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作者:第四世   文案   “这等腌臜蠢物做孙儿的通房?”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不满的指着她。   听别的丫头说,小公子楚山浔暴虐无常,最恨粗笨丑胖之人。被恶毒兄嫂逼进楚府的小桃,惊骇地站在烈日下,只怕自个儿今日小命不保。   初见那日,他气不过祖母专擅,任她在伏天的日头里晒了一个时辰。而后便是外院三年繁重受欺的粗使工作。楚山浔瞧着美婢仆妾欺辱她,不仅不管,反倒成了趣味。   *   楚山浔被人下了药,俊朗的额头上汗珠点点,眸中染了赤红。丑胖的小桃恰在此时误闯了内院……   从此后,小桃成了他的贴身丫鬟,最不受宠的那种。   后来老夫人暴毙,楚山浔被逐出家门流落街头。仆从四散,唯有小桃典当了他随手赏的首饰,每日天不亮起来卖馄饨朝食,才勉强维持了两人的生活。   *   多年后,历经世事变迁的楚山浔成了新科状元。他推拒了一切高门大户的好意,眼中只剩了那个相貌平平的女子。   “小桃,随我去赴任吧。”俊秀温雅的青年偏执地守着柴门,“你就不能再喜欢我一次吗?”   “大人难道忘了…”女子指尖发白,淡漠道:“您是天上的明月,而奴只是沟渠里的污泥。”   “给我一个偿还的机会可好。”楚山浔苦笑着悔不当初,“小桃,今生今世,我只想要你。”   【原来爱一个人这样苦,会叫人思之如狂。若是没有你,纵使泼天的富贵权势,也是枉然。】   ps:现实向男俊女丑,男主前期混账,后期痴心。除了男主外,有很多坏人渣男出没,女主非c,苦尽甘来。   立意:丑小鸭也有春天,要有信心,努力争取。   一句话简介:倾国倾城神童少爷x丑胖穷苦丫鬟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 宅斗 || 女配   主角:小桃、楚山浔 ┃ 配角:楚家一堆人、男配几只、小桃兄嫂 ┃ 其它: 第1章 .卖女   江南的七月,日头毒辣辣地高悬碧空,催开了听雨阁外的一池夏荷。   时值未正,却仍有来往的客人进来歇脚。有的要一壶冰镇的甜酒,三两碟凉菜,或是偎红堆翠的拌一盘槐叶冷淘。借着店里置冰的凉气,悠闲地俯眺水色晴光下盛开的荷花。   后厨却是烟熏火燎,热的人气闷。   “再来十二份冷淘,火快旺些!”切黄瓜丝的小伙计手下翻飞,刀工能切出花来,他头也不抬地朝边上喊道。   “哎,过凉就好。”一个胖胖的身影倒数几声,飞快地将碧绿的面条捞出,朝冰水里一丢,又不敢停地蹲下身去添柴。   她的手法显然有些生疏,却也算做的滴水不差。   秦掌柜的领着新招的帮工伙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福桃儿忙碌勤快的样子。少女还梳着双髻,眉淡目细的。骨架是江南女儿的细弱,身上却是明显得胖了些。   一众厨子伙计皆是男子,或是上了岁数的大娘,这么个未许人的姑娘家纵是貌若无盐,也还是扎眼了些。秦掌柜瞧着她煞白小脸上透着枯黄,到底摇头叹息地叫了句:“福丫头,你过来下。”   “哎,来了。”福桃儿端上四盘冷淘,正要去上菜,她快步朝门边行去,“掌柜的好。”   “丫头,你将这几样送了,便去柜上结钱吧。”秦掌柜看了眼她身上的油汗倦色,便撇开眼挥手叫新来的伙计快去看灶。   意料中的哭求纠缠倒是没有发生,福桃儿克制住手心的震颤,顺着掌柜的眼光,用手肘艰难地蹭去了额角炉灰。她深吸口气,又施了一礼:“还是多谢掌柜的连日照拂。”   “你家中的事,我都晓得。”秦掌柜终归还是叹息出声,“丫头,你是个孝顺孩子。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该靠你个姑娘家家的……”   临湖的雅间外,福桃儿端着最后一碟冷淘敲响了门。里间竟传出个男子的低沉温润的声音,她推门而入,便看见发小容荷晚正倚窗赏景,平素娇俏的面容美得让人心悸。   她身边的男子一席淡青色罩纱,身材高大。穿戴得朴素干练,却是个眉目如星,气度华贵的和气人物。   “劳烦姑娘了。”这男子一开口,更是端庄沉稳,使人心生好感。   “客官慢用。”福桃儿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客气地称呼,她小心地同容荷晚对了个眼神,便压着满腹疑惑垂首退出门去。   没了活计,福桃儿也无暇再替好友望风。满怀愁绪地去柜上结了四十天的月钱,却发现秦掌柜的多给了三钱,还有两件半新的夏衫。摸着极是透气凉爽,她把银子攥在手心里,犹豫再三,还是小心收了回家去了。   跨过三两座石拱桥,再迈过长长的青石板,福桃儿的家在镇子的北边。这里的民宅临水而建,都有些年头的,住的尽皆是些贩夫走卒的市井小民。   刚进了院儿,一串连续不断的咳声便遥遥传了出来,听得福桃儿脚下一顿,浅淡的眉心蹙起,她阿娘的病是愈发重了。   “是乔大爷、咳…自个儿请您来的?“屋里响起福大娘虚弱的问话,“还是乔老嫂子的意思?”   娘怎么起来了?福桃儿心下疑问,正要推门,里头又响起了嫂嫂梁氏拔高的声调,她当下便觉异样,遂停步细听起来。   “呦,娘您这话问的,瞧瞧这礼单,那可算是咱桃儿上辈子积了德啊……”   妇人的声音突然中断,屋里头一时间沉默下来。   说媒的见多识广,走上前替福大娘拍背,一边缓声道:“莫怪婆子我多嘴,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些个年轻后生有几个有这能耐,你家媳妇儿说话急,可这礼单上的真金白银,说是桃儿的福分,也是话糙理不糙。”   “唉,可那乔立都有五十好几了吧……”   “老嫂嫂啊!”说媒的一声高叹,“实话说了吧,乔大爷年前就同我说了这事。他实在是中意你家桃儿,若是能成,这聘金再加二分也成的。您可好好掂量吧!”   “哎呦!娘啊,您还犹豫些什么?大好良缘难不成还要推了,福宏正你个死人,说句话啊……”   听到这里,门外的福桃儿全明白了过来。她顿时遍体生寒,心底里颤得险些坐倒在地去。   失魂落魄地绕开主屋,福桃儿还未进得自己的西屋,酸涩的泪珠便顷刻间滑落下来。   那乔立是这一片有名的肉贩,杀猪宰羊的比普通人家要殷实不少。只是他外孙子都已然开蒙,瞧着老迈凶恶的很。   自己虽然丑胖无盐,却也不愿嫁个年纪比爹娘还大的屠夫。   其实福桃儿并非这家亲女,十二年前民变,是福秀才将她捡了回来。原本是打算给自家儿子做个童养媳,却因年齿相差九岁,那福宏正又不怎么看得上貌丑的妹子,后来也就作罢。   老夫妻待她还算过得去,吃喝上也不曾苛待。特别是福秀才在世的时候,还教了她识文断字。可三年前大哥娶了嫂嫂后,福桃儿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梁氏无所出,又不知怎的知道了童养媳那段,便总是含酸泛妒地拿捏福桃儿。初时,只是缺衣少食,生活上苛待她。大哥全然偏袒嫂子,福桃儿顾着家里,便能避则避,能忍则忍,时日久了,梁氏看出了她性子,倒也好说话了许多。   只是这一年里,梁氏突然对她的婚事上心起来,还总是拿着剩饭剩菜,逼着她多吃喝,说要养的白胖些才好嫁人……   往常买肉怕她私藏,总是梁氏自个儿去街上买。这半年却好,一月里竟有个三五次叫福桃儿去割肉,还指明了必要乔屠夫那儿的。   谁知她私底下究竟是做了多少筹谋。   想到来日灰暗无望,哭声渐渐难收。   “这哭的倒像我这做嫂嫂的要卖了你似的。”妇人摇曳着高挑身姿,半倚在门边,凉凉地剔了剔指甲,“年前叫给你大哥生个孩子,你不愿。如今儿,这去处倒是不赖。”   妇人一开口,福桃儿便立刻收敛心神,一抹脸,那泪珠儿便都忍了回去。   “大嫂,我还不想嫁人……”   “呵,说的轻巧。”梁氏嗤笑着狠狠看了她一眼,“乔老爷竟然肯为你这么个毛丫头出200两聘金,娘都无话了。”   福大娘的病是痨症,若是每年20两银子好药材吊着,恐怕还是有机会再活个十数年。想到这里,福桃儿愣在塌上,她心底里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原来她从生到死,真的只是一个人。这种无家可归的孤寂感重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浓重。   其实娘的病,虽然耗费厉害,一家人省吃俭用些,也勉强能凑的出来。原以为这般荒唐的恶姻缘娘总会拦着……   看着少女肿胖菜色的小脸怔楞悲苦,梁氏才终于从嫉恨里寻回了些快意。银钱自然是要的,可她也实在想不通,这么个丑胖的丫头哪里能值200两?就连她当年嫁来,公爹还在的时候,那天价的聘金也不过要了99两罢了。   有意再讥讽挖苦她两句,梁氏转念一想那聘金最好能给她乡下弟弟,将来最好再叫乔姑爷省了家里药钱。这么看来,这小妮子往后倒是不能再开罪了。   婚姻大事皆在父母,媒婆说定了三日后来下聘,便一脸喜色地离开了。   日影斜斜的黄昏时分,福桃儿抱着一大盆脏衣去桥下浆洗。她放了捣衣木杵,怔怔地望着悠悠远去的河水,一时间悲从中来。   阿娘竟然叫她嫁个贩肉的老汉,为了200两银子,他们竟然要卖了她!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容荷晚穿了件鹅黄色的罩纱薄裳,神情极是娇憨快意。   “桃桃!”她露齿甜笑,将今日雅间那公子的事都说与了好友。   原来那公子是晋商,是小本生意。胜在人才品貌出众,且还未娶妻。容家只剩个酒徒赌鬼的阿爹,她也倾心于人,那公子便用150两作了聘金,轻易便过了容老爹的关。   “怎么前儿未听你提过?”福桃儿心下疑虑,只问了一句,那容荷晚便嘟了嘴满不在乎,还打趣她不知女儿心。   说着便免不了要提到乔老爷下聘的事,容荷晚听了,当场便要发作。她柳眉倒竖,直把福家上下问候了遍:“200两?你等我去问问明郎,先与你凑个50两总有的。你方才在这儿,莫不是要寻短见?!”   在福桃儿的再三保证下,容荷晚才勉强离去想法子。   等人走了,福桃儿长叹一口,听阿爹说,他捡着自己的时候,她便是坐在眼前这个洗衣的大木盆里,在湍急的河水里摇摇欲坠地飘向岸边。   手边雕绘着方胜莲花纹的木盆用料不俗,却早已在十余年岁月的磋磨中印上了无量斑驳。   她的命不容易,纵使世路再艰,又怎会轻易言死呢。   天边飞霞散尽,日影开始暗淡。垂柳后一直矗立着的少年摩挲着腰间价值连城的玉佩,又撇了眼河边石阶下那个胖胖的落寞身影。他突然便想做件好事。   “去,将这袋散碎银子给那人。”楚山浔从腰间随手撤下个不想要的荷包,小厮还未接稳,他遍兴致缺缺地又转身离去了。   “五爷,这人家问起来……”双瑞举着玄色镶金线荷包,沉甸甸的,他暗自咽了口唾沫,估摸着里头分量不轻。   ‘砰’得一声,正在岸边捣衣的福桃儿被突然掷地的荷包吓了一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个少年在身后说了句:“拿着,我家主人看你可怜赏的。”   忙忙回过头,却只见个十三四的素衣小仆跑着远去的背影。福桃儿讶然地去看那荷包,只见通体锦缎玄黑,上绣金丝如意祥云。俯身拾起后,只觉用料考究,分量极沉。   她蹙眉疑惑地打开一看,顿时愣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诱佛》—-【从虚妄到痴狂,为你,破尽三千戒】   公主江小蛮爱上个西域僧,用尽手段,非要缠着他还俗。   “山有木兮木有枝,法师,本公主心悦你。”   “诸般皆妄,女施主,你就是关着贫僧再久,也是无益。”   *   朝夕相处,求不得便成了痴狂。   江小蛮抖着手,逼着道岳喝下药酒。   贪、嗔、爱、恨、痴,她要他一一皆破。   珠翠涕泣,一夜乱红,僧人的眸子不再澄澈。他本以为此生心中唯有复国和佛法。   *   多年后北凉国破,她枷锁缚身,跪在已经复国的道岳脚下。   “求法师放过我父王兄长,还有驸马……”   从前的摧折逼迫,还有那一夜的欲念,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她负枷而行,如牛马般被驱赶,就要被迫成为龟兹王的玩物。他终于捻断佛珠,彻底入了这场红尘紫陌。   三月后,西域大国龟兹兵乱。   新王酒气熏天地将她拢在墙角,眼中弥漫着狂热:“你曾说心悦于我?”   【“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见不到你星月般的眸子,我终不得涅槃寂静。】   ps:1、追妻火葬场大概从1/3开始,有强取豪夺俗梗 第2章 .夜奔   荷包散发一股子好闻的檀香味道,里头竟然放了十余个银角子,粗略一数,竟有个百余两之多。福桃儿这一日可谓多是奇遇,她心里吃惊,思来想去也不知自个儿是认识了什么贵人。   将荷包妥帖地收于怀侧,福桃儿手脚颇快地将一木盆衣服槌得干干净净。她心底暗暗立誓,若有机会来日必要回报这位贵人。   也就二刻功夫,她回了院子,晾了湿衣便回自个儿屋里等信。   天黑之后,门外传来容荷晚的唤声。她娇俏的身影闪进屋里,拉着福桃儿的胖手坐到了塌上。   “桃桃,明郎虽不富裕,听了你的事,倒是直接给了我50两银子。”容荷晚素来是跳脱的性子,这会儿却肃然劝到,“不过他能替你寻个差使,若是肯去,便能再予上50两。”   容荷晚前年便已及笄,要比自个儿大上两岁。只不过因着她家中那个混人般的爹,这才一直没有寻着好姻缘。   看着她出水芙蓉的粉白小脸上的满心期盼,福桃儿垂首仔细思量起这事。   “小晚姐姐,那公子听着是北方口音。他若替我寻个差使,会离你远吗?”福桃儿到底同她亲近,又感念她能为了自己去央人,也就下定了决心,不愿再留在这家里了。   “傻丫头,自然是临门对户的差使。”容荷晚笑着捏了捏她的圆脸,“就是要你来给我作个伴嘛,等明年,姐姐我替你谋个好姻缘。只是他家远在平城府……”   话还没说完,屋门被人哐当一声打开了,福大娘面色凝重复杂地柱杖立在那儿。   老妇人忍不住以袖拭泪。福桃儿心底里也难受,才劝了两句,门外兄嫂也依次进了屋。   先是梁氏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刺话,又指桑骂槐地说容荷晚没人教养。   容荷晚只是冷眼瞧了瞧他们,都不屑与她搭话,袖了手在一旁自顾安坐。   “小晚姐姐是来给娘送药钱的,她只是关心……”   细弱的声音还没说完,一向老实木讷的福宏正突然沉声说了句:“桃儿,这事你得听娘的。别怪大哥说话直,就你这样貌,寻个好归宿不容易的。”   “孩子,谁叫你那苦命的爹去的早哇……”老妇人没说完又悲苦地闷声哭了起来,心底里却已然料定了养女断不会推拒,那眼泪里到底也是有几分心疼的。   意料之外的,福桃儿竟没再安抚,她只是努力睁大细长的眼瞳,深蹙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头,侧头静静地打量这一家人的嘴脸。   她的口唇明显得颤动,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积聚,然后爆裂开来,最终却全部化作一声轻轻的“阿娘……”   “桃儿!你这是作甚,告诉你,乔爷那头咱都应了,这事容不得你做主。”福宏正见小妹跪在地上,腾得起身厉声呵斥。   一旁的梁氏见势又唱起了白脸:“哎呦,我说妹子啊,这乔爷近来可搭上了北地票号,说要入份子呢。这往后嫁过去的,说不好可就是个呼奴使婢的奶奶命啊。”   “孩子,这婚事退不得的!”老妇人晓得养女平素虽然好拿捏,这犟起来却是九头牛拉不回的,这会儿也顾不上哭了,盖棺定论地说了这么句。   “阿娘,我不嫁。”轻轻的一句,几个人便表情各异,还未待他们发作起来,福桃儿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玄色荷包,一股儿脑地将银角子统统倾倒在榻上,“阿娘,小晚姐姐替我谋了个差事,今夜便走。”   一下子百余两银子铺摊在眼前,福家人眼睛都花了。却见福桃儿郑重地磕了个头,起身便拿布兜收拾衣物。   她的衣服不过就那三两件,还不等梁氏数清了收好银子,破布兜便已经背在了福桃儿身上。   老妇人惊得话也说不出来,倒是福宏正堵在门边就是不许她两个离开。容荷晚气的狠推他一把,却也是无甚用处。   福桃儿看也不看她哥哥,回身再朝她娘拜别,“桃儿去谋差,往后月钱每年会按时托人带回,就是没了吃喝,也绝不断了娘的药钱。”   阿娘苍老的面孔在灯影下晃了晃,终是按住媳妇,挥手朝儿子道:“给你妹子灶台上包几个饼去。孩子,在外遇了难处还是回来……”   夜色深沉,远近人家灯火零星,福桃儿揣着冰冷的烧饼破衣,牵着容荷晚的手没入黝黑深邃的青石小巷,远路虽然莫测,却好过这个对她拆骨嗜血的家。   三日后,一辆素雅的马车上,福桃儿颇有些紧张地捏紧了空了的玄色荷包,她掀开帘子,瞧见容荷晚正同楚山明说话,粉白小脸上时而娇笑,时而抿嘴羞涩,那种小女儿发自内心的欣快娇憨叫她见了也是心动不已。   这两个瞧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福桃儿暗自替她高兴,再细看那柳荫飞絮下高大端方的男子,真是君子如玉,这样的人该是能托付终身的吧。   两人又不知说了什么,容荷晚嘟嘴嗔笑了句,一掀竹帘便上了马车。   “明郎倒识得乔立,已经说好了,他不会纠缠你家的。”容荷晚气鼓鼓地靠过来,及至见了她手心的荷包,又展颜打趣道,“瞧我家桃桃这思春的傻样,既紧张这荷包,当时怎的不敢去追。”   这话说完,她便有些后悔,刚要改口时,却听身边的胖妹妹圆了句:“姐姐同那贵人都是我的恩人。”   言辞虽短,那双细眼中却是灼灼真情,反倒让容荷晚有些脸热。   不过她干咳一声,很快又找回了阵地:“你待怎样报我?”她顿了顿拉起福桃儿粗胖的手,促狭道“可惜姐姐不是男子,否则定叫你以身相许的。”   福桃儿最经不起她的玩笑,正窘得无法,忽听外头传来争执的声音。   “商贾末流,大哥你别成天用来这些教训我。爹叫我出来是涨见识的,本公子带人去水路过江都再回去,定然比你们早到。”   “五弟,你如此顽劣…哎!…双瑞,还不快跟上你家主子!”   十三岁的楚山浔身量还未长开,却一个纵身跃上马背,独留半丈尘土尽数打在他兄长衣袍边。   楚山明佯叹了口气,微眯了眸子神色冷冽地紧盯着那快意远去的背影。   一路晓行夜宿,风霜劳顿。容荷晚便拿些九连环,骰子棋同福桃儿打发时间。有时扯根棉线,在青葱十指上挑绑绑,也够两个孩子样的笑闹玩乐许久。   月余后,马车终是晃晃悠悠地进了平城府巍峨高耸的瓮城。   车子先是停在了城南的一处三进院落,里头出来个和善的仆妇领着两个小丫鬟,见了容荷晚,齐声恭敬地下拜,讨喜地喊道:“容姑娘安好。”   楚山明只说不敢慢待她,暂留了这儿做娘家,待正式三媒六聘成婚后,才好领回家去。   看着这雅静的院落,得体的仆妇,福桃儿总觉着心口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再看容姐姐满心满眼里只盛着情郎,也就只好不舍地同她作别:“小晚姐姐,等我安定下来再来望你。”   容荷晚想起什么,拉住就要上车的胖丫头附耳嘱道:“桃桃,女儿家还得清瘦些。差使若太苦时,只管到我这儿来,那银子又不要你还的。等将来我定替你寻个体面人家。”   这番话字面上同她养娘说的一样。然而一个真心,一个虚妄。福桃儿心下明镜一般,容荷晚那句“只管到这儿来”叫她险些落下泪去。   福桃儿是跟着纪掌柜的从北边角门入的楚府。一路上,她把个玄色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极力将那男子的样貌抹去。   那是姐姐的终身,纵然只是肖想都让她觉着不堪。   往掌事间去的路上,趁四下无人,她赶忙塞了双千纳底的皂靴过去。   纪掌柜的一瞧,竟与自个儿尺寸无二,暗自惊异下也就笑着收了。   他老爷子走南闯北的,经手的银子何止百万,知这丫头用意,只是感慨她孝心,也就不计较这针尖大的孝敬了。   掌事庄大娘听她急需银钱,便同她签了五年的身契,红泥画押,现给了30两银子。   往后五年内,福桃儿便是楚府的下人了,生死婚假皆需主子首肯,否则便是逃奴,轻则问罪,重则流放。   又录了她的籍贯年齿生辰八字,听得是大公子亲自带回的,再瞧瞧这丫头的相貌,心底直犯嘀咕,倒是提着笔杆,一时难断她的去处了。   正在这档口,外头呼啦啦来了一堆人,当中一个带八宝攒珠勒子的老妇人面白贵气,众星捧月般地迎门而入。   福桃儿只看了一眼她额间的莹翠碧玉,便赶忙俯下身子,同掌事大娘一并行礼下拜。   “起来吧,老太太来你这儿挑个丫鬟。”桂参家的朝她们发了话,神色似有些谨慎小心。   老太太封氏素来眉目慈善,今儿却板正了面孔,显得十分肃然威严。   原来前两日嫡出的五公子楚山浔回来后,同院内的丫鬟们打的火热,正巧被老太太给撞见了。见着这最负厚望的小孙儿愈发长开了,竟与那些低贱的丫鬟平起平坐地说话玩笑,老太太气得当时就发了通火。   她头次叫桂参家的对底下人动了家法,让孙儿在房里站着听了半个时辰训。   楚家这一辈就只三个男丁,庶长子楚山明从商,将家里的票号钱庄打理得蒸蒸日上。嫡长子楚山铮却是个浮浪子弟,不仅读书蠢笨,还养出了许多狐朋狗友。   士族人家必得有个子弟走科举,姻上官,才能将这份荣耀延续下去。楚山浔自小过目不忘,于读书文章有股子天赋的灵气。   是以他幼年失恃后,封氏便将人养在自己院里,也就是年前满了十二岁才分的院。   楚山浔从未见过祖母这般疾言厉色,虽然心疼被打的那些丫鬟们,却也深感祖母说的在理。   末了,老太太封氏仍下句:“你也大了,是该有个屋里人。明儿便让你桂嫂子送来。”   楚山浔心里一动,也是少年心性,知道祖母是要给自己找个通房了,还是有几分期许的。   管事庄大嫂子见桂参家的眼色不对,便连忙示意福桃儿朝后站些,免得碍了主子的眼。   不成想封氏朝桌上写着生辰八字的名帖扫了一眼,这不是善化寺的明悟大师说的能旺浔哥儿的至阳八字吗!   “福桃儿,籍贯江阴,年十五……”老太太不自觉地便将名帖的内容念了出来,她抬起深邃苍老的眼眸,看向庄管事,“这丫头在何处,现领来我瞧瞧。” 第3章 .通房   冷不丁就被老祖宗问到,福桃儿下意识朝后退了步。   她也不知怎的,见了这些珠翠金钗的富贵人,想着自己容颜粗胖,免不得便露了怯。   虽然晓得躲不过,但还是尽可能地把头压低了。   前头的管事庄大嫂子愣了片刻,回过神将人又从身后拽了过来,讪笑着点头恭敬道:“这丫头还没进府二刻呢,没的辱没了老祖宗的眼。”   福桃儿被她拉的差点一个翘趔,定下神来,忙学着庄大娘的样儿福了福身子:“请老祖宗安。”   眼前的小丫鬟瞧着年纪不大,额头平坦却饱满,身形比楚府一般精挑出来的丫鬟要明显胖上许多。穿着双素布底子的灰面鞋,怎么看都与这府第格格不入的样儿,瞧着倒像园子里养的鹌鹑似的。   老太太上下细细打量她周身,联想到园子里的鹌鹑们,没忍住‘噗嗤’一下,竟笑了一声。这一下便引得身边的两个一等丫鬟暗暗讶然,老祖宗虽和善,却也鲜少有这样的时候。   “你叫福桃儿?抬起头来。”   “是。”   封氏亲自上前两步,只见她眉极淡,双眸细长偏小,有些微微的猪鼻。整张脸唯有脸型还算流畅清秀,檀口一点映在白胖脸上。   这等长相在普通人里也就是中下,若放在美仆如云的楚府,那真是有些丑得出众了。   然而这等相貌看在老祖宗眼里,却是万分的称心如意的。封氏只觉的这就是善化寺的菩萨特地派与她得用的,貌丑无盐,却又不至于丑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丫头,你是何故到此?”封氏笑眯眯地拉着她地手问。   福桃儿敏慧,觉察到老太太并无恶意,也就大着胆子同主子对视了眼。   她虽然眼睛不大,心中坦荡也就眸色清澈。念头一转,也觉无甚可瞒的,便一五一十地将家中境况说了个清楚。   本只是简略说了阿娘的病症,也不愿在主子面前多嘴。不想老太太竟拉着她的手,端坐在掌事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将她身世家底问了个底儿朝天。   “奴婢自知无能无貌,只盼主子收留做些杂活,也好给阿娘添个药钱。”   这梳着双髻的胖丫头说话多了,一看便是个心眼纯良的乡下孩子。   很好,封氏笑眯眯地点头。丑胖无盐,故而往后不至碍了正妻的主位。孝顺纯良,乍看人品过的去,也就不会有兴风作浪,有扰家宅安宁。   说话仪态虽不甚规矩,但能瞧出是个灵秀孩子,肚子里也是有些文墨见识的。   封氏心里已经有了数,只还不明面上说破,她朝着桂参家的使了个眼色,问道:“浔儿今日可曾出去?”   “老太太昨儿才训斥了,五爷怎敢不服,这不说是早起就读书习字呢。”   封氏满意点头,想着这时候塞人过去倒也合适。她素来性烈畅快,当下就着桂参家的领了福桃儿去了。   被她们几番问下来,福桃儿也听出了苗头,暗自咂舌这老祖宗竟这般好说话,这是瞧上了她要派她直接伺候主子去啊。   从前在酒楼做零工,一个月总是4钱银子,也不知这差事能有那么多吗。   五公子的院落在府里的东南,有礼地唤了声“桂嫂子安”,福桃儿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她一路穿廊过院地往东南去了。   桂参家今年都59了,原是老太太的陪嫁。她的年纪足可以做福桃儿的奶奶,今儿被唤了声桂嫂子,再见这胖女娃老实懂事的紧,心里也是满意,暗道老太太识人。   因此路上也就同福桃儿说些这家里的人丁情况。   老祖宗之下,便是当家老爷楚安和。现任朝中提刑按察佥事,官级正五品。   现在当家的主母是云姨娘,她育有一子二女。另外三爷楚山铮则是亡故的嫡妻所出,而现她要去的则是续弦嫡妻所出的独子浔五爷。   两位主母皆因病亡故,才由这云姨娘掌家理事。   她说一句,福桃儿便乖顺地点点头,默记于心。桂大嫂子有心等她发问自个儿的去处,走了一路,却也不见这丫头逾矩多问半句的。   这楚府实在是大,路上多有假山叠石,亭台水榭草木葱茏的。有些园子里豢养了许多鸟禽池鱼,甚至还见着两只南边来的孔雀。   直走了二刻,才停在东南角的一处端雅院落前,门楣上一块朱漆墨匾,上书——【漠远斋】三个苍劲大字。   “你就不想知道,”桂参家的停在了匾下,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老太太叫你跟这儿是作甚?”   “啊?”福桃儿望了眼她意有所指的脸色,也就顺势问道,“还请桂嫂子指教。”   “小丫头,你啊,有福喽!”桂参家的拿眼紧盯着她面色,“老太太的意思,叫你给浔五爷作通房呢。”   通房?   反应过来的福桃儿心口蓦然收紧。   通房丫鬟是所有丫鬟中品级最高,月奉也是顶高的,可那是要以身侍奉主子的。   她不自觉按上怀里的玄色荷包,虽然她出身不好,容貌丑胖,可也不愿去做人通房。   若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她宁愿独身一人,也好过同人分享丈夫的。   “嫂子容禀,可否叫老太太收回成命?”福桃儿急得口不择言起来。   桂参家的惊异地瞧了她一眼,看样子不似作伪,她笑了笑随口劝道:“你也不必忧心。咱五爷虽比你小上两岁,那才貌气度可真不是寻常公子能比得的。”   瞧瞧左右,她附耳又补充道:“况五爷势必要走科考一路,如今才得中了院试,怎么也得弱冠才正式说亲的。丫头,若能得主子的心,到时抬了姨娘,甚或作了妾侍,那是何等体面风光呦。”   见这胖丫头只是嗫喏着愁眉深锁,桂大嫂子不禁有些不乐意起来,她扔下句:“且等五爷见过你,再推拒不迟。”说罢,便上前敲响了漠远斋的大门。   时值正午,平城地势高,是以日头颇毒,暑气较之江南,丝毫不减的。   迎门一个纤弱的小姑娘出来,笑着问了桂参家的好。   “红儿,你家爷呢?”   “屋里歇中觉呢。”小丫头才十岁上下,是漠远斋众多三等丫头中的一个,她将两人请进门去,好奇地朝新来的福桃儿打量,“我去喊纤云姐姐瞧瞧。”   进了两重院子,廊下一个颇秀丽的少女探头喊道:“桂姨奶奶来了,五爷刚醒,请您进去呢。”   桂参家撇撇嘴,叫着福桃儿就候在此处,自个儿去去便来。   这中院围了一圈连廊偏房,院内狭小未曾栽树,只是个往来过渡的天井。福桃儿心中惴惴,当下也只能安分地立在院里,盼着主子能叫她做个洒扫的粗活。   内院书房中四角都置了冰,凉塌上刚起的楚山浔还有些困倦。他端坐在书案前,一头如瀑墨发垂落到腰间,一等大丫鬟画沉正立于他身后,正缓缓地替他绾发。   “公子,老太太给您指的通房来了,就在中院那儿等着呢。”桂参家的和善地叙道,她朝画沉点了点头,委婉道:“姑娘今儿便搬去西屋吧,老太太的恩典,还留你的位份和月例。往后仍有好的去处。”   画沉手下一颤,秀雅端庄的容长脸上却还是做了个笑模样:“大热天的,麻烦桂姨奶奶还特特跑一趟,奴都省的。”   “走,去瞧瞧。”楚山浔掩上刚铺展开的书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透着几分孩童的清亮稚气。   连过两道芙蓉月洞垂花门,他的脚步停在了菱花隔的山墙后,视线透过窗隔看到了中院里立着的那抹胖胖的身影。   就是这么个人?!   他远山似的眉峰立时皱起,等瞧见了少女抬首时的面容,突然回身盯着桂参家的,冷冷地问道:“祖母的原话是什么?”   桂参家的料到这丫头不会入眼,却也不想这就惹怒了主子。她硬着头皮复述道:“老太太说是已经定下了,往后公子就这么一个通房也是随侍大丫鬟,这丫头是新来的,叫福……”   “这等腌臜蠢物来作我的通房?!”桂参家的还未说完,就被少年厉声打断。   楚山浔气得重重一拂袖,眯着眸子冷冷地盯着中院的那抹身影。   桂参家的骇了一跳,这小公子确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可他却极是孝顺,从未对老太太的安排有这般大的反应。   正想着怎么化解这一段过去,那边楚山浔也怕伤了祖母的心,平复下来后,挥手道:“桂姨奶奶,你回去告诉祖母,孙儿明白她老人家的苦心。往后定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定会出将入相,光耀我楚家门楣的。”   说罢,他像瞧畜生般又望了中院里的人一眼,那眸中的寒气厉色全然不似这年纪该有的模样。   桂参家的心道公子是越发懂事明理了,也就告辞回去复命。路过中院的时候,她瞧了眼还在等候的福桃儿,叹息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恐怕日后不好过了。   中院里站着的福桃儿仍是束手静立,她隐隐觉着有些后悔,早知真不该为了30两银子同楚府签什么五年的身契。这下可好,只盼主子莫要真留她作了通房。   未时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那忧心的念头慢慢被炙热炎夏的不适替代了。   福桃儿站在漠远斋盛夏的烈日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从这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同凉殿中的那个天之骄子牢牢地捆缚在一起。他们会牵绊曲折地走过这一世,从今后,再也无法挣脱对方。 第4章 .烈日   漠远斋的小丫鬟们来来去去,也只是对着中院久候的人儿窃窃私语,她们或是疑虑,或是笑闹着,搞不清这新来的身份,却无人注意八月未时的日头有多烈。   不过才半个时辰不到,福桃儿已是有些晕眩,她本就体胖畏热,兼之往常劳作,吃得也都是剩饭,身子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强健。   这四周陌生的环境,冷漠的眼神,都让她心头愈发不安。主子也不说让她留下,或是离开,这也不知道是要她候到何时去。   忽而内院走出个浅嫩荷叶绣边的绿衣少女,她身量高挑眼角斜飞,瓷白的皮肤在日阳下显得耀眼光洁。碧树径直走到福桃儿身边,不声不响地含笑打量了她一番。   “问姐姐安。”福桃儿不明就里,只觉这少女容色出挑,自有股心比天高的清高气度。   碧树呵得掩口笑了声,仿若自语般含糊了句‘我当是什么天仙呢。’继而她歪了头撇嘴轻蔑地看过去,存了些恶毒的戏弄心思:“你可站好了,咱五爷可不是好相与的,若要造次,打你四十板子都是轻的。”   说完了这话,碧树勾着唇细看她面上神情,却见她淡淡的,连眉都不曾皱一下。也就觉得无趣,哼笑了声便自去喝茶躲凉去了。   初来乍到的福桃儿表面上还是沉稳安静,心里却是如坠冰窟。   要知道,纵是只签了年契的奴仆,像这等人家的主子,要杀要剐,那还真就只是一句话的事。哪怕律例上对官员私德有严明规定,可主子要寻你个错处,棒杀了去,那还不容易。   站在明晃晃的日头里,天上一丝儿云都没有。福桃儿愈发站得稳当恭敬,额间的汗珠却顺着下颌滴落进尘土,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对未来的恐惧,让她的身子有些站不住。   而此刻两进院落里的楚山浔刚作完了一篇策论,正颇为烦闷地捏着豌豆黄细品。   书屋里凉气阵阵,一旁摇折扇的换成了纤云。   老太太忌惮画沉的品貌气度,这楚山浔也只是贪图她侍奉得当,倒并没什么别的心思。因此,全然没有听画沉委婉哭诉,直接就喊了二等丫鬟纤云贴身服侍。   纤云没有画沉出挑,性子也婉顺怯懦些,她素来最听话,才被画沉挑中了进来伺候。可论体贴细心上,她便不够让挑剔的楚山浔满意了。   怕主子热,纤云放了自个儿的舞蝶团扇,改拿了把极沉重的山水折扇。   她抡起秀臂,连续不断地以扇着凉风。等着手酸无力之际,却见主子皱起好看的眉峰,不耐地扫了她一眼。   “风这般大,是要让人受寒吗?”楚山浔方才吃了冷食,如今只觉周身凉爽,被她这一伺候,倒是有些泛冷起来。   纤云赶紧放了折扇,小心地立在一旁。想起小厨房炖了银耳奶露,她刚想开口替主子端盏热的来。就见少年腾得从凉榻上起身,吩咐道:“镇日闷在这处怕不要蔫了人,更衣,叫备马,本公子要去城外骑射。”   看出主子言语间的烦躁,纤云虽忧心却也不敢有话,当下从衣柜里寻出窄袖胡服和帷帽,却又因衣服太厚叫少年斥责了。   她忽然怀疑画沉什么也不交待,叫她作这‘好差’是要刻意弹压,差点便要委屈地落泪。   终于还是收拾停当,楚山浔一身干练装扮,步出房门只觉热浪扑面,刹时便解了几日来冰室的萎顿。   他大着步子提着良弓朝外走去,穿过中院的时候,便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那个新来的‘通房’。   院门呼啦打开,来往的丫鬟仆妇纷纷行礼,口中恭敬地喊着‘五爷安’。   福桃儿闻声头晕目眩地朝声音处看去,只见一个执弓少年,头戴扁圆斗笠,纬纱没有放下。他斜眸不经意地撇来,生就的一双极明丽澄澈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尖带着些北人的飒爽。   端的是雪肤花貌,又丝毫不显女气的好容貌。   福桃儿被太阳晒得全身发烫,只觉的后脖子的皮都要蜕了去。她恍惚间恰同楚山浔对望了个正眼,想是十五年来也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一向持重慎慧的福桃儿竟愣在了当场。   “哼!”少年张扬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厌恶,他扬手将纬纱打落,径自从胖丫头身侧走过,“哪里来的山野东西,见了本公子行礼都不会吗?”   少年的声音还有些童稚,身量也只比福桃儿高数寸。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无名火,他今日便着意想刁难眼前这个丑胖的丫头。   恰好画沉经过撞见了,见福桃儿就要欠身,她立时摆出一等丫鬟的架势,板着脸悠悠地说了句:“头次见主子要行大礼,规矩也不懂吗?”   觉出他们的恶意怒气,福桃儿只得晃着身子,跪了下去,双膝触上炙烤一日的青砖地面,顿时烫得她极轻地嘶了声。   “奴婢福桃儿,请五爷安。”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和难受。说完这句后,就乖顺地竭力板正了身子,只是低着头等着回应。   长久的静默后,楚山浔俯视着脚下人有些摇晃的身体,他忽然便觉得自己有些无聊,竟要亲自打压这么个丑胖低贱的丫头。   无趣过后,一股强烈的叛逆再次催上心头,他突然俯身用两根纤长有力的手指捏住了少女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直视自己。   骤然被人挟持着朝向碧空,福桃儿骇得清醒了大半。她细长的眸子透着明显的愕然,惊骇地望着面前的胡服少年。   良弓上硕大的羊脂玉压贴在她脸上,触感冰凉与这院里的暑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画沉的角度看去,就见自家五爷薄唇上挑,俯身凑在那丫头耳边,她虽知少爷绝不可能对这么个丑怪的东西生情,可那样子却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画沉死死盯着两人,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气得要炸开似的。   楚山浔的薄唇上下动了动,隔着薄纱贴着她侧脸耳语了句:“入了老太太的眼,也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沟渠里的污泥,也妄想攀附本公子。”   他一把甩开少女的脸,好像沾着什么脏东西般刻意搓了搓手指,便背着弓箭朝外去了。   被留在院中的福桃儿唇畔颤动,纵是从前福家苛待,却也从未被人这般恶毒唾弃地威胁。   主子不叫起,她只得就这么心胆俱烈地跪在滚烫的砖地上,一只手死死按住怀中的荷包。   漠远斋门外,双瑞早已牵来了套好竹鞍的骏马。楚山浔身量虽还长开,却能利落地飞身上马。   他从画沉手中借过冰镇过的皮制水袋,看了看日头,吩咐了句:“再叫那新来的跪上一刻,便带了外院安置歇息去。”   “公子放心。”画沉展颜一笑,顿时便叫楚山浔心头煨贴了许多。   少年扬起马鞭,高喝一声便一路快意飞驰着朝围场去了。   平城是北疆重镇,因此官员勋贵人家都好骑射。城外专按品级分了几处开阔的跑马围场,从楚府出城去最近的围场,来回怎么也得一二个时辰之久。   画沉晓得这段,等主子一走,便收起貌美菩萨般的面孔,阴着脸又回了中院。   她从小厨房提了新出的一盒点心,对着小丫鬟们高声吩咐了句:“主子说了罚她跪着,等我回来再看,你们几个看好了。”   说完,她便提着竹篮迈着莲步朝外头去了。留下中院的福桃儿,惊怕交俱,她已然在烈日下暴晒了半个时辰,如今又是罚跪,也不知还有怎样的处置。一时间已是强弩之末般摇摇欲坠。   漠远斋的丫鬟们都不识得她,各自忙碌着,却无人想到这等炎夏天气里,跪上半个时辰的要命处。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院中的福桃儿口唇发白,已经裂开了数道鲜红的口子。一片残云飘过,她半口气没缓过来,眼前一黑便扑在了地上。   双手撑在滚烫的砖地上,才勉强没有彻底扑下去。还没在阴云里喘息完,过路的小丫鬟舒儿不明就里,见她趴在那儿,脆生生地就嚷起来:“你怎么这样了,快快跪好了。”   福桃儿只得再次勉力跪正,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才刚撑住了身子,那残云立刻便又飘开。   她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突然想到小时总听谁家爹爹帮工中了暑,甚或还有暑热死的。这会儿置身无可奈何的险地,只觉悲苦害怕却连眼泪都似被烤干了似的。   又不知度日如年地过了多久,门外似听得众人请安走路的纷踏声。   眼前出现一双深灰缎面绣金线的马靴,福桃儿顺势朝上看去,却见楚山浔满头大汗的立在身前,在马上薄唇被烘得艳红,衬得他脸色愈发瓷白透润,竟有些倾国倾城的绝美意味。   这次楚山浔脸上厉色稍减,而是换上了错愕。少年蹙眉问道:“怎的还跪着,起来吧。自去外院安置了。”   耳边传来嗡嗡蜂鸣的声音,福桃儿得了令,顿时觉着一口气吊不住了。   她试着动了动腿,第一次竟然没能站起来。   楚山浔只是蹙眉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待这丑胖丫头太狠了些。   看来画沉果然如祖母所说,并不是纯良简单的性子。他明明交代了跪一刻,这却半个时辰都有了。   若非日头实在太烈,他半道便折了回   来,今日说不好要闹出人命来。   见主子就这么瞧着自个儿,福桃儿畏惧,只得挣扎着强撑起双腿。忍着剧烈的酸麻痛处,才刚起身,眼前突然模糊一片,渐渐得天旋地转,一下子便朝地上砸去。   楚山浔骇了一跳,见她朝后倒去,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接。等触到了福桃儿滚烫厚实的背,反应过来,又嫌恶地将手收了回去。   中暑的福桃儿被他这么挡了一下,侧着身子摔在地上,倒是没有磕了后脑。   作者有话说:   后面男主长大了,就会超甜的!追妻开始!虐男主开始! 第5章 .月钱   这会儿子来往的小丫鬟们好几个站住了脚,对着中院里晕在地上的胖丫头面面相觑。   她们心中奇怪,也就不敢上前去问。五公子虽然向来对底下人不假辞色,却也从未有过苛待的,难不成这丫头是犯了什么大忌?   正在楚山浔犹疑不定间,一个年长些的丫鬟拨开众人,走到他二人身边,蹲下身试了试福桃儿的额头。   “鹊影,你来的正好。”楚山浔掀了斗笠递给才赶来的纤云,“她恐怕是中了暑,你带她先去二院安置了,若是厉害时,请个大夫也不必再来报我了。”   “是,五爷且放心吧。”她招手叫来两个小的,小心地扶着将人抬去了阴凉去。   到的傍晚时分,福桃儿才悠悠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正在一处凉爽熏香的堂屋里,这屋里放了四张围了纱帐的杉木床。长桌边正坐着个女子,似是在那儿吃晚饭。   “到底是醒转了。”鹊影忙放了碗筷,端过桌上冷凉的茶壶,笑着走到了床边,“快再喝些水,这暑气熏着的就要多喝些茶水,过会儿我替你拿饭去。”   “劳烦姐姐了。”福桃儿在她的帮扶下勉力撑起身子,边喝水边犹疑地偷看了她两眼。   鹊影是楚山浔院里的二等丫鬟,今年17了。她容貌中上,眉眼间却自有种婉约和顺的意味,瞧着便让人心生亲近。   她也是从小的家生子,爹娘早已亡故,凭着聪慧勤恳和爹娘的关系,12岁上就被派去伺候嫡出的主子。在这院里她也是从来不争不抢的,故而常被后来的画沉、碧树打压。   只是如今又不同了,老祖宗陪嫁的桂姨奶奶瞧中了这丫头的绣工人品,年前便许了他家堂侄,只待桂家过了这年孝期,明年便等着过门了。   去厨房端来份荞麦面凉皮子,透亮的石磨凉皮色泽诱人。福桃儿感激地望着面前的女子,来楚府这一日,实在是变故太多,这是第一个真心善待她的人。非亲非故的,便尤显得可贵起来。   “快吃吧,怕你害热,特地多放了些醋……”   鹊影笑着催促道,话还未说完,床上的胖丫头却忽然掩嘴吐了起来,她赶紧扶着人朝地上去吐,一边轻轻替她拍背顺气。   “对、对不住……呕……”   其实福桃儿连日舟车劳顿,这一天里头也没正经吃什么,此刻不过仍是头晕吐了两口黄水罢了。她怕人嫌弃,还想强忍着下床去收拾。   “这真是晒坏身子了,快快躺好。”   鹊影忙拿出个铜盆叫她只管吐干净,又去墙角拿来块破旧的脏布,蹲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地便将脏污的黄水收拾了干净。   弄完了一切净了手,起身便瞧见床上人脸色尤红,呕吐后更没了精神,那细长的眼缝里也含了一汪清水,眼眶红红的。   这床贴墙在最里边,一张圆凳上放了个铜制的四角小鼎,里头正丝丝缕缕地冒着寒气。   “我再向爷讨块冰去。”鹊影见她可怜,安抚地笑笑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却不想这一下,到底引出福桃儿的泪来。她忙用拇指将那串泪珠揩去:“别怕,养两日定好的。”   深恩难谢,福桃儿努力挤了个笑来,郑重又重复了句:“劳烦姐姐了。我不要紧的,冰还是不要去讨了。”   “无事,你且安心躺着,我去去便来。”   内院书屋里,楚山浔听完鹊影报说人已无大碍,一颗心才终于平正下来。听得暑热症状还没全消,他大手一挥,给了二院里五日的冰,随口说了句:“我正嫌这儿凉得过了,往后只在正午置冰即可。”   等鹊影受命退下后,少年垂首思量,殷红的薄唇朝一侧勾起,也许能找着办法让这胖丫头自个儿请辞。   府内的少爷小姐未成家的例配两名二等丫鬟,漠远斋却有纤云、鹊影、碧树、玉露四名。二院东屋便是她们日常歇息的地方。正好纤云替了画沉搬去了公子的套间里伺候,东屋便空了一张床出来。   这夜晚饭后闷热异常,鹊影见福桃儿睡得不安宁,满头都是虚汗。她便抱着四角铜鼎去掌事庄大娘处讨了两个时辰的冰来。   进屋还是拉了张圆凳子,把那铜鼎朝里头的床脚处放了。又捻了些冰镇的西瓜水,哄着半醒的人喝了些。   “倒是沾了这位‘贵人’的福,咱们这等人竟能歇在冰室里。”碧树舀了口西瓜,朝长桌旁的玉露嗤了句,语音不大却颇为尖酸张扬。   素来不屑与她为伍的鹊影只是背着身子淡淡回了句:“主子给了五日的冰,我不过稍用些。只怕这还要病上两日呢。”言下之意,便是知会她到底是老太太派来的人,主子重视着呢。   不想碧树听了却是妒恨大过忌惮,她素来性子莽撞,也顾不得鹊影背后的靠山,张口便回道:   “姐姐您心善,不过爷都说了这是个腌臜蠢物,可别押错了宝。这么个东西,竟还占了纤云姐姐的位子,我说鹊影姐姐,将来等她被逐出府了,您不如叫桂七也收了家去,作他家小的也不知人要不要呢。”   原在旁看好戏的玉露,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也放了勺子去拉扯制止。   连珠炮似地一气吐尽了心里的怨怼酸气,碧树才停了口且等着鹊影同她对阵。   不想对方只是深蹙娥眉,平日婉顺的眉眼难得严厉起来:“听口音这妹妹是南边的,千里迢迢到的平城,头一日却差点丢了性命,咱们难道不该积点德吗!”   碧树被她大道理噎住,心底里虽也有些讪讪然,却仍是毫不服气。   她自比这院里的大小丫鬟,便属自个儿最是娇俏标致,若非画沉姐姐资历高些,那通房的位置怎么也该是她的嘛。   如今老太太真是没眼,不知何处弄来这么个丑胖碍眼的丫头,竟都能作公子通房,真真气煞人也。   气归气,她也不敢再同桂参家的未来堂侄媳妇饶舌。只是撇撇嘴,朝里侧的床榻狠狠翻了个白眼,又吃起了西瓜。   这酷暑时节,能借着冰气睡觉,倒是头一份的美事。   在二院处接连三日的悉心照顾下,福桃儿才终是恢复了神采。她病好的这日傍晚,正帮着鹊影做鞋呢,内院就传了令出来,说是叫她往后便同去外院做洒扫浆洗的杂活。   “姐姐待我的恩情,永不敢忘的。”福桃儿将纳了两日的千层底交到鹊影手上,在家时她什么都学过点,虽然没有人好好教过,却是个一点就通的灵透人。   “都是底下人,也不能真的帮的了什么。”鹊影和气地替她打好了包袱,她杏眸很大却微微下垂,笑起来总是透着暖人的善意,“小桃,去了外院,若为人欺负了,就来告诉我。帮不了你别的,下头那些小的,我总是能管管的。”   “哎!姐姐放心。”福桃儿感念她的照顾,露了个甜甜的笑,右唇下一颗尖尖的虎牙,竟显得有一二分傻气可爱。   “快去吧。得空,来找我学学针凿女红。”鹊影忍不住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才走出二院的垂花门,迎头便碰上碧树带着两个三等小丫鬟。她们拦下了她的去路。   福桃儿有礼地蹲了蹲身子,轻声唤道:“问姐姐安。”她晓得面前这个少女对自己的敌意,因此也不多言,垂了头便要过去。   “慢着。”碧树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打量着她,朝红儿点头道:"五爷说了,叫她先去厨房打打下手。”说罢,就丢下几人径自朝内院去了,路过福桃儿身边,还重重地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两个小丫鬟领着她先去外院西屋的通铺上安顿了,她们将最窄小的一块铺位指与了福桃儿。   这通铺大约有十余个位子,是三等丫鬟和仆妇的住所。指给福桃儿的地方,扑面一股子霉味和灰尘,显是久无人打扫的了。   猜得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她也不甚在意。刚要用湿布将床铺清扫一边,便有人来喊她去厨下帮工。   主屋里的楚山浔却并不知这点,先前碧树来问他如何安置新来的时。他觉着那自然不能真放在身边,想了想以为浆洗衣物的活计最辛苦,便将人打发去了外院。   等画沉又来问月银是否明日去改报时,楚山浔撇了她一眼,悠悠道:   “就按通房的月例给她。”   毕竟也是祖母安排的人,不好在明面上就逆反了,反正楚府也不缺这点牛毛般的银钱。   然而浆洗的活虽重,却只需每日清晨傍晚劳作两个时辰。厨房的帮工才是真的辛苦,除却一日三餐,还要茶水点心。有时主子夜班饿了想吃些什么,她们也得即刻起身去做了来。   福桃儿本心是庆幸去厨间的,因她原本就做惯了这些。可去了小厨房后,却是差点累得瘫下。   其实楚山浔很少有夜半吃点心的习惯,只是碧树暗自撺掇了那些小丫头,凡是苦活累活都借机推让出去。还连着几日夜半,叫小丫鬟轮流喊醒福桃儿,命她替主子下面沏茶。   连着一段时日下来,福桃儿真是有些撑不住了。她也觉出了不对劲,故而夜半再有来喊的小丫鬟,索性便不去理会。   谁成想,再后来一夜来喊她的成了个凶恶的老妈妈,见她不起,便将手伸进薄毯下,捏了好几个青紫的肿块出来。   就在她无可如何,想着只能寻鹊影姐姐帮衬时,八月初十日,掌事间来喊着院里众人过去领月钱。   庄大嫂子将属于她的月例用红纸包了,塞进她手心。   庄卉也是诧异这丑丫头竟真的留了下来,以为她是有甚通天的本领,便将府里月钱的等级略说了一二。   原来画沉本是老太太那儿的人,她是一等大丫鬟,月例2两银子。   未成家的少爷小姐循例不配这样的一等大丫鬟的,只是楚山浔破了例。   院子里的二等丫鬟才是贴身伺候的,不必做粗活月例1两2钱。洒扫跑腿的三等丫鬟最多,事务最艰辛,月例却只3吊钱。   福桃儿打开自己的纸包,对着里头明晃晃的5两白银,一时间怔楞在当场,继而念及前尘旧事,心底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   “丫头啊,这可把你从前一年的银钱都挣了吧。”庄大嫂和气地玩笑着,自认是个眼毒的,当下就认定了往后要将这新来的胖丫头当半个主子来应对。   “这第一个月的月例,倒想请庄嫂子相帮买件首饰。”福桃儿收拾了心情,想着一个自救的法子。   “呦,巧的很,嫂子前儿多买了对银钏,你瞧瞧。”说罢,庄大嫂从屉阁摸出个红绸包,摊开是一对细巧玲珑的纯银镯子,“那日去祥福坊,4两3钱就买了,却是累赘了。若喜欢,送你便是。”   “这怎好让庄嫂嫂破费的。”福桃儿一脸感激地将5两月钱全推进了庄卉手里,“这对镯好生细巧别致,我是拿来送人,已然借了您慧眼,算上跑腿的劳费,只怕这月例还不够呢。”   红着脸与管事大娘推了数个来回,福桃儿终于还是将5两月钱尽数给了出去。 第6章 .排挤   管事庄大嫂子这下瞧她更是觉得不错,不经意间觉出她这面相圆润饱满,眉目鼻梁虽生得不美,那藕花似的檀口却极是周正,右侧尖尖地戳出半截虎牙,多看之下,惊觉是个福相人。   见胖丫头细心收了红绸包,再三客气多谢地离去,庄卉瞧着她厚实的背影,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她算着等这儿的活完了,到巳时上亲自到藕生苑送月例去,到时也在老太太跟前帮送这丫头两句。   忙忙地赶回厨间,才得辰末时分。三等丫鬟雪歌正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啃梨吃,见了福桃儿,便吆喝道:“烧些热水去,几个姐姐等会儿来讨茶喝。”   “嗯。”福桃儿也不多言,越过她便去灶间拢柴生火,“巳正前这儿有我就行,暑气热的很,姐姐且去歇着,妈妈们来了,我便说你才去的。”   雪歌吃完梨胡乱擦擦手,以为她是故意示弱奉承自个儿呢。她轻嗤一声,瞧了眼福桃儿卖力烧火的身影,心里笑了句傻货自回了西屋躲懒。   说也是巧,她前脚刚走,厨房掌勺的卞妈妈后脚便来清点菜蔬。说是藕生苑报说老祖宗午间要过来,她怕材料缺了,到时添不了菜式。   一进门,卞妈妈瞧见灶前只一个身影,不免摇了摇头。她虽只是个掌勺的妈妈,却是从前封老太太娘家就带来的家生子,在楚府也有四十多年了,在那些陪房媳妇面前都说得上话,只是喜欢做菜,才留在了厨下。掌家的云姨娘私底下都客气地喊她老姐姐,月例更是同桂参家的领同一份的。这一层深远的缘故,因年代太过久远,漠远斋的大小丫鬟们却并不十分清楚。   卞妈妈进的门去,自顾自个儿念念叨叨地去清点,蹲在灶下的福桃儿看出了门道,熄了火便恭敬地站到了她身边:“问卞妈妈安。厨下今儿剩的一日用度的鹌鹑蛋、海蚌、香油,剩二日的八角、芸豆、香叶……菜蔬瓜果豆腐照例都是卯初二门外送来的。”   她垂头拢手口齿清晰地絮絮报着,声音不大却无一出错的。足报了有半盏茶功夫,每说一句,那卞妈妈就暗暗点头称是。听完了,她老含笑说了句:“这记性口齿真是伶俐,倒还辛苦你天不亮便起来接菜蔬。”   “原是我打小就略通厨下的杂事。”福桃儿轻声回道,趁四下无人,她将红绸包推进卞妈妈手里,面上刻意作出胆怯慌乱的样子,“往后若有机会,小的想同您学厨。听闻今春妈妈家新添了孙儿,这点小物件还望您莫要嫌弃。”   卞妈妈犹豫了片刻,见她着实有些可怜,还是打开红绸瞧了瞧。虚长了五十来岁,一眼就能大略瞧出这镯子的分量,再想到今儿是派月例的日子,心里头便豁然明白过来。她原本就瞧不上那些姑娘们欺压人的手段,只是深宅大院的,又是个初来乍到的新面孔,免不得就懒怠去管那闲事。   如今对着这颇有分量的银镯子,卞妈妈心里沉浮已久的那点子公道才有了冒头的决心。她也不再推辞,收了镯子,慈蔼地拍了拍胖丫头的肩膀,笑笑说:“你这孩子聪慧,只怕妈妈没甚本事可教的哈哈。”   到的巳正时分,两个婆子四个小丫鬟都来了齐全,一众人紧锣密鼓地分菜洗配。雪歌有两次指挥着刚闲下喘口气的福桃儿帮忙,都被卞妈妈一句‘丫头过来,看这火候要大’给挡了过去。福桃儿终于是松了口气,她以为卞妈妈是感念那五两银子,殊不知人家月例只比姨娘略低些,看重的是她通房月例背后,主子的心意。   炉上的陶瓦小罐里煨的浓汤刚开了盖凉下,院门外就传来丫鬟仆妇叠声请安的声音。   福桃儿刚要倚着门槛擦擦额角热出的汗珠,却见碧树小跑着过来,拉起她不由分说就朝二院东屋去了。   “赶紧的,画沉姐姐说了,叫你一炷香里头梳洗穿戴干净了。”碧树丢下水盆布巾和一套明显用料不俗的浅粉夏衫便满脸不高兴地又跑了出去。   猜着因由的福桃儿绞了把帕子捏紧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却还是降不下她心里的烦躁。   她不愿给人作妾,纵使是天王老子,作个苦苦守候丈夫的妾,她也不愿。从小便与亲生爹娘失散,也不知他们今在何处,亦或是生是死。在江阴福家过的十几年里,唯有阿爹在的八年,还算真心待她。那之后,福桃儿表面上愈发懂事顾家,却明白自个儿实在是个融不进去的外人罢了。   所以要么不嫁,要么她就要嫁个不纳妾的,哪怕草衣木食,贫苦度日,凭她一双巧手,有的饭吃便十分满足了。   只是当下她这处境的确不妙,她是个签了五年身契的奴婢。主子瞧上了抬着作通房,已然是在漠远斋树了敌。福桃儿自知身微,若如今再推辞,一来少不得惹恼了主子,二来碧树她们也未必会给她好果子吃的。   胡思乱想间,门被人从外推开了,画沉朝她笑了笑,催促了句:“过来我瞧瞧,老太太已经落座了。”   “是。”不敢多看她,福桃儿放轻了声音快步跟了上去。   迈过道芙蓉垂花门,就进了内院外头的堂屋,这处是主子日常招待客人之处。就要进门前,画沉瞧着她光秃秃的云髻,突然想着了什么,抬手从自己头上拔了根鎏金三花短步摇,俯下身子一边替她插上,一边状若亲和地低语了句:“瞧妹妹这素的,我来替你添送件。”   里头桂参家的见了她们,已经在唤了,福桃儿抬眼作出怯弱的模样谢了画沉,不敢多耽搁便跨进了门去。   “福桃儿问老太□□。”她站在门首,感受到数道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其中有道颇凌厉的视线,“问、问五爷安。”   “过来我跟前,这孩子穿粉的,瞧着多喜庆。”封氏和蔼地笑着朝她招手,“小桃儿啊,好孩子,到这儿可还习惯?”   被老太太将手拉着反复细看,福桃儿受宠若惊地垂着头回道:“托老太太的福,这儿吃的穿的都好。”   一旁的锦衣少年只顾埋头吃菜,除了进门时那个冷厉的眼神,再也未曾瞧她一眼。   “这怎的一手的油腥菜梆子味儿?”封氏蹙眉,将两人的手又凑近鼻端闻了闻。   这话一出,在场的数人都悬了一颗心起来。尤其是楚山浔,他放了碗筷,只怕福桃儿告状,叫祖母晓得自个儿让她钦点的通房去做三等丫鬟的粗活,恐是要伤心恼恨的。   就在封老太太还要问话前,福桃儿悄然退开半步,欠身行礼告罪:“是奴婢实在喜欢下厨,想着要为老太太做个点心,却叫您染浊了贵手。”   桂参家的瞧了眼后头侍立的画沉和碧树,心里便明镜似的透亮了。她见自家主子只是沉吟着不发话,便打圆场上前替她布菜。   “祖母,您尝尝这藕夹,孙儿这的比那筵沁楼还要酥脆鲜美呢。”楚山浔还未全然变声,这会儿软着嗓子讨好,那脸上竟美得雌雄莫辨起来。   封氏点点他的头,笑骂了句:“唉,你啊!”便先尝了口藕夹、几道精致菜蔬,又吃了筷江米凉糕,味道果真是出挑独特。老太太瞧着这些菜,便忽的想起了个人,朝桂参家的问了句:“漠远斋厨下还是卞家妹子掌勺?”   “回老祖宗,仍旧是那位。”桂参家的想起往事也是笑的感慨。   “叫来同老太婆我絮絮。”封氏又吃了两口便停筷,兀自阖眸养起了神。   等卞妈妈洗手净面来拜见了,封老太太见孙儿也吃得差不多了,吩咐说:“小桃,我同你老嫂子说会儿子话。你先服侍了你家主子去屋里歇了中觉,过了午去我那院里找你桂姨奶奶,也该做两件新衣了。”   当着藕生苑仆妇的面,院里的丫鬟们只得替主子远远地打打下手。碧树看着小桃臃肿的身影同浔五爷一并进了内院,直气得险些将帕子绞断。   “画沉姐姐,你瞧她穿了我的衣裳,胖的跟头猪似的。”   “老太太还在呢,别胡说。”   进了内院主屋,楚山浔那双上挑的桃花眼瞬间冷了下来。他见福桃儿穿着不合身的粉色衣衫,头上插着不知谁的碧玉簪子,低着头上前要替自己更衣,那模样可真是粗俗丑恶到了极处。   没来由的心口泛起一阵烦躁恶心,他‘啪’得一声将她伸向自己腰间的胖手一巴掌打开了去。楚山浔虽然年幼,却也不是个日夜安坐的书呆子,他五岁骑马,八岁拉弓,练就了许多贵公子都没有的豪侠本领。   故而这一巴掌打下去,福桃儿差点痛呼出声,她勉力忍住了,朝手上一瞧,已然起了一大片赤红。   然而她反倒安下心来,原本犹豫不定,无可奈何的情绪索性都消散了干净。既然老太太已经看中了她,自个儿也签了无法回头的身契。   看情形,公子是决计不可能对她有意的,那么她要做的,也就是在这五年里,分毫无伤地在这漠远斋站稳了脚跟。   毕竟,她不可能违逆主子的意思。再者说,这通房一个月的月例,足顶她从前一年半的工钱啊!也许熬了过去,不仅能将娘的病全治好,自己还能存些,到时开家小铺,就同容姐姐做个近邻,岂不安好?   这么千头万绪一大圈想明白,她怔楞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免不得稍稍透了分喜色出来。   “端了水盆,便滚出去!”楚山浔也是个心思明锐的,瞧着面前的胖丫头,从方才明显的紧张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竟转而露了喜色,他心底只觉更加厌烦,忍不住便口出恶言。 第7章 .妄想   福桃儿不敢再看他一眼,忙端了银盆兑了净面的温水。忖着刚被老太太说手不干净,也只将帕子搭上盆侧。   觉出天是热极的,她又俯身去屋角铜兽鼎中添了半个时辰的冰。   做完这一切,楚山浔刚好洗过脸,自解了外衫丢在地下。她轻巧转身,端了银盆又顺手捡了衣衫,只蹲了蹲身儿便欲速去。   这丫头瞅着不堪,手脚倒算可以,起落间纵然不熟悉他的习惯,也没有拙笨出错的地方。他瞧着人就要开了房门退出去,长眉一挑,拉长调子说:“慢着,站在那儿。”   抱着水盆又拖着脏衣的福桃儿被这意有所指的悠长嗓音惊住了,她立时停步垂首,却又不见那头再吩咐。维持着这么个艰难的姿势,一颗心七上八下,乱的难以名状。!   难不成这少年当真厌恶她到极处,这是又要变着花样折磨欺辱她?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际,少年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急着出去同祖母告状吗?去暖阁里呆着。半个时辰后自去藕生苑。”   “奴婢省的,绝不敢乱说的。”   她松了口气,不卑不亢地正要后退。少年瞧着这模样,却是一股子邪火冲上头顶,他还从未被人这样拿捏过。   他突然伸手重重地将人扯了一把,福桃儿一个脱力,手上银盆衣服尽数翻落在地。   楚山浔怒笑着微微垂首,挺秀鼻尖近乎直贴在她眉心。那双桃花眼不笑时显得威严凌厉,犹如一汪深潭。   “以为有老太太撑腰就了不得了?也不想想你这副模样可能作一辈子通房。待本公子加冠娶妻,立时便卖了你出府。”   丑胖的丫头被他挟住了脸颊,那双近在咫尺细长的小眼里泛着惊恐的光,这让少年堵塞的怒意稍稍消减了些,他生来便无人敢违逆,免不得竟生了些阴狭的恶念来。   少年突然学着那些浮浪公子的样子,恐吓着又加了句:“就凭你这样儿,怕只有去土窑里喽。”   福桃儿眼里漫起了泪来,她本就敏慧异常,此刻也觉出了他的戏谑恶意,下意识地便推开他的手,朝后退开一大步。她强忍住泪,仍旧垂首回道:“爷说的是,奴婢本无妄想。”   少年有些无趣地细看她隐忍悲苦面容,想不到这般说不得,遂清咳一声,说了句:“反正我这儿留不长你,自想好退路。”说完,扔下一地湿滑狼藉,转身扑下竹帘,自去凉塌上歇中觉了。   留下福桃儿蹲在地上,抬手随意地一抹眼泪,便手脚轻快地迅疾收拾起来。无用的事,从小到大,她都只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楚山浔的卧房开间极大,分了内中外三间,暖阁其实是个套间,就在外间角落隔出的一方小天地。缩着身子倚在暖阁矮塌上,福桃儿渐渐收敛了方才惊怕的心绪。这套间也沾染了主屋的几分凉气,实在是比她住的地方舒爽许多。套间里的物件她一样也不好随意乱动的,便抱膝靠在塌上,慢慢安抚开解起自个儿来。   其实小公子人也不是顶坏的,否则上次烈日底下恐怕就能要了性命去。这几日言语恐吓羞辱,也只是因为嫌恶讨厌自己吧。想他这般家世才貌,却要面对个贫苦粗陋的‘通房’,也怪不得要发怒。反正也好,至少小公子是决计不会看上她的,过得几年也总能出府去的。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暖阁里挨着睡了过去,等惊醒过来,瞧瞧更漏,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里间的人似还未醒转,福桃儿也不敢去打扰,悄悄打开门,便一路避着人地出了漠远斋。   在几个好心仆从的指点下,她只费了二刻功夫就到的了藕生苑的门外。惴惴不安地跟着小丫鬟朝里走去,只见这苑比公子那儿还要开阔许多,同样也是个五进的院落。其中一处却挖了个近一亩的池塘,北地热天晚,此刻池子里正是一片莲海,在日头下泛着动人宁谧的光影。   才走到堂屋外头,便传来一阵柔和好听的笑语声。福桃儿进去行了礼,见老太太边上坐着个中年美妇,穿了对襟铜钱纹的绛紫夏衫,一长串拇指大的东海玉珠垂在颈侧,发髻腕上的贵重首饰昭示着她的身份。下首处还坐了位姿容不俗的公子,笑模笑样地看了眼福桃儿,神情上有些轻佻无定。   “这孩子倒来的巧,过来磕个头,这是现掌家的云姨娘。咱府上除了我老太婆,便是她管事儿最多。”封氏毫不计较福桃儿来的晚了,笑意吟吟地亲自为她引见。   “哎呦,瞧婆母说的,可是折煞妾身。等铮儿娶个能耐的媳妇儿,可不就能交权了嘛。”云姨娘一边玩笑,一边受了福桃儿的礼,叫一旁的丫鬟扶了她起身,免不得也要说上两句好话:“老太太的眼光果真是没的说,瞧这孩子生的,一团福相。”   云姨娘话说一半,楚老爷原配所出的嫡三公子楚山铮呵得便笑出了声。他是个颇精神的单眼皮,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起福桃儿不合身的粉色外衫来,一瞧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   云姨娘眉头一挑,仿若习以为常似的只是拍了拍楚山铮的肩。又朝丫鬟半秋颔首致意,一个黑漆托盘上摆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纸包,直送到福桃儿面前。   “你是浔儿第一个正头的通房,虽因他年纪尚小,还没过了明路,我这里却也是当你自家人了。”云姨娘笑得和婉,见福桃儿接了再次叩首后,她又吩咐道:“制衣的师傅还在外院,你且去挑两匹好料,量了身便早些回浔儿那里吧。”   福桃儿打定了主意留下五年,故而着意做出懂事怯弱的姿态。她丝毫不去管三公子疑惑打量的眼神,再三行礼拜谢后,收了红纸包,便自告退向外院去了。   到了外院,尚衣坊的骆师傅是个七十多岁的古稀老头,他刚携了徒弟四处院里给各家公子小姐都量了一遍身,正要回去,见个粉衣的胖丫头跨进门来。老爷子咳嗽着吩咐说:“丫头,来来,劳驾替老朽把那尺寸再誊抄一遍。”   “哎!”福桃儿习惯性地点头称是,就要抬脚去研磨。   后头云姨娘屋里的半秋笑着跟了进来,打趣地嘲了句:“骆老爷子,瞧瞧她头上那根碧玉簪子。小桃可是新派去咱五爷房里服侍的呢。”   “哦哦,瞧我这老眼昏花的。”骆师傅变脸似的咧开了一脸褶子,拱手朝她点头:“原来是往后的姨奶奶啊,小四,赶紧的,你替这姑娘量个尺寸,仔细些别错漏了。”   一个少女脆生生地应了句,拿着皮尺朝福桃儿乖巧地行个礼,也不多瞧她,说了几句‘姑娘抬抬手’、‘姑娘转个身’也不用笔,就全默记了下来。   被他们这么像半个主子似的对待,福桃儿十分不习惯,一个劲地也是点头客气,哪里有些许通房的气派骄纵,半秋不明就里,只在旁一个劲偷笑。   见过那许多通房抬了姨娘抬了妾,不敢说把正房主子的势头压过去,也总要作出和一般下人不同的气派,少不得还要拿捏两个大丫鬟呢。半秋心想,自家主子云姨娘可不就是这么个出身,当年算得小心谨慎。这位果真是南蛮来的土包子呢。   “姑娘来瞧瞧喜欢哪个款式的稠缎,这几个颜色都还剩的。”   小四瞧见师父指的两匹鲜亮缂丝绣的,心说这不是方才几个二等丫鬟已经挑完了的吗。   却见福桃儿连连摆手推辞道:“我都可以的,骆师傅捡着剩下的随意做做便成。”   “呦,这哪能成啊,姑娘且说个偏好嘛。”   “那但请骆师傅选个素些的,不必太过扎眼的颜色吧。”   ……   客气地帮着半秋一同送走了尚衣坊的伙计师傅,桂参家的恰好也刚送了云姨娘,两个在门边碰到了,福桃儿一声‘桂嫂嫂安’,又把她老人家那点年轻的心思哄热起来。   “小桃啊,莫嫌你桂大嫂话多。我瞧你这半月怎的消瘦了许多似的。”桂参家的半笑半嗔地皱眉嗔道,“瞅着没原先福相。多吃些,老太太也是这意思。”   福桃儿先是疑惑,继而便全然通透起来:“谢桂嫂子提点,小桃明白了。”   这半月来,她先是差点被烈日晒煞,接着又是饥饱无定的劳作,不仅要在厨下一日五顿地切配,还时不时被碧树她们使唤洗衣洒扫。且连着好几日夜里不得安睡,怎么着也是要清减的。   谢过了桂参家的,福桃儿看看天色,已经要申正了,赶着步子便朝来路往漠远斋回去。路上她念着该误了晚膳,无暇去细看这陌生别致的府邸,心里却对老太太为何执意点了她作通房了悟过来。   听那些丫鬟婆子平日的零碎闲谈里,她晓得这府上共有三位公子,分别是经商的庶长公子楚山明,原配嫡出的三公子楚山铮,和继室嫡出的五公子,也就是自家主子楚山浔。   三公子顽劣无能,却是在云姨娘跟前长大的,已然是宠得废了。唯有楚山浔八岁得中院试,是个极难得的读书种子,又兼他骑射书画无一不通,因此成了整个楚府走仕途的唯一寄望。本朝商贾末流,便是富可敌国,也不如家里有个进士举人来的光耀。   科考入仕耗费青春,老太太和儿子的意思一样,最好等浔哥儿中了太原府乡试,至少考过一次会试,到时有了功名,再挑起人家来,也好一步登天直接配个官阶高些的岳丈大人。   本朝会试最年轻的举子年17,若要浔哥儿拖到弱冠再成家,那屋里通房便总该安置个。这通房最好不要生庶子,且将来见了主母,也不该依仗年岁资历占了上风的。   这般看来,她一个性子懦弱,貌陋无盐的屋里人,便理所当然成了顶好的人选了。   正想得入神,拐过湖边假山的时候突然便撞上一睹厚实的墙。抬眼一眼,这不是容姐姐的私奔的明郎嘛?   “公子怎会在楚府?容姐姐近来可见过贵亲了?”福桃儿见了熟人,惊喜热络地想问两句容荷晚的近况。   楚山明带着小厮才刚从城南的宅子回来,没想着会在这儿见着她,怔愣片刻后,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点点头,随口说了句:“你容姐姐挺好的,我这才从她那儿来,现下有些俗物要办,少陪了。”   说完不等福桃儿再追问,便带着小厮绕过假山走远了。   福桃儿心底不知哪根弦被触及了,她借了假山的掩护,跟上了两步。远远地便瞧见一个他停在湖边,同个穿戴贵气的妇人在说话,样子极是亲密熟悉。 第8章 .鞭笞   虽然心中疑窦不安,可这深宅大院的,她也不好真跟了过去瞧个究竟。想来容姐姐的眼光错不了,他约莫是有生意上的事要来找纪掌柜的商量的吧。   按耐下心思刚走到漠远斋中院,福桃儿预备着先去还了画沉的簪环衣物,再去厨房帮卞妈妈准备午饭。却恰好碰着纤云急急地从内院出来。   “呀,小桃你回来的正好,我姐姐在府外候着,有急事寻我。爷一会儿回来要喝凉茶,吃核桃,好妹妹帮帮忙替我去备着吧。”   “这……”见纤云神色焦急,似是家中有事,福桃儿想着速速办好,应当费不了多少事,也就应下了,“好吧,我这就进去准备。”   快步走进内院,瞧见桌上放的茶罐,闻了闻是上好的普洱茶坨。这种茶坨她在酒楼里见过,最是要时间来浸泡沉淀。夏日里提前一个时辰用茶盅闷了,等着它自然凉却,最是养人解渴的。   她将茶盏用温水冲净,挑了个茶坨小跑着端了去厨房,同卞妈妈告了罪,再讨了些滚水一气儿冲了满杯。回了主屋外间后,又用铁钳快速夹碎了五个核桃,灵巧仔细地将核桃肉剥在托盘里。她的手法很巧,几乎全是完整的两半,没有多少散碎的。   做完这一切,刚要起身去换了衣裳。竹帘掀起,碧树抱着一篮脆嫩的香梨走了进来。瞧见屋里的福桃儿后,她的俏脸瞬间沉了下来。   “什么没脸的东西,香的臭的都朝主子屋里钻。”碧树见她还是早上见老太太那身打扮,嫉妒气愤地拔高了音调,“端茶送水的活,是哪个都做的了的?也不瞧瞧自己生的样儿,巴巴地朝内院乱跑。呸!”   她一串连珠炮似的难听话一股脑儿地喷过来,福桃儿本想解释,却也被她说的难受起来,便低了头索性不去理会,想越过她出去。   那碧树见四下无人,伸了手便将她拦了下来,继续厉声质问道:“没听见爷说你的话吗,腌臜蠢物,也敢私自进了这屋里。”   \"你这是在同何人吵嚷?\"西屋的画沉闻声过来,见了福桃儿在也是一愣,她马上淡笑着扫了眼福桃儿发髻上的碧玉簪,口风一转,故作不经意地朝碧树说了句:“小桃是五爷的通房,便是爷不喜,将来生个一男半女,总是个正经通房姨娘。妹妹啊,人各有命,你怎的这般无礼。”   “还未多谢姐姐今日借簪。”福桃儿放低了声音,拔了髻上玉簪小心地递还过去。   画沉仍是淡笑,也不多客气便将簪子收了怀里去。她撇了眼身边人,又推波助澜地说了句:“妹妹空长了这么副好容貌,可惜名分二字太重,少不得过几年咱就要叫小桃作主子了呢。如今我劝你啊……”   画沉拖长嗓子话还没说完,身旁的碧树终究是太过骄矜傲慢,她本就瞧不起福桃儿,方才见她对自己的喝骂置若罔闻,这会儿却对画沉恭敬却理都不理自个儿,一时间怒气冲上天灵,什么也顾不得了。碧树将果篮一把摔烂在地,跨步上前,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抽了胖丫头一掌。   “啊……”这一下实在是猝不及防。福桃儿白胖左脸上迅速浮起了鲜红的五指印子。她被打得倒退三步,抬眼震惊地同碧树对视,所有的委屈惊怕又能如何,只得自个儿吞吃入腹,她再次垂眸,极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是纤云姐姐家中有事,门口碰上了,来不及替泡凉茶,才遣我过来的。”   “你身上的衣服脱了还我!”见她不哭不闹,碧树却是一口恶气出了一半有些难以自控,她也懒怠听这丑丫头说了什么,扑上前就要去撕扯她衣衫:“这是主子赏我的缂丝夏衫,你这贱婢也配穿这一日的!”   眼看着碧树将福桃儿扑翻在地,也不真要那衫儿了,只是一味压着人胡乱厮打抓挠。画沉在一旁看了也又是解气又是好笑,围着地上两个佯作劝解焦急的样子。   “别打了,姐姐!我这就脱了衫儿还你。”福桃儿挡不住疯妇一般的少女,只好一个劲用手挡着头脸,“啊……别将衣裳打坏了呀。”   “打死你个丑鳖养的……小贱人!……巴望着主子收用呢,我叫你朝这屋里钻。……给伙夫提鞋都不配的南蛮浊货……死了爷娘的贱种!”   头皮被扯得生疼,胳膊腿不知被她捏了多少个乌青,再听她胡乱骂的那些混话,福桃儿的眼泪才终于忍不住落将下来。她惊痛之下,一个反手将人推翻过去。缩着身子忙忙要朝外头跑时,却是‘哎’得一声同外头的人撞了个满怀。   “主、主子。”画沉正瞧好戏,见了来人赶忙要撇干净自己,“您瞧福丫头同碧树闹的。”说罢,将碧树拉了起身。   “只是误会一场,爷,我还赶着去厨下备菜,恕罪告退了。”福桃儿鼻间哽涩,到底将眼泪忍了回去。   “站住!”楚山浔解下额间挡汗的发带,语意森寒地凉凉开口,“误会?你自己抬头瞧瞧她的脸。”   福桃儿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碧树泫然欲泣地靠在画沉肩上,额头上一道浅浅残红。难道是她方才挣扎间不小心划到的?虽然这伤明显只是破了点皮,却在她娇俏青春的面容上显得触目惊心。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对上一旁少年的冷厉神色,她只觉得要掉入深潭般喘不上起来,只能嗫喏地重复,“碧树姐姐,我、我不晓得……”   “住口!”楚山浔蹙眉像看苍蝇般厌恶地出声呵斥道:“果然丑胖之人心思也污浊不堪。去外院领十鞭子,碧树你自去择个小丫头执鞭。”   福桃儿颤口道:“是、是我……”   “主子的话听不懂,还是聋了吗?”画沉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不叫楚山浔看清了后改了主意。   碧树叫来两个小丫鬟扯着惊魂未定的福桃儿便到了外院,她让舒儿搬了条长凳,亲自上前将福桃儿的四肢牢牢地捆在凳子腿上。那麻绳几乎勒紧肉里去,鹊影闻声从二院里过来,惊呼斥问:“这是怎么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哼,这可是爷亲自下得令,叫抽这小贱人十鞭子。”碧树瞧了瞧手上已经撕坏的粉衫,一把掼在地上,扭着杨柳腰抱臂笑道:“谁来行刑啊?”   “我来吧。”鹊影看这场面,晓得事情做不得假,当下不问缘由便想挡了这刑官的差使。   碧树哼笑着挑衅看过去,单手挑了皮鞭子,一个转头朝厨下看热闹的雪歌喊道:“你来。”   \"得咯。\"雪歌兴奋地上前,讨好地接过碧树手里的鞭子。近来卞妈妈总是偏帮这新来的胖丫头,也不知是何缘由,今儿也是上头命令,那她可就得好好出出气了。想着自个儿才十二岁的小小年纪,竟然就能管教别的丫头,雪歌心里也是兴奋又害怕。   第一鞭抽上去时还有些犹豫,等听了长凳上肉条似的人连声都没出。又被一旁的碧树蹙眉质问了句‘这是没吃饭吗?’,雪歌这才彻底狠了心下了死手,第二鞭她几乎用上了吃奶的气力,皮鞭在空中呼啸着袭向长凳上的人,白色的内衫顿时裂开漫出殷红的血迹,福桃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还未缓过劲来,得了要领的雪歌便迅速连续继续行刑。   破空的呼啸声不间断地又持续了九次,福桃儿受不住剧痛,从一开始的闷哼到后来的隐忍惨呼,她很熟悉这种无法辩白的情状,晓得哭求痛呼不仅无用,反而会让自己的心绪也溃不成军。因为不惯这种剧痛,她的脑袋麻木空白,故而也不敢去数鞭子的数量。   停顿的空档,只听得耳边模糊的静谧的风声灼热地抚上耳迹。福桃儿小心地喘息,就听身边鹊影高喝:“十下满了,还不快放了鞭子。多打一下,仔细你的皮!”   就在鹊影蹲下身解开麻绳的时候,画沉已然从内院问了令出来:“爷说关了她去柴房思过,只留伤药和水……”   府里头有专门惩戒犯错仆婢的监室,本朝容许官员于宅内设置,若情节严重时,只需留足口供人证秉明了府衙,便可自行处置了。楚山浔没有叫人拖了去那处,只是将她朝厨房隔壁的小柴房关了起来。   福桃儿刚被人拖进了柴房,便抽着气朝枯黄的草垛上趴了过去。后背如烈火灼烧般,持续不断的传来深入骨髓的痛楚。她撑着手肘想要调个舒服点的姿势,触目所及,双腕上被麻绳勒得早已破了皮,翻出了猩红的血肉,外边一圈皮却是肿白。   “让开,爷不是说给伤药吗?”鹊影推开前头两个还在拉扯的婆子,蹲在地上去瞧她,“你先忍忍,我这就去领了药来。”   “总是要烦劳姐姐。”福桃儿说话的气息都在抖,她见鹊影蹲在地上想铺个软和平整点的地儿,干干净净的牙白下裙染上草杆脏污,方才都没的眼泪,这会儿反倒漫了上来。在鹊影回身之前,她已然一把抹去泪,只剩个隐忍害痛的模样。   “来,小心些,就在这儿吧。”鹊影搀了她换了个地儿,叹了口气便速速出去寻药去了。 第9章 .公道   不过一刻,鹊影便端着滚烫的水盆和伤药剪刀小跑着回了柴房。她缩着手绞了把帕子,烫的不停换手。   背后的皮肉同衣服沾染在一处,只得用剪开了一大块,又用热帕极小心地在伤口边缘擦拭。   “忍着点。”   伤药洒在血红的皮肉处,激起一阵刺骨的疼痛。福桃儿只是咬牙忍着,不敢哼一声去叫她忧心。   等布条将后背四肢腕子尽数绑得妥帖了,鹊影已然是累得一头是汗。她将一件自己的夏衣披在福桃儿身上,终是问道:“这究竟怎么就被打成这样了?”   福桃儿三言两语地将事故说了一遍,又颤着手从怀里摸出了个红纸包,她将纸包递给身后的鹊影说:“这是云主子早上给的,姐姐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先以俗礼……”   “先歇着别说话了,我救你也不是为了银子。”鹊影打开纸包见是20两的小票,又将另一件厚衣服团起来让她抱趴着,“今夜且先在这儿安心躺着,我去同主子说清楚。这银票也先替你收了,等下回同你去票号存了。”   说罢,她便收拾了一应事物先行离开了。留下福桃儿迷迷糊糊地,又是不安又是惶恐,外头天色一暗,她也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柴房的门吱嘎一声便开了。楚山浔一身武人短打,裸露在外的手足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纤细,却也是覆了层薄薄的肌肉,并不女气无力。他仍是挎着那把镶羊脂玉紫衫木弯弓,似是要出城射猎的样子   福桃儿迷蒙着眼扭头看过去,她知道该要请安,可就是叫不出口。就见少年挎着弓朝身后跟着鹊影,他伸了手从鹊影那儿接过了剪子,径直向地上趴着的人走去。   伤药里许是掺了安神的成分,一夜趴睡,福桃儿的手脚都险些麻了。她极力扭头,惊骇地瞧着少年沉着脸手握剪子过来的样子,有心想要同他身后的鹊影求救,却只是哑着声音发出了两下无意义的哼声。   “你、你!……”   “趴好了别动。”   少年恶声恶气地按住了她的肩头,压在稻草堆里。挥开薄薄的夏衫,用剪子沿着她侧身去剪那纱布。因她伤口全集中的后背心处,楚山浔的剪子便贴着腰外侧朝上去剪。   昨儿的内衫早就破碎了,此刻她也就是在纱布外头穿了个浅灰小衣,冰凉的剪子贴着皮肉,福桃儿又怕又羞,却也不敢反抗主子,浑身颤得厉害只是兀自咬紧了下唇。   鹊影瞧着极是不忍,以为她害怕,便出口说了句:“爷你小心些,别碰了她伤口。”   纱布被彻底剪开,露出后背上纵横交错的十道鞭伤,血虽然是止住了,那伤处却比昨夜肿得还要高,乍看之下,整个后背像个发面馒头似的,正是最触目惊心的时候。   楚山浔重重地哼了声,骇得地上的伤患又是一颤。他好看的眉峰当即皱起,自语道:“一群阳奉阴违,眼里没主儿的东西。”   转过头又朝鹊影命令道:“你同她换药包了伤口,先领了人回二院养着。”说罢,他将剪子还了鹊影,起身站在门首处,就这么出神地瞧着她们两个,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因换药要将小衣也先解开一半,饶是主子的通房,这会儿子就连鹊影也觉得有些尴尬,她见福桃儿双手扯紧了小衣下摆,咬牙闭眼地在地上不动。回头便试探地看了眼楚山浔:“爷要不先自去忙吧?”   “嗯。”被她这么一叫,他冷不丁回过神来,目光再次触及地上人意外白嫩的身子,少年到底未经人事,不禁心头一跳,脸色微红地带了门出去了。   "方才我都同爷说了。"鹊影仍旧是耐心地换药包扎,一边絮絮地将原委都说了,“院里的鞭笞原是用的柳条枝,他想着又是叫丫头行刑,怎么都不能够伤了身子的。”   “碧树姐姐的脸还要紧吗?”换了药,福桃儿靠在她身上,尽量用自己的力气站了起来。   听了这傻丫头还犹自搞不清状况,鹊影只是嘲讽地哼了声,没有回话。她扶稳了胖丫头单手去开了柴门,却见自家主子竟然没有离开,背着身子正矗在门边呢。   楚山浔闻声扭头,正对上福桃儿一脸痛楚,左颊上巴掌印肿得老高,鲜红的五指印连成了一片,今儿瞧着反倒愈发能觉出昨日打的人用力之猛。   “主子恕罪,不知碧桃姐姐的脸可有大碍?”福桃儿右脚腕也被勒得伤了,故而走路都有些瘸拐,不敢使劲太大。   听了这话,楚山浔竟然也只是冷哼一声。碧桃的脸上那点子破皮早就长好了,连药都不必上的。   他心底里渐渐清明起来,对这些后宅女儿的狠辣第一次有了切身的认识。瞧着那么娇嫩如花的样貌,竟能用伤人的皮鞭子,打起人来丝毫不比监室的男子力弱。   从他和老祖宗分院别住以来,这几个丫鬟虽然伺候得也算差强人意,却似乎总有阳奉阴违的小动作。只不过一向同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不相冲突,楚山浔也只是心里头有点不爽利,他一个少年郎,志比天高,寻常也懒怠去排摸这等后宅阴私。   然而这次是老祖宗安排来的人,纵然他厌恶至极,也只有主子惩戒教训的道理。她们这般摧折着丑胖丫鬟,若是真出了差子,到时伤的可是祖母的心。   “咳…”见他只是挡在面前神情不善的出神,福桃儿以为又是要怎样拿捏自己,顿时将半月来的哀怨惧怕都攒到了一处,她抖着嗓子直直看向那双怒意无定的眸子,开口道:“还请主子开恩,您若真那般厌弃,要不然便去庄管事那儿替奴婢销了身契?”   这句话刚出口,她瞧着少年脸色更黑了两分,顿时便后悔起来。   “先去养伤,鹊影,等着早膳过了,叫庄嫂子来这儿一趟。”其实楚山浔昨儿也是故意不说清,要试院里的丫头,这会儿对着福桃儿的病气弥漫的胖脸,厌恶不喜中也夹杂了些殃及无辜的怜悯。他想要说两句安抚的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作罢,背了紫衫木弯弓便朝马场去了。   到了二院仍是朝里头的床塌趴了,福桃儿见她忙来忙去的,免不得就要站起身去帮忙。   “姐姐莫为我忙累了,快自吃了早膳去掌事大娘处吧。”盘算着离开后的安身之地,福桃儿脸上喜忧参半。   “原来你是真的对主子无意。”鹊影落寞地笑了笑,“其实你别看他傲气骄纵,那心肠在哥儿里头却是软得很……”   都以为这回楚山浔是要发落了福桃儿,鹊影去过掌事房,又忙忙地去库房里抓了剂寻常消炎化瘀的药材,她怕福桃儿今儿就要被赶出去,想着那伤处怕热天溃烂,能多吃副药再离开也是好的。   可是这次事情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早膳还没过,掌事庄卉就故作闲散串门似地来了漠远斋。楚山浔向来去马场也要辰末才归,庄大嫂子摆着张慈蔼的佛爷脸,见了外院的三等小丫鬟们也都是好声好气的。她一路穿过三进院子,对着画沉、碧树寒暄了几句,最后拉着纤云热络地聊了起来。   直等到巳时二刻,楚山浔才满头大汗地从马场那儿回来。他放了弯弓,掀了围汗的布条勒子,也不及去洗浴,大剌剌地就坐当着纤云的面朝庄大嫂子说道:“我这院里有几个丫头目无主上,想请庄嫂子勾改了她们的名录。”   庄卉听完心里有数地便去了,纤云指挥小丫鬟们放了洗浴的温水,期间碧树还抹着眼泪说要来见,楚山浔也只是轻嗤一声,没有理会。还没等着他从池水里爬起来,外头已经吵嚷起来了。   十余个婆子围在二院里,庄大嫂子板着脸再无笑意,她朗声对面前的碧树和雪歌说道:“主子叫惩下,你等竟然私用重刑,险些伤了姊妹的身子。如此直是蛇蝎心肠,目无主上,如何还能不管。雪歌你是执刑人,等会儿去领了半年月钱,便回娘老子身边去吧。”   说到这儿,一向凌弱欺瞒的雪歌已是哭声大作,一个老婆子上前反剪了双臂,见她犹自挣扎,便狠狠地扇了个巴掌,同另一个婆子将人押了出去。   一旁的碧树明白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庄大嫂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碧树嫉恨挑事,念在进府多年,现罚作三等丫鬟,现下就收拾了包袱去吧。”   “爷!您别这样对我……”碧树听完当下就也哭喊出声,她脑子里回荡着‘三等丫鬟’那几个字,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自5岁入府叫继房嫡夫人看中,碧树凭借容色灵秀出挑,手脚也勤勉,9岁上便破例升了二等丫鬟,从此再不必作下等粗活。说是管着主子屋里,楚山浔一个男孩,几乎便没有多少零碎的活计。   趁两个婆子疏忽之际,碧树哭着就朝内院跑去。她也是素来受宠的糊涂了,一头便撞开主屋的门。纤云在外间整理用具,被她朝旁重重掀开。   楚山浔正呼啦一声从水中起身,听得声响,赶忙扯了衣架上的衫子,只来的及凌乱地围上,就见碧树扑通一声跪在浴桶边上,哭得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少年衣不蔽体,怎么也想不到这奴敢这般就擅闯了自己的寝阁,一时尴尬得呆愣住。   看在碧树眼里,却以为是见面三分情,主子总是不忍。她自恃貌美无端,愈发哭得娇柔可怜,竟拿手去攀扯在他腰上。 第10章 .养伤   这一下却是触了楚山浔的逆鳞,他单手掩住薄衫,一手重重地拍了她一掌。碧树朝后翻去,重重跌在了地上。   “外头的是死了吗?还不进来把这疯妇拉走。”少年暴怒地朝外呵斥着。   纤云赶紧带了两个婆子,不由分说进了屋按住她,这些人手下动作极快,也不敢多看,当下就拉着还在哭喊的碧树朝外院去了。   穿戴齐整后,他一口恶气犹堵着,有心想直接发落了出去,却也想着到底是多年的老人了,便吩咐纤云道:“告诉庄大嫂子,将碧树带回去好生管教三月,罚没半年月例。”   见识了主子的无情后,碧树也不再多做挣扎。她被两个婆子粗手粗脚地拖行过整个院落,又悔又怕身上也痛,只得低声哀哀地哭着。过二院的时候,恰好被鹊影见着了,这阵仗着实让人吃惊。   往常这么娇俏跳脱的二等丫鬟,如今就如具尸首般被人这样粗暴地拖将出去。可见便是地位再高,丫头始终只是丫头,一旦犯了触怒主子的大忌,如此下场也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鹊影进去将庄大嫂子的来意都说与福桃儿知了,哪知她脸上却不见有甚喜色,反倒是忧心忡忡,心事重重的模样。正要去劝,厨房的卞妈妈来访。   昨儿老太太来过后,卞妈妈只是回了趟自己家,今早赶回来要交班做午膳的,却就撞着了这么件大事。   卞妈妈老道,不过三两句就看透了福桃儿心底的忧虑。本只是来瞧瞧伤势,见了她被伤成这样,也是颇为心疼她的境遇。   这是个难得的机敏懂事的好孩子,卞妈妈听她说想要出府,叹了口气便劝解道:   “这世间女子啊,除了门楣第一便是相貌第二。莫怪妈妈说句大实话,浔五爷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人物,他同一般的纨绔浮浪不同。”   福桃儿摸了摸腕子,苦笑道:“公子似极是厌恶貌丑之人。他家世、品貌、才华样样皆是人中龙凤,我这样的若真做了通房,怕不知有多少姊妹要视我为眼中钉呢。碧树姐姐的事,我是怕了。”   “这是你年轻见识浅了,妈妈与你说,这人心啊,最是异变难测。你莫以为贫苦人家的男子便一定能真心待你。公子便真的现下厌弃你,他的品行为人妈妈我还是清楚的,比起那些普通男子来,决计是良配。”   这一下也算说中了福桃儿心事,其实便是现下能离开楚府,她到底还是要寻个差使,难不成就有那天上掉下来的好郎君同她过活的?前路茫茫,可不知还有多少磨难无定候着呢。   见她低头沉吟,卞妈妈又是长叹一口,伸手将她散乱的发扶正,又补充道:“公子还小,等过两年长成了。你也莫管老太太许不许,有机会速速替他生个娃娃,依他的性子,绝不会再冷待你的。你只要本分知趣,将来正头主母来了,仗着老人的身份,也不会叫人压得太狠了去……”说罢,又瞧瞧左右无人,附耳过去,轻言了句:“咱府上如今谁人当家,可不就是有庶子女的关系。”   “妈妈玩笑了。”福桃儿万万想不到卞妈妈会突然说这个,公子才十三岁,比她还小上两岁呢。况且怎么可能,要她替楚山浔生个孩子?!若被他听了去,怕不会一箭钉穿了自个儿。福桃儿脸上青红交加,显然对这些大人的事情是听不得的。   “傻孩子……”卞妈妈想到自己当年的错失,不禁暗自唏嘘。她瞧着时候还早,也是多年无人知了,今儿应景而发,索性将从前的旧事俱说了出来。   原来卞妈妈最早是楚老太爷的丫鬟,封氏进门前,老太爷就一直想纳她。她年轻貌美不屑与人为妾,后来勉强嫁了个行商,婚后才发现丈夫抽喝嫖赌,苦日子足足过了二十载。而楚老太爷却始终只有封氏一房夫人,连纳妾都未曾有过。   “宁做英雄妾,莫为匹夫妻。这男人啊,品性才能最是要紧。你啊,真的要惜福啊。”   福桃儿听了也是唏嘘不已,难怪桂庄二位嫂嫂对这掌勺的妈妈颇为礼遇。她心里头知道年纪大的人爱追古忆今的,免不得便要代入到她身上去。可是又怎么有可比性呢,卞妈妈这样子,年轻时候定然是个美人吧。福桃儿知道她是好意,也不好顺着她回道:“多谢妈妈开解。如今我也走脱不得,一切但凭老太太和爷安排,又怎敢痴心妄想呢。”   等卞妈妈回了厨房,一旁听了半截的鹊影端了碗茶水与她,也说道:“妈妈说的良配倒是不假,你可没见,往常灾年荒年的,要捐银捐物,公子恁小个人,恨不得将压箱底的都送出去呢。”   “姐姐说的是。”福桃儿也不再多反驳的,只是暗自打定主意,全须全尾待满五年,她就出府。   往后几日间,福桃儿便同鹊影、玉露三人同宿在二院里,也无人来差遣她做活了。她渐渐终于能仰卧躺着了,也没听里头叫着回外院去住。   二院就紧靠在主子的内院一侧,福桃儿每日闲着也无事,总是帮着人做些针凿缝补。她的伤还不宜多走动,鹊影便叫着白日坐在自己塌上,也好开窗瞧瞧外头。两院临得很近,每日卯初她便会听到内院里起身出门的动静,也见着两回一个叫祁大年的汉子,好像是来教公子习武的。   这小公子年仅13,却日日能坚持早起,倒的确是同世家公子不一样。福桃儿有两次临窗见他过去,两个正好望个正着,她总是飞快地唤声‘公子安好’,便不敢再多看得躲回了窗子后头。   就算卞妈妈和鹊影都说自家主子是难得的善人,她却绝忘不了两次重罚,见了他总是要发怵。   什么英雄妾、匹夫妻的,这些俗世女儿的大好寄望都与她这般模样的无关,那些妻妾间的争斗阴私委实是骇人听闻的。如今五年之期怕是走不脱,便留下挣个银子积攒养老也好。富贵险中求嘛,心里不安的时候,福桃儿便这样偷偷自语着鼓气,也只能这般想了。   却不知,这几日她家主子的日子可不好过。楚山浔每日总要在晨昏二时中去祖母处定省一次。他素来在外人和仆从面前少言寡语,出口即是板正的言谈,却唯有在祖母面前,总是说些闲话,可谓挖空心思地要哄着她老人家。   自从那日祖母来用膳后,也不知怎么了,他再带着纤云去问安之时,老太太不是阖目养神,就是三言两语满脸冷淡地打法了孙儿。起初楚山浔还担心是不是身子不适了,到的问了桂参家的,才知道原来是心里头的芥蒂。   听说前儿三哥在外头为个要□□的清倌人同府衙里头推官的庶子争了起来,将人家少爷从二楼木梯上推了下去。那推官虽只是个正七品的,却专掌一地罪案刑狱,到了竟是在外办差的老爷亲自写了信,才没闹大了这事。   “也真是祖宗保佑,铮哥儿没真把人打坏喽。”桂参家的绘声绘色地像是见着了这场面似的,“五爷您说,咱老爷好歹也是常同京官打交道的,竟要同个推官低头。”   “他犯的事,祖母怎么像是同我置气?”楚山浔客气地讨教。   “老太太倒是同我说了两句。”桂参家的暗自偷笑,不时偷觑小公子的面色,“她怕您往后也要学那位的样儿,什么香儿粉儿的爱往院里拉,偏就是瞧不上她老人家安排的人。”   少年先是愕然,继而沉吟良久,点头回说:“您回去让祖母宽心,就说孙儿知错了。”   是以这日晌午,福桃儿伤势好多了,正在二院里帮着洒扫泼凉。水用完了,便去外院井边吊水。原本是小丫头红儿帮着一并做的,这会儿子却不知人往哪玩儿了。她瞧了瞧自己犹包着纱布的双腕,犹豫了下,还是将水桶慢慢放了下去。   可等朝上吊的时候,才升起不多,半桶水就给晃了去。手腕处传来一阵痛楚,只怕是伤口要裂了。正在要放不放之际,一只瘦削纤长的手握住了麻绳。抬头看去,竟是自家主子站在面前!   “伤好全了,就乱跑动”少年三两下就将水桶提了上来。   “多谢五爷关心,好多了。”对于主子破天荒的主动搭话,福桃儿是惊比喜大的多,她想上前接了桶,却被他挥手挡开了。   福桃儿只得惴惴地跟在他后头,朝内院里去。红儿回来的时候,正撞着两人一前一后的,公子显然是在替那胖丫头提水桶,因为从未做过粗活,一大片水责染上了他的下摆。   红儿瞧的大气都不敢出,只呆呆侍立在旁,等他们过去后,不住地朝福桃儿的背影观望。想起从前不知作了多少差遣她的事,免不得心里七上八下得跳蹿。   进了二院,楚山浔学着仆妇平日的做法,将一大通凉水泼在青砖地上。一股子沾着水气的尘土味弥散开来,院里顿时凉爽许多。他随手将木桶朝廊下一扔,回头瞧见胖丫头一脸油汗低头望地,便招手说了句:“你进来,本公子有话说。”   主屋外间,楚山浔洗净手脸,捧着纤云泡好的凉茶,靠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胖丫头。   就见她还是穿了三等丫鬟的薄麻衣,颜色浅灰不起眼。来了这儿半月,眼见的是瘦了一大圈。可还是鲁钝蠢胖的模样,尤其是她几乎淡的看不见的眉,细长无神的眼睛,看在楚山浔眼里简直丑的不似人类。有那圆润的鼻子,怎么看都像田野里的猪一般。   楚府有点品级的丫鬟多是精心挑选过的,不比寻常人家的闺女。其实福桃儿的长相放在大街上,也就是个不起眼的中下之姿,绝不至于丑到让人不适的地步。可看在锦衣玉食的楚山浔眼里,那就真的是一言难尽,惨不忍睹了。   少年脑中盘旋过祖母日常的谆谆教诲,修长手指扣了扣青瓷杯盏,强迫着自个儿对着她吩咐:“明儿往后,晨昏二时你来替换纤云。” 第11章 .近身   “啊?”她是听错了吗?主子这是叫她去近身伺候?福桃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头茫然地瞧了眼他。却见他神色冷冽中带着些明显的怒意不耐。   “听不懂人话吗?”对着她这张脸,少年顿时没了任何温和耐性,“本公子叫你晨昏过来伺候,白日随你去作甚,夜里仍旧宿在二院里。”   听了这话,福桃儿心底里更是惊疑,只是迟疑了片刻,少年便也懒怠再看她,自去书屋习字了。   这日夜里,她一直思量主子突然转变的用意。从前常听阿娘说,送上门的姑娘,纵使个傻姑子,也没有男人不要的道理。只不过,那些人不会疼惜,往往是抱个取乐的心思,玩过了也就扔了一边儿了。虽然自忖着绝难入主子的眼,却还是辗转反侧,一整夜都未曾怎样睡好。   第二日天还黑着,约莫才寅初时分(凌晨3点)。福桃儿做了个噩梦,梦里头雪肤花貌的小公子变成个鬼怪,追在她后头要咬她,还拖着要将她卖进土窑里去。满头大汗得惊醒过来,外头天色如墨,夜色正是最浓的时候,她却无论如何也再睡不着了。   “怎么了这是,心事重重的,这眼眶子也乌青着?”鹊影拿了早膳回来,见着她这模样,免不得忧心起来。   “也没什么。”福桃儿细声细气地接过包点咬了口,“爷昨儿突然叫我晨昏伺候。”   这处也就是鹊影真心待她,福桃儿终是将心底里的惶惑都说了出来。听完了,鹊影少不得还是要劝她争取留在主子身边。   后来见她真是无意作人通房,且提到楚山浔总是带了些恐惧。鹊影也只能开口安慰:“若真是不愿,如今也无法子,等上几年,将来禀了主母,说不得还能得些陪嫁发送呢。”   卯正还差二刻,天边终于泛了一线晦暗光亮。福桃儿不好再拖延,忙收拾干净,朝内院主屋去了。   在外间的纤云才刚打着哈欠醒转,从前画沉在的时候,也最恨早起这差使。主子不论冬夏寒暑,总是卯正起身,作丫鬟的,便怎么也得更早些起来准备了。   “爷净面要用温水的。”纤云将外衫随意披了,瞧着极是困倦,她倒是真巴望从今后不必再有这早起的苦差,“我去你们屋里再歇歇。”   进了主屋,福桃儿也就认了命,心底里那些七上八下的纷乱念头都暂放了一边。不管怎么说,当丫头的,初来乍到,摸清主子的习惯偏好最是要紧,若被拿了错处,福桃儿想了想前两次的经历,不免更加用心起来。   她看了看更漏,正滴在卯正差一刻了。先是轻手轻脚地依照纤云的嘱托,将要穿戴的衣服腰带等从箱笼中翻出,搭在里间的紫檀架上。又将塌下的夜壶拿去外头倒了,洗干净手,再把银盆、布巾、粗盐等洗漱用具一一清点齐备,安放于桌上。   做这些事只用了一炷香时间,她小心得踮脚行路,竟连一丝儿响动都未曾发出。   而后才是去厨房要热水,进了里头,见是一向顽劣的红儿当值。福桃儿便知道还是得由她自个儿去生火烧水的。不成想,她刚蹲下身要去燃柴,红儿连忙过来劈手夺下。连连喊她:“姐姐自歇着,且等着盛水便是。”   福桃儿还怕她手慢误事,却连半炷香都不要,热水就在锅里翻腾了。她拿个大木桶兑了点凉水,又提了另一个小些的,令装了半小桶全凉的。提着两个桶,手腕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也顾不得了,正好赶在卯正差一点儿的时候,跨进了主屋的门。   只略略喘了口气,就听得里间有熙索之声,一看更漏,还真是挺准,卯正将将才过。   “问主子晨安。”福桃儿放轻脚步,掀了竹帘离床边远远的。她本就声调细弱,此刻怕惊扰了才醒的人,愈发放低了嗓子。因是头次来服侍,她还是谨慎地行了个大礼,跪在竹帘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   “起来吧,往后每日晨昏同我去给祖母那儿。”少年盘腿坐在床榻上,朦胧纱帐后,舒展了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后不必再行大礼了。”   “是。”福桃儿趋着步子,到榻边蹲下,拿起地上的鞋,要为他穿了。   却被少年一把拂开,说了句:“这我自己来。”   知道他穿了鞋是要去处理内务,福桃儿过去将隔间的小门打开,里头放着倒干净的恭桶和夜壶。开了门,她忖着主子的性子,应当是要独自解决的,便快步自去最外间候着。   楚山浔看着是睡眼惺忪,却将这胖丫头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底。对着下人,他懒怠多说,脾气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这第一日来伺候的人里,就是连心细的画沉都被他说了两句。他倒要看看,这丑丫头能撑到几时。   约莫过了盏茶时间,福桃儿一直小心得候在外间。等听得里头隔间的小门推动的声音,她立刻掀了帘子,抱着兑好温度的银盆,缓步走了进去。   在素面铜镜前,服侍了少年净脸穿戴。银盆里的水温只比手温高上些许,是夏日里最舒适的温度。今儿天气闷热,估摸着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她便特地挑了件衣摆利落的衫子,若要外出遇雨,也方便。   少年抬手,任她在腰间系上丝绦玉坠,又朝头上绑了个暗红梼杌纹的发带。一切齐备,看了看镜子中齐整贵气的自个儿,楚山浔硬是挑不出一点儿错处来。   末了,他只能看着头上绑带,蹙眉佯作别扭地问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带这个?”   暗红梼杌纹的绑发绸带确实同他的请冷气质不符,衬得少年愈发唇红齿白,若是不开口时,正是个画里头走出来的仙童似的。   他随口这么一问,福桃儿却慌得心口一颤,不知是犯了他哪点忌讳:“奴婢是听得老祖宗快要生辰了……”正要俯下身子请罪,却被楚山浔挥挥手压了回去。   从铜镜里恰能瞧见那胖丫头低眉顺眼,瑟缩惊骇的模样,同他意气张扬,眉眼精致的样儿直是两个世界里来的。‘云泥之别’,楚山浔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词,也就觉得自己这打扮尚算不错。   一切准备齐全,福桃儿注意到他每日里总是先去习武再回来用早膳的,便试探地问:“是现下用膳吗?”   纤云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直接端了粥菜点心进屋。等楚山浔洗漱完了,粥菜也都冷了。他也不去说破,自去外头骑射。回来却见纤云已经端走了未曾动过的早膳,在外间自顾歇着,最后当然是被他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一顿。   下人最要紧的就是能体察主子心思,又不过分呱噪逾矩。楚山浔心里渐渐有些满意,语气也和婉了些:“等辰时去藕生苑用罢。”   “是。”说完,她犹自低着头跟着。见少年跨进书屋,便又默默当先一步,先倒了一盏温水,接着捏着石墨,在砚台里磨了半池浓黑。这是上好的徽墨,她手法熟练仔细,生怕弄坏了好文房。   原以为她只是个粗陋的南蛮村女,却似是做惯了这等备笔墨的事情。楚山浔心中泛起一丝疑惑好奇,却只是一闪而过,懒得去过问个下人的过往。   备完了笔墨纸砚,也不见小公子有什么吩咐。福桃儿也搞不清楚如何进退,只得缩在一处梁柱边上,双手交叠于身前,垂首静立。   外头日头刚起,万丈晨光躲在乌云后头,才刚照彻天地,就被黑鸦鸦得又挡了回去。书屋里唯有漱漱的翻书笔落声,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裹挟着缓缓的热风。   楚山浔一旦坐下读书,便是整一个时辰都未曾怎么动弹分心过。福桃儿也就这么恭敬得侍立了一个时辰,期间她也不用喊,自会瞅准了空档上前或是添水或是研磨裁纸。   起初她还是一眼旁的都不敢多看,就怕被他发觉责骂。而后,站得实在太久,总也有些无事空茫起来。她偶然撇了那书籍一眼,便惊觉这少年唇角微动,竟是在默背典籍。   福桃儿也就得空留意了几次,发现十数页诗文,他竟总是一炷香时间就会揭过,这等记性,几乎便是过目不忘的速度了!从前只听阿爹说过,却不想世上还真有这种人。着实令人称奇。   “几时了?”少年阖目揉了揉酸涩的鼻尖,他起身仰头伸展,全然沉浸在书中存疑之处,想着得空去请教闵先生。   “辰时快过了。”福桃儿早已备好了长柄的油纸伞,递过块干净的凉帕,“外头都吩咐好了,爷可要坐软轿?”   “怎不早些叫我。”少年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就朝外跨去,“坐的甚轿。”   老太太虽起的不早,辰初却一定要传膳了。藕生苑在府里的正中轴靠南,而几位公子的院落却多靠北边,也好方便进出的。寻常正常步速从漠远斋过去,夏日里沿着各处回廊,都要走上一刻多。   “是奴婢唐突了,想着让轿夫跑,便要快些。”福桃儿边快步跟着,一边三言两语地说了句。   到的门口,楚山浔略一犹豫,还是坐了软轿,走大路直奔南边的藕生苑去了。   天上黑沉沉的压着一大片乌云,两个轿夫身子壮,抬着个没长成的小公子,跑起来风一样,却也丝毫没颠着人。   可是边上的福桃儿人小腿短的,却是跟得极为勉强。还没到湖边的园子里,她就满头大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软轿上的楚山浔看在眼里,倒是想着她后背的鞭伤。这般热的天气,若出了汗焖着,恐怕伤口要不好。   “你…”   “主、主子…”福桃儿以为是嫌她跑得慢了,扒着轿子的竹框,话也说不连续,“有、有何…吩咐…”   有心想叫轿子慢些,却又怕误了时辰。楚山浔甚至想着叫这胖丫头坐轿算了,他跑着倒也轻松。可再想一个堂堂世家嫡子,若跟这个丫鬟轿边跑着,那简直不成体统。   “无事。”最后,他只是挥手作罢,闭目养神,也不再多问了。 第12章 .守宫砂   到藕生苑门口之时,楚山浔下了软轿,看了眼落在后头的福桃儿。见她形跑得容伤口狼狈,发丝都乱得黏腻得贴着脸侧,忍不住皱眉道:“绢帕也没带吗,还不快擦了。”   “是…这、奴婢、这就、就收拾。”刚停下脚步,福桃儿喘得话还说不完整,只觉天气愈发炎热,浑身上下都出了身透汗。   楚山浔说完转身就朝内院跨去,她只得忙忙跟上,一路上手忙脚乱地擦干了额间脖子上的汗,又整了整头发衣衫,到的堂屋门前,才勉强齐整了些许。   “孙儿这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正肚里打饥荒呢。”   “五爷快坐。”   老太太今儿早膳也正晚了些,见得嫡孙玉颜俊秀得进来,头上暗红梼杌纹的发带显得俏皮喜庆,她老人家忽想着十多年前,他还是婴儿时,带的虎头帽,心里高兴,却兀自喝了口香片茶,不去搭理他。   “给老祖宗请安。”   进得门去,福桃儿已经恢复了常态,又是那般怯懦无害地跪在地上。   “呦!今儿怎么想着带了她来?”见了她,老太太脸色转阴为晴,放了茶故作亲切地朝门边招手,“丫头快过来。”   “祖母选的人,孙儿怎么敢真的疏远呢?”楚山浔是真的饿了,朝祖母身边一坐,便吃起油饼来,“不过是这丫头身子不中用,前儿害热病了两日罢了。”   说着子虚乌有的假话,少年还眉眼含笑地睇了她半晌。   封氏不晓得因由,只当是嫡孙终于体谅明白了她的苦心,接纳了这丑胖孩子。老太太拉着福桃儿的手,颇为欣慰地笑道:“好,真好。我就是瞧着这丫头顺眼,有福。明悟大师说了,这丫头的八字能保你身安,佑你高中呢。”   “祖母说的是。”楚山浔含糊地附和,心里头把明悟方丈骂了声秃驴。   “希妹啊,到屋里楠木妆奁,有副小金镯子替我拿来。”   桂参家的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携了首饰回来了。   “来,伸手。”封氏亲自拉过福桃儿的左手,将一对玲珑可爱的虾须金镯子替她带上,及至见了她腕上明显的伤痕,一时愣住,朝桂参家的使了个颜色,便替她放了袖子,“这对镯子,是浔哥儿娘还在世的时候,她娘家舅爷糊涂打的。小孩儿家家的,哪儿能带这么大的。后来在他七八岁上,带过一阵儿。今儿给了你,也是个好意头。”   “这、这般贵重……”   福桃儿觉出手上分量,慌忙要去褪下归还。一旁的楚山浔看她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心里头说不出生了些高高在上的隐秘畅快。他又吃了口蒸饺,状似无意地说:“又不是甚值钱的,快收了。”   听他不容置喙的命令着,福桃儿也就敛身谢了。有心想估这对镯子的价钱,却因从未见过金子,实在没有什么概念。   “诶,这怎么眼眶子底下黑黝黝的?”封老太太拉过她细瞧。   “啊?哦,是奴婢昨儿夜里未曾歇好。”福桃儿摸了摸自己的眼周。   她正觉着老太太是关心自个儿,却见封氏同桂参家的又对了个眼儿。老太太倒还好,只是笑的轻咳了两声掩饰。那桂参家的却是笑的厉害,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桂姨奶奶这是想着甚喜事?”   楚山浔到底是年纪小,全然不懂她们意会的事情。福桃儿起初也不懂,可她毕竟有兄嫂,瞧了桂参家的神色,骤然间便是恍然大悟起来。这下子,她本就因奔跑而有些潮红的胖脸,不由得红得要滴出血来。   封氏遂笑着将这一段岔了过去,同孙儿问起些功课考学的事来。   无人再去注意到,一旁侍立的福桃儿渐渐有些神色痛楚起来。   她后背的伤还未痊愈,方才被汗水浸透了遍,本以为挨了过去就没什么的。这会儿许是心里头燥热紧张,湿热的里衫也捂得久了,只觉背后的十道鞭伤阵阵刺痛,渐渐的又是那种熟悉的灼烧感。   更糟的是,老太太畏热,吃了两口早膳便着人在堂屋屋角置起了冰。这一下,冰火两重天,更是叫大汗之后的福桃儿身子难受起来。就连肺里头,都好像有些作痒。   她心知伤口不好,桌前的祖孙两却正是相谈甚欢,天伦融融。所以是绝不敢在这当口,发出一星半点不适的声响的。   可是福桃儿幼年曾受寒发过两年的百日咳,冷风儿催逼着未愈的旧伤,站得一会儿,终是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嘴。   她忙捂口,慌乱得垂首后退了步。那咳声被挡在喉间,又如何是人力能止的住的,反倒是将个雪白的胖脸催得彤红一片。   封氏转头瞧了瞧,朝桂参家的示意:“你带这丫头去偏房稍歇二刻。”   老太太嘱了桂参家的查探些事,这会儿倒正巧借了这歇息的名目,将人领了去。楚山浔挑眉望了望福桃儿厚实的背影,心道这胖丫头身子骨也太弱了些,难道真是伤口又不好了?   因为到底是自己看书迟了的缘故,他心里头便生了些浅淡的愧意。左侧眉睫疏忽而过地轻皱,眼眸深深地凝望着门口,看在封老太太眼里,便只以为小孙儿是大了,会疼惜人家姑娘了。   偏房里凉塌边,福桃儿被单独和两个老妈妈留了下来。   “请姑娘解了外衫,背朝上躺了。”   她先还有些茫然,等那两个老妈妈行事毕,才明白过来,桂大嫂子原是带她来验身子的。她身量不高,肉却不少。那光裸的胳膊腿露在人前,是刺目的雪白,同她那双粗糙裂纹的双手不同,身子白嫩的就好像块上好的羊脂玉。   那上头还留着几日前纵横交错鞭伤,两个老妈妈只是瞧了瞧,将伤势鞭数记在心头,连问都不曾问她一声的。   “姑娘忍着点。”   炽热滚烫的朱红色液体滴在腰窝处,福桃儿忍着没有呼痛,那灼热顷刻间便冷却凝固,渗透在她后腰腰窝里,成了一点殷红的记号。   她晓得这个,一旦点上,无论经年磨洗,雨淋汗湿,都绝不能抹去。   这东西是专验女贞的,叫守宫砂。   世间唯有两种法子能抹去。一为阴阳交合,二则剥皮死灭。   “全好了,姑娘得罪了。”   两个老妈妈瞧着凶恶,手脚却是极快极轻,瞬息功夫,不仅验了身点了砂,连她背上旧伤都重新处理上药,弄了个完备。   福桃儿了无睡意,见她们自去寻桂嫂子,便独自一个静立在藕花池边。   藕生苑颇大,此刻池边静谧无人,几十朵或白或粉的莲花开得正盛。天边的乌云愈发浓厚,压得人心头也闷得难受郁卒。她靠着池边一株参天垂柳慢慢蹲下,伸出的胖手不停得颤抖,出卖了心底压抑的情绪。   她想摸一摸这圣洁高贵的莲花,可最近的那朵却总是差一掌的距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却突然泛起浓烈的悲凉难堪,细长的眸子望着莲叶出神,凝聚起模糊的水雾。   就因为是孤儿,从小她便要学会看至亲之人的眼色。又因为姿色粗陋,邻里东家也从无人善待偏帮。如今又为了养娘的药钱,不得不与人为奴。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竟要被人赤身裸体地验身点砂。封老太太虽看重她,待她好,却也非是良善好意。   在这世上,除了过世的福老爹,也只有容姐姐……还有……   天边又是几道闷雷滚过,轰隆隆得压过她的心头。福桃儿从怀里摸出那个玄色绣金祥云的荷包,脑子里闪过那个男子的身影,真的是他吗?   她肿胖的小脸皱起,甩甩头想要将那人的身影抹去,双手却把荷包捏的愈发紧起来。   正出神间,一道惊雷闪过,乌云密布暗无天日。忽的一阵沁人凉风袭来,雨点子密集地落下。   藕花池离着两处回廊甚远,雨势瞬间如倾,福桃儿怕再弄坏了伤口要麻烦,赶忙便朝近些的池心竹亭跑去。   刚入了竹亭,便听一句:“偏候着本公子出门……”,她被一个男子从后背处撞了下,‘嘶’得就痛呼出声。   回身一看,这是前几日云姨娘身边那位说话随意的公子。   福桃儿暗呼不巧,忙俯下身子低眉请安:“奴婢冲撞三爷。” 第13章 .维护   眼前的丑胖丫头在美婢环绕的楚府是很扎眼的,楚山铮立时便认了出来。原本还在为暴雨恼怒,这会儿倒是被好奇冲淡了许多。   他侧目遍身打量了福桃儿一圈,一眼就看到了她眼眶底下的青黑,显然是缺睡的样子。   楚山铮理所当然地误解了,他再细看过去,便觉出今日这身打扮虽素雅,却比上次那粉衫的不合身要体面许多。左腕上一对赤金虾须镯,也是极有分量的。   “那日奶奶唤你小桃?”楚山铮长相偏阴柔,是个常年寻花问柳的主儿,这会儿子不知是撞了他哪点心思,竟对这么个丑丫头起了兴致。   “回三爷,奴婢是叫小桃。”福桃儿素来会瞧人眼色,后退了半句,心里头连连叫苦。   “你退什么,本公子是洪水猛兽不成?”男人瘦削高挑的身子前倾,几乎要贴到福桃儿身上,她被逼到了亭子角落,整个人被他拢在角落里,愈发显得像只胖鹌鹑。   雨势泼天撒地得倾倒下来,天色愈发暗淡。面前的胖丫头显得肤色莹白,意态窘迫不安,以楚山铮常年风流的眼光看去,倒咂摸出了一二风江南女子的羞涩意态来。   不过这五官还真是丑陋,楚山铮猫拿耗子似得凑近了,只是欣赏着她的紧张尴尬。   “啊…”福桃儿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小腿处被竹亭边上的栏杆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竹条凳上。   见男人还是不依不饶地,她心中慌乱一片,就怕被人瞧见惹出大乱子来。一时也就顾不得外头的泼天大雨,起身告了罪便预备着冲入雨幕中。   “走什么。”擦肩而过的瞬间,楚山铮伸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奴婢还要去拜见老太太。”右腕伤处被捏的生疼,福桃儿强忍着,痛的几乎要滴下汗来。   正在两人纠缠之际,雨幕中又冲进来一个翠绿的身影。只听一声委屈的娇斥:“这是做什么!?”   来人竟是前几日被罚降一等的碧树,她收了伞,站到了楚山铮边上。身上的簪环首饰还有衣饰都明显得上了一大个台阶,虽然是小意温柔得依附在男人身侧,那双灵动的眸子却如淬了毒般直盯着福桃儿。   “碧树姐姐安好,我只是在此躲雨,恰好遇见了三爷。”福桃儿不过片刻吃惊疑惑,转念间便看的明白。   “乱喊甚姐姐。”碧树头上的鸣凤双阕玉簪拖得极长,赤金的细碎流苏直垂到耳畔,衬得她青春无双。那脸上划开的伤早没了影子,乍一看穿戴作派还以为是个嫡出的小姐呢。   “三爷恕罪,奴婢还要去候我家主子。”   福桃儿不再看两人,只是深深得半伏行礼。原以为这两个凑了一处,应当不会再糊涂拦她的。想不到她刚迈了步子,就被碧树悠悠伸手拦下了。   “呦,这是真作了通房不成,哪来的好东西?”碧树恶意地捏上她的左腕,状似在闲闲地随口家常。   “你!”方才被楚山铮无意捏疼了右腕,这会儿碧树却是有意来捏,福桃儿便是再沉的性子,也免不得被她挑动,“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姐姐……”   又是这样恭敬顺服的模样,她见了就讨厌。从第一日院里见着,碧树屡次挑衅,却都不被接茬。前几日更是成功地用重鞭责打了这胖丫头,可碧树心里头的气从未消下去过。   想她姿色出挑,在楚山浔身边待了多少年,也不过才做了个月例1两2钱的二等丫鬟。而有些人,无貌无能无才的,就凭个八字命数,老太太金口玉言随意提了嘴,品级上竟轻而易举地连一等丫鬟画沉都压了过去。   碧树就是不服,她觉着自个儿的品貌聪慧,二十岁前,怎么的都是该做个姨娘的。因此便将经年怨怼都对着个福桃儿使了出来。   “铮哥哥,这臭丫头才是新来,便迫得我在漠远斋待不下去了。”碧树变脸似的,贴着楚山铮告状,“今儿你可要替碧儿作主啊。”   楚山铮笑了笑,正瞧见自己院里两个婆子寻了过来。同她们招手道:“给我把这胖丫头绑了带回去,要怎样处置全凭姨娘作主。”   “奴婢还要先见了老太太呢。”福桃儿骇得躲避,想着搬出老太太能震慑他们。   却不想,那楚山铮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人,如今新得的美人有求,又怎会拂了她的意。便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个丫头罢了,先打了罚了又能耐他何。   在碧树得逞的笑容下,福桃儿被两个婆子反绑了手腕,就这么朝亭子外押去。   才刚出了藕花池,便已然全身浸透雨水。眼睛被大雨淋得全然睁不开,两个婆子也觉得是被她连累,推搡拉扯间也是粗暴的很。   就在福桃儿绝望之际,如瀑暴雨中走来一个撑伞的人影。   “哪里来的疯婆子,放开她。”楚山浔刚从堂屋出来,远远得便见到了亭子里的三人,也将事态的全过程看了个大概。   “回,回五爷的话,是三爷下得令啊。”两个婆子也是被雨浇透,对着个不太熟悉的小公子态度便有些敷衍。   楚山浔却哪里是好惹的,他素来最恨底下人轻慢自个儿年少失母。泛着寒光的眼眸微眯,都懒怠同她们多说,对着那个回话的老婆子便是一记窝心脚,他人小力却不弱,直将个高胖的婆子朝后踢了一丈远。   “啊…”福桃儿一声惊叫,被他拉了过去,肩膀正撞在他胸口处。   少年看着使劲,却巧妙得避开了她的伤处。福桃儿在伞下站稳,轻声道:“多谢主子。”便要去替他撑伞。   “两个老虔婆,自去桂姨奶奶处领罚,若敢私逃,回头等着剁碎了身子喂狗去。”楚山浔没有看福桃儿,却将手轻轻挪开了些,是自己撑伞的意思。   “五弟!阿兄得罪啦。”楚山铮也不管院里人,挂了张随意玩笑的脸朝池外人挥了挥手。   两兄弟隔着雨幕相对而望,一个玩世不恭,一个眸色深沉。碧树早躲去了楚山铮身后,而福桃儿虽浑身狼藉,却只是安静地站在主子身侧。   “我们走。”少年终于还是没有搭理他,叫了声福桃儿,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油纸伞不大,福桃儿又不敢跟的太近,半边身子便还是落在了雨里。   “过来些。”楚山浔朝身后吩咐道,眼风撇到竹亭里他那风流的三哥,竟还是不断地望着自己。   “奴婢无事,没的淋了主子。”福桃儿听他语气不善,想着自己反正也早淋湿了,索性倒退出了伞外去。   没想到的是,楚山浔只是略微犹豫了下,随即伸手一捞,将她厚实的身子拦进怀里。这可把福桃儿惊得差点没直接推开他。   她的鬓发尽数贴在耳边,这八月的雨一落,便觉有些凉冷。少年的身子同他外表的冷漠不一样,不断有热源透着薄衫传过来。福桃儿还是不习惯,却听耳边一声呢喃:“你大可以试试推开本公子的后果。”她只得按下心惊,同他朝外出了藕生苑去。 第14章 .人命   一日之间,大起大落的心绪,加之后背旧伤的反复开裂磋磨。才出藕生苑大门,福桃儿便觉有些挨不住了。   北地暑热短暂,这瓢泼大雨一下,那朔风打在她全湿的衣衫上,便觉寒气入骨三分。她晃了晃身子,勉力支撑着,等着楚山浔上软轿。   少年出了大门,便放开了她。此刻自有仆从婆子服侍撑伞。   雨势愈发猛烈,他一只脚才跨上轿沿,正瞥见胖丫头面色煞白,一柄小伞在暴雨里几乎成了摆设。   这次楚山浔顿住了脚,他瞧了眼两个轿夫和伺候的婆子,有些恼怒的‘啧’了声。   “爷,这雨太大了,是不是歇歇再回?”婆子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见他下来,欣喜地以为可以等雨停再走。   “你上去坐了,不许多话。”少年拉了福桃儿一把,自己接过伞站在了泥地上。   “奴婢……”福桃儿忙忍着痛楚朝后推拒,她怎么敢坐了主子的轿。   还没来得及摇头拒绝,她就被少年使了把巧劲推上轿去。轿夫和随侍的婆子皆是无比震惊,可他们也不敢多看,马上听令迈开了步子。   回去的路上,依旧时候抄的近路。福桃儿起初还端坐在轿中。遮雨的棚子很宽,外头是雨幕不断,软轿里却是安稳。然而她却是有些如坐针毡,时不时偷觑边上跟着的楚山浔。   只见少年拄伞快行,鞋袜尽湿,锦袍虽短,下摆处却溅满了草叶泥点。他只顾目不斜视地朝前跟轿,侧脸挺秀精致,是介于童稚和成年之间的秀美。   慢慢的,福桃儿觉得头晕目眩愈发力弱起来。也就端不住坐姿,歪在软垫靠背上,她竭力半睁着眼睛,透过雨帘朝外看去,这会儿子是真觉出了楚府的辽阔端肃,真正是一步一景了。   回去的时候是正常的步速,用了二刻功夫。到漠远斋门前时,远远得有另一乘软轿落下。里头走出个年过花甲的老儒。   \"将她扶进二院,交给鹊影,医药什么的尽管看着用。\"楚山浔同婆子交代了,便迎向那老儒,到他跟前深深地作揖行礼,郑重道:“学生见过宋老先生……”   福桃儿将他柏树似的背影瞧进眼里,背上固然是湿冷疼痛,心里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开了壳子。   她被两个婆子扶着跨进院去,鹊影见了自然是赶忙着人唤大夫去。府上的医女来瞧了,见她伤口半合,人却已经发起了高烧。赶忙命人烧了热水,先是温水擦身,继而重新敷药,熬煮姜茶驱寒。   福桃儿被几人悉心照顾着,昏沉间还在不停道谢。索性这回医治及时,到夜里发了一次汗,热度便慢慢褪了下去。   内院也来问了情况,还说免了她两个三日差使,只管养着。鹊影给她喂了些安神的茶汤,就这么好吃好睡的,到第三日下午,福桃儿便觉着伤口处麻痒起来,心知是鞭伤开始痊愈结痂了。   闷了三日,也就连下了三日大雨。等起来时,只觉天气凉爽怡人,再没有丝毫暑热。   闲来无事,福桃儿正坐在二院屋槛上缝个荷包,忽听内院击掌交好,一个陌生的浑厚男声传了过来。   “哈哈!好,五爷的剑术真是长进了。”   内院里除了那位宋老先生,可是从未来过陌生男子。听称呼,也不像是长辈亲族。   见她疑惑,鹊影抱着个针线簸箩笑着挨她身边,解释道:“那是公子习武的师父。”   有心再说两句,两院里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也不理睬屋槛上的两个丫头。回头指了指两院间的墙:“五爷年少,这一二年便翻这堵墙吧。”   身后的楚山浔被他衬得愈发姿容秀美,他淡淡地点头,随即开始按着师父的指点徒手朝墙上翻去。   见鹊影见怪不怪地犹自安坐,福桃儿也就继续手里的活。少年起落翻飞的身影却总是不经意落在她眼底,他年纪尚小,那院墙却足有二丈高,每一次,也只能刚够着中间的位置。然而他既不气馁,也不骄矜,只是一次次这般默默地练习着。   福桃儿瞧着都替他累,却忽然有些明白卞妈妈上次说的那番话,楚府的小公子的确和一般的世家公子不同。可是英雄妾,在她心里还是不如匹夫妻,又或者一个人地老天荒也足矣。福桃儿不再多瞧,只是绷住了手中荷包,开始缝边走线。   这时候却听院外好像乱了起来,呼喝声夹杂着纷杂的走动声。   武艺师父祁大年以为是帮里有急事寻他,便径直朝外查看去了。   “走,反正无事,去瞧瞧。”鹊影拿过她手中的荷包针线,将簸箩扔在低下,拉着她就朝外头去了。   跨过两道月洞门,那声音便清楚了起来,渐渐得便是个女子的惨呼和求饶声,听得叫人心悸。   “姐姐,还是不去了吧。”   “就在外头了,像是哪个丫头犯了错。”   还没来得及转身,院门就被鹊影伸手推了开。眼前被压在长条凳上的人,正是前两日打她的小丫鬟雪歌。   行刑的却是两个监房派来的仆从,瞧着便面色凶恶的很。他们手上举着的红漆木板粗重异常,一木杖下去,雪歌便是凄厉得一声痛呼。   “难怪方才院里头人都跑没了。”鹊影对她附耳嘀咕了句。   瞧着满院里的婆子丫鬟,就连一等大丫鬟画沉都候在太阳下观刑。木杖不比皮鞭,每一杖都带着拍碎骨肉的气势击打下去。   鹊影虽痛恨雪歌这丫头平日里的奸猾,此时却也面露不忍,便要拉着福桃儿回去。观刑的众人却是按上头的令走脱不得,平日同雪歌还算亲厚的红儿舒儿脸色惨白,舒儿胆子小已经在偷偷抹眼泪了。   年轻些的纤云、玉露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血淋淋的一幕叫她们心里头不安惶惑。唯有画沉,意态仍旧悠闲无比,好像叫她是观景一般。而那些年老些的婆子妈妈们,有的叹息,有的移开了眼,却更多的是不以为怪的冷漠。   “住手!”打到第七杖时,祁大年终是看不下去了,上前轻易就截住了仆从的红漆杖,“才十三四岁的丫头,犯得着你两个男人下死手杖打?”   两个仆从识得这位,当即不敢较劲,正是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就听院门打开,楚山浔一身短打,颇为无奈地走了过来。   “这丫头想伤人性命,狱文都已递交了府衙,祁师父不必怜惜。”   “不、不!奴婢不过是听碧树姐姐,打了她十鞭子,何至于…啊…公子、公子饶命!”   仆从眼疾手快,又是一杖沉沉地击打下去。楚山浔面色沉沉地扫了眼雪歌已经洇血的腰背,却是毫不动容地开口:“多说无用,是祖母下的令。”   老太太能让桂参家的大费周折,特意从人牙子那儿将雪歌翻找回来,这般情况,便是要用她的死来立威,这时哪还管你做了什么。   楚山浔当然无意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又有过错的三等丫头去忤逆祖母。他拦住祁大年,想着到底主仆一场,等着人没了,叫庄嫂子备副棺材,另贴30两银子与她家里,便已算仁厚了。   “嗐,你也该去同你祖母说说才是。”祁大年虽勇猛彪悍,混迹黑白两道,却着实不忍瞧着这么个小姑娘被杖打,“罢罢罢,横竖我是看不得的。”   他这番话显然是对学生不满了,楚山浔蹙眉倒是叫两个仆从挺了手,为个贱婢得罪了漕帮的师父,实在是不值当。正懊恼犹疑间,就见福桃儿走到两人跟前,有些慌乱地行礼下拜。   “主子恕罪,此事皆因我而起。杖刑太重,奴婢想替她求情。”一句话不长,却说得断续胆怯,鹊影忙上前拉她,却是没能来得及阻止。   一个两个都来掺和,楚山浔神色冷淡地说了句:“你是聋了吗,此事并非我的意思。”   “那奴婢现去藕生苑。”福桃儿鼓足了勇气,骤然抬头看进他眼里。   她的眼睛虽然细长,此刻楚山浔却不知为何,瞧着那里头竟透着灼灼坚毅。他回过神,嗤笑地回了句:“去了也无用,随你。”说罢,同祁师父一拱手,便径自回了内院。   “你别怕。”福桃儿蹲下身,皱着眉头擦了擦雪歌脸上的汗水和眼泪,\"这位先生,劳烦您在此,我去求求老太太。\"   鹊影拉不住她,要陪她去时,却也被坚决地推拒了。   祁大年本也就是随口掺和了句,他帮里事物繁忙。如今既是自个儿挑的头,被个胖姑娘叫着留下,这也不知是要等到何时去。正无趣间,大丫鬟画沉又想过来同他攀谈搭话。祁大年素来不喜这位心思深沉,他直来直去,也就三两句话打发了画沉,转而同鹊影说起了话。   福桃儿紧赶慢赶,走到一处满载石榴的园子边,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她耳朵尖,马上就听出了老太太和桂参家的声音来。   过去看时,却见石榴树下的凉亭里,拉了硕大的一层网纱。封氏正同两个年轻姑娘说笑看景。远远地见了她,笑着扬了扬手,“福丫头你过来。”   “问老祖宗安。”到了正主面前,她倒是又泛了怯意。   石凳上摆了许多瓜果点心,桂参家的笑着随手抓了个红彤彤的大石榴便塞进了她怀里。   “这可是南边的贡果,甜的很,快尝尝。”封氏瞧着极是和善,就好像是同自家孙女在说话一样。引得一旁的两位小姐玉音和玉枝都多看了福桃儿两眼。   “雪歌罪不至死,奴婢莽撞,还请老祖宗从轻发落。”她一口气将来意说明,便低了头不敢再动弹。 第15章 .崖边罪恶   话音才落,封氏立时便肃然敛了笑意,晓得缘由的几个婆子丫鬟也都朝她看去。   一时便有些冷场。   “嗐,后日便要十五了,你这丫头混说什么死不死的。”桂参家的讪笑着上前,“还不快起来,同老太太说些好听的。”   封氏也不搭话,只是捻起颗剥好的石榴籽放进嘴里。   “人命关天,求老祖宗开恩。”福桃儿心下愈发惴惴,便还是垂首跪正了身子,放大了声音。   她不想因自己害了人一条性命,哪怕雪歌的确欺负了她许多次。后日便是中秋佳节,若要见了血光也不吉利,凭这个,福桃儿觉着还是有两分希望的。   “希妹,你过来尝尝,这糕饼是不是太甜了些?”   封氏仍是没有回话,反倒将桂参家的叫回了身边。一众人就这么闲谈平城的闺中趣事,再无人去管地上的胖丫头。   过了会儿,两位小姐胆大,指着福桃儿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玉音掩口暗笑这丫头的粗陋面貌,玉枝也疑惑地悄声问她的身份。   见状,封氏喝了圈茶点,终是叹了口气,板正了面孔朝底下开了口。   “老身倒是看漏了你,本以为是个闷嘴的葫芦,却是个有主意的。”   福桃儿赶紧回道:“奴婢胆小,受不得那场面。还请老太太万万开恩,雪歌已经知错了。”   此处人多眼杂,她绝不敢多讲一句旁的,只能再三恳请主子收回成命。   两句一说,封氏绷了一张脸,凉亭内外的众人也就又不敢多置一词了。桂参家的正着急,却低头瞥见老太太淡笑一下,同她使了个眼色。她是多少年的老仆了,立刻接了意思。   “采月,你陪她回趟漠远斋去,告诉那两个监房的放了人。就把那丫头赶了回去,不许给她药钱的。”   藕生苑的一等大丫鬟采月点头称是,喊了两个小丫鬟便去扶地上人。   “奴婢多谢老祖宗宽宏。”福桃儿心里一块巨石终是落地,千恩万谢地便同采月一并回去了。   遣退了众女眷,封氏笑着拍了拍桂参家的胳膊:“到底是你,都不消我在后辈面前费口舌的。采月带的两个人牢靠吧。”   “您只管放心。”桂参家的敛手低语,又不解地问了句,“那福丫头也是放肆了,您怎么?”   她拖长了语调观察着封氏纹路深刻的面容。   “起初我不理她,就是告诉她这个。”封氏笑着叹了口气,“能为仇寇求情。这么个干净人儿,在这深宅大院里,苦的是她自个儿。可往后侍奉主母,这样赤诚之人岂不更妙。”   桂参家作恍然大悟状:“您为了五爷真是用心良苦。”   那边福桃儿怕变故,带着采月三个疾步快走,到的漠远斋才用了二刻不到,远远地瞧见祁大年还等在门前,她终于长吁口气。   “退下吧。”采月到底是经年的一等丫鬟,往那两个行刑人跟前一站,气势都毫不相让的,“老太太的令,送她家去,不许给一分药钱。”   两个小的便陪着监房人要去押送雪歌,才将那捆缚的锁链解下,就见那浑身是血的小丫头翻滚下来,趁人不备,踉跄着朝福桃儿撞去。   小丫鬟一片惊呼,正要去拦,雪歌却流着泪跪在了青砖地上。   “姐姐……”她哭着一阵剧烈咳嗽,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真是糊涂啊……呜……”   “这是打了几杖。”福桃儿瞧她血赤糊拉的极是不忍,摸出丝帕就替她拭泪,“不好再哭的。”   