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权臣的小公主丢了》 作者:曰瘾   文案   元琼能看到旁人对她的喜与恶。   腕露红线便是喜欢,而腕现黑迹则是厌嫌。   例如曾被她赶去敌国险境的徐夙,腕上少不了黑线缠绕。   为弥补幼时任性,她压着脾气对这位冷傲权臣示好。   朝夕中,她以为他终于有了松动,他赠她几多欢喜,让她小小的心里不知何时被他塞满。   直到他亲口承认,过往桩桩件件皆为算计。   他永远高高在上,漠然推开她时亦如此:“权臣无情,公主错付了。”   那夜,她摔断他送的簪子,拼命忍住眼泪:“元琼就算再喜欢你,也只到今天为止了。”   -   徐夙从地狱中走来,从此万鬼都不能让他回首。   但当小公主出走王城,他平生第一次后悔了。   再见时,她明艳照人,真的再未多看他一眼。   可他的腕节之上却早已生出细长红线,一转又一转,宛如世上最偏执的禁锢。   后来,他为她忤逆圣意,在漫天大雨中弃伞而跪。   亦为她回首,千千万万次。   假端方真腹黑权臣 x 小骄纵真护内公主   1、十岁年龄差,1v1 sc he。   2、剧情流/糖里有玻璃渣/小公主会成长/男主放下身段追妻,深情且宠。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徐夙,元琼 ┃ 配角:预收《退婚后跟了病美人世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公主不是非他不可   立意:拨开外壳去看人的内心。 第1章 . 归来(小修) 这人的端方守礼都是表面……   赵贤文王十六年,赵国尚弱,晋国起兵攻之。   原执政大臣兼指挥官张正卿一环判断失误,导致满盘皆输,竟在晋国军队兵临城下之时,自刎而去,只留下血书一句:陛下,老臣愧对赵国。   眼见离国破城亡不远时,忽有一人面见赵王,年轻俊朗,年仅二十,本事却是极大。于进退之间搅动局势,先是与晋国换来十年停战协议,后又在短短一年不到,使得赵国奇速起死回生。其所出谋略,无一不奏效,各国之诸侯,无一不忌惮。   百姓当他是救命恩人,有定夺乾坤之才,有顾全大局之能。   宫里知道内情的人却说,这人的端方守礼都是表面功夫。   此人名为徐夙,本是个没爹没娘没背景的布衣百姓,他虽许诺救赵国于水火,却开了个条件说要那个空着的正卿之位。   否则——   不管国破还是城亡都与他无关。   ……   赵国王宫,成月殿。   十岁的小元琼向外探了探头,并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微微嘟起了嘴。   她看向身边的宫女:“哥哥今天说好要来陪我逛花园的,为何还没有来?”   宫女回道:“公主,太子殿下和徐正卿被叫去大殿议事了,许是来不了了。”   元琼歪了歪头,又圆又亮的眼睛扑闪了两下。   徐正卿,徐正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的名气比她这个小公主还大了,而这个人,她到现在都没见过一眼,这怎么行?   在这强烈的好奇心作祟下,她一脚迈出成月殿:“本公主今日倒要去看看这个徐正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大殿之上。   赵王眉头紧蹙。   而被叫来的几个官员皆低着头,唯恐赵王点他们的名。   不知为何,之前好端端签好的议和协议,晋国却突然反悔,提出要以赵王与王后俪姬所生之子赵元琛为五年质子。   让太子去做人质,谁人敢言语?   赵王看着那些躲开的视线,冷哼一声,转而看向徐夙:“徐卿,你说说看,现下本王该如何做?”   此时的元琼正躲在大殿的门后,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什么事情,就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哪个老头是徐正卿。   跟着元琼的宫女拦不住她,边上的宫人也不敢上去拉,只怕惹哭了赵王的这个小掌心宠,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赵王的问话,她眼睛睁圆了些,也顺着殿中人的目光看去。   这、这哪是老头啊!   也就和哥哥一般大吧!   不同于与背对着她的那些人,他侧身立于一旁,离父皇更近些。   是因为她还小,见过的人还太少了吗?   她很少见过有这么俊美的男子,轮廓分明,冷漠而优雅。   还有那一对浅棕色的瞳仁格外好看,无波无澜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感觉比平日教她读书写字礼乐制度的老师更要洞悉一切。   徐夙走上前去弯腰作揖,即便是垂眸行礼时,仍带着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   礼毕,他直起身子:“陛下当应了晋国,送太子前去。”   听闻此言,身后官员突然有了动静。   “这……不可啊!”   “质子一行,凶险重重,这去了可如何能回得来?”   “是啊,”有觊觎徐夙权力之人更是不放过这个机会,“徐正卿到底还是说出这种话未免也太过糊涂!”   争议愈演愈烈,大有要靠唾沫星子淹过徐夙的意思。   元琼不禁屏住呼吸。   服了这些老头了,刚刚让他们说话不说话,反对起别人倒是挺来劲。   被这些人围攻,这个徐正卿可惨了。   却没想到,他转过身只淡淡一句:“看来诸位是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顿时,不服他之人面面相觑,支吾了两句,再度低头噤声。   一切归于寂静。   正当徐夙打算再开口时,元琼却突然反应了过来。   应了晋国,送太子前去?   什么意思?要送哥哥去晋国?   可晋国不就是之前打进来的那个国吗?这怎么可以!   说时迟那时快,她甩开了身边的人,唰地就往里跑,她身形小又敏捷,离得最近的宫女都根本抓不住。   ……   “啪”一声——   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   “各位猜猜,然后怎么着了!”   台下的听众嗑瓜子的手顿了顿,集中精神都等着听那下文。   吊足了大家的口味,说书先生才腔调极浓地说道:“要说这小公主闯进大殿后,当下指着众人就是一句‘那你们这些人都得陪我哥哥同去。’”   坐在茶馆二楼的元琼一呛,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盖住自己长发的小帽。   这好不容易女扮男装溜出宫来听个戏,怎么就听到自己身上来了。   而且虽说她小时候是娇蛮任性了点,但也不至于这么过分吧,她也就……对着徐夙一个人说了这种话。   ——“凭什么你说让哥哥去就去,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   楼下的说书人还在继续,说得唾沫横飞:“这官员们都乱了套了啊,我们赵王又宠极了这个小公主,这一下子可难办了,结果还是徐正卿挺身而出!他长身而立,两袖一挥,对赵王说道‘臣一人便可护太子平安归来’,哎呦那场面可叫是威风十足啊!”   “……”   元琼抚了抚额,一时无言。   不是,这也太神化徐夙丑化自己了吧!   就算她这么说了,最后拿主意的还是他自己啊!   她轻咳一声,转向身边和她一样女扮男装的清秀小生:“宝瑞,徐正卿虽然答应了,但也不是平白同意的吧?”   宝瑞答道:“是,徐正卿请陛下许他一个要求,不过没说具体是什么,只说以后想到时陛下再兑现便可。”   话还没说完,邻桌一个同在听戏的人愤慨接话:“徐正卿对我们赵国人有恩,别说一个要求,一百个要求都不算什么啊!归根到底,要不是元琼公主突然闯进殿中,哪里来的这档子事儿!”   “……”   那人说得激动,直把袖子往上撸。元琼瞟了一眼,果然见他手腕上缠着一根黑色的细线。   “话嘛也不能这么说,”邻桌的另一个青衣人也开口了,“听闻公主与太子殿下手足情深,那日之事也能看出公主从小就是真性情。”   说话人的态度倒也随意,边说还边夹了一颗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   元琼本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却见青衣人伸手时,手腕上露出了一圈也是黑色的线。   她脸上刚升起的一点笑又散了去,颇为无趣地摇了摇头。   自小人人对她都是一副笑脸,她却能知晓对方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   因为——   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缠着线。   好像就是五年前吧,她发现大家突然开始在手腕上戴细线了,本还在奇怪个中缘由,后来才发现这线竟是只有她能看见。   线为赤色是喜欢她的,比如她的母后王后俪姬,手上的红线一圈一圈是缠了许多,是最最疼爱她的人;线为黑色是讨厌她的,比如那些总说她骄纵的老臣,人人手上都有一根黑线。   不过更多的还是白色细线,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的那种。   而刚刚那个人话说得是挺好听的,手上缠着的却是根黑线,摆明了就是不喜欢她。   看他穿得一身贵气像是出自高门大户,大概是与人同桌而坐,生怕对方说的坏话被有心人听去,牵连了自己或是家里当官的爹。   愤慨大哥见她摇头,问道:“诶,这位兄台,你这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是什么意思啊?可有何想法?”   元琼打了个哈哈:“我是觉得如今好不容易五年已过,太子和正卿不日便将返回赵国,他们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这才是重点嘛!”   “可不就是平平安安的,”对方仿佛抓住了重点,“要是不平安,就徐正卿那个翻手为云的本事,隔空把小公主大卸八块后有难同当也不一定!”   元琼:“……”   瞧这成语用的,多溜。   一边的宝瑞不乐意了:“大胆!什么大卸八块!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五年公主也时时关心太子和徐正卿,她日日都盼着那两个人能早日归来。”   愤慨大哥被喝了一声,面露不悦:“那就算是我说错了,你又不是公主,你脾气这么大干什么!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公主时时关心、日日盼望了?”   宝瑞极为护主,气急了也顾不得一二三四,脱口而出:“我当然不是公主,我是——”   “你是什么呀!”刹那,元琼伸手就捂住了宝瑞的嘴,“你看看外面天都黑了,我们再不回去父亲该着急了。”   她边说边拉着宝瑞一溜烟儿往下跑,宝瑞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话。   其实外面日头刚落,离天黑倒也还有一会儿。   不过这茶楼离了王宫还是有一段距离,元琼想着也是该回去了。   但她还没走两步,就见路边一个幡子当头倒了下来。   她急急地往后一退,差点被砸到。   转头看去,幡子是被一男子蛮力推倒的,而始作俑者还丝毫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元琼把幡子扶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到男子面前:“喂,这位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砸到人啊?”   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语气凶得很:“哪来的滚哪去,我在和这算卦的女道士说话,有你什么事啊?”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元琼看了一眼边上坐着的坤道,大概明白了过来。原是这坤道给他算了一卦,许是结果不好,求卦的男子不满意,怒得直接把摊子给掀了。   那坤道有点上了年纪,被人这么砸了摊子倒也没脾气,仍是慈眉善目地坐着。   元琼最不怕的就是这种脾气大的。   她看不下去,把那幡子转过来,指着上面的大字:“我说你看见这几个字了吗?笃——信——者——求。你既然不信,一开始就不要求,哪有你求了又不信的,还在这里大吵大闹,该不是想赖账不付钱吧?”   边上看热闹的人见她俊俏,说得又头头是道的,纷纷附和。   指指点点之中,男子涨红脸,扒开人群——跑了。   “诶!”元琼见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大喊道,“你还没给人钱!好家伙,你是真没钱啊!”   她气急之时,那坤道已收了摊子,笑着走到她面前:“无妨,和气便是财。今日多谢姑娘,以后若是有缘再见,贫道便为姑娘解一个忧作为报答。”   元琼哪有什么忧,刚想摆手说不必,却猛地与宝瑞对视了一眼。   姑娘?她看出自己是女子了?   可再抬眼想问问时,那坤道已融入人海,消失不见。   本是怎么都来得及回去的,不过偏就这么一耽搁,生生错过了宫禁,元琼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百米开外的地方慢慢关上。   等急匆匆地跑到宫门前,只剩和两个守门将在紧闭的门前大眼瞪小眼的功夫了。   守卫也见多了,低头道:“公主,我们去禀报一下。”   “等一等!”元琼叫住他们。   他们一禀报,谁还不知道她又溜出宫了。   本来元琼一直是无所谓的,因为父皇向来不怎么舍得责骂她。可上次她溜出去被发现,甄夫人在父皇面前说了几句下人缺管教的话,害得宝瑞挨了一顿板子,那便有所谓了。   她清了清嗓:“不用禀报了,本公主今日是奉父皇的命出门看望生病的少师的。”   守城的两个小将对视一眼:“这……小公主,少师生病不生病我们不知道,但您这衣着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奉王命啊。”   元琼看看自己一身男装,泄了气。   天色渐沉,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恰在此时,有马蹄声渐近,马车经过她们身边,缓缓在宫门口停了下来。   一道清冷又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开门。”   找到救星一般,元琼下意识抬头。   车上那人单手撩开帘子,低头而视,而她就这样,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   一如五年前的样子。   遇上救星的念头顿时荡然无存。   只见那位五年不见的徐正卿冷冷地看向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公主,可要臣带您进去?” 第2章 . 端方 “托公主的福,臣一切都好。”……   两个士兵一见是徐夙,恭敬都多了几分。   他们都知道太子殿下和徐正卿会在近两日回宫,赵王身边的近侍还特意来叮嘱过,所以二话不说就把城门给开了。   五年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让元琼毫无心理准备。   她本以为瞧这情形,徐夙定是不愿意带她进去的,但出乎意料地是,当她跟在马车边上慢慢挪进去时,他全然默认了。   但要说现在她的心情,那就是心虚。   极度的心虚。   车上既然有徐夙,那么哥哥元琛一定也在上面。   时隔五年,终于能见到哥哥了,但是这马车上还是不上呢?   脑子里突然飘过茶楼那人说的话。   特别是那个成语:大卸八块。   元琼咽了口口水。   她侧头见小窗的帘子已被放下,思忖着哥哥明日也能见,还是先保全自己比较重要。结果步子刚转了个方向,就见那帘子又被掀了起来。   她看着他,只觉得已经看见了刀光剑影,有阵阵凉意环绕周身……   这么对视了两秒,徐夙也不知是有没有看出来她的心思,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臣觉得,公主穿成这样还是不要在宫中闲逛了。”   怎么说话的,搞得跟她穿了什么不齐整的衣服似的。   可元琼噎了噎,还是妥协地上了马车。   猝不及防地遇到徐夙,甚至让她觉得这个夜晚都阴森了几分。可在看到赵元琛时,她先前那些情绪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有些发酸的鼻子。   毕竟五年,真的太久了。   可即便是这么多个的日日夜夜过去,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斯文儒雅,兰芝玉树,只一眼便觉得这样的人当是世间最温润清柔的君子。   赵元琛看着她,似取笑似安慰:“见小元琼一直不上来,我还以为是不想见我,可上了车,怎么又是这幅可怜表情。”   她吸了吸鼻子,急急忙忙道:“我怎么会不想见哥哥!我只是……”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赵元琛:“只是?”   只是不太想见徐夙,怕被大卸八块。当然这话她是不可能当着人家的面说的。   她瞄了眼徐夙:“我只是也挺挂念徐正卿的,所以一时有点激动。”   坐在另一边的徐夙眼皮轻掀,朝她看了一眼。   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所有动作都被放大了,而他目光晦暗不明,竟平白为刚刚那句话添了几分暧昧。   直到她听见他作揖道:“托公主的福,臣一切都好。”   “……”   很平常的一句话,可到了元琼耳朵里,总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   仿佛下一秒就要找她秋后算账了。   幸而徐夙并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对外面的人说道,先去她的成月殿,再去赵王的平成殿。   元琼看向他:“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去见父皇吗?”   徐夙:“既已进宫了,便没有不去面见陛下的道理,此为规矩。”   这么说完,元琛的目光浅浅淡淡地在他身上停了会儿,似是掩了掩嘴角的笑。元琼并没有注意,而是独自垂眸琢磨了一下。   规矩?这话听着怪怪的。   一个敢和王君谈条件的人,在她面前说规矩,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可你要说他没规矩吧,对方一口一个“臣”,再来个低头作揖,也着实端了个端方守礼的意思。   是了,这人就是让人抓不住把柄。   还记得五年前,他出发晋国前找了各种理由把自己身边熟悉的宫女给换了个七七八八,那时候小没感觉,现在想想徐夙这个人的报复说不定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   阵阵凉风从车帘细缝中吹进,掠过她细嫩的脖颈。   元琼打了个颤,有意示好:“那我一会儿让人取几把伞给你们带上吧,晚点怕是要下雨。”   徐夙答得很快:“不必麻烦公主了。”   向来都是讨好她的人多,若是反过来有人被讨好了,也都是乐开花地接受。被这么干脆地拒绝,元琼倒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为丢脸,她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但比起生气,无措又更多一点,表情也多了几分不自然。   赵元琛轻咳一声,打破了气氛中飘起的尴尬。他微微挑眉问道:“你如何知道今日晚些会下雨?”   到底是个心性单纯的小孩子,听赵元琛这么问,她立刻恢复了精神:“今天回宫的时候见天上有淡淡的七彩颜色弯弧,挂在厚厚的云层中,而日头又若隐若现地藏在下面。所谓‘虹高日头低,早晚穿蓑衣’,应是要下雨的。”   徐夙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说得头头是道,赵元琛来了兴致:“元琼,从哪学来的?少师教的?”   “少师才不会教这些东西,”她丝毫不遮掩,“这都是我偷溜出宫的时候听来的。”   马车缓缓停下,已到了成月殿的门口。   元琼惦记着自家哥哥,跳下了马车还又确认了一下是不是真的不用备伞。   没等来赵元琛的回答,却等来另一个说教的声音:“公主还是先顾好自己,偷溜出宫的话以后也莫要在宫中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饶是她见到哥哥心情不错,现下也是有点生气了。   这人说话的火.药味也太浓了点。   记仇,果然是记仇!   最后还是元琛拨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打了个圆场:“元琼,先回去吧,下次再溜出宫记得早点儿回来。”   月光映照着赵元琛柔和的侧脸,袖子依势滑落,露出了他手腕上绕了一圈一圈的红线。   元琼心里一软,抿唇点头,转身进了成月殿。   待踏进殿里,她忽地懊恼方才怎么没留心看看徐夙袖中手腕上缠着的线。不过转念一想,他手腕上缠的当然是黑线,而且一定是绕了好几圈那种。   马车向赵王所在的平成殿驶去。   徐夙对坐回来的赵元琛说道:“殿下对公主过于宠溺了。”   赵元琛却轻轻笑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不宠她宠谁?何况元琼想出去多看一点,多学一点,总比困在这一隅中好。”   说到这里,他笑意未收,又看了徐夙一眼:“你还说我,元琼能算到今晚下雨,你必然也早就算到了。”   徐夙略显敷衍地反问:“算到了又如何?”   赵元琛的鞋尖指向徐夙的座下,一般人不会往下方看,元琼方才自然也没注意到那里放着的两把伞。   他戳穿徐夙:“你日日都随身带伞,最厌恶雨天外出,本是说好歇了脚明日一早再进宫。结果探子来报说看到元琼被困在宫外时,你怎么就改了主意,突然又说要今晚进宫了?”   片刻的沉默,徐夙理了理衣摆。   而后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多虑了,臣知殿下与公主感情好,不过是预判了殿下的意思行事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平成殿。元琛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和这个没劲的人纠缠。   入了大殿,两人才发现不只有赵王在,甄夫人也坐在边上。她正和赵王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笑起来会用袖子轻掩朱唇,却是更显那露出的双眸满含春水、波光流转。赵王见到他们前来,屏退了身边的宫女侍从,却没有让甄夫人离开。   赵王此人,以仁德和不好美色而名满天下。至今宫中除了王后,便只娶过两位夫人。   第一位夫人是同王后一起长大的瑜宜,她本是瑜宜身边的侍女,入了宫后也不争不抢平易近人,却因在某年意外落水。   那日她身边的宫女甄莲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将她拉了上来,却已为时晚矣。   后赵王见寒冬腊月里如此柔弱小女子竟愿不顾性命救主,便将这甄莲抬成了如今的甄夫人。   见到赵元琛,赵王眼中有了些复杂情绪:“元琛,此番五年,辛苦你了。”眼尾那暗含苍老的褶皱似是在为当年送他去晋国而心有怜惜。   元琛很平静:“父皇一切为赵国谋,为臣民谋,元琛理当如此。”   赵王点了点头,又与徐夙言说几句。时隔五年太子安然回国,显然赵王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言语间能听出他对两人也是十分满意。   一旁娇娇柔柔的甄夫人也笑着加入了对话:“算着时间太子殿下本是前几天就该到了,却是到了今日才入宫,前几天我去找王后相聊,她一直很是担心你们,如今悬着的心总算也可以放下了。”   本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赵王的眼中却有一丝精明闪过,再仁德的君王都是多疑的,他笑了两下问道:“卿为何如此晚才归?路上可是因何事耽搁了?”   甄夫人满脸都是太子回国的喜悦。可她却不知自己方才说的话直接触动了徐夙敏锐的神经。   不过微微垂眸片刻,她再看去时,便见徐夙那端方守礼的皮子像被脱了去,眼中多了些不可轻易招惹的戾气,常年缺乏血色的唇让他整张脸显得更加惨淡而凉薄。   这样一眼,让甄夫人突然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十二月,她跳入冰河中救瑜夫人的那般刺骨寒凉,却也不及他这一眼的分毫。   她下意识别开视线。   却听徐夙低沉的声音响起:“回陛下,确有一事,才会晚了几天。” 第3章 . 试探 “是臣冒犯了。”   闻言,赵王眯了眯眼:“哦?”   徐夙继续说:“此行之所以晚了小半月才至赵国,是因为归来途中遇人刺杀。”   忽地,赵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什么?竟有此事!可有查出是何人所为?”那直起的身子和微微向前倾的腰背无不显露出他的紧绷。   摆出同样体态的,还有甄夫人。   金属烛台的小小灯火摇曳,喑哑而无言。殿内寂静的可怕,所有人都在等徐夙回答。   半晌,他只是垂眸轻飘飘说了一句:“臣正在查。”   先前的所有集中仿若挥手便化为幻象,一切不过是他无关痛痒的试探。   这四个字显然并不能抚平赵王皱起的眉头,他还想再问时,甄夫人却是关心起两人的平安:“太子可有受伤?你们一切都还好吧?”她声音细如蚊,水光的眸色染上几分不安。   很普通的一句关心话,还能岔开赵王的注意。   坏就坏在,太子还真就差点受伤了,虽然最后被徐夙给挡了下来。   元琛刚想开口把这事掩下来,话头就被徐夙给截了。   他突然弯腰:“臣之失职,让太子差点受暗器所伤,若非那日臣恰巧在旁挡下暗器,恐是无法兑现当年完璧归赵之诺言,臣有罪。”   元琛看了他一眼,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这突然请罪玩得是哪出。   没看明白的也不只赵元琛一个,甄夫人和赵王显然也是一愣。   硬生生逼得甄夫人颤声解释:“徐正卿这是作何……妾非此意。”   赵王也从位子上站起,快步走到徐夙面前将他手托起:“徐卿为赵国做了这么多,这次又救下太子,寡人谢你还来不及,何罪之有。”   “谢陛下,”徐夙顺势起身,“只是那暗器上涂有剧毒,臣伤疾未愈,还需在府上多休息一阵。”   赵王并未多想,当即允了。   这下子元琛回过味来了,明里赔罪,暗里邀功。堵得面前这两位不好多说,顺便再要来大把空闲时间。   看多了徐夙恪守分寸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这厮是就连弯腰都带着目的的人。   两人又在里面待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出来了。   才堪堪踏出平成殿一步,就有一滴雨落在元琛的睫毛上,他轻轻眨了下眼,随即伸手拦住了身侧正要走出来的徐夙。   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一颗一颗落在地上,重重地漾开,而后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响,雨就这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马车不能驶入大殿,跟在太子身边的阿六跑去拿伞还没回来,倒是平成殿的侍从先拿来了两把伞。侍从自是低着头将伞先伸到了太子面前,元琛却是不拘一格地拿了把伞先递给了徐夙。   徐夙双手接过:“多谢太子殿下。”   “行了,”元琛笑了笑,“人前惯是会假规矩。”   徐夙并未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撑开伞,挡住了那幽深的雨夜,挡住了那双晦暗不明的眼。他缓缓踏入雨中,步子极轻,小心得不让一滴雨水溅上自己。   正当元琛以为他不会再继续方才的话题时,却听他沉声:“皇家人不是最爱讲规矩吗?”   元琛低眉,笑里带了些许无奈:“若我说我不是呢?”   “我知道,”徐夙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所以我当年才会选择陪殿下同去晋国。”   四月的夜晚,凉风裹挟着细雨,飘来雨天独有的草木腥气。   这一夜,元琼睡得并不安宁,她梦到了自己八岁时的那场意外。   年纪尚小的时候,她体弱多病,稍有不慎便是感冒发烧,许久才能痊愈。   偏她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总爱在外闹腾,让人好一顿操心。   还记得一个冬日清晨,外头落了雪,她又兴奋又新奇,连个宫女都没带,一个人跑到了花园里。   河塘结起了薄薄的冰,她本是因好玩想踩一下试试,却没想到冰层直接裂了,她连惊慌失措都为来得及,便已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胡乱拍打着,冰面却越裂越大,喀的一声,四周的浮冰就这么碎开了。   冰冷的水逐渐侵蚀她的四肢百骸,视线也慢慢变得模糊。她想要大口呼吸,却并不受自己的控制。   只隐约听见水声在耳边激荡了一下,有人跳了下来。她已经失去了大半意识,记得有双手把她托上了冰面,那双手也该是冰凉的,可和刺骨冰水比起来,却分外滚烫,直烧到她心里。   模模糊糊间,她看见了那个人浅色的眼眸,宫里好看的花木这么多,都因为那双深邃却无情的眸子失了色。   那个人是徐夙。   元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的状态,一动不动,直到她把脑子里那个人甩掉,把赵元琛的脸贴了上去。   这个梦怎么回事。   救她的人明明是哥哥。   她记得很清楚,那次自己高烧恶寒缠身,硬生生病了大半个月,从不生病的哥哥也因为那次跳下水去救她,和她一起喝了好久的汤药。   想来想去,元琼还是觉得,一定是因为昨日的后遗症,才会梦到这样奇怪的事情。   屋外的宝瑞听见动静,端了水进来为她洗漱更衣。   元琼就在那里坐着,随着宝瑞摆弄,愈发魂不守舍。   “宝瑞,”她忍不住唤了一声,“我八岁的时候,徐正卿进宫了吗?”   宝瑞回答得很快:“当然没有啦,徐正卿是在公主十岁那年才进的宫。”   元琼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莫名其妙。   是啊,她第一次见他不就是五年前在父皇的平成殿……   就这么憋到了早膳的时候,她终于憋不住了。   因为不管怎么,她发现脑子里全是徐夙那张脸。   元琼把筷子一放,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宝瑞一转身就发现人不见了,匆匆忙忙追出去:“公主去哪儿啊!”   元琼头也没回:“我要去找哥哥问清楚。”   宝瑞也不知道这回又突发奇想要问什么,只好跟着后面跑,边跑边喊她慢点。   出乎意料的是,喊了几声,小公主还真慢下来了。   元琼刚跑到赵元琛的汝渠殿门口,就看到那个在她脑子里作乱的人——也在。   她还没理清思路,就看到坐在里面的赵元琛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元琼,这么一早怎么来了?用早膳了吗?我这里正好有你爱吃的栗子糕,进来。”   推拒的话才到嘴边,就见坐在靠门处的徐夙顺着元琛手的方向看来,她嘴张了张,一个字都没说,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堂堂赵国公主,总不能每次见着一个大臣都想着跑。   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元琼害怕的。   嗯,没有。   昨日是偷偷出宫,所以穿了个素淡布衣,活像个市井小民。   可今日不同,既在宫中,元琼自是要好好打扮一番,像是变了个样儿,明眸皓齿,天生丽质。身上一条浅粉色的齐腰襦裙,腰间的绢带现出盈盈一握的细腰,更是显得她娇小俏丽。   想到昨日徐夙阴阳怪气的那句“公主穿成这样还是不要在宫中闲逛了”,她底气又足了点。   今日总不会出丑了。   可惜,就像她每次越想早些就寝,就越睡不着一样,这次也是——   越是在意不能出丑,就越是会出丑。   元琼平日里活泼爱动,不太喜欢穿太长的裙子。今日这条长长的裙摆直垂到地面,每走一步裙上的桃花朵儿都随之摇摆。   偏偏走到门框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将衣裙上一朵娇柔的桃花踩变了形,紧接着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直往桌角上撞。   这怎么躲得开?   她下意识屏息闭眼。   元琛眉心一跳,着急地喊了一声,却因坐在靠里的主位,根本来不及过去。   这时,坐在外侧的人迅速站起,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元琼拦腰捞起,另一只手撑住背后的桌子,稳住了怀里的小人。   汝渠殿中被王后命人种满了海棠花,那淡淡的花香轻易就被覆盖,取而代之的是扑鼻而来的凛冽檀香,逐渐包裹她的全身。   看着徐夙放大的脸,元琼忽地想到了昨晚的梦,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冷漠而高傲,却莫名勾人,让她一时竟忘记了起身。   然而对方并无片刻多余的停留,徐夙很快将手移开,那股檀香与男子气息亦从她周身慢慢散开。   他扶起她,面色平静地说道:“是臣冒犯了。”   那淡漠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唯有腰间还留着陌生又熟悉的温度,提醒着元琼刚刚发生的事情。   羞赧和窘迫后知后觉地交织着冲上大脑,元琼脸隐隐发烫,她咬了咬嘴唇,只怕谁再多说一句,她就会立马恼羞成怒。   直到默然中,元琛皱着眉头说道:“徐夙,你手臂上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元琼猛地抬头。   在看到徐夙深紫色袖子染上的血色时,她那点儿自尊心受挫而带来的小情绪说散就散了。   徐夙依言低眉,不久前尚未痊愈的伤口因方才突然用劲而被撕扯开,疼痛后知后觉地翻涌而上。   但如同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一样,他好像也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只是随意地将手背到身后,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倒是元琼急急忙忙地转头:“宝瑞,快请医官来!”   徐夙想要制止,喊得那声“公主”却被隐在了她的慌乱中。   他盯着元琼娇小的背影,突然发现自己虽然知道如何与一国公主相处,但似乎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相处。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再次伸手,抓住了她。 第4章 . 娇贵 他徐夙,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   果然和小孩子相处,直接动手总是比说话来得直接有用。   元琼一个激灵,下意识噤了声,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双手实在是太冰了。指尖的冰凉隔着她的薄衫肆意蔓延,她转过头来,视线定定地落在他的手上,一动不动。   徐夙见她呆愣的模样,第二次收回手,再度拿出了先前说的那句“是臣冒犯了”。   元琛微微挑了挑眉,心下好笑,这可真是实打实的搪塞,那小祖宗可不吃这一套。   却没想到元琼眼睫轻轻一颤,透出了一些迷茫,似是根本没听到他刚刚说了什么。直到徐夙耐心地说出了一句让人更不爱听的话,她这才又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他说:“臣没有这么娇贵,公主不必小题大做。”   听听,多么熟悉又气人的感觉,简直就和昨晚上拒绝她伞时的语气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碰壁,元琼想起了今早遇见的那些说闲话的宫女太监们,那时她跑得快没仔细去听,现在那些没收住话头的闲言碎语倒是生动了起来。   有个小太监吊着嗓子,狗胆还挺大,说得什么来着?   ——“我看啊,小公主这日子怕是不好过。”   是,还真是不好过。   好歹自己也是个人人都让三分被实实在在宠大的小公主,怎么就得为一个大臣担惊受怕呢?   想到这里,她决定话还是得问问清楚:“徐正卿,你是不是因为五年前本公主让你去晋国的事情在记仇?所以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不满意?”   听罢,向来风平浪静的徐夙少见地定在了原地,眉目稍敛,没作声。   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也亏元琼从他那反常的样子里看明白了意思:太为不满意了,不满意得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希望她这个小公主别再给他添乱就行了。   瞄到他袖上已干的血迹,元琼只觉得心里火气更大了,但也说不清楚是在生谁的气。   她郁闷得要死,带着脾气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护身符,“啪”地放在徐夙面前的桌上:“小时候是我不懂事,这是本公主赔你的,愿你以后都平平安安!”   这样怒气冲冲的祝福,倒是第一次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咒他。   也没管徐夙是什么反应,元琼丢下一句“下次再来找哥哥”,这次是真走了。   被喊了一声哥哥,赵元琛有了反应,他看了眼那个护身符,眼中闪过了一抹异样的光。   宝瑞门都没来得及关严,急匆匆跟着元琼的脚步追了出去:“公主,那个护身符是夫人留给你的……”   汝渠殿的大门外站着两个新来的小内侍,他们疑惑地对望了一眼,没明白那个宝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若是换成宫里待的时间久点的人,一定能听得明白。   宝瑞嘴里的夫人,不是甄夫人,而是瑜夫人。   因为小公主并非王后俪姬所出。   王后与瑜夫人本是闺中好友,两人一同入宫。   入宫后一年,王后生下一子,取名元琛。那年瑜夫人也怀了个孩子,却在腹中夭折了,瑜夫人本来就身子弱,因伤心过度,调养了许多年也没见好。终于元琛六岁的时候,瑜夫人才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瑜夫人和王后本就是闺中好友,两人一同入宫,感情深厚,瑜夫人又很喜欢元琛,便用了同一个“元”字,为女儿取名元琼。   空气中仍留着昨日未散的水汽,宝瑞说的话沉沉地落在元琼的心上。   那个护身符是那个消失在众人口中很久的瑜夫人——也就是她的生母,在云一观走了九百九十九级梯特意为她求来的。   元琼也不知道,刚刚那声略显任性的祝福有没有用。   那祝福背后藏着的认真和严肃,是不是又被当做了儿戏。   不过也是,在许多人看来,她大概就是个娇贵、闹腾、又讨人厌的小孩子。   回想小时候的那几年,她确实是在众人的偏爱与疼惜中长大的。奶娘说过,自己出身那天,父皇大赦幼弱年老,母亲更是眼角眉梢都是温情笑意,抱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不肯放手。   如此长大的小姑娘单纯又骄纵,会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要她抱,会和元琛哥哥胡搅蛮缠地哭闹。   在小时候的她看来,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而变故发生在她八岁那年,母亲落水溺死,她被过继给了王后。   母亲说走就走了,既不是病痛,也不是牢狱,就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不谙世事的她没有任何准备地体味到了爱别离的痛苦。   八岁,大概就是什么都还不懂,却又什么都懂了点。   好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却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她敏感地意识到王后并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生怕自己给王后添多了麻烦;她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父皇会慢慢忘记她的生母,然后也慢慢地忘记她。   为了留住曾经觉得理所当然属于自己的爱,她甚至学着说好话,学着讨好。   但就那年她落入冰窟命悬一线时,赵元琛不顾性命救了她。   若非赵元琛给她的这样一个念想,她或许之后根本不会醒悟过来,王后和赵王仍和以前一样对她好。   其实后来想想,这些都是没有任何逻辑的担心,但八岁的小孩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有了那么多患得患失却怎么都不会告诉别人的心思。   可多么幸运,所有真心的疼爱,都不会消失。   五年前,她为了赵元琛闯进大殿里的事情,她心疼哥哥,不想他去晋国做质子。   因为她比谁都希望,所有真心的人,也都能被疼爱着。   可十岁的小孩到底还是冲动。   甚至在他们出发去晋国前,她就后悔了,不舍得哥哥去晋国,就要不由分说把人家一起赶到敌国吗?   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元琼低着头没个方向地走,没走一会儿就发现走反了方向,步子一顿转了个身,差点撞到跟着她的宝瑞。她脑子里闪过那天宝瑞在茶楼里和人吵架的场景。   那个大哥说话的语气还挺好笑——“你怎么知道公主时时关心、日日盼望了?”   元琼轻轻喊了一声宝瑞:“我是真的想过,万一徐正卿意外死在了晋国,也有我的一份责任。”   宝瑞:“公主,奴婢知道的。”   元琼一步一步往回慢慢走着,继续说:“所以我方才心急如焚地想喊医官,也是真的担心徐正卿有什么事。”   怎么落到别人嘴里,就变成小题大做了呢。   -   徐夙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唇,却未添上一点血色。   手臂上的痛感更强了点。圈起袖子,只见裂口极大,边缘隐隐发黑,他拿出随身带着的解毒药和金疮药,咬着牙往上倒。   过了许久,才处理好伤口。   元琛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说什么小题大做,你以前不是对她挺好的吗?小时候你还救过她。”   “好?”徐夙放下手中杯,反问道。   那次他跟着父亲在赵国的旧友原医官入宫,不过是和赵元琛谈话时恰巧走到花园,看到一个小孩子掉进了冰窟窿,没来得及多想就跳下去了。   或许当时他要是多犹豫一秒,都不会再做这种事情。   对徐夙这种事不关己的样子,元琛带着气声轻哼了一声:“徐夙啊徐夙,你怎么每次做了好事都避之不及的呢?当时把元琼救上来之后你也差点丢了半条命,还记着告诉我小公主被外男所救,传出去名声不好,最后这功劳才算到我头上来的。”   徐夙还真就风轻云淡地把那些好抹了去,只捡了最没用的一句说:“毕竟臣当时未入仕,留着这功劳也没用。”   “……”   但太子也是个思路清楚的,又问道:“那今天呢?为什么说元琼小题大做?”   皇家这些人,各个都难缠,徐夙也没想到绕了一圈,话又绕了回来。   他淡淡回答:“这是晋国人下的毒,赵国王宫里的老太医没几个见过的。而且难道太子殿下想让甄夫人知道公主亲自为臣请太医,逼得甄夫人再找法子试探一下公主到底知道多少?”   元琛:“那你就不能好好和元琼说?”   徐夙眼皮轻掀:“臣日日算计人心,倒还真忘了怎么与人好好说话了。”   元琛被狠狠一噎。   眼见元琛还想说什么,徐夙下巴轻点:“那臣就不叨扰了。”   说罢便已站起身来。   “等等。”   被叫住后,徐夙脚下稍顿,看向元琛。   元琛眼神示意:“你忘了这个。”   视线缓缓下落,徐夙看向桌上那个方方正正也就他四分之一手掌大的护身符,舔了舔牙尖。   他向来不信这种东西。   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这布包纸片就能救自己了?   更何况,他徐夙,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   那时候,他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如果神明真的能庇佑好人,怎么会让当时的他那般无助,踏过他人的尸骨,抛弃一切信仰。   可先前关门时,小宫女那句“夫人留给你的”似仍有尾音未散。   提醒着他这个护身符的重要性。   元琛见徐夙不动作:“徐夙,孤就这一个妹妹,你可别记她仇。”   他突然用回了自称,表情都严肃了点。   “殿下说笑了”,徐夙到底还是弯腰将护身符捡进了袖子里,而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那年为何会去晋国,我又为何会同去,别人不知道,殿下还不知道吗?” 第5章 . 医治(小修) 那是第一个让患得患失的……   赵元琛吸了一口气。   片刻后,他已压下情绪:“我自是没有想到甄夫人会有那般心思,向来柔弱骄矜的女子,也会在我准备送给父皇的寿礼上做手脚,还做得天衣无缝。幸好你发现东西不对劲,我临时换了寿礼才没酿成大错。”   “何为大错?”徐夙轻飘飘地问道,却如重石压于人心上。   赵元琛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也是,何须大错。寿礼早都写于礼单上,私自更换成次品便足以让人生疑。”   徐夙看着他,没有多说。   生疑,足够了。   这种事一夜落了根,角落中也能疯长。   而自己与赵元琛,其实并无异。   一举坐上正卿之位,一样的令人忌惮。   一国太子和一国正卿亲去敌国涉险,本是最不可行的方法,却是赵王最想看到的。   留在赵国,不过是让赵王心中的不安和猜忌更加肆虐。   帝王无情,权臣须得更无情。   所以他亲手将自己和太子派去晋国。   他亲手——将自己送回到了那个他曾发誓要耗尽此生一切让其覆灭并永不踏足的地方。   自五年前起,晋国和赵国,早就都不太平了。   徐夙的眼中尽是冷漠,推门而出。   似有风吹绿叶的响动。   门外却是空无一人。   寂寥无声。   便是初春,都成了满眼的万物凋零。   -   第二天,元琼公主一反活泼好动的常态。   玩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带着整个王宫都变安静了许多。   小宫女们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没当回事,毕竟小公主这样也不是头一次了。   每次朝上老臣催促赵王为元琼公主相看驸马时,公主也是这样躲在殿里的,往往没过两天,要么是赵王妥协了,要么是公主自己憋不住了,总会出来的。   又过了几天,成月殿里一个扫庭院的小内侍忍不住掰了掰手指:“一、二、三、四、五……”   小内侍看着那紧闭的门,总觉得不太对,低头又掰了一遍。   数到左手最后一个手指的时候,他忽地惊叫了一声,拦住了刚要经过他身边的宝瑞,对她颤颤巍巍地举起自己的左手:“宝瑞姐姐!你看!”   宝瑞魂被吓掉了一半,差点没忍住打人的冲动:“看什么!手上长花了还是怎么的!”   小内侍苦着脸:“不是,宝瑞姐姐,公主已经足足六天没出门了!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这怎么回事啊?这是发生了什么比陛下要给公主招驸马更大的事情了?”   一提起这件事,宝瑞脸色更难看了。   前几日公主从汝渠殿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后来发现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就往回走,再经过汝渠殿的时候,公主突然问她徐正卿虽是赵国的臣子,但也算太子殿下半个谋士,刚刚那样说话是不是会让太子殿下太难做了。   实际上徐正卿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哪会把公主的话放在心里,她怕公主又贴上人家的冷屁股,本是想拦着的,结果公主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就先进去了。   她远远地看到公主走到了前院门口,也不知道是听到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僵直地在那里站了好久也没进去,再回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了。   小内侍喊了声:“宝瑞姐姐?”   宝瑞回神:“你问我我问谁?”   说着她便拿着手里的点心,皱着眉头往公主屋里走。   也不知道今天公主会不会吃。   那天到底是听见了什么啊?   正坐在屋里发呆的元琼听见门外有动静,眼皮翻了一下,又木木地落了下去。   继续发呆。   见到她这样,宝瑞也有些焦急,把手里小点心放在桌上,哄道:“公主,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栗子糕,殿下惦记着前几天您没吃上,特意让人送来的。”   栗子糕小小巧巧的,做成了桃花状,上面浇了一层糖桂花熬成的糖汁儿,栗子的醇厚混着清甜桂花的香味顿时在屋中散开,让人忍不住想尝尝。   元琼拿起一块儿,宝瑞眉头松了松,高兴着公主食欲好了点。   却见她没有吃,反而像看什么怪东西一样看了两眼那个栗子糕,随即又放了下来,把那碟栗子糕从面前推走了。   宝瑞不解:“怎么了,公主?”   元琼:“我记得以前母亲刚走的时候,甄夫人也会拿栗子糕来哄我,是不是?”   宝瑞不知道怎么突然提起了甄夫人,但也还是点了点头:“但公主那时候最不喜欢甄夫人,总说是甄夫人代替了瑜夫人的位子……”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越来越小。   元琼发了愣,没再说话。   以前她总觉得那个新夫人会让大家忘记她的母亲,所以极力和甄夫人作对。   什么抓小虫子吓人家、直接把人家殿里种的茶花给薅秃了、往人家的茶里加盐巴这种类似的破事儿没少干,但后来懂事了,也就收敛了。   再到十岁的时候看见甄夫人手上绕着讨厌她的黑线时,她觉得也难怪,换她自己也不喜欢以前的自己。   直到那日她又回到汝渠殿的前院,才发现甄夫人讨厌她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她也是王后的孩子。   她本是要推门而进,却听到屋里传来哥哥的声音,他问徐夙为什么说她“小题大做”。她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但那个问题也在她心里膈应着,脚下步子没迈开,便在那听着了。   然后她听到了甄夫人。   屋里两个人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从掩着的门中飘进她的耳朵里。   她听到徐夙说起当年的事情。   他说:“当年殿下问我,除了前往晋国,可有别的办法,我纵然是有办法让晋国反悔,那么赵王呢?”   就在她越来越糊涂的时候,哥哥说了很长一段话。   关于那年去晋国做质子的真相。   她一直知道甄夫人不喜欢自己,她也一直觉得徐夙应该是不待见自己的,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关于这些算计人心的事,在几天前,似乎一直都离她很遥远。   脑子已经十分混乱。   但能让她如此这般魂不守舍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宝瑞反应很快:“公主方才让人叫曲医官,应该是来了。”   这不,第二件事来了。   曲医官是上月才来宫里的小医官。   元琼没问过他年方几何,但估摸着他也就二十岁上下吧,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微微笑起来的时候脸颊右侧还会露出个浅浅的酒窝。   这人长得哪都好,跟个小白脸似的,唯独右侧眉骨的地方有道疤。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俊俏,所以宫里人有点小毛小病的都喜欢找他看,很是受大家的喜欢。   曲医官身形小,身上跨了个大木盒子,看着还有点瘦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压倒了似的。   一共没走几步路,他还顺了老半天气,曲医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问道:“不知公主有哪里不舒服?”   元琼别扭地清了清嗓:“本公主也不知道,所以找你来看看。”   他把身上的木盒子放下,拿出了一堆她不认识的家伙事儿。   阵仗搞得老大,半柱香后,什么都没查出来。   ……   一屋子三个人有点尴尬。   还是曲医官先打破了沉默:“公主可还有别的事想问下官?”   “啊?”元琼眼神有点飘忽,“我能有什么事啊。”   “那下官就先……”   “诶,我想起来了。”曲医官礼还没行完,元琼出了声,“曲医官是刚从徐正卿那里回来吧?”   曲医官微微愣了一下,答道:“是。”   忽地觉得手没地方放似的,元琼拿起了方才不想吃的栗子糕咬了一口,然后尽力装作漫不经心并不是特别关心的样子:“那他没什么事儿吧?”   曲医官答道:“公主放心,徐正卿并无大碍。”   第二件事便是这件事。   哥哥那日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原来自己做的那梦,一点都不假。她一直以为八岁那年是元琛哥哥救了自己,那是第一个让患得患失的她尝试着打开心房的人。   她完全无法描述自己听到那个人竟然是徐正卿时的心理。   普通人被人豁了命救起来都要感恩戴德,又何况那一次对她来说,还是个深压在心底的念想。   可偏偏她知道真相的半个时辰前,才对徐正卿发了好一通脾气。   ……   所以她憋闷了那么多天,今天总算逮到个机会从别人那里打听打听他怎么样了。   元琼义正言辞:“倒也不是我想知道,主要是徐正卿身居高位,我又听宫里人说,他是护送哥哥回赵国受的伤,伤势很严重的话,父皇和哥哥多过意不去。”   曲医官倒是个心明眼亮的,憋了憋笑:“那是下官会错意了,还请公主让赵王和太子殿下放心。”   元琼想着又加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让徐正卿留疤了。”   曲医官了然,笑着应了一声。   其实元琼没好意思直说,实在是看着他这医官自己眉骨上还有道这么显眼的疤,让人不太相信他的医术。   ……这大概就是医者不自救?   曲医官又等了等。   终于见没什么别的事,复又跨上了那个半人大的木箱,十分吃力地走了。   -   徐府建得朴素,白墙黑瓦,花木甚少,平日看庄重肃穆之感,到了夜晚却看着有点阴森。   一个略显瘦削的黑衣人轻巧地从墙上翻过,动作十分敏捷,而后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徐夙的书房。   徐夙坐在书桌前,拇指轻轻拂过手中的护身符。   直到听见屋外的动静,他将护身符收进书桌下的一个小暗格里,眼神中温和褪去,再次染上凛冽之色。   黑衣人走进屋中,与他对视了两秒。   下一刻,黑衣人微微低头:“宫内并无动静,甄夫人那里也一切正常。”   徐夙起身:“无妨,甄夫人那里暂时先不用管了。且我已向赵王言明近日会在府上修养,甄夫人的手还伸不到我府上。你们且将精力放在之前晋国派人刺杀太子殿下的事情上。”   黑衣人年轻肃然,言简意赅地道了声“是”。   烛光幽暗,却仍能在他抬头时照亮他那张清秀白嫩的面容。   以及他眉角的那道伤疤。 第6章 . 和好 又或许是根不好不坏的白线呢?……   烛光幽暗,照亮了他眉角的那道伤疤。   此人不是曲医官又是谁?   早上背着箱子都喘气的曲医官,名为曲析,是徐夙身边最得力的密探。   他生在晋国,身材瘦小,轻功却极佳,在晋国时便是专为徐夙探听消息,后跟着徐夙一同回到了赵国。   曲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云雀传来消息。您算得没错,云雀顺着回晋国的路一路往回找,确实发现了一队晋国士兵的尸体。”   徐夙接过信来,陷入了沉思。   从晋国回程前一天,徐夙在市集上看到晋国太子身边一个侍卫去了药店,他从那药店掌柜处得知是迷药时,便确信晋国人是要在翌日对他和太子动手。   他立刻让曲析去探,果然发现晋国兵营中多了几个第二日告假的精兵,理由还都是一模一样的家中有人故去。   奔丧都奔同一天,摆明了有问题。   回赵国那日,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路上都没有见到晋国士兵。直至快要进入赵国地界,暗器突至,奔着太子元琛而去。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亲自挡下暗器,才有了后面那些事。   可是那日林中似只有一人,若是晋国精兵,既然暗器已经得手,剩下的人群起而上岂非胜算更大,何必仓皇逃窜?   但若不是,为何暗器上涂的是晋国的毒药?那些晋国的士兵又去了哪里?   后来他再让曲析去探时,发现那些士兵再也没有回兵营。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死了。   所以方才曲析所说是在徐夙意料之内的回答。   他抽出信展开,上面倒是有些新的内容,说是那些晋国精兵死之前被人下过药,具体是什么情况,云雀已找人去验,不日便会传回新消息。   线索零零碎碎,让人置身迷雾之中,但只要能查出是谁杀的那些晋国士兵,便会有一个突破口。   徐夙看向曲析:“云雀那里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曲析应了一声,却顿了步子。   徐夙知曲析的医官形象只是伪装,实则是个做事利落之人,话说完了一般不会多留。他把手中的信放入信封,一并丢入了边上的火盆后,看向他:“还有何事?”   曲析:“元琼公主今日让我去为她看诊,顺口问了您的伤势。”   火光映在徐夙忽明忽暗的眼中。   沉默无言。   曲析见他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我只说您没有大碍,没有具体说您的伤势。”   徐夙点了点头,仍是没声响。   半晌,在曲析手已堪堪摸到门时,他才问了一句:“可有查出公主是哪里不舒服?”   曲析笑了笑,转过头来:“并未。”   短短两个字,已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小公主没有不舒服,只是寻了个由头,专门探听一下徐正卿身体可有大碍。   只是好巧不巧,她探到了一个密探头上,轻易就被识破了。   曲析走后,徐夙叫来了一个家仆:“明早上朝,提前备好马车。”   家仆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心中却是奇怪,正卿不是说身体未大好,要过几日再入宫吗?   当日晚上,宫中也不太平。   听说元琼一直在成月殿里闷着,王后以为她是生病了,想着去请个医官来看看,又听说已经叫过曲医官,还什么症状都没看出来。   这怎么行?   王后出了成月殿就直奔赵王的平成殿而去,彼时赵王正拿着毛笔在写东西,王后直接夺了毛笔,勒令赵王明日必须把她的宝贝女儿从殿里弄出来。   当初赵国危难之时,是王后陪着赵王不离不弃,因而赵王对她感情深厚,再一听又是因为元琼的事情,赵王当着一堆内侍的面也不觉得尴尬:“王后说得哪里话,这不也是寡人的宝贝女儿吗?寡人答应你,明天一定把元琼哄开心了!”   这么多人看着,赵王又态度极好,王后这才作罢。   紧接着,第二日刚散了早朝,赵王身边的内侍子奇就屁颠屁颠带着王命去了成月殿。   子奇见到元琼,咧了嘴笑:“公主,陛下得了个宝贝,请您去看。”   宝贝似是没能引起元琼的兴趣,她撑着脑袋岔了个话题:“哥哥今天上朝了吗?”   “回公主,自然是上朝了,方才散朝时还见太子殿下正和徐正卿说话呢,”子奇以为公主是想见太子,又说道,“奴才走得快,公主此时出去应是还能碰上他们。”   一听这话,元琼站了起来:“行,那赶紧走吧。”   子奇一愣。   这小公主答应得这么爽快,哪有丁点儿闭门不出好多天的意思?   可元琼哪是要见赵元琛,她想见的明明就是徐夙。   虽然她总共没见他几次,还次次都觉得火气上头,可是却不能不把徐夙救过她的事放在心上。   元琼刚一出成月殿,就看到了徐夙。   他本就比旁人高出一截,今日束发戴冠,官服加身,一身傲气呼之欲出,仿佛平日的知书达理都是用来遮掩的虚架子。   她呼吸一滞,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徐夙已先行朝她走来。   子奇见状,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元琼稳住自己,行了个礼,假模假样的问道:“徐正卿,我哥哥呢?”   徐夙:“太子殿下有事,先行一步了。”   元琼点了点头。   时不时有其他官员从身边走过,她斟酌了一下是否该在这种时候说那件事,但还未开口,眼前晃过一个明黄色的东西。   是一枚护身符。   他竟是将护身符还了回来。   像被冷水浇了一头,元琼长睫轻垂,十足地气馁。   还有失望。   徐夙的手仍然抬着。   太久没有反应,他看向元琼撇开的小脸,说道:“送礼之人最不愿见礼被退回,臣接受了公主前几日的祝福,公主却不愿收臣的东西,可还是在生臣的气?”   有耳尖的官员听见了,眼珠子瞟了又瞟,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倒也不是奇怪小公主招惹到徐夙的头上,毕竟公主爱闹腾。   但徐夙这是在哄人?大白天的活见鬼了?   话越听越不对,元琼猛地抬起眼。   才发现这个护身符和自己那个看着像,但并不是同一个。   她愣愣地伸手,小心地拿起徐夙手中的护身符。   一下没憋住嘴角的笑意,嘟嘟囔囔道:“本公主哪有这么小气,我早就不生气了。”   指尖柔软划过手心,带来丝丝密密的痒。   徐夙虚握了一下拳,将手背到身后,又恢复了那个高深莫测的样子:“这是臣就近从御礼观得来的,虽不如瑜夫人当年去的云一观来得人多,但去的多是城中达官显贵,想来香火也是旺盛的。”   元琼眨了眨眼,得寸进尺:“你特意为我求的吗?”   徐夙淡淡地:“礼尚往来罢了。”   ……   果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可待徐夙走后,元琼的脸上俨然已换上了另一幅愉悦的表情。   虽然她方才没注意看,但或许徐正卿手上的黑线也没她想象的这么多。   又或许是根不好不坏的白线呢?   子奇站在元琼的身后,更加一头雾水。   昨日王后不是还说小公主闷闷不乐吗?   要不是他亲眼看着王后那严肃认真的样子,他差点都以为王后是故意想给赵王找点事儿干。   总而言之,元琼再到平成殿的时候,已经兴致再起,对赵王说得好玩东西来了兴趣。   一进殿,元琼就好奇地瞄了一圈。   没看见什么稀奇的,倒是有个脏兮兮的姑娘站在殿中,头发上还沾着一根稻草。虽然那姑娘脸上脏兮兮的,像是被抹了灰,但能看出来底子还是好的,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元琼啊,”赵王朝她招招手,“你母后说你这两天心情不好啊?”   元琼收回视线,乖巧地走到赵王面前,笑嘻嘻地:“见到父皇之后心情就好了许多。”   这话引得赵王哈哈大笑,让元琼直接坐到了自己身边的位子。   她坐下后问道:“父皇说得了个宝贝,在哪呢?这位小姐姐又是怎么回事?”   赵王:“哦,子奇前几天帮寡人做事的时候听到门口侍卫在说,有个农家姑娘说自己在地里挖到了一个玉镯。寡人前几天没当回事,这不是听你母后说你总闷在屋子里,想着万一是个稀奇玩意儿,便让你来看看。”   底下的姑娘低着头,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撵了出去。   听到赵王的话,元琼下意识皱了皱眉,脱口而出:“小姐姐真是农家姑娘?”   那姑娘一愣。   赵王也问道:“元琼,为什么这么问?”   元琼:“父皇也知道我经常溜出宫。”   赵王笑了一声:“哟,我们元琼还挺有自知之明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捋了捋头发后继续道:“元琼见过田间农民,虽是衣衫破旧、缝缝补补,但也没到时时头沾稻草的地步。再者说,这位小姐姐脸上的灰像是刻意抹的,细看那模样甚至有几分娇嫩,着实不像那整日在田间的风吹雨打日晒的农户。”   此时赵王已收敛了笑意,元琼说得不错。   忽地,噗通一声。   那姑娘跪倒在地:“小公主明鉴。”   元琼突然被跪,全然没明白是什么情况。   只听那姑娘又说:“奴婢其实是陪我家主子来面见赵王,但因旅途奔波,碰上了各种事情,沦落至此。门外守卫见了我们的样子,怎么都不肯信我们说的话,奴婢这才趁侍卫换了一批之后,假装挖到佳品的农民来冒险觐见。”   没想到这背后还能扯出这么一件事,元琼的眼睛都瞪大了两圈。   而且,这个姑娘喊父皇“赵王”?   带着被骗后的愠怒,赵王的表情又难看了几分。   他幽幽问道:“你说的主子是谁?”   听此问话,那姑娘往地上重重一磕:“回赵王,我家主子乃晋国四公主沈鸢。” 第7章 . 公主 元琼笑:“可我一个小孩子却知道……   元琼已经完全丧失了控制表情的能力,现下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那婢女长得虽然也算是清秀,但也就是普通而已,说不上多好看,顶多能看出平时没吃过太大苦,若说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倒是说得过去了。   但是晋国公主来了赵国,还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来了?   这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赵王毕竟是见多了风雨,他敛了眉目,声音中多了几分让人不敢忤逆的威严:“寡人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奴不敢欺瞒!”那婢女低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激动地喊道,“徐正卿!徐正卿在晋国这么多年,我家四公主就在宫门外,是不是他一看便知。”   赵王朝近旁看了一眼,子奇立马会意,喊了一个外面的小内侍进来。   只不过,子奇刚还未有动作,就先有一个小内侍进来禀报:“陛下,徐正卿带来一个女子正等在殿外,说要求见陛下。”   无声的印证。   晋国公主真的来了赵国。   赵王眉心一跳:“立刻请进来。”   片刻后,两人走进殿中。   女子与徐夙并肩而行,便是这样狼狈的样子也透着显而易见的强势。   若说刚刚那个婢女只能算清秀,那么现下进来的女子一看便知,是个身份高贵的主子。即便她一袭红色曳地长裙已然脏污满满,头发也不那么齐整,但周身气质却骗不了人。   还有额间那一朵艳丽的红色花钿,扎眼得很。   她在殿中站定,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   露出的那截白皙手腕细得仿佛用力一握就会断掉,而那显露的自负与高傲却并不让人觉得她是个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元琼心里莫名多了点说不出的味道,只觉得沈鸢和徐夙站在一起还挺相配。如果以后徐夙要娶妻,应当也是这种美艳又高傲的女子。   而同为公主,自己看着也太过稚嫩娇小了些。   如此想着,她的眼里又多了几分探究,也就是这么几分好奇心,让她突然对上了沈鸢不屑的眼神。   元琼一个愣神,那不屑已然消失不见。   如同一瞬间的错觉。   徐夙站在离沈鸢一段距离的地方,公事公办地说道:“陛下,此为晋国四公主,臣在宫门外恰巧看到,恐发生什么意外无法和晋国交代,便直接带了进来。”   赵王接着问道:“四公主,你为何会在我们赵国?”   此刻,沈鸢那张高傲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情绪波动:“回禀赵王,我本是随三皇兄去往秦国,却在路上遭到山匪袭击走散了,匆忙逃窜之下,便已踏入赵国之境,无奈之下只好来寻求帮助。”   “四公主放心,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赵国多待几天,寡人之后自会安排人送你前往秦国与三公子汇合,”赵王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现下先让元琼带你去换身衣服。”   元琼点了点头,却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指了指自己:“我?”   赵王:“你们年纪相当,应是相处得来,去吧。”   她不太情愿和沈鸢待在一起,但也只能应下。   正当她走过徐夙身边时,徐夙出声喊道:“公主。”   元琼和沈鸢一齐回头。   徐夙从沈鸢的脸上淡淡扫过,最后低眉看向元琼:“公主将人送到了后便早些回去,晋国公主远道而来,需要好好休息。”   ……   怎么他们高高在上的徐正卿也看碟下菜?对自己说话总是噎人,对着别国公主就知道怜香惜玉了?   不过虽然心里将他问候了一下,但在赵王面前,元琼还是很给面子地,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意识到徐夙并不是在叫自己,沈鸢眼睫轻颤,若无其事地回过了头,随后与元琼一道走出了平成殿。   -   许是两人不熟,在陪同沈鸢去往赵王安排的住所时,一路无言。   虽然元琼想就这么当透明人,但是有件事情是在是很奇怪,让她忍不住想问问。   元琼:“你比我大几岁,我喊你鸢姐姐可好?”   沈鸢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鸢姐姐可曾见过我?”   “我在晋国,你在赵国,如何会见?”   “那鸢姐姐可曾听过我的什么事情?”   “事情?”沈鸢表情中是显而易见的高傲,而后答道,“不曾,怎么了吗?”   元琼摇了摇头。   没什么。   除了方才沈鸢行礼时,露出的黑线。   元琼咬了咬下唇,疑惑的目光再次凝至沈鸢的手腕处。   既然完全是陌生人,那么为沈鸢手腕上绕着的黑线会如此之多?   这个晋国的公主——   无疑是讨厌自己的。   想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也没放在心上。   讨厌她的人这么多,个个都放在心上,那她还活不活了。   何况,元琼总觉得自己和这个沈鸢气场不合,与其在这里假模假样地叫姐姐,还不如先溜为上。   她突然觉得徐夙方才让她早些歇息的话顺耳了许多。   所以一到住所,她便对沈鸢说道:“我们徐正卿让我不要打扰你休息,鸢姐姐在这里好生住着,缺什么就和宫人说,那我就先走了。”   脚底油都抹好了,沈鸢却突然变了变脸色,叫住了她。   元琼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等着下文。   沈鸢:“我在宫门外等着时,听到有人说,息语送了你一个护身符。”   听到这个称呼,元琼怔了怔。   息语是徐夙的字,很少有人这么喊他,元琼也只有在小时候听到哥哥这么喊过。   沈鸢没有等到元琼的回答,本来也不打算等她的回答。   她哼笑了一声,淡淡开口:“息语向来不信神佛,没想到也会送人护身符,许是把你当成小孩子哄了吧。”   以前元琼总觉得,小孩子其实没什么不好的。   大家都会让着、宠着。   今日却是元琼第一次觉得小孩子这个词听着有点刺耳。   她看着沈鸢,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笑容:“可我一个小孩子却知道,徐正卿最讨厌别人喊他的字。”   以前哥哥开玩笑地喊过一次,后来便再没有喊过。   所以真正了解他的人,不会这么喊。 第8章 . 雇佣 耳畔传来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似是……   在晋国五年,沈鸢从来没见过徐夙参加任何一个祭礼。   她还记得,徐夙曾在众人面前,淡淡说道:“臣无信仰,不配参加晋国的祭礼。”   没有听出任何“不配”的意思,她只听出他对天地神灵的不屑,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比自己更加傲慢的人。   可今日她等在宫门外时,竟然听见赵国的那些官员们在说,徐正卿送了别人护身符。   徐正卿,那不就是徐夙吗?   他竟然会送别人这种东西。   而这个人,竟然和她一样,也是个公主。   但那又如何,眼前这个娇娇小小、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根本不可能比过她。   不过,她没想到,小公主也有刺。   听到元琼的话,沈鸢愣了愣。   元琼不喜欢主动找事儿,但向来也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主。   她甚至没有给沈鸢反击的机会,伸出一只手比划道:“算起来我与徐正卿不过相识几日,鸢姐姐与徐正卿在晋国五年,看来却并不比我多了解他多少。”   沈鸢的目光逐渐尖刻,却终是归于沉默。   元琼垂下手,没再说其他过分的话。   转身离去前,她看见了沈鸢塌下的肩头,终于明白了沈鸢手上这么多黑线的来历。   源于对一个人的欢喜。   源于不可分享的独占。   没头没脑地走了两步,元琼便越想越不对。   说到底,这事儿就是沈鸢喜欢徐夙,恰巧听到徐夙送了自己一个护身符,这就嫉妒到她头上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   好一个徐正卿,降了人家晋国公主,反倒让自己替他挡了个烂桃花。   还有没有天理了?   偏巧,刚从一个转角走出,她就远远地就看到了徐夙正和曲医官在说话。   这没见着还好,见着了还不得理论理论?   可她刚要冲上去找徐夙算账,却见曲医官递给他一个按剂量分好的药包,一帖一帖叠得高高的,用麻绳捆了个结实。   元琼挠了挠眼下的皮肤。   半晌,掉了个头。   伤没好透上什么早朝。   不知道在府里多休息几天吗。   末了,元琼嘟着嘴,不服气地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要不是因为宝瑞今天没跟在她身边,怕一会儿有什么事情寡不敌众的,她才不会绕路走。   ……   徐夙回到府上后,便将手里的药交给了下人。   一个疗程三帖药,交到下人手里的正好六帖,再吃这么两轮应也差不多好了。   回到书房后,徐夙径直走向靠在最里的书桌。他的桌两旁没有开窗户,是个死角,外面往里看是看不见这里的。   坐下后,徐夙从怀中拿出了被他暗中抽掉的一帖药包。   被细碎药材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封信。   信中写到:   晋国精兵死前饮酒,酒中下了晋国特有的迷药,被迷晕后造人割喉而死,很可能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另,附上在尸体旁发现的一物。   药材清苦的味道在屋中飘散。   徐夙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在其中拨了拨,发现了一点不太一样的东西,是一颗红豆般大小的翡翠珠子。   若瞧得仔细,便能发现,上面隐隐沾着暗红色已然干掉的血迹。   -   没过几天,赵国王宫里的人便都已知晓,晋国公主住了进来,说是在路上遭到了山匪的袭击。赵王派人给晋国的三皇子传了信,说明了情况,并表示过几日便会送沈鸢出发秦国找他。   只不过,这晋国公主似乎并不急着走,不是说受惊过度需要休养,就是说在王宫里丢了东西非要找到才能走。   半月过去了,也没有任何要动身的迹象。   宝瑞拿着一摞书走进了成月殿,她将书放于元琼面前,一脸奇怪地说道:“晋国公主为何像是长在了我们赵国王宫里一般,这都多久过去了还不走,她不想尽快和晋国三公子汇合吗?”   “她好不容易和真正想见的人碰面,当然不急着走。”元琼有些烦闷地说道。   “真正想见的人?”宝瑞想了想,“这几日除了徐正卿去过几次,这位晋国公主也没见过别的人啊……”   宝瑞说着说着,就忽地在凌乱中有了一个答案,但她还没来得及再度确认这个荒唐的答案,就见元琼猛地站了起来。   因着一下子起势太大,座下的凳子差点被元琼不小心踢翻了过去,动静搞得极大。   宝瑞一惊:“怎么了公主?”   元琼:“我要出去晃一圈。”   宝瑞苦着脸,指着桌上那么些书:“上次便是公主让我帮您写字,被少师罚了三天内看完这些书,您这一出去怎么还看得完。”   “我就出去透透气,本公主保证,回来之后不眠不休也把这些书看完,”元琼许诺完,又来了个软的,“好不好,宝瑞?”   宝瑞:“……”   就算自己说了不好,小公主也不会乖乖待在殿里看书的。   宫门如同一道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高墙。   一出了宫,便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元琼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晃悠,可拿在手上的小玩意儿不知为何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她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似意犹未尽,实则心不在焉。   最后逛了一大圈,毫无收获。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对着少师那几本书敷衍到天明时,熙熙攘攘中传来一声呼喊,紧接着人群便都有意地往一个方向聚集而去。   摩肩接踵的人们从元琼身边一个一个的擦过,更有女子们捂着脸快步往一个地方跑。   她不由得好奇地顺着人流看去,是一家气派的银楼。门匾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但别说这笔锋和字还挺配。   因为这家银楼名为——“天下第一阁”。   ……   也不知道这家掌柜是怎么想的。   天下第一,口气是真不小。   元琼一声男装,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对宝瑞说道:“走,进去看看。”   本以为是这名字为噱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但直到她挤到了门口,才明白了这场骚动真正的原因。   店门口围了一堆的人,前排多是姑娘们,许是店里的人过于高不可攀,虽是个个儿都恨不得靠得再近点,但却是没人敢真的往里走。   里面站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夙。   饶是元琼,也不得不叹一声阴魂不散。   自从徐夙回来之后,想见的时候能见到,不想见的时候也能见到,反正就是哪哪儿都能碰上。   宝瑞跟着元琼挤了进来,“呀”了一声:“这不是徐正卿吗?”   一个姑娘眼睛还挂在徐夙身上,以为是有人在跟她说话,头也没回,只掩面羞答答地回道:“是啊,徐正卿回来了这么多日,总算有个机会能见着了!果然是玉树临风、知书达理的样子。”   元琼撇了撇嘴。   玉树临风,知书达理,徐夙的端方形象果然是深入人心。   那姑娘还在继续念叨,语气却是浓浓的可惜:“不过我听说晋国公主最近来了我们这里,徐正卿今日来这银楼该不会是给晋国公主挑簪子的吧?那也太便宜了晋国了。”   元琼心里一沉,这茬还没完没了了?   姑娘见一直没人搭理自己,才想起来转过头看看。没想到一转过来就看见一个白嫩俊秀的小公子。   顿时脸又红了几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搭话,便见小公子带着身边的小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元琼收了扇子,在众人夸张的目送下走到了徐夙的边上:“徐正卿这是来挑簪子的?”   门外有人开始议论,这定也是哪家贵公子,不然怎能认识徐正卿这样的人物。   收扇时的凉风拂过徐夙的颈间,虽然来人故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一下便听了出来。   低眉,果然对上了小公主的目光。   元琼将扇子横在手心里甩了一下:“要不要本公——”   徐夙瞥了一眼她身上男装,沉声截断道:“公子。”   “……”   差点露馅了。   元琼轻咳了一声:“对,本公子帮你挑挑。”   他眉尾轻挑,不置一词。   这不否认的样子就像是对刚刚门外那姑娘所说之词的默认。   元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还是仔细地瞧了一眼,指着一根白玉簪不情不愿地说道:“这支不错,很好看。”   掌柜见状,笑眯眯地将簪子呈于两个贵人的面前:“这位公子好眼光,这根簪子是绝对配得上本店的店名,天下第一,天下无双!”   元琼抽了抽嘴角,笑得有点难看。   徐夙接过簪子。   是一只透着奶白色的簪子,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玉,质地极为细腻通透,簪头有珍珠流苏坠下,确实是一支很不错的簪子。   小公主挑得还挺用心的。   他拿着簪子端详了片刻,却是似笑非笑地转向她:“我何时说过是来买簪子的了?”   徐夙刚一开口,元琼就暗暗感叹,他这身份转换得还挺熟练,一下就从“臣”变成了“我”。   不过等徐夙说完,她忽然回过味来了,心里暗暗一喜。   “我以为……”她眼神闪烁,喃喃了两个字又改口,“门外有人以为,你是要买簪子送给晋国公主。”   徐夙理了理衣袖,似是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那你——”   “来干什么”这几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元琼脸上的表情又变为了不悦。   因为方才还说不是来买簪子的人,竟是掏出了荷包付了钱。   刚压下去的小脾气复又升起。   她话尾巴一转,有些气恼地质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未曾想,徐夙将簪子放入花雕木盒中,轻轻盖上盒子后——   将之推到了元琼的面前。   而后他极为有礼地问道:“公子方才不是说喜欢这根吗?”   元琼一时木然:“……是。”   徐夙:“公子想要,那便赠与公子。”   耳畔传来的声音低沉而舒缓,似是被人诱哄一般。   接过盒子,元琼本能又机械地答道:“那便…多谢徐正卿…”   掌柜的并不在意这簪子最后花落谁家,他只要有人给钱就行。   但这一下无疑让门外的姑娘们愈发激动了。   好一出谦谦君子让枣推梨的画面!   ……   元琼出宫时正是未时日映,也就是日头最毒的时候,那时只觉得浑身热得慌。   现下出了银楼,阳光仍是明明晃晃地照下来,可她对着太阳挤了半边眼睛,却突然觉得没这么燥热了。   她弯着眼笑了笑,白嫩的脸边还有未褪的奶膘,可爱得很。   元琼走后,徐夙才上了二楼。   风云人物都散了,店外的姑娘们亦很快便不见了。   天下第一阁的二楼是只有极为有钱有势之人才能上的,据说贴金镶银,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楼上的东西。   当然只是“据说”,百姓们没这钱,自然也没上过二楼。而去过的人,也从来不会说自己在二楼买过什么。   二楼布置得极为雅致,像是公子哥享乐之地,却又不落金碧辉煌的俗套。   