打量。   虽然她不怕被他知道心思,也迟早瞒不住,但她还是不想让他这么快发现。   这段时间,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万一……就是天下人都要反对呢?   身为宗室、将军与王爷,杨昪有很多理由不支持她。而她想让这一天来得再晚一点。他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总是想好好与他处下去的。   三日后,郑源在府中宴请朝中许多交好的大臣,天后、秦王与承天长公主也亲临府中做客。宴席上,郑源向众人宣布了一个消息。   那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当朝天后的生母、早在十一年前“病逝”的华阳县主回来了。   宾客们自然是惊讶,但随即便反应过来,纷纷道贺。天后陛下也满脸喜色,当即封了华阳县主为一品越国夫人。   杨昪坐在郑嘉禾身侧,扫一眼热闹的宾客们,若有所思:“所以越国夫人不走了?”   他记得之前郑嘉禾说过,郑嫣等她生完太羲,就打算离开长安的。   郑嘉禾道:“不走了。等过段时间,我就把阿娘安排去国子监教书。”   她在长安的处境,非常需要亲族。既然郑家只有一个郑源,唯一的小舅顶不上用,她便把生母留在长安。   想来当初曹公拿王氏父子攻击她的时候,也是想剪断与她有亲缘关系的枝丫。但没了不中用的父亲和弟弟,她还有母亲。   再也没有谁比她的阿娘更懂她,更会支持她了。   况且,原本郑嫣回青县就是打算继续教书,她既然想开女学,还有什么是比长安城更好的开始的地方吗?   杨昪离席更衣,往回走的时候,正看到邵煜与张羡之站在廊下说话。   “之前我看到过你和越国夫人走在一起,”张羡之说,“我本来还在心里猜测她的身份,以为是你的远亲,没想到……煜妹,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邵煜面色不自然地看了看宴席的方向,又瞄一眼张羡之,压低声音道:“羡之兄不要乱说,我与越国夫人从前并不认识。”   张羡之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虽然邵煜否认,但她的神色明显就是承认了。他不禁想到九个多月前的那场风波……如果、如果邵煜早就有这层关系在,那就怪不得在朝堂上天后会偏向邵煜说话了。   张羡之胡思乱想了一下,思维还没发散开,余光就瞥见一个人影向他们走来,两人转目一瞥,连忙拱手作礼。   “秦王殿下。”   杨昪颔首示意,越过他们离开。   人都走出一段距离了,张羡之还忍不住往那边看,感叹道:“王爷与天后陛下的关系倒是真不错。”   他话音落下,却没听到邵煜回答,于是转头看去,只见邵煜也望着秦王消失的方向,神色都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发呆。   张羡之眉心微蹙:“煜妹。”   邵煜一下子回过神,看向张羡之笑了笑:“羡之兄。”   “你看什么呢?”张羡之怀疑地打量她,“你总不会是……”   邵煜茫然:“什么?”   张羡之语气有些怪异,不放心地说:“秦王骁勇,是长安城许多女子的梦里人。但谁都知道他与天后……你可别糊涂啊。”   邵煜明白过来,顿时拉下脸,生气道:“羡之兄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真是太小看人了。”   张羡之一愣,虽然被骂了,心里却高兴起来。然而他面上还来不及露出微笑,邵煜便瞪他一眼,转身就往席上去了。   张羡之只好摸摸鼻子跟上。   宴席一直持续到傍晚。   郑嘉禾与杨昪坐在马车上回宫时,走到一半,马车却被人拦下了。   颜慧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天后,是……是国子博士曹应灿大人。”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郑嘉禾目色一沉。   这已经是这几个月以来,曹应灿不知道第多少次求见她了。   她还没说什么,曹应灿那苍老、却依然洪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天后明鉴!老臣为闵公求情,闵公是冤枉的!”   郑嘉禾嘴唇紧抿,没有应声。   直到杨昪问她:“不听听他具体说什么吗?我听说,他几次三番求见你,都被挡回去了。” 第107章 为君 向前一步,便成了妖妇。……   郑嘉禾方转目看了杨昪一眼, 又低垂下眼睫,吩咐道:“请他上来吧。”   颜慧恭声应是。过了一会儿,车门便从外打开, 曹应灿扶着随侍内官的手,有些艰难地上了马车。   车内宽敞, 摆放有案几、坐凳。几月不见,曹应灿似乎是越发苍老了,他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还没拜下去,郑嘉禾就出声阻拦了。   “曹公坐吧,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曹应灿便起身, 动作迟缓地在一侧坐下。他抬头,看了一眼静默不语的秦王殿下, 一开口就是旧事重提。   “老臣想请天后降旨, 重申闵相公一案……”   “曹公,”郑嘉禾打断了他,“闵同光落罪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曹应灿神色一滞。   郑嘉禾淡淡道:“承天长公主出生那日, 宫中究竟发生何事, 你应该是清楚的。如今我还留着他的性命, 已经是手下留情。”   她在暗示他,即使闵同光在舞弊案中洗刷了冤屈, 她还可以用谋害皇嗣的罪名处置他。而真到了那一步,判死罪也使得。   曹应灿一时紧握拳头, 无言片刻。   “我也知道,”郑嘉禾打量着曹应灿有些隐忍的表情,“闵同光落罪前, 常去曹公府上吃茶饮酒。”   她没有顾忌身侧还有一个秦王,微微倾身,是敲打也是安抚。   “曹公,我真怀念几年前,你我同心同力,铲奸除佞的时候。”郑嘉禾唇角带了一丝笑意,面色似乎也柔和些许,只目光依然是带着压迫的力道,落在曹应灿的面上。   “那时我险些命丧深宫,是曹公不遗余力地救我、帮我。”她轻声说,“我心里,一直都记着的。”   曹应灿没有附和她,但他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轻轻颤抖。他早就后悔当初为郑嘉禾求情了,可他此时面对着她,那难听的话便说不出来,只让他心中涌起无数纠结痛苦。   郑嘉禾直起身,语气中的柔和消失几分。   “所以我一直都敬重你,即使你反驳我、诬告我、甚至想暗害于我,我都没想过对你做什么。”她轻叹出声,“三年前那次,我到贵府拜访,我们把酒言欢。那时候我还在想,等过几年,我一定要把你请回朝堂上。可是曹公,这个机会,你大概是不想给我了。”   曹应灿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他说:“天后,三年前老臣之所以放弃指证,是因为您是贤后。”   郑嘉禾抬起眼皮。   “但如今——”曹应灿对着郑嘉禾的眸光迎视上去,“您还是贤后吗?”   郑嘉禾面色一沉。   贤后。   又是这个词。   杨昪也曾夸过她是贤后。但世人之所以称颂她们,是因为她们上侍君王,下抚儿女,贤良淑德,进退有度。偌大的帝国创造出这样一个美好的幻象,将所有高洁的品质都赋予在她们身上,让她们为君王、为子女、为帝国鞠躬尽瘁。却从来没有人想知道,她们究竟想要什么。   因为是贤后,所以要忠贞不二,贤明大度,忍下丈夫妃妾成群。   因为是贤后,所以即使临朝听政,也迟早要还位正统,不能为自己、为家族谋求一丝一毫的利。   当贤后内心有了自己的欲望,向前一步,便成了妖妇。   当世人只希望她当一个贤后,这曾经给她带来支持、声望的美名,便成了困住她的枷锁。   郑嘉禾当然可以保持现在的局面不动,老老实实做一个太后,为大魏挑选一个合适的储君,等她苍老年迈,安稳地做好权力交接。   但她不想。   她不想为后,她要为君。   “我可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贤后,”郑嘉禾平声开口,有些无所谓地屈起右手指节,搭在了一侧的矮几上,“曹公,既然你教的两个学生都已出山,不如离开国子监,告老归家吧。”   曹应灿神色一动:“天后……”   郑嘉禾扬声道:“颜慧,送曹公回去。”   曹应灿面色彻底变了,他一时激动,忍不住道:“天后一意孤行,可曾想过要面临什么?此举不贤不忠,将会受千夫所指,被天下人唾骂!”   颜慧打开车门,尴尬地站在那里,想请曹应灿下车。   郑嘉禾一手支起下巴,笑了起来:“身后事罢了,何须纠结?”   她用了杨昪曾说过的话来回他。曹应灿不服,即使被内宦拉住衣袖,也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一直在身侧坐着的秦王终于开口,他面色微沉:“曹公。”   曹应灿浑身一震,安静下来。   “退下吧。”杨昪道。   曹应灿才放弃挣扎,他看了看秦王,又看看面色冷淡,高不可攀的天后,掩去面上那丝不甘,转身扶着内宦的手下了马车。   天后銮驾继续往宫城的方向行进。   接下来的一路上,郑嘉禾便托着下巴,闲闲地望向窗外,而杨昪也没开口,他低垂着眉目,端坐在郑嘉禾的身侧,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如今正是冬日,天黑得格外早,等马车到了蓬莱殿外的时候,天色便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杨昪先下车,而后转身,握住郑嘉禾搭过来的指尖,扶着她下了马车。   两人先去偏殿看了一会儿太羲,她正熟睡着,奶嬷嬷把她照顾得很好,之后才相携着回到寝殿。   杨昪帮郑嘉禾把身上的披风取下,挂到一边,郑嘉禾伸手解着夹袄上的暗扣时,被杨昪从身后揽住了腰。   郑嘉禾动作一顿。   “阿禾,”杨昪把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微微侧目望着她说,“我们扶太羲登基吧。” 第108章 直面 你怎么想的,我们谈谈。   郑嘉禾眼睑低垂, 继续将暗扣解开。   寝殿内烧着地龙,没那么冷,她是不喜欢穿那么厚的。   “你在说什么荒唐话?”郑嘉禾转过头, 与杨昪双目对视片刻,弯起唇角笑了笑, “太羲才多大,她现在懂什么啊。”   杨昪望着她,没有应声。他目光中似乎暗含些什么,而他相信,郑嘉禾一定是看懂了。   郑嘉禾推了推他, 示意他自己要脱下夹袄, 杨昪便默然松开手臂,看着她走到一边, 将脱下来的夹袄挂在架子上。   杨昪静立在原地。   郑嘉禾又将头上繁复的钗环取下, 放到梳妆台上,然后才回身过来,笑着拉住了杨昪的手。   “走吧, ”郑嘉禾说, “还有些事没理完, 你再陪我去书房坐一会儿。”   杨昪由她拉住手臂, 转出内室。书房昏黄的烛光下,他就坐在郑嘉禾的身边, 能看到她线条柔和的侧脸。可他心里又知道,某些方面她有多么倔强, 她决定的事,那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的。   ——亦无论是谁。   杨昪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缓慢地握成了拳。   郑嘉禾理完最后一道奏折, 放下朱笔的时候,转过目光,就看见杨昪眉目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不禁倾身过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轻挑了挑眉梢:“你这是困了?那我们不如早些就寝。”   杨昪回过神来,抬目触上她近在咫尺的精致眉眼。   郑嘉禾已经贴上他的耳边,含笑道:“我让人给我们备了水,你抱我去后殿的汤池。”   她用无比轻柔的声音吩咐他,耳边充斥着她温热的气息,若是往常,杨昪心神定然已经乱了。但现在,他只是僵了一下,两手有些不自然地扶上了她的腰肢。   郑嘉禾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杨昪顿了一会儿,手臂穿过她的腿窝,霍然起身,抱着她大步往外走去。   