雪歌只顾摇头,却是哭得更凶狠起来。   虽然福桃儿自个儿从小吃尽苦头长大的,却最是见不得人家在她眼前凄苦,反倒是对自己,伤了疼了的,忍忍也就化解无事了。   “唉,家去就好了。往后就好了。”她故作口齿含糊地安抚,动作隐秘地从怀里随手摸了个小银角子,又迅速地朝雪歌手里塞了。   雪歌震惊地抬眼看去,却被她高声斥了句:“你从今后万莫再为恶贪小,务要良善为人,勤谨处世。”   她自以为无人见着,手脚也的确是迅疾隐秘。可在场却有三人瞧在了眼里头。   习武的祁大年自然是头一个瞧见,他方才和鹊影说话,闲着把这段原委都知晓清楚,这会儿便心惊这胖丫头的做法。   第二个便是鹊影,她和顺微垂的眸中透着紧张和忧心。   第三个瞧见的却是同丫鬟们说话的采月,她心底暗嗤,笑这位傻通房多此一举。   望着几个押着雪歌离去,福桃儿才觉出周身乏力,也是伤愈后人太虚了。恰好里头说叫她服侍,便随鹊影两个一并回院里。   “人心难测,下回再也不要做这等傻事,还倒搭银钱。”鹊影眉眼皱起,附耳悄声说了她一句。   被她瞧见,福桃儿也不紧张,她憨憨地笑笑回道:“总归没出了人命,否则我可睡不安稳。”   两个少女,一个粗胖,一个柔美,说说笑笑的,显得亲昵温馨。   到了二院里,楚山浔又是将祁师父的一套剑术练了一便,少年从头到脚都被汗水浸湿。   他朝两人看来,发带下那双眼睛,瞧着直是惑人心魄的深邃。   “备水,我要歇歇。”楚山浔朝纤云命令道,\"告诉厨房,今儿不用晚膳了。\"   福桃儿也被勒令去梳洗歇着,到傍晚时分再随他去藕生苑。   而采月一行人出的府去,却并未朝西城外雪歌家里去。反而是朝北城外的山林里行去。   到的一处山崖转角处,采月朝后退了步,对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雪歌说了句:“动手吧,还要赶在天黑前回城复命呢。”   两个监房的拱手称是,上前轻松地就将雪歌一把拎起,就要朝崖下扔去。   “不要!……别杀我!”雪歌没想到竟是这样结局,骇得疯狂挣扎起来,“姐姐,姐姐!你放了我,别杀我……”   她一挣扎,便将周身的血污尽数染在两个男人衣衫上。哭得脸色煞白,可这里却无人再会可怜同情她了。   “等等。”采月想起了什么,挥手喊停。   两个行刑的以为有变,回头恭敬地看了过去,等着她示下。雪歌也是连哭都止了,哀求地盯着她。   采月到底也才十七岁,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她衣袖里有个银角子,你两个正好分了。办了事,我在山下等你们。”   说罢,她也不想盯着了,转身就朝山下先行离去了。   两个监房的中年男子一个叫董大,一个名金六。他们虽是老人了,月例却也才八钱。这会儿子听得有银钱,便粗暴地掳起雪歌的衣袖就翻找起来。   翻了一圈,却并不在那两只衣袖内侧。金六却当先去扯她衣衫,也丝毫不顾及女子颜面,便在内衫口袋里找出了福桃儿给的那个银角子。瞧见足有三两之多,两个都是面露喜色起来。   董大怀里恰带了一两多,当场便同金六分起脏来,竟把要处置的丫头扔在了崖边。   “求求两位叔叔,放我一条生路吧。”雪歌晓得逃不过,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黄土上,当即咚咚咚地边哭边磕起了头来。   “唉,放了你,我等没法交代啊。”董大家中也有个小女儿,此刻瞧她凄惨的模样倒有些不忍。   面前的女孩儿衣衫凌乱,在日阳下手肘皆是血痕,腰背上的杖痕鲜血淋漓的,瞧着真是凄惨瑟缩至极。   见崖上无人,金六便动了心思。他眯了眯浑浊的眼睛,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老牙,颇为下流地盯着地上的丫头。   “兄弟,劳驾下去把把风。”金六邪笑着朝董大努努嘴。   “莫节外生枝……”董大皱着脸还没说完,那边雪歌却是明白过来,绝不敢放过这唯一的逃生机会。   她膝行两步爬到金六脚下,一下便抱住了他的靴子。   “叔叔救救我。”雪歌强自收起了眼泪,小脸贴着金六的腿,勉力扯了个媚笑。   她的手纤长细嫩得像鲜藕似的,指尖淌下的丝丝血迹,反而平添了三分妖冶的艳色。   金六这两年私底下染了赌瘾,妻儿早就离散了。被这么个小丫头这样一磋磨勾引,哪里还把持的住,早把主子的密令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他急吼吼地同董大说了些好话,只叫他别多管,只去下头望风便是。   “你这…好,我也懒得管你,快些完事。”董大紧张地啐了他一口,也就依言下山望风去了。   山崖上只剩了他二人,此时雪歌又疼又怕,面上却似换了个人,她暗悔从前做丫头时的荒唐随性,不由得打定主意,不管怎样羞辱破败,也定要哄得金六放她逃命去。   她是从小被人卖进楚府的苦命人,小时候也尝遍了许多艰酸冷暖。只是在漠远斋过了几年尚算自在的日子,她便将那些世情险恶都忘了个尽。此刻,自然是恼悔不已,有些悟了。   眼前的男人一脸横肉目露凶光,雪歌咬牙走上前去环住了他的脖子……   事毕,男人禁不住她的哀求,到底也是没杀过人,挥挥手催促道:“行了行了,我不杀你。你先林子里躲躲,往后再别回平城了。”   采月在山下等得不耐烦,见金六和董大下来,便随口训斥了几句。董大只编了通那丫头反抗,他两个怎么同她对峙,费了番功夫,才确认是死透了。采月听了,也就没有多怀疑,几人便一路快马回城复命去了。   留下雪歌一人,衣衫破碎跌跌撞撞,在山林里奔逃磕碰,惶惶如丧家之犬。到一处泉石叮咚的隐蔽处,她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背着弓,远远地看到了,疾步过来。 第16章 .曾姨娘   再说远在漠远斋的福桃儿,她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变故。   申正刚过,鹊影帮着她梳洗干净。捡了身素净的对襟广袖衫子,又配了支寻常的镂花银簪,便是尽妥了。   端坐铜镜前,福桃儿微低了头,还是有些不惯这样体面的打扮。   "这衣袖做起活来,可是拖累。"她比了比能钻人的广袖,抿嘴朝后玩笑。   镜中人脸盘小而圆,一颗尖尖的虎牙不经意露出唇畔。   “你还是穿鲜亮的好看。”鹊影对着镜子端详了番,“素净的倒像个姑子似的,老气。”   鹊影说话简练实在,尾音却总是同那双柔顺的眼眸一般,低低的,软软得朝下垂去,纵是说着责判的话,听着却也是绵绵密密得暖人。   是以在她面前,福桃儿觉出了和善真心,也就短短半月,便是毫无芥蒂的相处了。   “便是穿了王母娘娘的仙裙,也比不得姐姐好看。”福桃儿的虎牙彻底露了出来,藏了股揶揄人的俏皮。   正要再还口时,外头便传来纤云的唤声:“好了没,爷说要早些过去。”   “哎,就来了。”   打开房门,工工整整的福桃儿对着少年行了个礼,这穿戴打扮,实在通俗的很,就差没在脑门上写个‘通房’二字了。   果然是佛要金装,人靠衣装。打扮了一番,远看去,这丫头也就是个不出彩,好像不那么丑胖的扎眼了。   楚山浔状似无意地上下又打量她一圈,暗道祖母眼光的厉害。这模样若是养个几年,便是再苗条许多,精心打扮了,也最多是个貌平不丑。外人瞧了,也只会说他‘好德而不好色’,往后也绝不会成那扰乱家宅的宠妾。   本朝权贵男子,纵然是驸马爷,听说也免不得纳几房妾侍。楚山浔年少,却也已经渐渐懂得女儿美丑。他正眼盯着打扮得体的胖丫头,思绪已经是飘到了多年之后。   到时他尽可以纳看得上的女子为妾,而福桃儿本分木讷,倒正好可以上敬主母,下压仆妾。   见楚山浔只是这么盯着自己,福桃儿搞不清状况,只是低了头稳立。一旁的鹊影却是欣慰,只以为五爷是悟了,这就看出了傻丫头的好来。   “去西屋里再借根好簪来。”他随口朝纤云道。   纤云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抱了个妆奁,里头躺着簪环首饰。楚山浔瞧了瞧,一眼就看中了根盈透无暇的碧玉莲花簪。   手伸到一半,思量了会儿。金玉金玉,还是玉尊贵,倒不贴合身份。遂转了向,随手挑了根颇细巧别致的蓬莱双梳簪。   锦衣秀美的少年两步走到她身前,先抬手拔去了她髻上简朴的银簪,将那双梳金簪斜斜一插,一朵蓬莱六瓣花便在福桃儿的鬓边盛开,同她今日这装扮也极是相称。   “赶明儿去如意馆自挑几个式样,让师傅替你打两根。金簪子挑花样繁杂好些的,玉的、银的也备两些,素些便好。”   “奴婢谢过主子。”   这一次再去,福桃儿是跟着主子穿廊过巷慢慢走过去的。她穿着的衣料轻软透气,背后的伤也结了痂,这两日也未曾派活,日日只在二院同鹊影闲度养伤,是以整个人精神便显得好的多   到了藕生苑,却见门口已经停了数顶小轿。楚山浔脚步一顿,嘱了她一句进去只管跟着自己,便朝内院进去了。   “呦,瞧咱曾姨娘这小嘴甜的……”快到堂屋了,里头便传来个陌生好听的女子声音,“听说五弟也新收了个通房,这倒是好,到后日家宴,叫我也见见。”   门外的两人同时脚步一顿,楚山浔还是觉着自己唯一这个通房太鄙陋丢脸了些,福桃儿则是晓得了这宅院里女人的厉害,此刻纯粹是要见生人的紧张。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浔儿,快叫这小丫头上前,给大奶奶瞧瞧。”   “给大奶奶请安。”   面前的妇人生得极是高挑瘦削,眉眼五官说不上太好,下巴削尖,福桃儿只瞄了一眼便觉得同嫂嫂梁氏有那么几分神似之处。   “呦,快快起来。”常巧云竟是亲自作势要去扶她,大丫鬟东萍便马上接过,将福桃儿搀了起来,“这丫头好姓氏,又是至阳的八字,这相貌嘛,倒真如老祖宗说的好福气。”   大奶奶常巧云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粗听叫人亲近,利落之姿同梁氏却又是全然不同的。   “大嫂也来挖苦我。”楚山浔年幼,不用避忌,直接就朝封氏边上的空座坐了。他虽厌烦大哥时常摆谱教训自己,对着府台家小姐出身的大嫂,却总算还算谦恭有礼。   几个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问候话,听着也还算温馨。福桃儿虽是通房,到底还是个下人,无人问她,便安静地在边上站了。   似乎有道灼热的视线,她微微抬头,正巧同一双盛气凌人的眸子对上了——是碧树。   “瞧我这记性,听说三弟新得的曾姨娘同福丫头认识。”常巧云同婆母云姨娘说了句,“两个年轻姑娘家家,倒不如叫她们偏房叙旧去吧。”   碧树笑着领了命,上前故作亲热地挽起福桃儿的胳膊,就要朝外走。   老太太也发了话,叫她们自去玩儿,福桃儿便只得硬着头皮任碧树挽着出去了。   到了偏殿,碧树啪得一声嫌恶至极得将她的手打开,冷笑着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瞧你这穿戴,倒是愈发上台面了。”楚山铮风流随性,通房众多,做丫鬟的自然还是巴望着留在漠远斋里。碧树如今虽已经抬了姨娘,却还是咽不下这口含酸泛妒的气去。   “姐姐谬赞,不过是按规矩随意穿的。”福桃儿蹙眉,想着说两句便找个由头离了这处,免得要生枝节。   “乱喊什么。”碧树冷哼一声,“三爷是嫡子,五爷是继嫡子。你方才也听得了,大奶奶都喊我声曾姨娘呢,你不过是个通房。说白了,我是主,你的身份可还是仆。”   因着这层身份上绝对的压制,碧树说话的口气比从前收敛含蓄了许多,可那话里头的意思却仍是不善。   “曾姨娘教训的是。”福桃儿懒得去同她对嘴,敷衍接了句便想退出门去。   碧树见她全然不往心里去,反倒又糊涂泛起怒意来。她扬手拉住了福桃儿胳膊,放重了语气,为难道:“我既已抬了姨娘是主,为何见了我不行大礼。”   名分上通房的确还算是丫鬟谱牒,可宅院里头没有生养的,还从没见哪个姨娘有这般体面的。福桃儿也不全是个随人乱捏的软柿子,如今她也算看明白了,只要自己无错,凭着楚山浔要讨好老太太的心思,也是不必太过如履薄冰的。   她当即轻声反驳道:“奴婢劝姨娘一句,您往后莫再嫡子庶子的挂嘴边上。这宅院里是谁当家您忘了吗,听说阖府上下的开销月例也全是大爷担负的。说句重的,方才的话若被正牌主子听了去……”   她一口气絮絮叨叨,平铺直叙了一长段。粗听碧树还愣了一下,待细细回过味来,才反应过来,这胖丫头话里话外,没一处不是在挑刺暗讽。   “你个小贱蹄子!看我不……”碧树脾气上来了,又恨得想去厮打,想到雪歌的下场,她还是停了手,只将毫不掩藏的恶毒嫉恨都敛进了眸子里,“呵,五爷从小不喜丑胖之人,要他对你留情,做梦!你就等着被主母赶出府去吧。”   听了这话,福桃儿暗自苦笑,她要的可不就是五年到期,毫发无损得被逐吗。   此间的情仇得失同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嘛,思及此,福桃儿竟朝着碧树和善地笑了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权为了阿娘的一点药钱,我才入的府,姐姐缘何要这般恨我。如今您被三爷抬了姨娘,往后很该用心在三爷身上,最好的同云夫人一般生长子,抬了妾。要走的路还很长,奴婢这种都不该您费心思的。”   一番话说得恳切又在理,配着福桃儿那张粗陋无害的圆脸盘子,碧树倒如开悟了一般,有些茫然地立在当场。一时都不知怎么答了。   她只得冷哼一声,甩下她便去开偏殿的门。不成想,殿外却静静得立了个人,像鬼魅一样,不言不语地就这么瞧着她,似是听了许久壁角了。   “五、五爷,这,三爷嘱我早些回去呢。”碧树对着他有些打怵,忙胡诌了句就想离开。   楚山浔干咳一声,他冷厉的桃花眼先是扫了下碧树。方才跟来,原以为这胖丫头定然要被欺负的,却是见了她意外的口才。   “不必了。”他看着碧树颤了下身子,才接口道:\"父亲回来了,正同大哥三哥在堂屋陪着祖母。\"   说完,他朝福桃儿点点头,便示意两人跟上,索性一并将家里人口拜见了,也算是过了明路了。   绕过荷风阵阵的藕花池,才踏进主院门边,就听两个男子对话的声音。   “明哥这个法子好,待为父南下与你疏通些。”   “只是还需些精通当地风土的可靠伙计,开分号事关重大,儿子也还在筹划中……”   后一个年轻些的声音一开口,福桃儿就觉得十分耳熟,等着走近了,她突然觉着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心口,几乎要迈不动步去了。 第17章 .楚山明   “见过父亲大人。”楚山浔跨入门去,对着上首的中年男子恭敬地问安。   男人生得颇是威严却又不失儒雅,双眸还透着青年人的闯劲和中年的世故,看长相倒同庶长子肖似更多些。   这人便是提刑按察佥事,楚家如今的家主——楚安和。他的官职半高不低,近来山匪作案又多,是以常常要数月才得归家一次。   “来,两个丫头过来,正好今日也碰上了。不用避讳,过来见个礼。”封氏见儿子归家,笑呵呵地要来引见新人。   瞧着碧树和福桃儿上前同家主磕了头,又朝另几位主子也问了安。   楚安和满意地看了眼貌不惊人的胖丫头,朝他母亲恭维道:“浔儿过两年也该到年纪了,母亲安排的极是。”   那边福桃儿行完礼,倏忽间抬首朝左侧一瞧,正对上一双熟悉儒雅的眸子。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又七上八下地开始乱跳起来。又瞥了眼大奶奶常巧云,一时间,便似醍醐灌顶般,尽数通透了。   哪有什么明公子?本来就只有个楚家已成婚的庶长子。福桃儿想到城南小宅的容荷晚,更是急得恨不得当场就要去质问他。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绝不敢如此不要命地逾矩。   左侧上首的楚山明也是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祖母竟会挑这样的去给五弟作通房。原本是想着,把容姑娘彻底安顿住了,然后名正言顺地接进门来作个妾。楚府这般大,也不大会遇到这胖丫头的。   如今缺好,他也总不能封了人家的口,看来只能早些同她摊牌了。   思及此,楚山明也不觉得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展颜和蔼地笑笑,对着屋里头众人说道:   “不瞒父亲,这丫头是我从江阴带回的。原是她家里穷困,纪大掌柜的又怜她懂事孝顺。”   “竟有这事?”封氏点头称是,“难怪明悟方丈说福气近日就来的,浔哥儿,还不拜谢你大哥。”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楚山浔看着他大哥脸上的一派和煦,心里暗骂了声倒霉,摆了个臭脸只是随意拱了拱手。   他向来就是楚安和最看重的儿子,只因十一岁上就院试中第,家族中兴的全部希望,都被楚安和压在了小儿子头上。   因此,纵然庶长子楚山明已经是晋商中颇有名望的人物,他也不过是偶尔嘉许几句,并不看重。三子荒废游曳,管教无效后,也只托给老太太,但凡能压了恶名,寻个官家小姐,也就罢了。   西天边渐渐薄暮冥冥,楚家众人难得这样聚在藕生苑,便你来我往得叙了许多家常。   因着家主的重视,女眷们便时不时问福桃儿些话。云夫人和常大奶奶也对她和颜悦色的,只把个打扮娇俏的碧桃丢在了一边,惹得委屈至极,只管同楚山铮递眼色,后者纵多浮浪不理事,见自己新抬的姨娘却无人问津,免不得对五弟也是有了芥蒂。   “哎,母亲问你像是读过书没,怎的不回。”四小姐楚玉音也是个魔王,上前带了些恶意地推了把福桃儿,“呆头呆脑的,别是个傻子。”   楚山浔正在父亲面前商讨乡试考务,见状便留意了女眷那处。只见福桃儿的确是有些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样子。这丫头还算是机灵勤谨的,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刻意多留心了几次,却发现一个让自己十分不快的事情。   胖丫头看着心事重重,总是走神一会儿,无人注意时,便抬头飞快地瞧一眼右侧。   从楚山浔的角度,恰好能十分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顺着她状似无意扫过的方向,几次之后,楚山浔能完全肯定下来。   胖丫头是在看他大哥——楚山明!   少年眯起好看的桃花眼,他虽然永远不可能喜欢这么个丑胖的东西。可也容不得自己名义上的通房,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外心。   “这次太原府的秋闱,儿子想去试试。”   楚山浔一边随意应下了父亲的询问,一边又瞧了瞧他的长兄。   就见楚山明身材欣长,举手投足间自有种沉稳可靠的气势。虽然是庶子,读书、相貌当然也皆远不及自个儿。可楚山明却已然是小有所成的票号东家,他一手打下来的家业,从钱财上论起,已经超过了父亲楚安和。   少年在心底里不屑冷哼,商贾末流,等他加了冠,定然要把兄长踩在脚底下。   等众人皆散尽后,天色也已经擦黑一片。   雕梁宽阔的连廊里凉风习习,正是前些日子大雨后去了酷暑日子。此刻福桃儿提着盏八角宫灯,正为楚山浔引路。   见胖丫头一直心事重重的,楚山浔想起方才她看着大哥的模样,不禁愈发恼怒鄙夷起来。   连廊前后,空无一人。少年突然顿住脚步,只听得‘唉’一声轻呼,福桃儿竟没留神,直接撞在了他背后。   “主子恕罪,奴婢没留神。”灯盏也落在地上,福桃儿蹲下身慌乱地要去捡拾。   却被少年一把扣住双颊,在明灭的烛火中,他的眸子放大,盛满了狠厉与怒气。   "碧树能攀了三哥,你这模样难道也配有这般肖想?!"   “好疼,啊……”   少年人正是叛逆火爆的年纪,这一发起怒来,便也没再控制着力道。听这胖丫头呼痛,楚山浔才略略松了手,只是还维持了这么个四目相对的审视样子。   他的眸子平日里只觉得上扬好看,这会子里的近了,却又觉着那里头吸人似的,硕大的瞳仁带了两分澄澈,竟不是纯黑的,带了透亮的褐色。   福桃儿脑子里尽是为容荷晚焦急,既无暇去细观这倾城的容色,一时也没能理会全少年话中的意思。   “您说碧树什么?”她大着胆子软着声调又问了遍。   楚山浔到底对她后背的误伤有愧,这会儿子便破带嘲讽地直白道:   “你若是心悦大哥,现在认了,明儿本公子就送你过去,看他收你不收。”   这一下被说破心事,福桃儿瞪着细眼惊骇地望了他一眼,淡眉深蹙,只觉被巨石压了心口,百味陈杂,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状,楚山浔坐实了似的,冷哼一声便转身自顾离去。   一阵凉风拂过,福桃儿顿时醒过神来,只道要惹出事来。忙追上前,“五爷,不是,我、您听过解释……”   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楚山浔回身压低了声音喝道:“住嘴!”   见他已然是怒火中烧的样子,福桃儿也不敢再说,唬得当下就跪在廊下,心里头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可少年气恼至极,全不打算再听她多一句嘴。“沟渠里的污泥,本公子见了你就恶心!”当即迈了步子就朝北边去了。   福桃儿焦急惊痛得跪在廊下不敢擅起,原以为今夜定然要跪死在这里了,想不到,才一刻之后,锦袍玉带的少年便去而复返。   他先是居高临下地望了两眼,而后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福桃儿稳下心神,也不避开他的眼睛,出口的话早在方才的时间里斟酌了再三:   “奴婢确是大公子从江阴带回的,可原本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同我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姐姐……”   说到一半,有几个婆子远远地过来,楚山浔便示意她起身。   回了漠远斋后,他挥退了纤云的侍候,径直带着福桃儿进了内院主屋。   见楚山浔听得仔细,福桃儿便也索性把江南一路的见闻都说了出来。她与大公子也算朝夕相见得过了月余,也偶然见过多次楚山明料理生意,训斥分号掌柜的样子。   听了这些,楚山浔脸上只是不屑,时不时便挑眉冷哼的。等说到容姐姐的事,少年却竖起耳朵,显然是多了两分兴趣。   福桃儿本就心焦容荷晚的境遇,此时又要她慢条斯理一点点说了清楚,便实在是有些难受起来。说着说着,鼻子里便是泛了酸,她捏紧了拳将泪水忍了回去。想着容姐姐何等良善开朗,绝不能叫她给人做了小。   “呵,本公子就说那商贾末流。连这档子事都要用骗术计谋。”楚山浔一向瞧不起人世俗情的诡诈,胸中遂涌起一股子率真的豪情,他一击掌,说道:“这两日先生都要来,等过了十五,本公子陪你去一趟城南!”   福桃儿虽然诧异,却也马上称谢着告退了,她觉着怕是一日都不好耽搁,主子的话听听便是,还是得尽快找着机会出府一趟。   第二日一早,晓得楚山浔不去老太太那儿,她同鹊影交代了声,便心急火燎地朝掌事房去了。   楚府的规矩,姨娘以下的女婢每年按期给假。通房是有十日可归家的,只是要去掌事房报备。   刚走到正中的雀园处,冷不防的从影壁后闪出个人影。   “瞎了你的狗眼,敢撞了本小姐!”竟是昨儿才见过的四小姐楚玉音,旁边的丫鬟正端了盏燕窝羹,也不知是怎么搞得,一股脑儿尽数泼了出去,“这可是我前儿才做的鞋面。”   其实那羹汤泰半都洒在了福桃儿衣衫上,只有一星半点落在了四小姐的鞋上。福桃儿自知有了麻烦,如何还敢多辩驳的,只得一个劲地赔礼告罪。   楚玉音抬头,便认出了她是昨日祖母挑的那丑胖通房。她满心眼里便讨厌貌丑之人,在这点上,楚山浔是有所缘故的。可这四小姐,却是要厉害的多。   正当她不依不饶,要拿福桃儿出气时,影壁后传来脚步声。   “玉音,姑娘家都及笄了,还这般泼辣。” 第18章 .共乘一骑   夏末的清早,湖边垂柳依依,空气里裹挟着淡淡的泥土草香。楚山明从影壁后拐出来,嗔怪地看了眼自己的嫡亲妹子。   男人径自走到福桃儿身边,挡住了全部的阳光。他昨天连夜去了趟城南,见了荷晚,那姑娘也是真心喜欢自己,大半个月了,也丝毫没有任何怀疑的。   “倒是没想着你会作了五弟的屋里人。”楚山明若是和颜悦色起来,那嗓音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奴婢不过是个下人。”福桃儿半退了步,不太习惯他语气中的亲和。   楚山明却淡淡一笑,“说不得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妹妹何必自谦。”   这话说的,带了两层含义。也不知是在说通房往后的路,还是在暗示对容姐姐的志在必得。哪一种,福桃儿都不敢苟同。   一旁的楚玉音不高兴了,她抢在两人当中,先是嘟着嘴让大哥看自己的鞋面。又反手推了把福桃儿,恶语道:“我不管,今儿得好好罚了她,否则我可不依。”   “小姑娘家家,说话轻着些。”楚山明反倒拿出块绢帕,递给了福桃儿,“你也把人家翻了一身的。”   福桃儿自是摇着头不愿去接,却被他塞进了手里。   “这样吧,叫底下人拿了花样,叫小桃妹妹这两日再绣一面与你。”   这样她便暂时没有空闲出府去了吧,说完话,也不理福桃儿推拒自己绣工不好,他也就带着亲妹自行离去了。   走之前,楚玉音不明所以,还帮腔着叫了句:“哼,就饶你这回,三日后,本小姐就要看到新鞋。”   待他们走后,福桃儿立在原地,犹豫着还是朝管事房去了。才出了湖边,就有个婆子过来拦了她,竟是大公子示下的,说便是去了,庄大嫂子也是不会给假的。   “大公子说了,姑娘才楚府,还是先熟悉府里,若出去惹了乱子,他也是交代不过去。”   言语里千回百转的,又像是关心,细听也是威胁。   福桃儿只得揪着一颗心,沿着原路先回了漠远斋。   往后两日,内院里来了个新的先生,听闻年轻时候曾教出了三位进士,这几日来楚府作客,凭了几层关系,才勉强将人请了回来。   是故内院里尝尝通宵达旦,楚山浔连着几日作策论,想多教老先生指教。   而四小姐院里的闵婆子则每日都要循例来趟,说是找婆子们有事,却是来监工查看福桃儿的活计。   福桃儿虽说什么都会点,却哪里能绣这样双面的百鸟图。再加上心绪烦乱,连着坏了两张鞋面,绣出来的针脚懂行的一看便知。   也是鹊影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拿了替她来绣。可闵婆子来的时候,却总要戳着说两回话。福桃儿便不得不拿起针线,仿着鹊影的手法,也绣上两针。   就这样到的老先生终于是走了,在闵婆子来查看过后。福桃儿只好硬着头皮朝内院里去,如今也只有楚山浔能带她出去一趟的了。   内院主屋里,楚山浔累了数日,正酣睡不动。她就这么一直等到了戌时,天都有些黑了,才终于是等着他醒转过来。   原以为贸然来问,会被楚山浔责骂。谁知他伸了个懒腰,见了外间的福桃儿,便兴致满满地主动开口道:“走,闷了这许多日,带本公子去瞧瞧你那貌美的姐姐。”   “现下就去?”福桃儿看他动作,小心又诧异地试探了句。   少年抖开衣衫利落地换了马靴,心情颇好地点点头:“去叫双瑞牵马。”   漠远斋离府内的西北侧门最近,小厮双瑞听说主子要带个丫头出去,赶忙便套了马鞍子侯在了那里。   “爷,您这么晚,还回来吗?”双瑞瞥了眼通房打扮的胖丫头,兀自心下疑惑。   “去去就回,你就别跟了。”   楚山浔也没用人扶,右脚踩上马镫,双手轻巧地一使力,人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他回头瞧了眼还在地上呆站着的福桃儿,疑惑催促:“怎的还不上来,快着点。”   平城本是历代王朝北门,百年来多经攻防大战,是以城中百姓尚武,不分男女老幼,几乎都会骑马。楚山浔生于斯长于斯,压根没想过江南女儿甚至还有那缠足,不良于行的。   当然福桃儿没有缠足,她被福家捡回的时候就已经三岁了,等福大娘想要缠时,只痛的哇哇大哭,每次都被老爹险险拦下。   可是她自然也是不会骑马的,马镫马鞍都从来没摸过一下。   “就来了。”怕小公子等急了要反悔,福桃儿学着旁人的样子,一脚跨进了马鞍。   她哪里知道,这骑马多有门道,没有悟性的人,多要月余才得熟练自如。这从来没摸过马鞍的,贸然硬骑,是怎样的危险。   见楚山浔已经夹了马身朝前踱步,福桃儿不敢耽搁,一鼓作气得竟也就翻上马去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缓慢踱步,到小跑起来。   那马儿愈跑愈快,福桃儿只觉无处施力,上身不稳。“啊……”骏马被她夹疼,突然发怒,如离弦之箭朝外奔去。   看着后头的枣红马越了过去,楚山浔也被吓了一跳。   一晃眼,两匹马便拉开了数丈的距离。女孩儿尖细的低呼声不断传到他耳边。   不好!   少年反应过来,立刻扬起鞭子狠抽上马臀,大喝一声,跟了上去。   两日匹马终于并行,只有一臂之距。他试着拉了两次缰绳,却都差了那么点。   眼看着骏马越跑越快,他不禁大喊:“快趴低些!”   “别再夹马肚子了!”   福桃儿骇得只顾抱紧了马脖子,其他的都没能听进耳朵里去。   眼看着她就要朝马蹄下滑去。千钧一发之际,楚山浔再次打马跟上,只略一掂量,他突然踏马而起,用祁大年师父教过的,双腿借力,在空中化了个漂亮的弧度,“彭”得一下堪堪落在乱跑的马上。   这一落下,并不稳妥还十分得凶险。到底才是十三岁的少年,楚山浔落在马鞍外,差点就滑了出去。   没有任何施力之处,他下意识地一把抱住前面的胖丫头,胳膊一捞,才险险抓了缰绳。   “别乱动!放松。”少年额间出了层薄汗,手握缰绳,几次三番的拖曳松缓,才勉强将骏马停在了一幢民居前。   楚山浔长出口气,暗幸双瑞特地挑了匹矮种的母马,才没有酿成大祸。   枣红马太小,不好乘载两人。停稳了马,他当先朝下一跳,脸色黑沉地盯着还在马上的人。   “丝毫不会马术,你何不早说!下来!”   胖丫头大口喘着气,显然也是受惊得厉害了。   “主、主子恕、恕罪…”她试了两次,仍是有些够不着地,“我…奴婢…”   还未说完,一只纤长好看的手伸了过来。   “都戌正了,快点!”   福桃儿一怔,也不敢忤逆了他。她伸过已经汗湿的胖手,虚浮着放在少年的薄掌上。   那只手的主人一用力,便捏紧她的手,引着她踏在脚镫上。半空里,又有另一只手环在她并不纤弱的粗腰上,极是轻巧稳妥的将她放在了地上。   “拖累主子了。”福桃儿从未同男子这般亲昵得接触,顿时红透了脸,细声细气地嗡了句。   想来也是,楚山浔虽然骑术不错,可这样凌空换马,也还是十分危险的。但方才若是他不作为冒险,岂不要看着这丫头死在马蹄下。   见她脸色透红,脚步虚浮,也是受惊不小。他当下摆摆手,也懒得再计较,只捏起薄唇,响亮得吹了声口哨。   落在后头的那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便四蹄笃笃地寻了过来。   少年上前拉住缰绳,颇温柔地抚了抚马首,轻声说了句什么,便朝福桃儿招手道:“乘云借你坐回。”   福桃儿以为这马温顺,以为是要同自己换马,便依言走了过去。   这马要高大许多,她险些连马凳都踩不着。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便又扶上她腰侧,将她稳稳地推了上去。   等她坐定了,却没料想少年单手一拉马鞍,翻身而上,竟直接贴着她坐了。   “那宅院在哪儿,你可还记得?”   “就在南城门边不远。”福桃儿声若蚊蝇般地回了句。   与他同乘一骑,夏日衣衫单薄,她的后背时不时随着马儿颠簸,贴上少年的胸腹。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她背上。   到底还是年前刚及笄的小姑娘,她又素来少与青年男子接触,这会儿只觉着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起来。   而楚山浔却没什么,虽然少年懵懂,也知晓男女大防。可对于领着通房月钱的福桃儿,就算他不喜欢,也不必顾忌什么,左右名分上,也早晚都是他的人。   况且他也见惯了各色美艳仆婢,对着个鹌鹑似的胖丫头,更是难生起什么绮念去。   两个人就这么共乘一骑,从行人稀少的北城快马朝城南而去。城南多市集民居,道路也略略狭小蜿蜒起来。福桃儿被他圈在怀里,有二刻功夫才醒过神来。   她不断给自个儿洗脑,告诉自己后头这人不过是赶车的大爷,卖水果的大娘,不过是好心送她来找容姐姐,才勉强放下羞怯,仔细回想起初入城时,走过的路线。   就这么七拐八绕的,凭着她还算不错的认路能力,才终于找到了那处不显眼的雅致别院。 第19章 .容荷晚   下马的时候,她推拒说自己来,却险些跌下身去,亏得楚山浔接住了。   少年本想嗤笑她两句,却见月色下,她白嫩的圆脸漫上一层可疑的绯红,忽然便福至心灵得想着什么。也许是夜色朦胧,模糊了她粗陋的五官。楚山浔心头微动,突然便想逗弄着丫头一番,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你领着通房的月例,怎么还拿腔作调的,往后整个人都是本公子的。”   楚山浔刚扶了她站稳,整个人靠的极近,几乎是贴在耳边说的,湿热的气息只吹在她项子里。   福桃儿果然被这话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抬了头去看他。月色下的淡眉细眼寡淡苍白,没有任何小女儿的娇俏颜色。她明显地看着少年深褐色的瞳仁中,从有趣变成了冷淡和嫌恶。   她看得懂这种眼神,从小到大这般失望、不喜、嫌恶的眼神,她在许多男人眼中都见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主子提醒的是。”晓得少年只是玩笑,反倒不再窘迫紧张,福桃儿退开半步,躬身顺着他的口气,颇为严肃地垂首道:“奴婢万不敢忘了身份。”   这话特地在‘身份’二字上咬重了字音,便是在提醒楚山浔,眼前这么个貌丑无盐的胖姑娘,便是老太太唯一指定与他的通房。听说娶妻之前,老太太都不打算让孙儿再添妾侍了。   她刻意这么说,果然便成功噎住了楚山浔。   意思便是,你都不怕,我还怕些什么。福桃儿可不信,五年功夫,这小公子若非撞了脑子,是决计不会对她生情的。   福桃儿在心底苦笑,有时候,貌丑也是个自保的利器呢。   瞧他脸色不好,她也不敢多说了。回身走向深褐色的梨花木院门,福桃儿的心又纠了起来,缓了口气,她还是抬起了手,‘笃笃笃’颇有些焦急地扣响了院门。   “谁啊?这么晚了。”门里传来个婆子小心的问询。   “容姐姐在吗,我是那日同来的,来瞧她。嫂子开开门。”   听得来人身份,已然被嘱咐过的婆子立马回道:“姑娘早便不在此了,您还是请回吧。”   早就不在这儿了?福桃儿下意识得抿嘴思忖。   “容姐姐?桃桃来了,你快开门,容姐姐!”她不理那婆子,又对着梨花院门敲得更响了起来。   楚山浔就立在一旁看着,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抱臂忽的一笑。   “大晚上了,姑娘乱嚷什么?”婆子有些火了,压低了声音将门打开了条缝,并未看见后头的少年,她斥责道:“快回吧,夜路不好走的。”   见她作势要关门,福桃儿急了,上前就抵住,朝着里头喊了起来:“容姐姐!荷晚姐姐!……”   这是栋三进院落,声音传到里头便十分微弱。   内院窗前的美貌少女正撑着下巴,对着桌案前的七弦琴独自出神,忽的就听到似是有人在喊自己。   是桃桃的声音?   “该洗漱安置了,容姑娘……”   容荷晚起身拂开了丫鬟,开了门就朝外走去。   到了外院,果然见婆子立在门口,正在锁门。而外头的福桃儿还不死心地拍着门。   “这是做什么?”她质问那守门的婆子道,“还不快将门打开。”   “这……”那婆子心里念着大公子的令,为难着到底是开了门。   院门打开,两姐妹多日未见,自然是有许多话要叙。婆子朝后一看,便见小公子楚山浔也跟着一并进了院里。   “五、额,公子里屋坐坐,奴婢给您沏茶。”   婆子本想敷衍过去,却听那小公子灿然一笑,上前打量:“我是楚山明的五弟。”   “姐姐,我们里间说话。”福桃儿对着少年忧虑得一施礼,恳求道,“爷您略等等,奴婢即刻出来的。”   进了内院,容荷晚忙拉着她坐在塌边,欣喜地晃晃她的肩,笑道:“桃桃,瞧你现在这打扮,又清瘦不少,还挺好看的!”   “小晚姐姐……”时间不多,福桃儿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看了看容荷晚清亮明丽的眸子,疑惑道,“我在他府上初时不大适应,瘦些是难免的。姐姐怎么瞧着也瘦了不少?”   原来自八月头进了这小院,楚山明商号家业繁忙,也不知有多少事要料理。这半月里也就来了二三次,倒是请了不少女师父来教些琴棋书画。   一说到这上头,容荷晚不免有些黯然,她只当自己孤身一人,人生地不熟的,心思敏感寂寥些也是有的。只是这日日盼着人来,总也是茶饭无定,便瘦了许多。   “嗐,还不是明郎,弄这些劳什子非要我先学着。”她随手一拨七弦,发出古朴绵长的沉沉音色。   “那也不该耽误了姐姐吃饭啊。”福桃儿垂首看了看那七弦,她跟着老爹习过一段,也有些看得懂门道,只觉这琴余音颇长,材质似是上好的黄花松。   她淡眉蹙起,又接口道,“姐姐小时饿伤过肠胃,怎的能再因了外物伤身。”   “哎,不说这些。”容荷晚显然不愿多提,又一脸笑意地凑到她耳边,揶揄道,“外头那个是明郎的表弟吧?说是你主子,竟会大晚上亲自送你来此?老实交代,那人到底是谁?”   还没待福桃儿想好怎么说呢,容荷晚心思一转,水汪汪的杏眸却忽然浮上忧色。   两个人一同长大,向来无话不说,她又素来是个藏不住的直性子,当下就脱口道:“这小公子的相貌气度真是非同一般,我瞧着比明郎还要盛上几分,将来长大了,却不知是个怎么俊逸出挑的男子。桃桃,你……你可莫被人骗了。”   人不可貌相,这世间可大有那等外表堂堂,内心却肮脏污秽,只把女孩儿家终生当玩物的主儿。逢场作戏,来之不拒。   见福桃儿只是一个劲皱眉抿唇,像是瞒着什么在心里,容荷晚便更是急了:“桃桃,他可是欺负你了?哎呀,要不然你索性辞了工,到我这儿来,姐姐往后定然帮你找个合适的如意郎君。”   “就会瞎猜,主子不是坏人。再说我这个样子,也是安全的很,别乱想。”福桃儿想起什么,从衣袖里拿出鹊影还她的红纸包,欲言又止地说着,“这里头的,姐姐先收着。”   知道明公子其实是楚府的大公子,又见过大奶奶常氏后,福桃儿便有心想劝容荷晚离了他,只是斟酌着言语,不知怎么开口,才能不伤了她。   容荷晚掂了掂红纸包里的事物,就已经猜着了是何物,待她掀开瞧见里面的六十七两银子,顿时睁大杏眸,愕然地看了过去:“你才作工多久,哪里来这的这么多?!”   见容姐姐这般担心自己,福桃儿心底里愈发酸涩起来。脑子一转便扯了个谎来:“我又不糊涂,这个跟主子真没甚关系,是前儿偶然救了主子家的一只趴儿狗,老太太赏的。”   其实这六十七两,三十两是她五年的身契银,云夫人给了见面礼三十两,常大奶奶又给的十两。当中她只在救雪歌的时候,怕要伤重不愈,一次性给了三两银子。   她素来老实听话,容荷晚没有生疑,挽上她的胳膊,神情显得有些落寞。   “明郎好像比我原想的要富裕些。这钱你自个儿存了,只是,桃桃,你在他家作工,往后多久才能来看我一次啊?”   从前她们总也三五日里要见上一面说话玩闹,如今骤然分隔了大半个月,容荷晚又整日困守着,自然是无趣想念的紧。   思量再三,福桃儿双手交叠着捏紧红纸包搓了搓,她突然问了句:“姐姐可知道明公子身份?”   听了这话,容荷晚脸上神色沉了沉:“其实我也不傻,也猜出来了,他应当…不是个小门户的行商。”   “连身份都不清楚吗?”福桃儿筹措语句,“姐姐这般相信他?”   “在我见过的男子里头,再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温雅体贴,又心地良善的了。”容荷晚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脸上不自觉又露出了思春的浅笑,“我也猜着了些,纵然他家里人有微词,我也总是想尽力试试。”   她柔美的颈项低垂,薄睑鸦羽投射出一段宁谧温柔,半痴半愁地伸手抚上七弦古朴的琴面。那个男人前两日夜半而至,与她许下山盟海誓,向满天神佛起誓,要同她白头偕老。   “姐姐……”容荷晚素来是个明丽跳脱的性子,这般模样直把福桃儿看呆了过去,下面的话无论如何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去。   容荷晚终于是觉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她失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有些奇怪嘛,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其,其实……”福桃儿狠叹了口气,眉头皱紧,看进她眼里,“小晚姐姐,你可知道其实明公子姓楚。”   外头忽然传来婆子慌乱地阻拦声和楚山浔的怒喝声。   “再敢拦着本公子,回去将你们尽交给庄嫂子发落!”   少年不耐地推开仆婢,一脚将院门踢开。   他站在那儿,也不啰嗦,直接就是朗声道:   “他姓楚字竹藴名讳山明,今年21,乃是我家姨娘生的庶长子。我爹官至提刑按察佥事,在平城府主掌一地刑狱,位次知府。庶长子不比嫡子,我大哥年十五便已娶妻。” 第20章 .戳穿   “五爷!”福桃儿突然起身打断他,她甚少用这般声响对人呼喝。   少年先是愣住,继而回过神失笑,也不再多说,只挑眉看着屋里一站一立的这对姐妹。   无人再敢说话,屋里的气氛顿时凝固。   福桃儿僵立在屋中,背对着床榻,倒像自己是那骗人的男子。她蹙眉望向楚山浔,打定主意,若他再多说一句,不管怎样,她都要阻止的。   屋中央有姣姣清辉遍洒,容荷晚的面目模糊,隐没在光亮之外,只余一个轮廓,也能让人察觉到她内心的苦厄滔天。   原来她跟着私奔的男人不姓明,而是姓楚。   自言只是个行商,却是平城数一数二的官宦子弟。   说什么经年在外,男儿要先立业才成家,才耽误了娶妻……   “我大哥十三岁上就收了娟姐,屋里人也有两三个吧。”楚山浔环视一圈屋子,视线落在了那把黄松木的古琴上。   “主子!”福桃儿急得上前一把曳住他衣袖,瞧着倒像要哭了,“求您别说了。”   “桃桃!”身后传来冷漠决绝的声调,“你是晓得很久了吗?”   福桃儿连忙回身扑坐在塌边,紧张地抓了她的手:“我也是三天前的家宴才知道的。”   三天前?呵…容荷晚忽然发出两声有些凄厉的嗤笑。   “你、你为何…”她烟眉深锁,眸光里淬出悔意,拔高了声调问:“为何不早来说!?”   就是那天,楚山明夜半而至,对着她诉说了自己经年来的困顿磋磨。说只要一见了她便能忘忧解难。   他极尽柔情蜜意,呵护怜惜,一反常态地,急迫地向她索求。   也就是那一夜,灌了迷魂汤似的,两个在塌上便抵足而眠了。   被她眼中的神情骇住,福桃儿一时呆愣心痛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旁的楚山浔有些不耐,踱了两步又率先开口。   “还用问吗,本公子猜自然是他派了人,胖丫头才出不了府去的。”   见福桃儿脸色晦暗,便也是承认的。容荷晚只觉被千万支利箭穿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一颗心闷得就要裂开也似的,直痛的说不出话来。   “小晚姐姐,这,不然用这银子在平城做些小生意……”   容荷晚的耳朵里听不进任何话去,抬眸正瞧见桌案上的泛着幽光的古琴,突然爆发似地冲了过去,抱起那台蕉叶式古琴,就要朝地上砸去。   “哎哎,可使不得。”楚山浔反应极快,当先抢住琴头,“这蕉叶琴,本公子可心悦许久了。竟被大哥寻着了,你不要,也别砸啊,这琴可是万两难得啊。”   她细弱的胳膊也不知那儿来的气力,只到听了楚山浔说这琴的价值,容荷晚才松了手。对她们这些市井百姓的女儿,就是卖了杀了她,十辈子也拿不出这许多钱来。   琴被少年夺了去,也砸不得了,茫茫然似山野游魂,容荷晚不知怎样诉怨,顿时软了身子一下坐倒在地上。   “小晚姐姐,你怎么了。”   福桃儿赶忙去搀她,只见是泪珠儿落得满脸,却是连声响都没有的,那双漂亮灵透的杏眸中,失了魂似的,黯淡无光。   她一时也是心中大恸,抖着唇角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好将人朝怀里紧紧拥了。就好像小时被邻家孩子欺负了,容姐姐抱着她劝慰一样。   终于是扶着坐回了塌上,任凭福桃儿怎样劝说询问,素来干练活泼的容荷晚便是木木的,不怎么开口。   楚山浔抱着琴研究了两遍,实在是喜欢的紧,见她们一时半刻也没个完。竟当即抱琴于案,转轴拨弦,奏起古曲来。   挑抹勾剔、擘拂撮,一曲《关山月》,琴声辽阔高远,说的是边关将士戍边苦寒,悲怆却丝毫不显悲凉,丝丝缕缕得融入夜色。   大音希声,楚山浔自顾惊叹,这琴音的浑圆余韵。   他的琴艺的确是高超,今日又遇了千里马似的蕉叶古琴,奏出的古乐直入人心,连塌上愁闷悲怆的容荷晚都听得微微抬眸。   瞧着少年挺秀贵气的背影,容荷晚心头苦涩,无端生起自卑来。   她自嘲地想,也是,那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虽不如眼前这个少年,难道不比她们这些市井小民胜出许多吗。她怎么就一叶障目,如此糊涂,竟不见郎君是泰山,决不是她这等贱民可以攀附的。   一曲毕,少年重新抱了蕉叶琴在怀,示意福桃儿是时候回府了。   “多说无益,现下也就是两条路。一是速速断了,自去过活。二则至多作个妾,往后倒好,你两个在府上也能姐妹相称了。”   怕他再多说,福桃儿也赶紧截过话头:“小晚姐姐,咱把那人放下了,自己过活可好?”   谁知容荷晚却回过神来,自己擦净了眼泪,推了推她:“你好好作工去,我总要等他回来,当面问清了才好。”   外头婆子见状不对,探头探脑地过来,被门边的楚山浔逮了个正着。   “见了大哥,就说本公子谢他的琴了。”少年抱琴回首,“还不走?”   福桃儿两面为难,若不是签了身契,她真的很想直接就带了小晚姐姐离了平城。   “快去吧,我自己的糊涂账自己能算清。”容荷晚又推了推她,硬是不愿要那封红纸包。   见她心志坚定,福桃儿知道再耽搁下去也是无益,就交代了她每日府里侧门卯时会来送菜,若有事,千万让人去那处找她去。   回去的路上,楚山浔宝贝似的将那古琴斜背在胸前,一头侧着搁在马鞍上。   这样一来,原本福桃儿的位置便没了空处。他早想着了这点,特地让婆子去隔壁院儿牵了头毛驴来,只叫胖丫头跨坐在小毛驴上回去,想着这样总也是摔不着了吧。   骑在马上的少年意外得了心头好,一路上也不敢跑快了,只任着马儿悠闲地笃笃漫步。他时不时要揭开袋子,瞧瞧那漆黑油亮,泛着木香的蕉叶琴。   而小毛驴上的福桃儿却是愁眉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不住地在想小晚姐姐的遭遇。   就这么各怀心事慢吞吞地走了半道,楚山浔终于注意到了胖丫头的不对劲。他侧眸扫了眼低矮的毛驴。   “本公子还道是甚美人呢,也就比婵娟好看些。将来嘛,作个良妾也是够了。”   不说则以,听的‘良妾’二字,只见胖丫头的脸更是皱成一团,丑的楚山浔撇撇嘴,移开了眼睛。   看大哥那在乎的样子,都能将前朝的古琴送了人,那姑娘便是作妾,应当也是福分了。   可福桃儿心底里却不这么想。从小到大,容荷晚就是她心中一切美好的代表。她自个儿是貌丑的小孤儿,怯懦内向,又任人欺负。可小晚姐姐不一样,即便爹爹荒唐无用,可她从小就能干,活得是何等洒脱快意。   在听雨阁,福桃儿满身油汗,第一眼看见窗口的楚山明时,就觉得,正该是这般男子,才配的上容荷晚。   可如今,竟然是青春错付。   什么英雄妾,在她心里,如今天下太平,嫂嫂梁氏,养母沈氏,哪个又过得不好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妾侍,勾心斗角,见了夫君还要用心讨好,岂不是活得太拘束难受了。   还有那常大奶奶,只要一想到容姐姐往后要跪在她面前行礼问安,福桃儿的心底里就无法平静。   “她不会的。主子,你不懂,作妾没什么好的。”   听着她细弱地尤如自语般的回答,楚山浔心中不屑,他不过就是想去给大哥拆拆台罢了。这些普通婢女想什么,他才懒得去管呢。   “呵,你不也是作了本公子的通房吗。”   少年哼笑一声,颇不以为意地继续北行。在他心里,便是十个容荷晚,加起来还没怀里的这把琴要紧呢。   城南宅子里的事,当天夜里就有人火急火燎地报去了楚府。楚山明正在城郊谈生意,报信的婆子机警的很,只偷问了婵娟,晓得爷早晨便回的,当夜就守口如瓶地宿在了府里。   第二日一大早,楚山明知道了,连老太太的安都不顾了,当即快马去了城南。   初时,容荷晚只是冷着声,说要离了他。但请楚大官人看在一日夫妻的恩义上,给些防身的银钱。   她素来便是个晴天娃娃的脸,楚山明准备了一肚子的计谋,见了心上人这副阴郁凄凉的模样,也是有些难受。   他当下就去外头提了把长剑进屋,硬是塞进了容荷晚的手上,指天立誓,说自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奈之下才有的常氏。可真心却只在容荷晚身上,便是死在她手上,也绝无怨恨。   男人抓着她的手,情深似海。   见容荷晚还是闭口无言,便狠狠心将刀尖朝自个儿肚腹上送去。   鲜红的血瞬间浸满了衣衫。楚山明忍痛说道:“你若执意要走,我也只能以血肉相还,再奉上白银万两,以作补偿安顿了。”   这容荷晚见情郎真伤了自己,哪里还冷淡得下去,抖着手只是摇头。顷刻间,那些怨愤颓丧尽数化为惊骇痛惜,只夺了剑扔去地上,哭着要他快些治伤要紧。   男人常年走南闯北地经商,这点伤自然把握得极好,只不过是最轻的皮肉伤罢了。当下趁势将哭的泪人似的容荷晚拥入怀里,情真意切地缓缓拍抚开导。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琴台,免不得心里就愈发嫉恨起异母弟楚山浔来。 第21章 .被罚   用了一整夜,楚山明终于确定无疑地将容荷晚稳住。他也将家中情况人口尽数相告。   只是如此一来,若是再将人留在此处,未免就有外室的恶名,也要伤了容荷晚的心。楚山明打定主意,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将她风风光光地迎进府里,作个正经有名分的妾侍。   最大的障碍,便是妻子常巧云。   常氏自诩是知府的女儿,六年前进门时便是下嫁。往日里对着丈夫多有管束,甚至会在人后教训。   也就是这两年,常府台告老卸任回了山东去,而楚山明也算闯出了片天地,这才慢慢有些寻常妻子贤良的样子。   妾侍如何,正妻又如何,终归看的不还是家主的意思吗。他那两个薄命的嫡母,和被封为诰命夫人的生母云氏,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此刻的楚山明全然没有意识到,齐人之福背后,深渊皆是要女子来承受的。   八月十五那日家宴,府里从太原府来了位聂大人,是老爷楚安和的故交。   聂大人官位不高,家族却在太原府根基深厚。他一眼便瞧中了嫡五子楚山浔,只对他的才华气度赞口不绝,再听他十一岁上就院试及第,更是喜欢的不行。   听得楚山浔已有乡试之意,遂借了酒意击掌与楚安和自请,说到了九月,要亲自带着世侄南下赴考。   十五岁下的举人,本朝除了两位阁老,还真没有的。楚安和怕落第会伤了儿子的心气,捻须犹豫。   聂大人索性说开了,他族弟聂鹤轩,是太原府承宣布政经历司的正三品官员。家中现有一女,聂小霜,倒与浔哥儿同岁。   “不是本官胡咧,像侄女小霜这样的好女孩儿,再没有的了。”   一场可能的联姻,就在聂大人酒后大舌头下,初步定下了。   所以楚山浔原本只是去参加乡试,现下倒是去拜见未来岳丈,给人相看的。   按老太太的话,“浔儿,这回乡试是轻,聂家的事为重啊。”   又同聂大人一商量,本是要带双瑞去的。人家却说,那个胖胖的丫头挺好。老太太凭着六十余年世情阅人,当下定了主意,却是多带福桃儿一个去。   消息传到漠远斋,几个婢子惊愕的、嫉恨的,唯有鹊影暗自欣喜。楚山浔倒无所谓谁人跟着,先只是心里打鼓,既是去见未来岳丈,自己堂而皇之带个通房去,合适吗?   见孙儿疑惑来问,封氏笃定地笑笑,怜爱地一点他的额头。   “你啊,世路还长的很,这后宅官场的门道不懂。”   老祖母活了65岁,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既然都这么说了,楚山浔也就按下心中疑惑,回了院里将福桃儿叫进了屋中。   “老太太的意思你也知道了,等会儿有教引嬷嬷来院里,你只安心学着。”   “是入秋便要启程吗?”   见胖丫头满脸都写着不想去,楚山浔禁不住嘴角抽动黑了脸,他没好气地留下句:“八月十九一早启程”便甩袖离去。   八月十九?今儿已经是八月十七,不就是后日一早!   福桃儿当即紧跟两步上前,想要推脱了这事。那楚山浔却早已没了踪影,院里两个教引嬷嬷正一脸慈蔼地同鹊影说着闲话。   这段日子,也就是熟知楚山浔的性子,对着这小公子,她才不大计较言辞。可见了老太太那儿的人,自然是不敢乱说真话,这等深宅大院,对付不听话的下人,难免有的是手段。   一连两日,福桃儿都在教引嬷嬷严厉的约束下,又是练请安行礼,又是学些讨巧的对答。纤云想要将楚山浔平日的习惯用度,都一一与她交代,却被画沉一个眼色,又给吓了回去。   自雪歌的事情过后,院里再无人会主动来欺负福桃儿了。也只有画沉,还是原来那样,见了她总拿些大道理来压着,要么就是不阴不阳讽刺上几句。   福桃儿不理,她也不像碧树那样跳脚,表面看去,一切都好像风平浪静。   连着两日,福桃儿都特地寅正便起,这两日主子不用她伺候,她便去西角门站着等送菜的。可始终也没等来容荷晚的消息。   后来卞妈妈见了奇怪,问清了她在等人后,便将这事应了下来,吩咐下面小的,一旦有消息,就叫人记了下来,再传递给她。   走前的最后一晚,四小姐楚玉音来请,她才骤然想起忙得鞋面都忘去送了。   好在鹊影早就替她将一副芍药黄鸭面的缎布绣好了,瞧着活灵活现,尤其是那鸭子的绒毛,让人不自觉地就想摸上一摸,简直比送来的样底还要可爱生动。   本以为楚玉音会满意这鞋面,至少不会再刁难自己。   可福桃儿却想错了。   “你这绣的是什么东西?”少女眉眼一挑,不满地随口胡说道,“拿剪子来。”   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把锋利的铜柄剪刀,递了过去。   楚玉音拿过剪子,磨磨牙颇留恋地瞧了眼那鸭子,暗道句可惜,随即拎起剪子就朝绸布绷子上胡乱绞去。   抬眼见那丑胖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楚玉音再看看屋里几个丫鬟,见怪不怪的模样,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似的无理取闹,而人家或许根本就不在乎。   小的时候,她娘还没有封了夫人,也有几次宴饮,被其他贵女嘲讽,说她是小娘养的。   是以哪怕如今得势,从前被轻视贬低的日子,楚玉音永远也不会忘的。   正当楚玉音心里不自在之时,画沉迈着莲步,款款从院外进来。   “夫人请四小姐午膳过去,说是周夫人带了中秋还礼来的。”   画沉近来多往云夫人跟前凑,她是个真正聪慧灵透的姑娘,又生得大气端庄,因此夫人便很愿意教她些家中事务,颇有些栽培的意思。   楚玉音小时便同她相熟,这会儿子听得周夫人来了,脸上一红:“你等会儿陪我去。”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点她梳妆,画沉笑着伏了伏身子。她漂亮的瑞凤眼瞥了眼地上的福桃儿,心思一转。   “唉?妹妹怎的还在此,鹊影正四处寻你,问你去太原府可别少带了东西,五爷也说……”   没想到话还未说完,上首的楚玉音不知想着了什么,‘哼’得一声把玩着铜剪就站了起来,她素来便是个被宠的没轻重的,心里恶气一上来,嘟着嘴就将剪子脱手甩飞出去。   ‘镗’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堪堪贴着地上人的右臂。在福桃儿右臂上划出了道口子,鲜血顿时染透了麻灰薄衫,刺目的很。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福桃儿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右臂一阵剧痛。再看那铜剪,就落在自己半尺外,青砖地上都落下了道深刻的划痕。   站在旁边的画沉也差点被殃及,她压制住心底的惊讶,只是朝边上挪了半步,垂首恭敬侍立。   楚玉音自己也吓了一跳,见众人都默然静立,她顺势走到门边。瞧了瞧地上受伤的人,只觉越发讨厌起来。   都是这丑胖丫头,害得她一个闺秀竟做出这般不雅的举止来,若是传到周夫人耳朵里,那可就遭了。   “你们都听着。”楚玉音两脚都踩上门槛,游戏似地前后晃了晃身子,她又确定了眼胖丫头的伤势不重,便冷哼着佯怒道:“方才这没眼的狗奴才竟言语冲撞本小姐,就罚她……嗯……在此跪上三个时辰!”   “是!”众奴婢瞧着四小姐蹦跳着出去了,齐声应和。   仆婢们渐渐散去,等画沉替楚玉音精心打扮了一个时辰回来,就见堂屋里只余福桃儿一个跪在那儿。   右臂的伤处虽不致命,滴滴答答地淌了半地血,也是积成了一小汪。福桃儿的身子晃了两下,几乎要跪不稳了。   才刚半坐下去,画沉便款步走近。   福桃儿压抑地咳了声,勉强客气地抬头招呼:“姐姐……”   却见画沉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那眼神里的高傲和冷漠淡极,是个深藏不露的样子。   她不说话,福桃儿也就不敢再看。   静默了好一会儿,就听画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斥责道:“看来你是没把四小姐当正经主子,她叫你跪三个时辰,可不是在这儿歇凉懒坐!”   说完话,她看着福桃儿吃力难受地跪直身子,心底里才漫出点些许的快意。   哼,得主子青眼,就真以为能飞上枝头了,也不看看自己的命数。画沉如此想着,才又意态闲闲地款步离去了。   走的时候,她还特地叫了个小丫鬟过来看着。   就这么被监管着又跪了二刻,福桃儿只觉双膝麻木,失血带来的晕眩几乎要将她掀翻。   水雾慢慢在她细长的眼眸里集聚,却并不是全为了自个儿的遭遇。   炎夏已过,青砖地上的凉气顺着腿传遍周身。   这朱门高墙、深宅大院,她一个有名无实的通房丫头,又是这般无盐丑胖。这才一月未满,竟就遭来这许多嫉恨磋磨。说的出口的,先是烈日曝晒,又是鞭笞铜剪。   还有那些暗地里的零碎苦头,初来时,她也不知是吃了多少。   这还是老太太照拂,小公子尚算明主的情况下。若要落在三爷那院子,可不知会怎样呢。   分明她还没对任何人有实质的威胁,便已经这般难处,试想容姐姐若是进得府来……   不敢再朝下深想,福桃儿兀自捏紧了拳头,深悔当初没有多问两句。   “这又是怎么了?”楚山明迈进妹子院里,便瞧见了这一幕。   大公子平时看着温和儒雅,却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掌家人,这一声威喝,当即就叫看守的小丫头将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第22章 .解围   见楚山明面色灰暗不善,答话的小丫头恨不得将头埋进肚里去,暗道画沉多事,偏让她倒了霉。   “下去吧,小姐回来,不必多言。”   那小丫头如蒙大赦,虽然心中疑惑,这么个丑胖丫头也值得大公子来问。但她也再不敢多瞧一眼,当即退下自忙去了。   “快起来吧,弟妹。”楚山明走到福桃儿身边,放缓了语气,“称你一声弟妹,可以吧。”   “大公子抬举,奴婢当不起。”   她的声音很细很轻,犹如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人心,叫听得人觉出其中不卑不亢之意。   楚山明上下打量这个丫头,愈发觉得她的样貌比起容荷晚实在是相距甚远。但她既然能引得五弟带着出府去城南,想来绝对不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跪了一个多时辰,福桃儿不愿在这人面前露出怯懦,起身之时便过快了些。   才刚站起,膝上便传来千虫万蚁噬咬的麻痒感,一个踉跄,便朝侧面摔去。   “小心!”一双有力的手掌接住了她,楚山明反应极快,正堪堪扶在她左侧腰际。   压下心底的慌乱,福桃儿睁开男人的手掌,忍着针刺般的难受,朝后退开了一大步。   “谢过大公子。”   “无妨。”   楚山明看着两人间近乎一丈的距离,心下怪异,这丫头的举动简直像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经商七载,他养成了极善观察旁人神色的本事。楚山明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福桃儿看。   只见胖丫头脸上似有潮红,那双拢在襟前的双手也不经意颤了一颤。   难道这丫头对自己有意?   楚山明突然间福至心灵,勾唇闪过一笑。   “晚晚的事,还请你们姐妹给我一点时间……”楚山明靠前一步,诚恳地诉说自己的重视,他从腰间解下枚淡黄色的蛇纹环佩,就要去拉她的手。   果不其然,福桃儿受惊似的朝后半退了步,那双细长的眸子不解又似责问得,皱眉朝他看去。   虽然眼型不美,这般盯着人时,却自有股婉约深沉。眸子很黑,胖鹌鹑似的,楚山明心中一动,无端觉得眼前这丫头竟让人生起了保护欲。   他失笑得垂首,暗道五弟口味原来这样独特。   泛着斑驳纹理的乳黄玉佩在男人手中静静躺着,他温和地看向面前瑟缩的胖丫头。   “我执意求娶晚晚,便你不是这府上的,往后也总是家里人。拿着,不许推辞。”   “公子还是……”福桃儿摇头正要推拒,就被他一把抓住腕子,翻过了手心,将那玉佩硬塞了进去。   怕争执退让会打碎了这价值连城的宝物,福桃儿握着玉佩,抿着嘴为难得立在当场。   “放心,这不是我平日带的。”楚山明又开口解释道,“也就是前两日一个京城友人送的罢了。巧云给的礼太轻,这份就算我这姐夫给的。”   这话里言辞听着是极为客气的,直似真是一家人了。可他脸上有些冷厉威严,没了笑模样,口气里已是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那奴婢就,就谢过大公子了。”   见实在推脱不得,福桃儿只得谢了他今日的解围和赠礼,忍下心底里的千万心绪,躬身行过礼,便微拐着腿朝外头走去了。   到了外院,早有守候已久的婢子替她包了手上伤处,又换了身簇新的衫子。   等她回的漠远斋去,迎面便碰着鹊影守在大门处,看着是等了很久了。   “哎,这玉音小姐怎留你这般久。我怕你出事,想找主子却不在,于是自作主张告诉了大公子。”   鹊影一焦躁忧心起来,原本就和顺的眉眼,便会微微下垂,瞧着正是个慈和良善的美人模样。   “姐姐跟菩萨似的。”福桃儿没来由的,脱口便是这句,“越看越像那庙里的观音娘娘。”   “小没良心的,浑说什么,这是编排我呢。”她上下翻看,以为福桃儿没有伤着,也就笑着还了口。   主子不在,两个相扶着同回了院里。索性也是无事,鹊影便拿了盘双陆,要教她下棋渡闲。   下了两盘,福桃儿便将大致路数技法了解了二三,倒还反过来一连胜了她数盘。   鹊影又是意外又是气闷,只说今儿非要再多杀几盘,抬首却见她团子般的脸上毫无血色,又像是身子不适,又像是心怀忧虑。   鹊影到底年长几岁,此刻便从棋盘上移开了心神,寻思着要开导她两句。   “你呀。”她纤手亲昵地点了点福桃儿的脑门,吊着书袋揶揄道:“生年才十五,也还怀了甚千岁忧般。如今五爷至少容你,别看这深宅大院险象环生的,多少人削减了脑袋都要进来呢。往后你只管把五爷顾好,日子自会好的。”   再有半年多,鹊影就要嫁去桂七家了,那人好赖也是个小行商,婚后自是不会放妻子出外谋生的。她是个外冷内热的心肠,福桃儿来之前,这院里着实也没甚交心的姐妹。   是以,念着时日也不多了,鹊影怕这傻丫头不开窍,便着意想多说些,叫她想了明白。   “姐姐放心,这些我都省的,自有万全的主意。”福桃儿答着话,眉心却愈发紧蹙,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忧虑。   原是不想将容姐姐的事说出来的,可禁不住鹊影再三盘问,福桃儿终于还是将这几日全部的忧心悉数托出,只隐去了神秘人(大公子)送荷包赠银两的事。   听完容荷晚怎样动心,又是怎样被人骗来了平城,鹊影也是对楚山明的行事大出所料。   “以大公子如今的势头,要怎样的美人没有,如此辗转遮掩……”鹊影斟酌了番,抬眸,“也许,他应当是认真的。”   “我也晓得,他绝不是三爷那种浮浪草率的。”福桃儿苦笑,“可爹爹说了,以色侍人,难得长久,我怕容姐姐将来受苦。”   什么真心假意,只要一想到容姐姐孤身一人,在这么个偌大陌生的府邸里,只是依凭着楚山明如今的一点心意,却要面对他房里的各式各样的姬妾,还有个府台家出生的主母常氏。这样的日子,在福桃儿眼里,可真就是如履薄冰,一日也不得安寝。   男女之事,本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鹊影难免对这私奔的容荷晚生了些艳羡和陌生,想要开口劝慰,却又说不来什么。   听得福桃儿求自己去劝诫那女子离开大公子,鹊影思索了下。   “你明儿早上只管安心去太原府,反正我旬日总能出去一趟,你好生留封信,保准送去那姑娘处。”   福桃儿想了想,也只能是这样了。当下就要研磨提笔,外院却有小丫头来传,说是纪大掌柜的亲自来寻,他不好进院,现下就在外头候着呢。   听了这话,福桃儿半惊半疑地速速跟了去。如今她是晓得了,这纪大掌柜的可是楚山明麾下第一人,算起来,却是楚府所有商号的大掌柜呢,听人说,年例算上分红,便是知府大人都比不得的。   她忙忙迎出了门口,就看到那个慈蔼的中年男人。   纪大掌柜刚过了五十大寿,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大半。   因是江南回来的路上接触的多了,两个也算是有些相识的。   还未待福桃儿行礼去,纪大掌柜的便拱手示意她不必客气。   “是大爷叫我来的,姑娘万莫折煞了老夫。”老掌柜的笑呵呵地拱拱手。   一听楚山明的名头,福桃儿心下一紧,猜测着是否有甚大事:“不知,不知大掌柜的来寻奴婢……”   “哦,也没什么的。”纪大掌柜快言快语,“听闻你家中的情况,往后若年终存下的月例,可托老夫南下时带回。”   福桃儿惊讶地抬首看去,前两日她还正为寄银钱回家的事烦恼呢。这山难路远的,不论是托何人带回,都是没个定数的。   原本她想过,实在不行,便出一分利钱,叫钱庄的人一年寄回一次。不过那样十两银子,到的家里,便只余九两,况且也不是没听人说出国差子的。   见小丫头愣在眼前,纪大掌柜的不明所以,玩笑着再问:“姑娘放心,便是老夫不能亲去,也必会安排最妥帖的伙计去送。你若发现少一个子,只管来寻老夫就是了。”   “啊?大掌柜的玩笑了。奴婢怎敢不信任大掌柜的,只是一向忧心这托人带钱的事,如今您竟亲自来帮衬,奴婢只是觉着这点小事,要劳动您这般大人物,实在是惶恐。”   “哈哈哈,姑娘多虑了……”老掌柜的抚掌失笑。   她这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又礼数周到,只不过嗓音还稚嫩细弱,听来便像是个小孩儿在背大人给的客套话。   纪大掌柜的家中恰也有这么个年岁相仿的小孙女,也是一样不甚苗条。此刻见了福桃儿这板正模样,遂才觉着有些好笑。   不过同人不同命啊,他家小孙女便是再丑胖多些,也是已然许了个县尉嫡子。   而眼前这口齿伶俐的胖丫头,虽是叫老祖宗看上,作了五爷的通房,可纪尚却不看好她的前路。   “是大爷亲自嘱的老夫,不必多谢我的。”老掌柜的摆摆手,若非楚山明的令,他这助理万机的人物又怎会来见这么个小丫头。   “大掌柜的,您等等,就一会儿。”福桃儿谢了又谢,突然想着了什么,朝纪尚鞠了个躬,转身飞快地就奔了进去。   纪尚皱眉背着手,嫌她耽误自己时辰,才踱了两步,就见那姑娘炮弹似的身影又奔了回来。   “给,大掌柜的,这个您千万拿着。”福桃儿喘着粗气,将一双布靴塞进了老者的手里,“家中父兄所穿,历来都是我缝的,不比外头的磨脚。”   这是一双青布素面短靴,虽然素净,瞧那鞋底的针脚,却是细密扎实,摸着也极为宣软。   “丫头,你这手艺、不错。”   纪尚不住点头,他走南闯北的,往常三五十两一双皂靴都不算贵的,可他也摸得出,这鞋底子的确是比外头卖的还要厚实牢靠。   更惊奇的是,这丫头只凭一双眼,就料定了他常穿的尺码,可见这作鞋的功夫。   “本是谢老掌柜的舟车劳顿,带我姐妹二人,如今这礼却着实拿不出手了。”   老掌柜的点点头,笑容里多了两分耐心和善,想着家中的小孙女,若能有这丫头一星半点的懂事,他便也老怀安慰了。   交代完收了鞋,纪大掌柜的也不再久留,当即告辞离去。   福桃儿一桩事情落地,摸了摸袖里那个玄色荷包,心里头却是九曲回肠,五味陈杂起来,她在匾额下出神地立了半晌,才叹息着朝内院去了。   却不见,院外不远的山墙后头,少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眯,将方才两人的见面尽收眼底。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诱佛》—-【从虚妄到痴狂,为你,破尽三千戒】——公主亡国后终于追到了法师   公主江小蛮爱上个西域僧,用尽手段,非要缠着他还俗。   “山有木兮木有枝,法师,本公主心悦你。”   “诸般皆妄,女施主,你就是关着贫僧再久,也是无益。”   *   朝夕相处,求不得便成了痴狂。   江小蛮抖着手,逼着道岳喝下药酒。   贪、嗔、爱、恨、痴,她要他一一皆破。   珠翠涕泣,一夜乱红,僧人的眸子不再澄澈。他本以为此生心中唯有复国和佛法。   *   多年后北凉国破,她枷锁缚身,跪在已经复国的道岳脚下。   “求法师放过我父王兄长,还有驸马……”   从前的摧折逼迫,还有那一夜的欲念,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她负枷而行,如牛马般被驱赶,就要被迫成为龟兹王的玩物。他终于捻断佛珠,彻底入了这场红尘紫陌。   三月后,西域大国龟兹兵乱。   新王酒气熏天地将她拢在墙角,眼中弥漫着狂热:“你曾说心悦于我?”   【“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见不到你星月般的眸子,我终不得涅槃寂静。】   ps:1、追妻火葬场大概从1/3开始,有强取豪夺俗梗 第23章 .欺负 [VIP]   早上叫四小姐磋磨耽误了两个时辰, 福桃儿连午膳都直接错过了。想着明儿一清早就要启程,索性便先将自个儿的包袱打好。   回了二院里,先收拾了自个儿的几件换洗衣服, 零零碎碎的, 还有些洗漱用具……   不过盏茶功夫, 她已将个灰布包袱里里外外完整地检查了两遍。   坐在榻上,有些神思昏沉, 肚中倒也不怎么饿。本想趁着无人,小憩上一觉。   耳边却突然回想过老太太的一句话来。   “你这身子骨, 细弱架子衬着厚实皮肉,福相……可万莫清减了去, 折损了气运。”   好像桂大嫂子也提点过,说是明悟方丈算的八字,老太太正是看上她这八字和福相的样貌啊。   这么想着,她侧首恰瞧见了角落的铜镜,才得半月,竟见那圆脸都消下去一圈, 这是瘦下去多少了?虽还是丑的, 可二八少女,怎么也显得有些清秀干净起来。   哪个女子不爱俏, 可福桃儿却无暇去管。从小到大,人家说她,不是无盐粗陋,就是普通凡俗, 也早就听惯了。再说, 若真有两分姿色, 恐怕早被嫂子梁氏给卖了。   若要卖她, 阿娘总是会拦着的吧?   远远地望着铜镜,她只是有些茫然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随即晃晃头,心道可万万不敢真的清减了。   老太太的恩宠是其次,若要她真的作了楚山浔通房,那可真是不敢深想。   思及此,福桃儿暂忍了困意,起身向桌边的糕点走去。   那是厨房给她们这些二等丫鬟垫肚子用的,都是些极甜腻的桂花猪油糕,不怎么好吃又最易胖人的。往常也就是放着作个样子,也没人去吃,到了夜里,就会拿去赏给外院的小丫鬟吃。   福桃儿的口味其实偏甜些,只是这糕点着实比不得江南的清口粉糯。一口下去,满口尽是猪油的腥气。   不过想着能快快胖起来,她也是不挑,三两口遍将点心一个个朝肚里塞去。   “小桃,你理了自己的,得空过来,我同你交代公子的用度。”   纤云的声音隔了窗传进屋来。   “哎,就来。”福桃儿含糊地答了句,抬手将一块点心全部塞入口中。   还没拍去手中碎屑,房门却突然叫人踢开了。   她鼓着嘴巴看去,就见楚山浔一身胡服,汗湿的发带贴在额上,站在门边,秀美的脸上面无表情,似是在发怒。   少年见她吃得满口都是饼渣,更是嫌恶不已。他转身砰得关上门,大着步子向桌边走去。   “问、问主子安……”福桃儿嘴里点心吐也不是,咽也来不及的,本能地觉察到危险,含糊地说了句,就朝后退去。   “你这贱奴!”未料楚山浔上前就以两指捏开了她的嘴,一股呕人的甜腻传进他鼻尖里,又看看桌上的空盘,他怒喝,“除了银钱,吃食,你倒还会暗通款曲了。”   福桃儿被他捏开了嘴,连话都说不来了,满口的糕点更是不知怎办。她只好用手去扒拉,示意少年松手再说。   却不料少年眼中怒火更甚,他素来最恨这等吃里爬外的贱奴。   右臂伤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楚山浔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瞧着她微张的檀口,眯了眼眸便想威逼一番。   少年用力抓上她的右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朝床榻上拖去,到了近前,一把将人掼在了榻上。   既然是他的通房,本就该是要尽些应尽的责任的。   福桃儿后背被床板砸的生疼,却也顾不得这些了。反应过来后,她难以置信地朝里侧缩去,一边快速将口中干燥的糕点强咽了下去。   少年欺身逼近,本以为姑娘家没什么力气,两个却是好一番博力推搡,到后来楚山浔气急,也不怕伤人,将她双手高举过头顶,重重地撞在了床板上。   “主、主子……这是,是怎么了。”福桃儿喘息着,她到底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被异性如此制压逼迫,眼底里早已经浮上了惊恐的水色。   少年几乎是与她想贴,手肘牢牢地压在她肩上。   近距离相看,她五官的粗陋便愈发明显起来,只是意外的肤色柔嫩雪白。   而他褐色的瞳眸也是愈发深邃,好似含纳了山川河汉。琼鼻英挺,剑眉如黛,这不辨雌雄的年纪,若要换个女装,恐怕全平城的仕女都要失了颜色。   可是男女有别,便是再倾国的容色,也难掩少年身上散发的侵略感。   就这么将人压在了身下,楚山浔反倒是怔住了。   他这是在发什么疯?这么个恶心貌丑的胖东西,又有什么值得他恼火的?   被她的细长眼眸中的水色一激,楚山浔反倒没觉得自己仗着名分在欺负人家,他只觉得恶心厌烦至极。   也懒得再问方才纪大掌柜的事,他重重甩开了福桃儿的双手,起身居高临下轻蔑地斜眼看着她,出口便是最恶毒的话语。   “装的什么,吃里爬外的贱奴。老太太点了你作通房,本公子便是现在叫你脱干净衣衫,也是应该的。不过就你这德行,我瞧了便想吐。”   眼泪就挂在眼眶子下边了,福桃儿抬手极轻快地一按,便去拢身上的衣服。   方才争执间,上衣系带都被扯开了,领口晃开了一大片。她起身缩在床侧,尽力将头埋低了去整理衣饰。   “奴婢、都、省的。”她边合拢衣衫,出口勉强答了句,声音细弱屈辱,却还是不带半点情绪。   少年将这一幕都看在眼底,对她一晃而过的雪肩,也是立马回避了视线。   “一会儿去主屋找纤云。”楚山浔半是尴尬半是恼怒地丢下这句,便自回去换衣梳洗了。   等人走了,福桃儿都没有再落泪。她只是缩紧了身子,抱膝靠在窗边,细长的眸子里,从惊惧凄苦慢慢转成了无奈淡漠。   又能如何呢,那句‘本公子便是现在叫你脱干净衣衫,也是应该的。’不断地在她耳边回荡。   他没有说错,这是身为通房的应尽的责任。常常是先委身于主人,往后或是失宠,或是外放,那命数好的却没有几个。   对她这副德行的,若是失了身,便更是不知要遭人怎样的嫉恨和陷害,恐怕是一天好日子都不会有的吧。   更何况……   伸手摸出了那玄色荷包,她心里突然如被针刺。   更何况,她也是想寻一人真心偕老,共度白首的。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得失了身,又该怎样自处。   收了荷包,她突然想着什么,从榻上跳将下来。瞅了瞅铜镜里愈发清瘦的模样,开了门就朝厨房跑去。   “哎,你这丫头,慢些吃,中午没吃过,何至于这般,饿死鬼投胎吗?”   厨房里,卞妈妈惊骇地瞅着一通猛吃的福桃儿。见她对着些残羹剩菜,尽拣些油足的,也不尝尝就朝肚里灌去。   “劳烦了,妈妈,一会儿我帮您做点心吧。”   胖丫头嘴巴塞得鼓鼓的,卞妈妈还待说她两句时,却发现她细长的眸子里隐隐似有泪光,当即也就摆摆手,拿了块帕子叫她擦手。   直到再也吃不下,福桃儿擦净了手,也不再耽搁,便朝内院去了   到了主屋门口,脚下犹豫,她压制住心底的难受慌乱,还是垮进了屋去。   “来。”忙着收拾细软的纤云对她轻声招手,“你是识字的,过会儿去爷的书屋里,把那些书册整理了,叫双瑞先搬了车上去。”   “好,姐姐还有何吩咐。”眼角瞥见楚山浔在琴台前。   他沐浴已毕,换了身干净轻软的袍子,正在那儿细观品听从容荷晚那儿抢来的黄松古琴。   两个丫鬟将声音放到最低,纤云尽力以手代口,将主子的用度物件一一指与她知晓。   宫、商、角、徵、羽,指尖按弦再轻撤,一串空灵宁谧的泛音响起,如天上仙人驾鹤而舞,听着极是安抚人躁乱的心神。   福桃儿将衣衫玉带一一默记于心,便悄声退了出去。天色不早,已经是申初时分,她不敢耽搁,喊住了路过的红儿,叫去外头看看双瑞来了没。   转身走进书房,就见约莫半人高的三摞书册堆在了案上。   过去随手抱下一叠,分别是《朱子本义》、《战国策》、《诗经集传》……   因养父从前作塾师时,也常带着年幼的福桃儿去过书屋,先生们的藏书,她虽年纪小没有一一读过,却也都对书名内容略知些许。   “爹爹,朱老先生作的集注为什么就能流芳百世……”   “这战国听着好生吓人。”   “爹爹啊,桃儿还想听你讲《山海经》……”   往事如烟云散尽,七八岁的福桃儿全然不是如今这内敛卑弱的模样,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福老爹怜她是孤女,对她比对亲儿子还要宠些。   可是爹爹病逝后,她就再没能去学堂,就开始了作工挣钱的日子。   起初阿娘待她还是疼爱的,可到梁氏进了门,她便开始了看人眼色的生活,以至于差点被卖给50多的乔屠夫作了续弦。   她眼眸暗淡了瞬,便着手整理起这上百本书册。   楚山浔平日里看书都是随手取放的,故而挑出的这些书,正史、经注、史论、杂辑尽数混在了一起。   扫了数十本,福桃儿想了想,决定不以经史子集来分类。而是将相似内容的书目放在一处,譬如《朱子集注》注解孟子的,就归在儒经四书里;《战国策》就同《竹书纪年》放在一处……   听爹爹说,同一时代的史事典章,比对着读不同的书册,才能引人深思。   “你倒当真读过两年书?”   才刚把最后两册分好,一道清冷疑惑的声线骤然在背后响起。福桃儿当即连退了三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无礼,靠着书案就要朝他行大礼。   “哑巴了,问你怎的将书册理成这般。”   楚山浔上前一步,抬手扶了下她的身子。方才沐浴之时,他对自个儿的粗暴也是隐隐有些悔意。   还不都是因为他那讨厌的大哥,方才听纤云说,好像看见福桃儿拿了双鞋给大掌柜。楚山浔想起她姐妹两个来时便是靠的那纪尚,把这层缘故想通后,便只当胖丫头也就是个贪吃的,如何会有那等爱慕外男的心思。   再说了,便是要爱慕,又怎会舍近求远,不爱他这等意气落拓的少年郎,却去贪慕个妻妾成双的庶子。   当然,他可不要眼前这丫头的爱慕。城南那个还差不多,哼,那楚山明惯会骗女儿家真心,他楚山浔可不屑。   少年还未干透的湿发垂落至腰,瞧着如云墨般厚重顺畅,凑近了拂过她肩头,一阵皂角清香传至鼻尖。   “主子若觉着不好,奴婢现下就改。”避开那扰人的湿发,福桃儿低垂着头,声音细弱,面上古井无波。   “瞧着还行,叫双瑞进来一起搬了吧。”说罢,他转身又去书架上,翻捡是否有缺漏的。   来来回回两个搬了三趟,福桃儿右臂被剪子伤了,这会儿忍痛搬下来,整条右臂都在微微震颤。   理完了书屋,就要告退时,突然又被一双手拦住,正握在伤处。   “你今日……”楚山浔原本只是想再盘问纪大掌柜的事,却听这丫头在他手底下嘶声喊疼,他蹙眉疑惑,茫然地看着她的右臂。   渐渐的,有温热湿滑的液体黏在他手里,翻掌看时,却是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包扎 [VIP]   “是今儿给四小姐作鞋面, 针脚不好,惹她恼了误伤的,也就在那院里耽搁了时辰。”   因为素知这四姐脾性, 听胖丫头这轻描淡写地两句带过, 楚山浔好看的眉峰拧了起来。   福桃儿瞧他神色凝重, 自然是决口不敢再提大公子的事。   “把衣服脱了。”少年微怒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主子,这……”她只以为是听岔了, 檀口不禁微张。   见他上前就要动手,福桃儿先是躲避, 但见他神色不耐,明白过来是要给自己看伤, 才强忍着立住。   在楚山浔看来,他是毫不用避讳的,脱了她一边衣袖,右侧雪白藕臂肩胛便展露出来。他凑近瞧了瞧伤处,并不带任何情、色的眼光。   伤口斜在胳膊肘处,虽然不深, 却是蜿蜒着足有一寸。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这大房的着实欺人太甚,从小便是这样, 认不清自己姨娘的身份。   气愤地想到这儿,他手下力气更甚。   福桃儿本来伤处就痛,被少年捏着上臂,一用力, 血珠子又开始朝外冒起来。   “主、主子, 疼……”既难堪又惊恐, 她忍不住软着声开口。   被她这么一喊, 楚山浔马上放了手,从后头的五斗立柜中取了瓶滇西白药和纱布,扔在桌案前,示意福桃儿自己处理。   被他这么看着,福桃儿只得勉强压住心底的尴尬。   朝手肘处上完了药粉,单手要缠纱布时,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去。缠了数次,都是半道松脱下来。   坦着右侧肩背,愈急便愈发难以将纱布缠稳。   “祖母还说你手脚利落呢,包个伤口,都做不好。”   楚山浔上前一把夺过纱布,心不在焉地按住她柔嫩的藕臂。许是从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对自己的通房,这种程度的接触,少年并不觉得有多不妥。   不要钱似地将半瓶伤药都洒了,又三五圈将狭长伤口包了。   他松手的那一刻,就见胖丫头抿着嘴,速度飞快地将薄衫提起,胡乱盖住了上身的春色。   少年嗤笑了下,就这么个无盐的身板,恐怕这辈子都难让他动心的,就急着遮掩什么。   “主子若是无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见她垂首低问,声线里夹着抑制不住的颤音,楚山浔才觉着,一个注定可怜无望的通房罢了,今儿自己着实有些迁怒于人了。   “申正就用了晚膳,去和老祖宗拜别。”提醒了句,终是挥手将人斥退。   回了二院里,鹊影才从桂参家的回来,未免她忧心,对今日发生的事,福桃儿是绝口不提。   因是要出远门,便将那六十七两银子全交了鹊影保管。   福桃儿左思右想,觉着家里的钱决计够用的,还是要为小晚姐姐留个后路。   “你只管放心,若那姑娘不肯收时,我便去宝通号开个户头,替你存了。”   这回儿鹊影没再推拒,还拿了个自己缝的池鱼荷包,装了些散碎银角、铜钱的,以备她路上不时之需。   “姐姐想的周到。年底前总回来的,到时要给姐姐准备嫁仪了。”   “你这小丫头,怎晓得得嫁仪是如何……”本是玩笑话,说了半句,鹊影和婉的眉目顿住,突然想着通房若不升妾,是连嫁仪都见不着的,一时心下慨叹,也就不说了。   思量再三,福桃儿还是将楚山明今儿给的蛇纹玉珏自收了,就装进了那玄色祥云荷包里,妥帖得放在心口的暗袋里。   玄色荷包是厚绒布底子的,正好能将这贵重的玉珏护住。放在心口处,一来不会被人察觉,到时又惹出乱子。二来,她只当楚山明救自己数次,总有些难以释怀的情愫。   那么个翩翩君子样的人,却骗了她小晚姐姐离乡背井地作妾。可他又是谦和良善的,至少,比起这院里的小公子,要好上太多。   如今的福桃儿,满心里只以为,大公子与别的世家纨绔不同,不会视她如草芥。   可是容姐姐……   还是不该给他作妾……   神思恍惚忧虑重重,吃个饭都差点噎着了,卞妈妈猜不着发生了何事,却也看出了点门道。   这般模样办差,岂不要惹祸?   被她三两句点醒后,福桃儿才收拾心绪,打起精神,将那些无力管控的先都暂时压下了。   晚膳过后,她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和顺平静,跟着楚山浔各房里都走了一通。   先是去了云夫人那儿,正碰着楚安和也在那儿用晚膳。父子两个便又是一番嘱托对答,楚山浔在她面前胡为的很,见了老太太又掼会撒娇撒痴,而到了父亲大人这儿,却又全然成了个得体稳重的好儿子。   这变脸应对之快,也是让素来也算机敏的福桃儿由衷佩服。   云夫人倒还是那端庄贵气的样,叫着福桃儿到了身边,问了好些吃的睡的可是习惯,又嘱她好生用心伺候五爷。似乎是全然不知女儿玉音做的事,瞧着叫人心暖。   大抵是儿子肖母,云夫人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同长子楚山明有许多想象之处,尤其是那说话行止的气韵。福桃儿便自然地觉得亲近,相处之下全不觉主仆那层负担。   华灯初上,接着便是去了藕生苑,拜别老祖宗。桂参家的叫小丫头包了许多藏得起的干粮点心,尽数塞到了福桃儿手上。   对这个丫头,封氏查看了月余,已经笃定她是个一等一的通房人选。这次就是叫带着去给聂大人家瞧瞧,这么个决计翻不出风浪又良善丑胖的通房,想必聂夫人定能感念楚家的苦心。   是以老太太只悠悠笑了句:“丫头若到人家府上,只别露了怯就好。”对她是一万个放心的,只又提了句清减了,不好看了。   楚山浔有些不舍地拜别祖母,磨蹭到最后,还是去了大房和三房院里。那气氛就冷下许多,左右不过随口聊了两句保重,早回的话,也就不再多言了。   出来的时候,三房的曾姨娘(碧树)正在那儿骂个小丫头,将人训斥得厉害,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福桃儿路过,不过看了两眼,就被她嘲了句:“这等贱奴犯了错,打杀了又有甚了得。”   碧树知道她要随五爷去太原秋闱,嫉恨得是眼都红了。这会儿见了她,便将恶气尽数出在小丫头身上,连着捏了她数个乌青。   小丫头哭着叫着要躲,福桃儿看的心里不舒服,却又不能上前阻止,遂张口喊了句:“天色不早了,爷您还去两位小姐那儿吗?”   听了这话,碧树以为楚山浔朝这边过来了,连忙停了手,狠狠地啐了那丫头一口,又剜了福桃儿一眼,也不招呼就匆忙回屋去了。   见那丫头兀自抽噎,福桃儿过去递过了自己的粗布巾帕,柔声劝了两句。   “多谢姐姐相帮。”小丫头名唤晴儿,收泪抬脸,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儿。   看这情形,福桃儿也有些猜着碧树欺负她的缘由了,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管,又略安慰了两句,也就寻自家主子回去歇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才寅末时分,福桃儿便起身整束完毕,候在了院门外头。   鹊影非要相送,也是一大早便陪着她候着。   也就是太阳才照彻天地,卯时二刻之际,楚山浔便带着纤云,迈出院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丝质儒袍,外罩月白纱衣,款式却极干练简便,方便行路骑马的。   这身装扮愈发衬得少年容颜秀雅,是个极出挑的富贵模样。   简朴的车架前却套两匹膘肥体壮的好马,若是懂行的人,才能瞧出这两匹马,决计是不比那些擅跑的千里马差的。   小厮双瑞拉了缰绳,正要请纤云姑娘上车,那边藕生苑的大丫鬟采月远远地小跑着过来。   “五爷,哎,老太太说差点忘了这个。”采月笑着拿出个黄绸布的三角佛字,就近交给还站在车外的福桃儿,“妹妹好生收了,老太太说了,这一去少则两月,你尽心伺候,等回来了,她自有奖赏的。”   采月大方得体,对着福桃儿是极为亲热的。   “叫祖母只管放心。”楚山浔站在马车上催促,“还愣着干嘛,快上来启程了。”   祖母那处的人,他从来不慢待,当着采月的面就将胖丫头喊了进去。   双瑞挽缰,和纤云分坐在车头两侧。两匹健壮的骏马扬蹄,车轮滚动,向着府门而去。   这里头的门道采月又怎会看不出来,她是最忠心的奴仆,回去也就如实同主子说了。   老太太盖着香片茶碗,苍老的目光隐在氤氲的茶雾后,悠悠道:“也不是坏事。要知道,真正拴了男儿心的,可是门楣相貌一概不需的。浔哥儿母族凋落,他将来的心可只能留给岳家了。”   出了楚府北门,几个虬髯纠结的高壮男子候在那处,当先一人龙行虎目,瞧着震慑人心,正是楚山浔的武艺师父——祁大年。   “说了不用,祖母竟还劳动师父。”楚山浔掀帘招呼了句,颇有些无奈封氏的小心。   “晋中连月多匪,我送你到地方就回,也就半月路程。”祁大年手一扬,那几个镖师便一同翻身上马,动作极为利落齐整。   一行人到城中,调转马头,上了武定大街,便一路着朝清远门去了。出了清远们,上了朝南的官道,马车飞驰,虽有些颠簸,却稳得很,也不比一人单骑慢了多少的。   秋老虎正盛,楚山浔略为烦躁地拽过福桃儿手里的黄符,翻看了两眼,便轻嗤一声,连带着也嫌弃起眼前人来。   “瞧你这满身横肉的,看的本公子更加闷热了。去去去,出去换了纤云进来。”   慌忙接住他随手乱掷过来的黄符,她立时垂首起身道:“奴婢晓得,这就去。” 第25章 .葵水 [VIP]   "唉, 你怎的出来了,小心着站稳了。"   外头纤云正被小厮双瑞问的烦了,见她出来, 忙好心地去扶了把。   “公子唤姐姐去伺候。”福桃儿浅笑了下, 还报纤云的好意。   出的城去, 官道两旁不再有树荫遮挡,直晒在明晃晃的太阳下, 便让福桃儿想起了些不好的记忆。   “驾!”   见祁大年跑马起来没了影,小厮双瑞扬鞭高喝, 借机轻挪了屁股,离着福桃儿远了些。   他敢缠着纤云, 是因为大家都晓得,纤云家中已脱了奴籍,这两年她爹爹在一处商号办差,日子是越发好了,已经说定了,等她爹作得了掌柜的, 就替女儿谋个殷实人家, 是绝不愿在楚府做小的。   纤云的相貌在楚府的一二等丫鬟中,是最末那一流的, 全然不能与画沉、采月、碧树、鹊影等相提并论的。只是五短身材,平头正脸,眉眼里还透着股子厚道实诚,邻家姐姐似的, 最是平常殷实人家属意的正妻人选。   “真是, 这祁师父也不顾顾后头。”双瑞眼睛都不朝她那儿看的, 随口抱怨了句, 就算是掩饰气氛了。   福桃儿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当即茶馆里老夫子的口气:“还得全赖你赶车的好把式呦。”   这话倒误打误撞说进了双瑞的心坎里,他年纪虽小,却的确是因这赶车的技术,被主人家看上提拔了上来的。   马儿顺当地赶上了祁大年,双瑞挽缰故作不经意地仔细打量这胖丫头。   确实是不像个通房的样子,这模样连他都觉得不好看,老太太难道是年岁大了,分不清美丑了?   他摇摇头,反正懒得搭理她,也就自顾安心赶起车来。   秋闱在即,一行人晓行夜宿,途中便要经过一些并不怎么繁茂的集镇,有时就要宿在小客栈里。   镖师们常年在外,便是茅草屋破庙也都歇得,倒是习惯。只是楚山浔从小在大宅院里头长大,见了小镇的环境,极为不适。   到的三晋大地中部,一处叫永源乡的地方,楚山浔嫌恶地环顾狭小的天字号房。   “本公子给你双倍价钱,就没个像样点的屋子吗?”   伙计弓着身子面有难色:“爷,不是我胡诌,方圆十里,再没比咱这处好的了。”   福桃儿环视一圈,暗暗咂舌,这屋子三面开间,临窗一条大河,水汽混着隐隐花香飘入。屋内桌椅屏风皆算精致的,主子竟然开口就说它‘不像样’?   “五爷,奴婢在角落支个铺盖,也能伺候的。”纤云上前打圆场,她有些猜着主子的顾忌,也就是嫌这没个套间。   其实像楚府这等人家出来的大丫鬟,外放了去普通人家作主母,人家只会觉着你见过世面金贵,才不去提那档男女之防的忌讳。   世故人情便是如此,甚贞洁名声,那都是对无权无势,又无技无财傍身的女子说的。   “罢了,今儿你去歇了,叫她伺候吧。”楚山浔摆摆手,赶了一日路,也是乏的很。   在家中主屋内外三间,互不干扰,纤云陪侍便丝毫没什么。这么个小屋子,即便是有屏风在,传出去,终归对人家姑娘名声不好。   就这么着,伙计翻了半日,也没能拼个床板来。只得在墙角搭了个铺盖,客气地叫福桃儿在上头委屈一宿。   福桃儿自然不介意席地而睡的待遇,只是头一次同个男子,即便还未长成,也足够让她觉着犹豫不便的。   当然,这种情绪,她是丝毫也不敢表露半分的。   也就是一夜罢了。   小地方,晚膳也潦草,不过是梆子面和寻常三两个荤素菜色。楚山浔蜻蜓点水地吃了两口,便不太高兴地表示要上楼歇着。   才扒拉了两口的福桃儿只得放了筷,跟着他一并回了屋。   因怕清减被老夫人猜忌,一顿饱一顿饥的,她也早就惯了。   小心地察看着少年的面色,换衣洗漱,她服侍的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正弯着身子在那儿铺床,下腹突然便传来一阵酸痛难受。她极是熟悉这种感觉,暗道要糟,这是癸水要来了。   “你也去歇了吧,明儿早些离开这鬼地方。”楚山浔哈欠着催促,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弯着的身子蓦然顿住。   “主子,那奴婢熄灯了。”   强撑着腹中酸痛,摸黑走到墙角,躺下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还好主子今儿睡的早。   很快,床榻上便传来轻柔的熟睡声。   福桃儿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去灶间正巧遇着个好心的厨娘。同她借了把草木灰,装在自备的长条形布袋子里,道了谢便赶忙回屋去了。   整个过程,她始终强忍难受,踮着脚尖,却也免不了关门掀被的声音。   可是塌上的少年却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睡眼。楚山浔七岁习武,在外自然极是机警。   借着晦暗浅淡的月色,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墙角。   就看到胖丫头拿了条不知名的鼓胀布带,不知是要做什么。   月色透亮了些,她竟然蹲下身,似乎是在……   是在脱亵裤?!   这丫头是发什么疯?大半夜的在那儿换亵裤?   少年脾气虽傲,却也不是那等爱偷窥的。他下意识地先是转开了头,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通房为何看不得,也是实在奇怪,忍不住又将视线掉了回去。   福桃儿赤脚站在被褥上,雪白小巧的足,浑圆却笔直的小腿,在月色下好似百年古玉包浆后散发着莹润无暇。膝盖朝上倒是被上衣盖着,也没露了分毫。   世家出身的楚山浔经年也就是习武读书,除了眼前这胖丫头,他可是再无机会这样瞧一个少女了。十三岁的少年到底于男女之事上开窍了些,他被那赤足的光润晃得心神一跳,却又立刻被自己的反应恶心到,不屑地回过头,又睡了起来。   见胖丫头将长布条朝新的亵裤里放了,又在腰间扎紧。这事情他便看明白了,原来只是女儿家来葵水了。   从前画沉也被他看到过这布条,解释过后,他也朦朦胧胧地知晓了。似乎有些身娇体弱的丫鬟,每月里来请两日假,也是为的这桩事?楚山浔想着胖丫头健壮,倒是皮糙肉厚的,也就不再耽搁,沉沉睡去了。   然而角落里的福桃儿,却是愈发觉着腹痛难忍起来。   许是这月里饮食无定,油腻吃的太过,又数次惊吓鞭笞,那下腹的经血淤结堆积,丝丝缕缕的,竟是怎么也下不来多少。   北地天凉的早,对葵水不畅的福桃儿来说,这二楼靠河的天字号房显得阴寒,靠墙的地铺便更觉湿冷,寒气没有止歇地不断从地上透进她四肢百骸。   她蜷着身子压制着疼痛,若此刻能喝上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许是能缓解许多。   可顾忌着吵醒主子,福桃儿怎么也不敢擅动的。   到了后半夜,下腹已经变成了绞痛,炸裂般得时不时爆发一下,痛的她都要在地上打滚了。   可是理智勉强控制着,她拼命用双手死死按压在下腹上,借着这力道,去阻挡每一次突袭的剧痛。   塌上人酣睡自如,墙角的她却是辗转反侧,煎熬了大半夜,终于是在寅初时分,趁着痛苦稍减,才稍微喘息着歇了一个时辰。   天蒙蒙亮的时候,福桃儿就惊醒过来,瞧了瞧更漏,赶紧收拾齐整准备打水伺候。   下身布条也没有吸到几分血迹,她们这等人也不讲究去换了。她抖着手仍将带子系回,又跑去厨下,另外装满了两个布条备用。   等端着热水盆回屋的时候,便差点误了楚山浔洗漱的时辰。   “不是说今儿要早些启程,你这一大早是跑哪儿去了?”少年披散着墨发,睡眼惺忪的一双桃花眼里,是明显的不满和责问。   “奴、奴婢,有……胃肠不大好,方才……”福桃儿不好意思对着异性直说葵水的事,说了也怕主子年幼听不懂,也就索性编了谎。   本还想斥责她人胖事多,听声音觉得有些不对,楚山浔便先抬了头皱眉去看她。   这一看之下,却是惊的松懈了责问的神色。   就见胖丫头眼下青黑,本就不黑的面额上惨白得吓人,连唇上都没了一丝儿血色,直如个回光返照的病痨鬼。   松松得挽了两个双髻,今儿还有些歪了。福桃儿虽然眉淡目细,鼻塌鲁钝,脸上其他地方却是生得不差。   她虽然胖,脸盘子却是小巧的瓜子脸,下巴人中都恰到好处,比普通人短上半分,显得稚气端秀。只被肥肉隐着,圆润得没了线条。   额头光洁平坦,发际平整如鸦,整张脸上除了轮廓皮肤,便是那张藕花似的檀口,生得极好。   如今她一脸病容,唇色煞白,反倒是衬出了两分柔弱哀婉的美。   楚山浔刚想再问,瞧了胖丫头这副模样,又联想昨夜所见,朦胧间顿时开悟似得明白过来。他破天荒地问了句:“这、可是要寻个大夫来?”   不想被这丫头晓得自己偷看的事情,少年清咳掩饰,故作漫不经心,随口发问的样子。   “啊?应该是无妨的……”   福桃儿被少年的突然转性吓了一跳,推拒的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正在净面的少年打断。既然不需要大夫,急着赶路,楚山浔才没空闲听她多话。   摆摆手,墨发从肩头滑落,他指了指门外:“你歇二刻去,换了纤云来伺候便是。”   福桃儿答应了声,开门晕乎乎地便去了隔壁屋子。   早上起来,疼痛倒是消失了,只是昨晚几乎没怎的睡,又是被楚山浔催的没吃夜饭,这会儿整个人简直飘飘似仙,步态都有些不稳起来。   倒是纤云一眼瞧出了症状,她三言两语地吩咐了路过的一个伙计,叫他抓紧送壶热姜茶来。那伙计见个标致少女,温声笑语地同自己说话。当下一扫晨起的疲累,笑答:‘好嘞,姑娘您等着。’   才盏茶功夫不用,那伙计就端了个粗瓷茶壶回来了,当然,纤云也早就隔壁伺候去了。他见开门的是个胖胖的病丫头,也就失望着递了茶壶自忙去了。   摸了下茶壶,还是滚烫的,福桃儿白着脸,心里却是涌过暖意,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素来是记恩不记仇,往后若有机会,她总要还报这些人的。当然福桃儿苦笑,自己这么个身份,恐怕也是没机会还的。   这姜茶就要趁热喝,正巧那伙计连杯盏都拿了完整的一套来。倒了一小杯出来,吹凉数下,便可抿着嘴小口喝起来。   温热微烫的红糖姜水入腹,一股热气瞬间便缓解了周身的乏力。   等将两小杯都喝下去时,姜茶的温补热劲就绵绵密密地渗透入胃肠血脉,才等了片刻,下腹就是一阵暖流,淤结之处终于开了一个小口。   怕喝多了路上要如厕,福桃儿瞧了瞧茶壶,还是没有多喝。   等她到了楼下,双瑞已经套了马鞍子,祁大年等人也都立在马边,只等着楚山浔出来了。   立在高大的骏马边,福桃儿颇有些站立不稳。   眼看着少年出了客栈,她竭力维持着恭敬,垂首喊了声:“请主子上车。”   未料楚山浔目不斜视,也不需人扶的,才跨了一只脚上去,掀帘说了句:“今儿纤云去外头,你来伺候。” 第26章 .送医 [VIP]   “是。”福桃儿虽讶然, 却也很快接过纤云递来的黄米馍馍,就跟了进去。   马车外头瞧着素雅不起眼,里头一边却有半人宽的软塌, 上头铺设的竹篾凉席还未撤去。顶棚高度也够, 像楚山浔这样的少年身量, 都能够在里面凭窗站直。   见主子上了车,向矮塌边靠了执卷默读。福桃儿瞧了瞧, 过去将窗格处的帘子打了个结扎起,熹微晨光便尽数投进车轿中。   少年挺秀的鼻尖, 在晨雾中明明灭灭。他的确是个读书种子,严肃起来, 便分毫不见了平日的骄矜。   福桃儿其实很想提醒他,这样是很伤眼睛的。见少年实在投入,便只好将自个儿化作空气,悄无声息地找了个远离他的位子坐了。   日影渐渐炽盛起来,离开了那个有些萧条的小镇,窗外黄土峭壁的景色也开始慢慢褪去, 就这么走了半日, 绿荫鸟鸣的山景便出现在了眼前。   前头不远就是一座商贸如织的大城了。   午膳是在一处简陋的驿站中随意解决的,因秋闱在即, 众人不过稍歇片刻,就整装重新上了路。   因怕行路要内急,男子还好,女儿家便极为不便的, 是以福桃儿还是只敢饮了两口热水。葵水滞涩了半日, 除了早上那会儿, 始终也没怎么下来。   上了车, 楚山浔闭目养神,一路朝南,这暑气便发了些余威。午膳一过,人就昏昏沉沉得只想着瞌睡。   他迷迷糊糊地一边盘算着这回秋闱的考题,才刚会了周公,还隐隐约约见着了策论的墨字题名。   “唔……”时断时续,带着痛楚的呻吟声就将他拉回了现实。   撇嘴不满地睁开桃花眼,就见眼前的胖丫头身子缩成了一团,好像是不适到了极点的模样,额头上汗珠子都沁了出来。   “主、主子,奴婢……额”一阵炸裂般的剧痛袭来,打断了她的告罪,“非是……有意。”   见她死死按着下腹,一脸难忍的痛苦。楚山浔揉了揉眉角,下意识以为这丫头是吃坏了东西,闹肚子了呢。   “停车!”真是懒人屎尿多,麻烦!   双瑞被喝得一个激灵,当下使劲一勒缰绳,两匹骏马前蹄被扯得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一众镖师也是奇怪地看向了后方。   好看修长的一只手刷得一掀车帘,烦躁地‘啧’了声,朝纤云指了指里头:“你带她林子里解决去,快着些。”   外头的纤云应了声,就听里头传来个极虚弱的调子。   “不必、耽、耽搁……”福桃儿痛得一句话都要分了三段来说,“我不是要……”   看她这副要死不活语意不清的模样,楚山浔脸上愈发不耐,只恨不能将人直接踹了下去,叫她快些如厕了,才不耽误行程。   “还是给她些热水,快些行路吧。”纤云只瞧了一眼,就明白过来,面色忧虑地吞吐不清,“五爷误会了,只是,只是不需耽搁的。”   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瞧,纤云也没脸面将女儿家的事说个清楚。这荒郊野岭何来的热水,只好再三催促着赶路。   “唔……”   又是一阵细弱的哀叫压制不住,楚山浔瞬间想起了什么,当下尴尬地一甩车帘,也不多作解释:“无事了,走吧。”   前头的镖师们都是大男人,除了极少数妻女也每月害疼的,其余的,都对这场变故摸不着头脑,只当是这小公子又乱耍脾气了。   车轿内,楚山浔对着时不时蜷缩痛呼的胖丫头,只觉平生少有的手足无措。   “你……你不要紧吧?”   见她脸白如纸,汗珠愈发细密,楚山浔虽然不懂,却也能察觉出这痛苦的程度。   “扰、扰了……啊…扰了主子了。”   怕不停哼叫要讨嫌,福桃儿死死压住下腹,简直要将肉也压烂了去,却也只能稍稍抵挡。从去岁初潮,偶尔犯痛也是有的,却从未有哪次会这般。   哎,自己也太麻烦无用了吧。她竭力抵缩着身子,因怕楚山浔要发怒责骂,那剧痛袭来的时候,因着心理上的紧张,便一阵高过一阵似的,只觉得更是难以忍受。   福桃儿告着罪,让楚山浔只别理自己。每一次裂痛袭来,她都在心里乞求着,这是最后一次,再忍忍就好了……   可是马车颠簸着又走了二刻,这种绵长持续的痛苦丝毫不减,还有愈演愈烈的情势。   见她说话都气若游丝,随时都似要昏厥过去的模样,楚山浔终于坐不住了。   “停车!”   车内传来一声高喝,双瑞哀叹着拉住缰绳,这自家主子恐是秋闱在即,这脾性真是难测。   这回,却没有再传来带着怒意的命令,就见楚山浔三两步跳将下来,快步朝前头护送的队伍走去。   少年停在祁大年边上,仰头不容质疑地说了句:“师父,您的乘风借我一用。”   高壮的男人挑眉,也不多问,跳下马去把缰绳交到了徒弟手中,自己又招呼着另一个男子,换了匹稍逊的好马。   “将那胖丫头扶来。”楚山浔牵着黑亮骏马,熟稔地轻拍了下马首。   众人都晓得这丑胖丫头是他的通房,为了避嫌,便只有纤云去扶。而福桃儿已经是被葵水折磨的有些恍惚,下来的时候险些栽个跟头,将纤云也一并带到地上去。   好在双瑞反应迅疾,也不避讳,伸手撑了纤云后背一把。   远处的楚山浔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转了转眼睛故作不见地看了看天色。   “这丫头害了急病,若没了,祖母可要责问的。”他吩咐双瑞,“只得本公子快马带她去先找大夫,咱们前头城里会和。”   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剧痛,福桃儿强忍住泪水,瞧见眼前是匹陌生的高头大马。腰上突然被一双温热的手覆上,她听着指令,勉强攀住缰绳,便被一股力道托上了鞍去。   楚山浔随后翻身上马,他的双手因为过于用力有些微颤。   想不到这胖丫头竟重成这样,他有些恼怒,还好自己撑住,否则岂不要给众人看了笑话。   觉察到身前人的虚弱,他赶紧双手圈紧了,将人牢牢护在怀里。若是一个不慎,跌下马摔死了,那叫他如何向祖母交代嘛。   “走了!”朝祁师父点点头,乘风顿时就扬蹄飞奔出去。   祁大年弟子众多,这马却是有来历的。原本以为两个人的重量该比祁大年重些,正可均衡了两匹马的速度,可福桃儿到底是个姑娘,便是再胖的厉害,加上才还未长成的楚山浔,却也只比高壮的祁大年重上不多。   是以才跑了片刻,后头那匹就明显吃力起来,终是把祁大年给远远得甩得没影起来。   这条道从前跟着大哥走过两次,楚山浔读书过目不忘,认路的本事自然也是不差的。他见祁大年落远了,仗着马好,便也没什么可慌的。只管抱紧了怀里人,一个劲地朝前头的大城狂奔而去。   快马颠了两下,倒是把一阵滞涩的经血颠了些下来。福桃儿终于得了个喘息的空,回过神来,才觉察到自己背后贴着的温热躯体。   衣衫单薄,少年骨肉匀停的胸口紧贴在她的后背肩膀处。两侧肩膀到上臂,都被他纤长有力的双手牢牢制住,因怕坠马,不得不抱得极紧。   这种力道,就像两个相思已久的恋人,阔别多年后情动的拥抱。   福桃儿一边脸红,一边告诉自己这没甚的。这小公子瞧着挑剔傲气,却是能为了担心自己性命,当机立断独个打马送她去找大夫。   这份心意,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让她觉着心口发暖。   可是暖过之后,便是忧虑和害怕。   其实葵水哪怕痛晕过去,也难有伤性命的,倒是这般狂奔乱颠,才要伤了身子。福桃儿自然不会同楚山浔细说,撑着身子艰难地前倾,要去抱马首。   “再忍忍,也就二刻功夫,定能入城的。”   楚山浔只以为她是痛的更厉害了,当即扬手将人按回怀里,破天荒地出口安慰了句。   避无可避,剧痛也是再次袭来,福桃儿也顾不得什么,也就顺着他的力道,缩进了身后人尚不宽阔的怀抱,她虽胖,却是细弱骨架,痛歪了头,倒恰好仰靠在他肩颈处。   少年垂首,瞧着她蔫嗒嗒得,就像只病瘟的胖鹌鹑,双髻柔软地拂过,竟觉出两分可爱来。楚山浔为自己这念头倒抽一口凉气,心底啐了声,暗骂自个儿是读书读傻了,没见过女子。   他把马儿赶得如草上飞一般,二刻不要就过了塞东城的北门。   凭着记忆精确无误地穿街过巷,却见原先的医馆早已经改成了茶肆。他只得又在附近问了好大一圈,才终于是在一处小巷子中,找着了行医兼卖药的老大夫。   到门口时,祁大年因熟悉地形,猜着了他们的路程,竟赶先了一步候在了门前。   “这丫头瞧着不好。”因为雪歌的事,祁大年对这胖丫头印象不错,阔步上前,就要去接手。   楚山浔却挥手制止,按住马首:“我来吧。”   将人扶下马来,却见胖丫头已然是痛的昏了过去。楚山浔一咬牙,便打算将人横抱着送进去。   他左手穿过胳膊托在胖丫头后背,右手正要去捞她腿弯,却是一个脱手,踉跄得差点连着自个儿也摔在地上。   楚山浔到底年少力气不够,又从未这样抱过人,省力的诀窍也不知晓。   这一下看着他出了个大丑,祁大年深知他心性,当即暗翻了个白眼,想着可千万别迁怒于自己了。   未料这回楚山浔却只是紧张地将人捞回怀里,松了口气后,少年极快地扁了扁嘴;“祁师父,还是您来吧。”   粗人一个的祁大年心无芥蒂,听徒弟这么说,当即就阔步上前,瞬息间,就将胖丫头打横抱了起来,赶紧送进了医馆。   同样一个动作,楚山浔去做,险些将人摔了,可祁大年,却像喝水吃饭似的,轻松的很。   楚山浔沉默地跟在后头,暗想不就是个通房丫头嘛,这种时候给人抱下也是无妨。不过往后,自己屋里人,还是不要多往外带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利用 [VIP]   看病的是个年轻的后生, 见他要给胖丫头把脉,楚山浔当即上前问道:“可有女医?”   那后生手僵在半空,瞧了他一眼, 有些不满:“且等等。”   说着, 他转身去屋后喊了个妇人出来。   瞧年纪似是这后生的师父或娘亲, 这中年女医却没恁好脾气,她正歇息着被人叫出, 送了楚山浔一个轻蔑的眼神,才不紧不慢地去搭脉诊病。   少年自然受不了这种眼神, 但也知道胖丫头的病不好,倒也将挑衅的话忍了回去, 在旁仔细陪着。   “这姑娘只是葵水阻滞,痛晕了过去,待老身开剂活血化瘀的通经方子,便可无碍。”   “多谢大嫂子。”祁大年见徒弟不理睬人家,赶忙陪着说了句好话,跟着那后生到药柜前抓方子去了。   中年女医也看出了少年的脾气, 回过身故意对着后生说了句:“痛晕了本不妨事, 被这么快马一路颠过来,才算这姑娘命大呢。”   楚山浔实在受不得她讥讽的口气, 当即再难忍耐,脱口回道:“我家的奴婢,生死都只在本公子一句话。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 还敢教训起我来了!”   “呦, 什么人家的公子, 竟这般说不得一句。”女医是真被他激怒, 转过身正视他的眼睛。   “人来求医,要被你这般奚落,算什么医者。”楚山浔毫不相让,争锋相对起来。   ……   抓了药回来的祁大年见状直呼糟糕,拉着徒儿的衣襟就就要将人朝后扯去。这女医他见过数次,早年守寡,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   “好了好了,我的大少爷,你快别说了……”   “什么悬壶济世,”楚山浔高声指着门边的幡子,简直要怒发冲冠,“怕不是匡银钱的江湖骗子!”   他话语未落,女医一抬手,柜台后两个伙计跑过来,一前一后地拎起福桃儿身下的布兜,也不招呼,就将昏迷的病人朝院外抬去。   “诶!你们这是做甚!”   这下子轮到楚山浔傻眼了,还从未听到医馆将病人朝外抬的呢。   外头日头渐西,好在不曾有寒气吹来。   少年在门外傻站了片刻,终于还是看不得胖丫头这么昏迷着躺在泥地上。   祁大年重新将福桃儿抱回了医馆,那女医端坐柜前,正在翻看一本页面残黄的古籍。   看着面前一揖到底的少年,她慢悠悠地问了句:“小子,你和那姑娘的关系,老身怎会瞧不出。告诉你一句,对娘子不好,往后可是要遭报应的,呵。”   “大娘有理,是本公…我冲撞了。”少年暗地里磨牙,只想着等她治不好时,他非要将这处招牌给砸了!   女医去后院为福桃儿施针医治,祁大年却凭着和那后生的交情,被留了一顿晚膳。   用着还算可口精致的膳点,祁大年将这家的来历都说了个清。   原来这女医顾氏祖上可做过御医的,传到她这里,虽是绝了男嗣,却不想养出个医痴般的女儿来。顾氏因为脾气古怪,并不肯入官署任职,只在这风景如画的塞东城,隐姓埋名地过咸淡日子。传闻说,她相公是个不学无术的赌鬼,是被她神不知鬼不觉得给毒死的呢。   顾氏爱医成痴,往常只把医馆交由侄子打理,她自个儿却常四处云游,专爱捡那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钻研。   “也就是你气运背,为师过这十数次,都未必见着这老婆子一次的。”祁大年大口啃嚼着整个酱肘子,偷笑着揶揄徒弟。   未料楚山浔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听了这女医的本事,便生出了些结识的念头,“您何不早说,祖母近来多犯头风,可不知能否请动她。”   “别想了。”祁大年斩钉截铁,“莫说你方才还冲撞人家,小小一个头风,便是天王老子,恐怕也难劳动她跑一趟的。”   少年轻抿了口茶,郑重地盘算起为祖母面诊的事宜来。   第二日才刚卯正,福桃儿便敲响了楚山浔的房门。   到底祁大年同顾小哥有交情,昨夜他们交代了双瑞等人去投宿,便趁便直接歇在医馆的客房里。   “主子晨安,昨日奴婢拖累了。”福桃儿梳洗一新,除了脸色还有些泛白外,整个人就像没事了一般,全然看不出昨日的病容。   “嗯。”楚山浔上下看了看,暗道顾氏果然是有两分本事的,“你今儿便在这屋歇歇,不必服侍,只好生将顾大娘方子再喝两剂。”   想着等会儿要用胖丫头演戏,楚山浔的口气便愈发和缓关切起来。   福桃儿受宠若惊,却也的确要再歇歇才好。她重回床上躺了,却见少年亲自端了药过来。   “多谢主子,奴婢自个儿来吧。”是错觉吗,还是他吃错了药?   一直等到晚膳时分,见了楚山浔在饭桌上,对着那中年女医卖乖讨巧,福桃儿虽然还是搞不清原委,却已经能确定,这女医怕是误会了他二人的关系。   少年不时对着她嘘寒问暖,夹菜添水,还一个劲地朝顾氏诚恳道谢,哪还有半分昨日的不耐嚣张。   一副心疼胖丫头的样子作的似模似样,顾氏到底是外人,不晓得内情。只当是这少年嘴硬心暖,瞧着真是个会疼人的。   不由得对他的印象便好上了许多。   “家中祖母近来头风的厉害,延请了多少名医都只看不出个究竟,哎……”少年愁眉深锁,故意将封氏的病症夸张了十倍。   祁大年侧目看他,虽目露惊愕,也不会去多说戳穿了他。   “公子常为了老祖宗夜不能寐。”福桃儿却是连疑惑都不曾露出,只目带恳求地瞧着女医,“原还为了这,说是太原府的秋闱都不去了呢。”   “哦?”顾氏听了,抬头再看楚山浔一脸诚恳,便想这小子竟是个如此有才的,恁小年纪都要去赴乡试了?   瞧他这眉目秀雅,气度斐然的模样。如今立国年久,世家子弟多不识民生兵戈,不养出个纨绔便是很好。这小子却能苦读勤恳,孝敬祖母,竟还钟情个无盐女婢,实在是难得,倒是自己错看了他。   当下心扉开朗,轻啄一口汾酒,客气了许多:“也要过了冬,老身恰要去北地云游,到时过平城府,定来拜访的。”   楚山浔心下大喜,面上却还是愁眉不解,只恭敬地拱手称谢:“那到时便恭候大驾了,嫂子必然是府上第一等的贵客。”   以为他还是忧心自家祖母的病症,秀雅眉目间还露着两分忧虑失意。顾氏怕影响这后生秋闱,破天荒地又补了句:“若实在头风厉害,只谴人送来我这儿嘛。”   其实封氏不过是偶感头风,苦于不能尽兴出游宴饮罢了。一旦好生保养,夜里睡足,再歇个中觉,哪里有什么厉害的头风病。楚山浔晓得顾氏有些真本事,着意要结交,主要也是为祖母请了平安脉,往后也可多个延医之处罢了。   他侧首含笑温存地看向福桃儿,本以为不会有回应。   却见胖丫头矜持了下,也极快地回头朝他露齿一笑。这一幕是掐住了顾氏的目光,着意作给人瞧的。   对今日福桃儿病愈后的机敏反应,楚山浔原本只是有些赞赏。   可这回眸一笑,却让他看得一愣。   胖丫头仍旧是那个貌丑无盐的胖丫头。   可她笑起来,藕花似的唇弯成个极好看的形状,右侧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俏皮地翻了出来,瞧着竟让他有种心热的感觉。   虽然不美,却如炎夏里的冰酪,暮冬时的茶汤一般,和暖温柔的……   少年极快地撇开眸子,难以抑制地觉出心跳的加快。   晃晃脑袋,赶在这种奇怪的情绪,楚山浔想着,他一定是疯了,胖丫头不就是比祁师父聪慧了些,他怎会这般。   一定是作戏太真了,把自己都绕进去了。   这一幕又被顾氏看在眼里,原本还带着些随意的应和,当下却打定主意,等年节把家事料理妥当,非得去平城府走一遭不可。   见筹谋的事落定,楚山浔借口胖丫头身子虚弱,便带着两人与医馆众人告辞别过。   在医馆的院门前,他还情深似海地瞅着福桃儿,时不时嘘寒问暖,嘱她脚下当心。福桃儿省的透彻,自是将小女儿家那点温存依附俱敷衍个彻底。   等一出院门,少年眼底便敛去一切柔情,看向她的神色甚至带上了两分阴冷。   还未待他开口说出那一番身份地位的言论,才到了马车边,就见胖丫头板正了身子,跪了下去。   “奴婢斗胆,妄自猜测五爷记挂老太太,故而方才乱了身份礼数,作出许多攀附举动。”她声调虽轻,却是口齿清晰,毫不停顿地将一番话说个圆满,“公子就如天上的明月,而奴永远只是个低贱的婢女。此番发病,还要累您耽搁赴考,实在惶恐。”   这一番话是越说越快,连祁大年都隐约听出了些门道。   虽然是在认错告罪,他怎么听着像是急着要同徒弟撇清关系?就好像徒弟是个瘸腿瞎眼似的,祁大年觉出气氛里的尴尬,却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福桃儿一气说完,却也是觉着自己急了些。不过比起触怒这位面恶心软的主儿,她更惶恐他的和风细雨般的突然关切。   是以这一番剖白,说的圆满在理,叫人丝毫挑不出错漏来,却全然没有分毫先前的温存小意。   楚山浔未出口的话全被她堵了回去,他一边再次感叹祖母慧眼识人,这丫头确实是知理守规矩的。一边却在心底暗处总觉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隐隐约约竟是怅然若失的。   “还不快起来,也不怕被里头瞧见了。”   秀雅贵气的少年甩袖钻进了马车里,瞧他的背影,也不知是在气闷些什么。 第28章 .荒村变故 [VIP]   这塞东城依山背水, 是黄土高原上难得的一处春城,此时正值夏末,暑气也不是那么厉害了, 便更显得花红柳绿, 山水明秀起来。   尽管福桃儿再三说自己病愈无事了, 催着他们快些启程。可楚山浔想着她那时气若游丝昏迷的煞白圆脸,又记着顾氏的医嘱, 犹豫再三,终是同祁师父合计了番。   让大伙儿在城内好生歇上三日, 到时他们避开下一座大城,穿条小道, 也就是经些山野小镇,到太原却比先前的路程要短上四五日呢。   客栈歇息的三日里,楚山浔除了吃饭睡觉,也就是躲在房里不停地看那些经史子集的书册。   因了秀才老爹的缘故,福桃儿从小读了不少书,也是个坐的住的。主子从那日后, 明显地待她和缓了些, 他读书,她也就陪着, 不要添墨点香时,便也跟着翻两页书册。   有时他看书乏了,也会在屋里踱个方步,顺道看两眼她的书册。因为心系科考, 有时同她对答两句, 竟也偶有收获之时。   于诗文上, 福桃儿自是一窍不通。可说到圣人的经天纬地的治国驭民之术来, 福桃儿因从小在市井长大,见惯人生百态,于民生韬略上,竟总能说出两句楚山浔想不到的话来。   他到底年少,文章再过华丽,策论一科,考治国断案,终归是阅历太少,容易浅薄的。   这样一来,每日晚膳后,楚山浔也不叫纤云伺候,只让福桃儿跟着,两个沿着城中河岸堤柳,散步闲谈。常常是少年问一句,福桃儿便款款答一句,倒真是像对寻常夫妻般,温馨闲适。   福桃儿明显觉出他的改变,初时还有些紧张惧怕。她发现楚山浔愈发惯于自己的伺候,也颇爱同她说话闲聊。   再细查他神色,福桃儿想着还是不必太拘束在意了,这小公子明显是喜欢美人的,待自己应当只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吧。不管怎么说,她拿人月例,总不好故意伺候不当,叫人生厌吧。   照照镜子,这张脸怕是夜里独自行路,也绝招不来登徒子的。确认自己长得安全之后,福桃儿才安下心来,只随着主子照旧妥帖服侍的。   三日后,众人整装上路。   因是走小道,所过之处便多经山野,远远近近的有大小村落依附于山间沟壑。瞧着倒极富野趣的。   “若这山野中有逃税的孤儿寡妇,县官该怎么处置呢?”楚山浔看着那些破败的茅屋,突然想着了一道策论的考题。   福桃儿睁开假寐的眸子,细眼望向外头的连绵黄土,神色飘得很远,似乎是在认真思索。   她浅笑了下,简洁明了地缓缓道:“律法是国之根本,逃税若不惩戒,灾年里恐要引发民乱。”   “哦?国之根本……”楚山浔意外地看向她,本以为已经是看透了这丫头,似她这般面软心慈的妇道人家,竟也说得出这‘惩戒’二字。   未料,胖丫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启檀口:“可法外容情,县官判决了,却也当对孤寡老弱另外开恩的。民心,也是立国之本。”   “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少年接口总结,暗叹这丫头条理清晰,不过是腹中墨浅,若是个男儿,策论一科未必比他差的。   对答完,福桃儿照例一句也不多说,依旧靠回轿侧假寐歇息。她却不知道少年回头,盯着她的面容,目光灼灼地细看良久,终于还是在心里叹了句‘可惜生的不好’。   午膳时分,气候突然炎热异常,祁大年眼尖,瞅见前头有个小村,正炊烟袅袅地生火造饭呢。当下知会了声,招呼众人往那边歇去了。   他们从村尾进去,找了户土屋颇多的人家,给了三钱银子,那屋主便欢天喜地地招呼他们,又是端茶又是点心的,虽然粗糙,比起外头的烈日,也是舒坦不少。   镖师们和双瑞纤云因在外头晒着,早已是热的不适,当下吃了饭便去屋里躲凉歇着了。   饱食过后,楚山浔站在门首,打量这处村落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村尾一处高地,朝下能清晰地瞧见大半个村庄的景况。   这里生民不多,大小屋宇数着一目了然,不过才二十多户人家。瞧着屋子的模样,多是用草泥砌的土痞墙,有些茅草覆顶,是个十分破败凋零的村子。   中午时分,村间小路,除了偶有老农挑菜浇水的,几乎是看不到个人影。   正昏沉无趣,盘算着秋闱日期时,忽见家家户户依次开门,每处土屋草房里,都走出三两个村民,以男子居多,间或有几个妇人,却没见到一个孩童的。   他们像是说好了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地,走到大路上,也汇成了一大股人流。   “这是村里的集会吧?”福桃儿见屋主也换了鞋要出去的样子,从门边让开,便随口问了句。   “嘿嘿,是啊。”那中年男人憨厚地笑笑,“后生,里长罚个寡妇呢,也去开开眼?”   他的笑容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猥琐,让福桃儿打心眼里不舒服,她朝门外多让了步,再看楚山浔带了些好奇的神色,便觉许是自个儿想的多了吧。   “里长令俺们都要去,我得赶紧的。”屋主指了个方向,便火烧屁股似地跑远了。   见楚山浔也想去凑热闹,福桃儿还是本能地觉着不会有甚好事,上前劝道:“主子,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歇歇别去了。”   瞧了她这瑟缩的模样,少年反倒起了更大的兴致:“这许多人,本公子倒要看看是甚大事。走索性睡不着。”   随着人群,也就过了几处衰败破落的人家,又跨过一座苔痕湿绿的古桥,不过盏茶功夫,便到的村口一处牌坊下。   这里是村民日常集会,宣布朝廷律令赋税的地方。   一座深漆高耸的牌坊矗立在村口的石碑前,上书四个大字“贞廉流芳”,已经斑驳脱落,那流芳二字皆少了撇那二点。   石碑上写些“景泰七年…”褒奖两位守寡卅年的贞女,由山西道承宣布政使特授金田村。   牌坊石碑皆是古意悠远,不难想象它们在百年前树立起来时的荣耀。   古牌坊下搭了个简陋的台子,此刻台前人头攒动,百余人里大多都是青壮年男子,少数几个中年妇人夹杂其中。   人群中议论的嗤笑的,显出种不寻常的热闹和兴奋。最前头有个带了金簪的年轻妇人,在一众粗衣麻裤的村民里十分显眼。   她身边站了个同样穿戴不错的年轻男人,妇人似乎正对着台下的什么人破口大骂,而那个男人如丧考妣,却是一句话都没的。   “走,近前看看去。”楚山浔不放过任何一个体察市井民生的机会,也不管福桃儿脸上的惧意,捏着她的腕子就从台边挤过去。   “哎,主子……”福桃儿本能地觉着不会有甚好事,少年力气还是大她许多,还不待她推脱,只听台上一声锣鼓,敲静了一地的私语喧哗。   “诸位父老!”一个鹤发苍颜的高瘦老头叫人扶着站上了高台,他瞧着已至耄耋,喊起话来,嗓音老迈却声如洪钟,“肃静!”   老者威严地扫视一圈,等着台下止熄最后一线议论,才缓缓地沉声说道:   “寡妇金余氏,夫死三年,今不顾名洁,勾引乡人;不知廉耻,盗人钱财。上不孝公婆,下不恤叔侄,其罪累积如山,经乡人合议,处不洁之刑。”   老者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底下人泰半都听不甚懂,却有好几个听着那刑罚止不住窃笑的。   楚山浔倒是听懂,却不明白何为‘不洁之刑’,他侧头同胖丫头对视一眼。福桃儿也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江阴又是个民富物丰的开化之乡,故而对这种阴毒刁钻的刑罚也是未有所闻。   “吊起来!”   随着老者一声令下,一个年轻女子衣衫不整得被吊在了半空中。   福桃儿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得朝后退了半步,还踩了那衣衫精良的男人一脚。   她却连抱歉没心思说,那男人也只是低垂着头,魂灵都飘去了九霄云外似的。   被吊起的年轻女子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闭得死死的。   这是本地一种由来已久,却又并不多见的一种刑罚,旨在将人的廉耻心智摧折得一丝儿也不剩,便是官府来了,也无权官这档子事。因为孤女的地位便是这般低下,若是再有公婆小叔的指认,那更是毫无活路可言了。   福桃儿当即移开了眼,不忍去看被吊起妇人的神色。   人群中比初来时静了许多,到底一些乡民还是有些怜悯和人性的。瞧着眼前这惑人的玉体,以这般屈辱的姿势呈现,许多人都只是扫了两眼,便扭开了头去。   碍于里长的命令,众人要在这儿观刑,不得随意离开。   “姥爷的!”楚山浔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低头就说了句脏话,他扯住身边的丫头,掉头就要离去,“这都甚妖魔鬼怪的,真是晦气,回去了。”   意料之外的,身边人却是纹丝不动得站着。   他又蹙眉扯了一下……   还是不动。   胖丫头这是在同他较劲?   回头就见福桃儿双拳紧握,正抬了头,毫无顾忌地盯着那老者和台上几个正在绑绳的男人。   她那双平日里细弱无神的眸子透出怒色,瞧得楚山浔也是一怔,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对他卑躬屈膝的胖丫头吗?   观她这神色,难不成是要去出头?   那老者柱杖捻须,老神在在地扫视下方,他自然同福桃儿的视线碰在了一起,却只是停留片刻,也不去理这外乡人。 第29章 .寡妇 [VIP]   ‘啧’了一声, 楚山浔有些不耐地再去拉她,还没使力,突然人群外爆发出一个青涩的怒吼声。   “你们这些畜生!放开我阿娘!”   声音带着无限悲怆, 由远及近的, 一个和楚山浔差不多大的少年闯到了台前。   “毛毛!”被吊着的余氏惊恐地睁开眼睛, 被养子瞧见这模样,一瞬间便打碎了她全部的壁垒, 嘶哑着喊了声,便尤如崩溃般地哭了起来, “别过来,你快回去。”   “不是叫你们看住他, 怎么看的人。”老者威严地一敲拐杖,还没来得及长篇大论地训斥,就见那少年猴子似的三两下窜上了台子,怕被他撞着,老者赶紧避过一边,“都傻站着作甚!还不把人拉走啊, 快快快……”   台上顿时乱作一团, 那少年年纪不大,却生得极为高瘦, 又手脚灵活有力的,竟三两下扭倒个壮实汉子,转头又同老者身后两个打作一团。   被楚山浔拉着硬走了一段,福桃儿终于也看不下去了, 轻道了句“主子恕罪”便头也不回朝台上奔回去。   等众人反应过来, 就见一个眼生的小姑娘, 趁乱在那木杆子底下解着麻绳。   麻绳粗糙结实, 福桃儿拼命地去扯,手被勒出了血道子,深吸一口气,麻绳松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顿时坠的她双手生疼。   那女子她打量过,模样极瘦弱,如今却要费了她几乎吃奶的力气,才堪堪将人扯住。   福桃儿勉强拉住麻绳,刚松了口气,就听后面老者怒喝:“反了反了!哪里来的外乡人,还不快都拉走了!”   不去理睬身后的混乱叫嚣,她斜着身子脚跟撑地,却还是有些抵挡不住绳子落地的速度。   这木杆子极高,总有个三四丈的,若是直接放了手,绝对能将人直接摔死过去。   才试着放下两寸,福桃儿脚下打滑,整个人朝台下倾去,眼看就要拉不住那个女子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楚山浔推开两个拦路的乡民,一个起落飞身跃上台子,纤长有力的双手替她挡下了危机。   见两个少年人已经缓缓将人放下,那姑娘还伸手从少年身上要了外衫,披在了余氏身上。   台上的老者还没来得及开口责问,先前那对衣衫精良的男女中的女人抢先叉腰骂了起来:“哪来的兔崽子,敢管金田村的闲事。里长大人,别拖延了,快请了刑具,叫这贱妇行一圈,再速速送去祭了河神,才好还我村安宁啊。”   