并不像传闻中这么奢华,不知道大概真的以为这是个喝茶饮酒之地。   徐夙在靠窗的位子坐下。   掌柜给他倒了一杯茶后,拿出了一根簪子。   并非赵国近来时兴的款式,不过能看出簪子做得十分精巧,簪尾银质流苏上挂着几颗翡翠珠子。   唯一的缺憾是,有根流苏上缺了一颗,但不仔细看看不出。   掌柜谄媚地笑着:“大人,这翡翠珠子确实是这根簪子上来的,这上面的银质缺口能合上,可需要帮您修好此簪?保证跟新的一样。”   徐夙听到了答案,并未与他废话:“不必了。”   掌柜踌躇了一下:“大人,敢问这珠子上的血迹……”   那掌柜猛地收口,没敢再说下去。   因为方才那个端方有礼的人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那道浅色的眸中隐隐有压不住的寒意外泄,让人看一眼都心生忧惧。   徐夙轻轻点了点桌面:“敢在这闹市中自称天下第一且甩开同行对手常年不倒的,必不止是做明面生意,你倒是好手段。可惜,这天下第一阁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   掌柜愣了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徐夙冷冷说道:“晋国十大刺客之一,毒刃。晋国人从不曾见过毒刃长什么样子,不是因为毒刃神出鬼没,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毒刃隐姓埋名就藏在赵国,藏在这栋银楼里。”   一阵沉默过后,那掌柜突然目露寒光,丑恶地笑了:“你还知道什么?”   “一月前刺杀太子的人便是你,”不等对方的回答,徐夙又慢条斯理地说出下一句,“而雇你的人,便是这簪子的主人。” 第9章 . 占有 “沈鸢,你不该惹我的。”   那掌柜的面容并不干净,黝黑而丑陋。   “你说对了,可那又怎么样?”被戳破了面具后,毒刃露出了诡异而阴森的本来面目,“徐正卿被人称作赵国第一权臣,可我看你也没这么聪明,竟是一个人找上我毒刃。”   话音刚落,他袖中弹出一个尖锐的利器。   下手准而狠毒,直直地射向徐夙的喉咙。   这样近的距离,任谁都不可能躲开。   “铛”一声——   暗器却在刹那间被击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   一个蒙着面的女子从窗间一跃而上,长剑指着滚倒在地的毒刃,离他的喉咙只有几毫米之差,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毒刃的脸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他下意识想要用手去止住自己那块流血的地方。   可他已经没有手了。   地上的两只断手散发着鲜活的生气,令人悚然。   一个善用袖中暗器的刺客,却被断了双手,与废人无异。   徐夙慢慢用帕子擦过手上被溅到的血,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   毒刃如恶鬼般瞪着徐夙。   他惨白的脸与断腕出的鲜红形成鲜明的对比,痛苦让他抑制不住地大叫:“杀了我!杀了我!”   闻言,徐夙翩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睨向蜷缩在地上的人:“毒刃,你该死,你早该死了。”   毒刃大半的理智都已不在,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十年前满门被灭的徐府,”徐夙蹲下来,好心的提醒道,“你忘记了吗?”   “你是……”毒刃的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那个徐家的人……?”   徐夙没再说话,站起身来。   他转向了那黑衣蒙面的女子,平淡地说道:“云雀,你在这里看着他,流干最后一滴血方才罢休。”   世间恶人并非都有恶报。   但招惹了他徐夙的恶人,一个都逃不掉。   被唤云雀的女子眼不离剑,应了一声。   在她看来,世上少有比徐夙更懂得算计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晋国十大刺客之一中的云雀是个女子,就藏在晋国的一个小屠宰场里。   可五年前初到晋国的徐夙却识破了她的身份。   死于毒刃手下的人太多了,也包括她的父母。她如疯子一般寻了多年,却怎么都寻不到毒刃。   那天徐夙找到她,要她接下来五年都替他做事。   对于这个交易的唯一回报,是为她找到毒刃。   却也足够了。   现在看来,徐夙与毒刃也有仇,他还真是做了个稳赚不赔的交易。   “对了,”徐夙已走至楼梯旁,又回过头来,“你来晚了,为何?”   云雀回过神来:“方才楼外有人行动诡异,我跟上去看了一下,似乎是跟着小公主的。”   似是想到什么,他眼神一凝:“你处理这里,我进宫一趟。”   -   元琼才回到成月殿换完衣服,便听到沈鸢的婢女求见。   那婢女低着头,用着过分恭敬的语气:“四公主请您一道去花园品茶。”   元琼不喜欢沈鸢,沈鸢也不喜欢自己,所以这么多天来元琼从来没去见过她,这也是她第一次来找自己。   而且这天色都快黑了,还喝什么茶?   也不知道那种苦兮兮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元琼懒懒地回了一句:“不去。”   一听被回绝,那婢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还请小公主可怜可怜奴婢,随奴婢前去!”   ……   又来?   为什么沈鸢的这个婢女每次说跪就跪了。   搞得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元琼无奈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忽地瞳孔缩了缩。   只见婢女的耳根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似是新伤,血迹未干。   “你耳朵后面怎么这样了?”元琼大为震惊,又转向宝瑞,“宝瑞,你去把我那瓶药拿来。”   宝瑞应了一声,很快将药拿了过来。   直到那婢女打着颤抬起头来接过药时,元琼这才发现她脸上的巴掌印。   元琼皱眉:“晋国公主打你了?”   跪着的人也不过十几岁的样子,闻言眼圈直接红了:“奴婢之前奉命来找过小公主,但小公主不在,因事情没办好,所以被责罚了。”   话音刚落,殿外响起了一道尖亮的声音:“元琼公主架子还挺大,邀你喝茶还需三催四请的?”   元琼应声望去,看到了始作俑者。   好家伙。   真不应该叫沈鸢姐姐,应该叫师父。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无礼的人。   只见沈鸢喝退了想要阻拦她的宫人,大步朝自己走来。   走进屋里后,她很快便注意到了跪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婢女,她冷冰冰地说道:“起来,不要丢了我的脸。”   高高在上的语气就像是在对一条狗说话。   小婢女身子一僵,立刻站了起来。   元琼本能地觉得不适。   看似是管教婢女,实际上更像是个下马威。   成月殿的人生怕自家公主被欺负了,还想着要拦下这个棘手的晋国公主。   沈鸢却是一把甩开那些碰到她的手,面带厌恶地说道:“你们这些人也配碰我?”   毕竟是晋国的公主,一时之间竟真无人再敢动。   元琼抚了抚额,指着那几个面露难色的宫人:“算了算了,晋国公主要喝茶,你们去泡一点好茶来。”   这下宫人们更加犯难了,小公主平时不爱喝茶,成月殿里哪来的什么好茶?   “怎么不动?本公主殿里没有好茶吗?”元琼歪了歪头,露出狡黠的笑容,“那你们就随便挑一点吧。”   宝瑞暗叹自家小公主这劲儿也是真大。   估计这个晋国公主要气死了。   果然,就见沈鸢气势极强,对元琼厉色道:“你对我晋国的公主竟敢如此敷衍了事!”   元琼今日的一点好心情也被磨光了,从小到大也没人和她这样大声说过话,这个沈鸢今天倒是脾气挺大!   她板着小脸,再没给沈鸢留面子:“这里是赵国的王宫,而我是赵国的公主,何须管别国公主?”   沈鸢瞪着眼睛看她,傲慢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气焰却弱了点。   因为这一句话如此直白。   就差告诉她——这里是赵国,在这里我比你大。   此时,两个小宫女端着茶具呈了上来。   屋中飘香四溢,但懂的人便知这确实不是什么好茶,并不是那种余韵悠悠的细腻茶香。   元琼推了一杯茶到沈鸢面前:“本公主殿里的茶,你爱喝不喝。”   语气骄纵,态度随意。   可元琼吃准了沈鸢是有话想对自己说,定不会再闹。   不然这种讨厌低头的人怎么会两次派人来找她,最后还亲自上了门。   如她所料,沈鸢压抑着情绪,冷哼了一声后坐了下来。   元琼不知道沈鸢有什么非要今晚说的话,收敛了脾气后,却莫名地心有不安。   宽大的袖袍并未遮住沈鸢的手腕,她看见对方手腕上的黑线似乎比前两天更多了。   三月末的夜晚,寂静非凡,屋外偶有枝叶摇摆的沙沙声。   在这一片沉寂中,元琼听见沈鸢笑了一声,突兀地说出了一句她以为沈鸢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话。   她说:“我喜欢息语。”   元琼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呆呆地看向她。   “你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   沈鸢没有回答,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抿了一口面前的茶。   茶香四溢,入口却无味,换做平时她应该会大发脾气,直接摔了那茶杯。   不过今晚她只是放下茶,自嘲地哼笑一声:“你果然看出来了是吗?也是,我喜欢息语,全晋国人都知道。”   元琼皱了皱眉:“全晋国人都知道?”   沈鸢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自负的笑容:“赵国质子来到我们晋国,遇上的大多是明里笑暗里斗。那次在晋国的新年仪式上,是我为息语解了围。皇家高楼之上,那日我在晋国子民的仰视之下向他表明心意,可你知道他怎么样吗?”   元琼尽可能装作平静的样子,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可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她一直以为沈鸢没有告诉过别人喜欢徐夙这件事。   沈鸢挂在脸上的笑容愈发刻薄。   “人人都说我和他站在一起是才子佳人无比相配,可那天他竟当着全晋国人的面后退两步,说我是喝醉了。”她越说越激动,“是我帮了他,他怎敢这样拒绝我、侮辱我!”   此刻的沈鸢,像极了被人辜负的女子。   她似乎急切地想找到与她有共鸣的人,可是元琼只是用那双一如既往清亮的眸子看着她,对她说了一句:“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沈鸢的身子僵了僵:“你说什么?”   听到现在,那些说不出的情绪早已搅乱了元琼的脑子。   可是有一件事,她还是清楚的:“照你这逻辑,你帮了徐正卿,所以作为回报,他就得接受你的心意?哪有这种霸王道理?”   沈鸢声音更响了些:“偌大的晋国,只有我站在他这里,他凭什么不喜欢我!”   元琼喝了一口面前的茶,被讨厌的苦味冲了味蕾。   她瘪着嘴把茶杯推开,对沈鸢说道:“你不问问我是不是喜欢喝茶,就非要找我喝茶。我明明告诉你,徐正卿最讨厌别人喊他的字,可你还是这么喊了。你喜欢徐正卿,就觉得他也必须要喜欢你,你不觉得这样很讨人厌吗?”   说完元琼又有点后悔,不应该说讨人厌的。   是自私。   这个词更贴切一点。   似是觉得听到了什么十分荒唐的话,沈鸢尖声叫道:“你懂什么!他和你皇兄回赵国那日,我的皇兄派了多少精兵想要置他们于死地,是我把本该用在他们身上的迷药掉了包,用在了那些晋国士兵的身上。是我救了息语的命!”   说话间,她逐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眼睛又瞪大了几分:“他怎么能死在别人的手上呢?他只能和我一起死!”   这样的占有欲仿佛能把所有不相干的人烧成灰烬。   元琼被她这样子吓到,身子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这时她才想起沈鸢刚来那日,哥哥就要她离晋国的这个四公主远一点。那时她没当回事,现在看来才是真的无比可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鸢和元琼之间的距离甚至不及一尺。   元琼对这么近的距离感到强烈地不适,她索性站起身来:“我累了,不想和你聊了,你赶紧回去——”   她话未说完,手腕竟被沈鸢一把抓住。   沈鸢的劲奇大无比:“我这么喜欢他,他却从来拒我于千里。可他竟然会给你送护身符,给你送簪子!”   那一瞬间,她看见沈鸢手上的黑线野蛮生长,细密而恐怖。   像被烫了一下,元琼挥手狠狠地甩开沈鸢。   她不知道沈鸢怎么会知道徐夙送她簪子的事情,但是她只觉得不能再和沈鸢继续说下去了。   好不容易甩开沈鸢,元琼由于惯性向后退了两步,被一旁的宝瑞手忙脚乱地扶住。   成月殿外好似有人请见。   但并无人注意殿门口的动静。   因为殿中骚乱再起,沈鸢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拔下头上的簪子再一次猛扑向元琼。   疯狂又极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元琼背后是墙,无处可逃。她躲闪不及,背过身去拉着宝瑞往下蹲。   她紧紧地闭起眼睛,小脸苍白而毫无血色,似乎回到了八岁那年掉入冰窟窿中最无助的时候。   可她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痛苦。   再度抬起头时,她又见到了那时救起她的人。   是徐夙。   徐夙带进了屋外的几分寒意,那寒意却不及他眼中分毫。   他一动不动地挡在她的身前,一只手握住了沈鸢刺向她的簪子。   顺着簪子和他的手,有血珠一滴滴滑落,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冷漠地看着沈鸢,一字一句地说道:“沈鸢,你不该惹我的。” 第10章 . 靠近 “公主与其他公主,不一样。”(……   簪子狠狠地划过徐夙的掌心,血色的花在地上一朵朵绽开。   沈鸢猛地一颤,松开了手。   簪子被徐夙丢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盯着沈鸢,眼中透着阴鸷:“从没人敢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杀了晋国士兵后亲自雇刺客刺杀太子和我,现在竟又来行刺我赵国公主。”   沈鸢眼中闪过一丝被揭穿的慌张,却又像是达到了目的一般:“如果我不是这样,你又怎么会在我身上放这么多心思,怎么会在我来了赵国的这几日不时来找我,又怎么会在今晚特意进宫……”   可她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张混着爱意与怨怼的脸便因痛苦先变了形。   徐夙周身戾气逼人,掐着沈鸢的喉咙抵向墙角。   那只手甚至比方才握住簪子时还要用力,他手上的猩红染上她冷白的皮肤,仿佛下一秒就会掐断她的脖子。   沈鸢呼吸困难,只能瞪着眼睛死死抓着徐夙的手。   深情与恨意交织之中,她却忽而笑了,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偏执又疯魔。   元琼被宝瑞扶着站起来,从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拼凑出赵元琛和徐夙之前从晋国回到赵国的路上发生的事。   看着眼前沈鸢的样子,她身上一阵发毛:“什么…意思…?”   徐夙瞥了一眼她苍白的小脸,手下微微松了点力气。   沈鸢一阵猛咳,眼神像是粘在徐夙的身上。   “咳…咳咳…哈哈哈饶是你也说错了一点,”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杀的人没有太子元琛,而是你。但你知道为什么暗器最后朝太子元琛去了吗?因为我在毒刃出手前推了他一把,我到底还是舍不得你……”   殿外响起齐整的脚步声,一队侍卫快步走了进来。   领头之人看向徐夙,低头说道:“徐正卿,属下去查了晋国公主在花园里留的茶,确实有毒。”   徐夙点了点头,放下停留在沈鸢脖子上的手:“带走吧。”   他甚至都没有听完沈鸢说的话。   让那变了质的真心变得何其可笑和卑微。   沈鸢被人架着往外押,她的声音急促而尖刻:“放开我!我是晋国的公主,你们凭什么碰我!”   她用力挣开那些侍卫,凑到徐夙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元琼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这个疯狂的公主手上还有什么筹码。   因为她看到他并没有推开她,而幽深如冰窖般的眼,竟闪过一丝波澜。   但很快,他便又恢复如常。   世间应是没有任何事能够威胁他。   他毫无感情地对领头侍卫说道:“关进水牢。”   领头侍卫迟疑了一下:“这毕竟是晋国的公主,水牢是否太过?”   水牢不同于普通的牢房,无光无声,关进去的人无法睡觉、无法休息,一旦开启机关,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水从脚底一点一点地没过口鼻,人的神志被慢慢剥夺,最后溺死在无尽黑暗之中。   “过?”他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危险的气息在一瞬弥漫。   侍卫一惊,没再说话,低头遵命。   随侍卫远去的,还有沈鸢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徐息语,我下定决心放弃一切入赵寻你,可你竟然会为了你们赵国的公主求符买簪!我也是公主,凭什么!”   ……   尾声回荡在成月殿中。   徐夙立得很直,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动摇。   元琼看着他,竟有些心惊。   但还是将提前准备好的创伤药拿给徐夙:“今日多谢徐正卿。”   徐夙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接过药后,淡淡道:“臣还需向赵王禀报今日之事,公主今日受惊了,还是早日休息得好。”   她愣愣地又道了次谢,没了往日机灵的模样。   除了多谢,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琼一眨不眨地看向徐夙离去的背影。   想起了少师曾经评论过徐夙:此人最善于算计人心,手段狠厉,定夺乾坤。   那时她没当回事,现在才发现——   那个端方守礼的徐正卿,仿佛和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已是深夜,成月殿中仍有下人来来回回地在清理。   元琼疲惫地坐在桌边,垂下了眼帘。   地上的血迹被杂乱的脚步踩得四处都是、模糊不堪。   今晚的一切都乱七八糟,搅乱了她过去所有的平静。   让过去的无忧无虑都变成了造出来的假象。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再发呆:“宝瑞,你先把手里的事情停下,我有件事情让你去做。”   宝瑞把耳朵凑到元琼的嘴边,惊讶了一下:“奴婢立刻去办。”   一夜无梦。   再醒来时,元琼少见地没有赖床。   露珠从叶片上悄悄滑落,在这个无人的清晨,她踩着露水来到了花园。   花园里有座小亭子,因那里靠着瑜夫人落水的湖,轻易不会有人前去。   只有不知个中来龙去脉的人,才会在那里歇息。   比如从晋国来的沈鸢。   亭子的石桌上还放着昨日未被收走的茶水。   元琼给了宝瑞一个小眼神。   宝瑞会意,拿出昨日她找来的银针。   元琼将银针插入茶水中,再拿出来时,银针已变了色。   民间大多常见的毒药,都可以用这个方法来验毒。   果然,沈鸢嫉妒已成了烈火。   一心想让她死。   昨日不过是恰巧她没有去赴约,才逼得沈鸢拔了头上簪子,想要置她与死地。   如果她能再机敏一点,能早点想到这些事,提前找侍卫跟着她验毒抓个现行,是不是昨晚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徐夙却轻而易举地算到了。   也是,他们两个人,差得太远了。   “公主不必做这种事。”   背后一道声音响起。   她慌张地收起银针,转过头去,看到了心里想的那个人。   元琼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徐夙看着她:“这些东西,臣会处理。”   她很快明白过来他说的这种事包括什么。   是昨晚的血腥,是污秽的毒物,还有她初初认识的复杂人心。   可没人会永远保护她的,如果无忧无虑都是假象,那她至少要知道自己活在什么样一个地方。   元琼目光不移,问出昨晚唯一剩下的疑问:“徐正卿,昨晚后来晋国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徐夙没有回答她:“公主无需知道。”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下定决心想做什么,便是要做什么。   “可我已经知道很多东西了!”她执拗地说道,“上次你和哥哥说的话,关于甄夫人的事,我都听到了。”   徐夙本是站在亭外。   定定地几秒停滞后,他朝她缓缓走去。   两人慢慢靠近,如她所愿。   他弯了腰,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晋国公主说,那一路上除了晋国的士兵,还有一国的士兵在埋伏我们。公主猜猜是哪个国家?”   她心里咯噔一声。   天下大势,她一窍不通。   可徐夙的语气,好像笃信她能猜到?   心跳声越来越快,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她木然地看向他,死撑着问道:“是哪个国家?”   徐夙望向她,沉声道:“赵国。”   皇子之争。   一旦被卷入,一知半解才是最危险的。   可若是她有自己的想法,那他便依她,告诉她又何妨?   徐夙轻轻抬眼:“昨日那样的事,或许以后还会碰到许多,但公主放心——”   元琼的眼睫打了颤。   即便他说得云淡风轻,也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听他的后半句话——   “臣既为太子谋,亦当为公主谋。”   晨露的清香混杂着一股檀香的味道,占有了元琼的感官。   亦驱散了大半从昨晚起便隐隐袭来的惧意。   她看着他很久,下了很大的决心。   终于大着胆子问道:“那如果有天我也变成晋国公主的样子,徐正卿也会为我谋吗?还是会像对待晋国公主那样对待我?”   徐夙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宫中忌惮他的人很多,就连那些老臣都对他避之不及。   偏生这么一个小姑娘,和别人不一样,明明害怕,却不住地靠近他。   忽地思绪沉沦,糅杂不清。   徐夙脑中闪过的,是五年前自己陪同太子离宫的那副光景。   还记得那天,有许多人来相送太子元琛。   而他自小无父无母,自不会有人与他说什么。不仅如此,暗中忌讳他权力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应该更盼着他能够死在晋国,再也不要回来。   除了那位刚满十岁的小公主。   小公主一张鹅蛋脸还不比他的巴掌大,圆圆的眼睛透着光亮,眼角微微下垂,乍一眼看去显得可怜又可爱的,唇红齿白,更显娇俏。   她拉着太子的袖子哭了一通,然后抽抽噎噎地说道:“哥哥,你要保护好自己。”   说完便转了过来,清澈而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是还要说点什么。   他高出了她两个头,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   不过是一个日日被赵王宠在手心里,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孩子。甚至还认为是他害得赵元琛去了晋国。   能说出什么?   他对孩子没有耐心,却碍于身份地位,只好抬手作揖准备行礼。   可方才抬起手,便听她奶声奶气地开了口。   她别开视线,说得别别扭扭:“徐正卿也要保护好自己。”   那别扭里甚至还含了点惧意和歉意。   那日他愣了愣,终究是行完了那个未成的礼。   如同今日此时一般。   元琼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而他平静地作了个揖,弯腰垂眸:“公主与其他公主,不一样。”   元琼瞳孔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   却又听他缓缓说出下一句:“公主心性单纯、不落世俗,是臣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这话好听又真心,徐夙难得会说一句。   按道理她应该很开心很得意才对。   可是她没有。   还记得沈鸢刚来的那天,也说过她就是个孩子。   那时候她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   但是直到此刻,元琼才突然明白。   她不是讨厌被人当成孩子,她讨厌的——是被徐夙当成小孩子。 第11章 . 失礼 热度直直地烧到脖子,烧到耳根。……   四月初,细雨绵绵,已经下了好几天。   雨滴从屋檐坠下,打在娇弱的花上,平添了几分戚戚之意。   元琼在里屋拿了好几套衣裙,看了半天才从一众鲜艳颜色中选出一套浅黄色的飞鸟纹裙,和其他飞鸟纹不同,这条裙子的刺绣纹饰并未有复杂的羽毛式样,简单又素雅。   并不是她往日里穿衣的风格。   今日是寒食节。   依照赵国宫中的惯例,每年寒食节宫中上下都会去云一观小住两日。   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出发了,所以她特意起了个早,选了件淡雅的衣服穿上。   元琼换完衣服后,坐到了铜镜前,镜边摆着的是一个木雕盒子。   打开木盒,其中静静躺着徐夙送给她的那根白玉簪。   她心下一动,又想起了前几日在花园里的时候。   那天他说她是他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她憋了半天才直愣愣地回了一句:“徐正卿可能不知道,本公主今年十五岁了。”   现在想想,她十五,他二十五。   他们两个人差了整整十岁,被当成小孩子也太正常了。   而他们两个人的差距,大概也不只是年龄。   最让她佩服自己的是,她走之前还假装大人一般找补了一句“但徐正卿也是本公主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大臣”。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   元琼拿起白玉簪在头上比了比:“宝瑞,我今天戴这根簪子如何?和身上的衣服相配吗?”   宝瑞心不在焉的,答了句相配,又叹了口气。   元琼懵了一下,倒是有点拿不准了。   这反应到底是相配还是不相配啊?   元琼点着镜子里宝瑞的眉头:“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蚂蚁了。”   闻言,宝瑞的脸更加苦了:“甄夫人每次到了云一观都找着理由说自己吃不了生食,要不您今年也跟甄夫人一样?赵王心疼您,一定不会说什么的。”   元琼这才知道宝瑞刚刚是在叹什么气。   入了云一观的第一日,不可生火,只吃冷食,祭拜过去那些已死之人;第二日在山中游览踏青,迎春迎祭,迎下半年的好运道。   而这第一日的冷食其实就是素斋生吃,虽然说比起生吃肉要好得多,但观中那些苦野菜又凉又涩,吃到嘴里也是极难以下咽的。   她自己将簪子插于发髻上,粗糙地左右照了照镜子:“没事,我前几年不都吃了,吃这么一顿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怎么不会有事!”宝瑞说道,“您这胃哪里受得了啊,每次吃完晚上都要闹肚子。”   雨还在不停地下,元琼的目光暗了又亮。   再开口时,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甄夫人没有想要祭拜的人,可是我有啊。”   -   一个时辰之后,一众人已来到宫门口。   宫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每辆马车四周都站着许多侍卫。   赵王和王后已经坐上了最前面的那辆马车,后面几辆依次是给俪姬所出的太子、公主。   最后本该有三辆马车是给甄夫人及其所出。   但二公子赵子季上个月带兵去往南边剿匪还未归来,三公子赵子逸昨日突发恶寒,也无法同去云一观,因此今日也就只安排了一辆。   皇家祭祀,每年都是这点人前行。   除了五年前那次,徐夙替赵国与晋国转圜,救赵国于水火之中,因而那年他在百姓的拥戴中被赵王特例批准以皇家礼仪对待,同去云一观。   所以元琼想当然地认为徐夙这次也应该是在的。   但她四处张望了下,却没看见想见的人。   远远地见赵元琛就要上车,她快步走了过去。   宝瑞被她遣走去拿东西了,没人替她打伞。   不过也无妨,雨势渐小,下在身上全然感受不到一般。   元琼停在元琛边上,问道:“哥哥,徐正卿不来吗?”   元琛笑了笑:“怎么想起来关心他了?”   最近几天元琼总躲着徐夙,怕她先前说得话惹人笑,可总见不到,又觉得哪里空空的。   突然被这么一调笑,元琼有点局促:“上次不是他救的我嘛,我就问问。”   元琛微微敛了嘴角。   沈鸢的事情闹得很大,他自然是知道的。当徐夙告诉他,伏击的士兵还有赵国人时,他其实是不惊讶的,可当他听到元琼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时,那是他第一次对徐夙发了火。   再后来,徐夙告诉他,元琼也知道了甄夫人设计陷害他的事情。   他便明白,有些东西瞒不住了。   他看着元琼,想说些什么。   却终究是没有说。   有的事情,不该由别人来说,这是应该由她自己去找的真相。   即便这个真相很残忍。   “哥哥?”元琼很少见到他出神的样子。   元琛看向她,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再度变回了那个温润的样子。   他伸出手,感受着最后几滴雨的落下,雨就这么停了。   指腹摩靡间,已有人走来。   他看向元琼,笑着道:“他来了。”   元琼侧了头,果然看见徐夙收了伞,避开了脚下水塘悠悠走来。   元琛道了一句让徐夙和他同坐,便先行上了马车。   一时之间只剩她和徐夙两个人。   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徐夙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在那根簪子上停留了一秒。   元琼动作顿了顿,以为他是注意到了自己特意戴的簪子。   心里升起点小开怀。   可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开口:“公主,簪子歪了。”   “……”   她脸噌的一红。   怎么会这样,早上她插完簪子还照了照镜子的!   宝瑞不在身边,她手忙脚乱地挪了挪簪子。   可是脑袋后面又没有眼睛,脑袋前面又没有镜子,她一个人根本弄不好。   徐夙看着她把簪子越动越歪,倏地走近一步。   感受到面前小人的僵直,他食指弯起,轻若羽毛般地替她推了推簪子,一瞬便收回了手。   发髻上轻微的动作牵动着元琼整个人,头皮传来阵阵酥麻感。   她甚至未想好该作何反应,便见徐夙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失礼了。”   可元琼只觉先前脸颊的热度直直地烧到脖子,烧到耳根。   仿佛失礼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再回到自己马车边上时,她脸上的热度仍然没有消退。   好在宝瑞回来了,她现在只想赶紧躲到马车里去。   趁着宝瑞在给马车搭小梯的空档,元琼低着头自我谴责。   怎么人家就扶了个簪子,自己就变成了这种脸红心跳的样子了,这也太没出息了吧。   她越想越懊恼,边想边踢了两脚马车轮子。   离谱的是,也不知怎么,这轮子脆弱得像个烂木头一样。   被她这么一踢,竟然就哐啷铛掉了。   元琼惊得喊了一声。   然后那轮子就在旁边宝瑞和众侍卫目瞪口呆之下,无比顺滑地滚走了。   这轮子一路全无障碍地滚,终于过了个水坑,颤颤巍巍地抖动两下,“啪”地倒下了。   好死不死,就倒在徐夙的脚边。   元琼机械地抬眼望去。   那倒霉轮子倒下的时候还溅起点脏水,也全在徐夙的衣摆上了。   ……   只见他目光幽幽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摆,一言未发。   元琼一个激灵,心虚地揪了两下袖子。   今日出门就应该让人给算算,徐夙和她必然是风水不合,两厢犯冲。   还能比这更丢脸更糟心吗??   一个侍卫识趣地小跑上去抬走轮子。   其他的侍卫则憋着笑移开眼,怕小公主揪个人出气,一个个都开始装瞎子。   不过元琼哪还有这心情。   马车走不了了,反应最快的倒是甄夫人,立刻就遣人来问要不要一起坐她那辆马车。   赵元琛听见外面的动静,也掀开帘子:“元琼,来和孤坐。”   他当着众人的面时,还是会用回自称。   甄夫人派来的婢女低着头,自也不敢和太子抢人。   元琼一听,立马谢绝了甄夫人的好意,硬着头皮走向赵元琛和徐夙的那辆马车。   虽说她现在是看一眼徐夙都觉得尴尬的状态,一百个不愿意和徐夙坐一辆马车。可是让她坐甄夫人的马车,那她还不如爬到车顶上去趴着。   闹腾了这么一场之后,一行人终于浩浩汤汤地出发了。   元琛坐在中间,元琼和徐夙面对面坐在两边。   云一观坐落在赵国南边的一座山顶上,靠近赵国、秦国、晋国交界的地方。   路途漫长,中间要穿过一个山林才能到山脚下,一般早晨出发,到云一观的时候已是傍晚了。   马车中间摆了个小几,上面放着几盘果子和饴糖用来垫肚子。   元琛把东西都推到了元琼的面前,他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说是垫肚子,也就垫垫元琼这种小鸟胃。   元琼不客气地拿起一颗小果子咬了两口。   活像是要把刚刚的气都撒在果子上。   她眼睛亮亮的,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马车里都是她嚼嚼嚼的声响。   徐夙懒懒瞧她一眼,突然想到了山林里时常能看到的小松鼠。   挺有意思的。   元琛抿了一口茶,没打算放过打趣的机会:“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小元琼力气这么大了?”   元琼手一顿,随即娇嗔地喊了一声:“哥哥!”   也不知道是什么破轮子,她刚刚明明没怎么用力啊!   元琛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了两下又宠溺地说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撇了撇嘴,恨恨地咬完最后一口果子,又觉得不解气。   想吃点更甜的。   她伸出手拿了一块饴糖。   甜味在嘴里弥漫,她是个不记事儿的,一块糖的功夫就将刚刚的丢脸事迹抛到了脑后。   元琼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   只是手上留下了不太舒适的黏腻感,让她有点犯了难。   出门走得急,忘记带帕子了。   马车太小,宝瑞只能跟在外面,也没人给她递。   徐夙眼微抬,看见面前的小人不自觉地嘟起嘴。   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心,从怀里拿出了一方帕子。   他掀开帘子,对跟在马车外面的宫人说了一句:“将帕子打湿了来。”   宫人动作很快。   等她略带惊讶地抬起头时,帕子已被徐夙递到她眼前。 第12章 . 别怕 元琼一咬牙,利落地将马绳在手里……   元琼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很矛盾的人。   不喜欢被他当做小孩子,却会在这样被照顾的时候忍不住觉得开心,忍不住承认这个当小孩的好。   她伸出手,摸了摸嘴角。   或者说是,很刻意地把微微扬起的嘴角往下压了压。   徐夙看着她,眉尾轻挑,手掌略向上抬了抬。   元琼呆了一下,赶忙接过手帕。   雨后的天气潮湿又闷热,唯有手上捏着的那块沾湿的帕子,带来丝丝凉意在手心蔓延,徐徐擦净留在她手上的黏腻感。   她边擦便瞥了一眼徐夙,发现他穿的衣服袖袍总是长而宽,直遮住小半个手掌,就连伸手时也露不出手腕。   可依照他时刻端庄的样子,不应该穿这种不和身的衣裳才对。   徐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然而刚有动作,他的手便突然被抓住了。   元琼看不见他的手腕,却看见了他那被袖子遮了一半的伤:“你手好点了吗?”   徐夙低头看去。   细软的小手捏住了他的指尖,他缓缓抽出手,感受到那柔和的触感一寸一寸剥离。   他移开眼,平声答道:“用了公主给的药,已大好。”   “诶,”元琛看了一眼元琼,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小丫头,都已经十五岁的姑娘了,怎么不知道矜持一点?徐正卿的手怎么说抓就抓了?”   徐夙睨了元琛一眼,懒得与他多说。   但元琼到底没有这么个见到什么都云淡风轻的本事。   因着是被捧手心里长大的,在她的认知里,对人好这种事是不需要避讳的,她只当是普通的关心罢了。   方才没有多想就拉住了徐夙的手。这手也抓完了,再被这么一取笑,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害羞。   马车已颠簸着出了城,人群的喧闹和城里的吆喝声逐渐远去。   想起先前路上看到的摆着摊子插着黄旗的老道,元琼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哥哥,你不觉得徐正卿的手相非常好吗?”   “哦?怎么说?”元琛知道小姑娘想转话题,很给面子地应了。   “徐正卿的手很好看,掌心宽大,手指修长,这是有福气,以后都能顺风顺水。”元琼说完,还偷看了徐夙一眼是什么反应。   她说的前半句话确实是实话。   后半句福气话,纯属按着老道士的行话挑了句好的说。   徐夙本是并不打算参与这个话题,已从座上拿起了带来的书,却在听见“福气”两个字的时候轻嗤了一声。   “真的!”见他不屑一顾,元琼又认真说道,“我之前见过民间老道给人看手相,你可别不信,说起来我也看会了一点,要不我给你看看?”   徐夙眼睛都没抬:“不必了。”   道士里十个有九个都是投机取巧。   还有一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比如面前的这个小公主。   见徐夙拒绝得这么快,元琛自然是站在元琼那里。   当然,主要他自己也想看戏。   于是他也不管徐夙是不是不乐意,就十分顺手地拖过了徐夙的手腕,放在了元琼的面前:“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让元琼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   车外跟着的侍卫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浑身上下都起了身鸡皮疙瘩。   备马车不当的人已经被暗中处理了,直接不留活口,就是徐正卿亲口下的令。明明也没什么人受伤,这下手可是一点都不仁慈。   这偌大的宫城里,也就这马车上的两个人敢这么折腾这神佛不近的徐正卿了。   马车内,元琼娇憨一笑,真就仔细给看起了手相。   要说起来,她其实之前站在看手相的老道边上凑热闹,也马马虎虎琢磨出了些最浅显的。   她看着徐夙的手,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如何?看出什么了?”元琛笑问道。   “这是脑纹,从大拇指与食指中间的掌边开始,往小指方向延伸,”元琼虚指着一条纹路道,“这脑纹越长越聪明,我还是少见有脑纹像徐正卿这么长的。”   听多了人说徐夙聪明,元琛觉得无趣,却又听元琼说了一声:“只是……”   他仍捏着徐夙的手腕:“只是什么?”   元琼脱口:“只是这生命纹短了点。”   生命纹的起点与脑纹相同,只不过走向是往掌底蔓延的。   寻常人虽有长有短,但徐夙这生命纹与脑纹比起来也过于短了,只堪堪延出一点儿便断了,甚至不及常人一半长。   不过元琼说出口就后悔了。   刚刚一心放在徐夙那诡异的生命纹上,一个没注意就脱口而出了。   这不是咒人家短命吗?   元琼正想着怎么说点好听的圆一圆,徐夙却已甩开了元琛的手,理了理袖子。   而后让人捉摸不透地说了一句:“够长了。”   元琛微微蹙眉,看了徐夙一眼。   元琼一愣,也望向徐夙。   她想要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   可那双眼中除了漠然,什么都没有。   徐夙没有顾及旁人,只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生命纹很短吗?   真是讽刺,他明明是活得最久的那一个。   后来半日的路程,马车上都无人再说话。   本来她还想问问,在他手上摸到的一层薄薄的茧是怎么回事,但方才那事情之后,元琼总觉得马车里氛围压抑起来。   但或许是给人的命格算得太差了,再加上今天又把徐夙的衣服给弄脏了,她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揽,也没好意思再开口。   正当她觉得再待下去就要憋坏了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宝瑞在外面说道:“公主,陛下说要歇个脚修整一下,您要不要也下来透透气?”   元琼一听,立刻应了。   外面的天仍是有点阴沉。   雨虽然停了,但雨后沉闷犹在,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远处有条小溪,元琼不修边幅地蹲了下来,用溪水洗了洗手。   她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小溪中央丢去。   水花一朵一朵地在水面上漾开,元琼又想起了早上丢脸的事情。   她小声自言自语道:“这马车是谁准备的,又不是第一年了,怎么今年的这么不结实,要是行到这到处是石子的树林里,岂不是早人仰马翻了。”   说着,元琼捡石子儿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人仰马翻。   她来来回回把这四个字念叨了几遍,唰地站起了身。   宝瑞站在后面:“公主,您这就回去了吗?”   元琼点了点头:“我去找徐正卿。”   她胡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还未迈步,脑中又闪过什么:“宝瑞,我今日踢掉轮子的那辆马车,本来是不是不该是我坐?”   宝瑞想了想,答道:“本来应该是给徐正卿坐的吧,但是今早太子让徐正卿和他一起坐,所以那辆马车就提上来给您了。”   听罢,元琼站不住了,急急忙忙往回走。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啊。   去云一观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准备皇家车马的人一向都很严谨,唯恐出什么差错。   可今日这轮子怎么会被轻轻几下就被踢掉了呢?偏偏还是原先用来载徐夙的马车。   这件事一定有哪儿不对劲,她要去告诉徐夙。   元琼走得急,扒开了小矮树丛走出来,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她定睛一看,是驾驶他们那辆马车的侍卫。   那侍卫慌慌张张的,见是公主,急忙伸手将她扶起来。   元琼站稳:“你这是去哪儿啊?快要出发了吧。”   侍卫像是因为撞倒了她而十分局促,满脸通红,支吾了半天也没说话。   宝瑞皱了皱眉:“公主问你话呢!你脸红什么!”   侍卫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回公主,小的…小的去解手…马上就回来了。”   元琼明白过来。   ……   怪不得这侍卫吞吞吐吐的。   她装着淡然的样子,挥了挥手让那侍卫赶紧去。   侍卫得了令,转头就走。   再往前两步就是她的马车,元琼走到边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但因为心里有着事情,她也没多想,急匆匆往马车里探了个头。   只有徐夙一个人在里面。   孤男寡女不太好,但她实在是太心急了,索性就着这个半个身子在外面半个身子在车厢里面的姿势,直接说道:“今天的轮子可能是有人动了手脚了,我觉得帮我们驾车的侍卫也有点奇怪……”   可话还未说完,却听得她身后的马传来一阵响亮的嘶鸣。   随着马蹄高高地离了地,马车猛地一晃,元琼没有准备,上半个身子被重重地甩了出来。   她一屁股坐在车夫的位子,手也没地方扶,整个人被震得眼冒金星。   尚且勉强定了定神,马车就颠簸着动了起来。   原来是这马不知怎么发起狂来!   而且不仅驾车的侍卫不在,连栓的绳子都不知何时散开了,马儿带着车厢就是没了方向的横冲直撞。   王后在一阵骚乱中惊呼一声,不顾三七二十一就要自己上去救。   还是赵王冷静,拉住了王后,然后大喝身边的侍卫赶紧上去把马车拦下来。   可随行侍卫本来就不多,现下马发了狂,哪里拦得住!   扑上去的人都被接连撞翻,滚倒在地。   左边小岔道连着个大斜坡。   眼看这马发了疯,直往左边窜,没过几步就要连车带人一起翻下坡去。   元琼一咬牙,利落地将马绳在手里绕了两圈,不管不顾地用力拉住缰绳。   马蹄在地上打着滑。   她细皮嫩肉的手上立马磨了个泡出来。   此时,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刚刚那个侍卫到底哪里奇怪。   她方才瞥到他手腕上的黑线便多留心了点,现在想来不只是黑线,而是他扶住她的手上根本没有茧!一个侍卫的手上怎么会没有茧呢!   惊魂未定之中,幸而马真的停了下来。   只是到底是匹疯马。   她还未喘口气,一阵长鸣后,马再度失了控。   甚至速度比先前更快。   元琼用尽全力向后仰去,却没法像先前那样顺利让马停步。   手已渐渐脱了力,冷汗一颗颗从她的额头上往外冒。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覆盖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微微收紧。   男人的檀木香裹挟而来。   徐夙一把将元琼围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巧又从容地说道:“别怕,臣帮公主。” 第13章 . 风起 她终于如愿看见了他嶙峋的手腕。……   元琼很努力,才让自己没有迷失在如鼓般的心跳中。   他不只是力气比她大,也比她更有技巧一些,一边护住她不掉下去,一边带着她的手快准狠地往边上一拉。   她也不顾手上是不是被磨出了血,顺着他更加用力地抓住缰绳。   终于在只差一步便是双双滚下斜坡时,两人死死地拉住了那匹马,让它转过了头。   王后见元琼安然无恙也没放下心来,急得指挥了一堆人去牵马。   甄夫人也是一脸焦急,见此情景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侍卫们大大地吐了口气,紧接着除了几个赵王的两个贴身侍卫,剩下的几个近程带刀侍卫和远程弓箭兵全都一股脑儿跑了过去。   徐夙下了马车,将元琼一并扶了下来。   元琼的手心隐隐发痛,她却顾不上去想手心的破皮。   心跳砰砰砰地,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   可她甚至搞不清楚这到底是因为刚刚的惊心动魄还是因为与徐夙离得太近导致的。   元琼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摇了摇头想要定神。   却突见一个人影远远闪过,直往山下跑。   正是那个假侍卫!   她的神经再次被吊起,立刻揪住了身边人的衣服。她一手指着那个假侍卫,无礼地脱口叫了他的名字:“徐夙!那个人在那里!”   华贵布料在她的手中滑过,他竟一声不吭地抽了手。   元琼讶异地抬头看他。   莫非到了此时徐夙还想着与她讲那些表面规矩吗?   然而,那个长身而立之人,却缓缓朝弓箭兵伸出了手。   弓箭兵的讶异不比元琼少多少,但到底训练有素,不敢怠慢,立刻将身上的弓卸下。   徐夙接过弓,一手拔出箭来。   他脊背挺直,居高临下地眯眼看向已跑到下边的逃窜者。   风起时,一支箭直冲而下,有力地冲破林中重重遮挡,精准地扎入逃窜者的左腿。   衣袂翻飞,他的手却稳如磐石。他没有收手,立刻抽出第二支箭,下一秒便又射入那人的右腿。   逃窜者跪倒在地,只剩惨叫在树林间回荡。   他徐徐放下手,无情地看着那个笨拙的猎物。   而后在冷嘲中,一点一点收起了那双浅瞳中极强的侵略性,将弓递回。   弓箭兵从善如流地接过徐夙手上的弓箭,一声大气都不敢出。   在这种山林里,障碍太多,他们都不敢保证能百分比射中猎物。可是这位徐正卿却能连中两箭,恐怕是习了多年了。   身边的人慢慢散开,牵马的牵马,捉人的捉人。   徐夙见宝瑞在往这边跑,便没再留下。   唯有元琼怔在原地。   宝瑞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跑近了之后看见元琼手上的伤更是心急得不行,生怕会留了疤或是沾了污秽。   “公主,奴婢带您去处理一下吧,手是不是很疼?”   元琼木然地看了宝瑞一眼,没有说话,只由着宝瑞搀扶着走。   见惯了徐夙做谋臣的样子,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一双拉弓射箭的手。   他站在那里,傲然得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他眼中,又仿佛渺小尘埃都能为他所用。小小一支箭,亦如同他玩弄于手掌的玩具。   可若不是因为那阵突如其来的风,她许是能亮着眼多欣赏几秒。   -   之后的一路上,元琼比先前更加安静了。   元琛当她是被吓到了,安抚了一路,却见她还是一脸心不在焉的。   最后,他索性给徐夙使了个眼色。   徐夙眼皮轻掀,见她目光时不时往他的手上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臣的箭术是从小学的,公主不必太惊讶。”   元琼眼神犹疑了一下,对他扯了扯嘴角。   元琛见元琼反应比之前大了点,挑了挑眉,心道原来小丫头在意的是这个。   也是,徐夙善射的事情宫里一共也没几个人知道。   元琼绞了绞手指头,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也有他徐正卿猜错的时候。   徐夙射箭之时,不动不摇站得笔直,唯有风吹动衣衫翩然飞舞。   可没人会知道,让她如此的不是他的箭术。   而是,她终于如愿看见了他嶙峋的手腕。   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能挽回自己在徐夙心里的形象。   所以她期待能是红线,再不济也最好是根白线。   可是,都不是。   甚至也不是黑线。   她看见徐夙的手腕上——   什么都没有。   -   云一观坐落在山顶上,马车上不去,只能停在山脚下遣几个侍卫看着。   剩下的人再跟着赵王一行人一起上山。   元琼神不守舍地走在中间,只觉山边的小花都失了色。   自能看到腕上线后,这是第一次,她竟然遇到一个没有线的人。   她不明白,可满心的疑惑和迷茫却无处找人解答。因为能看见腕上线这件事本身,就是件无法解释、有悖常理的事情。   若真要说了出来,只怕所有人只会把她当成怪人。   往年对元琼来说,爬山是最痛苦的,总要爬一段歇一段的。   可今日许是想着事情,她还没缓过神来,竟就已经跟着众人爬到了顶。   云一观只收女子,皆为女官。   走到门口时,已有一个坤道在门前等候:“拾忧道长已备好冷斋,在内等候陛下及诸位。”   说完,她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坤道虽不是美人,却长得清丽,若不是这一身道士的衣服穿在身上,倒像是个大户人家家里的小姐。   赵王走在她的边上:“敢问道长怎么称呼?”   那坤道回答:“小道姓张。”   赵王:“小张道长,寡人记得往年都是须臾道长接待我们啊?”   张道长笑起来,气质柔和:“须臾道长闭关修行去了,我师傅拾忧道长前几日云游回来,便接管了观内所有的事务。”   元琼跟在边上,难得的来了点兴致。   她自顾自嘀咕了一声:“起个无忧道长还差不多……”   拾忧道长?这号起得真是有点意思。   意思是还得把烦恼忧愁都捡起来?   不愧是道长,高人就是心大。   也不知那张道长是不是听到了,笑着转头看了她一眼。   元琼脸一红,识相地闭上了嘴。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徐夙亦勾了勾唇角。   元琛不知何时慢了脚步,走到了徐夙的边上。   两人单独走在最后,元琛压着声音:“你今日早猜到有人要对你下手是不是,所以歇脚的时候才把我赶下去,想用自己来做诱饵。”   徐夙不置可否。   元琛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做事不吭声的习惯?就不能提前和我知会一声,好歹我还能看住元琼不让她添乱。”   听到最后,徐夙突然来了一句:“殿下难道是觉得臣有三头六臂?”   何来添乱之说。   他本以为下手之人一次不成,第二次会直接近身对他下手,却没想到是在马上动了手脚,若非小公主今日用力拉停了一次马,事情恐也不会那么顺利。   元琛听出他的调侃,却没品明白其中味道:“什么意思?”   两人走在后面,徐夙的目光落在元琼白皙的后颈上,竟是耐人寻味地笑了。   有的小孩看着娇弱得很,关键时刻倒是果敢,半吊子的马术也敢往上使,手心都被磨得一塌糊涂,也硬是一声不吭咬着牙没松手。   他看了元琛一眼,不咸不淡的答道:“意思就是,公主并未给臣添任何麻烦。”   那个腿被射了两箭的假侍卫一路被人拖行,经过他们身边时还呜咽了两声,似是因为伤口化脓发炎,神志都已经不太清醒了。   一个侍卫向他们走来:“太子,徐正卿,今日抓的人要审吗?”   徐夙神色浅淡,问道:“今早准备马车的那个侍卫带上了?”   侍卫答:“带上了,尸体一路运了过来,已经让人送去云一观的柴房里了。”   徐夙走进一片树荫下,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之中。   “嗯,”他应了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去找个木箱,把那个今日抓住的人和他关在一起吧,明日再审。”   “是!”侍卫不敢多说,立刻跑走去办。   虽是习惯了徐夙的做派,元琛仍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徐夙,你可真狠。”   山上的观中,寂静而寒凉。   道观的柴房到了晚上便是漆黑一片,除了月光再无任何光亮。   木箱能有多大?一个受了伤的人本就意志涣散,再把这个活人和一个死人贴在一起关在黑暗中一晚上,简直是活生生的折磨。   “是吗?臣觉得还好啊。”徐夙折下一片树叶,在手中随意地捻了两下,全然没把元琛的话放在心上。   “道貌岸然。”元琛看着他的样子,轻骂了一句。   此刻日头已落,气温又降了几分。   风吹在刚出了汗的身上,更是凉飕飕的。   元琼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徐夙散了那些叶片碎屑,想拿帕子擦,才想起帕子已在早上给了小公主。   抬眼间,他见到她的在前面打了个颤。   忽地,他招了招手,把宝瑞叫到了自己跟前。   徐夙轻轻抹去手上的渍,半晌,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薄披风:“给你家公主披上。” 第14章 . 缘分 字字都砸在了他早已生了锈的心上……   当那件薄薄的披风盖在元琼的肩上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又转了回来。   看着元琛和徐夙并肩走在一起,这个高高在上的小公主,第一次不甘不愿地承认了,她应该是羡慕的。   她也不是没想过,若是被当成孩子,那便快快长大。   总有一天,她也能如愿和徐夙站在一起的。   可是,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方才哥哥说话时压着声音,她听不见,可是后来侍卫和徐夙的说话声却是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她的耳朵里。   让她下意识打了个颤。   确实狠。   可想法子的人只如邪魔一般念道——“臣觉得还好啊”。   他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可她却发现自己甚至不曾了解他真正的脾气秉性。   即便从沈鸢那件事之后,她费尽心力想要驱散对徐夙的惧意。可害怕就是害怕,那恐惧的种子似是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她越是靠近他,就越是琢磨不透他。   甚至就连那能告诉她对方所想的腕上线,他都是没有的。   人似乎总是会远离那些陌生又没法掌控的东西,又何况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   转过头的那一刻,元琼忽然在想,会不会她永远都没办法和徐夙并肩而行。   -   云一观很大,弯弯绕绕了一路,张道长沿路指了晚上每个人宿下的房间,才把他们带到备了素斋的地方。   甄夫人一路上便有些心神不宁。   甚至没入内,她就开始推脱说身子不舒服,还小声让一旁的婢女合欢去后厨煮点粥来。   没想到合欢刚要走,却被元琼喊住了。   徐夙微微侧目,眼中晦暗不明。   甄夫人有些意外,柔柔地用帕子掩面:“公主,这是作何?”   元琼眸中带着娇气:“寒食节当吃冷食,父皇向来体谅夫人身子不舒服可以不吃,可是夫人这么急着去煮热食倒让元琼很是嫉妒了。”   往年甄夫人歇息时要吃什么、要做什么,她从来是不管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虽然以前不懂那些权谋之事,但也不是个傻子。   今日马疯之事,她第一个想到的背后人就是甄夫人。她本来以为三哥赵子逸没来是真的生病了,但现在想来,这说不定就是甄夫人为了避嫌而故意支开了他。   而这个节骨眼上,她又要遣人去后厨,后厨离关人的柴房这么近,倒是更加让人生疑。   因此元琼才拦下了合欢,直直地戳穿了甄夫人。   她的声音不小,让赵王和王后都看了过来。   甄夫人面上有点挂不住。   但到底仗着赵王的宠爱,她索性含笑说道:“公主不是也每次吃了夜半都会有腹痛之症吗?不若我让合欢多煮一点,陛下这么疼爱小公主,一定也会应允的。”   说完,她还楚楚可怜地看向了赵王。   元琼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有点急了:“父皇,我……”   赵王也知道甄夫人心里那点小九九,她每年使着性子不吃冷食,他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被这么一看,他也没管元琼想说什么,只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附和道:“元琼啊,你若是也吃不了就和甄夫人一同去吧,寡人同意了。”   元琼看着甄夫人笑意更甚,一脸做了好事的样子,只觉得被摸过的头上已经冒了火。   什么鬼。   她根本不是这意思。   许是一行人在门外待了太久,屋内的拾忧道长坐不住了,门缓缓地从内被拉开。   拾忧道长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纵是沧桑的脸上已有了皱纹,可那双浑浊的眼中却透着祥和与润和。   她淡然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人,随即对赵王和蔼地笑了:“陛下,冷食可为未煮生食,也可为熟食冷吃。贫道听闻这些年的冷斋夫人公主们吃不惯,今年便为大家提前几日准备了可久放的熟食,还望不要嫌弃才好。”   赵王一听,很是高兴:“既如此,甚好啊!怎敢嫌弃,多谢道长才是。”   说完,便一脚踏进了屋中。   准备得这样周到,甄夫人再找什么理由要走那便是不识大体了。   她绞了绞手帕,只得一并跟上。   宝瑞本就不喜欢甄夫人,也是知道她家公主是不想走的,便开心地喊元琼:“公主,我们也进去吧!”   元琼闻言,点了点头,却是没来得及收住眼里的惊愕。   这拾忧道长好生眼熟。   不就是前几月在路边被摊子的那个老坤道吗!   因为太过惊讶,直到一行人已入了座,她的眼睛仍像是粘在拾忧道长的身上一般。   不过拾忧道长从头至尾都是一脸平静,未多看她一眼。   ……   饭后,甄夫人没有多留,径直回了她的厢房,紧紧地闭上了门。   关门的一刹那,狠毒从她的眸中涌出。   合欢扶着她坐下,她却甩开了去,扬手就给了合欢一个掌掴:“蠢东西!不仅事情没办成,还让徐夙抓了个活口!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就想出这么些蠢办法吗?”   合欢跪在地上,低着头:“夫人别生气,奴婢今晚就去找个法子解决了那人。”   “解决了那人有什么用!”甄夫人扶着额头,表情越来越阴狠,“现在不仅是太子和徐夙,元琼公主的态度也不对,她许是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情!”   地上跪着的人脸上火辣辣地疼,却顾不得。   听到甄夫人的话,合欢抬起头犹疑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甄夫人咬牙:“小东西不除掉,留着后患无穷。你说还能怎么办?”   -   夜已深了。   道观的一颗琼花树下有人背身而立。   元琼只觉得白日用了力气,不只是手心,现下是浑身都疼。   于是她索性不睡了,想着出来碰碰运气去找找那和她“很有缘分”的拾忧道长。   她龇牙咧嘴地敲着后背,没走两步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徐夙。   眼看他就要转过身来,她心里一慌,左右看了看,跑进了斜前方一个小殿里。   可刚躲到门后面,她三魂七魄就被吓掉了一半。   门边一个暗角里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簿子和符文,再看那桌前的,不就是拾忧道长吗?   拾忧道长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公主,我们又见了。”   今日拾忧道长表现得像不认识自己一样,元琼一直以为她是已经忘记了她们两个曾经见过,但现在这话听来,道长还是记得她的。   她琢磨着拾忧道长的语气,问道:“所以那日我们在街上见到,道长喊我姑娘不是发现了我是女儿身,而是认出了我是公主?您认识我?”   拾忧道长微笑点头:“瑜夫人过世之时,是贫道操办的法事,那时有缘见过公主一面。”   元琼没想到拾忧道长和自己的生母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她对这个老妇人顿时又生出几分亲切。   习惯性地,她低头看了看拾忧的道服下露出的手腕,是根红线。   红线挺好的,就是意外地还挺多。   她有些惊讶地确认:“拾忧道长,您很喜欢我吗?”   拾忧道长看着她,笑着答:“是。”   元琼好奇地问:“是因为上次我在路边上帮你赶走了那个闹事的人吗?”   拾忧道长盯着她,极为缓慢地扇动了一下双眼,似是无言的赞同,又好像不是。   可元琼却在那双眼中莫名看到了高深,像是能看懂世间所有事,甚至像是……能替她解答腕上线的秘密一般。   她心里一动,问道:“道长上次说能下次再见能解我一个忧,可还作数?”   拾忧道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元琼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无情地浇灭,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腔的迷茫。   “公主放心,解忧之事自然是作数的,”拾忧道长脸上一直挂着笑,“只是公主今日之忧非忧,来日之忧乃为大忧。”   元琼听不惯这文绉绉的话,却也是明白了。   这是不愿意听了。   其实拾忧道长的话,元琼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少年人初识烦恼,便觉得那是天大的烦恼,何曾会想以后还会碰到更大的烦恼呢?   她只是撇了撇嘴,想着拾忧道长到底还是说话不算数了。   “贫道虽然今日无法为公主解忧,”拾忧道长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指向殿中的神像,“但公主既然来到了这里,不若求个愿望再走吧。”   元琼看向那个神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来都来了,那便许个愿吧。   许愿前,她忽地垂头,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纹路。   不多时,元琼走上前,虔诚地跪于神像之前:“愿本公主最爱的那些人都能平安无忧,也愿——”   她双手合十,说得专注又认真,全然没有注意到徐夙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外。   夜风吹动殿外之人的衣角,他方才转身时看到有身影闪过,于是走到了殿外,便自然而然听到了殿内人所许之愿。   他无意偷听,于是背着手走开,想要离得远一点。   可刚迈出步子,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只听得殿内的人声音尚带着些微稚嫩:“——也愿徐正卿能够长命岁,喜乐随。”   字字都砸在了他早已生了锈的心上。 第15章 . 瑜宜 “琼”这个字,起得很好。(捉虫……   “——也愿徐正卿能够长命岁,喜乐随。”   那么真挚的祝福,不该出自一个害怕他的人嘴里。   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说她傻。   徐夙气息微凉,看着不远处的那颗琼花树。   琼花四五月开放,如今四月初上花期刚至,树上之花未全开,却已有清馥淡淡。   赵元琛说过,小公主很喜欢这花,许是因为都带了个“琼”字。   说来也巧,他的妹妹很喜欢这花。   以前在晋国时,她总拉着他在树下看。   有次他被拉得烦了,又好气又好笑:“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何不能摘下来插在瓶中看?”   小孩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她:“我舍不得摘嘛,而且我想和哥哥你一起看,你陪陪我嘛!”   那日他到底是无奈地蹲下来,让那不及他半身高的小丫头片子骑在了他的脖子上,也悄悄将琼花变成了他最喜欢的花。   可后来,他的妹妹死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让他近乎嗜血的双眼又掺回了些许清醒。   许完愿的小公主睁开眼,不好意思地对拾忧道长说道:“我求了两个愿望,是不是有点贪心了?”   拾忧道长没有评论,只是回以微笑:“愿公主所求皆能实现。”   元琼认认真真地看着拾忧道长,随即笑开了怀:“好!”   徐夙听着殿内的动静,迈步离开,回到了观中的那颗树下,折下一朵将将开放的花骨朵儿,放于掌心之中。   “琼”这个字,起得很好。   只可惜他已经不喜欢琼花了,过于洁白无瑕,过于玲珑剔透。   在这样的花旁,会让哪怕一点点不堪都无所遁形。   等元琼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树下已空无一人。   只剩下地上那飘零的花瓣,似是花未开便被人揉碎了。   两日后。   待到赵王一行人离开云一观的时候,仍是张道长相送的。   元琼没有看见拾忧道长,却有点舍不得,大概是因为拾忧道长是为数不多的,是她又找到的一个与她的生母还有着些许联系的人。   下次再见,又要到一年后了。   也不知道一年后拾忧道长还在不在观中,指不定又去哪云游了。   元琼开着小差,走下石梯时差点一滑,幸好张道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张道长言语温柔地打趣:“公主小心点,这石梯有九百九十九级,可经不起摔。”   元琼谢过她后,又因为那九百九十九的说法想起什么。   这石梯出名,但因九百九十九说着绕口,所以常人都说这是千级梯。   不过她的母后就喜欢按前一种说法来说。   “张道长,”她看向对方,“我生母,就是瑜夫人,以前来云一观为我求过护身符,那时候你就在了吗?”   张道长摇摇头:“贫道是晋国人,也是这几年才来的赵国。”   元琼听罢很是惊讶:“你是晋国人?那你怎么会来赵国?”   “其实贫道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晋国人,贫道生在赵国,但很小的时候被人贩拐去了晋国,”她神色忽地多了几分黯然与复杂,“后来得人相救,又辗转得知父母已故,便为了报恩在晋国留下了,再没想着回来。”   元琼很想问她,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为什么又来了这道观中?   但又因为她的身世,没再能开口。   想来也是个凄惨的女子,元琼自己没经历过,不想说什么感同身受的话,但也只能干巴巴的安慰了两句。   走在前头的元琛见她一直没跟上来,远远地唤了一声。   “来了!”元琼喊道。   她匆匆与张道长挥手告别,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几天没有回城中,她贪恋世外的热闹,已经迫不及待了。   却也因此没听到张道长在她身后的低语:“小公主,回了宫可要小心保重啊。”   -   自回到王宫之后,元琼便很少再见元琛和徐夙,他们大多时候都被叫去了赵王那里议事。   赵国与邻国韩国的关系都因为对方时不时的挑衅而变得一触即发,赵国王宫中的氛围也跟着变得紧张了起来。   六月末,沉寂许久的赵国王宫中终于被一个好消息而点燃了夏季初至的热度。   程若海程大将军带领千万大军攻打这几年一直蠢蠢欲动的韩国,在一场苦战之后,攻破韩国,解了赵王的一个心头大患。   王宫中再次热闹了起来,都开始忙里忙外地操办起迎接程将军的庆功宴。   程若海戎马倥偬,耿直忠勇,赵城收封之时就已在赵王身边。如今他年逾五十,当真可称得上一句半生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   程若海回宫复命时,身后还跟着他的大儿子程蔚。   赵王给的赏赐都是成箱成箱的,可程若海却连看都未多看一眼:“陛下,臣何须这些身外之物,平定战乱本就是老臣职责所在。”   赵王就知道他要拒绝,早已想好如何回应:“这赏赐寡人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程家小将军的。程蔚,你可别和这老顽固一样,与寡人推拒客气。”   程蔚空有一身武艺,却是游手好闲惯了,这两年才被程老将军拎到了战场上。先前都是小战役,程若海觉得这矜贵儿子拿不出手,这次还是第一次带他进宫。   此话已出,程蔚看了自家老爷子一样,便收下了。   程若海瞪了他一眼,他却没这么死板,只觉得这是他们父子俩应得的。   两人谢恩后,前脚刚一迈出平成殿,程蔚便说战场的伤未大好,要去找医官抓点药。   程老将军看着这个跟了他两年的大儿子仍是细皮嫩肉的公子样子,嗤骂了一句“娇气”,挥挥手就让他滚了。   程蔚绕了一圈,却是来到了甄夫人的虞合殿。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才进了殿。   程蔚一进正屋,便见到甄夫人坐在那等他。   他直奔主题:“我不是与夫人说过不要再找我了吗?若是被人看到——”   “元琼公主应当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甄夫人抬眼,一口打断了他,“依程小将军的本事,把她解决了应该很简单吧。”   程蔚一愣,咬牙:“当年你杀了瑜夫人,现在还要杀她的女儿?”   甄夫人摇着扇,勾着眼看他。   半晌,她的嘴角徐徐溢出了一个笑:“当年把瑜宜推下了河的人可是程小将军你,怎么能说我杀的她呢?” 第16章 . 入局 她怕是会恨您的。(捉虫)   甄夫人用扇子遮了面,露出的眼中却是遮不住的恶毒。   “程小将军,我们俩可是一条船上的,这事儿如果暴露了,谁都别想跑。”   程蔚的眼角红了些许,怒气隐隐外溢,却被甄夫人一言浇灭:“哦对了,到时候你家的老将军和你那个小弟,怕是也要一并被牵连的。”   最致命的弱点被无情拿捏。   他握紧的双拳到底无力地散了开来。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我会看着办的。”他冷冷地说完,便再没看甄夫人一眼。   等到程蔚踏出虞合殿,嘴里一股子血腥味蔓延。   原是不知何时,他一气急咬破了唇。   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自嘲地笑了。   这大概便是自作自受吧。   这些年来,不论是混迹市井逍遥,还是冲上战场厮杀,却终不能逃过那来回反复的午夜梦回。   一念之差,便已回不了头了。   ……   是夜,徐夙在书桌前等了很久。   等到曲析敲开门的那一霎,他甚至还没有听到来人的禀报,便已眯起眼睛笑了。   曲析走到他的面前:“程蔚回来了,如您所料,甄夫人果然急不可待就找他了,但只是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   灯烛肆意摇曳着,化成了徐夙眼里危险的光。   他笑意不减:“足够了。这盘棋,总算可以继续下了。”   曲析看着他,皱着眉移开了视线。   在他的印象里,徐夙很少笑,曾经他觉得若是这样天资的人笑起来,应当会迷倒万千女子。   可是当他真的见到徐夙笑时,却仿若见到了一个天生的邪魔。   让这本就寂静如坟墓的徐府一瞬变成地狱。   他知道徐夙布的局到底有多大,便更加叹然。   却又忽地想起有这么一个人能让这个地狱的主宰露出人性的一面。   犹豫片刻,曲析问道:“您不告诉元琼公主您打算做什么吗?若是公主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她怕是会恨您的。”   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徐夙微敛了嘴角。   他指腹轻磨:“公主最近在忙点什么?”   “与人学了箭术,”曲析答道,“不过赵王不喜姑娘家学这些,说了好多次都没用,前些天少见地对她发了脾气,说小公主以后再碰这些东西便直接禁足成月殿。”   箭术吗?   听罢,徐夙背身走至书架边,眉眼在暗处变得模糊。   似是因为某个人,找回了一星半点儿的良心。   却也只是一瞬。   如他这样经历过覆灭的设局之人,怎配有丝毫动摇?   他要让他恨的人落入万丈深渊,何惧再多一个恨他的人。   沉默许久,他带着浓重的戾气转身:“管好你自己。”   事已至此,曲析终是没再说什么。   可当他转身欲走时,还是被叫住了。   “云雀呢?”徐夙问道。   “她说五年已至,毒刃亦死,从此不再听命,”曲析犹豫了一下,“您可是还有何事需要吩咐云雀?”   不若多少年过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靠不住的。   没有筹码,便不应与刺客谈。   可徐夙喉结微动,终是开口:“要她这次护住小公主的性命,就说,这最后一件事是我欠她云雀的。”   -   几日之后,大宴如期举办,就设在王宫中的北沁堂。   北沁堂原名北角堂,设在王宫的最北角,本应是个夏暖冬凉怎么都过不舒服的地方,最初几年是荒废着的,后来这北沁堂反倒因为无人打理,被各类花草霸占了个尽,造出了一个奇景。   春有桃花映满园,夏有栀子飘花香,秋有枫叶红似火,冬有冰雪衬寒梅。   在北沁堂仅一墙之隔的外围,有个王宫子弟用来教练的练武场。而这北角堂的美景,便是常在那里的三公子赵子逸发现的。   自此北角堂成了设宴常启之地,赵王也将之改名北沁堂。   这次庆功宴未分男子席与女子席,但也自动分成了几拨人,女子一簇聚着话家常,小辈们大多去了边上的练武场。   男子则多数在程若海身边敬酒道贺。   老将军素来不懂客套,只是来一个人便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道一声多谢。   朝中一老臣名叫杨旭,素来与程若海政见不合。   此时吹胡子瞪眼站在一边,不能找大功臣的茬,便开始没事找事:“程大将军这么一个庆功宴,赵王还没到是政事繁忙,但这元琼公主怎么还没到,果真是骄纵。”   边上的人突然不说话了。   朝中谁不知道,程若海极为维护小公主。   程若海的妻子白华生小儿子时难产,又正值疫病时期找不到稳婆,还是瑜夫人连夜带了自己的人赶了过去,虽最后白华还是因出血过多而逝,但这恩情老将军却一直记着。   果然一听杨旭的话,程若海目光如炬,瞪着杨旭:“公主还小,你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怎么婆婆妈妈嚼人舌根?”   杨旭一怒,正要说话,站在他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诶,公主来了。”   元琼穿着一条桃红色羽纱长裙,长发挽起,梳了一个好看又灵动的飞天髻,一副不入凡尘的小天仙模样,好像看一眼便能消走心中大半烦闷。   她走到了程若海的面前,放下了手里的点心盒子。   “元琼恭贺程将军平安归来,”她笑眯眯地,“这是元琼亲手做的,这才来晚了点。”   程老将军看见这小姑娘灵巧的样子便欢喜,饶是他这个不爱吃这种小玩意儿的人也哈哈大笑,不羁地往嘴里塞了两块。   有眼力见的人也都笑着附和,直夸公主小小年纪,心灵手巧。   唯独杨旭仍然不知收敛:“公主也不小了,驸马都相看了好几个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很多老臣都找到了共鸣,这事儿他们上奏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告吹。   十五岁的公主,连个驸马的影子都看不见。   元琼在心里暗骂杨旭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不好出言反驳。   毕竟周围那几个老头都蠢蠢欲动的,看着怕是一会儿就要向迟来的父皇尽忠谏言,给她找不痛快了。   她环顾四周,想寻哥哥带她逃离这是非地,却没找到。   不死心地又扫了一眼,这次她见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徐夙,他正看着练武场那里。   他身材颀长,惯常的一身紫衣,两袖被整理得平整光洁,雍容华贵不减。   其实元琼本质上是个很倔的人。   比如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差距,心里是想逃避的,手上却不管不顾地拿起了书、练起了箭。   算来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学了两个月,与他也有这么久未见了。   而这时隔两个月的一眼,元琼才终于承认,对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她的仰望和惧意中早已混上了丝丝缕缕的欢喜与爱慕。   她学不会克制目光中的炙热,就这样引来了那个人的回望。   短短片刻的停顿,他似已看透了她在想什么。   “公主,”他走上前来,“可要随臣去练武场看看?”   元琼有些别扭地撇开头,说了声好。   身后的杨旭气急哼了一声,蜜糖般的甜意却点点染上她的心头。   他这是在为她解围吧。   北沁堂边的练武场说是给王宫子弟用,其实也就是赵子逸一个人用得最多。   太子元琛在舞文弄墨方面颇有天赋,却不喜这些铁器,因此并不常来。   二公子赵子季是甄夫人的大儿子,带兵负责南边安定,因而大多数时间不是驻守在南边,就是在城中军营里,自然也用不上这么个练武场。   今日这场子直接就成了他这个三公子的主场,当然周围也不乏一些高官家里的公子围在他身边一同切磋。   站在一堆公子哥中,还有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赵子逸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屑地笑了一声,而后开弓瞄靶。   连射三箭,箭箭都射中靶心。   恭维声中,赵子逸向那小孩大摇大摆地走去:“小胖子,要不要来射一箭?”   小胖墩一愣,嗫喏着道:“我、我不胖。”   末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了那弓箭一眼,又摆摆手:“我……我不用了。”   赵子逸嘴里喊的小胖子就是程若海的小儿子程念华。   他并未给程念华留分毫颜面,反倒咧了嘴故意又叫了一声:“小胖子,亏你还是程老将军的儿子,这身量怕是连个骑射的边儿都沾不到吧?”   徐夙进来后,一眼就注意到了射靶场的动静。   那些高官子弟中,没有一个想要上去替那小孩解围的意思。   也是,这次庆功宴之后,程若海就要解官了,而这之后,兵权又会落在谁手里?   他的儿子程蔚吗?不会的。   谁都知道赵王正一步步收敛兵权,比起外人,不会有比眼前这个赵家三皇子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他们犯不着为了这个小屁孩得罪赵子逸。   徐夙冷淡地移开目光,没在这里找到想找的人,刚要径直走过,就感到手背被一抹薄纱蹭过。   他抬眼,看到身边人走上前去,将那小孩护在了身后。   程念华拉着她的衣角,小心地躲了躲。   只是她太过娇小,站在人群之中似乎也没比程念华好多少。   赵子逸玩味地抬了抬手中的弓:“怎么?小公主想展示一下最近的练习成果?但我记得父皇可是让你不许再碰这些兵器。”   吃定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手上仍留有将褪未褪的茧。   即使一天不落地练了两个月箭,又能如何?   今日若是接了这张弓,定是惹得父皇更加不快。   她不想这样的。   可最后,元琼还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握住了赵子逸手中的弓箭。   不远处,姗姗来迟的程蔚顿了脚步,看着在那群妖魔鬼怪之中,混入了一抹鲜艳亮丽的颜色。   她就那样迎着风,挺直背脊,拉开了那张弓。 第17章 . 动摇 原来小孩长大这么快。(捉虫)……   元琼虽然拉开了这张弓,却迟迟没有放手。   她没信心能射中靶子。   不止是因为她只练习了两个月,还因为这张弓的弓力远胜于她练习时用的那张。拉开它已经是元琼咬牙用了蛮力的结果,这直接导致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瞄准。   