一路上遇到宫人纷纷退避,郑嘉禾搂住他的脖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步履稳健,下颔坚毅,目光平视前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还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杨维桢,”郑嘉禾突然出声道,“我们都二十六了。”   杨昪低眉看她一眼:“嗯。”   “你可不能荒废武艺,要不然等过些年老了,你就抱不动我了。”   杨昪猛然停住步子,他看向她,被她这突如其来发散的话题弄得有些不明所以,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捏了捏她身上的软肉。   “不会。”杨昪绷着下巴吐出两个字,抱着她继续往前走,用脚顶开了后殿虚掩的房门。   郑嘉禾手臂用力,抬起上身在他侧脸上轻吻了一下。   “嗯,”郑嘉禾望着他,弯了弯唇角,“虽然我们没有成婚,但我还是想和你长久相处下去的。”   她说着,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杨昪把她放下来,却没再拥着她,也没有去牵她的手。   “你先沐浴吧,”杨昪看着她说,面上似乎在克制些什么,“我等会儿再来洗。”   郑嘉禾神色一变。   杨昪已经转过身,朝外面走了。   “杨维桢!”郑嘉禾立时出声唤他,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这是不跟我一起了?”郑嘉禾盯着他的侧脸,问,“你要去做什么?”   杨昪没有看她:“我再去看看太羲,你叫琉璃来伺候你吧。”   说完,他抬步走了。   郑嘉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琉璃带着几个宫人走了过来,她才回神,任由她们服侍着踏入池中。   郑嘉禾有些心神不行,匆匆沐浴完毕,披上外袍去寻杨昪。   杨昪仍然在偏殿。   太羲正在熟睡,殿内一片静谧,光线昏暗,只墙角处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杨昪坐在榻边,垂目看着榻上的女婴,始终默然不语。两个奶嬷嬷袖着手,紧张地站在一侧候着。   郑嘉禾走过去,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杨昪一动不动,郑嘉禾又道:“你怎么想的,我们谈谈。”   杨昪才微微侧目,瞥了她一眼。   少顷,他站起身,与郑嘉禾一同走出偏殿。   冷气扑面而来,杨昪注意到,郑嘉禾穿的不是很多,她刚沐浴过,头发上还带着潮意,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就来找他了。   郑嘉禾走了几步,突然被杨昪拽住手腕,拉着她快步走到了寝殿。   他让她坐到榻上,然后又往她怀里递了一个手炉,方在她对面的矮凳上撩袍落座。   “阿禾,”杨昪停顿片刻,“你说吧。”   郑嘉禾抬眼看他。   其实她一直都看得出来,今晚的杨昪为什么这么不对劲,他们回宫路上遇到曹应灿时说的话,他一定都听进去了。哪怕杨昪除了军务,并不关注其他政事,他也能从两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郑嘉禾想要什么。   她已经站在了权力之巅,若说还有什么是能再进一步的,那就只有那个实实在在的、被天下人承认的名头了。   历来多少朝代,皇室子弟抢的头破血流,都要得到的位置,如今,郑嘉禾也想染指。   杨昪有一瞬间的茫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郑嘉禾道:“不管我是做什么,我都不想与你生分。”   更不想与他为敌。   “但你做决定,”杨昪淡声说,“从不会告诉我,也不会考虑我的意见。”   她已经习惯了他事事都会听从她的决定,按照她的想法做事,就仿佛他永远都不会质疑她、反对她。   太羲的事是如此,今日若不是碰上曹公……恐怕她还要在他面前继续掩饰下去。   不,她已经在掩饰了。哪怕他已经主动提出让太羲登基,她也要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理由,轻飘飘揭过,再把话题叉开。   如果不是他的情绪表现得太过明显,恐怕这会儿他们已经就寝,他又被她稀里糊涂地应付过去了。   她怎么能这样?她到底把他当什么?   杨昪愤怒,不甘,这样的情绪下,他无法再与她如常相处。而郑嘉禾总算是察觉到了这些,来找他直面问题了。   郑嘉禾道:“我也不想瞒你,可我知道,当你察觉我的目的,你不会支持我的,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为难?”杨昪气笑了,他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所以你觉得,瞒着我,我就能置身事外了吗?”   郑嘉禾一时无言。   杨昪闭了闭眼。   “那个位置……真的很重要吗?”他问。   郑嘉禾说:“我不想只做一个太后了。”   甚至天后也不能满足她。   总归是附属的、非正统的象征。而她汲汲营营,做了所有男皇帝要做的事,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名分?   郑嘉禾上身微微前倾,靠近了杨昪。   “我如今这个身份,百年之后,只能与你的皇兄合葬。而你知道,我是最厌恶他的。”郑嘉禾说,“当我每做一件事,发布一道政令,史官记录下来的时候,也都会说,这是杨绥的皇后做的。我讨厌与他捆绑一生,而只有我摆脱了是他妻子的这个禁锢,我才能自由。到了那时候……维桢,你不想与我成婚、不想光明正大地站在我和太羲身边,听太羲叫你父亲吗?”   杨昪手指微动。   郑嘉禾继续开口:“你说让我扶太羲登基——我当然会把她培养成一个帝国优秀的继承人,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大约也只有太羲这一个孩子了。”   自从太羲足月,他们每次亲密之时,都很注意,确保不会再有“意外”发生。   一方面,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当初生产时的痛苦和危险,另一方面,她已经决心培养太羲,那在天下还是以儿传嗣的情况下,她不会冒险生出一个可能的皇子,来动摇太羲的地位。   郑嘉禾看着杨昪,轻声问:“难道太羲……也是宗室眼中的外人吗?”   杨昪默然。   如今的太羲当然不是。但郑嘉禾若走上帝位,她……   她毕竟不姓杨。   “阿禾,”杨昪哑声开口,“若我身为太|祖,若这天下是我亲手打下来的,那我当然可以不在乎百姓奉谁为主,你想如何,我都会成全你。可大魏立国三百余年,我身为亲王,阿禾……我的背后,还有宗室。”   说到最后,杨昪闭上眼睛,神色有些痛苦。   郑嘉禾看着他,何尝不明白呢?一开始她打算瞒着他,就是不觉得他会同意。   等江山易姓,身为储君的太羲,又怎么可能还会代表杨氏宗亲?世人一贯对这种问题看得很重,皇家更是如此。   但……   郑嘉禾只觉得迂腐。   “你口中的宗室,”郑嘉禾轻轻地弯了下唇角,“是仗势作恶、纵容手下拐卖良家的殷王,还是暗行不轨、私吞军备、被发现后索性直接造反的安王、吴王?亦或是,那个觊觎帝星一说,暗中散布流言的晋王?”   杨昪眉心微皱:“阿禾。”   “或者说是先帝?”郑嘉禾问,“靠着一些不光彩的手段陷害你,把你贬去西北,又用同样的手法排除异己、构陷忠良,靠着我给他出的主意,帮他润色的奏折,又靠着我阿公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才登上皇位的先帝?”   杨昪眉头皱得更深。   “然后他就过河拆桥,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或许该让你猜一猜,如果我被你那皇兄赐死了,郑家倒了,闵公被牵连了,为我说话的曹公也被迁怒了,你那个整日里只知道与云贵妃厮混的皇兄,能坐稳这个江山吗?   “那些不安分的亲王,能忍住不发动战乱吗?”   郑嘉禾讥笑了一下:“然后天下都陷入混乱的局势里。或许你——或许你这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就该出面平乱,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了。”   郑嘉禾分析了一通,喃喃自语道:“你们宗室里,似乎也只剩下你一个说得过去的亲王了。” 第109章 冷静 仔细地想一想   杨昪两手搭在膝上, 拳头紧握又松开。   “所以……”他问,“你还是丝毫不会改变主意吗?”   郑嘉禾抿住嘴唇,一时不言。   须臾, 他站起身道:“阿禾,你先休息吧, 我去沐浴。”   郑嘉禾抬头看他。   杨昪转身,大踏步出了殿门。   郑嘉禾方躺倒在榻上,她脑子里仍装着事,一时仍清醒着。她不知道杨昪最后的态度会是如何,也不知道, 如果他一意反对, 他们又会面临何种局面。   过了许久,她才睡着了。   次日一早醒来的时候, 她发现身边床榻是空的, 不仅如此,摸上去也很凉。郑嘉禾骤然变色,她坐起身, 扬声唤了琉璃进来。   “秦王昨晚没有回来?”郑嘉禾问。   琉璃茫然道:“回、回来了啊。”   郑嘉禾眯起眼睛。   然后她目光微转, 看到了不远处放置的矮榻, 那上面有些凌乱的痕迹, 看来杨昪昨夜回来,只是没有来找她, 而是一个人睡到榻上了。   琉璃顺着郑嘉禾的目光看过去,一瞬间意识到什么, 连忙垂下头。   难怪她昨夜就觉得天后与秦王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呢。   “他人呢?”郑嘉禾问。   “就在您醒来不久之前,已经出宫去了。”琉璃道。   自从秦王与天后相交以来,他一直都是自由出入蓬莱殿的, 因此他要出宫,也没人会阻拦,都是觉得秦王是有什么事要办。   郑嘉禾沉默下来,片刻后,她吩咐道:“梳洗吧。”   琉璃应是。   接下来整整半天的时间,杨昪都没有入宫,甚至连早朝都没来上。   直到中午的时候,杨昪才又回到蓬莱殿,却并没有在这里用膳,只是去偏殿看了看太羲,就又打算离开了。   “杨维桢,”郑嘉禾叫住他,她站在房门处,一手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平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又打算与她结束了吗?   杨昪停下步子,微微侧目,道:“阿禾,我需要冷静下来,仔细地想一想。”   郑嘉禾盯着他走远。   琉璃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天后……”   “布膳吧。”   郑嘉禾神色冷淡地吩咐一句,转身入了殿门。   杨昪回到王府。   相比于以往的冷清,今日府上倒有些人气。他的二舅赵复先不远千里,携妻从并州来到长安。据赵复先说,是杨昪的二舅母陶氏近来身体不好,两人才带着零星的几个仆婢,轻车简从上京求医的。   赵家在长安没什么根基,他们上京,也只能投奔秦王。   听说秦王从宫里回来了,赵复先连忙赶过来求见,拱了拱手:“王爷……”   杨昪指了指身后跟过来的太医,与赵复先说:“这是太医院的院丞,一会儿先让他为舅母看看。”   赵复先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杨昪又让人准备午膳,与赵家人一同坐下来享用。   他与赵家关系一般,也就与这个二舅关系还好些。赵复先是赵家家中唯一一个与他母妃赵淑仪关系还不错的,杨昪也愿意好好招待。   下午的时候,太医先为陶氏看诊,杨昪交代几句,便往宫中去了。   赵复先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太医,等到太医把完脉,连忙把他叫到一边,问:“怎么样?”   太医道:“是有些棘手,不过也不是不能治,待老夫先开一副药,吃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再说。”   