她身边的男人一脸难色地想要阻止,却被她一把推搡开去,看也不看他一眼,那女人继续鼓动村民。   “这般不洁不贞,还盗人财物的贱妇,乡亲们,你们说不惩处她,如何能服众!”   台下众人又开始了议论纷纷,多是对那偷盗财物之罪的附和。更有些心思龌龊的,叫嚣着支持,只为了瞧那余氏出丑。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中,余氏只靠在木杆上,再次紧闭了眼眸,是个绝望凄苦的神色。她打定了主意不再争辩,那个叫毛毛的高瘦少年此刻也被两个汉子扭住,被压跪在地,竟也无言以对,抖着身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楚山浔见人已落地,还是懒得多管这闲事,他再次拉了胖丫头的手,用眼神警告,让她快同自个儿离开。   福桃儿环视一圈,众人纷乱的嘴脸一一落在她眼里,只是多看了两眼那个锦衣男子,她就有些猜到了这或许是个冤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般欺辱摧折孤儿寡妇,可还有分毫人性!”   平日话不多的她,一向给人卑弱好欺负的印象,这一出口,却顿时将吵嚷的人群都给镇住了。   祁大年到的时候,恰听见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豪言质问。他张了下嘴,做梦也想不到这会出自这么个谦卑的胖丫头之口。   莫说他想不着,楚山浔更是惊得只顾看着胖丫头,连眼前的处境都差点忘记了。   “余氏与人私通,是为不贞。盗人财物,更是罪大恶极……”老者不耐地又想将方才的措辞重复上一遍。   “试问这位姐姐,是与何人私通,本朝律例,旧寡与人瓜葛,并非重罪。”因为养母和梁氏都是嘴碎多事的,这点上,福桃儿家长里短的听得许多。   “村有村规,私通在我金田村就要重罚!”老者咳嗽一声,回敬了句。   “里长大人!”台下的锦衣男子突然颓丧地喊了句,“若我纳她作小,是否可以减罪?”   闻言,他身侧的女子当即哭叫起来:“你这猪油蒙心的负心东西啊……”   “闭嘴!”男子一声暴喝,看样子就要哭了似的。   情势明朗,福桃儿当即转了心念,把话头又截了过去,继续向老者发问。   “看来私通是有缘故,不知盗的财物可也是这家的,是否也有内情?”   这句问了,正中那凶恶女子的下怀,她当下也不理丈夫,仰着脖子朝台上恶意笑道:“我家一把祖传的金锁,那可值个20多两呢!里长大人也是知道的,这点作不了假。可不就是前两日,被这贱妇给偷了用去。”   见自家丈夫又要拆台,女子一把拂开他,又高声补充了句:“我这窝囊男人定要说是他相送的。可那是我娘家的陪嫁呦,你们自问问这娼妇,将那金锁弄去了哪里!”   福桃儿不打岔,蹙眉静候她泼辣地说个到底。   听完了,她转身语气和缓地拂开余氏脸上的碎发:“是那男人送你的,对吗,现今那金锁还在屋里吗?”   余氏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很美,此刻却如一潭枯水。   “妹子不必管我了,总归是没用的了……”   “都是我不好……呜……”余氏的养子,那个高瘦的少年在两个汉子手下挣扎,“都赖毛毛贪吃红薯害了疟疾,阿娘用那金锁延医换了我的命来……”   说罢,少年强忍住呜咽,似是想着了什么,朝台下逡巡一圈,喊道:“小叔叔,求您帮帮阿娘,往后秋收,毛毛再也不贪睡了。”   说着,他当即咚咚瞌起了响头。   他朝着的方向,底下立着个始终低头不语的矮胖男人,约莫20上下,瞧着没比余氏小上几岁。   矮胖男人见乡人的视线都聚在了自个儿身上,当下懊恼至极地推开边上嬉笑的乡民,头也不抬地骂道:“催命鬼的杂种东西,十廿两的都够买闺女的了,你自去问娘有没有!”   说罢,他再不想留在此处,气哼哼地就朝家去了。   “好了好了,快请了木驴来罢!”锦衣女子再次凶恶地催促。她姓丁,是邻村里正的女儿,是以在金田村很有势力。   “这位姐姐。”福桃儿起身走到台前,对着丁氏深施一礼,“我这儿全部的盘缠都在了,有个12两,今替她代还了。还望您心慈,暂放她家去筹钱。”   这一番话虽然嗓音稚嫩细弱,却字正腔圆,不卑不亢。福桃儿长在南方,幼年也是吃喝粗简,兼之圆脸小口,这会儿子站在一众务农的乡民里,便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许多。   她小手摊开,捧着鹊影给的绣工精巧的黄鸭荷包,也不看里正老头,只目露恳切地朝着那凶恶的丁氏。   丁氏愣住,她阿爹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打小便工于计算,挖空心思地谋财。她活了二十年,可还从未见过这等用自己盘缠管人闲事的。   当下便觉这小丫头是好欺的,丁氏忽而从容浅笑,刁难道:“要赎金锁却要30两,少一分都不行。不过小姑娘,我瞧你手上的对金镯子很精致嘛,那雕镂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如,就用它来抵罢。”   这对虾须金镯虽被主子闲置见弃,便只按分量不算做工,少说也得百八十两银子。   福桃儿蹙眉微张了嘴,便是不心疼银钱,老太太送的镯子,她又怎敢就这样给了旁人。   本也是存了戏弄刁难的心思,见她犹豫不回,丁氏哼笑一声也不纠缠:“这就对了,自个儿的东西怎好白送了旁人。金伯父,您还不行刑吗”   金里长跺跺拐杖,压制着一腔不满用老迈浑浊的眼珠子扫了眼福桃儿。他不是当事人,这外乡人若真赔了数倍的银钱,到时那丁家侄女动心收了,金里长一个子儿捞不着,还得收回成命,自打了脸面。   因此老者迅速威严地一挥手,两个汉子从牌坊下的草屋里拉出具斑驳漆黑的木驴。   金里长又看了眼一旁穿戴贵气,明显是有些来历的楚山浔,怕要有变故,恨不得跳过游街的折辱,最好将人直接拉了祭河神了事。   刑具漆黑赃物,不知是多少年的老物件了,上头斑斑驳驳,似乎还有些陈年的褐色污迹,不知是血,粪便还是泥垢。   刑具下头的四个轮子早已破败毁坏,所以它被放在了一辆板车上,人群散开了一处空地,吱吱嘎嘎地,被那两个汉子拉到了中间。正对着台上的福桃儿和下头的丁氏夫妇中间。   小车里正中间的位置,竖立着一根长约五寸,五指直径的圆柱子,瞧着能将人直接戳穿了去。见了这丁氏退开半步,似乎也是被这物件的模样给骇到了。   可转念她又一脸挑衅地看向丈夫,得意地等着看余氏受罪出丑。   “里长!她男人都承认了愿纳我阿娘。”高瘦少年哭嚎着,竟挣脱了桎梏,冲上前一脚踢翻了那刑车,跪到老者跟前,“既是为的金锁,就让我替阿娘抵命。”   “放肆!”   “毛毛,不许胡说!”   ………   一时间,怒骂的,呵斥的,去查看刑具的,要拉走少年的,众乡民议论声鼎沸,有喊着快行刑莫耽搁庄稼了,也有良心未泯赞这小子孝顺的。   福桃儿袖了银钱,那手几次在衣襟里摸索。她用颇为哀求希冀的神色看向楚山浔。而后者从初时的不耐转为了惊讶好奇。   秀雅贵气的少年只是抱臂闲立,他不是没有这点散碎银钱,可就是不想过早掺和,他想看看,胖丫头还有什么应对的招数。 第30章 .玄色荷包 [VIP]   纷乱中, 已经有人要去拖曳地上的余氏,那个叫毛毛的少年又同几个汉子扭打成一片。   也就是每次在胖丫头要被人踩了推了,楚山浔便会及时护着拉她一把。   眼看着余氏又要被扯落衣衫, 福桃儿一咬牙, 当即也顾不得了, 从怀里摸出那个玄色荷包,用了平生最大的声音喊道:   “诸位乡亲, 都别吵了!”她从荷包里摸出楚山明赠的那块玉珏,悬在手指下, “姐姐瞧瞧,这个可够了。”   众乡民哗然, 楚山浔更是惊愕地看着她另一只手上捏着的荷包。   但见淡黄色的蛇纹环佩,几乎有个小孩手掌般大小,通体光润剔透,悬在福桃儿白皙丰盈的肉掌下,在强烈的日阳下,散发着温润惑人的色泽。   环佩在蛇口中造了个小口, 挂了根赤红的丝线, 打磨的浑然天成,饶是不懂行的人, 也晓得这并非是寻常人家拿的出的物件。   丁氏夫妇和金里长更是识货,看这玉的质地色泽,少说也值个三五百两,都能买二三亩上好的水田了。   “咳……”丁氏虽富, 却也不想拒了这意外之财,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 当即伸手就要去接, “瞧你这小姑娘,呵呵……今儿是非要行善,那姐姐我便……”   “三十两不能再多,哪家当铺要是不给赎回金锁,你尽可告官去的。”   楚山浔伸手在丁氏快要够着玉珏前,将福桃儿的胖手又揽了回来。   他的手掌薄了些,掌心却很热,正巧将福桃儿的右手捏成拳,连玉珏在内,尽数包了起来。   福桃儿愕然地回头,正对上他那双灼热的眸子。桃花眼中不全是安抚,还带了异样的探究和疑惑。   一包碎银子被扔在了台前,丁氏伸手打开看了,不多不少,正好30两整。   她捏紧了钱袋子,对那近在咫尺的蛇纹玉珏垂涎不已,仰头同金里长对了个眼神。   就听老者状似盛怒地再次敲了敲木杖,朝台下说道:“两个外乡人,路过此地本是客,却执意要掺和本村事务,居心叵测。保甲队长,将他们拿下,严加拷问!”   见情势不对,福桃儿急得挡在楚山浔前头,朝那队气势汹汹的男人说道:“玉珏这就给你们,此事与我家主子无关,要抓也只该抓我一个!”   天高皇帝远的,老者只以为他们是两个落单的富商子弟,想着有理有据,将人扣下段时日,少不得打些官腔说些威吓的言语,能从他家里榨一大笔银钱出来呢。   所以见丁氏和保甲队听了胖丫头的话犹豫,金里长还是老脸一沉,喝到:“要啰嗦,去了祠堂再说!还有地上的娼妇,也不必行刑了,即刻拖去祭河神便是。”   三言两语,就把人命案子给定夺了。   辩解无用,眼看保甲队领头一个黝黑汉子就要抓上自己肩膀,福桃儿这才意识到是闯了大祸了。不过她想着留在村尾的镖师们,心里也不是太慌的,只是,这回恐不知要被主子如何责罚了。   楚山浔饶有趣味地看着胖丫头挡在自己跟前,双髻上簪了根素色银钗,尾端垂着短短的三叶草坠子,正在那儿颤巍巍的晃动。   哼,胖丫头终于知道害怕了,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这么贵重的玉器……   正瞧着她双髻出神,那黝黑的保甲队长已经凶神恶煞地执矛冲到了近前。   眼看着那双粗黑的大手就要碰到身前的胖丫头,只听一声兵戈碰撞的声音,那壮汉的木柄长矛就被削成了两截,人也被一脚踢退了数步。   楚山浔抽出随身腰间配着的长剑,挽了个十分稚嫩的剑花,将福桃儿护在了身后。   几个汉子见村人受打,当即一拥而上,左突右戳的,拿着长矛要去挑楚山浔的剑。   “祁师父,您还这么看着!”楚山浔不敌,且战且退地对着台下吼道,那好看的剑花早已零落散乱,毫无章法了。   “来啦。”   众人只听台下声如洪钟,颇豪迈的一声应和。眨眼睛就瞧见一道壮硕灵巧的身影飞到台边,足尖轻点,晃入了保甲队十数个汉子里。   过程快的也就是喘气的功夫,还没待众人看清了,土台上就七零八落得倒了一地人。每个人身上都挨了两下,有在腿上的,在腰腹的,还有眼圈青了的,地上龇牙咧嘴的一片呼痛,却都也没真的伤了人去。   更绝的是,地上数十把自制的长矛都断在兵刃与木杆的连接处,瞧着齐刷刷的,好像是小作坊兵器作了一半的样子。   祁大年大马金刀地朝台子正中一站,嘴边犹带着三分憨笑。   可他制造出来的这场面,却让人不得不对这么个异乡客望而生畏。土台上还立着的两个男子见状立刻畏缩地丢了武器,就朝台下躲了。剩下个光杆司令似的老者,虽还故作稳重威严,可脚下却也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   祁大年向金里长抱拳致礼后,才阔步走到他身侧。   伏下身子在老者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后者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了惊骇。   “一场误会,几位贵客万万恕罪。丁家侄女,收了那袋银钱…”金里长沟壑纵横的老脸一顿,仍旧说了下去,“放人,这事了了。”   “伯父,凭什么,总要叫这娼妇……”丁氏急的大喊。   却被金里长一声爆喝打断了去:“丁家侄女!”   见丁氏仍然一脸愤恨地转过头来,金里长脸上的沟壑舒展了些,叹了口气缓缓道:“晚些就在你家摆一桌,咱村里几个乡绅都去,好生招待贵客。”   ‘贵客’二字,被他刻意咬的重了,里长的威势尽显。   丁氏也不是蠢人,瞧瞧台上彪悍厉害的祁大年,再仔细瞅了瞅他身后少年的衣饰穿戴。   哎呦!如醍醐灌顶般,丁氏明白了过来。   旁的不说,就看这小公子腰间那根绶带的绣工,她好像只在太原府的官老爷身上见过。   这少年即便穿的素净,那相貌身段也当得起‘绝色’二字。这般气度神色,怕不是哪个显贵人家的子弟呦。   这可是惹到龙王头上了,丁氏不紧暗悔自己有眼无珠。   “呀,金伯父说的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她拔高了嗓子,不解气地狠掐了把夫婿,“都怨你这獠发春……”   众乡民皆被遣散,丁氏三两步爬上土台,游曳着水蛇腰径直走上楚山浔。   “小兄弟,咱们有眼不识泰山,万万恕罪啊。”她声音故作甜腻,凑得极近,模样熟络地就要朝少年身上扑靠。   “救人一命神造七级浮屠,姐姐收了银子,便是不怪罪了。”福桃儿让开一步,方便丁氏和主子说话,一边朝那高瘦少年招手,“还不快过来,扶你阿娘回去。”   楚山浔长剑回鞘,冷眼看着几人说话。丁氏虽然颇有两分姿色,却让他鄙弃恶心,因此只斜瞥她一眼,连话都不回一句。   丁氏吃瘪,只好讪笑着去搭福桃儿的话:“我收了钱,这档事自然了了,余家妹子,你回去看好门庭,也就好生过活吧。”   说罢,她又就近细察了番福桃儿的长相,心中极是不解。这模样看穿戴是个丫鬟?总不能是姨娘小妾之流?   思量再三,丁氏决定把这胖丫头当作少年的庶姐来看。   当下,她撇开了楚山浔,像一只欢快的花蝴蝶,硬着头皮亲热地挽上福桃儿的胳膊,一口一个好妹妹,定要请她家去结交。   看她们说的差不多了,金里长驱散保甲队,只留本村的几位长老,发话道:“行了,日头毒的,先回去歇了。咱几个老人也好久没聚了,正好借着贵客的由头,到丁侄女家聚聚去。”   楚山浔可看不上这起子腌臜人的酒宴,本是想推拒的。可见祁师父憨笑着还算热络,他转念想了想,也就没说甚应下了。   被关押□□许久的余氏已经是迈不开步子了,养子毛毛蹲下身,在福桃儿的托扶下,一下子将人背了起来。   似乎是一切都料理定了,可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福桃儿心里总觉着有些隐隐的不安。   看村中人的态度,等他们走了,难道不会旧事重提吗?   把这种忧虑试探着同楚山浔讲了,出乎意料的,少年看着她微微出神,似乎丝毫没有听进去她讲了什么。   “这也值当思虑的,直接将人带着走就是。”少年不在意地随口回了句,转身沿着村边小河闲逛起来。   他背影落拓挺秀,映着着夏末的青苗溪流,真是应了诗文里说的那句‘陌上少年如玉’。   申正时分,丁氏就在大宅子里摆上了三桌水酒,用上了许多山野珍馐,还有自酿的汾酒。   主人家挂上了讨好谄媚的笑脸,那七八个镖师却始终不肯落座,只如石狮狻猊般把守厅堂。   丁氏只好一个劲同福桃儿说话,又劝了好些酒。为着要将余氏母子带出村去,福桃儿见楚山浔不反对,也就少不了敷衍应和,喝下去三五杯汾酒去。   半个时辰后,她的脸上就爬上了红晕,是有些不胜酒力之态。那祁大年还憨憨地一个劲也帮着劝酒,还说了两句‘徒弟镇日苦读习武,连醉里的乾坤都从未沾过……’   楚山浔见两方推杯换盏的,也算把先前的冲突化解了。他又随口吃了两箸野菜,便拉着福桃儿同村人告辞了,丢下个祁大年,越喝越精神,拦着金里长一个大侄儿,在那儿侃起了大山。   小河边,夜风阵阵,驱散了白日残存的闷热。楚山浔一路领着她朝前走,闷不做声的,似是在酝酿着大的风暴。   福桃儿以为他要跟自个儿算账,虽然酒后有些晕乎乎的,却还是谨小慎微,忍耐着不适跟在他后头。   少年停步,俊秀的眉目在远近人家的灯火中有些模糊。   “那块玉珏是大哥给你的吧?” 第31章 .恩人 [VIP]   他这一发问, 可把福桃儿骇了一跳。想起上回少年看到纪大掌柜的反应,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荷包,想要朝后退去, 离他远些。   河边青苔湿滑, 福桃儿看他又要动手, 心慌之下脚下就失了重心,正踩在一块卵石上, ‘啊’得一声就朝后仰去。   好在楚山浔离着够近,上前一把捞住了她的腰, 将人带回了岸边,“那些杀人的妖魔鬼怪你不怕, 怎么见了本公子倒怕成这样。”   意外地未在他脸上看到迟疑,那双好看的眸子里似还有疑惑。   小公子虽然年岁不大,力气却也足够将福桃儿单手托抱在怀。他明亮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上扬,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瞧着福桃儿。   纵然是喝了数杯汾酒,也冲淡不了她对这种近距离接触的紧张。   楚山浔也觉察出了,她的圆脸很白, 颊边的飞红却愈发浓艳起来。   这胖丫头倒怪, 旁的丫鬟恨不能借机挨近了他,也救是她, 都有了通房的名分,这脸皮子竟然还这般薄吗?   “主、主子,怎么这么说。”福桃儿身子绵软,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怀抱, 勉强站定了。   楚山浔也不留恋, 伸出手直入正题:“拿出来我瞧瞧。说明不了缘由, 可仔细本公子治你个朝秦暮楚之罪。”   福桃儿晓得躲不过, 便去衣袖里拿方才未送出去的玉珏。连带着拖出那玄色荷包,她刚要将荷包收了,就被少年抢先夺了过去。   荷包是厚绒布的底子,原是年节里不知哪个商户送的,料子对楚山浔来说是决计看不上的。上头用金线绣了朵气势磅礴的祥云,意头是很不错,只是绣工过于粗劣了些。   反复看了几遍,身侧的胖丫头却垂首恭立着,在那儿絮絮地解释玉珏的来历。   “大公子只是为的佳人,确是笼络,主子若不喜,且收了……”   楚山浔一路见识了这丫头脾性,现如今也晓得她绝不是个攀龙附凤之人,说实话都觉得她有些呆傻了。   是以他现下对玉珏之事已是明了,只打断了试探道:“你用这般粗陋的绒布袋子去装这玉珏,不是珠玉蒙尘,没的辱没了这好玉嘛。”   却见胖丫头绯红小脸浮上暖意,一本正经地回道:“不瞒主子,这荷包您瞧着是粗陋普通,它原本的主人却救过奴婢一命呢。况且,这绣金祥云……”她顿了顿,藕唇微敛,禁不住露出半截尖尖的虎牙,“奴婢还觉着挺有意境的呢。”   福桃儿不晓得底细,神色中是难掩的温柔。怕楚山浔猜忌,只说是个邻居姐姐送的。   可楚山浔晓得底细,这荷包不就是那天在江阴城里,他难得发了一次善心,叫双瑞远远地丢给河边两个姑娘的嘛。   是以福桃儿望向荷包的模样,瞧在楚山浔眼里,就好似怀春少女,在向情郎告白似的。   少年心头微动,由怔楞化为恼怒。   原来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这丑胖丫头会被祖母指给他,最初的因由竟是他一手造成的?   一想到往后几年他只能对着这么个丑丫头,虽然明白这是楚府下任家主的命途,楚山浔却还是不免焦躁不甘起来,以至于对面前福桃儿的那一身肥肉愈发厌恶起来。   趁着她低头的功夫,少年突然扬手作了个投掷的动作。   “看着碍眼的很,扔了扔了,下回本公子给你弄个好的。”   “不要!”   就听一声短促的惊呼后,胖丫头竟然作势要朝河里跨去。若不是楚山浔反应迅速,她借了些酒劲,还真能窜进河里去呢。   一下将人拉了回来,河岸边光线虽弱,可也能分明瞧见她目中的惊骇慌乱。   楚山浔不敢再玩笑,撇撇嘴将藏在手心的荷包塞回她手里。   “行了行了,不走了,回去歇着吧。这般玩笑不得,你这模样倒好像情郎掉河里似的。”说完,少年反应过来,转过身又狠狠呸了声。   福桃儿自然不明白他在‘呸’些什么,夜风吹散了些酒意,她赶忙小心收了那荷包,跟在他后头往回走。   经过容姐姐的事后,她几乎肯定了楚山明并非是当日送银救她的人。所以这个荷包的主人究竟是谁,现今又在何处。也许她今生也再见不着那人,只好将这点子善意当作信念,永远存留在心底深处。   也许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能这样对她。一百十二两,会不会是恩人全部的银钱呢?   第二日一大早,在丁氏毒蛇一般的注视下,余氏母子由个镖师护送着朝平城去,祁大年说了,会安排他们的生活。   而剩下众人,仍旧继续启程,朝着太原府的方向去了。   晓得胖丫头正是自个儿当日一念之善给救下的,而她似乎对那‘恩人’颇为倾心。楚山浔先是尴尬懊恼了一日,往后夜里歇下,有时瞥见她珍而重之地翻看那荷包,心里头又自得起来。   不过他当然没空闲多想这个,他们出来已经有二十余日了,再过十余日,便是秋闱。离太原愈近,楚山浔免不得也有些紧张起来。   听说,聂世伯家的嫡次女,与他同岁的聂姑娘,诗文针凿无一不精,还是太原府出了名的美人呢。   想着祖母出来时交代的话,他虽插科打诨地装傻充楞,却全听进了心里去。   楚山浔秀雅的脸上微微发烫,再看身侧的胖丫头,便觉碍眼的很。半道上,福桃儿遂又被他赶去外头,换了纤云进来伺候。   到太原府的时候,连着下了数日大雨,草色青青,满城苍翠,已是初秋的光景了。   离着秋闱也就还有七日。   马车才进太原府北城门,就有守城的将官拦下他们。   “车上人可是楚佥事的公子?按聂大人的吩咐,我等已在此守候三日了。”   “正是,祁某替他家送小公子乡试,不知聂大人有何示下。”   祁大年知道他们是认出了自己,遂豪迈地一拱手,直言问了接下来的安排。   那将官也客气地还礼:“祁兄舟旅劳顿,晚些给兄弟们接风,后头公子的事,聂大人尽会安排。”   说完话,众人就分了两拨。楚山浔只带了福桃儿和双瑞两个,由一队将官跟着,直入聂经司府上去了。而祁大年因平城还有事,带兄弟们吃了晚宴,也就连夜北归了。   聂鹤轩官至承宣布政经历司,是从三品的州府大员,比楚安和这五品的提刑案察佥事要高出一大个台阶。之所以要让族弟去平城挑中这楚家,也是有一番缘故的。   聂大人子嗣单薄,生了三子,尽皆夭折。他又与夫人琴瑟恩爱,心灰之下,也就只守着个独女聂小霜养活。   对于楚家嫡五子,他在外派平城时便早有耳闻,数年前也亲自见过一回尚年幼的楚山浔。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此子生就一张观音座下童子的样貌,且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再瞧他对着个老祖母,极是谦和孝顺。   这一下,就入了聂鹤轩的眼。   他膝下唯有这么个闺女,若高嫁了怕人要欺她无兄弟帮衬,低嫁时又怕女婿窝囊,没的辱没委屈了她。   是以楚山浔这么个品貌俱全的少年神童,便正是聂大人最希望的女婿人选了。   聂府靠山坐落于太原城东郊,因人丁单薄反而没有楚府的阔大,不过园景湖泊,却比楚府要精巧许多。   福桃儿是跟着楚山浔由小厮抬着软轿进的府。接应的大丫鬟说是聂夫人特意交代的,行路劳顿,务必叫姑娘也坐轿。   “到了,请贵客下轿。”   回廊下挂满了鲜嫩的花架,爬满了墨绿繁茂的枝叶,串串硕大的紫玉葡萄悬挂于下。院子里四季花卉,盆景苍翠,可见主人家侍弄的精心。   花厅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同个仆妇说话,她端坐在黄花梨的高椅上,气韵绝非一般小门户的主母可比的。   “侄儿拜见世伯母,聂夫人安康。”楚山浔往花厅中间一站,敛眉含笑,礼数周全地朝主位一拱手。   身后的福桃儿离他半步,也一同默然下拜。   “多年不见,浔哥儿都出落的跟个大人似的了。来,不必拘束,近前来说话。”   聂夫人见了未来女婿,自是欢喜。她招手让二人过去,一旁的仆妇不待吩咐,忙叫小丫头茶点瓜果的一一上齐。   先是问了些家人情况,又说了经年趣事。聂夫人是个清冷的长相,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不急不缓,叫人如沐春风。   对着个尤如仙童般的楚山浔,聂夫人心底里尤如开了花似的,面上还得作出副慈蔼庄严的长辈模样,实在是辛苦的很。   这少年举止谈吐较之当年三甲中下的聂大人,还要有灵气许多。聂夫人怕再叙下去,恨不能直接就把人招赘在府上了,忙叫着多吃着茶点。   她把目光转向了少年身后的胖丫鬟身上。   “你就是福桃儿吧?”   “请夫人安,我是。”   聂夫人心念飞转,淡笑着招手叫着上前些,“老太太说你是个好的,来,到了这里,只别拘束着。”   聂夫人叫坐,福桃儿不从,只是规矩地站在她跟前。   当时出来的时候,老太太就教过她。说不管到时候人家问的什么,只需如实对答,就如平日里在府上一般,万不要揣摩思量,巧舌讨好的。   所以楚山浔在一旁吃茶的功夫,就听她两个从胖丫头的身世,说到江南饮食的精细。聂夫人对着她的通房,竟然比对着他还仔细热络。   而平日里问一句答半句,甚至有些少言寡语的福桃儿。除了刚进花厅时的拘谨,这会儿子,同个从三品的诰命夫人说话,竟像是她平日对着相熟的鹊影闲聊一般。   盏茶过后,聂夫人已经对眼前这丫头再满意没有的了。她也自负是个眼光毒辣之人,那些丫鬟的卑微、讨好、算计、妄想,哪个又是她未曾见过的。   聂鹤轩与她是青梅竹马,尚且还有几房妾侍姨娘,可总算夫君情深,她又防的住那些狐媚子,这日子也就过得尚算舒心。   眼前这个胖丫鬟,面目不美,说起话来却毫无城府。嗓音稚嫩,说起话来腼腆顺畅,又恪守规矩。聂夫人是越瞧越喜欢,只觉得这丫头浑身上下透着股子福相,往后若是能旺家门,又镇得住底下的通房婢女,那她的宝贝女儿可就高枕无忧了。   “阿娘,我还午觉呢,您急着让秦妈妈喊我来……”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个好听软糯的嗓音。楚山浔正在心里怨胖丫头话多,正蹙眉回首去看时,见了来人,脸上顿时怔楞,放茶盏的手重了些,发出‘镗’得一声瓷器磕碰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金童玉女 [VIP]   来人正是聂鹤轩的嫡女, 珠玉般养大的聂小霜。   福桃儿也循声望去,但见少女似是刚睡醒,只随意挽了个童髻, 脸上脂粉鹅黄一概皆无的。却是眉目端研灵动, 美得让人心惊。这种美福桃儿形容不出, 简直可以同观音娘娘跟前的童女一般,当得上宝相庄严。   她侧眸看去, 但见自家主子显然是看的呆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楚山浔一下子就想到了‘李白’的这两句诗来, 实在是百年难遇的美人。   若说他院里的画沉是美人,放在这位贵女跟前, 却定会黯然失色。   “母亲有客,怎不早告诉我。”   见有生人在,聂小霜马上赶跑了瞌睡虫,只是拢了拢散发,依偎到聂夫人跟前。她毫不回避地瞧了瞧客人,心思一转, 便想明白这二人的身份了。   三人在聂夫人的细说下, 分别见了礼也算认识了。   因是还未有婚约,聂小霜要避嫌, 也就一直拉着福桃儿说话。   两人在一处,便更显得美丑分明。可是那聂小姐似乎毫不嫌弃福桃儿的身份,直来直去地同她说话玩笑,比聂夫人还要热络。   到底是从三品大员的爱女, 这行止谈吐全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进退有度, 落落大方。别的官眷身上总有些矫揉造作的金贵之气, 聂小霜却没这毛病。她上可陪一品诰命点香,下也能同婆子仆妇说到一处。   福桃儿见她眼里全没一点小姐的傲气,待自己也是亲善和气,心生好感之下,免不了说话便又多了两分真诚。   聂夫人这回是更满意的了,她当下褪了头上一个贵重的玉簪子,抬手便送进了福桃儿如云双髻上。   楚山浔却是越听越不快起来。少年人重貌,他今日见了聂小霜,一颗骄纵的心顿时坠落尘埃,满心里都已然笃定了,这妹妹就是他将来的妻子。   如此一来,那还在不停回话的丑胖丫头,便极为碍眼起来。他恨不能当即发落了出去,以免伤了聂小姐的心去。   等辞别聂夫人,在聂家的厢房里安顿下来后。   看着胖丫头忙里忙外,将一应细软书具尽数理了出来。楚山浔愈发觉得她头上的玉簪违和碍眼,他冷眼看她又衣柜里整理,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蠢笨可厌。   他实在忍不了心底的不快,上前将人朝后一拉,箱笼的盖子砸下来,险些砸了她的手。   “你今日这样多话,可是想让聂夫人误会什么。”少年按了她的肩推在墙上,脸上阴云密布,好像是要吃人。   “好端端的,主子,你怎么了?”福桃儿忙累交加,语气便显得有些寡淡无力。   “你就是想叫聂夫人觉着,本公子重视你吧!”见她淡漠,楚山浔气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哼,平日闷声不响,竟是个有心机的。”   蓦得明白过来,福桃儿忍着肩上的压痛,直言安抚道:“主子不必担心,与聂小姐的婚事不会有误,这都是老夫人交待的。”   肩上力道小了些,福桃儿认真看进他冷厉的眸子里,又有些讨好地笑笑补充说:“主子同聂姑娘,家世、品貌无一不是绝配。可不是戏文里说的,天造地设一对的金童玉女吗。老夫人说了,公子总得有个通房,我这般的,只管让聂家瞧个真切,对主子,有益无害。”   “你倒是有两分自知之明。”少年语气稍缓,抬手以两指捏着她脸颊细察。   眼前的胖丫头眉毛稀疏,本就细长的眼睛,因是在讨好地笑着,愈发眯成了一条线。   丑,可真是丑!   恶毒的话语涌了上来,可要说出口时,又觉着手底下这张脸,透着尴尬惶恐。他瞧着,竟觉得有两分可怜,遂改口继续问:   “你是不是觉着,聂姑娘良善,往后她进门了,绝不会撵你的?”   这话问的福桃儿心尖一颤,她蹙眉固执地朝旁躲开了少年的钳制,想了想,还是觉着都说出来为好。   “有一桩大事,还请主子定夺允我。”撇开眸子盯着地上,就是不敢瞧他。   “说来听听。”少年抱臂,以为她是要装可怜讨恩宠。   “人皆说英雄妾好,主子读书习武,家世品貌无一不是最上乘的。”孱弱的嗓音,开头便先来一段恭维,觉出少年仔细在听,福桃儿又接着说,“可奴婢觉着,终归是相守偕老的匹夫妻好……”   “你想说什么?”楚山浔懒得听绕话,颇为不耐地催促。   “今儿见了聂小姐,才觉着主子就该同她这般的贵女结角百年……”福桃儿朝旁又退了半步,终是抛出了真话来,“奴婢立志不为人妾,还请主子知晓。”   楚山浔听了这一长段剖白,先是咂摸不出她的用意,等最后一句话出来了,他‘哦’了一声,继而终于反应过来这胖丫头在说什么了。   她不愿为妾?还是不愿给他楚山浔作妾?   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楚山浔拉开椅子,坐下细察她脸上神色。   “呵,那你为何要进的府来,还着意讨好老太太,哄得她给了你通房的位子?”   福桃儿抿了抿唇,一咬牙,便将家中情况,怎么到的平城,又是如何为了30两银子签了五年身契,被老太太挑中后,不得已只能先担了这名头……   “如此,愿主子允了奴婢,只担五年虚名。到时迎了主母,便将奴婢外放……”   福桃儿嗫喏着说完,只在‘虚名’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楚山浔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才将这丫头前后的话尽数联系起来。   她这是在划清界限?叫自个儿不要碰她?还是眼高于顶,连他都嫌弃?   “本公子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同我谈条件?”   少年哼笑着去抓她的腕子,却被福桃儿早有准备地躲过了。   “是,奴婢替主子顶了这通房的位子,叫老太太和聂家安心。平日里,还望主子待我就同纤云画沉姐姐一般。”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楚山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胖丫头的确是在同他谈条件,按她的说法,五年后,等和聂家结亲,他还能是个没有妻妾通房的人。如此,应当是正合他的意。   可是,心底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少年眉心一蹙,稍纵即逝地晃晃头,免不得被她推拒得有些噎得慌。   “就依你。行了,别在我眼前晃了。下去吧。”   见他答应了,福桃儿欢快地行了个礼,犹豫着还是没告诉,聂夫人让她这段日子去陪着小姐住的事。   等她告退后,楚山浔看书渴了,朝外喊“来人”。   “楚公子,您吩咐。”进来的不是胖丫头,竟是个相貌清秀的小厮。   小厮明显是仔细挑拣过的,手脚比一般的丫鬟还要勤谨认真许多。楚山浔想透了聂家的深意,心里泛过一丝不适,想了想聂小霜的无双颜色,也就不计较,翻开书册为乡试作起了准备。   一连数日,两人都未曾见到过面。   楚山浔拜见了聂大人,后者指点了几句,却未曾托关系为他延请名儒再指教一二。只说他年纪小,前途无量,但要戒骄戒躁,再多去世情变故中历练才是。   他被说的一头雾水,只得埋首书册。又兼无妥帖熟悉的人照顾,到底是不适应,是以秋闱前的几日,过得并不怎么舒心。   反倒是福桃儿,原本住去了聂小姐的偏院,还有些担心,人生地不熟,要被主人家拿了错处欺负。   没成想,她被单独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好屋子,也不叫服侍作活。聂夫人每日里谴了个颇慈和的老嬷嬷,来教她世家的规律和礼节。   那聂小霜也常来与她说话,那日在人前怎样,到独处时,还是一贯的洒脱温和。她们好像真的没把福桃儿当作丫鬟通房看待。御下也是极严,原本担心会有旁的丫鬟来欺负,却也是压根不存在的。   九月二十,太原城下了好大一场秋雨,把城内外的主干道都淹没了泰半。就是在这场暴雨中,福桃儿同几个随从一起送了楚山浔去孔庙边的考场。   本朝晋中第47次秋闱,就在这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落中开始了。   这次乡试为特设恩科,只在一日里连考三场。因此名额也很有限,只取前32名士子为举人。   贡院檐下送考的人群逐渐散尽了,福桃儿撑一把黄油纸的大伞,安静地立在贡院的黑漆匾下。   有小厮来问:“天凉雨大,姑娘可要回府,这里由我们候着就好。”   看了看乌云压顶的天色,福桃儿沉吟了下,对明显有些冻着的随从们说:“你们也不要干等了,就去对面的酒楼叫些茶点坐坐,茶点钱算我的。”   风雨打湿了衣衫下摆,见众随从犹豫,她又笑着补充道:“没事的,我特意问了,主子说总也要申正以后才能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楚府的随从们才依言朝酒楼去了,心里头都觉着这位胖胖的通房姐姐,实在是个没架子的大善人。   酒楼里坐了许多候考的家人,福桃儿替随从们叫了瓜果茶点。天气也不算太凉,她便为众人拣了个靠窗的位子。   台上一个胡子泛白的老先生,正在那儿拍着醒木,慷慨激昂地说着太祖开国的伟业。   众人一边赏雨,窝在一处谈天说地,有时也对说书匠爆发出两下喝彩。这靠窗的位子又恰对着贡院的正门,随时看上两眼,也不怕贵客考完了早出来,到时没的错过。   福桃儿晓得自己身份特殊,替他们点完了吃食,也就独自一个儿同掌柜的要了间雅阁,同样也是临着大街,正对着那贡院的。   店小二问她要什么,她只说了句肚子很饿,麻烦多拣些油腻平价的点心送来。店小二虽疑惑她这般节省,却到底是见过世面,一毫儿未露的,麻溜地就上了三大盘芙蓉糕来。   雅间里,博古架、桌案、砚台、羊毫宣纸,应有尽有,连窗隔都似是松木精雕成的。窗前放了个流线型的美人塌,一头朝上仰起,人躺上去,开了窗,抬头恰对着一树高耸茂盛的槐花。   算算银子,招待聂府随从费了1两2钱,这雅间更是要3两银子。反倒是那三碟芙蓉糕,店小二不欺她,是最便宜的点心,每碟只要20文。   起初福桃儿还有些心疼银钱,可等她安睡在美人塌上,对着窗外千丝万缕的雨幕,鼻尖闻着隐隐槐花香气。她也承认,这富贵人家的日子便是惬意好过的。   当然,吃到自个儿嘴里的点心,她却连20文都嫌贵的,而楼下小厮一杯清茶都要50文的。可定雅间和请随从歇脚用膳的钱,那是她不能省的。   “呕…”   芙蓉糕是油酥浸满的皮子,里头包了花瓣馅的红糖心,用来哄小娃娃最合适不过。吃一块可以,两块腻人,三碟下去……   硬将最后一口泛着恶心地塞了下去,福桃儿无奈地苦笑了下。   这点子辛苦算什么,她望了望窗外的雨幕,远处贡院的楼宇,黛瓦红墙。从这个高度看去组成了一个振翅高飞的姿势,想必是请高明的风水先生画的图纸吧。   如今她也算和楚山浔达成了一致,就由她顶着通房的名头……直到聂家小姐进了门子,她就带着攒下的银钱,出府自去过活。   一只灰雀轻巧地落在窗边,它好像丝毫不怕人,只盯着福桃儿看。小脑袋歪来歪去,颇是可爱。看了两下,凑近吃掉了芙蓉糕的残屑。又低头啄理两侧微湿的羽毛,突然,凌空展翅,如一支箭羽,刷得一声没入雨幕后的茫茫天地中去了。   鸟雀走兽为生存奔忙,却只要得两口食,便可自有翱翔于天地。   可为人,却没有这么单纯无忧。   但愿阿娘的病莫再严重……   但愿容姐姐不要太相信那人……   但愿……愿主子旗开得胜,能够金榜题名。   就这么想着,听着雨声风声,迷迷糊糊得,她就歪在美人榻上睡了过去。等起来时,只觉胃里墩得难受,朝下一看,正瞧见贡院的大门开了,还不到申正呢,楚山浔一身秀雅喜气,刚好跨出了贡院的门槛去。 第33章 .放榜 [VIP]   顾不得胃里的不适, 福桃儿连忙下塌跻了鞋,已经有眼尖的随从撑了伞先迎去了对面。   等她盏茶功夫后到他面前时,楚山浔一脸的志得意满, 竟破天荒朝福桃儿笑了笑。往日傲气嘲讽的桃花眼变得柔和惑人起来。   这儿来迎他的随从都不相熟, 他满腹欣喜, 上前一拍胖丫头的肩膀,笑道:“今儿本公子可是下笔如有神, 哈哈,祖母果然没说错, 你的八字至阳,是能护佑我的。”   见他少年意气, 好似已经中了第,福桃儿本想说些什么,还是忍着不去触他霉头。只笑着退后避开少年的手,垂首轻言:“本是主子鸿福又勤勉,与奴婢无干的。”   楚山浔手下一空,也不甚在意。一行人当即打着伞, 迎了主仆二人上了马车, 便朝聂府往回赶了。   此次恩科,圣上特旨要速阅出卷, 听闻至多七日便可放榜公告了。   期间,因着大家年岁皆不大,聂小霜奉母命,在仆妇们的陪同下, 带着楚公子在太原府内外四处游历了番。   美人在侧, 楚山浔脸上是一贯的春风和煦, 极尽温柔照顾。倒是不再多理踩胖丫头。   反是聂小霜, 向往南边物阜民丰,又觉着福桃儿虽寡言,偶尔应答的两句话倒有些意趣,也极合她心意的。   放榜前一日,仆妇们陪着两人在凉亭里喝茶听戏。   其中一个胆大的也不知是否得主人授意,便越界地问了句:“老奴见小公子人才非凡,就跟咱老爷当年似的,不知明日放榜,公子可能先透露玄机?”   福桃儿心下一个咯噔,果然听自家公子哼笑了声,随口道:“那策论问的南北分治,本公子恰对此涉略颇广。便是不被点为解元、亚元,那经魁总是有的,不必忧心。”   他正苦于无人相问,这下子终于能在美人面前说番豪言壮语,俊雅的面孔上神采飞扬,看的众人都暗赞这小公子好颜色,竟还是个如此有才学的。   “那便提前恭贺楚公子了。”聂小霜浅笑着回了句,并不被他的情绪感染。   侍立一旁的福桃儿明显感受到了聂小姐的不以为然,她犹豫再三,还是笑着插了句嘴,想替楚山浔把话圆了回来:   “乡试网罗天下英才,我家公子的意思,他要中第还是不难的。”   说完,就见楚山浔回头颇不瞒地瞪她一眼,等对上她古井无波的细眼,少年才怔愣着明白了过来,也为方才自己的夸口隐隐有些后悔。   曲终人散,这夜楚山浔早早便睡下了,倒是福桃儿,不知怎的,总有些担心明儿放榜的事,到了子夜时分,才迷糊地睡了去。   这聂家小姐家世、人品、才貌无一不好,更难得的是,她不像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是真的拿奴婢当人看的。   担心主子的科考,福桃儿也是有私心的。   若能顺利迎了聂姑娘进门,到时她要外放出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样赤忱仁善的主母,谁人不想要呢。   是以第二日一大早,贡院街上已经是万头攒动,多的是看热闹凑趣的百姓。叫卖笔墨宣纸,冰糖葫芦,瓜果吃食的,在流动的人群里到处穿行。   楚山浔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丝毫不急,连朝前挤的心思都没有。倒是一旁的福桃儿,眼下青黑,一遍遍地叫着‘主子快前来。’   “你这,怎么像是比自个儿挑郎君还心急呢。”少年知道她要外放,也就时时打趣两句。可以说,到了聂府后,两人因着共同的利益目标,反倒关系融洽亲善了许多。   “哎呀!”福桃儿才懒得想什么郎君,她急得直抓上了他的衣袖,“门口叫着乡试考生凭名牌进去呢!”   她扯着楚山浔的衣袖,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是挤到了贡院的栅栏门前。   “成何体统!袖子都要给你扯破了。”楚山浔气哼哼地骂了句,拿出名牌,两人便顺利进了贡院。   巳正时分,辕门前有锣鼓响起,传令的金甲兵手执两份黄底黑字的绸布。随着监考宦官一声尖细洪亮的“放!”   两幅相同的长轴榜文一左一右,刷得各自展开。   举子们携小厮童仆,排着队,十人一行地朝前依次去看。   看完的人群中叹息声,抱怨声,有的捶胸顿足,有的甚至老泪纵横。三千名士子只取32人,自然多是不中的。   偶然传来一个中第的,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被将士请进贡院。   离着黄榜愈近,楚山浔免不了被周围人感染,也有些焦躁起来。   轮到他们这一排,福桃儿赶紧朝榜上看去。黄榜分五个等地名次,依次是解元、亚员、经魁、亚魁,及最后三行中第的。   解元邱石、亚元宋子玄……   一路看下去,福桃儿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前四行不过10人,没有主子的。   她再朝后细看,22个名字逐一看过去……   没有?竟没有主子的名字!   怎会如此?福桃儿不信邪,她再次从头又细看了遍,到最后垂下眉眼——的确是没有‘楚山浔’三个字,主子是落榜了。   她侧首小心地瞧了眼,果见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秀雅的面容苍白得有些扭曲,他抖着手茫然地走近黄榜。   还未碰到,就被一旁的传来官喝斥:“敢擅动此榜者,杖责三十!”   这一声如惊雷般喝醒了福桃儿,她赶忙上前,也顾不了什么男女大防了,不由分说抓着他的手,就朝边上拖去。   等后一排的人上去看时,楚山浔只是木然地摇着头,自语着‘不会的,不会没有的’,还要回去再重看。   少年力气颇大,福桃儿眼见着拉不住他了,当即劝道:   “主子不如回去托聂大人问问缘由,这般冲撞贡院的人,到时惹出乱子,还是要求聂家来救。”   见少年闻言面色不甘痛苦地停步,她只好再说了句实话:“错不了的,奴婢仔细看了三四遍了,还是先回去罢。”   这一句如重锤打在他心上,人却清醒了过来。少年隐忍着情绪,身体里好似有妖魔在搅动,当下狠狠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就快步朝外头走去了。   出了贡院,就见楚山浔避开聂府家人,只是朝前走着。他越走越快,有仆从看见了喊了声,反倒激得他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你们先回府去吧,主子有些心事,我盯着就好。”   那聂府仆从听福桃儿这么说,当下也就猜着是落榜了。自然是乐得不去触他霉头,点点头,拿出包银子递了过去,再喊了两个小厮后头悄悄跟着,也就不多问了。   巳正时分的太原府十里长街,热闹非凡。楚山浔愈走愈急,好像再跑的快些便能让那黄榜上多了自个儿的名字一样。好在福桃儿从前是干惯重活的,足下发狠,拼了命才勉强能撵上,总隔着半条街吊着甩不脱。   到底是女孩儿家,那楚山浔又非是书屋里文弱书生,因此跑过五六条街巷,到一个拐角处,忽然便不见了他的踪迹。   这可把福桃儿和两个随从急坏了,这五爷要是想不通出点岔子,他们可都不必回去交差了。   环视一圈,就见街市尽头都是民宅,一条宽宽的大河从旁穿过。河边林立着二三十家各色商号。福桃儿想了想,主子拐个弯儿就突然不见,总不能是飞了去。   再一看,商号里间隔有数间大小各异的酒楼客栈。   “主子怕是去用膳了,你从北边去找,你从南边,中间留给我。”   她语速极快地同两个随从分了工,就一间间酒楼茶馆去问了。   在吃了好几个伙计的白眼后,终于在一家三层高的小客栈里问着了。   掌柜的受了楚山浔的吩咐,先是言辞闪烁地不肯说真话。福桃儿最善察言观色,从袖子里摸了个散碎银角子,又故作可怜地说那少年是为了躲她。   掌柜的想了想方才那少年惊艳的容色,再看看眼前这个胖丫头,摇摇头叹了口气:“顶楼五间天字号房,不过我不知道他在哪间。”   “啊?老先生何意。”   “那年轻人把天字号房包圆了。老夫也是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哎……”   不再听他啰嗦,福桃儿抱歉地笑笑,连忙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楼上去了。   “你来作什么!”在临河的套房里,福桃儿终于找到了他,少年斜靠在宽阔的窗台上,一只脚垂在窗外,颓丧地嗤笑:“是来瞧我的笑话吗?”   “主子,你先下来。”福桃儿不敢多说,只用忧虑的眸子盯紧了他,眉头深蹙地摇了摇头。   楚山浔这次真是难受到了极处,他原本只是想一个人躲个清静,或许直接回平城不告而别也好。可是对着这滔滔江水,往来络绎的过往商船,一瞬间便产生了许多空茫和疑惑,这种感觉让他更为害怕。   所以,这傻乎乎的胖丫头自作主张地找了过来。见了她,虽重勾起一腔愤懑怨气,却又将他从那种可怖的失意空茫中拉了回来。   本想对她说些迁怒发泄的气话,可见了这张圆脸露出的怯懦忧虑,也不知为何,那股子恶念一瞬间,竟莫名得烟消云散去了。   见少年不再排斥自己,福桃儿放轻了脚步,走到窗下,鼓起勇气扯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今儿还回聂府吗,主子?”   “不回了。”他重叹口气,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去,去叫小二上酒来,今儿本公子也要饮酒了。”   说完话,他见福桃儿不吭声,还是死死拉着衣角处。楚山浔许是难受过了头,见了她这小心呆傻的模样,倒忍不住笑了声,这笑稍纵即逝。   见他终于从窗台上下来了,福桃儿知道今日事大,也就不再劝慰,想着让主子散散怨气也好。   遂应了声,当即快步下楼。先出酒楼同寻来的两个随从招呼了声,便去同老掌柜的要酒。   “女娃娃,咱店里汾酒、竹叶青、烧刀子、状元红、米胚子,那可有十来种酒,你要哪一种,又打多少两啊?”   这问的福桃儿两眼一抹黑,想了想‘状元红’是决计不能挑的,上回自个儿喝的好像是汾酒,简直辣死个人。怕主子挑错,也就凭感觉随口报了两个。   “那就竹叶青一壶,米胚子一壶吧。” 第34章 .开导 [VIP]   将托盘里的两个白瓷酒壶安放至窗边的长桌上, 又翻出个小酒杯。福桃儿看着他坐了,纤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酒杯,似是在犹疑。   她心下叹息, 伸手上前按住酒壶:“要不, 主子还是吃些晚膳, 楼下说要来个唱‘青阳戏’的,奴婢陪您去听听?”   “把手拿开。到了外乡, 你的胆子倒是愈发大了,还敢管起本公子来了。”   说的话虽然严厉, 可语气仍是颓丧的很,那双漂亮的眸子失了颜色, 只木然地反复逡巡在酒壶上。   “这两壶是什么?”祁师父说的对,男儿在世,哪儿有醉里乾坤也不知的。   “竹叶青、米胚子。”福桃儿点给他瞧,晓得主子从不沾酒,只怕他喝不惯,才挑了两种一并带上来的。   米胚子楚山浔见过, 就是哄小孩儿的甜米酒, 这丫头竟也傻乎乎地给他拿了上来。   他脸上划过浅笑,带着稚嫩的沉重哀凉, 纤长右手执壶,淡青色的酒液一线入注地倒满了一整个酒盏。   “咳咳……”   怎么如此辣?喉咙就像火烧似的,一路烫到肚腹。楚山浔孤高自傲,不喜酒徒, 从开蒙起, 见大哥三哥家常饮酒, 便十分排斥。   而竹叶青是以汾酒为底, 数十味中药材配以黄糖泡上数月才成。此酒虽不是最烈,却也对初饮者极不友好。   第一口喝的急了,便是这样。   “慢些,喝不惯,奴婢再去换一壶。”被他吓了一跳,福桃儿忙上前拍背顺气。   “咳咳……不必……咳”也是他不懂喝酒,像喝水一样急了些,是自然要呛到的。   等平复了呼吸,只觉五脏六腑升腾起一股暖意,缠缠绵绵地在四肢百骸里游走,最后升到面颊上,通体舒畅。   再饮第二口,这次楚山浔先是轻啄,待适应了酒味才慢慢将其饮尽。竹叶青的味道细品起来十分不错。入口先是辛辣,一阵劲过了,便是甘甜怡人的酒香。   一旦适应了酒的辛辣,便会彻底沉入它带来的放达和快意。   头三杯还是慢饮的,斟了第四杯,楚山浔仰头一饮而尽。愤懑肃然的面孔上渐渐卸尽防备负累,转而升腾起一分执迷,二分忧虑,三分悲凉。   他安静地瞧着窗外河道上往来的商船,倾城绝色的眉眼中竟浮现出怯懦娇柔。只是一瞬间,福桃儿晃了晃眼,便见他收回了那种目光,抬手又去饮第五杯。   一双白皙却布满厚茧的肉手挡住了酒盏,少年侧首,桃花眼中又浮上两分薄怒。   “这样喝酒伤身,且等等,待奴婢下去叫两碟小菜来。”   当年阿爹也是这样,落第后作了行商,每次遇事便是痛饮,以至于后来不惑刚过便辞世而去。   她的面容还是那样丑胖,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忧虑神色不似作伪,看得楚山浔熄了怒火,心口一暖。   少年垂首想了想,薄唇一勾,挑眉命令:“你陪我一道喝。”   福桃儿想了想,点头应了。怕他反悔,赶忙把两壶酒都端了下去。她找掌柜的又重打了两壶,一壶仍是竹叶青,一壶则是清水。又要了一碟花生米,两个素菜,三两牛羊肉杂拌。   “不必站着了,你也坐。”   两个便在窗前的琴台上相对坐了。   楚山浔仍是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酒,偶尔勉为其难地吃两口肉菜。福桃儿则是装模作样地喝那清水,很快将一盘花生米吃了干净。   “自从母亲走了,若非有祖母,我在那府里就是个外人。”   少年的酒量竟出奇得好,又是半壶过了,才有三两分绯色爬上他秀雅如瓷的脸。他目光悠长,对着个丫鬟也就拉开了话匣子。   原来他母亲是继室,虽也是官宦贵女,家中世代书香清贵,却是人丁凋落。   从4岁上母亲病逝,楚山浔备受冷落压制,甚至被一个不相熟的胖奶母责骂欺负。那时候连衣食用度都缩减的不够了,云夫人刚从姨娘特赦了诰命,难免也是扬眉吐气得意忘形,对个奶娃娃的困境那才懒怠去管呢。   若非他庶二姐玉娴看不过心软,把那些刁奴欺主的事都告诉了病中的老太太,才把年幼的楚山浔从噩梦中捞了出来。   “主子年少英才,如今可是都过来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福桃儿听罢这一段,也是唏嘘,她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世家的嫡次子,幼时竟过得比自个儿还不好。   “往后?都名落孙山了,呵,还谈什么往后。”一提起科考落榜,他眸中又染上更深的忧虑和伤痛。   “三千名士子,皆是各省最好的那茬才俊。您瞧瞧那些人,最年轻的也多是加冠了,更有那4、50的,孙儿都比您大了,不还在考吗?”   “你拿那些庸才同本公子比!?”   他自小丧母,凭借的就是过目不忘的斐然才气,十一岁那年院试及第,轰动了整个平城。从那以后,便是常来嘲讽欺负他的三哥都偃旗息鼓,父亲楚安和更是对他青眼相加,开始重视这个没太多印象的幼子来。   这次来之前,他也觉着未必中的。可答卷后,那下笔有神一气呵成的痛快,楚山浔鲜少有这种时候。他的文章造诣的确还常显浅薄,可分辨好坏还是有本事的。作完策论的那一刻,他就笃定了自个儿一定能高中,才会有凉亭那番夸口的话。   福桃儿看他气鼓鼓的,却因落第透着股受伤的模样。不知为何,便又是一句冲撞的话出了口:   “可人家寒窗几十年,凭什么就非要被你个小孩子比了过去。”   这话一说,她下意识地掩口,缩了脖子偷觑他。果见少年深深地凝视自己,他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眼尾处微微上翘。此刻眉角眼梢染了些殷红,真正是好看到了极处。   被他这么看着,她惊慌中又带了些紧张,到底是败下阵来,先移开了视线。   本以为斥责的话却没有等来,楚山浔想到放榜的那幕,好像不断轮回般,在狠刺他的心。   若他十三岁便中举,再借聂世叔的人脉,延请名儒拼上半年。到年后直接上京去参加会试,到时候金榜题名,哪怕是三甲末流,也是光宗耀祖。到时风头无两,离家时还是秀才,回去却成了进士,不知祖母会喜成什么样呢……   “怎的就没我的名字呢。祁大年那武夫!说什么‘壶中日月长,醉里乾坤大。’本公子怎么觉着针扎似的,怎么就没我的……”   说罢,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漫上水汽,他的嗓子顿时哑了,把半句话都哽咽着吞进肚里去。   主子这是要哭了!?这下福桃儿可是手足无措起来,比听他训斥还觉着惊骇。   人前那样高傲肆意的楚山浔,竟然也会为了科考落第,躲在小客栈里借酒浇愁。   泪珠如线,合着断续哭音坠落入杯碟酒盏。美人一旦落泪,不分男女,那模样都是凄楚可怜的。   被他感染心绪,福桃儿转念一想,人嘛,生来便是如此。纵你是皇亲贵胄,也难免有失意伤怀的。生老病死,变故苦厄,也不会因为你哭,就不来找你。   原来主子看着样样皆有,也是会哭的。   “奴婢小时刚被阿爹捡来时,那才是三五日一哭,真真是个哭包呢。”   她语气低柔地试探,见他侧了脸却竖起耳朵在听,福桃儿伸手将那酒盏移开,目光悠远,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中。   “十二年前,宁王谋反引瓦剌入京,天子率百官死战守城。那时奴婢的阿爹在河边木盆里捡着了我。他说见着京城直如炼狱,多少富商子弟流离失所,权贵人家一夜凋零……”   她的口才很好,把这一段过往描述的真切,尸山血海扑面袭来,不比楼下那说书先生的差。楚山浔停了杯盏,一言不发,却是在细听。   “人生一世,本就是苦有时,乐有时,起起伏伏,得意失意。主子既要走仕途,将来入朝入阁,难道会比后宅里的阴私要容易?如今的困顿怕到时候都会不值一提呢。”   楚山浔漂亮的眸子渐渐恢复了神采,他蹙眉凝神,酒劲上来了,只是盯着福桃儿开开合合的嘴。听得最末一句,更是直如醍醐灌顶般,将方才的颓丧绝望尽数扫空。   他的视线全集中在那张藕粉色的檀口上,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要触碰它,只觉得胖丫头竟还有这生得不错的地方。   这么想着,少年也就依照自个儿的心意,瞧着她的粉唇,轻道:“过来些。”   这明显是神智迷离的一句话,福桃儿虽奇怪,却还是依言将圆凳搬得近了些。   还未坐定,他骨节纤长的食指就捏上了她脸颊,正歪着头用拇指朝她粉唇上抹去。   福桃儿骇了一跳,本能地朝后仰头躲了过去。   惊觉自己的怪异行为,楚山浔颇为尴尬,愤愤地随口道:“贫贱黔首倒是能言会道,本公子才不用你来开解!若是生成你这般穷苦无盐,不如寻块豆腐撞死去。”   莫名被刺了句,任谁也是招架不住的。可福桃儿只是叹了口气,起身恭敬道:“主子喝够了,奴婢替您换壶茶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起来,楚山浔看她再不同自己多说,也是有些后悔的。等见她端了茶盏上来,只是一声不吭地侍立在旁,垂着头,目不斜视。落榜的惨淡又萦绕上少年的心头,他忽然遍想多听这胖丫头说两句,遂开口道:   “你过来些,再陪我吃两盏茶,要吃什么点心,今儿只管点了。”语调沉闷不再清冽,听着似乎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   福桃儿心下好笑,上前在他一尺外站定:“主子醒醒酒,还是该回府找聂姑娘说话。”   “不回!”夸下海口却名落孙山,叫他如何有颜面去见她。   “时辰恁早,那咱们下楼听戏去?”听他口气又不好了,福桃儿犹豫着小心问了。 第35章 .侍读 [VIP]   后来那一日楚山浔终归也没回聂府, 身边只带着个福桃儿。两个先是在那客栈底下听了回《张生卖布》的青阳戏,说的张生戒赌,替娘子卖布, 浪子回头的故事。   演戏的两个角功力深厚, 可福桃儿看了只说赌鬼除非砍了手去, 是不可能皆戒的。那楚山浔的观点就更是离奇,只说这般草衣木食的日子, 卖布才勉强吃饱,这男的何不一头撞死。   竹叶青甘甜, 喝的时候不觉什么,后劲却极大。眼看自家主子一句句离奇肆意的评论就要惹怒众人, 福桃儿赶忙将人拉着离开了。   那日两人在贡院街一带四处游走,坐了花船,看了百戏,一直到天黑时分,楚山浔酒醒了,精神极好, 怎么也不愿回去歇着。   路过绸缎庄之时, 少年借故这是太原有名的成衣坊,要进去做两套新式的夹袄备着。   等老裁缝恭维着问公子要甚时, 他却将福桃儿一把推了前头,说道:“给这丫头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各作三套。”   “啊?主子,这, 不必为奴婢……”   还没说完, 楚山浔就将人朝量身的地方推了把, 将她从头到脚又打量了遍, 自语道:“实在是太胖了,这身量嘛,估摸着是不涨了。”   “成了,就照这身量做。颜色么,别太素就行。”   女伙计以为这是个新宠的婢女,拿着皮尺,一边量一边胡乱恭维‘姑娘身段不错’。见福桃儿毫不掩饰地苦笑,也知自个儿的马屁是不需的,遂又改口说‘瞧姑娘这吹弹可破的皮肤。’福桃儿又伸出手掌,给她看掌心的老茧。   到最后,女伙计也晓得这是个实诚人,见她丝毫没有宠婢的架子,不由自主地便对这姑娘心生好感。   见福桃儿非要少做两套,且挑的都是老气素净的颜色,便劝道:“姑娘若这样,只恐外头那位要不高兴呢。”   想了想,她后头五年还是得靠楚山浔吃饭的。只是挑两套好衣裳,老太太应该也不会管到这么细的。   从成衣坊出来,楚山浔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但觉腹内轰鸣。他中午只顾喝酒,都未曾吃些什么。   “走,本公子带你吃些好的去。”   少年似全然忘了早上放榜的事,兴致颇高地回首拉上福桃儿的手腕。   此刻西天边渐染霜红,一阵晚风拂过,天气不凉不热,正是一年中最爽利怡人的秋日时节。   过路人偶有年轻姑娘朝他们这处看的,俱是艳羡疑惑,还有胆大的,在那儿怯怯私语着。无外乎是说那少年郎怎样貌比潘安、秀逸贵气,说他身边那姑娘怎样好命……   彤云流转,洒下万寸霞光,正斜映在少年的脸侧鬓角。他的瞳眸染尽了霜红,眼尾处微微上翘,显得朝气十足。   或许容颜真的会惑人的,一刹那间,福桃儿只是呆愣地回望过去,尽都忘了要挣脱他的随意。   入夜时分,太原府朗月高悬,人间灯火万点。楚山浔的心结叫借那场酒,叫她说的开了,却还是决意不回聂府了。   两个就这样,在外头宿了三日,玩了个昏天黑地,除了青楼,就连赌场也都去开了眼界。   福桃儿明显得觉出主子对自个儿的态度不同了,虽然有时还是那样恶声恶气,蛮不在乎的,却总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可是该面对的总也要面对,便是乡试落第,在福桃儿看来,也决计没有不回聂府的理。可楚山浔不听,到第四日上,还是聂大人亲自寻来,才把人给请了回去。   原来这几日聂鹤轩也为落第之事多方打听了,惊闻一位校吏亲口所说,此次第32名举子本就是平城府楚山浔的,可巧32人中有26人是北方士子,发榜前礼部官员想到国初株连颇多的科考案,又见第32名士子才得十三岁,最后慎之又慎,大笔一挥,将他换了位次些的南方考生。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避着福桃儿。若是前两日晓得这场因果,楚山浔自问恐连大闹贡院之事都能能做的出的。   此时,听了聂鹤轩的陈述,固然也是血气翻涌,可当他眼角余光瞥到胖丫头的灰布缎面鞋时,念及她之前劝慰的话,他一颗愤懑燥热的心顿时如浸入冷水般,及时清醒过来。   “怨不得礼部,原是小侄于经史上研读不精,经此挫折,未必不是个警醒的好事。”   一句话把有志儒生的模样饰演的滴水不漏,听得福桃儿都忍不住腹诽起来,这读书人明理起来,一张嘴真是能说出话来。   那聂鹤轩听了,自然是满意地捻胡颔首。但科考变数过多,真才学外也要加些时运才能一路高中。此番楚山浔落第,到底是前路未定的。他沉吟着,只说往后年节时多多走动,却对女儿的婚事只字不提了。   又歇了三日,聂小霜也始终再未露过面,倒是把福桃儿叫去,送了两件簪环首饰。福桃儿心里着急,趁周围一个人也无,造次地告罪问了句她家公子的事。   “女儿家的事,总全赖爷娘的。但若有缘法,纵是天南地北也得栓到一处去。”   这聂姑娘说话,总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哪怕是说到自己的姻缘,也是这么副表面浅笑,骨子里淡漠至极。   不过她把自己儿时的玉锁塞进福桃儿手里的时候,能感觉的出来,又确是个心善温良的世家小姐。可福桃儿总觉着她心思深不可测,对主子的亲事有那么些若即若离之感。   来的时候,是祁师父带镖师一路护卫,也走了些弯路。回去时,由聂府二十余名精壮家丁开道,全走官道,却是一帆风顺,十月下旬便回了平城。   经过这两个半月的朝夕相处,楚山浔不仅全然接受了福桃儿的妥帖服侍,且路途愁闷,他发现自己习惯了同这胖丫头谈天说地,还能时不时地得些新奇的见解。   回府之后,他索性将纤云常调去二院里,把福桃儿顶替进来。卞妈妈和鹊影不明所以,都私下问她是不是和主子有了什么,皆被福桃儿红着脸当即否认了。   怎么可能,主子的确是待她好了许多,可瞧她那眼神做不得假,对她的样貌仍是充满嫌恶的。   老太太对孙儿的落榜倒是毫不在意,只是对聂鹤轩的态度有些不明白。暗自嘀咕着,他这也不说早早去下定,却又替浔哥儿请了位同进士出身的老先生,说是还聂经司的人情,特来平城教这一个学生。   “诶?福丫头,我见你往常鲜少穿艳丽的,这是浔哥儿替你挑的吧。”老太太说话慢悠悠的,口气却有些冷淡。   “回老太太,是奴婢讨了聂家高兴,主子才赏的。”福桃儿忙拿出在太原得的玉锁,恭敬道:“也是聂小姐看重,还赏了我这个。”   老太太脸上才由阴转晴,还没再问,就听宝贝孙儿在拱手道:   “一个人读书做文章太过狭隘,孙儿想讨祖母一个恩德。”楚山浔顿了顿,又看看身边的胖丫头,“叫王老先生多带一个学生。”   福桃儿顿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她缩了脖子恨不能将自己隐没。   “这丫头见识论断深得我心,孙儿想请王老先生许她侍读。”   屋内数道目光顿时全集中到了正中的福桃儿身上,让一个丫鬟作侍读?!   福桃儿当即紧张了起来,主子怎的从未说过,才想出言解释推拒,就收到桂参家的制止的目光。   “原来倒是我低看了这丫头。”封氏低头吹吹茶盏,看到福桃儿明显瑟缩的模样,才笑着把满腔猜忌散了去,“也没什么,这事你该自个儿问先生的,他若应下,旁人也不会说话。”   等出了藕生苑,楚山浔见她一脸不安,只是颇不在意地说了句:“本公子如此看得起你,叫你陪着读几年书,难道不是好事吗?你不是一直说要外放……”   他说话毫不遮掩,声音颇大,急得福桃儿就想去掩他的口:“主子莫胡说……”   “怕什么。”他一把挥开她的手,揶揄道,“怕被祖母知晓,你还瞧不上她的宝贝嫡孙了?”   这一趟回来,主子多了个毛病,便是总喜欢开玩笑逗弄她。不过福桃儿心里晓得,少年对她已经没了恶意。她心里是暖的,对着宅院里艳羡嫉妒的目光,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惧怕,多了两分笃定,只是不再去管。   回平城后,一一拜见过楚府众人,王老先生还没来,福桃儿便有许多闲暇。这头一档子事,便是去城南找容姐姐。   去同主子告假的时候,借的是替鹊影置办嫁仪的名头。楚山浔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吞吐了两声,却只挥手叫她快去。   等到了城南,见了容荷晚一身妇人打扮,她才晓得木已成舟,是难再悔改的了。   “小晚姐姐,你那时怎的不来找我?”不敢多问事情经过,她圆圆的小脸皱成一团。   倒是容荷晚,精神还算好,衣饰是坊间难寻的精良贵重,人也瞧着更娇俏艳丽了。待晓得福桃儿如今的身份,她还浅笑着说了句:“桃桃,那咱们也算姐妹相称。往好了想,也能有个照应。”   两人聚着说了一整个下午,到最后依依惜别。   “好了,三步两回头的,别触姐姐霉头,往后多来便是。”   “小晚姐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薄暮斜照在她暖黄色的妆缎褙子上,容荷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迟疑地咽了回去。觉察到夜风凉冷,秋色萧索,她突兀地笑笑,嗔怪道:“傻丫头,再不回天该黑了。”   “那姐姐若有事,只管去府里北门递个信。”见她笑得和暖俏丽,福桃儿终迫着自个儿回头,没入夜色中去。   等再看不见一丝儿人影,容荷晚倚着梨花院门,一只手垂了下去。她脸上似悲还喜,柳叶眉弯弯微蹙,唇边却是在笑着。   夜风乍起,她裹紧了领子自语道:“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历经千百劫。”   两日后,王老翰林便一身道袍地入了府。楚山浔原本还算着各种说辞,盼他能收了福桃儿侍读。可意外的是,老翰林听了这要求,不过略问了她两句,便点点头将这事允了。   从那以后,福桃儿不仅要作贴身丫鬟的事务,还得同主子一道听讲作文章。许是为了精进学问,楚山浔还总爱指点她文章,到先生处品评篇目的错漏。   日子如流水似的,虽然过得十分忙碌,因着主子的愈发重视,也就鲜少有人会来正面欺负她了。对福桃儿来说,这般日子充实静好,多过两年也是无妨。   无数次跨过漠远斋的门槛,四年的日子就这么眨眼间便过了的。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四年后 [VIP]   四年后, 仲春,漠远斋书屋。   \"子楚立,以不韦为相, 号曰文信侯……\"   近来北疆鞑靼蠢蠢欲动, 平城内外也多有山匪作乱。是以王老翰林为了合时宜, 又对两个学生谈起了《战国策》。   老翰林晃着脑袋喃喃,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窗外却传来红儿学鸟叫的偷笑声。   “先生, 恕罪恕罪。”福桃儿晓得是找她的,忙起身严肃告罪。   “真是, 叫她们后宅琐事少来找你。”锦衣玉带的青年头也不抬,躬身在那儿疾书。   “快去吧, 子归,你这孩子,她又不考状元,自然有许多琐事,作什么总要把人缠着。”老翰林挥挥手,叫福桃儿自去。   胖丫头抬眼偷觑了下自家主子, 还是得等他示下。   但见案前的青年玉立长身, 已经全然出落得高挑健朗,如今的福桃儿抬了头却也只能勉强到他下颌处。   昔日秀雅倾城的面容褪去了稚气青涩, 琼鼻挺秀,薄唇刚毅,就连那双艳丽的桃花眼眸,看人时也带上了三分不怒自威的贵气。   楚山浔待人还是那股子高傲, 只是对着胖丫头, 常常是照顾包容。毕竟侍读四年, 两人早已有些亦师亦友的情谊了。   “早些回来, 别想着免了札记。”   “晓得了。”   福桃儿笑着应了声,便跟着红儿快步去了。原先院里的几个大丫鬟们,除了画沉,其余的都是到了年纪放出去配人了。这两年红儿伶俐的很,便成了二院里最得力的二等丫鬟。   听了红儿的叙述,福桃儿脸色复杂,原来是容姐姐又有孕了。   早在三年前,大奶奶常巧云大闹了一场,却是要逼着将外室迎进门来。只说是养在外头不明不白的,还害她被旁人说闲话,冠以妒妇的恶名。   也是感念发妻贤惠,楚山明生意上又愈发忙碌,便费了番周折,说服容荷晚,择了个黄道吉日,一乘小轿以良妾的身份迎进了竹里馆。   竹里馆和漠远斋都在府内北侧,步行也不过是一刻就到的。自容荷晚过门后,两姐妹常来常往的,倒也算有个照应。   福桃儿脚步加快,心口像坠了块石头般,莫名地焦虑。   这是容姐姐第三次有孕了,前两次都是一二月间便见红小产了。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竹里馆就是人丁凋落。   连大奶奶过门七八年了,都未曾生育一胎。楚山明年已二十五,膝下却只一女,还是姨娘婵娟所生。   进了竹里馆,先去东苑给常大奶奶行过礼,便径直去了西苑。   西苑奇花异草,雕梁画栋,园景布置得别有意境,桌案箱笼,哪一样都不输正头奶奶的,可见楚山明的看重。   窗台边搁着张琉璃美人靠,黄澄澄的,剔透和暖,是以整块稀有玉石雕刻而成,瞧着便价值连城。   上头正支贻斜躺着个娇艳佳人,正是容荷晚了。   “桃桃……”佳人撑起身子,只是笑着唤了声,却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了。   福桃儿忙上前握了她的手,从侍女手中接过软枕,替她垫住了后腰的地方。   “晓得你要来,我特地叫人作了牛乳藕花羹,没怎么放糖的。”容荷晚伸手,接过一个玲珑碗盏,递到她嘴边。   前两年福桃儿刻意乱吃,伤了肠胃,如今油腻腥甜皆是多吃不得了。可她还要维持身形,日常零嘴却总是少不得的。   牛乳羹雪白香甜,最是养人却又不至虚胖坏了身子。福桃儿也正好渴了,仰头一口便喝下半碗去。   惹得容荷晚皱眉责道:“水牛似的,你这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福桃儿讪笑半下,看了眼琉璃塌,立刻回了句:“小晚姐姐,还说我来,你日常这样躺靠,不如起来走动对身子好。”   “走动什么,都恁没意思,我就是懒怠动弹。”她抽了枕头,再次绵软无力地躺靠下去。   “要不明儿我与五爷告假,好像城南善化寺外的桃林全开了,咱们一道去瞧瞧!?”   福桃儿满心的憧憬,没成想却只换来容荷晚淡淡的一句:“明郎这两日就回来,你也忙的很,还是不去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陪着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千叮万嘱地叫着多走动找些事做做。眼看着午膳时分就要到了,知道楚山浔不喜她多往大房院里去,也就起身先回了。   走在春景烂漫的竹里馆中,福桃儿心中滞涩。   这两年容姐姐好似变了个人,她原本是个跳脱爽朗的性子,如今却时常淡漠冷僻。明明是春色如许的大好宅院,怎的就将人养成了这个模样?   丫鬟仆妇或许只觉着她是温良恭谦了,可福桃儿能觉出不好,每次见她,就觉着雍容富贵皆是幻象,底下藏着的魂魄干枯了似的,叫她不忍深想。   无能为力,现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隔三差五来看看,陪着说些话罢了。   这么忧心忡忡地闷头走着,便在一处回廊尽头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鹊影姐姐和她的男人桂七。   男人乍看上去仪表齐整,此刻却在那儿与鹊影争执,两个手牢牢握在一处,应是在抢什么物件。他们压低了声音,你来我往的,互不相让。   看鹊影的模样,好像都要急哭了。   福桃儿心尖一颤,重出了口气,便疾步朝两人走去。容姐姐那儿的事她无能为力,这个桂七她总能说上两句的。   “这是桂姨奶奶送的,不能给你了。”   “臭婆娘,都是我本家姨给的,那自然是我的!”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在抢一个赤金坠子。见了来人,桂七心虚一时松了手,坠子就叫鹊影夺了回去。   “我说是谁啊,怎么,又来帮衬你鹊影姐姐了?”桂七嬉笑着盯视着来人,大手一伸,是在问她要钱呢。   “抢妻儿的陪嫁,岂是男儿所为。这般好赌,不怕老太太发落吗!”福桃儿嗓音偏细弱,发起怒来,也不过稍稍声高了些。   那桂七见要不到钱,嗤笑一声,只拿两只眼睛上下打量她,看得福桃儿连连皱眉,却还是毫不示弱地回看了过去。   冷不防的,他瞪起一脚,踹在鹊影身上,将人踢在了地上。后头正巧是个廊柱子,鹊影摔下去,恰在柱基上磕了下额角。   额角处顿时红肿一片,那桂七也有些意外,矮了身子作了个要拉扯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叫你非护着这坠子。”   等福桃儿将人搀了起来,哪里还有桂七的身影,早不知又去了哪个赌坊。   “姐姐莫哭,这事可要告诉桂嫂子?”   对着低声啜泣的鹊影,福桃儿捏紧了拳头。那桂七太过混账,说是连家里娃娃的束脩都拿去赌没了。   “没用的,早先去说,还能训上两句。”鹊影温和的眉眼中满是哀戚,她捂着嘴将泪水忍了回去,“说的多了,姨奶奶还要怪我管不住男人呢。”   同鹊影边说边走,没一会儿就到了漠远斋门前。福桃儿朝她手里硬塞了个红纸包,里面是她这个月的月钱,鹊影推拒了两次无果,也就氖然收下了。   看着她梳着妇人发髻,转身走远的清瘦背影,福桃儿怔楞在原地出神。如今她夫妇两个在南院当差管花木,平日里都鲜少能碰着的。   “发什么呆啊。先生都歇中觉去了,你才晓得回来。”   冷不防的,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楚山浔一脸不满地朝她眼前挥了挥手。   “题目留了吧,奴婢马上去做便是。”   是不是嫁了人,女儿家就都过得不好了?如今对着楚山浔,她已经全没了多少忌惮小心,也就没收了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抿着嘴,浅淡的眉宇间是深重的思虑。   “怎么了这是。”胖丫头脸嫩,这般小大人样的叹气,瞧得楚山浔只是觉着好笑,“莫不是为了免作文章,又要说身子不适?”   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怎么就非要盯紧了她的功课。福桃儿腹诽着,倒遮去了三分沉重,她仰首微扬淡眉,说了句实话:   “难道主子记性变差了?奴婢哪次功课比您慢多少的。上回论‘赏善刑恶’那题,先生好像叫您好生研读我那篇的。”   说到读书科考,福桃儿一改向来的谦卑,眉角眼梢的便洒脱活泼起来。她今年19了,身量相貌却还是同四年前没多大变化。倒是这两年日子好过些,面色气韵更雪白柔嫩许多。   虽然还是那淡眉细目和略为圆润的鼻头,却愈发凸显出娃娃脸的好处来。她比楚山浔要大两岁,此刻站在他边上,因为还梳着丫鬟的发式,倒是看不出年纪。   “不许再提那次!少啰嗦,这回本公子作了篇千载难寻的好文章,你快进去也写了,明日拿给先生品评。”   俊秀的青年被她看的有些恼火,昂起下巴伸手便要将人朝里推去。瞧着他双髻上晃动的玉簪坠片儿,楚山浔心里掠过些异样。   四年前着她侍读,原只是看上她言谈间对世理的透彻。绝不会料到,这么个出声微贱的市井丫头,于读书文章上竟是极有天分。   若非他过目不忘又开蒙的早,恐怕还真的要时常被她比下去呢。   这偌大的平城府,楚山浔也没遇着个学识相当的。   到了书屋,喝碗茶的时间,福桃儿便赶趟似的把文章作好了。楚山浔看过,不由暗叹。   可惜她不是个男子,否则便可与他引为知交好友。   “今儿真是有事?怎么没精打采的?”见胖丫头作了好文章,还只是望着窗外春景出神,他免不得便多问了句。   等的就是他这话,福桃儿当即把方才桂七如何欺辱鹊影的事说了,说到气愤时,淡眉皱得都出了个‘川’字。   可是楚山浔听罢,哼笑了声,斥道:“那是她命不好,你可管不着。”   言下之意,便是绝懒得出手相助。   这一下便叫福桃儿泄了气,再听他叫着去找祁师父,她也就带了些气地推拒了:   “月末了,奴婢该去趟朝食铺算账去了。”   她一向不善骑射,去了也不过是丢丑垫底。说罢,再不瞧他一眼,径自就朝外走去了。   出府的时候,远远的在北门边见到楚安和一身戎装,后头跟着十数个带着长刀的精壮皂吏,有两个眼熟的都是他平日手下得力干将。   老太太带着桂参家的竟也在那儿,福桃儿的朝食铺是大爷帮着开的,不便宣扬,故而她也就朝一侧躲了。   只听楚安和说了些‘月余便归,母亲放心’,老太太瞧着又极忧心的样子。福桃儿听不真切,只想着等避过她们再出去办事。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流匪 [VIP]   正在那儿听着, 不想后头来了个人,是大公子。   “大爷安好,奴婢……”   刚想解释, 衣饰华贵的男人挥了挥手, 还温声提醒了句:“近来北疆不太平, 没什么事,切莫出城。”   “是。”对着这个昔日自己有些憧憬的君子, 如今的福桃儿却是全然改了态度,只恭敬着, 不与他多话。   “你小晚姐姐现下有身子,往后月余只得劳你多去陪陪她了。”   这话更是说的温和, 福桃儿听懂他话里远行的意思,蓦然抬了头问:“大爷又要出去?”   “至多五月前便回的。”   容姐姐显见的情志恹恹,又非常依恋他这夫君,如今好不容易有孕,盼了半个春日把他盼回来,竟是连一日都不留恋, 就要远行?   想着容姐姐又要长吁短叹, 福桃儿话到嘴边,想多问两句。可她终究是个奴婢, 问了又何用。只得躬身行礼,便绕去侧门出了府。   到府外寻了个赶驴车的老丈,给了他十文钱,烦请送她朝北城去。   离着楚府三里开外, 在城北偏西的小巷子里, 福桃儿开了家\"江南茶点\"。铺子的房契地契在容荷晚手里, 在楚山明划给她的一众田契地契中, 是最偏僻不起眼的一间。   也就是福桃儿吃茶点的时候,说了句再吃不着南边的云片糕了。容荷晚心血来潮,便想着要试试自己开一家做家乡点心的。   在大爷的庇护下,两个时常偷溜出来,去那家铺子里捏个一脸糕粉。   那时节还总被楚山浔抓包斥责,却实在是姐妹两个一段温馨家常的日子。   只是后来容荷晚第一次小产,大爷不在,又被大奶奶拿捏着敲打了一次。那以后,她就明显的转了性子,铺子里就几乎不来了。   可伙计厨娘还要吃饭呀,于是,福桃儿就成了货真价实管实事的掌柜的。   草创之际,她磨了楚山浔许久,才得每日上午孵在铺子里,帮着研究各色点心方子。   后来到底撑了过去,也算有了些常客勉励维持。楚山浔便只每月放她一二日,到铺子里去清账盘点。   到门口之时,正碰见二掌柜卞妈妈也在。几年来,淳朴正直的卞妈妈与福桃儿投缘,两个就像亲侄嫂一般,熟捻的很了。   后来卞妈妈年老总爱害病,从府里告老后,福桃儿便想着叫她来做二掌柜的。只需每日来巡查一回,也就管保妥帖了。   “你这丫头,月余不见了,还怪叫老身想的。”卞妈妈鬓发斑白,身子不怎么好,嗓门却不小。   “说了叫您下午该歇着的,铺子有黎嫂子。”福桃儿朝里头动了动鼻子,问道:“好香啊。”   “你这丫头,来的巧。蟹壳黄咸口的才刚出锅的。”卞妈妈拉着她朝后边厨间去了。   赶巧出了两个新品的汤盏要人试菜,福桃儿对做这些也颇有心得,囫囵吃了两个,当即一头扎进厨间,同两个伙计探讨起方子来。   一直忙到申正前后,街坊邻里多出门采买食材准备夜饭。路过店铺,便常有老妇、小孩儿买上一纸袋点心。虽不至门庭若市,可不间断地卖下来,厨下的灶火都是来不及熄的。   天光渐暗,左右人家飘来饭菜的油香。几个伙计厨娘都是附近招揽的,此时替铺子上了半边门板,便逐一同掌柜的告辞归家去了。   柜面前点了油灯,福桃儿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本月货材80两,门面修补10两……扣去工钱分红,净赚是8两2钱。”   默念着刚拨完最后一个算珠,一个黑影踉跄着扑进了半开着的铺门。进来时,还被门槛子绊了下,歪着身子直扑向了柜面。   “唉,客人小心。”扶住了晃动的柜面,账本子却尽数滑落到地上。   “咳……咳……”那人想扶着柜面站稳,还未说出话来,便咳呛着委顿在地上。   福桃儿忙绕过柜台,蹲下身一手去扶人,一手想要捡回账册。   门外突然闪过一道雷光,照在账册一角,洇满了血红。   “别生张,给你一百两,留我过一夜。”黑影哑着嗓子虚弱地攀上她的肩。   她愣了下,转头对上地上人。   四目相对,这是个一身劲装的年轻男人,唇红齿白的,一双精光四射的警惕眸子,在看到她的瞬间,转成了略轻佻的笑模样。   再看他身上,福桃儿惊不住低呼半声。   这人是经历了什么,身上竟有十多个血窟窿,左臂上方直像要被齐根斩断,连白骨都露了出来。   “且等等。”福桃儿忙先喂他喝了口水,以为这是被仇家追杀呢。   她起身想去关上门板,男人却一下子抓住了她脚腕,“别去报官。”   他浑身是血,力气却极大,差点没把福桃儿拖倒了去。   门外又是一阵惊雷,而后春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原本要去清理门外血迹的福桃儿倒是不必麻烦了。   她以为男人是伤的说胡话,蹲下身直视那双透亮的眸子想要安抚他的情绪。   “你别怕,现在这般大雨,仇家应当寻不过来的。”福桃儿起身朝外谨慎地瞧了瞧,将门板上了,回过头将人扶了起来,“是不是疼得厉害,我这就去隔壁请大夫。”   “不妨事,劳烦寻些伤药便好。”   福桃儿没有避讳,让男人把一只手跨在自己肩上。看着是充当他的拐棍,其实他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在耗尽最后一丝儿力气前,终于是躺到了屋后闲置的一间库房里。   唐晔忍着锥心之痛躺在了矮塌上,脸上却只是不显。他这时终于是正面看清了此间主人的模样。   这姑娘生得不美,眼睛里却流露着最真实的慌乱忧心。对着自己这么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子,她却只看到人伤重,忽略了背后的危险。   唐晔心中一动,歪着头笑说:“多谢小娘子搭救。”说完他眼神有些涣散,是失血后的疲累,很快就睡了过去。   对着这么个伤重的俊秀男子,见人都有些半昏迷了,福桃儿也就没有再顾忌男女之防。   好在他的伤处都在上半身,铺子里常备了金疮药和消炎药粉,她忙了半个时辰,累得一头汗,才终于将他几处皮肉外翻的伤处全处理妥当了。   等要包扎左臂时,福桃儿抖着手,强迫着自个儿不去看那筋肉断烂的骇人场景。   她看着昏睡在塌,包成个粽子似的男子。这才得空心生疑惑起来。   此人看年纪也就20出头,模样生得好,就像那世家公子般。他周身流露着一股不羁的痞气,可那双清亮眸子却又让人觉得绝不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点心铺隔壁就住着个老大夫,福桃儿见得多了,便很能确定,他这一身是剑伤。   这是遭了什么难,还是遇着了劫匪强盗,竟能伤成这般模样?若是他爹娘见了,又该心疼成什么样呢。   叹了口气,福桃儿小心地替他掩上了薄被。思前想后,觉着他左臂伤处还是拖不得,她起身小心带上门,还是去了趟隔壁。   老大夫是个年逾花家的孤老头子,原是福桃儿见他一个老人家清冷,刚来的时候便总是主动去请他来试吃。这两年每回来清账,也总要提袋点心去看看他老人家,陪着说说话的。   是以,孙老头一听她有事,搁下筷子挎了药箱便过去了。   一瞧之下,他沉吟许多。也不多话,先燃灯烫了几根金针,在男人左臂上连扎数穴,仔细检查了骨头筋肉。最后拿出祖传的伤药只重新替他医了手上伤处。   “丫头,这后生骨骼清奇与常人不同,你是哪里捡了这么个人回来?”   “伯伯,这事您千万别对旁人说起。他方才只身扑进我这铺子,那真是个血人,怕不是被仇家追杀的。”   “放心,老头子我这嘴严的很。”孙大夫一摆手,又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劝她,“丫头,等这人醒了,还是早些叫着走。好人不能常做啊。”   福桃儿随口应了,又仔细问了他左臂的伤处,已经之后的料理。   等配了药材,送走了孙大夫,看看天色,都过酉末了。塌上人今夜恐要高烧,慎重之下,福桃儿决定送佛送到西,救人就到底。   遂拿着包糕点和一袋零碎铜板去了后街,寻了个正玩的少年,将两样东西塞了,叫他往楚府跑上一趟,只编了个由头,说铺子里的新品要连夜熬个食材,卞妈妈陪着她一处呢。   往常忙起来不回去也是有的,只是总要被楚山浔盯着说上两句。想着青年追根溯源的斥责模样,福桃儿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这场春雨持续了一整晚,似是要洗去世间所有积攒的证据泥垢。门前石板路已经寻不到任何血迹,福桃儿守在塌前,感念老天帮忙,为这伤重之人送了一口气。   夜里,她熬了两回药,在子夜前后终于是灌了一大半进去。   受了刀上的人,哪怕没有伤及要害,最怕的便是在头几个晚上要高烧不止。   果然到了后半夜,男人英挺的面容上一片潮红,人也一直在说胡话。   摸了摸额头,福桃儿被那灼热温度吓了一跳,连忙照着孙老头走前的话,再去煎了一回药性更霸道的汤药。   也顾不得吵着病人了,她使力将人扶起来,靠坐在自个儿身前,晃了数次,男人有了半分只觉,便马上趁空将汤药全数又喂了下去。   去井边吊了盆凉水,那块汗巾子,每隔上一刻,就给他额上换块凉帕。就这么不间断地换了两个时辰,到天光都微微发亮了,男人才终于退了大半烧,脸色也明显得恢复了正常。   福桃儿这才松了口气,也没什么可睡的了,就倚着库房有些脏乱的桌案趴了下去。   这一闭眼,再醒来的时候,天色便大亮了起来。   她猛地坐起身,却见一件罩衫披在自己肩头,随着她这一起身,滑落在了地上。   “也是唐某手上没力气,不然也不会叫小娘子就这么依在桌边。”一道虚软嘶哑的男声在背后响起,听起来带了些轻笑。   她转身看去,就见那男人已经穿妥了衣物,正靠在床边,好像是个要走的模样。   “快躺下,你伤的那么重,这是要去哪里。孙大夫说,你那左臂还要数日施针才能保证无事,可千万别乱动了。”   一听有大夫来看过了,唐晔眼中闪过警惕冷色,他一拱手,还是坚持要走,“姑娘大恩,唐某永志不忘,敢问姑娘芳名,日后也好报答。”   福桃儿多少敏慧,一下就看明白他眸中的思虑。当下拦着人说道:“孙大夫就在隔壁,是个孤寡的老爷子。他既然救你,就绝不会胡乱说去。你伤成这样,出去也怕是不好。”   在她的坚持下,唐晔想了想,也觉得这点心铺是个不错的容身之处。   又喝了碗汤药,他即兴编造了自己得罪权贵,被人盯上,一路追杀至平城的故事。福桃儿听了直觉有隐瞒的,却也不去多管。   “敢问福姑娘芳龄几何,可曾婚配了?”唐晔白着脸,才恢复了些精神,便同她套起了近乎,“福姑娘喊着不好,为兄便托大,喊你声小桃妹子吧。”   福桃儿无奈正视他虚弱却带了精光的眸子,并不太喜欢这人过度的热情。想着送佛送到西,把这人彻底医好了,再留他铺子里住上些时日,然后打发了才是圆满。   无论是楚山浔那般孤高自傲的,还是面前这个受了伤还笑的出的潇洒男子,都始终不是福桃儿青睐的类型。   故而唐晔一脸期待地等着,就见胖丫头淡漠着脸,开口道:   “四年前便已婚配,家主正是提刑按察佥事家的五公子。” 第38章 .唐晔 [VIP]   听得提刑按察佥事, 唐晔眼中一闪,他故作好奇地笑笑:“瞧你这模样,今年有十五了吗?若是嫁了人, 又如何还梳着姑娘家的法式。”   见他说话间还十分吃力, 唇色因昨夜的高烧苍白起皱。福桃儿也懒得在意这人的言行。她面上波澜不动, 端了碗熬得极稀的小米南瓜粥,朝男人塌边坐了。   “因我只是他家五爷的一个通房。”用勺子搅动几下, 又吹了吹凉,她疏离淡笑, “这几日就只能喝粥了,已经温凉了。”   说着双手将大碗递上前去, 意思便是让他接碗直接喝。   谁道男人忽然低声嘶疼起来,故作可怜得斜靠在墙头。他身材健硕,这般作态就像只病弱的苍鹰蛰伏下去,若叫寨子里的兄弟们见了,非要笑晕过去不可。   “哎,我这右臂也不知怎的, 一动就要牵着胸前的伤处。哎, 好疼啊。”   ……   昨夜骨头都露出来,倒也没见他喊过疼。福桃儿也不傻, 晓得是这人要讨她些便宜。不过她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呢?   无奈之下,瞥了眼他前胸处厚重的纱布,她心一软,又替人害起疼来。也不知是怎样深仇大恨, 能将人砍成这样。   伤者为大, 都成了个血葫芦了, 能不疼吗?   “来。”她舀起一勺米粥, 在碗边刮了刮,伸到他嘴边。   男人的唇形很是好看,是个上厚下薄的兔子嘴,中间一点唇珠单看尤如女子般娇俏,嘴角天生上翘。单看这处,是个极为讨喜开朗的长相。   粥到唇边,唐晔张嘴一口吞了下去,果然丝毫不烫的。他从昨日大战,已是饿了数顿了,此刻便觉胃中和暖舒畅,于是就着福桃儿的手一口接一口,很快一碗粥就见了底。   舀粥的那只手小巧白皙,又因为人有些胖,那手便肉厚的很,简直像个刚出锅的白馒头。指甲处修得平整圆润,月牙儿浅淡,是明显气血不畅的表征。   唐晔故作害疼的病弱神色里,泛出些意味不明的气势,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蕴藏着侵略和审视。   通房丫鬟?男人挑眉思索起来……   “还有半个时辰铺子里就要来人了,唐公子,这两日白天你就去隔壁医馆躲躲。”   福桃儿起身收拾零乱的库房,她昨夜已和孙老头商量过了,老头也是嘴硬心软的主儿,不管怎样,总要让人把伤养好了再说。   “小桃妹子,唐公子太生疏了。喊我唐大哥吧,或者你想喊别的也行。”   喝完了粥,唐晔又即刻恢复了精神,唇色也被粥汤浸润得能看了些。   “称呼什么都无妨。”福桃儿将血衣拿个炭盆子都烧了,还是那个淡漠的样子,“往后山高水长,又见不着几回。好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本想再逗弄她几句,说句‘太生分伤人心’的玩笑话。可见这小胖姑娘在炭火前热的一头汗,手忙脚乱地有些着急的模样,唐晔猜想她忙累一夜,家里定还有事,那些玩笑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端正了神色,自个儿忍痛起了身,作势要去帮她弄灭火盆。   一旦正色起来,男人的面容就显得有些冷冽甚至阴寒。明明是那么重的伤,脸上却能一毫儿也不显。   “乱动什么,快坐下。”福桃儿见过他的伤处,自是不敢掉以轻心。   她淡眉蹙起,语气难得的严厉起来,“你这伤头十日最最要紧。还说不找大夫,若非孙大夫擅治筋骨,你可知道你那左臂险些都要废了!”   唐晔听了十分意外,心想这次可真是载了,难免也为自己的托大后怕起来。   真是老天垂怜,本着‘最危险之处便是最意想不到的安全之地’,他才冒险入了平城。官军果真是没想着此处。又幸好遇到眼前这个丫头,否则他此番还真是危矣。   想明白自己的情形,男人强自站直了身子,拱手道:“姑娘大恩,若有机会,唐某必衔草还报,万死不辞。”   这一下拱手作到一半,便扯动了左上臂的伤处,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不过见眼前的胖姑娘立刻露出比他还心疼的表情,唐晔忽然心情大好,也就觉着值了。   “呀,你这手是不要了吗?”福桃儿急的上前去看,她仰了头,再三确认没有崩裂出血,才叹着气多说了两句:“乱谢什么,你伤成这副模样,寻常人都难做到见死不救的。”   说罢便开了门,示意他快过去隔壁躲着。   看她站在门边,小小个人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圆润,扁长的双髻显得有些稚气。唐晔看着,只觉得真是无一处不可爱,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心地单纯至诚之人?   “痛的厉害,能走动吗?”见他杵在案前不动,福桃儿以为他是痛的太厉害了。   唐晔眼睛一黯,连忙摆出力不能支的样子,呼着气道:“好像是不大好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完,他右手撑着桌面,咬着下唇一脸苦色。就见那姑娘抿了嘴犹豫了片刻,便径直朝自个儿走了过来。   福桃儿过去抬了他的胳膊就架在了自己肩上:“走吧,若是疼就说话,咱们慢点。”   小丫头撑在他右臂下,一手还小心避开伤处挽着他腰侧。唐晔知道她在费力想要多扶着些他,瞧着那雪白的脸上浮上的可疑殷红,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羞的。   他腿上没有受伤,自然不会将重量都压过去,只是走的极慢,时不时在高处偷觑她两眼,心里某处好像被撞着了似的,跳的有些不规律起来。   送走了人,又看着孙大夫医治了他的伤臂,福桃儿才终于清理了库房,打开后门准备回府去。   一夜春雨,此刻日阳烂漫,却照着半宿没睡的她有些微微眩晕起来。   不敢再耽搁,多花了一倍的钱雇了辆马车朝楚府奔去。   揣着忐忑刚入了漠远斋,迎面就撞见了正要出去的画沉。   画沉今年都20了,却还是没有配人。名分上,她还是漠远斋的一等大丫鬟,可楚山浔鲜少有用的着她的地方。前两年得了云夫人的赏识,也就常常去替夫人做些管家的事务。   是以,如今她虽还是一等大丫鬟,却已经和管家的婆子一般平起平坐。月例也从2两直接升到了5两银子。   算起来在楚府的位份上,管家的婆子仆妇,比起未抬姨娘的通房,地位决计是高上些的。   此刻,画沉一身睡莲对襟薄纱褙子,梳了时下最流行的云螺髻,头上斜斜插了支珐琅彩的葫芦簪。这么一打扮,合着她颇为典雅出尘的相貌身段,瞧着真像哪家的官眷贵女了。   见她停在门前,对着自己静默扫视,福桃儿有些心虚,便乖巧地率先笑道:“姐姐画里仙人一般,这是又去夫人那儿办差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画沉也从善如流地挂上个笑,温声问她:“妹妹近来显见的又胖了吧?我倒是奇怪,呵,成日间这般忙碌的,怎么却愈发粗胖起来。等着天气再热了,可不怕人瞧了眼浊?”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这两年画沉不再遮掩,避着人时,待她一向是敌意外露的。明里暗里的,也不知是给福桃儿下了多少绊子了。   “胖些可不是福气,姐姐也要注意身子。”福桃儿却自动忽略了她话里的嘲讽,连话茬都不接,笑着点点头便打算越过她进去。   如今的画沉到底是得脸的,她抛出去的嘲讽哪有不被接的道理,就这么又笑着抛回来,堵得她心里难受。也不知是什么运数,从前的绊子泰半都被这丑丫头化解了,且目下早已没了碧树那样的冲头,叫她借刀欺人的了。   “站住,你昨夜未归,院里守门的檀儿可是能作证的。”画沉重重哼了声,凤眼中再不掩嫉恨,“不说清了,就与我去夫人那儿,若查着你的错处,仔细那身肉皮!”   这架势叫福桃儿连连皱眉:“姐姐说笑了,我能去哪儿,不过是按主子的吩咐去外头跑了趟。”   “哼,你这贱婢。”见左右无人,画沉不依不饶地还是拦着,“还不承认,爷能有什么事,要叫你在外头过夜的。”   正在攀扯间,回廊转角处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皂靴。   “确是本公子叫她去办些事。”楚山浔听了半晌,沉着脸出现在两人眼前,“怎么,还要同你这管事的报备吗?”   “五爷没出去啊,”画沉脸色骤变,慌忙矮身行礼,“我也只是关心小桃嘛。”   “甚脑子糊了浆的玩意儿。”青年指桑骂槐地狠狠看她,“若按名分,她将来是主。自以为得了脸,倒管起本公子院里的人来了。”   他从未这样对画沉说过重话,福桃儿惊讶地看着两人。就见画沉也是一脸惊讶,等反应过来真是在责骂自己呢,她一时难以接受,便掩着绢帕,啜泣起来。   这一哭,当真是柔弱哀婉,我见犹怜。   画沉算是伴着楚山浔一路长大的,是从他生母还在世的时候,便入府的老人了。   楚山浔烦躁得‘啧’了声,免不得还是开了口:“原是我话重了,姐姐还当真了。不是还要去见母亲吗,没的哭花了妆,到时让人觉着本公子欺负人。”   “五爷,我方才真的只是和妹妹开玩笑的。没有……”   不愿再多停留听她解释,楚山浔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知道了。”又转头故作厉色地对着福桃儿叫道:“先生说明日要考校,还不进来。”   就这么把满脸泪珠的美人丢在了身后,等进了书屋,楚山浔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冷厉。   “铺子里有些麻烦,还是卞妈妈陪着在那儿留了一晚。”福桃儿说起慌来,也是脸色不变。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以身相报 [VIP]   就见青年好看的眉眼在她身上流转一圈, 欲言又止地说了句:“你……你,像今日这样的事可多?”   “啊?没什么的,画沉姐姐……”顿了一下, 福桃儿还是说了句实话, “画沉姐姐像是、像是思慕主子你。”   听了这话, 楚山浔全不在乎地一挑眉,又转头看定面前的胖丫头。终于是说出了出来:“圣上给年未弱冠者开了仲春恩科, 就在两月后。”   “真的吗!?”终于是有件好事了,“先生前两日不也说时机到了, 主子莫牵挂过往,今次定能高中!”   “可我, 十日后便要启程。还是在太原府…”楚山浔眸色闪动,不知怎的上次落第之事这两日总是在他梦里萦回,“小桃,不然还是你与我同去。”   福桃儿一听,立刻在心底里叫苦:“这、铺子里也走不开。”   “甚破点心铺,大不了我问大掌柜借个人。”   大掌柜日理万机, 管的都是全国贩运的货物, 福桃儿赶忙又推说:“不敢不敢,不只铺子啊, 容姐姐不是又有孕了,这,奴婢恐怕……”   “算了算了!”楚山浔一挥手,撇嘴翻了个白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故作轻视地斜睨下方, “没你, 本公子许还运势好些呢。”   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福桃儿晓得他还是有心结的,便抬了眸正色道:“主子,你忘了四年前在太原客栈奴婢说的话。先生不也说了,人之一世,大起大落都是寻常。许多磨难之事,若你立志入朝入阁,报国经世,也许反都是助缘。”   呵,带这丫头读了几年书,这嘴皮子真是愈发了得了,不过这些话楚山浔倒也都是听了进去。   安下心去,他不经凑近了揶揄道:“若是律法许得,将你带了去,岂不是我平城府要多个状元了。”   “主子说笑了,奴婢家籍江阴。”她避开了些,又补道,“主子此番该带了聘单去,待高中后,直接去聂家提亲为好。”   她到底是市井小民的出身,并不太懂世家大族家的婚丧嫁娶。像楚聂两家的门第,那是决不许儿郎自个儿去像岳家提亲的。   楚山浔听了也没放心上,时隔四年,老实说,他都已经忘了那聂小霜是个什么模样了。男儿志在四方,若是得势,何愁没有娇妻美眷。   目光又转回到眼前的胖丫头身上,还是那么面目粗陋,可不知为何,许是看惯了,楚山浔倒越发觉得她肤色如雪,再加上世上男子都不及的才华心智,便觉出二三分可爱来。   “父亲和大哥也都要出去数月,你若在家,还是要小心画沉。”说着,他皱起一边好看的远山眉,“她自小不是个安分的。”   主子这是在关心自己?福桃儿含笑应下,她自会小心处事的。   往后的十日,楚山浔忙得很。到了最后一日夜里。王老翰林也来送行。与老太太、大房三房依次作别后,先生说他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师徒三个便又回漠远斋饮酒赋诗,畅谈当世古今。   两个弟子第二日都有事,故而只是浅斟了几口。倒是老翰林,也不知怎的,忆起许多少年往事,喝多了,对月一连赋了三首长短句,竟都是些情思深沉,又似报国,又似怀人。   王景德上轿前,最后看着两个年少的弟子,忽然眼睛一花,拍着楚山浔的肩膀,莫名说了句:“莫待无花空折枝,惜取眼前人啊。”   听得两人一愣,福桃儿猜着是老先生忆旧了,当先后退一步,正色拱手,一个长揖到底:“先生好走,学生受业四年,终身不忘。”   她晓得先生往后便不大会来了,心中闷闷的,总也些离别之情。   夜深月明,却是月末的一线下弦,清辉不足。第二日一大早,福桃儿要去铺子里看看唐晔,便趁夜将主子的包袱用具全都理好了。这回是只带双瑞去,她便理的更仔细些。   “主子早些安歇吧,三月后再逢,到时奴婢就要唤您一声大人了。”   瞧着她躬身整理的忙碌样子,楚山浔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过些情绪,想要开口再提醒些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的,应了声也就各自安歇去了。   第二日福桃儿醒的尤其早,等着将自个儿屋里的事情都作了,也还不见主屋里亮了灯火。想了想昨夜也是道过别的,自己一个小通房,也就不必今日送了吧。   于是她换了身素衣,径自朝西北城的点心铺去了。   到铺子那条街上,远远地便瞧见唐晔百无聊赖地立在外头,看两个伙计正在下门板子。   “呦,妹子终于是得空过来。”他穿了一身布衣,瞧着就像个市井之徒,只是总带了两分痞气。   “你身子还不大好,可千万别乱帮忙的。”福桃儿同两个伙计招呼了,便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去。   他们甫一进后院,一胖一瘦俩伙计就在门外嚼起了舌根。   胖的那个一脸疑惑:“唉!你说这后生和咱掌柜的是甚关系。”   瘦的那个信誓旦旦:“还能有甚关系,只说身子不好,就在店里白吃白住的。我看保不准就是咱掌柜的相好的。”   后院里,福桃儿喝了口茶,照例询问了孙大夫的诊治情况。男人如实说了,应当是不影响往后用手的。   只是瞧着她发髻上一直带着的那根簪子,他心下一黯,突然凑到她耳边低声调笑了句:“可还是好疼啊,不若到屋子里,你还替我看看去。”   前两日那伤处都止血了,这厮是在调戏自己?福桃儿垂首清咳了下,佯作生气:“再这般胡言,等再养上月余,我这铺子不留你的。”   呵,男人扬唇轻笑出声。这姑娘便是生气起来,竟也不忘顾忌他的伤处,这也太好性了吧。   不过知道她不惯玩笑,唐晔还是正色了些。一路跟着,看着她里外进出,查看账册,研究食谱方子,时而还要去前院帮个手。   他是越瞧越觉着心口发暖。   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二十四年,寨子里的婆娘大多凶悍,良家的女儿他也不愿去沾惹,倒是这通房的身份,若能将人抢了过来,他好好待她,许也算……。   “有个词,说月老,什么老天给两个人牵那红线的,怎么说来着?”唐晔坐在院中,抓了那路过的胖伙计问道。   胖伙计虽忙,却也实诚,想了想憋出了句:“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就这么瞧着福桃儿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一碟新出锅的山药南瓜酥被放在了唐晔面前。   “这锅特地没放一点糖霜。”有外伤之人,最忌甜腻,正好福桃儿想推出个无糖的新品,就拿他试菜了。   大男人家,唐晔素来最恨吃这些甜腻的,他却捻起一块朝嘴里一扔,意外的也不算难吃,当然,他嚼了两下也没吃出味来:“妹子做的点心哪个不好吃的。”   福桃儿看他这副牛嚼的吃法,就晓得不是个试菜的,叮嘱他多喝些水再去歇歇,便想端着盘子再去做第二版。   “诶,小桃妹子,陪我说说话嘛。”他放软了嗓子,一只完好的右手搭在石桌上,仰头看上去,瞧着正是个剑眉星目的病弱后生。   “那好,第二锅还得等会儿,我也歇歇。”福桃儿当然晓得他是装的,只是看他还是病人,独自一个晾着也确实闷的慌。   平生第一次,唐晔要斟酌着说话,他想了几种起头的说法,都是噎在了嘴边,一咂嘴,问道:“妹子,你开这铺子一月能净挣几个钱?”   问人铺子账目,福桃儿疑惑地看了眼他,还是报了个最小的数目:“不多,能有个三五两不蚀本就很好了。”   接下去,就是男人在那儿编造了一套自己是富商贩货,在北边遭了劫匪的圈套,他又如何一力将万两银票保了下来,交了手下带了家去……   福桃儿虽不懂行商的门道,却是个会看人颜色的,这唐晔说的话,她总觉着不是实话。然而近来却是城外有匪患,连楚安和这些断案的提刑司都用上了,可见其祸之烈。   “你这生意作的大,倒比咱家大爷都不差多少。”福桃儿没被那万两白银唬着,倒是有意诈他一句,也只是淡淡的,心里还记挂着锅里的点心。   楚山明那厮?唐晔心底暗嗤,那不是他的老熟人了吗。   清了清嗓子,见她心不在焉作势又要去伙房,唐晔没了耐性,也不饶舌了,起身拦在她跟前,开口说了句惊人的话:   “唐某想过了,姑娘大恩,唯有以身相报。你这便去和那楚家小子说,叫他放了你出府,老…我、你就跟了我去吧。”   “啊?”   男人清亮的长眸灼热,瞧着是个极诚恳迫切的样子。福桃儿愣在当场,这回是再没心思想那锅里的点心了。   她才说了个‘啊’字,就听外头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本公子不买饼,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见我。小桃,你快给本公子出来!” 第40章 .自由身 [VIP]   福桃儿忙稳住唐晔, 叫他千万就在后院不必出去。   等跨出店门,就瞧见自家主子带了一队镖师,物资齐备是个整装待发的样子。   “都巳正了, 主子怎么还在城里?”福桃儿讨好地站在阶前, 讪笑着催促他快快启程。   “今儿本公子出发的好日子, 王先生昨儿便走了,你一个通房, 竟也不放在心上。本公子一睁眼,找遍了也不见你。”   楚山浔连珠炮儿似地愈说愈怒, 竟跳下马来,一鞭子抽在门槛上, 险险擦着福桃儿的脚面。   “连句话都不留,又来这破铺子,信不信本公子叫这关门歇业!”   两个伙计躲在柜台后,看得连连咂舌。原来他们掌柜的不是什么小商户的姑娘,竟是这贵公子的通房小妾?   黎嫂子也凑过来看热闹,心下暗叹‘呦, 这般俊俏的儿郎, 全平城她都没见过几个啊。’   被马鞭子吓了一跳,福桃儿气性也上来了些, 她冷着脸稳步走到他跟前,抬手掖好襟口处的皱褶,淡淡地说了句:   “昨夜不是道过别了吗,主子大了, 不该再为奴婢这等小人物动怒的。您去了太原府, 就是不提亲, 可千万问清了聂家的意思。聂小姐今年也17了, 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万莫错过。”   “哼,与你何干!”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楚山浔才放平了语气,“你现下也闲着,不然送我去城门口?”   不知怎么了,他今日一早起身,见不着胖丫头,就是打心底里的烦躁不安。压着怒气地各院里问了一大圈,到这小铺子见了她,那颗烦乱的心,竟听了她三言两语,也就安静平和了下去。   然而才平复下去的楚山浔正要跨马启程,一个健壮的高个男子神色挑衅地从店里晃了出来,叫他当即又跳下马去,微眯了桃花眼毫不相让地看了回去。   见唐晔出来,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互相对视着。福桃儿心底一根弦蓦得绷断,天呐,这个唐晔是怎么回事?自己好心救他,明知她是个通房,是故意这样来为难她吗?   见胖丫头不停地给那男人使眼色,楚山浔气得早把四年前两人的约定抛之脑后。   “看什么看!信不信再看,本公子叫人挖了你的狗眼去?”他握紧了马鞭子,恶狠狠地朝前质问,“这人是谁?你是在这铺子里藏野男人?”   听他话里话外的不干净,原本还有两分心虚的福桃儿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她毫不回避地直视楚山浔,蹙眉道:“主子熟读诗书礼义,这般口不择言,是有辱斯文,下回不若去先生面前说说。”   “别拿先生压我。”一想到四年来,王老先生反而更偏爱回护这丫头,楚山浔更是怒气上涌,“后头的,报上家门。一瞧你那眼神就不是好人。别想着胖丫头傻,就去骗她银钱。”   收到福桃儿略带恳求的眼神,唐晔倚着门,只是哼笑着不言语。   “主子说这人,这是隔壁孙大夫家的一个远方侄儿,是个哑巴,人也时不时疯癫痴傻的。”福桃儿作什么都聪明,唬起人来那自是信口拈来的,“只是在医馆怕给人胡乱抓药,白日里才挂在这里,叫他帮忙和面收账,倒也是个帮手。”   说罢,她暗含警告地扫了眼唐晔,果然见后者一副不可置信却无法解释的吃瘪模样,瞧得她心里一动,差点没忍着笑出声来。   “连这种人都朝铺子里带,你可真是个开善堂的嘛。”   楚山浔听了半信半疑,见店里众人都瞧着自己,他也觉着自个儿有些小题大做了。   呵,就胖丫头这么个相貌,长得还不如后头那个厨娘,哪有半点勾人的风韵。   看看日头,终是在胖丫头的一叠声催促下,留下句:“且等着本公子金榜题名吧。”一行人便呼啸着跨马而去了。   人走了干净,众人皆各归各位,又开始忙碌起午市的点心来。   经过方才那一段,福桃儿对着个唐晔,便生了些隐秘的恶感。她虽瞧着怯懦和顺,平生却最恨被人钳制摆布。这人也不知是何来历,一无所知的,就说要叫她走,可不就是在欺负玩笑她。   因此,当唐晔再度跟了上去,有些局促地试探:“原来你那家主就是那么个乳臭未干的草包,不然这样,等我伤好了,就去楚家把妹子你买了出来。”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我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只能多谢唐公子厚爱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铺子,便径自回府去了,只留给唐晔一个圆润无情的背影。   什么‘断肠怀归’的,男人长久地盯着她的背影。他没机会读书,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不过一个女人若要爱慕人时,那种眼神他又怎的没见过。   这小丫头,真当他是傻子来哄吗。   想他策马草原戈壁,还从未有打不着的猎物。这女子深得他心,唐晔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野性。   日子悠悠的过,可惜往后的数月里,福桃儿一颗心掰成了三瓣,却没有任何一瓣是用在了唐晔身上的。   一瓣最用心陪着容荷晚,可惜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哄一个心枯之人重新开怀。   一瓣全系在楚山浔身上,当然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心绪。福桃儿千百次祈求神佛,唯愿主子金榜题名,能顺利迎了聂家小姐归家。对她来说,这可事关她出府时的待遇。近来养母的病说是遇了名医,只是所需资费愈发重了。   最后一瓣嘛,尽是用来应对楚府几个女眷。在楚山浔走后,画沉数次给她设了绊子,有一回甚至说动了云夫人抄园,不知怎的从福桃儿床下翻出男人的发带,那布料式样明显的是平民所用。   恰好那时四小姐玉音归宁,和新进府的三奶奶武凝琴听说了,当即连老太太都不禀,就说要打个四十大板即刻发卖了。   这事闹的很大,大爷和主子都不在,最后是容荷晚哭着求到了云夫人面前,才把发卖给免了。   福桃儿咬着牙生受了那四十大板,病着禁足了半月,都没能下得床去。   这次受完罚,福桃儿整个人变得沉默了一阵。四十大板那是要她的命啊,若是没有容姐姐,恐怕就要死在发卖的路上了。由此,她更坚定了明年要出府的念头。   就在她刚能柱着拐棍颤颤地下床时,春末一日巳正,云夫人突然传令,说是急召她有事。   前来传令的还是画沉:“怕是夫人改了主意,我看妹妹是等不到五爷回来了。”   引路的却是将两人带去了南苑会客的正厅,此间没有贵客是不会启用的,泰半时候都是楚安和会见同僚之处。   正忐忑间,就见一个陌生的老夫人,八宝攒珠勒子,缂丝绣的对襟紫袍褙子,一身命妇的装扮,那气度直接就把姨娘出声的云夫人给压了下去。   “便是这孩子,你过来。”老妇人拉着她的手,一脸温和的笑意,“夫人,今日老身就是为的她来,不知何时能销了她的身契?”   一旁陪着的楚玉音和三奶奶武凝琴,皆是一脸难掩的震惊神色。还是大奶奶常氏见惯世情,只含笑扫了福桃儿一眼。   云夫人虽然心里也颇疑惑惊讶,到底是释然着迅速回应了:“您这样问,可是折煞晚辈了。来人,快去传庄嫂子来。”   当着众人的面,那张30两银子约定的五年身契被烧成了灰烬。   老妇人走前,经过福桃儿身侧,状似不经意地从发髻上拔了根琉璃镶玉金牡丹来,当着众人的面,顺手就插进了她发里。   她附耳笑着对福桃儿说了句:“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往后老身便和那竖子两不相欠了。”   一句话说的福桃儿怔楞在当场,手里的柱杖差点摔在地上。看在众人眼里,便是浮想联翩,暗道这胖丫头真是个深藏不露的。   这件事后,她不再是楚府的丫鬟,只是碍着通房的名头,云夫人亲自来劝着,叫她安心住着。   等容荷晚来问时,却是惊喜忧虑皆有的。福桃儿没有瞒着和楚山浔的真实关系,容姐姐叫她出去后照顾好自己,最好让那位老夫人替她寻个好些的人家,普通些也无妨,只别再给人做小便是。   福桃儿却是皱着眉,沉吟道:“姐姐放心,我总要陪着孩子生下来的。”   后来连画沉都过来瞧她,头一次语气和缓地同她说话,还解释着先前都是自己多心,没的将她害了之类的。   福桃儿侧卧于塌上,还是那般和顺怯懦的笑模样。可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先前那事,她是真的记恨上了画沉。再回想起过往种种,只觉此人心肠歹毒,将来若有机会,她一定不会叫她再行害人的。   这天夜里,福桃儿还未从恢复自由身的事实中回过神来。趴在塌上,她反复摩挲翻看着那支发钗,琉璃作的花心,金玉缠就的花叶,直是巧夺天工,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看着看着,老妇人那句“老身和那竖子,两不相欠了。”   脑子里闪过一双恣意张扬的眸子,她猛然从塌上翻坐起来,不小心压着伤处,正是痛的‘嘶’喊出声,却听外头门户相继开启的声音。   红儿欢快地喊了句:“五爷您回来了!”   屋门急促地被扣了两下,她糊里糊涂地应了声,就见楚山浔一身风霜,却意气风发地跨进门来。   “本公子乡试第九,怎样,这回没了你,可算是中了第!”   “啊?”她还如置梦里,等看清了他桃花眼中的熠熠光辉,回过神来,才赶忙笑着回道,“主子回来了,这会儿子戌时才过,去禀过老太太了吧。”   楚山浔连换三匹骏马,连跑了十六日。入城时天便黑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中,下意识地竟头一件就是回漠远斋告诉胖丫头。   这会儿心愿达成,也急着去藕生苑报喜,都未及多瞧两眼,匆忙又说了句:“你先睡吧,我还要去见祖母呢。”说罢,又一阵风似地走了,连门都忘了带上。   望着敞开的房门,原本福桃儿是该替这候了数月的消息高兴的。可现下,她脑子里却一直想着那老夫人走前说的话。   难道真的是他?那人在她铺子里磨了大半个月,是叫她给冷淡着赶走的。   若真是他,那他说的家世富裕,还有要以身相报的话,难道竟是有两分真心的?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周末争取日六。平时还要搬砖,大部分时候只能一更啦 第41章 .合欢 [VIP]   罢了, 唐晔人都走了,想这些又有何意。   她卧在塌上对着月色,细观琉璃透出的斑斓清辉。瞧阖府上下对那老夫人的态度, 恐怕那家中官位不在楚家之下。   能请动这般人物特来赎自己这么个小丫鬟, 可见他的身份真的不一般, 至少,不是普通人家能攀附的上的。更何况她这么个丑胖卑贱的奴婢, 若真是用救命之恩去攀附,她也是不屑为之的。   两月来, 想到在铺子里唐晔时不时待她的亲近逗弄,福桃儿捏紧了琉璃牡丹钗, 圆脸上的红晕只是一闪而逝。   那人虽时常是个笑模样,眸子里总有股子凌冽杀意,使她本能地想要远离。   终生之事,还是随缘吧,等出了府找个普通的市井人家,若没有时, 一个人丰衣足食的, 也可安度一生的。   她这十九年过尽了坎坷,受尽了炎凉, 能自在安好,不缺银钱的过活,便已是福祉了。   那边藕生苑里灯火通明,听说了楚山浔乡试第九的消息, 闻信而至的众府眷, 还有各方的大小丫鬟, 俱过节一般, 跟了各自的主子,到老太太花厅里给五爷添喜。   封氏到底是年纪大了,灯火下见孙儿翩翩玉立,年17便是举人了,心扉大动,当下也不避着人,洇湿了苍老的面颊。   桂参家的只得笑劝:“老祖宗,这算得什么,到往后,浔哥儿入朝入阁的,少不得还要给您添封个一品诰命呢。”   等眷属们都循例与他互相问候贺过,遣散了闲杂人等,封氏还不忘问起聂家的意思。   “这回孙儿无颜借住,是自寻的客栈住的。放榜那日,聂大人亲自设宴款待,听意思还是要与我家结亲。”   “那聂小霜倒为你耽误这两年,你见她可还安好。”   “这……孙儿此番,倒未曾见过聂姑娘。”   ……   祖孙两个说的高兴了,一忽儿的就到了亥初时分。再等楚山浔赶回漠远斋的时候,就见二院里的灯果然是灭了。   这胖丫头这么早便睡了,想到她之前听到自己中举的呆愣表情,楚山浔心情大好,刚要跨进自己屋里去,阶下晃出个人影。   是画沉,大晚上的,她这般盛装打扮是为何?   “奴婢恭贺五爷高中,您风尘劳顿,今夜还是要有人伺候的。屋里头,奴婢已将澡豆和温水都放了。”   她眉眼微抬,映着廊下的彩画宫灯,端庄中却自流转着无限风流袅娜,真是个沉静雅致的美人。   画沉淡笑着就要上前服侍,不料楚山浔抬手将人挡在门外。   “我一个人也惯了。天晚了,姐姐还是早些歇息吧。”   若是换了旁人,敢如此自作主张地来自荐,早就被他斥退了。可对着有儿时情谊的画沉,楚山浔说话总是客气些的。   等他关了门,庭中花架下的女子久久侍立。春夜月明,远处沁来不知名的悠悠香气。画沉盯着窗纸上偶尔晃动的高大人影,端研精致的一张脸上,闪过不甘和妖冶。   第二日天蒙蒙亮,刚睁开眼的福桃儿,被床前的人影吓了一跳。再一看,竟是主子一脸凝重。   “祖母怎的没有免你的板子?请过大夫了吗,一会儿我就让双瑞去请。”他眼眸中是明显的歉疚,“她们说就在昨日,有人来府上替你销了身契,你、你是要走了吗?”   “主子这么多问,奴婢该先回答哪个呢。”   伤在腰臀,如今不大好坐,便想撑着身子索性站起来说话。楚山浔见她身形不稳,便自然地要去搀她,却被福桃儿笑着躲过了:   “先前是我犯了府里的规矩,不必提了。至于身契的事,我想等容姐姐生产了,主子也迎了聂家小姐进门,再走不迟。”   听她这么说,青年明显的神色和缓许多。楚山浔没叫人打过板子,分不清二十板四十板的区别,见她不提,也就自然不会多问的。   “如今北疆生变,与鞑靼龃龉,圣上将此番恩客中第的士子,一同放到明春,再行会试。”   他已经习惯了福桃儿的伴读,说实在话,越是读书明理之深,便越是觉着府里无人可说话。如今王翰林走了,聂家又荐了个新先生,一并同他回平城的。可那人只会君臣礼义,是个颇无趣的腐儒。   若是福桃儿也走了,那他可得愁闷死了。这个胖丫头,作通房不顺眼,听她说话,却如心口浸润了山泉一般,常常意趣十足,甚至有发人深省、醍醐灌顶之感。   “主子只管照常起居读书,你昨夜说是中的乡试第九。先生参陪过十余次科考,我记得他曾说过,圣上对北人素来宽松些,整个晋中乡试前十名的,到了京城,十之八九都至少能外放个小官的。”   她一张嘴缓缓而述,条理清晰又直指人心。   本朝乡试及第者称之为举人,第二年上京春闱会试,若不中者,便会连乡试名次一并撤销。在身份地位上,虽能保留举人的头衔。可若要入朝为官,却还得下回从头再考。   故而士子们中了举,皆会为半年后的春闱忧虑心焦,其况甚于秋闱数倍。楚山浔自然也不能免俗,且他参加的恩科,因北疆之乱,得足足等上一年,那思虑惶恐,只是都被压在了心底。   一路上,皆是恭贺之声,旁人不提,隐忧却只增不减。此刻叫胖丫头三言两语道了明白,楚山浔心结骤解。   对着满脸诚挚正色的白皙圆脸,他忽然心头生起阴暗恶念——早知道当年便签了她的死契,叫她这一生就这样陪着自己多好。   “敢小瞧了本公子,圣上抚恤北人,施舍的那等微末名次,我楚山浔怎么可能看的上呢。”   “这便是了,主子就该这样想的。”   换来的新先生迂腐,听得有个女学生要伴读,当即把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俱搬出来说了遍。扬言如是楚山浔非要如此,那是要辱没他的名节,他也只能请辞了。   师徒两个险些在书屋里争吵起来,福桃儿柱着杖在外头听得胆战心惊。及至听到自家主子大喝了声:“难道王翰林还比您要不知伦常?”   她重叹口气,赶忙闯了进去,当即朝着那中年人跪了下去,把头垂贴到了极低,告罪道:“主子还是少年心性,一味叫奴婢陪伴,也只是怕先生高才,却少人听讲。还望您瞧在聂大人的面上,莫同他计较。主子早已思慕先生之才,这一年过了,您便要多个进士门生了。”   这先生可作过前年的会试参阅,万万开罪不得。她一番话说得恳切端正,明里暗里却又将人捧至了天边去,那先生虽懒得搭话,却也是歇了火气坐下了。   抬眼见楚山浔还待说话,福桃儿只得砰砰磕了两个头,阻断道:“容姐姐胃口不好,还等着奴婢去送点心,主子宽宏,便放我去吧。”   被她额间红痕触动,楚山浔才终于醒过神来,只得按下争执,挥手允了她退下。   如此,福桃儿不必侍读,也不怎么伺候他起居,便成了闲人一个,陪着容荷晚也开怀了不少。   这场景瞧在画沉眼里,却只以为五爷终于大了,重又嫌弃福桃儿相貌粗陋,两个是生分了呢。   她这两日托了个外院相熟的婆子,辗转弄来种下九流的青楼幻药。   “此药性烈,姑娘千万掂量着用。”给药的婆子递过个一指长纸筒子,攥在手里便全无踪迹了。   画沉收了纸筒,晃了晃,觉出里头的丸药。她面上沉静若水,还淡笑地问那婆子:“跟道爷说了一次的量,给这许多,我又如何用的着。这、该是吃多少为好呢?”   婆子眼尖,瞅见她手心的颤抖,暗啐了口这大丫鬟的骚/浪。咳了声叮嘱道:“一丸尽够了,切记一日之内决不可超过四丸,否则遇着身子差的,恐要惹出人命去。”   “替我谢过了道爷。”画沉摸出两个早已备好的红封,递给了那婆子。   钱货两清,如今只待时机一到,她便要放手一搏了。   就这么心思浮沉地候了十来日,终是等着一日,先生午时便归了。楚山浔下午便早早去给祖母请过安,到酉初时分草草用了两口夜饭,便一头扎进书屋里看起书册来。   这两日传言老爷就要回了,云夫人张罗着要摆个席面,阖府团聚一回,人手上不够,便调拨了各院里的人皆去帮忙。   看着只剩零星几个小丫鬟的漠远斋,画沉杵在院中古樟下,在暮春残景中犹豫踌躇。   巧的是今儿大房西苑里来请,福桃儿见主子用不着自己,便预备着偷偷溜去那边,却在院里同画沉撞了个正着。   “来,小桃,过来。我想问你些事儿。”自从上回身契之事后,画沉就没再对她疾言厉色过,这会儿子竟还对她笑。在暮春暖风里,画沉美得让人心惊。   “姐姐请说。”表面的和气还是要维持的。   “那聂家小姐听说都17了,是个怎样的人啊。嗐,姐姐我也就是有些好奇嘛,想同你问问未来主母的脾性。”画沉笑的一派真诚。   因为急着去看容荷晚,福桃儿虽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却还是三言两语,迅速而客气地把聂小霜的才貌品性都略讲了讲,并且怕画沉再纠缠,就随口总结了句,只说:“像聂家这般宽待下人的,我还从未见过呢。姐姐看,他家小姐还将幼年的坠子赠了我呢。”   见画沉思虑重重地看向那坠子,福桃儿心下一跳,本能地又说了句:“不过我是且等着出府呢,自然是和聂小姐无缘了。”   如今,漠远斋几个进出内院的丫鬟心里都明白,福桃儿只是顶着通房的名头,并不坐实的。她只是实在见着画沉有阴影了,故而再着意解释添补了句。   听福桃儿这么说,画沉的心志才坚定了下来。   戌时二刻,趁着厨房值守的人走开了会儿。一个秀丽的人影钻了进去,她站在楚山浔一会儿要吃的夜点心跟前,红着脸呢喃了句: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若是成了,从今后便算是熬出头了。” 第42章 .合欢君子 [VIP]   戌时七刻, 内院主屋里终于传出了叫夜点心的令来。看着红儿把瓷盏端了进去,画沉守在侧屋套间里,面色如水地静观朗月悬空, 一颗心却砰砰乱跳, 就要蹦出腔子去了。   “丸药一经服下, 半个时辰必要发作。若沾了女儿家身子,凭你儒释大得, 法门龙象,那行事的念头只会愈发炽热, 到最后绝非神志可以控制。”   脑子里闪过婆子走前的那话,画沉突然有些后悔, 她方才怕主子吃不尽那夜点心,便一气将三枚丸药全化了进去。   毕竟是个黄花闺女,到时他若发起狂来,可不知自己是否生受的了。   心念流转间,21岁的画沉脸上忽而潮红,忽而又青白交加。   正度秒如年地数着更漏,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画沉凝眉心口一咯噔, 果然是听着有人轻喊了句:   “画沉姐姐在吗?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是云夫人房里的温芝。   行了一半的事如何能被打断,她赶忙虚着声音回了句:“妹妹恕罪, 我今儿困倦的很,想早些歇了。”   “呀,这可如何是好,姐姐这趟非去不可的。说是要同您校对前两日漏写的宾客名录呢。”温芝颇为歉意地开了门, 见画沉好端端地安坐塌上, 只是脸色有些差, 便一招手道, “去把轿撵请来,正好这会儿空了。”   话说到这地步,画沉便是再忧心如焚,也不敢得罪了素来依仗的云夫人。她只得阖目坐上轿撵,一边不停地乞求五爷莫去吃那盘加了药的点心。   戌亥之交,漠远斋的灯火渐次熄了,只余内院书屋和两盏值夜人的小灯。   就在一行人跨出院门,朝远处去的时候。一个胖胖的身影正与她们擦肩而过,原来是福桃儿想着先前画沉的问话,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之处,便想着早些回来,看看主子若是还未睡,同他提点半句也好的。   春夜寂静,三两盏廊灯伴着蛩鸣唧唧。   到了内院,只见夜空如洗,万星熠熠,映着主屋里一盏昏黄油灯。桌案前一个剪影,清瞿挺拔,有阵阵绵长琴音传出,显得古意悠远。   进得屋去,就见楚山浔一领青衫委地,墨发半湿地垂在肩下,正是个美人出浴的样子。他习字乏了,也就想借这把蕉叶抒发二刻。   晚膳没怎么吃,桌上的夜点心已然见了底。   “说吧,深夜过来,可是有事。”   知道楚山浔过目不忘,古曲琴谱更是不在话下。所以福桃儿也就不怕耽误他奏琴自娱,只是简洁概要地将今日画沉之事说了。   ‘镗’得一声,四指盖弦,琴音骤然止歇。   大房的手伸的也太长了,难不成是想朝他这里安插眼线?   若是从前,楚山浔必要暴躁难安,少不得还要去老祖宗那里告状的。可如今他不同了,中了举就意味着真正有了官身,她们便是再想拿捏自己,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是以,听胖丫头说了这个,再一想画沉素来的性子。楚山浔不屑得哼笑一声:“她是个自作聪明的,凭她也配问聂姑娘的。这事本公子记着了,不会有岔子的。”   今日,楚山浔才真正觉出了自己是有底气的人了。小时候,见了云姨娘,便是再骄纵不喜,他不也还是得规规矩矩喊一声母亲吗。   见胖丫头作势要走,他起身上前一步:“那些恭维道贺我都得劳心应对。今儿难得歇歇,去,拿壶酒来,陪本公子说说话。你可还未与你师兄庆贺呢。”   因着拜王老先生晚了半日,他私底下开玩笑,便总爱对这丫头称一声“师兄”。也许这是少年的通病,总是喜欢幻想着年长的时候。   被主子这么叫住,福桃儿抬眉,她今日真是有些乏了,但还是依言出门去厨下寻酒去了。   如今的福桃儿对酒可了解的多了,只寻了壶不易醉人的果酒,想着随便喝两口,应付了主子,便也可早些歇了。   亥时一刻,他两个就着一个‘妇人之仁’的策论题目,喝下了两杯淡酒。福桃儿不过是说了句:“仁善之人,天道轮回,终有好的果报。”   就见主子忽然烦躁地五指劈琴,笑了句:“你总是这般固执己见。”   青年如玉的脸上泛起异常潮红,桃花眼斜睨着看她,就连领口的睡袍也扯开了半截,露出挺秀突出的锁骨。   “《宋史》里的那个案子……”福桃儿本能地不想多留了,随口想用个例证像往常一样说服了他,便好早些离去。   谁知楚山浔忽然急促地叹了口气,身形一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上她下颌。   “你是执意要出府吗,小桃?”   成年男子的热气在耳边萦绕,那是一种陌生的侵略气息。福桃儿吓了一跳,当即要去扯开他禁锢的手掌。   “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大不了等聂家小姐进了门,我再过上一二年走也无妨的。你怎么了?”   四年的亦师亦友,私底下福桃儿早就和他再熟悉不过,此刻还当他又恶劣地开玩笑,也不客气,就用力要去掰扯解释。   可蜉蝣撼树,那手掌只是分毫不动。   青年男子的气息愈发灼热凑近,直到他滚烫的唇畔贴上她的额角,福桃儿才终是觉出异样。   主子这副模样不对劲!这是怎么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   可还没等她推拒细问,楚山浔水色四溢的桃花眼就贴上了她的眼睛,只听男人喘息着低语了句:“小桃,我、我想要你。”   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她耳侧,福桃儿整个人先是蒙了,继而她再不犹豫,两只手一齐用力,想要将楚山浔钳制的手掌推开。   “主子,你今儿是不是遇了什么事了?”推搡撤离间,福桃儿整个人如置梦中。   直到笔墨纸砚被尽数挣乱,一股子陌生的慌乱,从脚底处升起,迅速束住了她周身上下。她拼尽全力,趁着楚山浔不备,一把将人推开,自己却倒在了桌案下。   “过来。”