可若是现在放下手,不只是她,这小胖墩怕也要被嘲得更厉害了。   这办得叫个什么事儿,骑虎难下了。   她有点后悔,此时竟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变成个厉害的人。   背上已渗出薄薄一层汗。   那些人的目光都还聚集在她的身上,如针扎一般。   她咬紧后槽牙,打算先把这支箭放出去再说。   闷热的风未能拂去徐夙眼中的波澜。   他望着元琼,明明不久前还因为宫禁进不去宫门而垂头泄气,那时还是自己把她带进去的。那时候脾气那么大的小公主今日都有了替其他人挺身而出的本事了。   倒不知,原来小孩长大这么快。   小人儿衣下的肩不受控地微微颤抖,他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垂眼发出一声轻哼。   刚想走近她,却已然被人抢了先。   须臾之间,程蔚便走到了元琼的身旁。   他就着她的肩头向前轻推,嘴角轻勾:“小殿下,还是由小臣来吧。”   元琼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这样被卸了手中弓箭。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整个手臂都已脱了力,发酸发疼。她陡然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太多,带着小胖墩往边上退了退。   程蔚顺着力气把弓箭接到了自己手上,却在看清公主面容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耳边传来那些烦人的嗡嗡议论,他没有多停顿,利落地拉开弓。   到底是经历过实战的人,这样的弓箭比起程蔚常用的箭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他忽地一松手,长箭尖锐地划破燥郁的空气,精准无比地射中靶心。   立于风中的靶子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冲击力,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之后,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方才还因为程蔚的到来而一阵唏嘘的人突然都没了声音。   身为程老将军的大儿子,程蔚自小便展露了比同龄人要高的天赋,彼时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在比武时手持长剑以一挑十,令全城都为之哗然。   偏偏不知怎么这位越长越歪,一日把剑一放,做起了泡在茶楼酒馆中做游手好闲的逍遥公子,程老将军南征北战,气急却又无暇管,索性趁一次出征直接把他拖去了战场。   只是他随了几次军却没有任何长进,一回了城便又和以前一样无所事事、醉生梦死。   所有人都以为,荒废了这么几年,程蔚早就变成了个扶不上的烂泥。   可刚刚那一箭,却让人胆寒。   那位程小将军的眼中,分明翻涌着杀意。   程蔚悠悠地转过身来,把弓伸到赵子逸的面前。   赵子逸黑着脸去扯自己的弓箭,却发现对方用了力气,根本扯不动。   他比程蔚小了几岁,今日被当众打了脸,本是冲动地想发作,可刚刚那一箭他也看到了,两人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最后,他只是脸色难看地问道:“小将军想干什么?”   程蔚紧紧盯着他,又瞥了眼此时都摆出友善样子的那几个高官子弟。   正让人心里没底的时候,他倏地就笑了,为那张端正的脸添上了不正经:“不干什么,小臣总不能因为自己厉害那么点就欺负殿下,那赵王可要说我欺软怕硬了。”   欺软怕硬,骂得可不就是以赵子逸为首的在场这些人。   赵子逸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可是听他提起赵王,又开始担心这事在程若海的庆功宴上闹大了,会惹得父皇不快。   他张了张口,到底是收着脾气一句话没多说。感觉到程蔚松了力气后,他拿了弓便走了。   剩下的人自知理亏,也纷纷找着借口散了。   莫大的练武场,突然就只剩下元琼、程蔚和程念华了。   程蔚踱着散漫的步子走到元琼面前,笑得勾魂摄魄。   这哪里像个战场上下来的将军。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的风流公子。   程蔚作揖道:“多谢小殿下出面帮舍弟解围。”   元琼一听这是程念华的哥哥,便转过头去看那个把她衣角都揉皱了的小胖墩:“能把本公主的衣服松了不?要揪去揪你亲哥的。”   小胖墩一听,还真乖巧地松了手,躲到程蔚后面又揪了起来。   “……”   同是被护着长大的,她不得不感叹,这小鬼怎么傻乎乎的,一点都不机灵。   小孩也找到主了,元琼才回头去找徐夙,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她有点不乐意,也懒得在这里继续和这对不认识的兄弟磨蹭,便就打算回北沁堂找找徐夙。   结果刚转了个身,又被叫住了。   她无奈地回头:“程小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程蔚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小殿下看着很是眼熟,长得很像——。”   “小将军可千万别说我长得像是你哪位故人,”元琼立马拦住他,“本公主绝无仅有,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她见多了街上那些个男子拿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去勾搭良家女,倒没想到刚刚射箭还算威风的一个人也走这个破烂套路。   小胖墩探了半个脑袋,眨眨眼,只见他的风流哥哥怔愣过后是一脸的哭笑不得。@泡@沫   程蔚:“公主殿下当真不记得小臣了吗?”   还挺执着。   想到这,元琼一下就乐了:“怎么?难不成本公主是上过战场吗?”   程蔚挑起一边眉:“不是战场上见的,是茶楼里。”   “套近乎,你别说得好像我与你一起喝过茶看过戏……”元琼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   程蔚嘴角笑意更甚:“看来小殿下是记起来了。”   元琼仔仔细细将他端详了一番。   可不是,还真记起来了。   这不就是上次在茶楼里有人说徐夙会把她大卸八块的时候,那个出来打圆场的青衣公子哥吗?   上次那青衣人手露黑线,却还在有人为徐夙愤愤而起的时候夸她真性情。   那时候她就猜他一定是哪家公子,怕得罪了宫里人才会如此。   还真让她猜对了。   程蔚看着她:“公主殿下明日还在宫中吗?”   元琼觉得他这就是句废话:“我哪日不在宫中的。”   说完她又明白过来了什么,只见程蔚眸中墨色沉沉:“小臣近日新寻得个好地方,有趣得很,小殿下定会喜欢,不若明日出了宫去玩一转?”   这邀请虽让人心动,可谁愿意和讨厌自己的人待在一起?   再说两人认识不过半日光景,倒也没那么熟络。   元琼一口拒绝:“本公主不去。”   -   第二日,明月楼中来了两名公子。   一名是刚从韩国那一场战役上下来程小将军;而另一名,则是个脸生的白嫩小公子。   明月楼的妈妈一看到程蔚,立马迎了上去:“程公子可好久没来了,今日还是去唤阿挽吗?她空着呢。”   程蔚点点头,妈妈喜笑颜开地应了一声,便立刻为这个舍得花钱的贵客叫人去了。   他边上一身浅红的束发公子左右看了看,没好气地问道:“原来程公子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儿?我看方才妈妈见了你就两眼放光的样子,你还是这儿的常客啊。”   程蔚看向那位公子,尾音轻转:“琼公子这还不是来了?”   元琼一噎,没说话。   后来昨日程蔚直接来了一句:“怎得方才徐正卿请您来练武场您答应得这么爽快,小臣请您出宫去个好玩地方倒是被无情拒绝了。”   她自认为将自己对徐夙的想法藏掖得很好,不可能被人轻易看透的。   但程蔚那话说得她一个心虚,鬼使神差就给答应了。   但是这一瞧,什么新寻得的有趣地方,不就是青楼女闾?   真是信了他的邪。   两人走入一间厢房,已有一位女子在那里等候。   想必就是妈妈嘴里名为“阿挽”的人了。   女子的面前放着一张琴,她见了两人后行了个礼,便一言不发地抚起琴来。   元琼见女子花容月貌,找了个正对着的她的位子坐下。   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转头看向程蔚:“你不会已经荼毒了人家姑娘了?”   “我倒是想,”程蔚失笑,放下了手中的剑,“不过人家是清倌,只卖艺不卖身。”   玄铁与桌子相撞,发出铿啷一声。   元琼撇了撇嘴,而后目光下移,一脸怪异:“你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来这地方带什么剑?要与人家姑娘打架不成?”   程蔚的手在剑鞘上轻轻点了两下,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   琴音有些乱,一下一下扰动人的心绪。   元琼自小好动,不通音律,却也觉得这琴声听起来不太对劲。   “唔,”她只当这是武将的习惯,没再纠结,而是唤了一声阿挽,“你这琴是不是弹错了?”   等了许久,却无人应答。   正当她想开口再唤一声的时候,程蔚说道:“没弹错,只不过她听不见,所以节奏有些不对。”   她很是诧异:“听不见?”   程蔚调笑道:“不然这么貌美的女子,怎么会总是空着没人找。”   他这么说着,笑意并不通眼底。   而他的手始终未离开过桌上的长剑。   元琼却是琢磨出了味道:“怪不得方才妈妈看见你这么开心,清倌曲艺不精,只有你常常来点阿挽,妈妈是把你当成冤大头了,傻子。”   “你叫我傻子?”程蔚轻笑着抬眼。   元琼一时嘴快,弯了弯眼睛想糊弄过去。   可方才还与她说说笑笑的人,眼神此时竟犀利得让人心惊。   那双手,忽地握紧了桌上之剑。   -   与此同时,元琛步履匆匆,敲开了徐府的门。   徐夙正坐在院中,细细擦拭着手中的一个玉带钩,只一眼就知道是很上乘的玉质。   元琛径直走到他面前,省去了一切虚礼。   “徐夙,你做事我向来不过问,”他压低声音,似是用了全部修养才克制住自己,“可这次你拿元琼做饵,是不是太过分了?”   徐夙仍是坐着,慢条斯理地:“殿下放心,臣自不会让公主受到一点伤害。”   元琛到底是被他不在意的样子激怒,抓住他的前襟将他拖了起来:“你怎么敢保证!甄夫人就连我都要赶尽杀绝,对元琼她更不会手软,这一点你不明白吗!”   “殿下明明知道,对付甄莲这样的人,程蔚是一个很重要的引子,”徐夙被抓得狼狈,盯着太子的眼中却傲然无情,“您若是这点险都不敢冒,便只有被别人嗜血食肉,连骨头都不剩。”   元琛呼吸一滞,手下不自觉松了力道。   此时,一个探子颤颤巍巍地打断两人。   徐夙后退一步,理了理衣裳,睨向来人:“程蔚动手了?”   探子:“没、没有。”   没有?   程蔚在等什么?   “程小将军确实将公主带出了宫,还拿了佩剑,但是……”探子犹犹豫豫地,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继续说道,“但是程小将军青衣飘飘,持剑为公主舞了一曲阳春白雪,哄得小公主十分开心。”   他们这种人向来不问细节,只听命行事。   今日主子说程小将军今日一旦对元琼公主出手,就直接把人押回来。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做下来,他自然明白主子若是这么说,就说明程小将军必会出手,今日这般如此大的偏差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   徐夙面色沉了沉:“他们在哪?”   探子注意着他的神色,支吾了一声没敢说。   徐夙眼睛微眯:“怎么,听不懂话?”   他倒是想知道他们能去哪。   探子气息一滞:“明月楼。”   站在一边的元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探子。   青天白.日.里一个男人竟敢把她妹妹带去青楼,好一个程蔚!   然而,元琛还没动,便见徐夙将手中的玉器像垃圾一样往圆桌上一丢,而后目光幽幽地朝门外走去。   桌上的玉带钩直接被磕掉了小半块。   元琛看了一眼,出声喊道:“徐夙,你去哪?”   徐夙步子未停,喉间微动:“殿下方才不是火急火燎找臣要人吗?臣现在就替您把公主抓回来。” 第18章 . 醉酒 她的唇瓣擦过他的耳侧。   “你说我是傻子?”程蔚笑着抬眼,眼里的散漫不知何时被犀利取代。   从小他就是在众人艳羡与夸赞中长大的。   他从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也难以想象被人踩在脚底的感觉。   所以才会在一次行差踏错后,宁愿流连于风花雪月中逃避沉沦,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如果早一点有人骂他一句“傻子”,又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元琼本是说错了话,觉得不妙,却又看他眼里犀利化在了笑意之中。   “不是,”她都被搞糊涂了,“我骂了你,你怎么还笑那么开心呢?莫不是真傻了。”   言语之间,程蔚颇有兴味地站起身来,踩着流畅顺滑的步子,玉手拔出鞘中长剑。   屋中有个向外凸出去的空旷处,他走到那儿:“那我这傻子便就着这残曲为您舞一剑。”   舞剑的人太善于控制手中之剑。   青衣飘逸,步态轻盈。   手腕转动间,轻易便吸引了她的目光,就连那节奏稍乱的乐曲仿佛都能合上了。   元琼边惊叹于眼前之景,边顺手喝了一口面前的水。   水无色,她本以为就是普通清水,入口却发现还带着丝丝密密的果甜,让她稀奇得很。   她忍不住又喝了两杯。   “好!”饮至兴起时,她不顾形象地大喊了一声,为他拍手叫好。   程蔚这才注意到小公主的不对劲,收了手中的剑,走到她的面前,这才发现一壶的果酒都被快被她喝完了。   这种果酒入口微甜,后劲却大,小公主怕是把它错当成糖水喝了。   “小殿下。”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轻声唤了一声。   “嗯?叫我干嘛?”元琼使劲眯起眼睛,试图看清楚眼前的人。   程蔚又喊了她两声,见她这要醉不醉的样子,怎么也不能继续留在这明月楼里了,还是赶紧让小公主解了酒送回宫中的好。   他伸出手,打算将她从椅子上扶起来。   元琼怎么都看不清楚面前人的样子,见他要碰自己,猛地一用力把来人推开:“你是谁!不许碰本公主!”   程蔚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推,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   什么要醉不醉,醉得都不清醒了。   他再度走到她面前,无奈地自报家门:“小臣是程蔚。”   “程蔚?程蔚是谁?”元琼挥了挥手,“不认得。”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   半晌,不得不带着些许诱哄:“我是你刚刚喊的那个傻子,还记得吗?让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傻子,”她“哦”了一声,然后没心没肺地咯咯笑了,“世上的傻子多了去了,你是哪一个?我为什么跟你走?”   程蔚平日不和女子喝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喝醉酒后耍酒疯的姑娘。   他半蹲下.身,不打算再和这个醉鬼小公主讲道理,扶着她的肩头便把她提了起来。   元琼本就昏昏沉沉的,被这么一动,脚下更觉得轻飘飘的。   随即便不受控地往程蔚的身上倒。   可下一秒,腰间一阵凉意。   一只冰冷的手捞住她的腰往反方向一拉,她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抱。   鼻息间全是熟悉的檀木香气,混着她自己身上残留的果香,令人愈发迷醉。   程蔚本想接住小公主,手都还停在半空,便见有人大力推开了门。   还是那个平日里见谁都一副端方自持的样子的人。   他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状似散漫地问道:“徐正卿怎么来了?莫非是专程来找我要人的?”   徐夙没有回答。   感受到怀里人不知收敛地贴近和淡淡的酒气,他眸中冷意更甚:“程小将军给公主喝了什么?”   “酒罢了。”程蔚笑了笑,竟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面前的场景让阿挽有些不知所措,她在明月楼待得太久了,并不认识闯入的这个人。   她亦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两个男人不知为何陷入对峙之中。   总不可能是为了这个白嫩小公子。   气氛越发僵持。   静默中,元琼皱着眉头“唔”了一声,似是站久了不太舒服。   程蔚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看她有没有哪里难受。   胸前却受了力,被徐夙抬手拦在了原地。   徐夙缓缓抬起眼,目光沉沉:“不劳程小将军费心了。”   说罢,他放下手,微微俯身,将元琼打横抱了起来。   怀里的小人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   就着这样的姿势,他垂首贴近了她几分:“公主,恕臣无礼。”   元琼调整了姿势,稍稍舒适了点。她迷迷糊糊睁了眼,仍是看不清来人,却陷入了那双琥珀色的目中。   程蔚看着她的样子愣了神。   小公主盯着徐夙,只眨巴了两下眼睛,便又十分地安心地闭上眼,还乖顺地把手搭上了那人的肩上。   哪有刚刚对上他时那胡搅蛮缠的样子。   徐夙垂眸瞥了一眼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只由着她,没有说话。   门外明月楼的人见到徐正卿匆匆而来,最后竟是抱着一名公子出来,吃惊不已,甚至一时都忘了拦。   当然,就徐正卿那阴沉的脸色,他们也不敢拦。   直到两人走远,程蔚才垂下眼,瞥向自己手里的剑。   他略带苦涩地弯了弯唇角。   呵,下不去手啊。   -   徐夙半托着元琼将她送上了马车,便敛眉闭眼,不再去管她。   可便是闭着眼,他都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流连着一道炙热的目光。   他缓缓睁眼,果然见她正看着自己。   “公主总算清醒了?”他问道。   “我清醒,我怎么不清醒。”她说着往他身边靠了靠。   他眉头皱得更深。   差点以为她是真清醒了。   夏日里,马车上更是闷热。   元琼只觉得这人身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于是得寸进尺地又靠近了点。   徐夙刚想挪开,就被她抓住了手臂。   元琼挽着这人的手臂,良心发现地觉得别人做了牺牲让她乘凉,她也得拿个什么与人换才好。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她想了想,“我昨天在宫宴上其实做了两份点心,一份给了程老将军,另一份是要给别人的,但那人丢下我跑了,所以我就自己吃掉了。”   徐夙不屑地回道:“公主的秘密还真是无趣。”   “无趣?怎么能无趣呢!”她提高了声音。   “你猜我是要给谁的?”她自顾自继续说道,为了证明自己的秘密不无趣,她神秘地说出捂了好久没人知道的话,“我是要送给我喜欢的人的。”   徐夙没答话,搭在腿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你猜我喜欢的人是谁?”元琼说着,凑近他端详了片刻。   为何眼前人的眉目和她喜欢的人这么像?   她不自主地又往前靠了靠。   这样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大概是见他许久没有反应,那小人还在没自觉地贴上他。   徐夙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伸手去扒开在他臂弯中越缠越紧的手。   怕伤到她,他没用太大力。   也正是如此,每扒开一根,她便又会粘人的再握住。   缠人得很。   可一切都没完。   “我认出你了。”她说。   然后,他的耳边瞬间被温软气息包裹。   “我认出来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而后慢慢凑到他的耳边,“我喜欢的人是谁,你还没猜到吗?”   夏日,当真是一点风都没有,马车的帘子垂在两边,让里面暗昧不清。   她的唇瓣擦过他的耳侧,又轻轻巧巧地远离。   他转头去寻,对上了她淳澈的双眼。   潋滟的笑容从那双眼里溢了出来。   一个人说了那么久的话。   她似是累了,终于不再吵闹,往他肩头一靠,闭眼睡着了。   只差一点点,就能戳破。   却也不用再戳破。   ……   徐夙把元琼带回宫门外时,元琛已在那里等着了。   元琛只看了他一眼,接过元琼便走了。   徐夙站在原地,看着安睡的小公主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宫墙深深,在那大敞的宫门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石板路。   没人能回头。   他不能,其他人也不能。   程蔚到底还是不够坏。   这次程蔚没动手,下一次,甄莲会自己出手。   是时候准备下一步了。   徐夙背过身,路过一家药铺,走进了一个巷子中。   药铺中的曲析看见他走过,不久后跟了上去。   两人隐没在暗角中。   徐夙问道:“晋国的三皇子到哪了?还在秦国吗?”   曲析:“前几日已从秦国动身,正在回晋的路上。怕是这位回去之后,要拿之前您处决晋国公主事情大做文章。”   徐夙点点头:“找人去请他来。”   曲析不明白。   五年前正是甄夫人和这个晋国的三皇子暗中勾结,所以那时晋国才会突然反悔,提出要太子元琛入晋做质子,正顺了甄夫人的意。   本就不是一个阵营的人,现在又多了沈鸢的事情,如何请得来?   徐夙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把这个给他,他看到自会来。”   -   夜色已深。   程蔚又在外面晃了大半天,才悠悠回到家中。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踏进家门,就被程若海拦住了。   老爷子生气得很:“你去哪里了?”   没等程蔚回答,他又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城中这么多姑娘,来我程府试探你意思的媒人都踩破了门槛,你看中哪家都可以明媒正娶,为何非要流连于那种地方!”   程蔚吊儿郎当地:“老爷子,城中那些姑娘我还真都看不上。”   程若海气急:“你!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程蔚舔了舔下唇。   前几日被咬破的创口已结了痂,不疼了。   他忽然收了笑,盯着自家老爷子:“父亲戎马功劳,连赏赐都未曾向陛下要过。今日儿子就斗胆想请父亲为我去讨一个。”   程若海一句“滚蛋”已在嘴边,却因为自己儿子难得认真的表情没能说出口。   半晌,程蔚定定地说道:“城中那些姑娘我都看不上,儿子看上的,是公主殿下。” 第19章 . 谎言 他少见地笑了:“臣永远不会骗公……   元琼再醒转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她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脑袋隐隐发疼。   昨天和程蔚一起去明月楼溜了一圈,她还喝了个很好喝的茶,然后呢?   然后自己怎么就回宫了?   她晃了晃脑袋,仍然没有找回后面半段消失的记忆。   门被推开,宝瑞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   一看见她醒了,宝瑞立马放了东西,走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公主,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元琼嗅了嗅,一股子汤药味飘散开来。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疼,”她看了一眼床边的汤药,皱起眉头,“宝瑞,这碗里什么东西?怪难闻的。”   宝瑞忙端起来,凑到她面前:“这是曲医官特别调的醒酒汤,公主快喝了吧。”   元琼一脸迷茫:“醒酒汤?”   “是啊,”宝瑞答道,“昨天公主您醉得不省人事,是太子亲自将您送回来的。”   元琼眉心一跳。   突然间,凌乱的记忆如翻倒的水一般,尽数涌入了她的脑中。   记起来了。   接她回来的人不是哥哥,其实是徐夙。   不仅如此,她还在马车上,对人家撒了酒疯。   老天。   她都做了什么啊!!   但是、但是,昨天自己抱住他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很排斥自己。   那……是不是她也可以期待一下什么。   就在她与心里的自己正打架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元琼的心猛地一提。   不会吧,不会这么准,想什么来什么吧。   难道徐夙已经来兴师问罪了?可是她还没做好准备啊。   “元琼,醒了吗?”元琛的声音响起。   心就这么随着这清润的声音一同落了下来。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安心。   她应了一声:“醒了,哥哥进来吧。”   元琛推门而进,表情并不似往常那么柔和,连步子都很紧。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神色不明:“你昨天出去做了什么?”   元琼很少见过自家哥哥这个样子,心道昨天莫非在哥哥面前也耍了酒疯。   她讪笑了一声,乖顺地做起保证:“哥哥,元琼错了,我不知道那是酒。我以后肯定不喝了!”   往日,她只要一示好,哥哥便会心软的。   可不知为何,今日这招却没有那么好使,元琛的脸色没有丝毫地缓和。   “元琼,我再问你一遍,”他极为严肃地说道,“你昨日除了与程蔚喝了酒还做了什么?”   头还疼着,一醒来就被哥哥这么质问,让元琼有点莫名。   要说问得是她和徐夙也就算了,她还真干了点什么,但是她和程蔚?   她仔细想了想,然后委屈地答道:“没做什么呀……到底怎么了?”   “程老将军一早就去了平成殿,向陛下请旨要将你嫁入将军府,陛下已经应允。”   说这句话的人,是徐夙。   “你……怎么也来了?”元琼还有些尴尬。   “臣参见公主。”他却是行了礼,淡然如往常。   等一等。   她突然无暇顾及其他,猛地站了起来:“你是说父皇要将我嫁给程蔚吗?”   徐夙看她:“正是。”   元琼急了,抓着他的袖子:“那你为什么不拦住他啊!”   徐夙反问:“臣为何要拦?又该如何拦?”   元琛看着她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注意到哥哥的目光,她也觉得有些不妥,放下手定了定神:“你不是说过会为我谋的吗?我不想嫁他。”   她喜欢的人是谁,经过昨日,他还不知道吗?   徐夙目光扫过被她拽过的地方:“公主,陛下让您嫁给程蔚,并不亏。”   元琼一愣:“什么?”   徐夙:“他知道许多您不知道的事情,您正好可以借此去问问。而且臣敢断定,最后陛下不会让您嫁给他的。”   元琼听得云里雾里的,却琢磨出了一点:“徐正卿这是……把本公主也给算计了?”   他抚平袖口上皱巴巴的痕迹,才缓缓答道:“是。”   元琼反倒被他这样直白地承认弄得措手不及,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但又不知该怎么说。   但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从妥协开始的。   好半天后,她竟收住了脾气:“下次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提前告诉我?”   徐夙看着她,毫无犹豫:“好。”   便这一个字,就足以让她喜笑颜开。   元琼:“徐正卿可要说到做到。”   他少见地笑了:“臣永远不会骗公主。”   那笑容得体又真挚,不费一点功夫就让她欣悦。   可她到底还是太稚嫩了。   设局之人,怎么会对入局者坦诚相待。   从他说出“好”字的那一瞬间,便已是谎言。   -   虽然后来元琛拦住了元琼,说之后会让程蔚入宫,但元琼一日不解决了这件事,一日便觉得日子过不安生。   当夜,她连宫禁都顾不上,就偷偷溜到了将军府。   直冲进程蔚的院中。   程蔚就站在院中,似是心情不错。   “程蔚,程老将军请旨让我嫁给你,你知道这件事吗?”元琼一急之下叫了他的全名。   “小臣知道。”他对她笑了笑。   “你知道?”元琼一团火从心头烧上喉咙,上去就拉住他要走,“你知道怎么还这么悠闲地待在这里,你快去告诉父皇,你不能娶我。”   程蔚被她拉着往前,顺着她走了两步。   而后顿了步子,往他自己的方向轻轻一用力,把她拉入了怀中。   他笑眼看她,问道:“为何不能?”   元琼冷不丁撞进了他怀里,对上了黑夜中他明亮的双眼,不安从心底升起。   她手忙脚乱地站好,慌张不已。   这样的眼神,她怎么会不知道。   执着而带着热忱。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可是,不应该啊。   他不可能喜欢自己,他的手腕上是黑线啊。   程蔚仍然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为何不能?”   这次,他敛了嘴角,认真地等一个答案。   “因为,”元琼又抓起他的手腕,“因为你不喜欢我啊,你明明不喜欢——”   话音戛然而止。   她握着他腕节的手紧了紧。   怎么可能。   程蔚的手腕上除了原来那根黑线,还有一根红线。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炸开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发愣的样子,他接上了元琼方才停下的话头:“那如果小臣喜欢小殿下呢?”   元琼没有回答他,只是木然地抬起头:“可是你也讨厌我,对吗?”   现下元琼的心里全是方才徐夙说得那些话。   “程小将军,”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出她心中的猜测,“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发生过什么让你很讨厌我的事情吗?”   接连抛出的问题。   重重地砸在程蔚早就已经慢慢腐烂的心上。   真相被掩藏了几多载,而第一个问他这件事的人,却是他喜欢的人。   寂寂明月夜,难得的凉风并未抚平任何人的心,只平添了几分戚戚然。   在这样令人难熬的静默中,程蔚终于开口了。   “人怎么会又喜欢一个人,却又讨厌一个人呢?我对小殿下没有讨厌,不过是变了质的愧疚罢了。”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小殿下想知道,我便全告诉你。”   之后该如何,也都由她。   欠了这么多年的债,总算该还了。   良久之后,元琼从将军府出来了。   送她出来的是程蔚身边的小厮,大概他们两个此时,谁都没有办法面对彼此吧。   又或者,是她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将军府门口,对那小厮挥了挥手,让他不用再送。   这小厮与之前元琼见过的那个总跟着程蔚的人不一样,大概是新来的。所以战战兢兢负责得很,仍是一路在后面跟着。   元琼也无心管他,只自己往前走。   没走两步,撞上了一个人。   看见来人后,她颇为惊讶:“张道长,你怎么在这儿?”   张道长朝她友善地笑了笑,还未开口,便从腰间拔出一把剑。   银光闪过,向她当头挥去。   电光火石之间,元琼甚至来不及反应。   身后响起一声惨叫,还有匕首落地的声音。   她僵硬地垂下头。   只见长剑从她腰边擦过。   再回头时,那个一直跟着她的小厮已没了气息,倒在血泊之中,一把匕首正掉在她的脚边。   元琼不是第一次见血,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杀死。   可她来不及惊呼,来不及去问张道长到底是谁,便已陷入更为险峻的情形中。   小厮刺杀失败,两边的房顶上悄然观察的蒙面人纷纷跳下,就这样将她们两个团团围住。   张道长褪下身外披着的道袍,清丽的脸上亦换上了冷厉的眼神。   她持剑站于元琼边上:“小公主莫怕。”   话音刚落,她便猱身而上,穿梭之间黑衣刺客一个接一个地倒了地。   却在对上最后一人时,逐渐落与下风。   那人一剑快过一剑,这个招式太过出名,即便蒙着面,张道长也将他认了出来。   南柯,赵国有名的刺客,曾经刺杀过一个晋国皇子。   一个不留神,她中了他一剑。   她被压制于地上,右手中的剑动弹不得。   腥味弥漫,她啐了一口嘴里的血,轻哼一声:“甄夫人连你都找来了,看来那位说得没错,她还真是打算今晚一击将小公主置于死地。”   南柯冷眼盯着她:“不必废话,那次你就输给我了,今日也是一样。”   可话音刚落,南柯便闷哼一声,在惊愕中倒了地。   张道长用左手缓缓拔出那把带血的剑,将两把剑分别收回腰间,对他弯唇笑了笑:“南柯,人不会永远留在原地。”   南柯那一剑刺中了她的腹部。   别说,太久没受伤,还挺疼。   朦朦胧胧中,她看见小公主冲了过来。   元琼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发颤:“张道长!你醒醒!”   张道长虚弱地答道:“小公主,我其实不是什么道长。”   元琼不顾她满身血迹,将她扶起来:“本公主管你是谁,我现在就带你去将军府,程老将军会救你的。”   她看着元琼将弄得满身狼藉,在失去意识前,笑着凑到她耳朵边说道——   “大家都叫我,云雀。”   后来那小厮一直未回,程蔚寻了出来。   一出来便看见了一地死士和血泊中的两个人。   元琼怕得要命,却硬是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得撑住,照顾好张道长。还要问清楚张道长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帮自己。   直到后半夜,她才沉沉睡去。   天刚蒙蒙亮时,她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满手血腥怎么都洗不清,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了过来。   张道长还未醒来。   她想出去找个人问问现在大概是什么时辰了,可方才打开门,便见程念华红着眼圈向她扑来。   “又被谁欺负了?怎么不去找你哥?”她扒开他问道。   程念华抽抽噎噎地说道:“呜呜公主姐姐,我哥他好像不打算回来了,你能不能帮我进宫看看?”   元琼突然涌上了不好的预感,她蹲下来看着他,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你、你哥进宫了?”   程念华点点头,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说着那些话,她却听懂了。   程蔚去找父皇了,他要当面禀明瑜夫人当年落水的真相。   他说:几年前那件事因他而起,便该由他结束。 第20章 . 真相 “程小将军所做皆为事实,元琼不……   府门外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一群带刀侍卫冷着脸将将军府围了起来。   领头的统领带着一队人马进来,像是早知道元琼会在这里,看见她也并不惊讶。   他双手抱拳:“公主,属下奉陛下的命来缉拿程家小公子。”   元琼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衣摆,根本没想到一夜之间,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超出了她的预想。   说罢,那统领没再管她的反应,挥挥手就要让人把程念华押下。   府里老的大的都不在,没了主心骨,家仆只能慌忙的逃窜。有跟的久的老管家站出来想要拦住他们,也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不敢再轻举妄动。   程念华见到此景,无措地躲到了元琼的身后。   “我……我害怕,呜呜呜。”他那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直接打湿了元琼的衣裳。   元琼心里说不出的紧张与不安,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只是在感觉到身后小孩的恐惧时,强挤出一个笑容:“小孩,你怎么比本公主小时候还爱哭?”   云雀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喘着气走到门边。   一眼便明白过来现下的情况。   想来那个小胖墩从小就没了母亲,程老将军心疼这小儿子,一直将他在府里护得好好的,什么风浪都没见过,才会变成现在这样,遇事只会往人的后面躲。   他一心想找个庇护,可惜,那小公主也同样是个要人保护的。   她叹了一口气,打算上前让她去找徐夙。   却在那些侍卫步步逼近时,听见小公主大喝一声:“我看谁敢动他!”   那统领也没想到公主的反应会这么大,管起了这等“闲事”。   他态度缓和了点,低下头:“公主,还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用不着你们动手,”元琼盯着那首领,“反正都是要进宫,我本就是要带他进宫觐见父皇的。”   几个侍卫们面面相觑,又拿不定主意地看了领头的统领一眼。   “本公主娇蛮又任性,但还是最受父皇的宠爱,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你们害怕违背父皇的命令,我也不为难你们,入了宫我都会替你们说清楚。但如果你们今天把这小孩给抢走了,得罪了我,一样是得罪父皇。”   元琼藏在袖子里的手已捏成了拳,不住地颤抖着。   她心里也没有底。   这些话不过是她临时诌出来的,平日在宫里她什么事情都不管,现在说的话能有几分用,她自己都没有信心。   为首的统领与她对视了片刻,到底是侧过了身子,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公主请。”   -   散朝后,徐夙没有走,为赵王呈上了一幅画。   赵王求此画已久,没想到徐夙没过几天便寻了来,他一时心情大好。   展开画后,赵王钻研得极为认真,头都要贴上去了。   只是没看两眼,就有人来禀报,程将军求见。   赵王将程若海宣进来后,低头等着老将军说完赶紧走,不要耽误他赏画。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半个字。   他抬起头来:“程爱卿,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要和寡人说吗?”   程若海脸上忧云密布,话在肚子里过了一圈,却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索性用最直白地方式说道:“小儿今日说有要紧事要禀明陛下,但老臣也不知是何要事,若是之后他言辞不当惹恼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人人都道程若海将小儿子保护得太好,偏爱太过。   却没人知道,他对程蔚又何尝不是爱极。他有多恼恨程蔚不成器,便有多将他放在心上。   昨日他看见程蔚将满身是血的公主带回了府,饶是他铁血征战多年,也一下子慌了神,既是生怕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又怕程蔚闯下什么连他也护不住的大祸。   今早程蔚说要随他进宫,常年杀伐征战的直觉告诉他,今日之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会坏到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   徐夙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他见过程若海几次,鲜少见到这般豪爽之人瞻前顾后的样子。   赵王温和地笑了:“寡人答应爱卿不生气,让程小将军进来罢。”   宫人传话后,在殿外等了很久的程蔚亦走了进来。   不知是否因为外头日头有些毒,他平日总是带着笑的脸此刻看来竟是惨白的。   赵王:“小将军何事这么神秘?连你家老将军都不愿意说,还一定要在这儿说。”   程蔚跪倒在地:“启禀陛下,是有关瑜夫人落水之事的真相。”   赵王脸色猛然一变,从座上站了起来。   程蔚直视前方,一字一字地说道:“瑜夫人,是被臣推下水的。”   一边的程若海听到后,瞠目转向他:“逆子!你在说什么!”   “程若海!”赵王厉声打断,“你们程家好大的胆子!”   “陛下,”徐夙适时地拦住他,“不如先听程小将军说完。”   “好啊,寡人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可来回踱步间,赵王也已有了决断,“来人,先去把程府给我围了!”   徐夙觉得好笑。   人人都说赵王仁德,可翻起脸来也不就是一瞬间的事。   不管程蔚说出什么,最后程家都逃不了连坐。   程蔚看了徐夙一眼,却没敢看自己的父亲,只怕多看一眼,罪孽又会多一分。   可他的痛苦是痛苦,程家的痛苦是痛苦,小殿下又为何要与他们一起承受呢?   他苦笑一声,终是说道:“母亲一向与瑜夫人关系不错,却在临盆前一日与夫人小聚时吵了一架。第二日,夫人虽生气,却仍是担心影响了母亲的情绪,从明月楼请了个乐人来为母亲弹奏些舒缓的曲子,母亲前一秒还心情大好,后一秒却突发腹痛。”   “臣知母亲临盆后,从教练场赶回,在屋外守了一夜,却只等来了母亲难产而死的消息。后来,瑜夫人身边的一个婢女梨花带泪地找到臣,告诉臣都是因为瑜夫人记仇,让那乐人故意弹乱了节奏的曲子,才会扰了母亲的胎。”   “荒唐!”程若海怒吼一声,冲上前去给了他一巴掌。   程蔚不躲不退,就这样承受住了。   “确实荒唐,”他眼神空洞洞的,“臣理应知其荒唐,可臣还是去了家中的河塘边,抓着夫人的肩质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所以一切都不是意外?”赵王指着程蔚的鼻子,找不到一点先前温和斯文的影子。   程蔚摇摇头,“是意外。”   他闭上眼,溺于那段他想方设法抽离却从未成功的回忆中,似有细雪落与肩头,与那日一样,盖住了一切暖意。   短短片刻长得像经年般。   他笔直地跪着,缓缓说道:“大雪纷飞,河边湿滑,争执之中,是臣失手没能抓住向后倒去的夫人。”   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不是他,瑜夫人不会死。   直到后来他去了明月楼,找到了那个叫阿挽的清倌,才知那时疫病流行,她有幸捡回一条命,却失去了听觉。而那日为母亲奏曲,是她病愈后第一次待客。   一个才失去听觉的人,怪不得奏不出动人的乐曲。   他就这样,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一听此言,程若海捂着胸口,随即喉间腥甜涌上,急火攻心,竟是一口鲜血喷出。   赵王体念他年老功高,从不要他行跪礼。   可今日,他甚至未来得及擦去嘴边的血,跪倒在地。   “陛下……”程若海哽咽着喊了一声。   这个年过五十,鬓发斑白的人,此刻看来竟显得如此可悲。   赵王却没有为程家留下分毫颜面:“不必说了。不要说程蔚,今日谁替你们程家求情都没用!”   程若海知一切都无法挽回,眼框已湿。   平成殿中,再无人言语。   此时,一道娇嫩的声音划破这个虚假的平静。   一个团子喊了一声:“爹!”   元琼和程念华一起走进来,看着殿内跪倒的人,便都明白了。   怪不得。   怪不得徐夙告诉她,赵王最后绝不会让她嫁给程蔚。   她一步一步走到徐夙的身边。   希望他能帮帮自己。   帮帮无辜的人。   明明真正作恶的人,还没有被抓到,不是吗?   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近,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徐夙望向那个一向干净纯然的小人,染上了隔夜未去净的暗红色血污。   他看见她眼中的焦灼,可惜她找错人了,他手里拿的是屠刀。   猎物还未屠尽。   其他人,不归他管。   直到他看见她用手轻理裙摆,竟是屈膝要跪。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他敛眉走上前,堪堪托住了她的臂弯。   眼里的冷漠是无声的告诫——   不许跪。   这种人不值得她这么做。   就因为程蔚全然没有杀人之心,就能轻易得到她的原谅了吗?   没有这等好事。   可下一刻,细小的胳膊动了动,不动声色地从他手心中挪开。   徐夙看着自己空荡的手心,而后抬眼,对上了她单纯又坚定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下了决心般移开视线。   弯下膝,跪于空荡却又异样热闹的平成殿中。   程蔚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她。   赵王恼怒异常:“元琼!站起来!这殿中之人,唯你最不可以为他求情!”   很重的话,像刀扎在她的心上。   疼得她红了眼圈,鼻尖冒上了止不住的涩意。   可她仍然没有站起来。   在所有人歉疚、怜悯、甚至于恼恨的注视中,她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将额头贴于交合在地的手背上。   就着这磕头的姿势,她说:“程小将军所做皆为事实,元琼不为任何人求情,只求父皇能够不要对坏人手软,也不要对好人心狠。”   徐夙直立于一边,浅瞳中盛着深不见底的寒潭。   说得那么好听,不还是为了程若海与程念华求情吗?   恶者得恶报,天经地义。   那善者得善终呢?他早就忘了。   而且也从没有人提醒他后者,她是第一个。   殿门大开,金色的晨曦尽数洒在她的身上,却不肯施舍他一点。   忽地,他悄然弯起了唇角。   罢了,既然这局快要见底了,剩下的他就帮帮她又如何。   仍立于阴影之中,他淡淡开口:“公主,陛下仁德,您说的定能做到。”   元琼怔了怔,直起了身子,看向他是满目的信任。   信他开口一切都能有转机。   便如此一眼,他再次伸出了先前被她摇开的手,指尖浅尝辄止般停留在那道光外。   “公主起来吧,地上凉,跪久了陛下要心疼的。” 第21章 . 触碰 他的眸中竟有了点人气儿。……   赵王冷哼一声,并未多言。   是徐夙提醒他了。   多年来,他都是以仁德的形象示人。   元琼心间一动,沉默地握住了徐夙的手。   心跳很给面子地加快了,她握得很浅,生怕心跳声会被他听了去。   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他的手仍然是冰凉的,也因此一点点轻微的碰触都被放大了。   似是感觉到,他的指腹在她的指节上轻轻摩靡了一下。   很清晰的触感,她却不敢确定。   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不自觉地,元琼的脑中又浮现出前天在马车中与他耳鬓厮磨的画面。   她瞄了他一眼,在他面无表情地松开她手时,打消了这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将一切化为了错觉。   忍了忍,却仍是不自觉地摸了摸被他触过的指节。   这点小动作没有逃过徐夙的眼睛。   他知小公主向来都是个直白的人,从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   但这点喜欢,倒是藏得很努力。   他跟着她的动作一同轻磨指腹。   感受着一触即逝的那点温存,他的眸中竟有了点人气儿。   见她站好后,徐夙转向赵王:“陛下,程老将军刚为赵国攻破韩国,在世人眼中,程家一家现在是功臣。而等到不久后,程家交出兵权,程老将军和程念华的身份便会立刻变成老夫幼子。”   他没再往下说,给了面前的君王十足的面子。   孰轻孰重,这位赵王不会分不清楚。   对于程若海刚一战胜归来就要收敛他的兵权这件事,本就已经让朝中许多老臣心生不满。而现在又要因为一个多年前的意外处置程家满门,不仅会使得朝廷不安分,必也会让天下人寒心。   赵王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   这偌大的殿中只剩下脚步来回的声音。   片刻后,脚步声慢了下来,赵王转过身,僵着脸坐了回去。   坐下时,他的袖子不小心划过桌面,扫落了桌上的画。   赵王的内侍子奇很快上前,双手捡起那副画,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   那丝帛画卷极长,画的是千军万马奔驰向前的战马图,而在那战场之后,是城中簇拥在城门口的百姓,上面的人物一个个形态各异,期盼大军得胜归来的紧张感跃然纸上。   赵王看了一眼面前的画,到底是在心里升起了对程若海的一丝怜悯。   许多年前赵国收封前,也是这样一场恶战。那时这老顽固还舍命救过他,现在胸前都留着一条狰狞的疤。   “罢了。”赵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无尽感慨融于其中。   “程若海,你多年来战功无数,满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你一般忠心的人。寡人今日便免去你程家上下连坐之罪,至于你这个好儿子,罚以军法鞭刑,从此之后,寡人再也不想在宫中看见他。”   程若海厚重的嗓音已然嘶哑:“臣——谢恩!”   元琼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安慰地看了一眼那个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程家小胖墩。   这甚至比她想过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脸热。   她偷看了一眼徐夙,低下头来。   自己还是帮不了任何人,而他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扭转乾坤。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她怎么够都够不到。   徐夙面色冷淡地望着殿门外,目光没有落点。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并不值得让他放在心上,不过是顺着小公主的意,随手之举。   他看着殿外的天,明净得像被洗过,漂浮的孤云下只偶有鸟儿飞过。   在有人要将程蔚押下前,徐夙出声拦了下来。   他缓缓道出被许多人忽略的一点:“陛下,程小将军故事的关键,是那个传话的婢女。”   跪在地上的程蔚笑了笑。   方才他明明没有道明,那个婢女所说之话是假的,是为了陷害瑜夫人,可是徐夙却都什么知道。   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徐夙为甄莲设的。   市井百姓都以为赵国的这位徐正卿端方有礼,是世间之君子,也是救赵国与水火的大恩人。却没有想过,这样擅长从横捭阖的人,城府该有多深,会有多可怕。   甚至当他看向徐夙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预感——   这个局的目标,有可能还不止是甄莲。   程蔚又望向小公主,看着她将满眼的仰慕与爱意投在那个人的身上。   输了,一塌糊涂。   那便帮她成就她爱的那个人吧。   “回禀赵王,”程蔚黯淡转头,“那个传话的人是便是那时瑜夫人最亲近的宫女,现在的甄夫人。”   怒意尚且压下去些许的赵王再次被一把点燃,手“啪”得一声拍在桌子上,像是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怒气撒在上面。   赵王:“程蔚!你再给寡人说一遍!”   程蔚盯着他:“陛下听到了。”   “好啊,好你个程蔚!”赵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今天是非要将寡人这里闹得天翻地覆才罢休是吗!”   程蔚拜倒在地:“臣请赵王宣甄夫人当面对质。”   边上的宫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一动不敢动。   迟迟没有等来赵王的命令。   大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元琼不明白,父皇还在犹豫什么。   她下意识看向徐夙。   他却是垂眸,眼底映出她身上的血污。   像是早就想到会这样一般,这次他点了她的名:“陛下想必也听说了元琼公主昨夜遭人刺杀,臣已查明,甄夫人身边的婢女合欢曾私下与刺客之首接触过。”   一个君王,绝不容许有人一次再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如果他可以因为某件事而不去追究瑜夫人的死,那么当他放在手上宠大的小公主也被盯上时呢?   沉默良久,赵王阴沉地看向子奇:“宣甄夫人,现在就给寡人宣。”   很快,平成殿中又多了两个跪着的人。   无疑,是甄夫人和合欢。   赵王看着地上柔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女子:“你告诉寡人,是怎么回事?”   甄夫人泫然欲泣:“妾……妾不知此事。当年瑜夫人落水后还是妾救上来的,昨日妾身与合欢也一直在宫中。陛下、陛下怎可因为这些没有证据的事情冤枉妾身?”   她本就身娇体软,此刻如此委屈地伏在地上,让人不由得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赵王怔愣了一下。   他不是傻子,自能琢磨出其中一二。可没有证据,他又能如何。   何况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他总还是亏欠了的。   徐夙微微侧头,看向那个已然理清了来龙去脉的小公主。   她红着眼睛,像一只随时要挥爪的小兽。   或许这是小公主第一次尝到仇恨的味道。   很差,很恶心。   忽然间,他不想让她体味更多。   徐夙不动声色地走上前,隔绝了她与甄莲。   有的事情,他来做就行。   徐夙低头看向甄莲:“夫人想要证据?”   甄莲紧紧咬住下唇,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眩晕感向她袭来。   她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都会变成把柄。   徐夙却轻轻笑了,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日去云一观的路上,在马车上动了手脚的那个人,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他虽是在笑,眼中却盛满了凉薄,带着甄莲坠入冰河。 第22章 . 破局 “臣对公主必定知无不言。”……   甄莲知道,那日若是能尽快把瑜夫人拉上来,就还有得救。   所以程蔚尚在发愣时,她当机立断跳入河中,可笑那个蠢女人像看见自己是眼里满是感动。   可下一秒,她便在水中死死地捂住了瑜宜的嘴,亲手让她断了气。   待到赵王赶到时,她不过是摆出她最擅长的柔弱样子,掉了几滴多情伤感的泪珠子,便引得那个男人心疼怜惜,忘记了那才死去的旧人。   后来没多久程若海因为边疆战事与陛下当堂闹了矛盾,程念华那个小东西又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童,她只要稍加威胁,程蔚便不会多说什么。   那种事情,当时未说,以后只会一日比一日难开口。   一切都在按照她想要的发展。   一步一步爬上高位,掩埋过去那些卑微屈辱。   可是怎么会,今日就变成了这样?   甄莲看向被人架上来的囚犯,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手。   徐夙已收敛了笑容。   他走到囚犯的边上:“此人寻常人不认识,程小将军作为半个江湖人,想必是认识的。”   程蔚的确一眼便认出:“赵国刺客南柯这么多年只收过一个徒弟,名为张玺,便是此人。”   张玺脸色如死灰一般,干裂的嘴唇已渗血结痂,双腿因为一直未得到救治,显然已经是废了。   他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徐夙只轻飘飘一眼,他便惶恐不安地交待了一切。   “陛下,小人万死,但小人那日在马车上动手脚都是被甄夫人和师父所逼。小人被徐正卿押入大牢后便一直诚心悔悟,是合欢前几日将小人从狱中劫出,让我去和师父报信,要找准时间对元琼公主下手。”   甄莲的手越握越紧,指甲已深深陷进肉里。   她死死瞪着张玺,好像再多一眼就要将他那张嘴撕碎。   元琼很努力地想跟上他们说的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像是把栗子糕捏成团硬塞进脑子里一样,让她又糊涂又闷堵。   所以张玺被劫狱本身就是个圈套?   徐夙是故意让他被劫走的,为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扳倒甄夫人?   那自己呢?他又让自己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甄莲,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王的一声大喝拉回了她散漫的思绪。   最后的假面具被人狠狠揭下,甄莲却仍是那副娇弱不堪重击的样子。   年过三十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维持着惹人怜爱的面容。   良久后,她无助地垂下头:“妾无话可说,听候陛下发落。”   可元琼分明看见,她那泪痕犹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很诡异,似是料定了赵王不会拿她怎么样。   -   与此同时,汝渠殿。   元琛悠悠伸出一根手指,一只通体白色的鸟儿自平成殿飞回,落在他的指节上。   他一个人站在那儿,明明是笑着的,背影却如此孤寂。   “元琛。”   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他将鸟儿交给别人,慢慢回过身来。   在看到俪姬时,他蕴着笑意:“母后来了。”   俪姬无声走近他,想要摸摸他的脸。   “今日之事,你是知道的,对吗?”她到底还是放下了手,眼中多了些情绪。   “母后当年为何会跟了父皇?”他没有回答,突然这么问道。   俪姬一愣,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时情义皆为真,可现在竟说不出口了。   元琛无谓地笑了笑:“人人都说,父皇仁德,不好女色,偌大的王宫之中只有三个女人。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三个女人,他个个都亏欠了。”   俪姬呼吸一滞,打断他:“元琛!”   默了默,他浅浅道:“儿臣失言了。”   也是,他是太子。   宫闱之事,怎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可他本不该是太子。   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赵王与他的母后俪姬是青梅竹马,曾互相许诺一生只爱一人,后来他当了君王,却在迎娶前夜喝多了,轻薄了当时俪姬身边的侍女瑜宜。   瑜宜因此不得不进了这宫城做了瑜夫人,她不争不抢,一心只忠王后为永远的主子。   却未想到后来,竟是旧事重演。   那个万人之君再一次强要了瑜宜身边的一个侍女,不巧,还让她怀上了孩子。   他自不会再给那个侍女位分,本是留不得那个孩子,却不料那年先是瑜夫人胎死腹中,又是王后生出的孩子在几个月内夭折,这才让那个侍女将他仅剩的血脉生了下来。   又偷天换日,把那个侍女的孩子给了俪姬。   从此,那个孩子便代替了俪姬死去的儿子,成了赵元琛。   不错,他就是那侍女的孩子,生来没有名字。   而那侍女名为甄莲,自生下他起,从未养育过他一日。   再后来,便是甄莲白日做侍女,晚上被养在暗处,还生下了赵子季和赵子逸。   终于隐忍多年后,她杀死瑜夫人,有了名分。   她想让自己名下的儿子当太子,他不怪她。   可直到后来他才明白,真的因为太子之位吗?   不是的,她只是单纯想杀他。   她想要抹去一切关于自己丑恶卑微的往事,而他这个亲生儿子就是她最憎恶的开端。   “那个人毕竟是你的生母。”俪姬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儿臣知道。”元琛答得很淡。   他背过身去,透过屋内的小窗,看着那一小片天。   “母后可是觉得儿臣冷血无情了?”他的嘴边噙起一抹苦楚,“可儿臣正是知道甄夫人是我的生母,才会如此。”   生母,生了便是母吗?   甄莲从未对他手软,他又何必对她留情。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   俪姬向他解释:“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算计甄夫人,是不可能把她扳倒的,她是你的生母,是当朝太子的生母,陛下怎么可能让她死?”   俪姬的脾气一向急,这些话却断断续续,说了很久。   “这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元琛慢慢说道。   俪姬盯着他的背影,终是没说什么,往门外走去。   可是在走出门前,她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元琛,你和元琼都不是我的孩子,母后从不求什么,只想你们能够永远安康。这个太子,你若不想当,也可以不当。”   他仍是背着身子站着,没有回头。   既承了太子之位,想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便只能孤独心狠地走完这漫漫长路。   -   平成殿。   赵王看着殿中的那个女人,终究是没狠下心来。   “打入冷宫,容后再议。”   元琼瞪大了眼睛。   容后再议?这有什么好再议的?   “父皇!”她喊道,“元琼不懂,甄夫人才是真正让母亲死于非命的人,程小将军鞭刑后永不得入宫,她凭什么却是容后!”   赵王眼神冷厉:“元琼,寡人的决定尚且由不得你来质疑。”   元琼:“我……”   赵王:“行了,不用再说了。”   甄夫人下巴微抬,朝元琼幽幽地笑了。   元琼看着她的样子,暗暗磨了磨牙,憋屈又恼怒,却被堵得什么都没法说。   而此时,徐夙再度上前一步:“陛下,可甄夫人还有另一件事,恐怕是不能容后的。”   所有人都看向他。   五年前赵国面临覆灭之时,他也是这样平静地谏言的。   徐夙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急不缓:“甄夫人与晋国三皇子沈迹勾结已久。”   “你胡说!”一听此话,甄莲情绪激动了起来。   “夫人,奴婢想起来了!”一直低头不言的合欢突然反应极大地爬到了她边上,惊慌失措地说道,“那日奴婢去劫狱时看见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晋国三皇子!”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甄莲突然浑身一软。   她确实与沈迹勾结。   可这次沈迹来了,却没有和她通气。沈迹狡猾,一定是要说出当年的事情,把她推到前面,她不能让他得逞!   就算她死,也不能让他全身而退!   念及此,她忽地直起身,“陛下!五年前晋国突然要太子赴晋做质子都是那三皇子的主意,与妾身无关!”   “是吗?”徐夙风轻云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都说人心难算,他倒不这么觉得,一点一点压死一个乱了章法的人,可太简单了。   甄莲心中猛烈地一跳。   她瘫倒在地,眼睫剧烈地颤动着,喃喃地重复道:“完了,都完了,完了……”   与平日的装出来的那副面孔不同,一朵黑娇花在这一刻于崩溃中糜烂。   徐夙不屑于管地上的人,转而看向赵王。   这位君王觉得亏欠了她,那太子呢?不也是亏欠了?   太子生母不可杀,那若是勾结敌国之人呢?   家仇只能种一颗种子,叛国才是让种子疯狂生长的养料。   他出手,从不留余地。   一阵静默后,徐夙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甄莲不必再留,至于沈迹……”赵王停顿了一下。   晋国虽逐年势弱,但到底是泱泱大国,不可随意处置了这个皇子。   徐夙知其所想:“陛下,沈迹现就在臣的府上,若陛下想,臣自可以做得不留后患。”   赵王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也无力在今日追究其中因由。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一切交由卿处理,寡人自是都信你的。”   徐夙行了个礼,先行向外走去。   有趣。   不知道那个向来的自负的晋国三皇子,如果知道自己这样轻易地被人玩弄于股掌,会是什么表情?   那些个不该活着的人,总要一个一个地让他们在不甘中死去。   元琼眼见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她拼命朝他眼神示意,却发现他的眼底结了冰,像是再容不下任何人一般。   不得已之下,她急急地走了两步,朝那个越走越远的人伸出手。   在差一分便要错过的时候,她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跟你一起去。”元琼说道。   她有很多想问他的。   很多很多,怎么都想不明白。   徐夙的袖口被牵动,找回一丝清醒。   他转过头去看她,无意对上了赵王的眼神。   “公主这样抓着臣,怕是坏了规矩。”   ——他本该这么说的。   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那紧紧抓住自己的细嫩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他年复一年地用假规矩掩饰自己,可她没有规矩的拉扯,却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而且,他竟不讨厌被她抓住,一丝一毫地厌嫌都没有。   片刻后,他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蹲下,与她平视。   “明日臣还会入宫,到那时公主想知道什么,臣对公主必定知无不言。” 第23章 . 独处 世间之人,唯权臣当冷漠至死。……   赵国王宫,静心堂。   静心堂分了两边,一边是用来给那些文官日常用来修订书册的,另一边则是专设来给皇子公主用来上课的。   元琼托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桌上的书。   今日是少师说好来为她授课的日子,平时少师总是来得很准时,不知为何今日迟迟未到。   偶有来取东西的官员来来回回,她也定不下神,索性抽了本字帖出来临。   宝瑞在一边磨墨,看见那字帖,脸色变了变。   元琼快要写完时,不远处似有寒暄的声音传来。   转角的地方她看不见,只听到那人说:“徐正卿,今日来这里可是有何事?”   元琼手一僵,握着笔的手腕转不动了。   她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人答得很快:“无事,不必管我。”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元琼大概看明白一件事。   徐夙与人之间向来没什么交情,别人对他客气,他便也回以那些虚礼。   至于礼中有几分真假,不用多想,半分真心实意都没有。   果然,他说完那一句之后,对方就很识相地离开了,他也没再和别人有什么交谈。   元琼琢磨了一下。   昨日他说今日会进宫,应该办完事会顺道来找自己的,那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啊?   不会他办完事去了成月殿之后发现自己不在,然后他就自己走了吧?   那她想问的那些话怎么办?   那些让她抓心挠肝了一晚上的话,多一天都憋不住了。   这么想着,她有点着急地伸长了脑袋,想去看看徐夙往哪个方向走了。结果刚伸出脑袋,便见徐夙轻掀衣摆,抬脚走了进来。   而且是直直地往她这里走来了。   这下子让元琼有点措手不及,她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纸理做一堆,把字帖往原先那堆书中塞了又塞。   书堆东倒西歪的,衬得她也有点莫名狼狈。   徐夙顺着她的动作看去。   元琼注意着他的目光,急匆匆地站起身,往那堆书前面一挡。   她将手背在后面,不知道在藏什么,边藏边问:“你、你怎么过来了?”   徐夙淡淡收回眼,看向她。   “昨日不是与公主说好了吗?”   元琼舔了舔有些干的唇,一时忘记了反应。   还以为昨天他的意思是要进宫,顺道来找她。   “所以你是特意进宫来找我的吗?”她勾起手压了压扬起的嘴角,完全忘记了本该是来听少师上课的。   徐夙盯着她,搞不懂这小姑娘怎么那么多让人心痒的小动作。   他侧过头没有回答,随手将带着的伞放在门边靠着。   只是松开伞的动作却是比往常钝了些。   元琼没等来他的回答,眼眸不似往常那般明亮。   宝瑞在一边有些着急,她从未见过自家的公主如此患得患失的样子。   公主对徐正卿的感情,别人看不出,她日日跟着,却是能懂的。   她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中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屋里也显得黑压压的。   元琼见宝瑞走了,垂着眼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了自己要说的话,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时,身前一片阴影压来。   她愣愣地抬起头,发现徐夙不知何时离她如此之近。   瞬时,方才整理了好久的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午间的昏沉感更甚,让她的呼吸陡然加重。   他离她越来越近,踮个脚便能亲到他的下巴。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她往后退了一小步,他却箍住了她的腰,让她无处可去。   桌上熏着香,袅袅烟起,带走她最后一点清醒。   也带走了她背后手中捏着的纸。   嗯?   纸?   她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和他手里的纸,脸唰地红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卑鄙!   她咬牙去夺:“你还给我!你怎么这么幼稚!”   幼稚?   徐夙挑眉,倒是第一次有人拿这个词形容他。   他没有任何想要窥探别人秘密的兴趣,若是换了一个人,他根本不会管。   偏偏眼前小姑娘红着脸着急的样子让他来了兴致。   他本来就比她要高出许多,若是他不想还她,她根本不可能拿得回去。   两人在一来一回中调转了方向。   元琼是真急了,不管不顾往徐夙身上扑。   却没想到他为了躲她悠悠往左侧挪了一步,她刹不住步子,直往桌上的熏香炉冲去。   徐夙脸色微变,将纸往地上一丢。   刚还被争来争去的纸张飘飘然落在地上。   他衣袖挥过,已挡在了她的前面,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把她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砚被他撑住桌子的另一只手撞翻。   浓墨泼出,墨色染黑了他的袖子,亦晕染了他浅色的瞳。   这一次,是真的拥抱,萦绕着缱绻。   气息交缠间,不知是谁扰了谁的心神。   元琼双手撑在他的胸口,怔怔地见他动了动唇。   没管他要说什么,她慌张地站直,抢在他前面小声说道:“徐正卿不用说了,没有冒犯,是本公主自己没站好。”   余温犹在,徐夙望了一眼自己被染得一塌糊涂的袖子。   大意了,怕是洗不干净了。   他放下手,竟是低声笑了:“臣想说的是,小心点。”   方才被丢下的纸此时正摊开在徐夙的脚边。   元琼因为他的话一个分神,没能拦住他捡起地上的纸。   徐夙看着那张纸,只一眼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元琼不愿让他看的原因。   他目色沉沉:“竟不知公主临的是臣的《悲秋赋》。”   都已经这样了,元琼也不再遮遮掩掩:“徐正卿大概不知道,你的手书早已流入民间,还被反复临摹,甚是出名。”   “嗯。”他应了一声。   “所以,本公主便拿来看看。”   其实,挑的不是出名的,而是他的。   不过她天生好面子,这种肉麻话她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徐夙没说话,眼睛未离她写的字。   琴棋书画她大都不太通,唯一好的便是书。   可饶是元琼对自己的书法再有自信,但也不可能在本人面前卖弄,何况还是他。   但憋了憋,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觉得本公主写得怎么样?”   徐夙对上她眼里隐隐的期待,小公主大概是希望他能夸她的。   可黑云压来,屋内愈发昏暗,他亦没能说出一句好听的话:“公主未经历这些,自是不会懂,写的字多了些少年人强说愁的意味。”   元琼撇了撇嘴,想说他不解风情,却在抬眼时又咽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在徐夙不屠神不屠魔的伪装下,看见他眼里闪过落寞。   她的心狠狠地一颤。   所以他经历过吗?   是什么让他能写出这样人人传抄的愁赋?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敲门。   得了应允后,那人走了进来,是个侍卫。   他看了徐夙一眼,又看了元琼一眼,没说话。   徐夙并不避讳元琼:“说。”   侍卫:“徐正卿,晋国三皇子在牢中一直喊着要见晋国公主。”   徐夙冷冷地:“那就送他去,和晋国公主关一起。”   侍卫称是,很快离开。   元琼看着那个侍卫离去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   “晋国公主……沈鸢?”她木讷地转向徐夙,“沈鸢还活着?”   徐夙点头:“活着。”   “这便是为何沈迹会私下来到赵国的原因。臣一直留着沈鸢的性命,就是为了能在合适的时候将沈迹请来。”   一个“请”字,竟把威胁说得如此礼貌。   忽地,元琼噤了声。   从昨日到今日,她便一直想问他,他是不是早打算拿她去做扳倒甄夫人的一环。   所以他明明知道南柯会去刺杀她,还是没有告诉她,还是拿她的性命去换他的局。可是她迟迟开不了口,她觉得他就算再冷漠狠辣,也不会是这样不顾及她性命的人。   她怕自己问出去后,会伤害到他。   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想太多了。   他连沈鸢都算计到了不是吗?   再抬头时,她眼眶发红:“所以那次你替我挡住沈鸢,是为了能够亲自把她带走,再拿她作为和晋国三皇子交换的筹码?”   徐夙盯着她微红的双眼。   那蓄在眼眶的莹亮似乎下一刻便会倾倒在他的心上。   可是那又如何?   她说得不是全部,却也不错。   那日最先跳入他脑子的念头,是不能让沈鸢闯了祸后落在别人手里,然后才是护住那个脆弱的公主。   他从来不会为自己贴金。   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   徐夙作揖:“公主聪明伶俐,说得不错。”   元琼从没想过,“聪明伶俐”这四个字会那么讽刺。   像是在骂她。   昨夜元琛去找她,说了他和甄莲的关系。   她一夜都没睡着,脑子里只剩下和甄莲的那点理都理不清的恩怨,却怎么也没明白徐夙和甄莲有什么仇。   直到现在,千头万绪都有了个解释。   “你和甄莲没有仇,对吗?”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不错,甄莲是太子殿下的目标,而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晋国的三皇子沈迹。”徐夙长眼轻眯,“从晋国公主入赵国的那一刻起,不管她有没有让人刺杀太子,臣都不打算放她走。”   尘埃落定后,他格外坦白。   可对她来说,这样的坦白实在是来得太晚了。   尽管如此,元琼还是问出了那句“为什么”。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还是想多弄清楚一点,这个人在想什么。   雨未来得及落下,一道电光先至,如利剑划开了眼前人的皮。   她看见徐夙再未掩饰眼中杀意,说道:“因为这是沈迹欠我的,他的手上,沾了我全家的血债。”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他看到《悲秋赋》时,会是那样的表情。   而他用了“我”这个自称。   抛去君臣上下的关系,她和徐夙终于平等地有了一次对话,她终于实实在在地与他拉近了距离。   她忽然,还是不愿意就这么单方面审判一个人。   “徐夙,”她喊了他的名字,向他慢慢走去,“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吗?只要你说,我都听。”   屋外,大雨滂沱而至。   他厌极了雨。   可很久很久以后,他仍是记得在这场大雨中,有个明净通透的小姑娘,搅乱了他的心。她一步一步走近他,让这场大雨中混进了剔透的珍珠。   可惜,他是权臣。   他比谁都知道——   世间之人,唯权臣当冷漠至死。 第24章 . 一吻 元琼就算再喜欢你,也只到今天为……   昨夜。   元琼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听着元琛将他与甄莲的关系说尽。   元琛一贯清润的嗓音竟有些哑:“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你母亲被甄莲杀害的真相,而我也总有一天该向你坦白,我和甄莲的关系。”   元琼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一场交谈成了元琛一个人的独白,屋里放着一块儿用来降温的冰块,让两人间的氛围落到了冰点。   他最后还是问出那句话:“元琼,你恨我吗?”   元琼突然抬起了头,攥紧了拳头。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哥哥,那年我八岁落入冰窟窿,明明是徐正卿救的我,你为何会大病一场,与我一同喝了很久的汤药?”   元琛一愣。   “上次偷听到的。”元琼示好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年我是被徐正卿救上来的,但是那个在寒冬腊月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裹住我的人,是哥哥对吗?”   元琛眼神复杂,默认了。那时他没多想,只想着把打着颤的妹妹送回去。   冰气四处消散,带来的明明是丝丝凉意。   “对我真心实意的人,我有意恨,可舍不得呀。”她到底还是挤出了一个灵巧的笑。   她与哥哥在一起这么多年,真的太了解他了。   不管是愧疚还是手足情,他对她的好,傻子都看得出来。   偏偏她和徐夙只相处了短短几月。   若是再久一点,她或许就能像面对哥哥那样自信了。   所以今日,她只能亲自问他要答案。   只要他解释,她都可以相信。   惊雷巨响,元琼猛地瑟缩了一下,贴近了他。   徐夙却往后退了一步。   将关系再度转为君臣。   “臣无可辩驳,”他面无波澜,“臣接近公主,从沈鸢手中救下公主,是怕公主牵连其中,搅乱了臣的局。”   她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追问道:“还有呢?”   徐夙未有停顿:“后来是臣有意给程小将军接近公主的机会,为的就是诱他出手。在程小将军失败后,臣知道公主会有危险,却还是故技重施,引诱南柯出手。”   她喉间发涩:“还有呢?”   徐夙平静地像是在与人话家常:“臣知道公主不喜欢程小将军,也未阻拦求娶之事,只为了利用他对公主的感情完成这个局。”   那句“还有呢”在她嘴边,可她已然不敢再问。   只是看他:“那本公主的感情呢?”   徐夙冷眉:“与臣无关。”   无关?   元琼呆立在原地,耳边忽然响起前几日徐夙说以后再有什么事都会告诉她。   他说——永远不会骗她。   朝夕中,他赠她几多欢喜,她以为这位孤傲的权臣终于有了松动。   而她从没有想过,过往桩桩件件皆为算计。   可元琼还是想赌一把。   想赌他是个有感情的人。   她再度向他走去。   这次,她结结实实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抬首望向他的眼底,倔强地问道:“徐正卿,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出口的瞬间,元琼就后悔了。   既怕他答有,而那个人不是她。   又怕他答没有,让她便还未开始便有了答案。   但那个人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沉默浇灭了她所有的念想,让她那点矛盾的小心思顿时都变成了笑话。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答案,只是无声地告诉她,不必再往下说了。   所以那天在马车上,他的犹豫都是假的吗?   她不信。   元琼还是拉着他:“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的。”   她颤声说出自己藏了很久的秘密。   想用自己守得最久的秘密,去换来他的真心。   却只换来他挣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说话人冷漠又高傲:“臣非善人,公主不必执着——”   徐夙没能说完那句话。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元琼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下,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要是本公主偏要执着呢?”   雨声清晰,却未能盖过她的心跳声。   她就这样踮起脚,吻上了他近在咫尺的唇。   又酸又涩,又冰又凉。   