赵复先喜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太医捋了捋胡子,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去开药了。   赵复先从并州来,还带了许多礼物。他服侍妻子喝完药,就想着等秦王回来,再好好谢他一番。却直等到日落西山,秦王也没有从宫中回来的迹象。   赵复先仰头望了望天,觉得有些奇怪,于是问:“王爷还不从宫中回来吗?”   王府的小厮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爷很少在府中,大部分时间,王爷都是直接宿在宫里的。”   赵复先愣了一下,想起天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杨昪的确在宫中。   不过他依然没有去找郑嘉禾,而是在偏殿照看太羲。   平日里,他白天总要陪太羲玩上一两个时辰,上午若不是要安置赵复先,他是不会出宫的。   虽然他需要冷静,也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处理与郑嘉禾之间的关系,但他不想因此而耽误了与太羲的相处。   郑嘉禾站在屏风后,目色沉静,她看了他们父女一会儿,转身离开。   “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书房。”郑嘉禾轻声吩咐,“过一会儿去告诉秦王,我这段时间都宿在书房,让他夜里不必再睡矮榻了。”   琉璃恭声应道:“诺。”   过了几日,郑嘉禾出宫去往曹府。   自从曹应灿求见郑嘉禾,两人不欢而散之后,曹应灿回府就病了。   这一病似乎还有些严重,很快就传到了郑嘉禾的耳中,有大臣听说曹公是求见天后之后才病的,一时难免议论。   为了表示慰问,郑嘉禾赐下了许多补品、财物,源源不断地送到曹府,又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过府为他诊治。   天后銮驾更是亲至曹府门前,看望曹公。   郑嘉禾步入府门,由曹府的小厮领着往正院去。   院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药味,郑嘉禾看到曹应灿的两个儿子出门迎她,他们拱着手向她行礼,神色中满是敬畏。郑嘉禾扫他们一眼,莫名地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惧怕。   ——倒也正常,毕竟把曹公贬去国子监的是她,如今发话索性让曹公告老归家的也是她。   而曹公的两个儿子,还在朝中任职,虽然官职不高,但他们也害怕,会不会被天后一并处置。   曹应灿的长子曹延把她引到屋中,凑到曹应灿的床榻前,低声唤了几句。   “父亲,父亲。”   曹应灿原本正在浅眠,听到唤声,他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郑嘉禾走上前去,曹延躬身告退。   “我听说曹公病了,因此来看看你。”郑嘉禾唇角弯着温和的笑,在床榻一侧的矮凳上坐下。   曹应灿别过脸,语气冷淡道:“天后怕是早就对老臣恨之入骨了,何必再来看望。”   郑嘉禾道:“我说过,曹公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样,我总是敬重您的。”   曹应灿与闵同光不同。当闵同光背叛她,她只是失去了一个可用的大臣。而曹应灿于她而言就要复杂得多,哪怕两人闹得再不愉快——她也不希望他出事的。   曹应灿嗤笑一声,他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挺起上半身,头偏到一边,喘着大粗气,一咳就怎么也止不住。   长子曹延连忙冲了进来,扶住曹应灿,帮他顺气,等好不容易缓和一些,他喂曹应灿喝了几口水,看到曹应灿摆了摆手,才把他放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郑嘉禾,躬着身退出去了。   郑嘉禾看着曹应灿苍老枯败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曹公这是何苦呢?你置气,反倒是把自己气病了。”   曹应灿动了动嘴角:“臣这一把老骨头,若是撑不住了,岂不是正合天后的意?再也不能说难听话冒犯你了。”   郑嘉禾目色一沉。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驳面子,她当然是有些不悦的。但她还是忍住这些情绪,缓着声道:“曹公,前几日你去找朕时说的事,朕考虑好了。”   曹应灿面色一动,总算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他沉默着,等郑嘉禾开口。   “闵同光一案,没什么缓和余地。”郑嘉禾看着他,续道,“但曹公所说另一事,朕答应你,不再继续往前走了。”   她语气轻飘飘的,却让曹应灿整个人都愣住。他瞪大眼,转头看向坐在他榻边的天后陛下,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曹应灿忍不住抓了抓身下的床褥,枯败病容的脸也因此焕发出一丝光彩。   “天后此话当真?”曹应灿声音沙哑,语调颤抖 。   郑嘉禾弯了弯唇角:“当真。”   只要曹应灿在一天,她总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郑嘉禾毕竟才处置了闵同光不久,若是曹应灿也因为她而气病,最后气出什么好歹,出了事,可是要算在她头上的。   反正登基一事,不能操之过急,她参与政事、掌权掌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刚刚自封一个天后。以后的日子还长,而反对她的大部分都是先帝朝时期就在的老臣……哪怕再多花几年时间,慢慢把人都换掉、清洗,她也等得起。   前段时间,是她有些着急了。   与杨昪聊的那一次,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手段只柔和不行,只强硬也不行,轮番交替着使,先迷惑住他们,一步一步,总能达到目的。   曹应灿又长呼几口气,道:“老臣……老臣多谢天后深明大义。”   郑嘉禾面容温和,含笑站起身来。   “我来也不过为了告知曹公一声,这就回宫去了。你记得好好养病,等痊愈后,我再请曹公入宫喝茶。”   郑嘉禾转身,裙摆擦过床榻的边缘,抬步走了。   曹应灿盯着天后离开的背影,看着房门被关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粗气,扬声唤了长子的名字。   曹延应一声,连忙走了进来。   曹应灿抓握住长子的手,说道:“快去让郎中给我熬药,快去!”   曹延一愣,连忙应是。   父亲这病完全是由心病引发的,前两天他躺在榻上,两个儿子伺候他吃药,他都有些不太配合的样子,看在曹延眼里,便是觉得父亲似乎有一点丧失斗志了,连带着求生的欲望也有些低。可这会儿见过天后,他整个人都有精神了,还吩咐曹延赶紧去熬药,实在是让曹延又惊又喜。   曹延退出去,曹应灿平躺在床榻上,呼吸急促。   他不信天后会这么容易放弃登基,以他对天后的了解,她决定的事,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达到的,如果说非要放弃,也只有在评估利弊,或者说是付出惨痛的代价之后……   他看得出来,天后之所以应承了他,说不会再往前继续,只不过是为了迷惑他的缓兵之计。   或者说,天后愿意给他一个薄面,在他活着的时候,不逆天而行,那有朝一日他闭眼了呢?   曹应灿深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年逾七十,根本活不了多少年了。天后的收手只是暂时的,她根本没有放弃!   可是那些会与他有着一样坚持的老臣,要么告老致仕,要么前两年已经驾鹤西去,再就是如闵公这样,被天后抓住把柄外贬流放……   曹应灿双眼一眨不眨,看着房顶,眼角淌下了一颗有些浑浊的泪。   他有些绝望地想,难道……难道天后真的要得偿所愿了吗?   郑嘉禾离开正院,往前走了没几步,曹应灿的二儿子曹禺快步跟了上来。   “陛下留步!陛下留步!”   郑嘉禾停住步子,看到曹禺小跑着转到了她的面前。   郑嘉禾几乎没见过他,只知道他似乎是在门下省做一个小官,大约因为曹应灿曾经被贬的缘故,过得也不怎么样。   曹禺在郑嘉禾面前两步的距离站定,然后撩袍跪地,郑重其事地向郑嘉禾行了大礼。   郑嘉禾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曹禺朗声道:“臣,门下省录事曹禺,参见天后陛下。”   “起来吧,”郑嘉禾语气平淡,“什么事?”   “家父正在病中,天后驾临寒舍,实在招待不周。”曹禺陪着笑站了起来,示意身后的两个仆从抬过来一个大箱子,“但有一物,臣日前所得,正欲献与天后。十日前陛下登临太极殿,承天受命,顺应民心,受百官朝拜。臣也就是前几天才得知,正是元日那天,臣的家乡颖县惊现神迹,冰雪消融,绿柳生芽,水面之上,更是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神鱼,口中衔玉,玉上有字,上曰:‘天下兴,女主昌。’”   郑嘉禾目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地笑意,曹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示意仆从把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被上好的木架托着的莹白暖玉,玉上的确有字,而且还是金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闪亮。   “这就是神玉,还请天后赏鉴。”   曹禺压下心中忐忑,后退一步,做出恭敬的姿态。   郑嘉禾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收回目光:“你说是神迹就是神迹了?不过是拿块刻好字的玉糊弄我,谁会相信?”   曹禺脸色一变。   郑嘉禾往前走了两步,打算离开曹府时,又微微侧目,意味深长地看了曹禺一眼。   “我怎能只听你一人之言?”   说完,她不等曹禺反应,回过身快步离开了。   她是没想到,一直与她作对、古板顽固的曹应灿,生出来的小儿子,居然还挺圆滑。不知道那曹禺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来讨好她的,或许是怕了?怕她对曹家下手,满门下场凄惨?   郑嘉禾坐上马车,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曹府府门上的牌匾。   她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就说嘛,总会有人做那个识时务的俊杰的。   ……   转眼到了上元节。往年的这个时候,郑嘉禾都会与杨昪一同去街上看花灯,但眼下,两人的关系还有些僵着,郑嘉禾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出来,杨昪迟疑了一下,推开了书房的门。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主动找过她了。   郑嘉禾听见响动,还以为是琉璃来给她添茶,于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吩咐道:“不要茶了,换成白水。”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静默。   郑嘉禾察觉到不对劲,方抬起头,看到是杨昪进来,她忍不住愣了一下。   “阿禾,”杨昪朝她看来,幽深的黑眸里一片沉静,“今晚要出宫吗?”   郑嘉禾垂下眼睫。   她以为他们今晚不会一起去看花灯了,没想到杨昪还是来找她了。   郑嘉禾问:“你想好了吗?”   是因为想清楚了才来找她?   