月色照得男人的眉眼近乎妖冶,“抱抱我,过了今夜,本公子抬你作妾。”   谨慎地一步步后退,福桃儿瞅准了时机,就朝门口冲去。可她如何快的过习武之人。楚山浔不过足尖轻点,就将她拢在怀里,又压在了门边的椒墙上。   胖丫头衣衫半落,颈项间的肤色雪白柔嫩,里衣下又似有无限春光,叫嚣着让他去窥破侵占。这究竟是怎么了,他怎么会难受成这样,似是三伏天被烈日曝晒得不适,只想着与她黏腻在一处,才能消解。   “醒醒,放开!你不是最不喜我这样貌吗……啊……”   福桃儿被他按住,分毫都使不出劲来,一句话还未说话,就被男人打横抱起。   一时间天旋地转,下一瞬,她被扔进了宣软的雕花大床,可后背,依然是磕得生疼。   楚山浔倾身而上,半是迷惑半是癫狂地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她。   “好,好难受…我这是怎么了?”周身那股子难受劲无处可归,眼前的面容却是熟悉中的粗陋丑胖,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最后说了句:“你,是你给本公子准备的夜膳?”   什么夜膳?他问的突兀,眼中的疑惑和狠厉刺痛了她的心。   福桃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同他对视,主子这样子真的不对劲!   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容显得有些狰狞,瞳眸里的褐色流转,是那么灼热骇人。想要开口问他两句,却被男人制住了手脚,压的生疼。   楚山浔仅凭一只右手就极轻松地,将她双手高举过头顶牢牢压制。男人的双腿压在她脚腕上,如此,便是福桃儿拼了命地挣扎,都毫无逃脱的机会。   “你,你醒醒!”福桃儿被他闹得吓没了魂,手脚动不了,只得压着声音喊他,“五爷?子归!你瞧瞧我是谁?”   楚山浔冠玉般的面容皱了起来,是个极为难耐痛苦的神色:“别叫了,我知道你是谁。方才是你去拿的酒?”   维持着这么个姿势,他着意想要理清思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破碎支离的。   很快,又是一阵炙热药性袭来,楚山浔的眼前就只剩了欺霜赛雪的身子,还有那张艳若樱桃的檀口。一张一合的,也听不懂她在解释些什么。   “不行,我撑不了了。”所有的理智皆在药力面前顷然碎裂。   伦常坚持拉成了一条线,这一头是难捱的地狱深渊,跨过去,便是浑身通泰的极乐天堂。   面前是桎梏的繁琐衣衫,男人抬手想要将它们尽数扯去。   一个玄黑的绣金线荷包翻在塌上,被楚山浔一挥间,打落去了地上。   福桃儿见了,心头一抽,俯身想要去捡拾。却被他踏着,踢得不知去了何处。   雪白的藕臂,浑圆的骨肉……   福桃儿终是怕得哭出了声来,这么多年来,她一切的坚强执着,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碎屑,在男人的压制下显得那么可笑而虚弱。   “主子……”泪珠儿成串地滚落在她粗陋的面庞,她终于忍不住哀求涕泣:“你别这样,我好怕。”   正埋首在她胸前的青年抬起头,心潮翻腾间,忽的便被这丑丫头脸上的泪珠刺痛。   楚山浔指节微颤,粗暴而快速地抹去那些泪滴,含糊道:“别怕,别怕,本公子抬你作妾。”   纱窗斜斜撑开,先是一地清辉撒入,忽而一刻之后,窗外淅淅沥沥,绵延起好一场春雨,直打的海棠花落,仲春散尽。   四更夜色正浓,福桃儿起身掩着破碎衣衫,神色复杂地瞧着塌上的男子。   这么个傲气骄纵的世家贵公子,昨夜见她被吓哭了,竟然生生把药性忍下了。   当然,他虽不曾伤她,却仍是抵不过药力,借了她的温存,两个耳鬓厮磨了许多回。   塌上人骨节修长,覆着纤薄却有力的一层肌肉。他鸦羽般的睫毛很长,此刻睡得正沉,眉角眼梢这么细瞧起来,端的是倾国之色。可他琼鼻高挺,剑眉星目的,这般相貌又丝毫不见女气。   福桃儿翻看自己有些破皮的手掌,刹那间青白困倦的脸上红得简直要滴血。   乱想什么呢,她晃晃脑袋,赶走了心里全部的绮念。   蹲下身子,趁着最后半点昏黄烛火,找着了那个玄色荷包。福桃儿将它妥帖的收了,便小心翼翼地离开床畔。   一夜未睡,她也是累得很了。   主子怎会突然这般癫狂?这里头定有蹊跷的。她若有所思得朝铜镜前坐了,思绪飞转间,又被铜镜里的人吓了一跳。   但见镜子里一个圆脸的胖丫头,脸色白的泛着青灰。那双眼睛细长无神,比起楚山浔来,真个是云泥之别。她也不会打扮,眉毛疏淡的几乎瞧不见多少,却也不用黛笔细细添画。   其实仔细看起来,这张脸还有两分可爱呀。福桃儿着意扯了个笑,转念想到画沉、鹊影等人的月容花貌,她又连连摇头,自个儿这是在想什么不该想的啊。 第43章 .炭盆 [VIP]   起身三两下净了手脸, 福桃儿想了想,将屋中的香炉、酒盏等尽数收了,朝橱柜里头先藏了。   夜色如墨, 她走到床头, 替昏睡的楚山浔盖好了被子。便掩着破衫, 打开屋门,想趁着这会儿子无人, 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极轻地关上房门,回过身, 福桃儿就叫院中立着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是哪位妹妹,起恁早?”讪笑着招呼了句, 她不欲多留,便想朝二院里去。   那人影却蓦的朝自己快步走过来,正在她慌乱不知如何解释之际。一个巴掌带着劲风就挥了过来,‘啪’得一声,竟直接将她带倒在地。   “你这贱婢,还说要出府, 这就爬了爷的床了。”那人带着哭音, 听着是激愤到极处了。   还不待福桃儿踉跄着爬起来,那人一把抓上了她的发髻, 拖拽着就朝二院里走。   折腾了半宿,又兼之旧伤未愈,她有心还手挣脱,却还是被拖行了半路。   吵嚷声惊动了外院的几个丫鬟仆妇, 等她被人掼在中院的青砖地上时, 五六盏宫灯就把眼前的场景照亮起来。   “是你。”原来方才打她的人是画沉, 她目眦尽裂的模样极为骇人, 一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   在仆妇丫鬟的议论私语中,联系昨日发生的种种,福桃儿顿时就明白过来,她摇晃着撑起身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画沉:“是你在主子的饮食里动了手脚。”   她的声音很轻,一下就被淹没在仆妇们各种揣测、恶意的议论里。   画沉却听见了,她微微一颤。随即又哼笑着露出狠色来,大声道:“你们都瞧见了。这丑婢说什么要出府,这转身不晓得用了甚下三滥的法子,竟爬了爷的床。弄成这副模样,还要脸不要。”   附和声,质疑声一股脑儿地传入福桃儿耳朵里,她人微言轻,说了两句,众人却只用鄙夷的神色瞧着她身上凌乱的衣衫。   推搡间,一段雪白肩膀露了出来,上头清晰可见的红印,明显是床笫间行事抓按出来的。   画沉瞧见了,一时间更是气得恶念丛生。想不到自己辛苦设局,竟然全都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一时疯了般得上前去抓扯她:“走,同我去见夫人,看她不要了你这贱婢的命。”   “哎呦,姑娘息怒。这福丫头虽然行事不妥,可她本就是领的通房的月例。”   “是啊,不如等爷起身了,再问问。”   有相熟的婆子上前劝着,想为她说两句公道话。   不料画沉听了,唯恐爷起了要对她留情,当即招呼两个丫鬟,就把人堵上了嘴,不由分说朝外拖去。   “这贱婢用妖邪的法子魅惑爷们,等送了夫人处,自有公论!”   总归先把人带走,等她在夫人面前再添两把火,狠狠发落了。料想五爷醒了,也不会真为这么个丑东西开罪夫人的。   院里的声音乱哄哄的,却还是没能吵醒昏睡中的楚山浔。   瞧着福桃儿衣衫破烂,胳膊腿都磕磨出了血,往常多受她好处的红儿正欲寻个机会去内院禀报,却被画沉眼尖瞥见了,呵斥了句:“红儿,我看你是年纪到了,也该配人了吧。”   轻巧的一句话就叫那丫头止了步子。   到了夫人的云寰阁,也才五更时分,天边挂上一线光亮。众仆婢已经零零散散地起了身,瞧见她们这架势,皆是指指点点,猜测着福桃儿犯了何罪。   一路拖曳拉扯,本就破碎的衣衫更是残缺。不仅是胳膊腿,连右肩处都露了一大片。   对于妇人姑娘来说,这等模样被拖行过院,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福桃儿尽全力想要掩住些身子,可颠簸斥骂,旧伤困顿,只能如一块破布般任人拖着。   听闻夫人还未起,画沉目色阴恻地看向地上人,吩咐道:“先关了柴房去,等夫人起身再断。”   一直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是传出了夫人起身的消息。   “什么!?嬷嬷您是没说清嘛,夫人真的只叫这贱婢回院里自省?”   “正是。”老嬷嬷笑的笃定,想了想还是多提点了句:“那丫头都没身契了,姑娘你怎么偏盯着她糊涂呢。可别本末倒置,惹了咱夫人的眼。”   画沉听了,后背泛起一层冷汗。虽然不甘,却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押着人又回去了。   可她也没那好心替福桃儿松绑。   也是时运不济,回去的路上,天光大亮。许是要故意叫福桃儿出丑,画沉特挑了条远路,绕到了一处人多的院子里,前头正袅袅娜娜走来两个人。   “怎么回事,这般衣衫不整在园子里晃荡!”   是三奶奶武凝琴和归宁还未回去的四小姐楚玉音。   一行人赶忙上前给她二位行礼问安。   画沉见机会来了,便将昨夜发生之事添油加醋地附会言传了一遍。她口齿利落,把罪行朝人身上安时,只消寥寥数语,众人看福桃儿的神色便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楚玉音本就不喜欢福桃儿,尤其是她下嫁了个会试落榜的举人,而如今五弟却有可能斩获功名的情况。   出嫁的女儿做不了主,她便凑近到三奶奶武凝琴耳边,说了句:“先前五弟的侍读也是这丫鬟,说是迎弟妹前,都不再纳妾了呢。”   武凝琴是县尉庶女,素来心高气傲。原本以为自己嫁了个五品官的嫡子,怎么也是正经主母了。   可楚山铮却是个浮浪纨绔,且如今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过了最初那段新鲜劲后,那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   先是曾姨娘几乎与她平起平坐,后又多了个晴儿把三爷迷得神魂颠倒。   故而武凝琴过的极不如意,对那等狐媚子也是恨的牙痒。她吊着眼梢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福桃儿,蹙眉冷厉道:“夫人不管,我这楚府三奶奶可要管一管了。来人,把这贱婢拖了我院里去!”   楚玉音晃着腰间鹅黄穗子,乐得在一边看热闹,她暗想就这么个样貌,和她那貌若潘安的五弟站在一处真是可笑,也不知怎么就有胆子爬了他的床。   一旁跟着的红儿见势不妙,壮着胆子躬身提醒了句:“三奶奶容禀,她已非楚府家奴了,这,不然还是等五爷来处置吧。”   楚玉音对着跟随的人使了个眼色,一个婆子应声上前,抬手一巴掌把红儿呼在地上:“缝了你这蹄子的嘴去,奶奶的令也是你置喙的。”   府里人都晓得三奶奶待下人最是苛刻,她总觉得自己比夫人和常奶奶家世要好,因此一直以管家人的身份自视。   来楚府不过两年,连着大丫鬟在里头,就发落了四五个了,听说还有打死奴婢的事呢。   红儿心惊胆战只假意伏在地上嘤嘤哭着,等瞧着众人行远了,她一骨碌爬将起来,就朝漠远斋的方向跑了。   楚山浔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便是连梦里,都是胖丫头如凝脂般的玉雪胴体。他是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催醒的。   “小桃?”   塌上却哪里还有胖丫头的身影。他伸展了下慵懒的身子,颇餍足地喊道:“进来说话。”   就见红儿慌慌张张地一进外间,就朝地下跪了去:“爷!您快去救救桃姐姐吧。”   “怎么了,快说。”   修长有力的手蓦地掀开珠帘,楚山浔只穿了身月白睡衫,就两步跨到了红儿面前。   看五爷的反应,当是在乎桃姐姐的。红儿便把心一横,不仅一五一十把之前的事全说了,还不经意地提了句昨日画沉姐姐进出厨房的怪异之处。   楚山浔听得一言不发,到最后猛地将桌案都掀了,他恍然大悟地冷哼:“好一个欺主狂妄的刁奴!”   这回儿画沉他是决计不能留了,而眼下最急迫的事,便是去三房里把胖丫头救出来。   到的三房外墙下,楚山浔叫红儿先回去,自己没有走正门,而是一个翻身趴上了墙头。   他倒要看看,这三房的多管闲事,会怎样对付他院里的人。   往下朝院里一看,楚山浔心口一滞。   但见胖丫头被反捆了双手在后,还是穿了昨夜那件被他撕碎的破衫,就这么跪在一众丫鬟婆子间。   人群外甚至还有两个监房的男人,其中一个叫金六的,正目光露骨地瞧着胖丫头的肩膀。   “三奶奶说了,此等祸乱门楣的贱蹄子,本该打死了扔出去。可她到底是没了身契的,既然领着楚府的月银,那么,死罪可免,活罪难恕!”   画沉仙姿玉立地正色开口,说完了,朝边上一使眼色,就有个小丫鬟端了个银盆子过来,暮春四月,里边竟燃着炭火。   “来,先跪着磕两个头,朝三奶奶谢恩吧。”   小丫鬟一脚踢翻了银盆子,地上顿时铺展开半丈远的炭块,隐隐燃着火光,一股灼热扑面。   婆子们退开,金六和董大上前,两个中年汉子轻轻松松,如老鹰抓鸡仔般,就把福桃儿提溜了起来。   胖丫头想要挣扎,却还是离着炭火越来越近,“你们、你们这是滥用私刑!难道不怕王法吗?”   “呵,王法?”画沉笑的尤如鬼魅,她踢了踢地上的炭块,掂量着这热度能否废了人一双膝盖,“你一个外乡来的贱婢,在楚府跟主子们说王法?”   好像是听着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画沉娇笑着掩了口,清丽妖娆的身子前后俯仰,连带着两个要讨好她的婆子,也禁不住笑着附和。   “姐姐这般阳奉阴违,是着意要废了我的腿吧,就不怕五爷知道了责罚!”   “五爷会为了你这贱婢责罚我?!”像是被踩了痛脚,她再不犹豫,对金六道:“动手。”   就在福桃儿目光惊骇的死命抵抗时,忽听两声石子破空的呼啸声,抓着她的两个男人竟手脚发麻,一齐摔倒下去,那金六摔得不巧,半边肩膀跌在了炭堆里,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出头 [VIP]   “你们这些大胆刁奴, 还不都给本公子住手!”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就看到府中刚中了举的五爷,竟像一只飞鹏般几个盘旋从那高墙上落了下来。   才站稳了身子的福桃儿同他对视一眼, 昨夜诸般种种尽数浮上心头, 那白皙的圆脸上再添一层惊骇, 顿时显得整个人摇摇欲坠,再加上周身磕碰的大小伤口, 还有破布似挂着的衣衫,整个人显得狼狈至极。   这一幕让楚山浔那颗万年不动的孤高之心晃了下, 他只觉得,胖丫头怎么瞧着这么可怜, 而这一院里的奴仆们,真是无一不可恶,尽可都拉出去杖毙了。   快步走到院中,楚山浔当着众人的面,解下自个儿的外衫将胖丫头罩住了,朝怀中带了下。   “别怕, 这里交给我了。”   他身量颇高, 衬得福桃儿如一只胖鹌鹑般,堪堪陷进了他的肩头。这自然默契的一幕, 瞧着两人竟也意外得有些般配起来。   “五爷…”画沉气红了眼,又带着些怯意地上前软声道,“这丫头不知廉耻,妄图攀附。我等也是依着三奶奶的令在此惩处, 望您明鉴。”   她一把嗓子刻意放温存了, 只听得人骨头也要酥了半边。然而此刻听在楚山浔耳朵里, 却只觉拿腔作调, 令人作呕。   他将福桃儿护在怀里,眼底不带情绪地斜睨着画沉,酝酿着深暗的风暴。   “哦,是吗?”楚山浔凉凉地反问了句,觉察到怀里人朝后退去,他心里更是不高兴了,“不知廉耻?妄图攀附?”   这两句不阴不阳,离他最近的福桃儿汗毛都竖起来,她微侧了身子,想要从他怀里溜出去。   这举动却被男人发现,却只是朝后看了眼,也许是察觉到她的尴尬,并未阻止。   “你们两个,先退下吧。”他不理画沉,转头直视着那金六和董大,“这次念在你们只是听令行事,本公子便不计较,下回若再敢伤她分毫……”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可那眼神里的厉色,却叫两个男人当即就跪下磕起头来,“五爷的话,我等谨记了。”   说完迅疾躬身退下了。主子间的纷争,若是参与了,可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的。   那边画沉也觉出了不对,往常她说话,五爷便是再不耐烦,也总是笑着应对的。今日虽未斥责,这副模样也是让她心里不安的。   “五爷,三奶奶说了,叫她在这儿跪上一整日,鞭笞二十,您这样…”   她边说边凑近了,想顺手去替他掖平衣襟。可就在玉手刚碰上他衣角,楚山浔忽然发难,一把抓了她腕子,怒不可遏地将人甩了出去:“做的好事!”   两个本来就离着炭火堆极近,楚山浔又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一下竟把个画沉直接甩去了炭火边缘。   惨呼声和着一股皮肉焦烂的臭味便传了出来,周围的婆子看的都惊呼不已,便是福桃儿都被吓了一跳。   女儿家容色最要紧,画沉这一回手上烫了还不打紧,却是整个上半身连头面处都恰好磕进了火里。   她哭着抬起脸来,左颊上竟是血肉模糊,眼见得是非破相不可。   可楚山浔却像没看见一样,院中众人皆是大气都未感出一声。只剩了女子低哑着哭声哀泣。   福桃儿心下不稳,连带着脚下无力,才晃了下,就被楚山浔朝怀里又带了回去。   “本公子惯的你太纵了,既然不认我这主子了,便在这院里跪着吧。”   福桃儿皱眉,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且不说他一个爷们,这般刁钻地害大丫鬟破相不好。便是在三房院里摆主子派头,恐也要起纷争的。   还不等楚山浔再次开口,她的忧虑便落了实处。   “呦,五弟这才过了乡试,真是好大的气势啊!”   武凝琴抱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身边跟着楚玉音,还环绕着一众姨娘。最末的一个是原来漠远斋的碧树,她瞧着忧心忡忡地,不住地盯着武凝琴抱孩子的手。   “三嫂。”楚山浔冷着脸,只是扫了一眼那个方向,极是敷衍地开口叫了声。   武凝琴先是着人安置了画沉,等院子里安静下来了,她抱着孩子缓步走近了两人,神色轻蔑地对福桃儿喝道:“人证物证俱在,没廉耻的贱婢,还不领罚,躲在爷们后面作什么!”   福桃儿被她利箭似的眼光骇的一抖,犹豫着正要跪下,却被自家主子扼紧了手腕朝后掩去。   “三嫂,您是夜里未睡好,分不清主次尊卑了吗?”楚山浔对三房的早有积怨,此时见武氏面色不善,当即才懒得隐忍转圜。   “你!”武凝琴虽听说过他的脾性,却没想到,他会丝毫不给自己这个作嫂子的面子,“倒要请五弟说说,编排长嫂,是什么主次尊卑。”   楚山浔眯了眯好看的眸子,本是连话都不愿同这些妇孺多说的,此刻见胖丫头缩在自个儿身后的那可怜模样,他顿时就不想再让,哼笑了声:   “漠远斋的丫鬟叫人陷害,若要定罪,若不是老太太和夫人发了话,怎么都该问过本公子才作数吧。我可是未曾听说,什么时候老太太将掌家之事,交与三嫂了。   再者说,这丫头已经不是府上的家奴,往重了说,三嫂你若今儿个真的闹出了什么,难道不是在给父亲添了个把柄吗?   作兄嫂的没个兄嫂的模样,还有脸面拿主次尊卑来压人。”   一段话洋洋洒洒,却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每一句都直戳进武氏的心里。她气得花钿钗环都在隐隐作颤,连带怀里的娃娃有感,竟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不敬长嫂,告去学政那儿,看你还怎么考功名!来人,把那丑胖的狐媚子给我捆了监房去。”   武氏打小也是无法无天的偏执性子,当下不顾形象大喊着命令着,对着怀里的娃娃,也是连声训斥起来。   几个婆子试探要上前,却被楚山浔冷厉的神色骇到,进退两难地杵在院中。   “都是死人?!还不快去!”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奶娃娃吓得愈发大哭起来,福桃儿被人推到了前头,眼见着武氏手一松,那孩子就要大头朝下的翻落,连忙抬手一托。自己却不知被哪个冲上来的婆子狠狠捏了把。   混乱中,曾姨娘(碧树)抹着眼泪,从福桃儿那儿将孩子拉出了战圈,对她报了个感激的神色。   “谁敢再造次!”一脚踢开了个要去拉扯福桃儿的婆子,楚山浔终于是彻底被激怒了,他总算是见识到了这后宅女子的厉害之处。   他再懒得同这泼妇费神,好看的眉心一蹙,双臂一捞,打横就把福桃儿抱了起来。   “主子,你……”从人堆里脱了身,福桃儿有些不安地将脸埋的很低。   “别怕,我们这就走。”青年的声音很温和,一改对着众人的肃然傲气。   这一下,众婆子是再无人敢上前了,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三奶奶武凝琴。   “五弟,何必为了个婢妾同三嫂闹成这样。”楚玉音出来打圆场,“没的叫祖母知道了……”   见四小姐帮衬,武凝琴的脸色刚转的好了些。却不想,楚山浔连瞧也不瞧自己这庶出的姐姐,连她的话都没听完。   他冷冷地留下句:“本公子是钱同甫大人亲笔批的乡试第九,你一个七品县尉的庶女,三哥又连官身都没的。见了学政,恐怕不被人当庶民轰出来,就不错了。”   重重地又哼了声,楚山浔紧了紧双臂,就这么抱着怀里人,堂而皇之地出了三房的院门。   留下一众仆妇默然无声,等武凝琴一个发狠,摔砸了门前的人高的一个青花瓷瓶子,仆妇们和几个通房姨娘,才里三圈外三圈地跪在了地上。   楚玉音也是心中不快,她倒是不惧武凝琴,只撺掇道:“五弟这也太过放肆胡为了,三嫂,走,我们找母亲说理去!”   到了云寰阁,云夫人一听女儿和三奶奶来告状了,却只说她本是个庶母,管不了这档子事。见武凝琴要去藕生苑,云夫人点头说正该如此,却将自己女儿给拉住了。   最后也就是武凝琴一个,怒气冲冲地进了藕生苑。老太太倒是仔细听她说了事情始末,可听完了,对她将胖丫头处以重刑的提议只是充耳不闻。   “希妹,现去配个万全的方子,熬了与那丫头喝了。”封氏朝孙媳妇笑了笑,心底里其实最厌恶这个不着调的。   桂参家的领命去了,可那武凝琴还不依不饶,对着老太太扔在鼓噪。   “三奶奶糊涂!”封氏将茶盏重重拍在案上,“今日你与小叔争执,无论如何都是犯了妇道。快回去歇了,再多说一句,莫怪老身细查。”   封氏是朝廷钦封的六品诰命,又是楚府真正的管事,武氏   不敢得罪,只得压着眼中凶光,又恨又羞地退了。   再说回福桃儿,她叫楚山浔一路横抱着出了三房的院子,路上传来丫鬟仆妇们或是惊异或是偷笑的私语声。   到了回廊处,她实在是受不了被人这般指点,便从他怀里抬了头:“还是放下来吧,我自个儿能走的。”   回应她的却是男人收紧的臂膀:“怎么?还怕本公子抱不动摔了你了?”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丝颤音,看来谁也没能忘了昨夜的狂乱旖旎。楚山浔到底还年轻,自己野兽般的模样历历在目,如今□□的回忆起来,也还是有些不适的。   衣衫破碎的声音,雪白肩背上的红痕,还有胖丫头惊慌哭求,怯生生的可凉样。主仆这许多年,纵然是叫人欺辱杖责,他也从未在那张脸上瞧见过这般脆弱的神情。   脆弱却意外的也显得惑人,甚至回想起来,还有些许娇艳?   到底是女儿家,瞧着圆胖,那胳膊腿儿细弱无力的。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她压在身下,为所欲为。   可不知为何,见了她丑脸上的泪痕,他的心慌乱难止,总觉着被什么针尖似的刑具在不停地戳着。一个通房而已,定然是自个儿心地良善,才不愿以势迫人吧。   “昨夜的事,红儿都同我说清了……”想要给她一个交代,却不想被骤然打断。   “莫提了!”福桃儿惨白的脸上潮红一片,连带着身子都难以自控得颤了一下,“奴婢什么都不记得了,主子就当昨夜没过的便是。”   她这反应反倒叫楚山浔释怀了不少,他手上使劲,刻意地掂了掂怀里人,果然满意地听到了半声压抑的惊呼。   对嘛,女儿家羞氖是正常,他一个男子,发生这等事,正该拿出个担责的样子,作什么竟和个女子一般挂怀羞怯。   于是,楚山浔偏是不放她下来。这两年他身量抽长,晨昏习武也从未有落下的,因此手上分量虽重,从三房那儿回去的一刻路程,他倒还不觉的怎样辛苦。   福桃儿被他这么抱着,一颗心砰砰乱窜。侧脸贴在他胸前,只觉他心口处一片和暖,带着好闻的杜衡书香。   这场景简直太不真实了,也许这是漠远斋多少丫鬟的心愿,她也晓得主子这两年变了,只还是本能得觉着不安。   “本来就胖,你再乱动,可是嫌本公子太轻松了。”楚山浔故作斥责,垂首看向怀中人。   福桃儿只得抿唇阖眸,偎紧在他胸前。   觉出她紧张发颤的沉重呼吸,楚山浔侧眸望向廊下的紫藤,不经意地勾起了薄唇。   仲春时节,满园春色,远近高低的花儿草儿的,皆是开至荼蘼团簇蓬勃。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避子汤 [VIP]   到了漠远斋门前, 福桃儿姿势僵硬地睁开眼,细长的眸子里却已然不再有分毫波澜羞氖。   哪怕是一众洒扫的小丫鬟都朝他们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惊呼声私语声还有窃笑的, 都不能再使她的心动摇分毫。   这般高门大户, 太过纷乱凶险。索性攒的银钱也还够的, 等容姐姐生产完了,她必须得找个机会出府了。   “热水好了, 五爷现下可要用净房?”   “行,你去二院里替福姨娘拿件衣服来。”   这称呼一出, 福桃儿刚平复的心绪再次提了起来:“主子玩笑什么。”   楚山浔以为她是高兴的,略尴尬地转开了头。   好在那个叫绿珠的小丫鬟极是有眼色, 抢在他前头,喜笑颜开地伏下身子:“奴婢贺喜五爷,给福姨娘请安了。”   说着便要跪下磕头,福桃儿急得挣脱着跳了下来,一把拉住那丫鬟的胳膊:“爷开玩笑的,你别信了。”   “谢福姨娘。”绿珠不理, 笑着便朝二院里去了。   楚山浔上前抓了她的手, 故意沉声说:“走,随本公子一同沐浴去。”   福桃儿触了炭火般抽开了手指, 磕巴道:“我、我早晨起来,已经擦过了。”   一阵清咳声从门外传来,是桂参家的带着两个丫头。   互相见过了礼,桂参家的风轻云淡地将两个的境况纳入眼底, 她颇亲切地拢了拢福桃儿身上的外衫, 笑道:“老祖宗都听说了, 开了个压惊安神的方子, 等会儿叫这两丫头熬了,趁热喝了。”   楚山浔不明所以,招呼了桂姨奶奶一声,便拉着人去了净房。   院门外,桂参家的对着两个丫头,脸上再不留一丝笑模样。离去前留下话:“务必亲眼瞧着她喝了,若是出了岔子,仔细你两个的性命。”   两个丫头凝重万分的应了,拿着方子和药材便去了厨下亲自煎药。   净房里,水流声缓缓。福桃儿绷着心神,正泡在碧玉池子里。   方才她不肯先洗,主子便扬着头威胁:“或者你是想和本公子同浴?”   昨夜的事之后,虽然他在三奶奶那儿毅然救下了自己。可就这么半日,她却不知遭了他多少玩笑和逗弄。   池水清澈,映着正午的天光,照出福桃儿那张寡淡粗陋的面孔。就这般模样,又怎会有男子喜欢她?主子怕只是对欺负自己上了瘾吧?   隔着一扇屏风,楚山浔照例执了一册史籍,今儿那邹先生来时,他却在呼呼大睡,惹恼了他,甩了袖子就走了。明日再来,必然有一番考问的。   可今日他过目不忘的记性好像丢了一样,耳朵里只有净房里的动静。听得里间水声凝滞,楚山浔心中烦乱,忍不住放了书册:   “你一个人行吗?”   “就好了!”   屏风后,一道慌乱的剪影浮现。人不好看,这影子却是别有一番意态。楚山浔忍不住瞥了两眼,只见她手脚迅疾,不过三两下动作就把衣衫胡乱系好了。   “劳烦主子等等,奴婢替您换水。”福桃儿只是随便擦了两把,连头发也没解开,发髻末端,两咎散乱的鬓发垂落,沾湿了池水。   这模样还真是狼狈,连身上的水都未曾擦干。少女般的身量骨相,颇为清丽朝气,可那张脸上,却是扔在市井里,都难惹人多看两眼的。   ‘老天怎么就偏要收了一些女子的美貌呢?’这个念头盘旋着落定在他脑海里,楚山浔移开眼,突然有些不高兴地说:   “不必换了,替本公子磨了墨便去歇着吧。”   福桃儿只是低着头应下。等里间水声再想起,又听他喊了句:“等等。”   她磨墨的手抖了一下,沉声问道:“主子吩咐。”   “去喝了祖母的安神茶,不论哪房的喊你,你都来回了我再说。”   “是。”   她唇角不经意略扬了扬,继续手上的动作。   收拾齐整,福桃儿轻声掩了屋门出去,就见桂参家的带来的两个丫鬟果然已经候在了外头。   “姑娘得罪了,奉老太太的令,请您喝了药,我等好回去交差。”   托盘被一个丫头高举过头顶,一个精巧至极的玉盏里,盛着半碗漆黑敞亮的汤药。   和她方才磨的墨汁可真像啊。   两个丫头见她神色难辨,皆是心里打鼓,以为又碰着曾姨娘那般的苦差了。   还待开口再催,就见福桃儿上前接了玉盏,一仰头,尽数喝了个干净。   避子汤阴寒至极,又选了多味活血的药材,入口只觉苦得要泛恶心。福桃儿却是忍下了,面色不改地朝两个丫鬟安抚道:“奴婢多谢老太太,两位姐姐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楚府几位姨娘,便是再懦弱小心的,头一次,也从未见哪个这般顺利地喝下药去的。   两个丫头专司这差使的,当下对了个眼色。   这,怕不是这胖姑娘不识得避子汤的?   稳妥起见,她两个又陪着福桃儿说了二刻话,进进出出的,又是帮她递东西,又是整理物什。其中一个,还在她的绣绷子上来了几十针。   打量着她也吐不出来了,这才笑着起身告辞复命去了。   等她们离开了,望着庭院里绿意正浓,福桃儿忽的就觉出这庭院的森冷来。   一只青鸟停在半开的窗隔边,斑斓的青白羽毛夹杂着一撮红。小脑袋吱吱得歪了歪,滴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瞧了她一眼。转身摆了摆长长的尾毛,突然展开宽广的双翅,盘旋着腾飞而去。   福桃儿跟着它到了门首,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没入参天古树中,蓦的便觉着这一院的锦绣春意有些刺目。   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管会不会叫人瞧见,她顺势便朝门槛上坐了下去,手上是一块巴掌大的精致铜镜。   她想到了很多人,尤其是府里的姨娘婢妾们,那些人她多少都相熟的。   鹊影姐姐嫁了个赌鬼无赖,容姐姐则常是苦守空房。大房里的婵娟更是已然被主人忘却,同个婢女一般。三房里的晴儿得宠过后,险些叫主子把腰给打瘸了。   还有碧树,今日三奶奶怀里抱着的奶娃娃,便是她所生。两年前,小姑娘才刚断奶,武凝琴便嚷着要夺了孩子。那时候,碧树走投无路,一个想不开差点就投了湖。   福桃儿见着她的时候,湖水都到了齐腰深。   救人性命甚造七级浮图,那时候她只见到碧树脸上的无措绝望,全然忘记了曾经两人的龃龉过往。   是的,就连碧树这般张狂跳脱的性子,竟然会被人磋磨到要沉水自尽的地步。   收拢思绪,福桃儿翻过手中铜镜,低头瞧了瞧。   她用手提了提耷拉的眼角,这个动作让镜子里的丫头看着精神了些,却又凌厉陌生许多。   无所事事,她在等老太太午睡醒后的召见。   等了半个时辰,没有人来。   福桃儿放回了铜镜,打算先去趟大房西苑找容姐姐去。她下定了决心,这地方是不能再留的了。   阿娘的病请了位名医,用最好的贵重药材吊着,如今一年要80两银子,可应当也就是两三年功夫,也许就能痊愈的了。   她脚下步伐加快,尽量选了条绕过三房的路去走。   捏紧了袖中荷包,实在不行,当尽她身上的物件,也可拖完这两年。金银散尽,她不怕穷,到时无牵无挂,靠一双手养活自己总是不难。   刚进了西苑,就听见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响动,继而是压抑到极处的悲泣声。   是容姐姐在哭?福桃儿眉心皱起,跨过四屏门,疾步朝里间走了进去。   几个丫鬟都识得她,此刻都是一副见了救星的模样。   “小晚姐姐…”福桃儿面色忧虑地上前,“好端端的,这是谁惹了你了。”   容荷晚见了她心绪便有了个去处,抬手抓了她衣袖,想要开口说什么,喉头涌上一阵悲苦,顿时便哭得更厉害起来。   “到底怎的了?有身子的人了,快别哭了……”   在她的安抚下,容荷晚大哭过后,才抽噎着止息了些。   地上碎瓷混着笔墨,铺洒下一大滩绵长的污迹,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地捡拾。福桃儿眼尖,见其中有张描着山水枝叶的洒金笺纸,扯成了四五片的样子,明显是叫人撕碎的。   见容姐姐不反对,她蹲下身把那几片沾了墨痕的笺纸拿了起来。   字迹清俊瘦长,极为干练。拼起来一读,原来是楚山明的信。寥寥数行,大致只说他同楚安和分开了,如今还想去山东一趟,本来说好的一月之期是回不来的了。   信里虽没说什么,可福桃儿却仿佛能透过纸背,在墨迹间觉察出写信人的遮掩冷漠。   “大奶奶说、说他在山东…认识个绸缎商,那家家主……要将个庶女送了他呢……”   果然还不待她相问,容荷晚便抽噎着解释了情由。   “姐姐……你慢慢说,来,坐下先喝口枣茶。”   丫鬟们很快扫净了地面,俱是默然退下了。   西苑里,容荷晚只是抽噎着把两人相识相知的过往通通回忆了一遍。她是泥足深陷,却还是想不明白,何以当年对她那么疼爱珍视的人,如今表面虽还是金蒓玉粒地养着她,容荷晚却知道,不一样了。   她控诉着楚山明的转变。当初那种为一人生死磨难的信念固然还在,可见了这空苑孤窗,她便是控制不住那种悲凉锥心。   “桃桃,我好怕。”容荷晚一只纤白玉手盖着泪眼,撑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他恐怕再不会待我真心了,还不如剃了头发作姑子去。”   她比福桃儿大上两岁,又自小是开朗外向的性子。从小到大,容荷晚习惯了保护招呼福桃儿,这会儿子在她跟前哭诉,便强压着心神,不愿将这般无依脆弱尽数展现。   可她撑着额头,拼了命地维持着,想要把那份悲凉收住些。可福桃儿同她多少年玩大的情分,又怎么会看不懂她心底的苦痛。   “你管他作甚!”福桃儿被她这副强撑的模样刺得心口生疼,她把眉心皱的立起,才把自个儿眼眶里的泪忍了回去,“小晚姐姐,过了这回的大暑天气,等孩子平安生了,我陪你一同作姑子去。值当什么,亦或咱出府……”   说到出府,她自个儿先顿住了。先不说孩子怎办,便是楚山明,能不能放她,都未可知的。   “又乱说胡话了。”容荷晚纤指拭泪,杏眸通红,“事到如今,说什么从头来过,谈何容易。”   是啊,要出府自过活,谈何容易啊。   到了,原本她是想来同容姐姐说今后出府的事,如今,却茫茫然没了方向。   满腹心事地出了西苑,才刚走了两步,便一头撞见了藕生苑里的大丫鬟采月。   “哎呀!你这没了魂一样,想些什么呢?”采月揉着胳膊,挑眉打量她,“老太太让人去请你,好在见着了。来,同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胖 [VIP]   到了藕生苑中, 老太太封氏坐主位,云夫人陪坐在侧。另外常大奶奶、三奶奶武氏,还有两个上年纪的姨娘陪房在末座。   女眷们各色对襟绣袍, 珠玉生辉, 抹额上的缀饰贵重, 显得满堂熠熠。   福桃儿一进门去,那七八道目光便齐刷刷地朝她身上投去。   “给老太太请安, 给夫人请安……”   依次躬身行过礼,她便恭谨小心地侍立在屋中, 接受了各房人物审视。   “叫你们一道来,也就是为了正式地见见这丫头。”封氏终于蔼笑着开了口, “行了,陪了我这老婆子一晌午了,都快歇着去吧。”   常大奶奶笑答:“正巧我看这丫头也顺眼的很,倒也不急着回去。”   “我也陪老祖宗再说会儿子话。”武凝琴也凑上前讨喜。   福桃儿猜着了什么,可无人问她,便也不好贸然开口。几位姨娘太太们又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一会儿, 她长久地立在屋子正中, 也不敢乱动弹,觉着自个儿都要立成了石像了。   等云夫人带了几个姨娘恭敬告退后, 主位上的人才调转眼眸,正色地看向了她。   “福丫头,你也陪了浔哥儿有几年了?”大奶奶面容有些刻薄,笑起来时, 外向爽朗, 却还透着两分亲近。   “回大奶奶, 当初签的是五年身契, 到明年八月便满了。”   这话一出,桂参家的斜看了她一眼。上首的三个主子却都没听出意思,封氏喝茶,两位奶奶却只是不住地打量福桃儿。   “福气真好,叫我这作奶奶的都羡慕呢。”武凝琴半似玩笑半含讥讽地突然说道,“听漠远斋的婆子说,前儿五弟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连先生来了都没起的。”   “回三奶奶,主子是忧心春闱,因此上近来总不肯早歇的。”   那些阴私之事,难道主位上的人会不清楚?作下人的,若是辩白多说,恐要多招灾祸了。也就是武凝琴话中污蔑之意颇深,她才不得不转了话题,好叫老太太明白。   果然,封老太太听了这番对话,青瓷茶盏磕了下声响。虽然晓得孙儿从此有了屋里人,可被人提到这事后的光景,作祖母的免不得总是要担心的。   “春闱固然重要,那身子可不比什么都要紧的。”封氏敛容,目光沉静地正视底下的丫头,“你这两年大了,又是伺候惯的老人了,怎么也不晓得规劝的。”   这话是意有所指的,只是不好堂而皇之地说了明白。   福桃儿心下一肃,斟酌着要怎样才能把事情说了清楚。   那边武凝琴却又讥讽地开了口:“老祖宗啊,人两个那般年轻,指不定还叫五弟多多用功,顶好是长夜不睡呢。”   魅惑男人这顶帽子扣下来,福桃儿可不再犹豫,当即行礼抢白道:“主子确实在忧心春闱……”   “好啦。”封氏一扬手,显得有些疲倦,“希妹,带她下去照例查看,也好生教一教。”   那神色里是不容置喙的厌倦,桂参家的领命,当即将福桃儿带了下去。   她被带到了一处偏房的暗室里,两个教引嬷嬷早便已经候在了那里。   外头日阳颇盛,她们却拉上了暗室所有的遮光帷幕,只点了两盏昏黄的油灯。   这回的两个教引嬷嬷长得有些凶恶,不苟言笑地,讲了整一个时辰。先都是些《女诫》、《家训》,每说几句便要叫她复述一遍。一旦有误,便要那戒尺责打。   饶是福桃儿记性尚好,却也是挨了二十余下,才消下去些的双手再次红肿了起来。   看情形,这应当是楚府对姨娘通房的惯例,便是要拿着错处先立威的。   容姐姐如今这处境,她又该怎样直言出府呢?   “行了,教别的规矩吧。”桂参家的一直在旁看着,她对福桃儿有些好感,便摧着免了一半的训诫。   第二个步骤却是翻出了许多本图画册子。福桃儿瞄了眼上头的人物小像,圆脸上刷得便是红透了。   两个嬷嬷却是见怪不怪,仍旧一板一眼地翻着。画册上的女子面容瞧着皆不甚欢愉,还有许多责罚认错的场景。   福桃儿心底不喜,盘算着等容姐姐生产了,自己便取了宝通号的银子,到时出府好好把点心铺子扩大一番。   到底是正经宅院,不过看了盏茶时间,画册便被收起。   “请姑娘脱衣。”   耳边传来教引嬷嬷威严的命令声,她愣了下,陪笑着问了句:“敢问嬷嬷,这又是何惯例?”   边上传来一阵假咳,桂参家的皱了皱眉头,未曾发话。   “请姑娘脱衣。”   教引嬷嬷再次复述了一遍,带着压迫和不满。   这么个处境,福桃儿只得心下苦笑,抬手主动解起了衣带。   四年前替她点守宫砂时,也是这样,被数个老婆子围着。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儿,被人翻看摸索,又怎会心中无感。那般像牲畜一样被人查看挑拣,极尽侮辱。   她也只是表面装作无事,心底里却是悲叹无奈到了极处。   外衫落地,福桃儿垂眸,眼底闪烁着昏暗幽深的灯火。   才要继续解衣,门外却传来喧闹声,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一脚踢开了屏门。   “小桃?”楚山浔疾步走到暗室外头,一下子便将隔间的门拉了开去,“这、桂姨奶奶,你们这是在作甚?”   他习完字发现人不见,唯恐胖丫头要被人刁难,便四处急急地找了过来。   “公子啊,这是府里的老规矩了。您去老太太那儿吧,没甚要紧的,一会儿便把人给您带去。”   桂参家的被他吓了一跳,却还是恪尽职守地规劝着。   原以为小公子虽然骄纵,对她的话还算给两分面子的,却不想桂参家的全然想错了。   楚山浔听了她这明显敷衍的话,连停顿都没有的,直接上前就将人拉了过去:“甚老规矩,那都是死的,本公子说了算。”   他上上下下地瞧了两便,确定人没伤着时,便要替她将外衫穿上,这时候,却瞧见了福桃儿手上的戒尺痕迹。   白胖的小手上纵横交错着二十余道伤处,已经肿的像小馒头一样,可见下手之人的狠厉。   “不是叫你哪儿都别去,当本公子的话是放屁吗?!”胖丫头怎么总是受伤,自己都留意了,却还是没有避免。楚山浔又不好对着祖母院里的人斥责,便只得急躁地假意斥责。   “主子恕罪。”福桃儿避开他的触碰,迅速将衣领拢上,“是奴婢的错。”   戒尺的伤虽瞧着骇人,系衣带时也有些隐隐作痛,可对她来说,这便是根本不值一提的磋磨了。   那头桂参家的和两个嬷嬷自然都听懂了,正在为难之际,门外传来采月的唤声,原来是老太太歇息醒了,听着五爷来了,叫传夜膳一并吃呢。   夜膳没什么人,也就是祖孙两个,却摆了一大桌的各色菜肴点心。   原本作为通房的福桃儿是决计不能上桌的,封氏同孙儿说笑两句后,转头却命令道:“福丫头啊,你也来坐吧。”   上了桌,福桃儿不敢托大,布菜盛汤,还不时给老太太斟一杯米酒。祖孙两个说着恩客的见闻,南北的风俗,是相谈甚欢。   只是封氏一直叫采月给福桃儿盛菜,还总是要盯着她吃尽方罢。   “这菌菇笋蹄汤可是炖煮了三个时辰,福丫头,怎么不吃了?”   “再拿两个饼子。”   “采月,你再给她挑块炙肉。”   ……   近来事多,福桃儿便没再刻意多吃,这会儿子胃口小了,只觉被封氏塞的满满当当,都快要到了喉咙口去。   “怎么停了筷,可是嫌老身这儿的菜不好?”   到的最后,楚山浔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他忙着同祖母说话,没去多留意身侧,现下一回想起来,光是采月添菜就有七八次了,那一碗接一碗的,胖丫头究竟是吃下了多少去?   “回老太太,奴婢近来身子有恙,胃口差了许多。”   “哦……”封氏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希妹啊,明儿给漠远斋请个好些的大夫去。这丫头既然要作浔哥儿的姨娘了,这身子怎么能不调理好呢。”   福桃儿垂首打了个重重的饱嗝,喉咙里明显有事物要溢出,又叫她勉强吞了下去。   “来,最后再吃口甜羹,若抬姨娘反倒瘦了,岂不叫外人笑话。”   老太太这是在警告自己,别妄想着学那狐媚手段,去拴爷们的心。福桃儿轻声应是,去没抬手去接碗盏,她思量着该怎样说明白。   楚山浔没饮酒,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突然有一刹那,他顿悟了过来。   难道祖母并没丝毫看重胖丫头,这是在着意要喂胖她?他皱眉思索,四年里日常的点滴都汇聚到心海,脑子里便愈发清明起来。   原来胖丫头总是拼命胡乱地吃甜食和油腻,并不是因为喜欢贪吃。一个真正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又怎会面对吃食那般狼吞虎咽,脸上却带着冷漠和苦色呢?   “老祖宗容禀,其实奴婢与主子并未……”福桃儿下定决心,筹谋良久,还是觉得将原委说清了,也许对自己的处境更为有利些。   可还未等封氏调转眼光注意到她这里,便见素来在藕生苑乖顺听话的青年突然站了起来。   “别吃了,从今往后都不许这样吃了!”侧眸看见她檀口上沾满的油腥,他也不知怎的,想明白了过往,顿时就烦躁得想要将一桌子的菜都掀了去,“祖母,孙儿还有文章未作完,这便先回去了。”   伺候的两个丫鬟都被他唬得愣住,端着一满碗甜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就杵在了那儿。   福桃儿也是惊异,一时坐在位子上,强忍着胃中难受,也不知怎样调和应对了。   “浔哥儿还是注意身子,不说春闱还远,便是真的考不中时,你祖母托娘家给你谋个差使还是不难的。”封氏反倒是笑呵呵地安抚孙儿,轻啄了口米酒,示意他们退下。   “祖母莫怪,那孙儿便先告退了。”楚山浔回头见胖丫头还坐着,便一把将人拽了起来,佯斥道:“还不快走了。”   ‘呕……’一声惊天动地地反胃声,他地道太大,福桃儿身子经不得这般晃动,才起身到一半,再也强忍不住恶心。只是在最后关头,她调转身子,奔至墙角,才气势如虹地大吐了起来。 第47章 .推拒 [VIP]   “这丫头和我原来想的不一样。”看着孙儿离去的背影, 封氏悠悠地放了筷。   桂参家的递上杯香片,笑着劝道:“您也得注意身子,这一天天还要操持这许多。”   “叫红儿多看顾着点。”   “是, 老祖宗尽可放心。”   那边出了藕生苑的门, 楚山浔挥退了两个抬轿人, 拉过胖丫头的手:“走回去吧,吹吹风, 倒许是能舒服些。”   福桃儿胃里难受,心下又有事, 只是不动神色地撤回了手:“主子事忙,还是先去吧, 莫叫奴婢拖累了。”   从那日过后,楚山浔待她竟真是变化颇大。虽说两个在这四年里伴读,早已有了些亦师亦友的情分。她虽口称奴婢,在漠远斋却过得也算自在安稳。   可她晓得,主子从未对自己生过男女之情,那眸子里的亲近, 更像是兄弟友人之间的意态。   但这两日, 为了她,他先是同三奶奶武凝琴几乎撕破脸皮。今日, 又因了藕生苑一顿夜膳,竟对着一向恭敬的祖母不假辞色。   她何德何能,受得住他楚山浔这般厚待呢?   福桃儿挣开他的手,心底里非是情动之乱, 而是一种深切的不安。——在他那如星河般灿烂高傲的眸子里, 她的确是瞧见了关切, 甚至是怜惜。却没有一星半点, 发乎内心的向往和喜欢。   也许是出自愧疚责任?也许是因为惜才?   总而言之,她真的不愿给他作妾。楚府也绝不会是她一生的归宿。这般善意维护,只会让她心生恐惧。   到了漠远斋,天边只余半线光亮。楚山浔如今仿效先秦圣贤,夜里的诸般杂事都是亲力亲为,不许丫头进去服侍的。所以福桃儿到了门首便照例要告退离去。   “你跟我进来。”   一路上胖丫头都对他爱答不理的,说话疏远的很,楚山浔有些不大明白,便也气闷着不怎么多话。   “主子要人伺候吗?奴婢去找红儿来。”   刚躬身行了个礼,她的腕子便被人握住了。   “本公子说了,要抬你作妾。怎么,你是不信吗?”   这话一落下,就见胖丫头刷地仰头看他。那双细长的眸子,在廊下宫灯里,蕴藏着深切的纠结幽暗。   这神色模样看得楚山浔莫名心头烦躁,正巧红儿从二院里迎出来,他挑眉高声吩咐了句:“快去坐热水,福姨娘要伺候本公子沐浴。”   “主子,还没正式过明路呢,莫要胡言。”   对着他明显有些挑衅得意的神色,福桃儿丢下这句,便转头当先跨进院里去了。   池水氤氲,青年修长有力的双手搭在池边石台上,对着垂首侍立在屏风内侧的胖丫头命令道:“过来些,会不会伺候人的?”   她心里烦躁,便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拿起一块丝绣手巾,走到池边,朝他身侧的水边一扔:“主子可要奴婢下水服侍?”   楚山浔皱眉,胖丫头这模样看着怎么很不高兴?原本他就是见不惯她的冷脸,刻意玩笑的。她的手受了伤,方才又撑得吐了,他又怎会现下叫她服侍呢?   “呵,你也就在我这儿有个真模样,见了祖母怎的跟缩头乌龟似的。”他拿起巾帕最后抹了把脸,便作势要爬起来,“干净衣服呢?”   福桃儿转开脸,伸手将新衣服递了过去:“给。”   这丫头可真是愈发没规矩了!可楚山浔瞧见她脸上红晕,想到前儿夜里的辗转相拥,不禁也是心口一烫,便起了些坏心思,刻意只披了件亵衣。   宽肩窄腰,两道狭长凹陷的锁骨,还滴着晶莹的池水。他整个人弥漫着一股水汽,阔步走到了她身边。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便见她发顶乌黑,脸盘子圆胖白皙,随着他的靠近,越发染上霜红。   倒也别有一番可爱之处。   \"过两日挑个黄道吉日,索性抬了你作妾。\"他小心地拉过那双胖手,蹙眉翻看上头的伤痕:“疼的厉害吗?”   “奴婢不疼,主子玩笑了。”她垂首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可还是免不了脸上潮红一片。   从柜子里翻出治伤化瘀的膏药,楚山浔拉了她坐下,用一支桃木挖片,挑了一大块的膏药,就朝她手心涂去。   许是他从未做过这般事,手劲过大了,只听身侧传来‘啊’得一声低呼,又即刻掩了下去。   “往后若人再打你,你就别客气着,打不过便跑。”楚山浔丢了桃木瓦片,改用食指和拇指细细匀开膏药,“你记着,小桃。这世上除了本公子能欺负你,旁人都不行。”   青年的语气抑扬顿挫,置了气似的带了股狠劲。可他的指腹又轻又软,膏药冰凉。握着她腕子的右手,掌心滚烫,一路沿着她雪藕般的胳膊,传到了心口处。   他整个人带着股皂角香气,随着转首取物间,丝丝缕缕得传到她鼻尖里。   “主子,我……”福桃儿下定了决心,便是要留在府里,也还是说清了为好。   “这儿就我们两个,别再主子、主子的,听得别扭的很。”缠上最后一圈纱布,他将药膏收了回去。   “过两年,奴婢还是想出府。”   楚山浔突然抬手捏上她脸颊,那张倾城绝色的面目凑得极近,连鼻尖都快要贴上了。   “怎么,你是担心被祖母,三嫂欺负?还是……”他微眯了眸子,手下用力,将她的脸面团似的扯来拉去,“还是心比天高,竟连本公子都瞧不上了?”   虽这么问,他心底却嗤笑。想他堂堂提刑按察佥事的嫡子,年17便乡试第九,明年保不齐再中了进士,这般世家才俊,国朝百余年,恐怕都数不出几位的。   就这么个穷苦出身,不过是尚有些小聪明的丑胖丫头,还比自己大上两岁。说的难听些,她都19了,父母亲故听说也俱是靠不住的,在别的府第,若外放时,能配给桂七那样的,人都要嫌弃的。   这胖丫头能被自己收用,岂不是祖坟冒青烟了?   心里虽划过无数恶念,可那近在咫尺的檀口雪肤,还是让楚山浔身上发烫。他捏着那张圆脸,忽的便笑了出来,只将自己的口唇再贴近了,有种难抑的念头在心底叫嚣。   眼看着他逐渐逼近,福桃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瞧在楚山浔眼里,便更是呆蠢的有趣。   双唇相触,福桃儿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用力一推,竟差点将人推了个翘咧。   “子归,我是不会给你作妾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千年的笑话一般,楚山浔坐稳后,指着她哼笑了数次。   终于,他艳丽的桃花眼里冷了下来,泛出薄怒森寒:“你说什么,本公子没听清,再说一遍。”   他这模样只比前儿夜里,叫她觉着更是吓人。福桃儿迫使自己不去回避他的视线,恳切而认真地又开口道:“主子,奴婢对神佛发过誓言,绝不与人作妾。”   这一回,楚山浔是彻底听懂了。他上前再次抓牢了她的圆润的腕子,想要发怒,却在她毫不避让的愁眸里熄了火气。   见胖丫头再次强硬地把两人的手分开,他朝后仰靠着,朝她脸上逡巡查看,挑了挑眉:“可是因为瞧不上本公子?”   福桃儿避开眼,摇头:“岂敢。”   他点点头,想了想接着问:“那便是你怕府里的主子们还来欺负?不是说了嘛,往后再不会了……”   福桃儿蹙眉又看了过来,打断道:“主子多虑了,对奴婢来说,那些虽然难受,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您若属意多看顾,奴婢自然感激不尽。”   又连着问答了数次,得到的皆是否认的回应,楚山浔右手按着窗栏,拇指摩挲的动作显得愈发得烦躁。   自己以为是施恩,到了她那处却是坚拒不收,若是从前,恐怕他早就发作起来,要拿人问罪了。   可对着面前这个胖丫头,楚山浔按耐下最后一点猜忌,出口却还是嗤笑的话语:“难不成你还想作正头夫人不成?”   这是个圈套,不过是讥讽的试探。可楚山浔说的还算诚恳,桃花眼里是灼灼情意,好像是真的为了她,可以破除世家大族的成规利益。   他的眸子艳丽清澈,这般瞧人的时候,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福桃儿从小貌丑,接触的男子,若非是好意,哪个看她都是平淡甚至鄙弃的目光。   如今被这么个清贵无端,又容色倾城的男子这般瞧着,纵然晓得他是个什么脾性。福桃儿到底正青春,一时间心口处烫得厉害。   他问自己要作正头夫人?这模样是真心的?   甩了甩头,她心下温热间又泛出了酸楚。   怎么可能呢,若她要应时,也不知会被他怎样嘲弄嗤笑呢。这么多年了,主子还是这般玩笑待她。   于是她抛出了自以为至诚又卑微的一句应对:   “奴婢这般无盐丑胖,原是与主子作个贴身侍女都不配的,又怎敢觊觎通房、姨娘、妾的位子。奴婢只是不喜宅院里的纷杂,还是想回家乡过从前小门户的日子。累主子说出‘正头夫人’的话,实在是惶恐。”   看着她藕花般的檀口开开合合,吐露出自以为得体惶恐的话,楚山浔仔细回味了两遍,才终于听明白她话中之意。   竟是当真在推拒自个儿?   前儿夜里的炽热低语,红绡帐暖,再次浮上他的心头,楚山浔虽然恼怒奇怪,却只是出神地盯着她的脸,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叫嚣着,好想扑上去,把那张开阖的小嘴堵上,叫她再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这么想着,他喉头微动。然后,再不犹豫地倾身而上,张口噙住了她的粉唇,满意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惊骇瑟缩。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善待 [VIP]   身子被他箍住, 福桃儿不管怎样挣动,都全然撼动不得丝毫。   从浅尝辄止到疾风骤雨,这回轮到楚山浔惊骇了, 他发现自己愈发沉迷在这种温软中, 细细嗅去, 鼻尖还隐隐传来胖丫头身上的味道。   不是那些女儿家熏染的各色脂粉香,反倒是带了一二分书香, 三四分春雨泥香,更有种食物的香甜气息。   楚山浔愈发贪恋这般温软清香, 动作愈发猛烈,简直要把人吞吃入腹般。   便是前夜里中了药, 福桃儿也未被他这般啃咬亲吻过。心底里除了羞涩厌恶,无可避免的,也被他的炽热情动所染。   可是不管她怎样推拒,都丝毫不能叫他停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如此一来,福桃儿心乱至极, 各种情愫纠缠交结, 到底是化作了一阵厌烦悲哀。   呼吸被夺去了泰半,却依然怎样也推不开身上人。情急之下, 福桃儿狠狠心,一口咬在了他的下唇上。   “啊,你!”楚山浔吃痛,当即放开了她, 下意识地扬手想要还击, 却在见了她眸中水色后, 力气全无了。   他翻手捏上她的下颌, 逼问道:“你真是执意不愿作妾?难道是外头已经有了人了?”   这一次,福桃儿用力重重挣开了他的桎梏,两颊边留下了深红色的指痕。   “我只是不愿到深宅大院里头与人作小。原本就是我碍了您的眼,若非是容姐姐要生产了,我早该出府去了……”   她缩在黄花梨的圈椅中,尾音颤颤强压了丝啜泣。   楚山浔唇上顿时也不疼了:“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   他不自觉地抬手理了理眼前人的鬓发,想说些安抚的话,出口却又成了威胁:“出府便出府,谁还留你了。不过你如今既领着通房的月钱,总也得留着陪本公子春闱过了才好。”   觉察到自己话语里留恋之意,楚山浔恼怒了一瞬,可瞧了瞧眼前人红肿的唇,瑟缩的模样,他顿时叹了口气,接着絮絮道:   “你家里的情况纪大掌柜也告诉我了,再留一二年吧……”   再多的话,他也不愿说了。楚山浔心里头觉着好笑,这简直是天下奇闻,他一个世家公子,竟然要费心留这么个毫无姿色的胖丫头。   “行了,笑一个瞧瞧,别摆着个脸,倒像本公子怎么欺负了你似的。”   福桃儿抬眉看他,笑一个那当然是不能够的。她平复了下心绪,咬咬牙也不怕再多得罪他两分了,斩钉截铁地说道:   “靠着铺子盈利,家里如今也尽够的。等容姐姐生产了,我便要出府去了。”   果见楚山浔神色不善,是想要发作的样子,可起身却又忍下了。就见他走到门首处,高挑清瞿的身影在廊灯下拉出悠长的影子:   “随你的便,做好原先的本分再说。”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往后三顿吃食,你都跟着我。从明日起,本公子带你去马场,好好学骑射。”   望着他靛青色的背影,是那么个朝气张扬的人,高高在上,就如同天上悬空朗月一般。对于福桃儿来说,她深知一个道理——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   他两个之间的距离,比之平城同江阴还要远,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伸出食指触碰了下唇畔,像是被烫了下似的,福桃儿迅疾抿唇抽回了手。   楚山浔,他都已经压在自个儿头上,当了四年的主子了,还不够吗?若是自己真个儿糊涂,被他三两句好话哄了去。一旦在楚府作了妾,他说的维护看顾,又有几句是能作数的?   到时候她岂不是要一辈子与人为奴为婢,那处境必然要比容姐姐还坏上数倍的吧。   什么锦衣玉食,荣华权势,要她一辈子这般小心翼翼,低人一等地与他人共侍一夫。光是想一想,福桃儿便觉着眼前发黑。   不如她一个人,卖卖点心做做针线,如今还会些文墨营生。便是实在贫苦,草衣木食,能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地吃饭睡觉,比什么不强。   还好,主子纵然再才貌斐然,从始至终,她还是守着自个儿的心,从未动摇过分毫。   一连数日,楚山浔果真如他说的,会看顾好她,不再叫旁人欺负了她。   只要邹先生下了学回去,不论是抚琴习字还是研读典籍,他总是把福桃儿叫进书屋里。也有遇着难下笔的文章,挑灯夜战到二更时分,便也拉着她陪着。   读起书来,楚山浔端坐行吟,全然成了个刻苦的谦谦君子。对着福桃儿,便还是同王翰林在时一样,他读的书到底多,高兴时还会同她指点一二。   既然相安无事,福桃儿也就不多提出府之事,省得又触了他的逆鳞去。   一日三顿,她也陪着楚山浔吃,竟意外地发现,主子桌上俱是各色精致素菜,若有荤腥,也都些白切凉拌的清淡菜色。   除了偶有讥讽逗弄,这段时日,她吃得精细清淡,养了胃口。夜里陪读时,只要一不小心打了个哈欠,便会被勒令去外间歇着,等醒来时,身上总会适时地多上件薄衫。   扪心自问,从那日藕生苑回来,她同主子摊牌后。这段时日,是她来楚府后过得最舒服的,甚至比在家作活还要轻松两分。   只是每回夜里留的晚了,第二日那两个送药的丫鬟便会如期而至,端上一盏黝黑苦涩的汤药。她只是思虑了一瞬,便打算瞒下,每次都是仰头一饮而尽。   直到有一日清晨,她照例站在内院门前喝药,苦涩的汤药才饮了一口。忽然一只骨节纤长的手伸了过来,夺过碗盏,看也不看就朝地上掷了下去。   玉盏碎裂,正要进院的红儿脚下一顿,为难地蹙起了眉。   只听楚山浔冷着声调问道:“好端端的,你们这是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这话虽然不算呵斥,可两个丫鬟都是伶俐人,哪里觉不出小公子的隐忍的怒气。当即朝廊下跪了诉道:“五爷恕罪,奴婢们也是奉了老祖宗的令,说是其他都好说的,只这药是非喝不可呀。”   “真的是祖母的令?她没病没灾的,喝的什么糊涂药!”   “这、这……”   被小公子这么直白地问,两个丫鬟张口结舌地,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表达为好。她们心里叫苦,这小公子人才俊秀的,竟连这通房姨娘的规矩都没听说过吗?   “是避子汤。”   细弱的声音不带感情地说了出来,叫两个丫鬟松了口气。   福桃儿瞧了眼他脸上的讶然,为了调解尴尬,补充着又说了句:“只要不是有孕,偶尔喝喝也没什么的,许是还有活血安神的功效呢。”   “是是是,福姨娘说的正是呢。”   知道真相后,楚山浔神色莫测地盯着地上遍撒的药汁,敛下好看的眸子,只是沉默了一瞬,继而抬起头,对着两个丫鬟正色道:   “管你说的什么效用,没病吃个甚乌七八糟的汤药。往后若再瞧见你两个来送药,莫怪本公子叫庄嫂子发卖了你们!”   说完他重重地哼了声,也不去理睬福桃儿的拉扯,只是恶声恶气地斥退了她们。   等人都退了,他蹙眉叹了口气:“分明我们未曾……你何不同祖母说明白。”   福桃儿移开眼避过他的视线,轻声说了句实话:“非是我有意欺瞒。出府之前,老太太还是顶头的主母。原本主子让我侍读,便已是破格的了。若要让她晓得,我连、身子都未破的,又会怎么想?”   “能怎么想,那不是可以免去避子汤了吗?”   “不是,老祖宗会以为,主子您这样属意心系于一个低贱的丫鬟,保不齐是奴婢有什么妖法了。”   这话初听绕的厉害,可楚山浔只是不谙后宅阴私,他只是将这里头的因果道理用心想了下,便彻底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便如他随口保证再不让旁人欺她,可就连她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被灌药,他都不清楚。若是真的遭了主子们的嫉恨,要被处置,也未必是件难事。   虽是想明白了,可他嘴上仍是一副不耐的口气:“管他那么多,反正汤药不许喝了,遇了事只管来找本公子,怕这怕那,也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已经习惯了他这般明枪暗讽的说话,福桃儿只是点点头,也不再与他争辩的。用了早膳,楚山浔说了句:“换衣服去。”   这是又预备着要带她去北城马场了。   福桃儿心中叫苦,她虽然吃的住辛劳,可作的也都是寻常女儿家的针凿洒扫。这楚山浔晓得了她四年来刻意胡乱吃胖的情形,打定了主意要让她脱胎换骨,把身子练得强健起来。   他着人专替她制了套窄袖胡服,还挑了匹温驯的良驹。如今祁大年不在平城,也无人肯陪他浔五爷涉猎的。楚山浔便只在晨读过后,日日拖着福桃儿去马场跑上半个时辰,再教她对着草靶学箭。   本以为胖丫头难教,不成想竟是意外得有天分,只不过三五日,她搭上轻弓,便能勉强射中草靶边缘了。   楚山浔来了兴致,有时便一日两回地拖她去马场。福桃儿原本还算高兴,只是她到底初学,在马上磨破了多处。手指上的伤处还能用布条包了,可腿间隐秘的内侧,却是毫无办法,又是羞于和主子开口。   换了胡服,背了弓箭,楚山浔见她圆脸皱着,一时有趣,便抬手去捏了捏:“嘿,还说自己能吃苦呢。怎么,本公子可是已经手下留情了,换了祁大年,你试试。”   “主子,我今儿能不能只练箭术?”福桃儿拍开他的手,不自觉暗暗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这一幕却没能逃过楚山浔的眼睛,他忽然起了些坏心思,上前凑到她耳边,呵了口热气:\"小娘子可是走不动,若是求求你夫主,倒可叫你歇两回的。\"   福桃儿心下暗啐,脸上瞬间红了半片,却正色回了句:“您又玩笑了,奴婢又怎能配的上主子呢。”   就在楚山浔想再说些什么时,外头忽的起了嘈杂的纷乱声。先是小丫鬟拦着人的声音,接着竟传来一阵哀戚的哭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就见院外奔进来一个陌生的小厮,他满身脏污,一跨进月洞门,便扑倒在地,哭道:   “五爷,出事了!您快去老太太院里看看吧。” 第49章 .噩耗 [VIP]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祖母?”楚山浔瞧了眼那人的武人打扮,身上污泥带血的,直觉便是不妙, 催道, “还不快说!”   那人终于喘匀了口气:“是、是老爷, 是老爷没了!”   他这话一出口,赶进院里的红儿当先跌在了地上, 几个听了消息的丫鬟无一不两腿战战,几乎要站不住身子。   福桃儿心下骇然, 这楚安和乃是整个楚府兴盛的顶梁柱。这才五旬的年纪,竟会遭此意外劫难。   跟着王翰林也见识了些官场上的事, 她晓得,楚府是真的要变天了。   抬眼望去,却见青年只是愣在那里,像是陷入了一片茫然。   “五爷?”报信人急得催问。   楚山浔木然地看向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无措。   “主子,节哀。快去藕生苑看看吧。”福桃儿大着胆子, 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掌心的温热, 他低头回顾,在看到那张凡俗无盐的面目后, 顿时心智被拉回人间。   楚安和,他的父亲,就这么遭了难没了。   “走,快去看看祖母。”   去藕生苑的路上, 那传令兵把事件的经过尽数讲了清楚。原来近日北疆鞑靼作乱, 朝廷便不甚重视对剿匪的补给。楚安和意外发现在云冈的山匪中, 竟有个说鞑子语的男子, 为了追缴此人,他跨马亲赴,就在中途坠崖身亡了。   听了那传令兵这般惊心动魄的描述,楚山浔的面色苍白,他行路虽快,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右手食指在剧烈地颤动。   从福桃儿的角度看过去,青年疾步稳行,速度快的她都要小跑才能跟的上了。可望着他清瞿的背影,她忽然便觉着,主子看上去是那么脆弱,甚至透过他,福桃儿想起了多年前老爹病逝时的场景。   那年她才八岁,守在病床前的最后三个月,却让她彻底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在那片愁云惨雾之中,她没来的及哭多少次,便又开始了照顾养娘沈氏,料理后事的任务。   养娘沈氏虽然有许多市井小民的毛病,却与老爹鹣鲽情深。老爹故去后,她整个人中了邪一般,浑浑噩噩过了有半年,肺热也是那时节落下的病根。   当年恰逢大哥福宏正在外学木匠,没能赶得回来。是以,一切丧仪家事都叫福桃儿一力挑了起来。   藕生苑中,榴花如火,正在为两月后的石榴的成熟开的烂漫。可整个楚府变了天,尽数拢在一片阴霾中,连空气中都带上了压抑悲怆。   还未跨进老太太待客的厅堂,便已接踵传来女眷们的啼哭哀戚声。   楚山浔如置梦境,浑浑噩噩地走到祖母面前:“父亲他……”   封氏显然已经是哭过了好几回,平日里保养精致的面容,这会儿子瞧着像是老了十余岁,一下子就显得苍老衰弱起来。   不过到底是世家出身的贵女,老太太见了嫡孙,原本还躺卧在塌上,立时便扬手叫桂参家扶她起身。   几个女眷里,云夫人自然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无论旁人怎样劝慰,她已经全没了往常的沉静气度,时而抽噎时而悲啼。   “行了,我儿是为了朝廷捐躯的……”封氏强打精神,撑着身子发了话,看向云氏的神色里是明显的不喜和轻蔑,“估摸着也就是今日,圣上必然要来传旨抚恤。你是当家主母,六品的诰命,可莫要失了身份。后头府里可有的忙,还等着你来办。”   “媳、媳妇…省的……”回应她的是云夫人断续的哭音。   未料那边常大奶奶好意劝了句,云夫人再次爆发出难以自抑的哭声,这次哭声甚烈,一屋子的人,有好些个止了泪的,都免不得被她感染,又多了些哭喊的。   老太太胸口急促地浮动了两下,以手掩面,也是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老爷啊……”   但见云夫人骤然悲啼,一时冲了心门,扶着常大奶奶的胳膊,就软倒下去。丫鬟仆妇忙围上前查看,是伤心过度已然晕死过去了。   “祖母,母亲是与父亲情深……”楚山浔挨着封氏坐了,尾音带了丝颤动,“这父亲的后事,该如何操办呢。”   其实楚安和的突然殉职,对楚山浔来说,是惊慌无助远远要盖过思亲悲恸的。从他生母嫁过来后,楚安和连升两级,有五六年功夫,都是外派办差的。等父亲回府后,生母很快也就病逝了。   说实在的,从小到大,爹爹的面目都是模糊的。每次来老太太那儿请安,才得匆忙的抱抱幼子。对楚山浔来说,他心底对这个父亲,是绝对恭敬尊崇的,那是他楚府的撑天石。   可若说到感情上,甚至还不如他对个奶母婆子的依恋要多。   楚山浔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清贵,那起子人情世故,他是绝对的一窍不通。而本朝事死如生,此番家主骤亡,庶长子又去了山东。作为嫡次子,楚山浔想要帮衬祖母,主持家计,却是茫然不知如何入手的。   可封氏听了孙儿的关切,却是委实欣慰。她含泪笑着点头,看向嫡孙的目光中,是怜爱和安慰。   “浔哥儿,你父亲这一去,确实便该由你撑起这个家了。”封氏抹了泪,她只打算助嫡孙顺利掌家,那些琐碎的俗事,少不得还得由她去打理。   祖孙两个说着话,那边三房的武凝琴心里暗恨,这老虔婆就知道嫡幼孙,对三房的嫡长孙是提也不提的。她一边假哭一边撇嘴扫视众人,便在角落处看见了一身窄袖胡服的丑胖丫头。   哼,若要真让五弟作了家主,难不成往后她还要对着这贱婢强颜欢笑?!   “公爹都没了,怎么你这丫头还有闲心去骑射游猎?”武凝琴假哭着,把矛头对准了角落处。   众人视线顿时都齐集到福桃儿身上,旁人倒还好,瞧了瞧五爷身上也是这装束,便只道他两个是马场上得了消息就赶过来的。   可楚玉音却被她挑动,当即化悲愤为妒恨,也管不得什么了,三两步冲到角落,对着福桃儿扬手便是一个巴掌。   “阿爹都没了,你这贱婢,穿成这副模样,可是预备着庆贺!”   这个巴掌打得福桃儿歪倒在地,她不敢起身,就势缩跪在墙角。秉承着多说多错,只是低着头:“奴婢知罪,请四小姐节哀。”   细弱的嗓音透着悲悯,倒叫众人对楚玉音侧目不断。   福桃儿心下惴惴,只盼着她不要再追着攀咬。她不能,也没资格多作解释。今日这般大难,未必会有人在意她一个丫鬟的境遇。若还是有身契的奴婢,便是楚玉音寻个由头打死了她,也不过是贵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楚玉音到底是思念爹爹,再次悲戚地小声啼哭起来。武凝琴见状,抹了抹泪缓步过来:“既然知罪,来人,将她送了去监房。”   哼,上回被落了面子,这档口,看谁还会在意这小丫头。   “你们是疯狗吗!?”   却不想楚山浔骤然起身,快步走了过去,他将胖丫头扯了起来,见她脸上指印鲜红,不觉愤懑懊恼无措尽数纠结到一处。那面上的神色冷厉到骇人。   “主子?”   福桃儿当先看出不对,还未拉着他劝解,就见楚山浔回头狠狠地盯视着楚玉音。许是被那红印冲昏了头脑,或许也是两房经年的积怨。他捏着拳头三两步走到楚玉音面前,张开右拳,‘啪’得一声,扬手回了她一个巴掌。   “四姐,父亲没了。”对着一脸惊愕的楚玉音,他居高临下地冷冷说道,“往后认不清谁是家主倒无妨,只是莫失了我楚府闺秀的气度。你这般泼妇疯狗模样,怪道姐夫要纳恁多小的。”   一室静默,连哭声都止了许多。众人皆侧目看这一场变故,福桃儿更是紧张得咬着下唇。   过了许久,封氏不耐地扫了眼大房和三房的,又深深地看了眼角落处的福桃儿,终是发话道:“好了,安儿尸骨未寒,正值我府大难之际,却还有心在此唆摆挑事。”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听得武凝琴脸上青白一片,心下更是妒恨到了极处。暗骂这老虔婆,眼珠子瞎了不成,要偏私成这样。   顿了顿,封氏长叹口气,挥手斥退众人:“后头守灵入殓,待客迎旨,可有的忙了,都退下先歇着去吧。”   等花厅里只剩了封氏、桂参家的,还有楚山浔和福桃儿时。   封氏收尽了脸上所有的悲容,目光逡巡地朝着下头的两人。   她抬手压住了孙儿的安慰的话,突然呵斥了句:“都跪下!”   “孙儿知错。”“奴婢万死。”   “胡说。”老太太阖目令桂参家的支开了窗户,“浔儿,你一介孤子,若非老身护佑,你以为凭你父亲还是庶母,能将你带到如今的模样?”   想不到老太太非但不怪,还似乎有话要提点,楚山浔下意识地看了眼胖丫头,当即正色着跪直,等着下文。   “生老病死,何人能免的。你父亲剿匪断案,这一日,我可是等了多少年了,早有准备。”封氏再叹,挥开了桂参家的拍抚,“浔儿,丧仪之事,全不必你管的。现下最要紧的,你可知是哪两件事?”   楚山浔张了张口,见祖母脸上泪印尤在,便犹豫着,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封氏俯仰调息,摇了摇头,反倒强笑着将目光投向胖丫头:“福丫头,老身知你是个敏慧的,你来告诉公子,莫要藏着掖着。”   对着封氏苍老忧思的目光,福桃儿敛容拜了拜:“奴婢斗胆,妄自猜测。这头一件,您是要敦促主子,哪怕泼天的大事,也决计不能误了读书,耽误了明春的会试。第二件,奴婢猜着些许,却万万不敢胡言。”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生产1 [VIP]   “嗐……”封氏颇感慨地看向她, 脑子里突然掠过个念头。这丫头若是官宦人家小姐,再貌美些,倒是真的能配浔哥儿的。   “好, 这头一件事我便交托与你看顾, 往后老身会拿你当正头的孙媳妇看待, 只盼你千万好生敦促五爷。”封氏又转头看向桂参家的,“那第二件事, 希妹,你来说与公子听吧。”   桂参家的倒没多犹豫, 上前半步,朗声道:“老奴斗胆, 说与五爷知晓。老太太说的第二件要紧事,便是要赶紧立个家主出来,万不能叫楚家的家业分崩凋零了。”   楚山浔被她两个点醒,犹自震惊地直瞧着祖母。父亲突然亡故,他原是来替祖母安抚排解的,哪里能想到, 祖母竟能顶着丧子之痛, 还要筹谋将来,操持家业。   换位思考, 若是他自个儿,那是决计做不到的。   更令他惊异的是,胖丫头平日看着闷声不响,原以为只是较普通女儿家要聪慧些。没成想对这楚府中的纠葛家计, 竟比自己看的还要透彻。   看了眼身侧人, 楚山浔沉下心去, 万分恳切地朝上首行了个悲怆的大礼:“祖母用心, 孙儿醍醐铭记。父亲去了,往后便是浔儿撑起楚府的门第。祖母万万节哀,待浔儿春闱登科,奉您颐养天年。”   往后的半月里,楚府素白裹绸,哀戚一片,楚山浔除了守灵待客,其余一切时间,便扑在书屋里,疯了似得只潜心科考。   宫里的抚恤来的很晚,听说是先顾着和鞑靼人的战事,如今和议成了,圣上才有闲心来安排先前殉职的官吏。   旨意来的那天,正是楚安和的棺椁入坟的时候。   细雨靡靡,府内众人由楚山明、楚山铮和楚山浔跨马领头,素白三里,由城外撒着宣纸作的孔方纸钱,一路从北城逶迤而回。   男丁们或骑马步行,皆是没有撑伞,置身于漫天春雨中。女眷中,从老祖宗到几位奶奶皆是坐轿,其余人跟着各房主子,也是步行。   几个姨娘通房也是一样,就这么在细雨中跟着轿子前行。福桃儿与容荷晚身份受限,自然也是这般待遇。   过了巍峨的端门瓮城,雨势如注,一下子大了起来。   楚山浔骑在马上,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他瞧了眼不动如山的大哥,犹豫了下,还是低头对双瑞吩咐了两句。   瓮城下黑黝黝的,福桃儿正忧心如焚地张望着队列前排的容荷晚,突然身侧被塞了把油伞。   “爷叫你撑着无妨。”是双瑞的声音。   他们出城时还不见风雨,这一场雨来势突然,因是出殡服丧,又不好擅离了队列去寻伞的。她正在焦急,不想楚山浔便着人送了伞来。   接了伞,福桃儿对自家主子倒没起什么波澜,他两个整日相处下来,倒是愈发有同窗友人的熟稔,至少她是这么觉着的。   反倒是容姐姐,已经是身怀六甲,肚子沉重,显见的再有一两月便要生了的。可楚山明为了名声规矩,竟丝毫未想替她免了这趟送棺的苦事。   这会儿子雨大,连五爷都知道送伞给她,楚山明却没有任何一丁点关心的举动。   莫说是容姐姐,连福桃儿都觉着心寒。   拿了伞,她也顾不得旁人指点,小心地渐次拨开婆子仆妇们,一点点奋力朝队列前头挤了过去。   天边闪过惊雷,黑云低沉,直似要压垮整个天地。   这天色不对,福桃儿加快了朝前挤的脚步。可队列颇长,果然还未等她够着大房的丧仪纸车,瓢泼大雨便倾颓而下,一忽儿间,雨幕遮挡了视线,她还是没能及时赶了上去。   为了快些上前,福桃儿也懒得替自己去撑伞。等她到了大奶奶车旁,见着容荷晚时,已经是从头到脚,全部淋得湿透了。   “桃桃,你过来作甚。”   容荷晚一身孝,服色素白,衬得整个人清雅秀美到了极处,就像她的名字一般,如江南园林中盛放的一株夏荷。   她在雨中勉强笑笑,仙姿缥缈,看得福桃儿有一瞬的呆愣。   “来,挡着些。”回过神来,福桃儿压住心下酸楚,赶忙撑开了那柄油纸伞。   “也就还半个时辰了,你快回去吧,免得又被人拿捏了。”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粘湿乌黑的发丝一缕缕尽数贴在清瘦的脸侧。虽然是美得让人心惊,却看得福桃儿险些落下泪去。   “五爷给的伞,他魔王般的脾气,老太太不说,便没人会管的。”   说完这句,福桃儿才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困累交加的,她伸手想要不经意地将伞倾向一侧,容荷晚瞧见了,本想说些什么,抚了抚圆润的肚腹,便也就受了她的好意。   幸好有福桃儿的搀扶,等从定远大街到楚府北大门,又是烧纸又是佛道两家的奠仪,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终了。   容荷晚喘着粗气,明显是觉着身子疲累到了极处。她从前全不这样的,比福桃儿还能跑能跳许多,只是坏了身孕后,竟是多走些路,便要喘息艰难起来。   说起来,却也算母子平安,说不出什么病去。这回送葬,明知道要吃大苦头,可她便等着楚山明来开口,他既然想不着自个儿,那她也犯不着去他跟前求着。   她累得连话都不大说了,好在身边还有福桃儿在。   申时末刻,纪大掌柜的刚叫着着奠仪结束,叫众人散了回去歇着。远处便来了一队金甲红樱的骑兵。   这队人看装束,绝不一般,打量着像是京城的禁军。   封氏本家便在京中,年轻时见识过这阵仗,赶忙让桂参家的叫住了众人。   三房的主仆没散尽的,当即浩浩荡荡地排好了队形。等马上为首的一个将领拿着洒金黄绸跃了下来,众人便明白过来,当即前后接踵的跪地接旨。   “楚安和家眷接旨!……今爱卿追讨贼逆,为国捐躯…朕思量再三,决意特赐恩旨:擢升楚大人英灵,由提刑按察佥事拔为副使,官升一级,四品俸禄由其寡母,诰命楚封氏领受。另念其功高,诸子无勋职,特恩荫一子,袭一七品官爵……”   “妾身领旨,吾皇天恩铭感五内,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禁军将领絮絮良多,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唯有最末一句落在实处。   “老夫人快快请起。府上三位公子,还望您定夺了,我等好回京复命。”   “好,老身省的。大人一路风霜,委实辛苦,还请里头上座。”   因着爵位之事实在惹人艳羡,那晚间的豆腐席上,气氛便十分微妙。就连往常温润守礼的大公子楚山明,都时不时与祖母封氏说话开解。   三房的楚山铮夫妇便更是露骨,武凝琴当着云夫人的面,也不管人伤怀了,直截了当地就对老太太说:“自古立嫡立长,这嫡长子继承制,从两周武王时便已是定例。老祖宗既然出身名门,总不会落了人偏私不公的口舌吧。”   到了第二日一早,除开称病的云夫人,几房里人皆是急急地都去了藕生苑请安。   可老太太眼也没多抬,挥手叫桂参家的开了口:   “朝廷恩荫袭爵,还得要德才兼备,有些能耐的人去继承的。老太太连夜回了将军,就由嫡次子楚山浔承袭这七品荣职。”   这话一出,两房众人皆是如丧考批。那武凝琴回了自己院中,又砸又摔,对着楚山铮骂了半个时辰,又暗自诅咒了许久‘老虔婆’之类的话,却始终难平心中愤愤。   楚山浔得了个虚职,却并未有分毫的自得快意。福桃儿眼见的他一日日钻研苦读,初时还劝慰两句,日复一日的,倒也生了两分青眼来。   当然,她只是出于文人之间的那种欣赏,容姐姐的情绪一日日得萎顿,就像是芒刺般,也扎得福桃儿心乱,离着生产愈近,有时她夜里作个噩梦,翻身起来竟都湿透了后背。   这夜刚从西苑里出来,容姐姐的情形更是不好了。   原来自楚安和过世后的两月来,楚家的票号生意没了人照拂,竟处处碰壁。楚山明虽说也算巨贾,经历过的风浪良多。可也从未有这接二连三的碰壁,回了家中,便总为些微末小事,同容荷晚争执。   常大奶奶请了产婆来,勘验了只猜测是个女胎,八九不离十的。   楚山明听了,本就是厌烦不耐,如此,昔日的温存关怀,便连最后一二分也没闲心施予的了。   “小晚姐姐,算来最多还有半月,你就要生了。都这时候了,那些伤怀纠结的,还多想作甚。等好生产下孩子,将来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这等人,漫说甚将来的。”容荷晚脸上茫然渺远,她凝神望向福桃儿,“那些事情,曾姨娘都与我说了。原是我拖累了你,这等冰冷的豺狼窝,桃桃,你莫要为了我……”   说到半晌,姐妹两个相对流泪。福桃儿自认这两年在漠远斋对着主子,是愈发能言善辩了,可到了容姐姐面前,要劝解时,却好像嘴笨得说什么都是错。   正哀泣间,门外丫鬟一声:“大爷回来了,奴婢去瞧瞧姨娘歇了没。”   福桃儿立刻伸手抹干净她脸上的泪,低声催道:“其实大爷待你还是有情的,到底他膝下只一个女孩,既然到了这一步,总别多想,日子还是要过的。”   胡乱地低语了两句,福桃儿忙忙起身告退,在庭院里正巧与楚山明擦肩。她依规矩行了个礼,瞧见男人脸上的倦色柔和,心里头起了点希望,忍不住多嘴了句:“人说有孕者气逆,容姐姐日日盼着您,但求大爷念她情深,多关怀两句。”   “嗯,弟妹受累,快回去歇着吧。”楚山明待她倒比从前更客气,他脸上冒了淡青胡茬,容色间的温和有礼叫她安心不少。   从大房那儿,往东步行一刻,经过一处僻静池塘时,已经是二更时分。府内灯火熄了大半,唯零星几点,难照彻这浓黑如墨的夏夜。   蝉鸣声唧唧不断,突然中断了半晌,就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跃出,惊起了数只晚归安睡的鸟雀。   “什么人?”   福桃儿惊得想要呼喊,却见那人身形如电,三两个起落间迅疾来到了她的身后。   一只布满重茧的大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口鼻,力道颇大,却小心得没有捂疼了她。   “别出声,是我。”   醇厚低哑的声线带着些戏谑的笑意,福桃儿一时惊慌没回过神,只以为是什么歹人夜袭,她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张嘴便狠狠咬了下去。   “啊!”男人嘶声呼痛,却仍是没有放开桎梏,反倒哼笑着将她的身子板正:“好狠的心啊,小桃妹子。才分开几个月啊,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啊。”   眼前的男人剑眉星目,眼尾狭长笑起来显得有些轻佻。   “怎么是你?”福桃儿微张了口,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第51章 .生产2 [VIP]   左右四下无人, 福桃儿拉着他到了藤蔓后的隐蔽处,又朝外张望了阵,才催问道:“你不是回家去了吗, 如何又来了, 还这般作贼一样?”   唐晔饶有兴味地瞧着她四处张望的紧张神色, 抱臂笑了句:“怎么,先前是谁大半个月都不来, 那我自然先家去办事了。”   “府里巡夜的人多,你来这儿是有何事, 说了就快快回去吧。”福桃儿皱眉,唯恐叫人看见了。   “小桃妹子, 想我了没?”唐晔突然凑近,一手捏了捏她的胳膊,附耳低语,“数月不见,好像瘦了嘛。”   “再胡言乱语,我便走了。”福桃儿很不习惯他的轻佻, 抿唇用力推开了他的手, “我还要在这府上两年,惹不起乱子。若是无事, 还请唐公子速速离去。”   听得她说再呆两年,唐晔星眸一亮,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转转眼睛,又摆出副受伤服软的神情:“妹子, 我可想你的紧。这腌臜破落地, 不是家主都死了。既然要出府……”   他语气顿了顿, 瞅见她脸色又和缓了些, 索性放开了声音:“你点个头,现下空着身咱就走。到了我那儿,老子、咳……哥哥保证叫你吃香的喝辣的!”   见他越说声调愈大,到了后头,嗓门大的惊起了竹林中的鸟雀。福桃儿急得连忙上前去捂他的嘴,触手处温热扎人。她只顾着警惕四周来人,踮着脚用尽全力捂着,一时便没发现这动作直要扑到唐晔怀里去了。   男人薄唇上扬,自然不会推拒,顺势便将人圈在了怀里。   “看来妹子还是对我有意,只是姑娘家脸皮子薄,说不出口吧。没事!走,哥哥这就带你出府。”   说罢手上用劲,单手圈在了福桃儿柔软的腰肢上,女子淡雅的皂角香涌入唐晔鼻尖,他心下微动,遂圈紧了怀里人。   “交浅言深易招祸,你我互不知根底,便是要出府,也是我自己的事。”   她素来是在守礼勤谨的环境下长成的,对于那些嘴上油滑举动轻浮的男子,便发自内心地觉着不牢靠。   朝后退了两步,停靠在遍爬藤蔓的山墙上,福桃儿捏着几片翠绿,抚了抚边缘的锯齿:“身契的事还是要多谢你,得空我去钱庄领了银子,和那夫人给的琉璃钗一并还了你。”   见她如此笃定地猜着了,唐晔也就不再否认。他其实听不太懂福桃儿说的什么‘交浅言深’,只是也看出了这丫头的不喜。   被人推拒自然不是好事,若是平日里,有人这般惹他不快,指不定身首异处,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收了嬉笑示好的神情,男人一身夜色劲裝,勾勒得腿长身健,周身隐隐有股子肃杀的凶恶气。他不说话,只是这么歪着头盯着山墙边的丫头。   见她垂首瑟缩了下,唐晔才摊了摊手,一扬唇,便收尽了那种染血的肃杀。   “谁要你还那个,算了算了,妹子既然无意,那我慢慢等啦。”   说话,他忍不住抬手快速摸了把福桃儿的头顶,星眸潋滟,在她回过神前,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高耸的山墙外。   福桃儿心里尽是大房里的哀戚纠葛,经了这意外的一出,她只是怔楞地碰了碰发髻,晃走了脸上些微的红晕,便未去在意,自回漠远斋歇息了。   炎夏永昼,蝉鸣声唧唧不断,惹得人心烦意乱。书屋里,楚山浔为着养生,未曾置冰,他捻一页文章喝了口茶。   侧头看去,只见胖丫头磨墨的手都洇湿了,却只一味出着神,重复不休地在那儿研磨。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   “你磨这许多,是打算吃进肚里去吗?”楚山浔扔过块帕子,将那半截残墨拿了开去。   “啊?”福桃儿茫然地低头一看,可是浪费了许多好墨,“呀,奴婢迷糊了,这就收拾。”   “放着吧。”楚山浔颇随意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是这屋里太热了,身上困倦难受便去凉快歇着。”   “无妨。”福桃儿摇了摇头,细细的眸子里是萦绕不散的忧虑,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却被楚山浔尽看在眼里。   这段日子,楚山浔沉稳也细心了不少。算算日子,便想明白了缘故,他放下书册,关切地说了句:“到底是旁人的事,你再操心何用。罢了,这两日热成这样,索性你别陪着了,搬去西苑里住着便是。”   福桃儿略吃惊地抬眼看他,感激地扯了个笑:“多谢主子。”   她笑起来眼睛成了一条线,便更是没个模样。可楚山浔却瞧得心头一跳,便是撇开了头,眼前还晃着她藕花似的唇畔,笑起来圆脸上带了股孩子气,那冒了尖的虎牙更是让他莫名觉着俏皮鲜活。   “快去快去,也好叫本公子清净两天。”他故作不耐地挥手,这段日子自己挑灯夜读,总被这胖丫头规劝着注意身子。呵,他楚山浔的身子好不好,那天夜里难道她还不清楚吗。   得了主子特许,后头的十多日,福桃儿便当真搬去了西苑,与容荷晚同住。   产婆说的期限已是过了两日,容荷晚的肚子却还是不见动静。她的情绪愈发不对起来,屋子里不分白日黑夜地置着冰。   有时候福桃儿迫着她起来走一走,她才勉强地起了身,也只是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略坐坐,再出神地看两眼高飞的燕雀,便喃喃地说热气熏着,还是回去罢。   楚山明近日城内的票号事忙,便是回家来,也只是各房里转一圈,至多在西苑里多留片刻。   他若不来,倒还好。可每回一来,福桃儿的心就要抽紧着吊起,有两次便见容姐姐卧着假寐,竟会突然大哭不止起来。   仆妇间有私语议论的,说是大爷从山东又来了个妾回来,听说竟是也有了身孕了,善化寺卜了卦,确定是个男胎了!   西苑不是什么主母住的院落,仆妇们说话也都没有避着她们的道理。千防万防的,还是叫容荷晚听着了这个消息。   本怕她难以接受,要闹出事来。福桃儿陪着她说了好些幼年的趣事,却见她神情平淡,整个人好像都安静下来似的。   情志多变,福桃儿以为这是快临盆的常理,见她应对从容,脸上一派恬淡,也就暂且放了些心去。   她两个几日来见天的同塌,福桃儿睡外侧,容荷晚睡里侧。那雕花大床极为阔大宽敞,四五个人也都能躺的。两个这么相伴着消暑,就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一般。   夏至这天夜里,屋里头凉气过甚,福桃儿不小心踢了被子,到后半夜便冻得醒转过来。   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塌上空茫一片,她猛地便从床上坐起来。点了灯一看,容荷晚果然是不见了。   快临盆了,容姐姐总是多去如厕,有时的确是要起夜的。可福桃儿几乎是翻着身子,连鞋都穿倒了爬了起来。   冥冥之中,就如今夜铜镂里过重的寒气一般,她就是觉着出事了。   急忙在屋子内外寻了一边,数次都磕碰在几案箱笼上,却丝毫也觉不出疼痛。她的身子颤作一团,寒气从五脏六腑争抢着向外涌去。   更漏滴在子时三刻,大半夜的,西苑离着主屋极近,又不好胡乱喊人。就在福桃儿三魂六魄吓没了一半,忽然便瞥见西苑角落的净房里,似有明灭火光闪动。   凑近了一看,竟是容荷晚燃了个火盆子,在烧些乱糟糟的物件。   “半夜里不睡,做什么烧这些东西。”福桃儿松了口气,蹲下身想去扶她。   近前一看,那里头有衣服、簪环,平安福,更多的是泛了黄的信笺。   “来,这些东西你收了,往后变卖了也好的。”容荷晚脸色平静,递过个精巧的沉水香妆匣。   妆匣只比巴掌大些,打开一瞧,却是上下两层,琳琳琅琅的收了十余件朱钗耳铛,还有108粒海珠作的链子。   “好端端的,这都是大爷送的,怎么叫我变卖了。”福桃儿不经意地盖上妆匣,便要去拉她起来。   “桃桃,你若不收,我可要生气的。”容荷晚的脸被火光照得柔和一片,说出的话却是不容质疑。   “好好,走,咱们先回去睡觉。”福桃儿只当她睡不稳,想着先哄了回屋,再好生陪着,到天明也还有时间,总也能再睡一觉的。   她心下一松,抬脚正要去踩灭了火盆,身侧人一个踉跄,竟软了腿直接坐到了砖地上。   “小晚姐姐!”福桃儿骇得连忙也坐下,暗恨自己怎的就没看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摔了去。   “桃桃,今儿初几了?”   “五月十二。”   福桃儿让她斜靠在自己身上,只觉她问的莫名,自己心里却又起了那种深重的恐慌。   “夏至了吧,七年前,阿娘也是这日子去的。”温热洇湿的液体逐渐沁透了衣衫,“她告诉我,这一日白昼最长,她会在风雨星河里,天长地久地看着我。”   血水一沾上福桃儿的小腿,激的她骤然神思清明,眼泪顿时漫了上来,她急切地抚了抚容荷晚的鬓发:“你要生了,小晚姐姐,我这就喊人去。”   说罢,她忙出了净房,这会儿也不怕扰了旁人,对了院子里张口就喊道:“来人,快来人!羊水破了,要生了,要生了!快来人啊!”   两院里的灯火渐次燃起,西苑里数名大小丫鬟闻声率先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先把容荷晚抬了进屋。   腥臭污秽落了一地,看得福桃儿心惊不已。灯火照得污血暗红,这哪里是什么羊水?她虽未生过,却也同产婆问了许多,这淋漓不断的,沿着青石板淌进院里,竟全都是暗红色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出府 [VIP]   “奶奶, 大奶奶,西苑容姨娘要生了。”   小丫头的呼喊声一下子将她拉回了现实,福桃儿倒抽了气, 忙要跨上台阶跟着进去瞧瞧。却脚下一绊, 直磕在了左前额上。   “呀, 福姨娘您小心些。”   推开了一个好心婆子的搀扶,她才发现脚上两只鞋都穿反了。顾不上额上肿痛, 踩着青砖换正了鞋子,就朝屋里跑去。   宫缩已经开始, 容荷晚躺在榻上,起先还能压着些痛。等见了福桃儿左额红肿溢血, 顿时便心乱起来:“桃桃,你过来。”   福桃儿三两步扑到塌前,握住了她的手:“我这就去找产婆来,姐姐,你莫怕。”   近前看清了,容荷晚被她脸上狼狈刺得心口一滞, 积压了多日的眼泪顿时便清颓而下, 她压低了嗓子痛呼:“桃桃……”   “姐姐别怕,我去去就来。”福桃儿知道不能再催她难受, 忙扯了个生气蓬勃的笑脸来,她瞧不见,也就不知道自己笑的有多难看。   强自扯开了容荷晚纤弱冰凉的手,福桃儿安抚了句, 便朝大奶奶常氏屋里奔去。   这是楚山明仅有的第二个孩子, 大奶奶常巧云自然不敢故意怠慢。还没等福桃儿去叫门, 东苑里早就灯火通明, 常巧云披了件薄纱睡衫,由婆子扶着出了房门。   见福桃儿的模样,她也知道是真的要临盆了,率先开了口:“弟妹莫惊慌,一应事物俱全,产婆一刻之内便来。”   “奴婢多谢大奶奶。”   果不其然,日常为容荷晚开方的产婆一刻便到了。   这是个年岁颇高的老产婆,见了容荷晚的面色,又看了看下身,便心知有些不好。为怕旁人分心,她只留了两个惯用的徒儿:“乱哄哄的,闲杂人等都先出去。”   福桃儿想要留下时,却被她一句:“又不通医理,姨娘此胎不好,想叫她活命,便赶紧出去!”   这一夜,福桃儿坐在西苑的阶前,心惊胆战地起坐难安。院里的痛呼声一阵接着一阵,因为隔了道厚重木门,传到外头时,便有些不大真切。   可纵然是木门挡了些,那些喊声人声,依然似滔天的潮水,幻境一般,让福桃儿觉着自个人尤如置身地狱。   阶前的露水沾湿了衣摆,远处亮起了第一抹天光。   就在福桃儿觉着自个人快要疯魔了,屋内传来一声高亢尖利的嘶喊,而后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东苑众人早便等不得回去歇了,此刻唯有两个神色困倦的仆妇陪她一道等着。福桃儿再也等不下去,上前就拍门喊道:“小晚姐姐!你怎么样了,陈大娘,您快开开门。”   “诶!福姨娘,您别添乱。”仆妇们上前来拉扯她,却都叫她挥手推了开去。   门愈敲愈急,里头想起物件纷落的杂乱声。福桃儿扑在门上,晃动着屏门框框作响,她突然万分后悔,为何要听旁人的话,不亲自陪在容姐姐边上。   “大爷呢,去请的人怎么还没回来?”她转头语气压抑。   “回来过了,说是姨娘才害疼,大爷票号里实在走不开,要晌午才回的。”   屏门向两边开启,陈大娘血赤糊拉地跑出来,喊道:“不行了,生不出,生不出了!”   她是个颇有经验的老产婆,却慌成了这模样,几个婆子便心里有数,便去了东苑报信去了。   “接了这许多胎,姨娘这下头就是开不了头……”   陈大娘的话如一记记重锤敲在福桃儿身上,她心胆俱裂地踉跄着奔进里屋。   扑在雕花大床前,只觉容荷晚一夜间瘦得脱了相,苍白纤弱的一个人陷在宽阔软和的大床里,愈发显得命蹇微弱。   “小晚姐姐?”福桃儿抖着手轻轻唤了她声,语音破碎,心如刀绞。   多少年的相识相伴涌上她心间,从咿呀学语到巷口的秋千架,处处都是容姐姐的身影。被玩伴欺负时,是容荷晚为她出头,训斥那些顽童。老爹过世的档口,又是她陪着料理亲友,置办丧仪。就连阿娘为了重金要卖福桃儿时,都还是她,拿了全部银钱,让自己免误终身。   胸中酸楚到要裂开似的,泪珠儿决了堤扑朔着打湿了床畔。   听得她的哭声,容荷晚终于撑着睁开了眼睛。她潋滟明媚的眸子没了光亮,却也不像前两日般晦暗。剧痛折磨下,反而叫她的神志清明了两分。   许是预感命数要到了,容荷晚苍白着脸,趁着剧痛的空隙,勉强笑了笑:“别哭,桃桃……”   她说话只能用虚音,福桃儿凑近了去听。   “妆、妆匣子……”   听明白后,她起身又奔起屋外,到净房将那盒子抱了进来。   容荷晚叫她打开匣子,满手是血地摸索了好久,才终于在匣底摸出了个黄豆大小的福袋金坠子:“还记得这个吗?”   那福袋金坠被穿在粗红绳上,秀气可爱,在一匣金玉珠钗里却是微末至极。   容荷晚在锦被上胡乱蹭掉了些血污,便要把它系在福桃儿手腕上。   “这是姐姐在我及笄那年买了……”只是那时候5两年银子实在贵重,她便坚决没有收下。福桃儿张口说了这句,便哽咽着再说不了话了。   脸上的泪被一只苍白冰冷的纤手抹去:“桃桃,你是自由身,等我去了,你便、便快快出府去……瞧这福袋子多精巧……原本说要替你觅好郎君……”   挣着口气支离破碎地说了这许多,下腹处又开始了宫缩,剧痛瞬间将她淹没。   死生之事,凭你多少心字成灰,临到头了,却还是对那无尽归处怕的。   容荷晚大口喘息着,捏着锦被的枯瘦双手青筋浮起。她突然面色扭曲地喃喃道:“我好怕,明郎呢,明郎!我好怕,你在哪里?”   一旁的产婆仆妇俱已经束手,也就是胡乱安抚擦汗,眼见的是不再作为了。   怔楞地看着满床凌乱,血迹斑驳,在容荷晚扭曲痛苦的脸色里,福桃儿怔楞着,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姐姐你等等,她们说大爷就回来了。”福桃儿抹尽泪,握紧了她的手大声道:“城北有个大夫能救难产的,姐姐你千万别怕!三刻,至多半个时辰,我把他带来。”   忍痛扯开了两人的手,又对着陈大娘叮嘱哀求了一番,福桃儿提了裙摆,一阵风似的便朝外跑去。   不能停,肺里憋的生疼,她得速速找匹快马,带了孙老头过来。   哪里有快马?正在焦急犹豫间,迎面便撞着一个人。仰头一看,竟是自家主子。   “这是怎么了?!”楚山浔惊讶地瞧着她近乎崩溃的狼狈模样,头脸衣衫上还夹杂着新鲜的血迹,“是西苑里不好了?”   “快、快……”来不及解释,福桃儿大口喘着气,“把乘云借我。”   女人生孩子,不好时便是鬼门关走一遭。楚山浔懂这个理,当即不多问,招呼双瑞将快马牵了来,帮着胖丫头上马后,他忍不住拉着缰绳道:“你骑术一般,不如说清了地方,还是我去吧。”   孙老头脾性不好,福桃儿坐稳身子,垂首摇了摇头:“大爷在票号一夜未归,主子若是能找着他。便告诉他,容姐姐……怕是要不行了。”   最后一句哽咽着说话,她再没给自个儿落泪的时间,一勒缰绳,乘云便如离弦之箭,扬起四蹄奔了出去。   楚山浔蹙眉望着她的背影,也不再犹豫,转身对双瑞吩咐:“备马。”   说是半个时辰,等福桃儿带着孙老头回到大房门外时,却是三刻都没有费的。   “哎呦,丫头,产妇在何处啊。可差点没把我这老骨头跑散了。”   孙大夫脾性虽怪,却也一个人孤寡,素来也感念福桃儿的记挂。是以今日,他一看到胖丫头的样子,背了药箱丢下病人就跟着来了楚府。   进去时,却见外头厅堂里,楚山浔、云夫人、三房的都在。甚至老太太都带着桂参家的来过了。   见大夫顺利进去了,楚山浔同三房的没话,看了眼福桃儿,也就先自离去了。   西苑主屋里,楚山明和常大奶奶都在,见来了个白头发的老大夫,常大奶奶板着脸上前:“糊涂东西,姨娘生产,你哪儿找来个不知来路的游医?”   福桃儿红着眼还没说话,那边楚山明推开了妻子:“既然来了,这位大夫便进去瞧瞧吧。”   他发了话,几个人便都紧张地跟着孙老头朝里间去。   隔着软垫仔细诊了脉,又看了看身上的情形,孙大夫突然眉心皱起,一脸沉重地看了看福桃儿。   “如何?”   他没有回答,‘啧’了声,再次伸手去诊脉。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   屋内除了容荷晚偶尔微弱的痛呼,再没人发出一丁点声响来。   短暂的静默中,福桃儿只是抓紧了衣袖,死死咬着下唇,望向塌边孙老头那只皱褶老迈的手。   仿佛将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只手上。   “唉……”孙老头摇摇头看向产婆,“她下身的血淌了有几时了?”   “昨儿三更后,约莫四个时辰了。”   听产婆这么说,孙老头起身,摆手叹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见胖丫头一下子瘫坐下去,孙老头不忍,又看了眼楚山明的脸色,斟酌了下,到底还是将病人的情况尽数说了。   “……她盆骨窄,此胎本就凶险,却又服了那般阴毒缠绵的药。唉,若是昨儿夜里,留母去子,把孩子硬生生拿出来,倒或许还有的救。只是如今,怕便是成了,也早便血流殆尽而亡了。”   他一段话叹了数回,才终于说完。孙老头平日是个爽利人,现下却啰啰嗦嗦好言慢语,福桃儿听了阖目心说‘没了’,当即爬起来,撑着一口气扑到床边,去握容荷晚的手。   ‘啪’得一声,却听那边楚山明骤然发难,一个巴掌打在常氏脸上,怒极:“好狠毒的妇人!”   “明郎……”   听得床边人无力的唤声,楚山明再不看常氏一眼,眸色焦急疲惫地也去握了容荷晚的手。   嫁与他四年,容荷晚高傲真诚,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失态,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明郎,是我自己…吃的药……与大奶奶…无、无关的。”   “你怎这般糊涂啊……”福桃儿却是已经猜着了些,这会儿更是痛的恨不能以头抢柱。   容荷晚却并不看她,瞳孔里的光已经愈发暗淡,她对着空茫:“我好怕,明郎,你、你快过来。”   “自戕?呵。”床边的男子却突然重重甩开了她的手,清俊稳重的脸上露出狠厉漠然,他起身轻轻哼笑了句:“竟是恨我至此。”   床上人神志开始陷入混沌,只是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语气里是生命流逝的衰弱,还透着茫然无依的惊恐。   “产婆!”男人背过身再不看一眼,咬了咬牙阖目道:“活不成了,我给你二十金,把孩子拿出来。”   ……   后来的事,在很多年里,记忆都像被人扣去了一块一样。   福桃儿只记得,自己满身污血地被三个婆子按在院子里,不知道是在叫喊着什么,只是不停地挣扎扭打大骂着,却始终也解不开这梦魇。   容荷晚是在午时一刻没了的,陈大娘迈出西苑的时候,从头到脚全浸在血里,还带着些不知名的残片黏连。   她终于是生下了大房的长子,和卦上说的不一样,是个男婴,可惜已经断气多时,皱巴巴的小脸都憋成了紫色。   那个男人只是一脸晦气地也走了出来,还说着要去找卜卦人算账的话。到这一刻,福桃儿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终于找着了容荷晚日渐枯黯的缘由了。   只记得自己疯了一样,冲上去要和他厮打,那张素来稳重温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露着嫌恶。   还不待楚山明动手,她就被几个婆子扭住了手脚,正要拖下去问罪杖责时,那男人说了句:“疯魔了罢了,赶出去便是。”   院门重重关上,望着那道朱漆暗沉的木门,福桃儿觉着眼前都是血,这院门吃人似的,好像要将她咬了去。   心胆俱裂地,她转身逃也似地跑了开去。   跌跌撞撞,就像一头幼首在逃避猎人的追捕,她已经失了方向,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全然忘了个干净。   那一日碧空如洗,天上日阳似火,照得琉璃楼阁,夏花烂漫。可她的心却愈发觉得冰寒,好像被人挖了一块去了。   前头粼粼一片,福桃儿看到个垂髫女童,一张脸生得明丽异常,她面前一个蹒跚学步的婴童,眉眼并做一线,正在呀呀哭泣。那女童拿着麦芽糖块,却怎么也哄不好人,便蹲下身将她抱紧了怀里。   福桃儿疑惑蹙眉朝前走着,突然脚下一滑,险些扑进一池荷花中去。   “小心!”楚山浔伸手将她拉回岸边,惊愕地望着她浑身的泥血交融:“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西苑里的生了吗?”   这一句生了吗,猛然间便把福桃儿拉回了俗世中去。   突然,远处一个人影飘然而至,连话也没有多说,便执剑朝楚山浔刺去。他出手狠辣却剑术高明,尽挑着人的要害软处袭去。   不过十余招间,便逼得楚山浔连连后退,到十招开外,便连闪躲都有些狼狈起来。   没有兵器,手上还带着个神思昏沉的胖丫头,楚山浔实在招架不住,也是怕伤了怀里人,便作势要先把她往树下放放。   没成想,那人却顿时收了狠招,几个起落间,又刺出数剑,灵巧顺利地就从他手里将人抢了过去。动作流畅的就好像鸟雀在凌空起舞般。   “小桃妹子,告诉哥哥,这厮是不是欺负你了。”唐晔这回只是蒙了面,一双狭长的星眸冷冷地盯视着对面,“你说一句,哥哥便替你杀了此人。”   “唐公子……”她闭上眼,再不看那冰寒蚀骨的艳阳园景,“劳烦你捎带一程,我想出府。”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一年后 [VIP]   那日一应细软都没有带走, 出了府去,她叫唐晔带了去宝通号,将四年来积攒的银钱都取了出来。   一瞧竟也有个120两之多, 唐晔看出她神色不对, 便也尽收了往日轻佻玩笑, 只夸口说着:“妹子跟了我回去吧,保管再不叫你受委屈。”   原以为她还是会蹙着眉正色推拒, 可这回,就见她忽然抬了头, 细长的眸光里是从未见过的深寒,好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换了身小厮打扮的胖丫头一字一顿地开口问他:“我跟你走?今生今世, 唐公子可能保证唯娶一人。”   “这也不是难事……”唐晔想要保证,星眸却垂了下去。   世间有为儿郎哪个只守着一妻的?依稀记得从前寨子里也有个姑娘这么问他,那时候他年轻,想也没想地便应了人家。后来那姑娘被官军一箭射中了眉心……   他伤心得只以为这一生都解不开这个死结了,可是后来呢,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 也不过一两年功夫罢了。   星眸掠过胖丫头圆润玉白的指节, 他心口作痒,想着若能将这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拢在怀里, 又该是怎样一番滋味。正要开口应了,可对上那双空茫细弱的眸子,那点痒又尽数化作了怜惜。   唐晔蹙眉:“若活个七老八十的,日子那么长, 谁知道往后……”   话音才落, 他便立时后悔起来。   眼看着胖丫头淡淡丢下句:“说的正是。”转身便要离去。   手掌牢牢地按上剑柄, 他心底的匪气涌了上来, 眯了眼眸瞧着前头的背影,盘算着要不要直接将人给抗走……   .   第二年,春。太原贡院街。   一个高瘦的青年逆着人流朝辕门下挤去,他生的手长脚长,身子偏瘦却很是灵活健朗。黝黑的脸上,只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青年终于挤到了前头,辕门下是京城急递过来的会试名录。   捏着手上的名字,将榜上两百余个楷书墨字来来回回看了三五遍,直到后头的人不耐烦地推搡,他才撅着嘴丧气地朝外走了,口里喃喃道:“真是没有楚公子的名儿嘛。”   回到外头候着的简陋马车上,余氏远远地就朝他挥手:“毛毛,恩公排在第几啊?”   身旁一个带着兜帽的少年状似不经意地瞧向了他处。   余田摊了摊手,颓丧道:“娘,桃子姐,没有。”   听的这消息,那少年惊讶地回头,细长的眸子都瞪得大了些。想说什么,思量了下,还是笑着温声道:“快走吧,再耽搁,等这一车果子熟透了,可就赚不得娶媳妇的钱了。”   余田黑脸一窘,转了转眼珠子,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那就只好委屈桃子姐嫁我了。”   少年笑着翻了个白眼,还不待她回嘴,那边余田就挨了个头栗。   “字都不识的小泼黑皮,又打趣人家。”   这三人正是作了男装打扮的福桃儿和余氏,还有她收养的那个毛毛余田。   去岁容姐姐没了,福桃儿又不愿跟唐晔走,便漫无目的地在平城街头游走。也是天意凑巧,遇见了正要南下贩货的余氏母子,唐晔寨里也还有事,最后也就无奈将人托给他们,自此分别而去。   余氏母子得了批上好的云蘑、松子还有皮子,那时也正犹豫着去哪里卖个好价。骤见了恩人,当即也就不再抉择,陪着福桃儿回了江阴去。   在江阴,福桃儿当了老太太的金镯,凑了230两银子替养母沈氏治好了旧疾。在家盘桓的时日里,却总是心有戚戚,兄嫂因着银钱面上好看,却仍不算真心相待。   福桃儿常常梦魇,心绪难安无归。到底余氏贩了货大赚了一笔,细心下察觉了她的困境,三人一拍即合,便开始了贩货郎的日子。   挣得不多,却也够温饱的,还见识了不少风俗山水。福桃儿的心境慢慢调养开阔,便也趁着余氏母子贩货的空档,去街面上摆了摊代笔家书,或是写两副门联大字,也能挣上个几文铜板,不至于拖累了旁人。   三人一边闲话笑闹,一边也不敢耽搁,快马启程便出城北去了。   从太原往北,塞东城不过三日功夫。一路上绿意渐浓,山青水秀,然而福桃儿却渐渐沉默了起来。   一连八个多月,他们都在南方几省徘徊,这是头一次北上,要赶在夏天时回平城去。   余氏母子待她很好,风餐露宿舟车劳顿的,虽然辛苦,福桃儿的身子却康健了不少。   如今她肤色黑了些许,人却瘦了一大圈。从头到脚,除了那张圆脸,再也找不出第二处肉多的地方了。   大半的肉都是在去岁秋冬里消没的,那时她终日只望着路上白皑皑的山景湖河,路上饮食也不大方便,除了偶尔吃个馒头,几乎到了绝食的地步。   还是余氏看出了不对,非逼着问出了原委,让她大哭了一日,才算是把魂找了回来。   在外行路,也不管人瞧不瞧得出,她两个便都作了男装打扮。余氏身段窈窕玲珑,眉目也婉约含情,其实一看就都知道是个女郎。   倒是福桃儿,几乎清减了半个身子,套在宽大的粗布男装里,再加上面目本就稚气无盐,瞧着便似个十五六的少年郎。   余田看了,当时便击掌称赞:“呀,这不知道的,定然以为娘又捡了个弟弟啊。”   回应他的自然还是余氏的头栗。   .   到了塞东城,福桃儿还记挂着曾经治过自己葵水的医馆。便趁着余氏母子去买卖青枣的档口,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寻到了那处医馆。   医馆还在,门前一个老婆子正抱着盒瓜子在那儿磕着。两厢里一瞧,皆是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顾大夫?”   “你是…楚家的那个胖丫头?”   春景如画,顾氏又搬了个板凳子,两个在门前一株老樟树下坐了。福桃儿接过碗粗茶,见她有话要说,便也拿过瓜子磕了起来。   瓜子一股椒盐香浓,可才吃了三两粒,她便有些吃不出味来了。   从顾氏那里,竟意外听得了楚府的一桩大变故。   说是就在年后二月里,楚封氏骤亡。他家夫人报了官,验尸下来是中了种慢性奇毒。不知怎的,大房和三房的都指证是嫡次子所为。   按察使大人亲查此案,在漠远斋搜出了许多罪证,且直指嫡次子。   那小公子因有功名在身,取证之时便暂时在府内禁足。后来也是受人挑唆,他竟强行冲破了官兵,直入三房的院里,提着剑刺伤了兄嫂。   这下子两罪并罚,凭他喊冤吵嚷都无用的。三堂会审,当下便定了个秋后处斩。   就要上报刑部了,楚安和原先一个耿直的下官,找着了新的线索,且坦言小公子就要上京会试,毒杀祖母实在毫无动机。   按察使打回了原判,一番仔细再查后,揪出了三房一个脸上有疤的叫画沉的美艳丫鬟。那丫鬟受了重刑,却仍是咬牙不语。   最后,此案苦于无证,拖延了半月前,只得草草收场。   那三房的有岳丈家调停,也未被传唤逼问。倒是那嫡次子,不仅错失了会试的期限。便因执剑刺伤嫡兄,连举人的功名和恩荫的七品虚职也被一并抹去。   听完这一段,福桃儿皱了皱眉:“那他家如今也算没落了,连官身都没了。”   顾氏摇摇头,又磕了粒瓜子进嘴里:“按察使同楚大人有旧,上书保住了他家恩荫,如今在那位大爷头上呢。”   听得楚山明反倒得了官身,福桃儿展眉望了望远处,手心里却被指甲划出了血痕,她起身朝顾氏笑笑:“我在平城识得个姓孙的老大夫,爱医成痴,您若以后过来,我带您会会那位。”   “老孙头?他还没见阎王去?”顾氏突然变脸,咬牙切齿地将瓜子壳掷了一地。   原来顾氏同孙老头曾一同拜在医馆门下,两人年轻时便因医理见解不同,常常争辩得不可开交。后来国朝大难,京城失陷,才相挟着去了晋中。   两人已有十多年失了音信,这回听福桃儿说起,顾氏也闲着,便搭了他们的马车,也回了平城。   .   到了平城,他们先送了顾氏去城北孙老头的医馆。叩开大门,福桃儿看见他两个的神色时,兀自暗笑,忽然明白过来,这两个可不仅仅是个师兄妹的关系。天下之大,自己无意之中,倒是做了桩好事。   等再出门时,却见隔壁的点心铺子早就被封了。一块药材铺的匾额挂着,却还未开业。当是楚府的人知道了孙老头的医术,便挨着他开了个生药铺子,倒是个谋利的好法子。   福桃儿冷冷地瞧了眼那铺子,便跟着余氏母子去城东住所,在紧邻他们的偏僻巷子里,找了间单进的三间瓦房,问了月赁要8钱银子。在余氏的劝说下,福桃儿也就压紧不算厚实的钱袋,暂时同他们母子同住了。   .   一连十日,她都在城北原先的点心铺子附近,支了个小摊子,挂个幡子【楹联代笔】。   她男装打扮,模样还算和善讨喜。便常有叔伯婶子,拿着几个铜板子,过来唤她:“小郎君年纪恁小便出来挣银钱?”   这年月,治世不久又多边衅,平城百姓扼守西北门户,识字者本就不多,更遑论真正读书习字的了。   是以,福桃儿的楹联小摊,瞧着不怎么样。每日里来上十余个客,家书5文一页,门联大字3文一张。若是要装饰门面的,要用洒金纸写对子的,便可视主顾心情,得上个一二串,甚至是半吊铜钱。   虽是决计无法同楚府的月例相比,可福桃儿这样摆摊写字,靠自己本事吃饭,偶尔还得人一声称赞,这般日子却也惬意。   这一日,夕阳西下,她正数完了最后一串铜板,把75文收尽钱袋子里去。却听得远处街对角,卖馍馍的汉子在那儿高声呵斥。   抬眼一瞧,收铜板的手一抖,险些连钱袋子都落到地上去了。   .   馍馍摊前,一身破败紫衣的年轻男人正在被摊主咒骂。十天前,他当了身上最后一个值钱的玉器,拿去换了壶春日醉和身上这领衫子。   此刻他已经身无分文,饿了有三四日了。作工精良的紫衣上,遍布着泥垢,这是前日被两个乞儿夺食时留下的。   更骇人的是他左颊上一道鞭痕,宽约二指,结了痂后凸起一长片,从发根处一路蜿蜒至下颌,皮肉外翻,瞧着骇人得很。   雾气蒸腾的笼屉前,这个狼狈衰弱的年轻人,此刻失了魂般只知望着刚出锅的发面馍子,一边承受着摊主阴阳怪气地推搡喝骂。   阔别才一年不到,主子竟成了这模样?福桃儿怔楞地瞧着那处,她收了幡子快步过去。   “真是斯文败类,喏,赏了你了。”   摊主将一个黄米馍子扔到了楚山浔脚前,他身子明显地晃动了下,然后弯下腰,伸出左手将馍捡起踹进了怀里,也没有道谢,便晃着身子疾步低头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落魄 [VIP]   在塞东城听得楚府的变故时, 不是没想过他会落魄,却万万想不到,会是眼前这番场景。   这一幕对福桃儿来说, 冲击过大, 以至于她捏着钱袋的手都微微发白, 却仍然踌躇着没有上前去。   怎么会连个接济的人都没有?原来真的如他从前说的,母族凋零, 祖母那一支远在京中也是早就疏远的。他看似家世不凡,实则不过是个没有依靠的罢了。所以封氏一旦没了, 那些豺狼们一拥而上,他就真正成了个任人拿捏的孤家寡人。   去岁后, 只要听了个‘楚’字,福桃儿一颗心就好似油煎样得难受。原以为回来后,至多是去见他一回,人却成了这副模样。   街角处,眼看着楚山浔捡了那馍子,步履不稳地朝前走远了。福桃儿低头咬住下唇, 凝眉默了片刻, 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悄然快步跟了上去。   拐过三四个街口, 到了城北人迹稍少之处,就见他拍了两下馍子上的黑灰,狼吞虎咽的,三两口里也就把一个拳头大的黄米馍吃了肚去。   福桃儿远远地跟了他一路, 想着或许到了他落脚的地儿, 自己把钱袋子留下, 两不相见, 反倒是各自都安好。   这一路看着,她心底却慢慢生出了难以遏制的酸涩。才一年不到,原本还意气风发的青年,直是换了个人一般,直如地府里逃出来的饿鬼。   他身上明显有些伤处,步履缓慢,路过石桥台阶时,踉跄着。唯恐他跌进河里,好几次,福桃儿都忍不住想过去。   天色渐晚,楚山浔拖着步子蹲在了一条小河边。方才他问一户人家讨水喝,却反被人家一桶污水泼了出来。   此刻,他顶着半边湿衣呆望着喝水。他口渴的很,嗓子里好像还留着黄米面的粗粝。   就在福桃儿以为他要投河,要过去阻止时。但见这个落魄至极的男人,朝着石阶下伸出手去,挥开些杂草枝叶,鞠了捧不算干净的河水,低头便喝了起来。   这副模样,倘若她现在出去了,还不知他会怎样尴尬。   一直这么小心地跟了有一个多时辰,可他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她不禁愈发担心起楚山浔的状况来。   远近人家渐次都熄了灯火,又走了二刻,民宅渐稀,已经是快要到了北城墙根底下了。   这一带福桃儿只来过一次,住的都是些走街串巷的破落小贩,甚至还常有乞丐暗娼出没。   她蹙眉看着楚山浔拐进了一处幽深小巷,朝里稍一看,便发觉这是条死胡同。   星夜月明,夜风里裹挟着不知名的野花香气,闻来沁人心脾。   心绪纷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福桃儿没有立刻跟了进去,而是在能看到巷子的地方,找了块石头,盘腿坐了。   天上冰盘一盏,繁星如织。地上春风露浓,已有跫声唧唧。今夜,她忽然只想这么坐着,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遇到的人,历过的劫一一细数。   才数了个开头,二更时分,沿着墙角忽然有三个黑影靠近了那巷子。从他们那地方,倒是恰好瞧不见福桃儿的位置。   等人要拐进巷子时,被月色一照。她清楚地看到,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凶神恶煞,却衣衫破烂,瞧着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另外两人里,却有一个圆胖猥琐的中年男人,看得福桃儿心里一跳。   那人不是楚府监房里的人吗?她依稀记得叫什么金六的。   三人神情鬼祟,留了一个在巷口望风,另外两个便小心地摸进了巷子里去。   不好!福桃儿迅速起身,这三个人,若非是寻仇,就是受人指使。那些人既然都敢毒杀封氏,对个落难的楚山浔,又怎会忌讳。   事急无法,她全没害怕犹豫,捡了块巴掌大的石砖,便挨着墙一点点朝巷口挪去。   果然,还未到望风的跟前。巷子里隐约便传来踢打声,低呼声。   或许是走南闯北练出的勇气,福桃儿当即再不犹豫,深吸口气,看准了望风人转头的档口,借着月色,上前朝着他后颈处便砸去。   怕伤人性命,不敢去砸头。她曾听楚山浔学过,若用合适的力道,去击打人的后颈,是可以暂时致人昏迷的。   一击之下,那人的身子果然晃了晃。   却没有倒下,反而愣着神转头看了回来。   男人反应过来,当即怒目圆睁,就要还手攻击。却不想福桃儿早有准备,惊恐之下,又朝他头上一击。   挨了两下,望风男人才终于软倒在地。   福桃儿吓得差点没了魂,忙蹲下身去试了试他的鼻息。还好,没打出人命来。   “放开,要杀要剐都随便,你这疯狗,做什么!”   巷子里又传来急促的惊呼声,最末一句,难掩悲愤惊恐。听得福桃儿心口一紧,这是主子的声音。里头有两个男人,不敢造次,她只得先挨了些进去,盘算着办法。   “嘿嘿,堂堂楚府嫡子。啧啧,瞧你这可怜样儿。”金六的声音嚣张露骨,“爷突然想玩玩男人了,你要是乖乖听话……”   后面的声音含糊不清,藏进了一阵淫/邪的笑声里。可福桃儿在巷里中间分明看得清楚,是那个金六!他正让另一个男人按紧了地上人,粗手粗脚地揪起了楚山浔的发顶。   “你敢!”地上人如一头狂怒的兽,拼死挣扎起来,踢得杂物扬尘四起。   “啊”惨叫声响起,金六扬手恶狠狠地击了一拳,“敢咬我,找死!”   正急得无可如何,月色一朝,福桃儿瞧见了地上有个被遗弃的破锣。她眉心紧皱,迅速捡了那锣,先是轻声退到了巷口外,继而朝外边敲锣边粗着声音大喊:   “不好了,走水啦,走水啦!”沿着街角疾跑着,喊声愈叫愈急,“快来人啊,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跑两步,便刻意变换声线,或是捏细了嗓子,或是仿着老朽的粗嘎。她将一把打更的破锣敲得震天响,原是想虚张声势掩盖了喊声,不曾想倒真把破巷子里两所残户喊了出来。   几个人蹒跚着冲出了自家院门,皆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亦或夹杂了数个身有残疾的中年人,一共有八九个人,从远近周围的破屋里跑了出来。   人一多起来,互相传递着失火的消息,便都信以为真,慌作一团。   “何处失火,哎,可别把老婆子最后的住处给烧没了呦。”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婆婆,瘦得人都蜷了起来,她走不太快,只依在门首处拍膝焦急。   福桃儿忽略了心里的愧意,焦急万分地对另一个驼背的老汉叫道:“看到没,巷口倒了个人,就是那人,方才在里头放火……”   “老子叉/他大爷的!”   还没听她说完,一个独臂的中年汉子当先拿起根棍子就朝那处跑去,后头八九个老弱病残也不甘示弱,跟了他一齐朝那儿去了。   一脚把昏迷的黑衣人踢了开去,这时候,可巧巷子里金六被激怒,放大声音喊了句:“小兔崽子!信不信大爷我一把火烧了你在这儿,来个毁尸灭迹!”   福桃儿急得大喊一声:“你这畜生,快停手。”   她这一喊,直是声如泣血。当先那汉子讶然地瞧着这少年,举着破锣冲到了他们前头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烧了他家房子了。   金六也被她这嗓子给唬了一跳,他原本就只是奉武凝琴的令,过来羞辱羞辱这位,三奶奶的原话是‘打断他一条胳膊够了。’   原本发了邪念临时起意,就心里有些没底的。这会儿子见个少年带着近十余人冲进来,当下也就顾不得地上那位,左突右撞地挤开人堆,就朝外头跑了。另一个黑衣人见状,也慌忙跟上,两个扛了同伴便仓惶遁逃了。   “恕罪恕罪,各位叔伯婶子。”她起身抱拳,恢复了细弱的女声,“实在是事有危急,扰了各位清梦了。”   见她一派孱弱神色哀戚,身后那人又半死不活地缩在墙角。众人也就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虽然心中懊恼,也就是随口骂了两句,便各自回家去了。   唯有那蜷着身子的老婆婆,走不太动路,蹒跚着落在了最后。福桃儿瞧着她踽踽独行的背影,犹豫地看了眼地上人,叹了口气,从钱袋里摸出了半吊铜板,上前掖在了那老妇的衣袋里。   乱纷纷人都散尽了,已是快到三更时分。月华如练,光芒愈盛,照得一众星子都隐去了光辉,也照得人间夜路罅隙清明,那些犄角嘎达处的影子都没了躲处。   月色给这巷子镀上虚假的恬静和悠远,一地树影斑驳。   静默了片刻,福桃儿还是回了头。地上人紫衫更加残破,脸上身上明显得添了许多拳脚伤,见她过来,只是神情晦暗地低了头,甚至朝墙角偏了偏头。   从听到她的声音起,楚山浔心口冒出千头万绪,昔日过往皆如梦幻烟云一幕幕炸开在眼前,又像烟花般倏而消散,终于都化作了滔天的愤懑与悲凉。   他死死咬着下唇,隐忍着,添了新伤的左臂在微微震颤。   “主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福桃儿轻声唤了句,如今两人只隔了一臂的距离,那惨况着实叫她心中酸涩,“走,跟我回去吧。”   回应她的却是男人愈发颤动的身子,夹杂着两声难抑的咳嗽。   “伤的厉害吗?”她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察看,“是不是很疼。”   手指触碰到他的左臂时,传来一声痛呼,福桃儿连忙松开了,焦急道:“这,这些人下手怎如此狠毒。主子,来,快跟我回去,你这伤……”   突然一股子冲力,地上人发作起来,猛地起身把她撞了开去,他偏了头大喝了句:“用不着你来可怜!”   说完,垂着胳膊越过她,便朝外踉跄着跑去。   “主子当心!”福桃儿爬起身,连忙追了上去。   许是伤重多日,病痛缠身,两个一前一后地跑到了河边,福桃儿便一把拉住了他的右臂。   “滚开!”楚山浔竭力一甩,便又将她推在了地上。四目相对,他脸上的鞭痕便完完全全地展露在她眼前。   见福桃儿喘着粗气,半是讶然半是受伤地仰头盯着自己,楚山浔再不压制心绪,凄然对着地上暴喝:“不是跟着旁的男人出府了吗?你两个琴瑟和鸣时,可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悲愤凄然地质问大喊,似是想到了过往的痛处,险些要站不稳了,晃了晃身子,怪异地哼笑了声:“如今回来作甚,可不是和那些一样,也来看我的笑话。”   “主子……”被他吼得怔楞,福桃儿红了眼睛,开口想要解释安抚,“我只是……”   “当不起你这声主子了。”他长眉深锁,眸色闪动,矮了身想要钳住她不再圆润的下颌,却右指无力,只堪堪虚浮着。   去岁夏至,容姨娘母子皆亡。她满身污血地靠在那个男人怀里,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跟着人家出了府。   那人轻功了得,绝不是他能望其项背的。楚山浔散了伙计仆人,满平城里找了一圈,却怎么都没有见着人影。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的半年里,没了这胖丫头的陪侍,自己竟茫然无依,便连习字文章都时常心不在焉起来。   虽然他从未承认过,可的确是心绪不宁,调整了大半年,才索然无趣地再提了个小厮侍读。就要赴京春闱,家里竟出了那样滔天的变故……   “既然出府了……”他哑着嗓子嗤笑地看了看那无力的右腕,“又何必再回来呢。”   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眼底的悲凉凄怆,她红着眼终是落下泪去,当即环抱上他腰侧,不忍道:“子归…先跟我回去治伤,好吗?”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救治 [VIP]   发自内心的不忍, 让她用尽了全力环抱住他污迹凌乱的身子。感受到男人由推拒激愤到慢慢平静,福桃儿双手放松了些,依旧是环着他。   脸颊贴在他胸前, 心窝处传来一阵阵有力急促的跳动声。   熟悉的触觉和草木香传来, 也不晓得是怎么了, 她只是觉得心口的酸楚丁点儿也盖不住了,只一股股地朝外翻去。   湿意透过薄衫沁入那件破烂的紫衫里, 烫的楚山浔心口一滞,半年来错失的神魂骤然间全部归位了一般, 从心窝处沿着血脉暖遍了四肢百骸。   “哭什么,该哭的不是我吗。”   他低头, 蹙眉凝视着怀中人软塌塌的兜帽。想要抬手抱住她,却是右腕无力,一阵厌戾涌上心头,倒是后退了步,将人推出了怀去。   “身上这般烫,是起热了?”福桃儿收了泪红着眼, 抬手抚在他额间, 毫不回避地略过那道鞭伤,“呀, 烫成这样。”   触手是不正常的体热滚烫,也不知是身上何处伤口化了脓,才引得这般高热。   “死不了的。”楚山浔见她瞧着自己左颊,偏过头去, 是故作不善的口气。   见他虽仍是这副凶恶的模样, 却到底站在她面前, 不再抗拒。这样子俨然是一只受伤衰弱的困兽。   福桃儿细心地察觉到了他右臂的无力, 唯恐他伤在那儿,便伸手去拉他的左手,“夜深了,这里不好久留,快随我走吧。”   谁知才刚触到他手心,听得一声锥心的痛呼,骇得福桃儿连忙又放了开去,小心地开口:“这、怎么疼的这般厉害!”   楚山浔静默不语,想要转身离开时,却是一阵晕眩袭来,晃了晃身子,差点没直接摔到在地上去。   “主子!”福桃儿反应极快地撑在了他的后背,又听得声压抑的痛呼,身形不稳,她只得放开了,下意识地便去拉他的左臂。   “别喊我主子了。”被这称呼刺了下,他用力挥开了,又要朝前自己走。   福桃儿不敢再造次去扶他,只细心地发现,他右臂好像并没有什么伤处,却不知怎么右手里总没有力气一般?   许是高热叫人失了气力吧,主子肯定是很难受的。   晓得他心绪失常,对他的斥骂推拒,她只是不理。上前试探着轻柔地握上了他的右手。   确认了那处没有受伤后,遂五指相缠,牢牢地将两人的双手嵌在一处。   男人只是顺势挣了挣,可右腕处并没有什么力气,也就任由她这么牵着。掌心相贴,她的手掌并不细嫩,却还是有女儿家的软和,温热间夹杂着些微湿意,叫他终是卸下心房,不再抗拒。   这地方离着城东极远,福桃儿牵着个伤重病弱的楚山浔,大半夜的也是决计找不着车马代步。一前一后地才走了二刻,便明显觉出他的力竭,若是这么走回去,又怎么可能呢。   正在忧心间,男人一个踉跄,若非她牵着,眼看着便要摔进河去了。   夜色沉沉,瞧了瞧这附近的环境,倒是可巧,快要走到从前城北的点心铺子了。   罢了,少不得还是得去孙老头那儿打搅一夜了。   可楚山浔的情况,却是越发不好。   卸下了再遇时的激愤,男人苍白俊秀的脸上透着孱弱委顿,双颊被高热烘着,泛着妖异的潮红。那双昔日高傲明媚的桃花眼里,也是失了光彩,唯有浑身的伤痛缠着。   主子这样,一定很难受吧?   福桃儿咬咬牙,松开他的手,突然绕到他身前。