元琼渴求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犹豫。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永远都高高在上,漠然推开她时亦如此:“权臣无情,公主错付了。”   元琼怔怔地退了两步。   半晌,她下了最后的赌注。   “那小时候呢?我八岁那次你救我又算什么?”   “公主,您敢听吗?”他问。   她不退不动,只等他答。   在对上她顽固不化的眼神时,他冰冷的眼里起了异样的温度。   “臣有过一个妹妹,”他眼睫投下幽暗的阴影,而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心惊,“被臣亲手杀死了。”   阴影无限延伸,笼罩于每一寸。   瞬间让元琼战栗失色。   可是徐夙平淡的脸色没有分毫异样,也没有因为她突变的脸色而停下。   “所以,臣救您,只是在——”他舔了舔牙尖,如地狱中永生覆灭的恶鬼,“赎罪啊。”   惊悚混杂着雨水的腥臭味向元琼袭来。   无形的爪子撕扯着她身上的每一块血肉,用最残忍可怖的方式破碎了她最后的念想。   可笑的是,在真正了解到他有多可怕的瞬间,她发现自己对徐夙的恐惧,尽数消去。   她终于彻头彻尾地知其所想。   却也没力气再多了解他一分了。   “公主,臣的答案可满意?”徐夙抬手,活动了一下手腕。   看着那仍是光洁得一根线都没有的腕节,她红着眼,却疲惫地笑了。   原来,这个人是真的无情。   元琼终于放弃了所有挣扎,抬起手拔下了发间的那支簪子。   方才她的手蹭到了他袖子上的墨迹,白玉在她的手中被弄脏,失了原本洁净无瑕的光泽。   “这是你送我的簪子,被我当成最好看的宝贝,日日戴在头上。”她说。   徐夙薄情地移开眼。   她眼睛一眨不眨,不允许泪珠子滚下来。   不能哭。   都快忘了,自己也是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公主。   为一个人示弱至此,真的够了。   下一刻,她重重地摔断了他送的簪子。   簪子在地上摔成碎玉,就此摔碎了她过往所有的难堪。   元琼踩过地上的碎玉,向屋外走去。   走到徐夙身边时,她的指尖有意蹭过他的手背。   在他略带惊讶地看向她时,她努力扯出了今日最为灿烂的一个笑容:“徐夙,元琼就算再喜欢你,也只到今天为止了。”   说完,元琼走入茫茫雨幕之中,再没有回过头。 第25章 . 出走(捉虫) 他平生第一次后悔了。……   暴雨之中,人们仓皇地向往家中跑去,却有两个人仍坐在酒肆里饮酒。   这两人看似都是普通人,可仔细一看便知道,其中一个是练过的,身板子比常人要壮实的多。   而另一个虽然穿着粗衣麻布,脸色倒是细嫩,不像是日头下面干活的,倒像个王宫中的小内侍。   壮实人喝了一口酒,眼睛四处瞄来瞄去,看着心神不定的。   他又喝了一口,实在忍不住了,凑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公子让我们在这里等着,说几日便会回来,为何至今都没有消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那白嫩的显然是瞧不太起他:“这话你一天能问八十遍,能有什么事?公子向来说一不二,你别瞎担心了。”   壮实人一听,恶狠狠地回道:“什么瞎担心,公子是晋国皇子!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啊!”   白嫩的犹豫了一下:“那……要不你去打听打听。”   “……”   壮实人忍下了在大街上和他吵架的冲动,把一句“为什么使唤我去”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向王宫方向而去。   -   王宫中,亦无人幸免于这场疾雨。   徐夙看着雨中的小人被打湿。   狂风将大开的门吹得前后摇摆,靠在门边的伞就这样倒在他的脚边。   可直至元琼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也未动一步。   理智而残忍。   伞顺着风向滚了一转。   徐夙垂头看去,神色晦暗。   ……   很久之后,少师终于赶来了这个空空荡荡的静心堂。   不知为何今日太子殿下会拉着他聊了许久,从汝渠殿出来之后,他才急急地跑来。   可等到他来到静心堂时,公主早已不在了。   不知为何,屋内是满地的狼藉。   而大雨之中,有一把撑开的伞,伞柄稳稳地被压于石下。   却不知这伞是为谁而打。   ……   徐夙从静心堂离开后并未回府,转而去了地牢。   守卫看到徐夙,浑身紧绷地站了起来。   徐夙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径直向地牢最深处走去。   在那里,有他等了许久的人。   沈迹听到有脚步声,猛地从茅草堆上站起。   他的身边躺着奄奄一息的沈鸢,而自己也早就蓬头垢面了。   但到底是皇子,他说起话来仍是气焰嚣张的:“徐夙!你们赵国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晋国起兵吗!”   “起兵?”徐夙睨了他一眼,“你们敢吗?”   沈迹狠狠地瞪着他:“你——!”   不等沈迹继续说,徐夙便打断了他:“三公子前往秦国,不就是因为素来交好的韩国与晋国翻了脸,所以晋国才希望能找一个新的盟友。可惜秦国王君狡猾,必呈观望之势。晋国逐年势弱,如今还能攻下赵国吗?”   沈迹双手死死握紧了牢门,目中有不甘地火,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他说得一个字都不差。   现在的晋国,的确没有能攻下赵国的把握。   “可你们怎么就没想过,为何这些年来韩国会与晋国渐渐貌合神离了呢?”徐夙突然冷冷地笑了。   这些天来,沈迹已然知晓了韩国被赵国攻下的事情。   闻言,他在震惊中提高了声音:“你在晋国陪做质子的时候就计划好了?是你从中挑拨,再趁韩国势单力薄之际一举打下,收归于赵国。”   “我在晋国的五年,自然不是白待的,”徐夙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我要你们晋国一点一点潦倒颓败;要你们这些皇室眼睁睁地看着晋国被我扶起的赵国攻破;要你们知道没有了那个人,晋国这曾经的泱泱大国,根本什么都不是。”   这五年间,沈迹和徐夙偶有接触。   他一眼就知道这个人表面端方,实则心高气傲。   因而对他更加不屑,再高傲还不是还是在晋国做质。   可这一刻才发现,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徐夙,没看透他那颗摧毁一切的野心。   沈迹脸色微变,抓住了最重要的地方:“那个人……你说的什么意思?”   徐夙眼皮轻掀:“我什么意思,三公子不明白吗?那年那个人被晋王屈辱地绑到晋国大殿上,最后不是被你拔剑刺死的吗?”   沈迹的脸色一阵发白,念了一遍徐夙的名字。   忽然间,他瞳孔剧烈颤抖着:“你和徐彻是什么关系?”   徐夙慢慢靠近他,用着能吞噬所有人的眼神盯着他,随后轻轻吐出几个字——   “他是我父亲。”   徐夙淋湿的发尖有水滴下,落在了沈迹的手背上。   落珠竟比铁牢的栏杆还要冰冷,让他猛地松开了手,在惊恐中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竟然还活着,你……”沈迹没能说完,在他旁边的沈鸢忽地抽搐了起来,水牢折磨过后,她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再抬眼,他眼眶通红,似是能滴血。   沈迹抱起沈鸢,喊道:“杀你父亲的事是我干的,和鸢儿又有什么关系!”   可徐夙只是漠然地反问:“既然你们晋国皇室要毁的是徐彻,那和剩下的徐家满门又有什么关系?”   有风从墙角缝隙渗进来,发出令人心惊的呜咽声。   再无人言语。   转身离去前,徐夙又想到了什么:“而且,三公子好像搞错了。”   沈迹木然地看向他。   徐夙尾音轻转:“沈鸢刺杀我赵国公主在先,本就是死罪。如今我还给了你见她的机会,三公子不该感谢我吗?”   话音刚落,沈鸢的抽搐突然停止。   沈迹扶着虚弱的妹妹,不停地叫唤,却没有任何用处。   沈鸢一点一点在痛苦中没了气息,每一分每一秒都绞痛着他的心。   他就这样亲眼看着自己从小护到大的妹妹瞪着眼地死在了他的怀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徐夙将沈迹崩溃尽数收于眼中,片刻后,餍足地笑了。   呵,多么爽快。   地牢中本就灯火昏沉,守卫就这么看着徐夙沉着脸从黑暗中走来,在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诡异的凉。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以为自己到了阴间。   而那位翩然君子样的徐正卿——   便是来索命的。   -   徐夙面色煞白地走出宫门。   而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姑娘。   元琼握紧了跨在右肩上小小的包袱,盯着他的背影,唇瓣轻启。   ——“再见。”   而后,她悄悄绕开了宫门外的侍卫,与他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不是她第一次溜出宫城了,但这次却不如往日那般雀跃,甚至没想好该去哪。   只知道,她或许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她的衣服仍是湿的,摘下又空又轻的包袱,除了银钱,里面只有几支箭。   连把伞都没有。   可没走两步,她突然停住了。   暗巷之中,走出了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小白脸。   彪形大汉抬脚正要向她走去,却被那小白脸拦住了。   他轻轻在大汉耳边骂道:“傻子!别给弄死了!这一看就是赵国的公主,既然你已探到公子被抓了,我们拿她去换就好了。”   大汉虽行事粗糙,但嗤了一声,倒也没再往前。   元琼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因为朝她走来的小白脸,笑得太假了。   不知他们是谋财还是害命,她暗暗捏紧了包袱。   小白脸注意到她后退的步子:“姑娘别怕。”   他步步逼近,直把元琼逼到墙角。   彪形大汉靠在墙边,远远地看着,自也是没将这娇弱的小姑娘当一回事。   谁知不过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的功夫,墙边倒影下,已是血迹斑斑。   随之划破夜色的,是小白脸的惨叫。   元琼浑身颤抖地将抽出的箭刺向那向她伸来的手,带着温度的鲜血溅了几滴在她的脸上。   此时小白脸的脸色已发红发紫,握着自己的手难以自制地打着哆嗦。   随后噗通一声,竟因疼痛而昏厥过去。   大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大骂了一声,恶狠狠地朝元琼走去。   血腥味加重了可怕的氛围,可元琼却咬着下唇,探向了包袱中的第二支箭。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不掉,也不能逃。   走出宫城的时候,她发誓再不做只会被人算计的小公主了,但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别的东西。   可未等任何人出手,一清丽女子飘飘而来,先一步抽出腰间长剑,指向了暗巷中的彪形大汉。   彪形大汉没料到半路又杀出一个女人,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垂眼看着那把剑,脸红脖子粗地喊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的人!”   女子面带清冷:“我是谁不重要,你不必再跟着这位小公主,她不知道沈迹在哪。你的主子沈迹也不会活着走出赵国。”   听闻此言,大汉顿时激动了起来:“你个臭婆娘,你说什么!”   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却瞬间被制住。   此时女子的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当然,你也不会。”   血被化开,女子挥剑的动作太过干净,大汉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已砰然倒地。   元琼见那秀丽的女子朝自己走来,木然地松开了握着箭羽的手。   女子站在面前,对她轻柔地笑着。   正是云雀。   “张道长……”元琼懵懵的,“你伤好了吗?”   云雀点点头。   她没有去纠正元琼对她的称呼,只是问道:“公主要去哪?我也无处可去,不如一道?”   元琼怔怔的,鼻子忽然发酸。   不管方才再怎么伪装,无助和害怕都是真的。   太弱了,自己真的太弱了。   什么都做不好。   所以才怎么都不被人信任,所以才换不来某个人的真心实意。   可就算什么都做不好,却还是有人对她说——“一道”。   她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混入了一颗泪珠子。   两颗、三颗、……   今日怎么都没哭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声泪俱下。   她哭得全无形象,像个丢了珍贵宝贝的小孩子。   又像是,要将所有的悲伤都倒入这雨中,从此全部冲刷干净。   云雀看着她,亦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只是在滂沱大雨中,轻轻替她撑上一把伞:“公主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   徐夙是夜半才回到徐府的。   他刚一踏进徐府大门,老管家便迎了上来:“主子,你总算回来了,陛下遣人来了好几回……”   老管家的话说到一半,却在看到徐夙的样子时慌张了起来:“您怎么淋成这样,您不能淋雨的呀!老奴今日见您带了伞出门的啊!”   老管家跟了徐夙很久,手颤巍巍地想去扶他的肩,又知他不喜触碰,无处下手。   只好慌里慌张地为他打伞遮雨。   几缕发丝贴在徐夙的眉前,他手指轻挑,拨开了。   动作仍然有条有理,却有些无力。   他没有理老管家说的话,只淡淡问道:“陛下遣人来说何事?”   他虽然声音有些哑,面上看起来倒还是那副天大的事都不会让他动摇的样子。   老管家看着自家主子这模样,愈发焦急,只想催他快进屋更衣沐浴。   直到听见徐夙的问话,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件事也不能耽搁。   老管家眉头皱得更紧:“宫里来人说,元琼公主出走了。”   徐夙抚过外衣上那抹不平的褶皱。   然后一个没注意,踩进了院中的小水塘里。   风雨飘摇,他未来得及抽出脚,便在下一刻直直地向后倒去。   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那从不需要任何人救赎的邪魔,铁锈的心竟发出咯噔一声。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后悔了。 第26章 . 前传 她讨厌自己了,还用别人提醒吗?……   自甄夫人勾结敌国被问斩,元琼小公主出走宫城,赵国王宫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再后来不久,程家告老还乡,兵权收归,但原本无异议的老臣们却纷纷跳了脚。   这些人嘴上说的都是“公子子逸年纪尚小,恐不堪重任”,实际上却是顾忌赵子季和赵子逸都是甄夫人之子。   赵子季本就手握兵权,若再让赵子逸拿下程若海的兵符,岂不是让这两人得了赵国的大半兵权。   若是这两人有心为母报仇,这离造反还远吗!   而这些老臣中,与程若海素来政见不合的杨旭反对的声音最大,甚至不惜在殿中死谏。   也不知道赵王是不是太想丢掉这烫手山芋,竟在隔天就把这剩下的一半兵权交到了这个死谏的文臣手上。   虽也有臣子认为这也过于荒唐,但是君王已然让步,近两年又是休养生息无战无乱之时,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这么多兵力,最后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   赵贤文王二十三年,十二月。   赵国宫城,汝渠殿。   初冬方至,仍有细碎的暖阳落下。   赵元琛从屋内走出,似是心情不错。   汝渠殿的院内多了个炉子,那炉简陋,可看着倒不觉得突兀,反而显得颇为脱俗。   那是赵元琛用石头堆的,就放在小石桌的边上,专门用来温酒用。   徐夙正站在那凭空多出来的炉边,眉尾微挑。   元琛走到炉旁的寒梅树下,梅花还未全开,却已淡淡飘香。   他背对着徐夙,嘴角带着莫测的笑意:“今年也快过完了,说来距元琼离开王宫也已经两年了。小丫头一开始还知道寄信来报个平安,后来直接连个音讯都没了。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徐夙看了一眼炉上的酒,刚想伸手,却在听见元琛说的话时动作僵了一下。   随后他淡淡岔开:“殿下可真是有情致,在殿里搭炉子温酒的太子,臣还是第一次见。”   元琛转过头来,抢走了徐夙手里的酒器,随手放在了石桌上。   “你别和我阴阳怪气地说这些假规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派了多少暗探去寻元琼,你明明就也喜欢元琼对不对?”   徐夙喉结微动:“殿下慎言。”   平淡如白水的四个字,却因为几不可察的停顿而多了丝异样。   元琛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徐夙,我真的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真心实意的人最厌恶什么,你日日算计人心,难道连这都不知道?”   徐夙压了那炉子的火,连头都没抬。   元琛却不放过他:“元琼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样子,虚情假意。”   许是那炉火先前烧得太旺,一靠近就满是热气,竟闹得徐夙心中燥了起来。   他后退两步,离那炉子远了点,也离元琛远了点。   这位太子殿下真是一等一的缠人。   说出来的话,越听越烦。   两年前若不是他昏迷了近一个月,怎么会错失时机,没了小公主的踪迹?   后来他派出去这么多人都没能找到人,那便是她刻意躲藏,不愿意被人找到。   徐夙袖中的指节交叠,不自觉地用力。   她讨厌自己了,还用别人提醒吗?   元琛见他脸色阴沉,说起了另一件事:“晋国五年一次的新年大典,各诸侯国都会派皇子前去。我去不了,你替我去吧。”   徐夙点了点头。   这正是他的想法,赵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赵元琛作为太子,还是留下来的好。   而且正好去办点事。   “你明日就启程。”元琛说道。   徐夙抬眼:“明日?”   按道理,不需要这么急。   元琛将方才捻下的一下片花瓣放入杯中。   红梅浮在温酒之上,平添一丝雅致。   元琛指腹轻轻在杯沿上转了一圈,说道:“元琼在前几日来信说她去了晋国,你明日就动身,去把元琼带回来。”   默了默,徐夙问道:“若是带不回来呢?”   “若是带不回来,”元琛看向他,“你就留在那里追她一辈子。”   当对上元琛玩味的笑眼时,徐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   ——若是带不回来呢?   这种带着不确定的话,从别人嘴里问出来或许没什么。   却不可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半晌,他才看似恭敬地作了一揖:“殿下之命,自当遵从。” 第27章 . 重逢(含入v公告) 半晌,她漫不经心……   晋国,城门口。   一个衣色嫣红的姑娘拉着一女子通过了检查,进城的步子一片轻盈。   正值晋国五年一度的新年大典到来之际,此时的街道上已经提前热闹了起来,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红衣姑娘面容姣好,外头披着一件白色大氅,她光艳明丽的样子仿若冬日里平白盛开的一朵绣幕芙蓉,无意间一笑便引得街头几多回眸。   与她同行的女子看着她四处走走停停,颇为无奈:“你这新奇劲真是到哪都不变,来来回回就这些吃穿玩乐的东西,你怎得都看不厌的?”   听了她的话,红衣姑娘回过头来。   正是赵国上下久寻不见的元琼。   “那可不一样,”她指向一家制衣铺,“你看那铺子里摆着的衣服,晋国靠近北狄,民风更豪放,比起先前我们去的魏国,制式明显就更开放些。”   元琼身上的衣裳便是在魏国买的,她说完垂头比划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魏国这一身。”   云雀浅浅地笑了笑,算是赞同了。   “云姐,你看那家客栈外面的牌子!上面写着‘内有月兔’,我们去看看。”   元琼一刻都没有消停,这么说着,便又拽着云雀走了进去。   才走到客栈门口,店小二就迎了上来。   不过那店小二稍稍打量了她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道:“姑娘,听您这口音不是晋国人吧?”   元琼大方摇头:“不是,本姑娘是赵国人。”   店小二一听,一下子就热情了起来:“哦,赵国人好啊!您这边坐!”   一旁有个锦衣公子与元琼前后脚走进这客栈。   见此反应之后,他突然乐了:“诶,怎么的?你们晋国是瞧不起别国来的人吗?”   店小二讪讪地赔着笑脸:“那当然不是,来自哪儿的本店都欢迎,除了秦国人罢了。”   “哦?”锦衣公子似是觉得有意思,“为何?”   零碎的话语传到了元琼的耳朵里。   她转头瞧了一眼那锦衣公子,也没有太在意,找了个位子坐下了。   两年前她走之后没多久,就听说晋国和秦国翻了脸,表面上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实际上关系一直僵持着。   晋国人都说,他们的三公子和公主带着一行人去了秦国,最后共去二十人无一人生还,全都死于半路。若不是途径赵国时,恰巧有赵国人不计前嫌替他们收尸,怕是晋国君王连个全尸都看不见。   然而当晋国君王质问秦国之时,对方却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半个字的交代都给不出。   至此,两国莫说结盟,不结仇都是要烧香拜佛的了。   元琼解了大氅,替自己和云雀倒了一杯茶。   这事儿她脑子不转都能想明白,十成就是徐夙的主意。   不仅颠倒黑白,让赵国落了这么大一个好,还隔了个老远就笼络了人家晋国的民心。   至少这两年里,晋国若是想再攻打赵国,定是要被城中百姓议论的。   店小二见客人自己倒茶,急忙搭了块布来。   他一边擦桌子一边招呼:“栈牌就挂在那儿,两位看看想吃什么?”   元琼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偏头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转过头去朝云雀嘿嘿一笑:“小云姐,你想吃什么?我都想尝尝,选不出来了。”   云雀早知道她会这样,宠溺地叹了口气。   方才那锦衣男子本是与元琼隔了一桌坐,现下却是被吸引了过来。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托着头毫不遮掩地看向了元琼。   注意到这道目光,元琼带着些许不适地回望了一眼。   却不想那人竟轻浮地朝她摇了摇手。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别开了眼。   那小二眼尖,注意到元琼的表情,立马明白过来了。   他知其是赵国人,本就多生出好感,再加上元琼长开后褪了奶膘,倾城之色尽显,所以他的好听话是张口就来:“姑娘天资绝色,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您若是觉得这位不合适,那也定能遇上更好的!”   元琼不得不再次感叹,晋国人确实民风开放。   这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吗?这是符不符合礼节的问题。   不过所谓入乡随俗,她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逗趣地接了口:“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比较合适我?”   小二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姑娘天资,要能配上您的……”   他硬着头皮,目光在店里绕了一圈,愣是没找着一个能看的。   这时,门外喧闹中,又一人走进客栈。   虽是冷眉冷眼的,却是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颇有淑人君子风范。   小二一兴奋:“这位公子气质出尘,与姑娘很是相配啊!”   “……”   她也就随口一说。   这特地指了个人,怎么反而搞出点相看的味道来了。   元琼莫名地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   未有任何心理准备地,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瞳色浅浅的眼。   门口那人一如既往地冰冷疏离,却在看见她时背脊一僵。   目光相接,谁都没说话。   无止境的静默,漫长得如同跨越了半生。   半晌,她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笑了:“相配——小二,你这眼神可真不好。” 第28章 . 吃醋(三合一) 你往其他男人身上靠什……   徐夙曾经发过誓, 绝不再踏足晋国一步。   便是去了,也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让晋国覆灭,覆灭得彻底。   而除此之外的所有事, 都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当他真正到了晋国的时候, 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留意街边巷尾。   内心中,似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欲望——   想要再寻到那个在他黑而空的心中独占无瑕一角的小公主。   所以当他看到有家客栈门前写着“内有月兔”这种无聊但会招小孩喜欢的噱头时,他竟然神使鬼差地走了进去。   不过,他才踏进门半步,便已打算收回脚。   过于荒唐了不是吗?   这次走之前,他让曲析一起跟了来。   既然已经确定了公主就在晋国,以曲析的能力,自然能找到。   可偏就是那半步后的无意一瞥,让身后的人来人往都成了寂静无声。   徐夙盯着那个许久未见的人, 一时没能移开目光。小姑娘还是和以前一样,纯然天成,明眸善睐。   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看向他的眼里, 竟然没有一丝起伏。   没有任何刻意的遮掩,她只是挪开了眼,很平淡地笑了。   小二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飘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那位公子的脸色,任谁看都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幸好,另一个白瘦的小公子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沉默。   曲析走到徐夙身旁,没弄明白他为何在这里停了下来。各国受邀来的人都安排了皇城中的住所,自是不会随意住在外面的客栈中。   “您要住在这儿……”   曲析话没说完, 及时地闭上了嘴,将剩下的话头打了个转。   “小二,”他招了招手, “我们住店。”   徐夙回神,幽幽转头:“我何时说要住在这里了?”   闻言,曲析垂眼不答。   元琼早就从云雀那里知道了曲析的真实身份。云雀说过,在她跟着徐夙之前,曲析就已经在徐夙身边替他做事了。   不仅如此,曲析是少数知道徐夙的那些过往的人。   元琼也不知道徐夙的过往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她猜曲析大概是深知徐夙的手段,所以才会对徐夙的忠心不二、言听计从。   所以今日,在看到曲析沉默片刻后仍是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她好奇地抬起了头。   “姑娘,好久不见。”   公主身份不可随意暴露,曲析因此称了句“姑娘”。   元琼拿起茶的手抖了一下,只觉得“好久不见”这四个字听着未免肉麻了些,两年其实也没有很久,一眨眼就过去了。   还未等她答话,曲析又说道:“您不知道,那位花了多大力气找您。”   她抿了口茶,神色平静。   像是没听到似的。   “够了。”徐夙终于提步走来,不让曲析再往下说。   曲析却没搭理他的话,看了一眼徐夙,便转头对元琼继续说道:“这许多年来,我还从未见过这位惦记过谁。”   “曲析。”徐夙不带情绪地打断。   但这一次,他的声音明显沉了许多。   曲析见好就收,没再往下说。   小二一路跟在曲析屁股后面,见着这场景,一拍脑袋,明白了过来。   “原来几位客官认识啊!”他说着,很有眼力见地拉开元琼那桌的另一张长凳,“那两位这边坐!”   元琼放下茶杯,琢磨了一下“惦记”那两个字。   忽然觉得这些年里好不容易能品出点味道的茶再度变得索然无味。   这些年来,大概从没有一件事让徐夙停下过脚步。   从没有一个人,打乱过他的节奏。   两年前那个为沈迹布下的大局堪称是她学习的典范,这次他来晋国,怕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和惦记她有什么关系?   他不可能为她停步,当然,她也不需要了。   想到这里,就在曲析为徐夙做了个“请”的手势时,元琼忽然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认识是认识的,不过不熟。”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不熟。   意思就是不乐意让这两个人与她们同桌而坐呗。   那小二拉着凳子的手放开也不是,推进去也不是。   心里大呼造孽,这是搅合进什么事情里了,这一桌子人个个都有模有样的,怎么就越看越诡异!   元琼倒是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不当的话,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余光瞥到徐夙拂了拂袖子,心道以他的脾性应是要走了。   不止元琼这么想,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下一刻,徐夙却只是将长袖理齐,隔着衣料用手背轻轻推开了小二的手,而后旁若无人地坐在了那张长凳上。   还是挨着元琼坐的。   他没有表情,只是一寸一寸地靠近她。   在那双眸中,他没有看见任何情绪,就如两年前自己也没给她任何回应一般。   直到此刻,他终于有了实感。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公主,是真的被他弄丢了。   瞬息的停顿后,他话语中竟染上了若有似无的悔意:“你与我,确实是生疏了。”   公主与臣。   你与我。   元琼眼睫轻颤。   没想到在众人下,用着这样平凡、甚至对他们来说可以算是亲密的称呼时,后半句却是生疏了。   但可惜,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叙旧的欲望。   只是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生疏?   曾经她一次次试图靠近他,是他亲手推开的。   现在倒来说什么生疏了。   她突然站起身来:“徐公子。”   听着她故意用了个更加疏离的称呼,徐夙顿了顿:“嗯。”   元琼听他应了声,一时笑眼潋滟。   然后,她弯下了腰。   淡却甜的果香随着她的靠近而在空气中漾开。   却没想到,在这样令人心神一动的情景下,徐夙只听到他的小公主在他的耳边娇俏又无情地说道——   “既已生疏了,那本姑娘便不奉陪了。”   语闭,她与他擦身走过,带走了所有的甜柔气息。   而她的目光,亦再未在他的身上停留哪怕半分。   从刚刚开始便一直没说话的云雀看了徐夙一眼,只见他眼中一片阴霾。   她摇了摇头。   这几年来,她渐渐了解小公主有多犟,就是那种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会拼了命去做的人,也是那种说要放下一个人就真的再也不会提起他一句的人。   就连她都能看明白的事,这位通天的权臣算计小公主的时候也早该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的。   元琼向二楼的客房走去,木楼梯被踩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引得楼下的锦衣男子又带着玩味的笑容多看了她两眼。   -   方才进客栈的时候,元琼看天色已晚,就让留了两间房。   房间还算干净整洁,她坐在床边,一个人发着愣。   许是舟车劳顿,她有些困倦。   坐着坐着,她就躺了下来,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忆起了拾忧道长。   和云雀离开赵国前,她们两个人先去找了拾忧道长。   拾忧早就知道她会来似的,备好了斋饭和干净衣服在观中等她。   在那里,元琼才知道,生母死的时候,是拾忧接了尸体做的法事。所以拾忧才发现,她的生母并不是溺死或是冻死的,而是窒息而死。   只是那时甄夫人尚且得势,拾忧担心在当时戳穿了也没法还她的生母一个公道,说不定反而还会害了那个只有八岁的小公主,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这也就是为何,拾忧会答应她,替她解一个忧。因为拾忧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   那日拾忧告诉她,若是她不想回宫,便将她留在观中。   云一观地处三国交界,赵王不会贸然派人来查。又何况云一观还是每年寒食行祭礼的地方,若是观中老人开口说没有见过小公主,赵王定也不会疑心。   不过最后她拒绝了。   “我不想躲起来,我想出去看看,见识一下赵国之外的天地。”她是这么说的。   拾忧道长眉目慈祥地笑了,只说那便把这个解忧的机会存着。   下次再要找她解忧,都还作数的。   听完那话之后,她大惊失色,莫不是还有什么天大的阴谋是她不知道的。   拾忧摇摇头,对她说:公主这不是拾起了情爱之愁吗?若是放不下,就再来找贫道吧。   ……   窗户没有关紧,寒风顺着缝隙窜了进来,冻得元琼一个激灵。   她缩了缩,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这梦做得还真是时候。   放不下吗?   先前自己上楼的时候,小云姐也跟着一起上来了。   进屋前,她也问自己:你还喜欢徐夙吗?   元琼搓了搓有些冻僵的双手,在床上打了个滚,也顺便将这句话在心里一起滚了一遍。   毕竟自己以前那么喜欢过徐夙,若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大概只能诓骗一下别人,却说服不了自己。   但若是真要说自己还有多喜欢他,好像也是没有的。   她对他的喜欢早已被磨得很淡很淡,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所以再见到他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早就没有非要和他在一起的执念了,只是被长久压在心里的心绪被人轻轻这么挑了一下。   但也仅此而已。   元琼望向窗外,已是黑黝黝一片,偶尔会有暗光照过天际,想来是外头应是灯火渐起。   大概再过一会儿夜市便热闹起来了。   在这屋子里憋闷着能想出什么花来不成。   还是出去走走的好。   想到这里,她坐了起来,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然后便顺手要拿大氅。   她习惯在冬日把大氅放在床头,穿脱起来方便些,就这都不知道被云雀数落了几次太懒。   可谁知这次她手一探,竟探了个空。   她站起身在屋里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   莫不是下午忘在楼下了?   元琼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她索性也不找了,打算下楼看看。   却没想到她刚一打开门,就被门外一个纤长的身影给吓了一跳。   她仔细一看,这不就是今天那个锦衣男子吗?   那锦衣男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也是一脸惊讶,看来是正打算敲她的门。   元琼无意和他多说,开门见山地问道:“公子有何事?”   锦衣男子一点都没有被姑娘嫌弃了的自觉,像是平时风流惯了的人:“有缘与姑娘相见,想要认识一下。”   元琼对他本就印象不好,此时更是偏了头直接往外走。   这锦衣男子倒是难缠,她往哪儿走,他便往哪儿挡着。门就这么点儿大,生生给她堵在了里面。   “你——”她皱起眉,语气中带上了不耐。   “晏。”他笑意不掩,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让他的不正经又多了几分。   元琼吸了口气,忍道:“晏公子,我姓赵。现在认识了?”   晏桃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既然认识了,那在下可否请赵姑娘一同吃顿饭?”   ……   简直是忍无可忍。   她一个用力,把晏桃花往边上推开。   “晏公子未免太自来熟了点。”她丢下这么一句,便头也没回地下了楼。   晏桃花踉跄了两步,却笑意更深地跟了上去。   “在下看姑娘下午一点都没吃,现在应是饿了吧,我请姑娘吃饭,姑娘又不亏。”   “……”   “姑娘这是要出门?那不吃饭也可以啊,反正在下无事,便一同走走罢。”   “……”   元琼懒得与这种人掰扯,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   她自顾自走到下午那桌边,果然看见了她的大氅。只不过那大氅好似被人收拾过,是叠好放的。   元琼没有想太多,披上了大氅,径直往外面走去。   却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步子一顿。   月影绰绰,一个人站在层层薄雾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周身散发的孤傲寒凉格外明显。   普天之下,将寂寥表达得如此傲慢的人,除了徐夙,元琼还真没见过第二个。   门外的人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地转过身。   元琼叹了口气,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徐夙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大氅,又淡淡收回视线去看她:“等人。”   元琼点点头,也没心思细问他在等谁。   她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一心只想甩掉身后那个麻烦人。   -   晋国五年一度的新年大典每次都办得格外热闹。   皇家有皇家的大宴,民间自也有民间的活动。   而且民间不受皇家礼仪的限制,一般都会提前几天开始庆贺,通常最喧闹的那条街上到了夜半都还是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的。   本是令人欢欣的夜市游玩,元琼现在的脸色却有点不太好看。   她看着自己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夙不是说等人吗?   怎么就莫名其妙也跟上来了?   这下子倒是有意思,屁股后面的没甩掉,现在反而还又来一个。   最好笑的是,这晏桃花兴致颇高,一脸笑意。   再看看徐夙呢,也不知道谁惹他了,一张脸阴沉沉的,比平时还要冷几分。   这两个都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男人一凶一憨跟她边上站着,真是像极了两个活门神。   街面摊头挨个摆起,除了那些卖首饰小玩意儿的,也有飘着香味的小吃摊子。   元琼撇了撇嘴,往前快走了几步,打算把身边这两个人当成空气。   她想到自己晚上没有吃东西,确实有些饿。   四处看了看,她走到一个炊饼摊前:“老板,来一个炊饼。”   “好嘞!”老板豪爽地应了声,“姑娘拿好!”   元琼道了声谢,接过那飘香的炊饼,另一只手去摸身上的钱袋。   一摸才发现出门的时候尽顾着找大氅,忘记把钱袋拿上了。手里的炊饼有些烫,连带着她的脸也跟着隐隐发烫。   这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个装好的炊饼还给人家。   那也太棒槌了。   老板打量了她一下,还在笑着等她拿钱。   元琼抬起头,虚虚地回以了一个友善的笑,心里却是暗骂自己为什么不先给人家钱再拿东西。   晏桃花走到了她的边上,一眼就看明白了:“忘带钱袋了?没事,我帮你付啊。”   他说着,十分大方地从腰间拿了钱。   是真的非常大方。   元琼看着他手里的金子,给气笑了。   “你可真是个公子哥,谁家买炊饼用这么多钱的?这饼吃了是能得道升仙吗?”   那老板也为难地对他们笑了笑:“小本生意,用不着这么多钱……”   这时,徐夙冷冷地瞥了一眼晏桃花,淡淡推开了他挡在前面的手,将几个铜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眉开眼笑:“谢谢公子!”顺便还加了几句吉利话,祝他们今晚玩得开心。   元琼咬了一口炊饼,嚼了两下,转头看向徐夙:“我回去还给你。”   徐夙不动声色地隔开了晏桃花和元琼,然后才睥她一眼:“你和我倒是挺客气的。”   对那不务正业的公子哥笑得那么开心。   到了他这里,就这几个铜币,她都要和他算这么清楚。   元琼歪着脑袋答了句“是吗”,并不以为意。   晏桃花也不知道怎么,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竟觉得自己莫名被这两个人排除在外了。   他眉眼微挑,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收回了手,走到了元琼的另一边:“赵姑娘,你和这位徐公子以前有点故事吧?”   “……”   元琼突然觉得手里的饼不香了。   这声音不小,徐夙自然也听见了。   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元琼,便见本来还吃得很香的小人儿动作慢了下来。   “没什么故事。”他浅浅移开眼,敷衍地替她回答了晏桃花。   听他这么说,元琼松了口气。   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想提了。   不过这晏桃花却是不依不饶,压低身子又凑得她更近了点:“看来在下猜对了,还真有?”   元琼眉心一跳,但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听徐夙冷冷地说道:“你离她远一点。”   这话显然是说给晏桃花听的。   听罢,晏桃花直起身子,揶揄地笑道:“我不过好奇一下,赵姑娘还没说什么,徐公子倒是在意得很。”   “我与她之间有故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徐夙侧头睇了一眼,带着冷意的眼神轧过他。   又一次被排除在外,晏桃花狠狠一噎。   他动了动嘴,最后哼笑了一声,终于没再深挖这件事。   ……   三个人一路走着,随着夜色渐深,街市却没有一点要冷清下来的意思,反而随着人流越来越多,江边河岸上更是灯火璀璨。   自从把他们两个当成透明人之后,元琼发现,她还是挺自在的。   他们俩爱怎么掐怎么掐。   反正只要她不觉得难受,难受的就是他们。   她跟着人流走到闹街中心,放眼望去,是一个接一个的杂耍和花活的卖艺人。   离桥下不远处有个表演天女散花的,吸引了好多人的围观,前排看得高兴地还会叫嚷着扔钱。   所谓的天女散花,就是一种从口中吹出火的绝技。   民间的会表演喷火的艺人不少,这种绝技有不同的吹法,卖艺人还能吹出不同的形状,不过元琼就喜欢看天女散花式,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名字好听。   手上的饼早已经被吃完了,元琼两手空空的,又开始往人群里挤。   徐夙走了一路,耳边的喧闹声一阵比一阵吵,他实在不知道这人挤人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可是一转眼,就看见那小身影一刻不停地跑到了又一波人潮中。   徐夙忍了忍头疼,竟是捏着他那点可怜的耐心,就这么又跟了上去。   大部分的人们都只是图个热闹,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钻。   他沉默着走到元琼的身后,不声不响地挡去了几分蛮力拥挤。   卖艺人一口一口地吹着火,吹出了许多个蘑菇云的造型,为这个冬夜增添了火热的气息,大家在新年将至的氛围下,都笑得十分开怀,纷纷鼓掌叫好。   在最前排有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小孩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大概是才刚刚学会走路,走得跌跌撞撞的,还得要母亲牵着。   小孩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也咿咿呀呀地叫着,松了他母亲的手,不甚顺畅地学着周围的人一起拍手。   元琼一点一点往前挤到了前排,看了那个小孩一眼,觉得好玩,非常捧场地跟着一起鼓掌。   掌声一阵一阵,经久不息。   却夹杂进了异样的声音。   没想到那前排的母亲才松了手那么一轮,小孩就没影了。   那个母亲慌乱地喊了两声那孩子的乳名,周围的人都沉浸在这欢声笑语中,她的惊慌叫喊就这么被淹没在人群中。   唯有元琼离那母亲极近,才听见了她的求助声。   元琼下意识望向四周,就怕那小孩子趁乱被人给拐了。   这一张望可了不得,拐是没被拐走,但她却眼尖地发现不远处的火团子下面又混入了一个小团子。她仔细一看,不就是那个小孩嘛!   卖艺人被一叶障目,根本没注意到脚边上还有个小孩子,吹出的火团一个比一个烧得旺。   偏偏那小孩还在新奇地继续往前迈小碎步,根本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有多危险。   元琼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多想,就往火堆里跑去。   徐夙进来后被人挤了几下,他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突然就发现原本好好在他跟前的人不见了。   再找到她时,就已经是在那一圈火人的中心了。   他目色一沉,用力拨开前方的人,手背上隐隐有青筋凸起。   这么大的动静,晏桃花自然也注意到了。   他嘶了一声,也侧身闯了进去。   这时候,人群中才有人注意到那三两个卖艺人里混进来一个姑娘和小孩子。   “啊呀,那里怎么有个孩子!”   “这也太危险了!”   “姑娘小心啊!”   外围这么些呼喊声,终于让专心吹火团的卖艺人发现了不对劲。   只是这种技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落得个火烧满脸的严重烧伤,他一口气已经吹出来,断不可能再吸回去。   灼热的火球被重重地吹出,热意混着空气让周遭都烧得模糊不清。   那孩子的母亲和其他人的心一下都悬到了嗓子眼。   也幸亏这些年元琼跟着云雀到处走,也少不了翻山越岭或是躲避野兽,这么锻炼下来倒是得以让她手脚都极为灵活。   再加上她本就娇小,稍一压低身子便躲过了那火团,几步就抱走了那小孩。   大家这才用力吐了口气,安下心来。   卖艺人也知十分危险,尽力地侧过了身子。   须臾间,他已经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元琼。   只是他的前方还有另一个同伴,他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   而这么一退,正好撞上了抱起小孩子的元琼。   卖艺人身材健硕,元琼猛地受到这冲击力,往前打了个趔趄。   见状,疾步走到前面的徐夙和晏桃花都眼疾手快地向她伸出了手。   要只元琼自己一个人倒也还好,但她手上还有个小孩子,难以控制平衡。   她漂浮了两步,直直地撞进了——   晏桃花的怀里。   “可小心了,赵小好人。”他稳稳地抱住了她,轻笑出声。   “孩子给救下了!真是太惊险了,多亏了这姑娘!”   “哎呦,这位小娘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还好,她夫君接住她了。”   人群里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关切声。   冰冷的风带着凝固的空气掠过徐夙空荡荡的手心。   耳边聒噪的声音让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没有迟疑,他走上前去,把元琼从另一个人的怀里扶了起来。   又或者说,是拉了起来。   元琼堪堪站稳,没有察觉他神色不悦,只想着把那孩子送还给那位母亲。   那母亲本看着是衣着得体的大户人家,现在看来,却是因乱了心神而失了仪。   看杂耍的人都转移了注意力,一个个都在夸她人美心善,小孩的母亲也是对着她一句接一句的道谢。   她摸了摸小孩的头,笑着说了句“没什么”。   事情就此落幕,人群渐渐散去。   一个小插曲的结束,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这个热闹的夜晚。   等安顿好了小孩子,她转过身去,看见徐夙和晏桃花已经在树下的一块空地处等着。   就算再不喜欢晏桃花,但毕竟人家刚刚搭了把手。   她走过去,对眼前的两个人友善地笑了:“方才谢谢你们。”   元琼自然不会知道,就是她这一视同仁的笑,精准地刺到了徐夙要发不发很久的某根神经。   她话音刚落,便听徐夙沉声问道:“我能接住你,你往其他男人身上靠什么?”   元琼拍去身上灰尘的手一顿,一抬眼,便看见了他眼底的压着的幽暗。   后知后觉地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她也有些恼了。   这是她能控制的吗?   她自己也差点摔跤好吗?   “怎么了?不合规矩了?”她盯着他,不留情面地问道,“但是徐公子是我谁吗?你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区别吗?”   徐夙头一次被自己的规矩回了。   还有,第二次被叫徐公子。   又还有,其他男人。   忽然间,他冷笑了一声:“没什么,是我失礼了。”   两人间的温度在这个冬夜突然降到冰点。   晏桃花抱胸而视,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要上去灭灭火的意思。   那欠揍的笑脸摆明了就是在看好戏。   这三个人里,也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中,显得十分突兀。   “琼儿?”一道清亮的女生打破这诡异的沉寂。   元琼应声望去:“小云姐,你怎么在这里?”   云雀的边上还站着曲析。   曲析竟又背上了那个大大的医药箱子。   云雀看着元琼好奇的目光,解释道:“曲析说要来这里寻一味药材,我正好也想买点东西,就一起来了。我本是想找你的,但你那时还在睡,我便没有叫醒你。”   元琼:“药材?这里还有药材吗?”   “有的,”曲析对着她时总是笑眯眯的医官样子,“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北狄的人进来贩卖,偶尔能淘到平日里找不到的珍稀药材。”   云雀的眼神在这几个人中间转了一圈,敏锐地发觉气氛不太对,她把话题拉了回来:“怎么了?你又怎么在这里的?”   元琼像找到了归宿,上去挽住了云雀的手臂,撒了个娇:“没什么,小云姐,我们去划船吧。”   方才的矛盾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翻了过去。   又或者,也没翻过去。   因为这之后,几人虽是同行,但元琼和徐夙互相却是再没有任何眼神交集了。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有问题。   晏桃花仍是自来熟地跟着他们,结果走到半路,突然碰到了一个旧友。   他那旧友长得斯斯文文的,像是个读书人,只不过他与晏桃花说话的时候却遮遮掩掩的。   两人耳语了几句后,晏桃花十分惋惜地看了元琼一眼,说了一句下次再一道坐船,便因故先走了。   晏桃花去不去对元琼来说倒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本来她和他也不熟。到时候她和云雀坐一条船,曲析和徐夙坐一条船。   正好。   却没想到的是,一行人走到河岸边,曲析突然说道:“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这箱子背着太重,我也要回去研究一下新买的药材。”   而且,他走之前还把云雀也一起带走了。   用的还是那种她没法不同意的理由。   说是,他今日见云雀旧伤愈合不好,须得早点回去休息调养。   游湖就这样变成了元琼和徐夙的两人独处。   她很有理由怀疑,曲析就是故意的。   ……   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河水缓缓流动,泛着光亮。   好看是好看的,只可惜这个季节,游湖到底是冷了些,尤其是有风吹过的时候。   徐夙和元琼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谁都没说话。   元琼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别开头去。   船夫一下一下地在水面上划开水花,元琼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重复的过程,没有一点点想要开口的意思。   换做是以前,她一定会挖空心思地想想能说点什么,努力地活跃一下他们之间的氛围。   但是现在她不想这么做了,没这个必要。   这条河名为渝水河,渝水河不长,一会儿便绕完了一圈。   老船夫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僵持着的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来坐船,在两人下船前,还特意体贴地叮嘱道:“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事情啊,说开了就好。总是掖着,对感情不好。”   说完,老船夫把船停稳后,就没再横在两人中间。   岸与河有高低落差。   元琼怕会沾湿衣裙,不得不拉着衣摆,但又怕这样的姿势会踩不稳。   正当她打算放弃自己的衣摆时,眼前却多了一只手。   她侧头看去,身旁的人依旧冷眉冷眼,却默然伸出手,让她去扶。   说来她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以前还是公主的时候,就是一直有人伺候着她的。   元琼虚扶了一下,与他指尖交叠。   沉默无言中,他却是握紧了她的手。   而后,那个傲然的人终于先开了口:“离那个人远一点。”   又回到了刚刚那件事。   元琼一脚跨上了岸,还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   感受到他指尖的寒意渐渐浸透她的手,她问道:“这句话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说的?是徐公子还是赵国的徐正卿?”   他微愣,眉尾挑起。   她在问他,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保护公主的责任。   但想要保护她和他自己的私心本来就不是分开来的。   见他没能给出答案,她抽出手来。   她站在高出一截的岸边,与他平视:“我看那晏公子除了风流了点,其他都挺好的,整天笑着的人,看着都能开心啊。”   她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像是真心的,又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徐夙掀了衣摆,跨上岸去往她的身边。   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元琼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不轻不重,也不让她远离。   “赵元琼,”他压低了声音,破天荒地喊了她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这个人不是普通的贵公子。   即便是,他今日才发现,自己根本见不得有别的男人靠近她、靠近这个无瑕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元琼看着他,反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徐夙神色一滞。   “他姓魏,名为魏如晏,是魏国的太子。”元琼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娓娓道来,“而方才来找他的人,名为文渊,是他座下最有名的门客。”   徐夙敛眉看她,说得一字不差。   “你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句不是问句。   风吹动那件纯白色大氅的毛领,蹭过她的脸颊,衬得她既柔且韧。   “人总得有点长进,”元琼盯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若是到了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一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计了?” 第29章 . 过敏(二合一) 让他不自觉抬起手,想……   “所以你来, 当然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找魏国太子的,对吗?”   徐夙没有答话。   “事不过三, 我便再问你一遍。方才你说的那句话, 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说的?”   在徐夙回答前,她又补了一句:“我可以听你一句实话,即便你告诉我,是以徐正卿的身份对我说那句话,我也不会妨碍你,你布你的局,我过我的日子。”   他是权臣,她可以不怪他。   但他再来招惹自己,她便定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   听她问完, 徐夙终于明了。   先前他以为她在问他,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责任。   实则不是。   她想问的明明是,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算计。   徐夙的手缓缓收紧, 他恍然发觉,只要一松手,她随时会转头不见。   就像两年前那样,再也找不到她。   徐夙浅浅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的指腹在她细嫩的手腕留恋地滑过:“如果我说,是出于前者,你可会信?”   漫长的静默。   而后,元琼盯着他:“我不信。”   两年前, 她全心全意相信他。   两年后,她仍旧只问他要一句实话。   没想到,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说起谎来还是面不改色的。   后来,元琼和徐夙前后脚回到了客栈。   元琼走在前面,他就像影子一样在她身后的暗处跟着。   两人相继回了房。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没过一会儿,徐夙的门被敲响。   他看了看门上映出的瘦削身影,把人放了进来。   曲析走入屋中,见他面色森森,问道:“公主的态度还是没有缓和吗?”   徐夙冷冽地看了他一眼:“你最近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曲析一反平日里在他面前寡言少语的样子,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我实在是少见您为一个人耗费心神的样子,便觉得或许公主真的能救您。”   “救?”徐夙幽幽抬眼。   曲析没有说话,无声的确认。   徐夙再次默念了一遍“救”这个字:“曲析,你觉得我应该来吗?在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下场,不是吗?”   曲析一怔。   “但您救过我的命。”   徐夙不以为意:“命不值钱。”   在常人听来很恐怖的话。   曲析却听明白了:“您觉得命不值钱,是因为您在将那些人打下地狱后,会随他们一起死去,对吗?”   这一刻,徐夙的眼中露出偏执的仇恨。   没错。   因为哪怕在地狱里,他都不想让他们好过。   曲析看着他漠然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您对自己太无情了。”   过往的那些事,好像都与这位有关,却都不该是他的责任。   徐夙自嘲地弯了嘴角。   权臣,不就该无情吗?   看着徐夙决绝的样子,曲析忽地心中不忍。   为这位和小公主都感到不忍。   他第一次戳穿这个人:“您觉得公主这样的人应当和一个对她宠爱有加的人平安和乐地在一起,对吗?”   曲析依旧没有得到徐夙的回应。   可是出门前,他还是对徐夙说道:“可您为何不曾想过,颠覆过去的所有,保护好这个珍贵的人呢?”   看着曲析消失的背影,徐夙喉结滚了滚,闭上了眼。   他这样的人,配重新开始吗?   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   要说这些年来,元琼怎么都戒不掉的坏毛病,大概就是赖床了。   尤其是前一天晚上到了夜半才归,她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眼皮就像黏在一起了一样,怎么都睁不开。   即便饿得饥肠辘辘了,还是宁肯胃里空空如也直叫唤,也不愿意早点起来。   直到屋外飘进一股浓浓的食物香气。   迷迷糊糊间,她以为是谁拿着饭菜经过了她的门口,却没想到这香味久久不散。那上菜的人就像在她屋门外住下了一样。   终于在半炷香后,她像条虫子一样从床上挪起来,穿戴整齐后,打开了房门。   元琼方一打开门,便看到了魏如晏,他正靠在二楼的木栏杆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   而在他的脚边,用木盘放了大概也就……十几来道菜吧,一字排开。   听见了身后的开门的声音,魏如晏转过了头。   “哟,我们赵小好人醒了?”   元琼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疼,听他这么叫自己顿觉头更疼了。   她下巴微抬,指了指那一堆菜:“你带着这些站在我房门口干什么?”   “等你一起吃饭啊。”他一脸理所当然。   “不用了,我下楼去……”元琼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她扶着栏边,随意往下一眼,就看到了徐夙。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点了些菜。   但是又没有动筷子。   楼下的人恰在此时抬头,往她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元琼想起昨夜的不算愉快的谈话,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再看去,徐夙已经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向她走来。   魏如晏悠悠地转回头,再度向楼下看去。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木栏杆,不用细想就能猜到这两人昨夜的矛盾根本未解。   “和我一起吃不好吗?”他虽是在和元琼说话,笑眼却仍然盯着楼下,“昨日不是说了要请你吃饭吗?不必与我客气。”   元琼见徐夙始终没有动作,就像是在等她做选择一样。   不过这个选择也不是很难做。   她转过头:“你说的,我吃完你可别问我收钱。”   有了回应后,魏如晏风一般地回过身:“自然。”   说完,他拿起一个木盘就往她房里走。   得逞似的,走之前他还不忘朝徐夙摆了摆手。   元琼喟然,对他这招人讨厌的样子哭笑不得。   当事人却是完全不知道收敛,边走边回头给了她一眼,“菜太多了我拿不了,赵小好人,帮忙拿进来吧。”   声音悠悠扬扬,带着炫耀的意味。   客栈人多,喧闹得很,不过楼上的声音倒是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徐夙的耳中。   他看着一桌子未动的菜和脚边的小东西,袖中指腹交叠,用力捻了捻。   ……   菜被摆了满桌。   元琼扫了一眼,实在是觉得这么些菜找四五个大老爷们吃一顿都不一定吃得完。   就她一个小女子,再带上对面一个公子哥,怎么看怎么浪费。   魏如晏倒了杯酒:“怎么了?你昨日不是说都想尝尝吗?我这就给你都点上了。”   元琼啼笑皆非:“我就这么一说,您真不愧是魏国太子,真不知道该说你奢靡好还是大方好。”   酒壶落桌,发出清脆的声响。   魏如晏挑了挑眉:“你认出我了?”   元琼耸了耸肩:“你不也认出我了?”   不然他为何总缠着自己?   类似于他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最不差的就是姑娘的爱慕。   她天天对他每个好脸,正常的风流公子早就换个人了。   元琼自顾自夹了一道自己爱吃的糯米莲藕,一边用筷子将它分为两半,一边低着头说道:“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一个魏国太子为什么老想着请我吃饭?”   魏如晏拿起酒杯小酌了一口,笑着答道:“早就听说赵国公主一言不发出走宫城,两年未归,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这么有魄力。”   元琼点了点头。   显得有些敷衍。   他继续说道:“我之前和我的皇弟打赌。”   她很给面子的接道:“赌什么?”   魏如晏杯中酒尽,又倒了一杯。   倒完后他手稍顿,眼神示意元琼要不要来一点。   元琼摇了摇手,拒绝了。   喝酒误事。   魏如晏不甚在意,将酒壶放回:“赌你多久会哭着回去找你的父皇。”   元琼猛地被呛了一下:“你这人是不是哪里有点问题?”   “怎么,我说错了吗?”他一脸理所当然,“像你这样从小被宠大的公主,出了宫城十有八九没过几天都要哭着回去,再要不就是饿死街头的落魄结局。”   元琼没有和他讨论这个,只是随口问道:“那你现在看到我了,满足好奇心了吗?”   “现在?”他托起下巴。   元琼因他上扬的尾音而抬眼。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现在对你更加好奇了。”   魏如晏其实也是个俊朗的人。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样子,许是因为他饮了酒,让他一双桃花眼也透着几分似醉非醉。   又因为逆着光的关系,他脸上轮廓又柔和了几分。   这话听着很真。   换作任何一个女子,可能都会为此沉迷。   毕竟,好奇便是一切的开端,而谁又能抵抗得了一个温柔动情的人所给的机会呢。   可元琼只是破坏情调地扯下了面前的一个鸡腿,配合着手上的动作揭穿了他:“我自觉没这个本事,太子殿下应该是对我们徐正卿更感兴趣吧。不过你找错人了,我真的和他不熟。”   魏如晏愣了愣,眼里刻意摆出的情意收敛了几分,转而换上了探究。   来晋国前,他确实对徐夙这个人颇多好奇。   不过现在,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公主更有趣一点,甚至比他想象中要有趣的多。   元琼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只不过她吃得正欢,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也没空和他多说。   她和云雀游历的上一个地方便是魏国,两个人在那里住了小半年,自是对魏国的种种都了解了点。   当然,也包括魏国皇室每年都与晋国有私下贩盐的交易。   所以严格来说,魏国和晋国算是盟友的关系.   而晋国虽然一直未动,但却是一直对曾经的手下败将赵国虎视眈眈,若是未来赵晋两国交战,魏国自然是站在晋国这里,那么以防万一便要越多了解赵国越好。   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可是堂堂魏国太子接近她一个离开赵国两年的人有什么用,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就是他想通过她接近一个在赵国能呼风唤雨的大臣——正卿徐夙。   这也就是元琼很不愿意和魏如晏多说话的另一个原因。   即便她离开再久,都时刻记得赵国也是她的国。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魏如晏又恢复了原来的纨绔样子,他回味了一下刚刚元琼说的话,突然抓住了她话语里的一个小毛病:“你方才是不是说‘我们徐正卿’?”   元琼啃完了鸡腿,擦净了手,又去夹另一边的炒豆子。   盘里的豆子圆圆扁扁的,元琼手里的两根筷子一撞,豆子就从中间滑走了。   “哎呀,没夹起来。”她作势又要去夹。   这一声“哎呀”很是做作,像是在装傻避开话题。   魏如晏觉得好笑,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索性抽走了那盘她要夹的菜:“说说啊。”   元琼夹了个空,对他翻了个白眼。   她本想说直接告诉他是顺口,但又觉得这样便显得她和徐夙以前关系很好似的。   最后她想了想,含含糊糊地解释道:“他是赵国人,不就是‘我们’的人。”   魏如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也不再深究。   ……   两人吃到一半,不知是不是风太大,方才被关严的门突然开了条小缝。   门吱呀吱呀地响了两下,魏如晏表情一变,警惕地看向门口。   元琼见他表情不对,也顺着看去。   屋外角落里一个很小很小的黑影,不知是在用什么扒门。   一下一下的,发出的声音让人一阵发毛。   此时,一直晃动着的门突然被撞开,一团白乎乎毛茸茸地东西闯了进来。   它蹦蹦跳跳的,旁若无人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十分活泼好动。   元琼惊呼一声:“小兔子!”   一边老神在在的魏如晏忽然脸色一变。   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把它抱了起来:“你是哪里来的啊?”   没注意身边人的神色,元琼抱着小东西走近魏如晏:“你看,有只兔子!”   魏如晏的脸色更差了。   元琼这才发现他不太对,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听他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你……”   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嚏。   “……”   “你把它拿远点,我对这东西过敏。”   元琼急忙拿开了点。   但魏如晏症状已经发了出来,鼻尖不住地发痒,只觉得这地方半刻都不能再待了,随即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匆匆忙忙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   跑得可真快。   元琼摸了摸那小可爱的头,站在原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低头顺了顺兔子的毛,然后就听到又有脚步声近。   元琼以为是魏如晏:“你怎么又回来了?”   结果一抬头,她就看见徐夙从屋外走了进来。   她微愣:“你怎么来了?”   徐夙垂眼看向她抱着的小东西:“兔子跑了。”   元琼:“这是你的兔子?”   徐夙默然。   元琼这才反应过来。昨日引她进店的,不就是门外挂着的牌子。   上面写着:内有月兔。   原来还真的是有小兔子。   元琼有些难以置信:“你喜欢这种东西?”   他睨了一眼她手里的小东西,不带感情地说道:“掌柜非要塞给我的。”   那小兔子不太安分,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它就在元琼的怀里使劲扒拉,好像是要挣开。   元琼和徐夙面对面站着,就看着那小爪子往徐夙的身上划拉了两下,把他平整的衣裳搞得皱巴巴的。   徐夙蹙眉,下意识想退。   元琼却一心只在那兔子的身上,小兔子往徐夙的肩上跳,她还很贴心把它送了上去。   那兔子在他的肩头转了个圈,又朝向了元琼,对着她的鼻尖碰了碰。   元琼被它蹭得痒痒的,笑嘻嘻地用鼻子回蹭了蹭。   徐夙低头而视。   只觉得很久没有看见她这样开怀纯粹的笑了。   她离得他这样近。   让他不自觉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头。   将触未触时,元琼突然站直身子。   他的手一僵,有些不自然。   元琼看着他的样子,问了句:“怎么了?”   徐夙收回手,顺势捋了捋袖子;“没什么。”   她没多想,只当他是要挥去些小东西身上的毛。   元琼想了想,还是抱过了他肩上的兔子:“这个我来照顾吧,我怕你照顾不好。”   徐夙点头,倒是很利落地答应了。   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他视线在她弯起的嘴角上划过,走了出去。   关门的刹那,徐夙听见里面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   小姑娘在嘀咕:“要不要给你找个伴呢?”   ……   徐夙没有回屋,而是慢慢走下楼,弯起指节敲了敲掌柜靠着的桌子。   见那掌柜抬头,他把钱放在桌上:“掌柜,再问你讨一只兔子,明日我来拿。”   掌柜愣愣地从算盘珠子里抽出手:“好的,客官。”   看着徐夙走远的背影,那掌柜又低下头去捣鼓他的账本,然后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一眼正在上楼的人。   这公子长得清冷得很,倒没想到喜欢这种小动物。   早上要了一只还不够,半天都没过,又要一只。   这是要学他造窝生崽拿来卖钱?   -   徐夙上楼后,走进了曲析的房中。   除了曲析以外,云雀也在,两人许久不见,找了个时间叙旧。   云雀看见徐夙走进,侧身为他让了个位子。   曲析有些惊讶,想着若是有什么要做的,这位不会在房中有人时来找自己。   直到他看见徐夙通红的眼睛。   他眉心一跳,立刻回身去拿那个随身带着的大木箱子。   从箱子中拿出了一罐药来。   曲析撩开了徐夙的袖子,只见他左右手上鸡皮疙瘩遍起。不止如此,小臂上已是布满了红色的疹子,看着很是渗人。   云雀站在一边,目光一闪。   她难得见徐夙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曲析打开药瓶:“您又碰了什么东西?”   徐夙淡淡道:“兔子。”   没多想,曲析便反应了过来。   这位对动物毛过敏,但有的人对兔子却是喜欢。   他叹了口气:“您对这种动物毛过敏有多严重您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若是要讨公主的欢心大可用别的许多方法。”   徐夙似笑非笑:“别的方法没有这个管用。”   别的方法赶不走魏如晏。   曲析无奈,见徐夙这里说不通,便转头看了云雀一眼。   “两年前,他让你保护元琼公主的事情,你有和公主提起过吗?”   “没有。”云雀清清淡淡地回答。   曲析思索了一下,想开口说什么。   她和曲析相处的时间不短,知道他想说什么,柔声打断了他:“这种事他自己都没有开口,轮得到我来说吗?”   “而且,”她对上曲析的目光,“你别看我,我站在小公主那一边,你是知道的。”   到了这时候,曲析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两边都不讨好。   还是做个两面探子来得简单。   上完了药,曲析又拿了另一瓶内服的药给徐夙:“这个可以缓解过敏的症状,您若是还要摸兔子,就提前吃吧。”   徐夙接过,方才站起身,又想起什么。   他指了指曲析箱中的白色细布:“帮我绕两圈,遮住这些红疹。”   现在是冬季,裹上这些细布也不会有太多不适,曲析依言拿出了团好的布。   从手腕到小臂,一圈一圈为徐夙绕上,将那些疹子遮了起来。   却无人知,那细布一并盖住的——   还有几根本不会出现在他手腕上的红线。 第30章 . 多虑 你就是见不得我与你们赵国公主说……   处理好之后, 徐夙缓慢地翻转了一下手臂:“昨日在夜市上,你可有买到需要的药材?”   云雀仍在一边,他却没有避讳。   曲析会意, 便直接点头答道:“买到了, 文渊去晚了一步。”   徐夙:“治那病的药你可制得出来?”   曲析垂首,将东西一一放回:“应当是能的。”   云雀在一旁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虽然她说过自己站在小公主那边,但当她看见徐夙这样的人以这种极为隐晦的方式作出让步时,她仍然是惊讶不已的。   毕竟,以前的这个人从来都不会将自己的计划泄露给任何人。   哪怕一点点都不会。   而今日他能说出这些模糊的信息,怕也正是因为她那句自己是站在小公主那的。   她叹了口气。   若是早些如此,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但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尝尽苦楚。   比如以前她问过曲析:“我有时候也是不明白, 你有这妙手回春的本领,为何非要做那隐在暗处的密探。”   还记得那时候曲析摸了摸眉角的疤,是这样回答她的:“因为大多数时候医术都救不活人。”   救得了人命, 救不活人心。   她偶尔会想,或许徐夙正是太过明白这一点,才会绝情地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生怕有人会向他伸手,会让他动摇。   就像现在这样。   -   自从抱了只兔子之后,元琼一下午就没出过屋子。   吃饭要把饭拿进屋中带着它一道吃,就连午睡的时候都要把它抱到床上去。   只不过这兔子实在是活泼过了头,闹到后来总就变成了元琼追着它跑。   这么一天下来, 愣是让她在这大冬天里额头冒了汗。   也就这种时候,元琼才突然良心发现,这兔子和她小时候有什么区别啊。   真是难为了父皇和母后了。   人思路奇怪起来, 什么都想得到。   比如,元琼就因此给这只兔子起了个名字叫——琼儿。   当晚睡觉前,她拿着根胡萝卜条给小家伙喂着:“琼儿,吃饱了好好睡觉,明天可别再乱跑了。”   当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小家伙明天到底会跑到哪里去。   ……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崽崽,元琼第二天一早就醒了。   一转头,小家伙团成了一个球,难得乖巧地躺在边上,还睡着。   元琼醒了便睡不着了。   一夜过去,屋中的空气有些浑浊,她梳洗过后,将窗户打开,又将门开了条缝掩着。   清晨的寒意虽浓,风却打着卷儿吹开薄雾,让视野明朗了许多。   元琼弯起唇角,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床上的小家伙闹腾归闹腾,但和它待了一日,倒是被那人畜无害的样子治愈了,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难得徐夙来晋国之后做了件让她舒心的事。   这么想着,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床。   对,空空如也。   元琼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萦绕而上。   她磨了磨牙,低头去寻,小家伙竟是不知何时溜到了屋门口。   “琼儿!”她喊了一声。   这么一声像是有用,小兔子转头望了她一眼。   小兔子红红的眼睛透着无辜,看得元琼心里一软。   但她还没来得及与它共情,便见它兔唇翕动,悠悠转过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啊!你别跑!”元琼转身去追。   小东西身形矫健,此时别人都还没起,它在空空荡荡的廊道里肆无忌惮地一阵乱窜,直往魏如晏的房门口跑去。   见状,元琼急忙两只手上去抓它。   “你别去,他见到你会打喷嚏!”   小兔子看着从头上罩来的手,往边上一躲,轻轻巧巧地就逃开了。   紧接着它方向一个掉转,奔向另一间房。   元琼眼见着就要逮住它了,加快了步子,猫着腰就往前扑。   说时迟那时快,她屏气凝神,在小东西临门一脚即将闯进那间屋中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它。   小兔子被她夹住了腋下,呜咽了一声,安分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元琼面前的房门被打开了。   她两只手架着小兔子,愣愣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好死不死追到了徐夙的门外。   面前的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神色并非十分清明,看上去是刚刚醒来的样子。