杨昪听她这么问,顿了一下:“没有。”   郑嘉禾眼皮一跳。   所谓的没有,意思就是他仍然坚持原来的看法。他现在能与她和谐相处,都是因为她还没有做到那一步。但这种平和,迟早会被打破的。   郑嘉禾闭上眼,轻按了按眉心。   杨昪说:“我觉得,你也需要再考虑一下。”   郑嘉禾用手撑住了额头。   “我不去看花灯了,”郑嘉禾说,“你自己去吧。”   杨昪目光微垂,默了会儿,他说:“好。”   杨昪走后,郑嘉禾又低头理了一会儿政事,到底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她便唤来薛荣,吩咐道:“找几个人去秦王府,看看他在做什么,注意点别被发现了。”   薛荣应是。   半个时辰后,薛荣又回来了。   “王爷确实是出门往花灯街上去了。”   郑嘉禾皱眉:“他一个人?”   薛荣道:“不是,同行的还有王爷的母家客人,王爷的二舅父,前段时间从并州来的。”   郑嘉禾愣了一下。   她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看来这段时间她与杨昪的交流确实不多,杨昪都没有告诉她。   郑嘉禾继续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往偏殿去看太羲。   太羲正醒着,由两个奶嬷嬷和几个小宫女蹲在旁边陪着玩,瞧见郑嘉禾进来,她们连忙起身告退。   郑嘉禾坐到榻上,上身微微前倾,一手撑在坐着的太羲身边,压低身体看她。   太羲瞪着眼与她相望。   郑嘉禾焦躁的心情终于有所缓解,她忍不住轻笑起来,屈起指尖,轻轻地刮了下太羲的小鼻子。   “你爹可真是长本事了,会抛下我们母女自己去看花灯了。”   太羲听不懂,她一脸懵然地看着郑嘉禾,歪了歪脑袋。   郑嘉禾笑着躺倒在了太羲的身边,她伸出双臂,把太羲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太羲趴着,小小的身体整个都被郑嘉禾的手臂包裹住,手指蜷缩着握成了小拳头,就放在郑嘉禾的领口处,她张开嘴巴啊了两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郑嘉禾每次在面对她的时候,心中就满是柔软,她抬起头,吻在了太羲的小脸上。   两人玩了许久,直到太羲筋疲力尽,开始打瞌睡,奶嬷嬷才回到寝殿,接替了郑嘉禾。   郑嘉禾看着太羲睡着,然后才转出寝殿。   刚出殿门,颜慧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天后,承明殿那边出事了!”   郑嘉禾疑惑道:“嗯?”   颜慧神色有些慌张:“是皇帝……刘太妃带着皇帝在园子里玩耍的时候,皇帝不慎跌进了水潭,那边护卫不多,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都不会水,等找到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已经没气了……” 第110章 皇权 接下来让谁登基?   郑嘉禾面色一变。   说实话, 自从小皇帝痴傻以来,她就几乎没再去过承明殿那边了。刘太妃保护这个孩子,紧张得跟眼珠子似的, 时刻不离眼皮子底下,她不相信伺候的宫人嬷嬷, 更不相信郑嘉禾。郑嘉禾当然不会到小皇帝面前晃悠,自讨没趣。   再者——后面她都忙于挑选继承人,打理政事,甚至往边关去了一趟,她确实没有精力再关注小皇帝那边了。   原本她的打算, 是等到合适的时机, 废掉小皇帝之后,就在宫外为刘太妃母子选一座宅院, 赐他们安稳余生。   可是现在来看, 这个想法,可能无法实现了。   “去看看。”郑嘉禾说。   颜慧连忙带着人跟上。   承明殿中灯火通明,外面已经跪了不少的宫人, 他们哀哀哭着, 郑嘉禾隔很远的时候就听到了。   她走上前, 步入殿中, 一眼就看到了面容憔悴,把妆都哭花了的刘太妃。   刘太妃正跪在地上, 拽着太医的袖子哀声哭求:“太医!你救救我儿!救救他吧!你医术高明,当年他摔下假山, 就是你救过来的,你再救他一次吧!我求求你了……”   太医满脸为难之色:“太妃娘娘,不是老臣不救, 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刘太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嚎。   郑嘉禾看得不忍,出声道:“刘太妃,节哀吧。”   刘太妃尖叫一声,神色狰狞地朝郑嘉禾扑了过来,很快就被郑嘉禾身边的内官架住胳膊拦住了。   “太后!你救救他!”刘太妃挣扎着,满脸都是泪痕,“他已经痴傻了,对你没有什么威胁了,我早就求过你废掉他,你别对他下手,放过他好不好?”   刘太妃话音刚落,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跪着的众人悄悄对视一眼,都在想这刘太妃莫不是疯癫了,敢在这里这么说攀咬天后。   她素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道外面政局如何变化,也不知道太后已经是天后。   郑嘉禾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她垂眸看向刘太妃,道:“谁都不想有这样的意外,请节哀。”   刘太妃放声大哭。   郑嘉禾走到一边,和太医、伺候的宫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得知了小皇帝在园子里发生的事。   ——的确是意外,刘太妃哄着小皇帝在池边玩的时候,只不过分神去喝口水的功夫,他就掉下去了。而宫中众人心知肚明,面上皇帝还是皇帝,实际上,早就当不得了。也正是因此,下头的人难免有些懈怠,等他们反应过来,叫来会水的侍卫把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这动静闹得太大,那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估计已经听说了。   郑嘉禾望了眼仍趴在小皇帝榻边嚎哭的刘太妃,抬手轻按了按额角。   她转身踏出房门:“传旨下去,让大臣们都入宫吧。”   颜慧应诺。   郑嘉禾到偏殿坐下休息,她一手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   皇帝就算再怎么痴傻,那也是一个帝国皇权的象征,大臣们总爱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帝国不能没有的,就是这个象征。   虽然世人都知道,一个痴傻的小皇帝,又没有什么根基背景,迟早会被废掉。   但绝不是现在。   朝臣还没有做好全面支持她登基的准备,百姓中的舆论也没有足够倾向她,入朝为官的女子更是不够多……时机根本就没有成熟。   况且,杨昪的态度还没有摸清,她才刚刚安抚过曹应灿……   她不能现在就贸然违抗世俗。   但若说让她立别人,她又能立谁?!   ……   上元佳节,长安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到处都有摊贩叫卖着,街上还有官府安排的杂耍戏班来回巡游,非常热闹。   赵复先夫妇跟在秦王身边,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情绪都很高涨。他们从前没有来过长安,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   秦王却看着没什么兴致的模样,只背着手走在他们两个身前,目不斜视,看都没看道路两旁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灯。   偶尔赵复先看到什么有趣的,还想与秦王说两句,却在触碰到秦王冷淡的面色之后,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陶氏戳戳丈夫的胳膊,小声问:“王爷是不是不想带咱们出来逛啊?”   赵复先也很疑惑:“可是是王爷主动提出和我们一起的。”   陶氏啐他道:“那是你前两天一直说,一直说,王爷给你面子,不好拒绝!”   “啊,是吗……”赵复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两人小声说话,走在前面的杨昪却突然停住脚步,他转目望了一下,被一个小摊上的灯笼吸引了注意。   那灯笼被做成了一只白猫的形状,尾巴高高翘起,趾高气扬的,瞬间就让杨昪想起了之前有一年上元节,他与郑嘉禾出来逛花灯,她脸上戴着的那个黑猫面具。   杨昪回忆起他离宫之前,郑嘉禾说她不出来逛了。   待在宫里大约也挺无聊的,把这个带回去给她玩吧。   杨昪从袖口摸出一个荷包,正要上前,却见摊位前来了另外两个人。   看样子是一对母女,年轻的那个拉着自己母亲的手,兴奋地走到那只白猫灯笼面前,伸手指着对摊贩说:“这个我要了!多少钱?”   摊贩眉开眼笑,把那灯笼取下来,伸出两根手指。   “不多不多,二十个铜板。”   “这些都给你。”杨昪把荷包往摊贩面前一扔,下巴微微绷着,有些不自然地说,“我要这个。”   摊贩愣住。那荷包还是有些分量的,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摸了摸,顿时瞪大眼,这里面少说也有好几两银子!   杨昪眉头轻皱,他也觉得这样抢别人先要的东西不好,于是他又侧目唤了一声:“余和。”   余和会意,连忙从怀里扒拉了一下,又掏出来几块碎银,要去递给那个女子。   “这位娘子……”余和话刚出口,呆了一下,“邵、邵大人?”   女子正是邵煜。   她平日里入宫上值,都是一身男装,这会儿乍一变作女儿身,不仅杨昪没看出来,余和也是现在才发现。   邵煜亦回过神来,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臣不知……不知这是秦王殿下看中的,既然如此,臣就不要了。”   杨昪颔首:“多谢。”   谁都没注意邵煜身后跟着的中年妇人,然而就在这时,那妇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飞快地转过身,急匆匆就往一边走。   邵煜闻声转头,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却见原本跟在杨昪身后的赵复先也面色一变,大踏步跟了上去。   “站住!”赵复先大喝一声,挤开人群往那妇人离开的方向去,眼见着那妇人就要消失不见,他急得抬高声音唤道,“五娘!你是不是五娘!”   那妇人脊背一僵,随即更快地往前跑去。   余和呆呆地看着两人相继离开的方向,张了张嘴:“王、王爷,这是什么情况?”   邵大人的母亲为什么要跑?赵大人又为什么跟了上去?这这这,难道是有什么私情?可是不应该啊,赵大人的发妻还在这儿站着呢!   杨昪目色微暗,他背过手,眼风落在邵煜身上。   “怎么回事?”   邵煜回过头,她目光飘忽,有些局促地觑了秦王一眼,道:“臣、臣先去看看阿娘。”   说完,她也急匆匆转身,沿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去了。   围观了全程的摊贩紧张兮兮地看着眼前衣着尊贵的顾客,他刚刚可是听到了,这人是“王爷”,那在长安城中,能被这么称呼的也只有大名鼎鼎的秦王了。   摊贩举着那只白猫灯笼,陪着笑往杨昪身前递了递:“王爷喜欢的话,这灯小的就送您了!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看上的,一并带走!”   杨昪缓和思绪,伸手接过灯笼:“多谢。”   亦转身离开了。   余和、陶氏连忙跟上。   剩下摊贩望着几人的背影傻笑,过了会儿,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抓起身前桌上放置的荷包,大声喊了起来:“钱袋子!钱袋子没拿……”   迎来两旁摊贩羡慕的目光。   ……   杨昪穿过层层人群,在长安街一处拐角的巷子里,找到了赵复先、邵煜与她的母亲。   他立在墙角,看到隐在黑暗中的几个人,隐隐约约听到了说话声,但他并没有近前。   