男人高她许多,便不需的蹲下,只是微微弯了腰,将纤薄的后背露了出来:“上来,我背你走,试试看。”   这句话像是骤然拂了楚山浔的逆鳞一般,他忍痛用折断的左臂将人捞起,强自稳住身子,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怎么,你这算是在嘲弄我吗?本公子竟要沦落到叫一个丫头来背着走……”   不待他说完,福桃儿叹了口气,轻而易举地就挥开了他的钳制。又绕回与他并排的姿势,再次牵回了那只手:“平白凶些什么,我也只是想试试,未必背的动嘛。”   她也是有些疲累了,说话间一丝烦躁无奈外露,檀口扁了扁,是个小女儿家惯常的撒娇嗔怪的举动。这一年来,在外贩货行商,她和余氏母子打趣惯了,不论占不占理,余氏总是教训斥责毛毛,处处照顾让着她。   因势而变,人在这样和乐松快的境遇里,再总是会养出些不同的性子来。   这举动瞧得楚山浔怔楞,一年不见,胖丫头,如今也是不能这么叫了。从头到脚,她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时移势迁,尤其是对照着自个儿的变化,他又是一声惨笑,也不回话,任由她动作了。   福桃儿小心地拉过他右臂,架在了自己肩膀上,又试探着伸手去环了他的左腰。   细观楚山浔的神色,还好,她没有碰疼了伤处。   利落地将人架在身上,承受了他大半的重量。福桃儿迈开步子,安抚道:“前头有个相熟的大夫,再忍忍,一会儿便到了。”   .   到了孙老头门前时,身上人已经神志不清起来,几乎只是游魂般配合着她的动作,艰难地朝前走着。   福桃儿累得满头是汗,却只是警醒着,唯恐他随时晕过去,要摔在了地上。   “伯伯,快开开门,我是福桃儿啊。”   急促的拍门声持续了许多,孙老头才打着哈欠出来应门。   “呀,大半夜的,福丫头你……”一见她身上几乎半挂着的青年,孙大夫再不多言,上前搭手时,恰好楚山浔混沌间觉出了支撑,便彻底昏死了过去,差点没把孙大夫老腰压折了。   两个合力,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人勉强地抬进了内院西屋的床榻上。   见孙老头手脚颇重,福桃儿怕再磕撞了人,每过一道门槛,都要出声叫着小心。等人搬上了床榻,她颇为歉意地喘息着朝他拱手:“实在是、是别无他法,才、才来搅扰您老。”   孙老头也是累得手酸,搬了板凳一边倒水,一边打量着他两个情形,暗道这丫头不知哪儿来的神力,是怎么扛着个大男人到的医馆里。   递过杯水,老头忍不住问道:“丫头,上回救一个。这回瞧你那紧张的样儿,怕不是相好的?”   “伯伯你胡说什么,他原是我在楚府的主子……”福桃儿脸上一红,不想叫孙老头误会,她正色将楚山浔的身份来历说了个清楚。   “呦,世家公子,竟落魄成这样,倒是可惜。”孙老头叹了句,一边迅速准备疗伤的用具。那楚安和是平城的大官,他家里一年上连出了两桩大事,说到楚山浔,又有几个没听过他名姓的呢。   见他伤的重又是高热不退,孙老头也不再歇了,叫福桃儿打下手,便着手为塌上人诊治起来。   “你一个大姑娘,还是回避?老头子我一个人也是行的。”   看了眼塌上人的境况,她也就是思量了片刻,摇摇头道:“无妨,我陪您一起来。”   她小心地扶了楚山浔起身,由孙老头剪开了衣衫。好在伤处都在上半身,也就免了大半的尴尬。   圆月西沉,忙了整二个时辰,天边都鱼肚白都渐露了,孙老头才长出口气,走到桌前净手喝茶。   “年纪大了,撑不住,得去歇一觉了。”   “好,这回真是累着伯伯了。”   孙老头却是挥挥手,有些担心地瞧了瞧她面色,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也快歇歇,有些人啊,那也是命数,唉。”   等屋内只剩了他两个,福桃儿眉心蹙成了川字,望着塌上昏睡的男人,心头像是压了巨石,沉重万分。   楚山浔是在牢里遭了重刑,上半身棍棒鞭伤累累,甚至还有烙铁的痕迹。许是有人买通了狱卒,要对他严刑逼供,才留下的这些。   引起他高热的是后背处的一处鞭伤,像是用最厉害的铁制鞭子抽的,伤口里极不平整,一条条肉刺挂着外翻,又被水泡了,如今脓肿流着青绿色的黄水,怕是须得精心换药半月才能结痂了。   然而这些都还只算是皮外伤,真正叫她心里沉重的,是楚山浔的两只胳膊。   左臂是今夜里被金六他们拿棍子打折的,孙老头医治及时,接了骨,绑着布绷子,只要不拿重物,三个月就能痊愈的。   右臂却是没有被棍棒伤了,可是……   他的右腕手筋被人挑断了,腕子以下,手掌指节俱是无力。   孙老头说,便是再好生调养,至多也就是能拿筷子吃饭的程度,旁的事情,这辈子都是不必想的了。   也就是说,楚山浔这辈子,再也不能开弓骑射,更遑论提笔弄墨了。   本来是恩科晋中乡试第九,只要再顺利些,凭借着他的才华气度,今春的会试少不得有个同进士出身的功名。   晨光熹微,从窗辕里照了进来。又是个柳絮纷飞,夏花烂漫的大好天气。天光照在塌上人缠满纱布药膏的身子,从胸腹,到肩颈,再移到薄唇琼鼻,最后停在鸦睫纤长的眼眸处。   那双眸子颤动了两下,如墨长眉不安地轻锁,好像是不愿见到这愈发明亮的天光一般。   福桃儿沉默着静静守在他床前,将薄被拉上些他的肩头。   随着天光愈盛,塌上人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怖悲恸的场景,开始不住地摇头,继而手足颤颤,连嘴里都开始说起了胡话来。   他的声音断续不清,极是微弱。   福桃儿起身移过一张粗糙的木屏,稍稍遮住了些光线。她回身伏在塌边,凝神细听。   终是拼凑出了句:“放、放开!别打了……没有、是…是他们害我……”   颤动愈发厉害,她心口发疼,捏上他右臂,指尖轻抚在他额间,像哄孩童一样,呢喃着蹙眉拍抚。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废人 [VIP]   楚山浔作了个梦, 梦里是万古冥黑。在一片沼泽乌黑中四处飘着鬼火。他走了好远好远,脚下虚软无力,却怎么都走不出这片鬼地。   身上哪里都痛, 只觉得背着千斤枷锁吧, 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去。   忽的到处杀生四起, 一群青面獠牙的鬼怪执了利斧刀戟向他冲来。   他被死死地摁在泥泞湿热的地上,才在抵死挣扎间, 背后却忽觉发烫,一看可了不得, 那泥地上成了炭火般的熊熊火海,把他尽数包裹了进去。   头上的刀戟也就要落下, 楚山浔急的无可如何,正大声惊呼,忽的又一股凉气,从四面八方向他席卷,如幼时娘亲祖母亲切的拍抚哄慰。   刹那间,四处火焰灼热, 顷刻散去。连眼前的青面獠牙的鬼怪都消散的无影无踪了。楚山浔只觉, 额间清凉,那股温暖舒适的触觉一直绵延到四肢百骸, 微贴到他的心头。   .   高热不断,他整整昏迷了三日,期间都是福桃儿衣不解带,昼夜不息地悉心照顾着他。因着顾氏也在孙老头这儿歇着, 她是治疗外伤筋骨的行家, 又与孙老头有龃龉。他说着不能治, 顾氏便偏要去试上一试, 这两日翻遍医书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   每日里用最上乘的伤药,药方子也是换了几趟,尽挑了对平民来说较珍贵的药材。算了算银钱,这一天天的熬药换方下来,才发觉三日里,便已花去了二两多银子。   若是放在以往,楚家恐怕都不会把这点子碎银记在账上,可今时不同往日,楚山浔身无分文,福桃儿先前在江阴的时候也几乎把身家都耗尽了。   好在她是个稳妥的性子,这半年来省吃俭用的又写了许多代笔楹联,也攒下了10余两银钱。   虽则孙老头不开口,可福桃儿晓得,这世上,总没有要人家大夫再贴药钱的。便趁空跑了趟城东,从余氏母子那儿把自个儿存的钱尽数拿来,先交在了医馆的柜子上。   然而楚山浔的伤总要这样再维持上月余,少说也得20两银子才能痊愈的。   对于如今的福桃儿来说,这可是笔大款子。   理了理周身上下,还能抵挡的贵重首饰,便只剩了4件。一是聂家小姐当初赠的精巧玉锁。一是楚山浔从前,随手给的明月耳铛。还有两样,则是那枚甘黄色的蛇纹环佩和荣姐姐最后留给她的福袋金坠。   福桃儿站在当铺高高的柜面后,眼神暗垂的看了眼荣姐姐的那个金字福坠。   接着他又把视线转向了楚山浔给的那对明月耳铛。   摸了摸耳垂,也不知怎的江阴那一带女童皆自幼打耳洞,却唯有他并没有的。   苦笑了声自家主子,当时都未看清她没打耳洞,觉着这耳铛圆润剔透颇称她,也就送了出手。   “掌柜的,您瞧瞧这耳铛,给个价吧。”她踮了脚,将掌心那对玲珑透亮的圆珠露了出来。   当铺的老掌柜满脸风霜,眼中却透着商人的市侩精明。一见这对圆珠的成色质地,他眼中精光闪过,心里一凛,却拿着耳铛对着光辗转相看,故意做出了为难的模样。   “哟,丫头啊,这玩意儿老朽难给价啊。”老掌柜故作为难的捋了捋山羊胡。   “何难之有,这原是我东家在富贵时赏的,应当不会是俗物的。”   “跟你说,前儿个铺子里的伙计啊,就被人以假的东珠给哄了去,害我平白损失了三十两银子呢。”   听他这么说,福桃儿心下了然,天底下的当铺哪有不黑人的。他如今是急用钱也就只好贱当了:“也是家里有病人。掌柜的,您先看着给点吧。”   一旁懂行的伙计,看清了这对耳铛的成色。心说虽不算多个值钱的宝贝,却也是寻常人家绝买不着的,看着一百两也是值的。   就见他家掌柜的手心里把玩着耳铛,又瞧瞧那底下少年恳切的神色,张了张嘴,又咳了两声到底还是说了个价钱去:“行了行了,便当老朽今儿个做善事了。二十两,莫要多言,要当你就在这儿当吧。”   福桃儿抿嘴思量了下,当即点头成交。签了当票,收了两个十两银锭子,便转身朝医馆跑去。   .   这天夜里楚山浔终于是退了烧,有些醒转过来了。   他身上虽还有多处溃烂的伤口,但总算是治住了恶化的势头,至少是不再流脓了。   二更初刻,四周人家都静悄悄,准备安置了歇着。孙老头坦言他的腕子绝不可治,也便早早上楼歇了。倒是顾氏连着三日,还是扑在医书堆里,孙老头说不能治,她便偏要寻个法子叫他吃鳖。   西屋床榻上的男人,终于悠悠的睁开眸子。   那依然是双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的好看眼眸。只是在瞳孔里失了光彩。瞥了一眼守在床侧的福桃儿,楚山浔背过身去,头朝床里一言不发的又合上了眸子。   粗瓷碗里是夜饭剩下的一点小米粥。怕他醒来要肚饿,福桃儿放在蒸笼上,换了三四次热水煨了又煨,虽是简简单单一碗薄粥,却是米粒灿黄,闻来生香。   “来,喝点小米粥再睡吧”知晓主子在意,福桃儿便略去了称呼。   汤匙碰碗沿的声音发出,男人却只是面朝墙壁不去理睬。等福桃儿的手搭上了他肩时,他只是右臂用力一挥,多日未开口,嗓音嘶哑的虚弱道:“拿走…”   “都三日未进食了,多少吃一口吧”舀起半盏稀汤,想要像昏迷时一样递到了他嘴边。   “聋了吗?说了叫你拿走。”楚山浔声音嘶哑,气势却是丝毫不减。这回右臂直接撞在了碗沿上。哐的一声,粗碗撞飞出去,应声落地,碎成了两半。灿黄的粥水,黏糊糊得撒了一地。   听得自己砸了碗,楚山浔又背了身子,心中隐隐不安。如今他已一无所有,脾气却还是这般暴虐。这下子恐怕连胖丫头也要来指责训斥他了。   可预料中的训斥并没有发生,身后是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接着是碗筷被扫进簸箕,又是伏地收拾擦洗的响动。   福桃儿没有说话,只是担心的望着床榻上的人,她默默的将地上的狼藉尽数收拾了。刚想着再出去,盛碗粥怎么也得哄他喝了才是,出门时却撞见了拿着医书的顾氏。   顾氏在门外听得了方才的事情,心里头为胡福桃儿觉得不值。本就是个无所顾忌的性子,当下扔了医书,踏进房去。先是粗手粗脚的摸了一下楚山浔的额头,发现已经彻底退了烧,便凉凉开口道:   “表里不一的虚伪东西,从前在我那对这丫头做出千般呵护的样子,原都是假的。”她挥开福桃儿人的阻拦,“还当自己是什么世家少爷呢,不过是个被削爵的庶民,手筋都被挑了,说白了可不就是个废人。”   顾氏一开口越说越激动起来,楚山浔背着她们面朝墙头,赤红了双目,心里头回了她百十句,‘你这老妇’。正想要回骂去时。左臂传来一阵剧痛,念着如今自个寄人篱下的处境,也就深深将话忍了回去,只是怒争着双目,死盯着墙头,不做理睬。   “身边有个还对你好的人,不懂得珍惜,往后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什么东西真是……”   福桃儿急的上前就去扯她的袖子:“顾大夫,求您别说了,主子受不得刺激的。”   又转头对着塌上人急急说了句:“顾大夫说过,你右腕的经脉没有断尽的,许是还能治的。”   那头顾氏气的拂袖而去,关门前回头道:“哼,手筋断了还想治,我又不是大罗金仙。”   房门重重的被她关上,塌上男人的身子,随着这一声巨响猛的颤了一下。   福桃儿心下叹息,又去厨间速速温了碗粥来。   回来时却见,楚山浔依旧是朝里侧卧着,连动弹都不曾。   这回福桃儿学聪明了,她把碗朝边上小几先搁了,用手轻轻推了推他右臂,安抚道:“你右外经脉真的没有断尽,顾大夫是治这伤的行家,她这三日都没有安息,就是在找这医治的法子呢。”   回应她的还是沉重的静默,不论胡桃怎么劝说,楚山浔就这么面朝里侧躺着,一言不发。   看了一眼渐凉的粥碗,实在是忧心他的伤势,福桃儿便爬上榻去,以跪坐的姿势挨在他腰侧,想要伸手将人翻过来说话。   指尖刚要抚上他后背,楚山浔却突然发难转过身子强撑着,伸着右臂,将她箍进了怀里。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酝酿着风暴,满是狠厉和厌弃。两个人贴得极近,近到都能瞧见他眼瞳里的那个小小的自己。   福桃儿半跪着扑在他怀里,唯恐这姿势压疼了他的伤处,便用一只手奋力抵在他胸前完好的地方,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   耳边却忽然传来男人恶意的发问:“你是不是曾说过,绝不与人做小。”   这话问的莫名突兀,她抬了眼,竭力不去盯着他左颊,那道骇人的鞭伤:“怎么忽的说这个了,还是快些吃饭吧。你有伤在身,这么饿着可不是玩笑的。”   温厚细腻的大掌抚上她脸颊,楚山浔的指节沿着她的发髻,从眉心处拂过眼角,接着逡巡而下,到鼻尖最后停在她藕花似的唇角处。   这个动作显然带着说不清的恶意。只听他语含邪气的痴笑了句:“怎么,是不是觉得如今我这鬼样子正合了你心意。身无分文,四面树敌,可不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废人了吗。”   指节带着情/色地摩挲着的唇畔,慢慢向下颌处移去,楚山浔逼着自己忽略掉福桃儿眼眸中的伤痛和惊讶。   他慢慢凑近,几乎要将唇角贴上了脸侧。带着诱哄的语气,凄然开口:“既然这般在意我。呵,那不如你再对我好些。若是伺候的本公子高兴了,便与你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未可知的。” 第57章 .尴尬 [VIP]   “说这些作甚。”福桃儿心中不适, 极力撇开脸,“饿了那么久,还是快喝些粥吧。”   被他用右臂紧紧地夹在怀里, 虽然能感受到他右腕处的无力虚浮, 可胳膊没伤, 又忌讳着他的伤势,凭她怎样躲闪, 都没法抗衡的了。   怀中人慌乱避讳的神色,让本就哀痛绝望的楚山浔更添了层深重的戾气。   就她的家世样貌, 莫说是聘为主母,便是抬了良妾, 都已经是高看厚待了。如今他从云端跌落,堂堂贵胄子弟,竟要来与她相许终生。   更叫他悲愤狂乱的是,这丫头还想着旁的野男人,或许早就与人私相授受,还以清白高洁的样子来哄骗自己。   心绪积聚成欲海, 楚山浔执迷地盯着眼前人游移不安的眸子, 在那里头,确定无疑的, 没有对他的恋慕贪求。   真是可笑,多少丫鬟闺秀都曾神倾幻想过他,面前这丑丫头竟然从未动过心?然而他却只是习惯了这她的陪侍。   右臂用力,将忧惶的人儿拦得极近, 楚山浔牢牢地制住她, 凄怆了眉目不由分说地凑了上去, 噙住了那藕粉色的唇, 相贴着辗转夺取。   这是个极富侵略意味的吻,带着滔天的哀戚和决绝,还有不自知的执迷。   “啊…你”晓得他心绪不对,却绝想不到他会如此行事。福桃儿抵着手,奋力将头后仰,却始终也不敢用尽全力去推他的伤处。喘息的间歇,她压低了嗓子:“你疯了,小心伤……”檀口便又叫他夺了过去。   她越是推拒闪躲,他就愈是强硬压制。这已经不像个吻了,直如癫狂之人的发泄。   楚山浔是要透过这个吻,诉说自己失去的前程名利。   从鼻息呼入的空气已经有些微薄,福桃儿头晕目眩的,唇上的湿热黏腻却是丝毫不减。心口里开始发疼,被他这样索取,实在是难受,更有种受辱的不适。   她终是拼尽全力,再也顾不得他的伤处,手脚并用地要推开禁锢。   觉察到怀中人反应的变化,楚山浔心底哼笑,在放开她前深卷着缠入,又力道不轻地咬了口她的下唇。   ‘啪’得一声,将人推开后,福桃儿实在是制不住自己,扬手抽了了他一掌。   掌声清脆,在这陋室中,顿时叫光影都凝固静止了下来。   这一掌正抽在楚山浔左颊的鞭伤处,两个皆是一怔。   “我、我……”福桃儿以为伤了他,一时便慌了神,“可疼吗,伤处可要紧?”   在牢里,被人搬来弄去,怎样的磋磨他没有历过。对着一掌,楚山浔只是暂蒙了下,便抬眼阴沉地注视过去。   这回,是正眼在打量她了。   他是再也不能称她作胖丫头了。形销骨立这个词虽不好,却恰能用来形容福桃儿清减的程度。   原本白皙如雪的肤色虽然暗淡了些,却还是较常人要透亮许多。正当妙龄的姑娘家,肤色身段都过得去,那又能丑到何种地步呢。   浑身上下也就是脸颊还有些圆润,因着福桃儿本就是个团子脸。下颌却尖尖的,线条稚巧优美。巴掌大的小脸上,那张藕粉色的檀口便异常得耀目。   下唇处一个清晰可见的齿痕,再深两分恐就要涌了血珠子出来了。   又看了看她细长的眼睛和浅淡的眉毛,楚山浔暗嗤了声,到底还是个姿色下乘的。   他凝眸虚浮着腕子想要触碰她的脸,却被心有余悸的福桃儿迅速得躲了开去。   “做梦也未必想到,如今竟连你都能随意斥打我了。”   楚山浔一字一顿地蹙眉喃喃,声线低沉无力,就像是透过她在朝虚空说话。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精神情志,时而恹恹,时而高亢,大抵是大难之后无可避免的反应吧。   “来,先喝口粥吧。”福桃儿小心地又端过粥碗,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感同身受,以免刺激到他。   楚山浔瞧瞧粥碗,又抬眼眸色灼人地逼向她,最后又把视线转回碗里灿黄的米粒。   除了那日捡拾的黄米馍子,这三日里,几乎都是在混沌时,被人喂的几口米汤,现下,他着实是饿得狠了。心绪一松下来,腹内空乏泛着酸水,开始绞痛起来。   他试着抬手捏住勺柄,粗瓷汤匙并不重,可他却来回舀了数次,都是在快要离开碗沿时,抓不住汤匙,小米粥倒转着又流了回去。   福桃儿在塌边看得着急,又不敢贸然再靠近了。见楚山浔差点将粥汤翻了被褥上,她坐不住了,上前接过了勺子。   她低头舀了一勺,发觉粥被热得有些过烫了,自然地先放在嘴边吹了吹,等冷了些递过去,堪堪停在他唇边:“来。”   见楚山浔终是张口吃了,为了缓和些气氛,她温和地笑了笑,开始说些家常来转移他的心绪:“你吃的这口黄米,是孙大夫去岁秋屯了藏冬的,那时节北疆乱的,一斗米要三钱银子呢。”   他吃的很快,一口接一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福桃儿继续道:“孙大夫历过灾年,一次用三两银子买了一石米。他一个人孤寡在家,又怎么吃得尽呢?这不是都过春了还剩下好些呢…”   小米粥虽然普通,却是她在灶上熬了一个多时辰的。熬的粘稠香浓,吃进肚里去,最是养胃宜人。   就着她的手几口粥下肚,楚山浔觉出了腹内温热。眼光瞥到自己虚浮的右腕,便停了口,不愿再吃。   料想着他这几月来,必然都未好生吃食。福桃儿放了碗耐心问:“你想吃些什么?明儿个我去给你弄来。”   到这地步还要再关心他的吃食吗?楚山浔抬眼想了想,故意为难道:“筵沁楼的参茸粥,炙鹿肉,云雾七宝糕。这些你都能弄来吗?”   避开他挑衅,颓丧的眸光,福桃儿只轻轻地应了句:“好,等天亮了,给你弄些好吃的。”   见她端着碗转身出去了,楚山浔只以为自己终是惹怒了她,半是悻悻然,半是自弃地想着——如今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又怎会还有人会来纵着他呢?   他颓丧的依坐在桌边,鸦睫低垂。正自嘲间,嘎吱一声,门又开了端着盆清水和干净布巾的福桃儿去而复返。   没有多余的话,她绞了块布帕子,走过来拉过他的手,先抹了手又细细的擦过了他头脸上的污迹。   看着她作这些时一脸柔和仔细,楚山浔的心慢慢地安静下来,便也缄默着,不再说讥讽的话了。   “外头天暖,入夜了,也没什么人。要不去院子里散散再歇了?”   “不必了。”   简短的一声回应,擦净了头脸又漱了口。他便恹恹地又一味向朝着床侧睡下了。   屋里墙角处还有张倚窗而放的小榻,福桃儿收拾干净脸盆布巾。抿唇犹豫了下,还是朝那小榻上自睡了。   那张小榻长度只够个孩童的,这几日楚山浔高烧难退,夜里十几次也都是她绞了湿凉的帕子去覆在他额间。   .   本以为终是能稳睡这一夜,却不想到了下半夜,还是被一阵哐当的响动给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迷蒙间望去,但见男人扑在榻上,垂着身子伸了手,要去够地上的什么东西。   夜色沉沉,只有些微的星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福桃儿揉了揉眼睛,嗡声嗡气的开口道:“主…怎么了?”   那边男人却穆得收回了手,身子僵硬的半坐在床上。   福桃儿下了榻,趿着鞋子走过去,映着星光,视物的能力微微恢复了些。   “你…你去睡吧,我自己来。”男人压着嗓子开口,声调里满是尴尬。   她看清了,地上那个弯嘴长柄型的容器,是夜壶。此刻它正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幸而入夜前她倾倒了其中的秽物,否则现下便要满地狼藉了。   夜壶的材质是灰黑色的,厚壁粗瓷,分量不轻。她弯下身子快速捡起了瓷壶,拎着递了过去。   屋里头虽然未曾燃烛,凑近了,却也依稀能看清双方的眉目神色。   她檀口抿紧,面色故作坦然地将夜壶拎到他腹前。   这般私密之事,便是小厮丫鬟也不大好替主人做的。可前几日,楚山浔昏迷卧床,虽则饮食骤减,一日里,总也得处理一二次内务的。这等事情,不好叫两位大夫来,都是她一个人料理的。   只是那会儿子楚山浔烧的迷糊,连人都分不大清,自然便没那么多想法。   “你、你放下,我自己来就行。”要叫他当着她的面做这等事,楚山浔实在觉得难堪不安。有心想装作无事,直接躺下回避,可下腹处的鼓胀已经有些酸涩,实在是难受的很。   “快些,我帮你提着。”福桃儿怕他忍得辛苦,便又正色着将夜壶朝下移了些。   见他迟迟不动作,脸上是明显的迟疑不适,她又硬着头皮安抚道:“人食五谷皆有三急,没什么的。这壶重的很,你快些。”   是衣带解开的漱漱声,楚山浔靠墙垂眸,颤着指尖就着她的手将自己送了过去。   壶中顷刻间传来水流奔腾的哗啦声,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回音。   这水声持续了很久,福桃儿只是站成了一座雕像,压制着心底里的尴尬不安。天知道她是怎么控制着,才能让那只拎着夜壶的手稳如泰山的。   残余的几滴水声收了尾,楚山浔迅速抽离了那壶,闷着声调说了句:“行了。”   “嗯。”她也赶忙应声,拎着分量更重的壶便要出门去倾倒。   走到桌边,想着了什么,又用没碰过壶的左手端了碗冷水,走回床边:“喝口水再睡吧。”   怕水喝多了遍要多经历几遍方才的事,楚山浔自然是蹙眉摇头:“不渴,别用你那只手来碰我。”   “不多喝些水,伤是好不快的。”福桃儿难得强硬了些,“方才我都是用的另一只手。”   见他默然,她终是将茶碗递过去,顺着他喝水的快慢,颇小心将茶碗地一点点倾斜。   作者有话说:   楚山浔:为毛本公子连如厕都不行了!   作者:你现在是个废人嘛(叫你欺负桃子!)嘿嘿=v= 第58章 .报恩 [VIP]   第二日天蒙蒙亮, 福桃儿早早起了身。见床上人安睡,她轻手轻脚地整了衣服物件,只费了盏茶时间便处理好一切。提了个竹篮就上街采买去了。   有过点心铺子的经历后, 她做饭时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这两日在医馆, 除开照顾楚山浔的伤势。便也自发的把厨间的劳作尽数包了下来。   孙顾两位大夫皆已五旬有余, 他们常年在外游医,本也是与饮食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医馆里唯一的青壮年楚山浔又病着。因此他们四人, 日常的吃食不过是两稀一干。也就是晨起熬一大锅粥,午膳时蒸个馒头馍子, 炒两碟小菜。孙老头好酒,她外出打汾酒时捎带上的肉食便足够几人吃好久了。   可昨儿个楚山行, 说了他要吃筵沁楼的参茸粥,炙鹿肉,云雾七宝糕……   哪一道不要费上个一二两银子的,如今的处境,福桃儿自是承受不起的。   只是掂量着这半年来他受尽磨难,还有他前日从地上捡那模子来吃, 想必于饮食上也是清苦良久的。   到了街面上, 已有三五成群,早起的菜饭果农, 一脸风霜的为了生计摆起了长龙似的买卖。   楚山浔的高热退了,骨头也接好了,今日福桃儿便打算采多采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又替孙老头打了一壶上好的杏花醉。   街边摊子上买了一大篮子菜蔬, 也只费了半吊钱。拐过小巷, 站在肉铺前。福桃儿却捏着荷包, 犹豫了起来。   肉铺掌柜一脸和善:“天不亮刚宰的鸽子, 刚才卖了半片,剩下这半片小兄弟你瞧瞧肥瘦。”   “这半片我要了。”她红着脸嗫喏,“麻烦您在纸包里加片瘦肉,只要…巴掌大小就行。”   那半片鸽子一下子便废去了她二钱银子,先前又把耳铛的钱补交了些在医馆里。也就还剩个四五两碎银,这两天坐吃山空,自然是得省着用的。   看来过几日她务必得出去摆了字摊儿,重操旧业了。   挎着竹篮,刚走到医馆门前。便听见里头传来喧嚣的吵嚷声,其中一个耳熟的很,可不就是自家主子吗?   急急地跨过了门槛,就见楚山浔正和一个脚夫模样的年轻人对峙着。那人高胖孔武,像是原先时常给楚府送菜蔬的。   “有种的,你再说一遍!”楚山浔眸色赤红,上扬的桃花眼里射出狠厉的寒光。   “都说了是随口说的。”那高胖脚夫也是被他激怒,耿着脖子就要跳起来,“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还当自个儿仍是楚家公子呢,我呸!”   今日来了很多问诊开方的人,皆对他们指指点点,许多人有意无意的便将眼光凝聚在楚山浔面上那道骇人的鞭痕上。   他倚着墙,不住的颤动。人多口杂的,便是悲愤至极,眼尾的猩红愈发浓烈。这世情炎凉他仍旧是很不能适应。   见了这状况,福桃儿先是与那脚夫招呼了声,随即快步上前搀住着他。正要把人往里带,背后那脚夫忽然认出了她,当着众人的面,讪笑了句:“哟,这不是福姨娘吗,没想到您还挺念旧的。听说五爷素来不看重你,到这时候了,劝你另寻明主吧。”   这一出声,各式各样的眼光便都投了过来,有趣的、疑惑的、惊讶的,不怀好意的……   压住了搀扶着的人的怒火,福桃儿蹙了蹙眉,当先回头也不再客气:“‘言轻莫劝人,身卑不说理。’这世上何人没个困窘时,身子不好,且先管好自己吧。”   一席话虽说的温温吞吞,却夹杂了三秋凛寒,那脚夫看出了她同大夫的关系,也就咂嘴不再多言了。   这一幕落在一旁看诊的顾氏眼里,看完了手上的妇人,她便挂了牌子去了里间休息。   楚山浔的神色很不对劲,沉闷阴郁,也说不出是怒是悲。福桃儿问了两句,他也不开口回应,因是要去厨间做顿像样的午饭,她便只好将人带回西屋,刻意露了个温和安抚的笑:“等我去厨下忙完了,咱们吃些好的。”   许是她人瘦了,眉眼瞧着便只是不美,却很有些平俗质朴的亲近。这一俯身笑起来,唇畔一颗尖尖的虎牙,俏皮的很。   眉眼弯成了一条长线,两颊圆圆下颌细细,是个很标准的瓜子脸型。   她就这么笑着直视着他,忽略掉了鞭痕断肢。这种哄慰的态度,自出事以后,便再也无一人对他做过。   楚山浔抬眸,那双桃花眼中仍是静水无波的绝望,眸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她下唇月牙形的白印。心头一跳,于哀戚无尽的深渊里,骤然生出些柔嫩鲜活的枝芽,他很想伸手去捏住眼前这张圆脸。   被心底的念头骇到,楚山浔移开眼,右侧脸琼鼻挺直,剑眉斜飞,上挑的眼尾殷红消散,真是无端俊秀。他不带感情地淡回了句:“嗯。”   福桃儿却是无暇细看他的颜色,今儿个午饭,她预备要做的菜汤点心,可是有的忙了。   进了厨房,她手脚伶俐地先用几个大盆子将菜蔬洗净,为了省下时间,那些盆子清浊分明,将菜蔬由浊至清一处处捞洗过去,洗菜的速度便省下了一大半。   锅上早就坐了热水,需要烫焯的菜先洗完,朝锅里一焯,便成了。   好在医馆后厨是一灶三眼,做起大菜来,极为省时。鸽子枸杞汤、大酱炖豆腐,肉糜山菌菜粥,这三道费时颇多,因此也是第一时间就同时炖着的。   快要入夏,时令瓜果便多了起来。她拿蒜头抄了个红汤苋菜,撒了些粗盐腌了生瓜。   天气渐热,又吊了桶井水上来,把那壶桂花醉朝阴凉处浸了井水。这一切就差不多成了,福桃儿擦擦汗,朝小板凳上坐了,只剩了看火的事项了。   灶间被火烘得能热晕个人,福桃儿趁空到窗前透气。已经巳时正了,外头院里草木葱茏,飘来不知名的花草香气。   又是碧空如洗的好天,她拎起一片生瓜,对着天光看刀工。见这生瓜薄片玲珑剔透,生脆碧绿,她满意地笑笑,朝水里一过,便丢进了口里。   “好香啊,福丫头,就咱这几个人,做这许多菜岂不浪费。”顾氏闻着香进了屋,见她热的厉害,便抽出腰间绢帕,怜爱地去替她拭汗。   “也是叨扰医馆多时了,前儿都没空做吃食。”福桃儿接过帕子,笑了笑呐呐道,“也不多,一会儿我分两碟子,给左右都端些去。”   这是知道孙老头孤寡,一样多做些,便替他左邻右舍地送些吃食,也算连络个人情。顾氏朝灶上添了勺水,看明白这丫头用心,暗自更喜欢了两分。她眼底扫过福桃儿下唇的白印,便同她闲话起来。   顾氏问一句,福桃儿便一边收拾着厨间的案板用具,一边笑着回应两句。   也许是相貌不好,经历特殊。福桃儿有个毛病,便是对着冷言恶语,或是心无挂碍地回避,或是理数充分地回怼,她总能处理应对妥当。一颗心铜墙铁皮包着,寻常人鲜少能真的叫她挂心的。   然而对人家真心善待关切的,那层铜皮子便轻易化了。她反倒束手束脚,尽是以诚相待,应对间也是粗嘴笨舌的,唯恐伤了旁人的好。   “老身托大,说句实话。”顾氏难得踌躇,恳切道,“若非我家小子已娶了……你这丫头啊,实心眼、聪明、能干。就是得多想想自个儿,别太一心为了旁人了。”   “顾大夫,您谬赞了。”福桃儿把肉糜山菌粥盛了,回首笑笑,“您和孙大夫济世为怀,才是真正的善人。”   见这丫头不接自个儿的茬,顾氏眉尖竖了,接过海碗直言道:“西屋那小子,本事没有,臭脾气不少。如今他名利容貌要啥没啥,你略尽主仆之谊是好,可也想清楚了,既然无意,大姑娘家,还是注意些分寸。”   顾氏素来是个直性子,话出口了发觉语气过重了,才压制了些,接着快语道:“毕竟是男女有别的,要不我叫你孙伯伯夜里照顾他?你虽二十了,这般性子好又能干,只要点点头,老身必给你挑个好的。”   也有个人曾说替她找个好人家,这话便听得她十分眼热。   知道顾氏是好意,福桃儿垂眸,沉吟着分好了菜,也就不瞒她了:“若是没有他,顾大夫,恐怕我如今,便是个六十老者的续弦了。”   原来过年时在江阴,乔屠夫带着妻儿来拜年。如今福家日子宽裕了,他娶的小妻子又是福家远方姑娘,因此两家不生仇反倒愈发亲近起来。见了福桃儿,人家也不在意,倒是偶然间说到了多年前的求亲。   言语里只恭维她嫁了良人,那家小公子不仅龙章凤姿的,当年还出面补偿了他一份礼金。   “那混小子竟还做过这般与人为善的好事?”顾氏帮着她洗锅子,差点没把铁勺砸了,她直起身看过去,“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对他……”   “嫁人的事倒没想过,主子心眼不坏,就当是报恩吧。”还有一道鸽子汤在炖,福桃儿笑笑蹲下身去添柴,“反正就我这等样貌年纪,还在乎什么世间俗礼的。”   听她这么妄自菲薄,顾氏刚要开口,就听门外‘镗’得一声,像是有东西被踢翻的响动。   蓦的想起了什么,就见福桃儿忙起身,歉意地扔下句:“顾大夫,烦劳您看下火。”就快步走出了厨房。   开了门追出去,果然见个高瘦清瞿的背影,他如今穿了件寻常百姓的麻灰衫子,葛衣布袍的。左臂接了骨吊了绷带在肩上,从背影看去,就是个可怜落魄的重伤之人。   从顾氏说他‘名利容貌要啥没啥’时他便过来了,虽然晓得那是大实话,可骤然从身边人的嘴里,这样无情地说出来,楚山浔还是受不了。   立在门前听得片刻,一颗心如被人狠压在冰潭深处,苦闷伤情怨愤堆叠叫嚣着,却怎么也冲不到岸上去。   厨间传来响动,他晃着身子想要避了开去,‘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福桃儿三两步上前,挽在了他的右臂上,试探着问他:“怎么就出来了,饭菜就要好了,先喝些山菌粥吗?”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镜子 [VIP]   \"没什么, 屋子里闷得很。\"   见他神色不对,福桃儿忖了时间,暗怪自己疏忽了。当即又同顾氏招呼一声, 便作势去搀扶。   却被楚山浔甩胳膊挣开了。   “是要……”福桃儿为难着, 终归还是掂了脚尖, 尽力贴到他耳侧,“可要替你执壶?”   “不、不必了。”像是被蛰到一般, 楚山浔扭头要便朝屋里走去。   这样子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快步跟了上去。厨房里顾氏摇头叹了声, 一边看火,一边把这几页研制的几张方子逐一写了出来。   到的西屋, 果见的那厚重的粗瓷夜壶倒在地上。这回不像上次那般幸运,有暗黄色的液体正翻在桌角下。   屋子里发生过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不言而喻的。   楚山浔闷着头坐在简陋的木凳上,他原就不是那等事事都依赖小厮丫鬟的纨绔。且自纤云嫁了后,熏香换衣他都习惯了自己来,更遑论是如厕沐浴这般私密的事。   这会儿子又是内急, 又是尴尬, 还怕要被这丫头指责埋怨,又兼之方才听了厨房里的话, 五内撞击如焚,更是深感‘废人’这个词的悲凉苦痛。   预料中的责骂没有来。   福桃儿拎起那夜壶,先用屋角的脏布简单擦净了外沿。然后她故作自然地走到桌边,递过那壶, 歉声道:“都怪我疏忽了, 你先用吧。”   他闷着头, 将一身难受就着她的手解决了。勉强系了衣带, 就见福桃儿已经端了盆清水进来。   屋子里泛着股难闻的气味,她一次次蹲下身,手脚迅速地吸干了地上的液体,又来回擦了五六次,开了窗,一室干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别一直闷着了,去后院散散,那里的葡萄藤开满了花。等我净了手,先端碗粥你填填肚子。”   对着她仰头温吞的语气,楚山浔神色沉闷地点点头。目光游移在她的背影里,心里头只觉被一股气堵得发疼。   怎么有人能这样坦然地处理秽物,丝毫不计较他已经是个家世容貌尽毁的废人。   何必要这样照顾着,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贪图的了,难道真的是为了报恩?   虽然不情愿出去,可这屋子里实在是闷的很。他双臂伤了,腿却没断,一直这样躲在屋里,也是难受的很。   医馆是个二进的院落,福桃儿说的后院,其实是夹在当中的一块长条空地,地方不大,却很是僻静。有来往煎药问方的人,轻易是到不得这处的。   孙老头在这里搭了个葡萄架,如今已经爬满了翠绿的藤蔓,把这一方小间遮得严实。   有斑驳的日光透过间隙洒落在石凳圆桌上,葡萄花如漫天星般盛放,有团簇碧绿的,更多的是淡黄色的细针一样的圆盘子。   葡萄花花期极短,虽说是花,却无一丝殷红艳色,只有淡雅的绒黄。置身其下,却觉一股清淡至极的幽香,连绵不断的沁人肺腑。   这处倒是幽静也无闲人,楚山浔坐了没多会儿,就等来了端着粥碗的人。   “差不多凉些了,筵沁楼的弄不来。我特意起了大早,买的野生山菌子,和瘦肉剁碎了……”怕他要挑,福桃儿特意端着碗舀了几下,好让香气传了过去,“你早膳也没多吃,可是饿了?”   岂止是饿了,昨夜刚退烧不觉得,楚山浔今日便是被饿醒的。他点点头,便伸手要去接勺。   却被她避了过去:“顾大夫已经找着了几个古方,说是能试着治你的腕子。来,我正闲着。”   说罢,舀了半匙粥递到他嘴边,眉心里带着些疲惫,却还是在小心地哄着。   楚山浔张口,好看的唇珠正碰在粗瓷勺边,显得有些违和。   山菌肉糜粥入喉,只觉香滑生鲜。他的眉头微动,看向身侧人,半年来,食材虽然廉价,却是他吃到的最妥帖精细的吃食的。   福桃儿却只以为他挑嘴:“怕你伤不好,只点了些香油,盐撒的少了些,可是味淡?”   回应她的只是一双沉静阴郁的眸子,视线中带着探究和灼热,像是在思量着什么。他就这么看着她,张了口,一勺接一勺,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   吃完了粥,他视线中的探究更甚了。被这么瞧着,福桃儿到底有些面热,掠过那道糊了鲜红药膏的鞭痕,她弯了弯细眼,那针尖般簇密的葡萄花开的真好。   “还饿吗?等歇歇再吃,还有些汤菜,不好一下子吃得太饱了。”   回应她的却是句毫不相干的话:“五年前在江阴,我只是顺手为之。”   方才在厨间的话,他还是听着了。   福桃儿笑了笑:“说起来,若不是主子,那我现下……”   “你是为了报恩。”楚山浔打断了,仍是直直逼视过去,“也就是说,若是没有当年那回事,对我这么个名利容貌皆无的废人,你连看一眼都嫌厌弃?”   被他语气里的压抑惊动,她收回了视线:“不会,在楚府里,比起旁的人,主子对我多有照顾。如今落难,任谁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呵,这丫头竟这般天真?便是连双瑞和纤云,见了他也是避之不及,唯恐牵连,她竟把人心想的这么简单。   “倘若在府里,我未曾善待帮扶……”楚山浔哼笑一声,觉得自己问的也是可笑,“既然是为了报恩,那大可不必。你只需替我修书一封,给祖母在京中的亲眷,他们自然会在衣食上接应我。”   他虽言之凿凿,可那神情里的虚弱犹疑却还是叫福桃儿看出了端倪。也不知究竟是在别扭什么,许是伤了腕子容貌,总是有些脾气怪异吧。   就要开口间,月洞门里吵嚷着跑进来个七八岁的小童。后头追他的大人也一并冲了进来,那小童满手泥巴,瞧着甚是顽劣,边跑边朝后做着鬼脸。   眼见得就要被一块石头绊了去,楚山浔离的近,适时地伸了右臂挡了一下。   小童‘啊’得一声惊呼,看清了他绵延半张脸的伤处,立时夸张地朝母亲躲去:“阿娘阿娘!这人的脸好吓人呀,是不是你说的妖怪……”   “你们是去取药吧?”福桃儿忙起身将人朝外带,指了指另一侧的小门道,“生药铺的门在那儿呢。”   那母亲方才看诊时,也听得了他们的身份。此刻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话也没说,拎着孩子便朝另一侧的小门去了。   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恶意,福桃儿只是笑笑,压下了心头的不适,忙转身回去。   伤人恶语,就如三冬凛霜,尤其是孩童无意的真话。   葡萄架下,花香依旧淡雅,楚山浔果然呆坐在石凳上,双拳紧紧握着,置于石桌,右拳只握了一半,左手也因骨断未愈,在那儿剧烈地发颤。   “左臂才接了骨,这半月里绝不能动的,仔细错了骨头。”福桃儿急得连忙去掰他左拳,垂头看着他这模样,她也实在是不好受的。   “去拿面镜子来。”他压着颤声命令着。   难道受伤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过自己的脸吗?福桃儿皱眉刚想要劝阻,就被他狠狠推开了:“快去啊,连面镜子都没有吗?”   果然,找遍整个医馆,便是连面镜子都没的。福桃儿本就不希望找到,正要回去,却听顾氏在后头叫了句:“巧的很,有个女客正带了面掌镜,先拿去吧。”   说着递过面纹饰精巧的巴掌铜镜,打磨用料还极是平整,比一般的铜镜要清晰的多。   “快拿去吧,人家配了药还等着回呢。”顾氏催促。   掌镜颇小,照不清人的全部面容,原就是女儿家用来看簪环妆钿的。从右额角往下,镜子里依次掠过鸦黑长眉、潋滟摄人的眸子、挺直的琼鼻、失色的唇畔……   最后停在左颊,是一道骇人的鞭伤,其上糊满了红色的粘稠膏药。楚山浔拿自己的手掌虚浮着盖了上去,恰好从左侧太阳穴的鬓发里,延伸到下颌尽处,堪堪是一掌的长度。   他又移开手,将镜子正对着那道伤。由于镜子颇小,便遮去了这张脸上其余出彩的五官。但这么瞧着,直如冥府恶鬼,那外翻的伤处还有两指余宽,不晓得以后如何,现下看着,何止是吓人,简直是令人作呕。   “那孩子说,我是鬼怪。”陈述的语气,死寂如深潭。   掌镜微转,从福桃儿的位置看去,正对着楚山浔的右眼。但见还是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眸,甚至比少年时更多了两分摄人的气魄。   只是这双眸子,如今赤红着泛着水色,满溢着悲绝。   觉察出他的情绪,福桃儿走过去,站在他身侧,目光亦带了三分悲色。她垂首想要去拿开掌镜:“正是浮肿最厉害的时候,只要不沾水好生换药,往后不会这样的。”   手掌错开,楚山浔突然暴起,右臂狠掷。   她想去接时,手心恰被铜镜的棱角撞过,‘町’得几声脆响,掌镜滚在葡萄架边,崩裂成无数碎片,映着巳时的日阳绚烂,星星点点散落着。   这一击满含悲愤,力道颇大。福桃儿有手心被划破了,却也无暇去管了。   砸了镜子,楚山浔仿若失了全身的力气,虽是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人却没了魂,在散落的阳光下,整个人竟违和地透着怯弱。   耳边听得有人在叫他,眼前却只是浮凸外翻的骇人鞭伤。   回过神来,他蓦地扑倒在石桌上,将头脸埋进自己右臂里,宽阔清瘦的脊背不住得震颤,继而有些破碎断续的哀啼传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赁屋 [VIP]   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竟以这般悲屈的模样,躲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福桃儿看的心里也难受,上前张张嘴, 一时却觉得肚子里的文墨尽数苍白了起来。   舞文弄墨, 骑射游猎, 本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对于一个心怀仕途颇有抱负的举子,右腕手筋被人深深挑断, 脸上落下牢狱重罪的痕迹,也许不啻比丢了性命, 更令人无望了。   虚扬着的手掌终于落下,轻轻拍抚在他肩头:“男儿生当于世, 不必为外物多扰,你还未及弱冠,来日方长,将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的……”   似是将连月来的悲屈苦痛尽数发作了出来,他一边抽噎着,一边也在听她的絮絮赘言。在那三言两语的温柔安抚中, 楚山浔心头渐定, 慢慢收起了失态。   他忽而直起身子歪侧着左颊,那道鞭痕正对着福桃儿。重重揩去最后一滴泪, 他哀蹙着长眉问:“若我再不能恢复,一直这么个鬼样子下去。是不是连黔首百姓都瞧不上我了?”   “不会的,顾大夫说了你的右腕有机会治的,脸上的伤也会好许多的, 切莫再胡想了。”   “呵, 这么说来…”伤疤随着哼笑扭曲, 他突然抬起左臂抓上了福桃儿的手, “便是连你都嫌弃我了……”   掌心的鲜红噎住了他的话,她想要抽回手时,却查察觉出了对方的用力,因顾及着他左臂的伤处,福桃儿也就没有再挣脱。   沉默了会儿,楚山浔哑着嗓子道:“我去给你找些药来。”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福桃儿本想阻拦却也陷入了沉默。   受人滴水,当涌泉相报。的确她就是在报恩。虽然他暴躁脾气坏,说话也从不会顾及旁人心情。可她反正也无牵无挂,便先这么照顾他一阵罢了。   片刻之后楚山浔回来,拿了瓶伤药放在石桌上,开口却是:“我想离开这儿,不想再借住了。”   原来他方才去柜上拿药,医馆里人多,便又有许多人见了他的模样指指点点。楚山浔受不得也不管伤病未愈,只想速速离了这处。   从他的脸色中猜出了这些,福桃儿沉吟了片刻,到底是点头应了。   拿着碎裂的掌镜到原主那儿时,那姑娘显然是极为心疼的样子。福桃儿也不倚仗孙老头的大夫身份,极是客气抱歉地同人家陪了礼问了价。幸而也是遇着个和善的,最后赔了7钱银子了事。   这是下午,等收拾完了厨房的事,又将楚山浔的伤药,看着他睡下后,她便出门去着手租赁屋子的事。   原本想着在城东摆字摊,已有了些老主顾,要方便立足的多。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离医馆太远了。便只在离医馆一刻路城里的僻静巷子里去找。   此地赁屋要比城东贵上些许,跟着经纪跑了一个时辰,终于是在一处枕河小巷的尽头寻到了合心意的屋子。   也就是单独的两间破瓦房,造屋的年代是十分久远了,床榻桌椅都极是简陋甚至是破败的,茅草搭的厨房小的仅是个能站人储物的地方。   唯有两点叫人满意的。一个便是它在巷子尽头,开了屋子后门,枕靠河岸有块一丈方圆的地儿,种了片枝蔓交叠菜地,角落里的西瓜藤是有些年数了。   另一个便是月赁只要9钱银子,在周围动辄1两往上的月赁中,实在是不多见的。福桃儿看的满意,当即就付了6两银子,定了半年的赁期和经纪费用。   回去的路上,她捏了捏扁扁的荷包,身边仅剩了5两6钱了。幸好当了那对耳铛,医馆柜面上也交了20两银子的药费,这半年里她多积攒些,只供着两人的开销用度,也是尽够的。   只是不知,他会否不惯这般清苦,要有额外的开销。   回了医馆,也同孙顾两位大夫说清了。顾大夫虽然不喜,却也将他往后十日的伤药尽数准备,一一交代了,只说腕子恢复的事,还要看天意。   随身行李不过是一个大青布包袱,这日黄昏饭后,两人便出了医馆,只往西边去了。   快入夏了,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的绵长交叠。楚山浔吃了几顿饭,伤口又都渐渐收拢,精神气力便都恢复了许多。瞧着她小小个人,却背着个大包袱,便执意要福桃儿将包袱挂了他右肩上。   虽然福桃儿已经说了新赁屋子的破败,可到了地方,那摇晃不稳的床榻桌椅和头顶透着光的碎瓦,还是叫他吃惊不已。   想他楚山浔金玉中长大,这等地方,从前便是瞧一眼都觉脏了眼。他随口扔掉的物件,恐怕都能将这破屋直接买了下来。   “等再攒些银子,添置两件家什就好。屋后还有几根西瓜老藤,到大暑天气,朝井里一冰……”屋子还有些脏乱,福桃儿一边手忙脚乱地清扫,一边同他说话,也好添些人气,“先委屈你了。”   正踩着凳子爬高了去够柜顶,却听‘咔嚓’一声,凳子腿突然断了一边,福桃儿踮了脚专心归置,反应不及,当即就要朝地上摔去。   楚山浔离的近,虽一直没怎么出声,却也百无聊赖,目光便一直跟着她动作。此刻,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就要去接人。   要伸手时,才想起左臂还折断着,连忙转动步伐换了一侧。却又因右腕无力,只好用臂膀去接。   这一摔来的突然,他也终归是伤多未愈反应迟钝许多。接了人后,冲力颇大,一时没有站稳,两个便都朝地上倒去。   眼看着她就要磕在地上,毫不犹豫的,楚山浔身子一转,用自己的胸腹将人接了下来,背后伤口处生生受了这一下,直疼得钻心入骨。   “你怎么样!”福桃儿忙移开身子,转头焦急道,“可压着伤处了。”   两个人就这么趴在地上,不知怎的,楚山浔瞧着眼前人近在迟尺的忧色,那股子伤口裂开般的疼痛忽的便消去了大半。   “等祁师父回来,定会来找我。”他移开眸子咳了声,“这些活本不该叫你做。”   “这有什么,原怪我自己仓惶太不小心。来快看看伤口可崩了。”福桃儿一骨碌爬起来,从那般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全砸在人肉垫上,连皮都未曾破了去。   好在她下午便已多给了1吊钱,请经纪帮着扫了扫桌面床榻。这会儿便在桌上摆开了伤药绷带,叫楚山浔坐了看伤换药。   坐在屋内最后唯一的圆凳上,楚山浔解下衣衫,露出背后两道未愈的伤处。他背后还有几十道已经痊愈的鞭伤,虽然淡了痕迹,却依然不能看出当日的惨况。   绷带上倒无血迹,可解开一看里头,竟然真的压裂了口子,有隐隐血水渗出。   “都是我不好。”福桃儿眉心蹙成一团,颇是紧张小心地用指尖抹上伤药。   微凉舒缓的药膏融入后背,这种缓缓划过的温柔触觉,楚山浔只觉异常熟悉。凝神体悟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那三日夜里高烧,并不是他梦到祖母和阿娘,而是这丫头在细心照料自己。   “别叹了行吗。”他转过身,有些无奈地开口,“那顾大夫不也说伤处总要养半月多,这时候渗血也是常事。”   衣衫褪在腰间,这半年来他受尽磨难摧折,原还算健朗的身子不再。上身皮肉泛着不健康的透白消瘦,却是愈发勾勒得肩胛平直,腰线劲瘦。   本是个倾国倾城的锦衣公子,此番落魄,葛衣半褪。骨相清瞿间,竟是有种叫人移不开眼的风流袅娜。   近距离地被这双眸子认真地看着,福桃儿禁不住有些脸热。她迅速转过身去收拾桌上的药瓶,试图驱散这种不知名的紧张:“这里乱的很,你去屋后河边坐坐也好。”   “好。”他虽这么说,脚下却不动,视线转过连通的另一间屋子,状似无意地发问,“两间屋子,却只有一张床榻?”   才压下的紧张又莫名地聚了起来,她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理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答道:“无妨的,现下天热的很,你睡这床,这几日我打个地铺就行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坐一立,楚山浔看着她四处忙乱的身影,弯腰下蹲铺床叠被。他瞧见了她面上的疲惫,很想上前帮忙,只是苦于无手可用。   屋子小,也就二刻功夫,福桃儿便里里外外手收拾齐备了。拎着厨间坐好的热水,才挨着桌子想要倒口水喝。   因着屋里仅剩了一张圆凳,楚山浔便起身让了她坐。他腕子不方便,也坐不得什么,只是坐在榻上看着她。   被这么瞧得有些不自在,福桃儿将杯盏中的温水递了过去:“可是嫌闷了,你现下养伤要紧。等明儿我去书肆里买几本书,无事时也好解个闷的。”   “不必破费,还剩多少银钱?”   福桃儿绞了把温热帕子,盖在他脸上,犹豫了下,还是照实说了:“医药月赁都交清了,如今现银是6两不到。也就是吃喝用度,等你好些了,我便再摆个字摊。也不必担心银子,再不济也还有两件傍身的物件呢。”   还剩的值钱物件便是聂小霜的玉锁和蛇纹环佩。见他只是闷着头应了,福桃儿也没敢多提这两件,转身喝了口水,便去柜子里找经纪留给她的铺盖。   真是风光时拍马溜须的挤破门,落难了却连点吃喝的银子都凑不出来。楚山浔垂首坐在榻上,回首思量他这十八年来的富贵,再看如今这几乎家徒四壁的破屋,只觉人世好生荒唐。   室内唯一的一盏油灯昏黄微暗,瞧着灯影映照在柜边的女子背上,他心里头竟涌出奇异的安稳,自然的,也只是一瞬,他便将这种心绪甩了开去。   看清了她蹲在地上要铺被褥的动作,鬼使神差地,他突然软着声调开了口:“别睡地上了,你不是怕凉。这塌宽的很……分睡两头也够。我、我不会再唐突了。”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擦身 [VIP]   听得这话, 蹲在地上的福桃儿指尖一顿。他在说什么?这是叫她上塌同睡!   这屋子从前许是赁给人家留宿伙计的。因此地方虽小,床榻却是宽长条的小通铺,瞧着都能挤上三个大男人, 也是够的。   虽说料理伤处, 日常照顾也都没什么避讳的了。然而同睡一张床, 意味便不同了。   不知是想着了什么,福桃儿抿唇压下脸上微热, 继续摊平地铺的边角:“不妨事的,马上就小暑了。再说这一年我身子好多了, 也不大畏寒了。”   谁知塌上声音又响起,带着些许不耐:“那就我来睡地上吧。”   闻言, 她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抬首与他对视。就见微光烛影里,楚山浔的眉目温和,低垂着,看不大清情绪。这是真的在关心她?   “没事,你还要养伤。等过了夏, 就打张竹塌放在隔壁屋里, 如今天热,也不必讲究。”   其实说不畏寒都是假的, 这两日她恰好又来了葵水。好在顾大夫有心,提前连喝了两日药,这头两日的剧痛才没有如期而至。不过,再热的天, 其实她都是不大好睡地上的。   可她不睡地上, 总不能叫个病患去睡。再一想和他同塌而眠, 那便更是怪异不好。   屋子里虽简陋, 一应家什倒算齐备。她去厨间坐了热水,找了一圈,捡着个清水漆的破木盆子。先用锅里的大勺,兑了偏热的温水,手脚麻利地从头到脚略擦了遍汗。   下腹总是有些酸胀的,便用热步在那处停留了片刻。   换了干净的草木灰,套上了宽松的素白里衫。福桃儿犹豫了下,上下打量了眼自己平板无盐的身材,也就没有将外袍罩上。   再遇后,他潦倒狼狈,连自理的能力都暂时没了。为了贴身照顾,他两个见天的守在一处。可以说,若用世俗的眼光去论,早就没什么清白可言了。   可因着那百两银子的恩情,以及四年主仆的情谊。福桃儿还是愿意照顾他,至少,要等他腕子恢复了。   年岁大了,她要赚银钱,便总是男装示人。   里衫宽松,从颈项处往下,便将她毫不玲珑的躯体遮了个严实。就这么个模样,还要什么外衫,她自认为便是最下乘的登徒子,也是决计不会贪图的。   福桃儿洗漱完,便端了盆热水朝屋子里去。才出了厨房,就见楚山浔立在院里两株枯树下矗立。   “天晚了,先梳洗换药可好。若嫌闷,一会儿咱出门走走?”   小院里,一阵夜风拂过。初夏衫子薄,她又是双手举盆的动作。夜风便吹皱了那领素白里衫,正贴在她纤细的腰间。   这一霎看在楚山浔眼里,只觉纤娜稚巧。更衬得她笑意温柔,给这破败寂静的小院平添了分悠悠暖意。   他撇开脸又扶上了光秃的树干:“这两颗树是枯死了吗?怎么旁的花草都开的盛,偏它两个如此颓败?”   说起来,她倒是还无暇细看这处陋室。   端着水盆上前,瞧了瞧那柔韧细长的枝丫,福桃儿立在他身侧,不经意道:“时节不对呀。春夏草木绚烂,可也有些花偏在那寒冬腊月里发芽的。这两棵是腊梅,到凛冬时节倒是幽香雅致。”   水盆有些重,说罢,她便端了盆子朝屋里去放了。留下楚山浔独自一个仍立在那矮树下,他出神地望着光秃秃的枝丫。   “时节不对?……要到凛冬才盛放……”兀自喃喃了两句,夜风吹过,柔韧枯枝摇摆。   恍然间他眼中神采流转,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坚毅,转瞬又黯了心神,扯了扯嘴角自嘲:“腊梅历冬,可不知人可能够……”   听得屋里轻唤,楚山浔转身,衣摆扫过树干,快步朝里行去。   到了擦身的时候,两人便不同程度的都带了些尴尬。只不过楚山浔显在面上,而福桃儿比他更甚,却藏在心里。   好在这两日他右腕虽提不了重物,拿过旁人拧干的布巾,简单擦洗还是能做到的。   而后背,因伤处纵横又够不太着,便只得由福桃儿来擦。   温热半干的湿布划过脊背,辗转流连,小心地避开那些未愈的鞭伤。因为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比帮着解手要让福桃儿觉得自在多了。   可是楚山浔却不这么觉得。湿热的软布在他后背游移,恰因着视线不及,才在心里绵延出无尽难抑的神思,像一枝柔软的羊毫,不停地揉搓着他的心口。   闭上眼,脑海中竟然莫名浮上了那一段贴着衫子的纤腰。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是帕子绞动的声音。   微挑的桃花眼蓦得睁大:“没怎么出汗,一遍就够了。”   “啊?”分明帕子都沾了灰黑,不过连月来的脏污,也得等伤好透了,再好生梳洗的,“嗯,那先换药吧。”   “身上湿的很,先透一透吧。”他又语带急促地出言制止,“一会儿我自己就行了。”   “好吧,那你和衣透一透,也别着冷了,今夜里风大,我就在屋后浆洗衣服。”福桃儿也觉出不对,只当他又心境不善了,当下望了两眼便抱着脸盆朝屋后去了。   门被阖上,楚山浔坐在榻上,身子僵直,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对于她的碰触,他竟然起了反应……虽说不是很强烈的反应,可这也足够让楚山浔困惑惊愕了。   不过也就是片刻的功夫,那种灼热动情便很快消了下去。也许是年岁到了,旁的少爷公子十五岁便都都在通房那儿经历了,更早的甚至有十一、二三遍与丫鬟厮混的。   唯有他,顶着一身千斤重的仕途抱负,竟到如今都未曾历过女子。   原本此刻,他该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可却经历梦魇,失亲入狱,遭人拷打迫害。楚山浔起身,朝幽暗的烛火瞧了眼,方才还算和暖的陋室,此刻却萧肃得凄冷。   屋后传来水声,他开门朝一张木扎上坐了。   “就要好了,可是闷得无趣,赶明儿我去书肆带些书回来。”见他出来,福桃儿加快地手上的动作,捣衣后又用劲揉搓着。   水珠儿崩起,有一滴恰落在了她耳垂下边,顺着起伏的线条,倏而间偷偷滑入了交领里。夜风有些大,交领被吹的散开了些,衣服便显得更空了,露出左肩下面一片莹白的皮肤,晒不到太阳,欺霜赛雪的。   楚山浔移开眸子,没有应她,突然说了句:“出事后,聂家听得消息,递信与提刑司旧友,只说秉公处理。等案子结了,递信来解除了婚约。”   屋后小河潺潺悠悠,两岸人家星火点点。   捣衣的手顿了下,福桃儿心想聂家只这一个女孩,自然是要挑个有官身的快婿。她用力对付衣裳上的一块污迹,随口安慰道:“等你腕子恢复了,重考秋闱又如何。等将来去了京城,再找个合意的名门闺秀……”   “名门闺秀稀罕什么,我若有出头之日,必要替祖母报仇雪恨。”   “对,等将来你也做了官,便可以奏请圣上,将案子重审。”   重审?楚山浔没有说话。物证皆毁,人证必是三房或大房的哪个丫鬟,等他考中再为官,恐怕早就无证可循了。此番入狱,官场上的阴私他也见了许多。等将来东山再起,只要爬的够高,多的是手段,叫他们生不如死。   晾了衣服回屋,就着昏暗油灯替他清理了伤口又重新敷了膏药。福桃儿才转身收了瓶子绷带,回头就见楚山浔下了塌,朝地上铺盖坐了。   “我伤口怕热,睡地上反倒合适。”   是夜,福桃儿睡在塌上,到底是绵软暖和,下腹处的滞涩酸胀也在沉沉梦乡里消散了。   .   顾大夫一共给了三种伤药,大瓶的只是普通的金疮药。两瓶小的,一是最上乘的去腐生肌的祛疤药,还有一瓶,更是珍贵,是集她毕生心力,又连夜改制的断续膏。   一连在家贴身照顾他十余日,三瓶膏药也遵医嘱日日按时用了。脸上那瓶最有奇效,鞭痕全部收拢后,不再外翻,红肿也褪去了许多。远远瞧着,便成了条半指宽的红痕。虽然长度减不了,却也瞧着不再骇人了。   更叫楚山浔欣喜的是,用了那断续膏后,这几日里,他的右腕竟真的恢复了些气力。虽还是不能写字提物,可吃饭如厕这些事总算是能勉强自理了。   “照这个势头下去,再养数月,你的手许就能提笔了。”福桃儿高兴地又连炖了几日补汤,只盼着他的手能及早恢复。   “骑射不指望了,若能再提笔写字也尽够了。”楚山浔心境开阔了许多,连着数日都随着她一道去早市,对旁人偶尔的指点,也是不大在意了。   这一日,又从书肆买了套旧了的《东周录》,厚厚四大本,抱着都吃力,却只费了4钱银子。   其实书册对普通百姓来说,还是负担不起的。这些日子买书便费了她2两银子整,虽然肉痛,可楚山浔看书快,也不好叫他在家中闲着。   本是想去城中最大的书肆借阅着看,可那书肆入门的凭证一张便要10两银子,她如今还负担不起。   每日里,两个人的吃喝菜钱最少也要30文,加之他们刚搬来,总有些要添置的琐碎物件,平摊到一日靡费,便怎么也得要50文以上了。   钱袋里还剩下3两2钱,便是不再去书肆,也就还够二月的。再者说,万一伤药用完了,那便又是笔数两银子的大钱。   算完银钱,又看看楚山浔的伤势,福桃儿决定出去找活了:“明儿早晚两市,我就不在家了,想去附近找个摆字摊的地方。”   翻过手里的《东周录》,楚山浔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我陪你同去。”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清苦 [VIP]   “还是不要了吧, 眼见的天热了,你这伤口最好不要经了汗。”   “那我明日早市陪你去寻了地方再回来。”   拗不过她,福桃儿也只点头笑笑, 便往厨间去做夜饭了。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搬来这处陋室后, 不论她做些什么,楚山浔总是会跟着。摘菜的时候, 他便跟着在梅树下蹲着。洗衣时,他就拿册书朝马扎上坐了。   有时就安静地看书, 有时也同她闲话两句,却也只说些市井里的见闻, 譬如菜价怎么又涨了,西北哪里又闹了饥荒。   隔壁邻舍偶然来借个针线端碗饺子,便只觉这二人怪异违和,瞧着像兄弟吧,那眉目轮廓又天差地别。说是师兄弟么,便更是过于亲近了些。   “那伤了脸的后生, 模样可真够俊的咧……”   “我瞧着他两个不对, 听过南边那什么契兄弟吗……”   当然这些猜测,他两个是全然不知的。   .   天气渐热, 福桃儿起了个大早,背上个长杆撑起的【楹联代笔】的幡子,便出门找合适的摊位了。   楚山浔非要跟着,她也就没有多拦, 只想着散散步也好, 到了地方便将人支回去便是。   因是头回在这附近摆字摊, 不熟悉客源位置。她便手执木梆, 从住处一路探过去。走一段敲两下,再放粗了声线喊一句:“家书大字看股赋。”   是的,看股赋便是替人看科举文章的意思。原本是没这茬生意的,也是有次在晋南,有客人拿了刚作的策论,她随口评点了几句,那人非要叫她来改。改完了,那客连连称妙,直接给了她一两银子。   读书科考之人毕竟不多,虽然往后鲜少再遇到这种客人。可那次获利之多,直将半月的钱都赚了。是以她便加了‘看股赋’这句,虽也常被一些文人士子酸言凉语地耻笑。可小本买卖,来者不拒,说来她能攒下十两银子,也是这么一桩桩积攒下来的。   “出府这一年,你便是以此为生的。这一日真能赚着银钱吗?”才走了半个时辰,楚山浔也没见一个客来,便对这门生意产生了疑问。   以为他是走乏了,福桃儿把兜帽带正了些,侧头温声道:“自然能的,不过那时候还帮着余姐姐贩货,趁空走摊,一日也能赚上三五十文的。你还是先回吧,巳时我会在早市那儿立摊子。”   眼见的日头上来了,楚山浔想要开口跟着,却也觉出后背伤处发热作痒,再看福桃儿难得强硬的脸色。想了想,也就应下了,他顺势抬手拨正了她竹筐上的破布棚子:“市井杂乱,小心些。”   看着她拐到人流稠密的街上,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半人高的竹筐子,就这么暴晒在日阳下。楚山浔心口一紧,长眉皱起眸色悠远。   他忽然生出几分强烈的悔意,早知道,五年前她进府的时候,自己就该全力回护看顾她的。   右手颤颤虚软地捏成了拳,他暗自起誓,若有朝一日再富贵,绝不会将她忘了。也许正妻的位子未必能有,可他一定会等她生下庶长子,等她掌了家事权,再去求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当然,若是腕子恢复不得,那这一切必然都是镜花水月。   .   连着几日,福桃儿走街串巷,终于是在早市附近的一个巷口找着了处好位置。   这地方乍一看是清冷的,可实际上在几个坊巷的中间位置,来来往往的人去南边的定远街都要经过这处。更妙的是,拐过数条小路,离着不远正有处派信的驿站。   东边是早市,摊位颇多且还要每日另交费用。可这巷口,只是行人过路的一个拐角,因此,她这【楹联代笔】的摊子便十分醒目了。   能找着这么个隐蔽又不乏客人的位子,着实是费了她好一番琢磨功夫。果然,找个泥墩子,安顿下来后。才两日功夫,她便已经写了二十余封家书、十余张红缎楹联,还有几个洒金的喜字,统共得了95文快一吊钱了。   拿着这吊钱,特意去晚市上买了筐新鲜的鸭蛋,夜里给两人加了个焦香的肉糜跑蛋。   吃着洒了陈醋的跑蛋,楚山浔看她又把个小砂锅端到了自己跟前。往里一瞧,是半条黑鱼尾巴。   他向来不知米贵民苦,见了这么个寒酸的肉菜,还只有一个人的分量,墨色长眉皱起:“我吃了,那你吃什么?不是赚了些银钱,为何不买整条的?”   福桃儿放了个勺子到那一掌宽的砂锅里,拿起个馍子便自己啃了起来。   “一尾鱼要2钱多呢,天热也不好存放。今日晚市那鱼贩正巧也要写门联,便把这半个尾巴送了我。”   楚山浔推过砂锅:“一股腥味。”   明明洗净放足了葱姜,她尝了口,清香鲜美,“火候也够的,没有腥味呀。”   转念一想,看出他是不愿自己吃素,福桃儿故意道:“便是为了你的伤处才费工夫弄的,我也不爱吃鱼。你若真嫌弃,那我端了送隔壁吃吧。”   说罢,她还特意两口咬下个黄米馍子,又塞了一大筷醋泡生瓜。   瞧着她一脸肉疼为难的模样,楚山浔信以为真,接过已经温凉的砂锅。先喝了口汤,虽没从前楚府里的精细,却也绝唇齿留香,黑鱼的鲜味被山菇充分地吊了出来。   也就是片刻功夫,他便将小小一盏鱼汤吃了个干净。   夜里上药的时候,惊觉断续膏已经见了底。福桃儿心头一顿,算了算这药材的昂贵价钱,决定等字摊稳定些,便再去挣些别的零钱。   .   正午的太阳极是毒辣,虽然行人稀少,可福桃儿还是缩在树荫下,等着要字的客人上门。   客人没等着,却是来了个矮胖的中年人。此人面相不好,带了顶儒巾,竟也背了个竹框子,上书【楹联代笔】四个大字。   这是抢行的来了?!   “兄台,咱们是同行啊,为兄也在此讨口饭吃,你不会介怀吧。”矮胖中年人嘴上客气,眼光里却是不屑的神色。   见他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角落设了摊,福桃儿只好点点头,算是同人招呼过了。   这下可好,才站稳脚跟,还没挣几个子,便要削减了收入。   这日下摊后,趁着买菜蔬的功夫,她在晚市的点心面摊前流连再三,甚至于几间酒楼饭馆都问了一遍。   她观察过了,一般下午未时过后到夜饭前,来写代笔大字的人占了一天里的七八成。那她可以早些起身,用半个早晨的时间,去馆子里帮工,另挣一份工钱。   在遭了几十次冷言回绝,甚至白眼相加后,终于她和陷揉面的功夫叫一家饺饵店掌柜的看中。也是巧的很,他店里一个伙计告假二月,实在忙不过来,正缺个早上相帮的。   “我这饺饵店早市时,卯正便开卖,你最迟寅正要到。就做到巳正,三个时辰,每日给你25文如何?”   对力气活来说,25文着实不低了,只是要揉面包饺饵,天不亮就得开工。福桃儿只是略忖了一下,便感激地笑笑道:“多谢掌柜的,那明儿我就来上工。”   折腾了一路,等她赶回家中,天色都渐黑了。正担心着家里那个吃馍子清苦,果然就看到楚山浔立在门前,见了她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这时辰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都去那巷口寻了,也没见你,倒也有个摆字摊的人在……”   他一段话说的急促,带了明显的气闷。可见了福桃儿手上的重物,那股子气也不知怎的就散了去,伸过右肘,便将她拎着的竹筐菜蔬尽数兜了过去。   “今儿来了个抢行的……”她也不瞒他,把一日里遭遇的事大概都说了,“所以明儿起,留了吃的,我寅时二刻便去那饺饵店。”   一听寅时就要起,要比平日早一个多时辰。楚山浔眼眸暗垂,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既然帮不上忙,便没有像从前那样叫嚣发问。   是夜,收拾完上了药又浆洗了衣衫,倒在塌上,福桃儿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地铺上的楚山浔却是闲了一日,辗转反侧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怕吵着她睡觉,他索性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去了屋后。   今夜无风,星月晴明,小河潺潺映着未歇人家的灯火。快到仲夏了,也唯有这夜深时分才有些微清凉。   望着柳梢上的半轮下弦,楚山浔眉目悠长沉静。这次落难又再遇福桃儿,他的性子慢慢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一味骄纵外向。就这么一直到中宵,楚山浔只是无言地倚坐在河畔的木扎上。   .   第二日寅初时分,福桃儿警醒地起了床。从小在江阴替人作工时,她便养出了个本事——只要入夜前相好起身的时辰,便真的能如更漏般到点醒转过来。   饺饵店的帮佣工作还算顺畅,只是看了两眼各式饺饵的形态,只半个时辰,她便勉强跟上了老伙计,能将那些麻花边,帽儿盖形的饺饵包得极快了。   因是活干的快,巳正不到二刻,掌柜的便给了25文叫她往后日日来就是。福桃儿道了谢,赶忙便朝摆摊的巷口去了。   到了地方,那矮胖的中年人早已经来了。见她来晚,还以为是偷懒晚起,心里暗暗高兴。不过巳正前他也只接了三封家书,得钱6文,却也没讨了多少便宜。   就这么几日下来,带儒巾的中年人脸色愈发难看。他其实只读了两人书,略识些字,只是穿戴模样更能唬人些。福桃儿自幼跟着父亲读过书,光是那字写出来都比他要端正漂亮许多。   写过楹联的一比较,优劣立见,再去邻舍里一宣扬。后来的客人们,十个里倒有七八个选了福桃儿的摊子。   此人本就是个狭隘计较的,是以第二日上,他便时不时地朝福桃儿说些恶声恶气的话。有时是直接来硬拉客人过去,有时则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些抹黑人的刻薄话。   这么着下来,才勉强成了个势均力敌的态势。   对他的恶语相向,福桃儿只是不理,她一介女流不方便同人冲突。好在写楹联的大多是去她那儿,甚至还有个老儒拿了两次文章来讨教,因此这地方摆熟了,便是有抢行的,她每日却是能挣个70、80文的。   这日晚市前,一气儿来了四个客竟都朝她的摊子去了。那儒巾的摊主暗地里细看了福桃儿多日,已经隐约猜出了她也许非是个男子。   现下瞧见四人皆往她那里去,当即忍无可忍,恶念生起,走上前便大喝道:“平白充个读书人,为了兜钱……”说着话,他趁众人愣神之际,一个跨步上前,伸手就掀去了福桃儿的兜帽。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扶持 [VIP]   他下手很重, 兜帽没了,还好巧不巧地拉扯走了发顶的结绳。如瀑墨发散落,虽然福桃儿为了在外梳洗便利, 将头发剪短, 只垂到背心处。可没了兜帽掩盖, 这垂发的模样便难以哄人了。   众人皆是恍然,原来这代笔的小先生, 竟是个女子,只是眉目寡淡了些, 女扮男装才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郎模样。   见她被扯了兜帽,只是惊了一下, 看了自己一眼,便继续写第一个客人的家书。中年人对着个沉静垂眸的姑娘家,准备了一肚子骂街对峙的话顿时也有些说不出口。   可见那三个客虽目露惊讶,却仍是候在边上。中年人怒意又起,皱眉尖酸道:“真是不知羞耻!女儿家为何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要立在这太阳底下当街揽客。有伤风化, 真是斯文撒地啊。”   “兄台言重。”这等人她又怎么会没见过, 惊愕过后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边写边从容道:“‘居住安度, 自食其力’,先贤圣人的话,兄台没读过吗。也是家中有病患,我才借此糊口挣些药费罢了。”   言辞清淡却也并不示弱, 几个客听了皆是没有移步, 仍候在她摊子前。   中年人刚泄了气, 就见第二个客人是来看股赋的。他忙拢袖上前, 好言朝后几个人招呼:“人家看股赋的,少说也得一刻吧。驿所还有一个时辰就关门了,家书耽搁不得,还是由我来代笔吧。”   几个人正犹豫要移步,就听一人声线清冽,朗声道:“仁兄,我来替你看股赋。”   那看股赋的年轻人正挤在福桃儿身侧,抬头见来了个面上有疤的青年,一双眼睛却生得极是好看潋滟。他当即还是推拒道:“便是书塾里的友人荐的这摊子,就说这兄台、咳、姑娘看股赋在行,你是何人,不然替后头的代写家书好了。”   此话一出,正准备移步的数人顿时将目光投向了青年打着绑带的左臂,又瞧了瞧见他的右臂似是无恙。   “怎么出来了,仔细热坏了伤处。”   “无妨。”上前挤开两人,他对看股赋的客说:“我本是提刑按察副使家的嫡次子,不知去岁恩科太原乡试第九的位次够不够看你的文章。”   全平城谁人不知楚家的风波,虽说案子因无证结了,大半人还是对那嫡次子的遭际惋惜的,尤其是功名被革,读书人听了,无不为他的才华叹息。   “够、够、当然够的。”那年轻人瞧了他的模样便是恍然,当即自己从福桃儿手里抽过文章,递了过去,“还望您不吝赐教。”怕触了人伤口,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两个便立在墙下,看起了股赋。   这样,福桃儿腾出了手,也就是盏茶时间,便依次替那三个客人写好了家书。客人付了铜钱,又赞了两句字体俊逸,拿了书信满意地朝驿所赶了。   直到最后又来了两个写楹联的客,墙下看股赋的还没完。楚山浔讲起这等院试的文章,自然是轻松有余。却见他神色认真,也是丝毫没有敷衍的样子。   那中年人正收拾摊位,他也有妻儿家小要奉养,本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实在是近来家中困窘,见着书摊生意好,才想着要来分一杯羹。   正一脸愁苦要离开时,却见那姑娘上前拱手,细长双目中并无方才龃龉的记恨,正色道:“此处离医馆近,我不好移步。二人争利全无好处,兄台若信我,便去城东,我原在那处的字摊生意也极好。”   说什么争利,到底是抬举客气。小民百姓,谁人不为家计奔走挣扎,福桃儿虽也不大瞧得上此人心胸,却还是为他指了个去处。为的也是往后不见,落个清净。   那中年人得了指点,面色氖然心底里大是感激。后来他到了城东,但凡见了读书人,便说与他福桃儿的字摊,只说有个落难的举人在那儿看股赋,最低只收几个铜板便能指点。   这人口才了得,又惯会招揽。是以半月里,楚山浔在字摊上看股赋的银钱水涨船高,平摊下来,一日里竟能有个三、四吊钱之多。   很快便有个钱姓的小富人家,以每月3两银子的价将楚山浔聘去教授子弟,也就是辰巳两个时辰去去,人家还留顿午饭吃了才叫他回去。   .   上弦浅淡,偶有薄云拂过。这夜实在热闷的很,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就快要到了。   楚山浔坐在屋后河边,看福桃儿裁纸成笺,汗珠顺着脸侧,滑过柔嫩的颈项,再没入衣衫里。他蹙眉开口:“赚银钱的本事和争命似的,直接去买人家的笺纸,也就多费几文钱的事。你这样粗陋的白纸,代笔还得给人家描边作画……”   有心想要上前替她时,右腕却仍是使不出力气做这些巧活。   “夜里也是无事,外头卖的笺纸既贵且俗,样式千篇一律,还是自个儿画的好看些。”原跟着王翰林也画过两笔山水,其实福桃儿画技实在没天赋,可她偏到喜欢这个,给人代笔时,便随心意描个竹菊花鸟来映衬。她画的高兴,客人看得喜欢时,也有多给一文铜板的。   可是这样一来,夜里睡前休闲的时间便也被挤占了。楚山浔一是不想叫她这么辛苦,二则他总觉得福桃儿太忙了,除了睡觉吃饭几乎都有活干,也就是换药的时候能说上句话。   “不然我再去问问故友,看能不能找个官宦人家作西席。”   “万万不可!”福桃儿面带忧色地抬头打断了,“药钱用度正好够了,若是招摇原来的身份,怕是又来惹来祸端。”   知道她所言非虚,楚山浔只是沉默着望了眼河畔,他的腕子怎么还不见好,那顾氏不会是庸医吧?天热气闷,瞧了眼还在不停干活的女子,他心头烦乱不安,不再多说,也就自回屋歇了。   这天夜里,真是一丝儿风也没的。楚山浔原本就是胃热的体质,在地铺上翻来转去。到了四更天才要迷迷糊糊睡去时,耳边嗡嗡作响,一只大花蚊子绕着他上下飞舞。   一连咬了六七个大包,他忍无可忍,也管不得塌上安睡的人。起身点了油灯,便去抓赶。   也许是福桃儿白日里太累,竟然也没叫他吵醒了。   因是双手不便,抓了半天也没能逮住那只大花蚊子,反倒又叫它叮了两口。楚山浔气得便想叫她来帮忙,转念瞥见塌上人侧身酣睡,纤腰低陷,他叹了口气吹了油灯,大字状得仰躺在地铺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也许是蚊子喝饱了血,快五更天时,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起身,却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便终是一气睡了过去。   等楚山浔再睁开眼睛,朗日高悬,透过大开的破窗照得他晃眼。猛得睁大双眸,这是辰末了,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他慢条斯理地洗漱过后,实在是不愿出门去钱家。   可是二刻后,楚山浔还是一身葛衣布袍,出现在了钱家的花厅里。   因他管教过于严厉,钱家才九岁的小子是个有心计的。时常在爹娘面前说他的坏话,编排这先生不尽责之处。这户人家素来宠溺儿子无度,今日见先生竟晚了一个时辰才来,当即也不留情,当着婆子仆妇的面,就将楚山浔呵斥威胁了一番。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另请高明吧!”被数落的狠了,楚山浔心头的怒意尽数发作起来,“凭你家小子的资质,若非翰林学士亲授,且等着四五十院试及第,都算是前世里积德了!”   这等粗鄙小民,不过有两个臭钱,还承望科考庙堂了。这钱家小子委实蠢笨没天赋,又刁滑顽劣,他实在是受够了,当即辞了差使,也不管人挽留,甩门离去。   这两日陪了新的方子,药钱上又费了七八两银子。是以辞了差使,楚山浔也未归家,而是直接去了邹先生家里。到这等时候,他也没有任何顾忌了,怕什么祸端,要什么脸面,还得要银钱。   邹先生见了他如今的模样,自然是慨叹吃惊。他虽从前古板苛刻,到底还是念些师生情谊的。当下叫仆从从柜上支了五十两银子,又修书一封,替他荐了个小吏人家已考中秀才的公子。因那户人家急着找先生,吃了顿午饭,便着人直接将楚山浔送了去。   也算是因祸得福,那公子年已三十,名唤温则,字浩存。脾性天分都算上佳,开了月银5两,说好了每日卯末派人来接,用了午膳再送回。   这事情楚山浔瞒了下来,只打算过上月余,等攒了些钱再同福桃儿说的。他有些私心,只怕银钱上宽裕了,或许再归置下屋子床榻,他两个就会分开住了。   楚山浔心底自然是不认为对她怎样喜欢的,只是觉得夜里梦魇时,屋子里多个人,瞧一眼她也能安睡不少,仅此而已。   .   很快,温则就对楚山浔的才学见识钦佩不已。他一个小吏人家的公子,家中虽然也经商富裕,却到底没机会遇着位正途出身的西席。   温家已经三代无人中过乡试,老太爷温茂源往上再三代中,才有旁支亲眷中过一次举人。温家不似小富的钱家,还是识才的。因此设宴款待,也将束脩加到了10两一月,还请了城中数位大夫来替楚山浔看伤。   令人称奇的是,那顾氏的医术竟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每个大夫问诊完了,都要慨叹一句,并不说自家的医法,头一句都定要问开这断续膏的医者今在何方,他们定然要前去拜访。   待问到他们腕子如何医治时,皆是或婉转或直接地告知此伤无解。   这一日大暑黄昏,福桃儿早早收了摊子,抱了顶蚊帐回来。准备将它挂在塌上的钩环处。她的神情不大好,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竹管药瓶。见楚山浔从外头回来,才打起精神,起身笑问:“可吃了,还是钱家又留了夜饭了?”   “嗯,钱家老太爷还叫我包了点心回来。”楚山浔撒起谎来,面上也是自然得很,丝毫看不出端倪。   福桃儿也从医馆那儿带了些绿豆百合汤,见他害热当下盛了两小碗,边吃点心边与他闲话。   这两日楚山浔都在温家待到晚膳后才归,他两个也是许久没这么坐着聊天了。   “今儿钱家来了个大夫。”绿豆汤放在井水碗里浸过,楚山浔喝了口,只觉凉爽驱暑,“说是有些本事,祖上还在宫里待过,竟断言我这腕子好不得了。”   听他说起腕伤,福桃儿心底一沉,垂眸又摸索起那药瓶。脑子里响起今日顾氏的一句话:“这瓶用了再不好,便不必再来配了。”   “分明我这两日连碗筷都拿得稳当了。”楚山浔还是更愿意相信顾氏,见福桃儿神色不好,又催问:“对了,顾大夫的药用完,可有去配?银钱上如今倒不必计较。”   “已经配来了。”福桃儿将竹管置于桌面,转了个话题,“夜里蚊子多了,医馆里倒有多余的蚊帐,一会儿我把它挂了,你先去塌上睡。”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蚊帐 [VIP]   虽说如今单是福桃儿, 一月下来也能挣上个四两多银子。可断续膏的方子配一次便要八两多,是以屋子里的布置物件都未曾添补,还是和来的时候一般简陋。   屋里头唯一能挂蚊帐的地方便在床榻的顶上, 也许是先前的住户钉上去的, 在床榻上一丈的高处, 贴着梁柱有个短钩。   挂蚊帐时,应该是有个长杆子挑上去的, 可现下屋子里却遍寻不见。   站在床上,福桃儿伸手比了比高度, 可是差的远呢。她环视屋内,视线落在了那张圆凳上。   从厨间洗漱完, 换了寝衣的楚山浔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使劲踮足,奋力伸长了手,简直想要再跳上一跳的费力模样。   半人高的圆凳,被放在床榻的中央,发出‘吱嘎’的错位声, 看样子是随时要散架, 直是惊险万分。   “下来。”压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楚山浔怕吓着人刻意放柔了嗓子, 还虚浮着张开了右臂,随时防着她要坠下来。   “还是有些太高了。”福桃儿倒是不甚在意,站在高高摇晃的圆凳上,抱着成团的蚊帐, 又踮脚试了两次, 才晃着身子爬下来。她讪笑了下, 虎牙尖尖, 有些羞氖自己没做成这事,“嗐,明明算着位置,加了这圆凳是刚好的。”   “叫我一声的事,还非要自己来,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逞强的姑娘。”楚山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要她扶,抬脚跨上圆凳,接过那团蚊帐,颇轻巧地就将它挂到了梁上。   “顾大夫的断续膏看来真的是有奇效的。”下得塌去,他扬唇欣喜地翻看自己的右腕,虽然疗效是慢了些,可十几天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右腕还能做些轻巧简单的活计。   听他说到断续膏,正在整理纱帐的福桃儿心头一咯噔,是沉重酸涩的。手下动作加快,将宽阔的床榻围了一圈,却没有立刻去回应他的话。   “嗯,许是再用上两剂,好好将养便能写字了。”也许顾大夫也有失算之时呢,不用完这一罐,凭什么就认定医不好呢。   福桃儿拉好纱帐边角,朝马扎上坐了,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对着楚山浔时不时闪烁审视的目光,她忽然想着了什么,便从衣衫里顺着脖子摸了个坠子出来:“也不必担心药费,若你不在意,过两日再配药时,便将这个当了吧。”   那是聂家小姐赠予她的玉锁,先前怕触了他的心事,就一直没有拿出来。   见了这玉锁,楚山浔眸子一暗。往日云烟,多少繁华锦绣尽数扑面袭来。   “你若惦念,还是收了吧。”以为他是舍不得,福桃儿便作势要褪下交还。安抚的话也不好说,因是最近的科考也要等三年后,聂家小姐与他同岁,便是退而求其次,也鲜少会再等到那时候吧。   微颤的大掌覆上她手,连带着玉锁一并包了起来。楚山浔沉默之后,嗤笑出声:“是什么让你以为,那般只看权势的女子,我将来还会在意的?”   两个离的极近,好在福桃儿还未洗漱,仍穿着白日里的男装,衣衫宽大避体,便也不甚尴尬。   从窗外的剪影看去,却似两个男子依偎低语,亲密无间的姿态,任谁瞧了,都少不得要误会一番的。   “这也是你的私事。以你的资质,只要书卷不落,三年后科考,高中也是易事。到时候,没有被榜下捉婿,求娶哪家小姐,都未必不成的。”   他凑的极近,福桃儿总是不大习惯。她说话向来实诚,此刻却为他勾勒出一番明日图景。毕竟是师从过王老翰林的,科举之变化莫测,她又怎会不知。想当年,李太白也都屡屡落第。天下间,谁又能打了包票,说自己必能高中呢。   楚山浔却以为她是说的酸话,便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人面颊上去了。   从前的大丫鬟们眉目妍丽,又惯爱熏香装扮,行动间溢出的佳人香气,却叫他闻得厌烦。   倒是这热的蒸笼般的夏夜里,眼前这眉目不美的丫头,身上一股子梳洗后的皂角清香,淡极,若不细嗅,都要淹没在这黏腻灼热的夜风里。   “若我将来再得势,只有两桩事情是必做的,你可能猜着?”放开了手,楚山浔看了眼玉锁莹润,在她毫无起伏的胸前摇晃。   “查清冤案,替老夫人平冤雪恨。”福桃儿移开了些,抬手握住了玉锁,勉强笑了笑道,\"还有什么,总归是报效国家,为天下生民……\"   “第一桩你说对了……”说起封氏,楚山浔眸色一凛,“若让我得势,非要将害祖母的人,剖心挖肝,一刀一刀凌迟了去。”   说着话的时候,他如玉面庞在灯火下晃动,一瞬间福桃儿想起了冥府里修罗恶鬼的幻想。   还没应对搭话,却见这修罗忽而换了副温和艳绝的神色,眉眼中沾上了人世最和暖凡俗的烟火:“那第二桩,小桃,我一定要待你好,不会负了你。”   枉读诗书千篇,人一旦真心起来,那口舌上必然便是笨得苍白。   这般突如其来的心迹剖白,让福桃儿实在是有些难以回应。对她来说,从小到大,除了养父和容姐姐,也没什么贴心的家人。一旦有人待她好几分,想着的便是怎么加倍地还报。   她如今赁屋陪着他,也只是因为前尘旧事里的一些恩义。说什么天长地久,相守恋慕,对于她这般命蹇之人,也许从来都是考虑不得的。   眼前的青年眉目如画,琼鼻莹莹,灯火恰好在他左颊处打下一片影子,便显得那道鞭痕柔和模糊了许多。   “你曾说过,我二人师从王老,若我是男子,这亦师亦友的情分倒是难得……”福桃儿将脸侧转向灯火,嗓音淡然得带了些出世的意味,“ 不早了,你快先去塌上躺了歇着吧。”   “地上闷热,蚊子又多,你也来塌上躺了吧。”对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楚山浔心里别扭的很。虽然晓得她的性子,却也时不时得总要想了,若他从前这么说,也不知她会如何欣喜呢。   开了窗又罩了纱帐,塌上临河总算是有些微凉风,楚山浔躺在塌上昏昏欲睡。等福桃儿去洗漱的片刻,不觉便入了梦乡。   然而心里头却还是记挂着要与个女子同塌,便是再熟悉,也总还是有两分期许踌躇的。迷蒙间睁开眼,塌上却唯有他一个。再朝地上一瞧,果然见个小小的身子,盖了严实睡得正酣。   .   大暑那日,天上太阳简直像个火球,无情地炙烤着人间。   饺饵店内,福桃儿面前放着三个案板,她正利落地轮替剁着荤素三种不同的馅料。心里却在盘算着,是不是够银钱去弄些冰来,抵过这两日酷暑去,也好叫楚山浔的伤处不害热发炎。   正思虑着,却不知外间吃饺饵的客人里,有一双带着恶意的眸子将她直直地盯着她。   呼闻外间吵嚷,有伙计进来说掌柜的叫她出去。   “就是她,我亲眼瞧见的,方才掀了帽子对着馅料整理头发。您瞧瞧,这能吃吗?!”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指着碗里的头发丝,大声呵斥着。   同她对上眼的一瞬,福桃儿心下僵住。这丫鬟她认识,正是三奶奶武凝琴陪嫁来的二等丫鬟若萍。   “不会吧,我这伙计向来仔细……”掌柜的想要解释,却立刻引来四周食客的指责质问。   乱哄哄的,又是致歉又是免了他们的饭钱,对着挑眉得意的若萍,福桃儿却无心去与人争辩。她心底里只担心一件事,若是被楚府的人晓得自己收留了人,如今日子也越发好过,不知会不会再暗中使些手段。   不行,看来治好了伤,平城还是不要待了。   若萍却没想这许多,她只是在府里被三爷多看了两眼,这两日叫奶奶狠狠喝骂了顿。这会儿子恰逢有假,心里正没脸愤恨呢,偏就遇着了从前漠远斋的福姨娘。   说起来,若萍与福桃儿还有两分相似,一样的细长眼睛塌鼻子。可她身材高挑脸上淡妆巧妙,也就算有一分姿色了。她在庭院里见过两次五爷和这位姨娘,再比比自己,心里总是不平的。于是,今日意外见了,便在汤碗里做些手脚,想着讹两个钱也好。   那边若萍还在不依不饶,掌柜的陪了银子不管怎么赔罪都没用处。   “这位客官,您究竟要如何才满意呢?”   “呸。”若萍突然朝汤碗里吐了一大口口水,昂着头斜着眼威逼道,“叫她将这一碗吃了,今日的事便算罢了。”   周围食客看热闹的,此时议论纷纷,有看笑话好笑的,也有说公道话说她太过分的。可终究也没个人来管这不相干的闲事。   “算了吧。”身后又站起个人,竟是老太太院里的大丫鬟采月。自出事后,藕生苑几个得用的丫鬟便也落了难,发卖的发卖,降级的降级。如今采月对着若萍,却也得恭敬客气的很,“到底从前也算半个主子,又何必……”   “你闭嘴!”若萍回身竟啐了她一口,又斜着眼瞧向掌柜的,“到底吃是还不吃,院里好几个姐妹还说你这饺饵鲜呢,呵……”   分明是威胁要出去砸自己的招牌,掌柜的一听,本来还在犹豫的,当下一推身边的福桃儿,急道:“还不快按客人说的做!自己掉的头发,吃干净了,也不冤枉。”   众人多是好奇打量地调转眼光,看向了一直静默地立在一边的少年伙计。   就见福桃儿恭敬地缓步上前,走到若萍坐的那张桌边,垂着眸子一直是个认错不安的模样。   “瞧你当初在漠远斋风光的。”若萍坐了下来,抱臂斜倚着桌子,笑起来尖酸得意,“朝汤碗里照照你的模样,也就配吃我的口水。”   福桃儿始终一言不发,双手端起了那碗脏了的饺饵。因是天热,汤水的温度也是她向掌柜的提议,特意调过的。滚烫的饺饵浸入冰凉的鲜汤,皮子缩起裹在饱满紧实的肉馅上,大夏天的,一口一个,温度也是正好。   “快吃吧,吃完了就滚蛋,叫你家掌柜的重给我做一碗。”   暗自道了声可惜了了,一直垂首的福桃儿抬眸,对着若萍露了个天真灿烂的笑,虎牙尖尖,眉眼弯弯,竟有股说不出的娇憨自在的意态。   就在若萍看得愣神之际,她忽然发难,抬手将整只大碗连汤带馄饨带葱花姜丝的,尽数朝若萍脸上泼去。几根被挑出来的头发丝,正好长长得贴在了她的鼻子上。   “我去你祖爷爷的!”‘嘭’得脆响,福桃儿砸了碗朝后退开,又高声说道:“比比长度便知,这头发有我两倍长,分明是你自己放了进去,贼喊捉贼也不用用脑子。”   这话一出,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若萍的鼻梁,其中有恍然大悟者,便已经明白,照这头发的长度,必然不是后厨的人。   可福桃儿说完,也不打算与人对峙。赶在若萍回神反击前,她三两步后退,到了门口,便发足狂奔起来。那若萍跟着三奶奶长大,果然是个泼辣敢动手的,竟扔下采月当即顶着一头饺饵汤菜,就要去追人。   饺饵店正处在早市尽头,出了门,福桃儿偏朝闹市处,穿街过市,极是灵巧地越过人群。   他两个自然引来过往百姓的注意,福桃儿这一年在外奔走,风里来雨里去,跑起来动若狡兔,很快便将久居深宅的若萍甩了开去。   “娘子,为夫不过多看了两眼那花魁,你何至于、啊!”绕过一个菜摊,眼看得若萍发狠追得近了,福桃儿便意态可怜地喊了起来,“你何至于竟要毒害夫君啊,诶!娘子小心啊……”   看客们一见这小郎君面善凄楚的很,再一瞧后头女子面色狰狞地顶着一头汤水喊打喊杀的,便有几个好管事的上前劝说围堵。只不过扎眼功夫,福桃儿便转过小巷不见了踪影。   “耿忠,去,快去跟上那少年。”筵沁楼三楼雅间里,一个着淡褐云锦罩月色杭罗衫的男子抿了口茶,凝眸看向楼下的风波。 第65章 .酩酊 [VIP]   甩脱了跟着叫骂的丫鬟若萍, 福桃儿脚下不停,一路疾跑着离开了早市,到了人少些的僻静地儿, 才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   她记得这若萍虽然性子泼辣, 却是三奶奶从小一道长大的陪嫁, 脾气性子都算是深得武凝琴的喜欢。今日自己被她寻衅欺负,实在是忍无可忍, 也是盘算着平城不大好久待了,才索性仗着脚快, 朝她头上泼了饺饵汤的。   缓步朝前走着,后背衣裤连带兜帽里都全是汗水, 黏在身上难受得紧。因着双眉淡极,大汗时旁人还有眉毛挡一挡,她却容易直接淋漓着落入眼里。   平生也没这般大胆的时候,想着方才惊心的一幕,她檀口微扬,竟是失笑出声。如今自个儿无牵无挂, 又四处谋生计, 这性子真是同从前不大一样了,算是开阔无束许多。   抬手揩去眉间欲滴落的汗珠, 福桃儿也没朝家去,反而是七拐八绕地又回了闹市附近。她攥着玄色荷包里的物件,走进了先前收明月耳铛的那家当铺。   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的牌楼后, 一道淡褐色的人影晃过。   站在高高的柜台后, 福桃儿抬头候着, 略带紧张地注视着里头的伙计。   “十五两银, 当期三月。”伙计扬眉,昧着良心地报了个数目。   “怎会,这蛇纹环佩懂行的人瞧过了,说是怎么也值二百两纹银的。”福桃儿急地伸手按住了那甘黄色的玉珏,也随口胡诌了个数目。   “哎哎哎,你急什么,先放下。”这可是个难得的好玉,伙计斟酌了下,猜测这回不好蒙人,便又开口,“四十两,死当。”   见木栅外头人犹豫,伙计心里一喜,暗想这可是立了功捡了便宜了,按当铺二十抽一的规矩,这月月钱他少说得多个五两银子了。   刚要催促,老掌柜的皱着眉颇严肃地从后屋过来,招呼道:“王包子,来一下。”   看着他两个耳语着入了内室,福桃儿伸手又将柜上的玉珏拿了回来。在手里反复揉捏着。   在江阴,有些不得入葬主墓的妾侍,曾经谣传过一种巫术。据说在主君身死之日,若由后人拿着男人的头发或是物件,缠绑上同心结,再放入妾侍的墓边,就能叫那男子下一世为她所缠,倾尽所有地爱惜护念于她。   福桃儿心头一痛,下意识地捏紧那玉珏。容姐姐与其说是难产而殁,倒不如说是心枯而死。   “我好怕,好怕!明郎呢……明郎、你别走……”   阖目肃立,梦魇般得呓语又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散。想到容荷晚在城外的孤坟,也是突然泄了气,这般孽缘痴恋,又何必要叫她下一世还不得解脱,倒不如将自己的头发绞了,下一世再同容姐姐投壶绕床,泥珠嬉戏。   “小兄弟?”再睁眼,就见掌柜的一脸和善地出现在木栅后。   “算了,我还是不当了。”   还是找余氏母子先借点吧,她刚要转身,未料那掌柜的竟然开了矮门,低头从那柜台后钻了出来。   “小兄弟留步啊。”老掌柜的捧着个绣凰鸟的钱袋,强行掰开福桃儿的手心,塞了过去,“伙计有眼无珠,不识宝器。三百两银子,您看当是不当呢。”   “三百两?”她惊得张了嘴,“是要死当吗?”   “岂敢岂敢,三百两自然是活期,两年内,随您来取。”老掌柜的抢过那玉珏,笑的一脸褶子开了花似的朗然。   打开钱袋一瞧,是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子,十几个散碎银角子,还有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福桃儿怔楞地查看了一遍,着实难以相信,这甘黄色的玉珏竟然能值近千两白银,若非这银票是假的,便是掌柜的眼瘸,看错了?   越过当铺前边柜台,老掌柜的敛了笑,恭敬地双手捧珏,将它递给了雅间里的男子。   此人穿戴虽不张扬,可老掌柜的做了几十年当铺生意,分明能瞧出他的靴子玉冠,就连旁边站着的侍卫,那规格用度,都绝非是普通百姓轻易能弄得的。   男人着浅褐衫子,却罩着月白杭罗,身量中等,相貌虽贵气却总流露出些阴柔的意态。细看来,他的眼儿天生带了丝魅色,右眼角下边,竟还垂着粒朱红色的泪痣,芝麻大点,在他瓷白的肤色上,却极是显眼。   “大人?”侍卫耿忠见主人只是把玩着玉珏,似有些出神,“还要跟吗?”   “小日子倒是不错。”萧元洲一口京腔,好在他嗓音沉沉,气质温润,一开口时又把那阴柔气质掩去了不少,“怪的很,速速跟上去瞧瞧,切莫惊了人家。”   .   等福桃儿跑了一趟宝通票号,将一百两兑成了一包散碎银两,她才终于回过神,晓得自己是真拿那蛇纹环佩当了三百两雪花银子。   左右上回的耳铛她问了楚山浔,少说值一百五十两,也算是叫那掌柜的给蒙了去。这回得了这三百银子,怎么也够普通人家生活半辈子的了,福桃儿便也不去多管那当铺是否错看了。   小心将银子藏在腰间,她直接雇了辆驴车,直奔城东去找了余氏母子。将二百两交了他们保管,又把自己的困境说了。余氏当即一拍手,叫毛毛去清点了货物,两下里商定,三日后,便来接他们一同出城南下。   这一日经历艰险惊喜,直到薄暮四合,福桃儿才雇了辆马车,奔回了那陋室。   推门进去,却见屋子里没有点灯。难道楚山浔还没回来,看来这钱家是愈发重视他的才气了。   走到屋里,才刚将油灯点燃,忽而便听得屋后一声脆响,‘恍铛’骇了她一大跳。   推开屋门,一股子血腥混在酒香里顿时冲进鼻隙。只见楚山浔一个人脊背挺直,也没用马扎,就这么席地而坐。   他的身侧,是一个碎了的空酒壶。   “怎么喝酒了……”借着室内的昏黄,福桃儿看清了地上,“子归,你!你做什么!”   一地的鲜血,才拆了布带的左手拿着把匕首。福桃儿跨步冲上前,蹲下身去夺他的刀。脚下黏腻的血液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抖得厉害:“到底怎么了……何苦要自伤?!”   一双赤红潋滟的眸子倏地歪头看向她,楚山浔当着她的面,笑了笑着又在右臂上划了一道,果然又听她惊呼了声。   “你知道我这右腕是废了,就偏瞒着我?”   “胡说什么!先、先把刀给我。”   原来上次温家请来的大夫是个医痴,认定了伤腕治不得,便想尽办法找遍全城医馆,终是见到了配断续膏的顾氏。   两下里一探讨,都对这结果接受无疑。这大夫也是好心,晓得那断续膏里有害人的毒物,今儿再复诊时,全然不顾温家公子在旁使眼色,直截了当地就告诫道:“断续膏不好再用了,你的腕子已是恢复到最好。往后也不必太过紧张,刻意小心养护。日常起居你就用它,只是写字骑射也就不要想了。”   听了这话,楚山浔当即也不授课了,只把自己关在温家书屋里,一连写了几十张宣纸。等温则走进去,见到满地歪歪扭扭却辞藻精妙的诗句时,也只好劝慰着两句,留他去吃夜饭。   在温家,楚山浔面色如常,只是唯有他自己才晓得,这种希望到绝望的滋味,是何等苦痛崩溃。路上,他随手买了坛子酒,却发现左臂还隐痛,右腕无力,酒坛子宽圆,他竟然没法抱起来。最后,只得花了十文钱,请小二搬了回去。   从十四岁那年落第大醉,他便再没怎么喝过酒。   用粗陋的小酒盏盛了,一杯接一杯地饮。他是要做楚家家主的人,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从小到大,虽然亲眷零落,可还有祖母庇护疼爱。旁的公子哥,都有母族舅家可以依仗。唯有他,在平城的官宦中,素来是以才气文章被人称颂的。   贵公子们投壶游猎,为了消遣。他却拜了师父,正经学了骑射,只为往后出将入相,能多一条路走。纨绔们逛艺馆柳巷,与美人吟诗作对,他也不能,只为不染泥浊,能借岳丈的力,铺平官路。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其实那些俗人纨绔说的才是正理。只是他从前通通都不能,因为他是楚家唯一走仕途的,是父祖的希望寄托。   他也知道,祖母的庇护长久不了。是以少年苦读,老大才能撑起自己,也能中兴家族。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瞬息间,父亲殉职,祖母被害,而他成了个废人,躲在这处陋室,为了银钱去奔波。心痛到极处,匕首划破右臂……   “楚府没了,我这一生亦没了。”   听他絮絮地说着,时而嗤笑时而茫然。福桃儿总算是听明白了今日发生的事。   夺了几次才终于将匕首抢了过来,甩手朝河里扔了,她掀开楚山浔的袖子,虽然那些伤处并不严重,却是流血颇多,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   她向来瞧不得旁人恸哭,如今楚山浔酒气萦绕,虽没落一滴泪,那种心迹的枯涸灰败,却比大哭还要叫她难受。   这副模样,她曾在人身上见过,如今忆来,仍是锥心蚀骨。   “人活着嘛,怎么就不是个活呢。”软着声调凑近了去,福桃儿直接从坛子里舀了杯酒,“来,我陪你同饮。”   见她这般温存小心地瞧着自己,楚山浔迷蒙间心头一动,望着悠悠河水,竟奇异地发现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渐渐散去,被这世俗的温软的夏夜包裹。   也许真是酒意上涌,便能忘愁。他侧头,抓上了正在替自己包扎的小手。   “怎么了,快些包好了,我还想多饮些呢。”福桃儿侧开脸想要遮掩,目色含悲地瞧向对岸人家,“还有半坛子,只许你再喝两盏,其余的都莫和我抢。”   男人宽大无力的手掌握紧她,转而仔细摩挲着那带着薄茧的纤指。他抬头抚上她清素无盐的圆脸,凝眸疑惑:“你怎么哭了,是白日里累着了吗?”   虽然分明饮了许多酒,可楚山浔却反倒能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伸手抚过面前这张素雅寡淡的面孔。想起在她出府不见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寻遍了整个平城,甚至托人回过她的江阴老家,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这么个面貌无盐的丫头,他竟已是一日都离不开了。   “小桃……原是想着等你再回来时,略微责罚些许。往后,绫罗绸缎,朱钗宝钿,都绝不再叫你受一丝委屈的。”楚山浔眉眼迷离,破天荒的说着这般温柔的话语,他右手无力的拭去女子面上的泪珠,“别哭了,清减了也就笑起来还有两分可爱,如今这一哭可丑的什么样呢。”   “怎么活着不好呢,何苦偏要想的太细,偏要自伤。”难得听他温声细语,却反倒把福桃儿的眼泪又多勾出两分。置气般的拉过他右臂,在伤口处撒了药又熟练地包扎了起来。   “以后不会了……”桃花眼潋滟苦笑,毫不回避地盯视着她包扎的双手。   夜色沉沉,蝉声唧唧,四处人家还有晚归的,传来炒菜的油香气。福桃儿饮的不多,后劲上来了,却比楚山浔醉的还厉害。   大暑里的天热的很,唯有这小河边传来悠悠凉风,还勉强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女子摘了兜帽,乌发如云的披散下来,却剪去了一半只和男子一般长度。她白皙柔嫩的脸颊酡红,侧着身一直紧锁淡眉出神地望着河面。   陋巷里买不着烈酒,酒坛子里其实只是度数略高的米酒。楚山浔喝了半日又被刺痛激着,这时候反而倒是酒醒了不少。   转头凝望着女子的面容,他好似于绝望中抓着浮木一般,整颗心竟莫名觉着有了落地的归处。   她着了粗劣的男装,身形单薄,眉眼清淡。质朴无盐的脸上,从来不施一丝脂粉。两只手的掌心处是经年劳作的薄茧,细细密密的附在她纤长的十指上。   若是旁的世家闺秀这样双十年纪正该在后院里呼奴使婢,簪花茶话。楚山浔忽然温存地靠了过去,作了个极为依恋真情的动作——他放低了身子,将头歪了,轻轻地侧贴在她额间。   两个人双额相抵,福桃儿怔了下,犹豫一瞬后,似能察觉出他的柔情小意,也就随了他去,没有躲开身子。   历经这一场大劫,却唯有这丫头,偏还能不离不弃地扶持自己。楚山浔贴着她温凉光洁的额头,心里走马灯一般涌过四处吃闭门羹,被人折辱磋磨的日子。   而唯有她,见了他这般落魄自伤的惨况,不但不厌弃,竟然还会为他落泪。祖母去后,恐怕世间就再无人会这般待他。就冲今日这一番泪,楚山浔阖目暗暗起誓,便是右手废了,他也要重头来过,不论能否东山再起,至少他也得养活这丫头,不叫她再出去受苦。   “钱家将授课的月例提到了十两,明日起,你若高兴,还仍去摆字摊,只是别再寅正起身去饺饵铺帮工了。”   说到饺饵店,福桃儿起身推开他,从衣袖里掏出包散碎银子,忍着昏沉将白日里遇到若萍的事说了:“银钱不缺了,咱们还是先离城避一避去吧。”   她虽然将若萍怎样欺辱挑衅的过程隐匿了,可楚山浔见识过那陪嫁丫头的泼辣,怎么猜不到她今日的遭际。他暗自骂了两句,垂着脸看不清神色。   若依他从前的性子,定然是不屑躲避的。可顾忌着拖累福桃儿,也就点头应下了。   对岸的灯火依次暗了,福桃儿喝的大醉,到了时辰,却还挣扎着起身进去铺床。楚山浔忙去扶了她,进的屋去,却将地上的被褥三两下收了起来。   “唉,收了是、是作甚?”她说话不稳,神智也只剩了一半,看着被褥全收起了,才皱着眉心,歪在桌边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潋滟眸子看过来,楚山浔蹲下身,将双手环在她腰侧,有些无赖地抬眸道:“我心里不安,小桃,陪我一道睡塌吧。”   见她侧了脑袋疑惑地垂眸,楚山浔晓得她是真喝醉了,便又诱哄说:“就陪我一夜吧,地上又闷又硬。咱们说说话,也就睡着了。”   见她只是含笑,楚山浔趁势便将人带了起来,两个坐到了塌上,将垂纱放了。   哄着她脱了外衫相对着躺了,楚山浔倾身靠近了。本是只想着相拥着入眠,此刻见她醉染双颊,星光下的眉眼显出三分娇憨。他忽然意动,望着她藕粉色的檀口发怔。   偷香窃玉的念头在心里疯狂滋生着,他暗自说了句,只是亲近浅尝一下,反正日后他两个也总是要相守的吧。   唇畔才刚沾上了些许,心口处便涌上千丝万缕的灼热欲念和些微不忍。楚山浔后退了些,其实还是那张平淡不美的面孔,什么时候,他竟已经这般惦记她了?   若放到四年前,看到这张面孔,甚至还是十分嫌弃厌恶的。原来美丑竟真的只是世人的错觉?否则如今,他怎么仅仅是与他同塌相对,便已生出可怖的绮念。   天人交战间,女子发上传来隐隐皂香,他再难克制,当即朝她檀口边小心地贴去……   像是品味玉琼仙饮般,只是启唇流连。女子的芬芳柔嫩尽数涌入,像酷暑中的甘霖冰屑,激得楚山浔喘息粗重。   他只觉周身滚烫炽热,催逼着他只想索取更多,想要将她永远拥在怀里。他疯狂地臆想着若是占了身子,到时候,她那本就温存天真的眉眼里,又会怎样依恋地瞧着自己。   抬手颤颤地抚上她肩头,忽然塌上人细长的眸子睁开,他像是被抓了贼赃般,烫得将手放了下去。   “睡不稳吗,还是心下不安?”福桃儿打了个哈欠,关切地半睁眸子看他。   “啊,没、没有。”楚山浔面色潮红,咬了口自己的下唇,动作极快地翻身朝着屋顶,“太晚了,快睡吧。”   不多时,耳畔又传来她安稳细碎的呼吸声。楚山浔微微侧头,直直地瞧着她安眠的模样,眸子里的柔情依恋和欲念并行交织,哄得他俊脸潮红,左颊的长疤淡极,在满脸绯色中透着妖异。   整整一个时辰,他都在这种催迫难耐中煎熬。这些日子以来,因是要养伤,家里补身的吃食几乎都叫福桃儿推给了他,三五不时的,吃下许多荤汤补药。   又正是血气畅通的年岁,这些养分热力便悉数聚合在楚山浔的体内。平日里无事,可一旦动了心肠,那些纷繁念头便悉数团聚起来,在他脑海里暗流不断。   已经不是头一回眼下的场景了,楚山浔默然,他骤然明白过来,原来对着丫头,他已经不止是亦师亦友的牵连,而是真正动了男女之情,想要相守。   可偏生他知道福桃儿的性子,也有些明白她并非还愿意嫁与自个儿。醉心科举、汲汲于功名,他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可男儿的担当总还是有的。   塌上人,他是要定了,可不是现下。他若是今夜任着性子,便是欺负了她。   然而身上还是难受的,他的双手又不方便。不论如何都无法让欲望褪去。唯恐将人吵醒,床榻上楚山浔躬身蜷缩,侧着脸凝视了女子的睡态。   他将一双眸子都熬得赤红,堪堪要滴下水去,却依然是强迫着自己生生忍过了。   屋顶上是一路跟踪而来的侍卫耿忠,他见屋内无声,也就带着探听的消息回去复命了。   “大人,今日市集上的少年果真是个女子……属下瞧着,那脸上有疤的俊俏后生,与她的关系应当非同一般。”   “嗯。”萧元洲轻敲折扇,抿唇沉吟,“给你三日,将他二人的来历身份给本侯查清了。”   也就是第二日晚膳时分,耿忠就将楚山浔的家世来历,连带祖宗八辈都给刨了出来。福桃儿的倒是简单,却因她祖籍江阴,所以还要延缓两日。   靖远侯萧元洲神色复杂地瞧着两份籍册,他此番入平城,是奉圣上口谕,来与鞑靼使节密会的。想到嫡母垂垂老迈的模样,他心底闪过异样,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走,今夜先跟我出城吧。”   却不知,这一犹豫,便又是错过了多少年。   .   得了三百两银钱,这两日为了避风头,福桃儿便连字摊都不去摆了。那日晨起,她瞧见楚山浔背着身子,在给自己换衣裳。过去一瞧,竟发现他亵裤里头的黏腻斑驳,当下想到了什么,不由尴尬着咳了声,便夺过衣裤去河边浆洗。   楚山浔怕她误会,便只着寝衣散着发就跟了上去。   “昨夜你喝醉了,我可没欺负你。”   “说这做什么。”   “我、我不是嫌弃你容貌……”   “晓得的。”   “小桃,你、你将来嫁我好吗?我可以只娶你一个!”   捣衣的手颤了下,福桃儿抖了抖湿衣,沉吟良久才回身直视他:“将来还要很久,子归,我知道你的志向。如今说这些,也许将来又要后悔。现下你该做的,便是好好养伤,再下数年苦工,听闻前朝一位学士也是左手写画的。”   提到废了的右腕,楚山浔心绪又是一沉。眼前的女子的确是深知他心意,晓得什么样的话能真正激励他。可楚山浔不确定的是,她说的‘后悔’,是不是在说她自己。   本想再上去剖白心迹,可打量眼下自己的困窘,他停了步子没有再上前。   想明白一切,虽然半宿未睡,那一日楚山浔还是按时去了温家。人生于世,最怕的便是心志溃散。   重头来过又如何,他掩住伤处坐上了温家的马车,全然未曾注意到,巷口处有几双阴鸷的眼睛一直在瞧着远去。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遇仇 [VIP]   当夜丑时, 除了蝉鸣阵阵,陋巷里的人家都睡得正沉。四条黑影执剑贴墙疾行,看得出都是江湖中人, 他们翻墙入室, 轻巧得如探囊取物。足尖轻点间, 就落在了河边的那所陋室院里。   “不对劲。”楚山浔到底是习过武的,这几日身子养好了些, 也机警了许多。听得院外动静,连忙叫醒了福桃儿, 就要朝屋后躲去。   睡眼迷蒙地见他神色不对,福桃儿当即惊醒, 后背都出了身冷汗。难道若萍真的将那日的事告诉了三房的,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吗?   当下从塌上翻了下来,一句话也不多,开了门就要朝屋后跑去。河岸边的水很浅,应该可以让他们避出这条巷子去。   然而才要下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楚山浔堪堪拉开她躲了过去。两个还想朝河里扎去, 一柄泛着霜寒的刀便横在了眼前。   “愣着作甚,快动手啊, 雇主不是给了二百两买他的命吗。”边上一个黑衣人低声催促。   “可二夫人说了,要带活口回去。”横刀在楚山浔胸前的黑衣人粗声回敬。   这是窝里反了?福桃儿一边后退,一边才缠着声开口说了句:“何人买凶杀人,我可以给你们三百两, 还不必沾染人命。”   “是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是她, 是她要我的命。”楚山浔明白过来, 侧头看向福桃儿, 一狠心,肘端用力朝后顶去,就想将她推到河里去逃命。   口称二夫人的黑衣男子身手极好,刀柄分毫不动,三两下就把福桃儿给拎了回来。他刚想要喝骂,电光火石间,立在边上先前出声的黑衣人根本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出手,一柄双刃的长剑直逼楚山浔的心口。   “小心!”福桃儿连想都没想,挺身便朝楚山浔撞去,抬了手护在他心口,侧着身左臂处生生受了这一剑。   “放肆,二夫人还会短了你的银钱吗?”两剑相碰,金石之音迸裂,行凶的一个激灵,自知莽撞,便退了开去。   “小桃,你、你何苦要……怎么这么傻。”鲜红的热血滴落了一地,楚山浔紧紧捂着她伤处的手在颤得厉害。   瞧这情形,几个黑衣人一合计,是在谈论如何处置的问题。为首的那个定夺道:“管他娘的,都给老子带走。”   .   这是一处建于山谷中的寨子,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寨子里的最中间的隐蔽处,立着两排监房。最里头的一间,向来是用来关重要人物的,也就是土匪们口里的肥羊。   可今儿个,关着的不是肥羊,据说是二当家新夫人的仇人。   那天夜里,楚山浔想尽了法子,想要让他们放了福桃儿,却都没有奏效。就在他绝望之际,牢狱外竟送来了治伤的药材。本来还担心有毒,用下来,却发现是疗效极好的伤药。   大暑天气过了半月,他两个就被人扔在牢里,无人问津。这半月里,楚山浔悉心照料,福桃儿却常能从他浅褐色的眸子里看到惧怕。   他是个肆意妄为的性子,便是最落魄困顿时,也从来没在那双眼睛里露出过这种神色。   本以为他是害怕未知的命数,福桃儿开口,这一次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早知道,我就不该留在平城,还妄想替祖母报仇。”没有功名权势,留在这儿不过是为了一口气,又何谈复仇。楚山浔垂了眸子,他的心再一次剧烈跳动,只要一想到身边人可能受到的伤害,他就会恐惧得难以自制。   周围的监房里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是被绑来换银子的肉票,有些似乎是寨子里犯了错的人。甚至还有个吱哇乱叫说着鞑子语的高壮男子,瞧模样,傲气异常。   监房外头不远专门设了座刑室,每日里都有被拖出去行刑的,有些能血肉模糊地回来,更多的是交了银子被放回去或是撕票的。   短短几日,他们便见惯了人心的残酷险恶。   “这些人真不是东西!”见一个牢房里,有两个男人在殴打一个病弱的老妇,楚山浔压低了声音恨声道,“想不到平城附近还有这样的法外之地。”   福桃儿皱眉看着那老妇被拖出去,似乎是家人来赎了,她松了口气阖目:“善恶有报,这些人逃不过因果的。”   话音刚落,隔壁监房里就传来惊恐的哭叫声,一个酒气熏天的声音粗嘎地骂着:“他娘的,你家说银子要留着给弟弟娶媳妇儿用,真是白费老子功夫。”   “别、你别过来……”哭声稚嫩,听着像是还未及笄的。   布帛撕裂,拳脚声混着惊恐微弱的哭求声。楚山浔深吸口气,将福桃儿拦到怀里抱着,她身子战栗,瞧着像是害怕到了极处。   “隔壁的兄弟!”却不想,福桃儿冲到栏杆前对着外头大喝,“你向他爹娘要多少,我来给。”   这话一落,那边动静果然小了。没一会儿,一个目露邪光年轻男人衣衫半解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呦,都到这地方了,还有多管闲事的。你来给,50两银子给的起吗?”   楚山浔连忙将福桃儿掩在后头,一言不发地同那男人对峙。情急之下,哄骗了句:“叫你们二夫人过来,我倒要问问她到底要做什么。”   是那个才来了半年,酷好施虐打人的二夫人?男人神色一凛,上下打量眼前的两人,见他们虽是阶下囚,却衣衫齐整,也没受任何拷打折磨。这青年除了侧脸一道浅疤,模样气度竟非是常人能比得。   他一时吃不准路数,转了转眼睛,朝福桃儿抬了抬下巴:“唉,方才是你说要赎隔壁的货?”   对于这些肉票,他们从来就没拿着当人看,平日里顺口就称之为货物。   “诺,给你。”可巧之前抓他们来的人没有搜身,福桃儿便从怀里掏了七十两散碎银子出来,“这多的二十两是工钱。”   楚山浔截过银子,替她转交到了那匪手里。听了她后半句话,两人皆是一头雾水地看了过去。   “工钱?”冯季收了眼里的邪光,从七岁入这寨子便再没听过这个字眼了,“嘿嘿,倒是新鲜。听听,这有个大善人,叫我这土匪也赚了工钱呢。”   他高声笑着朝外头喊了句,寨子里相熟的几个兄弟都哄笑起来。   “对,是工钱。烦请您送隔壁的小姑娘平安下山。”   见这女子眼神恳切,丝毫不受那些哄笑声影响,甚至还对他拱了拱手。冯季晃了晃神,接过银子,回头朝牢头喊了声:“销了名号,这桩了了,我送货物下山。”   两个打手将隔壁牢的一人推了出来,果然,那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缩在地上吓得魂魄都没了。   见冯季要去拉她,一个打手又拍他肩哄笑:“哈哈,叫你送下山,指不定路上叼那个山洞吃了去。”   小丫头闻言,竟吓得朝福桃儿那牢边靠去,只是一味得压着声音落泪。   “起来起来,送你下山了。”冯季不耐地扯了她起身,就要朝外间走去。   “壮士!”福桃儿忍不住又出声喊了他一句。   本以为他不会理,谁知冯季竟好笑地回头应了句:“掌柜的,但请吩咐?”   “烦劳您了。”福桃儿仍是不安,便朝他露了个和善的憨笑,尖尖虎牙对着人,“壮士有好生之德,将来必有福报。”   “放屁的福报。”冯季翻了个白眼,扯着个低泣的丫头快步去了。   就要到门口时,他扔下小丫头,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小的见过二夫人。”   “嗯。”一身劲裝的女子厌恶地点头,“这小丫头哭得好生烦人,是家里不要了吧,不如便交与我罢了。”   “额,这她家方才刚交清了银子……”冯季掌下用力按牢想要求救的小丫头,深皱长眉朝她使了个禁声的眼色,“小的正要送人下山。”   小丫头路含英也不愚笨,虽然晓得冯季不是好人,却也被他眼中的紧张肃然镇住,晓得绝不能跟眼前这个二夫人去的。   两厢里错开,冯季免不得多看了眼牢房深处,啧了下也就带着人下山去了。   “往后可别再这般莽撞了,此地凶险,随时都能要了你我的性命……”   楚山浔正兀自回忆方才的惊险,一双枣红色缠花枝纹的女靴出现在了门外。   “你……你怎会在此?!”他腾得立了起来,带着恨意地凝视着外头。   来人身姿窈窕却未着红装,而是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骑装。眉眼盈盈,面容清丽出尘,只可惜在她的右半边脸上,深深浅浅得遍布着浮凸的斑痕,虽然是淡得很了,也不算太吓人,可明眼人一瞧,还是能看出那是被烫灼的痕迹。   才一年不见,怎的投靠了三房的画沉,竟摇身一变,成了土匪窝里的压寨夫人了?   “姐姐怎么会……”福桃儿不知道后来的事端,还是习惯性地用了在府里的称呼。   “收起你那副悲悯的伪善样子!”画沉恶狠狠地打断了她,“再用这种眼光看我,仔细将你的眼珠子抠了去。告诉你,在这里,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二当家待我不知有多好呢。”   意识到一边有道怨毒仇恨的目光,画沉转了眸子,同他对视。   她眼里静如深潭,要说恨意,却绝不会比楚山浔减了半分。   这是她服侍着长大的主子,甚至是她曾经恋慕过的男子。这次若萍来通风报信,说是三奶奶出二百两要买那位的命。   画沉却不甘心,她在楚府里浮沉压抑了十余年,却最终落到容貌尽毁一无所有的地步。纵然在寨子里,虐打责骂再多的货物,都仍是没法消了她心头的不甘和怨念。   “怎样,流落街头,双手被废的滋味如何?”画沉上前两步,隔着木栏笑得美艳,可惜牵动右颊浮凸的痕迹,在这幽暗的牢里,显得有两分狰狞。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二当家的 [VIP]   在这暗无天日的刑室里, 每一声鞭子破空的呼啸声响起,福桃儿的身子就会不由自主得轻颤。虽然知道画沉是下令用的软鞭,轻易打不出人命的, 可已经二十余鞭了, 那边却连个哼叫都没有。   就在方才, 几个土匪得令,将她和楚山浔一并提了出来。画沉只叫人按了她在一边, 倒是没有动手。却是自己执了软鞭,亲自对楚山浔动了刑。   福桃儿自然是开口试图说服她停手, 可画沉却令人堵上了她的嘴,按她在一旁动弹不得。   “还要嘴硬, 我倒要瞧瞧楚公子的骨头有多硬。”   果不其然,画沉的声音刚落,就见楚山浔怒斥回敬:“你这贱婢,害死了我祖母,竟然还要我同你认错!”   喊声一出,众人就见二夫人轻扶右颊, 眯着眼看向了一室刑具。   “说实话, 你我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画沉逡巡了一圈,目光落在一排被细绳串起的木棍上, “要真对你动重刑,还真是有些下不去手啊。”   柔美的嗓音,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恶意, 听得人毛骨悚然。两个行刑人立刻上前拿过拶子, 快步走到刑柱边, 硬生生地将他的手指掰开, 强行塞进了细木棍间。   “说我是贱婢?”画沉勾唇浅笑,眉目间漾出风情,“那便给你用这女子的刑罚吧。”顿了顿,她翻手剔了剔自己莹透的指甲,“用刑吧。”   “唔……”角落里的福桃儿奋力挣动起来,这拶刑若是用的重时,可是能致人十指残废的。   十指连心,楚山浔被两个大汉压在地上,突然来的激痛险些叫他昏厥过去。随着两个行刑人的使力,拶子已经夹得手指通红,指端处甚至已经隐隐发白。   可他却仍是不愿惨叫出声,面前的人是害死祖母的凶手,不是不会识时务。只是他实在是做不到,要同个杀亲的仇人屈膝讨好。   “唔……”福桃儿竟然一下子挣开了压制,嘭得一声摔在了地上。她不想看着他十指残废,只好用这种方式去吸引画沉的注意,而后果是什么,的确是没有时间思量的。   “停手。”画沉倒真是将视线投了过来,眼神阴郁,“大房的那位死后,你不是出府了吗。”   她忽然莞尔一笑,明眸皓齿得却又叫旁观的土匪们一抖。   “他如今这副模样,妹妹反倒还跟着。看来老太太倒真是点的一手好鸳鸯嘛。”   下巴被抬起,福桃儿被迫昂着头与她对视,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可她还是放轻声音说道:“那件事,主子的确是失手了。姐姐如今已作了人上人……”   “你别同她废话,小桃!”   “姐姐若是有气,也该出过了。若是还不够,我来给您请罪。”   这样一个任人鱼肉的姿势叫画沉心情大好,可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来人啊,将她吊起来。”   才打了一鞭子下去,就听楚山浔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别打她!害你毁容的人是我!”   “啧。”画沉满意地欣赏着他扭曲痛心的面目,抬手吩咐左右将碳盆子搬了过来。   暗红炽热的碳盆上,放了把长铁钎。行刑人将铁钎子拿了出来,但见黝黑的铁棍底部,是烧红刺目的三角铁,散着滚烫骇人的热度。   画沉上前亲自接过了那根铁钎,像是闲庭信步般,袅娜闲淡地一步步朝吊着的人走去。一边笑着说:“就你这么张脸,毁不毁的倒真没甚区别……倒不如,弄瞎你一只眼睛去?到时候你就恨你那主子去吧!”   “不要!别动她,…姐姐……,那时是、是我一时失手,伤了你。”楚山浔吞下口中的血,压着怒意惊恐,甚至又用上了昔日的称呼。   却见画沉脚下一顿,若有所思地瞧了眼吊着的人,继而还是笑着又将铁钎逼近了一步。   很快,她又听到了意料中的暴喝,这一回是带了些哭求的喑哑:“放了她,你过来!你过来,尽对着我来。”   见她背着身子,只是举着铁钎子不回话,楚山浔的一颗心都要慌得跳出腔子,只觉平生都未曾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候。   可怖的热气熏得福桃儿睁不开眼,就在她眼前二寸之地,滚烫烧红的烙铁停在了那儿。皮焦肉烂的想象已经在脑海中炸开,耳边整个刑房似乎都听不见声音了。   这一刻,说实在的,她心底里顿时漫上了后悔。曾经老爹对她念叨的那些仁义礼智,温良恭谦尽数荒谬起来。若是她没了眼睛,往后的日子岂不是比猪狗还不如。   理智又告诉她,求饶多言只会引来更坏的结果,面对如此困境,她下意识地颤着唇闭上了眼,等待命运的裁夺。   “来人!”画沉甩手将铁钎子扔回了炭盆里,‘哐’得一声将炭盆子踢翻在地,“把他拉过来。”   满意地看着楚山浔毫无法抗地被人拖到炭堆前,晃着身子勉强立稳。画沉凉凉地指着他:“现在,楚公子可是该与我赔罪?”   ‘赔罪’二字咬牙切齿,散发着恶毒的怨念。   “那时的确是我失手,待你太过。”楚山浔亦是垂着头,犹自带了气般木然地说着。   “哦?那楚公子也得拿出个赔罪的态度来啊。”画沉冷笑,抬眸看向一地散落的滚烫炭堆。   当年就是他那么一甩手,害得自己跌进了炭火里,毁去昔日端研明媚的容色。那种皮肉烧灼的惨烈,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见他说完了那句,便只是立在跟前,眼底里还是明显的不甘和恨色。画沉再次拿起铁钎子,还特意在一块烧红的碳上多放了两下。   “今日你们二人,总要有一个还我吧。”   还没待她将铁钎子转过去,就见楚山浔蹲下身,竟徒手捡起了一块热炭。喑哑的惨叫声被压在喉咙里,惊得福桃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左脸还是右脸,你来说。”他的声音被痛苦扭曲,抖得厉害。   “那倒不必。”铁钎子一下将他手中炭火打去,画沉状似念旧地又提醒了句,“你这么个模样认罪,本夫人可是要不高兴的。若是不高兴了,那这贱婢的眼睛可就保不住了。”   楚山浔会意,当即上前一步,对着满地的炭火便径直跪了下去。双腿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不知是屈辱还是剧痛,他的面色灰败,额间立时沁出了一大片汗珠。   隔了画沉和行刑人,他的目光穿透刑具,直看向被吊在正前方的女子。福桃儿的脸色比他更吓人,他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话。   世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在这幽暗难闻的刑室里,看着他眸中浸满的苦色和疼痛。福桃儿只觉得心口皱缩成一团,那股子灼烫好似也在她自己身上漫开。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崩裂开来,叫嚣着想要冲出去。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垂了下去,他的身子也开始颤抖,已经有些跪不直了。   福桃儿拼命忍住想要大叫的冲动,可她还是失声哭了出来:“够了,够了!那日不也是因我而起吗?主子哪里亏欠你了,再如此下去,是想废了他的双腿吗?!”   话音刚落,楚山浔便觉察到了危机,才想爬起来阻止。却被两个匪寇牢牢制住,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铁钎子回转,毫不犹豫地朝福桃儿眼睛上按去。   低呼一声,福桃儿下意识地阖眼,想着后半生算是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刀戟相撞的金石音在耳畔响起。   “又是私设刑堂,好大的胆儿啊,这回凭你是何名目,竟伤了本夫人的旧友,就不容你了!”   一道娇俏却威严的女声响起,福桃儿睁开眼一瞧,只见铁钎子被一把匕首打落在地,门口走来个同样穿鹅黄骑装的女子。端的是雪肤花貌,整个人如春日黄鹂般,让人眼前一亮。   不知为何,此女眼熟得很,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故称她为旧友。   “夫人快救人,他的腿受不得了。”管不得许多,她当即就喊了起来。   却见那女子拧着眉上下扫了楚山浔两眼,终归是点点头,招呼了下随从。几个人一拥而上,三两下就解了他的禁锢。   “呵……”画沉并不怎么忌惮她,又挑拨道:“嫂嫂倒是大度,倒不记挂着当初他打你的板子了。”   “就会转移视线,祸水他引。你私设刑堂,将寨子带的愈发乌烟瘴气,今日决不能就这么算了。来啊,去请二当家过来。”   “什么?他、他何时回来的。”   画沉似是对自己的男人还有些忌惮,下意识地问了这话,那边的女子却亲自去解了人的绳套,再不与她搭话。   就在这档口,福桃儿落了地,前尘入目,顿时想了起来:“你是、你是雪歌?!怎的、怎的会……”   雪歌朝她一笑,还未回答,门外一个爽朗的声音带着好些人涌了进来。   “呦,嫂嫂真是大忙人啊,沉儿这是又……”   话说到一半,男人张了嘴怔楞地看向福桃儿。她刚被吊在半空放下来,双腕红痕明显。右臂伤处也还未好全,仍包扎着。又因被关了半月多,灰头土脸狼狈的很。   阔别一年,唐晔也是变化极大,经历的事也是曲折惊心。他几乎已经把这个救过自己一命的丫头忘去了九霄云外,万万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同她再相见。   见她这副模样,唐晔想当然地便觉着是受了刑。他剑眉一挑,眸色平静地扫视了一圈。   几个听令的匪寇也都是他手底下办事的,此刻一个个低了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目光扫过站立不稳的楚山浔时,他只是疑惑了一瞬,当即想起来,又多瞧了两眼。   “不过是算个旧仇的,嫂嫂撞见了,竟将你都惊动了。”画沉见了他,当即笑得明媚,嗓子里搀了蜜糖一般,作势要朝他身上靠去。   