和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同,他此时略带慵懒,隐隐透着禁欲般的性感。   她呆立在原地,一个不留神,手指被挣扎着的小家伙挠了一下,她吃痛地松手。   小兔子立刻就溜进了徐夙的房中,没了影子。   ……   □□熏心了。   元琼见徐夙大概是被人扰了睡意,在兔子跳下地的时候脸色更加阴沉了些,她也顾不得太多:“我去把它带出来。”   但她还未来得及挪步,便被徐夙伸手挡在了外面。   元琼疑惑地看他,解释道:“很快,我不会打扰你。”   徐夙唇线抿直,忽略了她说的话。   随后,他一言不发地抓起了她的手。   徐夙瞥过她手指上的红痕,眉头轻蹙。   接着便从自己手上扯下一段布条,替她绕了两圈。   他放轻力道系了个结:“兔子我帮你抓,你去找曲析上药。”   元琼清了清嗓,不太适应地“哦”了一声。   一来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自重逢以来就一直不太和谐的氛围,她突然有点不习惯。   二来是因为昨天曲析来找她的事情。   昨日曲析私下找她问过几日晋国大宴她是否会同去,听他的意思是,那场大宴都是各国皇家人参加,赵国只有徐夙一人前去,难免会有些麻烦事。   不过她当时完全没犹豫,直接回绝了。   也不知道徐夙知不知道这事情,他现在这样关心她,反倒显得她怪小气的。   她撇了撇嘴,放下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这布条……   她低头看去,徐夙的寝衣袖子宽松,只见袖下一圈一圈的白色细布直延伸到手腕处,十分显眼。   元琼站在原地没动:“你的手是怎么了?”   徐夙转身进屋,平淡的声音从内传出:“无碍,皮外伤。”   元琼皱了皱眉。   多严重的皮外伤要裹成这样?   他还是这个样子,不管有什么都是一句没事。   她往里跨了一小步,想要再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在他披上外衣时,看到了他挂在内里上的护身符。   很是眼熟。   元琼微愣。   那是她送给他的护身符。   原来他还留着啊。   “大清早的,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一道声音打断了她将将露出的一点小感慨。   语调很随意,元琼不用转头都能猜到这是魏如晏。   她抽出半个身子:“怎么哪里都有你?”   魏如晏往前凑了凑:“我关心你啊。”   元琼咬牙,如果可以,她真想拉起他的袖子在他眼前晃两下。   然后告诉他,虽然他看不见,但是她看得见,他的手上是根白色的细线!所以不要再天天在她面前说这些多余的肉麻话了!   不过还没轮到她说这话,徐夙带着那小东西走出来了。   他睇了魏如晏一眼,悠悠地抓着那兔子的后脖子肉,放到了两人的眼面前。   魏如晏本是离元琼挺近,这么一下,他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把这东西拿远点!”   徐夙眼皮轻掀,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了吗?”   边说边还把那兔子又往前递了递。   魏如晏拿袖子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眼睛里似已有眼泪在流:“孤让你拿开!”   想来他是真的有些恼了,连自称都不自觉地蹦出来了。   元琼急忙托着那小兔子的屁股,把它从徐夙手里接了过来。   顺便解释了一句:“他过敏。”   此时魏如晏已是离了元琼好远,另一只手挥了挥,早已没有了开玩笑的意思,巴不得她赶紧带着那小东西走。   等到元琼走远,徐夙下巴微抬,看向魏如晏:“原来殿下对这个过敏,真是失礼了。”   魏如晏凭着他风流惯了而养出来的直觉,忽然扯着嘴角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过敏的吧?你就是见不得我与你们赵国公主说话。”   徐夙早知他认出了自己和小公主,此刻也不掩饰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答道:“殿下多虑了。”   随意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他便作了一揖,转身回到了屋中。   丝毫没有作为臣下应有的收敛。   魏国太子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   对着紧闭的门,他逐渐收起了笑容,用极轻的声音重复道:“多虑。”   魏如晏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有些怪。   说的好像是这件事,又好像不是这件事。   -   元琼在这家客栈里来回待了好几天,倒是也没待厌,不时还能逗逗兔子。   要说这饭馆和茶馆其实是一样的,每天一睁眼就有三两个人成群来搭桌吃饭或是喝茶,但他们的目的也不只是来吃吃喝喝,会搭伙来的多半都是想要吃完饭后能有人唠个嗑。   她最喜欢待在这种地方,从百姓嘴里能淘到不少的好玩故事,反正比看书有意思。   今日云雀不在,说是出去探望旧友。   元琼也不知道她在晋国有什么旧友,说起来其实她连云雀的真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姓张。   不过云雀不和她说,她便觉得对方应是不想说,所以一直也没问过。   外头已是金乌西坠,落日余晖洒落在门口,她心情不错,便一个人坐了个空桌子,托着头在那里发呆。   顺便竖起耳朵听听今天晋国的街上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八卦。   “听说前几日沈家夫人逛夜市的时候差点出大事。”   “出什么事了?”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就听隔壁卖豆腐的大娘说的,说是沈家夫人回府的时候眼睛都哭红了。”   元琼带着一只耳朵听着,绞了绞手指头。   具体的不知道,没什么意思。   她换了个姿势,又听得边上那桌混进了一声叹息。   “唉,你别说啊,这两年看着什么都好,人人手里都握着钱,可总觉得东西也一起变贵了,反而有种越过越穷的感觉。”   “可不是,想当年徐大人还在时,那是真繁荣啊……”   元琼突然间有种奇异的感觉。   徐大人?   随即她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真是有点在意过度了,听见个姓徐的都觉得和他有关系。   不过她还是用余光瞥了两眼。   只见另一个人一听此言后立马把手指压在唇上:“嘘!那位最后满门都没了,死得要多惨有多惨,你还敢提!不要命了!”   满门都没了。   元琼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徐夙对沈迹深恶痛绝的样子。   那次他说,沈迹的手上有他全家的血债。   她很想说服自己这就是个巧合,但是这些事情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却又让她觉得好像这些是能串起来的。   身边响起椅子拖动的杂音,有人在她这桌坐了下来。   被打扰过后,元琼只觉得思绪更乱。   她看向阴魂不散的魏如晏:“我不聊天。”   魏如晏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不好奇他们说的徐大人是谁吗?”   元琼微微直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他们说的是,”他很是满意她的反应,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当年晋国的第一权臣,徐彻。”   元琼不认识这个人,书上没有看到过,也没听人提起过。   直到魏如晏又说了一句:“他还有一个儿子。”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是料定她会对此很感兴趣。   她突然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跳也渐渐加快。   元琼盯着魏如晏,有些艰难地开口:“他的儿子叫什么?”   魏如晏眼中有微光闪过。   “徐诉,字息语。”   他如此说道。 第31章 . 反转 小公主还是不待见你?……   元琼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你说什么?”   魏如晏嘴角稍敛, 端详着她的表情,似是在判断她此时的反应是真是假。   半晌,他手指轻敲两下桌面, 略带散漫地说道:“我又没说是你们徐正卿的那个‘夙’字。”   元琼死死盯着他, 生怕错过他说出的一个字。   “你别这样勾魂似的看着我,”魏如晏又恢复到了平时那不太正经地模样,“我的定力不好,被你这样美貌的女子倾注了这么多注意力,倒让我有点心动了。”   元琼磨了磨后槽牙。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看着她一副随时要扑上来的撬开的他脑子的样子,魏如晏见好就收。   他悠悠说道:“我知道的那个徐诉,取的是‘倾诉’的‘诉’。”   可这样的话却没有让元琼松下吊着的一口气。   太巧了。   让她不得不多想。   元琼:“你还知道什么?”   魏如晏:“不知道了。”   元琼自然是不信的,就这么继续等他的答案。   她黑色的眼珠又圆又亮, 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显得非常认真。   被这么执着地盯了半刻,魏如晏举手投降, 好笑地问道:“你了解周天子吗?”   元琼垂眸思索了片刻。   她未曾去过周天子所统治的领土,却是从哥哥那里听过他的一些事迹。   那些事情在百姓看来,行得都是大善事,那时候她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等她出了赵国,见得多了,慢慢便知道了,周天子的很多决定都有其背后纵横捭阖的目的。   “简单来说,他应该是个温和而虚伪的人。”   元琼说得很自然。   因为君王大多如此, 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对她如此直白却到点的回答,魏如晏的眼里多了些含着趣意的欣赏。   他笑着说道:“晋国刚刚建立时,弱得就跟蚂蚁一样, 偏偏却又在资源和位置上占尽了优势。周天子表面上对晋国多有照拂,但实际上却是忌惮晋国日后会过于强大难以控制,因此暗中权衡各国势力,对晋国屡屡打压。”   这一番言论,也算是间接肯定了她说的话。   他继续说道:“再加上北边还有北狄一族虎视眈眈,晋王虽是一国君王,却只能勉强维持晋国不灭,那时百姓们穷的连饱饭都吃不上,流落街头的乞儿随处可见,晋国仿佛下一刻就会不复存在。”   元琼点了点头。   这些她听小云姐与她说过。   那时候,晋国被北狄一族攻打,陷入苦战,孤立无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徐彻的人向晋王递了一封信,”魏如晏说到了重点,“赵王依信中所写,运筹帷幄之中,竟是打赢了北边那一战,得了北狄人投降后供奉的金银和各种技艺的传授,晋国便因此而渐渐壮大起来。”   “晋国是这样打赢北狄一族的?”元琼惊讶地问道。   她听过的版本中,明明就是晋国皇室骁勇善战打赢北狄,根本没有徐彻这个人!   魏如晏带着气声笑了一下,像是知道元琼在想什么。   元琼:“那后来呢?”   “后来,晋王把徐彻请进宫中,许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职位,徐彻也真正做到了地尽其利、物尽其用,晋国就这么一天天愈发繁荣。”   听着魏如晏说的话,元琼忽地就想到了徐夙。   当年赵国势弱,徐夙也像从天而降般,带着赵国一步一步起死回生。   她有些心慌:“那徐彻又怎么会落得满门被灭的结果?”   “是啊,”魏如晏叹了一声,“不知怎么有一天,徐彻被人押入宫中再也没出来,晋王念在徐彻功高,罪不连坐,赦免徐家上下。”   他说着说着,突然敛了笑容:“谁知当夜徐家满门仍是被屠了,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据说徐家的人全死光了。”   元琼无法描述她现在的心情。   徐家,全死光了。   还有——徐诉,字息语。   若是徐家上下无一人生还,那徐夙又是谁?   若是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那这些巧合又要怎么解释?   一个荒唐的想法跳入她的脑中。   莫非……莫非徐彻的儿子没有死。   而那个徐诉,便成了现在的杀神杀佛的徐夙。   那么,他曾经说过他亲手杀死了她的妹妹,又是怎么回事?   但她没有功夫细想。   方才的猜想已经搅乱了她的头脑,她看向魏如晏,小鹿一般清明的眼中多了一些警惕。   自己尚且都能想到的事情,魏如晏作为魏国的太子,不可能想不到。   魏如晏桃花眼中也染上了一些不明的色泽,却仍是笑着的:“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你怎么又用这种防贼似的眼神看着我了?”   默了默,元琼只答道:“没什么。”   少说点话总是好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位魏国的太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   就算有再多突如其来的事故扰乱人的思绪,时间却是不会被打乱的。   新年还是如期到来了。   这个冬日终于也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雪洋洋洒洒地下了几日,如白色飞絮在地上轻轻柔柔地积起,却挡住了许多人的去路。终于到了各国都要赴晋国大宴的前一夜,雪才停了下来。   正月初一清晨。   徐夙从元琼的房门口走过,顿了脚步。   这几日他都没怎么见到她。   徐夙在屋外站了片刻,目色幽深。   小公主之所以躲着他,他心里有数。   前几日曲析找过他,说是大宴之上若有皇室中人陪同,遇上某些人时行事能更方便些。其实他无所谓是否会遇上什么事又或是什么人,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事情能让他觉得难办过。   但是曲析说要去找小公主的事,他还是默认了。   不过就是想试探一下她对他的态度罢了。   可惜,结果不怎么样。   半晌,他将手中的一个牛皮纸袋放在了她的门口,拂袖而去。   ……   待到徐夙走下楼时,正好看到魏如晏要上马车。   魏如晏也注意到了他:“徐正卿这是只有一个人去赴宴?小公主还是不待见你?”   徐夙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只淡淡反问道:“殿下不也只有一个人,这种场合,为何不带上文渊一起?”   听闻此言,魏如晏那含着春色的眼突然隐没于寒冬之中,他看了一眼徐夙,没有说话。   徐夙本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漫不经心地作了一揖,便打算踩雪而去。   却被魏如晏叫住了。   他回过头去。   “徐正卿,”魏如晏微微笑着,“一个人走多孤单,孤捎你一程。”   雪地透着湿意和寒意,徐夙轻挪步子:“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一路无言。   魏如晏只是托着下巴,用眼角瞥着徐夙,手指一下一下轻轻点着。   快到宫城时,他仍是这样。   这眼神轻飘却扎人,像是要把某个满是谜团的人看个透彻。   静默中,徐夙开口说道:“殿下看似对臣很感兴趣。”   魏如晏倒不遮掩,笑着点头:“孤很好奇,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徐夙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缓缓收回视线:“那殿下看了一路,可有看出来?”   “好人还是坏人暂且没有定论,我倒是好奇——”魏如晏顿了顿,“你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闻言,徐夙眯了眯眼,问道:“殿下希望看到的是死人还是活人呢?”   马车内寂静得诡异。   直到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随着马车微微一颠,两个人才不动声色地停止了对彼此的试探。   魏如晏探身而去,拉开车帘。   马车虽是突然停下的,但离宫门外也只有几步的距离了。   车夫是魏如晏从魏国带来的。   他转过头:“殿下,小的失职。方才那位姑娘突然从马车前跑过,小的未能及时拉住马。”   魏如晏和徐夙从那掀起的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只见宫门外站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那女子踩在雪地上的脚印杂乱无章,是追着那男子而去的。   她一把拉住那个男子:“殿下,你就带我一起去嘛!我不想在宫里参加宫宴,好无聊啊,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那男子丝毫没有犹豫,只是不耐地甩开她的手,语气中带着阴寒:“不要缠着我。”   女子似是觉得很没有面子,忽地急了:“殿下、殿下不带我一起的话我便去告诉父亲!”   徐夙缓缓地收回视线,与坐回原位的魏如晏对视了一眼。   显然,这两个人头一次有了“心意相通”的时候。   ——都不太想被搅进别人麻烦的闹剧中去。   可是谁知道那两个人什么时候闹完,又什么时候走。   又不可能一直坐在这马车上。   魏如晏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徐夙:“你怎么不下去?”   徐夙无波无澜地答道:“殿下是魏国太子,您都还没下去,怎么轮得到我下去。”   魏如晏舔了舔嘴角,算是领教了这个人。   整日里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憋的什么东西。   马儿在雪地蹬了两下蹄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魏如晏“啧”了一声,到底是掀开帘子,先一步下了马车。   随后,徐夙慢慢地跟在了后面。   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他自然是认识的。   那男子非是多好看的人,五官却极为犀利,因而整个人多了些厉色和阴冷,那便是晋国的太子沈斯阙。   而那缠着他的女子,则是与沈斯阙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也是现在晋国正卿的女儿,名为柳月茹。   魏如晏走在前面,眼神从沈斯阙的身上划过。   两人似是对视了一眼,却看不清深浅。   随即,像是顾忌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魏如晏收回目光,如往常般笑着行了个礼。   沈斯阙面无表情,也回了一个礼。   一旁的柳月茹方才冲撞了魏如晏的马车,此时却并没有丝毫的歉意。   反而因为与沈斯阙说话被打断而一脸不满,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谁?”   未等魏如晏回答,又在看到他身后之人时更加无礼地问道:“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你是赵国人?”   魏如晏微微挑眉,眼里尽是看笑话的意思。   大概是觉得这个姑娘着实是不太可爱,比不上那个赵国的公主来得有趣。   虽是如此,魏如晏自不会与她计较。   倒是沈斯阙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这是魏国的太子。闭上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与先前的不耐烦不同,沈斯阙此时的表情显然是不悦有人放肆。   柳月茹被他用眼角瞥过,立时噤声不言。   顿时,乱局就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徐夙眯了眯眼,自始至终都不打算说话。   毕竟万事都有魏国的太子挡在他前面,何须自己再费神。   不过若是沈斯阙主动与他说话,那便不一样了。   只见这位晋国太子侧过身来,睨着他:“徐正卿,好久不见。”   徐夙颔首道:“此次晋国大宴,太子元琛抱恙,故未能来访。”   沈斯阙冷哼了一声:“所以赵国便派你这个臣下前来赴宴。各国参宴者皆为皇室中人,你们赵国倒是特别。是瞧不起我们晋国,还是觉得你可以代替一国太子的位子?”   话语间分毫不留余地,将他置于死角之中。   若是前者,是挑起两国矛盾,若是后者,便是他作为臣子以下犯上。   魏如晏饶有兴趣地弯了弯唇,很是期待徐夙会否找他救场。   可徐夙只是垂眸,看似很有礼地反问道:“今日晋国大典,身为晋国太子却不打算留在宫中主持大宴,不知是瞧不起往来各国,还是觉得有人可以代替您的位子?”   沈斯阙微愣,随即眼中露出了极为浓重的敌意。   他周身戾气外泄,目色阴晦:“徐正卿,你是孤见过胆子最大的人。身在晋国,从没有一个臣子敢对孤这样说话。”   这样的情绪,徐夙很是熟悉。   这位晋国太子五年前初次听见他的名字时,对他便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藐视。   而且这个人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立于高处,肆无忌惮地恐吓对方。   正如现在这样。   气氛有些许冻结,莫名陷入了一个无法收场的境地。   徐夙眼皮轻掀,正要说话,却被人打断了。   “徐正卿这个样子,别人该说我们赵国没有规矩了。”   这话不是在场的人说的,而是出自一个明亮的女声。   那声音含笑,还带着些许娇俏。   徐夙转过头去。   白雪皑皑中,小公主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他走来。   她站定与他的面前,很有公主风范地笑了:“太子殿下又没说错,你一个臣子单独前来像什么样子?所以——”   小公主故意拉长尾调。   “——还是我带你进去吧。” 第32章 . 找他(捉虫) 所以我才喜欢你这个赵小……   随行而来的马车在几个人的身边缓缓停下, 却并没有走。   沈斯阙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黑眸深不见底。   他从她的话中推出:“你是赵国的元琼公主?”   元琼看到沈斯阙的第一眼便是不喜的。   如果要把他比作一种动物,那应该就是乌鸦, 通体乌黑, 看一眼就是不详的感觉。   他的阴沉是不需要人特意感受的,光是站在这个人的边上,就会体会到一种很强的、让人极为不适的压迫感。   仿佛下一刻这个人就会将靠近他的人吞吃入腹。   可她却不觉得恐惧。   只是收起了往常的跳脱,得体地笑着:“正是,路上有事耽搁,才来晚了。”   徐夙侧头看她,眸色闪烁。   一个人经历的所有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反映在这个人的身上。那个平日里活泼娇俏的小姑娘,此时说起话来竟然颇有一国之主的风范。   小公主离开他的两年间,脚下走过的那些路、见过的那些人事物都不是假的。   而他就这样, 错过了她长大的过程。   沈斯阙也同样上下打量了元琼一番。   没有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更何况是一个娇弱的女子。   他没有给她面子:“赵国竟是请了一介女流来参加我们晋国的大宴。”   话音刚落,徐夙敛眉转过头, 目色冷冽异常。   他对上说话人的眼,浅瞳像被水洗过般更加冷漠,与沈斯阙再度陷入隐隐对峙的局面。   无人可说她一句不好。   徐夙再度看向身旁的小公主,他知道以她的性格,应当是要生气的。   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便可做她的臣,将她捧起。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还是维持着体面。   那双眼中, 甚至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   徐夙嘴角微抿,猜到了什么。   也就在此时,马车上小窗的帘子被掀开。   车上竟是还有一个人。@泡@沫   掀帘之人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 她的发髻和妆容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庄严而雅致。   “殿下,不可如此说。”那女子说道。   沈斯阙似是没料到车上的人会来,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柳月茹捏了捏拳,用极轻的声音愤愤地嘟囔:“长公主!这赵国公主竟然还能将长公主请来!”   中年女人从车上走下,停在了沈斯阙的身前:“女子又如何?我晋国请的是各国皇室,那便无分男女。此乃赵国公主,你怎可如此无礼。”   沈斯阙眼中闪过被压制的寒光。   那不知收敛的人此时却是对着女子恭敬道:“姑母说得是。”   当着众人的面,中年女子此番教训无疑重重拂了沈斯阙的面子。   看着这位晋国太子忍住不发的样子,元琼暗自偷笑。   那女子也不再多说,而是转向了元琼。   方才还有些肃穆的女子竟对她柔和了表情:“今日是我们殿下说错了话,我替他赔礼。”   元琼忙正色道:“这怎么敢,元琼还是搭了长公主的马车前来的。”   中年女人却是不以为意:“那日夜游多亏了你救了小儿,当时未能报答。今日恰巧在府前遇见你,才知你竟是赵国公主,于情于理送你前来都没什么好客气的。”   元琼对她笑了笑。   今日遇见,自然不是巧遇。   这个中年女人,在场的人都认识。   她就是那日看天女散花时没能拉住自己孩子的那位母亲。   本来元琼是不知道的,直到那日在客栈里听到有人议论夜市上出的事情。   按道理夜市这么大的阵仗,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一定大家都知道了。可是她却什么都没听说,除了那天她亲自救下来的那个小孩,勉强算得上是个大事。   再到后来魏如晏告诉了她徐彻那件事。   她好像听到了许多,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其中的谜团交织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   直觉告诉她,要解开其中种种,只能从晋国皇室下手。   而眼下最好的机会,便是来参加晋国的新年大典。   可是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赵国公主比起那些皇子来说,突然出现在晋国宫宴上其实也是有点不妥的,这也是她一口拒绝曲析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觉得自己去不去都差不了太多。   那么若是她非要去呢?   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他们晋国的人把她带进去。   那日在客栈八卦的人说到了“沈家夫人”,可沈姓是晋国皇室姓氏,普通百姓怎么会有姓沈的?她这才留了个心眼。   她赌那个沈家夫人就是那天她在夜市碰到的那个,就是晋王独自在宫外立府的妹妹——长公主沈慕。   这几日她不在客栈,便是去公主府外碰运气去了。   瞧瞧,这不就让她撞上了。   说起来,还能在徐夙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这还是自己替他解了围。   值得被感恩戴德地好好感谢一番。   ……   嗯,倒也不是。   其实她知道,这晋国太子以势力来打压他,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   因为一个人要懂得害怕,恐吓才会有用。   而徐夙是没有的。   罢了。   本来自己也不是特意为他来的。   想到这里,元琼瞟了一眼魏如晏。   巧了,他眉眼舒展,也正扬着嘴角看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的相撞。   她顿觉心虚,很快移开了眼。   元琼转而看向沈慕:“长公主,那元琼就先进去了。”   她未与沈慕客套。   一来是依礼她不应和晋国长公主一起进去。   二来是因为沈慕在出嫁前便独自立府了,明面上因沈慕虽受人尊敬才有了此资格,小云姐却说实则因为她与晋国皇室中人极为生疏。所以她猜沈慕根本不打算进去参宴,今日送她不过是出于那日夜市之恩。   果然,沈慕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又转向沈斯阙和柳月茹:“若是殿下有要事就赶紧去吧,还有你——宫城门外与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这便是在收尾了。   沈斯阙向沈慕颔首,又瞥了一眼元琼,最后邪气又阴郁地勾了勾嘴角,无言离去。   柳月茹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元琼又与沈慕道了一声,才先行往宫中走去。   她拢了拢大氅,走得很稳。身后的人悠悠跟上,与她并肩。   一偏头,她才见徐夙看向她的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沉默半晌,徐夙说道:“公主如今也有公主的样子了。”   语调平平,让人听不出是褒是贬,又或是喟叹。   她侧头,不上心地弯了弯唇角,没说话。   徐夙望向她:“若是公主早就打算与臣一同前来,为何曲析来问的时候您一口回绝了?”   元琼挠了挠眼下的皮肤。   曲析果然和他说了。   “嗯,因为我本来的确不打算来。”这次她有了声响,“我今天会来,也全然不是为你来的。”   徐夙面若冰霜覆盖。   他眼不移,似是不信。   “刚刚替你解围,也就是顺便,”她却不遮不掩继续说道,“我要找的是他。”   元琼手指的落点越过徐夙,指向另一个人。   关于徐彻的事情,她完全可以不管。   毕竟这件事不一定和徐夙有关,即便有关,那也是徐夙自己的事情。   但是魏如晏那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始终让她担忧。这个人到底是站在哪里的?赵国又被置于何地?   这两年里,有多少小国一朝消亡,她不是没见过那些君王和子民流离失所,再无安身之所。   元琼毕竟留着皇室的血,也经历过惨痛的现实。   便是远离了那深深的宫城,她也永远有一颗悲悯之心。   她不能拿赵国冒这个险,不能拿父皇、母后、哥哥还有赵国的百姓冒险。   所以她不能不管,只不过这件事的出发点从始至终都不是徐夙。   站在一旁的魏如晏眉一挑,稀奇地指了指自己:“找我?”   元琼受不了他那明知故问的样子:“对啊,不然我指的是你背后的守城侍卫吗?”   ……   守城侍卫无声站在后面,瞳孔剧烈震动。   这玩笑让徐夙眼里寒冰更重。   小公主就这么说笑着从他的面前绕了过去,向魏如晏走去。   只是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   他周身漠然稍散,抬眼看向回到他身边的小公主。   却见她举起了手上的牛皮纸袋。   那是今早他放在她房门口的。   元琼与他对视:“这栗子酥是你放的?”   徐夙颔首:“是臣放的。”   元琼:“什么意思?”   这个问法很微妙。   但徐夙自然能明白。   公主是在问他,这次又有什么目的。   呵,也是挺可笑的。   他微微眯了眼睛:“路上看到了,想起公主爱吃,便买了。”   元琼有些许惊讶。   她缓缓收回手,稍一靠近便有甜味游离。她忍不住打开牛皮纸袋,从中取出一块,咬了小小一口。   栗子的香甜在舌尖溢出,挺好吃的。   只不过,她已经很久不吃这东西了。   以前她最爱吃栗子酥,但宫中吃东西都有份额,她再爱吃也不会吃得太多。   后来,她跟着小云姐一起游历各国,就很久没吃上栗子酥。有次在路上看见有人卖,她便贪心地买了很多。   却没想第二天因为一口气吃了太多而吃坏了肚子,她足足疼了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才慢慢地好了。   从那之后,她便很少再吃栗子酥了。   元琼咽下嘴里的栗子酥,贪恋那甜味,想再咬一口。   却因忘不了那日胃里的痛感,放下了手。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次别买了,我已经不爱吃这个了。”   牛皮纸袋的口被她捏起,发出窸窣声响。   让徐夙下意识滚了滚喉咙。   “公主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他问。   “大概就是腻了吧。”她解释道。   明明是以前最爱吃的东西,可是因为那一次穿肠破肚般的疼痛,她再喜欢也不会多吃了。   大概就跟她再见眼前人时,并没有多开心一样吧。   元琼扶起徐夙的手,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栗子酥放回了他的手中。   栗子酥早已经凉透。   在徐夙的手心中,毫无温度残留。   他看着她没有回头,拉着魏如晏往前走了两步,离自己更远了点。   元琼还没弄清徐彻和魏如晏的事情,不愿有些话被徐夙听见,便扯着魏如晏走快了些。   魏如晏被元琼拖着:“我说小好人,特意来找我的啊?”   她没有搭理他的调笑,而是踮起脚凑近他,压低声音:“我问你,我今天早上看到文渊出门了,他为什么不跟着你来参加大典?”   魏如晏微怔,接着随口道:“文渊是我的门客,又不是我的仆人,我还需要他随时随地跟着我不成?”   听罢,元琼抿了抿唇。   她垂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她看着高出了她一个头的魏如晏,没再踮脚,伸出小手朝他招了招。   这样说话实在是太累了。   魏如晏没动,好笑地看着她:“怎么?”   见他仍是挺身站着,元琼撇了撇嘴,索性直接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下一拽。   魏如晏本来也就是逗她,她轻轻一用力,他便顺着那力气软塌塌地弯下了身子,笑意盈盈地靠到她的唇边。   “怎么搞得这么神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悄悄话吗?”   元琼把手放在嘴边,咬咬牙,极为认真地问道——   “我能相信你是个好人吗?”   魏如晏身子一僵,目色不明地看向元琼。   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问“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就像他刚刚那样。   但当对方选了其中一个来问,比如小公主这样的问法,其实就相当于告诉他——“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片刻的停顿后,他慢慢地直起身子,就这么笑出了声。   元琼本是很认真在问他,却听他突然笑得大声,把一切都化为了玩笑似的。   她脾气上来,刚想呛他,又收了声。   因为她发现这笑与他平时挂在脸上笑容不同,看起来像是由心而生的愉悦,还有细碎的光映于他的眼中。   他笑时肩头都跟着颤动,仿佛是真的心情很好。   元琼一时恍了神。   然后,她听他说道:“我当然是个好人了。”   不仅如此,他笑意未减:“所以我才喜欢你这个赵小好人,毕竟物以类聚,好人都喜欢和好人玩在一起嘛。”   元琼知他爱开玩笑,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把“喜欢”两个字挂在嘴上。   即便明了他只是这么一说,脸却还是不受控地红了起来。   魏如晏见多了她不给好脸的样子,难得见她也有这种害羞的小女儿模样,微一怔忪后,竟是笑得更加开怀放肆。   笑声未停,两人间亲密的话语就这么一点一点飘入徐夙的耳中。   他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小公主拉了别的男人的袖子,看着她主动贴近他的耳边。   视线一片白茫茫的,却让那画面清晰又刺眼。   曾经这些亲昵的动作,她只对他做过。   那时他时刻与她保持距离。   如今她才会与别人慢慢贴近。   牛皮纸袋在他的手中被狠狠揉皱。   下一刻,那一袋栗子糕被人孤零零地丢在了雪地里。   而徐夙那双浅淡的眼中,忽然升起压不住的幽深情绪。   他向前走去,向元琼走去。 第33章 . 弱点(一更) 怔愣间,他略带暖意的手……   元琼也不知魏如晏到底在笑些什么, 但笑声这东西会感染人,她莫名嘴角也带了笑:“你真的是哪里有点问题,有什么好笑的?”   而她却不知道, 她的这点笑容对徐夙来说, 简直如火上浇油。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人牢牢地箍住。   元琼瞪大眼睛,带着些迷茫地垂首,继而又抬头掉进他不见底的眸中:“徐正卿这是干嘛?”   徐夙的慢条斯理带了些嘶哑:“过来。”   元琼不是第一次被他这么拉住,但是这一次她却觉得他格外的用力。   顺着他的力气,她被迫前倾。   可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的另一只手也被抓住了。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魏如晏眸色沉沉看向徐夙:“她不是在问你话吗?”   徐夙没意识到自己抓着她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他不客气地回道:“殿下,臣与公主之间的事, 您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这两个人都是擅长给自己批皮的人。   看着风平浪静的,实则暗潮涌动。   可元琼两边受力,只觉得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   “你们先松开!”她喊了一声。   话音落下, 却是没一个人有动作。   徐夙和魏如晏仍然像如临大敌一般盯着对方。   元琼眼皮一跳,叹了口气。   ……   明明刚刚自己还挺威风的。   怎么现在说起话来又不管用了。   她想直接挣开徐夙的手,但又瞥见他手臂上一圈一圈缠着的布条。   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了。   最后,她无奈地转向魏如晏:“好人,你先把我放开。”   魏如晏被她这么一叫,颇为受用。   他倒也无意让她为难,不过是看不惯徐夙这个态度,但既然听小公主亲自开口, 他耸了耸肩,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见魏如晏松了手,元琼又转向徐夙:“你也松开。”   徐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依然没动弹。   “此处是晋国,若是让别人看见你一个臣子拉着公主的手,你要让他们如何看到赵国?徐正卿觉得这样合规矩吗?”元琼又拿出了徐夙那一套。   闻言,徐夙喉结微动,卸了力气。   但他也没有退后,而是欠身道:“臣有要事与公主相商。”   末了,他眼神淡淡滑过魏如晏,补了一句:“还是不要有外人在的好。”   她若是要与他当君臣,那他便也如此拿出臣子的姿态来,让她不得不走。   元琼活动了一下手腕,语气有些敷衍:“知道了,知道了。”   这两个男人突然怎么了?   说发疯就发疯的。   特别是徐夙,用这么大力气抓着他,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今天风头更盛而感到没面子了吧。   徐夙没有理会她看怪人般的眼神,转过身走在前面。   或者说,他自己都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难以捉摸了,不论他如何抑制,那颗死透了的心里就是因为一个人有了奇异的情绪和跳动。   无人知,他曾偏执地发誓要摧毁一切。   而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偏执中也会混进情爱。   看着徐夙独自向前的背影,元琼不知怎么,觉得怪悲凉的。   她侧头对魏如晏说了句“我先走了”,跟了上去。   魏如晏舔了舔嘴角,笑着“嗯”了一声。   却有些闷声闷气的。   -   雪地里两个人,一排脚印。   元琼低着头,两只手背在身后,走在徐夙的后面。   看着地上一排比她大了一圈的脚印,她颇感有趣地咧了嘴,轻跳着迈步,踩进他的步子中。   注意力全在怎么不踩偏步子上,然后一个没注意,便撞上了前面人瘦削的背上。   额头吃痛,她闷声“哼”了一下。   她小声嘟囔道:“怎么突然就停下了……”   徐夙转过身来,蹙眉看她。   却在目光越过时看到她身后独那一排脚印,因那熟悉的小孩子的心性,默然收回视线。   他又往前几步,走到廊下无风的地方。   未等他说什么,元琼很自然地坐了下来,揉了揉脑门。   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就算在外独自过了两年,也还是冰肌玉骨的。   轻轻一磕碰,额头就泛了颜色。   徐夙睨了一眼她额头鼻尖的红,抿直了唇线。   也真是细嫩。   元琼没好气地问道:“所以你刚刚说要与本公主说什么——”   她话未说完,停了下来。   只见面前的人慢悠悠地蹲了下来,往手心呵了一口气。   怔愣间,他略带暖意的手已经覆上了她的额头。   他将力道控制得很好,不轻不重地替她揉着。   元琼反应过来,往后动了动:“我已经好了。”   他却用另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臂弯:“别动。”   元琼直视他的脸。   此刻他蹲在自己面前,伸手就能触及。   大概是从来没见过徐夙这么柔和的样子,她竟也没再躲。   思绪飘飘摇摇,有这么一瞬的错觉,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两年前,他还会把她当做小孩子,默不作声照顾自己。   那时候,她无比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他。   但元琼很快就抽回神:“你其实没有要事要和我说,对不对?”   徐夙淡淡承认:“臣不愿您和魏国太子走得太近罢了。”   曲析曾经戳穿他:“您觉得公主这样的人应当和一个对她宠爱有加的人平安和乐地在一起。”   那日他没应声,但曲析说得不错。   他非善人,自觉即便寻回洁玉也不能护好那块玉。   可是当他见到小公主跟着魏如晏走开时,他终于承认自己根本容不下另一个人和她在一起。   元琼看着他的样子,就想明白了。   她笑了,那笑却不对劲:“第三次了。”   徐夙手上动作一顿。   元琼直视他:“你第三次要我离魏如晏远一点了。”   只要糊涂一点,她也可以假装徐夙是喜欢自己,可是不是这样的。   那年他说的“权臣无情”四个字刻在她心里,谁都抹不去。   他方才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她不是为他而来这件事,而不是因为她这个人。   她抿了抿唇,“你是多高傲的人,只是接受不了有人突然就将你放下了,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我,其实并没什么两样。”   残雪被风扬起,散去他手心微不足道的温度。   元琼到底是冷静下来了。   在徐夙开口前,她抢先道:“徐夙,我以前确实很真挚地喜欢过你。”   他心里猛然一沉。   知道的,他是知道的。   元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她眼睛弯弯地笑了。   “可是我也有我的骄傲,就算我现在还是喜欢你又怎么样,本公主不是非要和你在一起。”   “公主。”他缓缓放下手,唤了她一声。   人有了情,就是弱点。   元琼眨了眨眼,亮进了人心里。   然后,她拉住了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所以你既然已经推开了我,就不要再拽着我不放了,我们就都做高高在上的人,谁都别向谁低头了。”   感受着手上若即若离的触感,徐夙的脑中却又回荡起曲析那日说的后一句话。   “可您为何不曾想过,颠覆过去的所有,保护好这个珍贵的人呢?”   一遍又一遍。   为何不能颠覆过去,换他向她低头。   小公主说得不错,他素来高傲,不屑于将任何事放在眼里。   所以,有弱点又何妨?   他亦不屑于把弱点就此展示给她。   这个瞬间,徐夙忽然像中了蛊一样弯起手指,勾住了那柔荑。   “那今日臣便向公主妥协,”他拇指一点点移动,直到将那只柔软的小手全部握住,“臣见不得公主冷言冷语的样子,臣见不得公主被别人抢走,臣——”   他声音不复清明——   “对两年前的事后悔不已。” 第34章 . 敌意(二更捉虫) “你管得真多。”……   当日晋国大典到底做了些什么, 元琼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因为她根本一点心思都没放在上面。   大典结束后,晋国的一个皇子还很体贴地来问她,要不要换个住宿的地方, 安排得会更妥帖一点。   她一听立马摆了摆手。   回去住, 当然要回去住!让这位皇子把徐夙带走就行了。   谁想到她刚一拒绝,徐夙也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多谢殿下,臣自也当跟着公主的,便无需殿下再费心了。”   ……   大典结束时天已经暗了,晚膳时间一过,客栈里便冷清了下来。   客栈中只剩一盏小灯晃荡晃荡。   光线摇摆间,有两个人踩着那点昏暗的光回来了。   元琼走上客栈的楼梯,拿手指点了两下自己的下唇,回忆着今天早上徐夙说的话。   又走了两步, 她难以置信般咬着嘴唇往回望了一眼。只见徐夙优雅地跟在她的后面,仍是那副睥睨众人的样子。   ……   就是这个人,好像说他后悔不已?   不可能吧, 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注意到她的眼神,徐夙掀起眼皮。   眼神刚一触及,她便打了个激灵,活见鬼一般地调回了头。   不,她确信这就是徐夙说的。   因为早晨他说这话的时候就是这种直勾勾的眼神。   长到这么大,碰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偶尔也会觉得老天不开眼。   没想到今天老天直接开光了——给徐夙的脑子开了个光!   她走到自己的屋外,对徐夙扯了嘴角, 客套地说道:“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睡。”   说罢,也没等徐夙打算说什么, 嗙地一声关上了门。   ……   元琼往床边一瘫。   一个小东西跳到了她的腿上,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她眼睛亮了亮,两只手抱起它。   元琼摸着它的头,一个人嘀嘀咕咕:“琼儿,你说说今日你前主人是怎么了?”   小兔子圆圆的眼像宝石一样,和她对视片刻后,舔了舔她的手。   像是得到了回应,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是吧,你也觉得他不正常。”   说起来,今天尽是些不正常的事。   走前遇上的那个皇子也是,看起来比她还大几岁吧,但是整个人都纯真得不像话。   笑起来也可爱又无害,快比上自己了。   几皇子来着……   忘了。   算了,应该也不重要。   -   第二日,元琼一大早就被云雀拖起来了。   她本来就没睡好,现在还带着些起床气:“晋国这大典也是麻烦,昨日还不够,今日竟然还要去什么郊外的围猎场。可我一个公主,肯定不会跟那些个皇子挤进去,就让我睡觉不好吗?”   云雀拿了一件崭新的大氅帮她披上:“当然不行了,你昨日既然去了,那么接下来两日便都得参加。来,自己系上。”   元琼听话地理了理身上的大氅。   “小云姐,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她突然想到,自己一个公主要想带个人进去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云雀有些不自然:“我就不去了吧。”   元琼也不觉意外,她知道小云姐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小云姐说这句话时不是很坚定,像是想去,又像是不愿去。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身上这件大氅给吸引过去了。   她扒拉了两下:“我还是第一次穿浅蓝色,也太雅致了,感觉不太适合我。”   云雀恬淡一笑:“我可是特意帮你准备的,我们赵国公主也要一天一套新衣服,可不能被晋国人给看轻了。”   元琼说了句“知道啦”,不忍唠叨,向外走去。   关上门的一瞬,她皱了皱眉。   又是这样,相处了这么久,她发现小云姐的言语中总会若有似无地流露出对晋国人的不喜。可是小云姐明明说过自己是被晋国人所救,还因此留在晋国报恩。   小云姐在晋国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想不明白,垂眸走到了门口。   一抬头才发现,徐夙已在马车边等着自己了。   他瞳中倒映出自己的样子,一直没说话。   她被看得别扭:“怎么了?不好看吗?”   这颜色果然不适合自己。   但穿都穿上了,就算他说不好看她也不会因为他回去换的。   元琼清了清嗓,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马车,打算把这章就此揭过。   可才动,徐夙却倏地走近。   她一个懵怔,还未来得及后退,便感到耳鬓被他用指腹轻轻蹭过。   抬眸看去,他的手中多了根兔毛。   那向来少言少语的人指尖轻动,捻去了那根兔毛,而后声色浅浅地答道:“公主何时不好看过。”   元琼眨巴了两下眼睛,只觉得耳朵隐隐发烫。   竟一时忘记了反应。   坐上马车后,已遥遥驶出城外一段距离时,她才心不在焉地理了理鬓发:“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   -   说实话,来到围猎场之前,元琼一直在腹诽,天寒地冻一片白的有何好猎。   直到她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下方一片青葱的场景,她木然地张了张嘴。   “这么惊讶?”魏如晏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   元琼回身,指了指下面:“这是怎么回事?”   魏如晏简单地答道:“晋王命人扫的。”   元琼倒吸一口冷气。   如此广袤无垠的一片树林,这得要多少人清扫才能变成这样?   真是好大的手笔。   “晋国今年这场雪下得早了,所以晋王才特意命人扫了雪,”魏如晏吊儿郎当地说道,“为了不要误了这场可有可无的围猎,展示出晋国的地大物博,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元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人讽刺起人来也是够损的。   她小声道:“你不就是想说晋王奢靡浪费,明明换个活动就好,偏要为了面子做这种没意义的事。”   魏如晏露出一脸孺子可教。   “行了,”他眉眼带笑,“我走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稀奇东西?我去给你猎来。”   “我……”   没什么想要的。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徐夙喊她:“公主,该入座了。”   遥遥看去观赏席,人确实都到齐了。   元琼对魏如晏说道:“那我先过去了,你争取猎个第一名回来。”   魏如晏笑道:“好。”   他目光跟随小公主离开的背影。   徐夙却是挪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殿下也该去了,各国太子都已下去做准备了。”   魏如晏桃花眼里仍带着笑,悠悠看他。   半晌,他笑意虚假地说道:“徐正卿,你管得真多。”   ……   围猎开始后,元琼发现好像有人一直盯着自己。   虽然她尽力想要忽视,奈何那道视线过于炽热,她忍不住向斜后方看去。   这么一眼,才发现这女子极为眼熟,好像就是昨天在宫门口一直站在沈斯阙边上的那个人。   上次她就多看了这女子两眼。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好看,而是因为这女子的眼睛一直带着憧憬黏在沈斯阙的身上,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不看便罢了,没想着这一看,那女子竟走到了她的身边来。   女子趾高气扬:“柳月茹见过元琼公主。”   元琼点头,但她并未让柳月茹坐。   柳月茹倒是心大,自说自话地坐了下来。   不仅如此,话也没停:“公主觉得下面如此多皇子,哪个最厉害?”   问的什么?   她管他们哪个厉害?和她又没关系。   元琼把这个无聊的问题丢了回去:“柳姑娘觉得哪个最厉害?”   “那自然是我晋国的太子殿下,他是全晋国敬仰的人,”她说时眼中有迷恋涌出,却突然话锋一转,“可有些人初来晋国却敢不将他放在眼里,随意挑战他的权威。”   元琼扶了扶额,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会惹上这人。   “有些人”,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说得不就是自己吗?   这是因为昨天她拂了沈斯阙面子的事,替人记着仇呢。   敌意也真够重的。   但估计就沈斯阙那个样子,根本没把这姑娘放在心上。   不过,她这个人吧,这两年里对娇蛮的人包容度高了不少,毕竟她自己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也不好意思说别人啊。   再说,这个柳月茹看着脑子好像不太好使。都不用刻意套话,随口一问她就自动把话都吐出来了。   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打听打听晋国皇室的事。   念及此,元琼顺着柳月茹的话头:“你和你们晋国太子的关系很好?”   “当然了,”柳月茹立刻答道,“不止是我,我父亲和太子殿下可是认识很多年了。”   她扬着头,炫耀自己与沈斯阙的关系。   而且听那意思,她的父亲应该也是个厉害人物。   “咣当”一声——   元琼应声看去,只见徐夙坐在她右手边桌子,不轻不重地将酒器放下。   而他指腹正有规律地摩靡着酒器的外壁,指尖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一片泛白。   她敏锐地发现,他的样子很不对劲。   他在生气,在强压怒火。   元琼蹙眉。   为何?   “你父亲是谁?”她再次看向柳月茹。   只听柳月茹骄傲地说道:“我父亲可是当下晋国的正卿,晋国能有今天这样繁荣,可都是我父亲尽心竭力的结果。” 第35章 . 炫耀 徐夙挑眉。她也挑眉。   元琼心下猛地一抽。   柳月茹方才说:她的父亲是晋国的正卿。   这便是徐彻在世时的官职啊。   而她说晋国能有今天都是她父亲的功劳, 就像是替代了徐彻的位子。   ——直接抹杀了“徐彻”这个人的存在。   元琼余光瞥了一眼徐夙,她想不到任何理由会让徐夙失态的理由。   除了他就是徐诉,他就是那个徐彻的儿子。   柳月茹看到元琼不言不语的样子, 还以为是自己将父亲和太子搬了出来, 成功把这个别国公主给压制住了。   她又神气了几分:“我父亲的这个官可是太子亲授。”   元琼心烦意乱地转了转面前的盘子,拿了一块甜瓜放进嘴里。   瓜果的清甜却没能打消她胸腔里憋着的涩意。   太子亲授。   当年徐彻的事情大概和沈斯阙也脱不了干系。   甚至徐夙今天异常的反应让她忍不住怀疑,这件事柳月茹的父亲在掺和在里面。   最有可能的一种解释就是,柳月茹的父亲和徐彻不和,所以找到沈斯阙,与他合作设计陷害了徐彻。   或许弄明白了这件事,就能知道魏如晏作为魏国太子来接近徐夙和自己这两个赵国人的目的是什么了。   元琼的腰塌了下来。   唉,动脑子好累啊。   还不如一起去围猎。   说来也真是的。   这些人怎么就觉得她不会射箭呢,出走赵国前自己得了程老将军的指导, 这两年又不分昼夜地练习,现在这技艺应当也还算精湛吧?   要不一会儿上去练练手?   ……   围猎场上。   树林沙沙声过,沈斯阙牵着马慢吞吞地在林中穿梭。   一只山鸡脑袋一抖一抖地从他前方走过, 他手指都没动一下,似是并不急着猎下什么。   马蹄声渐近。   沈斯阙像是脑后有眼睛似的,猜到了身后的人是谁。   他拉住缰绳,依旧面朝前方:“昨日孤亲去赴约,最后殿下只派了一个小小门客与孤谈,魏国真是好诚意。”   魏如晏骑着马在他身边停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殿下动什么气啊,晋国与魏国本就交好, 若是两国太子一起缺席,难免引得旁人揣测。”   沈斯阙侧头,面露阴色。   “殿下可要清楚, 魏国每年的井盐都是靠从我晋国低价购买来维持的,所以孤奉劝殿下千万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不横生枝节,则晋国存,魏国亦存;可若是晋国过得不好,魏国自也好不到哪里去。”   马儿不安地蹬了两下。   魏如晏随手拍过座下马儿的头,拍散了那点威胁,只是淡淡说道:“可文渊昨日与你谈下的价格,又比往年要高了许多。这么看来,倒也不算什么低价了。”   沈斯阙嗤笑一声:“殿下也可以选择不从晋国购买。”   魏如晏收了笑意。   购盐这种事是不能让子民们知道的,因为一旦让他们知道,无异于承认国弱物薄。   因而只能私下里做,从小路运盐。   这也就注定了魏国只能向靠得最近的晋国求助。   自雪停了之后,这几日出了太阳。   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落在魏如晏的眼睫上。   他伸手挡了挡,岔开了话题:“晋王也是挺大手笔的,要融这片雪应是撒了不少盐吧。”   两夜间扫清这林间的落雪,哪有那么容易。   要想加快扫除这些雪,除了人力以外,还有一个办法——撒盐。   往往天气稍微暖和点,再在雪上撒上盐,雪融化的速度就会快上许多。   沈斯阙那张阴沉的脸上显现出傲慢的笑容:“晋国井盐资源富饶,有盐池可依,莫说拿来化这片树林的雪,便是要化整个晋国的雪,都是绰绰有余的。”   魏如晏自嘲一笑。   想为子民谋盐的人谋不到。   守着这么多盐的人却肆意挥霍。   方才那只山鸡还在不远处颠着步子,大概是感受不到丝毫危险的气息,还不要命地回望了一眼。   它大概也没想到,就那该死的一眼,自己便一命呜呼了。   “皇兄,魏兄!”一个男子收了弓,开朗地向他们招了招手。   “二殿下。”魏如晏笑眼看去。   被唤“二殿下”的人下马抓起那只山鸡,拎着它的脚走向他们,随后挠了挠头:“我的骑射不好,这只山鸡我可就抢走了,皇兄、魏兄,你们别见怪啊。”   这便是晋国的二皇子沈斯觉,也是沈斯阙的亲弟弟。   魏如晏也不知沈斯阙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个单纯的弟弟,但不管怎么说,他对这个二皇子的印象一直不错,只说道:“二殿下想抢几只都是可以的。”   沈斯觉咧嘴笑了两声:“多谢魏兄!”   一旁的沈斯阙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下巴指了指:“那一片开猎前把凶兽都赶走了,一会儿去那儿多打几只飞鸟兔子,也让父皇见着开心一下。”   沈斯觉一向憧憬自家哥哥做事周到,此时听了,立即就应下了。和两人打了个招呼,他便策马向另一个无人的地方而去。   一只通体黑褐色的秃鹫展翅从围猎场的空中飞过,消失在密林之中。   坐在高台上的元琼视线跟着它一起,飞出了围猎场。   桌上摆放着各种咸甜口的点心,很体贴地照顾着来自各国的口味。她挑了一个,小口小口咬着。   上场练练手这种事,她也就是想想。   看着依旧坐在她边上得意洋洋还不忘带着点敌意的柳月茹,她深刻觉得再聪明伶俐也得收敛着点儿,别一不小心被人盯上了,给自己找不痛快。   柳月茹倒是依旧自说自话。   好不容易眼神黏上树林里那看不清的人不说话了,可才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了。   “人人都说我与太子殿下最是相配,毕竟我是正卿之女。”   元琼现在就是后悔,一百个后悔。   方才是想套话才搭了她两句,结果她还不消停了。   有的人没点什么,就越想要炫耀什么。   那柳月茹频繁提及沈斯阙还好说,但总在这儿跟她提起正卿的爹又是想炫耀什么?   元琼听着耳边那嗡嗡嗡的声音,头痛不已。   最怕的就是这种烦人又没有自知之明的,怎么能有人比自己还聒噪。   偏偏现在是在晋国,她又不好直接翻脸。   不过她不能翻脸,有人可以替她翻脸。   元琼微微侧头,见徐夙已恢复了平顺端方的样子。   她朝他努了努嘴。   徐夙挑眉。   她也挑眉。   然后,再努努嘴。   ……   最后这段眉来眼去结束在徐夙无声的妥协中。   他半转身子,不咸不淡地说道:“柳姑娘此言,是觉得正卿之位很是了得。”   一言揪住了柳月茹的话尾巴。   柳月茹知道沈斯阙不喜徐夙,便也跟着不喜。   “那当然,跟有的人没脸没皮地从君王那里讨来的可不一样。”她立刻转移了对象,话语间的敌意竟比和元琼说话时更甚。   ……   元琼小猫似的又咬了一口手里的点心,垂眸憋笑。   这姑娘是真的脑子不好使,好歹徐夙也在晋国待了五年,她难道就不知道没人能从他这里占到一点便宜吗?   噎人的事没有谁比徐夙做得更好了。   果然——   “确实不一样,”徐夙带着傲气,“毕竟柳大人年过不惑抢到的正卿之位,臣二十岁那年便坐上了。”   柳月茹神色突变,磨牙瞪他。   更气人的是,徐夙对上柳月茹的眼,还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如何能一样?”   这可直接把柳月茹气跳脚了。   她脸一阵青一阵红:“你!你说什么!”   元琼忍着眼里笑意。   所以说,明明把嘴闭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   看着柳月茹那气没地方撒的窘样,她必须得没心没肺地承认,还是挺爽快的。   毕竟是在晋国,这一片的座上还有其女眷。   未免那柳月茹闹得太大,元琼见好就收。   “徐正卿,”她喊住他,“这酒有些冷,你去帮我温一下。”   再一次,   徐夙挑眉。   她也挑眉。   然后,又努努嘴。   ——去啊,不然你要在这里等她扑上来吗?   徐夙是真没见过有人敢喊他温酒的。   但半晌,他还是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了酒壶。   徐夙往内间走去,轻晃那酒壶。   空荡荡的。   分明一滴酒都没有。   微愣过后,他嘴角勾了勾。   这护内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   另一边,元琼就这样把徐夙打发走了,柳月茹哪里甘心。   她刚想开口胡搅蛮缠,却听得一声惊呼。   有几个人围到了高台上。   元琼也站起身,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密林中,有两匹狼正慢慢靠近一个人。   她皱起眉头,仔细去辨认。   虽然离得远,但总觉得那人很是眼熟。   眼尖的小宫女惊叫道:“那不是二殿下吗!”   “天哪!侍卫去了吗!”   “去了去了!”   元琼突然回过神来,这不就是昨天那个像小白兔一样无害的皇子吗。   原来是二皇子。   她目露疑惑,围猎场上有狼不是很正常吗?怎么都反应这么强烈?   直到她看见林中之人被一只冲过来的狼打得措手不及,不仅箭没射中,人还滚下了马。   这、这小兔子皇子根本不善骑射啊!   柳月茹还沉浸在方才的气恼中。   她看见有侍卫急匆匆地过去,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直接从她身边掠过的元琼身上:“等一等,公主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你们晋国的臣子如此不懂规矩,你作为公主就是这样规训的吗!”   元琼无心搭理她。   密林深处本就弯弯绕绕,等那些侍卫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她心里一阵猛跳,一抬眼看见了树林南边的魏如晏。   接着,她就在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中,大喊道:“魏如晏——!”   这声音又响又有穿透力,让柳月茹一惊。   一国公主怎么如此胡闹。   那些只会跳脚的人也是同样的愣住了。   元琼自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喊了一声。   可是不行,太远了。   他听不见。   就算听见了他也赶不过去救那小兔子皇子。   二皇子好不容易杀死了一匹狼,可同伴的血腥味却让另一头更加疯狂。   伴随着一声嚎叫,那些女眷们都禁不住颤抖。   也包括柳月茹。   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侍卫们离二殿下还有好一段距离!   元琼目光着急地扫过周遭,发现墙边还有一套弓箭。   是原先准备给赵国的。   她扯了扯嘴角,利落地拿起了那副挂着的弓箭。   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熟练地搭箭上弓。   柳月茹怔怔地望着元琼在风中的侧影,额间发丝被吹起,却未能挡住那位公主目光烁烁的眼。   从来都听说赵国公主被人一手宠大,娇蛮任性更甚她几分。但就因为那公主身份,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每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时,她都觉得不屑。   自己的身份和公主也没差多少。   可昨日见到这个公主时,她就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她从来没见过谁能搬动长公主,还压过太子一头。   而此刻,她更是莫名觉得——差得远了。   一时间,她被那娇小身影所展现的气势而震慑。   直到目睹元琼将弓拉满,她才突然醒悟过来,冲了上去。   “你干什么!你给我把弓箭放下,你没看见太子殿下已经赶过去了吗!若是射伤了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你担得起责任吗!”   柳月茹说着就扑上去抢元琼手里的箭。   猎物与猎手的地位变换不过是瞬息之间。   不过是顷刻的拉扯,另一匹狼已经把二皇子逼到了树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太子这个距离一样来不及!   寒风吹过,元琼的手指有些僵,却是再顾不得许多。   她握紧了弓,一把推开柳月茹:“让开!” 第36章 . 柔韧(三合一) “你呢,也别待在我面……   柳月茹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没想过这个看着娇嫩的公主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一脸懵怔地抬起头。   元琼手往下压,稳稳地拉开弓:“什么都不会干就站远点,别妨碍本公主!”   她边说边眯起眼瞄准。   说这话时, 元琼根本没有看柳月茹。   她身上穿着的浅蓝色本是素雅不显, 此刻却将她衬得如此从容淡然。   柳月茹身子一颤,然后像个听了命令的侍从,一动都不敢动。   随着元琼的最后一个字砸下,“咻”的一声,箭矢冲破寒冬凛冽,急速冲向林间。   只见那箭蹭过针叶,自高处冲下,刺穿了野狼的腿。   狼嚎回荡在林间,令人胆战心惊。   原先满脸写着荒唐的女眷用帕子捂着嘴, 震惊不已,都不自禁地看向了元琼瘦小却直挺的背影。   众人方才松口气之时,却发现自己低估了狼的野性和残暴。   被射中的野狼发狂地咆哮过后, 竟是不顾腿上的疼痛,凶残地再次扑向眼前的猎物。   围在高台上的人们倒吸一口冷气。   柳月茹颤着手指向林间,对元琼说道:“你……你……”   却在被元琼瞪了一眼后立刻噤声。   二皇子待的那片地方还算空旷,但仍然被因为针叶的影响而射偏了点。   元琼活动了一下那只僵掉的手,估算了一下偏掉的角度。   随即她目光坚定,再次上箭瞄准了狼首。   这一箭出,眼神再差的人都能看清一头凶兽抽搐倒地。   野狼的嚎叫声再起,这一次带着痛苦的尾音, 逐渐隐没在猎场中。   “都坐下,成何体统!”坐在高台中心的晋王开口了。   作为君王,他自觉要时刻带着威严,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乱。   沉浸在方才元琼那两箭弦无虚发的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这些人中除开不会骑射的文人,剩下的要么是晋王后宫中人,要么是官家女子。   文人自不必说,至于女子,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都是能拿的出手的。可要说骑射,若不是武将家的女子,哪个会这些东西?   方才坐在席间,位子离得这样近,就柳正卿那女儿找茬的动静,谁听不见。她们见那小公主忍气吞声的样子,只觉得赵国也真是没人了,放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   直到赵国公主飒然拉弓时,装不出来的自信和气场,顿时惊艳了众人。   便是听着晋王的话纷纷散去,也有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   而那眼中,竟是生出几分艳羡来。   晋王是文人称王,向来不善射御,出了这种事也只能派侍卫去。   眼见有人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被敌国救下,虽然他干瘪又精明的脸此时明显不太好看,但礼数还是要做到的。   他看向离元琼最近的人,“月茹,还不快帮元琼公主拿着。”   柳月茹早已没了先前趾高气昂的样子,应声称是后,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元琼手里的弓箭。   出了这种事,晋王脸上无光。   他沉声对身边的侍从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让大家都回来吧。”   -   其实魏如晏耳力极好,当元琼叫出第一声的时候他便回了头。   只不过离得实在太远,元琼看不清楚。   他这么个吊儿郎当公子样,一看就也不是个会大声喊回去的主。   尚且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便听得元琼又喊了他一声。   魏如晏环胸而笑,只想着若是这小公主再喊一声,那他也不是不能破个例放弃这无趣的围猎,提前从这林子里出去,问问她找他何事。   只不过第三声未到,他却闻到了一股腥味。   垂眸望去,竟是一只被扯碎的麋鹿。   魏如晏立刻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他刚从北边来到南边,按照沈斯阙刚刚的说法,这一片没有猛兽,怎么会出现腐肉?   说来先前有秃鹫飞出,他未当回事。现在想来,秃鹫素来爱食腐肉,所以他与沈斯阙说话的时候这腐肉就在这里了。那时候这里就有猛兽出没了?   他还在思索之际,一声悠长的狼嚎划破林间的静谧。   魏如晏这才反应过来,那二皇子有危险。   自己在这个密林之中看不见,可是身处高处的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猛地抬头,明白过来小公主叫他的缘由。   也是这么一抬头,他便知道迟迟等不来的第三声不会来了。   叫他的人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张弓,姿势标准地像模子里刻出来的。下一刻,箭从高台上俯冲而下,箭影从不远处划过,随之而来的是野狼的一声惨叫。   紧接着第二支箭射出,他听见了动物倒地的声音。   身下的马儿似是因那骇人狼叫而感到惊惧,有些急躁地在地上蹬了两下蹄子。   那马往前迈了两步,马上的人也忘记了拉住绳子。   回望高台上波澜不惊的那个人,魏如晏勾起了嘴角。   真要说起来,这箭术不算多么高明,多的是更加娴熟老练的人,能够在这个距离一箭即中。也正是如此,她就没想过万一没射中会落得个什么谋害皇子的结果吗?   向来身居高位的人总将自己放在最前面,她倒是每次最把别人当回事。   哪来的这种小好人。   有趣,确实有趣。   魏如晏噙笑摇头,调转马头。   顺着方才狼嚎声的方向,他很快就找到了沈斯觉。   沈斯觉满身血迹,倒是没有被狼咬到,只是缠斗之间手背蹭破了。   沈斯阙先他一步到,正在树下帮那惊慌失色的二皇子简单处理伤口。   再看地上,倒着两匹狼。   一匹是被人近距离用箭扎中心脏而死,多半是这个二皇子的手笔。   另一匹头上和腿上分别中了一箭,应当就是元琼公主射死的。   再看那两匹狼,比寻常狼的体格都要大上许多,看上去也更为拧恶。   进围猎场前,晋王和众人说了围猎场北边有两头北狄献上的凶狼,猎下这两头的人便是拔得头筹。   看来,就是这两头了。   魏如晏下马:“殿下也来了南边。”   沈斯阙点头:“孤在北边一直没有看见这两只畜生,却听南边传来狼叫声,想到斯觉在这里,就赶来了。”   恰在此时,空中有烟袅袅而起。   魏如晏扶起还坐在地上的沈斯觉,眸色深深。   沈斯阙也起身:“走吧,应是父皇下令,提前结束了。”   沈斯觉已从刚刚的凶险中缓过神来,叹了口气:“怎么办,皇兄,一会儿父皇又要骂我了。”   沈斯阙睨了他一眼,冷道:“出息。”   虽然如此,回到猎场外后,沈斯阙还是帮他在晋王面前挡了挡。   现场有那么多人在,晋王自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晋国新年之际在晋王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档子意外,实在是令人唏嘘。   晋王强装笑脸,只让沈斯阙务必彻查此事。   之后所有人便移步屋内,准备的晚膳作为午膳被呈上,应是用完膳后,就会提前结束今日的安排了。   元琼倒是巴不得早点走。   本来就觉得无趣,现在右手还隐隐有点痛。   她放下筷子,弯起前臂,想要活动一下。   徐夙在方才元琼射出第一支箭时便回来了,此时正坐在她的边上。   有侍女站在边上,见他不吃菜,便为他斟酒。   却不想,这位正卿仍是没有动作。   徐夙确实有点心不在焉。   上一次看见小公主拉弓,还是两年多前,那时候她甚至连着肩膀都在打颤。   今日动作却是如此干净利落了。   她真的变得太多了,即便自己后悔了,又该如何追回她?   他不禁侧头,却发现她不太对劲:“怎么了?”   元琼揉了揉臂弯:“可能是太天太冷了,刚刚没能活动开,猛地一用力,现在有点酸。”   徐夙蹙眉:“我看看。”   元琼一脸怪异,低声说道:“你什么你?这么多人,你觉得本公主能让你看吗?”   这种时候突然不称“臣”,还显得怪亲近的。   不过元琼到底是没吃完这饭。   臂弯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她琢磨着早点回去,好找小云姐拿药来涂。   菜过五味后,她觉得差不多了,便向晋王行了个礼。   说是身体抱恙,不得不先行离开。   对着一个救下自己儿子的人,她说什么晋王自然都是依着她的,还很客气地让太子沈斯阙出去送送她。   这倒是让元琼有点排斥,倒不是什么受宠若惊,实在是她不喜欢这个人罢了。   更令人无言的是,除开沈斯阙,柳月茹也跟着她一道出来了。   她有些不耐地看了柳月茹一眼,不知这个大小姐又要干什么,总不可能也是来相送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她发现沈斯阙也用同样的眼神看了柳月茹一眼。   元琼也不说话,就走在前面。   一直走到高台的楼梯处,柳月茹仍是没有说话,只沉默着跟在后面,仿佛真是来送她的。   沈斯阙转头:“你跟来有什么想说的便说。”   “我……”柳月茹犹豫了一下,“我想单独和元琼公主说两句。”   沈斯阙阴森森地眯起眼睛,盯着柳月茹片刻,拂袖而去。   元琼莫名其妙地看着柳月茹,还要说什么?   还有那个沈斯阙也是奇怪,不乐意送自己的话做做样子把她送到屋门外,然后直接走就是了,倒也不必一直跟到这里。   柳月茹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在她和徐夙身上飘来飘去。   元琼会意:“你有什么事直接说便可。”   柳月茹坚持道:“我想与你单独说……”   闻言,元琼侧头看向徐夙。   徐夙淡淡立于元琼身侧,他倒是无所谓听不听这些话,只不过他从来不是会看人眼色的人。   但若是小公主开口的话,那回避一下也无所谓。   可元琼回过头,笑了笑:“你若是不说便罢了。”   想来她和柳月茹之间也没什么徐夙听不得的话。重要的话都套完了,看她这和自己差不多的大小姐样子,多半也不知道什么别的了。   再要么就是柳月茹良心发现想道个歉。   那倒也不需要,本来她们两个也没发生多大冲突,别搞得又尴尬又肉麻的。   ……只要别再缠着她就行。   眼看着元琼就这么转过身去,柳月茹有些着急了。   “诶!”她伸出手去。   柳月茹想要抓住元琼,可就在她手将将碰到元琼的背时,不知是谁在她背后,把她往前一推——   柳月茹就这么没有收住手。   落雪之后,石梯边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仔细看便看不出。   但元琼小时候吃过亏,所以扶着边上的石壁,走得十分小心翼翼。   可刚踏下一步,背上就重重地受了力。   很嘲讽地,像是在告诉她,再小心翼翼都没有用。   元琼下意识想保持平衡,可是已经晚了。   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倒去。   如一片雪花归于大地,怎么都找不到落点。   几十级的长石梯,铺着冰冷冷的雪和冰,在石梯的尽头,犹见被人踩碎的冰碴子扎在地上。   身后传来柳月茹惊慌尖叫的声音,刺激着人的感官。   元琼却是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此时该先护住头还是先护住脸。   可是在她踩空滚落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被牢牢护住了。   想象中的疼痛都没有到来,唯一感受到的疼痛竟然是徐夙拉住她手臂时的用力。   他大手按住她的头,用身上的大氅把她裹进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柔了声音——   “公主放心,臣不会让公主有事。”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哼,和天旋地转般的晕眩。   一同滚落时,她很难得的,感受到徐夙身上的温度了。   只不过那温度尽数都渡给了她。   再睁眼时,血迹斑斑,鲜红色在雪地上化开。   元琼从他的胸口抬起头。   不是她的血。   是垫在她身下人的。   -   晋国,元琼住下的那家客栈。   曲析披上棉氅,敲响了云雀的屋门。   他将刚刚收到的消息告诉云雀:“方才晋国有人来报那位和小公主从石梯上摔下去了,我去看一下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什么?”云雀难得有这么强情绪起伏。   “严重吗?”她又问道。   “应是没什么大碍,”曲析答道,“只是晋王把他们安置在郊外的别院了,估计要修养几天才会回来。”   云雀听说他们没事后,表情放松了一点。   犹豫片刻后,她说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这里得留一个人才行。”   曲析盯着她,眼睛亮得很通透。   一阵静默后,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想见那个人吧。”   云雀把着门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了开来。   “是。”她承认道。   -   元琼睁开眼时,正好好地躺在一张床上。   她眼珠子转了转,立马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徐夙呢?   他伤得很重的样子。   想到这里,元琼着急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想用手撑一下,可才用了一点点力气,便痛得龇牙咧嘴的。   “别动,你骨头裂了。”   凉凉的男声传来,元琼惊得一转头。   再仔细一看,坐那儿悠闲喝茶的不就是徐夙吗?   悠闲,也有点狼狈。   堂堂正卿,手上绑着布条也就算了,现在头上也缠了两圈。   元琼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心里不禁感叹,徐夙这人果然是好看,就连现在缠着布条时也是,那柔弱感反倒中和了一点他平时待人的疏离,这禁欲的样子反倒更吸引人。   她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又来了,色、欲、熏心啊……   元琼打消了那点奇奇怪怪的想法,问道:“你这头……要不要紧?”   徐夙喝了口茶:“臣能有什么事?臣好好地坐在这里,倒是公主疼得晕过去了。是臣失职了。”   他这话说得不甚友善。   元琼分辨了一下,甚至觉得他好像是在生气。   又见他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她愈发确定了,却没想明白为什么。   徐夙当然也不会告诉她,他现在远不止生气。   当时是他没拉住她,如果他最后没来得及护住她的头,让她真的就这么摔下去——   光是想象,就让他生出恨意。   对他自己。   床上的人不太安分的动了动。   见她起身,徐夙问道:“公主要干嘛?”   “啊?”元琼懵懵的,“我渴了,喝水。”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徐夙已经把水拿到了自己面前。   “公主伤的是右手,万事都不方便。晚膳晋王已经让人备好了,一会儿臣也给公主拿到床边。”   元琼探头望了一眼,果然桌上放满了菜。   外面天色也已经暗了,自己竟然睡了一整个下午。   再缩回头时,一个不注意,杯子已经递到了她嘴边。   她眼睛睁大了些,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我自己来。”   徐夙手却没动,平顺中带着些强硬。   “……”   这种突然亲近的感觉让她极为不习惯。   再者说,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呢?   元琼也是个倔的,对着面前这杯子,她推开他的手。   然后一掀被子,就起身站了起来。   