他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巷子口静立。   陶氏倒是不放心,她踮着脚往那边观察了一会儿,才回到杨昪身侧,笑了笑说:“王爷怎么不过去看看?”   “这是舅父的事。”杨昪顿了一下,淡声反问,“舅母就不好奇,舅父所见为何人?”   陶氏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是,不止我和你舅舅,还有你大舅父……我们早就听说了一点风声,你舅舅也曾暗中派人打探过,只是这么多年,没什么确切消息,就一直不敢跟你提。”   杨昪蹙眉斥道:“荒唐。”   陶氏点点头:“本来我们也是半信半疑,但刚刚买花灯的时候,那妇人若是不认识我们,她听见你是秦王为什么要跑?这难道不蹊跷吗?况且你舅舅与你母亲兄妹情深,哪怕隔了这么多年,也不会认错的。”   杨昪握了握拳头。   他在听到赵复先喊出那句“五娘”时,就察觉出了不对。   赵家目前没有排行第五的娘子,而赵复先与夫人陶氏伉俪情深,他是万万不会在外面与别的女子有什么纠缠的。   符合这一称谓的,只有杨昪那逝去多年的生母赵淑仪,族中行五,名燕贞。   ……   赵淑仪是在杨昪三岁那年,因感染了疫病薨逝的。   因为是疫病,她甚至只是被几个太监抬出宫外,尸身被焚烧成灰,虽然景宗皇帝对她还有些感情,允许她葬入皇陵,但在那陵墓之中,也不过是一副衣冠冢。   在没有离开长安的每一年,杨昪都会去皇陵祭拜生母。   赵淑仪薨逝时他才刚刚记事,心中对于生母的面貌早就模糊,只偶尔在翻出赵淑仪的画像时,他才能想一想,原来赵淑仪是这个样子。   可他没想到,他的生母居然没有死。   陶氏道:“当初你舅舅他们听说这个可能的消息,都吓了一跳。毕竟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是欺君的大罪,景宗皇帝一怒之下,屠赵家满门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们也不敢往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这么多年都小心瞒下来了。你去边关驻守之前,赵家不是都没怎么联系你吗?就是因为当时景宗皇帝还在位,我们怕这事败露。”   杨昪敏感地从陶氏的话中捕捉到一丝信息:“欺君?所以……母妃当初是假死?”   陶氏讪讪道:“我们只是这么猜测,具体怎样,当然还是要问她本人……”   “为什么这么猜?”   陶氏面色窘迫起来。   杨昪没有追问,只道:“邵煜呢?”   陶氏一愣:“谁?”   杨昪道:“那个跟在她身边的邵大人。”   “那我怎么知道?”陶氏下意识说,然后又支支吾吾起来,“毕竟、毕竟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外,便是遇上什么人,再嫁了,也、也是很正常的吧……”   杨昪不再问了。   他已经从陶氏的话中,拼凑出了一个隐约的真相。   母妃当年是主动假死,离开皇宫的。她不喜欢父皇,所以连他也没要。甚至在这么多年之后,父皇驾崩多年,他已经贵为亲王、手握兵权的今天,她也没打算来找他相认。   要不然,她刚刚为什么要跑?   杨昪立在墙根处,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神色莫名。   赵复先与邵煜两人说了许久,方转过身,朝杨昪走来。   “王爷。”赵复先拱了拱手。   “说完了?”杨昪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淡淡道,“说完就回府。”   赵复先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他回头望了望亲妹妹赵燕贞的方向,试探道:“王爷可要见……”   “不见。”杨昪眉头轻皱,大踏步往前走了。   赵复先无法,只得朝赵燕贞使了个眼色,和陶氏一起跟上去。   “王爷,您别生气,五娘她也是有苦衷的……”赵复先絮絮叨叨的,“我倒是没想到来长安一趟,还能有这般意外之喜。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王爷您消消气,等过两天、哦不,等明天,咱们一起坐下来吃个饭,我劝她好好给你道歉……”   “舅父,”杨昪停下步子,侧目瞥他一眼,“毕竟多年未见,难道你就没有认错的可能?”   赵复先一愣。   “真相究竟如何,本王自会查证,不劳舅父费心了。”   赵复先苦恼地挠了挠头,还想再说什么,皇城中却突然传来绵长浑厚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让热闹的长安街都安静了下来。   行人纷纷驻足,满面惊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京城禁军骑着马,高举诏书奔过长街,口中哀呼:“皇帝驾崩了——”   百姓们才纷纷反应过来,跪地痛哭。   杨昪也是一怔。   陶氏看看赵复先,小声问:“是那个传说中痴傻,六岁了连字都不认识的小皇帝吗?”   赵复先连忙瞪她一眼,示意她这种时候别乱说话。   杨昪思忖片刻,侧目对赵复先道:“你们先回王府,我要入宫一趟。”   赵复先连忙应是。   杨昪方带着余和,大步往皇宫中去了。   ……   郑嘉禾看着大臣们陆续入宫,来到承明殿为小皇帝哭丧。这样的场景,上一次杨绥驾崩,她就见过一次。只不过上次那些大臣们的哭嚎多少有点真心实意,而今天,大臣们的悲痛就没那么逼真了。   毕竟只是一个没有亲政、痴傻、注定会被拉下台的小皇帝,大臣们做戏给谁看呢?   宫人们为小皇帝布置灵堂的时候,刘太妃又奔出来闹了一次。   她到现在都不肯接受小皇帝已经没了的事实,而且她总想怀疑身边伺候的内官、宫女,怀疑天后与此事有关。   郑嘉禾不想为难她,但也不想听她出言不逊。   在刘太妃再次公然在小皇帝的灵堂里质问、诬蔑她的时候,她直接叫来两个宦官,把刘太妃带回了她自己的住处,看管了起来。   此时的夜空中,明月已经高悬。   郑嘉禾留了几个心腹在承明殿盯着情况,自己带着颜慧几人回到蓬莱殿。   走到宫门处的时候,正好与从宫外回来的杨昪碰上。   郑嘉禾愣了一下,目光掠过他的全身,落在他手中那盏亮着的白猫灯笼上。   郑嘉禾没有说话。   杨昪上前一步,把灯笼递给她。   “这是送给你的。”   郑嘉禾望他一眼,伸手接过,转身往殿中去。   总归不是把她忘到脑后,还算是有点良心。   她这样想着,轻扯了扯嘴角,把灯笼放到案几上,在榻上落座。   “还挺好看,”郑嘉禾说,“你也比我想象中回来得早。”   往年他们俩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是不会这么快结束的。   “我听到丧钟,”杨昪看着她说,“灯市早早结束了,我想着你这里定然有些忙,便回来了。”   不管怎么,驾崩的都是皇帝。而接下来继位的会是谁,直接关系到朝政局势。   郑嘉禾嗯了声:“大臣们都在承明殿,我有些累,打算等明日再与他们议事。”   杨昪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去,而郑嘉禾顺势抬头望他,两人便离得近了,鼻尖对着鼻尖。   郑嘉禾问:“你要去承明殿吗?”   “不去了,”杨昪说,“我只是回来找你。”   他顿了一下,问:“接下来让谁登基?”   郑嘉禾眼皮一跳,瞬间沉默下来。   杨昪垂眸,他伸手抚上郑嘉禾的肩膀,轻声问:“不打算告诉我吗?” 第111章 过分 还问我做什么?   郑嘉禾道:“你不必担心, 如今的形势,出现不了你害怕发生的情况。”   杨昪嘴唇紧抿,过了会儿, 他松开她,撩袍在她身侧落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完, 又觉得这语言实在太过苍白,于是侧眸,看着郑嘉禾道,“阿禾,我与你一样, 也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下去的。”   郑嘉禾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回书房了, 都早些休息吧。”   她就不该看他拿了个灯笼,就跟他一起回到寝殿, 真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郑嘉禾抬步往前走去, 刚迈开腿,又被杨昪跟上来环住了腰。   “阿禾……”杨昪埋首在她颈侧,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疲惫, “我都好久没有抱过你了, 今晚别走了好么?”   或许是今夜长安街上发生的事让他心中难堪, 也或许是郑嘉禾冷漠的神情进一步刺痛了他,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先她一步说了软话。   在这场冷战中, 他是输家。   郑嘉禾停住脚步,身体有些紧绷。   杨昪说:“我们能不能……先放下那些事, 还和以前一样相处?”   ……   时隔将近半月,郑嘉禾终于没有再去书房就寝,而是同以往一样, 与杨昪一同宿在了寝殿。   杨昪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是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手臂用力,与她贴在一起。   黑暗中,郑嘉禾睁着眼睛,目光一遍遍地描画过他模糊的轮廓,感到了一丝疑惑。   是今晚发生了什么吗?总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次日一早,杨昪就又出宫去了,郑嘉禾也要忙着处理小皇帝的事,没有功夫再关注这些。   直到晚上,郑嘉禾才发现,杨昪居然从离开宫城起,一天都没有再入宫,也没有来蓬莱殿看太羲。   杨昪让人去查了邵煜的底细。   邵煜是朝廷命官,关于她的家世情况,早在她参加科考时,就被查过一次了。因此杨昪只是让人去把她的资料拿过来,翻看了一会儿。   之后他派人去往邵煜的家乡均州,打算再进一步查一下邵煜母亲燕氏——或者说是赵燕贞的过往。   此事牵涉甚广,而且不算光彩,他吩咐手下小心行事,不可走漏风声。   安排完这一切,杨昪才回到宫中。他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郑嘉禾站在房门处,看见他与太羲一起玩闹时,都绷着一张脸,忍不住走进去,坐在他们父女身边,碰了碰杨昪的胳膊:“今天做什么去了?”   杨昪回过神来。   “我回了王府一趟,”杨昪说,“查些关于我母妃的事。”   “赵淑仪?”郑嘉禾疑惑道,“怎么突然要查了?”   杨昪默然,他有些无法启齿。   今日回府的时候,赵复先已经把他母亲那所谓的“苦衷”跟他说了一遍。   当初景宗皇帝巡游并州,在赵家下榻,他母亲是被赵家人半强迫着,送到景宗皇帝面前的。只因为他母亲相貌极好,又是庶出,姨娘生的女儿,在赵家没什么地位。   景宗皇帝一开始确实还挺喜欢赵五娘的,只是贵为九五之尊,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新鲜感过去,便也没那么热衷了。因此,在他离开并州的时候,也没想带赵五娘离开,只是给赵家赐了许多财物,当做补偿。   赵家自然不会为一个庶出不受宠的娘子去争取什么,他们甚至打算把赵五娘送去出家,好瞒下这桩丑事。   只是紧接着,赵五娘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据赵复先说,她一开始是想偷偷打了的。只是被当时的当家主母发现拦住,并想方设法,让景宗皇帝知道了这件事。   美人可以不要,皇嗣不能不重视。   后来,赵五娘便被接入宫城,封做美人,生下皇子之后,又母凭子贵升了淑仪。   听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段往事。但不巧的是,赵五娘当时,是有心上人的。   被迫侍奉一个三宫六院的皇帝,又被迫入宫与心上人分离,她怎能不恨?但她把这恨藏在了心里,从未认命屈服,并暗中筹谋,终于趁着长安城闹疫病的那段时间,脱身逃了出去。   