但见唐晔轻笑了声,在众匪寇面前,反手就是一掌。他是个真正的练家子,自有记忆来,便是在刀尖血肉里挣扎着长大的。虽说不通文墨,这功夫却是全寨第一。这一掌挥出去,竟将新宠的夫人直打了飞落出去。   “晔、晔哥……”画沉趴在地上,骇得话都说不清了。   可男人依然没有多言,快步上前踢起地上的铁钎子,翻过烙铁的三角就直直地对着她:“听嫂嫂说方才你要用这个使私刑,告诉我,是要朝哪处下手啊?”   他蹲下身,气息如地府恶鬼。对着烧红的烙铁,画沉受宠了数月,虽知道他的狠厉,却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对待,一时间悲凉惊恐,难以置信地只是重复着:“我、我……”   瞧着铁钎子就要朝她明眸压去,一道细弱的声音叫住了他:“唐公子!”   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一个压寨夫人虽还不至于是头猛虎,可也是适用于这个道理的。福桃儿明白,若是没有置于死地的把握,还是先留有余地为好。   地上美人落泪,半面浅淡浮凸却仍不能掩去她此刻的娇柔。唐晔停了手,在听到画沉抖着嗓子轻声道:“我有了身子……”时,那把铁钎彻底垂了下去。   福桃儿恢复了往日自如的神色,凝神细看了他两个一眼,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今的局面,想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经过方才那一番,她可以确定,画沉的恨意只增不减。便是能出了这土匪窝回了平城,也未必就不会再遭人暗算。   拂开雪歌的搀扶,她快步走到楚山浔身边,陪着他坐到地上,轻声说了句:“后面的事你都别管,且安心。” 第68章 .杀戮 [VIP]   本是两个待宰的羔羊, 如今却一下出现了两座靠山,一众土匪们立在当场,也不知如何是好。   “来啊, 去把叶大夫请来。”   寨主夫人发号施令了, 几个小的连忙出去请了大夫, 又七手八脚的收拾了刑具。   唐晔始终神色晦明地将眼光停留在地上两人间,见雪歌的人就要过去将人扶走了, 他当即抬手制止,径直走了过去。   “嫂嫂, 这是我看上的人。”   两下里剑拔弩张一番较量,周围小的们也是尽数低下了头, 不敢多看。只有画沉被侍女扶起后,一直用受伤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唐烨的后背。   虽说他只是二当家的,可寨子里,近年来与大盛朝还有鞑靼方面的交涉。可是全仰仗唐晔的。可以说他撑起了土匪窝的半边天,地位已经不比大当家的扈炎德低多少了。   他与扈炎德十一年兄弟情深, 是后者一手提拔起来的左膀右臂。记挂着这一点, 雪歌为难地思量了番,又见唐晔对他二人似无恶意, 也就不再掺和带着人马离去了。   胳膊被人抓住,使劲一拽,她从地上站起,被拉进了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福桃儿惊讶地回首看了一眼, 那星眸里的意味让她觉出不好。也就站稳了, 不再抵抗。   “做什么?拿开你的手。”楚山浔从地上挣扎而起, 却被两个随从又按回了地上,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福桃儿第二次被那男人带走,“你带他去哪快放开……”   .   与其说这是一处匪寨,不如说是一处军事堡垒更为合适。   从山谷中的刑房到各门门主和长老们所住的山腰,要跨过约莫二刻多的山间路程。行至一半见她垂首不语,唐晔直接挥退了左右侍从。   等人走干净了,他上前招呼了句:“小桃妹子分开这么久了,竟狠心一句话都不与我说吗?”   也不等人回答,当即俯身弯腰,抬手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还放在手里掂了掂,打趣道:“受了什么苦,尽清减成这样了。”   山路两旁苍林修竹,遮蔽了头顶的烈日碧空,实在是风景如画,又没有一丝暑热。这样好的景致,福桃儿窝在他怀里,压下心底的不安,只轻声回了一句:“唐公子如今威风。”   唐晔生的好看,从前被人追杀,重伤躲到她店里时。将戾气和杀意深埋,倒还真能充一充富商子弟的模样。虽然福桃儿也怀疑过他的身份,却从未想过他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   因此这一回再相遇,他身上迥异的气质让她打心底得觉出危险和不安。她本能地没有直接开口叫他放两人下山。   .   这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寝屋,摆件布置完全不比原来楚府的要低。外间花厅的博古架上,玉器珍玩琳琅满目,还有几件颇有外邦风格的琉璃彩壶。   穿过珠帘,唐晔直接将人放在了一个褚黄交织的琉璃美人塌上。   一个书生打扮的大夫进来,略为诊脉问了情况。等确定了福桃儿只有右臂一处剑伤后,他留了伤药就恭敬地告退了。   “来,我替你看看伤处。”唐晔拿着玉瓶靠近,一年不见,眼前人虽说清减许多,倒比从前瞧着添了分姿色。   福桃儿晓得他对自己有些执念,又是这么个境地,因此对他这话,只是眼含戒备地朝塌里缩了缩:“不敢劳烦二当家的,寻个侍女来便好。”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有侍女的?若是不怕二夫人下毒,倒可以去找她。”   提到方才的险情,福桃儿再次觉得右眼发烫,可是她仍然不松口,只是离着唐晔更远了一些。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男人星眸逐渐变冷。   好在门外的唤声打断了这种沉默,估摸着她的伤处没有大碍,唐晔低头又瞧了她一眼,丢下玉瓶,转身便离去了。   福桃儿这才褪下半边衫子,勉强给右臂上方的伤处换了药。半跪在塌上,推开轩窗,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山峰。外头壁立千仞,是绵延无尽的翠意。这处山峰不高,正下方约莫十余丈处,是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   好一派山中景致,只是要出去,除非冒险从这里一跃而下,否则便只能穿越外头的重重守卫才能离开。   到了晚膳时分,窗外斜阳散射着湖面映在琉璃塌上,顿时七彩光芒沁满屋顶,直如仙境。   可福桃儿却是心事沉重,只是坐立不安。   一个侍从送了晚膳在外间,也就告辞离去。期间,除了花鸟竹海,便再无其他一点人声了。   虽然不断告诫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可对着几样精致的菜肴点心,她却是如置囹圄,一心只记挂着那人的境况。   .   一连三日,唐晔都来陪她说话,只是行色匆匆。他两个又素日没什么话头,多是男人问两句吃住如何,她便随口应和两句。   福桃儿也不敢多问楚山浔的情况,表面上两个倒真像旧友一般相处。只是从唐晔的神色间,她总觉得他近来是被什么大事牵绊住了。   三日来,她细心观察守卫的情况,作出安分闲逛的样子。到第四日黄昏,摸清了守卫换班的规律,终于叫她躲开巡视,出了这方天地。   那日在刑房,她不好多说。可看雪歌的样子,必定是个记恩的。身为寨主夫人,若是能求得她的帮助,将楚山浔送出去,也未必不行的。   这处山峰屋宇连绵,兜兜转转的,她心里越发没底起来。   越过一处山门,正是背字当头,好巧不巧的,差点就正面撞上了画沉。福桃儿连忙矮着身子躲了起来,但见她行色匆匆,似是在同侍女说些什么。想着索性迷了路,许是能从她二人的言语里探听些消息,福桃儿便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一路到个僻静的院落,都没怎么遇着人。   原来画沉这两日备受冷落,她无意间探听得唐晔要办的一件大事。仗着自己有了身孕,此刻听得二当家的又密会那人了,便想赶着去拿作把柄,也好参与要挟一二。   天上繁星如缎,墨色沉沉。随着前方人提灯越走越深,却怎么也没听得楚山浔的消息。福桃儿的心愈跳愈急,脚下力气也是终于有些用尽了。她当即决定不再跟着,直隐到了山路边的林子里。   不过是歇了才有一刻,隐约听得上头有刀戟的声音。   很快,一个熟悉的人影沿着山阶滚了下来,所经之处,阶上染满了血色。但见画沉一个人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踉跄着压着悲啼一头扎进了林子里,一起来的侍女此刻早不见了踪迹。   福桃儿躲在暗处,亲眼见着她拐到一处巨石边,躲了起来。   这个位置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福桃儿藏身的地方。她惊惧地看着画沉肚子上的刀口,夜风拂过,浓重的血腥气传了过来。   “你两个到下头去找!”山道上很快冲下来十余个举着火把的人,当先一个,说着不太流利的汉语,福桃儿一眼便认出了他,竟是监房里那个鞑靼人。   鞑靼人指挥着死士,分散进密林,一点点找了起来。   眼下的情形十分明显了,恐怕是寨子里有人要做杀头的大事,若是被他们找着了,那今日是必死无疑了。福桃儿所在的位置离山道远些,又在高些的地方,因此只要画沉不抬头细看,不太容易发现她。同理,若是那群人先找到了人,定然不会再往深处走的。   靴子踩在林中落叶上,发出沙沙的碎裂声,这种声音听在避着的两人耳朵里,直如恶鬼催命。   往这边林子来的只有三人,果然,福桃儿眼看着他们先略过了那处巨石,朝左侧也就是自己所在的位子逼近了。   夜风大了些,将浓重的血腥味朝她这处吹来了更多,引得三个死士更加偏离了方向。   ‘既然是你叫我收起悲悯伪善……’福桃儿捏紧了拳,暗自下定了决心。眼前浮现出的不是数年来画沉的欺压,而是楚山浔受尽折磨的惨况。   杀人偿命,天理昭昭。若是此时再不作为,岂不是放虎归山,再无机会了。   思及此,地上的碎石被捏进掌心,甚至溢出鲜血。福桃儿阖目,再睁眼,是一派决绝冷漠。趁着那三个死士低头之际,她迅速起身,朝着下方,狠狠地掷出了手心的石块。   三个死士瞬间回身,只听一声惊呼,画沉眉目大睁着,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上去,恰好正对上了还未藏身的她。   还没来得及出声,一柄长刀破空掷去,当胸就将她扎穿在巨石上。那双眼睛始终大睁着,因为过于惊骇,掩去了往日全部的算计风情。   画沉的眸子停在了那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是回到了童稚,只剩下清澈和疑惑。这个场景,深刻地烙在福桃儿眼里,激得她神魂动摇。   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福桃儿高估了自己的承受里,亲眼见到两条人命在手底下逝去,她不停地在心底里喃喃地呓语‘杀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看看死透了,便从崖上扔下去吧。”含糊不清的汉语再次随风传来。   脚下一晃,不由得便猜着了个枯枝,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离的近的死士耳力极好,夜色中,一双静水无波的鹰目立刻扫了过来,在与那人对视上的一瞬,福桃儿身子一凉,只觉自己已经成了个死人了。   “主上!林子里还有人。”   “杀了他。”   看着三人提刀围了过来,惊慌中,福桃儿从坡上滚了下去,衣裙被粗粝的石子树枝刮破,可是在背后三个索命追魂的死士的逼近下,她已经全然觉不出疼痛来。   这坡极陡,天旋地转中,她的身子磕在了一根枯枝上,又再次下落,最后果然是摔在近处的崖边,只上半身趴住了藤蔓,腰部以下尽数凌空,下方便是无尽深渊。   福桃儿攀住藤蔓,却怎么也使不出力爬上来,只能绝望地听着林子里杂乱逼近的脚步声。   “人找到了,主上!”   就在死士要举刀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沙勒将军且慢,等我问问是哪个山头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作戏 [VIP]   这声音是……是他?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 福桃儿在他眼底看到了浓重的杀意。她拼命用双臂攀住藤蔓,却还是一点点朝下坠去。两臂的衫子落到了肩处,露出的的藕臂雪白莹透, 在黄土砂砾中磨出鲜红。   “是个不会武的女人, 看来是个误闯的。”沙勒上前就要挥刀, 却被唐晔抬手制止了。   见他只是若有所思地不语,死士们虽然不解, 却也不敢多言。沙勒奉王命前来相佐,其实是瞧不上此人的, 却也只好挑眉在旁等着。   腰腹以下已经腾空了,双腿没有任何着力的地方, 这么个姿势下去,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从福桃儿的角度抬眼看去,就见男人星眸低垂,微翘的薄唇此刻成了一条直线。   \"啊!\"又朝下坠了几寸,福桃儿心下灰败一片,看来今日便要葬身这处悬崖。猛然间抬眼看去, 但见左腕上那个福字金坠缠着红绳, 被黄土盖去了一半,她胸口闷痛, 双手便死死地抓着藤蔓,不肯放开。咬着牙对着沉默的男人低语了句:“救我……”   就要脱力前,双臂一痛,整个人被朝上提起, 撞进他怀里。   “不能留活口!”沙勒皱眉, 上前就要来抢人。   “哎。”唐晔带着她轻巧地闪过了, 半是命令半是认真地斥道:“这丫头肚子里有我的种了, 怎么,沙将军可仔细担了罪名。”   生死当前,福桃儿被他抱着,对着子虚乌有的浑话也不在意,只是躲在后头,不敢多看。   “哼,您最好自己分辨清楚了。”沙勒抱拳,当即也不再干涉,带着人马撤了开去。   .   山林里起了风,吹散了零星微末的血腥气。路过那块巨石边,唐晔只是扫了眼,也没有多停留。   回了那处寝屋,唐晔吩咐了声,便径直朝里屋的太师圈椅上坐了。终于有服侍的丫鬟从外头进来,抬进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便又依次退下了。   “过来。”他勾唇一笑,试图打破方才的惊险黑暗。   “我想下山,今夜只是迷了路,凑巧看到他们在追杀……”福桃儿朝后退了步,想要剖白自己。提到被杀的画沉,她本想用‘夫人’来称呼,可瞧他的态度怪异,也就停了口。   男人起身,踱步到她身侧,见她朝后躲去,他皱起眉心‘啧’了声,将人一把拦进怀里:“你在怕我?”   “没有。”福桃儿双手抵在两人之间,想要用力将人推开些。   怎么会不怕,方才在林外悬崖上,若是她再脱力快些,等他思量清楚了,岂不是早就葬身崖下了。   “觉得我真会看着你掉下去?”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般,唐晔轻笑了声,箍紧了怀里的柔软。眼前皆是她在黄土藤蔓间挣扎的皓腕,雪白的暗黄的脆嫩的,他只是觉得这回再遇,她的模样竟多了两分勾人。   去岁初见,那种善念和照顾,的确是触动了他。二十余年来,他只认手中的长剑,在寨子里兄弟间都会反目仇杀。还真是没想到,世间还能有这般纯良痴傻之人,在他被提刑司逼到绝境时,竟丝毫不问便收留救治。   他本是刀尖上舔血的洒脱性子,本以为分开了也就忘记了。可这胖丫头一颦一笑竟深刻在他梦魇里,怎么都难以抹去。于是,唐晔回寨子里后,便开始沾染女色,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唐公子,你我两清了。若你还念旧情,还望能放我们平安下山。”细弱严肃的声线打断了他的回忆。   唐晔勾唇,竟作了个舔唇的动作,他半真半假地凑到她耳畔:“你也算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总得还我一个再谈离开吧。”   湿热的气息在耳畔流连,福桃儿下意识地仰头避开:“二当家的玩笑了,凭您的地位模样,要多少女子不都是易如反掌。”   若是先前,她还未画沉死前的眼神难安,可现下心里透亮的很,若非唐晔首肯,那些死士又怎会一刀将人结果了。想着这些天在匪寨监房见到的肮脏罪恶,福桃儿释怀地想,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下颌突然被捏得生疼,男人敛了笑意,几乎贴上她脸侧:“怎么你不是女子吗,还是记挂着牢里那个废物?”   星眸里带着炽热的侵略意味,男人的薄唇在她鼻尖眉心流连,似是在酝酿着疾风骤雨。   这种被挟持的感觉叫福桃儿很不舒服,他有什么资格来逼问自己。   “我并不打算嫁人,只是曾经的主子落难,帮一把罢了。”她偏了头,侧脸的线条流畅,圆润的脸颊,瞧着还有两分稚气,只是神色冷得厉害。   这副模样,看得唐晔眯了眼,心口生起愤懑妒意。让他寄挂了一年的女子就在眼前,这般近的距离,她眉目寡淡,可那吹弹可破的雪肤,还有那殷红一点的藕唇,激得他心口发烫,恨不得这一刻就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来啊,去把那残废提过来。”   福桃儿惊得回头去看他,差点便鼻尖相撞。她没有质问,心下却已然清明似镜。看来她在绝境里救的这人,对自己真是生了执念了。   沉下心想要解释,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屋顶一晃而过,她被直接抱进了大木桶里。   温热的浴水瞬间浸透了衣衫,福桃儿吐了口水,湿着头发皱眉看过去。还未出口相问,便被他冷厉的一句:“衣服脱了。”给噎回了肚子里。   男人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阴郁的便如一把冷剑,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眼神,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见福桃儿神色惊惧,抖着身子却又敢怒不敢言。   唐晔只觉得心口处的炽热更甚,他怪异得‘噗嗤’笑了声,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威胁道:“若能叫他对你死心,一个小角色罢了,也许我心情一好,就不留他在寨子里浪费吃食了。”   几句话听得福桃儿遍体生寒,她这回是彻底明白了。男人对自己是志在必得,倘若今夜自己做的不好,恐怕不要说下山,恐怕就要血洒当场了。   罢了,她也算帮主子走到今日了,往后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未免唐晔疑心,她脱了外衫后,剩了小衣,假意缩了缩脖子,委屈道:“我与他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通房的身份只是为了多领月钱……能能不能就这样说话。”   唐晔打量了她数眼,神色晦明不定。从监房来回路程颇长,他也不忍心叫她就这么光着身子泡着。从柜子里拿了丝质纯白的寝衣,令她从水里起身,在看到后腰的那粒嫣红的朱砂时,听得外间脚步声,他心头一动,披了寝衣将人直接抱出了水里。   酷暑还没怎么过去,福桃儿周身沾了水,黏腻难受却也不会受冷。侍从敲门声一响,她耳边便传来男人一声低语:“他的命可是在你手里了。”   说罢,唐晔摊开双手,歪坐在琉璃塌上,笑看她一眼,对着外头喊道:“带进来。”   门开了,楚山浔几乎是被人推倒在地上,他勉强靠着墙站起,却在看清房内情形时,僵住了身子。   浴桶边,女子一身水色的裹着睡衫,纤细的玲珑的躯体靠在那个男人身边。也就是瞬息间,楚山浔看懂了她眼里的悲悯惧怕。他捏紧了拳,身子颤得厉害,平生第一次,从来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喜欢的人就这么被旁人挟持欺辱。   就在他满含恨意地决定要玉石俱焚时,但见眼前女子细眸一转,竟起身直接坐到了那男人怀里。   “唐大哥,你这是当真嫌弃我与人作过小了?”福桃儿压制住心底不虞和厌恶,想要侧着身子倚靠进他怀里,“奴是太过心悦你,才不敢随意剖白,唯恐要糟了你的厌弃。”   其实说到哄人作假,福桃儿装起来还真是浑然天成,这似乎是她从小便练出来的本事。对于旁人的恶意欺辱,喜怒哀乐,她鲜少会将真实的自己展露人前。   此刻,她面目扑拙却身段窈窕,又意态绵绵。看得楚山浔一怔,继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眼角的余光瞥向门边,见他并未再被苛待受刑,福桃儿轻咬下唇,打定主意不能因着自己,叫他枉送性命。既然是作戏,索性便连自己都骗了去,反正她是出不去了,总归先将他平安送走才是。   “我与他作通房,不过是为了那五两银子的月例。”她抿唇故作紧张地讪笑,“宁为英雄妾,不作匹夫妻。就他如今这么废人模样,谁人还会跟他吃苦受罪的。”   “不是早都说过。”唐晔从善如流地拦过她沾了水色的肩头,目光痴迷地又挽上一段碎发,“你若真跟了我,将来……”他顿了顿,改口道:“便是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得下来。”   瞧了门边人身子晃了晃,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桃儿一狠心,添了一把火斥道:“唐大哥,这么个东西,索性直接推了崖下去,省得来浪费寨子里的吃食。”   “你……小桃……你”楚山浔浑身哪里都痛,心思也痛得迷糊了,一时间口不择言,几乎是崩溃地怒喝:“狗男女!你为富贵权势蒙蔽,可想想身边这个匪首,会长久到几时。”   唐晔眸子一冷,正要示意侍从教训两下,就被一双小手拦过了脸颊。那双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他的唇上一凉,便叫她生涩突兀地触了下。   那种柔软微凉的触感激得他神思晃动,抬眼笑了下,挥手命令道:“带他下山。”   喝骂怒斥声一路拖行到外院,传入福桃儿耳朵里,却只觉顿时松了口气,直到那人的嘴被堵上,她抬眼对上塌上男人的眸子,刚放下去的心,又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70章 .囚 [VIP]   等人走远了, 当着福桃儿的面,唐晔毫不避讳,也自脱了衣裳梳洗一番后。叫来侍从将浴桶搬了出去, 又端上了酒菜点心, 放了满满一桌。   轩窗被支开, 有松风竹影之声传进,月色流照, 红烛染染。一室清辉雅致。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眼若星辰。似乎先前在崖上发生的一切都化作了梦幻泡影。   “来尝尝这道炙肉, 我这儿的厨子啊,可不输城里筵沁楼的大师傅。”   “好, 唐大哥也吃。”   桌前的瓷碗,小山似的堆满了各色荤腥,其实福桃儿不惯吃这些,只是觉得气氛怪异。她心中不安,也就只能低头多多吃菜,却是一口酒都没有碰。   唐晔却是个酒坛子, 喝酒吃肉爽快无比, 一杯接着一杯,他看福桃儿的眼神也逐渐现出了痴迷和贪恋。   自5岁被人扔进这匪寨起, 他日日与刀光血影相伴。莫说读书了,几乎连字也是写不全的。两人其实没什么能说到一处去的,这会子风平浪静,和和气气的坐着, 福桃儿又因着心中戒备。不论他说什么, 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应和。   所以很快, 唐晔也发现自己说话粗俗, 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再同她说说的。   既然话不投机没什么可说的,那他索性直接动手好了。   撤去了菜肴酒桌,福桃儿被他逼到了琉璃榻边。唐晔伸手直接掐上了她腰侧,笑得眼底灿然:“怕什么,过了今夜,你就是这匪寨的新夫人了。”   “放开我,你喝醉了。”她用力推了他一下,反倒将自个儿摔在了榻上,“唐大哥,你先出去,咱们来日方长。”   男人顺势将人从榻上捞起,丝毫没有将那点挣扎放在眼里。带着醉意,他轻笑:“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他吗?”   桃子推拒的手僵在当场,还没回话,一双大掌重重的揉在她后腰上侧:“就是因了这儿。”   在她的后腰上,是原先藕生苑的掌事婆子点的朱砂。福桃儿心下大惊,开始不由分说地挣扎,踢打起来,回应她的却是被重重地扔在了雕花床上,直摔在后腰处,尾椎骨一阵酸麻。   男人走上前去,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挣命似得踢打。撕扯间一不小心打落了床边的钩子,暗红色的幔帐尽数垂落下来。烛火黯淡,透着红光,照在她柔韧白皙的侧脸上,勾的唐晔心底的念头更甚,手上动作也粗暴起来。   “我救过你的命!”   “所以你现下能活着躺在这儿。”   深渊里滚打了一辈子,当日绝境里的巧遇,让他震惊于这世上还有这般不计回报的善念。爹娘姊妹。兄弟师友,他一个都没有。唐晔只有手中的剑,还有如今效忠于他的半个山寨的兄弟们。   抬手沿着额发一路蜿蜒抚到她唇畔,唐晔的眼中泛起怪异的痴迷和狂热。过两日他便要起事,若是败了,他便会万劫不复。   一切的杀戮和不断地往上爬,皆是为了生存。是以今日,他几乎是带着些病态的癫狂,想要试着将这点善念永远的刻进骨髓里。   在这种陌生而狂乱的眼神里,福桃儿晓得她是在劫难逃了。原来自己去岁,救下的,是一头恶狼。   ……   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被人欺辱的很够了,直到裂痛传来的那一刻,心头涌上死灰茫然,第一次有些怨恨自己的生身爹娘。   她猛的睁大细长的双目,紧盯着纱帐顶端绣着的莲花图案。莲花在佛教里是清静之意,此刻这么瞧着却更是徒增烦恼和讽刺。   难道老爹说的善恶有报,她信了这么多年,到底只是一句空话。   “怎么不说话?”男人心愿达成,一扫数月来的紧张和劳顿,心情颇好。他放柔了些力气,有心想与她私语几句,可身下人只是默然。他是个粗人,当即哼笑一声,也就懒得多去猜度她面上神色,尽顾着自己动作了。   .   一连半月多,等她腿间的疼处已然消磨无踪,还来了月事。这处山峰上的屋子都无人再造访过,除了能见到每日来送饭菜的仆人,她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被遗忘在这处角落。   直到八月初五这夜,山下忽然燃起熊熊火光,喊杀声四处皆响。意识到许是机会来了,福桃儿连忙换下了偷偷藏着的一套男装。   可才将网兜子带上,门就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进来的两个劲装带刀,正是那日崖上与她对视的死士。   “匪寨已破,夫人速速与我们离去。”两个死士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在意她的男装。   这一日火光燃遍了山门内外,人头滚落,毙伤寨中土匪三千余人。直杀的喊声震天,连平城西北郊都能隐约见到些痕迹。城内人心惶惶,皆是彻夜未眠,都以为这响动,是鞑子兵大军来袭了呢。   福桃儿被两个死士半是护卫,半是挟持地朝山下跑去。一路上时而涌出些残兵败将。两个死士刀法出神入化,人还未靠近,头便已分了家。   在这宛如战场的尸山血海间,直奔了一个多时辰。到山角一处凉亭时,生于承平的福桃儿,终于忍不住扶着柱子大吐了起来。恍然间她突然有一些理解唐晔眼中那种杀意的由来了。   顺着凉亭朝前望去,是一座抱厦,此刻围满了举着火把的人,背后的竹林闪动着耀目的火光。   这么多天来,她终于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此刻唐晔正提着自己的龙吟宝剑,抱厦门口被人团团围住的是一个虬髯纠结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身骑装的女子,是雪歌。   那人就是山寨的大当家的扈炎德了,这是福桃儿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隔着人群火把,还有漫天的喊杀声。他看到唐晔郑重地拱了拱手,两人没有说话,各自举刀极快地缠斗在了一起。眼花缭乱几十招过后,长剑赫然当胸穿过,又一气朝后退去,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透了那男人满脸的胡子。   “唐晔!”见他执剑走向雪歌,她本能地急喊出声。   男人回头,剑眉紧蹙,眸子中浸满了杀意和苦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迷茫了片刻,顿时又映上了些星光。   还没等唐晔说话,一道劲风袭来,他压下意识的抬剑挥去,一个纤细的脖颈,撞了上来。鲜血喷涌过来之前,唐晔的反应极快,闪身退了开去。   地上的男人于垂死中爆发出一腔哀鸣,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接女子倒下的身体,两个人叠在一起,鲜血便更快速的朝外蔓延开。   看着雪哥软倒在那男人怀里,她的眼中先是决绝哀怨,在断气的那一瞬,又分明透出欣喜满足。这一幕落在福桃儿眼里,在往后的一生中都难以抹去。   ……   三年后,大盛朝景泰27年冬,鞑靼旧部与新王内乱,圣人遣靖远侯率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由西北出生的新科状元佐之。   鞑靼王殿内,一身异族穿戴满头珠翠的福桃儿,被军士请到了主殿之中。她面色平和又带悲悯地望着王座上的男人。   这人剑眉星目,围着厚实的虎皮搭子头戴毡帽,正是三年前,云冈山上引兵剿匪的二当家唐晔。   三十年来鞑靼部落纷争派系众多。唐晔本就不是汉地人,而是老可汗脱脱不花的外孙子,幼年时父族败落,才被人扔去了两国交界处的山头上,自生自灭。   三年前,舅族兴盛便派了大将沙勒,以能否剿灭匪寨来试炼,最终扶持了唐晔成为鞑靼新任的可汗 —— 一个傀儡可汗。   王殿内,沉默良久的年轻可汗,星眸如剑俯视着阶前的女子。   “失算了……老子要完了,你可会跟大嫂一样与我殉情。”   “大王珍重,新王说,盛朝缺一质子,只要你愿降,便可平安离去。”   殉情?福桃儿心下一黯,她又何来的情可以殉呢?这三年来她几乎是过着暗无天日的幽禁生活。   唐晔不愿做傀儡,初到草原时就自择了右王的长女为后。也就是初时还收敛着些,往后充盈后宫,培植势力。政局不稳,渐渐得又成了生死相争的局面。   而他对福桃儿的那份痴恋,也渐渐隐没在草原的纷争里。在侍寝了二十余次后,见她仍是死鱼一般的,只会躺在榻上。也许是厌倦了,也许是本性使然,唐晔终于露出了匪徒本性。掐着塌上人高声怒斥:“丑南蛮子,既然不识趣就给老子滚。”   也是自那日后,宫里例行的避子汤便再也未端来过。因为语言不通,又被幽静于深宫。三年来,福桃儿几乎只在院子里逛逛,或是看看书册,时间长了,就好似那石缝瓦砾间的野草,慢慢的惯了环境,勉强也活了下来。   自从大盛朝,二十万大军压境,内乱爆发。唐晔才将她提出了冷宫,招到身边日夜陪伴。   现在突然问她是否愿意殉情,只让福桃儿觉着好笑而可怜,面上却还是一派平和的与他说话应对。   “是生是死由你来决定吧,来人,端上来。”侍女端着两盏黑漆漆的汤药,用生涩的汉语恭敬地朝她说:“汗妃,请择一。”   晓得其中有一碗必是毒药,福桃儿看了眼,两个碗盏,一个是朱红色玛瑙做成,一个则似是黑曜石的材质,瞧着沉静古朴。   这一生就要这样潦倒结束了吗?压抑多年平和与良善荒唐而无用。她顿时溃散怨愤,大喊着抢了玛瑙盏就朝王座上砸去。   王座上的男人却是笑了,像个孩子般怎么也停不下来:“瞧瞧你这张脸,竟也会露出这等恶狼一样的神情。”   她没有选择,转头不屑再多看一眼,抬手拿过那个黑色的碗,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心里只盼着可莫是穿肠烂肚的药,叫人走的也不痛快。   .   福桃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是一个噩梦,在梦境里有个左颊带疤的男人,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黑白分明的很是清亮。整张脸若是没有那道长疤。便用倾城绝色来形容都不为过。   可是这个男人在梦里会掐着他的脖子,甚至逼着她与自己合欢。粗暴的、恐怖的,还会掐着她的脖子说那些污言秽语,有时还看到他举刀砍人。但凡有人触怒两句,便会被他杀的支离破碎……   整整昏迷了三日,等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在一处营帐内。福桃儿本能地觉出自己的不对劲,心底迷茫发凉,前程往事俱作烟云散,眼前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尤其是那噩梦里,床塌纷摇和血光漫天的景象。还有那副绝色倾城艳若桃李的眉眼。   勉强压住了头上的晕眩,她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楚大人,大夫来过了,说是还没醒呢”   厚重的棉布帘子被掀起,刀子似的凛冽北风灌了进来。她抬头正对上梦境中的那双眼,猛然惊叫着朝后退去。 第71章 .苗疆奇毒 [VIP]   “不是说不与人作妾, 怎么,我是该叫你汗妃呢?还是……”他的话中断在那双迷茫慌乱的眼睛里。   在瞧见鞑靼废汗的那一瞬间,楚山浔的心跳的异常剧烈。三年前, 他被福桃儿用计赶下山去。在泥沼困境中, 全是凭了两口气才撑过去的。一是想着东山再起, 替祖母报仇,二则便是想要将她再寻回来。   起先是痛苦不甘, 打心底对她的背叛变节刺得怒意难遏。而后,他孤寂寥落, 跟着温家公子,将一颗心尽数扑到科考中。年岁漫淌, 一种深刻的思念反倒从骨髓里泛出,抵过了最初的怨恨。   睁眼闭眼,梦里梦外时不时便会浮上那丫头的影子。笑着的、谨慎的,更多时候是平和安静的,却又能在他心烦意乱之际,将浅白的道理有理有据地摆给他听。   于是他就把这等坐卧不宁的念头, 都化作习字文章的动力, 时常是日夜不休地强迫自己用左手去练,直到再写出来一手飘逸俊秀的楷书, 景泰二十七年春闱,他一篇殿前檄文名满京都,圣人亦对他文章中的阅历洞彻大加赞赏,当廷点作了三甲头名。   见惯了朝堂的龃龉派系, 党同伐异, 也是年岁渐长, 楚山浔忽而生起个念头。当日福桃儿对那匪首说要扔他这废人下崖, 若是个卖主求荣的恶人倒在情理,可以她的良善连萍水相逢的人遭难,都要管管闲事,又如何会真心想置他于险地呢。   其实他当日怎么看不出来,只是无权无势人为刀俎,若非顺着福桃儿的戏当真演下去,又如何能说服自己,是她   “你这恶人,别、别过来!”   女子的惊呼将他的思绪拉回了营帐,楚山浔皱眉,才说出口的刻薄话,叫她眼底的惊恐刺痛。   他快步走到床边,泄了气般好意伸出手去:“小桃,新王已经拥兵自立了。来,跟我回城赴任去吧。”   看着男人的手就要触到肩头,眼前的俊脸不经意间同那些糜烂的夜晚重叠,福桃儿神志不清间,但觉百岁的恶念皆涌了上来。她记得自己喝了汤药,这会儿该是在阴间了吧,怎么这人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啊!你做什么?”   对着眼前的手臂,她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见他吃痛收手,便迅速将自己缩进了床角,先是睁着细目凶狠地盯着他,继而抱膝团坐,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右臂被咬出了一排牙印,有新鲜的血液蔓延而出。可楚山浔来不及管它,只觉心脏骤然紧缩,责问的话都噎在了肚子里。   三年未见,但见女子瘦得更是厉害。比起从前在平城相依扶持的那一段时日,这一回几乎是瘦脱了相。只是福桃儿的脸颊偏圆,此刻瘦成了标准的瓜子脸。旁人看来没什么,可楚山浔熟悉她,只望一眼那肩胛的纤薄,便知她那衣衫底下是怎样的形销骨立了。   再加长时间的幽闭困守,她瓷白莹透的肤色缺少光照,苍白到没有生气。草原本是无拘,权贵们皆纵马山河。可福桃儿因出逃的劣迹,除了年节祭祀,几乎是毫无自由地被人幽禁在冷宫里。   不对,眼前的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好像全然变了个人。   "小桃?"营帐里没有旁人,炭火生得不怎么旺,楚山浔试探着坐在床尾,声线几乎是发颤地又问了句:“告诉我,我是何人?”   潋滟的桃花眼中溢满着紧张,这一句话却把床角的人问住了。福桃儿从梦魇中抬眼,捂了脑袋,那儿昏沉得很好似有人在用锥子敲砸。   俊脸在面前放大,连淡褐色的瞳孔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呼吸急促,阖目深想,记忆揉成了一团。从牙牙学语时城破的火光,到童年时被巷子里的少年嘲笑,再后来有人骂她是‘腌臜蠢物’,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影子。最后是清冷的院落,终年的孤寂。   这些人骤然全部回过脸来,眉目渐渐清晰。她‘啊’得一声喊了出来,她看见这些欺负自己的人,竟都生着一张面孔。睁开眼,和面前这个一身战衣的人重叠在一起。   “恶鬼,你是恶鬼。走开,莫要缠着我不放!”   药性在体内彻底催发开来,多年的记忆和创伤尽数纠缠。头顶传来难以承受的裂痛,福桃儿看到个唇红齿白的厉鬼朝自己靠来。她被恐惧悲愤催逼得就要崩溃,只能不停地挥着手,试图将那鬼怪挥退。   “是我,小桃,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   发现福桃儿竟成了敌国的阶下囚,来的路上,楚山浔欣喜气恼交加。想了无数回,看她到时如何出丑解释,自己又该怎样不计前嫌。   可如今这副场景落在他眼里,哪还记得先前的愁闷。他心口一阵酸疼,想要上前将人拥进怀里,“是我来晚了。”   药性正在蔓延最厉害之时,他这温柔急迫的举动,落在福桃儿眼里,便是个欺辱侵占的恶鬼模样,自然是不会叫他抱着。她突然跪起身子,猛地朝前一撞,将人朝床下撞了个翘咧。   当即不管不顾地就要朝营帐外奔去,楚山浔反应极快,攀了起身两步走到桌前就将人拉了回来。   他如今左臂写字骑射都不成问题,只唯有右腕不能做灵巧精细的事。这一下发狠,将个女子箍在怀里。福桃儿再挣动踢打都不可能比过他的力气去。   虽然将人制住了,可她先是发出悲愤嘶哑地哀鸣,将手臂都勒得生疼了,发现还是逃不开去,倒似是安静了下来   “莫怕,莫怕,没人再伤害你了。”以为她好些了,楚山浔依恋地将下巴靠在她发顶,却意外地发现,她的骨骼里传来‘磕拉磕拉’的声音。   那是惊恐到极处,牙齿冷战的声音!   “来人,快来人,快去喊军医来。”喊声颇大,连传令兵都不用,直传到对面靖远侯的帐子里,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急切在意。   靖远侯挑眉,长眸下的泪痣都鲜活了起来。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兼兵部侍郎楚山浔,境遇坎坷无欲无挂,在人前向来是持重端方的君子模样,这会儿和谈在即,这是为了何人在喊军医呢。   扫了眼客位上斜靠着的鞑靼废汗,见着年轻国主哼笑了声,意态讽刺不羁。萧元洲有了些猜测,当下拱手道:“可汗稍后,萧某去去便回。”一边朝左右作了个眼色,示意千万看好了这功夫颇深的男人。   军医刑主使来的颇快,萧元洲才到那营帐门前,就听得里头的喝骂混乱声。那声音听得他不禁皱眉,心说这档口,楚侍郎是哪里惹来的风流债吧。   正要掀帘子进去,猛然间一人怒意连天地冲了出来,他眼尾的厉色看得萧元洲惊诧不已。   楚山浔将他拦在门外,听得里头的吵闹声骤止,他几乎是咬着牙在问:“那畜生现下何处?可是在你的营帐内?”   “子归兄是说谁?”萧元洲的眉头更深。   “就是今日被赶下王座的鞑靼废汗。”楚山浔按紧了腰间长剑。   “你欲何为?收编旧部之事还得从长……”还没说完话,他怔楞地看着楚山浔执剑快步就朝主帐而去。   这一次,他们能兵不血刃,只以二十万大军为幌子,武力威胁。这个法子还是熟知西北军情的楚山浔想出来的。鞑靼几十年部落分合不息,只是不愿臣服于中原王朝。这一次,他们密连右王,许诺拥立他作新任可汗。   右王长女虽为王后,却也早不满唐晔暴政独大。因此里应外合,趁着王军主力亲信西征之际,一举合谋成此大事。   眼下,留在王都的还有八千汉民组成的鞑子兵,虎符在唐晔手里,如何能签订盟约,收编汉兵还需一番筹谋。   主帐内,楚山浔快步冲了进去,一句话未说,直接拔了长剑,指在了客座上的男人。三年前,在匪寨里,他伤重落魄,连命都在这人手里。而今成王败寇,本以为都是按谋划的进行,却不想还是得折在他手里。   “畜生!你到底对她作了些什么?”长剑抖了抖,堪堪停在面前三寸。   “几天前,从冷宫里出来时,还好好的呀。”唐晔勾唇,丝毫不在意这剑的威胁,也许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吧,“也就是喝了碗汤药罢了。”   “你给她喂毒?”回想福桃儿癫狂如痴的模样,楚山浔愁眉紧锁,放轻了声音再问:“为什么,她也算跟了你三年,为什么要……”   “因为你!”唐晔不笑了,颓败得阖眼倚在客座上,“我的东西,向来都是,守不住了,宁愿毁了也不容旁人侵占。”   “解药呢?快把解药交出来。”长剑又递上两寸,几乎要划破他的喉咙。   一只手搭上他左臂,沉声道:“可汗何至于此,您的美人无人会占,您只是丢了域外江山,到了京城,作个富贵闲散的王侯,也是快哉。”   萧元洲眼含警告,一边仔细看好他执剑的手。   被他这么一说,楚山浔也从先前的狂乱中醒过神来。他当下扔了剑到地上,过去一把将颓丧的男人扯起,不顾侍从的阻拦就朝外走去。   “你去看看,去看看她成了什么模样。如果还是个男人,就将解药交出来。回了京城,我保你无虞。”   到了营帐外,里头静悄悄得也不见方才的吵闹。唐晔忽然嗤笑了声,开口说了句:“她喝了苗疆奇毒,昏睡前着人拿你的了画像,辅以幻术,见了画中人才会癫狂恐惧。”   楚山浔掀帘的手顿住,压制住低声回了句:“你早就看出……解药何在,有什么条件快说。”   “哦?”唐晔拉长了声调,侧头与他平视,“今生今世都不见她,叫她陪我一同为质,你可舍得?” 第72章 .发妻 [VIP]   对于男人的问话, 楚山浔凝眉咬牙,威胁道:“只要你交出解药,去京城为质, 我会替你周旋, 要多少美人没有。若是不交, 此地多得是人想要你的命。”   “美人多看还真是容易厌了。”唐晔掠过他,在两个侍卫的看护下, 径直朝帐内去了。   怕再刺激到帐里的女子,楚山浔只得透过帘缝, 紧张地注视着里面的场景。   军中的大夫自然没见过这等奇毒,此刻也只是带了些安神的汤药过来。福桃儿窝在床角, 正接过药碗,对着面前慈蔼的老大夫倒是并无什么过激的反应。   药刚喝了一半,福桃儿抬眼瞧见来人,竟是举了碗就砸。唐晔连避都未避,任由汤碗砸在他胳膊上,又应声碎地。他皱起了眉, 心中亦是有些意外, 制毒之人分明告诉他,此毒可以忘却前尘, 难道是药效落了空?   见到屋内的场景,楚山浔本能地掀帘冲了进去,脚步停在了唐晔边上。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瞧见了福桃儿眼底的疑惑。她怔楞着看了看两人, 很快便抱着头再次惊恐地呼喊起来。   明明是咫尺的距离, 可她却又如此惧怕自己, 楚山浔瞧着失而复得的人儿, 心底闷痛。却只能同老大夫使了个眼色,让侍卫压着唐晔快速退了回去。   一出帐外,靖远侯萧元洲早候在了那处。他走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还没等楚山浔上前逼问,就听唐晔长叹了句:“原本就没准备解药。你若有心,便去南边的曲安府找一找吧。找不着也没什么,反正也伤不了性命。”这句说完,他也不看二人,转身跟着两个侍卫离开了。   似乎是看懂了他眼底的决绝,楚山浔知道再追问恐怕也是徒劳。他在外还没有什么亲信,当下便先请萧元洲帮忙,派了一对亲卫去了曲安。思虑着曲安府路途遥远,而福桃儿的情形又极是不好。他自是不会将希望全压在这对人马身上。   楚山浔想到楚府票号行商的人脉,祖母的仇势必要报,可他也明白,当年真正动手的只有三房。对于庶兄楚山明,在来的路上,便已经去信联络过了。此番当即让人托信去平城,叫他飞鸽传书,三天内便能将寻药的消息递去南疆。   .   当夜月明,营帐内虽燃了炭盆,却仍能呼出阵阵寒气。站在床前,看着喝了药终是睡下的女子,楚山浔伸手抚平她颊侧的发丝。没有见到解药,他心头难安。明日又还要去谈邦交之事,借着月色,便只是默然地坐着。一幕幕经年光影涌入心间,挥之不去又恍如昨日。   心烦意乱,索性摊了谈判的文书在桌案上,就这么立在那里删改到了三更。正在怅惘间,身后传来被褥窸索之声,回头一看,但见床上人翻了个身,迷蒙间似是要醒转了。   他放了笔墨,立在桌前,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出去避一避,就见那双细长的眸子睁了开来。来不及反应,那双眸子里的惊惧刺得他生疼。   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楚山浔三两步来到床前:“小桃,你看看我是谁。”   这一回福桃儿眼前虽然还是那些可怖的梦魇,却可能是有了上一次的记忆,有些适应了,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好转了许多。   “这是在哪里。”福桃儿挪到了床边,作势要下去。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压着眼底的警惕,轻声说了句:“有水吗?我口渴了。”   见她虽还是缩在床脚,却没有再对自己有过激的举动。楚山浔似是看到了些希望,立刻转身去小几上倒茶。   余光瞥见她竟赤足朝自己走来,刚要出言提醒。冷不防的一阵劲风袭来,他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回过头去。许是不敢相信有一日她会对自己动手,怔楞间竟没有来得及自保。就这么当头被一块镇纸击中了左额,顿时肿起了一大片,有零星的血迹从额角顺着脸侧滴落。   那道浅淡的长疤被血液染得有些狰狞耀目,福桃儿抖着手扫了眼他的脸,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接着毫不犹豫地推开人就要朝外奔去。   桌案边的男人回过神,三两步便赶上去,一把将人拥进了怀里。他眼底染上浓得化不开的痛色和忧虑,随着福桃儿的挣扎踢打,只是不管不顾得将人拥紧了,怎么都不肯放开手去。   “对不起,小桃……”他兀自喃喃地重复着,对她的击打毫不在意。   忽的,怀里安静了下来。楚山浔小心地将人翻过来,想要看看情况。冷不防得被一口咬在了脖子下方,皮肤被撕扯开的痛意袭来,他本能地想要将人扯开。可心口一顿,抬手转而温和地抚上她发顶。   见人不动了,福桃儿眼中蕴满了泪水,到底还是松了口。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心中疑惑,等对上那双眸子里的深刻的怜惜和忧虑后,她的神志突然有一瞬间的清明,犹豫地问了句:“你不会杀我?”   男人苦笑着拭去她眼角惊恐的泪珠,用他平生都未曾有过的低柔声调,哄慰安抚:“怎会,便是要拿走我的命去,也舍不得杀你的。你只是中了毒神志不清,梦里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望着那半张脸上淌落的血迹,福桃儿虽是中了幻药,却还是能看出那双眸子里的善意,和她梦中所见全然不同。   她强忍着想要攻击眼前人的念头,深吸口气问了句:“你是何人?”   瞧着她低垂隐忍的眉梢,楚山浔顿了顿,开口认真地说:“你是我发妻,三年前不幸被歹人掳去,我一直在等你。”   他神色认真,潋滟双眸饱含着深情怜惜,和着那串血珠,叫福桃儿怎么都看不出端倪来。她抬眉思索了下,疑惑地说:“我真是中毒了?”   一头是血的青年点头,握住她手的大掌不住地摩挲着那纤细的指尖。近在咫尺的褐色瞳孔是那么认真,不似作伪。福桃儿相信了,她蹙眉抬手,用指尖一点点,沿着那道长疤,小心地拭去暗红的血滴:“对不起,是我中毒了控制不了,你快找个大夫吧。”   听她这么说,楚山浔如蒙大赦,甚至要庆幸唐晔给她下的奇毒并不厉害了。他当即轻柔地拢上她肩头,欣喜道:“原都是我没用,未曾护好了你。”   感受到怀里人紧绷的身子,他叹了口气,猜到那幻象的厉害,便唤来了两个侍女,嘱托她们好生照料,自己带着文书退了出去。   后半夜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似鹅毛般落满了平城外的营帐。因是要参与新王礼成,显示两国邦交,还要收编八千汉兵,他们还要在这处安营扎寨好些日子。   思虑完明日交涉的事宜,楚山浔起身拨了拨营帐里的炭火。北地的冬夜便是这般,也就是那有地龙的大宅院还暖些。城外山谷边的这等地方,自然是燃多少炭盆子都还是冻人的。   国事要紧,胖丫头的毒更是要紧。他不能就这么坐在这儿干等着,等明儿一切谈妥。他得带她先入了城,先去瞧瞧顾氏还在不在,然后想法子叫她见些旧人。   .   第二日中午,主帐内,靖远侯萧元洲一脸不悦,瞧着他左额的红肿连连皱眉   “方才新汗待你如何,你应当明白。收编之事兹事体大,既然谈妥了,今日夜宴,你非去不可。”   “洽谈之事,本就是侯爷您的功劳,微臣家事紧急,告辞了。”   靖远侯还待提和亲之事,还未开口,就见人已经十万火急地掀帘退了出去。他摩挲着手上扳指,隐约便对那个未谋面的女子不满起来。   门外几声战马嘶鸣,萧元洲起身也走了出去,想要一睹美人玉容。却是晚了一步,只见到了清丽瘦肉的背影。他暗自点头,心道也不知是哪家王公的贵女。这草原上的美人,背影落拓毫不做作,倒的确是别有韵味。   .   趁着天色放晴最暖和的正午,楚山浔只带了两个近卫出营地东门,便朝平城策马奔去。因是忧心出了意外,他是和福桃儿共乘一骑的。   被紧紧拦在他身前,福桃儿不适之余,便将目光放在远近错落的雪景上。战马的铁蹄踏在积雪中,依然发出踢踏的金石之音,在空旷悠远的西城郊外,如化风雷穿梭过荒山平原。   她发现了个奇怪的事,这自称是她夫君的男子竟一直只用左臂牵着缰绳,而右臂始终拦在她腰侧,仔细地护着她。   “我好像也会骑马,你仔细牵好。”细弱的声音飘散入风,福桃儿伸手熟练地栏上了缰绳。   听不太清她的话,楚山浔矮了矮身子,凑近她脸侧,又细听她问自己的右臂。他扬唇颇不在意,大声道:“这腕子从前被奸人挑了,如今碍不着事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一听奸人二字,福桃儿心底又涌上纷乱黑暗。侧头想要避开些,却被他不由分说地又拉正了身子。男人长眉斜飞,歪了头带着些讨好的,对她展颜一笑。   这一笑,直叫福桃儿看得晃了心神。那潋滟的眸子似雪后的弯月,皎洁剔透,顾盼生情。鼻尖映着日阳,又显得有些肆意傲气。又因是带了些讨好,圆润唇珠下,便整齐地露出两颗平直的切牙来。   真是国色玉人,世间难寻。这雪肤花貌的一张脸一闪而过,叫福桃儿觉得熟悉至极又违和的很。   只是左半边脸上,额角红肿,另还有道数寸长疤,瞧着年代久远。虽说是浅淡的很了,几乎细成了一线,留在这样一张玉容上,却还是叫人唏嘘不已。   马儿小跑着进了那巍峨的瓮城,福桃儿仰头,但觉这些黑青砖瓦,在久远的记忆里被深藏发掘。   隐约的,还有些重复的画面冲进自己脑海中。好像从记事起,便是永不止息的劳作。看着街边掠过的深宅高院,福桃儿几乎能确定,她的出生不好,从前若与此地有牵连,那必然是个仆从奴婢的命。   “就快到了,也不知顾大夫还在不在。”青年放缓了缰绳,在她耳边柔声絮絮,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这样位高权重又好玉容仙姿的一个男子,说是自己的夫君?   到了医馆门口,朴素熟悉的街景院落再一次叫她觉得心口发慌,却仍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   “哎呦,你、你们……”顾氏背了个药箱子,迎面碰上了他们,“真是福丫头啊!这么些年,怎的连音信都没有……”   这妇人眉眼干练,迎上来热络地招呼,福桃儿坐在马背上礼貌性地回了个笑,她没有去搭男人的手:“我好像自己能下来。”   说罢,单脚踩稳马镫,试探了两下,便顺当轻巧地翻身落地。   “这位……”福桃儿被眼前的妇人攀着胳膊上下打量,虽说脑袋昏沉,却也觉出了几分亲切来,从顾氏的打扮上,她轻声笑笑,小心问了句:“女先生有礼,咱们从前也是旧识吗?”   说着话时,孙老头正巧从里头跨出来,手上拿着包顾氏遗漏的金针。他揉了揉老眼,带着怒气地朝马前的男人呵道:“你这竖子,这些年将福丫头拐去哪儿了,怎的连人都不识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看得我抱头鼠窜~男二就是按照暖心渣男来写的,这个人物在我脑子里很立体,是可怜又可恨的那种。热情无拘,不识字,狠辣天真。。想写个救赎失败的男二来烘托男主的=-=   最近的确是虐文看多了,已经把男二的戏份基本砍光了。71章开始就是男主火葬场,保证女主本人几乎不再受伤害了=-= 第73章 .解药 [VIP]   还没等他出言解释, 身边的福桃儿好像见了鬼一般,猛然间朝后退了一大步。   “血、都是血,砖地上都是血!”她挥开顾氏, 整个人朝后站了, 颤着身子呓语。能看出来, 已经是在拼命压制了。   “福丫头?”顾氏一眼便看出了门道,侧身将孙老头挡住, 试探着唤她,“快睁开眼, 你瞧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啊。”   大口喘息着, 福桃儿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正对上顾氏安抚紧张的神色。身侧的青年更是急地握上了她的手腕。   深吸口气定下神来,她拂开青年的手,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象,眼前这两个该是大夫,而且看样子应该是从前认识的。当务之急, 务必先把病治好了, 能搞清楚自己真正的来历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她凝眉快速扫了眼身边的青年。也不知是为何, 自醒来后,此人明明悉心守候,一直善意相待。可她见了他,就是没法从那幻境的黑暗悲凉中挣脱出来, 但觉无边的沉重, 比这萧索的三九寒天还要叫她不适。   现下的情形, 却又只能先跟着他, 只盼能快些恢复,再做定夺。   .   “您见过这种毒?”听顾氏这么说,楚山浔心下激动,当即就要她开方抓药,“不论多贵重的药材,多难寻的药引,只要您说了,我就能找来。”   福桃儿眉心一跳,垂了眸子只安静地坐着。   “只是在南疆碰巧见过。”顾氏沉吟着,又将手搭上去阖眸细诊,还一连问了福桃儿十余个问题,“这毒确是有解药,只是……”   印象中的顾氏还从未有这般为难的神色,楚山浔预感不好,仍是小心地问:“可是药材不好找,还是配方有疑问的。或者顾大夫与我们上京,再同太医院的商讨一番……”   “先别急。”顾氏打断了他的急语,思量了下,便将她所知的实情尽数说了:“这毒千变万化,一毒一解,解药其实不难,难在要根治,唯有找着当时制毒之人。倘若制毒之时未曾一并配了解药,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解清余毒的。”   三人正是坐在当初救治楚山浔的那西屋里,福桃儿听了这话,眼光扫过那窗前矮塌,压着纷乱的光影,缓缓说道:“人各有命,顾大夫您只管开方,只要不比现下更坏,便足够了。”   顾氏有些心疼地打量了眼她的苍白清瘦,心想这丫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这性子竟比从前还要淡然沉着。十年前她在南疆治过的那个病人,可是几入癫狂,最后治好了一半,却还是抢地自尽的。   “莫慌,万幸丫头你福大命大。据老身细查,对你下毒之人,或许是个野狐禅,这药性至多只入体了十之一二。”   见楚山浔只是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立着,顾氏又劝了句:“也是赶巧,十年前南疆的那人病势太过骇人,解药的方子老身是一个字都忘不了的。我现在就去开方煎药。”   西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方才在马上,福桃儿只能靠着他。到了这处,她还是不习惯和他单独相处。见他只是一味地瞧着自己,福桃儿起身,突口而出:“中午了,我去厨间瞧瞧。”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望着院落中的枯枝,那股莫名的熟悉再度涌上心头。   “我与你同去。”楚山浔起身,目光哀怜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上前去拉她的手。   却在触到指尖的一瞬间,见她朝前一避,故作生疏地劝道:“我相信顾大夫。大人在城外应是还有军务,还是速速回去照应,国事重要。”   楚山浔指尖一顿,就这么看着她转身离去。在毒性解开之前,他的存在恐怕真的只会对她造成伤害。   同孙顾两位大夫交代清了,楚山浔立在院子里,看着她同一个厨娘揉面的身影。侧脸上的温和浅笑就像是常人一般,这等短暂的平和,像是骤然回到了过去。   是什么时候呢?是在楚府的那几年吗?不是,那几年她一直自称‘奴婢’,便是再熟悉,也只能谨小慎微地喊他‘主子’。   他左手握拳,突然悲哀地发现,福桃儿脸上的这种温和浅笑,他从前是见过无数次的。只不过,竟都是在那最落魄的两月里。   那时候,她衣不解带地救下自己,又摆字摊帮工地照顾自己。可惜,那时,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落魄恨意,丝毫也不懂去珍惜。   窗前人影一闪,等福桃儿笑着抬起头去看时,但见院里枝满霜雪,檐下的冰珠子剔透生辉,天寒地冻的,却是好一派质朴幽静。   .   三日后,盛朝与鞑靼缔结盟约,双方互为兄弟之国。以后每年春夏,在北疆十二城设榷场互市,米面食货价格皆与内省持平,逢灾年便由盛朝国库补给。新汗递王令与北疆诸部,往后百年再不开边衅。   平城西北主帅侧帐中,一身酒气的废汗发辫凌乱,青黑色的下颌显得狼狈至极。执壶望着眼前戎装佩剑的青年,他勾了勾薄唇:“老匹夫要将次女与你和亲,听说你竟当廷推拒了?”   强忍住与他怒喝的情绪,楚山浔言简意赅:“与你何干,新王倒是私下让我送你上路。”   “没有解药。”唐晔仰头又饮了口,酒液顺着下颌淌湿领口,“若是我死了,北疆诸部往后再无人敢降你盛朝。”   “那是圣人忧心的事。”楚山浔握紧剑柄,恨不得上前一剑刺穿了他,压下心底的暴怒伤痛,他依计盯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她中毒颇深,如今在平城的一家医馆里。吃了两贴药,现下却是生不如死,已经有黑血从耳侧流出……”   “不可能!明明是我亲手点的毒。”唐晔放了酒壶,震惊地看向他,在确认那眉目神情不似作伪后,他侧首星眸闪动了下,沉声说了个交易,“解药就在被你们围下的行帐附近,给了你,便保我性命无虞。”   “在哪儿?!”楚山浔按下满心狂喜,再次逼问他。   得了方位,他当即不再多留,正要迈出侧帐,身后又传来男人沉声叮嘱:“若已流黑血,这药一刻也耽搁不得。否则便是能恢复记忆,也要性命不保。”   .   凛冽如刀的寒风打在脸上,马上的青年却只是稍稍提了提面巾,挥着鞭子将战马赶得如利剑一般。盟约收编之事尽数安排妥当了,他如今只想速速见到那人,解了奇毒,听她能再笑着喊一次自己的名字。   国仇家恨,党争派系,这一刻他都不再关心,只想治好了她的身子,一切重头来过。   医馆里,今日病患甚少,福桃儿吃了两日药情志安定了许多,此刻正陪着顾氏搅面贴饼子。便听得外头一个熟悉的男声,边喊边跑了进来。   “找着解药了,顾大夫!您快来看看。”   面色焦急的青年风尘仆仆地举这个盒子冲了进来,长眉冻得有些发白,一身霜雪。福桃儿骤然见了他,那些梦魇影子又纷至沓来,不免就朝后退了半步,甚至抬手轻扶胸口起伏。   这个动作刺得楚山浔心口又是一滞,他忍住想要上前拉她的念头,速速放了缠枝红漆木盒,两步便退到了厨房外。   这般如履薄冰的态度倒叫顾氏也侧目不已,暗道这小子倒比从前稳重顺眼的多。   “大人是何处得来的药,不如进来说话?”福桃儿晃晃脑袋,隔着窗户向外叫他。   就听门外廊下传来个闷闷的声音:“是从下药之人处得来的,顾大夫,烦劳您多看顾,晚辈迟些再过来。”   说完话,果然连面都不再露一下,院门开阖声响起,那人不停留地便离去了。   窗外再次寂然一片,福桃儿虽说叫他进来说话,此刻人走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神志一平和下来,她立刻将锅里焦香的饼子扯了下来,又开始有些好奇,难道那楚大人还真是自己的夫君?   “奇怪。”一旁的顾氏已经拿来刀秤,将一枚硕大朱红的丸药挑开了,仔细望闻嗅察了一番,“不对,这枚竟是治剧毒断肠枯的解药?”   福桃儿也凑了上去,见精巧厚重的缠枝药盒里还有一枚乌黑的方形药块。顾氏拿起了,又反复查验,就这么将近研探了一刻功夫,甚至还放进自己嘴里尝了一毫。   “欸!使不得。”福桃儿赶忙拿开她的手,紧张道,“也该我去尝,您不是说解药对身子好的人也总是带了三分毒性吗?”   “放心,老身五岁上就摸药罐子大的,这点把握总是有的。”顾氏将那枚乌黑的方形丸药分成了八等分,取其中一块溶进了黄酒里,递了过去,“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先吃这一块,明日我探脉再吃余下的。”   黄酒下肚,四肢百骸一股暖意温开。福桃儿握着杯子瞧着眼前的顾氏,只觉心口手脚处处皆暖,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涌上心田。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什么去,只好有些局促地回她一个甜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劳烦姨姨了。”   这丫头身重奇毒,还未必能脱险呢,便能对着自己笑的将两颗虎牙都露了出来。顾氏看得心下也是复杂,她这辈子还就想有个闺女,偏偏没能如意,对着这么个纯良命蹇的丫头,当下心里酸涩安慰,偏过头去,打趣道:“谢我作甚,等好了,这回倒真该谢谢你家那主子的……”   “我家主子?”福桃儿敛了笑,端起饼子疑惑地看向顾氏。   “你是真的连这些都忘干净了?”这苗疆奇毒果真厉害,千变万化对每个人的心智都作用不同,打量着她日后恢复也该知道些过往,顾氏便将自己知道的事尽数告诉了她知道。   当天夜里,福桃儿抱膝坐在塌上。这两日只要一入睡,梦魇中风雨雷电,四时变换,却总是重复着那些被欺辱喝骂的日子。每夜都是一身冷汗或是惊叫或是大哭着醒来,为怕扰了两位大夫,她总是一醒来便将头脸埋进枕头被褥中,将这些混乱惊恐压制下去。   虽然不断告诫自己那都是假象,可本能的,她也就惧怕入睡了。   此刻雪夜霜寒,她抱膝团坐着,脑子里却想起了今日那人躲在廊下说话的声音。怪的很,对那张倾国绝色的面目,她便骇得心慌。可他说起话来,那温润和煦的声线,却叫她不仅不怕,还隐隐生出些想多听些的希冀来。   窗外又扑朔朔地下起了大雪,枯坐闷得慌。环顾这屋子一圈,却仍是没有找着半面镜子。福桃儿蹙了蹙眉,想着明日该问顾氏借面镜子,她可是连自己的模样都忘了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故人 [VIP]   十余里外, 位于武定大街右侧的楚家旧宅前,一个壮硕鬼祟的身影提着盏防风的油纸灯笼,本是想偷偷越过瞌睡的家丁, 却被那人警醒地撞见了。   守侧门的家丁揉揉眼睛, 打了个哈欠:“风雪这么大, 您这是又找董爷喝酒去呢?”   金六故作从容地挑了他句:"小兔崽子,一更天还没到, 就盹上了,要不咱一道喝去。"   那家丁自是不敢擅离, 甩手翻了个白眼:“还是你们监房的命好啊。”   楚府北苑花厅里,阔别多年的兄弟两, 再次坐到了一处。   上首的两把太师椅都空着,本来是家主楚山明接见宾客时的主位。可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的五公子楚山浔,今夜面色不善地一进花厅,便随意地朝下首坐了。只是个七品恩荫的楚山明自然只好陪坐在他身侧。   “浔哥儿如今真是光耀门楣了,嫂子正同你大哥商量着,叫诸位叔公族人开祠堂为你正名呢。”大奶奶常氏见两边都不说话, 门首还立着几个甲胄威严的军士, 不由得便先开了口试探。   “大嫂想的周全。”常氏生父是个告老的知府,在晋中也是书香门第。她到底与藕生苑的案子毫无牵连, 楚山浔对她便还算敬重。   见他皮笑肉不笑得只是回了这么一句,又端着个茶盏细细把玩。常氏望着他脸上那道鞭伤,心里发怵,又讪笑着解释道:“那时节你大哥可是派人去找过你的, 只是全平城的官宦人家, 对你那事……”意识到可能要触怒他, 常氏眉尖一蹙, 作出一副苦相来,“家里票号最重名声信誉,把你从族谱里除名之事也不是你大哥能决定的。”   听了这话,楚山浔心底冷笑一声,见庶长兄始终沉着脸端坐在旁。他放下茶盏朝常氏点点头:“嫂嫂说的这些,我都省的……”   常氏大喜,又热络地客套道:“这两日就给老太太娘家、还有你母族在京中的旁支递了消息,等你大捷而归,他们都会派人去府上拜会的。”   官场上的门道党争,绝不是靠着一腔孤勇就能避免的。楚府如今分了家,大房这里虽然只是七品恩荫的虚职。可富商巨富的家主,在官场里的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绝不容小觑的。   一个才入仕立功的新贵,凭你在圣人面前再得宠,下头那些根基也是必须要笼络的。楚山浔上任虽短,历练却多,在京中早把这一层看得透彻。是以当年的案子固然惨烈,可他也明白,大房只是旁坐看戏,不必非要断了楚府这层关系。   此番来,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就为了两件事。一是方才常氏说的再入族谱,连络平城的故旧,还有封家和陈家在京中的旁支。二则是要揪出祸首,以慰祖母在天之灵。   “母亲殉节之事我也听说了,等这次回京,我会与陛下上表,奏请追封。”就在楚府变故之后,云氏思念丈夫成疾,在第二年的夏夜,悬梁殉节了。   “五弟。”提起生母,楚山明坐不住了,十余年商海浮沉,他如何不清楚眼前人心底的恨意。直截了当地问:“该是叫楚大人了,此番夜访,到底所谓何事,不如直说了吧,看大哥能否办到。”   “大哥清者自清,何必如此紧张。”见捅破了窗户纸,楚山浔起身一笑,背着手在厅中光可鉴人的水青石上踱了两步,回头丢下了份名录,“提刑司秉公办案,非要当年的人证物证。相信以大哥的手段,做这个应该没有难处吧?”   “都三年了,他们也都出府别住了。”楚山明已近而立,升通票号近来又要开设分号,他面带难色愁眉远目地看向厅前的灯笼,周旋道:“若要开祠堂,逼武氏自尽,倒也不难。”   “通州知府卢大人,关外的绢引。倒是前月我还与卢公子品茗闲谈过……”楚山浔蜻蜓点水两句话,人已经负手走到门边,正立在那剔透彩灯前。   “给我两个月。”楚山明眼底一沉,已经做好了抉择,“你安心回京,此地一切我自会与提刑司周旋,两月后,定将祸首从犯悉数压解入京,一个不饶!”   话语刚落,楚山浔已经跨出了花厅,立在檐下朝里谦和一笑:“好!如此大哥费心了。还有,劳烦嫂嫂着人收拾了漠远斋,小弟念旧,回京前想来小住两日。”   常氏忙起身点头,亲自送了他们出院门,见人走远了,一时间,她却几乎要瘫在地上般,朝后靠在楚山明身上,后怕至极地喃喃道:“真是万幸当年没有掺和,哎,咱么真不该疏远浔哥儿的。”   ……   才刚走到北门处,正在犹豫今夜的去处,便有军士远远地提着个满脸青肿的中年人过来。   被扔在大门前,一脚踩着后背压在阶前。金六先是挣扎着抬头,看清了楚府大门处的石狮子,叫嚣道:“他奶奶的,老子可是这府上的老人了,你们……”   说了一半,抬起头望见面前一身戎装的青年时,他先是愣了下。等回想起来时,骇得像是见了鬼般连连朝后退去。   “你,你!”等反应过来,忙跪正了身子,朝地上砰砰地磕起了响头,“五爷饶命,当年我也是受人主使,才去了那暗巷啊。”   楚山浔心里还在纠结今夜是否要回医馆,故而只是默不作声地冷冷盯着地上人。对于这等小角色,他并不愿多费心思报复折磨。本来就是个家奴,若非还有用处,直接拉去城外,乱葬岗一投也就是了。   他不说话,那金六更是磕头如捣蒜。眼底却还是在偷偷打量着几人,想要猜出五公子如今的身份。   “拉去提刑司吧。”懒得再多看一眼,楚山浔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吩咐道,“好生招呼着,只别伤了性命才好。”   看着金六被拉走,他挥退了几个军士,独自打马一刻后便到了医馆。   隔着不高的灰白墙瓦,马儿呼着响鼻来回左右地蹬地,是在等着犹豫不决的主人。雪又纷纷扬扬地下的大了些,直到斗篷军服上积满霜雪,楚山浔才勒缰离去,在不远处的一家客栈投了宿。   .   第二日一清早,雪停放晴,干燥晴冷的日头洒在西屋外的院子里,折射得冰雪世界好一派冬日幽静。   顾氏搭手诊了脉,点点头,直接将半个方形药粒化在水里:“脉象和从前遇着的病患一样,看来这的确是解药,快喝了吧。”   福桃儿接过碗喝了干净,揉了揉青黑的眼眶,竟直接打了个哈欠:“其实昨夜倒是睡了二个时辰,梦境里的那些是吓得惯了些,就是想起过去,都是一片空白的,也不知能不能恢复了。”   在南疆那个中毒的病人,吃了药后却也是许多天才认出家里人的。这奇毒变化过于诡异,索□□桃儿中毒极浅,却记忆全无,顾氏甚至怀疑是有人在药里另掺了旁的不伤身的忘忧之药。   “前尘往事记着也未必好的。吃了药就别撑着了,睡一觉起来,也就见分晓了。快睡吧。”   这一觉直了十几个时辰,到了第二日晌午她才慢慢醒过神来。   睁开眼,却见床边坐着孙顾两位大夫,身后还站着个神色焦急的楚山浔。   “终于是醒了。”顾氏关切地上前探脉,又叫孙老头赶紧端碗热水来,“怎样,昨夜可还有梦魇?”   “啊?”刚睡醒的福桃儿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话,瞧了眼后头的青年,啊了声才道,“一夜好眠,多谢两位大夫费心。”抬头顿了顿,又朝立着的人说:“多谢……主子。”   “连记忆也恢复了?”顾氏惊讶地看着两人。   福桃儿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就是知道您告诉我的那些,其他的,都想不起来。”   “慢慢来吧。”孙老头安慰了句,便赶忙将还要多问的顾氏拉出了门去。   西屋里燃了银丝炭,窗子支起半边,一线晴雪天光从外头透进来,带着万物寂然的冷冽,又被这一室暖意催得悠远绵长。   “你……”   “我……”   两个同时开口,撞碎这一室宁寂后,又是谁也没有接着说下去。   塌上人穿了顾氏厚重的袄子,整个人缩在被褥边,瞧着畏寒的很。棉服宽大,丝毫看不出身段性别。那张苍白质朴的小脸露在外头,乍一看,便像个未及笄的小丫头,连年纪也分辨不清了。这张脸放在普通女子里,还是算不上丑的,甚至一些偏好相貌童稚的人,还会觉得有那么两分清丽。   “头还疼吗?”男人隔了老远,依然不敢靠近,心底里柔肠百转交织着酸涩隐痛。瞧着她瘦弱憔悴,眼下青黑的模样,他生怕余毒未清,脚下如生根了般,再不敢上前半步。   楚山浔从小见惯美人,尤其偏喜明媚肆意的贵女。一个人幼年时形成的审美,往往是一生都难以改变的。   这般在乎的缘由是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一次次的分合聚散,磨难误解。俱在西北营帐里的那一眼中,爆发崩裂,像是火星子触着冷油般,骤然间心火轰然。   “多谢主子,不疼了。”塌上人避开他的视线,轻声回了句。   又上下多看了两眼,及至确定了她不再惧怕自己,他才拉过张圆凳,坐在了床首处。   “从前的事,都忘了干净了?”他拿出个玄色荷包,在手心里来回摩挲。   “嗯。”女子阖目,又凝眉想了想,“却有些残影一直流连。”   男人眸色一闪,作出个委屈的模样:“既然都忘了,却为何听顾大夫的,要喊我主子?”   “顾大夫不会骗我。”她垂首扫了眼那玄色绣金线的荷包,“我在这儿很好,主子军务繁忙,已经耽搁许多,还是早些回营吧。”   “怎么就觉着我会骗你。”委屈之色更甚,他将荷包揶进她手心,凑近了些柔声问,“要不要去见些故人,也许便能想起些事来。”   福桃儿面露犹疑,轻轻颔首:“也好。”说罢,她就以梳洗换衣的名义将楚山浔赶了出来。她未曾说的是,中毒后的记忆不可能被消除。如今只是不再梦魇,那些黑暗污沼的画面却是历历在目。方才指尖相触,心里仍是涌上不安惧怕。 第75章 .冰河 [VIP]   小院正中的两棵寒梅, 绽放着点点蕊黄,雪满屋梁,沁人的暖香将这处陋室衬出些世外之地的意味。   “那时落魄, 便是你赁下这处小院, 供我科考读书。”寒梅下立着的男子玉姿仙容, 袍带迎着朔风不停地吹拂在梅树边。   思量许久,楚山浔还是决意将她带来这处, 盼着能找回些过往旧忆。前两日来看时,这里早已被旁的人家赁去了。楚山浔随手拿出块银锭子, 就叫那户人家心甘情愿地搬了别处去。   见她蹙眉深想,似是有所思的模样, 他上前拢了拢她的披风:“院里风大,去屋里瞧瞧吧。”   福桃儿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朝前走了步,避开了他的手。   两间相连的陋室,只有东边那所摆了个大通铺,一个年代久远的圆凳子, 瞧着破败的很。其实昨日这里还全不是这样, 新来的那户人家还算殷实,屋子里摆了好些生活物件, 是他凭了记忆,叫人连夜布置,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那些模糊的光影在眼前闪动,福桃儿隐约确定自己在这处生活过, 可究竟是与何人, 当日情形如何, 她却是丝毫也想不起来。   头上一阵晕眩, 她眉心的皱褶更深,快步就朝屋后而去。   打开后院的门,入目之处是一条逶迤无尽的冰河,隔着两岸人家。可以想见春夏之际,此处草木葱茏、摇撸往来的市井之气。   平城的冬季冷得刺骨,河道不宽,冰面约厚半尺。极目望去,虽然萧索的很,却已有胆大的百姓,穿了单衫夹袄,在那儿凿洞网鱼吃。   见她似是有些好奇地探了探身子,楚山浔瞧了瞧冰面,确定没有危险后,便朝下一跃,立稳后回头展眉:“你来北地六年,许是没见过这个,要去瞧瞧吗?”   “不必了吧,既然没见过,对忆起过往也是无益吧。”对他这种时刻看顾的态度,福桃儿总觉着有些别扭。不过是多瞧了一眼,这人便能看穿她的心思。   “来,下来,我接着你。”青年朝上伸出了左手,示意她下去。   河道不过是数丈之宽,冰面上虽然萧索却也是别有一番开阔风光。下首的青年长身玉立,抬了头正对她眉眼盈盈,淡青下摆在晴空朔风里摇曳微扬。   陌生错乱的光影再次袭来,这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夫君呢?便说他两个是主仆,因着脑海中的空茫,她都不大相信的。   半提了裙子,福桃儿朝下点点头,矮了身子探下足尖:“那便去瞧瞧。”   冰面极滑,楚山浔穿着的是军中的马靴,底部厚实纹路浮凸,因此并不觉得什么。见她避开了自己的手,疏离地矮着身子朝下探脚,他不禁得眼眸一暗。   还未来得及失落,就听耳旁一声轻呼,他侧转了半步,反应极快得单手便将人扶稳:“小心些,这处跌了可不是玩儿的。”   “晓得了。”似有些羞氖自己的托大,福桃儿客气地想要拂开他的搀扶,刚小心地迈了一步,足尖却又是一个翘咧,略懊恼地脱口道:“这缎面绣鞋还真是滑,不如男子的鞋好走。”   楚山浔侧头看她,眼底带了些欣喜:“是想起了什么?”   她顿了顿,看了下缎面鞋上精巧的花绣:“我……从前可是穿过男装?”   见她茫然地立在冰面上,慢慢地凝起淡极的眉头,楚山浔心底掠过丝不忍,上前作势想要将人横抱而起。   肩头搭上一只温热的大手,福桃儿回过神来,垂首呐呐地推开了他:“不敢劳动主子……叫人看见了要误会。”   “上来,我背你过去。”青年蹲下身子,转头认真地瞧着她。   北地民风开放,街头巷尾小儿女间,只要不出格,有些亲昵相携的意态也是常有。人们见了也就是笑着艳羡,并不会指手画脚地说闲话。   福桃儿自然是要推拒,可身前的青年似乎是看出的她的想法。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朝后斜挑着,竟是说不出的风情,唇珠略抿,带出些委屈讨好的意味:“娘子,上来吧,就让我再背你一次。”   一缕发丝从玉冠里落出,随风贴在他右侧脸上。不仅是眉眼五官,就是肤色质地,在男子中他也是罕见得姣好。顺着耳侧一道如刀裁的墨黑鬓角,却又衬得俊朗洒脱,丝毫不显女气。   无论如何,这张脸的气质神色都和梦魇中的人相去甚远。如今朗日昭昭,福桃儿只是将那些黑暗屈辱的光影放下了片刻,就被眼前这关切的眉目蛊惑了。   她心口一跳,犹豫地看了眼他,又极快地移开了视线。也许多经些从前历过的事,能更快地恢复记忆呢。念及此,她也就垂了眸子,轻轻地将手揽在了他项上。   才刚触及他的后背,一双坚实有力的手就将她朝上一托,视线瞬间向上平移,连远处的凿冰的渔民都清晰了些。腿弯被他牢牢勾住,福桃儿便只能倾身伏趴在他身上。   “抱稳了。”感受着后背上温软分量,他勾唇,笑得温暖。   “嗯。”她却是有些紧张,不惯这般贴身的亲近。   好在冬日衣裳厚实,隔了袄子大氅,便是贴的再紧些,也断不至于触碰过多。这人的后背实在是安稳宽阔,从紧绷到适应,也就是一会儿工夫。望着远近人家高低错落的门户屋脊,久远的记忆顷刻涌入脑海。   原来这个场景她真的历过,也是这般冰封千里,一个男人说抱不动她了,便将她背了起来。只是那时,周身都冷得厉害,触目所及俱是兵燹残火……   是爹爹啊!从京城一路南归,最后到了江阴那青瓦白墙的小小院落……福桃儿蓦得睁大双眼,怎么也料不到,最先恢复的记忆,竟是十七八年前的年幼往事。   她看到老爹的悉心疼爱,阿娘的啰嗦勤谨,兄长的冷漠嫌弃,嫂嫂梁氏的刻薄刁难……还有一个垂髫明媚的小姑娘,将她抱在怀里,喊着‘桃桃、桃桃!’,却面目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双手稍紧地环住身前人,尖尖的下颌轻轻地搁在他挺直的肩背上。她的眸子里漫上泪水,茫然间便有一串顺着衣领滑到了他后项处。   就要走到冰洞前,觉察到女子温存得靠了上来,楚山浔心口刚觉暖意游走,就被后项处的热泪烫得一滞。   他赶忙将人从背上放了下来,回身揽住她的双臂:“怎么哭了,是叫我勒疼了?还是、风大吹得难受?”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小时候的事。”福桃儿抬手两下就按走了眼泪,弯了弯嘴角,指了指他身后,“哎,主子你瞧,竟有鱼从那洞口跳出来了。”   没再纠正她的称呼,楚山浔牵了她的手,小心地缓步朝那些人靠近。从河道看两岸,低矮简陋的民居由近向远,绵延到天际。时近巳正,风歇渐暖,人们开始生火造饭,一个个烟囱里有袅袅炊烟升起。   一派人世烟火气息,映得平城西北角的陋巷也带上了宁和温暖。楚山浔握紧了她的手,见她对凿冰捕鱼很是好奇,便颇有闲心地解释起来:   “冰面下虽然较空中温暖,却闷涩少气。只要在岸边找着冰层薄些的地方凿洞,候上片刻,过路的鱼虾便会为了多呼口气,自己跳将上来的。这法子也就是自家吃鱼用,那些鱼贩却还是凿双洞拉网去截鱼的……”   见福桃儿听得仔细,楚山浔便也解释得多些。四五岁的时候,母亲还没去,那时候楚山明也才十二三的年纪,到了冬天,便是用这凿冰的法子逗着他玩儿。   “呦,两位公子……咳,该是叫姑娘了。”是从前住在隔壁的李家婶子,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转头朝王家婶子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比眼力你还真是不如我咧。”   四五个人围上来,热络地问他们这些年去那儿高就了,可是又要搬回来。邻里民风淳朴热情,看着楚山浔应对自如地同他们谈笑,时而还帮着将跳出来的鱼儿扔去木桶里,福桃儿虽然对这些人想不起来,却也多了些脚踏实地的真实。   二刻之后,同邻里别过后,他两个推辞不过,拎着个木桶,也带了两尾野鱼回来。   回了小院,福桃儿望着两尾鱼说:“不如我带了去医馆,主子今日该回营了吧。”   方才与李家婶子都能那般亲近,这会儿子却又来赶他回去了?楚山浔有些泄气:“在这儿住两日吧,营里的事都料理定了……”   说着话,便拎起了木桶,要去厨间治膳。门外却径直进来两个带刀的甲士,其中一个是靖远侯的近卫,上前一拱手:“侯爷叫楚大人速归,叮嘱属下提醒您,和亲之事不可草率。”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则是楚山浔的贴身护卫廖沧,他用手肘格了那近卫一下,朗声道:“大人,您要找的人,在城东五里巷的一处民宅里卑职见着了,可要现下去查看?”   楚山浔上前将人挡在了身后,神色里是明显的不满:“回去告诉萧元洲,他要是想和亲,我倒可以去可汗那儿当说客。”   那近卫扫了眼后头的福桃儿,见侍郎大人面沉如水,当下也不敢再多说,刚要告辞离去,却又被叫住。只见楚山浔斜眼睨他,将个木桶递了过去:“你既这般闲,就替我去送了这两条鱼。”   “诺。”近卫晓得自己是触怒了他,也就自认倒霉,恭敬地接了桶离去了。   楚山浔又问了那处民宅的位置,便将护卫廖沧也一并挥退了。廖沧是禁军中一等一的高手,受皇命在西北力保楚侍郎安危。此刻虽是退了,却自然不敢走远,只在巷子里静候。   “你别误会,和亲古来有之,不过是提了提,我没答应。”经了这么一出,楚山浔自然也是无心去厨间治膳,他拉过福桃儿的手,有些语乱地解释起来,“来的时候,圣人也没有这个意思。小桃,等回了京,我便奏报上去,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见他不停地解释,福桃儿不但并不在意,反倒是尴尬茫然起来,也为他推拒新汗王女而不安:   “和亲之事非是玩笑,主子何故……”话音一顿,她看了看两人交握的双手,抬眸疑惑:“这么说来,你我并未成婚?”   梅香隐隐,望了望压弯的枝头,楚山浔撇开眼,握紧了手中的细弱:“只是还未行礼造籍,你是中了那畜生的奇毒,才会忘了,怎么就一点也不信我呢。”   这一回,福桃儿却没有将话头转开,而是认真地抬眸看他:“你都不肯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叫我如何信你。”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制衣 [VIP]   悠然绵长的腊梅香丝丝缕缕地传入鼻息, 楚山浔既不愿骗她,又不知如何将这一段过往说起,他仰头凝望天际, 很快地正视着面前的女子, 展眉一笑:“说来话长了, 等先见些旧人,咱们去筵沁楼边吃边说。”   被他灼灼眸光所摄, 福桃儿抿了下唇,也就犹豫着点了点头。   出了陋巷, 两人却没有去见什么旧人,而是先径直去了楚府一向制衣的尚衣坊。   仍是骆师傅作掌柜的, 徒儿骆小四却早已盘了发,嫁人生子,作妇人装扮了。   一进店门,便见有许多女客在成衣架前挑选新出的衣裳款式。云纱轻柔、冬袄厚实,四季各色衣裳一应俱全。   在看到两人的那一刻,小四朝骆掌柜的使了个眼色。老掌柜的正在柜子后咿咿呀呀, 边哼着小曲儿边拨弄算盘。此刻揉了揉老眼, 往门首一瞧,心底一惊。暗道怎的被族里除了名, 这楚公子现下看来却是更为得志了呢。   三年前楚家的风波几乎是全城皆知,好在楚山浔平日交际不广,如今也就是这些旧人遇见了还能认得出他来。   “呀,楚公子这是哪里高就呢。”小四压下心底的惊疑, 如一阵春风般迎了上去, 她一双眼温和地扫过他身后的福桃儿, 热络道, “今儿是带姨娘来做冬衣?还是您两个一并的?”   姨娘?福桃儿闻言心道果然,却还是依礼朝着女裁缝点头致意。   “也就是在京中谋了个差使。”楚山浔不欲声张,将她外罩的大氅递了过去,“这位是楚某的夫人。”   正迎面过来的骆掌柜的听了这番话,立刻从善如流地轻斥道,“瞧你这丫头的眼力见,来来来,楚公子啊,老朽与您量身,后头请。”   小四闻言,也是连连告罪,忙喊了个伙计顶在柜前,便和骆师傅分开带两个去后屋量身去了。   这两年尚衣坊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厅堂两侧小门通向男女客相反的量身的院落。福桃儿被小四带到女客那处,但见其中桌椅长案,布置得精妙典雅。整个屋子分了三间,单这么处量身的地方,就比寻常人家的正屋还要大上几分。   进门左手边辟了十余个垂着绣帘的隔间,是供女客直接换试新衣用的。正中茶水瓜果,一应俱全,坐了好几位女客,或是候人或是休憩。   “夫人是愈发模样好了,瞧着比五年前还要年轻貌美呢。”小四带了福桃儿拐到右侧量身的雅间,因着方才的口误,她便巧舌不息地说着好听话,“公子说要同您作套一个式样质地的冬袄呢,夫人可真是叫人羡煞。”   眼前的女子连珠炮似的招待恭维,叫福桃儿很是不适应。她似是从未被旁人这样赞许过,也不大会应对,便只是小四说一句,她就呐呐地笑一句。   进了雅间,记挂着来此的目的,福桃儿终是打断了她:“那套男装只需做成市井子弟的样式,不必太过精良。”   小四捡起皮尺,狐疑地回望:“夫人这是何故?具体要什么样式呢?”   “就是伙计小厮带兜帽的那种灰布裳子,不瞒你说……”看着她细致万分地上下量身,福桃儿斟酌了下,也就将记忆错失的实情尽数说了,“你方才叫我姨娘,那前头那位公子待我如何?你照实说,没人会听见的。”   闻言,小四落笔记完了最后一个尺寸,回首笑道:“那时候楚公子倒的确不像现下……我一个外人,也不算清楚。只不过老太太待您极好的,那每回喊咱们进府做新衣,好料子都不缺您的……”   身后没什么回应,小四停了口,回头去看时,却见她立在那面舶来镜面前,有些出神。   这面舶来镜,与坊间普通的铜镜全然不同,是骆师傅托人从南海花重金购来的,据说是用叫玻璃的材料制成的。镜面光滑如水,能将人的全貌照得纤毫必现,五官肤色神态,就同真人全然无异。   这样的玻璃镜子,全尚衣坊也只有这一面,平日里除了给试衣的客人照用外,也就是小四每回裁了新衣,比对着自己先穿着瞧一瞧的。   镜中人一席鹅黄色的对襟修身长袍,长及腰侧的如云墨发却比未嫁的少女还要随意,只松松得拢了个扣子合于背心。这般汉戎不分的装扮又勾起了那些错乱的光影,对于自己怎会流落到鞑靼王廷,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丝毫来。   女子眉形姣好却疏淡异常,一双细长宁静的眸子绝称不上好看,圆润低塌的鼻子更是显得人有些傻气鲁钝。好在肤色胜雪,额间光洁檀口似蕊,瞧着虽是无盐,却也勉强算不上丑陋。   “夫人?”见她面无表情地只顾呆看镜子,小四拎过一件浅粉的袄子,朝镜前人身上比对了,“这是我最新作的式样,您瞧,还真是衬您的肤色。”   见这女裁缝眉目和煦,说话间不住揣度着自己的神色,福桃儿侧首朝她也回了个笑。镜中人眉眼一弯,牙尖微露,带出番天真烂漫的娇憨,浑然天成,瞧得小四也是一愣,暗道原来有些人,还真是得凑近了瞧,才能看出好来。   “夫人正该多笑笑,您这么一笑啊,倒是把这半个铺子的女客都比了下去呢。”小四到底是市井人,以为雅间里无人,这讨好的话也就丝毫不加掩饰了。   谁知福桃儿还没赧颜否认,外间一个婉转如莺的女声便传了进来。   “呀呀呀,本夫人倒要认识认识,是哪位闺秀小姐,当的起这等赞誉的。”   屏门推开,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跨进里间,女子上着月白大氅,下罩浅紫撒花罗裙。梳了个不合旧式的堕马髻,头上一枝紫玉蝴蝶,绞合着赤金流苏,富贵中不失俏皮,煞是夺目。   此人正是楚家庶出的四小姐,家主楚山明的同胞妹子—楚玉音。她与福桃儿同岁,五年前自挑了个豪富人家的秀才嫡子。姑爷章环比她要大上十余岁,虽是素有才名,却在科场连连失利。直到年初春闱,才得了个庶吉士末位的名次,家里出了五千两打通上下,才在平城谋了个从七品的小官。   虽说是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对楚玉音来说,那身份上的转变却是大了。自她母亲殉节后,她母家能仰仗的便只剩了个长兄。所以章姑爷得了功名,有了正经的官职,她便不再是无名无分的商贾妻,在讲究士农工商的大盛朝,她如今的身份,可算是比大嫂常氏还要高些了。   楚玉音本是开着玩笑想进来瞧瞧尚衣坊的新款式的,等镜前人一脸惑然地转过头来,她顿时张口愣在当场:“你、你不是!”   见来人一脸讶然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福桃儿猜着是从前的旧识。又看楚玉音面目娇俏,不像是怀有恶意的,福桃儿当即先点头致意,同她笑着招呼:“也是骆姑娘胡言的,这位妹妹若是瞧上了,便请掌柜的先同您做。”   楚玉音一脸怪异地走上前去,立在镜前,仍是不住地打量着她。镜子里,她与福桃儿身量相仿,只是这两年生育后发胖了些。细看她眉目五官,一毫未变,可那气质举止判若两人,楚玉音凝神辨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这个鹅黄衫子的夫人竟就是漠远斋从前那个丑胖丫头。   她眯了眸子,先压下了讽刺嘲弄:“呵,这声妹妹可是当不起。这是什么渊源,你如今是飞上哪根枝头了嘛?”   楚玉音的相貌不是最好,却胜在甜美娇柔。虽是婢女生的庶出姑娘,却是在生母和长兄的疼爱呵护下长大的。是以,便是如今见惯了世面,却依然忍不住要与人争争风头。   “这位夫人说笑了,我不过是粗人着锦罢了。”见小四执了皮尺过来,福桃儿温婉一笑,朝镜子外半退了步。   骆小四不知楚府里的龃龉,只当她二人是姑嫂久别,拿着皮尺热情地同她闲话,福桃儿则在一旁候着,想着要如何同她问些过去的事。   是以,整个雅间里,也就是楚玉音一肚子纠结震惊。她转身抬手,量出了个二尺二的腰围,又扫了眼昔日胖丫头的身段,虽是掩在厚实的鹅黄袄子下,其纤弱不盈一握的轻盈却都能瞧得清。   “方才本夫人的话,你还没回呢。”楚玉音嘴巴一扁,扶了扶那支紫玉蝶钗,“难道是投了哪位老大人作续弦?”她的眼睛生得漂亮,上挑着恶念生起,忽而嗤笑着轻语,“总不会这模样投了柳巷,叫哪个没眼的恩客瞧上了吧。”   两个丫鬟上前递茶接衣,应和着主人的话,一并莺啼柳翠得娇笑起来。   小四收了皮尺,眉头一皱,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她记完了尺码,有心想替福桃儿解围,转身要开口时,却想起师傅的嘱托。尚衣坊虽然不缺钱财,在这些世家官宦的门户前,却是丝毫也不够看的。若是不提防得罪了,随便一个地方小吏,都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正不平间,却听福桃儿敛眉温和:“是与我旧有嫌隙吗?夫人还不是命妇吧,这般狂言也不怕得罪人吗?”她又抬眉直视楚玉音,苦笑道:“好在我只是个没有过去,脑中空空的人。”   ‘恩客’这个字眼同先前那些噩梦般的乱影交织,福桃儿扫了眼这女子的打扮,也不知怎么就料定了她没有诰命在身,说话也就不再客气了。   “家门也不敢报,贱婢!你就敢在这里教训我?”楚玉音随手摔了茶盏,又蹙眉想了想她最后一句,挑眉逼近了步,“你这是失忆了?”   两个凑得极近,被她眼底的张狂轻视弄得不适,福桃儿心下厌恶,朝后退了步,却听她又哼笑一声,朝红木椅上坐了,板正地说道:“告诉你!你是我大哥从江阴买来的奴婢,三十两银子叫祖母赏了五弟作通房……”   跟着章环也多读了点书,楚玉音编排起故事来,也是顺口的很。她添油加醋地将福桃儿在漠远斋怎样不受重视,又如何被主人弃若敝履,怎样赶出府去编了个圆满。   “多谢夫人告知。”知道她话里有假,福桃儿听完,也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就作势朝外间去了。楚玉音却还是犹疑不解气,衣服也懒得试了,带了两个丫鬟便跟了出去。骆小四叫人收了尺码新衣,暗道今日恐怕要闹出事来,也急忙忙地跟在后头朝前厅去了。   到了前厅,往来客人许多,楚玉音一眼就看见了店门前立着的正同个甲士交谈的男人。她想起前两日兄长告诉她的消息,不禁一阵心慌,暗道自己今日也许是闯了祸事了,可千万别是这位。   男人转过脸来,快步朝福桃儿走去,那双和楚玉音相似的眸子里,尽是宠溺眷恋,他眉眼含笑地垂首道:“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也不多挑几件时新的。”   那眼底的温柔却是让楚玉音骇然,她连忙移步想要避开去,却被后头赶上的女裁缝拦了个正着。   小四故意放高了调子,说道:“章夫人,新衣只刚作了一件,您看要不同楚夫人商量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恶婆婆 [VIP]   被骆小四这一声叫唤, 楚山浔闻声侧过头,正对上楚玉音略为慌张的神色。   “呵、五弟,别来无恙。你的事大哥都通传各家了。”楚玉音扯了个甜笑, 竟作势行了个谦礼, 连带着头上紫玉蝴蝶下的流苏都晃得凌乱。   “好生巧啊, 四姐是自己来的,还是与姐夫同来?”楚山浔点点头, 过去的嫌隙并不碍事,毕竟他同大房不曾有过深仇大恨。   “你姐夫刚托人去说了, 过了冬便也要往京中去呢。”见这异母弟虽然位高却还认些血缘,楚玉音讪笑着上前, “到时我让他来府上拜会。”   两人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弟,数年未见,作姐姐的来套近乎,他便也是浅笑着回复。   “方才你们在里边遇上了,都说了些什么?”楚山浔看了眼内院的方向,状似无意地一边结账一边温声发问。   这一句叫楚玉音和那两个丫鬟的脸上都僵住了, 年纪小些的那个想着方才自家夫人说的话, 抖着身子险些就要站不住脚。   就在几人沉默间,就听一个细弱平和的声音淡淡地说了句:“不过是闲话了几句, 怕你等得久,也就出来了。”   楚玉音以为她是为自己开脱,头上蝴蝶流苏一晃,才愕然地看过去想要附和。却见福桃儿接过衣架上的鸦青大氅, 也不再看他们一眼, 留下句:“有些饿了。”便径自朝外离开了。   见状, 才结了账的楚山浔露出意外的神色, 连句话都没留,转身就跟了上去。留下铺子里的楚玉音兀自惊讶,丫鬟附耳过来,忧心的说了句什么。她漂亮的眸子里中便展露出不甘嫉恨来。   尚衣坊外头,停了许多乘大小规格不一的轿子。此时正值酉初,数九寒天的,白日便短些。前些日子大雪过后,就要晴冷干燥好些时候了。   天边彤云沉沉,照得这处闹市霞光蔼蔼。街面两边的人家商户有赶早的,已经点起了门前色彩各异的灯笼。楚山浔三两步赶上了走在前头的女子,自然地牵过她的手:“瞧你这手凉的,筵沁楼就在前头,走,咱们去好生吃喝一顿,也算是为重逢庆贺了。”   “嗯。”她极淡得应和了声,消瘦的侧脸在霞光里有些恍惚。   若是旁人,此刻万不会看出什么。只是他两个也曾相伴多年,这会儿子,楚山浔一眼就瞧出了—眼前这人是不高兴了。   她还是这样,本质上和从前没有两样,喜怒不形于色。   “难道方才在里头她欺负你?”他拉住她正色逼问。   “我在平城还有故旧吗?主子,我、想去见见。”   先前在女客休憩的院落里,那位骄纵俏丽的夫人对她出言挑衅,又说了许多过去她在楚府怎样受欺辱折磨的事情。她原本猜度着大宅院里,恐怕是楚山浔得罪了什么人,连带着恨上了自己。可等他两个一见面,竟是姐弟相称,似无嫌隙的,她才晓得,原来那位夫人真的只是厌恶自己一个。   也就是说,当年她在楚府的遭际应该不会太好。   觉察到她情绪低落,他拉过她的手:“走,先去吃些东西吧。”   “我想去见见故旧。”没想到,这一下她直接带了气般,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的手。   街市上车马潺潺,车辕声交织着人语声。楚玉音的马车正巧经过了两人身旁,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到那个素来顽劣高傲的五弟,对着个奴婢絮絮地说着什么,最后两人相对默然,男人脸上尽是无奈。   楚山浔默然地看了会儿身前的女子,朝远处墙角边挥了挥手。很快,护卫廖沧便牵了两匹骏马出现在他们眼前。   福桃儿踩着马镫,已经能比较利落地翻身上去。她刚坐稳,马背一晃,身后又上来一人。那种被环抱相贴的感觉,这会儿让她觉得有些难受,本能地便想朝前避去。   可马上地方狭小,又是避无可避的。万丈霞光打在街上散进她眼底,然而楚山浔并没有看到。三人扬鞭打马,便朝着城东而去。   .   五里巷一路朝里深入,到了最里面的一户人家时,门前竟熙熙攘攘围了好些人。此时,霞光尽收,天边只剩了点泛青的暗色。   “桂七呢,叫他滚出来。”   “哎,这位爷,这儿就剩咱几个孤儿寡母的,您高抬贵手……”   院子里传来几个汉子的叫嚣声,楚山浔看了眼廖沧,也是得了个意外的神色。走到院门口,袖子忽然被人曳住,垂首见福桃儿脸上的忧色迷惑,他叹了口气说道:“鹊影在里面,是从前在府里与你最亲厚的。”   听了这话,福桃儿上前拨开围观众人,当先就朝院子里挤了进去。   不大的小院里满满当当挤了快有十余名武人打扮的汉子,为首的两个,一个正扯着嗓门在那里喝骂,正是方才叫嚣的那人。另一个则始终阴恻恻地瞧着,准备随时指挥人进去哄抢。   顺着这人不怀好意的目光,福桃儿屋槛上坐着个年轻女子,看不清样貌,她怀里还搂着一个三四岁的幼童,是个小姑娘。女子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搂着吓哭了的孩子。   只有一个高胖的中年妇人挡在门前,一边哀求威胁着眼前的壮汉们,一边不停地回头叫女子起来招呼众人,时不时喝骂甚至想要踢打两下那大哭的幼童。   从他们的对话里,福桃儿很快听明白了。原来是这家叫桂七的男人烂赌成性,输了赌坊百余两银子,被人追打。他一时害怕,竟拆东墙补西墙,又去同五里巷放利钱的借了五十两。此番事发,便是两拨人一同找上门来的。   喝骂的男子是赌坊来的打手,对于中年妇人的阻拦讨好极不耐烦,叫嚣着就要越过门槛进去搬东西。   眼看着就要推搡到门槛上的两人,福桃儿快步走到屋前:“等一等,莫伤了人。”   “你是……”鹊影抬头认出了她,柔顺的眉目中闪动着不可置信。   还没上去相认,就听那壮汉叫道:“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不到你家还认识这般富贵人家的朋友嘛。”说着话,他便要去拔福桃儿头上的发钗。   一只手捏上了汉子的手腕,轻轻一抬四两拨千斤一般,就将人推得倒退三步去。楚山浔挡在门槛前:“欠条借据拿来。”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替人还债时,却听他抖了抖借据笑道:“上头署的是桂七的名字,来,你们都让开,叫这几位进去搬了物件。”   还没等桂七娘急眼,那要债的倒是冷笑:“公子,瞧您这身穿戴,随便拿个什么替友人还了,也都尽够的。”   “银钱没有!提刑司的大人我倒是认识几个。”一旁的廖沧也上前立在一侧。   其实屋子里的破物件,便是全拉去抵当了也是值不了几个钱,先前他们作势要哄抢,也只是想再诈些银钱出来。现下晓得遇见厉害人,那壮汉便上前叫他们交出屋契。   鹊影早已经拉着福桃儿站到了一边,这般重逢,实在是叫她既喜且忧。桂七娘看出她二人有旧,竟不由分说,上前就扯住鹊影的耳朵。   “丧门星东西,还不赶紧跪下来求求这位夫人,叫她替咱们还了债啊!”   桂七娘脸上的皱纹扭曲成一团,她力气极大,直接将鹊影就拖倒在地上。由这动作的熟练顺势来看,平日里无人处恐怕比这更狠些。   “放开她!”福桃儿蹲下身想要把妇人拖开,却丝毫也推不动她。   混乱间桂七娘身子一扭,将那个孩子撞倒在地,胳膊腕子都蹭破了。听了孩子的哭喊,鹊影疯了一般挣脱了婆婆的打骂,扑到一边将孩子抱进怀里。   泪珠成串从她那双翦水秋瞳中不断地淌落,她的眼睛很大却在眼角处微微下垂。本是个柔顺和婉的美人,此刻却失了神般只是无声垂泪。   这张脸……尤其是这般枯槁的神色,怎么这般熟悉。福桃儿甩开久远的记忆,她上前对着那妇人便是重重一推。   “嗐,您夫人瞧着心善的很。”桂七娘也不在乎被推了,只讨好地讪笑着,“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既然来了,就帮帮咱家吧。”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就是觉得心口不平的很。对着这妇人丑恶的嘴脸,福桃儿怒道:“好没道理,分明是你儿子烂赌闯的祸。你非但不觉得对不住媳妇,反倒对她打骂叫她承受。”   说到一半,福桃儿偷觑了眼院里的人,却发现楚山浔正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她微蹙了了眉蹲下身去问鹊影:“倘若叫你带着孩子跟我离开,可愿意?”   “哎!夫人您混说些什么。”桂七娘抢在鹊影之前冲了过来,她还没碰着两人的边,就被个脸上带疤的俊秀公子给挡下了。   楚山浔没有功夫再看闲戏,对廖沧说了句:“罢了,拿银票来,替他们还了。”   “没有银钱!”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见鹊影迟迟没有反应,福桃儿心里难受得很,就打算做些什么来缓解。她推开挡在身前的男子,朝那妇人道:“把屋契交出来,子债母偿,凭什么牵累无辜。”   这话一出,要债的也是深以为然,作势就要进屋去搜寻。桂七娘这下顿时露出泼妇本性,想要上前去踢打却又不敢,只得狠狠剜了眼她们,坐倒在门槛前就打起滚来。   “怎么说的,夫债妻偿。哎呦,我这命苦的紧呐,叫没廉耻的逼着,分明认识贵人,也不与我儿还银钱呦。”   这哭嚎的劲头简直可以将房顶给掀了下去。可福桃儿却还不示弱,反倒上前一步又说:“先瞧瞧屋契上是何人的名字,欠债的既然自己还有财帛土地,便是告了官府,也说不上要旁人偿债的。”   这话说的桂七娘也是一愣,屋契上的确是没有旁人的名字。赌坊的汉子也懒得多话,一挥手把个桂七娘朝边上推开,一行人四散着进了屋,因是极为熟悉此活,不过盏茶功夫,便在内院的妆台匣子里找着了屋契。   屋契上果然是只有桂七和他娘两个的名字。   “不能都拿去,万成兄弟,你快说句话呀。”桂七娘拼死拦下赌坊的人,朝那个面目阴恻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男人叫着。   “住手!”男人叫万成,生得有些獐头鼠目,是附近放利钱的头目。他随手抖开一张纸,“宋姑娘,你婆母三十两银子将你押给了我,白纸黑字,大家看看。”   鹊影身子一抖,这回没有再低头,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婆婆。   没想到,桂七娘丝毫没有看她,反倒是冲上前拉着两个要债的,急迫地大喊:“万成兄弟,我另给你三十五两,你将那贱妇卖去如意馆。我去问过了,那儿的妈妈说愿给八十两银子呢。可千万别动这屋子,我再去朝他姨奶奶那儿借些,三日,就三日!”   围观的街坊哗然,却也晓得她没有违反了律法,是以也只是议论声此起彼伏的,并无人上前出头。   门口乱哄哄一团,就听一直静默侧立的廖沧突然笑着对那男人说:“兄弟,身契能借我瞧瞧吗?”   还不等万成反应,他劈手就将那薄纸夺过,扬在半空,抬手挽了个剑花,行云流水的,那张身契瞬间就如雪片散落。   见了这一幕,众人惊叹。万成却是多日的谋算都落了空,知道他不敢伤人,当即招呼数十个兄弟,想仗着人多教训此人。   围观的邻里纷纷后退,桂七娘也不要屋契了,也是忙退出了战圈。但见廖沧不屑地瞥了眼这群乌合之众,‘噌’得随手收剑入鞘。   十余个壮汉一拥而上,胳膊腿儿乱飞,拳脚凌乱交叠。可廖沧就如闲庭信步般,瞧着毫不费力,就将一帮壮汉一个个尽数撂倒在地。   他从怀里摸出个锭银子,丢在放利钱的脚边:“算是你们的药钱了,还有那姑娘卖身的银子。”   遇了硬茬又得了银子,放债的也就不来拦着了。   看几个贵人带了母女两就要走,桂七娘捂着屋契冲上前就要抢孩子。见抢不成,她便朝鹊影哭了起来:“你也是进了家门有七八年了,扪心问问,最早咱家里还没败落,老婆子待你也算不错了……”   听她这么一说,邻里中有些年长的妇女便也上前来劝。鹊影不善与人争执,面色忧惶将怨愤尽吞肚腹,只是暗自垂泪。   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当年他两个的婚事说白了还是老祖宗许诺的,楚山浔在边上看着,虽则不耐却也不好贸然插足。   一些难听的议论猜度嘈杂熙索得传了过来,这一幕不知是触了福桃儿哪处灵台,她只觉有股滔天的怨愤交织着哀凉,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打开了那妇人的手。   她蹲下身摸了摸那小孩的脸:“告诉姨姨,你是愿意留下,还是跟我们走?”   那小孩当即抱着鹊影奶声奶气道:“娘亲,爹爹祖母坏,他们老是打你,阿玥不要在这儿!”   桂七娘上前就要发作,福桃儿突然转身重重地‘啐’了她一口,双眸似中了邪一般,几乎要哭喊出来似的:“你这老虔婆!自己生养的儿子犯的错,就该你自己受着。人家姑娘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一遭,给你家生了孩子。你非但不感激,还嫌弃是个丫头,一家人,却是非打即骂。你们这些人,良心何在!”   这一番话越喊越响,不说将桂七娘镇得呆住,连带着楚山浔也觉出不对来。见她状似癫狂,就要和桂七娘踢打在一处,他忙上前将人按在怀里,又朝廖沧使了个眼色,再不看众人一眼,将人带出了这处院子。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明月污泥 [VIP]   他们出来后, 廖沧也带着鹊影母女跟在了后头。几个人都还没有吃饭,尤其是那个孩子,经历了这一番, 又惊又怕只紧紧偎在母亲身边。   一路朝五里巷外走, 福桃儿觉着脚下像是灌了铅般。此刻天际只剩了最后一线光亮, 街头巷尾的人家已经悉数燃挂起灯盏。身边这个小心环抱着自己的男人,骤然间便面目清晰起来。那些光影错乱的过去, 在一户人家门首的灯笼前,如云雾散去, 现出了大半的本来面目。   “主子?”她突然站定脚跟,反握住男人的手, “你终于是进士及第走上仕途了?”   记忆来的猝不及防,这声‘主子’同先前不一样,带上了些旧日的熟稔。楚山浔闻声便侧眸惊喜:“小桃,你的记忆恢复了!?”   一行人到了筵沁楼,包了个雅间。楚山浔尽顾着想多叫她想起些过去,伙计来问时, 便随口说了句, 将好吃的招牌的尽数端上来。   因此不过是四个大人一个幼童,面前却满满当当摆了六荤八素, 四道点心二道汤羹。廖沧到底是从低等的武人爬上来的,任务在身也就是速速吃饱便坐在一旁不多话。而福桃儿却是一个劲地同鹊影说话,时不时逗逗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楚山浔有心想同她亲近说话,却只是碍着人多不甚方便。就在他心生不满之际, 外头忽然进来个报信的甲士, 说是营中事物皆毕, 圣上来了旨意, 召他们回京复命了。   立在雅间的隔窗前,看着两个女子时而蹙眉时而欢欣地交谈,楚山浔只觉莫名烦躁,回身走到廖沧身边,开口道:“你们母女二人在此间应无亲故投靠,索性跟着一道上京吧。”   “此番多谢五爷了。”鹊影起身盈盈下拜。   楚山浔却没多看她,有些不耐地挥手朝廖沧道:“送她们去城外,交给侯爷,跟着大军先回去吧。”   “属下领命!”   见廖沧起身作了个相请的手势,鹊影也是灵慧人,她虽然不甚清楚这些年来的变故,却也看得懂旧主的心思,当下起身朝福桃儿安抚地笑笑,带了孩子就跟着甲士去了。   外头晴雪满城,雅间里却是引了地龙,鲜翠玲珑的菜肴和着明亮暖黄的六角纱灯,照得这一室和暖静谧,似是隔绝了人间的风雨苦难。   “我已谴人去了江阴,将你兄嫂母亲接了,到了京城你便能见着了。”雅间只剩了他两个,楚山浔提了盏米酒朝她身侧的圆凳坐了。   “主子大恩,福桃儿无以为报。”清亮的酒液满杯,她仰头饮尽,浅笑着却不掩疏离。   “你是…想起了多少?”他试探着问,又夹了一筷豆角到她碗里。   “除了府里那几年面目模糊,近些同幼年的倒都清明了。”许是这几日的药吃了见效,记忆如洪流涌入心田,连带着当日在匪寨里的一切,也是一一重现。   尤其是在鞑靼的这三年,那些残破的碎片就在方才尽数回现,如今借着酒意更是连绵整合,激的她只是垂首饮酒,并不愿去同面前这人对视细说。   这些经历整合在一处,对她来说,冲击实在是不小的。   “当日……我实在是……小桃,如今咱们总算是苦尽甘来了,等回了京,我便向圣上奏报,迎你为妻。”   瞧了眼被男人揽住的右肩,福桃儿仰头又是一杯:“主子,您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只是沟渠里的污泥。便是不与可汗王女和亲,也该娶聂姑娘那样的闺秀。”   下颌突然被温柔地捏住,她被迫转了头同他对视。男人长眉微敛,桃花眼里的情志比这热酒还要烫人。   “你可知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除了读书科考,日日夜夜里,牵挂忧心的只有你一人。”   他的鼻息温柔,几乎贴在了她的项间。   福桃儿却是哂然一笑,瞥开眼摸了摸青瓷杯盏:“那主子也应当清楚,我这三年又是如何过的。”   她意有所指,雅间里一阵静默。福桃儿受不得这般猜度,忽然垂首偎进了男人怀里,双手温存地勾在他项间:“天晚了,合该与主子安置。”   她周身绵软,心绪悲酸。记忆恢复之时,她便想起了此人与自己牵绊过往。索性她也非是完璧了,便是将身子给了一回,往后也就不会再有这般虚情假意了吧。   也不知是何处来的深刻执念,在她心里,这天下的男儿,俱是由欲念催发,哪个不是得了身子才显露面目的。   但愿面前的这人还能顾念些旧谊,能好生安排她的后路。   温香软玉在怀,楚山浔只觉得灯盏暖得惑人,胸口发烫眼底唯有怀中人的温存孱弱。   他日夜挂心了三年的人,如今就这么靠在自己怀里。再借着酒气催发,当然是意动不已。凑上前,作了个双额相抵的动作:   “在这世上,我已再无亲故。还会待我好的人,也就唯有一你个了。小桃,往后,我会待你很好的。”   他这般小意温存,抵额细语,叫福桃儿心口一跳,却很快归结于酒气扰人。想了想他说的这番话,倒也的确是在情理的。这回再重逢,他们两个的关系,的确可以用‘亲故’来形容。   可若是亲故作了夫妻,却不知是何光景。她眉尖一蹙,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觉足下悬空,被他一把横抱了起来。   如今的福桃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体硕的胖丫头了,这么被人抱着,仿若是一叶轻舟晃于河面。   “抱紧了。”男人右腕力虚,勾在她肩头,便不能很好地将人稳住。   知他那里的伤处,福桃儿轻轻嗯了声,也就环紧了在他项间。   这处雅间侧门有条小道直通三楼的天字号客房,因此这么抱着也遇不到什么人的。头顶的灯火一路蜿蜒,从明灯高悬到昏黄暗沉,最后陷在了一片褚红被褥中。   连青灰色的纱帐也被屋内的灯火映得暖红,一个沉重的身子覆了上来。他玉面端研,长眉桃眸,淡褐色的瞳孔中映出炽热的光芒—除了欲念,似乎还带了些莫名的悲色怜惜。   福桃儿酒意暂掩,被男人倾身覆下,倏然间便勾动了黑沉沉的过往。当那双手摸索着去解她腰间的绦带时,她身子一缩,还是忍不住剧烈得颤了起来。   伸手压住了男人的手掌,她偏过头去,没有和身上人对视:“子归,若是……若是”后头那句絮絮了半日才说出口,“若是不行这事,你可还会看顾照拂。”   楚山浔转过她的脸,眸色深深地笑了:“浑说什么,瞧不出来吗,这三年来我几已对你忧思成疾了。”   四目相对,一个俊美无俦、一个寒素无盐。男人俯身,温热的唇畔印在了她额间,逐渐下移,动情地停在了她双目之间。   如此近距离地相贴,他几乎将她眉睫上的颤动都瞧得一清二楚。这双眼睛的确是不美,凑近了瞧,那黝黑灵动的光芒,却正是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年的模样。   “上京后,我想开个朝食铺子……”唇畔温热,蜻蜓点水的,若即若离。   “都随你。”再难抵挡心中念头,痴狂般地盯着那藕花唇瓣,他终是张口噙了上去,不再犹豫徘徊。   这种湿热黏腻的触感,夺去了福桃儿口鼻间的气息。等他的手触上了柔软所在,旧日的惊骇被迫在一瞬间冲垮了她的神识。   “别、放开我!”她缩了身子蜷进了床侧,挥手重重地拂开男人的肩膀。   光影打在楚山浔的高挺的鼻尖上,一滴汗珠无声地从眉心滑落,一路滚落到了鼻尖里。强忍着周身的不适,他朝前挪了挪,跪坐着将床侧的女子扯在胸前。   两厢里无话,就这么相偎着静听着灯烛的噼啪声。   男人的手时不时地轻抚过她的发顶,动作极尽温柔,然而胸口处却是跌宕起伏,昭示着他此刻的不适。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他终于还是气息不稳地说道:“先睡吧,莫要多想,我去趟净房。”说罢,头也不回地便朝屋子另一侧去了。   筵沁楼的天字号房布置的极是精心,净房里的水池有铜管直接连通到供热水之处,这样的规格已经是比普通官宦人家还要高些的。   半撑起身子,望了望他有些凌乱匆忙的脚步。福桃儿心里百味陈杂,说不清到底是难受还是纠结。   净房里很快传来水流声,即便是将耳朵贴在被褥上,也不能将水声里那种压抑夹杂着喘息的鼻音遮掩过。   福桃儿面上有些发热,更多的却还是对这等事情的恐惧,除此之外,她实在是不愿同一个男人相许。半失半拾的记忆里,她对这俗世人心多有把握,并不愿将终身依靠在什么人身上。   更何况,他两个虽有故旧,过往却也并不算美好。又以他两个如今的地位悬殊,她一介鞑靼旧廷的弃女,命如草芥无所依凭。   而主子他,虽则历经磨难,论功勋、门第、才华,便是颊侧添了那道浅长的鞭伤,却仍算是不世出的青年才俊。前有新汗中意,钦点要以次女和亲。若是到了京中,岂知不会有旁的高门大户前来联姻。   再看看她自己,福桃儿望着烛台摸了摸自己清瘦的脸颊。她并不以为能将侍郎夫人的名号延续多久。   翻掌朝烛台下照了照,她想通了这一切,不自觉地竟露了个闲适安稳的浅笑。   还好,世路艰险,她的心从未对何人有过什么执念的。净房里的那个男人,与她也算是抹不开的牵绊。晓得他虽高傲骄纵,却总算是个良善的君子。   “在看什么呢?”楚山浔披了薄衫,墨发垂散地缓步过来,“这掌纹倒是有些奇怪”   福桃儿似是自嘲:“阿爹曾找算命的看过,说我是道初奔殂,命蹇多舛,却又有无尽延绵之相。” 第79章 .无所思 [VIP]   他的指节很暖, 带着三年来拼命练剑的新茧,就这么一寸寸摩挲过她的掌心。   的确,她的掌纹有些奇特, 正中一道从掌沿处断开, 又数股汇成一道, 绵绵无尽地划到另一头,直翻到掌背, 比常人要独特的多。   “卦象六爻之说,我向来是不信的, 也未曾涉略。不过,这应当是断掌?”这般掌纹极为罕见, 楚山浔倒是不信命数,只是诧异相识这么多年,他竟连这个都没注意过。   “道初奔殂,说的应当是阿爹在三岁那年将我捡来。”福桃儿收回了手,忽的朝他扯了个心无挂碍的暖笑,“无尽延绵么, 说的应当就是主子, 能待我如初,帮我去京城立足。”   被她尖尖虎牙一晃, 楚山浔却还是很快回过味来,他试探地看进她眼底,问道:“你、你是想离了我,独自过活吗?”   他的眼睛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其中的深情任谁都不能忽略。湿润垂散的长发带着好闻的皂角香, 拂过她的手背胳膊。   若是放在五年前, 福桃儿知道, 自己定然无法抵挡一个世家子弟如此的情志眷恋。可现下,她微微敛了笑,瞥开些眼,轻轻地说了句:“我心匪石,岂言无伤。来日自度,聊慰余生。”   这一句说的极轻,像是在喃喃自语,那神情里却是悲喜不见,只剩了浅淡的自得与沉静。   三年的期盼执念,楚山浔骨子里的偏执骄傲却其实也从来未见改变过。他想过无数次再相逢时的场景,眼前人应当落泪泣告,或是痛恨怨打。不管怎样,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了然无情的模样。   纱帐融融,暖香沉沉。看着她柔顺地斜靠在床侧,眼前不禁浮现出在西北王廷,这三年来,她婉转承欢的场景。   压抑已久的疑问冲口而出:“可是觉着官位还太低了,是要等我封王列侯才愿?”   福桃儿诧异地扫他一眼,笑意渐收:“怎会,我只是甘愿作个升斗小民。”   “那便是怨我当日苟活离弃?”   "不敢,是我位卑粗鄙。"   “怕我不会迎你为正妻,还是怕我纳小?”   “都不是,这些与我这样身份的人又何干。大人合该去娶个高门大户的女子,就像聂家小姐那般的。”   眼前人说话无怨无伤,甚至叫他去娶旁的女子时,还竟然又带上了三分浅笑,瞧着全然是出自真心无疑。   比起怨愤怪罪,当一个女子这般对人时,便决计是无情无扰的。   红纱帐罩着的这一方天地浮着昏黄的暧昧,方才挣动间将福桃儿的衣衫扯得有些乱。虽然是整理过了,可他居高临下,还是能透过交领处的空隙,想见其下的莹润雪肤。   为了考□□名,救回福桃儿,他这三年多几乎未曾有一刻歇息。连带的,自然是无暇儿女之事,连个纾解的丫鬟都没想着找过。可是眼前这个女子,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唐晔的身影。   那个男人,虽然给她喂了苗疆奇毒,却亲手将剂量换至最少,还在院外的树下早已埋下了解药。那日楚山浔哄他,说她已经中毒颇深,耳漫黑血,他清楚的记得,男人脸上瞬间变了神色。这么一个杀人如麻好大喜功的庸君,竟然会出言喊住他,叫他莫误了解毒的良机。   这三年里,她又究竟在那人身下承欢多少次,床榻闺闱之事,外人又如何能知晓清楚呢。   一股酸涩的嫉恨怨愤刹时涌上楚山浔的心头,他几乎是难以自抑地,矮了身将她禁锢住,左手用力地钳上她的下颚,眉心颤颤,狠厉中又带着些无处可泄的悲愤。   “既然都不是,那么,难道你是因为废汗。被掳三年,不会是心悦于人了吧?”   话出口的瞬间,强烈的悔意就替代了那股酸涩,因为楚山浔清楚地看到,眼前的女子虽然被她禁锢着逃不开,在听到这个质问时,那清瘦的脸庞明显得晃了一下,连带着面色都愈发苍白了三分。   才要收回这话,却见福桃儿缓缓得阖上双目,檀口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不带感情的回道:“天晚了,请大人容我去侧塌安置。”   令福桃儿自己也意外不已的是,一滴清泪从眼尾落下,飞快地坠落入被褥中。明明是毫无念想的,怎么还是会有泪呢?   她心下疑惑,睁开眼睛,却再也感知不到一丝难过。   眼前的男人却是懊悔不已,他慌忙收了手,几乎急得有些语乱起来。   带着些霸道,更多是缱绻的,楚山浔再次将人揽进怀里:“不会再放你离开了。方才是我胡言了,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小桃,你若是恨,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推开我。”   这一夜,福桃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推了两次无果,也就任由楚山浔与她同塌而眠。身后的男人手脚纤长有力,侧躺着偎在她背后,将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没有做什么越矩的事,只是这么抱着,直到轻微的酣眠声响起。   思量再三,在平城只待了数日,到最后,楚山浔也没有带她回漠远斋去忆旧。想是也知道自己从前待她并不够好,还有容荷晚难产的事,他也并不希望福桃儿会太早想起来。   上京前最后一日,福桃儿先去拜别了孙顾二位大夫,又循着记忆去城东找着了余氏母子住的地方。   余家的宅院粉饰一新,看得出这两年生意不错。更令福桃儿诧异的是,两人的关系好像同从前不一般了,举手投足间,超过了家人的那种亲近,就连同去的楚山浔也看了出来。   “本是该请恩公的。”毛毛这两年跑棉布生意壮实不少,瞧着年纪倒比楚山浔更长了些,他压着余氏的手,也不掩饰:“我们两个嘛,也都是无亲无故的漂泊人,也就是去岁,自己弄了两根红烛彩绸的,拜了天地,往后也就是一辈子。”   福桃儿虽有些惊讶,却很快为他们真心庆幸,道贺祝福起来。毛毛本就只比余氏小上七八岁,好在此地无人晓得他们的过往,若是放在金田村,如此越出礼法之事,可不知要被村人如何处置了。   走的时候,他们就这么站在门前送行,余氏面上一直有些羞涩,却坚持推拒了楚山浔给的红封:“叫你们笑话了,往后若回来,多来坐坐。”   蓬门轻掩,这一对离奇的聚合却叫楚山浔心思百转。能看得出,毛毛眼底对余氏的情谊绝不比自己对胖丫头的浅。他虽是艳羡,可一想到以他二人曾经的身份都能得成眷属,自己那夜对福桃儿,的确是太过急躁了些。   佳人难求,能成知己的一心人更是此生难遇。看着身边款步跨上马车的人,楚山浔告诉自己慢慢来。   正如他仕途上的磨难波折,回京后如履薄冰,还不知要经历多少明枪暗箭。他抬头看了眼面容温和的女子,回了她一个释然温和的笑,放下垂帘,对身边的甲士说:“再去牵匹快马来,我就不坐车了。”   来日方长,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是从头来过,马车里的这个人,他是志在必得的。   .   三月后,严冬已过,北京城东六条巷的一处临街的二进小院。   门上一块简洁质朴的黑松木旧匾,上头苍劲有力地墨书四个大字【点心朝食】。柜台前一个年轻女子,面目十分婉顺清丽,用一领浅灰布兜裹发,扎了宽袖,正在那儿手脚飞快地包起各色点心粿子。   有十余个人在门前排着队,不算宽大的店铺里,还有四五桌食客,坐着吃些酸豆汁、饺饵、汤片等不易带走的早膳。   “唉,老板娘,炸酱面怎的还不来,您倒是去催催。”一个才坐下来炷□□夫的络腮汉子朝鹊影吼了句。   鹊影手上不停,忙得朝里头点点头,歉意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后厨一道细弱急促的声音转来:“热乎的汤面,劳客官久等。”   这会儿卯正才过,初春时节,北京城的街头还刮着凛冽寒风。被福桃儿放下的那碗汤面,是刚出锅的,氤氲着袅袅热气。更叫人看了偎贴的,是上面盖着的那层厚厚的炸酱,以肉末葱花藕丁混炒,辅以豆粉勾芡,油光岑亮得盖满了整个大海碗。   她在这处开业才月余,虽然店小无名,食客却并不少过。   最多的便是这早上一拨,晚归一拨的卖力气或是去帮工的汉子们,附近住户多不富裕,因此朝食铺子才开了三日,见她用料颇丰,在分量上从不苛待,邻里间传开了,很快便笼络了许多固定的食客。   吃面的汉子是这两日新来的,名叫聂平,住在稍远的巷子里。   一碗面分量颇多,他不怕烫的三两下吸溜完,竟也只是吃了个半饱。听闻铺子里的规矩,若不是捎带,去后厨添光面,并不需另付银钱。   聂平起身去后厨,果然又得了福桃儿一大篓面,另外还浇了一大勺肉汤上去。等回了桌,再次三两口吃尽,但觉齿颊间俱是肉汤香浓,也终于是吃了个肚饱。   他身边坐着个相熟的邻居,是个米店的伙计。因是上工时间还早,那伙计便吃相颇好,汤碗里还剩了好几口藕丁没吃完。聂平故作悠闲地等他一道,一边拿眼偷觑屋前屋后的两个女掌柜。   看了许久,他忽然凑到那伙计耳朵边,笑了笑:“刘哥,您瞧这两个掌柜的,是哪个更好些?”   刘哥喝了口酱香面汤,等顺着他的眼神反应过来,当即紧张地附耳过去:“哪个都不好,你小子千万别在这儿浑说。”说罢,他状似不安地一口喝干净汤底,就拉着聂平一道出了铺子。   到了南边车马蔟簇的大街上,刘哥才正色地告诫道:“你是看上门前包点心的那个了吧,聂家小子,可不是刘哥我唬你。前儿说是有个漕运的兄弟,对那女掌柜的说了两句浑话,回头竟给人打折了条胳膊,现下还养着呢。” 第80章 .说媒 [VIP]   “也是那人莽撞。”聂平粗声粗气地嘀咕了句, “可是和门口那个美貌些的女掌柜?”   刘哥觑了他一眼,不耐道:“谁晓得呢,总也是告诉小子知道了。可别平白惹祸上身。”‘   “刘哥, 门前的女掌柜带了孩子, 我看上的是后厨那个…”   两个说着闲话便一道上工去了。   .   朝食铺门口, 天晚风急,福桃儿立在一个方凳上, 正在努力踮脚将灯笼挂上去。   铺子里几张桌子零零散散地坐了十余个客,都在那儿或快或慢地吃着饺饵汤片。   从屋后刚哄了孩子出来的鹊影见了, 忙赶到方凳边,紧张道:“也该等我出来, 替你扶一扶才好啊。”   竹竿子入扣,福桃儿跳下凳去,朝她一笑:“没事,摔不着的。”   她们来此月余,每日里起早摸黑的。卖上二百碗饺饵,一百余碗汤片, 还有各色包点馒头, 作的事薄利多销的辛苦活。铺子是买下来的,算下来, 一日竟能挣上近二两银子呢。   从未想过一个小小的朝食铺子能挣这许多钱,原本还埋怨她有福不会享的鹊影,这几日也渐渐发觉了这般独自过活的好处。本以为福桃儿是怜她孤儿寡母,是为了陪她, 如今却也是觉出自在来。   今日客少, 厨房的浇头馅料也是正好, 她两个便也坐在柜后聊了起来。   “阿沅睡下了?”福桃儿喝了口茶, 提笔在账册上算着,“等她再大些,我来教她识字。”   “才多大点奶娃娃呀,难不成你还一直守着这处。”鹊影眉尖一扬,露了个温柔若水的淡笑,时不时还瞧瞧门首,“女儿家总该有个归宿的,不好像我这样。”   “姐姐又怎样了,都是那桂家的混账。”看着她眉眼间似有疲累,福桃儿盘算着这两日该是去请个帮工为好,“且放心好了,等姐姐有了好归宿,我总也不想孤身一个的,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这话一说完,鹊影送她一个幽怨爱怜的眼神,刚在她额间点了一点,门外一个熟悉高挑的身影便翩然而至。   “我在这儿招呼着,你带五爷去后厨吧。”鹊影压着欣喜朝来人点点头,转身就去铺子里收拾了。   男人也不知从哪儿换了最粗劣的白缯为衫,车马停在巷口,步行而入,白衫外头只裹了伙夫堂倌穿的旧袍袄。长发用最简单的青布带高高束起,浑身上下丝毫看不出一丝矜贵之气。   被政务拖着,他已经有十日没来这处了。   眼神交汇,福桃儿只是平静地垂了眸子,朝后院做了个请的动作。几个食客虽然注意到这男子的俊秀,却也都只以为是掌柜的亲眷,只多瞧了眼便自顾自吃了起来。   后厨的灯火亮堂了许多,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着实挣了些银钱,便连桌椅案板都换了好些的。   端了一碗浇头丰富的面,又捡了几样清淡的酥饼点心。照例是一个吃着,一个在案前准备明早的配料。   刚来这儿的时候,楚山浔几乎每日都要来上两次。对于心中所想,他到底还是习惯了速速拿取。可不管他怎样许诺倾诉,甚至赌咒纠缠,眼前这个女子也从来只是浅笑着敷衍。   时日长了,他自觉时机法子都用的不对。于是,每次来,也就只是安静地吃面。以他今日的身份,像这样连小吏都不会来的铺子,本该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可楚山浔坐在这一方简陋油腥的厨间,却总是能将朝堂上的纷争尽数放下二刻。   灯下的青年只是低着头吃着,福桃儿却似乎能瞧见他平坦的眉目间蕴藏着的心事。   “都一更天了,少吃些,免得睡不稳。”她洗了手,忍不住温声提醒了句。   挑面的筷子一顿,又落回了汤碗里去。楚山浔眉眼微扬,被面汤煨得鲜亮的唇珠下,一对莹润的玉齿露了出来。这么个唇红齿白的温和模样,若是叫兵部的人见了,定是要以为楚大人是失心疯了。   “实在是饿的久了。”他又挑起了一块新制的糕点,打趣道,“厨艺如此了得,倒把味仙居的名厨都比了下去,不如……便去我府上,给你的月例定比这处高。”   “大人说笑了。”她转头避开那双潋滟含笑的眸子,立在案前揉面。   “月例给你80两,如何?”楚山浔知道她的心意,便盘算着以利诱之,能先将人弄进府里,近水楼台也好先得了也月,“你若是担心鹊影,将她母女一并带着也成。”   “大人慎言,给一个厨子开这般天价,不妥。”面团被反复揉捏拍落,来京城后,对天子的厂卫诏狱,福桃儿也是略有所闻。   楚山浔敛了笑,他如今深得圣人器重,又与镇抚使大人交好,自然是并不会惧怕这个。望着案板前,她纤细的胳膊和那个硕大的面团,他沉吟着盯着出神。   外头的客人几乎散尽了,鹊影将碗筷布巾都拿去了院里的水井旁,只是疑惑地朝这处瞥了眼,连厨房的门都不曾踏进来一步。   就在福桃儿不知怎么开口叫他回去时,楚山浔起身迟疑朝案前走了两步。   “天色不早了……”她还是开了口,下意识得朝后退了半步。   “闽浙倭乱,小桃,再过三日,恐怕我就要随援兵驰援去台州了。”从袖子里摸出一锭碎银,楚山浔将银锭放在了桌上。   难怪这些天他都没有来过,福桃儿心底里像是突然空了一块,嗫喏着不知回答什么好。听他说的这般轻松,可倭人在闽浙,手段凶残又有能以一抵十的诡秘战术,此去恐怕凶险无端。   见她垂了手只是揉面,也看不清神色。楚山浔眉心紧了紧,今夜还有军费事宜要与两位巡抚商议,他最后看了眼那双沾满面粉的纤手,终于还是转身准备离去。   “子归!”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细弱的声音,“战场之上再小心也不为过,一定保重。”   不知道为何,原本也算是安排妥当的一桩差使,如今背着身子听她这么一句,楚山浔心口却是闷闷的,他这几年历练颇多,对于战场朝堂的那些险阻已经习以为常了。今日,却叫她这一句‘保重’激得心意不稳起来。   