这个心上人,就是邵煜的父亲。   邵煜的父亲本不姓邵,姓吴。吴家与赵家是世交,而赵复先之所以听到风声,知道赵五娘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就是因为在赵五娘入宫之后没多久,吴家那个叫吴珉的郎君也失踪了。这让赵家人很难不多想,但他们根本不敢声张,只怕被景宗皇帝知道,惹祸上身。   赵五娘能逃出宫,少不了吴珉的接应。之后两个人便远走,辗转去了均州。   均州邵家的家主,曾受过吴珉的恩,于是顺理成章的,两人便以邵家夫妇的身份做了掩护,在均州生活了这么多年。   若不是因为邵煜偷偷跑来长安参加科考,赵燕贞根本就不会再回长安。   她恨并恐惧着跟皇宫有关的一切,包括她的亲生子。   杨昪不知道赵燕贞是不是这么想的,但他觉得就是这样,要不然,她不会那么抗拒与他相认。   虽然赵复先不停地在他耳边跟他说,赵燕贞是因为不想打扰他,怕给他添麻烦,同时又因为愧疚心理,才不敢见他的。   杨昪思绪有些飘忽,面上露出了一种近似于嘲讽的神情。郑嘉禾正想问什么,坐在榻上的太羲却先一步动作。   她看父亲不理自己,抱住他的胳膊,低头就在他手腕上咬了一下。   太羲已经开始长牙了,在杨昪的手腕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   杨昪一怔,垂目看去。   郑嘉禾看得生气,她一把将太羲抱过来,问:“为什么她不咬我?”   杨昪:“……”   太羲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郑嘉禾。   郑嘉禾捏了捏她的小脸:“明明是我生的,怎么就更亲近你呢?”   也不知道太羲有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眼睛一眯,就咧开嘴笑了起来。   杨昪无奈道:“我陪她玩更多些,自然与我更熟。”   他原本沉重的心情,因为这一闹,倒也轻快了些。   他伸手拥住郑嘉禾的肩膀,另一手抬起,轻轻地摸了摸太羲的脑袋。   “是有些关于我母妃薨逝的事需要查证,”杨昪与郑嘉禾解释说,“等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   郑嘉禾哦了声,没有追问。   想了想,她说:“今日你不在宫中,我与几位相公议事,他们要我尽快定下新君人选。”   杨昪一愣,思绪瞬间便回到朝政局势上,他垂下目光:“所以你怎么想?”   昨天他问她打算立谁,她都没有回答。今天她却主动向他提起了。   “我说兹事体大,需慎重考虑,就先拖过去了。”郑嘉禾看着他说,“不过肯定不能拖太久,最迟等到小皇帝下葬,我也该决定了。”   皇帝年纪小,又没有亲政,因此在礼仪上其实不用弄成像那些成年皇帝一样的规格。停灵三日,也就够了。   杨昪默然不语。   他知道,郑嘉禾既然主动开口,那她心里定然是已经有了想法。   郑嘉禾把太羲抱在怀里,伸手轻拍着她的胳膊。   “不立新君了,行吗?”郑嘉禾问。   杨昪低声:“什么意思?”   “宗室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也不了解。”郑嘉禾说,“不管立谁,都不可避免地会对局势造成影响。送上皇位容易,拉下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后悔都来不及。”   她垂下眼睫,望着太羲精致漂亮的眉目。   “就当是要为她铺路,我们不能再给她立一个皇帝做阻碍。”   杨昪指尖微动:“你同意扶太羲登基了?”   郑嘉禾笑了笑:“起码在你我百年之后,这江山是要交到她的手里,这一点,我们是共同的吧?”   她看向杨昪,若有所指:“哪怕就是要达成你说的那样,我放弃了,我们也总得做些什么,来成全这一切。而想让太羲登基,没那么简单。”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可无的,只是江山之主。一个不能理事、毫无实权的皇帝,凭什么占据那么大的份量?而郑嘉禾拥有一切,缺的只是那个可以象征、代表帝国的身份。   如果朝臣同意她暂时不立新君,哪怕只是一两年,她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传统皇帝对天下的意义。   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成为皇权新的象征,她的权势、威望只会更加巩固。   当然,对着杨昪,她只能从太羲的角度与他分析,说服他同意她的想法。   杨昪定定看她,似乎是在揣摩郑嘉禾心中的真实打算。   躺在她怀里的太羲突然挣扎了一下,小脸一皱就开始大哭,把郑嘉禾弄得愣了一下。   她低头望向女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杨昪道:“她饿了。”   郑嘉禾:“……哦。”   奶嬷嬷已经听见声音走了进来,她立在屏风处等候吩咐。郑嘉禾偏了偏头:“你过来吧。”   奶嬷嬷应是。等她把太羲抱在怀里,郑嘉禾与杨昪便站起身,相携着离开偏殿。   郑嘉禾侧目看他,又问了一遍:“你同意吗?”   杨昪攥住了她的手。   他有些用力,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才说:“我若不同意,你要如何?”   郑嘉禾停住脚步。   不同意?   那她也可以一直拖着,只要拖的时间够久,与她想要达到的目的,还不是一样吗?   杨昪从她的神色中读到了答案,他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决定,还问我做什么?”   郑嘉禾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我总要考虑你的意见的。”   虽然如今朝堂上大部分大臣都是被她提拔上来,进而亲近她的,但杨昪身为宗室那一边,又是掌兵的大将军,他的想法当然很重要。   杨昪心下一哂。   所谓考虑,不过是因为他的影响力罢了,而不是因为她在意他。   她不在乎他的感受,他根本不能改变她的决定。这些日子,与其说他是在与她置气,不如说是他察觉到她没那么喜欢他,而不得不做出冷漠的姿态,以逃避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不立便不立吧。”杨昪说。   反正他怎么都不会向她挥出屠刀,而她就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还妄想说服他,取得他的支持。   郑嘉禾手臂向上,两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杨维桢,你别生气啊,”郑嘉禾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事,你要是真不同意,我也做不成。反正日子还长着,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又改变主意了呢?”   杨昪瞥她一眼,又回目正视前方。   果然在盼着他改变主意,真是过分啊。   次日,郑嘉禾在承明殿与一众大臣们议事时,便再次提到了新君一事。   郑嘉禾坐在上首,臂肘搁在案上,支着下巴叹气:“皇帝去得突然,我要到哪里去寻一个合适的新君?”   几位大臣附和地点点头,这种事确实关系重大,不能敷衍。   前两年国子监里养着的那十几个宗室孩童又被提起,朝臣们对照着他们的家世、性情、还有夫子们的评价,挨个评估了一遍,最后却发现,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   有的贪玩,不学无术,有的性情暴虐,经常打骂下人,还有的木讷、不善言辞,怎么看,都不是个好选择。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尚书仆射开口了:“新君一事岂能仓促定下?总要想些方法,考校一番,反复斟酌才能决定。”   自从原来的尚书令闵同光被定罪之后,他就成了尚书省新的长官。郑嘉禾换人上位,自然会换那些听话的。   郑源捋了捋胡子:“可这国不可一日无君……”   “那也不能乱选一气,到最后择错了人,陷大魏朝堂于混乱吧?”   郑源沉吟:“有理。”   尚书仆射又道:“至于政事,自有天后陛下决议,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乱子。依臣愚见,若暂时择不出合适新君,不如不择,从长计议。”   众人面面相看。   两人一唱一和,把意思说的明明白白,郑嘉禾挑起眉梢:“其他爱卿的意思呢?”   众人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他们从承明殿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秦王立在外面。   原本他们也有猜想,依照秦王与天后陛下的关系,有没有可能天后让他上位?若真是秦王,他们也是无话可说的,不仅对宗室有了交待,在百姓中,定也会得到广泛拥护。   可居然不是秦王,他们又难免会猜,秦王对此是什么态度。   直到看见秦王站在外面,应该是对天后的决定知情,这才让他们提着的心放了回去。 第112章 元兴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三月末, 正是春光大好的时候。皇帝驾崩已两月有余,天后下旨改年号为元兴,朝政仍正常运转,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除了偶尔在大臣们提起“陛下”时,意识到如今的大魏, 只有一位陛下,他们才会感觉到有些恍惚,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但很快,他们就又沉浸到政务中去了。   杨昪在永安寺厢房落座,他在等赵复先几人结束。   前几日, 不知道怎么, 赵复先听说赵燕贞母女要来永安寺上香,他便和夫人陶氏商量了一下, 要一起过来。来凑热闹还不够, 非得让杨昪陪着一起。   杨昪倒是没什么好拒绝的。早在他派人去往均州,查清楚赵燕贞这些年的过往之后,几人就在赵复先的撮合下吃了个家宴。   宴席上, 他那年过四旬的生母, 竟然真的道歉了。   其实在他查清楚当年的真相之后, 他已经不在乎了。总归是上一辈人的恩怨, 他在乎什么?在乎父皇?父皇又没有多宠信他,甚至还纵容杨绥与当时的皇后迫害他。在乎母妃吗?母妃当年被迫入宫, 滋味一定不好受。但她又抛弃他,这么多年也没想过来找他, 到底是让他心中有些纠结。   杨昪只能从这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中抽离出来,冷眼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一切,他才能情绪平静。而平静下来, 他也不在乎什么道歉了。   几人维持着表面的和谐,赵燕贞主动向他示好,那他便回以尊重和厚待,仅此而已。   杨昪在厢房坐着看了会儿兵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去往永安寺的明堂,刚走过去,便看见邵煜扶着赵燕贞率先出来,紧随其后的,就是赵复先与陶氏。   杨昪停住步子,扫他们一眼:“结束了就回府吧。”   几人点点头。杨昪便转身往永安寺正门的方向去。路上赵复先一边走,一边与邵煜她们说话。   “刚刚在佛祖面前,”赵复先笑眯眯问邵煜,“你许了什么愿啊?”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还是挺喜欢自己这个小外甥女的,出身平平,竟能考中状元,还是女状元,多厉害!   陶氏掐了赵复先的胳膊一把:“问什么问,小心说了就不灵了。”   邵煜倒是没在乎这一茬,她笑了笑,说:“法师都说我能心想事成,怕什么?我就许了三个愿望——一愿我爹娘身体康健,恩爱白头。二愿我自己仕途亨通,不要再遭小人陷害。三愿……”   邵煜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赵复先好奇问:“三愿什么?”   邵煜压低声音说:“三愿天后长命百岁,能永掌江山,屹立不倒。”   赵复先眼皮一跳。   而一直走在前面的杨昪听见这话,不由微微侧目,看了邵煜一眼。   邵煜解释说:“当初我身份败露,多亏天后不计较,我才能走到今日的。而只要天后站在朝堂上一天,她就一定会支持如我这样的人参与政事。不论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还是站在女子的角度,我都希望天后能永掌天下。”   邵煜毫不怀疑,万一有一天,天后被宗室反扑,拉下台,换了人坐在皇位上,那她辛苦步入朝堂走到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于天下所有想要读书,想要科举入仕的女子来说,天后的存在,就如一颗定海神针,给了她们无限希望。   杨昪回过头,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身后的几人很快又说到别的话题上了,只剩他还在想邵煜说的话。   永掌天下?她倒是高兴了,可郑嘉禾野心越发膨胀,若将来有一天,真的颠覆了大魏江山,又该怎么说?   杨昪脑子里这般过了一遭,然后他发现,大概如邵煜这样的人,反而会更加高兴,更加拥戴她。   朝堂上那些对郑嘉禾言听计从的大臣也不会在乎,他们听话惯了,早已和郑嘉禾站在了一条船上,一旦郑嘉禾更进一步,论功行赏时,还会少了那些簇拥者的好处吗?   至于百姓?百姓就更不关心了,毕竟他们想要的只是安居乐业,而郑嘉禾主掌朝政已有多年,在民间享有崇高威望,百姓只要能安稳过日子,她想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在乎的。   算到最后,杨昪讽刺地意识到,在乎这些的,只有宗室而已。   而宗室的名望,早在景宗时期已开始衰落,随着这些年郑嘉禾手中权势的进一步稳固,宗室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了。   ——如果不算他这个大将军的话。   杨昪回到宫中,看到演武场上正跑马练箭的郑嘉禾。   自从太羲足月,她每隔几日总要来练练骑射,大部分时候杨昪都会陪她一起,他喜欢看到她生龙活虎,飒爽利落的模样。   杨昪负手立在演武场边上,郑嘉禾又跑了几圈马,停下来将马鞭交给内官,朝杨昪走过去。   “回来了?”她从琉璃手中接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又问,“赵娘娘还好么?”   杨昪把赵淑仪的事情告诉她了。她一开始自然是意想不到,不过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佩服赵淑仪的勇气。   能从景宗皇帝眼皮子底下逃出来,这么多年没被人发现,还挺不容易的。   只是当时杨昪年幼,到底是有些委屈他。   郑嘉禾问过他,要不要给他母亲封个什么诰命夫人,被他拒绝了。理由是不想高调,这种事毕竟不太光彩,传出去会被人议论。而赵燕贞,也不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   杨昪嗯声:“挺好。”   郑嘉禾把空了的杯盏塞到琉璃手里,走上前拽住了杨昪的胳膊。   她摇着他的手臂,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说:“下次你们再出去玩,可以叫上我。”   小皇帝下葬之后,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之前争吵的事,杨昪愿意维持现状,让她在没有皇帝的情况下把控朝堂,而郑嘉禾也稳扎稳打地向前走,没有多余的举动再让杨昪感觉到危险。   ——除了月前那次,曹公的次子曹禺当着朝臣的面向她献宝,说是在他的家乡颖县出现神迹,有了什么“天下兴,女主昌”的歌谣在当地传唱。   郑嘉禾一笑而过了。   她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只是任由其发展。这样的传言,既对应于她,又对应于太羲。   而杨昪答应她要为太羲登基铺路,那他就不会反对这种安排。   就是苦了曹公,身体刚好转一点,听说自家儿子搞出来了这件事,似乎又气病了。   郑嘉禾知道杨昪有些生她的气,因此在一些事上,她就格外喜欢哄他。陪他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食饮酒、交游玩乐便是其一。   他以前陪了她那么多次,她也是很乐意陪他的。   杨昪瞥她一眼,表情没有太热衷:“好。”   郑嘉禾捏了捏他的胳膊:“别这么肃着脸嘛。”   ……   转眼入夏,又到了秋天,太羲年满一周岁了。   她刚刚学会走路,虽然还走不稳当,需要大人在侧时刻照拂,也刚刚学会说话,虽然只是会喊阿娘和爹爹,音调也有些含糊不清。   郑嘉禾在春秋殿为她举办了周岁宴,朝中重臣都到场出席。周岁时,按惯例要进行抓周,案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什,有毛笔、书册、画卷、古琴,还有匕首、软鞭和弓箭。   太羲刚刚闹腾了一下,奶嬷嬷那边正在哄着,宴席还未开始。   杨昪也没到,他还在蓬莱殿收拾。今日军营中有些事要处理,等回宫就晚了一点,好在时间还来得及。   杨昪收拾停当,正要离开的时候,颜慧又带着两个宫人回来了。   她们屈膝行礼:“王爷。”   杨昪嗯一声:“什么事?”   颜慧道:“天后吩咐奴婢回来拿东西。”   杨昪不太在意,他点了下头,颜慧就带着人走到了墙角处。那里放置着一个矮柜,外面设有两把锁,平日里一般是不打开的。杨昪知道,里面似乎是放着传国玉玺。   他心念微转,余光瞥见颜慧果然从矮柜中拿了一个盒子出来,问:“这是要带去给公主抓周?”   颜慧应道:“是。”   她又把矮柜锁上,带着宫人告退了。   杨昪静立片刻,走到了那张矮柜旁。   矮柜分上下两层,上层只是一个抽屉,没有上锁,下层才是加了两把锁的柜子。   鬼使神差的,杨昪拉开了上层的抽屉,然后他惊讶的发现,里面竟然有一道明黄的卷轴。   他迟疑片刻,拿起了那道谕旨,缓缓在眼前打开。   这一看,却愣住了。   谕旨上的字看样子已经有些时日,是郑嘉禾亲笔所书,左下角还盖有玺印,代表着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威。   而谕旨上的内容,着实让杨昪怔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   这大约是郑嘉禾在还没有生下太羲时,立下的一道诏书——或者说,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遗诏。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若她不幸亡故,江山无人打理,便由秦王即皇帝位。   杨昪把卷轴放回了抽屉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春秋殿的,他坐在下首的席位上,看着高位上雍容华贵的郑嘉禾,再看看大殿中央,坐在案上、被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抓周的太羲,他的思绪越发恍惚。   他以为,至少在权势上,郑嘉禾一直都是富有野心、贪婪而不肯放手的,但他没想到,在生死关头,在考虑身后事的时候,她竟然真的愿意把江山交给他。   这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又似乎可以说明一切。   起码……他得到了信任,和托付,不是吗?   杨昪正自出神,殿中却突然响起惊呼声,有大臣笑着道:“长公主抓了毛笔和匕首!”   杨昪抬目看去。   太羲坐在案几中央,身边围绕着一堆各种各样的物什,而她一手抓着毛笔,一手抓着匕首,呆呆地看着四周大笑的朝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她的身前,还摆放着传国玉玺。   郑嘉禾或许想让她拿玉玺,但她没有拿。   高位上传来天后的朗笑声。   “文能治国,武能□□,太羲真是好样的。”   郑嘉禾站起身,缓步走下玉阶。她的裙摆在地上轻飘飘的划过,发出一阵窸窣声响。   太羲听见阿娘的声音,扭过脖子张望,然后她笑了起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   郑嘉禾走到她的面前,眉目温柔。她伸出手,正想抱起太羲,太羲却又两手抱起了身前的传国玉玺,吃力地转过身,把它放到了郑嘉禾的手上。   “阿娘。”太羲嫩生生地唤了一句。   郑嘉禾弯起眼睛。   太羲并不懂传国玉玺的意义,但郑嘉禾在她面前把玩过,或许是出于直觉和本能,她理所当然地把它交给母亲,看到郑嘉禾脸上露出笑容,她便也咧开嘴笑,拍了拍手,表达欢乐。   在场的大臣们脸上显出一丝微妙神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去观察秦王的面色,却发现秦王只是低头抿茶,脸上一丝一毫的异色都没有。   承天长公主的周岁宴,便这样过去了。   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逐渐习惯了只有天后,没有皇帝的日子。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政事一如往常,只有散布在各地的宗室皇亲噤若寒蝉。   元兴三年秋,承天长公主三周岁了。   一则关于秦王的流言,从均州开始,四处传播开来。等消息传到长安,让杨昪与郑嘉禾得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   流言中说,秦王殿下不是景宗皇帝的亲生子,乃是其母妃赵淑仪与情人苟合而生。不仅如此,那赵淑仪还活在世上,并与情人又生一女。   与此同时,晋王高举起义大旗,痛斥天后、秦王二人秽乱宫闱,生下所谓承天长公主,混淆皇室血脉,又编造帝星一说,戏弄臣民。   檄文一出,几地宗室纷纷响应,招兵买马,发动叛乱。   他们的目的不再只是天后,还有与天后关系匪浅的秦王。   郑嘉禾这次没有再用杨昪平乱,而是改用这些年武举提拔上来的将官。他们忠心于她,能力自然也是不俗。   郑嘉禾走入寝殿,看到杨昪坐在榻边。   “这就是你一力想要维护的宗室,”郑嘉禾说,“他们只想诬蔑你,陷害你,杀了你。”   杨昪抬目看她。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蓬莱殿,径直出了宫门。   赵燕贞没想到杨昪会亲自登门来找她。她打开房门,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张了张嘴:“你怎么来了?”   杨昪盯着她问:“我是父皇亲生的么?”   赵燕贞脸色倏地变了,她声音颤抖,气红了脸:“你以为邵煜的父亲,也会像你父皇一般无耻,没有媒妁之言,没有三媒六聘,就欺侮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娘子吗?” 第113章 完结 走上了大殿的最高处。   郑嘉禾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看见杨昪。   自从那日他离开蓬莱殿, 出宫之后,他见过赵燕贞一面,接着就把自己关在了王府。   长安城乌云遍布, 绵密的秋雨从天空降落下来,到处都散发着潮意。   马车吱吱扭扭地使出宫城,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过,摇摇晃晃,停留在秦王府门前。   内官打开车门,撑起一把油纸伞,弯下了腰。   “天后, 到了。”   一只素白的手从车中探出, 扶在门框上。郑嘉禾步下马车,裙摆也跟着滑落, 她走了几步, 很快被溅起的雨水洇湿了裙角。   有内官小跑着上前叩门,当郑嘉禾走上台阶,立在檐下, 仰头望着府门上栩栩如生的虎状铜扣时, 小厮从里面打开了府门。   他看见来人, 惊了一下, 连忙低伏身体:“天后。”   