对着这道挺拔素袄的背影,福桃儿双手沾满了面粉,到底是多年的情谊,骤然听到他要出征的消息,她面上难掩忧色,面粉细碎地落在了地上。   “会的,入夏前就回。”门前的男子郑重点头,在跨出院门前,却始终没有再回头一次。   经过院子里时,楚山浔将一个绸布包递给了鹊影,低声交代了两句,便快步没入了黑夜。   .   自那人去后,也就是头几日,福桃儿还有些惶惶。很快的,她告诉自己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因为铺子里的忙碌,便又如常地过起日子来。   铺子里也终于是请到了两个合用的伙计,都是附近邻里做不了重活的年轻人,手脚勤快为人也老实。   初时,鹊影还未她担心,及至见了点心铺的兴隆,她也有些明白,原来福桃儿是真的并不牵挂男女俗情,不由得跟着她,也将心绪放得更宽广。两个闲来便研制些新吃食,或是带着阿沅去前门买糖葫芦,去天桥底下看人杂耍。   这样的日子好不自在快活,一晃三月也就快到了。   这一日,福桃儿正在后院教阿沅写字,她娘、嫂子竟带了个穿红戴绿的陌生婆子径直入了后院。   其实在她们来京之前,她在江阴的兄嫂老母便已经率先被接了过来。楚山浔不愿声张,当初是在京城找了个木材商,找福宏正正说定了价钱,才让他们举家迁了过来的。又借那木材商的名义,只说是福桃儿的旧主,用她攒的钱替他们买了所三进的小宅院。   做完这一切后,楚山浔又派廖沧着人看顾着些,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一家子尤其以那梁氏为首,对福桃儿并不能说的上良善。而那福宏正为人鲁钝,干活又粗糙偷懒,那木材商结了他一年的工钱,也就叫他另谋高就去了。   “阿沅,你过来,去厨下找哥哥要点心吃去,不许捣乱。”这几个月来,鹊影也算是看出来些门道,进院里支开了小女儿,就端着茶壶也朝院里坐了。   “阿娘,嫂嫂,这几日忙着,本也打算得空去瞧你们。”福桃儿朝石桌上放定了五个粗瓷茶盏,拎了铜壶一个个注满了热水。   自这回上京,福大娘的气色是愈发好了。她当先朝石凳上坐了,对着养女笑道:“阿桃,这回也是你嫂嫂要给你作媒呢。”   梁氏拉着那个穿戴艳丽的婆子坐了,热络道:“秦嫂子喝茶,您口才好,我不跟您呛行,就由您与我妹子说吧。”   秦婆子也不客气,喝口茶润润嗓子,头上花钗一跳,当即口若悬河地说开了:“福家丫头哟,你老嫂子作媒二十余载,可真是从未见过像你二人这等般配登对的咧。要说是天造地设,月老拉线,那可都没法形容得准呦……”   等她洋洋洒洒,将男家儿郎夸上天再捧入了九霄,全部说完,几乎是一刻之后了。   鹊影本是皱着眉头,听了这一段戏文似的说媒,到底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这、劳这位嫂嫂费心了,只是您口中说的那位相熟的聂家公子,我想了半日,却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的。”福桃儿笃定的开口,她不打算同家里人直接冲突,盘算着如何才能推拒了这门亲事。   “噫。”秦婆子同梁氏对视一眼,笑着花一般竟上前亲昵地推了下她的肩头,“瞧这丫头羞的,他日日卯初来你店里的。”   “啊?”这下福桃儿是真的疑惑了,“卯初第一批常客总也有二三十人吧……”   “好啦,妹子,我来说吧。”梁氏扬眉笑着握上她的手,“就在你这铺子后头两条街,有个姓聂的木匠人家,那雕屏风的手艺可是了得啊。那家老爷子,说是还曾给宫里雕过一次紫檀的。他家就一个独子,叫聂平的。说是叫手艺给耽搁了,今年二十八了都没曾娶妻。那兄弟,嫂子也亲去瞧过了,才貌人品样样俱全……”   鹊影突然忍不住笑了声,打断了她的絮言:“上回那个卖瓜的瘸子,你们还说人家风流倜傥的。”   “哎,宋姑娘别打岔。比起这回的,那从前可真都是歪瓜裂枣的。”梁氏眼睛一横,急道,“妹子啊,是那聂平亲自找咱家来说的。嫂子过去眼拙蒙心,这回可真是为你着想啊。”   就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福桃儿却是沉默,她仔细回想了下,却始终没办法从那些食客里想起这么个人来。说到嫁人生子,她还是茫然疑惑更多的,经历这许多后,也是真心只求一份安稳,并没有去深想这些。   这几日,又到仲春,巷子里的杏花都开得满枝了。没来由的,想着那人何时归来的念头便总是萦绕不散,这档口,斟酌着如何推拒婚事,对着院里的苍柏,也就出起了神。   “行了,秦嫂嫂,你给咱们瞧瞧礼单吧。”福大娘看女儿愣神,只以为她是愿意的,笑得额间的纹路都蹙了起来。   等那媒婆将个礼单朝石凳上抛开了,但见其上除了聘金120两,四季布匹,钗环日用,林林总总列了一大串,总的数目竟还要翻个倍去。   鹊影眼光颇毒,一下子就瞧出了这张礼单的分量,可也暗自道了声,这也就是食铺如今半年的盈利罢了。她晓得能出这份礼单的人,在这周围的巷子里,那定然是勤谨殷实,又诚意十足的人家。怕是福桃儿真有这么段缘分,也就没有急着替她开口。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是非多 [VIP]   “阿娘, 劳这位秦嫂子奔忙了。”谁知福桃儿都没怎么扫那礼单,只是朝几人客气道,“请将礼单退回, 劳您同聂家的好生说了, 是女家自知粗陋, 不敢高攀了。”   “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梁氏骤然变脸,多少年了, 她还是这么个藏不住的刻薄势利脾气。   福桃儿浑然不放在心上,正要再坚拒这桩婚事。可这一回, 福大娘却是先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示意她闭嘴。   “嗐, 秦家嫂子,你看看我这女儿羞的。”福大娘脸上再次挂上热络的寒暄,“您要不外间吃碗面先坐坐?”   抚了抚发髻里一支作工粗糙的大金钗,秦嫂子倒也不恼,颇笃定得起身去外间吃点心。她作了二十年媒,看惯了这种场面, 聂家的这份媒钱, 自以为还是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   等人一走,福大娘又换了副忧心凝重的神色, 凑到女儿身边。   “桃儿,你实话告诉为娘,是否还与那木材商有牵绊?”   见福桃儿疑惑,梁氏很快补了句:“就是你那旧主。”   “哦, 倒也没有。”福桃儿望了望东南, 思绪一下子又飘到了闽浙沿岸。   “孩子啊, 听娘一句劝。别瞧那大官人给咱买屋置地的, 说句不好听的,他若真在乎你,岂会让你独身一个留在这铺子里?”   鹊影想要解释,却被福桃儿抬手按住了:“阿娘,我救过主子,他与我这铺子,如今生意尚可,足够养活自己也别无所求了。”   “呀,妹子,我瞧你这食客一茬接一茬的。这一个月下来到底挣多少银子。”梁氏话锋一转,又插了进来,“别是瞧不上那百余两的聘单吧?”   这个问题福大娘倒也没制止,反倒也在旁竖了耳朵候着。   “叫嫂嫂笑话,上个月刨去材料伙计工钱也就是挣了七两银子。”福桃儿随口淡淡地扯了个慌,对于老爹不在的福家,她已经看得很透彻了。   “嗐,早说你这傻妮子,做面点太实在。你若同旁人放一般的料,恐怕十两银子跑不了的吧。”梁氏撇嘴,一副烂泥扶不起的不屑样。   “行了,那个聂平明儿叫他到咱家去,你亲见见了再说。秦婆子的聘单为娘便收下了。”福大娘拍了板,全然没有顾忌女儿的面色,起身便要朝外走去。   就在福桃儿要说清时,院外忽然传来一记惊呼,是秦婆子的声音。   自西北凛冬阔别,到京城仲春再见,已经有四个多月了吧,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梦魇了愈发清晰的男人竟会再次出现在眼前。   “没想到,你倒没有跟他在一起嘛?”唐晔扛一把簇新的长刀,其上雕刻繁复的梼杌密纹,弯弯的刀尖直压在媒婆的项侧。   这个男人,如今在她眼里直如恶鬼修罗。若说在西北王廷,已是年深日久的麻木。可这短短数月的正常生活,又叫她很快适应了人间。   他不是被软禁在鸿胪寺外的番府里吗,是圣人亲自下的令,叫重兵把守,非召决不许踏出一步的吗?   “阿娘,这是我在平城的旧友,他是个武人,又惯爱玩笑的。”为了不伤人命,福桃儿只能强笑着,希望他能先放不相干的人离开。   “这些人来给你说媒?”唐晔的面容消瘦了许多,只是那双眸子里的野心和杀意不想掩饰时,到如今也没有散去多少。   秦婆子在他刀下吓得僵住,已经抖成了筛糠,就连稍远些的梁氏和福大娘也是骇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得朝福桃儿身后躲去。   “晔哥……”为了不叫这处见了血光,她强自镇定地,说出他最喜欢听的称呼,“许久不见,咱们也该叙叙旧了。”   其实骨子里,却也是怕得厉害。   长刀入鞘,堪堪带落了秦婆子的一截头发。“快滚!”他的眼睛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院子正中的女子。   她离了西北,卸下了皮毡羊裘的贵人装扮,一身荆钗布裙,却反倒瞧着神采更亮了些。   话音刚落,三个妇人跌跌撞撞地便冲了出去,连回头都不曾有的。倒是鹊影,在她急迫的催促下和再三保证之下,才不情愿地朝外头寻阿沅去了。   “你也退下吧。”   唐晔朝身边跟着的侍卫吩咐了句,院子里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到了这时候,再没旁人顾忌,福桃儿心底的厌恶恐惧尽数涌了上来,让她几乎有些想吐,更想推了门,不管不顾地朝街上跑去,能跑多远就多远。   只是,这些都是她的幻想罢了。   当男人将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时,她几乎是认命般得没有动弹。他的模样并没怎么变过,还是那样剑眉星目,甚至穿了士族的宝蓝绸缎,束了玉冠,竟瞧着多了些倜傥不羁的意味。   可福桃儿看得懂,他眼底的寒意,比从前还要冷冽三分。   “你不是想要我陪葬么,今日要杀了我吗?”她被迫抬起脸颊,迫着自己不退缩地同他对视。   “小桃妹子。”他薄唇一勾,终于又喊出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称呼。男人定定地看着一身素衣的女子,他的眸子暗了暗,忽然凑近了,用一个极艰难的姿势,矮了身子将头靠在女子的肩头。   “西北不稳,陛下许我领旧部与那老匹夫拼杀。小桃妹子,你说我要不要去。”   觉察到她肩头不稳,唐晔突然带了些释然地笑了下:“九死一生。或者我不去,贬成个庶民,你还能收留吗?”   听懂了他话里的踌躇悲壮,福桃儿强自稳下心神,就着这么个姿势,轻轻地说了句:“大汗是草原的雄鹰,又怎会畏缩在人下,甚至再回到从前居食无定的匪盗生活。选哪条路,又何必我来说呢?”   “我很想你啊。”   微泛的胡渣带了些恶意的,使劲蹭在她颈项间。   胸腔里涌起股悲酸恨意,福桃儿实在是听不得用这样狩猎般口气,却说着如此温情的字眼。她眉心深蹙,若是此刻手上有刀,杀人又不须得偿命,她真想一刀将身上人戳个对穿。   狠狠地将他推开了步,福桃儿说话终是也带上了恶语:“要杀便杀,你心系旧国,何须还要逗鼠般来找我一介草民?”   “一介草民。”唐晔垂首重复了这几个字,低笑了声,猛然伸手将她扛抱到肩上,“也对,好些时日了,合该去床上叙旧了。”   虽然不想只是无用失态地哭叫,可福桃儿丝毫没有办法撼动他,一时间顾不得旁的,也就失声惊慌道:“你这疯子……放开!”   一支哨箭呼啸着,破空而来,唐晔步法稳健地避让,箭簇直钉在他足边三寸远的土缝里。   墙头跃下四名平民装扮的侍卫,佩刀的、使□□的,看着便是军中训练出来的好手。看到为首一人时,福桃儿松了口气,她明白那是楚山浔临行前留下的人。   “穆侯!”廖沧佯作恭敬地盯着院中人,手却紧紧按在微屈的刀柄上。   听得里头动静,外头唐晔的两个死士也是很快冲了进来。   双方在这一方小院里对峙着,真真是剑拔弩张,气氛警肃到了极点,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恐怕就是一场血光。   面前的男人却是颓靡一笑,像是根本已经不在乎性命般的,亦或是对自己的本事过于傲气,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些侍卫。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盯着这里,却还是低了头贴在她耳边:“解完了毒,你这是同他睡过了?”   嗓音低沉,却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清。   ‘倏’得一声金石响,廖沧甩手拔出了长刀,摈弃凝神的模样,怕是下一秒就要上前拼杀。   福桃儿已经觉不出悲屈愤懑,只是冷冷地盯着眼前人看,在视线瞥到廊柱后一脸忧心的鹊影时,她咬牙摇了摇头,是在回答唐晔方才的问题。   “光天化日,穆侯远道为客,却在天子脚下私闯民宅,要挟民女。倘若今日出了人命,恐怕您方才想好的两条路,一处都走不通了吧。”   她的声音放到了最大,细长的眸子毫不避让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退下。”唐晔素来不善言辞,此刻虽然有些败兴失落,却也明白在此起兵戈的意味。   他朝后退了两步,又哼笑着看了眼廖沧,终于是转身,头也不回地带着随从出了铺子。   “夫人受惊。”廖沧拱手施礼,挥了挥手,也准备就此告辞。   “且慢。”并没有计较称呼,福桃儿踌躇了下,倒被鹊影抢先问道,“三月已至,你们大人何时能归?”   “这…”上一封捷报还是二十天前的,廖沧只是护卫,并不清楚军中的事宜,“属下也不清楚,不过战事未闻恶信,但请夫人放心。”   福桃儿沉默着看了看东南方,朝鹊影笑笑,也就进后厨忙晚市的点心去了。   她的步子瞧着很稳,然而跨过门槛时,还是明显地顿了一下。   .   第二日天不亮,福桃儿正剁陷配大料,梁氏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她是个不长记性的妇人,言辞间竟还百般打听昨日那个男人的身份。按梁氏的说法,那瞧着是个大人物,模样也是十足的好,若是再略有财帛,索性便嫁了过去得了。   “那人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嫂嫂近日无事还是少走动为好。”撒一把盐下去,嗅了嗅味道,福桃儿蹙眉看了眼她。   梁氏竟不以为然,一番冷嘲热讽的鼓噪后,竟丢下句‘也不知都吃错了药是怎的,那个聂平啊,非要亲自过来,就是今儿晚饭后。’   说完,还不待福桃儿制止,从桌上提了篮人家定好的点心,也就施施然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晚上的五十碗饺饵包完,福桃儿才斟酌完到时候怎样同那个叫聂平的说清,铺子里又来了两个娇客。 第82章 .县主 [VIP]   说是两个娇客, 其实并不十分合适。   “瞧这桌椅脏的,可是个坐人的地方?把你们掌柜的喊出来说话。”   一个如莺啼柳翠的声音在客堂里响起,听得福桃儿脚下一顿, 停在了厨房的门槛前。   这个声音?   是楚玉音!   从小窗正好能瞧见那边的动静, 福桃儿小心地瞥了眼, 便迅速地皱起了眉——果然是楚玉音,身后跟了两个丫鬟, 还带了个陌生的姑娘。   此刻不过申正时分,铺子里的食客三三两两, 倒还并不多。然而楚玉音这一句娇斥,却还是让众人不住侧目。两个丫鬟慌忙上前要擦凳子, 她身边的那个姑娘却是倏然一笑,并不在意地甩袖坐了,还自顾自从桌上倒了杯粗茶喝。   “章夫人,你说的人果真会在此处?”   说话的姑娘乃是骠骑将军边勇的次女,名唤边寄安,年十九。她生得比一般女子要高挑些, 眉目间也是英气凛然。此女幼年便师从当世第一的刀客, 十六岁便领八百骑,孤军深入建州王廷百里, 立过奇功。是以,由圣人亲封为海长县主。   近来山海关外承平多年,边将军的意思,叫县主自己从新科进士中挑个合意的郎君, 两家一文一武, 也可更好地巩固门庭。   春闱后的鹿鸣宴上, 边寄安一眼就挑中了风姿俊秀经历坎坷的楚山浔。海长县主当日就朝圣人开了口, 次日,状元郎被召入宫,却是一口回绝了。   这两个月,楚玉音的夫家升去了督察院。她心思转的快,花重金打了把苗刀。又反复筹谋时机,才有幸识得了县主。边大将军极爱那把苗刀,两家因此就有了些私交。   章家虽入了京,升入督察院,却仍旧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在骠骑将军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楚玉音便投其所好,摸清了五弟拒婚的缘由,费了好大功夫,才找着东六条巷的这处铺子。   “边妹妹先喝茶,你们,快去将掌柜的叫来呀。”楚玉音娇笑着朝她身边坐了,对这位县主不拘小节的作派也是很不适应。   福桃儿自然不愿多生事端,喊了个伶俐些的伙计便出去应付。小伙计到了那儿,插科打诨地将店里的点心面食报了个全。只问两位贵客要吃些什么,但问着掌柜的,只说老爷子这两日犯了风寒,正躺在塌上喝药呢。   边寄安也不傻,当下同楚玉音对视一眼以作确认。   “家里上下都通些岐黄,我与你们掌柜的有旧,这便进去瞧瞧吧。”边寄安起身抖抖袍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纱裙,眉间微蹙,落拓一笑,不容置疑地就要朝里走去。【以画】   小伙计没见过这般蛮横的,跟着她们一路朝内,劝说阻挠都有,却怎么也拦不下她二人。   进了主屋,正觉发愁糟糕间,骤见一中年人状似病弱地躺在塌上。虽然被子盖得严实,可小伙计还是一眼认出,这人是新来在后院帮厨的。他反应极快,当即轻声催促:“都说掌柜的不舒服,已经睡下了,您二位还是赶紧出去,莫扰了他。”   楚玉音一脸晦气,嘟了嘟嘴,上前挽着边寄安的胳膊就回了院子里。边寄安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也是有些失望,她望着院中松柏,鼻尖微动,突然问那伙计:“既是喝了药睡了,如何一丁点草药的苦气都不曾有?”   她从小跟着父兄在亲历战场,五感嗅觉都是极为敏锐的。   躲在后厨的福桃儿听了,心里一个咯噔。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正准备从小窗翻出,直接朝后街先避开。   可巧的是,那头边寄安正走到厨房和客堂交汇处,鹊影从外头带了女儿阿沅买零嘴回来。她提着三五个纸包,抬眼对上两人,那笑便僵在了唇角。   “四小姐安好,多年不见了。”她眉眼微垂,将纸包递给阿沅,催她进去自玩。   楚玉音哂然,青眼珠子一翻:“五弟还真是长情,竟把你也带了京来,这小东西……”她故作惊讶地扫了眼身边高挑的女子,“该不会是五弟的……”   “不不不,四小姐误会了。”鹊影急得出言打断,又放轻了些声音,“她是桂家的孩子,不过如今跟我姓,叫宋沅。阿沅,快喊人呀。”   阿沅眨巴着大眼睛,无所顾忌地盯着楚玉音,她的发簪精巧灵动,流苏映着院里的春光,泛着细碎的金屑。阿沅有些胆小,又觉着这个姐姐很是好看,当下露出了她缺了半块的乳牙,小声嗫喏:“两位姐姐好。”   “哼,混叫什么,一个丫鬟也配。”虽然被喊了姐姐,楚玉音秀眉微扬,大眼睛里也是自得,嘴巴却仍是不留情。   阿沅已经三岁多了,自然明白这个装扮得像蝴蝶似的姐姐是在凶她。当下就扯着娘亲要朝后院躲去,鹊影心下不安,也不想多留她,便叫小伙计好生招呼。   “慢着。”果然,楚玉音不过朝那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就开了口,拦住了她们,“小娃娃,告诉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边寄安的眼睛深邃多情,可笑起来时,却总是带了股杀伐意味。若人与她对视细观,便要觉出寒意来。小孩子尤其敏感,当即皱着小脸朝娘亲身边缩去,看着自己巴掌大的脚尖,回了句:“快四岁了。”   “真是可爱,长大了又不知要迷了多少儿郎。”边寄安跨步上前,一伸手极轻巧地竟将孩子托抱在怀里。   一直在小窗后看着的福桃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只是犹豫的瞬间,突然见那女子将阿沅当空一抛。   惊呼声响起一片,就在大家都以为这贵客是要摔死这孩子时,下一刻,边寄安出手如电,猱身移步,起落间又将阿沅稳稳抱进了怀里。   对着有些呆愣的孩子,她展眉一笑,低头道:“小娃娃,好玩吗?”   阿沅到底是个幼童,被她眼里的温色感染,方才的起抛又着实新鲜,她当下挥挥小手,又露出了缺半块的乳牙:“姐姐,抛抛,阿沅还要,抛抛。”   在鹊影几乎煞白的脸色前,边寄安抱着孩子哈哈大笑起来,她深瞳一转,故作怜爱道:“你这娃娃对我胃口,不如跟姐姐回府住一段时日?”   眼见得她迈步就要朝外走去,福桃儿一推小门,快步从后厨跑了过去。   “四小姐!”她在背后急急地叫住两人,“你可是来找我的?”   海长县主听到这个细弱的声音,心里明白,她蹲下身,仔细地将怀里的孩子放下。又随手抽下头上一根颇重的碧玉吊金虎簪子,朝阿沅馒头似的小髻里一插,笑道:“送你了,玩儿去吧。”这才收敛神色,转身看向背后的女子。   彼时,福桃儿围了一领麻灰兜裙,上面沾满了厨间的油腻菜屑。她瞧着清瘦极了,围兜系着的腰肢比柳还纤弱。为了便于劳作,长发尽数盘堆在顶上,用一张粗纱裹了。一张脸更是寡淡素雅,檀口一点,下颌尖尖,只是眉淡目细,全然不符合美人的标准。   海长县主讶然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虽说楚玉音早已贬低过此女,可亲眼见了,还是免不了疑惑。脑子里掠过楚侍郎那张艳若春景的脸,实在是很难将这两个人拉作一对的。   “五弟拒婚,应当就是为了此女。”楚玉音提醒了句,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你就是楚大人的通房?”边寄安上前两步,放低了声音,她们站在院门槛边,离食客远了,旁人也就听得不甚清楚了。   “只是作过丫鬟罢了。”从这女子的穿戴气度和四小姐的态度上,福桃儿猜出她身份定然不会普通,也就垂了头,少说少错。   两个隔着门槛对面分站,院里的地面本就比客堂要低数寸。边寄安本就比普通女子高许多,这一下借了地势,便几乎比面前的福桃儿高出了一个头不止。   凑近了瞧,她才发现此女肤质柔顺,不施脂粉,檀口未点呈现出较浅的藕荷色。从这个角度望下去,边寄安莫名想到野史上一句‘我见犹怜’的话来,可那分明是用来形容绝世美人的。   再对答了几句。她哂然摇头,否定了‘我见犹怜’的形容。此女年已二十三,虽则貌陋,却瞧着如二八少女般稚气温雅。尤其是那股弱不胜衣却强自镇定的模样,连她瞧着,都实在是很想欺负一番。难道那楚侍郎,喜欢的便是这般风格的?   跟着主人在院里的石桌边坐定,海长县主犯了愁,近来东北无战,她也过了年纪,对边府来说,楚侍郎正是最为合适的不二人选。   “县主,还和这贱婢废什么话呀。”表明了身份,楚玉音急于邀功,朝着福桃儿露了狠色,“给你笔银子,速速离京去。”   边寄安抬手制止,凝神望进她眼底:“难道你真的从未对楚大人生情。”   “情也分许多种。”对着这位贵客,福桃儿能觉出她的深不可测,本能地觉得她比楚玉音要危险许多。因此只是谨慎如实应答:“我从小长于市井,后来家道艰难,是楚大人偶然救的我。后来他落魄历劫,我又恰好相随,也就是两清了。”   见海长县主竟不错眼地望着自己只是细听,福桃儿移目抿唇,只好继续道:“大人也曾说过我与他是‘明月与污泥’,本就是不相配的。再者说,民女也算历过世间险路,如今,我在此开一食铺,安然度日,已是心满意足,再无他想。”   毕竟是从鞑靼王廷出来的,在京中可以依仗楚山浔的庇护。况且此地许是她出生的地方,京城颇大,也许哪一日,还能再见到生身爹娘呢。   所以,她私心里,并不愿离开京城。   “听她花言巧语。”楚玉音啪得一下就将玉盏摔碎,柳眉倒竖,“不走啊,不走,仔细哪一日被卖去花柳胡同了。”   “章夫人!”边寄安突然厉声喝止,蹙眉扫了她一眼,“多谢你带边某来此,我还有些私话要同她说,你还是先请回吧。”   楚玉音粉面嗔怒,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这叫个什么事,她原本是想着讨好于人,顺便来瞧一场好戏。怎么才说了不过几句,这位反倒是朝她凶起来了。   她敢怒不敢言,背着人朝天翻了个眼珠。出去的时候,还朝鹊影狠撞了一下。她心底暗自赌咒,海长县主怎样一个杀伐果觉的人,战场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她就不信,这一回治不了这个贱婢了。 第83章 .凌迟 [VIP]   福桃儿能感觉到, 面前的女子虽然言谈和煦,可那双瑞凤眸子,却始终在自己身上打量。   虽然也是与寻常贵女差不多的打扮, 可从她的坐姿气度, 还有时不时抚向腰间的动作。福桃儿知道这个动作, 是腰间常配刀戟之人才会作的。   对着这么个陌生位高又气势凌厉的女子,她自然是谨言慎行, 极小心地应对的。   边寄安倒是瞧出她的惧怕,转而只是问了些楚侍郎过往爱好。凭一把苗刀和经年战术的积累, 在辽东,她几乎是战无不胜的。   可今日, 和这么个市井女儿私话闲谈,她却渐渐得有些犹豫怅惘起来。心绪复杂,一则为楚山浔的长情折服,一则也是为了这种执着忧心。   “时辰不早了,边某多有打扰,告辞了。”边寄安自然地拱了拱手, 起身时却差点被罗裙绊倒。   “唉……县主小心。”福桃儿心下暗笑, 已是不怎么怕她了。   将人送到了铺子前,就见她牵过一匹黑棕骏马, 挽了缰绳,突然回头道:“对了,宫里今早接到了闽浙来的捷报,倭乱已退, 多则二十天, 他就能回京了。”   “啊?”福桃儿反应极快, 当即也是笑着拱了拱手, “那也该恭喜县主了。”   海长县主离开后,福桃儿心中笃定,反倒忧心起昨日秦媒婆来说的人。   金乌西沉,天光一片柔和。晚膳时铺子里的生意格外的好,还没到酉正,五十碗馄饨竟是全都售罄了。福桃儿忙着与伙计一道加馅擀皮,忙得是不可开交。   一忙起来,这心事也就暂且搁下了。手里眼里便只余掌中那莹透萱软的面皮,一张张经了巧手揉捏,成了元宝似的一只只饺饵。   到了戌时,铺子里的客人渐渐少了下来。一个壮实的青年汉子走进铺子里,此人时常来的,总是要一碗炸酱面,因此伙计也都认识。   “这位爷,还是老规矩?”   “额,我、我今日不来吃面,有事寻你们掌柜的。”   福桃儿正从后院过来想帮着收拾,听了他这话,抬头看去时。却见是个二十七、八的汉子,生得面目周正颇为壮实。福桃儿对这人有印象,铺子里的食客多是粗人,总有些不修边幅,偏这人,脸面干净,穿戴也整齐。   只是略一思量,她便明白这人就是那托人说媒的聂平。   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她没有迟疑地开了口:“您是来找宋姑娘的吧,进来吧。”说完,头也不回地便朝后院行去。   聂平见状,也来不及出言解释,只得捂了袖口的锦盒跟了上去。   到了院子里,她脚步不停,直接将人朝正屋的厅堂带去。鹊影刚在里头点了灯,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朝她点点头,带了阿沅就朝里屋避开了。   “福姑娘,我给你打了对金镯子。秦嫂子说,说你对我有些误解……”   男人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老实厚道的。他有些不太会同女子说话,只是竹筒倒豆子般将家业人口尽数报了个细致。梁氏那日来说过,这人手艺卓绝,一年赚的银钱比没油水的小吏只多不少的。   然而福桃儿此刻无暇关心这些,听了一半,她还是抬手推过了那个锦盒,也不拐弯抹角。   “多谢聂大哥厚爱,只是,秦嫂子恐怕没有说清。她那日来说媒,是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走的。”   “竟有此事!”聂平到底是皇城根下长大的,对她口中的匪徒流寇自然也是畏惧。然他为人木讷坚持,认定的事,尤其还是讨媳妇这般的大事,总是不能轻易更改的。   两人将一个锦盒推拒了几个来回,福桃儿急得说了狠话:“我劝聂大哥还是先顾忌自家安全为好,那流匪颇为记仇,你倒是出城一避都不为过。”   她眉目泛冷,说的好像明日聂平就要身首异处了一般。其实她也并不确定,毕竟两人几乎都不怎么认识,那个男人一个质子也未必敢在皇城伤人。   “我等得起,那就说定了,过上两月再来。”   聂平从未见过刀剑,冷静下来只以为是福桃儿拒婚的由头。他一方面认定了这么个大龄的无盐女,并不会再有人中意。一方面也是出于谨慎,留了这么句话,揣着锦盒里的金镯子也就离开了。   “这人心智粗鄙,也就是手艺好些,说话叫人不喜。”鹊影拢着油灯出来,她将方才的对话都听了去。   福桃儿摇摇头,心绪散乱,这两日事情太多,也不知还能这样太平多久呢。   第二日天刚亮,她便以口哨为信,在铺子周围走了一圈。很快,廖沧的两个下属便出现在她面前。同他们商议了一番,最后派了两个暗哨去看着聂家。   后头的半月里,福桃儿一直有些提心吊胆,然而唐晔没有再来,聂平那里也是丝毫没有动静。   四月初八浴佛节过后没几日,忽然有一天,海长县主一身月白男装,立领玉冠地出现在铺子前。这般打扮若是别的女子,总是有些四不像的,在她身上,却浑然天成,赫然一浊世佳郎的样儿。   此刻离午膳还有一个时辰,福桃儿被她不由分说托上了黑棕骏马,也不知怎的,暗卫们许是疏忽,都并未现身。   “县主忽然造访,这是要带民女去何处?”她拉紧缰绳,压着紧张回头问。   边寄安唯恐她挣扎摔了,双臂揽紧了,高喝道:“怕什么,坐稳了,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两人一骑,沿着京中几条主干道疾驰而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南某处闹市。边寄安将马儿朝酒家一拴,抓了她的胳膊就朝前挤去。   几百上千个百姓围在前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肃然的意味。   待走的近些了,福桃儿才看清楚周围。此处竟然是城南的一处菜市口,十丈方圆的高台上赫然立着数根刑具。一排人五花大绑在柱子前,还有十余人跪在血迹斑驳的断头台前。   离着远,只依稀觉着似都是些女人。   “县主您怎么来了,卑职……”监斩官一眼就认出了人堆里的女子,竟连忙恭敬上前拱手,“来人,快给海长县主落座。”   就这样,福桃儿跟着她一同到了台前。这么一近看,她猛然间发觉,这些人竟大半都是楚府三房的人。   刑柱上绑着头一个,赫然就是三奶奶武凝琴,她的贴身丫鬟若萍,还有一个道人模样的。而断头桩前跪着的,一个胡子拉碴形容委顿的男子是三爷楚山铮,他边上跪着几房小妾,甚至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记忆如洪流开闸,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地方悉数回归。她本是个记性极好的人,这一下,楚府里的过往几乎是纤毫必现了,却总有什么地方还是空白。   穿着囚衣的碧树无意间瞧见了台上人,宅院里的纷争早已将她压得憔悴,此刻却只是伤痛要与自己一同赴死的孩子。   两人的视线交汇,福桃儿几乎要站起身来,她记得楚山浔与自己说过祸首诸人,绝不该牵连这么一大片才对。碧树朝她张了张嘴,凌乱脏污的头发就混着泪水缠了进去,却始终什么也没喊出来。   “行刑!”午时初刻,监斩官扔了令牌,侍立在旁着红绸短打的刽子手们就一一立了上去。   “圣人判了祸首凌迟,得数刻才咽气,便从她们先开始了。”边寄安朝她说了句,又将目光放到南边的一条御道上,“最多二刻,大军便会从此处进城,这是圣人给他的恩典。”   凌迟之刑,在本朝是最重最残酷的一等极刑,除开谋逆,也就是弑杀亲长才会用此刑罚。福桃儿听人说过,眼见那三个汉子拔刀,列成一排,她下意识地朝后一缩,冷汗便积在了背上。   第一刀下去,先是对着受刑人的腿。惨叫声,哭喊声叠起,连带前头那排待死的也禁不住哭了起来。下头的百姓也是多有戚戚,有些没料到场面如此血腥的,便开始朝外挤了出去。然而也有那极少数的,窃窃私语,甚至还指指点点以此为乐的。   不过瞬息功夫,武凝琴、若萍还有那道人的下身便已是血肉模糊,碎肉血沫淌了一地。福桃儿虽然被她们欺压过,此刻却是心弦炸裂,几欲呕吐。   “请县主容我告退。”她起身就想要逃离。   “坐好了。”边寄安不许她离开。   又是十几刀下去,力道都极浅,无一致命,旨在叫受刑人吃尽痛苦。   “怕成这样?”边寄安皱眉凑近,按上她的手,“胆小如鼠,楚大人究竟看上你哪一点?”   触手冰凉,冷汗一片,那只纤细的薄掌抖得无法抑制。边寄安本是想叫她看看楚山浔现在的世界,是怎样的狠厉血色。这会儿子倒是有些怕把人给吓出好歹来。   “究竟是何人想出的这般酷刑。”福桃儿的声音掩藏进凄厉的惨叫里,她的唇色煞白,细长的眸子里竟颤颤得落了泪下来。   边寄安皱眉,拉着她的手起来:“行了,咱们去外头御道上等吧。”   话音才落,刑场边的百姓便由军士开道,分开了一处空地。一个披重甲执剑的男人,领着一列军士朝刑台而来。   “楚大人来的巧。”海长县主放开身边人,两步朝前飒然一笑:“圣人为你庆功,就以这些贼子孽畜的血。来,再搬把椅子,叫大人上前观刑。”   最后一场大战就在海上相遇,他追击余敌,星夜而归。只是草草收拾,那身上铁锈般的血腥味竟比这刑场上的还要重。 第84章 .赐婚 [VIP]   “子归!”虽然不想承认, 可看到他的那一瞬,福桃儿惊恐纷乱的一颗心骤然间有了归处,“你平安回来了, 可有受伤。”   见她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跑来, 楚山浔一扫数月来的疲累厮杀, 心境也是一下子松懈下来。他双眸含笑,紧握住眼前人的手。   边寄安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温柔的神色, 心神一晃继而又是皱眉。从那种倦鸟归巢般的神色里,她忽然明白, 恐怕自己是没法得成所愿的了。   她是个快意无碍的性子,当即抱拳也不拖沓:“楚侍郎此番封赏定厚, 边某先行恭贺,庆功宴上再与兄满饮。”   见她示好告辞,楚山浔也不介怀,正色回一军礼:“借县主吉言。”   因是正主来了,几位监斩官也过来参拜见礼,那凌迟的酷刑便停了下来。   “五弟, 五弟!三哥是无辜的, 祖母的死真的与我毫无瓜葛啊。”一道泣血般的声音传来,两个刽子手几乎都要压不住那人。   当今圣上原是边疆王侯, 武人出身,是故颇为弑杀。楚山浔知道陛下专挑这一日将三房的满门尽灭,是真心为自己庆功。他冰冷的视线移过台上诸人,在两个孩子身上终于是顿了顿。   低头再看了看福桃儿苍白的眉目, 他忽然蹙眉, 便有了主意。   “大胆, 还不快按住了。”监斩官看看时辰, 离午时三刻还差一点,他扬手示意刑柱上的肉刑继续。   “且慢。”   楚山浔出声制止,在监斩官的犹疑下,他信步走上刑台,一把拎过刽子手的刀斧,没有多话,起落间,便将已经肢零残破的道人和若萍各自一刀,便断了气息。   监斩官和行刑人皆是讶然,却无人敢出声阻拦。   他移步走到武凝琴面前:“恶妇,家中从未苛待于你,究竟为何要害我祖母!”   妇人被砍了三十六刀,分明先前还在哭嚎呼痛,此刻却抖着嗓子,气音在风中飘散,嗓子碎的直如恶鬼:“那、那老虔婆,偏私……当日,我真该将你四肢都挑断……作、作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口血沫喷来,楚山浔厌恶得移开身子,他将刀斧扔了,左手抽出了自己惯用的长剑,低声道:“龙吟剑下三千倭奴,你这恶妇便去与他们作伴吧。”   说罢,长剑一翻,轻巧地划破妇人项侧,血柱顿时遍洒,抽搐了两下,武凝琴目光涣散,终是替自己的罪孽偿了命。   “余下的人押入天牢,等我入宫面圣再行定夺。”丢下这么句话,他留下一对军士看着,便命副将先带大军去营里休息,等候论功行赏。   围观的看客散去,收尸人清理了台上的三具破碎尸身,楚山铮等人被军吏拖走前,许是知道自己得以苟活,不住地朝台下叩首呼喊。   可楚山浔充耳不闻,只是径直朝福桃儿走去。   直到拉着他的手上了马,甩开众人踏上御道,福桃儿才从那些血泊残骸里松下了一口气来。   “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听廖沧报说,那畜生竟出了禁府还去找过你了。”   他的铠甲坚硬冰冷,紧贴在她后背上,却触得她心乱发热。   “嗯,你好生入宫面圣去,我想回趟铺子。”瞧出这条路的直通北边,福桃儿小心地开口,今日起来暗卫便撤了许多,她总是有些不大好的念头。   “无妨。”楚山浔一调马头,竟直接朝城西而去,“还有些时辰,去把鹊影一并接了,不可再留在那儿了。”   听他语气笃定,福桃儿知道他素来的分寸,也就不再拦着。只是一路上不停地思量,自从上回再看到唐晔,离开铺子或许只是早晚的事了。   战马跑起来似箭,不过二刻多些,便已然靠近了东六条附近。   经过聂平家门前时,福桃儿多看了一眼,但见大门紧闭。她身后的男人却突然勒住了缰绳,鼻尖一嗅,顺着风便直觉般得觉出了不对。   “怎么了?”   “有古怪。”   翻身下马,楚山浔上前扣门,就在这时,里头传来一阵兵戈入鞘的声音。虽然只是极轻微的一撞,他当即抬脚一踹,薄薄的木门就朝两边开了。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数具尸身,廊下一个妇人口鼻都是血沫,吓疯了似的,倒是还没被杀,见了福桃儿进来,只是拼命地从喉咙里发出低呼,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你!天子脚下,你竟敢如此行凶。”   庭中榴树下立了个男子,长刀上繁复的纹饰沁满了血红,正如注般的坠入树下的黄土。   “听说倭人凶残,你倒是手脚裤俱全得回来了。”唐晔抽刀一甩,露了个戏谑恶意的笑,“既然遇上了,不如咱们比划一下。”   说罢,他突然发难,双手举刀,身形如鬼魅般就朝楚山浔头顶劈来。   楚山浔无暇说话,只伸手将她朝廊下一推,险险避过第一击,后退数步,才来得及拔出自己的长剑。   两人迅速缠斗到了一处,劈砍挑刺,不过十几招间,楚山浔明显就落了下风。   他本就偏向于战术谋略,兼之左手使剑不过才得三年,生死缠斗之时,自然无法和从小用重刀的唐晔相比了。   眼看劈砍间刀刀狠烈,福桃儿惊怒交加,从死去的聂平手里拿过根棍子,就要冲上前去。冷不防的,腰间一紧,被人使劲抱住了,脖子里腥热点点。   梁氏被割了舌头,血沫子喷了她一后颈。此刻有些疯癫,一时看清楚福桃儿,骇得抱紧她就胡乱哭起来。   那边楚山浔被逼压到了廊柱上,唐晔哼笑着举刀压在他的长剑上。   眼看着锋利嗜血的薄刃就要砍进楚山浔的肩膀,福桃儿急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当即回头给了梁氏一棍子,将人击倒在地。拼了口气,举起棍子就朝那边袭去。   听到后方的脚步声,唐晔哂然,双手并用,当即压着刀刃砍进了甲胄的缝隙里。入肉三分,他随即抽刀回身,‘刷’得一斜劈,刀锋贴着福桃儿手里的棍子划了过去。   棍子齐根断开,若是再往下一寸,她的手也怕是保不住了。   他又飞起一脚,将楚山浔整个人踢到了院门边。就这么提着刀,一步步朝福桃儿逼了过去。   “俗语怎么说来着,‘兔子急了咬人?’”唐晔眸色一冷,刀尖点地,“我从未见过你伤人,这是为了他吗?叫我往后如何敢再睡在你边上呢。”   他的言辞里不无得意,这一回见面,比之上一次,明显得是有什么变化了。   那边楚山浔连伤处都不捂了,提了剑再次缠了过来。   唐晔的确是得了圣人的信任,才敢如此胆大妄为,不过朝廷大员的性命,他还是不敢随意伤的,只是不停地从铠甲的间隙里,在楚山浔的身上制造着伤处。   “别打了!”福桃儿几次找了武器想冲入战圈,都被两人随手推开。   正无计可施间,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轻巧地落在庭院里。三两下功夫,就将唐晔带着的两个侍卫剑戟挑落。   “县主!此人行凶,他武艺高强,您速去叫人!”虽是心急如焚,可福桃儿也不想再牵累无辜,便出言叫她速去。   “放心,我听说过此人。”边寄安朝她一点头,手腕一翻,抽出了新得的苗刀,众人才发现,她方才是用刀鞘击退的侍卫。   横刀过额,边寄安眸色凝重地看向唐晔:“久闻穆侯大名,家父已经应了陛下,寄安这里先讨教一二。”   说罢,她步法如魅,横刀猱身而上。因这刀法,尤其是苗疆来的重刀,素来就是男子所习。唐晔先是不屑,待三招一过,他心中一凛,遂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应付。   福桃儿连忙拉着嫂子梁氏,又过去搀住了受伤的楚山浔。只见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如游鱼激流,外行人几乎连身法都看不太清了。   又看了十数招,楚山浔到底是习武多年,轻声安抚道:“百招之内,县主当胜。”   果然,百招不过瞬息,‘噌’得一声巨响,唐晔的弯刀就被她的苗刀钉按在了地上。   “再来!”边寄安脸上神情松动,还回头朝后面的两个说了句,“此处有我,你们速去面圣。”   出了门,廖沧从不远处赶来,见状,连忙替他们找了处医馆。趁他看伤的功夫,福桃儿将梁氏送了家去,又赶到铺子里找到了鹊影。   因是县主已经拿住了那人,鹊影又不大愿意放下这铺子。是以最后,楚山浔让廖沧留下索性暂住铺子照料,跨马带上福桃儿便朝皇城而去。   “一会儿我在宫门口等你。”福桃儿抬手拭去他眉间一滴汗珠,知道他身上有伤,皇帝不会久留的。   “你哭什么,都没有伤着要害,也不怎么疼,真的。”楚山浔拢着身前的女子,看着她眼底的湿意,莫名得有种失而复得的朦胧庆幸。   过宫门的时候,陛下传来特赦,许楚侍郎跨马入内。他一骑绝尘,却并没有依言将福桃儿放下去。   福桃儿猜着了些,眉间半是心疼半是疲累地微蹙了下,却一言不发,并没有出言询问。   圣人在文华殿议事,也就在那儿直接召见了他们。   进了文华殿,福桃儿才行礼下拜,膝间方触及了冰凉的瓷石地,就听那个天下至尊的男人开了口:“快快赐座,李太医,上前诊治。”   连福桃儿也被赐了一个座儿,遣退了文华殿议事的大臣们和问诊的太医。景泰帝声线温润,不紧不慢地同楚山浔对答了一番。末了,他好奇地含笑道:“这位便是你常与朕说的丫头?抬起头来。”   “民女见过陛下。”福桃儿立刻起身,稳着心神抬头与天颜对视。   面前的天子不过三十余年纪,一张脸除了气度稍稍矜贵些,生得就如邻家儿郎一般,是那种光风霁月的温润相貌。此刻他一双眼温和如水地看了看阶下面目无盐的女子,有一刹那的疑惑熟悉。   “好。”天子展颜,移开了眸子,“宣读诏书吧。”   一个内侍监的宦官碎步趋前,打开龙纹黄卷,尖细着嗓子朗然道:“翰林院编修、兵部侍郎楚山浔……骁勇冠绝、阵法密卓,能以三千精兵退倭万余……今加封从一品太子少保,封良田百顷。”   对这样的结果,楚山浔并不意外,他刚想开口弹劾。   却听景泰帝又一挥手,那内侍又展开了一封折子,念了起来。   “陛下宽宏,我是一介败寇。可既然被起用了,有一事相求。某原在鞑靼时,有一宠信的女子,却叫楚侍郎给抢去了,往陛下能赐还。”   念罢,短折被直接递到了两人面前。本朝的规矩,大臣上折子必须亲笔。福桃儿一看其上短短几十字,写得字不成型,惨不忍睹。分明是不会读写之人现描的,满朝文武,除了那人,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折子了。   “西北新汗竟起边衅,朕决定要起用他,与边勇将军作副将。”景泰帝摩挲着碧玉扳指,明知故问,“也不知这位宠妃如今又在何处?”   楚山浔略一思量,当即起身郑重下拜:“分明是他夺我妻在先,陛下,微臣今日前来,也正为此事。恳请陛下为我二人颁旨赐婚,若能遂愿,微臣情愿不要少保头衔和百顷封地。今生今世,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九死无悔!”   “爱卿快请起!”景泰帝颇有驭臣之术,当下放松了口气玩笑了句,“当年左柱国萧公便是这般痴情,才子嗣单薄。楚爱卿要走他的路,可朕观你身后人,怎么迟迟不表态呢?”   到了这个份上,福桃儿自然只能顺势而走,当即也作了欣喜感激状,叩谢了圣恩。 第85章 .心事 [VIP]   景泰帝玉指转动, 又多看了她一眼。当即找来钦天监的官员,算了西北战事归期,拟了中元节后的八月十八这一日, 为大婚之期。   又听闻楚少保奏请其兄长一家的无辜, 皇帝只是一笑, 扬手就叫内侍监传旨下去,责令从犯一家流放黑水河。内侍刚要拟旨, 却见楚少保再请,赦免无辜老幼, 只责令其兄一人单赴黑水。如此,景泰帝也就允了。   看着两人告退后, 景泰帝招手内侍问:“这楚侍郎当真与其兄长交恶,哪个探来的消息,倒叫朕妄作恶人。”   内侍骇得立时跪地请罪,将平城的探子原话又说了遍。   “倒是个妙人,有骠骑将军和那人牵着,无惧。”景泰帝起身走到殿门外, 置身日阳春光下, 他深吸了口气,在步入柳阴花影前, 淡淡留下句,“平城的探子,无用,不必留了。”   .   宫门外, 早有楚府的家人听着消息候在了那处。听了圣人的谕旨, 一个伴着楚山铮大的老婆子当即对着楚山浔哭涕叩拜起来。此妪从前也算个和善人, 楚山浔不忍, 还是亲自扶起了她,让她递话与三哥,好生活着,过两年有机会也许就能回去的。   等众人散去,随从驾来一乘华贵的马车,迎了他二人上去。   “怎么,你这是在怪我?”   宽阔的马车内,二人坐在萱软的绒垫上,靠得极近。在文华殿时,楚山浔已经换了常服,伤处也由太医亲自料理妥当了。此刻,他试探地将福桃儿的手握入掌心。   出了文华殿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静水无波,只是如常地与那些人见礼问安,似是没有了情绪。   到了只有他二人的这一方天地里,对他的问话,福桃儿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鼻尖传来隐隐药香,已是几乎将血腥气尽数盖去了。男人因为失血过多,向来温热的双手此刻有些泛凉,甚至还微微出了些冷汗。   车轮碌碌得转着,车内人却始终只有一个在说话。   不管是或玩笑或肃然地想挑她说话,可始终得不到过多的回应。   那双手捏的重了些,楚山浔心里一紧,继而莫名有些慌乱无措。这般无处施为的感觉,便是在变化万端的战场之上,都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忽然有些后悔,今日,或许不该自作主张,直接将她带去圣人面前逼婚,没有给她一点转圜选择的余地。   “咳……”他轻咳一声,隐忍地捂了下左肩上的伤口。   就是这么一下,却见福桃儿眸光一动,回过身来,紧张地去看他身上有无渗血之处。   见状,楚山浔再次捉上了那双腕子,扫了眼皓腕上红绳赤金的福字小坠。他泄了气般将头靠在她发顶:“小桃,一月前,倭奴的断箭就这么插在这儿。”   他抬手点了点左胸偏正的一处位置,便果然见女子刹时忧惶蹙眉,那纤细白嫩的指尖发着颤地抚了上去:“是不是很疼?”   听了这一句,楚山浔骤觉温血流动,几乎要欣喜地笑出声来。抵在她额间晃了晃头,回道:“还好,只是再偏一寸,怕是就见不着了。”   滩涂沟壑,战场上的刀光血影,刹那间扑面袭来。福桃儿本就是个心思深想的多的,这一下子,就好像亲眼见到,有万千箭簇齐发,朝面前这人袭去的惊险场面。   “子归……”她面上纠结,愁眉凝视在他隐约泛红的肩头,“你、你往后还会这样吗?”   觉察到她心绪的起伏,楚山浔顺势放低了脑袋,直到与她双颊相贴。那道长疤浅淡却浮凸,摩挲在她光洁的侧脸,心里便是极大的满足。   他抬手揽在她腰间,但觉薄不堪握。楚山浔就这么偎在她身上,模样极缱绻地附在那玉珠似的耳垂边,喃喃道:“小桃,我很想你啊,真想再也不同你分开了。”   断续温热的气息带着湿意,随着说话声,一阵阵萦绕在她耳侧。福桃儿没见过他这样子,身子一僵,便想将人扶正推开些去:“你本是文臣,正该与高门结亲,将来入阁流芳。”   却不想,他的意态语气皆是温柔,那只手却极是有力,见她要退,纹丝不动地使了劲,不叫两个离开分毫。   他抬起头,极郑重地同她视线交汇:“天子赐桐叶亦封国,何况连婚期都定了。小桃,我知道你在生气,可今生今世,我楚山浔对神佛起誓,若不能叫你锦衣玉食、喜乐安康地度此一生,便叫我堕……”   “不许胡言。”福桃儿赶忙出言打断,又瞥开眸子,叹了口气,呐呐道,“世间路难行,我不要锦衣玉食,不必荣华权势。那些奢求本就不是给我这样人的,只要平平静静,自食其力,渴饮清水,饿食粗饭。不再被人嘲讽喝骂,不必为人强笑逼迫……”   喃喃地说着,她盯着车帘投下的一线光影,思绪随着滚滚车轮,又飘回了记忆破碎不全的二十余载生命。   没有人能对她的生命感同身受的。她并非是不信他,只是一种本能的自保。怕两人身份悬殊,年深日久,她又凭什么稳坐这从一品大员正妻的位子,难道就凭这人的一句诺言?   她没有告诉楚山浔的是,这等话,当初刚去西北王廷时,唐晔也曾对她说过,甚至比他现在的神情还要肃然庄严。   \"跟我在一起,怎么就不会安乐了呢?”男人又耐着性子,认真地问了句。   “木已成舟,再看吧。”她还是执意将他的手推了开去。   楚山浔和唐晔不一样,福桃儿知道,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丝毫对那人动过心。是以唐晔便是再混账恶劣,便是逼她饮下毒酒,她也确信,时光磨洗,终有一日,俱能一笑了之。   可眼前人不同。初见他时,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公子。分明对她的容貌厌恶,却在画沉屡次陷害时,会救她性命。相识八年,同师数载。又与落魄被逐之际,扶持相依。他的志向才情、端方厚道,她全都懂得。在漫长的时光碎隙里,在匪寨的炭火堆前,她不敢否认自己曾经触动的心意。   也正是因此,她怕奢望不成,反堕了无边苦海。一旦倾心相许,便如笼中鸟儿,生死喜悲岂不皆在他人。若是被负,又该如何自处。   车轿内气氛凝滞,楚山浔虽没伤了要害,却也是有些损元气。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始终握着她的手,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到了城东的学士府,已经是四暮将合之际。可府门前却车马满驻,全是前来拜贺送帖的朝臣族亲。   管事的郝通迎了上来,他本是藕生苑外头办事的,年已六旬,却为人精明厚道。当年楚山浔入狱,皆是他从中斡旋,现在也就被提到了大管事的位置。   郝管事自然也是认得福桃儿的,虽然有些惊讶,面上却丝毫不显。他见家主负伤而归,面色不好。当即叫底下人安排清淡晚膳,让宾客留了帖子,来日再会。   “大人,这几份是您兵部同僚,还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帖子。您看?”   “嗯。”楚山浔满意地点点头,挥开了侍女的搀扶,“郝叔处事稳妥,这几份先派人亲去知会,说明我的伤情,得空再请他们一叙。”   说罢,他也不用仆从,带了福桃儿就朝府里去了。   学士府地处城东偏僻处,却依着地势,山石湖泊规模不大,却应有尽有。一路走入,亭台水榭瞧着建筑简约,除了东南的两个院落,其余几乎都是些议事听琴的抱厦水榭。甚至于西北的通城外的湖边,还见着一个茅草修的圆亭。   说是京城高官的府第,实在是有些规格不符。只是此地景致错落,颇有野趣。当初鹿鸣宴上,楚状元一首长词,景泰帝便亲赐了这座宅子,又拨了白银三千两,叫他自行造园。   府内空旷,多有江南园林式样的湖石连廊。   走过一座木质平桥,福桃儿看了看足尖与水面的距离,此刻正是水势下降之时。立于此桥,正有凌波行步的悠远意境。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又飘回了江阴,儿时住的巷子边,也是这般,有许多架设粗陋的平桥。   “喜欢吗?是不是和从前的楚府不同。”桥面不宽,楚山浔与她并肩,半步外便是潺潺流水,“第一日入府时,我就觉得这宅子地势好,略加改建。”   “瞧着倒却有两分江南的郊野风光。”   夕阳西下,和暖如碎金般的霞光打在桥边脚底,几乎将桥与水连成了一处。几只鸥鹭振翅掠过,惊起了水泊无限。   知道他用心良多,福桃儿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错身朝前东南走去了。   东南的两处院落倒是恢弘堂皇,总算有了些高官府第的样子。因是楚山浔至今独身,府内也没什么人,是以只挑了其中小些的一个院落住着。   到了院子前,抬头一块墨字小匾,上书【晚晴斋】。看了眼那苍劲挥洒的字体,福桃儿心里默然,沉吟了下,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只是仍然没有多说什么。   这院落由三个回字型前后相续,说是不大,却仍按规格比从前的楚府院落要宽阔气派许多。   三进的院落,回廊漫长交错,套在最外一层。第一进是影壁园景,竹石小溪贯穿而过,却显得空荡辽阔,并不住人。第二进是会客宴饮的小厅,是只供府内女眷孩童佳节欢聚的,也是从未开设过。   第三进还分了前后,前院满载果树花木,挖了个鱼池,一侧搭了葡萄长架。院中一棵参天古银杏,恐怕要四五人才得合抱过来。   “这树已有七百多岁了,到了秋日时分,煌煌华盖,如金遍铺。”楚山浔上前为她解惑,“听人说,此树还有段佳话。” 第86章 .嫌隙 [VIP]   老树在春日并无枝叶, 更是显得古朴苍远。两个人立在树下,一个娓娓而叙,一个目光却移到了鱼池边。   楚山浔说的是前朝公主亡国的故事, 她与一内监相恋, 反倒是投降本朝后, 由□□赐宅。人生中的最后十年,听闻便是在此树边, 守着那内监同过的。   这故事违逆世俗,直是闻者惊心。福桃儿自然也是听得明白, 却只是浅淡地点头,间或以三言两词感慨。目光却始终看着那一方池塘。   这院子里的修葺摆件都颇具规格, 这池塘自然也是修的精巧。池底边沿都以白瓷相贴,其中零星玉石假山,水草浮萍,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有十余尾形态各异的鱼儿正在其中徜徉,这些鱼竟色泽各异,无一单调重复。   “……据说, 这内监在公主死后第三日, 竟也无疾而终。”   故事说完,福桃儿最后看了眼一尾黑纹绚丽的小鱼, 见它触玉璧而回。她暗自下了主意,中毒醒来后,她的心从未如此刻般清醒。市井阡陌独活的日子那般惬意,她不愿再将一身寄于这方深宅, 更不愿将一生就这么托挂在男人身上。   纵使成了婚, 她也不会为他停留。必须要找个机会, 同他再说个清楚。   见她始终神情不愉, 楚山浔神色也不好起来。他如今这般高位,又为了她推拒一切高门的联姻,以正妻之位求陛下赐婚。如此好意温存,从出征闽浙前,就已经极尽小心地在示好了,可眼前的女子,没有应和抱怨,推拒许诺亦无。   在他面前,时常陷入这么一副不咸不淡,思量深沉的模样。到底中间有唐晔硬生生插足的三年,作为一个男人,要说没有丝毫嫌隙猜忌,那才是全然不可能的。   “来人,带主母沐浴梳洗,然后传膳。”   对着两个丫鬟,他刻意提前坐实了她的身份,而后朝她伸了手,示意一同进去。   可福桃儿看了眼,还是垂了头没有去握住。楚山浔骤觉一股气上涌,袖了手转身便朝后院自去了。   后院是一栋三层小楼,圆顶矩形。修的飞檐斗拱,屋宇宽阔,颇有汉唐余风。每一层辟屋三至五间,分作数种用度。   第一层是书房、会客、用膳的地方。第二层则只有净房、琴室分处两端。第三层最是繁复,是主人入睡的卧房。   楚山浔星夜赶来,又是这么折腾了一日,到现在还未进过一点饮食。他腹中饥饿,也就仍丫鬟带福桃儿上去更衣沐浴,自己坐在一楼小阁里,先吃些点心垫肚。   一刻不到,福桃儿便从楼上下来了,穿得是他早已特意准备好的衣衫。藕粉色的广袖罗裙,极衬她的肤色。因是家中常服,便特意选了最萱软舒适的料子。腰封处也不挂玉钩玉带,只是简单得以丝绦系之。   刚饮了一口茶水,楚山浔抬头看去,却是无酒自醉,一时又把方才的些微恼怒烦躁抛去了脑后。   “上完了菜,便都先退下吧。”   服侍的两个丫鬟,一个唤竹云,一个名漱玉。听了吩咐,将人扶到了桌前,就躬身告退了出去。   虽说楚山浔叫两个丫鬟退至外院,叫她一时有些紧张。可福桃儿还是自顾在他对面落座,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楚山浔看着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心里暖意泛开。这么多年,他从欣赏到被她吸引,再到喜欢、依恋、挚爱。旁的都不论,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晓得,便是为了她身上那股子温柔到骨子里的和善。   这种温柔和善,几乎难以用文辞去描摹。只是在他心间团聚积压,在这世上,再也没有旁人能替代的了。   “大婚那日,我没有高堂,会请族中的长老来替。你们家里,可要早日去知会?”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了些。”   又说了几句,她便越发不肯搭话。只是又吃了几口,便放了筷:“来时我见偏屋收拾得齐整,早些歇着吧。”   这是宁愿去睡下人的屋子,也不上三楼去了。   说罢,她藕色裙踞一旋,起身就要告退朝外。   “你都不再问问我身上被那人砍的伤吗!”楚山浔实在克制不住,捏住那一角裙踞,起身大喝,“难道就这么不愿看到我吗?”   被他喝得吓了一跳,裙角也扯不出来,福桃儿背着身子,用细微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今日去圣上那人请婚,你又何曾问过我的意愿。”   放开了裙角,楚山浔上前一步,潋滟的眸子里蕴满了风暴:“怎么,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不愿嫁我,难道是要应了那畜生的折子吗。”   她背依在桌前,一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只听他语意沉沉,却看不见他眼眸里的光景。福桃儿突然咬牙诚恳道:“我不会嫁你,不会再被困在这等地方。我一个人活着……啊……”   还未说完,肩膀传来压痛,她整个人倏然被翻了过去。那只手继而抬起,狠狠捏在了她的下颌处:“既然过不惯好日子,那就还和从前一样,为奴为婢,又有何难!”   情到深处,一旦有了罅隙,再灵透之人都会陷入执念。   从宫里出来,楚山浔就一直在等。等着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子,能像在景泰帝面前一般,告诉他一句‘情愿’。可他等了一路,不论是示好侧问,还是蛮缠依恋,却始终没有等来她的应和。反倒是现在,连同他吃一顿饭,对他的伤势,竟都能毫不关心了。   ‘我不会嫁你’——楚山浔只听见了这一句,后面的那些剖白心意,一个字都入不了耳去了。   这一下变故陡生,下颌处的痛愈发强烈,福桃儿醒过神来,先是心口一疼。接着,在男人指节发力下,她的下颌痛的直要碎了般。那股子心疼,却是无影无踪了。   “但请主子另觅良缘。”她忍着痛,面淡如水,唯有唇角的翕动出卖了心绪,“您本与我云泥,只是我并未签过什么身契。”   “呵,圣人面前已经应下的婚事,你是要我四个月后抗旨吗?”桃花眼上挑露着讥讽,见她吃痛,他还是很快松了钳制,“那你又要付出什么呢?不如……”   “连累大人,此事缓缓若能改了旨意,这数月里我便听凭差遣。过了八月,我想回乡去。”   情愿悔婚听他差遣,情愿回去那无亲无故的江阴,都不肯嫁他,陪他一生。楚山浔心口酸涩裂痛,像是被针刺油泼一般。他仰天长呼出口气,又歪了头看向她,哼笑了句:“那便以三月为期,你的身份就只是个仆婢。”   景泰帝虽说酷烈弑杀,却是个实用清醒的君主。若是犯了国朝利害,便是王族亲眷也是毫不手软。旁的俗世常规,他倒反而不会较真。楚山浔故意将悔婚说的严重些,其实也是给她闭着眼划了一条绝路。   可是他心里却清如明镜,看着像是他在囚她。可到头来,若她真心不愿,他还是只能放她离去。   其实,被囚的人,已经成了他自己。   说罢,他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要上楼去。   听得身后步伐退出,他眉间一皱,立在黑檀旋梯上,命令道:“一个仆婢却毫无眼色,看不出家主奔波脏污。上来,替我沐浴。”   楼下女子迟疑着问了句:“你身上有伤……”   他当即发作,厉声喝止:“若是不想退婚,永远留在这儿。你可自便。”   .   二楼净房水汽氤氲,墨玉砌成的浴池极为宽阔,一侧隔窗撑起,院外柳梢下的弯弯月牙透射进此间。   男人也的确是多日未曾好生梳洗了,好在他的伤都在上半身,此刻褪了衣物,坐在了齐腰深的水池边。各色花瓣浮在水面上,遮挡着水面下,若隐若现。   他上身处有五处刀伤,以左肩处最深。上楼前福桃儿多是紧张不自在的,此刻跪坐在池岸边,却是又为这具身子的伤处心痛不已。   她绞了把帕子,一寸寸仔细地避开那些包着绷带的新伤。可下手处,却仍有不计其数的旧伤,纵横交错在他胸前背后。也不知是在西北还是闽浙,哪一次退敌时留下的。   擦完了身后,便还有身前。   她将帕子递了过去,示意他自己动手。后背擦不到,可前头总是能使力的吧。   “怎么,当三月为奴是玩笑的吗?”楚山浔纹丝不动,修长的手臂伸到池边,“你随时可以叫停,作我的夫人。”   “烦请大人朝后退些。”福桃儿不再多言,环着他的脖子,伸手去擦他身前。   男人的身子修长健硕,比之从前,像是又高壮了几分,一年多的征战经历,让他头脸手肘也黑了两分。   此刻,福桃儿环着他的脖子,又不敢碰了伤处,擦得很是艰难。楚山浔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脸颊,带着几丝碎发卷到了唇边。   也不知是熏染的,还是紧张,她苍白清瘦的颊侧,慢慢出了些红晕。   这么个姿势,亲密贴近。从前唐晔总是来过便走,统共没多少回便就嫌她索然无趣,她不情愿,几乎没有睁开过眼。是以,这般与一个男子相对,免不得就要面热起来。   摸索着便碰到了他左胸前的那道箭伤,福桃儿手心一抖,忙轻呼了声:“可碰了水?”   “无妨。”楚山浔一把捉住她的手,神魂怅惘地随口应了句。   他侧了头,两个面颊相贴。面前的女子雪肤肃容,细长的眸子里,再次浮现那股温柔至极的忧心。   呼吸相缠,楚山浔的眼里闪着炽热。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她微蹙的淡眉,细长的眼眸,连那并不玲珑挺秀的鼻尖,都因着圆润而变得可爱异常。   一缕墨发卷在她口中,他的眼里,只剩了那张檀口。   一时间,痴狂掩去克制。促狭的念头晃过,楚山浔伸手,只是一拉一托,极轻巧地就将人直接拖进池水里。 第87章 .美人 [VIP]   转瞬间, 屋梁颠倒,池水漫升。她身子几乎腾空而入,却因男人的稳当托抱, 并未有一丝的磕碰, 直接跌入了一个火热却伤痕遍布的怀里。   “你这是何意?!”后腰被人紧紧得揽着, 衣裙满浸了池水,沉甸甸得黏在身上。福桃儿刚想用力挣脱, 水纹晃动,就看见他右臂上的纱布被水沾湿了, “小心伤口要碰了水。”   就是这么个关切的眼神,让楚山浔倏忽回到了昔年光影里。一时间, 他再难抑制,倾身递了过去,启唇噙住了那张心心念念的浅粉檀口。   先是在外侧流连轻点,那唇畔的软糯清香,直像是叫人含了块饴糖似的,直想将她吞吃融化。他也的确是这么做了, 觉出怀里人的惊讶僵持, 他上下突袭趁其不备,撬开了那张紧闭的小嘴。   唇齿相依的那一刻, 福桃儿才从愕然中反应过来。   一股子炽热强势的侵略气息,带着陌生又熟悉的男子气势,不停得涌入她的口鼻之间。很奇异的,在他怀里稳立,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 并没有生出一丝抗拒的心思, 几乎在他微烫的唇畔间, 升起种异样的情愫——好像离家多年的旅人,老大而回,倦鸟归巢了一般。   分明是有情的,她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就偏偏愿意独活。   男人的气息席卷着侵入,不停地追逐缠绕时。一股莫名的恐惧和不适瞬间涌上心头,下意识得,福桃儿双手撑在他胸前,想要将人推开。   可是这点带着犹豫惧怕的力气,在楚山浔面前,几乎如蜉蝣撼树。   他流连沉溺,唇齿里像裹了蜜一般。拢在她腰侧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多少年来,怀里的女子熟悉异常又陌生如是。指节拂过,觉出那腰肢细弱得不成样子,不经意间,他的眉峰皱了一下。   见他愈发得寸进尺,福桃儿渐渐不安,手脚的推拒也开始变得厉害起来。   “唔……”乍然分开一线,她如游鱼缺水般拼命得喘息。可就在下一刻,再次撞上那个坚毅宽厚的胸膛,气息再度被他吞吃而尽。   这一次,再没有一丝温柔,而是狂风骤雨的,带着毁灭般的眷恋,甚至还有一丝悲怨。   想要拼命击打推开,可池水激荡,渐渐要打湿他伤口处的纱布。   始终还是不舍,顾忌着他的伤处,投鼠忌器了,福桃儿力气渐失,也不再去挣扎拍打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断气前,身前的男子终于是松了手。   两个人皆是气息紊乱,一身狼狈得靠在池边。福桃儿是缺少空气累的,而楚山浔则是口唇微颤,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只是看了一眼,那双桃花眼里的滚烫星光,就叫福桃儿不敢再多看。   “大人、若是……”她移开了眼,尽力让自己的喘息显得不那么暧昧,“若是想要这般服侍,说一声,去塌上…即可。”   苍白的侧脸上染上异样的稠红,水里的女子钗环散乱,云鬓歪斜,低低得垂在侧脸上,将她本就细弱无盐的面目遮去了大半。只剩一双眸子里,散发着冷淡决绝的光影。下颌处,还残留着明显的指印,淤红一片。   就是这么一个神色,叫楚山浔马上冷静了下来,从痴狂中醒悟过来。他这又是在做什么,明明想了一路,发誓往后要善待呵护于她的。怎么才一日,便生了这般嫌隙。   渴望缠绵的视线尤如实质,胶着地黏腻在她的身子上。衣衫贴着,女子本该玲珑有致的身段,却丝毫不曾显现。侧面看去,只是弱不胜衣,肢体纤薄得可怜。   “抱歉……”楚山浔伸手将人拉住,而后上前一步,温柔地将人揽到胸前,“是我卑鄙,是我故意为之。小桃,小桃……”   可是即便用了手段,逼迫为之,他也势必要将人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来,不论富贵艰险,能始终真正关心在意自己的,也不过眼前一人而已。   在男女之事上,今夜,得偿所愿,自然再容易不过了。可若是真的做了,纵然她有一分心伤与不愿,那么他与那个禽兽,又有什么分别呢。   楚山浔身上难受,又暗恨自己先前的粗暴,便只能不停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将人扣在怀里,如师如友般,手上不住地拍抚安慰。   “你……”觉察出男人僵硬滚烫的身子,福桃儿本能得想要远离,“先、先上去擦干了,我替你重新料理伤处。”   她伸手想要撑开些,才移开两分,便听耳边传来一声颇为痛苦的闷哼。   “别动了!”楚山浔哑着嗓子开口,将怀里人更紧地按在身前。   觉出某处传来的可怖触感,福桃儿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自然很快反应过来,当下缩在他怀里,僵直如木,不敢再动弹分毫了。   这一夜,两个人没有同塌。楚山浔将内室的高床让与她睡,自己在边上暖阁的矮塌上睡了。   说是矮塌,虽也是寻常三面回栏围成,却是足够宽敞。天气愈发暖了,矮塌回栏嵌了墨绿玉石,倒也是个歇身的好地方。   暖阁与内室相距不远,屏门隔不了什么声响。福桃儿经了这一日,本就是乱得困意全无。此时耳侧却还传来,暖阁里时断时续的异样,呼吸声、衾被摩擦声……声声入耳。   听得她先是不安,过了二刻后,外间愈发隐忍难耐,始终也没个停歇的。福桃儿心软,免不得就转成了不忍。就这么辗转反侧,又坚持了二刻,她面上微微发烫,才终于听得一声动静颇大的……   于是,月静花闲,满室的幽辉衬得夜色静谧。   矮塌上的人骤觉心口空旷,情志过后却是愈发寂寥不快。楚山浔睁着眼睛将朝堂局势理了一遍,估摸着里头人睡了,便赤足下塌,紧走数步,翻身上了内室的高床……   往后养伤的数日里,他便都是这样。睡前是独自在塌上,等早晨睁眼了,便是在里间的床上。   .   说什么‘三月为奴’的话,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一股儿脑的只是往她身前堆。可福桃儿自小劳碌,在西北王廷的冷宫,也是靠着自己。这么一来,反倒无所事事的空茫起来。   为免她无趣,楚山浔便几乎日日陪着,听戏游园垂钓,又买来许多话本闲书,棋盘双陆。甚至连福大娘也被请了来,只是她娘来时,尽是惊诧于府第的广阔,古玩的珍奇,变着法地只会要银钱。来了两次,也就算看明白,就不再多请了。   人非草木,况他二人还有那八年的情谊在,本就是能说到一处,志趣相类的。因此不过告假养伤的半个月,福桃儿也就不拿冷脸待他了。只是两个皆对婚事绝口不提,便如从前在漠远斋一般,相伴着度日。   .   到了五月上,楚山浔毕竟位高,不仅要卯正上朝,原本递过帖子的大小官员,每日来拜谒看望,几乎都没有断过。这么一来,白日里他几乎就没有空闲去陪着福桃儿了。   “夫人说想去外头走走。”   当竹云来禀报时,他正在与督察院新任的给事中章环敷衍。楚山浔垂眸思量了番,他知道福桃儿如今算是了无牵挂的,是以并不放心她独自外出。可算来,也的确有十来日,没有陪她出去过了。   “叫几个人跟着,不必让夫人知晓。”   看着竹云走远了,章环沉吟了下问了两句圣人近来的喜恶,突然话锋一转,这个眉眼狭长带了点轻浮意味的男人道:“你姐姐也该到了,她这回是给大人送礼来的。”   楚府原来的亲眷里,除了楚安和父辈的旁支有出仕做官的外,孙辈的几门族亲里,也就是这个章环,考中举人又以大奶奶常氏的娘家关系,得以补上了贡生的位子。这两年章家得势,在平城只作了一年多官,竟又破格提到了督察员来。   今日章环直接下朝便来拜谒,而楚玉音则是从家中带了仆从礼物而来。   这边两个男人各自试探敷衍,宅院门口,好巧不巧的,福桃儿刚一出去,就碰见了楚玉音从马车上下来。后面一辆小些的马车里,还相继走出两个姿态各异的美人来。   美人莲步款移,一个才刚及笄,团子脸上杏眸桃腮,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直是玉雪可爱。一个十七八年纪,身姿丰满,望之玲珑逶迤,勾人遐想。那眉目虽不如小的那个精致,却也算是一等一的绝色了。   “呀,这般巧合。”圣人赐婚的事没有正式文书,楚玉音虽不清楚这一桩,却也不傻,从福桃儿的穿戴衣饰上,她知道这总不是丫鬟的服饰。   “四小姐。”福桃儿不愿多与她牵扯,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了声,就想要径自离去。   “慢着。”楚玉音眼里闪动着嫉恨轻蔑,走近了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又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在看清福桃儿穿着的竟是妆缎后,不由得压了恶意,露了个天真讨好的笑,“琼华、溪月过来,见过这位……夫人。”   美人们上前,四人站到了一处,那艳若桃李,烂漫倾城的容色,瞬间便将福桃儿给比成了市井仆妇一般,当然,连带着将楚玉音也比得失色不少。   怔楞了一瞬,心底的不适一晃而过。福桃儿并不多作解释,反而颇为欣赏地看向两个少女,由衷地赞道:“今日方知《诗经》中‘硕人’、‘狡童’原是这般天成美态,二位不必多礼,快些进去安顿吧。”   说罢,她含笑让路,喊上竹云便入了车马。   琼花心思单纯,直接就朝身边的溪月开了口:“姐姐,何为‘硕人’、‘狡童’,不会是在骂咱们吧。”   她们是扬州来的瘦马清倌,专门从四五岁上,便由鸨母琴棋书画教养长大。平日只是吹拉弹唱,陪文人雅士饮酒说话,还是完璧就被楚玉音重金购来了。   溪月淡雅一笑,柔媚地轻睨她一眼:“背过的都忘了,叫你只痴学琵琶。”   “行了,禁言。”楚玉音呵斥了句,眼神不屑嫉恨地望了眼马车的去路,头也不回地叮嘱道,“打起精神来,教你们的可别忘了。”   还想再多说两句,可她打心底里瞧不起粉头瘦马之流,总觉得自己如今跟个鸨儿似的,遂暗自呸了声,也就扬眉迈步,端着架子朝里头去了。   到了会客的花厅里,楚山浔心思飘忽,正嫌这章环啰嗦得很。门首通报,楚玉音便带着两个香风袅袅的少女进了屋。   琼华稚气绝色,溪月端雅体娆,两个美人盈盈下拜,满室生辉。   楚山浔执盏的手一顿,继而挑眉发现,身边的章大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鹅黄衫子的琼华出神。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侍妾 [VIP]   楚山浔多年苦辛, 算来却也始终洁身自好。可他身边这位四姐夫可不同,父亲楚安和还在世之日,章环就纳了一房爱妾。这两年他一路得意, 更是自诩风流, 娇妾美眷接连纳了许多。   生生把一个骄纵随性的楚玉音也逼得转了些性子, 拢不住男人,她便拿出十分的主母手段, 将一众莺莺燕燕压得服帖。   虽说是读书人,可章环觅美, 偏就不爱诗礼温雅的。就好那模样稚美,率性跳脱, 谓之天然无饰,去芜存真。   此刻当着楚山浔的面,他也知道美人的用处,虽暗恨妻子没有叫自己过目,却也只能收回了视线,同两人敷衍。   “郝管事, 带她们安置去吧。”   楚山浔本不欲留下二美, 可转念一想,或许可作个扭转的契机, 也未可知的。他这一开口,那章环绷了许久的神色自然是失落不已,他还打量着五弟不好女子,会推拒了的。   亲自送了他们出府, 看着自家四姐上了马车后, 楚山浔忽然轻笑一声, 朝姐夫章环耳语了句。就是这么一句话, 叫章环立时换了颜色,也不多说,喜得连连抱拳才上马而去。   待他们走后,楚山浔又应召去了宫中议事,直到酉时方得歇朝归家。   “子归,还未贺喜你荣升少保。”靖远侯萧元洲从马车里探出了头,一颗泪痣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些妖冶,“递了拜帖,怎的却回的那般生疏。”   “岂敢岂敢。”楚山浔勒住马缰,思量了下,“侯爷身子可好些了,过两日去我那儿喝酒?”   靖远侯应了,下了垂帘扬长而去。   如今四边皆不太平,朝中又诡谲无常。萧元洲此人虽是武将,却素有顽疾,心思也缜密如海,是以并不能倾心相待。此番西北再乱,圣人未派他二人随行,反而让废汗与边勇将军同去,便是有掣肘提防之意。   靖远侯的父亲是左柱国萧翊。萧家本是前朝皇族,投靠□□后,百年来也是兴盛不衰,与宫中王孙多有联姻。只是到了萧翊这一辈,因是痴恋淮阳公主一人,夫妇两个琴瑟和鸣,只生了一个嫡女,萧翊又于庚巳之乱殉国,家族便从此凋零许多。   不过淮阳公主是景泰帝嫡亲的姑母,才由庶子萧元洲扛起了偌大的家业。   对于这个昔日的军友,于朝于私,楚山浔都不愿走得过近。   .   晚晴斋一楼的花厅里,没有等回正主,福桃儿铺子里陪了一日,此刻也是腹中饥饿。桌子上的菜肴十分简单,不过一荤二素。   混的熟稔了,无人处,丫鬟竹云和漱玉便也拿了碗筷与她同桌进膳。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原本以为会被楚山浔拘在府里。可如今倒也没有,两个丫鬟虽然鼓噪心思多,却都算是良善本分。是以,这日子过久了,倒是亏了她们的陪伴了。   三人一边吃菜,一边就听竹云叽咕着,像只鸟雀般,回忆着街市上的趣景。两个丫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于风俗民情甚至宫闱野史都知道许多。对着福桃儿这么个弱势和气的脸,她们已经是丝毫没有惧意了。   “夫人,西苑里那两个,您真不管管?才来一日,要这要那的。”突然话锋一转,竹云埋怨起了新来的两个。   “就是那个叫琼华的,还没服侍过……”   “竹云!”漱玉筷子一响,瞪了她一眼。   漱玉接过了话头,朝主母正色道:“倒也的确是,方才送晚膳去,那琼华嫌弃菜色太素,非要叫厨房重做……”   听她们一人一句地议论着,福桃儿挑着碗里的香菜,不紧不慢地开口:“怕是从前在外头吃得不好,传话给郝管事,吃的喝的就尽依着她们吧。伺候的人也拣选一遍,莫要克扣欺主了。”   “夫人,您是没见过她两个作派,还欺主?又不是个个都同您一般……”   “竹云!”漱玉已经无法了,偷眼见主母颇不在意,遂无奈道,“夫人好性。虽说是大人亲自留的人,可规矩尊卑决不能费。明日一早,得叫她两个来请安见礼才是。”   “对对对,不过是两个粉头伶人。夫人您还是得拿出点样子来,明日好好杀杀她们的威风呀。”   “都是漂萍苦命的人。”福桃儿只是笑笑,并不认同,“当着人家的面,可不许说重话了。”   刚一跨进院子,楚山浔见到的就是她与丫鬟同桌吃饭,一边还说她新收的侍妾是苦命人的话。   “快别说了。”漱玉拉了竹云的手赶忙退开,“大人恕罪,奴婢……”   “是我一个人吃不了,才叫她们同坐的。大人……是还没吃饭吗?漱玉,快下去加菜来。”   对她的宽厚无度,楚山浔早有预料,是以对这两个丫鬟的品行也是考校数回。对这等小事,如今也懒得计较。   吩咐厨房又送了三个素菜一碟点心,两个丫鬟便相携着退了下去。   他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岁,前些日子,曾有过彻夜难眠,一夜里回小塌三次的经历。是以自伤好后,为了方便与她同塌而眠,楚山浔近日几乎是吃素了。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默,满桌翠绿生青的,他也是吃得不会尽兴。   “那两位佳人各有千秋,恭喜大人了。”忖度着不好这么一直静默下去,福桃儿便有些尴尬地率先开了口。   “哦?依你之见,该是哪个更动人些?”又夹了一筷莼菜嚼了,楚山浔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羊。   “二八年华,哪个不美。”福桃儿不惯背后说人,抬眼扫去,见他似是认真发问的,想了想斟酌道,“若真要说,还是那位叫琼华的要更盛些,只是未必有那溪月稳妥知事的。”   听她一本正经还真的品评起来,楚山浔回想了下,发现说的还真是在理。   这是今早上就想好了,要叫他先亲近收用哪个吗?!   他本是想将人留下,逼着她如今怨怪嗔恨。不想她竟连半点生气都没有?   “天色不早了。”福桃儿今夜也打算早些入睡,遂低声暗示,“空的那所院子,我吩咐了郝管事,琼华姑娘在北,溪月姑娘在南,互不干涉。你从一侧入院,便不会撞见另一个的。”   这是在催他去收用妾室?楚山浔差点就要拍案过去,揽着她的腰将人抱起。可作戏便要作全套,他就不信福桃儿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   “你倒是周全。”他起身按耐住性子,刻意思量了番,拉长了调子,“倒确是那溪月好些,这里到南苑,还有些路,明早我就不过来了。”   说完,再不多看她一眼,径自出门去了。   洗漱收拾完了,福桃儿又叫来漱玉陪着自己对弈了一盘。她不过学了数日,就几乎不会再输给漱玉了。盘散棋收,窗外的月色正明,高悬屋檐,福桃儿倚着窗栏,有些出神地望着那轮玉盘。   锦缎缀繁星,清辉瀑万丈。   “夫人,您是心中有事吗?”漱玉还是开了口,“其实竹云那丫头说的也对,明早我带人去带那两个过来,您得教诲立规矩。”   “我又留不了几个月,私下里何必这般尊称。”福桃儿取下发髻上的篦子,捻起一缕青丝顺了顺,“立什么规矩,明早我倒还想去城东看看铺子。”   点心铺子的生意越发好了,她和鹊影也攒了许多银子,加上楚山浔平日给的银钱,凑了有八百两,福桃儿便起了心思,想要再别处开个分号。   漱玉应了正要无奈告退,却听她忽然补了句,“等等,明早请那溪月过来一趟。对了,让府里的郎中备副汤药。”   挥退了漱玉,夜静人闲,月色清辉流照于高床之上,幔帐银钩。突然间又回到了一个人独睡的日子,福桃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铺开了衾被,缩进了床里。已经习惯了蜷着身子与他背对着入眠,此刻却翻转了数次,仍是睡不着。   叹了口气,她安抚自己说,便是同只猫儿、狗儿的睡惯了,一时独睡,恐怕也是要适应的吧。   .   府里的下人不过,却还是有好几个仆妇,看清了家主一路朝南苑里去了。   端着水盆子的婆子面色不屑,同相熟的丫鬟低语了句:“天底下的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凭你初见时怎样动心喜欢呢。就咱夫人老冷着个脸,还那么个姿色……”   南苑小楼里,灯盏半歇,溪月方沐浴收拾齐整,披了一袭水色玫红睡衫。勾勒得玲珑丰润身姿,映着她素雅柔美的脸,显出些妖异的违和之美。   素来听闻侍妾入府,家主若是不惧妻有担当的,便会于头一夜过来相陪。是以她将一切都打点妥帖,又作出个临睡的模样,不论家主来或不来,都好应对。   今日在会客的花厅,被带到那两个男子跟前时,她是一眼便相中了那个年轻些的。但见他眸光潋滟,似含着朝露风霜。虽则左颊有道长疤,却依旧敛不住玉姿光华。   ‘国色倾城’,溪月脑子里便是莫名得闪出了这个词。男子生得这般过好的相貌,本是容易被人轻视,可楚山浔身上更有一股深沉豪侠之气,观之令她倾心折服。   她安坐在绣墩上,透过珠帘细细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箱笼摆件,无一不贵重精良,比之她十三年来,在扬州住的那个别院,直是云泥。   桌案前还放了一把落霞式的七弦。下午小丫鬟抱来时,说是夫人特意送的。溪月不晓得夫人的来历,只是迎来送往多年的眼力,她能断定这是个心肠极软的主儿,这处院子,她是非得留下不可了。   好事连双,刚在庆幸遇着了个天大的好主家。就有小丫鬟通报,说是家主朝这里来了。   溪月慌忙坐在了铜镜前,将还有些微湿的头发松松得拢在脑后。又将水色睡衫拢得紧了些,束好了腰封。衣衫贴得近了,身段线条便更是惑人了三分。   等楚山浔掀开竹帘,端坐在绣墩上喝茶时,溪月便款步而出,到他跟前垂首盈盈,行了个正式的大礼。   “起来吧。”楚山浔眼角扫过她的衣衫,又看了眼在旁伺候的丫鬟小春,想了个话题,“听四姐说,你习琴十载?”   “只是微末小技,若大人不弃,小女愿献丑一曲。”   得了他的首肯,溪月正身莲步,走到了琴台前,用的是良家女子的步态。瘦马们将这些都当作谋生的本事,便连举手头足,吃饭行路,都有数种调子风格,忖度着客人的身份,来将应对。   就是这么几步,她身姿妖娆,却又刻意小意温良,直是将一股子媚态都揉碎了,捻进了骨髓四肢里,看得丫鬟小春都有些心摇。楚山浔不是瞎子,此刻只是调转视线,捧着茶杯思量起了倭人的战术。   转轴调弦,琴音泠泠。溪月心思灵透,抛去那些熟练的靡靡之音,抚了曲边疆苦寒,思念故土的《击鼓》。这是从前一个客商自作的曲子,填词用的就是《诗经》中《击鼓》这一首。   曲调壮阔无惧,又时而急转直下,显露出思人恋慕之意,直是哀绝无伤,至情至真。听得原本心思不在的楚山浔,竟也为曲中深意所引,渐渐入其境去。   “好曲,倒是从未听过。是何人所作?”   “不才,是小女荒唐而作。”   楚山浔心底暗笑了下,他是真的喜爱这首新曲,转头吩咐了小春一句,但见那丫鬟便阖门退出了。   见状,溪月有些坐不住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真的能将终身托付给这么个才情容貌兼备的权贵。看这位大人不是个轻浮的,未免夜长梦多,她决定直入正题,将身份坐实了。   起身缓步上前,溪月红了脸试探:“大人,可要奴服侍沐浴?”   “不必,我习惯了睡前沐浴。”楚山浔没有多想,口气生硬地便推拒了。   屋里无人,溪月就这么立在桌旁,对答了数回,却都没能如愿。一时便有些慌乱急躁起来,她绝不能错过这第一夜的机会。   “大人!”溪月忽然语带悲酸地唤了声,竟勾着楚山浔的脖子,一屁股朝他腿上坐了下去,“大人,您可是嫌溪月鄙陋不洁,不打算要我了?”   薄衫贴着他的身子,楚山浔下意识地就想将人推开,可他耳力颇好,听着了廊外丫鬟的脚步声,也就顿住了动作。   见他没有推拒,溪月心中大喜,大着胆子就说了:“奴对大人一见倾心,愿今夜以身相侍,望您垂怜。”   “家主,您要的笔墨笺纸奴婢拿来了。”   两句话的余音交叠在一处,丫鬟小春推门而进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香艳的画面。   “行了,你先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许再上来了。”   等小春离开了,楚山浔对着正欲解衣的溪月冷了脸。那双桃花眼中的厉色让溪月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   月至中天,楚山浔袖着一纸琴谱出了南苑的门。已经是戌时末刻了,他很想回晚晴楼去,却又得迫着自己隐忍。   立在碧波映月的湖前,脚下的青草柔润,头上的夜幕如缎,时而还有野花山风拂面。原是个风光静谧的月夜,可楚山浔眷恋不得,心意空荡。   饶是吃了多日素,被这身段妖娆的粉头勾弄,心火再起,眼前却全都是福桃儿那纤细无盐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哪怕是喝水打盹的模样,都能叫他浮想联翩。   旁的男子,未及弱冠皆是儿女俱全。可他时至今日,竟连个女子都没碰过。现在甚至为了纾解欲、念,竟到了茹素多日的地步。   何苦来的,说出去世人哪个会信,就为了那么一个无貌无势的女子。   为怕叫偶然经过的下人瞧见了,他找了处假山倚了,就这么一直立到了三更。   满月西沉,春末的夜风裹挟着些许凉意。   他起身骤然发现右腿发麻了,急着迈步时,竟因酸涩难当,不留神叫地上的藤草搬了个跟头。   值得吗?为了叫她心甘情愿,这般煞费苦心,折腾自己?   一时间楚山浔的心底泛上了苦涩怨怼,捏紧了拳头,恶意丛生。怎么就那么舍不得了呢,以他今日的权势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若是他想,就是现下,直接闯入晚晴斋小院三楼,只要略为狠一狠心,尊崇着自己身体的渴求,不过是脱几件衣服的事情,便能压着她得偿所愿。   一生很长,他就不信天长日久的,她会永远不对自己动心。便是无心,她的人也断断逃不开去。   下定了狠心,楚山浔快步便朝晚晴斋去了。守夜的仆妇不多,都已在迷蒙着打盹。他足尖轻点,攀着墙瓦飞掠而上,在月色下形如鬼魅,没有一丝响动。   轻手轻脚地从小窗翻入,趋到床前,他伸手拂开了垂落的幔帐。在看到福桃儿蜷着身子,猫一样环抱着被褥时。如抽丝散绸般,那些恶念、狠心,尽数碎成了千万片,随着和缓的夜风,顷刻间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楚山浔心底长叹,仔细替她拉起了些薄被,又原路从小窗翻了出去。这一夜,他无处可去,堂堂从一品少保,竟在自己的府第里无床可睡。四处晃荡了许久,又恐被人发现了去,后半夜只能又回了湖边假山,寻了处石壁胡乱对付了两个时辰。   .   第二日一大早,丫鬟小春趁着溪月还未醒,便火急火燎地赶到晚晴斋,将昨夜的情况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与了竹云和漱玉。   “啊呸!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左右无人,竹云说话更是没有遮拦,她气冲冲地一路就朝楼上报信去了,口中还不停地骂着,“狐媚样的,粉头小娼妇,一夜都等不得去。” 第89章 .生辰诉情 [VIP]   竹云添油加醋得将昨夜场景复现一遍, 却不想她家主母只是自顾吃着早膳,时不时得点两下头,以示在听。   “夫人!你这……”竹云已经不晓得再编排什么, 能引起主母的反应了。   “都快到辰时了。”漱玉上前拉住她, 正色道, “不如奴婢去请那两位,不管她们何时到的, 总归有个说法,等记下时辰, 报与家主知道。”   福桃儿终于是停了筷,沉吟道:“我去后院培培土, 到了便来喊我。过了辰正就不必来了,我得出去一趟。”   等两个丫鬟信誓旦旦地离开了,她独自一人下了楼。   这些日子被养在府里,闲暇得实在无法,便寻了些怡情养性的趣事做着。   曾经江阴老家,贴着城根立着郊野极近, 邻里有去垦荒改善日子的, 阿爹还在的时候,她有时也会跑去人家地头看着。   是以少保府夫人, 在府第里辟了一块小园子,却并不肖旁的贵女养奇花豢珍禽。反倒是松土下种,浇水施肥,种起了各色蔬菜瓜果来。   仆妇婆子们原还多有私语劝阻, 叫吩咐说明了, 也就习以为常, 有曾经种过地的老仆, 也会偶尔过来照料查看。福桃儿不吝身份,反倒与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仆多有话说。   今日菜园里无人,蹲下身给一种叫‘番薯’的新作物浇水。番薯藤已经碧绿蔓生,可它的果实却深埋地下全然未见。这还是楚山浔见她对此极有兴趣,特意找来的。据说是从海上传入两广闽南,其根茎成熟之日,煸炒蒸制,极是粉糯香甜。   市面上见不到这个,福桃儿是从木桶里连着泥土将它们接过,每日精心养着,也是颇为好奇爱惜。可今日,她拨弄着枝叶,蹲着身子却有些漫不经心。   明知道以他的权势才貌,总有一日会妻妾具足享齐人之福,可她的心怎么就动摇了起来?也是,原以为他们多年纠葛,此番重逢,总也得等上三月半载的,待他失望之余,才会重觅良缘,将自己抛诸脑后的。   却不想,尽是这般快。   那两个女子姿态各异的妖娆颜色再次浮现,她心头一酸,猛然回过神来。   就是这种悲酸无定的感觉,惊得她一下立起了身子。   福桃儿翻过手掌,指尖纤长却沾满了泥垢,在和煦的春阳下显得那么真实。她还活着,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波折流离后,终于能不受人欺,不遭困窘得恣意而活,虽然这的确是靠着楚山浔才能轻松达到的。   可她绝不会,不能将自己的一生托在他身上。喜怒哀乐,心意由人的感觉,实在是陌生又可怕。   也许是起身太急,一阵晕眩袭来,这两日总是迷蒙着出现的旧日光影再临。   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她年幼的身子体虚孱弱,在田间地头嬉戏玩闹时,猛地一起身,才总是会眼前发黑,晕眩不住。那时候,总有个垂髫青衫的小孩,将她扶住。   可那孩子是谁,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她们往这处来了,夫人!您快进去收拾收拾。”   园子外竹云扯了嗓子,急急地唤声打断了她的深想。福桃儿应了声,拍了拍手,示意她自去备茶。   晚晴斋二院的葡萄架下,福桃儿坐在藤椅上听着琼华对自己违心的恭维。她身上仍是那一袭培土种菜时的窄袖粗衣,与两个新进府的侍妾比起来,反倒穿得更像个丫鬟。   只是这多年坎坷,通身那一番淡然闲适的气度,早已和从前不同。   “府里若缺什么,只管同方大嫂子说。”与不相熟的人,福桃儿素来话语简练,只求达意不善寒暄。   “呀,多谢姐姐抬爱了。您可不知道,咱们在扬州时,何曾吃过一顿饱饭,昨儿到了府里,才晓得什么是……额,琼浆玉液…”琼华肚里文墨不多,卖乖讨巧的却是拿手,她生得明眸绝色,笑起来时更是叫人看了心智都要化了。   “若是喜欢,日后要吃什么,可提前报与厨下的嫂子。”被她容颜晃了神,福桃儿也听闻过江南养瘦马的风俗,心下不忍,面上不由得更是温和了些。   “夫人您可真好!”琼华笑意更深,她虽不爱读书,却是个有心思的。此刻近前相交,仍怕主母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故而愈发藏拙,说话稚气。   溪月则瞒下了昨夜家主并未留宿之事,她两个都是楚玉音特意挑选过的,说话做事都会三省考量。若是遇着个平常的主母,立住了脚,倒真是可以来个妾与妻争。只是福桃儿全然不在这条线上,哪里施展得开的。   “夫人,该请溪月姑娘喝药了。”漱玉在旁提醒,还不待吩咐,一盏墨黑的避子汤便被竹云放在了石桌上。   勾栏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晓得这是何物。溪月只是顿了下,便笑意温婉地上前,端过了碗盏。   就在她仰头要饮时,一道细弱的声音打断了她:“罢了,你还未生育,总是伤身子的。竹云,端下去吧。”   “夫人!”   竹云不满地叫了起来,犹豫地看了眼那药盏,简直想直接替她灌下去。便是一向内敛些的漱玉也别起了眉心,欲言又止地看向了主母。   “他往后会有旁的正妻。”看了看时辰,福桃儿懒得争执,索性起身摊了牌,“三个月后我便会离开,在这之前,想清楚了便作侍妾,想要自由身也可以来找我。”   说罢,她朝两个少女友善地笑了笑,回屋揣了张银票便带着竹云一道出去了。   留下琼华和溪月傻愣在当场,围着个漱玉非要把缘由一一问清。   十余年柳巷里长大,那些从良赎身的姐姐们,入了恩客的宅院,传回来的故事,险象环生凄凉度日的有,锦衣玉食宠妾灭妻的也有。便是从没的哪个作妾,主母会宽待成这般的。   这一日下午,琼华同溪月绕着偌大的少保府走了一大圈,得出了一个共识——她们就留下作妾了,另外,这个主母也决不能放她离开。   于是,这一天晚上,当福桃儿办妥了新铺子的事,心满意足地早早酣睡之际。正在南苑听琴的楚山浔,发觉眼前女子的态度有些怪异。   直到悬腕记妥了新的减字谱,面前丰满玲珑的女子也未有任何越矩的动作,只是眼神闪烁,似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左右不过是些讨好魅上的把戏,这一年楚山浔不知推拒了多少同僚送来的美人,欲拒还迎也好,热情似火也罢,他自是不动如山,心中认定了一人,便是头撞南墙也不悔改。   在他眼里,这些粉头倡优不过是财货,连人都算不上,何况去费神思量。   当下袖了琴谱,刚要去寻个地方过夜,门外一人直率道:“大人,我能进来吗?”   长夜本无事,楚山浔想了想也就叫她进来,倒是瞧瞧她们意欲何为。   “奴婢拜见大人。”琼华丝毫不怕他,转眸抬眉一笑光华,“好生偏心呢您,竟一连两日都朝姐姐处跑。”   ……   一刻后,深衣玉冠的男子缓步而出,下楼之时,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淡青色的玉瓶。玉瓶不到二寸,作的极小,捏在他掌心,从外侧便几乎看不出有个物什。   回想着琼华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楚山浔攥紧了玉瓶,一边下楼,一边将它好生收进了腰侧。   就这么生生过了旬日,晚晴斋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有两次晚膳楚山浔没有忍住,还是回去吃了,却见福桃儿脸上,不仅毫无怨怼,甚至面色都好了许多,连冷淡都不在。   这种怡然自适,丝毫不在意的态度,叫楚山浔觉着,心里头空荡烦闷,还夹杂了说不出的荒芜痛心。   难道,她真的可以看着他同旁的女子沾染,无动于衷至此?   楚山浔忽然明白,大彻大悟了似的。原来福桃儿是铁了心要走,这样以美人让她介怀的招数,不仅无用,反倒是将人推得更远,给了她一个彻底离去的理由。   .   斜阳照得晚风愈暖,这一日福桃儿打点妥了新铺子的伙计掌柜,才打算同鹊影母女在外头聚聚再回去。正要跨进知味馆犒劳一番,便听后头日常跟着的侍卫廖沧神色一凛。   “属下参见大人,您、怎么来了。”近来无人去点心铺骚扰,廖沧也闲了下来,倒是现身明处,时而陪着鹊影四处活动。这一见了上峰,到底是有些心虚的。   顺着他的话音,福桃儿回头也看到了来人,才要点头致意,为廖沧开脱解释。但听楚山浔毫不在意得一挥手,眸光定定地只是低头看着她。   “让他们自吃,小桃,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五月廿三,她又怎么会忘了,是他的生辰。从前老太太在的几年,楚山浔的生辰,总是要大办的,阖府的婆子下人都能领着红封呢。   “自然记得。”福桃儿点点头,眸色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打量着你政务繁忙,许是要同人在外过的……”   匆忙与鹊影几人别过,坐在骏马上时,依然是后背相贴,被他拢在怀里的亲密姿势。福桃儿略略愕然,他不是沉溺美人,多日不曾来过,怎的今日能在此特地找着自己。   “她两个头一年进府,你的生辰自该去别院过的。”她垂首看向路边飞掠的野草石阶,微微皱了眉,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劝慰平淡。   男人环着的胳膊紧了紧,更是叫她的眉心拢得厉害。   这么个丰神俊秀的儿郎若是深情温语,与他脊背相贴,额角相依,要从始至终的心无波澜,福桃儿自认,那是做不到的。   她也是有心的,非是耄耋迟暮。世上没有千年抓贼的道理,也自没百年无情的圣贤。   头一夜,楚山浔去南苑时,她竟有些不惯独眠。为了这一分难守的心贼,福桃儿愈发打定了主意,若要避免将来在后宅蹉跎苦守,便唯有彻底断绝离去,方是正道。   “对不起……”思绪被耳畔的低沉浑厚打断,“你对她们说,三月后必然要离去?”   见怀里人思量无话,楚山浔不觉心乱深悔,低了头自顾絮絮:“全都是我不好,竟想着收了那两个,想叫你能多看我一眼。本就是作戏,这两日我都只是在南苑听曲记谱,连一根指头都未碰过……倒是为了不叫你察觉,头一夜只得歇在湖边……”   马蹄嘚嘚,福桃儿只是安静地看街边屋瓦,听他说到‘作戏’时,倒也不觉微微一愣。   堂堂从一品天子少保,竟为了她,假意亲近两个侍妾,传出去岂不荒唐。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会为了自己这般煞费苦心?   见她侧脸沉默淡然,楚山浔浅叹一声,以为又会听到请去劝慰的话。   “晚晴斋又不是没地方睡,中宵夜冷,往后可莫要再去湖边了。”   背后人心口微动,禁不住又拢紧了些:“家里备了些你爱吃的,去岁加冠时没能等来你,今天,就只有你我二人。”   “好。”自然得被他圈着,她温和地回了一句,暖意透过春衫免不得透进心里。   一骑绝尘,直入东郊。   晚晴斋,最后一抹天光微红没入盏盏六角宫灯,蝉纱姣白,玲珑玉透。   喝过两杯薄酒,他两个心扉皆开,到底还是情志相投,陈年往事来日种种,唧唧浅谈,似是有说不尽的话题。   从前饮食无度,把胃肠给吃坏了。为了保养身体,福桃儿夜膳总是吃得不多。佳肴菜蔬不过是捡着软和易化得吃了半碗,楚山浔意不在吃食,传了人撤走了夜膳,又嘱咐了都退至外院,不得打扰。   见福桃儿颇有兴趣地在那儿俯观几张减字谱,楚山浔拿过早已准备好的鸳鸯壶,藏了淡青玉瓶在掌中,朝右半侧的米酿中投了粒红豆大小的丸药,提壶朝琴案边走去。   此壶内里藏了乾坤,偏右些倾倒,机关开阖,出的便是融了药的米酿。偏左些倾倒,出的便是他自喝的竹叶青。   “那个叫溪月的琴曲,都是往来客商独创。等记完了谱子,我就将她转赠。”   温言立在她身侧,鸳鸯壶被放置案前,泛着玉润光泽。烛火下,眼前的女子乌发如墨,下颌尖尖,就这么微垂着头,虽则五官不美,夜来灯火下近看,却自有一番柔弱稚怯之态。看得楚山浔意动不止,只想将人揽进怀中呵护疼惜。   “子归,你记这琴谱,可是自用吗?”知道他右腕的伤,福桃儿问的小心。   “且等等。”楚山浔一笑,自上楼去了。   少顷,他抱琴而下。福桃儿上前,但见此琴样式焦尾,通体油亮墨黑,材质似是以上好的黄松木圻成。   空弦震震,泛音灵渺,按弦则余音悠长,有绵绵无尽之意。   面前的男子抱琴席塌,盘腿正身,一曲《击鼓》便泠泠倾泻而出。这曲子正是头一夜从溪月处得来,楚山浔过目不忘,此刻以伤腕拨弦,又是第一回 敷衍这谱子。可他浑不在意,断续零落,时而熟练流畅。   虽则右腕无力,拨弦声淡。可七弦琴素来讲究意境知音,反倒因了这份真实,将曲中征战悲歌尽数呈展。福桃儿静坐桌边,一时间便好像被带去了杀伐悲歌的战场。   合掌止音,福桃儿走到琴案边,将先前的空杯随手一摆,便朝他对面坐了。   “溪月姑娘的药……”她斟酌了下开口,“那药伤身,我便没叫喝,你也知晓下。”   鼻尖轻嗅,焦尾木香隐隐,福桃儿眉间半皱,一个熟悉又空茫的人影再次袭来。   “既是要走,又怎么会想到避子汤的事?”楚山浔搬开了焦尾,将它立到了塌下墙角。   “有庶长子,对你往后娶妻不好。子归,为了入仕入朝这一天,我晓得,几乎是从你识字开始就已经在苦心筹备的,本是不该为了女子荒废断送……”   楚山浔提壶的手一转,径自□□,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他抬眸定定地看向眼前人,郑重开口道:“若我说,这一生,想要的人唯有你一个。不论是正妻侍妾,还是旁人送的美人,我都尽数推拒。你……能不能考虑着留下?”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竟是隐隐含了些恳求的意味。   哪怕是家亡被逐,他又何曾对任何人流露过一点这样的意态。   小烛微摇,映着他潋滟桃眸泛过忧惶。对着这么一双情浓恳切的眼睛,福桃儿心口掠过一丝慌乱,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那种酸涩微热的胀闷感团聚着,在胸腹心肺间一阵阵翻涌。   眼前人出身世家,虽曾落魄,如今却也算位极人臣。他这样的人,纵观一生,又怎么会与人低头呢。   唯一的两次,却皆是为了她。   一次是在匪寨地牢,她被人手执烙铁就要毁去双目。那时候,他只是咬了牙,毫不思量地就朝炭火堆上跪去。   而如今,为了将她留在身边,更是费心劳力,小意体贴地下问恳求。   她一介无势无貌,又早非完璧的草民,是不是不该这般抵挡坚持下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抬头也提过壶,巧合地□□倒了一杯浓烈的竹叶青,仰头只是饮了一口,便止不住地咳呛了起来。   楚山浔忙倒了杯茶,倚到她身边,小心地拍抚:“慢点,你向来非是善饮,还是倒了罢。”   “原来你的酒是这般呛人辣口。”福桃儿浅笑着又接过杯子,待顺过气来,在他的忧心注视下,这一回,她放缓了呼吸,仔细地微抿半口,暖意热流瞬间传遍肚腹,人也很快熏熏然起来。   “人心易变,子归,你遍读经史,难道这般的事理见的还少吗?”若是从前,她是决计不会将这种话放到明面上来讲的,这等于是问他要承诺。   承诺是虚无缥缈的,更何况是她这样无所依凭之人。   楚山浔自然也是听懂了,先是心头一喜,继而又是对眼前人的哀怜。转了转身子,两人是抵足促膝的模样,他垂首握住了她的手。   还记得初遇那一年,她的手厚实泛红。福桃儿比他大两岁,那时候,几乎要与他一般高。而如今,这双手掌,薄而纤弱,握在他的大掌里,几乎被尽数包裹起来。   从小劳作留下的细茧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消退,此刻,他面色肃然地一寸寸拂过,只觉那经年的亏欠爱怜团聚到一处,只是沉吟着。   便这样无声交握,烛火明灭着,一室静好。   “若这世间有蛊,食之可令人操控喜悲爱欲……”楚山浔终是抬首,苦笑着看尽福桃儿的眼底,“我便叫人寻来解药,将它托到你的手里。然后,当着你的面,毫不犹豫地吃下那蛊。”   呼吸为之一滞,像是回音般的,这话缠绵着不断侵袭着她的灵台。福桃儿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反倒是举杯又喝了口烈酒,她忽而笑了笑避开了话头去:“在西北三载,我闲极无趣,终日只好看书习字。不如你我……飞花行酒,如何?”   “也好。”坚冰三尺,怎得日消。楚山浔心下叹气,遂左侧玉壶也为自己倒了杯酒,想到之前于西北重逢的场景,他两指捻着酒杯,随口道:“‘冬日寻芳去,归来雪满山。’便以‘山’字为令吧。”言罢,满杯倾尽。   福桃儿沉下心去,想了想举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么一来一往,对了十余个来回,却也始终断不得。见她杯盏空了,楚山浔提壶,悬腕□□,却在想到她口中的诗句时顿住了,他随即换了个方向,依然倒了盏竹叶青与她。   “‘山’字令容易,你这是偏捡了话来暗语。那前朝的元微之的确是诗情千古,可谁又能想到写的出这般诗词的人,竟也是个四处留情的薄幸人罢了。”楚山浔侧首看她,这一层若非他细心读史,也是难以察觉的。   “元微之算得重情了,当今之世,将相阁老,妻妾三五个已是少有的……”福桃儿面上泛红,说的话却是愈发随着心意。权势利禄,酒色财气,她并不巴望着男人于高位还钟情一人的。   “沉溺美色,就该坦然认之。少时,我便不敢苟同元微之,分明是滥情,却也非要留‘沧海巫山’一类情圣的名号,简直令人作呕。小桃,你竟不信我至此吗?说这等人重情,呵。难道找个平头百姓,他便是一生一人,又岂知道不是因无能无势,而非是心怀真情?”   私底下骂起人来,楚山浔还是同以前一般,嘴巴毒得厉害。他放了酒盏,扳过了她微斜的肩头。   被他问住,福桃儿为难得细想了番,竟抿唇轻哼了声:“真心假意,我又怎会看不出来。再说了,女子若是财势丰厚,又何必嫁人生子的。”   她面色本是玉白如雪,此刻被酒气熏了,双颊染上酡红。因是少了顾忌,这驳斥的话说起来便不自觉地带上了股娇嗔的意味,合着眉眼间的浑不在意,本是立场坚定,却透出了孱弱孤寂来。   至少,看在楚山浔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歪着头思量的神色,便激得他心绪散乱。热气上涌,他身子微摆了下,一手执壶,一手轻柔地覆上她的鬓侧。   “那么,我的真心假意,小桃竟看不出来吗?”   他长眉纠结,好看的眸子像是带了蛊惑般,几乎泛起了水色。就在他再次右翻鸳鸯壶,下定决心今夜要得到她时,手下人忽然正色抬头。   她的面色瞧着有些恍惚,却轻轻答了句:“正是因了你的真心,便唯恐要泥足深陷……是我自己胆小,怕将来……”   酒壶落案,发出闷闷的叩响。楚山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压下那些纷乱的心猿意马,他俯身上前抖着唇在她额间印下一吻,而后长叹一声,将人整个揽进了怀里:“那我便等,直到你不怕为止。小桃,记着,年年岁岁若是没了你,纵使泼天的富贵,一世的权势,于我楚山浔也只是冰冷无用的尘屑瓦砾。”   靠在他胸前,听着那咚咚如鼓的强劲心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福桃儿缓缓得皱起了脸。忽然觉着这胸膛宽厚,有那么一瞬,似乎就不想离开,可以这么天才地久地依靠下去。   可是真的能够吗?她伸了指尖故作头疼,抚平了自己微拢的眉心,又触了触左侧细长无神的眼眸——这些日子里,无人处,她时常揽镜自照,再假想着将之同楚山浔那张玉质倾城的面容相比。实在是作个丫鬟也勉勉强强的一张脸,若是当真叫他守一辈子,又如何能够呢。   “我去叫醒酒茶来,别喝了。”   “不必,倦的很,想去睡了。”   一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勾过杯盏,就这么依在他怀里,将杯中烈酒仰头倾尽。   这一夜,她主动攀住了他的背,相拥而眠,却是像个依恋娘亲兄长的孩童一般,面上酣然赤诚,不带半丝的淫/靡和魅色。许是连日劳累又茹素的效果,楚山浔竟也没有再触动念头,只是将人偎在心口,时而轻轻拍抚着。夜风和暖,不一会儿两个便一道酣然而眠。 第90章 .萧元洲 [VIP]   经过昨夜的一番对话诉请, 第二日起身时,对着梳妆的铜镜,福桃儿头一次问漱玉:“上回你说的那个发式, 今日要不试试?”   浅粉团云纹的束腰绸裙, 外罩雅白素纱, 稍偏得挽了个垂鬟分肖髻,在扁圆的髻侧簪一枝碧玉镶红石兔钗。   漱玉还要依例洒香, 作其余点缀时,皆一一被福桃儿抬手止住了。   她虽则生得不美, 却并非不懂美。于钗环装饰一道,自楚府院落到西北王廷, 见过多少美人装点。福桃儿是个极灵慧善学的,晓得自己容貌的特点,此刻对镜辗观,已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呀!夫人您这是吃错了……”竹云端着早膳上来,笑着掩了自己的口,“这么瞧着, 我说夫人, 比别院的那两个可爱好看的多!”   “你这丫头真是,胡乱作比。”漱玉过去一道布置早膳, 也是由衷地附和,“不过夫人,您这一好生穿戴起来,倒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往后也该这样才是。”   有些人皮相一般, 甚至貌陋, 可那骨相却是清瞿耐看的。福桃儿清楚, 她便是属于这一类。丫鬟们固然是恭维, 可也不全是假话。其实她生得不好之处,唯有眉目。鼻子圆钝,却反倒给这副纤弱的身子添了些稚气天然。就像发髻边那支石兔钗一般,虽则不美,可那一低头间的可怜怯弱,却也是许多国色美人未必有的。   这头漱玉的话还没说完,回头就见自家主子正对镜卸钗,连着刚梳好的垂鬟分肖髻也拆了个头去。   作丫鬟的自然无权干涉,只好看着她略带歉意地拆了发,又挽了日常那个随意不起眼的单髻。脂粉全无,若是再套件男装,恐怕还真以为是谁家的小公子了。   方才对镜时,福桃儿的心思动摇了,是以,她只是供着自己略看了两眼,便马上又换回了穿戴。   自那一夜后,只要能早归,楚山浔便日日午膳来伴她,再也未去过别院一次。两个在京郊附近游览名胜,遍尝各家菜肴点心。京城到底是大盛国都,天下奇珍,南北菜系俱全。不论是对一向公务繁忙的楚山浔,还是初来乍到的福桃儿,都对此间风俗山水甚是新奇,日子便如流水一般,一口气从仲春过到了夏初。   这一日天热,到巳末时分,福桃儿刚打着扇儿从菜园子里起身。忽的前院来报,说是家主早归了,还带了位大人一道,正要摆酒待客呢,叫夫人收拾下也去见见。   大盛虽则民风还算开放,可要内眷女子去见的,也不常有。本是打算着推拒,转念一想,许是官场上相熟的,也不好开罪了人家。   .   远远得穿过水榭回廊,便听见里头琴音缭绕,人语声不断。   “夫人来了!”这一声通报叫福桃儿脚步一顿,下意识得垂眸穿过了月洞门。   等掀开竹帘,一股凉意扑面,但见花厅里溪月抚琴、琼华吹箫,见她进来,俱是手上不停,含笑点头。   偌大的圆桌边,离着楚山浔隔空一个位置,坐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穿戴举止皆与普通的官吏不大一样。   “过来坐,小桃,这位就是我与你提过的靖远侯萧大人。”   楚山浔回头,温存期许地同她对视。那个男子闻声也一并抬了头。但见他生像有些阴柔,右眼角下一滴泪痣,欲坠不坠。这般相貌,若是生作女子,定然是风情无限。   可靖远侯的性子却与这般相貌差得极远,一双静水无波的眸子,此刻正略为失态地看着门边的福桃儿。   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萧元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踏破铁鞋无觅处,四年前在平城错过她,想不到天下还能有这般巧合之事。   他略略思量,就醒悟过来,眼前这人,不仅是他一直暗访无果之人,且还是穆侯唐晔在鞑靼时的那位后妃。   这一顿午膳宾主尽欢,只是楚山浔试图将琼华溪月送与他,却被萧元洲推拒了。   “大人,宫里来了急报,内侍监的人候着呢。”   “侯爷略等,我去去就来。”   等楚山浔一走,萧元洲便上前与她闲话。福桃儿因是混惯了市井的,屋里又有侍女若干,因此倒也并不忌讳,与他对答自在。   “巧的很,萧某与人学过六爻卜卦,姑娘若是无介意,可否翻掌让某一看。”   福桃儿听了,思绪又飘回到了从前,也就不甚在意地翻了双掌,呈现与他。   但见右手心掌纹怪异,先是厚实的三股交汇,可行了没一寸,便骤然断开,隔了一长段,又相续出现,直绵延到掌背外沿。   这一看之下,萧元洲眸色愈深,心底如获至宝一般。然而他面色如常,只是抬了头,定定地细观福桃儿五官相貌,悠然含笑道:“姑娘掌纹大开大合,中断起落,当是这一生命运多转,出身有王气护佑,可又中道崩殂。经历一番动荡后,好在结局生变,福泽绵长。”   他嗓音沉沉,一字一句地娓娓而述,似乎唯恐听者遗漏了什么。   想不到面前这么个位高之人,说的话竟比当年那神棍有过之无不及。福桃儿失笑,双手摊在桌面,“我一介卑弱草民,飘零入京,但求衣食足而已。什么‘王气护佑’,侯爷这话实在比算命的还离谱。”   原来听楚山浔说过两回,这萧元洲身子不大好,性子也冰冷阴狠,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今日见了,人的眉目神色是很难骗人的,尤其是福桃儿见惯了各色人等后,对着萧元洲,只觉他坦荡儒雅,因此说话也就随意了些。   “欸!何须自谦自贬。”萧元洲长叹一口气,面上笑意愈发温雅,“人生在世,富贵命途原来真的是有定数的……”   五内喜甚,催发心肺,他以袖掩咳,继续含笑问:“要说算命嘛,姑娘怎敢将本侯与街边神棍相提并论?”   以为自己言行有失,福桃儿心下一滞,抿唇偷觑他一眼:“是民女失言,侯爷勿怪。”   却不想像是哄骗得逞似的,萧元洲露齿郎然而笑,接着揉了揉鼻尖,泪痣低垂,正色问她:“算命的应当没说,你是从小失亲,若是猜得不错,你的生身父母应当就在京中。”   这话甫一说完,便轮到福桃儿惊愕异常了,她几乎要站起身来,皱紧了眉只是看着他。   倒的确是叫萧元洲歪打正着地说对了,也许是怕希望后带来的失望,福桃儿虽然从未表露过,其实却一直在私下里暗自查访自己的身世。   她正要再问,外头楚山浔应对了宫里来的内侍,掀了竹帘进来,却恰好对上靖远侯眼里未收的那点光。男人之间,也是有种莫名的直觉,尤其是对于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子。   只是东南倭乱再起,收买匪帮走私货物。景泰帝叫他拟一道诏书发往闽浙,是以楚山浔挂碍着军务边情,只以为自己是看走了眼。   这一年来,萧元洲虽暂时与他交好,却始终因肺热咳疾,只是皇帝用来钳制军将的一个心腹。除了西北那一回,他素来更擅朝政内务,于东南事务更是并无摄略。是以,两个心思各异,也就宴罢歌散,告辞分别了。   “耿忠,去查探一下那姑娘的事。”出了花厅到无人处,萧元洲偏过头低声吩咐。   不过是半日功夫,护卫耿忠先是买通了个外院的粗使婆子,转递了三层弯子,便从竹云的嘴缝里将主人家的消息打听了无误。   “……属下无能,只打听的这些。但能确切肯定的是,她家夫人的确是说过三月后要离去的话。”   侯府里的萧元洲端着碗墨黑色的汤药,听了这番刺探,他沉郁的一张脸上勾起了欢色,眼角处的泪痣也跟着颤了颤。   旁人喝药,都是闷头一口,他却是怪。对着一碗苦药浅斟慢饮,像是喝着醴酪般。从头至尾都是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   “备车,我要连夜进宫一趟。”起身走了两步,他又转头补了句,“倘若母亲来问,今日事一字亦不许漏,只说陛下寻我对弈。”   转眼又过了十日,东南对倭作战,需狼筅、藤牌等特殊武器,其采买制作皆费时费银,楚山浔一时忙得昏了头,三日里能有一晚归家已是难得。   然而福桃儿对他的态度却是日益和软亲近起来,她不是喜欢作伪哄人之辈。因此,这几日福桃儿要出府,便是连通报都不须的了。   说来也巧,天气愈发炎热,她新开的铺子还没怎么置办妥帖,添的冰碗雪酪却是卖得极好。这间铺子位置颇好,开间也是原先的小食肆无法相比的。正是由于投入之多,伙计掌柜便要悉心挑选。尤其是厨子,一直苦于找不到手艺合适的人选。   这一日炎夏正午,福桃儿在铺子后院尝应征厨子的手艺,阿沅忽然欢快地蹦了过了,奶声奶气地叫道:   “桃子姨姨!有个好看叔叔说要寻你说话呢。”   数日来新铺子事项繁杂,鹊影母女便常常来此看顾,离开的半日里,原先的小食肆便由廖沧自告奋勇坐镇照看了。这些日子,廖沧虽然寡言面冷,却已经十分明显得表明了心迹,想要同她们母女终生,小阿沅让他用糖葫芦骗熟了,就差鹊影还未点头了。   捏了捏她圆滚滚的小脸,福桃儿歪头一笑:“你娘在蒸糕呢,去找她吧,莫整日乱跑的。”   掀帘到了前头,抬眼瞧见来人,福桃儿愕然犹豫着到底没有行礼:“您里边请吧。”   靖远侯背着手,到了后院,眉眼含笑一指身侧的中年人:“不必多礼,听说你这里还缺个厨子,我顺路带了个来。”   听他这样自称,福桃儿便也没有多礼,虽然讶异,却还是叫那刘师傅去试了厨艺。等见过了这师傅的刀工火候,比平常的伙夫高明,却又并不够酒楼的水平,倒正是符合她店里的要求。   无人处,福桃儿送他到院里,低声问:“侯爷可是有话要民女代为转达的?”   萧元洲偏过头忖了下答道:“倒却是有件难事……只是楚大人事忙,找你也是一样。”   看着门口简素的马车,福桃儿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到底是个不相熟的人,“侯爷玩笑,我又能帮你什么。”   萧元洲轻叹口气,眉目间便显得有些苍凉弱势:“看来我是生了张坏人的脸,也怪道你要多想了。”   没来由的,他这张脸颇富蛊惑性,又身处高位,福桃儿抿唇打消了疑虑,也就上了马车同他去了。   马车里置了冰,十分凉爽,险些将人的困意都颠了出来。晃悠悠地走了半个多时辰,却是朝南边出了城去。   到了地方,萧元洲先下了马车去,虚扶了把她。   眼前是一座临水而建的华美宅院,信步而入,但见湖石水榭,造园方式上与江南一些著名的园林极为相似。   福桃儿却是愈走愈疑窦起来,到了一处抱厦边,见侍从都被挥退,免不得都有些后悔起来。一时蹙了眉望他,忍不住朝后退了数步。   “到底还是我生得凶悍了。”无人处,萧元洲说话便更是随意。   见她确是有些吓着了,他也就不再藏着,从袖口里扯出卷黄绸递了过去。   “这是圣上的谕旨?”展开黄绸,福桃儿看完了内容,竟是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圣旨上,写着的竟然是‘经朕查访,日前错牵红线。凭此谕旨,楚爱卿不得强留。’   这竟然是一份废除婚约的诏书?!   还不等福桃儿醒过神来,又是两张白纸黑字的契书递了过来。   这回一张是地契,一张则是屋契。   “本侯是个直性子的人……那日对你一见如故……的确是用了些手段,知道了你的这些事。如今谕旨也有了,这处宅子已经在籍所处改了名。”   对着她满是疑惑的震惊神色,男人温雅一笑,看向池面荷叶:“命途便是这般奇异,若是我说,你就是我等了半生的人,许是太过虚假。”   “侯爷可是心有所属,这是要民女参详出主意吧。”福桃儿终于是开了口,她万万料不到,今日会听到这些话,遂将契书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这么大的礼,民女可不敢受。”   萧元洲回过头,故意定神扬眉看向她。待心思一转,那眉间便显出十足的低落和丧气去,泪痣低垂。忽而又扬首肆意道:“萧某至今未娶,便是因此心从未动过。福姑娘,不论你信与不信,或许仍是眷恋楚大人,这谕旨和屋契但请收下,我萧元洲永远是你的退路。”   说罢,他似是惧怕听到回复般,快步出了抱厦,高声道:“送福姑娘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福桃儿早先的困意全去了九霄云外,揣着黄绸谕旨,一直到南城根上,才渐渐从迷雾中冷静下来。   这世间的确有一见倾心的,可那也绝非可能发生在自个儿的身上。   可那靖远侯与楚山浔同属一派,此番突兀作为,又不涉及朝政分毫,倒是将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赐婚,轻易地化解了过去。他这样作,于情于理,实在叫人思虑不透。   .   与靖远侯府一墙之隔的萧国公府中,临泽公主萧朱氏年届五旬,眉角眼梢却依然难掩往昔风华。   她是左柱国萧翊唯一的正妻,也是世祖爷最受宠的公主,当今天子景泰帝的嫡亲姑母。   临泽公主当年痴恋萧翊,而今以未亡人之身份,却始终初心不改,守寡多年。是以,萧家族人,不论是年高德勋的长辈或是几个年轻有为的子侄,无不以她马首是瞻,如同左柱国在世一般无二。   此刻,临泽公主朱氏高坐上首,堂下坐了五个萧氏子侄,另外还有两位耄耋叔公在场。   “盐铁之权,陛下从王家手里收归了,依诸位看,该是如何处置啊?”朱氏揉了揉额角,分明是劳累至极,却只是额角一展,犹是岿然。   自从二十年前,庚巳之乱萧翊殉国,爱女罹难,萧氏便一心扑到了族物俗事上,借此来麻痹心底的空茫痛楚,如今在朝中,倒是颇有威望。   盐铁一事,兹事体大,景泰帝从来疑心多变。这一出口,堂下诸人皆是议论纷纷。商讨了二刻,仍是谨慎无决。   “元儿,你素来缜密多策,今日,如何少言不语了?”   朱氏面色慈蔼地看向养子,眼角处的纹路中却透着沉吟思量。   “儿子倒却是对各地漕运商户略为知晓,不过……”萧元洲今日笃定许多,恭敬地朝几位叔公族兄拱拱手,“若是掌了此事,族印岂非决定的太过草率了。”   “甚是。”武钦侯萧群年已八十,却已然精神矍铄。老者须发皆白,肃然瞥了眼堂内几位,有心偏袒自家孩子,无奈却毫无功勋,“此事的确难断,少不得还得由侄媳来定夺。”   言罢,老者给了萧元洲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论他立了多少功勋,始终出身过于卑贱了些。   这萧元洲的外祖原是小吏出身,他母亲机缘巧合却与萧翊情定。却因身份有别,最后另嫁了他人。然而,党争之祸酷烈,其父牵连,落得个满门获罪,男丁斩首,女子充入教坊司的下场。   因为萧元洲时年才三岁不到,才得以保全同母一道入了教坊司。   在教坊司的两年里,他见惯了人世的丑恶炎凉。其母陈氏,初时悲绝,很快却能笑脸迎客。两年后,萧翊戍边回来,自然是偷偷要了刑部的文书,赶去赎陈氏。   临泽公主那时正逼嫁萧翊,听了信,便日日去寻他母子,也并不用权势欺压,只是一味同陈氏说项。   也不知后来是何缘故,陈氏有一日描眉点额,带了儿子去公主府拜谒。正喝着茶,谁知那陈氏忽而腹痛如绞,口吐黑血。   五岁的萧元洲就这么看着生母,忍着剧痛跪在地上,但求公主给他一口饭吃,也好过去母族舅家受人冷眼。陈氏是在临泽怀里死去的,血沫吐了公主一身,咽气前,犹自推开哭着的小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阿娘对不起公主……元儿,往后你……务须孝敬、听她的话。”   对着几位长辈的探究视线,萧元洲从回忆中醒转,他知道萧氏族人对自己总是心有芥蒂的,当即淡笑垂眸,“太医说母亲身子愈发健朗,盐铁之权,子侄们或须辅佐便是。”   堂上雍容贵气的妇人清浅地扫他一眼,倏而笑着转了话题:“再议罢。元儿,再有两月,你便过而立了,倒是该先着急娶妻立家之事。后日上林苑消夏宫宴,带着你的两个族弟,切不可再推脱了。”   萧元洲因为身份特殊,这多年来文武兼修,二十三岁那年会试末榜。尔后便专注朝堂军功。因幼年教坊司的经历和生母的罹难,在他心里,唯有无尽的权势地位才是根本。故而拖到重创鞑靼后,除了一房侍妾,仍是家室空置。   虽则已经恩封了靖远侯,可只要母亲和族公们还在一日,他这个小吏罪人,教坊司出身的外人,恐怕始终掌不了真正的大权。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说罢,众人一并行礼告退。   只余临泽公主一人,扶了侍女听荷的手,穿过冗深幽暗的回廊。守夜的仆役各自尽忠职守,见她过去,却多是默然无声。她依例睡前去萧翊原来的书房打坐片刻,睁开眼的一瞬间,忽然觉着偌大的国公府空空荡荡,自己像一缕游魂常驻。   多年的修行沉静,在这一刻虚空到荒谬,唯觉胸腹酸涩,一滴浊泪滚下她不再青春的面庞,落在价值千金的楠木桌案上,无人无声。 第91章 .醋意 [VIP]   说来也怪, 连着好几日,不论福桃儿走哪条路去铺子,那个眼下有泪痣的男子总是能适时的出现。或是骑马或是共乘, 总是缠着她同行一段。有两次甚至直接出现在食肆的后厨, 帮着她揉面制菜。   因他没有其余过多的举动, 福桃儿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合适,只是惊讶于他的清闲, 尤其是那做菜的功夫,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   借了相貌的优势, 萧元洲面色和煦温柔,只是虔诚来访, 不疾不徐,颇有古之君子余风。当然,无人知道他心底其实急迫如焚。给自己定下了一月的期限,连唯一的侍妾也遣散了,想着能尽早将人心甘情愿地接出来,至少, 也得先让她出了楚府。   “朝中还有些事, 便不留了。”这一日去的过早,萧元洲却是扑了个空。同鹊影母女告别后, 他跨马而去,面色浅淡,心底却是思虑颇重。   男女之事,他虽历的不多, 也非是一窍不通。但求个速成, 若是在楚少保处留得久了, 别看她现下坚定, 却也未必不会一夕转念。   那日景泰帝听了福桃儿的身份,当即就赐了谕旨收回了成命。如今临泽公主皇恩深厚,在朝中树大根深。这国公府流落独女的身份,一旦昭示,恐权贵皆趋之若鹜。而楚少保正掌东南兵权,若是再承袭萧家的势利,便极不符皇帝驭臣平权之术了。   萧元洲捏紧了缰绳,既要捷足先登,又要压着嫡母晚些知晓。这么一个面貌无盐的妇人,在见到那掌纹的一瞬间,他便清楚,萧家族长的位置,这也许是唯一最好的机会了。   车马相错,福桃儿在食肆前下了车,满腹心事地朝里而去。   “莫瞧了,人方才来过,见你不在,匆匆去了。”鹊影拉着福桃儿的手,见左右无人,忽的低语道,“我算是瞧出来了,若是相识的早些,你倒是更适合萧公子这般温润细致的……”   “姐姐胡说什么。”福桃儿打断了她,稍稍透露了些心思,“这人来的古怪,怕也不知是何心肠。”   若她是年少不知事的,萧元洲这样的,倒真要哄去了心魂。   “那,可要与五爷说了。”鹊影一听,不禁担心起来。   “万万不可。”福桃儿摇摇头,叹气道,“再等等,他这两日忙的很。”   这等事,万一若那靖远侯是真的心血来潮心悦于她,贸然与楚山浔说了,不仅要无端猜疑,也不知要如何生事质问呢。   .   回府的时候,郝管事突然上前禀告,说是大人今日早归,现下正在午睡。姑爷章环也来过了,回去前,却是要下了琼华姑娘,说要正式聘妾呢,后日就来接人。   “知道了。”福桃儿微有些讶然,又吩咐道,“今晚上别院摆一桌,我与她们践行。”   入夜时分,楚山浔却是还未醒转,别院的来请,福桃儿便先带了竹云、漱玉一道过去了。   对着一桌子佳肴,琼华和溪月两个今日却也是吃得不多。这些日子,她们在楚府待得颇为顺心,主母不仅是善待,还三五不时地带她们一道楚府游玩,钗环首饰也是采买了许多。   处得长了,便总生出些微人情来。   “夫人,咱们姐妹阅人无数,看得出来楚大人待您情深。”溪月举杯,笑得颇为真心,“后日章家来迎,往后若是不弃,少不得再回来拜谒夫人。”   “您应当不会还要离开吧?”琼华还是一派率性,她就挨着福桃儿坐,说起话来还是毫无顾忌。   “章夫人我还算熟知……”福桃儿却是避开此问,舀了勺豆腐,顿在半空。忽的叹了一声,又将豆腐丢了回去,她正色劝道,“还是去食肆安身,等将来生意做的大了,要多少嫁妆也使得。那章家……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人各有志。”琼华收了笑,满饮一盏酒,“夫人,我自小为了与阿兄治病,被卖去妈妈手里。你可知,这十余年来,无论寒冬酷暑,将一把琵琶背在身上,却是一日三餐,常食菜粥,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   她垂首低笑了声,往日的故作天真此刻荡然无存,抬了头看进福桃儿眼底:“天底下,像夫人这般的好人委实无多。琼华早立了誓,便是死,也再不与匹夫平民潦草度日。那章环到底是从五品的京官,再者说,我这辈子也只学了一件事。”   琼华顿了顿,突然露了个诡秘妖冶的笑:“也就是,讨好男人罢了。若是去了食肆,岂非荒废可笑。”   一抹哀怨从她俏丽的眉间划过,福桃儿素知那楚玉音的为人,一时不忍,竟起身接口道:“不行,还是得推了他家。且先留着,有好人家我来留意。”   琼华一怔,同溪月对视一眼,故意反问:“若是找不着呢,难道将楚大人让了我们……”   娇笑声如银铃般,又转了个哀怨的调子,转入了门外男子的耳里。   她皱眉垂首,重复了遍,“若是找不着,那……跟着楚大人也是退路。”   没想到会得到这般回答,琼华和溪月愕然不已。她们自然是清楚,留在此间,固然是无风无浪,却也毫无机会。听主母这般说了,反倒心存感激,更是坚定了去意。   琼华掩袖嗤得才笑出声,竹帘挑起,楚山浔一身常服,面沉如水地快步入内。他走到桌边,一句话也懒得再说,拉起福桃儿的手,就朝外扯去。   “这是怎么了,放开我!”   一路朝晚晴斋过去,竹云漱玉一干仆从皆被厉声喝退,到了内院楼下,门首处便只剩了个十二三的小丫头,不明所以地立在那儿。   “还不快滚!”   小丫头突然被呵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要迈步离开。才转了个身,又听身后男子喝令:“打壶酒去,再置几个菜来。”   说罢,楚山浔抓紧了她的胳膊,就朝里间拉去。   “放手,你抓疼我了。”   这么多年来,福桃儿早已洞悉他的脾性。此刻观他面色骇人,便知是又犯了什么心病。少不得放软了声音,才能勉强遏制他的激愤。   听她呼疼,楚山浔终于停住了脚,眸光暗沉地回首:“近来东南锻造武器,我忙得脚不沾地。小桃,你可是有事相瞒。”   福桃儿抽了手,下意识地定神答道:“哪里有事,不过是食肆新开,我也没多少闲暇。既然累了,用了饭,早些歇吧。”   直到酒菜被一样样摆到三楼外间靠窗的几案上,楚山浔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也不说话,也不挪动。福桃儿忽然生了两分心虚,只是靠几侧坐,端正了身子去看窗外的光秃的银杏。   “家主、夫人,奴婢告退。”   楚山浔点点头,听着丫鬟的脚步下楼出院。他忽的勾唇笑了下,模样光华璨目。   回身跨步入内,从床边的小屉里取了个物件,回来‘嘭’得一声丢在了几案上。   “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福桃儿张口,撑着手朝围塌里退了点。   这是个形制粗陋的木盒,几乎没有什么纹饰,还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草叶。可就是这么个东西,让本就僵持的气氛更是凉冷了三分。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巧又温和地挑开了木盒的扣子,被她巧妙掩藏于菜园的黄绸谕旨当即呈现灯下。   男人忽的朝她身边坐了,带了股压迫侵略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是一拳之隔,随着他一言不发得靠坐贴近。福桃儿竟先是闭了闭眼,继而察觉出自己的弱势,又不甘地睁眼侧首,迫着自己看向桌上的一碟炙肉。   炙肉被切得薄而均匀,色泽诱人,散发着黄豆酱香。   她忽然觉着,自己同这一碟肉所差无几。没来由的便生出了些不忿来,刚要作出些样子来,一缕鬓发便被人捏住了。   “若非我多个心思,呵,谁能想到你竟有这般大的能耐。”楚山浔手指反复,分搓着那一缕墨发,他心底气得将要裂开,面上却反倒稳了下来,“姓萧的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总不能是……”后半句话隐没在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里。   这是在讥讽她无人喜欢?嘲讽她为人算计而不自知?福桃儿吞下了解释相问的话,移开了眼睛,只不看他。   “小桃,你我认识多少年。虽则我脾性说话不大好,可自问比起旁的世家公子,纨绔豪绅,待你绝对是发乎真心了。从前我年少不知事,错过了许多好光阴。可难道,除了我,如今随便一个有些权势的男子,都能叫你动摇是吗?”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但见她垂首隐忍,额角下颌勾出一条润泽好看的线条。话说的多了,楚山浔目光瞥过几案上的鸳鸯壶,心中闷气散了一半,说话间也柔了三分。   “除了我,这世上哪里还有真心待你的男人。真该叫你多同靖远侯处处,幡然醒悟,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是!我是傻!”原本缩在窗口处的女子终于爆发了心底的不快,“若非你垂怜,或许就我这么个丑陋的模样,根本不配得人善待。”   触动了经年心事,福桃儿胸间酸涩一片,遂猛地拂开他的手,一股儿脑地诉道:“是,当年见你落魄,便该给些银子自去,竟不知羞耻,偏要贴身照料伺候。若是我早早同余姐姐她们出城,没见到你,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会……”   后面的话,突然便语音哽咽,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揭露旧日疮疤。   “你可晓得,在西北三年,日日夜夜待人鱼肉,是怎样的滋味。”   有些人,平日总是个笑模样,又生相有些憨傻,将多少厄运磨难都吞咽入腹,凭着一口气,也想要多善待自己和周遭人两分。   但若是真心一哭起来,面容中的苦涩便与从前的淡然乐观激烈地冲突起来。便是不熟悉的人,看了也要愕然不适,更何况是早已待她情根深种之人。   楚山浔今日本就是带着目的激她,却不想将她陈年旧伤尽数逼了出来,战场朝堂上都沉稳不改色的一张脸,此刻却是慌乱心疼,忙上前要以指腹去替她拭泪。   “行了,不说了。你要如何都行,只是不可再亲近那人。来,这有你最爱的凉拌蕨菜……”   “你若怕他借我图谋,便该直说。只是侯爷为人,分明平易谦逊,深的我不懂,却能肯定,似他这般君子如玉,世间也是少有。”她抽噎着,也不知是气话还是真话,随手提过鸳鸯壶,就为自己斟了一杯。   见酒壶被提起的那一刻,本是他自己下的药,此刻却有些后悔,想要将那壶收去。可他刚抬手要去夺壶,听福桃儿啜泣间还赞那靖远侯风度为人,且说的都还在点子上,他仰头忽一笑,闭了眼叹了声。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会儿。”米酒入喉,她忍了泣音噎了下,凭窗而坐,也不理他的劝慰,只是看着窗外夏夜出神,再不愿多瞧他一眼。   见状,楚山浔愈发打定主意,眯了眼眸定定地看向她纤弱的肩背,转身下了塌去:“那……莫要喝太多,我去沐浴,一会儿上来再说话。”   身后除了酒液倾到的水声,再无声响,他立定在木梯前,忽的落寞而笑:“既是这般厌恶、后悔,连多看一眼都嫌多,恐怕也是我们缘分尽了。有了圣人的谕旨,你若真心要走,我也绝不再拦。”   夜风拂过,吹过树影漱漱,四五片落英盘旋着飞入小几案头,浅紫蕊黄,像是还开的正盛,却恰好被风摧折了下来。   听着脚步声渐远,福桃儿心下冷笑,笑过了,面上却是一滴浊泪坠落。   捻着花叶入酒。其实她这一生许是连这花瓣还不如,至少它还曾在春日骄阳下热烈的盛放过。可她没有,从来也没有过吧。这世间男子皆爱美恶丑,旁的女儿十五六,便有少年郎温存示好,托付中馈。   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艾青春,多么美好,多少肆意。再许下些同生共死,白首偕老的誓言,有那么几个情深不负的,更是一生圆满。   家世、门第、容貌,寤寐思服的少年郎,甚至亲眷兄姊,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佳果,她几乎都不曾拥有。   嫉妒、嗔恨、埋怨,她却也都不曾有过。因是此生苦厄漫长,是以将心放到了极低处,这样才能容易满足,容易欢喜。   可如今,来了个君子如玉的萧元洲,还完全不知根底的,便就牵出了楚山浔的不耐和厌弃。   “罢了。”长叹浅笑,福桃儿忽而觉着,今日这酒可真是甜啊,几乎将她心底的苦色很快掩去。   一阵闷雷远远得自天际传来,双手交叠倚上了窗辕。不一会儿,就有零星细密的雨丝飘落。   天雨洗心,她伸了一手出去,雨丝绵绵大了起来,却是润物无声的温厚,凉意很快便在掌心积成了一汪。   只是略略松了松手指,雨水从指缝流逝,顷刻间不见踪影。   既然他都作罢了,那缘分也就真的尽了吧。他们两个,已经牵连得够久了,该是到了断的时候了。   雨势连绵愈下愈大,初夏夜风雨还有些凉冷,福桃儿素来畏寒,这会儿子还穿着白日的单衫,怕被酒气误导,便想下塌去添件衣服——也许是作丫鬟时的习惯,因为无人照顾,不论处于何境,她都不会无故摧折自己的身子。   然而,甫一下塌,便觉心慌燥热,连双腿都有些无力起来。   晃了晃头定住身子,她有些奇怪,还以为是自己越发不胜酒力起来。可明明才饮了三小盏米酒。视线掠过几案上的木匣,她没有深想,只是去箱笼里翻了件鸦青夏袍,又将那木匣合了,原样收到了小屉里。   做完这一切,原本的委屈伤心竟丝毫也不剩下。窗外雨帘倾泻,打在树冠芭蕉上,泛出好闻的水汽草香。索性无事,她便去架上随手捡了卷书册,重新坐回了几案上,夜来听雨观天,以诗佐酒,意绵绵心里重又生出三分自在意境来。   她素来少饮,近来的确是喝的频了些。然而,今夜,鬼使神差的,便想什么都不想的,醉上一醉。   又吃了两口酸脆蕨菜,木梯上再次传来响动,楚山浔一身水色,恰好也穿了件鸦青色的睡衫上来。   “子归,来,再对一次诗,明朝起来,你我就此别过。”   回头却见他面色闪躲,极不寻常得,竟还带了些瑟缩的样子。   见雨势颇大,时而有零星凉雨渐入,楚山浔一上围塌,便皱了眉欲去放了撑杆合窗。   “别关了,这袍子穿了,冷不着。”   她的声音莫名带了些说不清的意味,听得他手掌微顿,倒是真个听她的并未再关窗。   想透了,明朝便彻底离去,不再纠葛,福桃儿的话也多了起来。然而楚山浔只是蒙头喝酒,不停吃菜。对诗之时,心不在焉,都是随口捡了应对,甚至竟还有不应对之时。   又是三盏过后,鸳鸯壶装烈酒的那一侧竟就全空了。   等他沉默着将盘里的炙肉吃干净之时,福桃儿终于发觉了些不对劲。   “好热……”平日里绝不会这样,她抬手解去了鸦青外袍,不自觉地伸手接了捧雨水,手心的凉冷激得她呼吸不稳,“看来权势利禄还真有用,这次的米酿叫什么,往后冬日里,手脚冻得像冰时,倒可以饮一口。”   几案后的女子面颊飞红,一股子春意将人哄得神情都变了,她却仍是没有往坏处去想。楚山浔放了筷子,又是意动又是后悔,几乎是五内纠结的,他目光灼灼,低声道:“没什么……许是酿的时日长了些。”   夜风吹得烛影摇红,更漏正滴在二更末刻。   本该是歇息的时辰,福桃儿却是毫无倦意,怕临风喝酒要伤身,她执卷起身想要去远些的一张靠塌上再歇歇。   谁料只是动了一步,书卷落地,人也几乎走不动路了。不是双腿出了问题,而是身子里像有团火般,难受得说不出口。   身子一晃,遂落入一个温热厚实的怀抱里。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只是想要更多的触碰,羞意陡生,福桃儿强自立定身子,推开他捡起书卷朝黑檀木斜靠边走去。   “时辰太、太晚了,你、先去睡……”来不及去思量因由,她蜷了身子,竭力稳住呼吸,只想哄他先出去。   可楚山浔却是走上前,立在斜靠边,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这感觉实在太过怪异,平日里分明会对他的靠近羞涩,此刻却是只想不管不顾地缠了上去。福桃儿知道自己的样子实在不好,而跟前的男人,却是迟迟不走。她几乎要难受得哭出声来,下意识地便咬上了自己的下唇。   血珠浮现,瞬间染红了原本淡雅的檀口。   “酒里的药,是我放的。”楚山浔心口一紧,忙以指分齿,阻止她的自伤。   这一句话顿时唤回了她的神志,那双细长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地望向他,还带了三分难掩的魅色。   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却是楚山浔的身子在发颤。   明明是近在迟尺,唾手可得,可对着她眼底复杂的神色,他心底涌上生平少有的慌乱和恐惧。他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是明朝醒来,一旦生了恨。得了这具身子,会不会反而永远失去了她。   念罢,他猛地翻身下塌,两步走到小屉边,抽了把短匕直朝塌去。   执匕压在自己左胸上,握紧了她的手:“说什么人心易变,是你的心太冷,始终不愿托付。可曾知道倾慕多年,对我来说,你已然重若性命。”   他的眼底染上疯狂,一半是热烈如炬,一半却畏缩迟疑。   “若是此生相负,就让我楚山浔堕十世地狱,受遍阿鼻酷刑。”   来不及去掩他的口,只是小心地将匕首移开,掷去了柜底。福桃儿将双手抵在他胸前,移开眸子,又是一阵酸热袭来,她额间汗落,偏开头呼吸愈发不稳。   好闻的皂角香涌入鼻尖,额头相抵,这一刻,他潋滟的桃花眼泛起水色,似有万千星辰闪烁其中,半是恳求,半是强硬地柔声道:“让我帮你,好不好?”   窗外雨势如注,被风裹挟着打湿了先前坐饮的围塌几案。   当几案上精巧的油灯被彻底吹熄后,在黑檀斜靠上,借着仅剩的两盏皎洁宫灯,她只觉自己成了湍急河流中的一叶孤舟,虽然险象环生,奔腾颠簸,可好在还有一个手执舟楫的人陪着。   刻着方胜祥云纹的妆台上立着面颇大的铜镜,风浪停歇的空档,她一抬头,见着铜镜里男子的墨发玉容,那一点侧影,几乎让她羞得再不愿睁眼。 第92章 .眷属 [VIP]   几乎是痴缠颠簸了一夜, 等她再睁眼时,雨收云散,已经是日头高照, 连午时都过了。   猛地睁开眼坐起, 丝被滑落, 床上却只有她一人。身子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只是那遍布的痕迹, 让她差点低呼出声。   思绪回到昨夜,还没怎么铺展, 福桃儿便将它们挥了干净,系好了小衣的带子, 茫然立于床边。   环顾屋内,料想那人应当是上朝未归。藤编的木屐还落在那黑檀木靠边,她只好赤了足,朝那里行去。   岂料才跨出两步,一股酸痛几乎要将她揉碎。定神忍下了,一低头间, 却在看见自己露在软罗亵裤外的一只右足时, 福桃儿心口一滞,愕然地睁大眼睛——雪白小巧的足背上, 赫然印了口整齐的牙印。   齿痕整齐,不深不浅,却因肤色的关系,此刻却是夺目异常。   那些面红耳赤的记忆再次袭来, 如潮水般几乎要叫她喘不过气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 还没来得及多想, 屋里的物件旋转倒置, 人已落入了一个着正红色官袍的怀抱里。   “地上凉,我抱你过去。”楚山浔一下了朝便赶了回来,他身着正一品文官的云鹤补红罗袍,瞧着气度岿然,一双眸子定定地看向她,心下却尤是带了三分紧张。   扫了眼他胡渣淡青,眼下氤氲黛色,福桃儿还未及披衣,缩了缩犹带红痕的肩膀,小声道:“我去给你放水,你、你快吃些东西,梳洗了歇一觉……”   一句话说的断续迟疑,声若蚊蝇。面色有羞涩紧张交织,却唯独没有憎恶厌弃。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句话,叫楚山浔提了一早晨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他简直要额手称庆了,回来的路上想过了千百种场景,唯恐见到她的泪眼,又或是痛恨厌弃的神色。   “无事,我不累。”楚山浔彻底放下心来,遂牢牢得将人抱在怀里,走到那黑檀木边,突然便是胸口一暖,忍不住便垂首在她额间一吻,“得夫人成全,昨夜之事……”   “咳……我、我饿了。”红晕从脸上蔓到了耳际,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看,遂一把将人推开了些,披了衣衫便朝楼下去了。   楚山浔的确也是累极了,心中却是快意满足,直比当年中了科考还要高兴两分。东南事务的细则都已经托了底下人去办,他向圣人告了十日休沐假,只说要祭祖认亲。洗去疲惫,他强迫着自己躺在床上入眠,告诫自己来日方长,天长地久自有相守的时候。   那边福桃儿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午膳,因是心中乱纷纷意念起,遂遣退了侍女仆从,一个人在院子里穿行闲逛起来。   “若是此生相负,就让我堕十世地狱,受遍阿鼻酷刑……”   分明是想让自己静下来好生想一想,可他说过的那些话,不停得在耳边辗转重复,身上的酸痛也让她脑中空茫。   小桥边芦苇丛丛,一只白鹭孤影掠过。   也许他说的都是真心的,也许这是上天垂怜自己,愿意给她一个真正的归宿?   那人星辰般的眸子里,蕴藏着的分明皆是痴恋,她又何曾会看不懂。朝河岸边大石头上坐了,她指尖交织相捻,忽的想到了什么,轻轻得自笑了声。   远远的一个淡雅玲珑的身影过来,福桃儿认出,那是溪月姑娘,便招手唤她了一声。   夏日里多飞霞,到西天边红彤彤一大片时,楚山浔终是睡饱了,起身下楼时,便瞧见她在案前静立学画。   他两步上前,从背后将人环住,用左手矫正了她悬臂的姿势:“别动,让我来。”   画上本只有一只并不工整的白鹭,虽不工整,其振飞之姿却叫人神往。楚山浔带着掌心的纤弱,但觉绵软无骨。大开大合,简笔勾勒,一副江畔萧瑟的图卷便呈现了出来。   “画虽好,却不应景。”感受着薄衫后的体温,福桃儿终是调整了气息,能坦然与他相对了。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一骑,到了城郊大河畔,四野空旷。楚山浔摸到了一块巨石边,变戏法似的竟从后头取出了一盏硕大的孔明灯来。   “早就想带你来这儿的。”牵过她的手,他点燃孔明灯中的短蜡,朝空中轻轻一扬。   皎洁灯盏慢慢升空,此地数里无人,因着没有京中的灯火干扰,浩瀚繁星,亿万星河,伴着一轮冰盘,衬得天色如缎。而冉冉升空的这盏明灯,便如与仙人报信的使者,其境美得让人无言。   “子归,为何就,非我不可呢?”福桃儿的声音很低,眼神却是毫不掩饰,有疑惑、也有向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盏缓升的明灯。   这是平城老一辈流传的闺谈罢了,她有幸曾听卞妈妈说过一回。传说先秦时候,晋国有位公子郁,路过沭水河时,爱上了个桑女,誓愿一生一人,迎她为妇。国君自然不允,要将桑女车裂处死。公子郁竟弃置家国,携桑女出逃。两人避追兵于沭水河下游,中宵无月,四野漆黑。为了渡河,公子郁制飞灯一盏,却与桑女一同殁于流水。   “你听过这飞灯的故事吗?”握紧她的手,他望着孔明灯也有些出神,见她点头,他继续道:“幼时,母亲常说,她最羡慕桑女,却叫我不可学那公子郁。”   “我却觉得桑女可怜,你不觉着,从头到尾,故事里的桑女从没有抉择的权利吗?”虽是这般说着,福桃儿却也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笑着叹息了声,“也许她不过是想种菜养蚕,平安和乐地自度一生。可从公子郁奏报国君起,命途便已然不能自决。”   “旁的女子都对这故事神往,到你嘴里,偏就有不同的解说了。”楚山浔侧首看了她一眼,忽然郑重道,“小桃,我若是公子郁,便是再倾慕,也绝不会拿你的性命去赌。”   “灯要飞远了。”他的眼眸熠熠生辉,看得她心头一跳,只得再抬头看天,“子归,既然要走仕途,你该去同阁老武将们联姻。”   腰侧骤然一紧,触动了昨夜的一片青紫,下颌却被他温柔又强硬地捏住,她被迫贴在他身上,仰头与他呼吸相触。   “听好了,这辈子除了你,便是天皇老子,我楚山浔也不会低头。”   男人的声音低沉,桃花眼微眯了,故意作出凶恶的模样。同从前无数次蛮横一样,挣脱不开,可福桃儿却是丝毫不再害怕,因为,在他眼底深处,她看清了此刻的牵绊在意还有痴恋。   只是凑得太近了,她面上又热了起来,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不禁胸腹间震了下。她还不习惯这般亲密,偏了些头蹙眉低声:“我、我肚子疼。”   果然,话音才落,他立刻送了钳制,俯身焦急地轻问道:“疼得厉害吗?可是吃坏了东西?”以为她是要如厕,楚山浔一时有些尴尬。   福桃儿摇了摇头,作出痛苦缓和些的模样:“可能是葵水要来了。”   便是这么一句话,连着好几日,请了休沐假的楚山浔便时时准备了暖包汤药。夜里睡在一处时,只是亲昵地摸索缠抱,却并没再有多余的举动。   这一日用过早膳,她被按在镜子前,他执了螺子黛过来,说是要替她画眉。   铜镜里的男子垂首凝神,用他执剑提笔的左手,朝黛块上沾了些水。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子画眉,也是仿效着前人的故事来的。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他下手轻柔仔细。用了整整一刻,却画出了两道并不对称的眉来。   一高一低的,镜子里的福桃儿便显得有些可笑。她撑不住自己先噗得笑了,随口自嘲道:“我就是个寒素的命,叫你这一画可是越发丑的没边了。”   说自己相貌不好的,从小便听惯的,福桃儿提起这个已经十分坦然。可楚山浔却听不得这个,先是想起往事,心口隐隐作痛,继而见她笑的憨然,知是在嘲弄自己手笨的意思。   望着镜子里的人,他突然生了些促狭的心思。垂了头到她耳畔呵气:“胡说些什么。在我眼里,可再没比你好看的了。这里……”他的手指一路向下,从小巧的耳垂到纤弱的肩头,最后停在了腰侧,知她怕痒,便以指拂过,“这里……还有这里……”   福桃儿‘哎呦’一声,忍不住笑着躲了,却被他不依不饶得,戏弄般的在腰间咯吱。她笑得气都要喘不上了,忍无可忍,便用拳头捶了他两下。   身子被骤然抱起,楚山浔顺势换了两人的位置,自己坐了绣墩,捉了她的双手,将人牢牢得制在了胸前。   坐在腿上的女子虽然妆容可笑奇怪,咫尺的距离,却依然叫他心口狂跳。恨不得一刻也不离了她,楚山浔当即低头,凑近了,一下将那张檀口含住了。   令他更是高兴的是,本以为会遭到推拒,怀里人却只是嗫喏了两声,便承受似得阖上了双目。这个吻极尽温存却依然带着掠夺的气息,觉察到她身子微颤,似是极为紧张。楚山浔才终于克制住继续的念头,退开了些,又去她额间印了一吻。   “收拾下,带你去见几个人。”   话音刚落,怀里人便醒悟过来一般,猛得朝地上躲了,红着脸自去洗漱。这一幕看得楚山浔又是心中一晃,自从这次重逢,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于某些事上,真真是一头饿狼。   待福桃儿素面朝天,又作寻常打扮地出现在花厅时,好几个中年妇人竟同时哭喊着,朝她扑了过来 第93章 .阴谋 [VIP]   “哎呀, 我苦命的儿啊!娘可终于找着你了呀!”   “浑说什么,分明是我家走失的女儿。”   “也不瞧瞧自己才多大,生得出这般大的女儿来?”   约莫来了有十余对夫妻, 皆是这段日子里, 楚山浔着人筛检排摸过的。根据福大娘回忆的地点, 也不敢少漏了,便这么一窝蜂地都来认亲来了。   福桃儿也是好性, 被这些人围着叫女儿,只是客气地退后半步, 再一一扫了圈过去。她想了想,张口问了句:“既然如此, 可能说出当日我被人收养时,是穿的何衣,或者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一句说下去,反倒如巨石入湖一般,激起了千层浪。众人没一个后退的,有说穿绸的, 也有说扔在篮子里, 还有说流民抢去的……   其实寻亲这一桩事,福桃儿并不报什么希望, 也就没有同楚山浔多透露。庚巳之乱,流血成河。当日老爹是在城郊的一条河旁,捡到了放在木盆中的她,只是推测着流向方位, 才基本断定是在京城罢了。   挥退了一众想来攀关系的人, 对着面色愧疚的他, 福桃儿将寻亲可能用到的细节一一叙述, 末了又补了句:“京郊民众何止百万,他们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可知。子归,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要劳动底下人了。”   “无妨。”楚山浔安抚着拉过她的手,思量了片刻:“等我知会户部一声,过两日,将你所说的特征都写下来,让他们去,排查一段时日再看。”   看着她感激动容的神色,楚山浔心口一暖。其实他也有私心,先前偷偷派人做这事时,并不十分用心。虽说不太可能,可他实在不愿再冒任何失去她的风险了。万一福桃儿的出身并不低贱,且爹娘家族俱在,那两人的位置恐怕就不像现下这般了。   就这么找了好几日,连萧元洲都惊动了,为此,他旁敲侧击地去问了自己的嫡母。好在临泽公主当年亲眼见着女儿被流民丢入河中,一心只以为绝无生路。而庚巳之乱,京中变故之家颇多,那户部的查了半日,也丝毫没有结果。   圣人令他监督东南钱粮,萧元洲靠在桌案后看奏报,两指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忽的笑了声,朝底下人吩咐:“耿忠,先前来与阿笙交好的那位章夫人,叫什么来着?”   阿笙是他唯一的侍妾,如今已经被打发去了外宅里。   本是在说东南钱粮之事,耿忠被他这么一问,差点没回过神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回报:“那是楚少保的庶四姐,主人可是要让阿笙去传递什么?”   指节敲击桌案,萧元洲忖了下,阖目自语似地叹了声:“子归,怀璧其罪,莫怪我不念旧情了。”   说罢,提笔三两下写了封密信,递了过去:“去,叫她阅后即焚。”   .   正被琼华气得三魂不在的楚玉音,在意外接到靖远侯侍妾的密信时,看了一眼,当即哼笑着起身,吩咐管事的:“备轿,本夫人去城东拜访弟妹去。”快到门口时,想到了什么,回身又说了句:“对了,告诉大哥,靖远侯有意交好,让他今夜务必过来一趟,我细与他说。”   等她到城郊楚府时,楚山浔刚好同福桃儿画好了眉,这一回,却是流畅自然,将人都衬得好看了三分。他恰要出城去见一些矿主,便有仆从来报,四小姐过府来探望。   知道自己这位四姐的秉性脾气,他蹙眉看了眼镜子前的女子。   “怕什么,她还能吃了我不成。快去吧,莫耽搁了事。”   知道他意欲联络楚家旧人,福桃儿如今勉强也算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她不去见客的话,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四姐脾气不好,你也不要委屈了。她若是说了什么不该的,你自不要退让,等我回来说与章家。”   因是与矿主商谈器械军备的材料,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大事,楚山浔交代了完,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端,也就径自出了府。   .   端坐在会客的主位上,福桃儿穿戴得体,妆容淡雅,虽说不上美,却是气度怡然。对着楚玉音的讨好侧问,她皆是含笑一一应对化解。   “你还不知道吧。”对着她,纵然知道今非昔比,楚玉音尤是不愿尊称,她露齿粲然一笑,进入了正题,“原本和浔哥儿定亲的聂家,上个月荣升了督察御史。哎,可怜小霜妹子,都年过二十一了,还没许人呢。”   这倒是让福桃儿有些诧异,可在看到了楚玉音得色的眼神后,她有些明白过来。说实话,这四小姐虽则一向有些小聪明,却实在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这样的人,连情势地位都分不清楚,到了今日,竟还不依不饶地要来欺压自己,实在是可笑可悲。   难得来了些气性,福桃儿也懒得与她这样的人多转圈子。想了想,便不疾不徐地和了句:“四姐,接下去,你该是要说,聂姑娘钟情多年,一直等着他。希望我能贤良无妒,主动去她家下聘迎作平妻吧。”   被说中了心思,楚玉音张了张嘴,只是不忿地笑了笑。   刚要顺着说下去,却又被福桃儿给抢了话去:“你还想说,倘若我死也不肯接受,那便要背上妒妇的名声。到时五房的子嗣单薄,也是对不起楚家的列祖列宗了。”   被她这么云淡风轻地一一说中,尤其是在说到‘子嗣单薄’时,好像是在讽刺章环妻妾成群,自己要帮着人家养孩子一般。在楚玉音的印象里,还是习惯于将眼前的女子当作丫鬟般看待,今日却见他如此伶牙俐齿,差点就要发作起来。   好在身侧带着的婆子苗吟,是云夫人去世前特地指派了去的。一见主母脾气上来了,赶忙也不顾僭越,按了她肩膀,笑着将话头接过:“浔哥儿媳妇啊,真是误会了,都是一家人,咱们小姐是好心,也提醒您要知道那聂家的心思。”   “放肆,你这仆妇,也敢这样唤我家夫人。”竹云听了,当即就叫嚷起来。   这婆子苗吟话虽说的巧妙,却颇有些倚老卖老。单是这称呼,便是将福桃儿在当小辈教训。若是换了旁的闺秀,恐怕早拉了下去处置。苗吟却是刻意为之,巴望着被她惩戒,便可去族里坐实了她善妒难容的罪名。   福桃儿却仍是一脸笃定,并不看那婆子一眼,只朝竹云笑笑说:“时辰不早了,我这里还有事,若是四小姐高兴,往后也多来来。竹云,送客吧。”   这一句却叫苗吟暗暗意外,她见过多少丫鬟侍妾得势的嘴脸,却有些看不透眼前女子的心思。苗吟也不多想,谦卑地一低头:“倘若夫人也同意了,那择日不如撞日,便由我家小姐私下去说合,少不得老奴陪着促成这一桩好姻缘。”   “你!”   压下了竹云的话,福桃儿淡扫了眼楚玉音不怀好意的期待神色,突然便觉着厌烦至极,她露出鲜少有的冷淡高傲的神色,起身不容商榷地答了句:“三媒六聘都未行过,乱喊什么夫人。既是想说媒,何不直接去找他说,只是,楚大人是在军营,还是宫中,恐怕不是你二人轻易能见着的。”   这一下,苗吟是再也压不住自家小姐了。楚玉音腾得一下甩袖推凳,满含怨气不甘地叫道:“好啊,你这是明摆着瞧不起我等,连带着聂小姐也不配是吧!哼,想也就是从前死在西苑里的容姨娘,那等晦气鬼你才容得下。我还就不信了,五弟真会就你一个守一辈子?!……”   到底是忌惮楚山浔如今的权势的,楚玉音这几年脾气见长,可哪怕再气,也只敢隔了三步远,刚说了两句厉害话,也就呐呐着只是轻声埋怨。   可原本要移步离开的福桃儿,在听到‘死在西苑里的容姨娘’时,顿时如遭雷击,脚下生了根般。角落里一直被尘封的残存记忆,忽而如江河直下,奔涌着全部涌入脑海。   耳畔的声音渐渐模糊,那些沟壑边角的真实画面,纷乱如织地一幕幕掠过。一会儿是儿时的相依相伴,垂髫之年的容荷晚牵着她的手。一会儿又是她死前,暗红的血液淌满了青砖地。   “小晚姐姐……”喘息着睁开眼,她的灵台一片清明,却是痛的整个人都像要裂成碎片般。   “喂!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见她脚步微晃,楚玉音也察觉到不太对,却只以为是自己的攻心之术起了效果,“哼,好歹我夫君和兄长,如今也算京中数的上的人物。五弟还是在意族中亲长的,你不要聂家小姐,到时候,可别怪族叔母她们也会替五弟筹谋的。”   一个男人温润端方的身影浮现在眼前,福桃儿背着身子,阖目抵挡住齿颊的颤动。回身走到楚玉音面前,不过是瞬息的功夫,她面上却是一派和煦,甚至带着些顾忌的笑意,看向那两个人:“长兄听说生意做到了东南去,身家可是比从前更大了。倒是来了京中还未见过,是咱们失礼了,过两日叫上长嫂和姐夫,来府上聚一次吧。”   一番话说得谦恭和软,楚玉音以为拿捏住了她,想着自己夜里还要带楚山明去见为重要的贵客,上下看了她两眼,也就满不在意地回去了。   是夜,靖远侯府,私宴散后,两个罩了披风兜帽的客人,掩了面容身形。出了府内的隐蔽的小偏门,就急匆匆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车内,他二人掀下了兜帽,正是楚山明和楚玉音兄妹两个。婆子苗吟对大公子行了个礼,便妥帖细致地为楚玉音整发扶簪。   “大哥,你真要帮这靖远侯去、去……”从方才萧元洲开口,楚玉音的心便是一阵狂跳,此刻是婆子苗吟抓了她的手,才勉强觉着安稳了些。   “慌什么,今日他所托之事,我早已筹谋了一段了。”楚山明刚过而立,他虽是有些发福,却愈发显得气质儒雅,相貌堂堂,“都御使只需联络些官员,到时一并弹劾就罢了。”   “五弟虽说同我们并不亲近,可他若倒了,楚家难道不会被牵累吗?苗姑姑,你说是吗?”   苗吟原是罪宦之后,受云夫人大恩,对这兄妹两个,尤其是楚玉音,几乎是视若己出的。此刻她也是眉间紧锁,犹豫质疑地看向大公子。   “妇道人家,但听行事便罢。五弟从前就与我不和,如今虽说与我争取了盐引,却始终不会在官场上提携。”楚山明微眯了眸子,忽的笑了句,“伴君如伴虎,靖远侯开了口,须知如何不是那位的意思呢。” 第94章 .抉择 [VIP]   福桃儿一连作了数夜的噩梦, 梦里都是容荷晚那张久远却又熟悉的面目。往往是她上一刻还拉着自己的手,递给她一盏藕花羹,下一刻, 便是满眼痛色, 腹部高高隆起, 躺在塌上重复着害怕的模样。   尤其是下午歇了中觉醒来,窗外炎夏烂漫, 对比着梦里的惨况,福桃儿便是心痛到无法说话。   这种状况, 自然是很快就被与她朝夕相对的楚山浔察觉了。   看着他眼底的关切忧心,福桃儿长叹了口气, 还是将心中所想据实相告了。她记得那时楚山浔落难,大房的从未伸出过援手,他兄弟两个原就嫌隙已久,也许楚山浔正缺个由头去打击大房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听完了她的话。楚山浔虽是柔声安慰,却面色凝重:“兄长如今财势日盛, 族中许多人家都依附于他。若要扳倒他, 除非是牵扯朝堂之事。可若一旦牵扯进朝中之事,恐怕会连累许多人进去。”   见她不言不语, 眸色暗淡,他又忙说:“或者你出面,让大嫂将她的坟迁回族里,这样行吗?”   “如此, 不敢劳动你费心了。”   就是这般, 又是连着数日, 楚山浔同她吃饭说话, 都像是隔了一层,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无情的模样。   虽然知道他说的在理,可福桃儿就是难以放下,生平第一次,她这样想要一个人的命。日子过得越是好,她便越发难以安眠。   乞巧节的前两天,楚玉音果然带了章环、楚山明,连带还有两个族里的长辈携了家眷一道过府。   席宴上,楚山明并没多留意她,只是和煦地仍叫着她弟妹。福桃儿生了张和气稚弱的脸,只要稍加掩饰,对着不熟悉的人,便能将仇恨藏得不留一丝儿痕迹。   倒是楚安和两个远房的族兄,带了自家的诰命夫人,一并过来联络。这两位在族里也是德高望重之辈,官场上也识得旧人。   叔公夫人,已经六十多的楚齐氏,略略知道福桃儿的出身来历,很是不屑。在席上,直接就以命令似的口吻说:“浔哥儿如今可是咱楚家的梁柱了,这都多大了,竟连个子嗣都没的。”   一张保养得过分的老脸上,竟是颐指气使的尖酸,几乎只是告知一般,连多看福桃儿一眼都嫌弃的样子。   这是铁了心要往给他们送妾来。   作妾?   福桃儿故作不经意地看过在场众人,眼角扫过楚山明依旧年轻饱满的额头,思绪又忽然回到八年前的夏夜。   那时候,在江阴,容姐姐刚认识他,连带着她也误以为,是这个光风霁月的伟岸男子救她出苦海。其实,福桃儿曾经喜欢的,也是这般稳重模样的儿郎。   这个人对容姐姐说,自己是个普通的行商,要带她回家乡,三媒六聘地迎她作正妻……   “弟妹?”楚山明正巧坐于她对面,见气氛有些微妙,他颇不在意想要开口打圆场,“堂伯母也是为了家宅着想。”   他还是同从前一般无二,表面上待人亲和有礼。可福桃儿却几乎将银牙咬碎,她垂了眸子作温顺状:“我都还未曾过门,如何作的了这些主,自然是该问大人的意思。”   一旁的楚山浔忧心地看她一眼,故意咳了声饮了口酒道:“正是,嫡妻还未进门,说这些作什么。”   来的几人早就都晓得,五房的这位小公子有些特殊,好像是素来不近女色,玉音送去的两个绝色可是一个都未收呢。   到底是有些忌讳族里的人,楚山浔这话便说的委婉。听在福桃儿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这一桌子都是他家的人,免不得便生出些外人的感觉来。   可楚齐氏却恰恰与福桃儿会了相反的意,她老人家一心想将远房的侄孙女安过来。往常长辈开了口,还从没被拒绝过。这一下,便几乎坐实了心里的想法。她是个从五品的诰命,当即重拍酒盅,哼笑着指桑骂槐道:“听说南蛮广粤一带,有山野里极穷的人家,男子都要到三十岁才得妻生子,通常一辈子也才守那一个妻子的。那儿出来的女子,若是远嫁,都成了有名的妒妇啊。”   听了这段,楚山浔眉峰一挑,扫了眼兄长和章环,却又按耐下来。只是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住了福桃儿握拳的手:“堂伯母见识广博,浔儿受教了。小桃,你身子还没大好,不如早些退席歇息去吧。”   福桃儿不晓得他这些日子的动作,闻言心下晦暗。见楚齐氏犹在那儿不依不饶,也不多言,行了个礼就先自离开了。   掀了帘子出去,背后传来一阵宾主尽欢,够筹交错的热闹声响,仿佛她还是那个低贱穷苦的丫鬟一般。楚齐氏特意放高了声音,说她不贤良,如何配不上楚家的哥儿,却只听得人附和,越发将她说的不成样子。   .   对着楚山明、章环等人,楚山浔刻意作出了毫无察觉,奢靡无度的样子。连带着那上好的雕花酿也是一杯又一杯得灌下了喉去。   宴罢人散,他却没有急着回晚晴斋去陪心心念念的人儿,只是同庶长兄一道,朝府里架了九曲桥的河边散去。   这是茺河的一小段分支,由北边的草原一路奔涌,穿过整个京城西东,到这处,便有这么一出分支恰好穿府而过。茺河是京城附近第一大河,虽说是条极小的分支,却也水势颇大,浩浩汤汤,西东都有人守候,不许舟楫误入,两岸遍栽垂柳,无疑成了府内最精妙的一处景致。   到底是作出嗜酒颓废的样子,席间十几巡酒吃下来,约莫饮了快一斤雕花酿。饶是楚山浔平日酒量颇好,脚下免不得也显出三分踉跄来,大半倒并非是作伪的。   兄弟两个倚了颗垂柳,朝一块平整巨大的太湖石边一坐一立。   “大哥,咱们有多少年没这样一道喝酒了?”夏夜燥热,楚山浔仰头看星辰,心底却是清明。   “父亲走之前的家宴上吧。”楚山明看了眼他面上的红晕,揉了揉自己饱胀的肚腹,忽而笑着说了句真心话,“你们这些读书人,一饮酒便泛酸。说实在的,我实在是不喜欢。”   “那是你于诗文无缘,小时候可没少挨爹的打。”楚山浔侧屈单膝,歪了头去看他,“大哥,还记得以前,你总是偷偷带我在冬天溜去凿冰捕鱼。还想的起来是去的哪个湖吗?”   楚山明被他问的一怔,低头扫了眼,又忙移开视线:“多少年前的事了,平城的哪条江河没带你去过。那时候三弟总是仗着年长些来欺你……”顿了顿,他认真地试探了句,“五弟,他纵容刁妇害了祖母。你竟从法场上救下,还特意安排了地方……”   “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到底是血亲家人。大哥,听说年前你纳了个平妻?方才喝多了,一下竟忘了恭贺。”说着,楚山浔从怀里掏出个楠木雕的小盒,“给大侄子的周岁礼,生辰时抓的什么?”   提到唯一的儿子,楚山明面上一派温柔:“他父亲一介商贾,这小儿竟是抓了支羊毫小楷。”   “甚好!”楚山浔击掌对月,“大哥往后可千万莫心疼,开蒙时直接朝我府上送了便是。”   远处仆人的唤声打断了楚山明的怔楞,他很快从旧事里回过神,眼角闪过一线精光,热络万分地便同幼弟告辞离去。   不过是那人的身影才闪过回廊,湖石上的楚山浔便收敛神色,一派肃然,时不时搓捏着拂面而来的垂柳枝叶,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沉浸回忆的样子。   人常说的,官商勾结,实际上他早就在楚山明身边埋下了暗线。这些日子,东拼西凑的,基本也把这位兄长同靖远侯勾结的事弄了个清楚。   朝堂上的官吏们,暗地里都传他是个冷血无情之徒。可事实上,对于旧情,楚山浔实在是顾念的很。   又在湖边坐了片刻,暗卫的脚步声逼近,朝他行礼道:“大人,那些矿主都已料理定了,该定怎样的罪名,就等您的吩咐。”   “私开铁矿,本朝的律例,该当如何?”   “回大人,该是夷三族。”   “嗯。”楚山浔略一沉吟,眼前忽的浮现出长兄家中尚在襁褓的幼子来,“这罪名,是不是太重了些。”   “大人!”暗卫怕被牵连,双膝着地肃然道,“是您说的,朝堂譬如战场。若非大公子听靖远侯的,要将私贩铁器,铸造倭刀的罪名安在您头上,又何至于如此。大人!切不可以阖府的性命开玩笑。”   “哼,我自然省的,你的话太多了。退下吧。”   .   回到晚晴斋三楼内室时,却见床上的女子靠了软垫正执卷闲读。楚山浔面色潮红,晃着身子走近了,还有些奇怪她的淡然时,却见那俨然是一卷《兵法》。   “对着这些人,怎的也喝这么多酒呢?”见他玉白的脸上,从眉心处红到了唇角,是向来与王侯酒宴上周旋而回的样子,原还思绪乱飞的福桃儿,便面露忧色来。   “这是还未梳洗吗?”见他笑着靠在自己身上,她上前自然地先解下巾冠。   “陪我去楼下可好。”楚山浔眼角斜飞,玉容倾城,只是装作不胜酒力的肆意模样,“不想叫人来伺候了。”   “那我扶你下去?”   男人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体格上也差得很远。已经快二更末刻,楚山浔打定了明日早朝误事,便如泥鳅软蟹一般,伸手搭靠上她的肩头。   木梯响起,福桃儿扛着千钧般的重量,从她的角度看去,竟只觉得身上人,面容姣好柔媚的不似男子,若单看这一张脸,眉目五官,倒与那扬州瘦马的醉态一般无二。   池水氤氲泛着微微的热气,楚山浔胡乱褪了上衣,将一双长腿浸入水中,回首斜挑了眼眸,带了丝娇气地眨了下眼:“恁般热的天气,分明晓得我厌热,何不放了冷水来洗?”   从竹架边抽过块干净柔软的丝帕,沾了些温水去拭他面额上的汗绩,福桃儿颇为无奈地温言道:“哪里热了,明明比手还凉些的。”   近日她的记忆全然恢复了,冲击颇大,却还不至于连冷热都分不清楚。她低下身子,又撩起了一片水花,确定了这只是温偏凉的池水。   “小桃,我喜欢你,想同你说很多话。”   心头一跳,见楚山浔歪趴了上身在碧玉池阶上,怕耽搁了明日早朝,她也撩了裙摆,席地坐于未湿的上两层玉阶,略带了些怜惜地替他净面:“都快要三更了,喝这许多酒,等我擦的快些,三更前还是快快去安歇为好的。”   “唉!”突然,楚山浔哑着嗓子低呼了声,故作害疼地看向池底,“是你的发钗掉了进去吗?踩着了,好疼啊。”   “怎会,哪里有?”他不是随意呼痛之人,福桃儿赶忙半起了身子,想要看清池水下的事物。   “啊!……咳……”就在这时候,手臂被一股力道牵着,一下子滑进了碧玉池中,差点呛了口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了起来。   夏衫湿透得贴在一个滚烫的身躯上,男人垂首,伏在她耳畔,吹着热气:“三个月内,我让你的仇人消失,但是你……”   手肘下腻热的胸膛将她拥得很紧,福桃儿顿时面热难抑,想要挣脱,才打起两下水花,便又叫人死死地按住。   潋滟桃眸看着风流,却泛着肃然凝重的光。这双眼睛,仍是这般黑白分明,也不知是情愿,还是被迫,她忽而放软了声音,靠在他肩头,微喃了句:“子归,都凭你的意思。” 第95章 .聂小霜 [VIP]   除了乞巧这一日, 楚山浔都是起更掌灯后方归。也不知是因了有容荷晚这一层,还是渐渐习惯他的亲昵温存。一连数日,有时他中宵而归, 福桃儿于睡梦中醒来, 也并不推拒他的索求。   像是积水终于泄了洪般, 浩浩泱泱,全然没有一丝阻碍的, 将下游的田野山地尽数淹没。   从初时的紧张滞涩,到渐渐受不得他的攻势掠夺。福桃儿才终于明白, 书上所谓的‘鱼水之欢’、‘如胶似漆’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   然而答应她要去办的事,在乞巧后的两日里, 楚山浔便已准备充分,却是迟迟没有动手。   东南锻造的新器械中,需要大量的火铳、狼筅,锻刀铸炮的材料里,铁矿便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不仅要求纯度合适, 还需要在短时间内大量地供给。   其中近一半的铁矿主, 都是通过楚山明的线去操办采买的。   盐铁是一国命脉,尤其是边疆不稳的战争时期, 倘若此时有人私贩,轻则凌迟枭首,重则举家陪斩。   他兄弟两个,或者该说是靖远侯的授意, 竟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不过东南事务到底是他劲经手多些, 想要反过来设计于人, 买通了许多以命换钱的死士后, 他还是自信能胜券在握的。   迟迟不动手的缘由,概因楚山浔并非嗜杀之人。这两年边衅频起,国朝本就多贪蠹官吏,西北与东南,本就都粮草器械少缺。他很清楚,此番若只是因福桃儿的私人恩怨,他是绝不愿窝里反,自损许多羽翼的。铁器一事,一旦坐实了罪名,恐怕真的是要牵累许多无辜。   可朝堂诡谲,他又根基浅薄,一切仅凭了景泰帝的那点赏识宠信。既然知道了旁人的毒计,他也不会去做那死谏哭国的愚臣,自然是要拾兵戈,兴血雨地保全自己的。   .   桌案上,一张是年初豪商私下卖于闽浙倭刀的文书,一张是楚山明亲笔写与冶矿主的信件,还有一把工艺精良的镶金钥匙,尾端雕刻着楚家从前的族徽。   “大人,这些是属下于十余封信件文书里,挑拣出最无差错的。”廖沧到底忍不住,止言看向了坐在一边的福桃儿。   “继续说。”   “还有祁小将军,他派了亲信,明日便到……”   一切准备妥当,等廖沧退下后,楚山浔将她拉到怀里,按在了自己腿上,以玩笑似的口气道:“替他罗织了这么个罪名,你该如何报答我呢?”下颌在她额角摩挲着,他刻意拖长的调子,“不如……叫声夫君来听听?”   出乎意料的,怀中人并未羞涩脸红,反倒是蹙眉沉思,继而抬了小脸问他:“这罪名是不是太重了,一旦坐实了,会不会死很多人?”   男人脸上也收了玩笑,抬手抚她细软的发顶,叹气郑重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枯骨还是权势,有时候只能选一样。”   遍读史书,福桃儿明白他此番也是不得不为之,遂伸手环上他腰侧:“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还差一个时机。”他的手流连过她的耳垂侧脸,“只等新的器械铸好,到时,我遣那些矿主一同运送。”   一旦圣人定了罪,势必要将相干人等都杀鸡儆猴,从犯若是正在办差,且还是紧要万分的差使,恐怕能免些罪责。楚山浔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此重罪,竟还想着能多救几个人。   .   七月流火过后,京中白日里的天气却还是炎热异常。这段日子里,福桃儿心事颇重,也是为了避开萧元洲,不大去那食肆查看了。   知道要牵累许多人,她常常一整个上午都留在晚晴斋楼上,或是拼命学画,或是抄写佛经。除开傍晚时分在府里逛逛园子,便几乎成了个僧人夏坐的状态。竹云漱玉两个却只以为她是回心转意,是对自家大人动了心肠,愿意就这么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了。   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日子过了许久,这一日晨起便是热的厉害。福桃儿随意用了两口早饭,正想去茺河边散散心。   忽的竹云急赤忙慌地跑了过来,说是宫里派了两个内侍监,抬了一乘小轿从正门进府了。   这是宫里来传旨的,楚山浔不在,她便自然要迎上去接旨了。   “……太妃顾念聂小姐才情,不忍叫她落发为尼。”传完旨的太监一脸逢迎,声调腻得让人不适,他朝后头的轿子一点,又附耳恭敬地补了句,“聂家已是庶人,陛下拗不过太妃,遣我等仓促送来,您就在府里摆一桌水酒便罢,也就算进门作妾了。”   “辛苦公公了,您里边用茶歇个凉?”接了这道旨,心底里茫然不是滋味,可福桃儿还是笑意吟吟地,与那传旨的内侍客套。   “哎呦,夫人您可折煞奴才喽。”内侍也是鲜少见她这般亲和天然的,不觉便将那腻人的作派收了好些,“奴才这就得回宫复命去了。”   管事郝通是个有眼色的,见夫人点头,立刻上前恭敬陪送两个内侍,临别前随手摸了两包银子,交递了过去。   内侍们走后,一众仆妇婆子皆围着那顶青布小轿,竹云站得最近,是如临大敌的面色。   她们回身偷觑主母,见她没发话,也就只好立在当场。一时院子里窃窃私语,或是打量小轿的,气氛有些凝滞。   福桃儿的心里茫然无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情此景,是怎样一种心境。无措的、茫然的,兴许还带了些刺痛忧惶。   倘若这乘小轿早一个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会欣然接引,不会有丝毫的顾忌犹豫。可如今,她必须得承认的是,动心相许或许是一道门,不进去前,总有千百种理由叫自己离开绕过。可一旦跨过去了,再要回头,却绝非易事。   “漱玉,去扶了聂姑娘下轿。”正门边唯有一块堂皇影壁,连丝阴凉地都没有,回过神来的福桃儿,惊觉天气炎热,忙叫漱玉去将人扶了出来。   阔别近七年,眼前的女子穿戴简素,发髻边只带了根木钗,家道败落凋残,却依旧难掩其倾城容貌和一身贵气。尤其是那盈盈秋水般的翦瞳,带了三分悲色,七分淡然,叫人望之心如明镜。   这一看之下,便叫福桃儿将那刺痛不愉散去了大半,反倒生出无尽唏嘘之意。不管怎么说,当年聂小霜待她算不错的。如今其父牵连党争被削了官,要以千金之躯与人作妾,料想她的心情该是更加难堪不安,且先将人安顿了,再深想来日罢。   “好生大胆的婢妾,头次见了主母,连问安行礼都不会!?”竹云愚忠才不管什么太妃送来的,凭是个天仙,也是来分抢家主的。   当下一干仆从私语声更大,有听说过聂家门楣的,此刻只顾新奇,皆等着看贵胄之女,当着他们的面,行礼屈膝。   在大盛朝,妻妾的界限极为分明,严格奉行一夫一妻多妾制毒。按礼法,妾者,位卑非主。不管是好人家出身的良妾,还是勾栏柳地赎回来的贱妾,每日晨起请安,都须得跪拜叩首,奉茶孝敬,更遑论是头一次进门,若是没有家主宠爱,通常都是要吃主母好一顿下马威的。   聂小霜从小心计筹谋不输男子,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层礼法。丫鬟庶民一旦得了势,那苛待训人起来绝不是原本好出身的人能比的。   根本什么太妃作主,她是叫圣人一道谕旨,只给了一夜收拾,便叫内侍监的抬来了这里。听说了楚家五爷如今待这位的态度,是以,从下轿起,她便肃立无声,听了竹云劈头喝骂,到底是苦涩得站不住,当即就屈了膝朝地上跪去。   “外头热的很。”福桃儿忙跨了一大步,挽在了她胳膊上,“小厨房刚好作了牛乳冰碗,聂小姐同我一道去吃点吧。”   就是这么一句话,惹的聂小霜骤然抬眸,彷徨许久的一串珠泪落了下来。   “这狐媚子还了得!夫人大度,你还蹬鼻子上脸,就拿眼泪去蒙……”   “竹云!”福桃儿难得厉声呵斥,自以为是凶恶,那声调却尤如女孩儿间的嗔怪,“越来越口没遮拦了,后头三日,不许你进晚晴斋一步,好生改改这脾气。”   众仆从见无戏可瞧,主母也是发了怒,便都各自离去了。   对着个可怜落难的聂小霜,听她讲了这半年来家中的遭遇,福桃儿与她布菜安抚,几乎将心中芥蒂抛得不知去了何处。   “我那时也没怎样善待你,不过是习惯了和气待人。”聂小霜看着几案上玉质温润的瓷盏,眼眸中暗了暗,“家父素来教诲,处世要勤谨,不与人树敌,好留后路。”   她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福桃儿的赤诚敦厚,绝不是个仗势欺人的。   一枚系了旧色红绳的精巧玉锁被放在桌上,福桃儿合上箱笼,朝她笑笑:“这不是家训,是你心性如此。这枚玉锁留了许多年,再难的时候都未曾当了,如今,倒正好物归原主了。”   玉锁上镶了纹饰逶迤的金线,上头以小篆刻了个‘聂’字。物是人非,聂小霜指尖拂拭玉锁,免不得便生出了二女共侍一夫的念头来。当年她送此锁,也是这个意思。如今虽则身份倒转,可楚家五爷的功勋才貌,加上面前这位主母的心性,她这一生应当也还是有指望的。   却不想,福桃儿听了她这意思,却是沉吟着不作答。   思量一番,刚要叫人带了去别院安置,外头漱玉来报,说是前儿族叔家的堂伯母,就是那楚齐氏,突然带了四小姐过来拜访了,要叫着来看看宫里送来的美人呢。   这楚齐氏被堂侄女楚玉音挑唆的,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这会儿子不待人通报接引,径直就朝晚晴斋过去了。   四人在晚晴斋外头的院墙下碰了个正着。   “给堂伯母请安。”福桃儿微一躬身,又对她身边一颔首,“四姐也来了。”   “呦,这位姑娘好生出挑啊。”楚齐氏正眼都不瞧福桃儿一下,反倒对着聂小霜打量含笑,“来,咱们进去说话。”   说着,递了手过去,竟亲热地要去挽她。聂小霜犹疑地看了眼福桃儿,后者悄悄颔首,也就顺着老妇人,同她一并又朝院里走去。   到了二院的花厅,楚齐氏自然朝上首坐了,拉了楚玉音和聂小霜的手,热络地叫她们同坐。   “这是主母的位子,小霜不敢擅坐。”   “长辈在这儿呢,有什么不能的。”一旁的楚玉音笑的娇俏,“堂伯母,这位妹妹可是原先聂中书家的千金呢。”   “难怪模样气度如此出众啊。”楚齐氏点点头,一味与她两个问话闲谈。   聂小霜也看懂了些,只是她如今身份低贱,也只好垂眉低首地一一作答。心里却是尴尬不适的很。但眼看着正头夫人被两个楚家人晾在一边,她心头到底生出了半分希冀,再一次犯了贪心不足的毛病。   她们越说越琐碎细致,被晾在一旁的福桃儿只觉脚下发酸,见堂伯母从头至尾没朝自己的方向多看一眼,她稍退了步……   “站住!”楚齐氏描的细长如烟的横眉立竖,敷了厚粉的老脸上是尖酸轻蔑,“好没规矩的东西,长辈在这儿说话,你一句不陪也就罢了,竟还一脸不耐要不告而去,眼里还有人没有!”   “堂伯母恕罪。”不想惹出事端,福桃儿赶忙上前赔礼,“不过是见你们聊得高兴,想出去置办桌酒菜。”   “哎呀,您消消气,莫与我这弟媳一般见识。”楚玉音端了茶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到底是个下人丫头出身的,您指望些什么?不如多教教这位聂家妹妹。”   又是一番奚落冷语,被她们纠缠了许久,福桃儿才得以脱身,去后厨置办午膳,特意吩咐厨下的,今日不可慢待,免得又要被这长辈挑刺。   几个人坐在了上回的圆桌前,酒菜点心流水一般地被人奉了进来。   见福桃儿始终不声不响地陪坐,楚齐氏的脸色转晴许多。她方才已经将聂小霜收作了自己的义女,甚至透露出要去与太妃讨恩典,最好是改作平妻为好。   此刻见这三个晚辈并坐,她是越发瞧不上福桃儿的相貌出身。喝了口雪瓜酪浆,她悠悠地开了口:“浔哥儿媳妇啊,小霜从前的饮食起居,恐怕是咱们都比不上的。你是掌家的人,一会儿预备着如何安置啊?”   “别院还空着,一应物件家什也都俱全,等妹妹自去挑间向阳的屋子,缺的再让人去补上……”   “我看不妥!”还未说完,楚齐氏便扬手打断了她的话,“晚晴斋东边二楼厢房就很好,何必再去别的院落。”   “这……”   “本就是和咱家定过亲的,怎么,你没听说,从前哥儿对他,那可是一片痴心啊。”   话音落时,门外一阵脚步声过来,远远的便响起一个置地有声的回答:“堂伯母谬矣!这都是外人传的闲话,如何能有一点可信之处。”   好几日不曾安生吃饭,楚山浔疲累至极,也不在乎席间的几个外人,朝福桃儿身侧坐了,暗自握了握她的小手,便自顾吃了起来。   “好些年不见了……楚公子。”   鬼使神差的,在如今的楚山浔身上,聂小霜几乎看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臆想中夫婿的模样。她是家中独女,之所以多次许人未果,蹉跎至今。正是因为,鲜少有人能才貌权势能力具足,配的上她家的。   然而楚山浔却连回一声都不曾,只是随意地扫了她一眼。那一眼里的审视和敌意,让聂小霜心下寒颤。 第96章 .生母 [VIP]   以为聂姑娘到底是从前楚山浔少年时思慕过的女子, 一直到七月末,府里都是物事仆从俱全地妥帖照料着。   连带着楚齐氏、楚玉音也频频过府来,同聂姑娘品茶闲谈, 时不时趁着楚山浔不在的机会, 叫来福桃儿, 言语上打压欺负一番。   虽说楚山浔对她说过:“聂家的这番来历有些疑问,我暂时留她还有用处。近来萧家还有朝堂上都不大太平, 你只看来日,不必多想。”   福桃儿虽然是答应着, 可却是并不信他。对她来说,尤其是想起了容姐姐那一段后, 男人说的话,那永远不如做的事来的可信可看的。   七月末的最后一日里,街面上忽然有些乱起来。竹云回来报说,圣人张贴了告示,在抓捕私贩铁料的商贩呢。   这一场以冤屈肇始的罪案,着实揪出了东南商贾里不少公器私用的蠹虫来。祸首正是富比公候的楚家庶长子——年仅三十余二的楚山明。   申通票号以及其下的诸多钱庄、布行、米铺悉数归于内府, 查封了少说也有上千万两白银的产业, 圣人以其六分之一馈赠天下,救济了许多医药、流民还有育婴讲习所。其余的, 大半都用来研制火器军备,以资东南。   听到这个消息时,福桃儿正在晚晴斋后院里,培植一种叫‘番麦’的作物。她的手捏紧了铲子, 腕子上小小的‘福’字金坠, 在骄阳下闪烁。   “夫人, 您可是没瞧见啊!”竹云夸张地挥着手, “郝管事昨儿去了趟城外,那些无地受惠的流民,烈日里跪在护城河外,黑压压的,呼了一下午的‘万岁圣明’呢!”   “可有……可有开刀问斩的?”福桃儿起身,颇为紧张地看向她。   “怎么没有!”竹云上前替她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泥垢,“不过杀的都是罪状累累,通敌克饷的,听说圣人这次仁德,没有重罪的初犯,大多都是充了些家产,也有流放的,也有徒刑的……”   这一天夜里,楚山浔回来的很晚。他故意没有说外头的情势,只是草草吃了饭洗漱了,靠那黑檀木斜塌躺了,似乎是在思量什么事情。   “你……”福桃儿换了薄纱睡衣,走到窗边,凝眉看外头的芭蕉。   “怎么了?”男人好看的眉眼中是疲惫交织些期许。   “天家无情,这位圣上似乎……”她转头忧虑地看向他,目光瞥到黑檀木塌时,面上略略泛起一丝红痕,“大房这一回是彻底倒了,同气连枝,你千万莫要因我有所顾忌,切不要……啊……”   她惊呼一声,下一刻,便被他扯到了塌边,拢在了身上。本以为她会先问大哥的境况,甚至催他去做杀人的刀。可令楚山浔欣喜快意的是,她竟会深思朝堂事,眉宇间满是对自己的忧心。   “嗯,切不要什么?”他凑近那小巧的耳畔,刻意拉长了调子,鼻尖时不时地触碰到她的侧脸,“对了,前两日我去见了别院的,听竹云说,你夜里竟没睡好?”   “朝堂诡谲,圣人不念旧恩……”每回他目露情致地逗弄时,福桃儿总是不大习惯,伸手撑开了些,伏在他胸前道,“聂姑娘来的恁巧,少不得是聂中书投靠了某位重臣。”   这个动作,恰好是福桃儿在上,楚山浔被压在下头。可看二者的神色,下头的那个却是颜若桃花,眸含侵略。上头的那个,随着男子的催问,已经是紧张的移开了眼。   “我的小桃到底是王翰林瞧得上的,竟聪慧如斯,一点就透。可是……”他忽然伸手,逼得她同他对视,“既然知道聂家的居心不良,你这几日对我不理不睬,又是为了什么。让我想想,可是已经离我不得,是吃味了?”   男人轻笑着,深深地看进她细长的眸底。他的眼眸光华灿烂,本是玩笑刻意,待上方女子流露出受伤忧惶的神色后,他立时收了玩笑,正色哄道:“行行,又是我说了混账话。你、你可千万别乱想,哎!”   这一番告罪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可身上人却依然不曾展眉,反倒是苦笑着低语了句:“纳妾娶小,本就是常理,那些重情义的男子,不也都是年岁渐长,才正经纳妾的嘛。”   见她十分难得的,终于吐露心迹,楚山浔心口就像被黄蜂扎了一般,又热又疼的。他双手捧住那张凡俗清瘦的脸颊,急忙忙地辩解道:“分明是在意的,你怎么从来就不会多问我两句。告诉你,小桃!我和那些男人不同,就是到了八十岁,也决计不可能纳什么妾!不仅是这一辈子,还有下一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将我推开……”   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相依的亲昵中,顾忌着她心中还存有的芥蒂,也是连着月余筹谋劳累,除了上回醉酒,女子的身体对他来说,还是显得陌生新奇。   怎么会有这般柔软纤薄的人儿呢?他放轻了手脚,又几乎想要将人揉碎了,直接吞进肚腹里去。   .   第二日天不亮,望了眼丝被下犹自酣睡的玉.体,男人唇角勾出餍足爱怜的温和笑意,悄无声息地换了朝服,便径自朝外去了。   楚山明被判了家产尽数充公,西北流放三千里,其家眷特许回祖宅安置。楚家大房成了权利角逐的牺牲者,算是彻底倒了。   所幸此番景泰帝难得心慈,章家和楚家旁支才没有被牵连。其实众人都明白,这都是皇帝在与楚少保施恩罢了。   章环差点被牵累,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他近来愈发宠爱侍妾琼华,听了她的枕边风,怀疑夫人知情,竟是将她叫来好生喝骂训斥了一顿,连带着对嫡子嫡女也不待见了起来。   楚玉音恨的是咬牙切齿,女人之间,有时并不需要什么大的仇恨,只需要一点比较不平,便足以形成积怨了。   为此,八月头上的一日上午,她特意打听了五弟去军营练兵,便叫上了堂伯母楚齐氏一并过府去拜访。   却不知,天下事便这般凑巧。前两日里,临泽公主也派人送上拜帖,说要过府来凭吊旧人。当年她是亲眼看着嫡女幼小的尸身被人扔进了茺河,顺水流朝这躲避的废园里飘走的。公主不欲打扰主人,只说了今日来府内走走便罢。   进了花厅,楚齐氏喝着福桃儿亲手端上的茶水,一双浑浊的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她。   “喲,茶水凉成这样,浔哥儿媳妇是想老身害肚疼吗!”   楚齐氏骤然发难,竟将个热茶盏直直朝福桃儿脚下砸去。若是在自己府里,对不满的丫鬟婆子,她早就朝脸上身上砸了,只是,这是在内侄府上,到底不好造次太过。   “堂伯母误会了。”福桃儿心底里无奈厌恶,面上却一派淡然,“原想着天气热,是内侄媳疏忽了,这便再与您端新的来。”   第二盏茶过来时,一旁坐着看戏的楚玉音却是率先走了过来。她朝福桃儿笑笑,却在接过茶盏时,故意手滑,看准了捻着底座,将滚烫的茶水悉数翻在了福桃儿手背上。   耳边满意地听到一声尖细痛苦的低呼,楚玉音飞速地凑到她耳边,恶狠狠道:“旁人不晓得,我倒是想起来了,定是你为了替那姓容的贱婢报私仇,叫五弟去救兄长的吧!”   这一句她说的极轻极快,在楚齐氏发话前,又扬着声调刻意惊慌道:“哎呀,弟妹你的手可要紧,这、这要是让五弟瞧见了,可不得心疼的怪罪我等的。”   “音儿你退下,是她自己手滑,老身看得清楚。”楚齐氏原是族里出身最好的,虽然母族凋零,却最听不得旁支压过她去,这一下就被楚玉音挑起了更大的不忿来,“行了,不过就是碗茶罢了。浔哥儿媳妇,你站好了,老身今日可是有要事前来的。”   说罢,也不管福桃儿面色隐忍痛楚,一击掌,便有十余个少女鱼贯而入。   一指为首的那个:“这是我齐家的侄女,除了她,你再另留三四个吧。”   这些少女姿态各异,她们与福桃儿并立站开一排,几乎是衬得当家主母如个弃妇一般,颜色寡淡。   厅堂里皆是楚齐氏带来的仆妇,她们按主子授意,此刻便开始交头接耳的,毫不顾忌地说些难听讽刺的话。   “堂伯母有心了。”福桃儿蹙眉忍痛,她知道楚山浔还想借靠家族在京中的人脉,是以只得耐心与她们周旋,“只是、夫君的意思,这十余个倒可以留下,待他回来决断。可齐家的贵女,侄媳却是万万不敢留的。倘若事情不成,岂非是将两家都辱没了去。”   “呵,今日这些人嘛,”楚齐氏性气上来了,当着众人就扬声教训起来,“长辈送来的人,你若是不留,传出去便是个善妒不贤的名声。连带着我那族弟,既是许了女儿过来,好歹也是个正经从七品的官儿,容不得你这么个出身的来羞辱!”   “啧啧啧……”楚玉音见势心中得意不已,倒上前作好人开解起她来,“旁的不论,我家相公在五弟这年纪时,那儿女都要两只手来数了。生孩子这事,可是拖不得。你原是我楚府的通房下人,五弟十三岁就伺候了吧?到如今八年了,却一无所出,哎……”   “岂有此理!”楚齐氏不清楚这一段,像是捏住了把柄般,一拍桌案,“八年都无所出?看来我今日都不该带她们过来,该是叫叔公们开了祠堂,先叫你下堂才是!”   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越发说的苛刻厉害起来。福桃儿算是明白过来,不论如何,被疯狗咬伤了,怎么做都是错。   既然如此,她还何必这般隐忍顾忌。   “堂伯母,四姐姐。”福桃儿忽的淡笑着朝上座行了个曲身礼,“侄媳明白您的好意。可今日这些妹妹们,请恕侄媳一个也不能做主留下。”   数次会面,都习惯了她的温顺卑弱。骤然硬气起来了,楚齐氏几乎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待她斥责,一旁的楚玉音却是率先按耐不住:“好你个少保夫人,可曾正式下聘过门了?不过是个贱婢出身,什么东西。告诉你,五弟将来玩腻了,有你吃苦的时候!”   “堂伯母容禀。”福桃儿冷了脸,却只对上座的说话,“实不相瞒,夫君已有数次与神君释尊,对日月山泽起誓,他说……”看了眼咄咄进逼的楚玉音,她透过虚空,边回忆边念出了誓言,“他说既然遇见了我,不仅是此生,下一世,还有生生世世,皆不会纳妾。若是辜负了心上人,情愿堕阿鼻地狱……”   她的声音越发细弱轻微,由自己口中被人逼着说出这一段,她忽的福至心灵般,如迷雾拨开,骤然明白他说这话时的心境。   摸了摸手背小臂的烫伤,她只觉心口一阵酸热疼痛,远比手上的伤要疼得多。   听了这话,满堂安静。楚玉音第一个回过神来,这语气神态,活脱脱便是五弟说话的口吻。她几乎要嫉恨得发狂了,连知道兄长出事时,还要愤懑深恨。   “贱婢!竟敢这般诅咒自己的夫君。”楚玉音随口编排,上前竟便要动起手来。   福桃儿自然不会留在原地,躲了一下,却见她不依不饶还要上前。   “住手。”一道威严的女声从门外传来,调子温和沙哑,却带着让人不容置疑的气势。   竹云第一个红着眼冲了进去,丝毫不顾忌地喊道:“外头被人拦着,呀!哪个天杀的,夫人,您手是怎么了?”   “今日借贵府叨扰,没成想,倒见了场鸠占鹊巢的好戏。”临泽公主说着话,胸腹间肺音浓重,像是病中模样,神色却是淡然无碍,她早已在门外听了半日,此刻只是含笑看着几人。   楚齐氏到底在京城活了六十余载,见来人穿戴气度,便是心中没来由的不安,此刻只不敢接话。   “什么鸠占鹊巢,这是我楚府的家务事,夫人都这般光景了,也来管旁人闲事。”楚玉音却不惯京中行情,对这病弱妇人的家常打扮是丝毫看不出门道,她此刻盛怒未消,满心里都是嫉恨冤屈,说的话便是分外难听起来。   临泽公主掩唇浅笑,一派风云自然的温和。她身边的女官听荷却是上前两步,站在离楚玉音一拳远的地方,先是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在她又要出言不逊前,听荷运气扬手,竟一巴掌将人抽到在了地上。   “大胆刁妇!这是先帝亲封的临泽长公主,当今天子的嫡亲姑母。敢对公主如此恶语,是嫌命太长了吗?” 第97章 .‘认亲’ [VIP]   这话一出, 楚玉音被打蒙了,只是坐在地上,仍一脸不可置信的瞧着女官听荷。   “你是谁家的妻妾, 可懂规矩?!”   还不待听荷细问, 那头端坐主位上的楚齐氏连忙三两步过来, 整个人朝砖地上伏去,恭声叩拜:“妾身齐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她是章佥都的妻子。”   老妇人年轻时便听闻过长公主的威名,此刻全然没了半点先前的颐指气使。到这时候, 楚玉音后知后觉,也只得跟在她身后, 赶紧伏地行礼去了。   “这位便是楚少保的夫人了?”临泽公主朱菡美目淡扫,神情中却少了些往日的威严,透着些渺远无住的光。   她根本没朝地上两个妇人看一眼,只是想着同主人家招呼一声,也见见皇帝侄儿说的女子。   “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福桃儿上前行礼,只是还未来得及屈膝, 便为长公主朱菡拦下了。   妇人脸色极为苍白, 却依然难掩她年轻时国色风姿。此刻,长公主本是不经意地扫她一眼, 等福桃儿抬起头来时,她的手不禁得剧烈地抖了下。   “你……你、怎么……”   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神似之人?   这眉眼神态,倘若旁人看来,定会说与萧国公相差过远。可若是气度年龄性别变换一下, 这双细眸中, 那种永远处变不惊的温和, 岂非就是与当年的萧翊一般无二!   “你今年……”临泽公主深吸一口气, 鬓角苍颜晃了下,“今年多大了?”   “回禀公主,民女二十有三了。”骤然被公主这么注视着,福桃儿心下狐疑不安,忙低下头去。   越过地上跪趴着的两个,临泽公主挣开女官的手,径直上前,一把翻过福桃儿的右掌。   只是一眼,妇人心下大恸,忽的便觉喘息也困难起来了。   “公主!公主您小心……”   眼看妇人骤然间阖目歪倒,福桃儿离的最近,下意识地便要去拦,奈何力弱,两个当即就一并朝地上坐去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女官听荷目中闪过深重忧色。正要跟去后宅时,有仆妇拦下她,吞吞吐吐地暗示地上两位夫人。   听荷跟着公主也封了从五品的女官,当即横眉立目,朝左右直接下令道:“他们冲撞贵人,伤及玉体,公主醒转之前,若敢动一下,便是犯上!”   说罢,女官匆匆而去。   留下慌了神的楚玉音一下子瘫倒下去,又立刻被楚齐氏扶了跪正身子。她虽然出身并不尊贵,却是在爹娘兄长的娇养下长大的。从来只有她罚人的道理,怎会料到今日,竟能冲撞了这般人物。   想要同身边的长辈讨个安慰主意去,却见一向傲慢、目中无人的楚齐氏,这会儿子吓得比她还狠,苦着脸埋怨地低斥:“快点闭嘴吧!猪油蒙了心了,被你个丫头唆摆到这儿来。”   .   从宫里急调了御医过来,守在暖阁外头的福桃儿,见来来往往的,七八个年纪各异的御医带着医女众多。   她心中莫名不安起来。   看来这位长公主受圣恩眷顾,非一般王公贵族能比。这人是在自家院里出的事,倘若真是有什么,恐怕都要牵累到楚山浔身上去。   正在外头心绪不安地揣夺思量时,女官听荷突然红着眼睛走了出来。   “跟我进来吧,公主要见你。”   这是醒了过来?看她神色不好,福桃儿想着恐怕是这位身子不好了。方才这女官对着楚齐氏都那般疾言厉色,她实在有些发怵。   还不等福桃儿问些什么,手却被她拉住了。听荷红着眼竟是挤了个温和刻意的笑:“走吧。”   塌上的妇人年纪颇大,五官眉眼却是一等一的标致有神。她似是刚从病痛中醒来,手背额角还扎了两根金针。   “孩子,过来些。”临泽公主温和开口,眼角的纹路绵延。   除了收养的听荷,还有庶子萧元洲,她已经很多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蔼然温柔的神色了。   以一个宗室女的身份,挑起联络建奴,经营辽东的重任,这些年,若非是欺骗自己信了佛,她几乎活成了一个符号,一块朽木。   “公主,快快躺好,小心您的身子。”善意的眼神不会骗人,福桃儿近观她的神色,没来由得便将忌惮害怕都放了一边,忙上前要扶她。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咳咳……”饶是临泽定力过人,可以将死之身,面对着失散二十年的独女,才开了口想好好说话,便哽咽着中断了去。   其实临泽长公主的病有十余年了,全凭了几个御医用珍惜药材吊着,一旦停药月余,凭是大罗金仙也再救不回去的。   表面上看,吃了药她的身子还算健朗,甚至手握与建奴交涉的诸多命脉。然而,朱菡自己晓得,身子纵然能拖,那一颗虚空无依的心,却是枯了二十年,如今稍稍一碰,就该化作灰散了。   就在夏初时节,她支开了侍从,推窗看满湖碧波上莲花朵朵,抬手将续命的药倒进了湖中。   那一刻,她的心好似卸下了千斤巨石。   可是如今,在福桃儿惊异不忍的神色中,她却是莫名大恸。悲色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了,临泽公主咳呛着,索性放开了些悲声去。   她绝活不到深秋去,也就还有月余阳寿了。听荷先前得了交待,此刻晓得公主有事交待,便带着所有的随从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了两个人,临泽公主颤着手抚上了她的鬓角,将事先编造好的一段娓娓而述,“……就是这样,整二十年了,你与我那嫡子委实酷肖……孩子,本宫有个心愿,你今日可能替我达成?”   还沉浸在震惊中的福桃儿接下了这段奇缘,暗想庚巳之乱果然是国难,竟连嫡长公主都痛失亲子。   来不及深想,她连忙惶恐地想要下拜:“您是主上,而我只是一介庶民,公主但说无妨。”   妇人苍老孱弱的枯手一把扶住了她,好看沉稳的眸子里又是一串泪珠滑落:“既然如此,在本宫薨逝之前,想要收你……作嫡子,要你以男儿身示人,你可愿?”   怕目中惊异会伤了妇人的心,福桃儿忙低下头去,斟酌道:“公主福泽绵长,何故这般谬言自己的命数。”   “可本宫,是真的活不长了啊。”   福桃儿骤然抬首,看进妇人眼底的时候,没来由的,她的心钝痛慌乱。只是移开了话题,继续问道:“不敢瞒着殿下,靖远侯与我相识……”   “莫言他人!”听她提及自己的养子,临泽公主虚弱的眸子里又是厉色一闪。她打定了主意的事,这一生从来没人能改变。当即回头,又化作温柔慈蔼:“行了,我儿名河洲,取字‘在河之洲’。幼时,本宫唤他小名‘元宵’。来,禾儿,叫我一声,叫一声阿娘来听。”   萧国公无嗣,恐怕连老臣们都记不清了,他曾有一独女,名唤禾洲。临泽公主一向自信,当年是亲眼看见女儿被仇敌所害,扔进了茺河去。老天仿佛开了个玩笑般,时隔二十年整,在她即将辞世之际,竟冷不防得将女儿送了回来。   临泽公主爱萧翊成痴,连带着当年对这独女,几乎是心肝似的,金尊玉贵地养到了三岁。   如今既然回来了,她也只好用最后的筹谋,为女儿换一个万全稳妥的未来。   只要一想到自己女儿在外头受了二十年的苦,她便恨不能对那些恶人食肉寝皮。这世上的女子,若是没有夫君的疼惜,母族的依仗,那自然只能将一身命数交与天地。   可是男儿却不同了,尤其是她萧国公府失而复得,正统嫡亲的独子。   双眸似悲还喜,临泽公主虽然打定了主意,看着福桃儿时,却依然带了些踌躇迟疑,似乎唯恐她会不高兴,推拒了自己的安排。   “这……真是折煞民女了。”   福桃儿低声犹豫,对上妇人悲切怜爱的目光时,她在一瞬间沉溺了,忽然便觉着,户部找了那么久生母,都是无果,也许她的母亲早就已经埋入黄土。   她永远见不着生母,而面前尊贵的长公主,不过也是一失子的妇人罢了。   “阿娘……”这一声,喊的极为顺畅自然,就连福桃儿自己也愣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久远模糊的温情,骤然失而复得了一般。   她见公主的唇发颤,苍老的容颜被暖阁外的湖光镀上暖色。鬼使神差的,福桃儿便又清晰认真地喊了声:“阿娘!”   “唉!”朱菡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却是生疼中偏又混着慰藉狂喜,情不自禁地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她长叹着,强忍着涕泪,“孩子,今日便同母亲回国公府。”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她的声音几乎颤得要走了调。临泽在心中长叹,她实在是不忍心,叫这孩子认回一个命不久矣的生身母亲。   开口唤了女官听荷进来,着人去替她收拾。国公府又能缺什么,不过是带上些随身物件吧了。   看着竹云漱玉一头雾水地领命而去,到了这个地步,福桃儿也绝不可能违逆一个对自己心存善意的将死妇人。   不过一刻功夫,还没收拾完备。临泽公主已经收了眼泪,全然恢复了往常处变不惊的上位者模样。   等楚山浔从军营赶回来时,正好看到福桃儿搀扶着公主,朝软轿上坐了。   若说当今圣上刻薄寡恩,君心似海,那这位亲姑母,在为人驭臣上,更是宗室里杀伐果断,手握重权的一位人物。   以为是自家不知怎的触怒了她,楚山浔心口一沉,便要上前请安相问,却见福桃儿于公主身后急急摇头,他愣了一下,遂上前试探道:“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不知夫人她……若是言行不当,臣愿代她受过。”   说罢,竟是顺势拦在轿撵前,朝地上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我……”福桃儿刚要开口解释,却被临泽抬手拦下。   就见这位公主歪着身子靠在轿撵上,目沉入水地看向地上的青年,忽的浅笑缓缓说了句:“楚少保何时成了亲?此处只有我临泽的刚相认的嫡子,何来你什么夫人了。”   说罢便示意起轿,却意外地看见青年压着震惊疑惑,只仍是不让开路去。   对这样明显的忤逆,朱菡心下反而略略欣慰。她故意叹了口气,当着众人的面,怜爱地抚了抚福桃儿的发顶,转过头来,却是冷着脸朝下头的人正色道:“东南与倭奴的决战在即,听闻此次刀戟战备,还有那耗材颇费的狼筅都一应俱全。楚少保筹谋了这么多时日,难道就觉得万事妥帖了吗?”   因是离的远,说话间便有些费力,临泽阖目歇了口气:“战场上瞬息万变,朝堂亦是。本宫觉着,楚少保该小心脚下的劫数,娶妻之事,为时过早了。”   说到这处,楚山浔是怎样的心思,如何还能不明白,公主不会伤害于他心尖上的人。是以,此刻虽对‘嫡子’二字满腹疑问,倒也是起身退开,没有再拦。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福桃儿,当着众人的面,却是连一点掩饰也没有。   “对了殿下。”听荷忽然想起了什么,恭敬问了句,“先前院里还跪着的两位夫人,该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临泽公主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原本今日见了这刁妇无礼的不平事,按常理,也就是罚跪打压至多了。   可今日被欺之人竟是她失散廿年的亲女,听了女官的问话,临泽看了眼西天边的彤云,翻掌挑眉忽的露了个和煦却生硬的笑来:“都是世家妇,也叫她们不必多跪了。咳咳……听荷,你且留下,一会儿嘛,亲送她们回府去吧。”   目光掠过女儿欲言又止的留恋神色,临泽长公主心口一沉,到底送了口丢下句:“咱们先走,先在门外候着世子。”   “奴才、卑职领命!”对她的指鹿为马,众人恭声应和,无一人敢多看‘世子’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复仇 [VIP]   今日之事实在是恍若南柯, 对着楚山浔相问犹疑的眸光,福桃儿毕竟是初见公主,秉承着谨慎的原则, 她只是三言两语略说了情况, 叫他不必担心。   看着临泽长公主的轿撵远去, 那人相随左右,被众仆妇女官环绕, 楚山浔立在祥云影壁边,目光悠远, 压下心底千层浪涛,万般难安。   第二日天不亮, 便从宫里传出了两道谕旨来。一道发往萧国公府,一道则是去了城东楚府。   “……八百里急报,惠山县令已在承泗岛附近发现了八千倭人的踪迹。圣人说了,新的阵法武器,地方官不熟,此番务求彻底肃清东南之患, 还是得劳动楚少保了。”   来传令的是景泰帝身边正得宠的庞公公, 他受过楚山浔的恩惠,读完了谕旨, 便客气地将人扶起,又多透露了些。   “您让老奴留意的公主府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事。今晨李公公也带了谕旨去了,说是萧世子找回来了, 长公主身子不行了, 圣人大恸, 有意扶新回来的世子作族长呢。”   “多谢旁公公了。”听了这消息, 楚山浔虽然惊得想要将军务都扔了,却还是维持了从容,“我这便去城外整军,过了午亲自进宫面圣。”   军情要紧,他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只是福桃儿身份上如此突然的转变,实在是叫楚山浔思虑重重。   .   萧国公府。   从昨日被‘母亲’带回后,福桃儿被侍女换了一身得体飘逸的月白男装,发髻也拆了,只在头上用玉冠拢作一束。   晚膳时,乌泱泱来了一大批族老亲朋,还有许多位次极高的世家命妇。自然是有几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装束,可知道内情,便也只是谈笑着,认下了这个晚辈。   认完了那些累世高位的族中亲朋,朱菡便让侍女带着她下去安置歇息。   除了刚相认那会儿的情难自已,长公主便又恢复了以往上位者运筹帷幄的姿态。第二日早膳时,也只是看了福桃儿两眼,并没有再流露出一点思女情深的意态来。   国公府颇大,福桃儿缓步走到一处雕梁画彩的水榭边,在皇城核心地,竟是湖面开阔,靠岸遍栽了一大片莲花。   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仍是没有消解去这世情的急转。不过福桃儿是个对权势没什么向往的人,此刻就如这烟波浩渺中满池莲叶的瑰丽壮观,对她来说,总是显得太过不真实了。   何况,极致的权势,往往除了富贵安逸,带了的还有潜藏的危机。   她知道萧元洲的家世,也知道靖远侯是分府别住的,可入国公府到现下,却连他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伸手掠过清浅的湖水,福桃儿有些出神地望着手心的一片碎叶。   一旁陪着的侍女叫滕九,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听说也是长公主多年前从流民中抱回家来的,她性子活泼,细观下,却发现有点子痴傻:“世子,这湖水有什么好看的呀。昨日他们送来那许多好玩好吃的,您怎么也不瞧一眼。”   知道滕九身世极为可怜,福桃儿回头朝她一笑:“小九,昨日的礼物我捡了些出来,你自去挑些玩儿吧,顺便将你听荷姐姐找来?”   小九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会儿女官听荷便从远处急走而来。   .   京兆尹的地牢中。   刚判决的重刑犯,没来得及处决,或是等着流放的,皆会暂时收监在此处。   地牢潮湿昏暗,长长的走道边,饶是白日,也竖满了火把。因都是重型犯,每隔几步,便有两个荷甲带刀的狱卒守在一边。   甬道两旁的一个个牢房里,那些死囚或是匪盗,皆是目露凶光地看着外头有些孱弱的少年。这么个小公子,倘若没有牢笼狱卒,他们随便哪一个都能轻易扭断了她的脖子去。   可福桃儿缓步而过,手中捏紧了一只竹筒,即便对上那些人的恶意眼神,也是丝毫没有看进心里去。   只因此刻,她心中正在天人交战般得纠结。   半个时辰之前,当听荷知道了她想去牢房的人只是个商贾时,竟直接去库房找出了这个竹筒,只说是,区区罪人,都不必报与公主了,只让她随性复仇便是。   脚步停在了最里头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外,两个随从端了托盘酒壶,一声不响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从她们的角度,恰好可以看清楚里头人的形容。   不过数日功夫,楚山明整个人瘦脱了相,倒有些年轻时候的影子出来。虽然身在牢狱,可他到底是楚家曾经的族长,此刻面容干净,穿了一身浅灰发白的囚衣,正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多年前大房西苑血染青砖的那一幕,骤然间侵袭着福桃儿的心口。   “快救我的孩子!将她的肚子剖开,赐你十金。”   在容姐姐弥留之际,他的这一句话,穿过重重时光的泥泞,再次回荡在福桃儿的耳边。   这一刻,她终是回头,打开一只通体血红的玛瑙酒壶,将药粉倒了进去。   见到她的那一刻,楚山明显然是误会了,他放了碗,一下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说:“是你?!难道就是为了她……”   他身躯高大,多年的商海浮沉,便是深陷牢狱,仍然将无措惊惶压在面下。见福桃儿不说话,只是目光悲戚痛苦地盯视着自己,楚山明忽然失声笑了起来:“想不到五弟竟天真至此,就为了你一个心愿……啊……”   眼看着罪人靠近,随从上前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大胆狂徒,敢对世子爷不敬。”   忽略了男人眼底的震惊讶然,也没有对这一场党争作任何解释。福桃儿抬手制止了侍从,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   没来由的,她就是替容荷晚问他一句:“明郎?”   这个称呼,果然让他眼底一怔。   “如今可还有人这样唤你?”福桃儿眉间深蹙,忽的一字一顿地恶语道:“因果报应,落得这步田地,可会想到尽是因了小晚姐姐的缘故。你欠她的,该还了,大公子。”   楚山明阖目长叹,扫了眼托盘上两个酒壶。多年的谋划经营,忽然在这一刻崩塌碎裂,恐怕他是过不了今日了。   三十年来种种,悉数浮上眼前。那个在盛夏暴雨时节,在江阴的小桥边,撞进他怀中的女子……   虽然只过去了五年多,因他纳采的女子多达几十人,是以,连她的眉目都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弟妹,知道我为什么独独对你礼遇照顾?”楚山明看了眼那两个酒壶,一个是寻常的青花瓷盏,另一个则是血红玛瑙所作。   福桃儿眼中闪过一丝触动苦涩:“我知道,大哥对小晚姐姐,比起旁的姬妾,其实已经是很好了……可是,恰恰是你的用心,让她泥足深陷,让她心堕地狱。是你,是你让人剖开她的肚子!……”   说到这一处,两人皆是动容,福桃儿顺了口气抹掉了泪水,先从那青花瓷盏里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大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对她……磋磨践踏,诛心蚀骨。小晚姐姐不傻,是你曾经的真心害死了她。大哥……小晚姐姐走之前,你还记得她喊了些什么吗?”   楚山明自然记得那天早上的场景。那些声音,得势时偶尔想起来,并不在意。可如今家业凋零,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再回忆一遍,竟是凄凄切切,瘆得人骨子里发寒。   可怜他后来纳尽姬妾,子嗣却依然单薄寥落。如今,三十出头,却抄家流放,对他这样气性的人来说,这一生其实已经是过完了。   草堆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冲到侍从身边,抢过那只血红色的玛瑙酒壶。没有用盏,只是仰头猛灌。   这是她方才放了药粉的酒壶,想到听荷说食药之人肠穿肚烂的痛苦下场,福桃儿也不知怎么了,见他喝了两口,抬手便将酒盏打落在地。   她抖着嗓子说:“你该去她墓边结庐相守,便可有生路!”   “厄……”酒壶被摔碎在地上,男人捂着肚子退到了墙角边,朝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生路,我哪里还有生路,哈哈。”   朝侍从使了个眼色,福桃儿有些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急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你知不知道她母丧父恶,除了你我,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便再无亲人了!”   楚山明只是垂首忍痛,很快牛乳被人端了进来。见她神色不忍,肚腹里的痛却是没有如何发作。他眼中恍然,知道了这是哪种药,也猜到了那酒液中只下了百之一二的分量。   嗤笑一声,他一掌打翻了盛牛乳的碗盏,指尖翻出一粒微小的褐色丸药,当即就吞服了下去。   这才是真正致死的毒药。   其实在他进牢房的第一日里,便有人将这枚剧毒递了进来。楚山明没有真正杀过人,直到今日福桃儿过来,说了这些话,才借势鼓了勇气自绝。   “你!”被这一场变故惊到,福桃儿蹲下身,想要去掰他的嘴。   可为时晚矣,剧毒入腹,瞬息间,另一种极为霸道可怖的绞痛在男人肚腹中升起。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楚山明昂着头最后看了眼地牢的小窗。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女子惊恐惧怕的神色,与那旧人莫名得重合在一起,让他的心绪彻底崩溃。   “荷晚是我今生唯一动过心的女子,我又何尝不愿善待她!”泪水混着口鼻间的鲜血坠入草堆,楚山明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哭,好像还是十一岁的时候,那时是亏光了一个绸缎铺子。   鲜血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让他的声音显得苍老无力:“可是我、不像五弟……我不擅文墨,生母又位卑……若叫我日日腻在后宅,就靠父亲当年一点俸禄,又如何能撑起楚家偌大的家业……咳咳……你们这些女子,又如何能懂……”   此刻,他的眸子开始变得灰白,视觉骤然被剧毒侵袭得麻木。   人皆畏死,尤其是壮年之人,眼看着自己慢慢丧失五感,此间滋味实在可怖。   顾不得腹中刀绞般得疼痛,楚山明摸索着,突然一把抓住了福桃儿的手。   “看不见了,晚晚,我好怕。我所爱之人……咳…真的唯有你一人……”   最后的一刻里,福桃儿到底没有推开他的手。那些血沫子沾了她一身。直面一个人,还是旧识之人的死亡,哪怕这个人与自己有仇,她的心底依然惶恐酸涩。   多年前容荷晚难产的那一个昼夜,此刻鲜活如临得再次浮现。耳边是男人不停地絮絮,一遍遍说着他的爱慕悔恨。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出征 [VIP]   吩咐随从将人带回平城, 安葬在小晚姐姐墓中,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她仍是一身血衣, 心底里空荡荡的, 并没有多少复仇后的喜悦。   时近黄昏, 一路朝里行去,庭院里的仆从皆是恭敬退避, 无一人对她身上的狼藉多看一眼的。   拐过一道回廊,暖红色的斜阳打在山墙边。此处少人, 国公府飞檐斗拱的恢弘便愈发显现了出来。   真是怪的很,那红墙琉璃, 门钉兽首,分明应该从未来过啊,一步一景,却总让她看得茫然熟悉。   正盯着檐上狻猊出神间,红墙老槐上,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来。   这里是长公主府, 他义无反顾, 像一只鹰隼脚下灵巧得从老槐上翻下来。朝她走过去的那一刻,福桃儿才忽然发现, 其实这样的身影,她已经看过了千百遍。   在他迎着满面斜阳走过来时,她几乎就要脱口问一句:“夜饭可曾吃过了?”   然而她现下月白袍子半边染血,将将送走了他的庶兄, 在男人站定了, 福桃儿偏开了头, 心底里掠过莫名不安。   楚山浔看了眼她的血衣, 便知道消息不假。他凝眉叹了声,拉过她的手,有许多话,一时却不知该先说什么好。   小丫头滕九一眼就喜欢福桃儿,此刻见个陌生男子竟从高墙外翻入,她当即上前隔开两人,故作凶恶地叫嚣道:“哪里来的妖怪!你别靠近我家小姐……额,是世子爷!”   痴傻之人不辨美丑,只是追从本心去看他人意态。   “小九,你们都先下去吧。”福桃儿无奈,朝涌过来的侍卫们说了句,“楚大人与我说两句,母亲不会责怪的。”   一个女官点了点头,转瞬间,众侍卫仆妇便俱作鸟兽散尽。   先前楚山浔递了数次帖子,皆是被拒之门外。此刻看来,他是真的相信临泽长公主对她没有恶意,心口压着的巨石才终于是落了下去。   二人相视默然。   “我猜,那毒并不是你带去的。”终于,还是楚山浔先开了口,且一言即中,道出了牢狱中的真相。   见福桃儿呐呐地想要说什么,他牵过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处细细揉捏,又凝眉说了句:“自作孽者,天不可恕。不要把不相干的罪责拦在自己身上。”   “对了,我听府里的人说,在承泗附近又发现了八千倭人……你,你何日出征?”她不喜欢血腥刀戟,可那些人侵扰大盛多年,也知道此番决战是免不了的。   楚山浔顿了顿,他今日来,为的就是辞行。   “明早出城点兵,最快后日一早便走。”他语速极快,却没了往日的傲气。   此一战是在承泗岛上,地势崎岖怪,对着福桃儿眼底不加掩饰的忧心,他心底便生出了连绵的不安和牵挂来。   正要说话,靖远侯带着一队侍卫从远处赶来。得嫡母召见,他骑了快马从偏门而入。见了二人的模样,他也不再故作深情了。勒了缰,居高临下地温声勾唇:“贤弟,大战在即,就不要牵绊敦伦。放心吧,你此去闽浙,山高路远的,忧心的人,本侯会替你顾好的。”   楚山明一死,靖远侯也懒得再作戏装腔,扫了眼福桃儿身上的血衣,他又生硬道:“这是国公府,母亲并未受了拜帖,你们,还不快请楚大人离开。”   “侯爷,我去送他……”侍卫都是靖远侯府的人,根本不听福桃儿的话。   从昨日得了信,萧元洲心底潜藏了二十余载的不平和急躁,已经再也不想遮掩下去了。   本是笃定到手的猎物,此刻见她朝那人过去。靖远侯哼笑一声,从马上一跃而下,单手便将人圈在了身侧:“如何还唤侯爷这般生分,放心吧,楚大人不在,自有兄长照顾你。”   这并不是怎样温柔的动作,想也没想,楚山浔下意识地就拔剑,直直地朝男人刺去。   “子归,不可!”   “楚少保造访,我等有失远迎了!”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逼得剑势堪堪停在萧元洲心口处。只听那侍女又高声道:“公主说了,楚少保就要劳师远袭。既然来了,且去世子院里置酒相续罢。侯爷,公主正等你过去。”   到了福桃儿安歇的院落,果见早有侍女备下一桌践行的酒菜。匆匆行了个礼,几人却好像是早得了令般,带着个不情愿的滕九一道退了下去。   屋里还置着冰,宫灯纱暖,迎面一阵淡淡的檀香。菱花窗儿斜撑大半,外头就是片湖泽,布置规格堪比圣人避暑的园林。   福桃儿去内厢换了件干净衫子出来,进出不过顷刻,直是在怕那人离开一般。   “看来长公主的确是将你替代了嫡子一般。”知道今日一别,恐怕来日渺渺。楚山浔执酒,颇为贪恋这一刻的相聚,“对了,堂伯母昨夜已经被休弃回了齐家,说是不敬公主……章家来的消息,四姐她,昨夜自缢了。”   听到楚玉音的死讯,福桃儿惊得抬眼看他。若说楚家兄弟还有那么点儿时情谊,这楚四小姐,却是从未与这异母弟交好过一日。   故而长公主虽则手段狠辣,对楚山浔来说,非但不介怀,反倒是暗自多了两分心安。   “子归,你实话告诉我,这一次是不是很凶险。”战场上刀剑无眼。灯影中,男人的眉目显得有些年轻脆弱。冥冥中,福桃儿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然,我去问问,去问问母亲……”   她喃喃着,倏然便起身想要朝外走去。   便是这么个心神不宁的动作,看得楚山浔意动不已。他顿时抛却了千里之外的凶险,和无定来日的难料。   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轻轻一拉便将人抱坐在了身上。   “不是说三月后要走的吗?”为了缓和气氛,他转了调子,带上了两分无所谓的戏弄语气,“怎么,才两个月,突然变了国公世子的身份,这般怕我回不来?”   果然,见她立马抬手捂上了他的嘴,急道:“呸,不许胡说,你还言辞上来欺我!非是与你玩笑,走,去见公主,现下就去。”   “来不及了。”楚山浔将那只手拿开,握在手心,委实绵软孱弱,他正色道:“朝堂事你没历过……小桃,我此番非去不可,也非胜不可。难道,这般不信我,觉着我,不能活着回来?”   这话简直诛心透骨,福桃儿一个没留神,眼眶一红,蓄积许久的眼泪,倏然落在他领上。她掩饰着偏过些头去,赌气般无奈道:“生生死死的,本来都是命数嘛。倘若你回不来,我自是找旁人过活,日子也一样是过嘛。”   “你敢!哎,别哭了,好了好了……”楚山浔顿时心底里柔肠百转,见她怎么也哄不住,顿时舌头打结,脑袋一抽,冲口而出:“本就容色不美,哎,再哭可就更丑了。留你一个无貌无能,又胆小的东西一个在这世上,我怎么可能舍得闭眼呢!”   这些话若是常人听了,定是要被气煞。可福桃儿早听惯了,反倒心下更是酸涩不舍起来。被他拢在怀中,像个孩子般得拍哄。她脑子里忽然便闪过地牢中楚山明的一句话来。   “倘叫我腻在后宅,如何撑起这偌大的楚家。你们这些女子,又如何能懂……”   战场是何等模样,她没见过。可也能猜得,那必然比商海朝堂要凶险数倍。设身处地,如何能再叫他多一分牵挂。   福桃儿顿时冷静了下来,三两下便擦尽了眼泪,偎在他胸前:“公主待我如珠玉,京中一切不须牵挂。来,饮下这杯酒,便去吧,趁着出征前,再想想军备可有不妥帖的。”   其实从一开始,楚山浔对她生情,许就是因了她身上这股韧劲。纵然是一无所有,位卑无势,面对困境,总比常人多了份处变不惊。   此般处世之态,对楚山浔来说,却是历经多般磨砺劫难,又于边衅里出生入死,才慢慢越过她去的。   见她态度急转,他一颗心也是彻底安稳下来。有些路,崎岖艰险,可身处其上,却是一步都退不得。   “阵法军备都已妥帖,到了承泗我自会万分小心。”楚山浔又郑重添了句,忽的捏了那莹润小巧的下巴,迫使她看进自己眼里,“来,既要安心,先叫声夫君听听。”   以这样上扬的角度,她的鼻尖将将要碰到他明丽柔软的唇珠。往往被眼前这个容色倾城的男子开玩笑,福桃儿都会极不自在地绕开或是垂了头言辞反击。   这一回,却并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看进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底。   她貌陋无盐,世间的男子初次瞧她,便总带了些不喜和轻视。只有这双眼睛,却是深情眷恋。   他会直白地说她不美貌丑,眼底却满含了疼惜在乎。   生死无常,也许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她又何必再执着于自己心中的那一点自保呢。   于是,福桃儿顺着他的钳制,微微将唇畔上移了些。到底是第一回 这般心甘情愿,她红了脸,像一只眉目娇柔的兔子般,轻喃了声:“夫君……”   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喊,楚山浔只觉着心底像是遍开了漫山的蕊黄。心绪像是野草般,无法自控地疯狂生长,直到把理智全部淹没。   被他抱坐于腿上的福桃儿,见他神色痴痴动人地只是盯着自己瞧。她晓得自个儿面目不美,刚生了些卑色想要偏头避开时,却猛然觉出,有什么滚烫发硬的地方,正挨着腿侧,毫不避讳地提醒着她。   如何会这般经不起撩拨,可她分明什么都未做呀!   “别乱动!”头顶传来男人嘶哑的闷哼。   又是这般隐忍坚毅,福桃儿忽然想起,其实这么多年,哪怕是在漠远斋被画沉下药那一回,眼前的这个男人都从未强迫她分毫。连她并非完璧之事,都全然不会计较。   试问天下间,还有哪个人能待她这般?   所以虽则她从前对他颇有偏见忌惮,到这时候,也是冰雪消融,再没一丝隔阂了。   对着他的隐忍,福桃儿忽然便伸开双手,紧紧圈在他腰间,将自己完全得陷在了这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她哑着嗓子又唤了声:“夫君……”   这无异于是一阵催魂般的诱惑,可是楚山浔先是身子剧烈得颤了下,继而一颗心又被绵密酸涩的柔情裹得透不过气去。   他只是单手重重地回抱了一下,然后将人放下,起身郑重地端起桌上的酒壶,似是情怯般仰头一饮而尽。   “小桃,等我回来。”潋滟水眸被酒气熏得泛着星光,他放了空酒壶,忽的一笑,“倘若我回不来,让公主替你择个好人家。”   说完,最后对视了一眼,拎起桌案边的长剑,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女子上前半步,却没有再拦,只是稳住声线朗声说了句:“只管好生去,不要牵挂京中。” 第100章 .颠覆 [VIP]   离着数个院落的国公府密室内, 烛火通明。   女官听荷扶了临泽公主,朝一张铺了软垫的红木圈椅上安坐了。   密室里除了她两个,便只还有个靖远侯萧元洲了。   男子柔和清俊的眉目在灯火下泛着冷色, 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将堕未堕的, 显得有些妖异。   他躬身朝上头行了个礼,含笑道:“这两日母亲总不见我, 倒还未及恭贺您寻回了小妹。”   本以为嫡母至少会像往常般,周旋客套两句。却听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族老们都见过她了, 本宫已与武钦侯商定,族长之位, 便由她来继承。盐铁之权,暂由武钦侯监管。”   这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完全不容置喙地命令。   没想到嫡母会如此直白,萧元洲先是愣了下,继而又笑着说:“母亲用心良苦,这是要将萧家的权柄交托到妹夫手中。”   “对, 这丫头心软无势, 名分上,本宫便想为她多争取些。”   “母亲容禀, 儿子与小妹并无血缘牵绊,也早已颇为喜欢……”   “你不行。”   这一声厉喝打断显得十分突兀,萧元洲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也不再有任何往日母慈子孝的作派了。   临泽公主本是个清冷严厉的性子, 因陈氏自尽, 他五岁被托到了国公府上, 也就是头两年, 朱菡年轻未生育,还时不时会抱着哄哄他。后来,他年岁大了,又遭逢庚巳之乱。朱菡更是性情大变起来,一味地只是严训教养。   若说母子之情,那绝对是不浅的。可萧元洲有心结,他知道自己出身低微,长公主又总是拿他同萧国公相比,一直以来,都对他的天分资质不甚满意。   如今,亲生的女儿找了回来,她便更不会为自己这么个养子来筹谋了。   “哈哈……”萧元洲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他两手一摊,状似本性毕露地嗤道,“听说西北也定了,边将军的女儿海长县主却殉了国。儿子好像记得,海长县主的刀法心计举世罕见。连她那样的人都遭了难,有些人未必能回来。也许小妹到最后还是钟情于我呢?”   临泽公主凤眸幽深,这几年,她是越发看不懂这个孩子了。想了想,抬手作了个和蔼的招手动作。   当靖远侯迟疑地靠在养母的身边,但见她扬手仔细地抚了抚他清俊的面容,忽的眉角眼梢都透出亲和,开口却语出惊人:   “元儿,你的母亲陈氏,当年以死逼得我一未嫁女儿多了个养子。今日,因了你对权势的贪迷,我,就要归入尘土。”   原还是目露恨色的男子难以置信地猛地抬头去看她,临泽公主却只是点了点头,而后阖目靠座,模样疲累至极。   等萧元洲听完女官听荷的陈述,不禁失态地喊道:“宫里那些都庸医吗!娘,儿子这就派人去各省,遍寻名医……”   “不必了,本宫的病早就拖得太久了。”临泽公主睁开眼扶了听荷起身,“元儿,你可还认我这母亲?”   萧元洲动容,当即正色跪倒:“阿娘有话,只管吩咐。”   “好!我要你倾尽一生,辅佐萧氏一族,护佑嫡妹,忠于主上。”见养子艰难决绝地终于点了头,朱菡欣慰长叹,笑着朝他身后一指,“我作的主,停了阿笙半年的药。她如今有孕了,去吧。元儿,权势富贵点到即止,你该好好看看身边人了。”   等长公主离开后,那个温柔高挑的女子,神情颇紧张地跪了下去:“侯爷恕罪,是公主不许您知晓。”   萧元洲眸色复杂,将人拉到了怀中:“起来吧,你又能做的了什么。”   靠在他肩头,阿笙空茫无神的眸子蓄满了泪水,她眼盲多年,只知一心一意地跟着这人。   .   日月如梭,从大暑到仲秋,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   两个多月来,福桃儿得了这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四处走动极是方便。虽说担心东南的战况,可也没只是闲坐枯守的。   利用身份之便,她请了许多老农,一同将新传进的几样作物好生培植了一番。除了上回的‘番麦’外,还发现一种叫‘番薯’的作物,栽种简单易活,食之香甜包腹。   除此之外,她还将食肆扩大经营了数倍,还未鹊影开了家卖刺绣脂粉的铺子。   日子如流水一般,只是有一点十分奇怪。在国公府里,临泽公主却几乎并不召见她。偶然她去请安问好,也十之八九被拒之门外。   反倒是一个盲女,叫阿笙的,时常来她这里作陪吃点心。   连带着见到靖远侯的次数,也远远多过新认的母亲。   福桃儿已经能十分顺畅地唤他‘阿兄’,这个男人又恢复了儒雅温和的举止。来的时候,萧元洲决口不提从前的纠葛,还时而带回东南的捷报。一切都好像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看似风平浪静之下的京城,实则暗流汹涌。   景泰七年九月初四,寒露刚过。东南大捷的消息在二旬前便已传来,楚山浔来信说,快马轻骑,应当就在这两日里便回了。   这一日,福桃儿回了趟晚晴斋,整个院落里遍撒金黄,是老银杏过早褪叶的盛景。   就在她倚树翘首,想着今日不知他会不会归家之际。管事郝通忽的失措慌张地冲进院来。   “不好了,不好了!宫里出事了,百官连同王宫亲贵都被扣下了。夫人啊,您还是快收拾了出城避一避。”郝管事急得话也说不囫囵,“您信我,这像是要出大事的。”   “可楚大人这两日要回来了。”福桃儿凝眉思索,到底是有些预感的,“快,咱们往南去渡口。”   行礼细软一应皆不要了,她随手抓过丫鬟滕九的手,带了几个人就朝拴马的侧门去了。   然而还没上马,就有几十个荷甲重剑的羽林卫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世子爷,圣上召您呢。”   庞公公战战兢兢地说了句,指出了她的身份来,就有领头的一个将士过来。强硬却还算恭敬地一指车轿道:“请世子上车,莫让我等难做。”   唯有丫鬟滕九执意要跟着,福桃儿忙按了她的手,耐心哄道:“去食肆找你鹊影姐姐,千万莫要乱跑。”   被重兵保护着进宫的路上,福桃儿想了很多。一会儿忧思惧怕,一会儿又镇定下来。这一刻,她不会料到,往后的许多年里,只要想到这一日,便会后怕庆幸。   从保和殿过去的时候,广场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卫宫人。再往里走,玉阶上鲜血铺洒,有两个面目被划烂的官员,看朝服,竟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福桃儿睁着惊恐的眼,被拉到一处装饰恢弘的偏殿时,她见到了两个人。   庶兄萧元洲一身戎装,刀鞘上的血不停地朝地上淌着。在他面前坐着的正是多日不肯见她的母亲——临泽长公主。   朱菡的情况十分不好,像是已经入了弥留,喘息都不大顺畅了。   福桃儿的出现,让两个对峙的人脸上都出现了松动。   “兄长,你是在……”‘谋反’两个字哽在喉间,福桃儿知道临泽公主一直避着自己,这会儿子也不大明白朝野大事,只是本能地绷紧了弦,犹豫道,“兄长,你别伤了阿娘。”   “自然不会。”萧元洲眼神闪烁,忽的一笑,拔剑指向了她,“母亲,你若再不交出令牌,今日,儿子便只有送小妹陪您一道上路了。”   临泽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勉力睁开眼,看向了面前的一对儿女。她方才呕了血,生命已经是用更漏能数的清的了。   自从认回了嫡女,她便处心积虑,作下许多荒谬的事,甚至怕她对自己有感情,连面都不愿多见。可是千算万算,都料不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竟会反咬皇室一口。   然而更让她自己吃惊的是,此刻,女儿的面容模糊不清,反倒是这个看了二十五载的养子,让她心意波澜,那大概是不忍。   萧元洲索要的令牌,能调动国公府的私兵三万,也算是后续安定京城的一支重要力量。   “元儿,放下剑过来。”事已至此,到底是她年老错算。景泰帝已被困住,若等勤王的军队齐聚,到时只怕才是大乱的开始。   “阿娘。”偏殿外都是他的人,萧元洲依言放了剑,走到养母身边,温言唤了声,眉宇间一派从容笃定。   就看到临泽公主从项间解下枚虎型玉珏,撑着一口气勉强坐直了道:“元儿,母亲曾说你只堪辅佐。今日,我收回这话……记住,既然做了,就要做天下明主。但凡说你是乱臣贼子的,才是要祸乱天下的人,莫心软,一个不留。”   接过那枚玉珏,意味着三万精兵到手,也意味着面前的妇人再无任何用武之地。可萧元洲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欲言又止地上前,看着养母眼光的溃散,他从容的面色里终于还是没有彻底崩住。   “不许为我伤怀!”临泽像是回光返照般,猛然一喝,“既然是自己选的路,作了帝王,这九重宫阙森寒彻骨,便只得你自己受着。”   半跪着的男人被她喝的一惊,肃然起身朝门外走去,经过福桃儿身侧时,他脚步一顿,温和道:“替我送母亲最后一程。”   直到他转出殿门,被福桃儿抱在身前的长公主,才骤然喷出一口血来,美目浑浊,似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般,终于流着泪,抚上了她的面庞。   只来得及说一句:“耿忠端的酒可饮……孩子,孩子,再唤我一声……”   “阿娘。”才要去握母亲的手,便抓了个空。只见妇人安然地闭了眼,苍老的容颜依稀可见昔年的风姿,只是这双曾经叱咤朝堂二十余载的美目,它们再也不会睁开了。   “阿娘!”   一声悲啼从殿中传出,正带着侍卫步下长阶的萧元洲耳力颇好,他按剑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下,抬手朝脸上一抹,便加快步子逃也似地离去了。   殿中只留下福桃儿一个,抱着具尸身,心头空茫惊惧。这两个月来,因着长公主的刻意回避,母女两个统共也就见过三四回面。分明也不是自己的生母,可福桃儿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头像是被挖去了一块,空茫的发慌。   ‘吱嘎’一声,偏殿开了扇小门,从甬道里走出两个女子。一个肚腹微微隆起,双目无神。一个满面悲恸,直直地便朝主位上的长公主扑了过去。   是女官听荷,她按着公主的令,将靖远侯有了身孕的侍妾阿笙带来了。   听荷是公主一手养大的,却没能送她最后一面。看样子她对阿笙也十分厌恶,一路赶来,阿笙因着眼盲,手脸上磕碰了伤痕。   福桃儿素来觉着阿笙艰难,此刻见她又要磕了桌角,当即上前将人扶住了。   一把精巧的匕首被扔在了两人脚下,听荷也顾不得尊卑了,一边垂泪,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楚大人应当已经在重华殿了,若是想救他,记得公主的话,挟了此女速去。”   还没来得及去深想前因后果,就这一句,便足以构成了当头棒喝之势。   看了眼身侧一脸不安的盲女,福桃儿说了声:“烦请姑娘移步。”带着人便从先前萧元洲离开的路去了。   到重华殿的时候,龙椅上高坐的还是景泰帝,可他如今只是个空有虚位的阶下囚罢了。   百官们泰半垂首站于大殿左侧,唯有寥寥数人还固守在右侧。   甫一进殿,福桃儿便一眼看在了大殿中央,歪坐于藤撵上的男子。   “小桃,你看,我如约回来了。”   楚山浔伤的很重,本是晒得有些麦色的面容,此刻却是苍白如绢。他歪靠在藤撵上,怎么瞧都有些像临泽公主方才的模样。   “陛下,楚大人伤重,请容许我带他回去治伤。”   虽然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可福桃儿却没有上前,依然拉着阿笙的手。话虽是朝龙椅上的人说的,眼睛却看着丹樨下的人。   萧元洲移开了眼,一击掌间,便有贴身侍卫耿忠端了酒壶上殿来。   “本侯已令人昭告京郊内外,今晨有叛军杀入大内作乱。贼首伏诛,临死前,只说了萧国公世子与楚少保的名讳。本侯率军平叛,却一时也分辨不清,是哪位下令谋逆。”   说罢,耿忠端上紫檀托盘,上有官窑冰纹盏一只。萧元洲只是将这番说辞公布,继而便上前亲自斟了酒,朝藤撵上的楚山浔端去。   “楚少保与萧世子素无来往,本侯觉着,谋逆之事应当不是你二人合为的。”   楚山浔知道大势已去,心中暗恨自己急于回来,没有提早提防。正要接了杯盏,却听身后女子喊道:   “谋逆之人是我,殿外被杀的暗卫也都是我的人。御赐的酒,也该我来喝!”   百官回首,只见萧世子红了眼,将一把匕首横在了一个盲女项间。   “别怕,我不会真的伤你。”福桃儿侧首,用细弱蚊蝇之声朝女子说了,又朝殿中急急喊道:“兄长,我来饮酒。”   丹樨下的男人华服玉冠,见状只是微微一滞,便转头笑着对藤撵上的人说了句:“实情该是如何,楚少保,你说呢?”   只见楚山浔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穿过漫长的过往岁月,唯有这双潋滟的桃眸,还是外勾里翘的,此刻却满含着诀别。   电光火石间,他伸了手,一口饮下了杯中的毒酒。饶是福桃儿事先得了公主的遗命,此刻却依然抖着身子不能自已。   就在她松手之际,右侧一个年老的文官,突然发难,冲上前抱住盲女的头就朝柱子上撞去。   两个人应声倒地,皆是额间血落,气息瞬绝。   殿中百官,但见萧家这对兄弟,朝两个方向奔走过去。   “阿笙,阿笙,你醒一醒。”对着怀里没有生气的女子,萧元洲慢慢抚上她微隆的肚腹,这一瞬间,他忽然了悟了一件事,却也是为时已晚。   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只是提着剑,一步步走到了殿中的轿撵旁。   忽的抬头,对龙椅上的男人说了句:“表兄,你一直都瞧不起我,可是,今日,是我为你诛了乱臣贼子。”   脚边是女子抱着尸身恸哭悲绝,萧元洲提剑的手抖了抖,就在将要落下的当口,听到龙椅上的男人叹了句:“来人,笔墨伺候,朕要禅位。”   .   一切尘埃落定,因了景泰帝的禅位诏书和临泽长公主的私兵支持,除了一切顽固的忠君之臣遭戮,当天夜里,皇城中的杀伐便彻底止息了下来。   新帝改元穆笙,发布檄文,向天下布告了楚少保恃功谋逆的罪行。穆笙帝仁慈,不愿牵累任何无辜。萧氏一族未曾牵扯进血光中,萧世子保留爵位,改封平南王,却是即刻离京,片刻不得耽搁。   当天深夜,已是平南王的福桃儿,坐在一辆宽阔堂皇,驶往闽地惠安的马车上。   车内躺着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男子,身上的戎装换下,穿了深秋和软舒适的绸袍。   他眼尾上挑,鸦发如缎。若是睁开了眼,必然是倾城国色,难以方物。   而他身侧似是个平俗的少年郎,守着人,只是不住得垂泪低语。   “诸天神佛,分明是阿娘安排好了的。”福桃儿望着安睡的青年,但觉心如刀绞,她细心替他腰腹上的伤处换了药,指尖犹豫着探向他的鼻息,“子归,我等着你醒过来,一直等着呢。”   那鼻息却是一毫也无,侍女滕九伸手抹去她眼下的泪,突然恶狠狠地朝躺着的人凶了句:“坏东西,你让我姐姐哭了,起来起来!”   说着话,滕九痴傻一片,竟就要去推扯搬动他。唬的福桃儿忙拦下,忍着悲痛朝外喊了声:“姐姐,你带她过去,我一个人也行的。”   轿帘被掀开了,鹊影温润忧虑的面容出现。滕九天不怕地不怕,还就是服她的管,当下嘱咐了两句,便将人拉去了后边的马车中。   等马车中唯剩下她两个时,福桃儿再也绷不住悲痛,当即伏在男子胸前,低低地呜咽起来。   这一日里,她先是失去了新认的母亲,继而是阿笙在重华殿身陨,最后,她眼睁睁看着楚山浔喝下了毒酒。   天家无情,倘若兄长早一步堪破了母亲的策略,将耿忠手中的酒换成了真正的毒酒……   再往下,她是决计不敢深想的。   从京城到惠安,走陆路,商旅车马,直费了四十余日。   随行的小吏侍从都觉着奇怪,他们护送的平南王,除非歇脚于驿馆,其余时候,皆是片刻不离地守在马车内。   时间久了,便有风言风语。   听说,平南王守着的,竟是一个男人。   直到闽地首府惠安,楚山浔依然是没有醒转。若非他的身躯不腐,福桃儿几乎就要得了失心疯。   步下马车,遮眼看向平南王府匾额的时候,她几乎觉得日阳刺目得睁不开去。   鹊影隔开了咋呼的侍女滕九,上前颇为无奈心疼地扶了她枯瘦的手腕。   “终于是到了,你可得养养身子。再不吃东西,还能撑得几时去。”   平南王府是前朝波斯来使的府第,红墙古厝,全然是异域风格的古厝。   站在晚风吹拂的红墙下,福桃儿眉眼苦涩地淡然勾唇,回首指了指车内人,吩咐随从道:“我又能有什么事,快去将当地的医者都请来。”   空气里有甜腻的糕点花香飘来,福桃儿掀开了车帘,凝眸望着长睡其中的青年,丝毫也觉不出闽地秋日的温暖来。 第101章 .终章 [VIP]   等惠安梯田里金灿灿的稻谷被收割一空时,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清早,福桃儿正以平南王的身份,召见几个农官匠人。   执图册听到闽地一年的收成, 还有贫困郡县的数目情况时。门外传来响动, 她一抬眼, 当即碎了茶盏,图册落地。   一人墨发垂散, 只随意披了件青衫,瞧着分明是高大沉稳的身形, 却因了多日昏睡,显得清瘦至极。他的眉眼生得极美, 苍白的面容也难掩倾城之色。   历经生死,沉睡了两月后,再次对面相见。楚山浔菱唇上挑,漾开暖融融的笑意,而福桃儿一身紫绸蟒袍,却是倏然红了眼睛。   几个农官淳朴又十分有眼色, 见他两个默然无语的样子, 当即纷纷拱手告退,不过是顷刻功夫, 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了他两个。   被铺天盖地的心绪淹没,好像是身处梦境与现实的交界边缘,福桃儿站在那儿, 明明想要冲过去抱住他, 脚下却似生了根一样, 惊诧得一动也动不得。   男人晃着步子朝她走近了, 抬手压在她鸦羽般的鬓角时。那泪珠儿刷得一下便成串坠落。   “对不起,我、食言了。”那日楚山浔急于入宫,成了谋逆的替罪羊。他清楚的知道,若非是长公主的筹谋,自己恐怕就活不成了。   抬手拭去她颊侧的泪,两个人都是瘦成了枯杆一般。他的手带着冰雪的温度,却是活人的气息,让福桃儿禁不住剧烈发颤,数次张口,只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她垂泪不已时,楚山浔身子一晃,力弱难支,俯身便要朝地上摔去。福桃儿一个激灵,像是三魂六魄归了位般,撑开双手,上前环住了他的腰身。   触手凉冷,瘦得可怕。可到底是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她一时撑不稳,便带着他摇晃着疾走两步,转进小憩的内室,便一个跟头栽进了萱软的围塌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山浔右臂肘间一格,倒下去的那一瞬里,两人便颠倒了位次。   俯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福桃儿赶忙半撑起身子,摸了把他削瘦浮凸的肩头。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意识到面前的男子是活了下来。   酸涩、苦痛、思恋,想她日日相守,他却始终混沌难醒。   这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实在是叫她克制不住,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再不醒,等落雪天到了,我就亲手埋了你。”   对着她泪珠纷落紧皱的小脸,楚山浔只是一遍遍在她耳边说着抱歉的话。   慢慢的,男人也终于红了眼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   “你才醒转,身子不好,不许你伤怀。”   看懂了他眸底浓的化不开的心痛和无措,福桃儿将视线移到他的唇畔,没有一丝的血色。她俯身第一次主动含住了这张菱口,泪水交错,顺着她的温存小意,流进两个人唇间。于苦涩温热中,尝出了欣喜甜美。   倒在围塌里的男人只是稍顿了片刻,在舌尖触及那些泪水时,他即刻抬手按在她脑后,转守为攻。在梦境荒芜里,他曾千万次看见她的身影,想要抓住时,却连一片衣角也留不住。   故而此刻,楚山浔只是尊崇了本心,将这个温存小意的吻,化为了狂热侵占,逐渐变得像是野兽般的啃咬。   怕伤了他的身子,福桃儿只是迎合了片刻,便撑着胳膊想要推拒开。   感受到她的意图,男人也放开了手。   只是亲吻了一阵,便如抵死缠绵了一般。两个额间相碰,气息喘动地交织在一处。   “子归,走,随我吃早膳去。”福桃儿率先爬了起来,递了手过去,带着泪释然而笑,“走,我着人传医官过来。”   秋阳明媚,晨雾淡淡地撒在树影边,合着王府中的山石盆景,洒了一地碎金般,端的是个好天气。亲自扶着楚山浔穿廊过巷地去了寝院,她眼底再也不是那消散不去的悲愁,转而换上了新生般的欣然。   一连来了四五个医官,皆是看过舌苔,又诊过脉象,然后高声恭贺。楚山浔的身子,除了多日卧床,饮食几停,造成了气虚脉弱,过于瘦弱外。其余便是之前在承泗决战倭人时,留下的遍体伤痕。   好在他年轻又向来习武健硕,身体里的余毒无影无踪了,想要将身子养回来,至多不过就是数月半载的功夫。   挥退了几个医馆,便有侍女们端了早膳,鱼贯而入。   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有鸡汤芙蓉菜粥,水牛乳糕,海草鱼松,猪油酥饼,虾饺藕盒……闽地颇重点心羹汤,稍富裕些的人家,于吃食上都是极为讲究的。   这却是福桃儿头一回这么坐下来,好生吃一顿早饭。数月来,一则是为昏睡中的男人牵肠挂肚,一则闽地许多县乡靠海吃饭,先前倭乱匪盗猖獗,许多小县民生凋敝。她见了几次妇人鬻子卖女的换粮食,心中震动,便事无巨细地扑到了民政上。   如今楚山浔醒了,她却不舍得再按原先的简朴作风,去苛待他。   \"才醒转过来,知道你可能饿的厉害,但半个月里只许喝粥,至多吃两口好消化的点心。\"   取了只巴掌大的玉碗,舀了勺鸡汤芙蓉菜粥,端到了他的面前。昏睡了这么长时日,他的胃肠恐怕都细成绳捻了。若是骤然恢复饮食,只怕是性命都堪忧。   见她如此细致小心地替自己准备吃食,楚山浔看了眼桌上炸的金黄的猪肉藕饼,强压下食欲,伸手握住瓷勺,舀起一勺碧色菜粥,还没入口,却已经是抖着手撒了一半去。   他虽饿,精神却是很好。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当真力弱,眼尾朝上一勾,白着脸无辜地笑了笑:“倒成了个废人了,只好烦劳王爷你喂我了。”   眼前的生命鲜活含笑,福桃儿也是彻底抛却了连日来的忧惶。他惯爱逗弄欺负自己,此刻福桃儿亦是被这个称呼弄得小脸一红,却只是撇了嘴嗔他一眼。   她刻意先夹起一块藕饼,朝嘴里咬下一大口嚼着。然后才端起玉碗,舀了勺粥,放于唇边小心地吹凉了,递过去温声道:“这炸肉你可万万吃不得,后面两顿我叫人都换了食单,陪你一道吃半月汤菜。”   说话间,她嘴巴鼓鼓的,不住地嚼着藕盒。   楚山浔竭力盯着她殷红一点的檀口,才将那肉香油香勉强隔绝出去。他张了口,就着她的手,喝下了那勺菜粥。   怕他营养不够,福桃儿拿捏着分量,斟酌再三的,夹了些鱼松,牛乳豆腐一类软糯的,一一喂到了男人唇边。   秋光铺洒在香气四溢的早膳上,两人一个喂,一个吃。千言万语都化在视线交汇中,宛若一对相濡以沫几十载的老夫妇,满室安然静谧。   吃过了饭,福桃儿又扶着他,净面梳洗换了干净衣衫。陪着他在平南王府里转了一小圈,一边从头至尾将京中发生的事和眼下的情景悉数告知了。   楚山浔到底是躺酥了骨头,才行了一刻多些,便从头到脚出了身细密的冷汗。   最后他们停在了府里开辟的一大片菜园前。   “惠安附近的县官我几乎都见过,闽地如今看似匪患最甚,可这些匪人,从前也都是良民,断了渔耕生计,大多是走投无路,才去了山上落草……”楚山浔朝石凳上刚坐了,便沉声絮絮地说起了此地的民情。说了一长串,他歇口喘了喘。   “我知道,匪患并不是真正的难题。根子上,是因了民贫,是因了生计凋敝。”接过了话头,福桃儿了然地朝他一笑。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眼,便如从前在王翰林门下,一道谈古论今,策论议事般。   一连在府中相依相偎地陪了三日,楚山浔终于是能自己散步吃饭了。   这一日,京中来了谕旨,说是准了平南王先前所奏,减惠安诸县三年赋税,以资兴修水利,开垦梯田。   听闻了这个消息,楚山浔虽然留恋与她相伴,却当即放了茶盏,研磨提笔,斟酌着写了三封简信。盖了蜡戳后,他长眉一锁,又将其中两封撕毁了。   “义乌县令陈嗣与我是生死过命的交情,陈老大人想要改变此地民生,已经作了十余年的考察准备。兴修水利,大办工事,最怕的便是恶奴欺主,地势不明,你若拿不定主意时,但问他,当不会有差错的。”   多余的话便都没有再说,福桃儿对府里照料的人叮嘱了一番,便带了亲兵去各乡调度兴造了。   一直忙到隆冬时节,上游的拦坝趁着水势低缓,便进入了最后收尾的时候。福桃儿初来乍到,虽然勤勉小心,却难免还是于各乡实干时,遇着了不少困境。好在陈嗣老大人爱民如子,待福桃儿也是如父祖家人般用心赤诚,靠他几十年的为政经验,才勉强顺利地将那些大刀阔斧的政令推行了下去。   不过数月里,设立国医馆,扶农所,惠老育婴堂。原先闽地上报有近万人,衣食成忧的。由减免的赋税,加平南王府的私库,由官中带着流民们进行了数次大的田垄开垦。且于土地不肥之际,试点播种了几百亩的‘番薯’。   到了穆笙元年深冬时节,闽地百姓家家和乐,皆是备足了一冬的粮食衣物,街头上,往年隆冬必有饿殍的景象再也看不大到了。   不知何时开始,平南王与生母临泽公主相认的消息传了开去。百姓们竟自发于家中抄了许多经书黄符,为长公主祈福,为平南王颂德。   福桃儿听了,忙写了张告万民书,将一应事物功绩尽数撇到了新帝头上,只说义乌陈老大人如何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地为民筹谋,而她这个平南王,不过是首肯点头,牵线搭桥罢了。   可百姓们固然对陈嗣老大人爱戴不已,却依然于街谈巷议间,只说平南王的功业政绩。果然,又过了数日,京中一封谕旨下来,先是提了陈大人作知府,又附了一封家书。   看着笺纸上新帝苍劲修长的字迹,只是以兄长的口吻,问候了她的起居行住。末了,还说甚为想念,盼来年事毕,中秋回京一聚。   福桃儿神色凝重地将信件收了,负手思量着朝营帐外踱去。   这两日天降瑞雪,却逼得远处堤坝停修。此地在一贫县北山处,荒凉苍茫。一旦闲了下来,她每日里也就只有同陈大人对弈解闷。   唯一欢欣之事,则是从惠安来了信,是楚山浔的身子养的大好了,现下已经骑射无虞了。信中说,他在府里这两个月,一边养病,一边还将‘番薯’根苗易死的难题给解了。知道福桃儿带人在闽地最北的贫苦小县,他携了薯种策马而来,应当就是在这两日了能到了。   沿着堤坝在雪地上行了一段,远远地过来个背着竹筐的人。路走得东倒西歪的,看模样就是个无家可归的难民。   等人走的近些,才发现竟是个头戴破毡的僧人。身上裹着的棉衣单薄破损,附近除了他们这一营帐,便要到十里外才有的村庄。此僧于皑皑雪地中,形单影只,看模样极是潦倒凄冷。   “这位师父,来帐内歇歇脚吧。”怕他走岔了道,福桃儿急走两步,赶了上去喊了句。   僧人拢手点头,也朝这处加快了脚步。   “小僧游方时不慎从山崖滚了下来,多谢这位施主好意了。”   等口鼻间的雾气消散,福桃儿看清了他的面目,忽的心下一沉,下意识地便要回身喊人去。   游方僧此时自然也认出了她,当下也不多言,只轻声说了句:“惊扰施主,告辞。”   将将走出去几步,山间忽的起了风,就听身后人喊住了他:“师父出了家还六根不净吗。既是走到了这里,便请进帐喝杯热茶罢。”   唐晔闻声停住了脚,他仰头向天长叹了声,背着身子念了句佛,沙哑的嗓音隔了风声传了过来:“贫僧作的孽太多,不敢与施主相视。施主心善,愿诸天神佛护佑,就此别过。”   “等一下。”   喊完这一句后,福桃儿跑回帐中,着人提了一牛皮热水,包了些干点。又匆匆跑回他身侧,将布包塞进了他的竹筐里,随口低语了句:“生路不易,过往不论。佛门讲放下屠刀,这是师父您的缘法,莫为过往牵绊。”   “你……不恨我吗?”接过布包,唐晔终是不再口称佛号。   “一直都恨,可到了这东南边疆,见惯了上天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早不在乎了。”福桃儿退开一步,朝山下指了条路,“那条路不要打弯,直直走下去,约莫半日,有处小村落。”   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福桃儿忽的觉得,岁月易过,自己竟觉出了些老态。离京之时,他便听闻,海长县主边寄安痴恋唐晔,正是为了救他,殒命于西北边塞。那时候,任职副将的唐晔,不顾将令,直杀了三天三夜。最后,带着她的尸首隐匿无踪。   因果报应,劝君惜福,原来是真的存在的。   “这么大的风,小桃!你傻站在那儿作甚?”   身后传来马蹄阵阵,她回首,看到那个光华潋滟的男子,裹了大氅狐裘,从马上飞跃而下。   福桃儿歪了头朝他笑,这回头凝望的动作,熟稔的像是作了千百次般。   “再有十余日便是腊八,说了我就回来,怎么还来呢?”   她笑起来,便如冬日旭阳,丝毫没有保留的,将这一片皑皑雪都要晒化了去。   等楚山浔风尘仆仆地走近,她不由分说地便投进他宽广温暖的怀抱里,垫了足尖,用额角去抵靠他左颊已然淡却的长疤。男人拉起大氅,将她纤弱的身躯尽数裹住,隔绝了外界的冰天雪地。   .   穆笙二年春,平南王萧河洲上罪己书请辞,圣人纳谏,着人赐黄金千两,贬为庶人。庶人萧河洲散御赐黄金,尽数贴补于闽地的财政工事,随告老的知府陈嗣同回了广陵。   阳春三月,广陵城草长莺飞,一派和暖春色。   城郊的一处农舍里,福桃儿肩挑双担,正在自辟的荒地里浇水施肥。她作惯了男子,劳作时挽了头发穿了葛袍,是个任谁人都不会肖想的身段容色。   “饿的厉害,小桃,我回来了。书院那帮子弟蠹虫一般,实在是气煞了。”   春夜月明,楚山浔信誓旦旦地说,往后再也不去书院授课了。竟是些功名钻营却又蠢笨如鸡的顽童。当初走的时候,他两个几乎没有带多少银子。到了广陵,也就置了这么所宅院,便没剩多少了。   如今,除了楚山浔一月三两的束脩外,主要是靠着一家食肆在生活。食肆口碑颇好,已经运转自如了,是以福桃儿便闲暇颇多,才侍弄些菜蔬自给自足。   今日楚山浔特意打了壶米酿回来,两个于院中老榆树下,摆了三素一荤一碟炸花生米,便对着月亮边吃边说了起来。   仿佛是有说不尽的话一般,春夜绵绵,到了微醺时分,又指字行起了飞花酒令。在楚山浔眼里,眼前的女子便如山间的精魅,怎么看都不厌,都让他意动心乱的。   渐渐的,福桃儿红着脸伏倒在他胸前。她还是这般不胜酒力,笑的如一个稚童,双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他玉色的面庞。   只是这么个细微的动作,男人便绷紧了身子,已然是起了反应。   此处无人,他当即手腕一翻,轻巧地横抱她起身,朝内室行去。   月色照得一室凌乱,绢被玉枕尽数被踢到了脚踏外。   两只纠缠的手,一大一小,十指紧紧相扣。   旖旎间,忽闻女子喘着声道了句:“岁岁年年,生生死死……”又一个温润嘶哑的声音接了口:“吾为君影长相伴。”   一直到了中宵,忽有一阵霭云过境,淅淅沥沥的春雨骤降,才将这人间相守私语的欢愉声掩盖了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