郑嘉禾抬步向前走去,小厮撑着伞快步跟上, 一边走一边道:“陛下,王爷这几日都在正院, 闭门不出……”   郑嘉禾很快就转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小厮识相告退,郑嘉禾迟疑了一会儿,没听到屋中的动静, 抬手推开房门。   室内一片昏暗,屏风后,杨昪趴在案上,一动不动。案几上一片凌乱,到处都是堆叠的纸张和书册,甚至在案旁的地上,也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本书。   郑嘉禾嗅到轻微的酒气,她走上前,蹲下身,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本书,翻到封面处看了一眼。   是记载着前朝兴亡的史书。   再去看其他书册,也不外乎如是。   而杨昪侧枕在手臂上,双目紧闭,眼下泛着淡淡的鸦青色,他面色疲惫,手边的案几上还放了一只酒杯。   郑嘉禾走到他的身侧,挨着他跪坐下来。   “维桢,”郑嘉禾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唤,“你若是要休息,便到榻上去。”   杨昪眉心轻动,缓慢地睁开眼睛。   他茫然了一会儿,意识到是郑嘉禾,把目光转向她,哑声道:“你来了。”   郑嘉禾道:“你久不去宫中,我总有些担心你。”   她扶住他的手臂,想让他站起来,杨昪却直起身,有些难耐地活动了一下脖颈。   姿势不对,他睡得不舒服,浑身满是疲惫。   郑嘉禾喉间溢出一声轻叹。   “你心中有什么不满的,便与我只说,”郑嘉禾盯着他道,“何苦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杨昪默不作声,他转了转目光,视线落在案几上摊开的一本书上。   郑嘉禾瞥过去一眼,正好看到那书页的上方,用正楷书写的两个字:   覆灭。   大约这几天,他一直在忧心的,还是与她之间那不宜言说,但一直存在的矛盾。   郑嘉禾的手顺着他的肩膀向上,捧住了他略带些胡茬的脸。   “我已下诏,只要那些宗室肯降,我就不杀他们,依然给他们应有的待遇荣养。”郑嘉禾说,“维桢,我也不想杀戮太多的。”   杨昪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他目光微垂,依然沉默。   “我不改国号,大魏不会亡国。”   杨昪手腕一顿。   “待我百年之后,江山交由太羲,”郑嘉禾说,“她将承继着你我的血脉,以大魏女帝的身份将天下传承下去。这样,你满意了吗?”   杨昪抬目看她。   郑嘉禾轻柔地笑了笑,她身体前倾,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   “别折磨自己,我和太羲都会心疼的。”   郑嘉禾没有在秦王府待太久,前线战事紧急,她还要回宫与朝臣议事,多方部署。   又过了两日,一直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秦王终于现身。他脊背挺拔,大步走入朝堂,迎着众人或好奇、或猜疑的目光,撩袍跪了下去。   郑嘉禾一愣,从高位上站了起来。   “臣请出征。”杨昪道。   战神秦王亲自出战,又是此次传言中的主角。当他带着兵马,势如破竹,先后击败几处叛军时,战场上的形势便立时变得明朗起来。   天后有诏,降者不杀。   被逼到绝路的叛军中,有人先扛不住,试探着向长安递了认罪书,天后果然遵守承诺,不但没有给他定罪,反而赐下许多仆从财宝,以作安抚。   有了这个先例,各地宗室联合起来的叛军,便纷纷起了些犹疑的心思,一个一个的向长安倒戈,四散分化。剩下的还固执的那些,也很快被秦王率军攻打,狼狈奔逃。   等到战乱平息,已经是元兴五年春。   战无不胜的秦王殿下再次率军凯旋,天后率领群臣亲至城门处相迎,将战功赫赫的秦王迎到太极殿。   当着朝臣的面,秦王首先请出了当年在景宗皇帝身边服侍的老宦官,让他讲述了在景宗皇帝巡游并州时,落榻赵家所经历的一切。   “赵淑仪温婉端方,知仪守礼,很得景宗陛下看重。”老宦官脊背有些佝偻,他被恩赐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为大家讲述,“当时陛下要到别州去,本来想带着赵淑仪一起的,但顾及赵淑仪即将离家,特别恩赐淑仪在家中多住了几个月,让她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日子。谁曾想这就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随意编排。”   老宦官叹口气,愤然地拍了拍大腿:“而今赵淑仪仙逝多年,竟被乱贼诬蔑至此,实在可恨!”   此言一出,众臣唏嘘不已。   本来他们也觉得荒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秦王殿下会不是景宗皇帝亲生子呢?   有大臣大着胆子问:“那……那个邵夫人……”   他们这些消息灵通的,早就打探清楚了,所谓传言中死而复生的赵淑仪,根本就是那个女大臣邵煜的母亲。这要是对上,那就真的荒唐了!   老宦官啧了一声:“赵淑仪是有一个亲妹妹赵六娘,两人长得极为相似。只是那位娘子身体不好,从小被赵家人养在院子里不出门,外人才不知道。当年景宗陛下到并州时,赵六娘已经出嫁了,连老奴都是后来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娘子的存在的。”   “这么说,邵夫人就是赵淑仪的妹妹赵六娘?”   老宦官点了点头:“后来啊,赵淑仪几乎与赵六娘同时怀胎,两姐妹关系好,便时常住在一处,交流谈心。没过多久赵淑仪入宫,赵六娘也跟着来了长安。只是可惜……”   有大臣接话问:“可惜什么?”   “可惜赵淑仪命不好,小皇子生下来就没了,赵六娘怕她知道了伤心,便把自己的孩子抱给她看,骗她说是她的孩子。这件事被景宗陛下发现,陛下怜悯赵淑仪丧子,竟允准了赵六娘的做法,甚至直接把赵六娘的孩子留在了宫中,当做皇子养着……”   大臣们原本还津津有味,当故事听着,到后面时,却越来越觉得不对。   郑嘉禾倏地变了面色。   赵淑仪的孩子死了?那这不是说……   “赵六娘自然不愿意长久这样啊,”老宦官重重一叹,“之后就被景宗陛下赶出了长安,这么多年,只能隐姓埋名地活着。”   “大胆!”将军朱继成怒喝一声,“你这宦官,敢诬蔑秦王殿下,编造身世,混淆视听!”   老宦官吓了一大跳,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道:“天后明鉴啊!老奴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啊!”   朱继成握了握拳头,身体一动就要上前,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地拽住。   “一派胡言!”朱继成怒道,“今日乃秦王殿下凯旋之日,王爷为大魏立下多少战功,岂容你这般诋毁……”   “天后。”   立在大殿中央的秦王突然开口,让朱继成瞬间冷静下来,闭上了嘴。   “他不是胡说,”杨昪没有看殿中大臣一眼,淡淡道,“臣确实不是赵淑仪与景宗皇帝亲生。”   他没有再叫父皇,而是直呼谥号,让整个殿中的大臣们都呆住。   “亲王爵位,臣受之有愧。”杨昪微微倾身,“还请天后收回。”   郑嘉禾蹭地一下从高位上站了起来。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只有郑嘉禾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两手不自觉地抓了一下袖口,有一股涩意涌上心尖,被她连忙压下。   她定了定神,唇畔露出笑来。   “此事突然,倒不必急下定论。”郑嘉禾看着杨昪,“这么多年来,秦王为大魏打过多少仗,立下汗马功劳,如何当不得一个亲王?景宗皇帝既然将你养在宫中,那就是认可你的。”   ……   杨昪坐在蓬莱殿中的矮榻上。   郑嘉禾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她忍住眼眶里那有些翻涌的热意,哑声问:“为什么这么做?”   “我只是在平乱的路上,顺便去查了一下当年的真相罢了。”杨昪神色平静,面上没什么波动。   “你骗我,”郑嘉禾说,“赵淑仪的事,难道我之前不知道吗?她哪有什么行六的妹妹?”   杨昪没有应她。   郑嘉禾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我说过,我可以不改国号,大魏不会亡国。”郑嘉禾说,“你没有必要这样的。”   太极殿上讲述的那个故事,既保全了赵淑仪的名声,又解释了如今的邵夫人的来历,同时还把杨昪自己从杨家宗室中分离。   他成全了母亲,成全了郑嘉禾,却唯独没有成全他自己。   “阿禾,”杨昪抬手,缓慢地扶住了她的后背,“平乱的这一年多,我也想通了一些事。”   大魏朝历经三百余年,宗室散布各地,他们养尊处优,吃着各地的百姓供奉,或骄奢淫逸,或暗中包藏祸心,勾心斗角,鲜有才能,不过是一群庸人罢了。   就连造反,都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军心不齐,稍加挑拨利诱便四散溃逃,贪恋着身为皇亲所拥有的特权,却连封地的百姓都治理不好,德不配位,可悲可叹。   “有些事,不做得彻底,就不会改变。”杨昪说,“你换新朝,便要养新臣,立新规矩,大刀阔斧,消除沉疴。若只想着与旧派妥协,那他们始终会不依不饶、得寸进尺,来阻碍你的。”   郑嘉禾愈发抱紧了他。   她懂他什么意思,正因为懂,她才更觉得惭愧和无地自容。   一旦他失去了皇室血脉的身份,他就失去了以大魏王爷的身份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他会失去所有守旧派大臣的支持,也断绝了宗室皇亲心中最后的希望。   这天下之间,唯一一个能与她相争的人也消失了。   他将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侧,成为她的坚实后盾。   郑嘉禾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杨昪为她放弃了什么。   而她却大多数时间,都在向他索取,逼他为她妥协。   “阿禾,”杨昪轻声唤她,“今天的事传扬出去,朝臣们就该清楚,太羲不再是皇室血脉了。为免节外生枝,接下来的事,你要快些。”   郑嘉禾闭上眼睛,睫毛上都沾染了一层湿意。   她颤着声音:“……好。”   ……   秦王身世传的沸沸扬扬,甚至秦王自己都上书,请求天后收回他的亲王爵位,但是被天后拒绝了。不仅如此,天后还封了秦王生母“赵六娘”做一品诰命夫人,以宽慰她与亲子这么多年分离的悲痛之情。   与此同时,一种诡异的气氛,在皇城中悄悄蔓延。   既然秦王不具备皇室血脉,那承天长公主,应该也不具备吧?可是承天长公主是天命所生,难道说,天命已改,不再落在杨氏宗亲头上了吗?难道说,承天长公主这天命来自于天后,而不是秦王?   民间开始流传另一种声音,从前的歌谣“天下兴、女主昌”已经不传了,唱词改成了“天下兴、女主皇”。   刚刚经历过战事,守在各地的宗室无比听话,他们安安分分,应付着朝廷派来盯着他们的人,生怕再有什么话说错、什么事做错,引来杀身之祸。   大臣们敏感地察觉到,这江山,怕是要变天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元兴五年秋,九九重阳。天后陛下携承天长公主与朝臣至太禺山举行祭天仪式,突然天降祥瑞,九彩龙鸟现世,徘徊九圈不离。   众臣跪地请求天后顺天应命,登基为皇。   天后固辞不受。   龙鸟啼血,众臣再请。   直到天后颔首应允,龙鸟才长鸣一声,振翅而去。   半个月后,太极殿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大典,郑嘉禾终于龙袍加身,头戴冕冠,走上了大殿的最高处。   她回过身,看到阶下跪地山呼的朝臣,目光落在了为首的杨昪身上。   她含笑,看到杨昪抬起头,那目中,盛满了望着她时才会有的星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