离了暖和的被窝,冷风一吹,元琼忍不住腹诽,这房里怎么也没个暖炉。   不过她也没多想这事儿,而是煞有其事地在徐夙面前走了两步。   “徐正卿,我只是伤了手,不是瘫了,这不是能走能动的?”   徐夙放下那还在半空的手。   见这话有效果,元琼眼一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几步走到了屋中央的桌子边上。   徐夙回身看她。   元琼对上他的视线,笑眯眯的。   然后利索地拿起一个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你看,我自己能喝水。”   徐夙舔了舔牙尖。   高高在上的人无言以对的样子最是有趣。   她又用左手拿起筷子,夹了桌上的一道菜,笑得更加灿烂:“你看,我自己也能吃饭。”   事不过三。   只见这回徐夙长眼微眯,还真从她床边站起来,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元琼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说,我自己什么都能做。”   “你呢,也别待在我面前,”她上下指了指徐夙,继续说道,“去隔壁房间把你自己手上、脖子上的伤都给养好了就行。”   结果话才说完,一件大氅兜头罩了下来。   元琼垂下眼,看着自己肩上落下的手。   她方才睡时头发被人放了下来,徐夙帮她把细软发丝从脖子和衣服间拨出来:“倒是不知道公主一只手能披衣服吗?”   “……”   确实是有点冷。   现在暖和了。   元琼抬头,本来是想说句谢谢。   但是看着徐夙那张万年如冰山一般无波无澜的脸,她突然有了点想法。   她清了清嗓,憋下嘴角的笑意。   “现在可不就披好了,徐正卿可以走啦。”   漫长的沉默,静得好像能听到灰尘掉在地上的声音。   玩过火了。   元琼暗暗道。   没能从徐夙那里看到揶揄,或是任何眼神松动。   他只是轻轻摩靡着她的发丝,神色晦暗:“公主就这么想赶臣走。”   麻麻的感觉从发间蔓延到内心。   元琼叹了口气,躲是躲不掉的,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   “你昨天说你后悔了。”   徐夙手一顿:“嗯。”   “可是我没后悔。”她说时娇柔又坚定。   后悔抹不去过去的种种伤害。   而且她好不容易能够平静地面对他了,怎么可能倒退。   徐夙看着元琼伸出左手,从他手中抽出发丝。   那手腕细得很,让人想到一个词。   ——柔韧。   柔软而有韧性。   她便是这样的。   徐夙喉结微动,想要说什么。   再开口时,话语像是经历了千回百转:“公主不必后悔,以后所有的事臣来做。”   他这种人,不知会活多久。   一个“以后”,一个“所有”,已经是当下最好的承诺。   元琼莫名觉得喉咙发涩。   明明刚刚才喝过水。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冲淡了屋内幽深。   徐夙琥珀色的眼再度冷了下来,侧身去开门。   两个侍卫押着柳月茹站在门口。   “参见元琼公主、徐正卿。晋王和太子知晓此事严重,本是要将柳姑娘打入大牢,但柳姑娘坚持说自己是冤枉的,还说有话要与您说。这才命我们二人将她押来,请公主定夺。”   当时在场之人众多,这件事极为严重,两个侍卫半点不敢懈怠,一字一句说了一大段。   元琼看着眼睛都已经哭红了的柳月茹:“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柳月茹依旧坚持:“我想和公主单独说。”   可她又怕被拒绝,挣脱了侍卫的手,跪倒在地。   元琼看着她乞求地看着自己,满心满眼都希望自己能答应的样子,不自觉皱起眉头。   都这样了还非要和自己单独说话。   难道她猜错了?柳月茹真的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侍卫极为为难,又见元琼表情不对,抬手就要去拉起柳月茹往外拖。   却被元琼喊住了。   侍卫立马会意,往后退了两步:“那属下们在外头候着。”   徐夙冷冷地睨了一眼地上的人,也向外走去。   房中再没有外人。   柳月茹声泪俱下:“我真的没有推公主!请公主相信我。”   元琼:“本公主相信你。”   似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柳月茹一下子没了声音。   元琼自然也不是平白相信的,不过是因为她腕上的一根黑线罢了。   一根线只能说明她不喜欢自己,但不喜欢的程度还没深到哪里去,不至于想要她死。像当年的沈鸢那样手上黑线绕得密密麻麻的,那才是一心要害她。   元琼问道:“那你说,是谁推的?”   柳月茹脸上显现出复杂的情绪:“我不知道。”   空气有些许凝固。   元琼却是起身,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   柳月茹怔怔地抬头,没想到这个公主竟然这么好说话。   却没想到元琼只是将她扶到门边:“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就又绕回了你讨厌我,所以把我推了下去。”   柳月茹一个惊慌,又跪了下去。   这么一折腾,柳月茹被激得说了一堆话:“我不能告诉公主是谁推的,但是真的不是我我虽然不喜公主,但也没有要害公主性命的地步。我、我之所以今日对公主态度不好,是因为公主身边的那个女人。”   元琼一愣:“我身边的女人?”   她身边是徐夙啊。   什么女人……   “就是,就是允佳那个女人,”柳月茹咬着下唇,“我上次看到她和你一起进城了!”   元琼差点没把她赶出去,允佳是谁?   听都没听说过。   直到柳月茹说出后半句——一起进城。   她说的是小云姐?   元琼装作知道的样子:“她怎么了?”   柳月茹不甘地说道:“她、她就是被太子捡回来的,那时太子便总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后来好不容易她从太子面前消失了,现在却又回来了!”   至此,元琼突然串起了一些事。   小云姐的真名叫张允佳,她说她流落赵国得人相救,就是被晋国太子救下的,报得也是晋国太子的恩。或许小云姐会做刺客就是因为沈斯阙,皇家人培养这样的人在身边再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小云姐离开了沈斯阙,转而为徐夙做事。   再后来,便是去往赵国的那些事了。   “所以你不是讨厌我,”元琼说道,“而是讨厌小云、呃、允佳。”   再准确一点来说,是嫉妒。   嫉妒小云姐和沈斯阙关系不一般。   被戳穿后的柳月茹眼泪根本止不住,却不愿意开口承认。   仿佛承认了元琼说的话,便是承认了她内心的卑微——觉得自己比不上允佳。   她只是问道:“我只想知道允佳回来做什么,求公主相告。”   元琼没有回答她。   因为没有答案。   是自己想要来晋国过年,小云姐才跟来的。   她看着跪着的人,忽然问道:“柳月茹,今天推我的人是你们晋国的太子殿下对不对?”   柳月茹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震:“不是,是我推的!”   此话一出,她背后已是汗涔涔一片。   元琼抿了抿唇。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裂了道口子。   怪疼的。   方才还说着不是她,现在却为了一个人直接认下了。   所以最开始问她的时候,她才会用那种神色说出“不知道”三个字。   也挺悲哀的。   那点无处抒发的情绪在门外侍卫喊道“长公主”时被打散。   元琼摸过受伤的手臂,觉得今日也是热闹。   也不知道是自己面子大还是柳月茹面子大,连这尊大佛也来了。   见到沈慕进来,元琼也站了起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礼,柳月茹便慌慌张张地转过去,跪着爬到沈慕面前,带着满脸的泪痕:“长公主!长公主我求您帮我和陛下求求情,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推元琼公主的!”   元琼叹了口气。   这便是认下了。   可听方才侍卫来时说的话,太子对她却没有手软过。   沈慕脸上有复杂的情绪闪过,对门外两个侍卫招了招手:“你们先将月茹带下去吧,和陛下说,晚一点我去看他。”   侍卫毕恭毕敬:“是。”   柳月茹被带走之后,屋内一下便安静了许多。   沈慕走至桌边,坐在了元琼的对面。   元琼本来以为长公主是来帮柳月茹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云雀与她说过,晋国长公主若是说什么,晋王总是会考虑的,那便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方才长公主却说晚点去找晋王,那现在在这里就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这倒是搞得她稀里糊涂的了。   “长公主殿下怎么来了?”元琼倒了一杯茶,放于沈慕的面前。   沈慕接过茶,露出了白皙的手腕。她的腕上十分朴素,除了一只玉镯,什么都没有。   元琼瞄了一眼,一根白线赫然在上。   和她想得一样,长公主看上去是个冷静有想法的人,一般这样的人不会很轻易地对一个人产生喜欢或厌恶的情绪。   虽然上次她救了长公主的孩子,但昨日沈斯阙那件事情之后,长公主也算是将这恩情给还了。   硬要说的话,两人之间其实也算不得有多少情分。   既然如此,长公主为什么会特意来找她?   帮柳月茹来说情的吗?看上去不像。   沈慕也没有直接回答元琼的问题:“我听人说,你被人从石梯上推下去了,最后徐正卿与你一起滚下去了。”   元琼点点头:“徐正卿为了保护我。”   “是吗,”沈慕端起茶杯啜饮一口,“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元琼没有答话。   这话听上去很奇怪,像是这位长公主殿下很了解徐夙。   可是昨日她和徐夙并没有过多交谈啊。   沈慕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认定了一个人:“我想与你谈谈。”   元琼一愣:“长公主想要与元琼谈什么?”   沈慕本就是个优雅高贵的人。   所以当她没有表情的时候,便会显得非常严肃。   就像现在这样。   她看着元琼,说道:“谈谈当年徐家的事情。” 第37章 . 过去 “这人间和地狱,有什么不同?”……   元琼木然地开口:“恕元琼冒昧, 您说的徐家是……”   沈慕很淡然:“徐彻。”   元琼心里咯噔一声。   桌上还摆着没动的饭菜。   她站起身来,把那些饭菜都撤到一边,想掩饰自己现在的内心的不平静。她没想到, 人人避之不谈的事情, 长公主会这样直白。   长公主看着她的身影:“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北狄那一战是徐彻献计才会打赢。”   元琼放下菜的声音大了点。   “看来是听说过了,”沈慕垂眸说道,“普通百姓都只知道那是晋国皇室骁勇善战才赢下的,可是陛下从文,当时其他皇子尚小,唯一能上战场的只有太子。不巧,他也不算是个善武的人。”   “所以……”元琼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么说似是冒犯。   沈慕却是坦然:“如你所想, 是陛下压下了这件事,抢过了功劳。”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的几个儿子也是这样的人,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所以当徐彻带着晋国走向巅峰,受万民敬重之时,这些皇家人对他生出了忌惮,他们觉得徐彻风头太盛了,他们容不下他。”   元琼静静地听着,想起大家都说沈慕与晋王室关系不太好。   “可是徐彻这个人太磊落了,即便他知道那些人的想法, 他仍是一心为民,不知收敛地献上最好的计策。”   “我时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这样的人做什么权臣, 应当去做街头无偿施粥的。然后他就会朗朗而笑,说我还太小了,说的都是不成体统的话。”   本是在说严肃的话题,可不知道为什么,元琼觉得沈慕说这话时变得柔和了一点,让她也不自觉弯了嘴角。   但方才还面带柔情的人忽然又暗淡了下来:“我提醒了他很多次,但他最后还是被柳大人和太子算计了。”   听到这姓氏,元琼有了猜测:“长公主所说的柳大人是柳月茹的父亲吗?”   “是,”她点头,“也是徐彻的——至交好友。”   “咣当”一声,凳子翻倒在地。   元琼一下子站了起来。   因着动作太大,牵动了骨裂的手,剧痛向她袭来。   平时怕痛的人,现下却像失去了感觉一般,她脑中剩下的只那四个字。   至交好友。   她一直以为事情是自己想得那样,徐彻是被别人暗中害了。   可是对啊,她怎么就没想过,能让一国起死回生的人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   除非那人是他极为信任的人。   比如,至交好友。   沈慕苦笑了一声,眼前人这样的心情变化她早就经历过一遍。   甚至比她更甚。   有些事现在再提起来,反倒冷静了不少。   “他们设计将徐彻押入宫中的那天我也在,我求陛下放他一条活路,那天是我生来最卑微的一刻。陛下毕竟是我的皇兄,他安抚地让人将我带下去,向我保证不会对徐彻怎么样。”   “可我最后却没等来徐彻的赦免。”她捏紧了手,指甲陷进肉里。   元琼依旧站着:“为什么……”   “我说过的,他们就是那样的人,自大、无情、虚伪。”她端庄的样子在说最后几个词时一点点溃散,“太子和三公子都知陛下比他们更忌惮徐彻,于是徐彻最后就成了他们邀功的工具,太子将他抓来,三公子替陛下下手,在大殿上一剑杀了他。”   她可笑地勾起嘴角:“最后陛下便可以内疚地告诉我,是他没拦住他们。众人都以为我说话向来有用,实则不过是陛下对我一直维持着表面的愧疚。”   元琼看着那个优雅的女人一点点褪去外壳,弯了脊背。   她才想起还翻到在地的凳子,要弯腰去扶。   沈慕还在继续说,她愣愣地听着,听到晋王为了斩草除根,暗中让刺客待人将整个徐家都屠了,最后却轻描淡写对天下人说徐家是遭人洗劫。   沈慕还说她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徐家一个都不剩了,直到再见到徐夙。   元琼扶起凳子的动作随着这一句而停滞了。   沈慕:“徐彻有个儿子,也叫徐诉,只不过是倾诉的诉。但我知道,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   元琼木木地坐下:“那您……是怎么认出他的?”   沈慕反问:“七年前你的哥哥太子元琛和徐夙来到晋国,他们来的第一日,晋国皇室中的那些人对他们极为反感,你知道为什么吗?”   质子去往敌国,被敌国之人压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但是既然沈慕这样问,就一定不是这个原因。   沈慕自然明白元琼所想:“为质只是一部分原因,可更多的是因为徐夙的样貌。”   她的眼神暗了暗:“——他和徐彻长得太像了,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便觉得他们两个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琼:“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他们就是一个人啊。”   “确实不能。”沈慕无力地笑了笑。   “我起初也觉得这只是巧合,可是我每每看到徐夙时就会想起徐彻,即便我不停地说服自己这只是赵国的徐正卿,我仍然忍不住关注徐夙这个人。你能懂吗?”   她说这话时,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   元琼捏了捏手指。   晋国皇室中的其他人都是对不起徐彻的人,所以他们排斥徐夙。   可长公主不一样,她对徐彻——   元琼没敢说出口。   沈慕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真想要个答案。   “你知道吗?”她情绪突然有些激动,“徐彻死后被抛尸荒野,连个墓都没有。”   元琼猛地抬头。   沈慕的眼眶已然红了。   “我没敢去看他,一直都没敢。”她喉间涩意汹涌,“直到有一日进宫我没有看见徐夙,也是那天夜半我终于忍不住去了陛下将徐彻抛尸的那个郊外。”   她顿了顿,说道:“在那里,我看到了徐夙和一荒冢。立着的木牌下早已杂草丛生,而那块木碑上刻着四个字——家父徐彻。”   沈慕说她看见徐夙在那里站了一整夜。   元琼那只骨头裂开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她不知道沈慕是带着什么心情也在那里看了一整夜的。如果是自己的话,大概是站不住的。   特别是还听到他在冢前说——   “父亲,为何我还活着?”   “这人间和地狱,有什么不同?”   “长公主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爱过徐彻。”   果然。   她没猜错。   甚至长公主对徐彻不只是爱过,或许直到现在她依然爱着,才会比任何人都要关注他的儿子。   沈慕红着眼笑了,伸手摸了摸桌上没被撤掉的筷子:“徐彻比我大十二岁。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扶着她的妻子坐下,而后体贴地为她递了一双这样的筷子。”   “那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上了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和他在一起。”   元琼别过头,眼睛很酸。   听着那话,她忽然想到了徐夙。   “长公主不必执着于过往。”她尽力安慰道,声音却有些哑。   沈慕看着元琼,看着她受伤的右臂。   “昨日我见到徐夙看着你的眼神时,我便知道他对你是不一样的,但我不知道他会为你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今天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才决定把这些事都告诉你。”   能让徐彻分清地狱和人间的,可能也只有这个小公主了。   元琼的眼神有些躲闪:“他只是,作为臣子保护我罢了。”   可沈慕到底大了她太多,一眼便看穿了她的稚嫩:“我看着你和徐夙,便好像看到了徐彻和自己。我不知道徐夙是不是伤害过你,可是你还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呢?”   她爱徐彻,却不能和他在一起。   可这个小公主却是可以和徐夙在一起的。   元琼脑子很乱,有一点却是清醒。   两年前那晚,她明明给了他好多好多次机会,都被他踩碎在脚底了。   沉默良久,她答道:“我不敢了。”   沈慕一愣,终是叹了口气。   说得太多了,是自己失态了。   话既已说完,她站了起来。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还是顿了步子:“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我知道是我自私了,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本是没有关系的。”   她打开门,说出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如果你见过那冢,便会明白了。”   -   长公主走时,夜已经深了。   一桌子被挪到边上的菜早就凉了,元琼除了之前和徐夙逗趣时吃了一口,便再没动过了。   可此时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长公主没有告诉她那冢在哪里,只说她还是不要去那里的好。   是那林中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元琼坐在那张凳子上,却仿佛置身于那片不知在何地的夜半林中,看着徐夙用指腹一下一下摩过木碑,如孤独游魂,又如不得超生的恶鬼。   立下那块碑时,他才十五岁。   两年前她十五岁,第一次尝到愁苦。   可徐夙十五岁的时候,尝的却是天地不应的死亡。   难以想象的悲恸拉走了她的所有思绪,元琼甚至没有发现有个人走了进来。   一盘橘子放在了她的面前。   元琼惊诧抬头:“魏如晏,你进来怎么都不敲门。”   魏如晏坐在她面前:“我敲了啊,敲了很久都没人应。这不是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就直接进来了。”   他调笑的脸不变:“你这叫我名字还叫上瘾了?之前不还是公子殿下的?”   元琼情急之下就喜欢叫人名字,自己都没注意。   被这么一说,刚要改口,又被他打断了:“诶算了,就这么叫吧。”   “……”   这么一闹腾,元琼先前的情绪一下子都变得软绵绵的了。   魏如晏见她不再那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了,才往凳子上一坐,问道:“听说长公主来过了?她把晋国那几个东西和徐家之间发生的事都告诉你了?”   元琼怔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徐家以前那些事的细节你都知道?”   他耸耸肩:“我何时说过我不知道了,是你后来没细问我。”   元琼:“……”   当时想要留个心眼,唯恐说多了会落入什么圈套里,现在倒还给了这不正经太子倒打一耙的机会。   魏如晏把自己拿进来的那盘橘子又拖到自己面前,径自拿起一个。   “放心吧,赵小好人,”他低下头,专注地剥橘子,“我只是好奇罢了,好奇这种被摧毁过后应是绝不会回头的人,到底要是个什么样的天人才能让他妥协。”   让徐夙回头的人……不就是她吗?   这话听起来,就好像自己对徐夙来说很重要一样。   元琼手指轻蹭鼻尖:“那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满足您那稀奇的好奇心了?”   魏如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将橘子一分为二:“我觉得,我现在对你更好奇了。”   透熟的橘子散发着阵阵清香,闻着一点儿酸气都没有,吃起来应该很甜。   幸好魏如晏低着头,元琼看不见他的表情,自动略过了这句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   当周遭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元琼再次想起了长公主不愿告诉她的那个荒冢。   她突然觉得这件事魏如晏或许知道:“你知道徐彻有个冢吗?”   魏如晏细细地去了橘络,没答她的话。   等到去干净了,他把那一半橘子放到了元琼的手里:“不如明天我们去看烟火吧。”   “魏如晏,”元琼看着自己手里的橘子,有些无奈,“我在和你说正事。”   他笑笑:“你与我看完烟火,我就告诉你那冢在哪里。”   这种时候谈条件。   元琼撇撇嘴:“你可真是个老狐狸。”   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多谢夸奖,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元琼扶额:“答应了、答应了,明日不见不散。”   魏如晏达到了目的,站起来时双眼奕奕有神,看着很是开心。   “对了。”已经走到门口时,他又转过头来。   元琼闻言抬头。   只见他笑眼含情,“别告诉徐夙,就我们两个单独去。” 第38章 . 姿势(二合一) “公主这语气,像是挺……   方才医官替小公主治伤的时候徐夙一刻都未离开, 还遣走了要留下照顾的人,自己亲自在那里看着。   他不相信任何晋国的人,也绝不会把她交给晋国人照顾。   徐夙被元琼赶回屋中的时候, 才觉后脑刺痛感阵阵袭来, 如针扎一般。   他伸手摸过,湿漉漉的。   指尖轻捻,模糊了未干的血迹。   他吸了一口气,一寸一寸地吐出   又垂首看了看自己两边手臂上的布条,再摸摸头上裹着的,确实不像个样子。   离了兔子,手臂上已没什么痛痒的感觉了。   他抬起手,解开那上面裹着的布条。   屋内没有点烛,月光照进窗边的余晖是仅剩的光亮。   徐夙的侧脸隐于暗处, 看着那布条一圈圈被卸下,如同他弯弯绕绕的谋算。   晋国是曾经徐家亲手捧起的,却在徐家满门被屠后, 让柳谦那个恶心的伪君子占有了所有的一切。   呵,什么“晋国能有今天这样繁荣,可都是我父亲尽心竭力的结果”?   可笑至极。   柳谦这个人如此恶心,大概唯一像个人的地方就是宠极了他的女儿。   本来他还在想该如何用柳月茹来让柳谦痛不欲生,没想到柳月茹爱沈斯阙爱得愚昧又毫无尊严,最后反被沈斯阙当做工具。   倒省得自己再动手了。   现下刺死他父亲的沈迹死了,背叛他父亲的柳谦也起不来了。   晋国素来交好之国中,韩国已灭, 只剩魏国。   魏王野心勃勃,是块难啃的骨头。若是不可灭,拉拢过来就是了。   有人在屋外停下, 竟听不见他来时的一点脚步声。   徐夙却是敏锐:“进来。”   曲析推门而入。   徐夙看他:“怎么过来了?”   曲析:“收到消息说您和公主从石梯上摔下去了,来看看。”   徐夙再度低头卸另一只手的布条:“我没什么事,你先去公主那里。”   曲析会意地笑了笑:“我刚从那里过来,见公主没什么大碍,我才过来的。”   “没什么大碍?”徐夙将拆下的布条丢在桌上,“那为何这样一摔骨头直接裂了?”   按照当时摔下去的姿势,公主身上的伤不应该会这么严重。   “是旧伤了。”   忽地,徐夙眼神凛冽如刀:“谁伤的她?”   曲析摇摇头:“没有谁。”   “我来之前云雀告诉我,出城前程老将军曾告诉小公主,箭术无法一蹴而就,唯有不断练习。公主一心想变得厉害些,所以这两年间日夜练习,拉伤了手臂都不肯停。本就容易受伤,今日又受了外力冲撞,公主的手臂才会那样的。”   怪不得。   两年不见,小公主的箭术算是突飞猛进,比常人进步得都要快得多。   早上看到时,他还当是天资。   原来都是倔出来的。   她还是那样,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曲析把药箱放下:“您还是先让我看看您的伤吧。”   他跟着徐夙这么多年,知道其他人给的药,这位一向是不会用的。   所以他才会特意过来。   看到那伤的时候,曲析才发现其实徐夙的伤远比公主的要严重得多。他的脑后裂了一个口子,一片血肉模糊,血还在不断往外渗。   曲析想问他公主是否知道,可最后又没有问。   以这位的脾气,是不会说出来让公主自责担心的。   等到都处理好后,曲析手上也沾了血。   他一边擦净,一边听徐夙问道:“曲析,那药你制出来了吗?”   他点头:“制好了,现在给您吗?”   “先放在你那里,”徐夙抬手制止,“我明天要回趟城里,放在我这里不安全,我明晚再来问你拿。”   -   第二日一整天,元琼都没能看见徐夙。   说实话,昨天听了那些事之后,她也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所以见不到便见不到罢。   她就一直等到晚上。   魏如晏很准时,天一黑透便到了别院。   他也没说去哪里看烟火,只让元琼跟着他走就是了。   ……   “你说要带我来看烟火,就是来这里?”   元琼的视线难以置信地在昨日观猎的高台上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魏如晏的身上。   他不已为然:“这里不好吗?”   她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这里是郊外,到处是枯树。真要说起来,这地方还真是空旷,而且占据高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看烟火的地方了。   “但是这是晋国围猎的高台,你在这里放烟花?”   元琼看着石梯下方的人和垒得很高的烟火,犹豫着要不要帮他搬一点。   不过想想自己的手都这个样子了,她又很心安理得的站在那里,像看戏一样稀奇地等着看这个娇贵的公子怎么把东西搬上来。   “怕什么?”魏如晏抬眼看她,随后左手轻轻一用力,把东西提了起来。   元琼微微睁大眼,看着那半人高的烟火就这样被他一次性不费吹灰之力地搬了上来。   他气都不带喘一下:“多好的地方啊,我昨天到这里的时候就想着,不来这儿放个烟火可惜了。”   ……   听听,这话像是从一个正经太子嘴里说出来的吗?   魏如晏拿出火折子吹了一口,一团摇曳的烛火亮起。   火光映着他带笑的脸:“这不是正好你成全了我,万一晋王发现了带人上来赶我,我就把你推出去。你在他晋国的地盘伤成这个样子,放个烟火他还能说什么不成?”   “那可真是……好主意。”元琼呵呵一声。   她倒是没想到他打得是这个算盘。   魏如晏把火折子凑到引线边:“你把耳朵捂好,这东西可响得很。”   元琼不相信:“这是烟花,又不是驱鬼用的爆竹,怎么可能有什么大声响。”   魏如晏却是皱着眉捏住耳朵,作势躲得远远的:“那我可点了啊,你不捂别后悔。”   元琼本是半信半疑的,可奈何他的样子太真,她也不自觉地被他营造的恐怖气氛给感染了。她捂着耳朵往他身后躲了躲,抿着唇半睁着一只眼探头。   探了半天,没等到那烟花被点起来,倒等来他好整以暇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瞥过他那要点不点的火折子,元琼脸一红:“魏如晏!你就是逗我玩呢!”   就等着看她丢脸!   她气呼呼地要抢他手里的火折子,她自己点还不成嘛!   他笑出了声,手轻轻一挥,躲过了她。   短暂的声响被魏如晏的笑声盖过,元琼还想再去抢的时候,夜空突然之间被点亮,绚烂的烟花噼里啪啦地绽开,照亮了他俊美的脸。   魏如晏放下手,盖上了火折子:“这样悄悄点着的烟花,会更加好看一点。”   她抿抿嘴,暗自感叹道,像魏如晏这样的人要是被放到民间,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   元琼走到高台边,靠在那里,眼睛随着烟火忽明忽暗。   她托着头,又不知不觉想起昨日长公主说的话。   “那柳谦是徐彻的好友,你也知道吗?”   他走到她的边上,轻轻一跃,坐在了那个高台上。   背后是空阔的雪地,掉下去大概会摔个半身不遂。   他猜透了元琼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悠闲地抬头看天:“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不是取名为谦的便都是谦谦君子。晋国和魏国交好,所以那位太子曾经骄傲又不屑地告诉我,他带着最好的利益条件去找柳谦,柳谦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元琼想到沈斯阙那个讨人厌的样子,又听到他说晋魏交好,虽然知道没道理,但还是对魏如晏生出点赌气的意思,便没接他的话。   可烟花实在是太好看,她又莫名有了吃人家嘴短的感觉。   憋了憋,还是说道:“我是替徐彻……那位徐大人感到想不通,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该多想不通啊。”   魏如晏低眉,看着她的侧脸在暗夜中被烟花的余亮添上色彩。   她转过头来,眼里闪着光:“魏好人,现在能告诉我徐大人的冢在哪里了吗?”   魏如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下巴朝远方点了点:“就在那里,围猎场再朝北的那个地方有个荒林看到没?”   元琼顺着望去:“那么大一片,你知道具体位置吗?”   他指了指:“那一块,最深处。”   元琼伸长脖子看了看,又转回头看了魏如晏一眼。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魏如晏笑着对上她疑惑又探究的目光:“赵小好人,瞧你这一脸羡慕的,是不是觉得我渊博得很,什么都知道?”   心里想的被人看穿,还被这么说了出来,元琼莫名有点局促。   她清了清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坐在上面很危险,怕你一会儿掉下去了我都来不及拉你。”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就听得眼前晃悠晃悠的人“啊”了一声。   元琼眼皮狠狠一跳,只见他失去了平衡就往后倒。   她本能地扑棱着两只手去抓他。   魏如晏一只手被她抓住,另一只手撑在石台上微微用力,轻轻一跳就下来了。   不仅人安然无恙,脸上还挂戏谑的笑容。   “你这不是抓住了吗?”   元琼见他这么开玩笑,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你不要命了!要是真掉下去你半条命都要没了!”   他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安抚道:“我有分寸,掉不下去的。”   不过这安抚过于不痛不痒,元琼只觉得对方是把自己当成猴儿耍了。   “你是有分寸,”她鼓着脸瞪着他,“我现在半条命已经被你吓没了!”   骂完还是觉得生气,她又补了一句:“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在王宫里长大的太子,平时没个正经样子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拿这种事开玩笑!”   见情势不对,他“嘶”了一声,索性又拿出了她嘴里的不正经样:“行了,赵小好人,是我的错。看在我那么喜欢你的份上,你就别骂我了。”   说着,他拿手随意地拍了拍她的头,笑了:“显得我这太子多没面子。”   元琼一呆。   说话归说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呢?   而且又来了。   “喜欢喜欢,你怎么总是把这种词这么随随便便的挂在嘴上——”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魏如晏把手放下,露出了手腕上的线。   原先的白线变成了红线,绕了不多不少的两圈。   “你怎么就喜欢我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话就这么从嘴里跑出来了。   烟火消弭的间隙,星光稀疏,夜色黯淡。   魏如晏沉沉地“嗯”了一声:“喜欢啊,好人谁不喜欢。”   仍然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璀璨盛开。   他望着明亮散去,夜空再度回归黑暗。   很少有人知道,他确实不是在王宫里长大的太子。   他从小流落于江湖之中,那段时光,才是他过得最自在的日子。   如今做了太子又如何,他不过是魏王想要稳定朝局请回来的傀儡,恐怕不知哪一日就会变成一枚朝堂弃子。   若是自己的前路能明朗些,那句喜欢或许能说得更认真一点。   他无所谓地勾了勾唇角。   罢了,那时候没回王宫的话,或许也遇不上像她这么有趣的人了。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昨日赵国公主在这里摔了…陛下…高台…封了吗?”   底下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真切。   元琼没来得及细细琢磨魏如晏那好似带着些凄凉的话,往下面望了一眼。   只见两个侍卫贴着墙走了过来。   等他们走得近了些,便听得清晰了。   “是啊,怎么又放起烟火了……嗝。”一个侍卫说道,顺便还打了个酒嗝。   “走走,去看看,要没啥事一会儿回去继续喝。”   “喝什么啊,要没事我就回去了,我娘子和儿子还在家里等我呢。”   另一个侍卫嗤了一声,骂他妻奴,被骂的人憨憨一笑,一脸乐意。   元琼也跟着那个侍卫笑了一声。   高高壮壮、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别说,还挺可爱。   魏如晏也往下看去,眉峰微挑。   又转向她:“笑什么?不走?”   “哦,对哦,走吧。”元琼回过神来。   她想着先前魏如晏说的话,踢了一脚地上已经被放空的烟火。   一会儿下去和那两个侍卫说一声吧,看那侍卫憨态可掬的样子应该也不会为难他们两个皇子和公主。   她走在前面,这次走得格外小心。   这就是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元琼咬咬牙,又想起了沈斯阙。   总得去找那人算账!   “哎!”   她脚下突然一空。   “我说赵小好人,你这么慢悠悠的走法,是又想行善积德让那两个侍卫把你抓了交差吗?”   魏如晏含笑说道,接着竟是直接把她抗在了肩上。   元琼脚动了两下:“放肆!你放我下来!”   没有反应。   “魏如晏!”   她是真急了。   这像什么样子!   奈何她右手还有伤,不敢挣扎太过。   “你走的太慢了。”   他这么说着,手捏了个拳,倒也没多碰她一点。   “不是你刚刚说……”   “我说什么了,”他打断道,“我说让你挡在前面,晋王就不会怪罪我们了?”   “对啊!”   魏如晏带着气声地哼笑一声:“这你都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我带你走吧。”   说完,他两三步下了石梯,踏雪无痕。   待到两个侍卫晃荡着上了高台时,早已人去楼空。   只剩一地烟火绽放后的……灰尘。   不过顷刻间,魏如晏就已带着元琼回了别院。   走来时半柱香的路,竟像是眨了个眼就到了。   元琼惊得忘记了挣扎,就着这个姿势被他扛着走也没管。   “魏如晏,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功夫这么好的人。”   他悠悠走着:“嘘。那是你孤陋寡闻了,比我厉害的多得是。”   元琼有点迷惑:“是吗?”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嗯。”   好吧。   有可能。   除了小云姐,她确实也没见过几个武功很好的人。   她还在思考魏如晏和小云姐哪个更厉害的时候,魏如晏突然不动了。   “怎么了?到了?”她微微侧头,但被这个样子扛着,什么也看不见。   “公主这语气,像是挺习惯这个姿势的。”   一道冷而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顿时激起她后背一片鸡皮疙瘩。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不就是消失了一整天的徐夙。   “魏如晏,”她压低声音,“你快把我放下来。”   她讨厌在徐夙面前失态。她离开宫城的时候就下决心若是再见,一定时时刻刻都是最自如的样子。   魏如晏耳边传来她的略显着急的低语,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随即竟是好笑地偏了偏头,对元琼说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元琼磨了磨后槽牙,这时候怎么耳朵就不好使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想要踹他的冲动,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赶紧把我放下来。”   “哦——”他拖长了尾音。   ……   果然是在装蒜。   他分明听见了。   身后踏雪声沙沙,好像是徐夙又往前走了两步。   “殿下还请把公主放下来,若是让人看到魏国的太子抱着我赵国的公主,殿下是无妨,却是会损害我赵国公主的名声。”徐夙凉凉地说道。   元琼听不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什么情绪,挺规矩的。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枝丫。   得,随他们俩掰扯吧,魏如晏都已经扛着她了,还能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不成。   “哦?”魏如晏看着徐夙,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孤若是娶了你赵国的公主,岂不是就是名正言顺了?”   元琼点点头,如果他娶了自己的话——   什么?   元琼猛一扭头,她盯着魏如晏的后颈:“魏如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   魏如晏没有答她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徐夙,笑意不达眼底。   像在等他的答案,又像是赤裸裸的挑衅。   夜凉如水,片刻的等待都漫长得像岁月颠倒。   元琼得不到魏如晏的回应,也看不见徐夙的表情。   脖子有点酸,索性又转了回去。   虽然她不知道魏如晏发什么毛病,可是她知道,徐夙就算再不喜欢这个魏国太子,也不会真的做什么的。   刚开始她只觉得徐夙是来找魏国太子的,却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   可是昨日长公主和她说了那么多,她终于慢慢想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覆灭晋国吗?   他代表赵国前来,为得是离间魏晋的关系。如果赵国和魏国之间起了冲突,那么魏国当然就会和老朋友晋国靠得更牢啊。   所以他万万不可能为了自己而对魏国人怎么样,再喜欢也不会。   身后传来淡漠的声音:“嫁娶大事,臣无法干涉。”   一片雪花飘落在元琼的眼睛上,她眼睫轻颤,细雪融化。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没有预兆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出门的时候大氅还未干,便没有穿。高台上沉浸与烟火的绚烂中,也忘记了冷。   雪一下,才想起来还是冬天。   元琼被扛得久了,脸皮也厚了,还能分心腾出左手,接下片片雪花。   她看着雪化,无趣地撇了撇嘴。   看吧,接下来他应当会轻描淡写地说什么“要陛下定夺”。   好在她没什么期待,现在倒也不觉得非常失望。   毕竟,权臣无情。   她想她应该会永远记得这句话。   可下一刻,她看见徐夙走到了她的身边。   那个薄情的人解下了身上的棉氅,罩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他双手抱过她,将她从魏如晏的手中接来。   寂静的深夜,雪化在他的发上、肩上,冰凉的雪水渗透进他单薄的衣裳中。   而他看着魏如晏的眼神,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但此事也不由殿下说了算。殿下记住,若是公主不愿,臣一样有本事灭了魏国。” 第39章 . 僭越 渡入一寸寸占有。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奇怪的人, 表面看上去比谁都风流,可是真的做起事来却是比谁都有分寸。   比如魏如晏,他始终捏着空拳, 没去碰元琼一分。   元琼就这样从被扛柴火的姿势变成了被公主抱的姿势, 落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徐夙说出那话之后,魏如晏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表情也跟着空白了一会儿。   终于他笑了一声,往后一退:“徐正卿说这话,那我可得再想想了。”   徐夙盯着魏如晏,一言不发。   他日日算计人心,怎么会看不出魏如晏这虚虚的话里藏着的几分真。   手下紧了紧,他双眼眯起,正想再说什么时, 却感受到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   “徐夙……”元琼喊了他一声。   徐夙低下头,撞进雪夜中明亮的一双眼,仿若盛了星光。   可这双眼里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喉结滚了滚, 把本想要说的话都咽回,只是理了理元琼身上的大氅,抱着她往屋内走去。   徐夙步子走得很轻很慢,正如他厌极了雨一样,他也不太喜欢雪。   因为雪化了就和雨一样,湿漉漉的。   所以他本不该在雪天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就像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灭了魏国这种话,差点让自己的算计都落了空。   徐夙啊徐夙, 你忘记为何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了吗?   经年夙怨未了——   怎得越来越想做个人了?   可你敢吗?   元琼一只手勾着徐夙的脖子,见他目光冰冷,探在自己膝下那双手却异常灼热, 那句“我自己能走”也忘记了说出口。   -   徐夙抱着元琼,侧过身用手肘推开门后,绕过了一个多出来的箱子,一路朝里直接将她往床上放。   身上的小人好像是怕被底下的床板磕到,身子有些僵硬,勾着他脖子的手又紧了紧。   徐夙额头上的细布也被落雪打湿,冷意从头灌到脚,可偏偏怀里的人又是温热,暖意和寒意交错乱窜。   他睨她一眼,尽量地弯下腰,把动作放到最轻最慢。   正当他要起身时,她的唇不知怎么蹭过了他的侧脸。   两人都是一僵。   徐夙转头看她,贴着她的掌愈发滚烫。   元琼下意识抿唇,方才一不小心碰到了……   怎么办,不会被误会什么吧。   她瞄了他一眼,对上他带着些许混沌的眼神,顿时脸如火烧一般,局促更甚。   像是要打破这旖旎的氛围,又像是要确定什么,元琼率先开了口,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你刚刚说的是……认真的吗?”   徐夙却是答得很快:“臣从前虽对公主说过许多假话,但公主应当知道,臣不喜欢与人开玩笑。”   那话的意思元琼听明白了。   所以为她灭国的话,也不是玩笑。   她忽地想起了长公主走之前和她说过的那些话,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徐夙仍是弯腰的姿势,与她的距离近得哪怕一点点情绪都能看得清。   他眼角瞥过她放下的手,似是自己说会灭了魏国的话让她难办了。   又想起方才她拉着他要替魏如晏拦住自己的样子,他突然抽出了在她后颈和腿间的手,狠狠地压低身子。   元琼不明所以地回过神。   寒雪留下的凉意混着他身上莫名的热度,在她的身上乱窜。   他的手撑在她的耳边,衣袖耷拉,蹭过她的鬓边。   而那端方的外表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公主就这么喜欢他?就这么想要嫁给那魏国太子?然后与他永远在一起?”   “什……”元琼睁大了眼睛。   他竟然真觉得自己要嫁给魏如晏!   怎么?就因为自己和魏如晏去看了场烟火吗?   她又惊讶又气恼,使劲抬起左手去推他。   可她与他差距太多,根本推不动他,最后只能喊道:“徐夙!你僭越了!”   空气微凝。   下一刻,徐夙抓住了她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扣了上去。   他凑得更近,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臣知这是僭越,那便僭越罢。”   在元琼甚至未明白过来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已欺身而下,吻住了她的唇。   与两年前她主动的那个稚嫩而青涩的吻不同,他的舌尖滚烫,与她交缠,渡入一寸寸占有,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元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他如雾般深不见底的眼,他指腹微微用力,摩靡她的指节。气息交错间,他的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眼。   一片黑暗中,元琼不知所措地被他带走了所有的节奏,唯有握紧扣着她的那只手。   她被动地感知着徐夙的抽离,双眼才再次恢复了模糊的视线。   可还未缓过神来,却见他再次压下。   元琼还在方才的茫然和无措中,一动不动地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间,慢慢变缓,慢慢无力。   她身子一僵,抬手推了推他:“徐夙?”   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可一声闷哼后,那个人就这样倒了下去。   -   当曲析知道徐夙进城是要回那座老宅拿东西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晚上那位应该不会太好过。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位的不好过会是这种形式。   “曲析,他怎么会烧成这样?”元琼的焦急显而易见。   曲析把上好的药收回:“昨日伤得严重,今日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之淋了雪……”   他见元琼表情不对,又改口:“但是没有大碍,伤口也没有发炎,公主不必太忧心。”   元琼却是没听进去几个字,问道:“他今日到底去哪了?”   曲析环视了一下屋内,看到地上的一个长条形的箱子。   “应该是去旧时徐府拿那个东西了。”他指了指。   元琼先是惊讶了一下,曲析竟然就这么对她说出徐府了。   可再想想,长公主来时阵仗不小,即便其他人都以为长公主是找她替柳月茹求情的,但是徐夙对徐彻认识的旧人一定会多留个心眼。   曲析和长公主又是前后脚来的,说不定长公主刚踏进她屋里说起那些旧事的时候,曲析这可恶的小白脸探子就已经趴在她房顶上听着了……   想到这里,元琼倒也不打算遮掩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这什么?”   她边说边走过去,拿起那个箱子放到桌上。   打开后,是一组弓箭和一套护具,像是定制的,每样东西都很精细。   那张弓也和普通的弓不同,边上多了一块。这种弓不多见,不过她在各国间游历的时候看到过,小云姐说那多出来的一块是用来减震的。   那时候她们身上也没多少盘缠了,她嫌贵就没买。   “这是徐正卿以前为他的妹妹亲手制的生辰礼物,不过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也未能将这东西送出去,这箱子便也一直留在徐家老宅吃灰了。”曲析说这话的时候,无意地摸过自己眉间的疤。   箱子里的护臂做得小巧又精细,倒是合她的尺寸。   她拿起那护臂:“那他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去取?而且这是送给我的?”   曲析解释道:“大概是昨日臣与徐正卿说了公主手臂容易受伤的事情。”   元琼没细想,也能想到应该是小云姐和曲析说了什么。   她抱着那箱子,想到了什么:“他每次来晋国都会回徐家老宅吗?”   徐夙不愧是徐夙。   那种具有痛苦回忆的地方,她一定再不敢踏足一步。   曲析摇了摇头:“这应当是这十年来,那位第一次回去。”   -   曲析走了以后,元琼也跟着一道出去了。   徐夙晕倒在她的屋中,最后也就直接将他留在那屋中了。别院空房这么多,她又去找了一个。   过了没多久,徐夙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元琼打了一盆水进来,叹了口气:“本公主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睡都睡下了,可她一想到那箱子和曲析说的话,又怎么都睡不着了。   总觉得这样就把这人丢在这里,有点没良心。   她一只手不能动,单手扭了半天才拧干汗巾上的水,然后盖在了他的已缠了一层的额头上。   徐夙的脸色惨白,真像个死人一样,在这个无人的夜晚显得格外恐怖。   看着他这副鬼样子,她不自觉地皱眉,又用手指沾了点儿水涂在他有些干的嘴唇上。   本来是挺正常的动作,可她指尖刚碰上他的薄唇,脑子里便突然涌入了方才那些荒唐,她手一颤,竟觉得无法直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了。   甚至手底下的动作都变得不太对了。   元琼咽了口口水,还有些心神不宁的时候,床上人的嘴唇却动了动。   她吓了一跳,立马把手往回一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但是床上的人并没有醒转的意思,只是眼皮颤抖着,嘴轻轻开合低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元琼看了半晌,想要略过他说的梦话,可徐夙隔了一段时间便会喃喃一句,反复了好几遍,就像是困在梦魇中怎么都无法抽离。   汗巾落下,露出他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汗水从额间滑落。   幽微的月光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好似很绝望。   她站起身子,点亮了蜡烛。   可烛光晕开时,陷于噩梦中的人也并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亮起的光衬得他更加虚弱。   蜡烛被放在一边,光离得远了点,烛下阴影扩散,而他仿佛永远就都待在阴影下,一遍一遍地说着什么。   这么重复了几次之后,她不忍心地站了起来,慢慢把头凑了过去。直到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元琼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的声音掺杂丝丝缕缕的苦楚:“小枝,哥哥错了。”   元琼呆呆地直起身子,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弯下腰又听了一遍。   “……哥哥错了。”   没听错,徐夙在认错。   小枝。   应该就是他的妹妹。   元琼再一次想起,他曾经说是他亲手杀死了他的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如他所说吗?   如果不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许曲析知道。   但是这种事徐夙自己不愿意说,曲析自然也不会告诉她。   那个不清醒的人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稍响了些,“错了”两个字尤为清晰,让元琼愣了神。   她见多了徐夙清醒时的高傲不羁,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脆弱又痛苦。   甚至,还有点无助。   元琼垂首看向他毫无血色的脸。   半晌,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轻轻地、很仔细地、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头。   终于,床上的人有了些许好转,他仍是一声一声叫着“小枝”,但至少看着不再是那么饱受折磨的样子了。   元琼不厌其烦地捋平他的额头,迷迷糊糊有困意袭来时,她突然想起来长公主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差点忘了,今日魏如晏不是告诉她徐大人的冢在哪里了吗。   明日去那冢看看,可能就会解开点什么了。 第40章 . 夙怨 而这样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却会为……   又过了一日。   晋国郊外别院的另一边。   沈斯阙捏着一枚棋子, 一人琢磨着面前棋盘上的落子。   一盘死局。   他狠狠地把手里的棋子甩了出去,而后整盘棋子都被大力拂在地上,散了个七零八落。   站在一旁的侍卫看了, 急忙蹲下身子去拾。   他观察着沈斯阙的脸色:“殿下可是为那元琼公主的事而烦心?”   沈斯阙表情阴狠地转过头:“孤的心思你也敢猜?”   侍卫一听立刻低头:“属下不敢。”   沈斯阙冷哼了一声, 磨了磨后槽牙:“赵国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派了个小丫头片子过来,还屡次坏孤的事情。本想借着柳月茹那蠢东西的手收拾了她,倒忘了还有个徐夙。”   侍卫埋头把棋子都捡了起来,边摆边问:“殿下似是对徐夙的敌意一直很强,是因为怀疑当年三皇子的事情与他有关吗?”   问出口后,那侍卫又觉得不对,这位殿下对徐夙的敌意,是从许多年前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了。   沈斯阙微微眯眼。   他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这种有点蠢的正好。   “有什么可怀疑的,当年沈迹的死也就父皇那老东西以为真是秦国干的,孤倒不信赵国一点都没掺和, ”他不屑地说道,“不过沈迹就是个自负的东西,当年还妄想去拉拢秦国与孤争皇位,不管谁解决了他,都正合孤的意。”   侍卫不明白:“那为何……?”   沈斯阙睨他:“你难道就不觉得徐夙像极了一个人吗?”   侍卫惊讶地长大了口,面上又带着难以置信。   他知道沈斯阙说的是谁,因为他也这么想过,可又觉得太过荒唐:“可是徐诉已经死了啊, 当年属下跟在您身后,也是亲眼看到的。”   沈斯阙舌尖舔过嘴角:“管他是徐诉还是徐夙,孤看不惯的人, 都别想好过。他不是心疼那赵国公主吗?孤偏不如他意。”   他最讨厌徐夙那副万事都在他掌控之中的样子。   这种低他一头的人,有什么资格傲慢?   沈斯阙再次拿起一枚棋子,两根手指格外用力。   既然抓住了人的软肋,就要狠狠地捏。   -   混沌之中,四周皆是弥天大雾,视物不清。   徐夙带着残存的意识环顾四周,只有茫茫一片。   他在大雾之中警惕地走了两步,突然走到了徐府。   明明已到深夜,徐府仍是灯火通明的,寒冷的冬夜里传出一个小姑娘银铃般的声音。   “哥哥,今天不是枝枝生辰嘛,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呀?”   徐夙的瞳孔猛然紧缩。   是小枝的声音。   这是父亲被人带进宫的那一日。   徐夙推门而入,看到自己的妹妹徐枝正抓着一个人的衣摆,满眼期待地看着那个人。   而那个人就是自己,是十五岁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因为父亲还未从宫中归来而心神不宁,低眉在想那日早上柳谦来找父亲时那看上去有些奇怪的样子。   小姑娘还在撒娇,自己却只是简单安慰她去门口看看,说不定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   小姑娘带着点愤愤哼了一声,撒娇和嗔怪地说道:“哥哥就会敷衍枝枝,枝枝不要理你了!”   她嘟了嘟嘴,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也真的听他话往门外走去。   恰在此时,沈斯阙不知何时来到了徐府门前。他那张常年阴森的脸难得挤出了一点微笑,对面前的小矮个说道“生辰快乐”。   徐枝的眼睛又圆又亮的,稚嫩地行礼道谢。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呀?”她问了一句,侧身带着太子走入徐府。   徐夙看着那个场景,魔怔一般地抬起手要去拦她。   不要。   不要放他进来。   他想要拦住徐枝,却发现一开口,气息就都消散开来,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痛苦和绝望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   来不及了。   徐枝没有听见沈斯阙回答她,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奇怪地转头看去,只见沈斯阙拿着一把匕首刺向了她,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十个破门而入的蒙面黑衣。   一切发生的都如此突然。   因为身量差距,沈斯阙那一刀只刺中她肩往下的那个位置,但她仍是向后倒去,脚下踩空,落入了那飘着一层浮冰的小池中。   在掉下去的最后一刻,她转过头来,眼珠惊恐地凸出,双眼盛着不明所以和痛苦,喊道:“哥哥……”   这一瞬间,徐夙仿佛和十五岁的自己合为一体,他发了疯似的要冲过去,根本没注意到一支箭从他背后射来。   没过两步,一口热血喷洒在他的后颈。   他的心狠狠一抽,还未来得及回头,母亲已重重地倒下,猝不及防地将他压倒在地,他的头就这样磕在冷硬的石阶上。   “小诉,快走,”身上的人用尽力气,“快走……”   这是他听见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母亲死了。   可是小枝还活着。   他要救她。   他应该救她的。   徐夙用手扒着地面抽出身子。   指甲早已与肉分离,鲜血淋漓。   画面却突然如玻璃被打碎,四周渐渐暗淡下来。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管如何用力感受,也只是身处一片黑暗与寂静。   可即便如此,他仍能感受到头上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人拿刀一寸一寸的剜肉,这痛逐渐入侵四肢百骸,愈演愈烈。   “小枝……”他喊道。   无人应答,只隐约有另一个声音。   “……您醒醒。”   “……醒醒。”   “小枝……”他听不进去,又喊了一声。   仍是无人应答,但这次有人推了推他。   徐夙猛地睁开眼。   床边点了一根蜡烛,他微微眯起眼,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光亮。   边上的影子瞬间吊起他绷着的弦,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朝靠近他的人刺去。   再一转头,才发现是曲析。   若不是因为有要紧事,曲析也不会这样闯进来。   他也是头一次在徐夙睡着时叫他,没想到这攻势,也是吓了一跳。   好在他轻功很好,轻巧地躲过了。   徐夙收手:“我怎么了?”   曲析看着外头的夜色:“您终于醒了,您昨晚发烧倒下,已经睡了整整一天。”   听见这话,徐夙看了他一眼。   自己从来没有睡熟过,就是为了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而且他也没有熟睡的本事,一旦没了意识,便会陷入噩梦,然后从梦中惊醒。   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睡时总觉得眉心暖暖的,这点儿若有似无的触感带着他熬过了很长一段入梦的时候。   曲析见他醒了,也不拖泥带水:“半柱香前,晋国太子去寻公主,但没有寻到,方才已备马出门了。”   徐夙收匕首的动作一顿:“公主去哪了?”   曲析:“似是往围猎场的北边去了。”   闻言,徐夙将匕首收起后立刻起身披衣。   那冢,不需要再多一个人了。   绝不能、绝不能让沈斯阙再靠近元琼分毫。   曲析有意去拦:“您的伤还是不要,我替您去——”   话未说完,徐夙冷冷睇他一眼,已消失在夜色中。   -   晋国,围猎场以北的一片树林里。   元琼紧了紧握着弓的手,无比庆幸自己出门前带上了徐夙送她的弓箭。   想着这林子会荒,却没想到这么荒。   若不是现在有层厚厚的雪盖在地上,她甚至怀疑地上能翻出白骨来。   放眼望去,除了衰草还是衰草。   元琼踩了一脚枯草,突然觉得她自己也连带着衰了起来。   因为她走到这里才想起来,她右手坏了。   拿着弓也没用。   ……   她抽出一根箭,安慰自己这么荒不至于有野兽。   万一要是真有野兽了,那就学那小兔子皇子,一只手直接拿箭扎吧……   元琼一脚深一脚浅地向最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枯草长得愈发茂密,甚至到了比人还高的地步,不仔细看甚至以为是没路了。她想着要不是自己带着目的前来,估摸着正常人走到这儿就会掉头了。   她用箭拨了拨那可恶的草,瘪着嘴穿过去。   枯草蹭过元琼的衣裳,她嫌弃地低头拍了拍。   再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跟块石头一样站了半晌,仍是一动不动。   她终于找到长公主说的冢了。   那不是一个冢。   是一堆冢。   除了徐彻的冢以外,其他的都很矮,她怀疑那些可能都是衣冠冢。   可让她震惊的不是冢的数量,而是那里不只有死人的冢,还有活人的。   她走近了些,目光顺着往后。   家父徐彻、家母原芙、小妹徐枝、徐诉。   再往后,毒刃、沈迹、沈斯阙、晋王、柳谦。   还有最后一个,土未埋,木碑却已立好。   上面写着——徐夙。   元琼走到最后一个冢前,腿一阵发软。   他亲手为自己立冢,葬送过去的那个徐诉。   然后以徐夙的身份活下去,直到将那些人都杀死。   可杀死之后呢?   她慢慢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描摹着木碑上的那个“夙”字。   那凹凸不平的刻纹在她手上留下刺刺的感觉,不是很痛,她的眼睛却不争气地红了。   她一直提醒自己,徐夙到底有多无情。   他为了自己的计谋,甚至不把她的性命放在心上。   可她从没有想过,徐夙是一个为了复仇连他自己的命都没放在心上的人。   而这样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却会为了她不要命。   这便是长公主来找她的原因。   元琼吸了吸鼻子,突然有点怪不动他了。   好像有点心软了。   她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把徐彻那些人冢前的雪扒开了些,又拔了杂草,而后才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等到她走出树林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让她意料之外的人。 第41章 . 疯子 “你又是什么肮脏不堪的烂泥巴?……   一个清瘦的女子背对着站在那里。   元琼走近了点:“小云姐, 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雀闻声回头,仔细看了看小公主手上的右手,然后才说道:“我本是在城中的客栈等你们回来的, 结果昨日上街的时候看到徐夙往徐府的方向走, 想到你还和他待在一起,心里总是不太踏实,就过来找你了。”   元琼顺着云雀的目光,笑眯眯地道了句“我没事”。   她见着云雀,便安心地把手里的箭又插回背后:“对了小云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到别院时遇到魏国太子,”云雀答道,“他告诉我的。”   元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想着这魏如晏真是奇了, 什么都知道。   两人并肩缓缓往回,她低头把脸藏到毛绒领子中,只露出双比明月还亮的眼睛, 瞄向云雀的眼格外的明显。   云雀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元琼其实是想起了柳月茹和她说的那些事情。   本想着之后找机会问问的,现在突然见了面,又还没想好该怎么问。   “其实吧,”她揪了揪领子上的毛,“前几日柳月茹和我说了你和……呃,晋国太子的事情。”   云雀眼神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她和你说什么了?”   元琼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就是你被他救了的那些事, 她好像挺嫉妒你的。”   脚下偶尔有烂木头挡路,云雀掀了袍摆,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跨过去。   然后她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随她去吧。”   “嗯……”元琼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道,“小云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晋国太子啊?”   这次,云雀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地上的一根树枝被踩断,“啪”地一下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脆生。   长久的沉默。   在这荒山野岭的,要是一直是一个人,硬着头皮走出去也就算了。但是有人陪着,却又一下子没人说话,反而让人心里怪心虚的。   元琼也跟着停下,瞄了一眼云雀,暗道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她咬了咬唇,刚想打着哈哈把这话题给带过,却听云雀苦笑了一声,转头对她说道:“谁告诉你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元琼眼一眨,差点咬到舌头。   如果要找个词形容小云姐的话,那应该就是清淡,平和地跟白水一样。   她从来没见过小云姐像现在这样负面情绪外露的样子。这样子不像是不喜欢,倒像是那种很喜欢却又不愿意承认的样子。   元琼低下头,继续往前走,心里一下子沮丧了起来。   小云姐应该还不知道就是沈斯阙把自己推下去的,该如何对她说呢?还有沈斯阙以前对徐家做的那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没办法被轻易掀过去的。   怎么偏偏小云姐的恩人就是沈斯阙呢!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因低着头,发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   这雪地上哪来的车辙印?   云雀走在她边上,显然也看到了:“我来时并未坐马车。”   元琼抬眼去看她,更加迷茫。   两人短暂的对视后,一个古怪的笑声响起,在这个静谧的夜中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她们默契地抬头,这破树林离围猎场很近。为了分隔这两块,围猎场外造了高墙。而在那高墙的转角处,一人走了出来。   “允佳,好久没见了。”   元琼抬目看向那人,心下一沉,又转而看向云雀。   云雀脚步一重,侧过身时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深深的弧线。   她转过头,对上了那个万般不想见的人,还有那个许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沈斯阙黑黝黝的双眸带着危险又凌厉的光:“允佳,你怎么来了晋国都不知道来找孤叙叙旧?”   云雀嘴唇轻颤,半晌,握剑的手紧了紧:“允佳这名字,我早就不用了。”   “哦对,孤忘了,孤应该叫你云雀,”他冷森地笑了,“‘云’取‘允’字同音,‘雀’由‘佳’字组成,你藏得可真好啊。”   云雀并不意外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定定地站在原地。   沈斯阙目光在元琼和云雀之间游移:“早就听闻赵国公主两年未归赵国,孤还在想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孩哪来的本事一人在外面游荡,现在看到你,孤倒是能明白了。”   听见沈斯阙用乳臭未干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元琼火气就上来了,只是顾及着云雀,她硬是忍着脾气打断道:“不知太子为何来此?”   他笑得渗人:“孤可是专门来找公主的,想看看公主大晚上去了哪里,没想到寻了一路,竟是来了这片荒林子。”   元琼:“你跟踪本公主?”   他却只是反问:“公主为何想到来这地方了?”   “我为何要告诉你。”   “那便让孤猜猜,”沈斯阙轻蔑地勾起嘴角,“可是也怀疑徐夙就是那个徐诉了?”   忽地,元琼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他发现了?   沈斯阙不以为意地踢开脚尖前的一块石头,靠近了她一点:“公主若是想知道徐诉的事情,怎么不来问孤呢?孤都可以告诉你啊。”   “本公主不需要从你这里知道什么。”元琼抬头,眼里是厌恶。   “当年徐夙那个妹妹,叫什么来着,徐枝,”沈斯阙却是做出仔细思考的样子,自顾自地说道,“可是徐夙亲手杀死的呢。”   如果可以,元琼甚至想把耳朵捂起来。   这种话从徐夙嘴里说出来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面前的人带着邪气,出口的话如诅咒一般。   “你胡说!”她咬牙说道。   沈斯阙却是不紧不慢:“孤到底是不擅长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毕竟身居高位的人,只要在背后指点其他人就可以了。所以那天孤失手了,没能将徐枝杀死。”   他继续说:“她中了一刀后掉到他们徐家那个冰池子里了,掉进去前她还可怜巴巴地看向她的哥哥,乞求他能来救自己!只可惜啊,你猜徐诉最后怎么样了?”   元琼死死地盯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怎样了?”   沈斯阙舔了舔嘴角,用夸张的语气说道,“他逃跑啦。”   “逃跑……”元琼眼神没有焦距,喃喃重复。   所以那时候他才会说,自己八岁那年救起自己,是在赎罪。   沈斯阙看着她大受打击的样子,满意地笑了:“你也没想到吧?你说说徐彻那儿子要真死了倒也罢了,若是他真变成了你们赵国现在的徐正卿,那他这种独活的人可真应该——永坠深渊啊。”   云雀看着元琼袖中的手陡然捏成拳,伸手抓她:“你别听他说……”   却不想小公主只是扭着手腕,挣开了她的手。   寒风无情地吹过,吹落枝头的一团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声音枯透了,腐朽了人心。   云雀敛眉,自责方才就应该把小公主带走的。   沈斯阙擅长操纵人心,让人陷入他的陷阱中,她分明最是清楚。   可谁都没想到,那个眼神失焦的人,突然坚定目光,抽出了一支箭。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她捏着那支箭划开空气中漂浮的微粒尘埃,刺向沈斯阙。   尖利的箭头闪着银光,停留在他的喉咙口,随时都能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   元琼紧握着箭,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沈斯阙,徐夙他即便是坠入深渊,却也在渊中日夜忏悔,无一日停止。而你呢?你又是什么肮脏不堪的烂泥巴?”   她掉进过冰窟窿里,所以她是知道的,一个受了伤掉进冰池子里的小孩子根本就活不了了。   徐诉救不了他的妹妹,也救不了他自己。   谁能知道——那日他的无助,不比任何人少。   所有人都是一僵。   也包括树影下那个匆匆赶来的人。   沈斯阙瞳孔剧烈收缩,终于收起了他那扭曲的笑。   与此同时地,是极致的愤怒。   烂泥巴?烂泥巴!   听令站在马车旁候着的侍卫也被震慑住了。   这么些年来,除了陛下以外,他从没有见过有人敢挑战这位太子的底线。   而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公主,怎么想都是个翻不起风浪的女子竟然会有如此魄力。   身边的马发出一组短促的鼻音,这才拉回那侍卫的心神,他大喊一声“放肆”,拔剑走去。   元琼瞥到沈斯阙背后侍卫的动作,推箭又往前了一点:“让他走开。”   沈斯阙后槽牙轻磨,背对着侍卫举起手,示意他别过来。   侍卫一看,停在了离沈斯阙五尺的地方。   她偷偷松了口气。   可沈斯阙阴沉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却突然又笑了。   那笑带着浓重的戾气。   “你敢杀我吗?你又凭什么杀我?”他这么说着,愤怒中染上了嚣张,“公主倒是动手啊?”   元琼一愣,下唇被她咬破,很浅很浅的血腥味从牙尖蔓延。   却是迟迟没有动手。   不错,她动不了手。   她是赵国公主,背后还有一整个赵国。   沈斯阙看着她的样子,像疯了一样大笑出声,趁她分神的时候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男女的力气悬殊到底是太大了,元琼冷不丁被抓住,另一只手又不能动,那箭头竟被掰转方向,指向了她自己。   然而,就在箭头离她只有毫厘之差时,沈斯阙的手突然不动了。   他呼吸骤然停止,眼向下瞥。   只见云雀抽出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沈斯阙,你别忘了。赵国公主虽然不能杀你,可我作为一个刺客,想杀一个人却是不需要理由的。” 第42章 . 甜吗(一更) 徐夙嚼了两下,品着嘴里……   沈斯阙眼神黯下:“允佳?”   长剑一横, 云雀面无表情道:“放开。”   沈斯阙鬼气森森地瞥过脖子上的剑,手指轻动,放开了反刺向元琼的箭:“允佳, 有话好好说。”   云雀没有理他, 只是对元琼轻抬下巴:“公主,去那边吧。”   元琼从方才千钧一发的危险中回过神来,凝着表情抬头看去,才发现沈斯阙的侍卫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地上,再看向站在侍卫边上的人,正是徐夙。   他提着剑,眼神嗜血,直到对上她的眼,神色才恢复了些许清明, 把从侍卫腰间夺来的剑丢在了地上。   她有些惊讶,又看了一眼云雀。   云雀显然是早就注意到了徐夙,对她说道:“去吧。”   元琼还未想好该怎么面对徐夙, 但是她到底还是有分寸,知道自己在这里反而让云雀分心,便听话地走开了。   见她走来,徐夙绷着脸接过了她的弓箭。   肩上一轻,元琼活动了一下肩头,站在了他的边上。   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说道:“臣给公主这个,是用来防身的。”   元琼一愣, 头往下低了点:“那个沈斯阙刚刚说了些挺过分的话,所以我……”   她想着若真要解释起来前因后果,又要提起过去那些让人难受的事, 说着说着便放弃了,“我知道这次是我冲动了,我下次会考虑好再……”   “这样危险的事再有一次,”徐夙抿直的唇泛着紫,打断道,“臣永远都没法放过自己了。”   元琼讶异地侧头,这才发现徐夙早已没了平日里站在所有人背后冷漠指点的样子。   那样子,像极了在自责。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了他的袖子里。   忽然有个微热的手捏了捏他的小指,徐夙难得迟钝了起来,再转头时,只听她轻轻安慰道:“好啦,我没事。”   徐夙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便不把命当命了。   那时候他大概没有想过,之后会遇到一个人,让他觉得——   如果能多活一会儿也挺好的。   小指的温度骤然抽离,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沈斯阙两指夹住刀刃,轻轻向一边推去:“允佳,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如果你杀得了我的话早就动手了不是吗?”   云雀眼眸轻颤,竟真的顺着他放下了剑。   沈斯阙慢慢弯起嘴角。   然而,那笑很快就僵在了他的脸上。   “允佳,你……”一口鲜血喷出,沈斯阙惊恐地睁大了眼,木然低头看向刺入腰间的剑。   贪恋权力的人,最怕的就是死。   但云雀太了解他了,他不是。   沈斯阙这样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牺牲所有人的当权者,最怕的是失去掌权的能力,最怕的是没有低位者再为他献上仰望的目光。   “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你的,”云雀刺入他腰间的剑又往里一分,听着他的惨叫,她绝情地说道,“你把所有人都当做你夺权的垫脚石,既然如此,我要你下半辈子就活在半身不遂的痛苦中,永远都站不起来。”   听到云雀的话,沈斯阙走火入魔似的,失去了所有理智。   “我是晋国的太子,老东西就要死了,唔……”他痛苦地□□了一声,“救我,允佳……我救过你的……”   云雀却只是冷漠地抽出长剑,收回剑的动作干脆,再没多看沈斯阙一眼。   她也曾以为沈斯阙是好心收留她的人。   却没想到,他不过是拿她骗来她的父母,再用她的父母威胁她的祖父。   可最后呢,她的父母还是死了。   而她的祖父,就是七年前赵晋大战时,自刎于城墙之上的张正卿。   她早该杀了他的。   若不是因为那个人,她早该动手的。   ……   元琼看着沈斯阙满手鲜血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她猜错了,小云姐真的不喜欢他?   大片的血在雪地上晕开,添上恐怖的色彩。   云雀回过头,看向徐夙:“两年前,你说过欠我一次。”   徐夙抬眼。   云雀淡淡地说道:“这个烂摊子就劳烦徐正卿就帮我收拾了。人还活着,对你来说应该也不难办吧。”   元琼本就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脑子现下已经转不动了。   她不知道徐夙欠了云雀什么,但这得是多大的人情啊?刺杀太子,怎么收拾?   身边的人却是一口应了下来:“好。”   -   虽然昨夜元琼想问徐夙他到底欠了小云姐什么,但是沈斯阙和他的侍卫还躺在那里,也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元琼坐在院子里,拔了根细长的杂草在那里心神不宁地扒拉。   晋王已经回宫了,所以徐夙连夜把人送回了晋王宫,这都一个晚上过去了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门外传来声响,元琼眼睛一亮。   看清来人后,腰又弯了下去。   曲析关上门,背上是个大背篓。   元琼叫住他,象征性地问道:“你这拿的是什么呀?”   曲析闻言停下脚步,走到了她面前,放下背篓。   她探头往里看去,只见背篓里是满满的圆果子,像玛瑙一样红彤彤的。   “回公主,臣去买了点山楂回来。”   “买这个做什么?”   曲析婉转地答道:“晋国喜肉食,晋王的好意臣等盛情难却,但委实吃得过于油腻了。山楂可消食积,臣这才去买了点来。”   元琼憋了憋笑,这些宫里人说话就是好听。   晋王太喜欢展示自家的大国风范,什么都按最好的来,连肉都是几大盘几大盘的往上端,什么盛情难却,分明就是用力过猛!   她用手在里面拨了拨:“你这么多吃得完吗?”   曲析见她想要的样子,笑着说道:“确实多了点,要不臣分给公主一点?”   “好呀。”元琼答应得很快。   她让曲析留一点给她放在院里的小桌上,自己径直去了后面的厨房。   过了会儿,她端着一盘糖浆出来了。   又把山楂洗净后,元琼心满意足地坐在了桌前。   云雀不止一次嘲笑过她的小孩子口味,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从来不辩驳。比如她一看到曲析带回来的山楂,第一反应就是街上老伯卖的冰糖葫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来做个冰糖山楂吃,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她这才裹了没几个,一直没等到的人倒是回来了。   看着门口的人,元琼眼珠子一转,招了招手:“徐夙,你快来。”   徐夙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公主就开始叫他名字了。   算了,他也不讨厌。   他走到院子里,望向那一桌子山楂和糖浆。   “你要不要尝一个?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的。”元琼笑眯眯的。   徐夙一见她那表情,便知道没有什么好事,他面不改色:“多谢公主好意,臣就不必——”   可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元琼冷不丁塞了一个小山楂到嘴里。   这还没咬,他便知晓了小姑娘打的什么主意。   酸酸甜甜?   舌尖所触,根本没有任何甜味。   嘴里这个没裹糖浆,酸味疯了似的溢了出来。   元琼用手按了按疯狂上扬的嘴角,装出一脸认真的样子:“好吃吗?”   山楂在嘴里滚了滚,徐夙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母亲也做过这东西。   说起来,他从小是个有些偏执的人。   但凡想做的事情,都会做好完全准备,绝不能失手。   有天母亲在院子里做冰糖山楂,见他为了写错一个字没能得到最好的等第而耿耿于怀,便问道:“那如果你以后遇到一个很喜欢的人,却不小心弄丢了呢?”   十几岁的少年便已是透出淡淡的傲气:“找到她,得到她。”   他还记得,母亲当时很惊讶。   惊讶过后,母亲却是笑了,笑他还太小了。   “小诉,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很想很想得到她,希望她的身边除了自己,再不要出现别的人了。但如果你对她的喜欢再进一分,就会发现自己的想法不一样了。”   “会如何?”   “会希望自己能保护她一辈子,会希望她能幸福快乐一辈子。”   初来到晋国的时候,他只是想找回从自己手里逃走的人。   可昨日他匆匆赶到那地方的时候,当他看到那个小姑娘为了维护自己气到浑身发颤的时候,当她为了自己这样的人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懂了母亲说的话。   从某一刻开始,他对她偏执的占有变成了偏执的珍惜。   他做她的臣。   只要他活着,谁都别想动她一分一毫。   山楂的酸味在口中变得越来越浓,徐夙嚼了两下,品着嘴里的酸。   半晌,他淡淡答道:“甜。”   元琼还翘着小兰花指,捏着另一个没裹糖浆的山楂,眨巴了两下眼睛。   甜?怎么可能?   她拿着山楂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子酸味。   可再看向徐夙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倒让她好奇了起来。   她张开嘴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才一眨眼的功夫,一张小脸已经皱了起来。   “唔……咳,这哪里甜了!”元琼被呛了一下,一脸怨恨地看向徐夙。   她正想控诉他是不是阴自己的时候,却见徐夙转过头来,突然笑了。   明明知道他是在笑自己,可是她却一时忘记了发脾气。   冬日暖阳照在她的身上,却不及他琥珀色的眼睛那样让人沉迷。   “对了,”元琼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沈斯阙的事,怎么样了?”   徐夙慢条斯理地答道:“公主放心,臣都处理好了。”   -   晋国王宫。   自昨夜昏迷的晋国王子被送回,宫中就乱做了一团。   所有医官围了一晚上,才将沈斯阙救了回来,可他自腰以下,却没救了。   沈斯阙早上醒来后,不相信下半身失去了知觉,大喊着让所有人滚开后,非要自己下床,一步都未走,便狠狠摔倒在地上。   真成了瘫在地上的烂泥一块。   晋国王后冲进殿中就看到这幅场景。   她冲上去含泪扶起他:“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母后替你找父皇做主!”   此时,殿外响起“陛下驾到——”   沈斯阙眼里立刻露出嗜血的恨意。   他要让徐夙和他身边那些人都死光!   甚至未注意到晋王的脸色,他就这么瘫在地上,疯狗似的抓住了晋王:“父皇,那个徐夙就是当年的徐家孽子,儿臣请父皇捉拿——”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沈斯阙挨了晋王重重的一巴掌。   沈斯阙的脸就这么偏向一边,久久未动。   晋王扯开衣服,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捉拿谁,捉拿赵国正卿吗?你有这本事吗!”   像是不解气似的,晋王不顾王后的阻拦,一脚踢在沈斯阙的肩上:“寡人怎么和你说的?寡人让你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稳住魏国,但你知道方才魏国太子来找寡人说什么吗!国都要亡啦!” 第43章 . 魏国(二更) “孤想要,你们赵国的公……   徐夙也不是不能直接将沈斯阙了结了, 只不过既然他答应了云雀,自是会做到的。更何况,他也不打算让沈斯阙死得那么简单, 还得让他看看他最想要的晋国毁灭的样子。   只不过,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想要全身而退还是有点麻烦的。   好在还有让曲析制的药。   徐夙把沈斯阙送到宫城前,只说两人糟刺客行刺,沈斯阙的侍卫为保护他而死,恐有变数,才连夜送回。   晋国的守卫也不是不认识徐夙,再看太子伤得如此严重,一行人把沈斯阙接进去后,徐夙轻易便脱身了。   待他出来时, 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他没有直接回别院,而是去到了在城内下榻的客栈,敲响了文渊的房门。   文渊打开门时, 魏如晏也在里面。   魏如晏面色冷硬,但在看到徐夙时,又换上了那副天塌了他都风流依旧的表情:“徐正卿这是来找文渊?”   徐夙的眼神从文渊身上划过,最后又停在了魏如晏的身上:“臣找的自然是您。”   文渊行了个礼,自觉地从房中退出。   徐夙看着文渊离开:“殿下和文渊正在烦心的事情,臣倒是有办法。”   魏如晏往燎炉中加了些炭火,没有看他:“你怎知孤在烦心什么?”   徐夙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却是将一个木盒放于他的面前。   置于盒子中的,是一粒药丸。   “殿下有个弟弟,常年体弱多病, 魏国人只当是身子虚,实则殿下的弟弟是中了奇毒,命不久矣。”   忽地,魏如晏收敛了几分笑。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看来眼前人的在各国的耳目已经埋得很深了。   他手指有规律地点着桌子:“难怪那天夜市时,文渊分明已与买药的人私下谈好,那人却突然反悔,说是药材已经高价卖给了别人。”   “殿下倒也无需生气,文渊即便买到了药材又如何?”徐夙神色淡然,“不是人人都能制出这药的,不是吗?”   魏如晏勾着嘴角,笑眼里闪着不明的光:“也不是只有你身边那个医官能制出这药,孤身边的人比你想象中要多。”   徐夙不置可否,只是笃定地说道:“药已制出,此药能保殿下的弟弟至少再活十年,殿下不会让它浪费的。”   面对这似是而非的威胁,魏如晏挑眉看他:“你凭什么觉得孤会站在赵国这边,晋国与魏国的私盐交易,想必徐正卿也是知道的。”   徐夙自是知道,魏国如今除了药以外,第二需要的便是盐。   赵国与魏国相隔甚远,做不到晋国这样。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赵国打下晋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晋国的井盐全都给魏国又如何?”他将木盒盖上,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将药推向魏如晏。   魏如晏垂眸,半晌,眉峰挑起:“如果说,除了这药,孤还想要另一样东西呢?”   徐夙目光幽深。   第三个要求,这是他没想到的。   更没有想到的是,魏如晏目光炯炯地对他说道:“孤想要,你们赵国的公主。”   燎炉的温度渐渐升高。   徐夙睨着魏如晏的目光却如深井水一般冰凉:“望殿下知,公主不是筹码,亦不在这一局中。”   长久的对视,似有刀光剑影。   忽地,魏如晏两手交合,懒懒地笑了:“孤开玩笑的,你的那个小公主确实挺可爱的,不过我承认,我对她的喜欢不及你。”   他一向没有与别人抢人的习惯。   元琼公主那样毫无城府的人,也不适合他。   徐夙走后,魏如晏对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踏雪而去。   屋里未压灭的火,也在他出入晋王宫殿后,一把烧到了沈斯阙那里。   挨了一巴掌的沈斯阙舔过唇边腥甜:“魏国?”   魏国因为盐运一向受制于晋国,不可能掀出什么风浪的。   却没想到晋王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骂的就是他胜券在握的私盐生意:“魏国太子今日说要断绝一切盐运往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是钱的问题吗?是我晋国现在孤立无援了!”   先是韩国又是魏国。   唇亡齿寒,离灭国还远吗?   王后见状,走上前为了自己的儿子想要安抚住晋王,却被晋王狠狠挥开,跌倒在地上。   沈斯阙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的母亲一眼。   指甲在地上留下深深地刻痕,“魏国是个什么东西,孤要杀了他们,孤要杀了他们……”   他喃喃重复道,却不过是废人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太子无德无能,今日起禁足殿中,没有孤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晋王冷哼一声,甚至没有给自己儿子怜悯的一眼。   此举,与废太子又有何异。   -   后院曲析捉了只鸽子,从鸽子腿上拆下纸条,笑着来到徐夙和公主的面前,将晋国王宫中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他又颇有深意地望了徐夙和元琼一眼,便没再久留。   元琼听了个结果,顿时睁大了眼睛:“徐夙,你怎么做到的?”   他悠悠在凳子上坐下。   山楂不是特别多,元琼就着糖浆的余热把几个山楂在里面滚了一圈。听徐夙把来龙去脉说完,山楂正好晾凉,外头结了层糖壳。   她拿起一个山楂,咬了一口,发出糖壳开裂的清脆声音。   “我真好奇有什么是你解决不了的,万一以后要有个人能让你没辙,那真是神仙了。”   徐夙品了品“没辙”两个字,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又淡淡岔开话题:“即便如此,晋国仍是不宜久留。”   元琼点了点头。   充满暗示的一句话,以她的聪明才智还能听不出?   不宜久留——所以是分开走呢,还是一起走呢?   她就不应他,她还没想好呢。   徐夙见她不答话,搬出了一个人:“臣离开赵国前,太子嘱咐臣,一定要把您带回去。”   元琼没想到他拿哥哥来压自己,噎了噎,问道:“那如果你没能把我带回去呢?”   徐夙拿起一根竹签,戳起一个晾好的冰糖山楂。   山楂外层的糖浆外壳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殿下怎么说的来着?   “殿下说,如果臣没能把公主带回去的话,”他无波无澜地编道,“他就亲自来逮您。”   元琼被山楂塞得鼓鼓的腮帮子不动了。   ……   “你懵我的吧?”她毫不留情地戳穿。   正当徐夙想要开口时,别院的门第三次被打开了。   元琼抬眼望去,想着一定是小云姐回来了,她今早出去后就一直不见人。   “小云姐……”   却没想到,来的是一个不速之客——沈家人。   元琼看着沈斯觉:“二殿下?”   沈斯觉应是认出她是那日救了自己的赵国公主,大步朝她走来。   即便是那个小兔子皇子,她也不由得警惕起来,这个人毕竟是沈斯阙的弟弟。   可沈斯觉却红了眼,没了往日郎朗风貌。   他抓住她的肩膀:“元琼公主,允佳呢?允佳是不是在这里?” 第44章 . 云雀 元琼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真……   元琼瞟到沈斯觉手腕上的白线, 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个……二殿下,”她轻拍他的手臂,“你是来找小云姐的话, 她早上出去了, 你要不先松开我说话?”   沈斯觉看着自己抓在人家肩膀上的两只手,这才稍稍清醒了点。他忙把手放下:“公主别介意,我……我一时着急了。”   徐夙的眼神从沈斯觉的手上冷飕飕地瞥过:“殿下还是先坐下吧。”   听罢,沈斯觉有些失魂落魄地应下,也没注意到异常。   他跟元琼和徐夙两个人都不算熟,同坐一桌本就容易尴尬,坐了一会儿才发现徐夙看他的目光一直不太对劲,更是有点如坐针毡。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而且这么一坐,直接就坐到了傍晚。   眼见天色都暗了,元琼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 也没看见云雀回来。   宫城离别院有一段距离,此时回去也要很晚了。   她又去门口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走到沈斯觉面前:“二殿下可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带给小云姐,要不我替你传达了?”   沈斯觉心神不宁地喝了口茶,最后扯了个笑:“也没什么,允佳今日不在的话,我明日再来。”   元琼看着他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何况这还是晋国的公子,也就由着他去了。   可谁知,第二日, 云雀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日,仍是不见人影。   第四日,……   待到第五日,小兔子皇子终于也坐不住了:“元琼公主,你能不能告诉我允佳到底去哪儿了?她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元琼:“你先别激动,我也不知道小云姐去哪儿了,她出去前没和我说。”   沈斯觉的脸色一下子沮丧了下来。   元琼觉得,如果他真是只兔子的话,现在应该是耷拉着耳朵的。   也不知道琼儿一只兔子自己在客栈里怎么样了……   不是,怎么这时候开起小差来了。   沈斯觉一来五日,五日都没见到人。   她看着他失落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又赶紧找补两句安慰他:“但是小云姐一定不会不告而别的,要不……要不你过几天再来,她可能碰上什么事抽不开身,然后过几日就回来了呢!”   边说她边要上前拍拍他的肩。   这时,一旁没说话的徐夙手指微凉,挡了她的手:“公主日日在这里为这位二殿下守着,却是连人家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元琼以为他是在讽刺自己多管闲事,瞪了他一眼。   倒是沈斯觉本来就把这桩事当做心事,听出了徐夙话里有话。   他皱着眉头纠结了半天,终于看着两人说道:“从那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允佳了,我知道皇兄对不起她,但我就是想见她一面,我没有恶意的。”   元琼突然回过头:“从那之后?”   半天,沈斯觉咬咬牙,支支吾吾地交代了一句话。   ……   元琼惊呆了。   等送走沈斯觉之后,她愣愣地走了回来,抬头望向徐夙:“这事儿你早就知道了?”   徐夙答得简练:“不知道。”   要不是见她天天围着这个二皇子,他根本不会管这事。   元琼:“那你知道什么?”   徐夙:“臣就一定能知道点什么别人不知道的?”   元琼古怪地给了他一眼,肯定地点点头。   徐夙难得被噎了噎。   看她那又想要多管闲事的样子,他吐了口气:“公主若是想找云雀的话,可以去城南二角巷的一个小屠宰场里看看。”   “行。”元琼转头就走。   他眼角一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现在这么晚了,明日再去。”   那冰凉的手不论何时存在感都很强,元琼下意识看向自己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握住的手腕,一下子出了神。   好像没初来晋国和他独处时那么浑身不舒服了。   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她有点心虚,欲盖弥彰地怪到他头上:“徐夙,你以前天天规矩放在嘴上,怎么现在习惯这么不好,说严重点,你这叫僭——”   她突然不说话了。   “僭越”这词太敏感了。   徐夙晕倒之前的那件事,谁都没来得及提。   “僭?”他眼色一沉。   元琼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没说话。   徐夙看着她:“前几日……”   “我知道,”元琼猛地一打断,“前几日是你烧糊涂了,本公主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   说着她又是一个大转身,往自己屋里走。   边走还煞有其事地念叨着“确实晚了,不去了,该睡了”。   独留徐夙在原地轻嗤一声,似笑非笑。   谁说他是烧糊涂了?   -   第二日,元琼起了个大早。   睡不着,实在是睡不着。   沈斯觉那句话,给她琢磨了一晚上。   本来以为自己是最不省心的,现在看来自己身边的一个个也没好到哪儿去。难怪说“物以群分,人以类聚”,不省油的灯都凑到一起了。   这一天天的事儿就没停过,可怜她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现在还得去那宰大肉的屠宰场。   她不情不愿地噘着嘴,脚下却一点儿都没磨叽。其他人都还没起,她就已经出门了,生怕云雀又跑了。   城南二角巷就一个屠宰场,果不其然,她要找的人就在那。   云雀手里正拿着把屠刀,见了元琼也是一怔:“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元琼捏着鼻子走近了点,暗叹她的小云姐还是拿长剑更适合那清雅脱俗的气质。她发出鼻音:“小云姐,我们能出去说吗?这肉腥味我实在受不了了。”   云雀无奈地笑了笑:“好。”   屠宰场里有对中年夫妇,云雀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带着元琼向外走去。   这对夫妇也是老实人,云雀以前在他们这里待过几年,他们不知道云雀身份,只是见她那时候一个姑娘家怪可怜的,便收留了她,还把自家堆东西的小木房腾给了她。   这次云雀回来,他们像找到了好久不见的女儿一样,直留她多住几日。夫妇俩本来也不要云雀干活,见她有朋友来,挥手就赶她走。   元琼被带到那个小木屋,虽然有些破,但一看就知道是被仔仔细细收拾过的。   坐下后,她先是和云雀撒了个娇,怪云雀不说一声就走了。最后绕了一圈,话题自然是绕回了沈斯觉的事情上。   一听到元琼提起沈斯觉,云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找你说什么了吗?”   元琼如实说:“他说你躲着他。”   云雀没否认。   “不会吧,”元琼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真干了这种事?”   云雀莫名觉得她这语气不太对:“哪种事?他还说了什么?”   元琼回想昨天沈斯阙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道:“他说自从他向你表白心意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云雀有一丝慌乱:“他、他是这么说的?”   元琼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让她那处变不惊的小云姐露出窘迫的样子,愈发觉得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过什么了。   “所以你和沈斯阙还有那个小兔子皇子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喜欢的不是沈斯阙,是沈斯觉?”   云雀看着元琼,叹了口气。   这么些年来,关于自己过去的那些事,元琼从来没问过,她心里是明白的、甚至感激的。   她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告诉元琼,但她毕竟是个刺客,不是她不信任元琼,而是觉得关于自己的事,小公主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但现在既然沈斯阙已经翻不了身了,说出来也无妨了。   “你记得我说过我是被拐到晋国来的吗?后来得人相救,那个救我的人就是沈斯阙。我留在沈斯阙身边,被他培养成一个无名刺客。”   元琼点点头,前半句和柳月茹告诉她的没有区别,后半句她大概猜到了点。   云雀继续说道:“我一直为他做事,直到听到赵国的张正卿自刎于赵国城楼,而我又接连发现我的父母在他手上,最后惨死于毒刃的手中,才想明白这整件事情。”   元琼听得云里雾里:“张正卿?”   这件事和张正卿又有什么关系了?   “我本名张允佳,我的祖父就是那个张正卿张决,”经年往事,再说起来时云雀已经能平静地克制住自己了,“他利用我的消息把我的父母骗到晋国,再利用我们全家威胁我的祖父,沈斯阙想要吞并赵国,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   元琼捂住了嘴,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张正卿还有个孙女。   少师说过张正卿接连判断失误才会导致那时赵国濒临灭国,所以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判断失误。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消化完这个事实,又问道:“那二皇子呢?又是怎么回事?”   突然又没人说话了。   好半天后,云雀眼睫轻颤,轻骂了一句:“他就是个呆头鹅。”   是从什么时候觉得他是个呆头鹅的呢?   那大概,是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吧。   她不喜欢看起来不聪明的人,可是在她跟着沈斯阙进宫的第一天,就有个率直纯粹得像个白纸一样的公子对她红了脸。   从那以后,自己只要一入宫就总能和他巧遇。   云雀笑了笑,哪来那么多巧遇。   她的笑慢慢变得苦涩:“我本该杀了沈斯阙的,却在要杀沈斯阙的那天碰到南柯刺杀沈斯觉,那日我没来得及动手,匆忙去救他,却不想自己根本敌不过南柯。”   那时候,她刚刚脱离沈斯阙去做云雀不久。   还未列入晋国十大刺客之列。   “南柯。”元琼木木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自然忘不了这个人。   “禁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我却撑不住了,眼见南柯就要一剑取我性命之时,”云雀顿了顿,“是那个傻子不管不顾地挡在了我的前面。”   元琼没想到那个看着无害还有些憨的二皇子竟和云雀之间发生过这么多,脱口问道:“然后呢?”   云雀:“禁军赶到,南柯重伤逃走。”   此时元琼早已忘记了最初想问的“表明心意”是怎么一回事。   云雀却是记得的。   那日,他失去意识之前,对她说——   “允佳,不做刺客好不好?我娶你,我愿意努力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可后来,她到底还是走了。   怎么可能呢?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哥哥和她是几代的血海深仇。   而现在,更不可能了。   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就是她亲手报了仇。   这呆头鹅也真是呆,就算如今知道了沈斯阙和她之间的仇,却还是觉得自己是因为不喜欢他才躲开他的。   至今他都看不明白,她非是良人。   -   去找云雀之前,元琼还以为云雀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人家,再加上出了沈斯阙的事情,才会躲开。   可等她一路回到别院的时候,却是明白过来了——小云姐喜欢他。   非常非常喜欢,所以才会很多年都没有对沈斯阙下手,才会到了最后,都没能杀死沈斯阙。   只因为那是他的哥哥。   徐夙正坐在院中,桌上放着一本书,很随意地摊开着。   看书人的目光落点却不在书上,倒更像是在等人。   听见有人进门,他缓缓抬头。   元琼对上他的视线,忽地快步走向他。   她手肘撑在石桌上,近近地盯着他,对他示好地笑了笑:“徐夙,我现在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很大很大的事,虽然你应该会拒绝,但我还是得说。”   小公主这么笑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   可在她开口前,他却是缓缓合上书,抹去她脸上不知在哪儿蹭的灰,说道:“臣答应您。” 第45章 . 约会 不管她说什么能捅破天的事他都能……   感受着脸上轻柔的摩靡, 她浅粉色的指尖不自然地动了动,埋在一圈毛领中的脸就这么红了。   元琼直起身子和他拉开了一点这若有回味的距离,小声嘀咕道:“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呢……”   徐夙淡淡地“嗯”了一声, 安静地看着她。   那样子就好像在说, 不管她说什么能捅破天的事他都能替她办。   元琼微微怔愣,而后开口说道:“我想明日带那个二皇子去见小云姐,你和我一起去吧?”   徐夙收回的手搭在书上,等她解释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她于是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和他说今日知晓的这些事情,便拉着石凳坐到他边上,说着云雀和沈斯觉之间复杂的过往。   “所以,公主想要撮合他们两个?”徐夙眉轻挑。   元琼点点头:“我怕就他们两个人的话,聊着聊着就直接掰了,我一个人夹在中间的话好像又有点尴尬, 所以我们俩一起,四个人就像朋友一样聚一聚,是不是挺好?”   她有些期待, 他却摇了摇头。   元琼一愣:“什么意思?你果然觉得这事太麻烦,不愿意掺和?”   听着她下的结论,徐夙没与她争辩,只是说道:“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无解,不是见一面能解决的。”   其实他说的话元琼心里也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急了:“有没有解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连几日没有下雪了,地上薄薄的一层慢慢地化为水。   就如她波光漾开的眼眸一般。   这双眼明净通透,没有一丝杂质, 就和——几年前那个雨夜她一次又一次试着走进他心里时一样。   忽地,徐夙松了嘴角,浅浅一笑:“好, 那臣便陪公主试试。”   黄昏后,残风带走金光,天一点点地暗了下来,徐夙的轮廓在微弱的余光下不甚清晰,竟莫名柔和了下来。   元琼站在他面前,心却抽痛了一下。   那日从那片荒林子回来后,他什么都没问,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自己看到他为自己立冢时的心情。   如果方才对他说,让他好好活着,他也会答应吗?   -   元琼前一日没睡好,又奔波了一日去找云雀,果不其然,第二日她就睡过了。   她急匆匆地往门外跑:“徐夙,我们赶紧出发,一会儿小兔子皇子要到了。”   徐夙早已准备好,还差样东西没拿罢了。   曲析见状,很有眼力见地递上了一把伞。   徐夙颔首,接过了伞。   曲析笑了笑:“千万别淋雨了,照顾您很麻烦。”   元琼看了看天,天确实不比昨日那样晴好,但他们坐马车来回倒也未必会赶上大雨。她只当曲析是因为前几日徐夙发烧的事情,准备万全了点。   郊外进城的路除了远了点,但是只要出门得早,一般都是通畅的,元琼最后还比想象中到的早了点。   即便如此,她下马车的时候,沈斯觉已经提着盒东西在外面候着了。   沈斯觉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比起沈斯阙的阴森,他甚至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极端,看一眼就会觉得他是个善良纯正的好人。   这可能就是元琼怎么都想试试的原因,小云姐的温柔总是浅淡又克制,很少有人领会。可是她觉得如果是这个二皇子,他一定看得懂的。   元琼走上前,有些好笑地问道:“你先到了怎么不进去啊?”   沈斯觉犹豫了片刻,答道:“我怕她不想见我。”   元琼脚尖碰了碰。   人就是这样,惦记了好久都没见着的人,真要见到的时候,却害怕了。   就连小兔子皇子这样纯粹的人也是。   想起昨日云雀拿起屠刀宰肉如宰人的样子,她的脑海中不知怎么闪过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被宰了的情景。   元琼打了个寒颤:“二殿下,你手里拿着东西也不方便,你就先去那边那个木屋里等着,我进去把小云姐给你带过来。”   一来二去的,沈斯觉已经和她熟悉了不少,他一脸信任地点点头,依着她说的去了。   ……   那件屋子里的大件物事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云雀抵在墙边的那把长剑。   沈斯觉想摸摸那剑,最后也没敢擅自动。   他有些坐立不安地走了两步,却听得嘎吱一声,一个人被推进了门。   而后,沈斯觉在那方寸大小的地方的不自在便直接达到了顶峰。   云雀正惊讶于元琼怎么今日又来了,一回头,便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带着好久不见后的日思夜想,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藏掖。   元琼站在云雀的身后,等着沈斯觉开口说点什么,可好半天过去了,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云雀。   直到给他递了个眼神,沈斯觉才恍然大悟般有了表情。   他立马走到桌子边,打开了那个盒子:“允佳,这是我今早熬的粥,我记得你最爱喝山药粥了。”   盒子一打开,便能闻到山药的清淡香气,热气氤氲,温着人心。   这么久不见了,第一句竟然是喊人喝粥。   云雀虽是心绪难平,脸上却冷冷的:“谁让你过来的?”   沈斯觉放下盖子的手抖了一下:“我……我从皇兄那里知道你在晋国,所以才找来的。”   云雀盯着他,再次沉默下来。   看着一动不动的云雀,元琼的忐忑不比沈斯觉要少,遂又开始反省是不是太过自说自话了:“小云姐,是我带他来的,要是惹你不高兴了的话,我……”   她正想着道个歉的时候,沈斯觉有些慌张地抢过话头:“允佳,你别怪公主,是我一直找她,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紧张。   却见云雀出乎意料的温和,第一个在桌子前面坐了下来。   见状,沈斯觉先是一愣,随即立马拿碗盛粥,端到了她的面前。   还很体贴地给剩下几个人都盛了一碗。   元琼紧张得一个呼吸差点没缓上来,见第一关过了,她这时候拉着徐夙坐得比谁都快。刚打算捧场地喝一口时,却被一直风轻云淡站在一边没说话的徐夙给拦了下来。   她疑惑地侧头。   徐夙没看她,而是问沈斯觉:“这是殿下亲自熬的?”   沈斯觉点点头。   徐夙再次确认:“中间没有让别的人经手过?”   “没有,”沈斯觉忙摆摆手,“山药粥特别容易结块,我一直自己盯着的。”   元琼抬眼望向徐夙,一时没明白过来他是在突出熬粥人的心意,还是想问别的什么。   她拉了拉他,悄声说道:“什么意思?你这问的好像这粥有什么问题似的。”   徐夙用勺子搅了搅那粥,风轻云淡地喝了一口,而后才不明不白地说道:“嗯,没什么问题。”   她想说他莫名其妙,又觉得这场合可不能再增加火药味了,还是认命地把嘴用来喝粥了。   一顿饭下来,云雀一句话都没说。   倒是沈斯觉一会儿让她小心烫,一会儿为她加糖,一会儿又说下次再给她做别的。   “下次?”云雀放下手,勺子和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沈斯觉怔怔地抬起头。   云雀淡淡地别开眼:“殿下说想见我一面,现在吃完了也见完了,殿下可以走了,以后也别再见了。”   沈斯觉胸口一堵,半晌只说出一句:“我不能留下来,和你说说话吗?”   云雀目无焦点地盯着碗里剩下的一小口粥:“殿下还想要我说什么?”   太久不做刺客,她差点都忘了刺客的冷血。   她忽然微笑了一下:“我躲开殿下根本就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因为我和你的哥哥,我那时就知道他杀我全家,而你从小在他的庇护下长大,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够直白明了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是知道。   要逼走一个纯粹的人很容易,现在狠狠心,他就不会再回头了。   可沈斯觉却滞住了。   过了很久,他无力地红了眼:“我知道的。”   云雀眸底一凝:“什么?”   “我从小被皇兄挡在后面,不通那些政事,你以前总嫌我呆,可我就算再呆,到了这种地步我怎么还会不明白你躲着我的原因,”沈斯觉声音有些哽咽,“我只是怕把这些事都戳破之后,我们两个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元琼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也问沈斯觉讨个糖包来了。   这情景,实在让人心里发苦。   两个人,站在谁那里都不是,站在谁那里都没用。   相比小屋子里的三个人,只有徐夙像尊大佛一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也怪不得他,他所有的包容都放在元琼身上了,但凡是换一个人让他趟这浑水,他的脸都只会比现在更冷漠,甩下这烂摊子直接走人也不是不可能。   几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坐不安席的小公主,终于站起来了。   “公主和殿下都出去,臣和云雀说两句话。”   在场的人都看向他,尤其是云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凭着那点儿对徐夙盲目的信任,还是元琼先回过神来,率先往外走去。   沈斯觉虽是一颗心都挂在云雀的身上,但最后还是三步一回头地被元琼一道推了出去。   ……   在外面也不过是等了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沈斯觉却是不知道往里张望了多少次。   元琼被他搞得连带着也紧张兮兮的,往门前一站,正想着要不要听个墙角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   徐夙睨了她一眼,垂下手来,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元琼一双眼睛紧紧地跟着他,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回头说话,顿时心凉了一半。   什么意思啊?这是没谈成?   她转过头去看云雀,只见云雀也板着脸,毫不留情道:“都别待在这里了。”   这下另外半边儿心也凉了。   正当元琼懊恼地望向蔫儿了的小兔子皇子时,云雀却轻轻叹了口气,软了态度:“出去走走吧。” 第46章 . 背她 “公主,有人说我们是夫妻。”……   二角巷有两家大屠宰场, 收留云雀的这家人姓朱,老实本分,不懂得那些人情世故的;另一家姓蔡, 喜欢耍些小聪明, 看着笑脸相迎,肉卖得便宜,暗地里却是缺斤少两。   一开始没感觉,时间长了,大家自然也还是爱光顾朱家人。   一行四个人向外走去,每个人都各有风姿,十分的惹眼。   蔡家的老板娘眼尖,看着他们气度非凡的样子,一眼就觉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连忙放下大刀,快步走了出来。   “小云,这几位是?”这里的人不知道她的真名, 一直都叫她小云。   “他们是我的朋友。”云雀介绍道。   蔡氏两只手粗鲁地往身上擦了擦,上下打量着沈斯觉和她身后的两个人。   她自家女儿才因为被人嫌弃嫁妆少了而黄了婚事,卖肉卖不过人家,这下子怕是连嫁闺女都嫁不过人家,顿时脸上都多了几分酸色。   云雀对蔡氏的小家子气和处处发酸的样子没什么好感,见她也没事,就打算直接走。   蔡氏却是一个假笑对着离云雀最近的沈斯觉:“这位公子还没成家吧。”   沈斯觉下意识先看了云雀一眼,然后才答道:“唔, 没有。”   “嗐,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蔡氏拖腔带调的, “我就是看公子一表人才的心里实在欢喜,就想提醒你一下,找人可得把眼睛擦亮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可多哩。”   沈斯觉听那蔡氏的话,只觉得她莫名其妙的,尴尬地笑了一下。   云雀当然听出了她棉里带刺,回头睇了她一眼,不屑于和这种人多说。   但还未转回头,又听蔡氏得寸进尺:“唉你说说我们小云啊,哪里都好,也不知道怎么老大不小了还没嫁出去。”   她本来今天心情就大起大落的,饶是平时不轻易生气的人,现下也有些烦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边上的沈斯觉一口呛了回去:“大娘,你说谁老大不小!”   蔡氏没想着方才还带着笑的人突然就这么不客气了,瘪了瘪嘴:“我又没说错,你这公子脾气还挺大。哟,难不成你是已经看上小云了?”   沈斯觉听她讽刺来讽刺去的,维护云雀的话张口就要来,结果没留神,云雀两根手指往他手臂上用力拧了一下。   他吃痛地怪叫了一声,委屈地看向她。   本来云雀是怕他一个皇子在外面乱说话,现在人家是不认识他,但万一落了口舌以后谁知道呢。可冷不丁受了这么个眼神,她心直接就软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转向蔡氏:“蔡大娘,人家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不会看上你女儿的。”   末了,她还问沈斯觉:“是不是?”   沈斯觉头点得比谁都快:“我长这么大就喜欢过你一个人。”   蔡氏被这腻歪话糊了一脸,这下脸色和她的姓氏一个音了——一脸菜色。   元琼悄悄笑了笑,又加了一把火:“走吧走吧,你们真肉麻。”   随即没管蔡氏的脸色,把人都推走了。   ……   -   四个人一对一对前后走进了热闹的街中。   沈斯觉走在前面揉着手臂,像小媳妇一样:“我知道,你不就是不想让我瞎说话,那也不用拧这么重啊……”   云雀看他一眼,口是心非:“说一句老大不小你这么激动干嘛,她是没说错。”   他突然正色:“怎么没说错,我不许别人这么说你。”   这个时辰店铺都开张了,叫卖声也此起彼伏。可沈斯觉的声音一点都没被掩盖,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云雀的耳朵里。   元琼跟在两个人的后面,顿觉神清气爽,愈发觉得自己做了好事一桩。   “对了,”她看向身边的徐夙,“你刚刚和小云姐说什么了?”   “上次围猎的时候二皇子差点没命,是公主救的他。”   “嗯,然后呢?”   “然后臣告诉她,二皇子那次之所以会被狼袭击,都是沈斯阙设计的。”   “你说什么?”元琼一惊。   沈斯觉可是他的亲弟弟啊。   “十成里有七成的把握,”他淡淡说道,“沈斯阙心机和野心都太重,以前有沈迹牵制,后来沈迹死了,晋王必然想要再扶一个,其他皇子都太小了,剩下的只有这个被他特意养出来的二皇子,好操控又单纯。”   沈迹还在的时候,沈斯阙当然乐意依晋王之言,把他的弟弟养得无忧无虑的,少一个与他抢皇位的人,也能在晋王面前表现一番。后来沈迹死了,沈斯阙怎会看不出晋王想要扶沈斯觉的想法。   上次魏如晏告诉他,是沈斯阙让沈斯觉去的围猎场南边,而魏如晏到时又是沈斯阙先一步到达,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沈斯阙是为了去下第二次手的。   这也就是为何,沈斯阙当日对小公主下了手。   因为她坏了他的事。   元琼琢磨着那句“十成里有七成”:“那剩下三成呢?”   “云雀不会去深究余下三成,”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到底是谁要害二皇子其实并不重要,重点在于有人要害他这件事。而且哪怕这件事不是沈斯阙做的,要想让云雀动摇,也必须让这件事赖在他的头上。”   元琼似懂非懂:“为了让二殿下的处境听起来更加岌岌可危吗?”   徐夙点点头:“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样便能把二皇子放在云雀的同一边。”   在云雀心里,沈斯觉是沈斯阙的弟弟,必然是在沈斯阙的那一边。就算沈斯觉再示好,她也过不去心里那个槛。   但如此一来,他们两个,就都站在了沈斯阙的对立面。   而从他发现云雀和小公主同路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到底不是个合格的刺客。   所以这一次面对她喜欢的人,她更不可能狠心地放任沈斯觉不管。   元琼脑子转得也快,没一会儿就明白了过来。   又想起怪不得刚刚徐夙才会问小兔子皇子是不是亲手熬的粥,他是怀疑有人在吃食里做手脚。   指腹轻摩间,徐夙几不可察地吐了口气。   也幸好云雀不是个合格的刺客,才得以护了小公主这么些年。   “公主呢?”他问道。   “嗯?”   徐夙望着前面两个人:“方才出门前,公主和云雀单独说了句话。”   “哦,那个,我倒也没说什么……”如此谋算人心之后,说起自己的话,元琼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让小云姐给二殿下一个机会,也再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机会。   他在心中默念。   两人又并肩走了两步,徐夙才接上她的话:“那臣呢?公主可愿再给臣一个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她,就仿佛在说什么不太重要的事情,只是他此时理袖子动作不太自然,不知是在拂去袖子上的褶皱,还是在掩盖什么情绪。   元琼一下子呆住了。   她突然想起,长公主也这么说过。   ——可是你还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呢?   “什么机会?”她心里打鼓。   “一同回赵国的机会。”他如此说道。   瞬间,元琼空空的心不知道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好像不用再怀疑徐夙是不是喜欢自己了。可是她还是没底,还是不敢和他在一起。   从发现那堆冢的时候,她就明白了,长公主希望她能让他活下去。可是这个手上连线都没有的人,这个对自己都无情到死的人,她真的可以吗?   远远地传来云雀的轻斥声。   抬眼看去,两人走至桥头,那桥上有积雪化成了一滩水,路不好走,一不小心就会弄脏了衣摆。只见沈斯觉不顾身份地蹲了下去,说要背她,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元琼的心头忽然一阵感动,她忍不住笑起来,眼睛有点发酸。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试探地对徐夙说道:“你也背我过那桥,我就考虑考虑。”   默了默,徐夙停了下来:“公主要臣背您?”   元琼侧头,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   她尽量镇定:“也不是非背不可。”   要他背人果然还是过分了点。   身边人却是已经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了下来:“公主的右手能搭住臣的肩吗?”   右手骨裂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元琼沉浸在云雀和沈斯觉的事情中,都忘了自己的右手还被固定着。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抿抿唇,垂眸看向半蹲下来的徐夙,轻轻挪了挪手,小声说道:“能。”   -   云雀和沈斯觉不知何时走到了前面拐角处,没了踪影。   元琼却趴在徐夙的背上,刚刚上桥。   檀木香气就着雪变得更加凛冽,如她想象的那样,身下人的背□□却削瘦,骨头一根根的突起,让人平白地心疼起来。   他走得却是稳,一如既往。   走了两步,一滴雨滴到了元琼的鼻尖上。   伞还在马车上,她于是提醒道:“徐夙,好像要下雨了。”   徐夙应了一声,继续背着她慢慢走。   见他没有反应,她只得再说道:“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们走快点回去拿伞,曲析今早还嘱咐你别淋雨呢。”   徐夙没应,却问道:“公主考虑好了吗?   元琼撇撇嘴:“考虑哪有那么快给答案的,你先把我放下来,我回去慢慢考虑。”   不过比起她考虑的速度,她觉得徐夙走得更慢,过一座桥走出了跨越漫漫长路的感觉。   本是后他们上桥的一对老夫妇都从他们身后走到了他们边上。   老妇人看似很是喜爱他们,对元琼笑了一下,而后又转头看自己的那口子:“你看看人家小夫妻多有情调,郎才女貌的还那么恩爱,你怎么不知道背我过个桥呢。”   那爷爷佝偻着背,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你这老婆子,年轻的时候我不知道背了你多少次了,现在怎么是背不动啦。”   听着自家老伴的话,老太太跟笑起来竟还有少女的娇羞模样,历经岁月亦不见老。   元琼才回了个笑容,随即听到后面的话脸倏地一红。   而不知怎么,本要把元琼放下的徐夙也没了后面的动作。   感受到背上的小人搭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一下,他仍是背着她,慢条斯理地低声重复:“公主,有人说我们是夫妻。”   那话平平淡淡的,但元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话里带着笑意。她咬了咬下唇,好像示威一般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要他不许跟着瞎说。   夫妻吗?   刚喜欢他的时候,这两个字她连想都没想过。   只觉得他是比自己还要高高在上的人,比天上的月亮还高还远,怎么抓都抓不到。那时候她只要能和他靠近这么一点点,都可以开心好久好久。   未曾想过有一日这么一个人会背着自己过桥。   她在他背上偷偷笑了两声,竟然也没去纠正那老妇人的话。   老妇人把他们两个说悄悄话和来回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全然当作了小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像看自家孩子一样,笑得眼睛都没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算很大,那对老夫妻打了伞,牵着手一步步往家里挪去,走之前还和他们挥了挥手,要他们赶紧回家。   即便是小雨,淋得久了也还是难受的。   下了桥,有人在摆摊卖伞,徐夙索性买了一把。小商贩最喜欢在下雨时给没伞的人卖伞,一把破竹伞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元琼撑开了那把伞,小的不行,遮一个人顶多了。   “徐夙,你真不把我放下来?你不累吗?”   问是这么问,其实她是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重啊?虽然她才不重,但是背这么久,万一呢?   现在还打了一把伞,岂不是显得她更重了。   徐夙却没这打算:“这伞这么小,臣背着公主还能遮一点,并排走谁都遮不住了。”   “那我们再买一把不就好了?”   “已经走远了,太麻烦了。”   元琼回头看了看,远吗?   也还好吧。   说来这破伞当真是遮前不遮后,遮后不遮前。   走了一路,元琼对手上的伞意见极大,被徐夙背着也没见得能挡住两个人,她要遮到他的话,自己后背就都被风带来的细雨打湿了,难受得很。   好在她这个姿势没多久,前面的人就让她把伞尽量往后一点,不要挡着他的视线。   虽然她觉得这伞统共就这么点大,能怎么挡人。但既然徐夙这么说了,她便心安理得地把伞移到了后面,把自己遮了个严实。   雨珠子落在伞上,像丝线一般从伞面上滑落,接连滴在徐夙在伞外的手臂和手上。   元琼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肩,其实还好,都没太湿。   她垂下头,就是袖子湿透了。   “我帮你把袖子卷起来吧,黏着不舒服。”   徐夙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把伞柄夹在另一只手肘间,撩起了他的袖子。   转瞬间,她猛然停下了手,一动不动。   从未想过,从前那个说着“权臣无情”的人,此刻手腕上满是红线,一转又一转。   在这冲刷一切的雨幕中无比显眼,偏执如斯。 第47章 . 愿望(二合一) 一望笑佳人,二望笑故……   渐大的雨滴在她的眼睫, 打在他的肩头,却没能缓解两人干涩的动作。   “公主,伞要掉了。”徐夙出声提醒。   “啊, 哦, 好。”   她木木地应道,急忙放下手,去扶另一只手上歪倒的伞,眼睛却没能移开。   红线。   那么多。   “徐夙。”她轻轻喊。   “嗯。”他应道。   “徐夙!”她嘴边漾开了笑意。   “嗯?”他不自觉地跟着她弯了唇。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能看到别人手腕上的线,如果是红线的话,就说明那个人很喜欢她。”她咧着嘴,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说得像个有趣的故事。   “臣没有。”他答得波澜不惊。   元琼捂嘴笑了笑,他当然没有。   他肯定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有这样的本事, 就在刚刚看见了他有多喜欢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什么,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听见这种事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吗?”   徐夙缓缓说道:“臣经历过很多事, 公主知道的。”   言外之意是,没什么再能让他惊讶的。   他的声音沉沉地从前面传来,她能感受到他后背隐隐地振动。   元琼收敛了一点笑意,“也是哦。”   “徐夙……”她又叫了他一声。   这次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没有应声。   元琼趴在徐夙的背上,忽然觉得有些话今日不说,可能自己就不会再有勇气说了。   “那日我看见那个冢了,你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死吗?”   “公主,人皆有一死。”   “我不是在说这个。”   这种时候,片刻的沉默都变成了折磨。   元琼难以忍受地打破静谧:“你就不能努力活下去吗?就算不为了你自己, 也还有很多别的好人,比如为了你喜欢的人。”   说到后面,她声音不争气地越来越小。   要他为自己活下去,一点都不任性,就算任性,她也要说。   他都来招惹自己了,总得负责吧。   总得活下去啊。   头顶的伞上还有滴滴答答的响声,徐夙微微仰头。   即便他说了那伞挡人视线,要她好好遮住自己就行,可伞没挪开一会儿,再拿起时背上的人还是小心地顾着他。   身后人的人还在等他的回答。   徐夙垂眸,一字一句地给出她想要的答案:“臣答应公主,会努力活着。”   元琼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   过了好久好久,像是终于听明白他的话,她渐暗的双眼在雨幕中亮起,用几不可察的微弱声音说了一声“好”。   再后来,她咬着下唇,一个字都没说。   听着她悄悄吸鼻子,不知是哭是笑,徐夙无言地把她往上扶了扶。   可他躲开地上雪水的脚步却好似多了些无端的徘徊。   他从地狱走来,从此万鬼都不能让他回头。   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把那些人一起拖入地狱。   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人,让他回首。   这下子,倒是真不太想死了。   可像他这种藐视神佛的人,从来不受天地的庇佑。   会努力活着吗?   只是有些事,再努力都没用。   -   元琼本还想留在那里,再想法子撮合一下云雀和沈思觉,但是这么一路走来,她和徐夙身上都淋了点雨。云雀这里没有干净衣裳可以换,便索性将几个人都赶了回去。   云雀态度有了好转,沈斯觉也不黏着,嘴上说着下次再带什么来,便听话地向外走去。他见元琼和徐夙两人坐马车而来,了然地笑了笑。   当元琼问他要不要送他一程时,他说着不顺路,一口便回绝了,半刻都未多待。   ……   看着沈斯觉的背影,元琼扯着嘴挥了挥手。   早知道方才就不让徐夙把她一直背到屋门口了,不仅被那些大哥大姐们取笑,现在还要承受小兔子皇子这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眼神。   徐夙站在她身后,撑起他的那把大伞。   她转头看去,见他袖子还在往下滴水,帮他把袖子上的水拧了拧。   拧完又顺便再多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红线,压下嘴角的小表情怎么都藏不住。   马车行了一路,徐夙看着自己袖子上多出来的一条条褶皱,到底也没说什么。   皱成这样,理都理不平。   罢了,就留着吧。   元琼两只手托着脸,食指在脸上不自觉地轻点,眼里全是笑意。   还有点得意。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休息养神。目光下移,他袖子宽大,一如既往把手腕遮了个严实。   但是只有她知道,那支手腕上有好多好多红线。   “公主。”徐夙突然睁开眼。   “嗯?”她笑眯眯地看他,完全没有偷看被发现的自觉。   有恃无恐的感觉,真不错。   大概是许久未见她没有心事、如此灵巧的样子,徐夙本想点她目光扎眼,最后却都咽了回去,化成了眼中淡淡笑意。   一望笑佳人,二望笑故人。   马车缓缓停下,徐夙和元琼先后下来。   徐夙站在马车边,伸手扶她。却不知为何,元琼脚着地的时候,感到徐夙往后踉跄了一步。   她下意识抓紧他的手:“你怎么了?”   他答道:“臣无碍。”   手心热度传到元琼的手中,很是温暖。   可这份暖意来自一个两手常年寒凉的人,让她敏感地抬起了头。   元琼松开他的手,去探他的额头。   滚烫热意袭来,而面前的人轻晃,就这样顺着她的手倒了下来。   -   方才曲析听到门外的声响,未料一出来就是那么个场景,急急忙忙上去把徐夙扶回了房中。   他回头看元琼:“公主,臣不是替你们备伞了吗?为何还是淋成这样了?”   再仔细看去,虽然躺在床上那位淋得狠了些,但小公主的身上倒是还好,他向来带笑好说话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紧绷。   元琼不知其中关系,顾不得解释淋雨的事情,只是焦急地问道:“曲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他身子会这么差,你不是说他头上的伤口没有感染吗?你帮着他骗我的?”   天色阴沉,曲析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   骗了,不过与头上的伤口无关。   而是这位会倒下的真正原因。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躺在床上的这位淋不得雨,一旦淋雨,便是高热不下。   虽然这位视性命为无用物,却抵不住曾经对雨留下的深深的厌恶,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伞,甚至很少会在雨天外出。   可为了小公主淋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在他的记忆中,照顾因淋雨而倒下的徐夙,一共只有三次。   床上的人闭着眼,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淋了雨,头上裹着细布缠着伤,脸色苍白地躺着,仿佛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样。   曲析看着徐夙,突然下了决心:“公主已然知道了徐家过去的所有事,就没有想过这位是如何假死成功的吗?”   元琼怔在原地,忽然不敢往下听。   她一直刻意忽略了这件事,在晋国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假死,怎么可能轻易做到。只是有关他的每一段过去,都让听的人没法承受,所以她没敢问。   只要她不问,就可以假装是和他做过的所有事一样,他玩弄了人心,简简单单地换了个身份。   曲析摸了摸眉间的伤疤,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这道疤,便是徐夙下的手。   他自己也曾是坊间最有名的医者之子。   十年前大战过后,不论是伤员还是暴病者突增,来找他父亲问诊之人众多,只不过他的父亲曾替皇家人治病而被陷害过,因此不肯轻易问诊。当时的正卿徐彻知道此事之后,第一日在晋王殿前等了一夜为他父亲沉冤昭雪,第二日在他父亲医馆前等了一夜求他父亲可怜天下百姓。   从此以后,他的父亲与徐彻结交,来往甚密。   所以徐枝生日那天,他也在。   “徐家被屠的那晚,臣的父亲和臣也在,”曲析白皙的脸在此时染上了惨色,“那晚弓箭手围了一整个徐府,死的除了徐家上下,还有臣的父亲。”   元琼直愣愣地看着他。   她只知道曲析最了解徐夙的过去,却没想过他也是从那段过去中走来的人。   曲析给徐夙喂下一颗药,继续说道:“臣从小跟着父亲习天下医术,却从没有像那晚那样无力过——谁都救不了,也救不了自己。”   听他如此说,元琼问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曲析说了一个她没想到的答案:“假死药。”   猛然间,元琼缓了口气。   所以徐夙也是靠假死药骗过去的。   可还未等她那口气喘完,曲析却是回头看她:“可假死药只有一颗。”   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她毛骨悚然的下一句话:“这位,是真的死过。”   “真的死过……”她喃喃重复。   “假死药是臣的父亲死前交到臣的手上的,慌乱之中人之本性必然是自救,臣亦是如此,”曲析如此说道,神色却有些怪异,“但就在臣想要吞下那药时,这位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了被徐枝玩腻了而丢在院里的那把弓箭,对准了臣。”   元琼不知何时摒住了呼吸。   曲析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支射出的箭擦着臣的眉骨而去,正好射中臣身后一个正在拉弓的弓箭兵。可便是那个时刻,臣也没有想要将假死药让给这位的意思。”   元琼下意识看向他的眉骨处,初见曲析时,她便觉得这道疤在曲析这张小白脸上十足的显眼,可是那时她却没想过这道疤背后的故事。   曲析注意到她的视线,再次勾起手指,用指节蹭过那道疤。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不能消去眉骨的疤,他只是不想这么做罢了。   留着这道疤,便是时刻提醒自己,自己做不了医者。   @泡@沫   剩下的话,他来回想了很久,先说出口的却是:“但这位其实,也做不了坏人。”   曲析拆下徐夙头上被打湿的细布,元琼上前递上铜盆:“什么叫……做不了坏人?”   元琼见他要给徐夙清创,用手扶住了徐夙的后颈,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曲析。   曲析低头擦净徐夙的脑后,躲过了她灼人的目光:“那夜风雨飘摇,臣还愣在原地的时候,只听得一声‘趴下’,随着又一箭划过疾风和身后人倒地的声音,那位已经来到了臣的面前,把药塞进了臣的嘴里。”   说着,他手上的动作渐渐不再那么娴熟:“可臣身后有人,他的身后自然也有人。也就是臣将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前,追上来的人一剑砍在了他的背后,他就与臣一起倒在了雨中。”   元琼的手逐渐冰冷,那人的热度却越来越高。   只见曲析顺着她的力道把徐夙扶起,脱下了他的外衣。   她微颤着背过身去。   身后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曲析没有和她形容,那道伤到底有可怖。   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那里衣下的伤疤。   可她不敢,不忍心。   曲析为徐夙换上干净的里衣,盖住了那道从脖子的底部长长拉到腰侧的伤痕。   看着这道伤疤,他永远都忘不了,大雨瓢泼之中,徐夙整个人都浸在血水之中的样子,他拉起徐夙的时候,与拉一个了无生息的死人无异。   除了那点及其微弱、微弱到快要没有的鼻息。   “也不知是否该庆幸那场屠杀结束得极快,”曲析放下徐夙,语中是少有的讽刺,“臣醒来时,模模糊糊间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这么重的伤,没人能熬得过去,可是他熬过来了。臣把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用了整整三个月。”   他看着元琼转过身来,才说出这件事的结尾:“也是从这之后,他淋不得一点雨。”   是体弱,更是心病。   医者——   救的了人命,救不了人心。   医得了病痛,却难医人心。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被风夹着吹进屋里,寒风如细刀,带来拂不去的寸寸冰凉。   元琼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了身后的凳子,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凳子上。   朝中大臣都说,徐夙定夺乾坤,手段狠厉,是个没有心的人。甚至连她都这么觉得,一直一直记着那句“权臣无情”。   可是又有谁知道,在经历了屠杀的那个夜晚,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救下别人。   从来没人对他从轻发落。   包括他自己。   淋不得雨……那两年前呢?   那次出走宫城前,他分明看见他淋着雨从宫中出来。   曲析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他从来都算准天气,伞不离身,两年前公主离开赵国的那晚,是这么多年来,这位淋得最狠的一次,高烧来回反复,近一月后才见好转。”   他随身携带的药箱不在这间屋中,起身出去前,他又突然站定。   “还有一件事,云雀说应该由那位亲自告诉公主,但既然臣今日已经说了那么多,也不差再多一件了。”   元琼觉得自己三魂六魄已经出走了一半,也不知道再听下去,还能不能留住另一半。   即便如此,她还是说道:“你说。”   “公主曾经怨那位不顾您的性命将您设入局中,但其实……”曲析没再说下去。   这点到为止的话足以点醒元琼。   “难道小云姐那次会在将军府门口,是因为徐夙?”   曲析点了点头,推门而出。   元琼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被捏得泛白。   是啊,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她怎么从来就没想过呢?   什么“权臣无情”,他明明对自己才是最无情的那个。   她走到徐夙的床边,缓缓弯下腰,亲上他冷冰冰的脸。   而后,移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徐夙,本公主考虑好了。你醒来吧,你醒过来我就给你机会,我就陪你回赵国。”   -   这一场雨足足下了小半个月才放晴,徐夙就这么躺了小半个月。   这一日,天格外的亮。   元琼醒得也很早,她梳洗完后便直接来到了徐夙的屋中。   虽然曲析告诉他,这次徐夙的症状比前两次都要好很多,很快就会醒的,但他没有醒过来,她就是放心不下。   元琼坐在徐夙的床边,用手指轻触他的睫毛,自言自语:“本公主都说要和你回赵国了,你怎么还不醒?再不醒我可要反悔了。”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她瘪着嘴,有些失落。   刚想收回手时,却忽地被捉住了。   日光透过窗划过他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清明非凡,一点都不像刚醒过来的人。   元琼睁大眼:“你什么时候醒的?”   徐夙没答,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腕:“身为赵国公主,怎能出尔反尔。”   元琼一窘,挣了挣手,没挣开。   倒是徐夙瞥了眼她手腕上因为挣扎而落下的红痕,松开了手。   “公主真的考虑好了?”   她微愣,随后肯定地点点头:“身为赵国公主,不能出尔反尔。”   ……   这场无厘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在元琼潋滟的笑眼中。   半月之后,云雀决定留在晋国,沈斯觉有意为她脱离皇室,去一个青山绿水环绕的地方,远离那些恩怨,只跟着她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不过最后被云雀拦了下来,他以为她是怕他会后悔,还未来得及赌咒发誓,便被云雀敲了个大脑瓜,说是这样的事要做好了万全准备,留好后路,才能长长久久地……   又过半月,别院聚了一堆人。   元琼红着眼睛抱住云雀,把头埋进了她的颈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小云姐,我明天就走了,你可不能把我忘记了。”   云雀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眼眶里竟然也有泪光闪过。   “行了,你小云姐肯定不会忘记你的,”魏如晏站在一边,似宽慰似玩笑,“倒是你,赵小好人,别一回去就把我忘了。”   元琼鼻子也有些红,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   说出的话却是:“行,我尽量。”   临别最后一面,魏如晏还是那散漫的样子,他好笑地看着她:“你这人可真没良心,罢了,我今日也不是来找你的。”   元琼当他说笑,笑着回他:“你不找我还能找谁?”   却不想魏如晏抬抬下巴,“找他。”   元琼顺着他的指尖方向看去。   徐夙掀起眼皮,听那位魏国太子对他说道:“徐正卿,走之前,和孤聊聊吧。”   就这样,徐夙被魏如晏神神秘秘地拉走了。   元琼一脸莫名其妙,这两个人向来关系一般,莫不是上次合作了一次还生出什么兄弟情来了?   但若是她看到魏如晏转身后忽然严肃的表情,她便不会这么想了。   -   徐夙被魏如晏拉进最里的一间屋中,两人面对而坐。魏如晏也不急着说话,慢慢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说。”徐夙说道。   别院没什么好茶,皇室人都不太爱喝。   魏如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才开口:“不知道徐正卿可有听说过一种类似于巫术的上古秘术,可以让人看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喜是恶,看的便是手腕上的线,红色为喜,黑色为恶,白色为常,线越多则程度越深。”   徐夙淡漠的脸上有了一丝异色:“殿下从哪里听说的?”   魏如晏勾了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孤从哪里听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术要——以命换技,以血立契。”   此刻徐夙的眼中也已然寒潭一片。   “殿下还知道些什么?”   “孤知道的你都知道不是吗?”魏如晏反问道,“一个人不可能平白能看见别人手腕上的线,除非另一个人先习得了,然后再次立下血契将此术转给那个人。而将此秘术转给别人之人,等同于自断腕上线,被转之人便看不见他腕上之线。”   徐夙眯起眼,望向魏如晏。   这话无疑于戳穿了一切,眼前这个人看出自己立过两次血契,甚至也看出了小公主能知晓别人好恶。   半晌,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魏如晏还坐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徐夙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立一次血契便能嗜人半生,若立两次血契还能活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两三年,又或者四五年?   不会更久了。   “这种事臣不需要和殿下交代。”他淡淡地说道。   “你的确不需要与孤交代,”魏如晏顿了顿,又说道,“那元琼公主呢?你日后该如何对她交代?”   听到元琼的名字,徐夙背脊一僵。   推门前,他说道:“臣活着一日,便会护她一日。”   门外,小公主背着手在外面来回走着。   雪已化尽,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笑眼莹莹地望向他。   这一眼,带来了初春的气息。   还有让人想活下去的强烈欲望。 第48章 . 闹鬼(一更) “两个人一起睡一点都不……   魏如晏瞥过门口的两个人, 缓缓收回目光,轻晃手中浊茶。   血契立一次便足以要走半条命,又何况是立过两次的人。   豁出命也罢了, 还不打算告诉对方。   着实有趣。   倒不知道自己以后有没有可能碰上个能让他这样的人。   ……   见徐夙出来, 元琼好奇地走上前去:“他和你说什么了?”   徐夙随口说道:“一些魏国以后的打算。”   元琼看着他的样子,却有些不相信。   这种被当成小孩子瞒过什么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最近明明她问什么,他都会展开来和她细细说的。   徐夙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遂又不慌不忙地补上:“主要还是关于你该以什么理由回去,魏国太子的意思是公主时隔两年半才回到赵国,恐怕难以和百姓以及晋王交代。若是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倒是可以尽微薄之力。”   这一番话舌灿生连,又确实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下子就引走了元琼的注意力, 她甚至忘记去想若是这种话,魏如晏为什么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她手指一下一下轻敲下巴,低眉思考了片刻, 很快抬起了头。   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元琼一双眼睛亮堂得很。   她看着徐夙,狡黠地笑了一下:“那我们就选一个好日子回去。”   -   一个多月之后,马车已行至赵国境内的柳城,离都城大概还有再三五日的路程。本是花不了这么久的时间,如果沿着漳河而行,恐怕几天前一行人都已经见过赵王了。   但今年天公不作美,前段时间接连大雨使得赵国境内的漳河发了大水, 把周边村庄里的地都给淹了,百姓们损失严重,导致□□四起、匪盗群生, 最近才被官兵压下来了点。   纵然如此,漳河那一片仍然是不太安定,想回赵国都城自然也不得不绕道而行。   自从入了赵国,为了行事方便,元琼就换上了男装。   她出走两年多,赵王一直派人在赵国境内寻找,所以也有这么些人是见过她画像的。不过毕竟只是画像,再加变了装之后,外人看来便是三位公子同行,也没人认出她就是迟迟未寻到的公主。   徐夙前往晋国时,是元琛暗中寻了由头,把曲析派出了宫。   宫中人不知曲析和徐夙是同行的,也没人能想到曲析这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医官和朝中人人敬畏的权臣私下有怎样一种关系。   三个人到达柳城后,为避免引人怀疑,曲析留下了信鸽探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便不再与他们同行,先行往宫城而去。   曲析是先回去了,但是元琼却不急这么点时间,见天色已经暗了,便索性拉着徐夙在柳城的一家小客栈里歇了脚。   柳城是一座小城,这次住的客栈自然也比不上在晋国住的客栈热闹,踏进去便是空空荡荡的。   掌柜低着头不务正业地靠在台前,见到有人进来,诡异地看了他们一眼。   见状,元琼心里一乐。   也不知道这个掌柜的是多久没看见客人了,见着有人来都不习惯了。   这客栈不仅是条件差了许多,连吃食都十分简朴。   不过元琼这么两年里,跟着云雀在山林里烤鱼也不是没有过,早就没了以前在宫城里刁钻的口味。   便是此时一碗清粥、几碟小菜,她也吃得挺开心的。   元琼喝完最后一口粥,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曲析方才留了什么消息给你啊?”   她正拿帕子擦嘴,问出来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其实是想着徐夙若是不想说,也给他个假装没听见的机会。   徐夙微微侧目,也没答话,而是直接将袖中的字条给了元琼。   她稍一愣神,接过字条。   只见上面写着——柳谦昨夜病逝。   看见这几个字,元琼想起了他们离开晋国前,柳月茹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是谁推的她,将沈斯阙维护到了底。   长公主虽为其说话,但不知是谁谏言,说柳月茹在围猎之时便对他们出言不逊,摆明了是早就有下手的意思。   后来,柳月茹被晋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这桩事也就这么悬了下去。   可柳谦怎能坐的住,唯一的女儿落得如此下场,他几次想去探望,却都被守卫拦了下来,说是晋王之命,无论如何不可通融。   终于在开春时,柳谦劳心劳神、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没想到不过一月,人说没就没了。   元琼复神情复杂地折起那张字条:“所以当时谏言的那个人是你的人?”   徐夙见她看完,便把那字条撕碎了,丢进了没喝完的汤中。   见墨迹在汤水中化开,他缓缓答道:“不是。”   破碎的纸条在汤底静静躺着,元琼挠了挠眼下。   这人为何自己看完的时候不销毁字条,反倒现在丢进汤里了。是因为刚刚没有地方销毁,还是他知道自己会问,特意等着她看完才……?   徐夙继续道:“柳谦位子坐的这么高,他的女儿犯了事,想要趁此机会给他下药的人多的很,无需我动手。我不过是最后加了一把火,买通了两个守卫,在柳谦应付各方势力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让他更加忙碌一点罢了。”   元琼听他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回过了神。   一路上为了掩藏身份,她让徐夙别再和她君臣相称。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她才会想起他还是那个玩弄权术的大臣。但他如愿把想要报复的人一个一个除掉了,有觉得开心吗?   想到这里,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幸好。”   他挑眉:“幸好什么?”   元琼抬起头来,对上他浅淡的眸,想起那天也是这样淡淡地,却认真地答应她会好好活下去。   她笑了起来:“幸好时间还很多啊,等你收拾完那些人,还来得及做点别的事。”   听着她这么多年都没改掉的俏皮尾音,徐夙默了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   客栈很小,就掌柜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前后操持。   元琼对着正在收拾的掌柜说道:“掌柜,我们住店,要两间南边的房。”   不想那掌柜手一抖,差点没把碗给打了。   元琼咽了口口水,暗自心惊难道是自己穿着男装但声音太细了给人家吓到了?   可还没等她捏着喉咙清完嗓,就听那掌柜没精打采地回道:“实在不好意思,两位公子,你们要不还是另寻地方住吧。”   元琼觉得好笑:“你这掌柜,怎么还带往外面赶客的?”   一听这话,掌柜的脸色更苦了,看起来很是为难:“实不相瞒,南边倒确实是有两间房。但这两间房……”   她等着这掌柜继续说,倒是想听听这房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结果这掌柜幽幽吐出两个字:“……闹鬼。”   元琼一听,顿时汗毛竖起:“闹鬼!”   再看看周围,清清冷冷的,除了她和徐夙两个人,连个影子都没。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这客栈太破旧了才没有人,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这!   开门做生意的,最怕有这种事传出去,只可惜……前几天有客人说闹鬼的时候,恰巧有个大喇叭的女子在他这儿吃了顿饭,所以这事现在已经传出去了。   再看看这个俊秀小公子害怕的样子,为了不要让事态发展得更加严重,那掌柜只好点点头:“小店请了大师来做法,不过大师人还未到,所以这两间单间一时还住不了。”   闻言,在一边坐着的徐夙轻嗤一声。   闹鬼这种事,有人信就有人不信。   掌柜在柳城做了好多年生意,也是个人精,一下子就看出另一个清冷公子就是那类不信的人。   只要有一个人不信,那便有戏了。   他眼神在他们两个身上飘忽了一阵,赔了个笑脸:“两位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西边倒是还有另一间空着的大房,那间房保准什么事都没有,床也很大,两个人一起睡一点都不挤!” 第49章 . 同床(二更) “您再动下去,臣很难睡……   “咳, 咳咳——你说什么?”   元琼满脸通红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也不知道是呛的还是怎么的。   偏偏这个时候徐夙还风轻云淡地捋了捋她的后背:“慢点。”   元琼被他这么一下搞得浑身发毛,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掌柜以为她还是太害怕, 腰又往下弯了弯, 找补地说道:“而且这位同行的公子一看就是胆大的人,小公子和这位一起睡,两个人有个伴,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   有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啊!   元琼尴尬地笑了一声,甚至觉得闹鬼两个字听起来都没这么瘆人了。   她摇摇手,打算拒绝。   民间但凡有闹鬼之说,要么请人做法,要么请人冲阴气。   掌柜的生意黄了这么些天,大师又还没来, 好不容易碰到个不怕鬼的男子,可不得迷信地留住眼前的人。   他看元琼要走,赶忙又说:“二位若是住下来, 只要给个一半价钱就行!”   元琼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突然没话说了。   她之前和云雀四处游走,自己身上根本没多少钱。   现在腰上的钱袋……还是徐夙的。   这两年她小毛小病改了不少,但是看见稀奇玩意儿还是忍不住买。徐夙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花掉了他大半的钱了。   徐夙一直没有说话,倒也不是存心的,只是被她咳嗽的声音打断了,这才生出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   但此时这掌柜“得寸进尺”, 再睨着小公主一脸苦大仇深,换一家客栈的事情罢了,总不可能委屈她住在这里的。   只不过, 他还没开口,元琼先他一步:“你这儿为何会传出闹鬼之说?”   眼见是有戏,掌柜立马答道:“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天住在南边的客人说一到半夜就听见有敲门的声音,可是他一点灯起来看吧,那声音就没了。但我自己这两天守了两夜,倒也没听见什么声音。”   “西边的房间是那一间吗?”她指了指。   “诶对!”   “……行吧,住就住一晚。”   “好嘞,我这就帮你们把床铺理好!保准睡得舒舒服服的!”   ……   元琼恨不得冲上去捂住那掌柜的嘴。   她嘴角抽搐了两下,一转头就对上了徐夙那双望不到底的眼。   他似笑非笑,压低了声音:“公主这是何意?”   元琼摸了摸自己束起的发:“都是男人嘛……”   徐夙声音响了些:“嗯?”   此刻元琼的心虚根本藏都藏不住,只好从腰间把钱袋取了下来,打开呈于他面前,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没钱了。”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徐夙张了张口,竟然没说出话来。   元琼还在小声嘀咕:“我平日买东西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拦着我一点……”   对着她倒打一耙的样子,徐夙眯起眼睛,站了起来。   小公主是真不知道她自己天生就是个会撒娇的,他就算想和她说,被她扯一个袖子,便偃旗息鼓了。   元琼看着他的背影:“你去哪儿啊?”   略带揶揄的话语冷冷传来:“我去试试那床是不是像那掌柜说得那样舒服。”   “……”   -   直到入夜,元琼手中攥着缎料,把被子直拉到鼻尖,她终于开始反省自己做了个多么冲动的决定。   一张脸在被子下面被闷得通红,她躺在里侧,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床帐。   半晌,边上都没有动静,她忍不住余光偷偷地瞄了一眼还在床下站着的徐夙。他背对着她,脱了外衣搭在了手边的架子上。   她的目光落在他白色的寝衣上,像是被烫了一下,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烛火跳动了两下,倏地被人灭了,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感觉到身边有人躺下,元琼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应该庆幸掌柜准备了两床被子,让她还敢在心跳砰砰跳个不停的时候,侧头去看一眼边上的人。   比起她的心神不宁,睡在外侧的徐夙斯文地平躺着,已经闭上了眼。   元琼用最小地幅度把头转了回来,这才慢慢把下半张脸从被窝里露了出来,大口地喘了两下,然后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徐夙。   这人也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这么波澜不惊的。   显得这么紧张的自己很没面子好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眨巴着眼睛对着墙壁发了多久的呆。   背后微弱的呼吸在静谧的夜晚有规律地起伏着,比闹鬼还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睡不着,她又翻了个身子。   这次是对着徐夙的。   结果她姿势还没摆好,就听那个闭着眼睛的人喊了她一声:“公主。”   元琼一僵。   徐夙喉结微动:“您再动下去,臣很难睡着。”   她没想到他竟然还醒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喃喃道:“我……我也睡不着。”   他仍旧闭着眼:“公主放心,无名无分的,臣不会做什么。”   元琼“嘁”了一声:“你哪有那么端方,上次在别院一点都没见你收敛……”   徐夙本就是个睡眠极其浅的人,现下身边多了一个人,根本是睡意全无,只能忍着性子躺着。   偏这小人还毫无意识地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糖一般的声音在夜晚小声又软糯,像小猫爪子一样挠在他心上。   他就这样缓缓睁眼,侧过身去:“公主再说话,臣真的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比上次更出格的事情。”   距离陡然拉近,两人忽然间面对面,只要再近一分,鼻尖便能碰上。   只见黑暗中他琥珀色的眸子格外亮,眼底是掩不住的欲望。   元琼不敢再与他开玩笑,抿了抿发干的唇,闭上了嘴。   可徐夙最见不得的便是她这些不自觉的小动作,压抑着欲念的目色愈发晦暗。   在别院那次是他没克制住,所以他才最知道再有这种事,一定要有名有分。因为他确实不是个讲规矩的人,不敢保证次次都能及时停下。   就在他准备转回去的时候,房中响起“咯噔”一声。   一声惊呼后,本来还挺乖巧的人突然低着头往他这里猛然一靠,拽着他那床被子不肯松手。   她长发如瀑,散开在枕上,几根发丝因为她的慌张落在了他的颈间,留下又酥又痒的感觉。   借着月光,徐夙探到挂衣服的架子斜倚在墙边。   他拨开她的发丝:“公主,是架子倒了。”   元琼脑子里却都是“闹鬼”一说,紧闭着眼,死拽他不松手。   半晌,徐夙轻叹一声,掀开被子一角,盖着她拥进了怀里。   “没事,臣在。”   元琼从小怕鬼,这时再顾不得许多,像个初生的奶猫一样缩在他的身边,贴得紧紧的。   他环住她的后背,轻拍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公主说要挑个日子回宫,可有想好是哪天了?是要在柳城多歇两天,还是明日就走?”   她闷声答:“我也不知道,日子是选好了,就是还得再等个人。”   “等谁?”他顺着问道。   “不告诉你,你等着看吧。”   话中带上了得意的小情绪,她没有刚刚那么紧绷了。   其实徐夙也不是很在意她想挑哪天,又或者她在等谁,哪怕最后小公主没能顺利入宫,他也有得是办法。   但他喜欢她伶俐的样子,喜欢看她有了成就感而开心的样子。   手下仍是一下一下安抚着她,直到小人的呼吸均匀起来,蜷着的身子也放松下来,他才慢慢停下动作,静静地拥着她。   肌肤贴近,只隔了层薄薄的里衣。   徐夙闭了闭眼,又睁开。   算了,今晚也别睡了。   -   元琼醒来的时候,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了。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完全不知道徐夙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再看看自己身上盖着他的被子,脸像火烧一样地烫了起来。   她在房中磨蹭了许久,才走了出去。   一出去就看见徐夙正坐在桌前,从容不迫地用着早膳,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掌柜见到她出来,热情地迎了上去:“哟,这位公子也醒啦!我没骗您吧,西边这间不闹鬼。我一看您这容光焕发的样子,就知道您昨夜睡得挺好!”   元琼勉为其难地扯了个笑,刚想敷衍地回两句,就见徐夙转过了头。   她瞬间连敷衍的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他轻掀眼皮,只道:“来吃点东西。”   “哦。”   吃饭时,徐夙始终没提昨夜的事,这才让元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然就昨天自己粘着他那样子被拿出来说,她真得要钻到地底下去。   吃完最后一口,伴随着她筷子落桌的声音,还有掌柜激动不已的喊声:“大师!您可算来了!”   掌柜迈着大步从她边上走过,她也好奇地往门外看去。   却没想到一抬头,便见到了一个老熟人。   门口慈眉善目在笑的,正是拾忧道长。   元琼“咦”了一声,喜上眉梢:“我等的人怎么在这儿!那我们今日就可以启程回都城了!” 第50章 . 归赵 幸好,她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掌柜一愣:“你们这是认识?”   拾忧道长微笑道:“两位是贫道的老朋友了。”   元琼琢磨着“老朋友”三个字, 歪头看向徐夙,不知他什么时候和拾忧的关系这么好了。   可再看看徐夙连头都没抬的疏淡模样,她就明了了, 拾忧道长一向活得通透, 说话做人也客气罢了。   掌柜一心记挂着自己黄了的生意,也没再多聊,说着鬼房中的来龙去脉,把拾忧道长给领了进去。他唯恐作祟的东西除不尽,甚至把那撞鬼的住店人的样貌口音都给描述了,恨不能把人家是哪国人都给扒出来。   拾忧道长眼角带笑,四平八稳地安抚了一句,就独自进了那房间。   而后不过片刻,她就从闹鬼的房中出来, 说是已将不干净的东西赶走,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徐夙冷眼瞧着,没出声。   元琼更不会想去询问个中细节。   整个客栈里最兴奋的当然是那个掌柜, 不仅把报酬付给了拾忧,还连带着把元琼他们的房钱也给免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两人行再次变为了三人行。   元琼在房中整理东西的时候,徐夙已经雇来了马车和车夫在外等候,拾忧老迈的脸上带着笑,站在他的边上。   徐夙的脸色却不那么明朗。   一阵沉默过后,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道长以后还是不要用那样的称呼了。”   拾忧一下便听出他的意思:“贫道以为自己与徐正卿这样的关系,还是能称一句‘老朋友’的。转契比立契更加凶险, 需要第三人在旁做阵,说来贫道也是个见证人。”   徐夙眼中闪过危险的光。   云一观地处秦国、晋国、赵国三国交界处,当年赵元琛前去晋国做质子前, 晋王让其先绕路经云一观再去晋国,为得就是把皇宫中的人悄悄留在边界处,也算是晋王在怀疑太子的同时,因着那点不值钱的亲情藏下保护太子的暗线。   而就是在云一观中,他在元琛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了知晓瑜宜坠河真相的拾忧,在她面前立下第二次血契,把契约转给了元琼。   拾忧像与人话家常一般平平淡淡地继续说道:“看来徐正卿还未将这件事告诉公主,但是你能瞒多久呢?”   初春的风吹起徐夙的长袖,带着前几日未散的潮气。   他背着手,未有应答。   能瞒多久呢?   只能瞒到死了。   ……   待到元琼出来,三人上了马车。   坐定后,拾忧把驱鬼拿到的酬劳放入行囊中。   元琼略带撒娇略带笑:“道长,我先前给你写信,你还说不知哪日才能到赵国都城,我还以为你是在漳河那边安顿流民不顺利,闹了半天也是来柳城了。”   拾忧活到这把年纪了,对钱财这种事也十分坦荡:“一路云游,没有盘缠,寸步难行。”   元琼想起昨日自己为钱妥协,和徐夙睡了一个晚上的事情,深以为然。   倒不想这个拾忧像是看穿了她似的:“公主每次给贫道寄信都零零散散地寄钱来,想必公主也是寸步难行的。”   “……”   元琼瞟了正在闭目养神的徐夙一眼,又红了脸。   听见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徐夙缓缓睁眼,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寄钱?”   拾忧解释道:“漳河大水冲了百姓稻田,在那里带兵治水剿匪一向是二殿下前往,贫道云游恰巧经过那里,只能帮忙安顿流民尽点微薄之力。不过穷道一个,就算是施粥也做不长久,公主每隔一段时间会与贫道来信,知道这件事之后,便会时不时寄些钱来。”   元琼一噎,没说话。   道长啊道长,别说了。   你是不知道我后来给你寄的都是他的钱。   她转过头去,对徐夙干笑了两声。   对这借花献佛的行径,他弯了弯嘴角,再次闭上眼。   心头那点阴沉,被她这么个自己都要顾不上了还总顾着别人的单纯劲儿——全撞散了。   -   两日后,路途格外顺利,马车已行至宫城外。   久违地归国,元琼没有想到,当她拨开小帘时,所有的情绪之中,忐忑竟然是最多的。   街边热闹非凡,与以前不太一样了,又好像还是一模一样的。   这感觉很奇妙,离她出走赵国的那日,已经两年半过去了,那时候她甚至没想过何时会回来,只想着出去看看,再也不做那个柔弱得只会遭人算计的人了。   所以一路上,她咬牙吃下所有的苦,哪怕自己有一星半点的进步,她都可以开心半天。   就这么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再回首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可以为自己而感到骄傲了,甚至也可以平静地站在某个人身边了。   可是当回到故国,看着赵国比以前更加繁华的样子,她却莫名觉得自己像从来没离开过赵国一样,就好像自己从未变过。   她突然有一瞬间的感慨,如果那时候她就已经是现在的她了,不知道又会怎么样?   或许能把许多事情处理得更好,或许就不会错过赵国壮大的每个时刻了,或许她和他之间,也会更加顺其自然……   元琼放下帘子,自顾自笑了笑。   哪有什么如果,幸好,她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比起改变过去,重新开始岂不是更好。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外面传来守城官兵板正的声音:“车上的人都下来!例行检查!”   拾忧道长坐在外侧,先行下了车。   这官兵上下打量了一下拾忧,见是个老坤道,看着清贫得很,挥了挥手就让她过去了。   许是站了一夜快到换岗的时候了,他不太有耐心,敲了敲手里的刀,嘴里不耐烦地催促着。   但当他看见后面接连下来的两个人时,那张碎碎念的嘴顿时就给闭上了。   “徐……徐正卿,”他低头行礼,再抬头看见后一个人时,他差点没咬掉舌头,“公!公!公……”   元琼好笑地看着他结结巴巴,等他把话说全。   不过,这个守卫到底还是没能完整叫出一声“公主”。   “公公什么公公,皇兄不在军中坐镇,一个个都敢玩忽职守了!”一个人骑马而来,听似严厉的声音带着些漂浮。   守卫一看,再次低头:“三殿下。”   赵子逸应了一声,刚想再说什么,目光瞬间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随即他立刻下了马,大步走到了一身俊秀男儿装的元琼面前。   “哟!这是谁啊?”他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在她身上的眼神从头游移到脚后说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我们擅离赵国快要三年之久的元琼公主吗?”   元琼喟然。   想到会有来找麻烦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还没进宫就碰上了。   她笑眯眯地:“好久不见,三哥哥。”   “小公主还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年里,茶楼里都编出什么样的好听故事了吧?赵国公主不思进取、整天玩乐,女扮男装流连风月场所,后变本加厉,竟跟着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一起走了。”   元琼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人言可畏……这真假掺半编得倒也不算错……句句是实话。   赵子逸见状,继续皮笑肉不笑地:“也不知道我现在要是告诉你身后那些人你就是赵国公主,他们会怎么办。”   见他这么会说,元琼觉得,不借他的口说点什么真是可惜了。   “三哥哥应该也不知道,茶楼的故事换得可快了。最近的故事应该是——”她故作天真地歪了歪头,“漳河一带的官员贪赃舞弊、携款潜逃,拾忧道长帮助安顿流民,顺便在那里算了一卦。”   排在后面等着进城的人见队伍一直不动,生出些骚动,往他们这边探头探脑的。   不知是什么情况。   赵子逸让人去把人拦在外面,然后对元琼冷笑了一声:“所以呢,和你有什么关系?”   在一旁听着的拾忧突然做了个普渡众生的手势:“漳河是南边命脉,往年从未发过如此大水。所以贫道算了一卦,才知这次是因为去年新上任的池大人命里犯水,又做了恶事,才触犯了天道。”   元琼憋着笑,边听边点头。   那池大人其实是朝中宗伯南昌伯的表亲戚,犯事后暂时被保下了,之前在信中她看出拾忧为漳河一带百姓而苦,她这才出了个主意,让拾忧直接编一卦来,以悠悠众口迫使那右卿不得不放弃姓池的。   不过“命里犯水”,也亏拾忧道长这种话张口就来。   被拦在外面的人伸长了耳朵,有靠得近的,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天道,”赵子逸有意给拾忧难堪,瞥了一眼那些百姓,故意提高了音量,“照你这么说,漳州现在洪水渐止又是怎么回事?可没听说池大人又做了什么好事。”   刚说出口,他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没转过弯来。   “那自然是,”拾忧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久未归国的贵人回来了。”   赵子逸对上拾忧老神在在的笑眼,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中了套,气急败坏地喊道:“一派胡言!”   元琼也觉得这是一派胡言。   毕竟这话,就是她编的。   不过嘛,旁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毕竟——   碰上天灾人祸的事情,人最是迷信。   就在拾忧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抬起手,伸向自己束起的发。   轻轻一拉,乌黑的长发如墨般倾泻而下,划过她的葱白的手指。   赵子逸尚未反应过来时,人群中突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这个坤道好像就是拾忧道长,诶,站在她边上的是……是元琼公主啊!” 第51章 . 好报 他摸出一根桃木簪子,挽起她一绺……   “所以拾忧道长方才说的贵人就是元琼公主啦……”   “什么呀, ”也有中年女子不买账,“贵人就能和青楼女子厮混偷跑了?”   人群中一阵唏嘘,这事儿怎么说都是丢了皇家人的大脸了!   另一名女子认出这是公主后, 却是慢悠悠地说道:“谣言不可信, 公主离开赵国时,同行的可不是明月楼中的不知名女子。我那时看见了,明明是一位年轻道长。”   “而且啊,”她神神秘秘地,“据说这次拾忧道长去漳河那里陛下是知道的,那说不定当年公主和道长一起走也是陛下的命令呢!”   这话一出,倒真是糊弄了好一堆人。   不过也有人立场坚定得很,一个穷酸秀才皱了皱鼻子:“要真是陛下令让公主走的,那他又为什么暗中派人寻公主?”   那女子答得也快:“你这人, 圣意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猜得到的。”   听那女子说得一套一套的,元琼哭笑不得地多看了她一眼。   只见其他人听着那女子和酸秀才一言一语的,就跟个墙头草一般来回倒, 不知不觉像是分了两个阵营,一边信她是能转运的贵人,一边揪着她过去的事情不放。   正在这时,徐夙忽然走了两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元琼还未来得及问他作何,他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桃木簪子,挽起她一绺发作云鬓,动作流畅地替她别上。   头皮一麻,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在人前有这样的举动,怔怔地回过头。   赵国人、尤其是居于都城之中的人,他们甚至并非都见过元琼, 却是个个认得徐夙的。百姓们常道距离徐正卿救下赵国已过了八年,有的人连孩子都有了,徐正卿却一直孑然一身,做那不食烟火的端方君子。   此时见到徐夙也会如此照顾一个女子,连城中的人也被吸引来看起了热闹。   也正是七嘴八舌间,方才的事情已经在人群中传了个遍。   徐夙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青丝,理齐了她散乱的发。   而后,他才状似无意地说道:“公主为了救济灾民,途中将钱都寄给了拾忧道长,连簪子也只能用这木质的了。”   听闻此言,人群中立刻有人反应了过来,领头说道:“我儿随着二殿下去了漳河剿匪,前几日还写信回来说多亏有拾忧道长在那里施粥大半个月,安抚了人心,解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啊!原来这施粥的钱都是元琼公主寄去的!”   家家户户不乏有儿子被强制征兵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的,他们一听到公主一个娇贵小女子也为漳河水灾出了这么多力,也不管钱是多是少,感慨和好话很快就把先前的议论声全压了过去。   元琼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说实话,她寄钱给拾忧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尽一份力也好。   可现下有他这么恰到好处的一句,倒是有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感觉了。   场面越来越不可控。   赵子逸有心想借着他哥狐假虎威,要守城兵们带着兵器让这些人全散了,可是他的父皇赵王向来以仁德誉满天下,这么多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干,他若是真做了什么,岂不是让他那愈发疏远的父皇更加不喜?   最后他黑着脸看了元琼一眼,解开腕扣转了转手腕:“哼,倒是不知我们元琼公主该如何向父皇和百官交代。”   元琼瞥到赵子逸手上明显多于前两年的黑线,虚虚地弯了个嘴角:“那就不劳烦三哥哥费心了。”   ……   不过,她这话倒也真不是存心气谁。   一炷香后,当她站在平成殿里时,她比谁都冷静,冷静到在南昌伯江毕向赵王参她的时候——   还能假情假意地挤出几滴眼泪来。   “父皇,元琼真的知道错了,”她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当年也是因为那些事情,元琼一时想不通,实在太过无助,才会出走的。”   当年那些事情,在赵王看来,还能有哪些事情?   甄夫人设计杀死她和她生母的那些事是一部分,让他心中阴霾更重自然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宫闱密事。   那些大臣们只知道当年公主出走前甄莲联合程蔚刺杀公主,个中细节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作揖弯腰就要再参之时,赵王却是捏了捏眉心,抬手止住了他们。   说起来,赵王本来面上苛责就是做做样子,怕元琼失了体统,也好对正好来殿中议事的几个重臣有个交代。这下再一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还提起了那些他怎么都不可能再让人知道的破败往事,便立刻要停下这话题。   他看向带头的南昌伯:“寡人让你们来是要商量漳河水灾一事后该如何安顿流民的,方才一句话都不愿意说,现在来教寡人教导子女怎么都很有心得,嗯?”   一众人等半刻不敢耽误,齐刷刷往地上一跪,再不说话了。   ……   当南昌伯第一个被赶出来的时候,他心中郁结积压得更深了。   他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也不是非要和这么个翻不起风浪的小公主计较。   管她出走两年三年还是十年八年,反正也和他没有关系,顶多是以后少了个和亲的人选。   可是他这次不得不跳出来争辩一二。   漳河水灾一事牵连到他表姐的儿子池培元,而这个扶不起的池培元还是他去年亲自举荐的。   按理说这种小官贪污的事情也走个关系也不是不能解决,可偏偏是在漳河一带。   离漳河不远的丹城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还能南通秦国,北通齐国,占尽地理位置上的优势。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有意要迁都丹城,是动不得碰不得的宝贝地方。   本来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陛下都要调池培元去丹城任职了,日后自是风光无限。   可好死不死这个沉不住气的败家东西在漳河县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事儿放在陛下眼里,简直就就是狠狠打了他的脸,若是真派这人去了丹城,岂不是要贪到丹城去了?   他们的陛下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觊觎他的位子和他的东西。   池培元这么一下,直接戳中了陛下的命门。   今日自己被这位君王叫过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试探自己对池培元的态度,甚至是试探自己有没有牵扯其中,是不是有不臣的心思。   本就已经步履维艰了,不曾想今日又冒出来一个元琼公主,诌了个卜卦问道的事,把池培元又往死里踩了一步,他这才不得不跳出来,想着扳回一点是一点。   也不知道他们这个君王在搞什么,竟然这么护着这个公主,一点脸面都没有给臣子们留。   南昌伯回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写了一封信,叫来了自家家仆:“去,把这封信寄往南边二殿下手里。”   家仆是家中老人,接过信后,犹疑地问道:“您这还是打算保下池大人?”   南昌伯叹了口气:“当年表姐为了我能够升迁顺利,嫁给了在战场上重伤的薛将军,医官诊治时就说薛将军气血亏虚,活不过三五年,表姐嫁去后果然没多久他就逝世了。她一人守寡这么多年,就剩这一个儿子了,我怎能不管?”   老仆:“可是二殿下向来一心家国,征战沙场,想来定是不会接手这件事啊。”   南昌伯在屋中踱步:“表姐所嫁之人曾是二殿下的尊师,如今只能请他卖我们一个面子了。再何况——”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这公主一举把他在南边的功劳全抢了来,就算二殿下从前不会和她计较,那现在呢?两年多前甄夫人的死可是和元琼公主脱不了关系,再正派忠义的人也总会产生隔阂的。”   老仆点头称是,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了。   -   遣走了剩下的那些臣子后,徐夙被赵王单独留在里面聊了两句。   再出来时,他看见元琼正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转角。   徐夙眸色一深,走了上去。   有的事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是能看出来的。   方才刚一开始那几滴泪小公主是装的,可哭着哭着她那断线的泪珠子就变成真的了。   他走到元琼身边,把肩膀抖了两下的人儿拉了起来:“怎么了?公主可是觉得委屈了?”   元琼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来了,用力忍了忍眼泪。   其实她本来就想逢场做戏一下,可是说起那件事时,她忽然想起瑜宜小时候柔声哄她的场景,情绪上来了,就止不住了。   见她不说话,他挑开她黏在额前的发:“要不要臣明日上朝替公主喂南昌伯一记药。”   “别,”元琼抽噎了两下,“你是不知道朝中的人都怎么说你一手遮天、心狠手辣的,你也收敛收敛吧。”   元琼快言快语地说完后,他突然没了声音。   半晌,徐夙情绪不明地揉了揉未离手的发丝,面色寡淡:“公主也觉得臣做得过了?”   他差点都忘了,最一开始的时候,小公主是害怕他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了,他也会将事情剖开告诉她了。   可是他倒没想过,当她知道了自己做过的这些事情后,会怎么想他。   元琼讶然抬头。   顿了顿,她才喊了他一声。   “嗯?”他放下手看她。   “这个世上,恶人就该有恶报,而好人就该有好报。”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嗯,所以呢?”他暗暗捻了捻指腹。   接下来她应该会说,不要再去算计不相干的人了。   可她没有。   小公主只是比任何人都坚定地对他说道:“所以我从来没觉得你做过了,所以在我心里你还是个好人,所以你收敛收敛,别再被别人记恨上了……”   她一连说了三个“所以”,而后用着纯澈如初的双眼望着他:“本公主要你有好报,有天下最好的福报。”   徐夙袖中的指节一瞬间因用力而泛白。   恍惚间,他忽然忆起她与他一起在云一观的那晚。   那次她跪在垫子上,也是那么认真地替他求了个愿,要他“长命岁,喜乐随”。   平成殿前的青砖不知被多少人踏过,磨得坑洼不平。   那些进去的人里,不知有多少想让他早点下台的人,也包括坐在殿中的那个赵王。   只有这个公主,从不了解他到了解他,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元琼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和他说清楚,是不是解开了那点没来由的误会,吸了两下鼻子还想再说点什么解释一下自己方才的话。   可下一刻——   徐夙微微欠身,抹过她的泛红的眼角,“眼睛都哭红了,还想着臣呢。” 第52章 . 与筝 “原与筝,你再乱说一句试试看。……   两日后的晚上, 南昌伯收到赵子季来信,道会为他压下池培元一事。   隔天早上,一臣子提及薛老将军和程老将军当年开国壮举, 感慨如今两人一人故去一人退位, 恳请赵王看在已故之人的面子上,留住了池培元一条性命。   此人文臣出身,能言善辩,言辞恳切,大势所趋之下,赵王遂应允。   又过一日,原程若海手下副将应毕时不知从哪知道曲析私自和徐夙一同前往晋国,禀明赵王。   朝中早已暗暗分成太子一派和公子子季一派。   徐夙自不用说,为太子之人。   而南昌伯前日受人照拂, 便是自动站在了赵子季那一边,再加之南昌伯党羽众多,且多为老臣, 对徐夙的做派不满已久,今日便借机张大其词,揪住徐夙不放了。   太子一派中自是有人不满,两派就这样在朝堂上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元琛淡然往前一步:“父皇,曲析乃儿臣所派。”   赵王:“哦?”   元琛呈上一药:“儿臣知道父皇近日来操劳过度,所以才派曲析去晋国寻珍惜药材,特制此药, 能够补血益气,助您精神焕发。”   子奇很有眼色地下去接过赵元琛手中之药,献给赵王。   元琛递过药:“儿臣本来是要告诉您的, 只是制出这药的药材稀少,又要入晋去寻,徐正卿恐生变数,才压下了这件事。”   赵王身子骨愈发差了,元琛这药可是送到了点子上。   而处于讨论焦点的徐夙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依旧一脸漠然地列位而站。只有在听到背后无人发声的时候,开了个小差,想起了前几日小公主的反应。   她后来怎么说的来着?   哦,小姑娘还挺嫌弃他的,拍开了他的手:“那可不是嘛,你以后再难找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   那话说得很理所当然,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也是,她也没说错。   徐夙垂眸,忽然间哼笑了一声。   这声笑在这个气氛相持不下的朝堂上显得格外突出,让所有的大臣都向他看去。   赵王接过那药,也看向徐夙:“徐卿,还是你思虑周全。”   徐夙缓缓行了个礼:“诸位大臣们都是为陛下江山稳固而考虑,甚好。”   殿中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噤声不言了。   这位徐正卿的端正皮相下面是实心的傲慢,就连对着陛下,说话也从不会给人留面子。   可今日这回答却太过温和,反而怪心惊的。   站在一旁的元琛也有些意外,莫测地睨了他一眼。   -   散朝后,元琛与徐夙同路而行,浅浅地笑了一声:“以前可不见我们徐正卿这么心慈手软,怎么了?发生什么好事了?”   徐夙拍了拍朝服上沾的灰:“没什么,有人让我收敛点,说能有好报。”   元琛有一瞬间的出神,而后弯起了唇。   认识徐夙这么久,他一直知道徐夙不惜一切地想要一些人不得好死。   如今听到“好报”这两个字,也真是罕见得不能再罕见。   他也不细问,说起了另一件事:“昨日父皇把你留在平成殿中,说了些什么?”   徐夙答道:“问了在何处寻回公主的事情。”   元琛摇了摇头:“说具体点。”   徐夙面色不改:“就问了这些,臣何处寻回公主,公主为何会跟着臣回来,还有在城门口公主与臣又发生了什么事。”   摊开来就如车轱辘般的废话,元琛听完却沉默了。   又走了两步,他到底还是敛了点笑意:“你这是被父皇盯上了。”   “臣知道。”徐夙定定地望着前方。   赵王问他的那些话听上去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和颜悦色有如话家常一般,可正是如此,才是问题所在。   正卿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位子是他在赵国存亡之际问赵王要来的,若是自己知道收敛便罢了,可这之后除甄莲、收兵权、杀沈迹和沈鸢,哪一件不是他掺和其中的?   能坐上君王之位的人都不是傻子。   不管他是不是有异心,不管他有没有替君王解忧,他这样权势滔天的人,自古有几个君王能容得下?   又何况他还与当朝太子走得如此之近。   本就有很多人在背地里嚼舌根,赵王就算压住这点儿怀疑,那么元琼公主呢?   这个赵王久寻未归的公主,现下却跟着自己回来了,在赵王看来,他的手中可全是筹码。   这位君王还能看着他安坐在这个位子上吗?   徐夙轻哼了一声,眯起眼睛思考着什么。   而正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身,只见子奇恭敬地弯着腰请他:“徐正卿,陛下说还有话忘了和您说,让您再过去一趟。”   -   元琼回成月殿之前,一直在想应该如何和宝瑞解释两年多前的不告而别。   可这么几天过去了,除了第一日见到她时宝瑞迟钝了很久的行礼,之后竟是什么都没问她,两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除了宝瑞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元琼坐在梳妆镜前,有点不自在地回过头:“宝瑞,你别总是板着脸啊,怪不好看的。”   闻言,宝瑞还真扯了扯嘴角,只不过……过于生硬了。   元琼跟着扯了扯嘴角。   原来笑比哭还难看就是这样的。   宝瑞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公主也别嫌宝瑞笑得难看,到时候一个不顺心又跑了,不声不响地又是好几年不回来。”   “我……”元琼被这么一堵,没说出话来。   宝瑞梳着她乌黑的发,已然十分光滑平顺了,她也没放手,继续一点一点的梳着:“宝瑞就是个婢女,要不是公主走后太子殿下让奴婢去王后殿中做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就被遣出宫了,不过估计遣出宫了公主回来也不记得我了……”   她赌气一般地碎碎念个不停,元琼刚想说她怎么几年不见,她这啰嗦的小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却没想到说到后面宝瑞突然就有了哭腔。   元琼心里一酸,玩笑话是一句都说不出了。   她拉下宝瑞的手:“是我错了,好不好?别生我气了。”   先不说宝瑞是不是受得起公主的道歉,便是受得起,她也不是要这么个道歉。   她忍着忍着,眼泪还是下来了:“宝瑞虽然不是从小跟着公主的,但当年太子去晋国做质子前,特意把奴婢调来了公主身边,奴婢跟着公主这么多年,还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吗?奴婢哪里是生公主的气,是担心死了,日日夜夜都担心,就公主从小就没心没肺,说走就走了……”   “没心没肺”这词元琼最是熟悉,每次她有什么烂摊子,宝瑞总这么说她,边说却还帮她收拾。   说起来,宝瑞也就比她大了两岁。   真要说的话,她们其实也是一起长大的。   元琼把自己的帕子塞到宝瑞手里:“我保证没下次了,去哪都带着你,等我出嫁了也带着你。”   宝瑞这才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行,公主说的,到时候宝瑞成老姑娘了也要跟在公主边上。”   哭笑之间,宝瑞已为元琼梳好了发髻。   “咦?”她从那些精巧的首饰中挑出了一根木簪子,“公主什么时候喜欢这种木簪子了?”   元琼眼中闪过慌乱:“咳,你不觉得平常那些簪子戴得多了,木簪子也挺有情致的。”   宝瑞来回看了看那簪子:“是吗?”   “是啊,”元琼推了推她的手,示意她簪上就是了,顺便岔开了话题,“对了,你方才说你是哥哥放到我身边来的?”   宝瑞点头:“是啊,来公主这里之前,宝瑞原本是在太子殿下的汝渠殿中洒扫的小宫女。”   “那当时我宫中换了一批侍女,也是哥哥让这么做的?”元琼问道。   “唔……”宝瑞回忆了一下,“那奴婢就不记得了。”   元琼想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明明记得是徐夙走之前把她身边熟悉的宫女都换了,那时候她还一直觉得他这人太记仇。   她望了望外面,想着元琛也该下朝了,便站起了身:“走,我们去汝渠殿。”   ……   宫城的路许久未走了,可穿梭于高墙林立间,她依旧走得熟门熟路。   刚走进汝渠殿,元琼便远远见到一个女子。   那女子背对着她站在院中,看不见正脸。   但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公主。”汝渠殿的人向她行礼。   她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   再抬眼时,女子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这一眼,元琼认出来了。   昨日在城门口的替她说话的女子,不就是眼前这个人!   赵元琛也看见了她,笑着喊她过去坐。   元琼应了一声,提着裙摆走近。   便是抬脚时,她的眼睛也没从那女子的身上离开过。   昨日情况特殊,她不过站在远处匆匆一瞥,可此时近距离而视,她的目光竟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女子看到她并没有丝毫地慌张,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是落落大方的:“这位想必就是太子殿下一直惦念着的元琼公主了,微臣与筝,参见公主。”   听到她自称“臣”,元琼微一怔愣。   长这么大以来,她第一次见到女子为官。   也因此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是一个很美的人。   与那些娇柔的女子不同,她的美貌是强势的,那双明朗又沉稳的眼睛仿佛能让人陷进去,隐隐带着一点攻击性。   而这份美还不只是简单地出于她皮下的骨相,更出于她笑时的自信与底气。   元琼向她回了个礼,而后瞟了元琛一眼。   她见元琛神色无异,虽然她不认识这个女子,但却也是稍稍卸下了防备。   她主动说道:“那日在城门口多谢了,只是不知您现任何职?”   民间的事情传得极快,早就传到了元琛的耳朵里。   他也不奇怪,只是上前一步,要为元琼介绍一下。   只不过他刚要开口,与筝便不快不慢地抢先了一步:“称不得‘您’,臣先前乃公子于适门下的说客,现任一小官罢了,公主直接唤臣‘与筝’便可。”   公子于适,元琼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随即,她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一连问了两个问题:“你是秦国三公子的人?你是秦国人?”   与筝笑着点头:“不错。”   元琼不解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琛:“秦国三公子的人为何会……在这里?”   与筝笑容不减:“受赵王之邀才入的宫,在殿中没说多久的话,便把臣赶来太子这里了,一会儿赵王应该还会将徐正卿也一道赶来。”   元琼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机械地望向元琛:“徐夙现在在平成殿?”   元琛脸上有一丝诡异:“确实是在平成殿……”   “公主不可能看不出来吧,赵王忌惮你的徐正卿了,”与筝扫过她头上的木簪子,凑近她悠悠说道,“所以,你的父皇打算给徐正卿定亲了。”   元琼忽然瞪大了眼睛。   一边看着与筝环胸的宝瑞也有点急了,这女子分明是在暗示公主,赵王想要为徐正卿和她这个秦国人牵线。   短暂的停顿后,元琼却是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你的意思是我父皇有意撮合你和徐夙,但父皇要是真有此意,何不干脆把你们单独留在平成殿说话?”   与筝眼里有一闪而过惊讶和笑意。   但她很快就又拿出了她那一套“圣意不可揣测”:“这谁知道呢?或许你的父皇有其他的想法呢?我曾是秦国公子门下最有名的说客,若是徐夙与我结亲,有怎样的好处,公主总还是知道的吧?”   元琼努力保持脸上镇定。   与筝没说错,更让她感到受挫的是她竟不知该怎么面对一个阅历远在自己之上的人。   前些日子赶路而产生的疲惫感未散,日光也因为到了中午而变得刺眼,让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直到淡淡地檀香袭来,徐夙踩着斑驳的树影,慢慢地站定在她的身侧,为她投下一片恰到好处的阴影。   而后,他沉沉地对另一个人说道:“原与筝,你再乱说一句试试看。” 第53章 . 忧愁 徐夙活到现在,一共犹豫过三次。……   “表哥, ”原与筝退开两步,嘴角噙着笑,“我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护着我。”   元琼这下是彻底愣住了, “表、表哥?”   徐夙没理原与筝, 转回身向她解释:“她是秦国的说客,却并不是秦国人。”   眼见元琼越来越糊涂,在一边看戏看了半天的元琛低头扶额,肩头轻颤地笑道:“与筝是原医官的女儿。”   元琼垂眸嘟囔道:“原医官……”   徐夙:“公主那日不是在那林中看见我母亲的名字了吗?”   元琼安静了下来。   那日她离开林中前,特意在徐夙父母的冢前拜过。   所以被这么一提醒,她立刻便记起来了,有一个木牌上刻着“家母原芙”。   “所以你母亲和原医官是兄妹?”她回神。   “不错。”徐夙答道。   元琼皱着眉头理了理:“你的母亲是赵国人,嫁去了晋国,后来徐家出事了之后, 你入赵找到了原医官……”   “所以赵国陷入危难之时,你才能这么适时地在所有人最急迫的时候出现,不早也不晚, ”她习惯性地用手指轻点下巴,忽然一脸恍然大悟,“当年我八岁掉进冰窟窿的时候,就是原医官把你带进宫的,那你和哥哥关系会这么好也不是因为一同去晋国做质,你们早就搭上线了!”   元琛微微惊讶地挑眉,随即又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方才他便觉得,不过两三年不见, 元琼变得冷静成熟了许多。   比起以前,也更加聪明了。   见状,原与筝也不再装, 眉眼飞扬地绕开徐夙,走到元琼面前行了一礼:“方才冒犯,还请公主恕罪。实在是从没见过我这生人勿近的表哥替人挽发别簪,才对公主生出了好奇之心。”   “不过,”她顿了顿,胸有成竹地转向阴着脸的徐夙,“我也没说错吧,你说说看陛下找你干什么的?”   元琼也看去:“父皇找你说什么了?”   徐夙没打算回答原与筝的问题,却在听得她也如此问的时候开了口:“陛下确实让臣与她处好关系。”   元琼哑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可是你们俩不可能啊。”   说完她又回过味来,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父皇要给徐夙定亲。   顿时,她心中泛起酸气来。   原与筝确实稍稍正经了些,微笑着说道:“无妨,暂且也不必告诉陛下真相,就让陛下将心思放在微臣和徐夙的身上,如此微臣在面上还能替公主挡一挡你家徐正卿的桃花。”   元琼这脸皮吧,说薄也不薄,但就是搭上和徐夙有关的事情时,容易心猿意马。   元琛护着她,于是朝屋里走去,顺便将原与筝一道喊走了:“与筝,你不是代表秦国而来,说有事要议吗?”   空空荡荡的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一个初春时再看已不太合时宜的简陋炉子。   徐夙见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袖口,往她面前又走近一步。   “原与筝就算不是臣的表妹,臣也不会娶她。”   头顶声音沉沉地响起,元琼眨着眼反应了一下。   然后,又听他说:“也不会娶别的人。”   元琼舔了舔干涩的唇。   而后,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没事了?”徐夙向她确认。   “没事了。”元琼眉眼弯弯。   “嗯。”他转身要往屋里走。   “徐夙。”   不是说没事了吗。   小姑娘心思真多。   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回身:“又怎么了?”   只见清风掩笑意,小姑娘忽然认真了点。   她双眼盛着波光,扯了扯袖子,问道:“那你想娶谁?”   徐夙活到现在,一共犹豫过三次。   第一次,是推开她那次。   第二次,是决定追回她。   第三次,是现在。   如果他能活久一点,活得再久一点,那他一定不会有后两次犹豫。   也不会说出下面那句——   “臣还没想好。”   元琼那双小鹿一般莹亮的眼睛突然就耷拉了下来。   下一刻,她重重踩过地上的石板砖,气呼呼地说道:“那你就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和我说话!”   -   拾忧道长是跟着元琼一起回的都城,赵王又知她在漳河一带安顿流民的事,十分热情地留她作为上宾住在宫中。   不过几日后,又是一年寒食节至。   与往年的惯例相同,宫中上下去往云一观,小住两日祭拜迎春。   恰巧拾忧道长也要回云一观,赵王便为拾忧道长也安排了一辆马车。   元琼到宫门口时,徐夙也已经在那儿了。   他背手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两个人并肩而立,谁都没说话。   元琼瞥了他一眼,有些气闷。   说什么“没想好”,他都追到晋国了,手上红线都绕成那样了,事到如今还要想什么?   而且,其实她不是生气徐夙说要想一想,而是他那句话根本就是句假话。   不管是不是身在宫城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父皇不应允也好,或是别的事也好,她还是那个态度,只要他说,她都会听。   可是他还是不打算告诉她。   如果他什么都不说,那最后不又和两年多前一样了。   她赌气地背对他,望向远处一字排开的马车。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笑出了声,随即意识到徐夙还在她身后,又垂眸收敛了点笑意。   气氛沉闷时,一道明朗的女声传来:“公主在笑什么?是这马车有何奇特之处?”   元琼回过头,看到了原与筝一身紫衣,亭亭立于她身后。   就在她想着该怎么和原与筝解释的时候,便听徐夙慢慢说道:“公主是在笑那马车轮子。”   元琼抿了抿唇,回过身来。   原与筝不明所以:“马车轮子?”   徐夙没搭她的腔,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元琼一眼。   像是被人揭露了什么,元琼脸上不知怎么飘起了两朵红云,但很快她又忿忿地别开眼。   他的目光淡淡从她粉嫩的脸上移开,理了衣摆向前走去。   只语调微扬地丢给原与筝一句:“你是秦国第一说客,怎么不发挥你无双的智计猜猜?”   走远后,徐夙在无人处轻笑了一声。   幸好今日没有下雨。   不然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样,被那掉下的马车轮子溅一脚脏水。   偏是溅了吧,还无处发作。   ……   原与筝身份特殊,但不管是作为秦国人还是赵国原医官之女,都是没有理由一同去往云一观的。   就算如此,赵王还是把她带上了,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赵王刚上马车,子奇便走了过来,对徐夙和原与筝咧着嘴笑:“陛下说徐正卿和原大人故人相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同坐一辆马车也是可以的。”   宫中早就传开了赵王有意借徐夙和原与筝两个人结赵晋之好,就连现在站着的随行侍卫都能看出点端倪,眼神飘忽着在这两人身上转悠。   元琼刚要上马车,听到这话,也是眉心一跳。   她当然不是对原与筝和徐夙之间有什么不放心,只是心头隐隐升起不安。   父皇这样毫不顾忌地引导,到底是多急着给徐夙定亲。   不过原与筝本就是个骨子里有些不羁的女子,竟是不甚在意地对子奇说道:“多谢赵王好意,不过微臣自小有个毛病,坐在那车上便是晕的不行,更别提两个人坐了,叙旧还是留到下次吧。”   子奇脸上的笑容有点难看,不过他回去传了个话,赵王到底也没说什么。   元琛坐在前一辆马车上闭目养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有不懂规矩的侍卫在轻声议论:“陛下也真是好说话,那话一听就是随口胡诌的,普天之下大概也找不出几个像陛下这样更好说话的王君了。”   “是啊……”   另一个人才吐出两字,便见马车里的太子侧手掀开小帘:“谁给你们的胆子随意议论君王的?”   这声音温润却带着威严。   向来如霁月一般的人,早已不知何时帝王之气加身。   两个侍卫一惊,都是抱拳低头:“属下该死。”   元琛冷冷地收回手,放下了帘子。   两手相交于膝上,他再度闭上眼陷入沉思。   原与筝的身份,不只是赵国人,也是秦国人。   隔着这一层,父皇不会拿她怎么样。   至于徐夙,父皇自也不会随意翻脸,他只会慢慢架空徐夙的权力,比如给徐夙安排一门亲事,既能把原与筝这样的能人留下来,还可以以此为由将徐夙的权转移至在朝中明哲保身的原家,最后借机收回手中。   但如果父皇发现这样根本行不通呢?   那依自己对他这位好父亲的了解,便一定会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一举扳倒徐夙。   -   傍晚时分,一行人到达了云一观的山脚处。   与往年一样,马车上不去千级梯,便停在在脚下。   赵王扶着王后走在最前面,两人走一会儿便歇一会儿。   元琼跟着他们的步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却是连气都未喘一下。   以前爬到一半便觉得累死累活的,可若是在徒步走了这么两年下来,体力早就不知好了多少。   原与筝走在元琼边上:“公主倒是和传闻中的大不相同。”   元琼听了也不遮遮掩掩:“传闻是不是都说我贪玩又娇气?”   原与筝不置可否。   元琼娇憨地笑了:“倒也没说错,我那时候就是那样的,后来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太柔弱了、做什么都不行,才终于下定决心去外面看看。”   徐夙走得不快不慢,就只落她一级,跟在她后头,听着她说那些话。   原与筝与元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顺带回头看了一眼。   也不知前些天还好好的两个人,为何后来进了屋中就别别扭扭起来。   见状,她慢下步伐,往后退了一级。   这一层阶梯,突然就变成了她、徐夙、还有一直候着的宝瑞三个人。   千级梯不窄,但三个人走还是显得挤了些。   原与筝推了推徐夙:“表哥,你上去一级,别在这里挤着我和宝瑞女孩子家说话。”   徐夙的眼如一口无波的古井,瞥了她一眼,倒也真顺着走上去了。   元琼身子一僵,有点紧张。   想着万一徐夙示好,她就给他台阶下。   没想到,那人的袖子拂过她的手背,竟然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元琼咬牙,正想喊住他的时候,徐夙停了下来。   停在前两级突然变得陡峭的地方。   就见他向自己伸出了手。   元琼顿了步子,半晌,撇了撇嘴,扶住了他指节分明的手。   他牵住她,突然问道:“公主,臣之前为您求的护身符,您可还留着?”   元琼答得快:“当然留着啊。”   在石梯上摔落也就是今年的事情,她一门心思踩好脚下每一步,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他,自然也没注意到徐夙的异样。   等到话说出口,她更是满心都想着自己答得也太快了。   这不是还在闹别扭嘛……多没面子。   她舔了舔唇,假装镇定地问道:“怎么了?”   见元琼站稳,徐夙侧身又往上走了一级:“您还给臣吧。”   两人隔了个阶梯,一高一矮地站着。   “你说什么?”元琼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看向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心跳逐渐慌乱。   她以为他是来哄她的,结果现在突然这样,是因为前几天的事情吗?还是因为有什么结没解开?   就像之前摔了簪子的事情,他一定是记在了心里,所以才会特意买了跟木簪子……   “臣说,您还给臣吧。”他重复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而后,手忽然被握得紧了点,“臣再重新求一个。”   这话就这么——   从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口中说出。   已经走到了平坦的阶梯上,她的手却还是被他握在手心里。   她忘记了抽出来,嗡声问道:“你不是不信这种东西吗?”   日头如烧尽的火一般落下,带走所有光亮。   最后只留下千级梯阴湿的角落里长满的青苔。   可感受着手心那丝丝缕缕地暖意,他那双冰冷深邃的眼里却因那无心人而有了温存,“公主不是信吗?”   -   原与筝听徐夙拐弯抹角地示好,笑意渐渐复杂。   所有人都在往前的时候,她转过身,逆向而行。   停在了最末尾正悠悠上前的拾忧道长身边。   拾忧道长面目慈祥,看着她的目光如看天下所有人一般平和:“原姑娘,好久不见了。不知你的忧愁可解了?”   “小愁已解,大愁未解。”原与筝说道。   她自小不喜欢扎在草药堆里,与她那惜命的父亲观念也向来不合,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后,最后怎么都说不通,索性一走了之,成了游走在各国间的说客。   女子做说客何其之难,但她到底是闯出了一番天地,在秦国立住了脚。   可这人生之事,到了她这里,却也不过是小愁。   她自诩聪明,与旁的女子不同,从来果敢坚决。   唯有此大愁不解,她永生后悔。   原与筝看着拾忧:“道长,您救救他吧。我知道如果是您的话,一定有办法救他。” 第54章 . 方法 “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虽然是慢慢在最后走, 但拾忧的步子不带一点漂浮,仿佛如果她想的话,也能够比谁走得都快。   拾忧的双眼不染一丝浑浊:“贫道这些年来四处云游, 不是没有找到过方法。”   原与筝眼神闪烁地看着拾忧。   这话太残忍了。   她立刻就能明白:“‘不是没有找到过方法’, 说明这方法现在没用了,对吗?”   拾忧难得地收了那天地不乱的笑容:“对。不知原姑娘是否听过一种叫做‘折人念’的奇药,它可以冲人气血,吊住立契之人的命。但对徐正卿来说,这个法子行不通。”   原与筝追问:“为何不行?”   拾忧静静地看着她:“此药之所以叫‘折人念’,便是因为每日三次发作,会带给人剧烈的痛苦生不如死。若服药之人不能摒除一切杂念,这辨人情感的血契反被触发,解药便会变成毒药, 让他即刻死亡。”   原与筝还想坚持:“但他若是能摒除杂念忍住这种痛苦的话……”   她还未说完,便见拾忧摇了摇头   “徐正卿做不到,他的手上已再生红线。”   原与筝有些怔愣:“怎么可能……”   她知道这个契约的。   转契之人无异于自断腕线, 不管对谁是喜是恶都不可能再生出线来。   再生的红线除了元琼,拾忧作为见证人也是能看到的。   但她没想过会有人真能破了血契的束约。   如此执念能让红线再生的人,是做不到摒除杂念的。   而且这种破了血契的人,只会让血契更易被触发。   千倍万倍的容易。   “那……那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拾忧素色的道袍洗得发白,视线跨过前方的一个个人,悠悠扬扬地落在了山顶上那座隐在云端的云一观上。   良久后,她带着自身特有的沉静:“容贫道再想想吧。”   -   冷斋过后,大家按照惯例, 回到自己的屋中歇下。   深夜的道观中,没有了坤道们静心念经的声音,静谧中亦满是虔诚, 是不可破的规矩。   可香火余味中,却飘起一阵酒气。   徐夙从一座殿中走出,眉头轻蹙,往院中的那颗琼花树下走去。   “胆子愈发大了,喝酒都喝到观中来了。”   树下的人闻声抬起了头,勾了勾唇角。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偷偷喝的,夜里没有人了,表哥不说,没人会发现的。”   说完,原与筝拿起酒壶,不羁地又往嘴里倒了一口。   徐夙眼皮轻掀,目光慢慢移开,看向坐在树下灰墙上的人。   “臣说的是公主。”   元琼突然被点名,“唔”了一声。   声音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像小猫一样。   她脚在上面摇摆了两下:“我可没喝。”   原与筝:“我作证,公主是陪我的。”   “还有啊,”原与筝笑道,“现在又没有人,称什么臣和公主,你们的关系还不能叫点亲昵点的称呼吗?”   元琼的腿突然不晃了,扑闪了两下眼睫。   别的称呼。   明明没有喝过酒,她脸上浮起的薄晕却像是染上了醉意。   她也不吭声,就只是瞟了他一眼。   徐夙本想嘲原与筝一句,却因为她这一眼也多了几分不自在。   他喉结微动,对她说道:“下来。”   元琼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稀奇地笑了起来。   她手撑着矮墙,轻巧地往下一跳。   低声说道:“嘁,叫不出口就会赶我走。”   “公主想听臣怎么叫您?像陛下以前叫您那样?”他往前了一步。   很小的时候,父皇他们都是叫她小名——瑞瑞。   等她长大了之后,就很少那么叫了。   元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下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站也站得稳,但整蛊的心上来了,她故意没收步子,反击似的倒向离她近近的人。   徐夙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手就环住了她的腰。   不放开她了。   少女自带的甜味沁人。   确实没有一丝酒味。   元琼本想撞他一下,就假装不小心地退开。   没想到就这样被他这么抱住了,她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下次吧。”他忽然说道。   “啊?”她懵懵地抬头。   发顶毛茸茸的碎发蹭过他的下巴,徐夙弯下腰,在她耳边放低了声音:“今天还有外人在,下次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再叫瑞瑞吧。”   元琼走回屋的时候,手里捏着不知何时被他塞进来的护身符。   耳边除了那声埋在话里的小名,还有他松开手时说的“公主,以后臣不在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   脚步有些漂浮。   她觉得,他是真的很喜欢自己。   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   “外人?”看着元琼走远,原与筝悠悠说道,“你可真绝情。”   徐夙收回目光,没接她话,只道:“少喝点。”   原与筝应了一声,而后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徐夙懒得与她多说,也只是站在那儿。   她的酒瘾从小就有了。   刚到原府的时候,她就和她父亲原旭为各种事吵个不停。   喝酒也是其中之一。   原与筝打破沉默:“表哥为何不问问我,是何时到的赵国?”   徐夙垂眸睇她一眼:“比我先两三天,从柳城而过。”   原与筝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柳城很小,远道而来之人一般都不是为了去柳城,而是在柳城中转罢了。柳城就那么几家客栈,中转之人都喜欢宿在离城门口近一点的那家,方便落脚,也方便之后去往都城。”徐夙往边上走了两步,手指抚过枝头的一朵未开琼花。   “所以很巧,我们宿在了同一家客栈。”原与筝接道。   “对。”徐夙放下手,没去摘下那花。   月影绰绰,颇有君子怜香惜玉的意味。   那日掌柜向拾忧道长描述撞鬼男子和住在另一间房里的女子时恨不能将人画出来。   女子是个带着秦国口音的赵国人,腰上别着一个云纹的草药包。   他虽想到了原与筝,却无法确定。   直到再在都城门口碰到她。   他背对着原与筝,“有人跟着你来到了赵国,跟着你的那个人大概是个秦国人。秦国人最信鬼神之说,三月三日是上巳节,所以你才会在鬼节那晚安排了一出闹鬼的好戏,再把这事情宣传出去,这样,柳城就没有客栈愿意收他住了。”   原与筝点点头:“猜得真准。”   “我是替秦三公子而来,”她微微敛眉,继续说道,“秦三公子知道赵国将起之势,有意和赵国交好。”   人人都知,比起秦国太子,秦三公子更加体察大局、仁德爱民,才是最适合做君王的人,而他门下之人亦个个都是才情斐然,自愿追随于他。   最后秦国谁能坐上君王之外,还未可知。   徐夙傲然而立,道出了她未说完的话:“可你却不是替秦王来的,秦王只想趁赵国未起之时,一举吞下赵国,以绝后患。所以你在陛下面前只说是回赵国看望父亲,却告诉了太子秦三公子派你前来之意。”   “不错。”她笑道,那笑容不是羡慕,而是对一个对手的欣赏。   “怪不得你赶人时大费周章。”徐夙淡淡道。   “恐怕你在秦王面前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那秦国那狡猾的王君还是暗中派了个人来盯住你,你不能对秦王的人怎么样,只好使计甩开他。”   原与筝毫不意外他能推断出这些。   半壶酒不经喝,很快就见了底。   摇一摇只剩下最后一口。   原与筝一饮而尽:“表哥,你这么厉害,总是让我嫉妒。”   说罢,她的眼神暗了暗。   徐夙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无意再听。   他背过身去:“晚了,别在这里喝醉了,没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原与筝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不甘地哼笑了一声:“喝酒误事,你说我怎么十几岁的时候,还没学会喝酒,就已经上了瘾了呢?”   酒壶被她翻转过来上下颠了颠。   残留的酒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为这夜色添了几分凄凉。   徐夙停下了步子。   身后的人还在继续说:“如果不是我自负聪明……”   忽地,徐夙转身夺过了她的酒壶,打断她:“原与筝,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她却突然激动了起来:“怎么没有关系!”   他蹙眉。   原与筝脸色有些苍白,仿佛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如果不是我那夜喝醉了酒,口无遮拦地在坐在桌前,告诉了你父亲房中藏着的那本书,你能知道那秘术吗?你能立下那血契吗?”   酒气甚浓,掩过了琼花的淡香。   她做了那么些年的说客,来往于高门子弟之中,觥筹交错间,早就练就了一身好酒量;再后来,她成了名,只要抬手一推,也无人能逼她喝酒了。   所以她已经很久没醉过了。   可她永远都忘不了,她曾经在酒后,骄傲自大地告诉一个人,有个好方法能够看透世上所有人,这样的话,便能成为世上最厉害的谋士。   然后,那个人就这样因为自己,再活不了几年了。   她哼笑一声:“你知道吗?我自小看不惯自己的父亲懦弱中庸,所以他曾狠狠告诫我不要把那书告诉任何人的时候,我只当他是不想因为你惹祸上身。”   徐夙没有任何动摇,甚至还有些不屑。   他的这位舅舅,一向只求自保,就连那次带他入宫,还是因为原与筝非要拉上他。   他看向眼前的聪明人:“你该清楚,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在当时,无人能为他添裨益。   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哪怕是要他不得超生。   “可是你智谋无双,天下有几人能比得上?便是不立那血契,你一样能爬上今天的位子。”   “我确实可以,”徐夙淡淡地说道,“但却不会这么快。”   原与筝不说话了。   徐夙无情的眸中翻涌着恨意。   知人喜恶,便能助他算准所有人。然后才能选到太子元琛,才能出谋划策、富其党羽,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要晋国死不复生。   即便是这样,他仍是觉得——太慢了。   他等不及想看到元琛坐上位,等不及地要看他亲手扶上去的人灭了晋国。   远处有人的屋门被打开。   有个侍女来来回回地走动。   那股子快要压不住的嗜血被强硬地抑制住。   徐夙把手上的空酒壶往桌上随手一放:“那个时候,我心里只有复仇,做的所有决定都与你无关。”   走之前,他看着那个难得颓丧的人,说道:“你若是真的怎么都过意不去,与其在我这个要死的人面前丧气,不如再替我去找找办法。”   真正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的人,怎么安慰都没用。   倒不如主动给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其实这机会,他以前也能给。   只不过那时候根本没想要活。   但毕竟现在,他心里又多了另一个人了。   徐夙稍稍加快了步子,往目之所及处的那个人走去。   “宝瑞,”他喊住她,“公主怎么了?”   宝瑞端着一盆水,满脸焦急。   看到徐夙之后,表情更加为难:“公主……奴婢……奴婢不好说。” 第55章 . 生命(一更) 追回她和不追回她,到底……   不好说?   徐夙刚想再问时, 屋内响起极为微弱的叫声:“宝瑞……”   他眉头一蹙,越过宝瑞推门而入。   刚一踏进去,就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元琼穿着寝衣瘫在床上, 本以为是宝瑞来了, 没想到一抬眼,却看到了徐夙。   一根弦忽然就绷紧了,她立马把被子裹在身上,小手掖了掖被角。   其实她方才一直没睡就是觉得身子难受,所以睡不着。   结果在外面还没待多久,就被徐夙赶了回来。   好巧不巧,才一躺下便发现自己来了月事。   她隔着被子捂着小腹,头上直冒冷汗。   徐夙原以为她是有哪里不适,但见她悄悄拿被子去盖床上血迹时, 就明白了过来。   没等元琼开口,他直接走了出去。   元琼本来还想着这该怎么说,没想到徐夙调头就走。   那样子是看出来了?没看出来?   ……什么意思啊。   怪挠心的。   羞窘涌上, 她对着宝瑞嗔道:“差点被你害死啦!”   宝瑞吐了吐舌头,放下了铜盆。   初来月事的时候,元琼什么都不懂,都是宝瑞帮她的。   后来去了外面,她才慢慢学会自己来。   看着她打理熟练的样子,宝瑞忽然道:“公主也长大了。”   元琼肚子疼也不望笑她:“宝瑞,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两个人闹腾了一下,又有人敲门。   宝瑞正好端着水要出去, 打开门时,元琼探头望了望,赶忙又缩回了脑袋。   见徐夙走进来, 她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走向她,手上拿着碗刚煮好的红枣桂圆汤:“把这个喝了。”   热气浮动,元琼却别开脸:“我不喝这个。”   徐夙从元琛那里听过,小姑娘不爱吃红枣,觉得那东西有股怪味儿。   他也不与她多说,直接舀了一口到她嘴边。   唇上有清甜的味道,元琼皱起了眉头,推开他。   徐夙看她还捂着肚子,语气中有几分告诫的意味:“公主,这个时候不要挑。”   元琼咬咬唇,忽然脾气大了起来。   她语气也冲:“我说了我不喝!寒食节不能吃热食,对逝去的人不尊重。”   还有后半句话她没说,对她的母亲不尊重。   徐夙微愣。   倒是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小姑娘又往后挪了挪,离他和那汤更远了些。   他放下碗,拿出了一块帕子。   大手把元琼拉近,用帕子轻点着擦去她唇边的水渍:“那便不喝了。”   元琼抿抿唇,觉得不够:“你不应该给我道个歉吗?”   徐夙折好帕子,抬眼看向这个愈发放肆的公主。   烛光幽暗中,他略带笑意的浅瞳却亮:“应该,是臣误会瑞瑞了,臣道歉。”   -   俪姬身边的侍女看到宝瑞在忙来忙去的,便问了一嘴,回去后就把元琼肚子疼的事情告诉了俪姬。   元琼打小来月事就没什么反应。   一听她肚子疼,不过片刻,俪姬已匆匆赶到。   她走到屋外时,徐夙朝她平淡地行了个礼。   俪姬停下步子,却迟迟没有应声。   她想到了下午余光瞥到他牵着元琼的手。   那时元琼脸上的表情,她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小女儿家才会有的萌动。   不得回应。   徐夙垂首,未动。   只是那脊背却直挺,撑着一根傲骨。   俪姬看着他,便能够明白,为何这些年来,陛下对徐夙笑容中开始刺。   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之后,她才扶起他,推门进去。   ……   进屋后,俪姬见元琼脸色惨白,焦心起来:“怎么了?本宫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元琼小腹仍是隐隐作痛,但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了:“母后,别麻烦了。可能是今日吃了冷食受了寒,有点肚子疼,歇歇就好了。”   俪姬皱着眉头:“有什么麻烦的,你父皇正好也说身子不适,已经让子奇去山下找大夫上来了,正好让他也给你看看。再说了,你瞧你这脸色差成这样,本宫怎么能放心?”   “父皇怎么了吗?”   “不知道,问他又说没什么大碍。”   俪姬神色淡淡的,不甚关心。   元琼乖巧地“哦”了一声。   复又不放心地往门口瞟了一眼,一道影子映在门上。   那人还没走。   俪姬注意到她的目光,面色严厉了些:“元琼,母后问你一件事。”   元琼很少见俪姬这般义正言辞与她谈话的样子,立马收回目光:“嗯,怎么了,母后?”   “你是不是喜欢徐正卿?”   “我……”元琼手揪紧被子。   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她知道父皇有意给徐夙定亲,确实想过找母后帮忙说说话,可是不是现在呀!   这也太突然了。   元琼结结巴巴好一阵,也没给出个答案。   但在俪姬眼里,这就是答案了。   “你知道徐正卿几岁吗?”她直白地问道。   元琼沉默了一下,才答道:“二十七。”   俪姬声音提高了些:“你还知道?他大你整整十岁,你喜欢他,要满朝文武怎么想?”   元琼不以为意,小声道:“十岁而已……再说了,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俪姬叹了口气:“就算你能置所有外人的目光于不顾,可你想过你们两个的以后吗?母后今日不与你说你父皇能不能容下他,就只问你,人能活的时间是不是就那么点,大你十岁,无异于比你少活十年。等他死了,就只留你一个人了。”   隔着薄薄的一道门,这带着质疑和不应允的话语传入屋外人的耳中。   徐夙周身的冷漠气息持久而旷远,他望着远处那颗琼花树,没能想到任何能反驳王后那番话的只言片语。   何况,远不止少活十年。   他回首,看向屋内看不到的人。   至今他都在想,追回她和不追回她,到底哪个能让她更开心点。   呵,可她就不该遇上自己。   瑞瑞。   她的这点儿祥瑞,都让自己给糟蹋了。   -   大夫很快被请了上来。   这大夫姓曼,做事也慢吞吞的,也不急着给赵王诊治,先来了元琼这边。   一番问诊下来,确实没什么大事,只说注意保暖好好休息便可。   等到元琼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曼大夫才往赵王所宿的屋中走去。   门被关上,屋内只留下赵王和这大夫两个人。   那大夫放下药箱,忽地往地上一跪:“吴越参见陛下。”   赵王并不惊讶:“起来吧。”   吴越谢过后,他问道:“山下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吴越:“回陛下,人手都在山下候着,只等您下令。”   赵王沉沉地“嗯”了一声。   “但是陛下,”吴越犹豫着不知当说不当说,最后一咬牙,“您真的要对徐正卿下手吗?其实您直接罢了他的官……”   话未说完,那位仁德的君王突然厉色望向他,眼中有无人可违逆的火起。   吴越眉心一跳,立刻住了口。   赵王挥了袖子,从座上站了起来:“罢他的官?徐夙这种心思深沉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若是不能一举铲除,便是后患无穷!你觉得……!”   他越说越激动,喉咙间一阵痒,似有什么从胸腔翻涌而上。   “咳……!”   一大口鲜血喷出,赵王捂着胸口退了一步。   吴越大惊:“陛下!”   他即刻上去扶住赵王,匆忙递上帕子。   刺眼的红色染上木头地板。   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赵王一把甩开了吴越的手,含着血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寡人的东西,永远是寡人的东西!只要寡人还没死,谁都别想来抢,甄莲的那两个孩子不行,太子不行,他徐夙更不行!”   -   天刚破晓,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醒着的,只有元琼。   淡青色的天空渐渐亮起,她靠坐在床头,心里却是黯淡的。   这一夜,她看着窗外满天星斗,久久没能合眼。   她知道父皇忌惮徐夙,却没想过连母后都不支持她。   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那个人赠她欢喜和忧愁,教会她不得已和舍不得。   就连最讨厌他的那两年,她都是悄悄惦记着他的。   自己早就没力气再把这喜欢分给别的人了。   再说了,什么少活十年。   呸呸呸!他们就不能一起长命百岁吗!   元琼叹了口气。   她走到桌边想要喝口水润润喉,却发现水是凉的。   小腹好不容易没那么痛了,她不敢再饮冷水。   寒食节已过,可以烧热水了。   元琼开口想要叫宝瑞,想了想又没喊。   宝瑞昨日因为她,又是打水又是找布,又是烧那要放进月事布里的草木灰,折腾到后半夜才休息,满打满算到现在也才合眼没几个时辰。   最后,元琼披上外衣,一个人朝柴房走去。   云一观坐落在山顶上,很少有人知道,想上云一观,其实有两条路。   一条是南边的千级梯,另一条则是北边柴房后面的小道。   那条小道其实比千级梯平坦许多,也好走得多。   只不过来观中的人要么是为自己祈求福报,要么是为他人祈求好运,自然都会从南边的千级梯上下,正门出入,以示诚心。   所以北边的小道只有观中的人自己偶尔图方便时会走,但也没什么人打理,这么多年下来已是荒草丛生,一层层掩在那路上,就算在里面藏几个人也没人能发现。   元琼慢悠悠地走至柴房。   方才要进门,竟见到昨日为她诊病的曼大夫鬼鬼祟祟地站在后方的小道处。   那大夫朝后警觉地望了望,她下意识侧过身躲到门后看不见的地方,在暗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什么。   接着,空中一道白烟袅袅而上。   元琼抬眼看去,暗道不好。   这是在给人放信号!   要赶紧回去告诉父皇他们这里有危险!   她紧了紧外衣,还未来得及转头,却见在那里等着的曼大夫突然有了下一步动作。   不知为何,他竟独自往山下走去。   片刻的犹豫后,元琼用力扯下自己外衣袖子上的一截,丢在了柴房的门口。   然后在那大夫还没消失在她视线里的时候,跟了上去。 第56章 . 死亡(二更) “公主,宝瑞好想……陪……   吴越在上山前就已经与人部署好了, 只要他上来,手下那些人就绕到另一边,藏匿于云一观北边的小道上。   一旦有信号放出, 他们就会立刻行动,   可吴越也不知为何,为何方才他等了半天,没有一点点动静。   他不得不下山去察看是怎么回事。   却没想到,等他走到约定的地方时,只看到一地横躺的人。   “三儿!裕同!”他撩开碍事的袖子,不敢相信般地拿手指去探他们的鼻息。   都死了。   元琼躲在一堆高高的杂草堆后面。   云雀曾告诉她,如何控制呼吸,能让她在跟踪一个人的时候不被发现。   再加上吴越没走几步,这让她顺利地藏好了自己。   她拨开杂草, 惊恐地看着那一地死尸。   令她害怕的不是这些死人,而是这未知的发展。   这个假大夫的人全死了,是谁杀的?   是父皇的人发现了, 所以提前解决了这些人?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留着这个假大夫呢?   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要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徐夙,他的话一定能给她答案。   一颗小石子滚落,在她的脚边跳跃了两下,消失在无垠山下。   元琼睁大了双眼。   完了!   下一刻,假大夫凶狠地转过身,往她这个方向:“谁!”   元琼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方才这人撩起袖子时, 手腕上是根白色的线。   想必他也不会立刻杀她,不如尽量拖延一下时间,等人过来。   元琼站起来, 尽量镇定地笑了笑:“曼大夫,是我。”   假大夫握着剑的手松开,有些惊讶:“公主。”   她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胡诌道:“我昨日问拾忧道长,这里有没有清泉水可打,拾忧道长告诉我在这条小道的半山腰有个岔路,我今早才来寻的,没想到碰到曼大夫,好巧。”   假大夫也坦然:“公主不必编了,是属下疏忽了,连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公主倒是好本事。”   “属下?”   “属下是应将军麾下的,名为吴越。”   应将军,原程若海手下副将应时毕。   元琼想到了什么:“应将军,就是那天在早朝上说徐夙和曲析勾结的那个!”   吴越再次将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向她逼近了一步。   “准确来说,是赵王让应将军说的,”他如此纠正,看着元琼逐渐慌乱后,他继续说道,“公主应当很好奇这一地的人吧,他们原本也是赵王为了杀死徐夙而准备的,不过属下也不知他们为何死在了这里。”   元琼心里已是一团乱麻。   却抵不住那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她盯着他:“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   “因为陛下交代过,”吴越指了指地上的那些人,“所有知道了这件事的人,都不能活,那属下总得让公主死得明白些。”   他想不想杀公主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听命于陛下。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元琼的心越跳越快。   那个爱她宠她的父皇,是这样的人?   可她甚至没有机会去思考他说的是真的假的。   噌亮的光闪过她的眼,吴越已拔出剑向她刺来。   “放肆!”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元琼和吴越相继抬头。   只见宝瑞手里抓着她留在柴房的布条,疾步走下,“公主是赵国的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你若是动了公主,陛下绝不会放过你!”   “宝瑞……只有你一个人吗?”   太危险了。   “奴婢本来想给您烧点热水,却看见了地上您的外衣,怕您出事,便寻了下来,”宝瑞挡在她身前,“公主,您赶紧走。”   可吴越只是不屑地笑了一声:“走?公主不知,属下听见陛下说所有人的时候,特意向陛下确认了第二遍,但陛下只是重复了一遍——‘所有人’。”   这三个字如有当头一棒,砸得元琼一蹶不振。   这个所有人,当然也包括她。   她动了动嘴,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而在她出神的瞬间,吴越已挥剑向她砍来。   那速度太快,元琼根本来不及闪避。   全身血液倒流。   然而,随之而来却是一阵很强的冲击力,有人把她推了出去。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宝瑞是如何挡下那一剑,又是如何将簪子刺穿吴越的脖子。   只是有这么一个姑娘,飘然倒地,为这清净的道家圣地再添一笔悲惨的红。   “宝瑞!”元琼颤声叫道。   宝瑞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前,眼前渐渐模糊。   她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眼泪慢慢从眼角滑下。   “公主,宝瑞好想……陪您一起出嫁啊……”   元琼抱起她,满脸的泪水:“会的,会的,我们都说好了的。”   宝瑞艰难地抬起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宝瑞想看您和……咳咳,徐正卿……永远……幸福。”   可是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坚持到碰到元琼。   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一切的愿望都停留在“想”。   再想,她都看不见了。   元琼撕心裂肺地喊着宝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今年是她和宝瑞认识的第十个年头了。   就在前几天,宝瑞还在和自己发脾气,她还说变成老姑娘也要一直跟着自己的。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却从未那么害怕过死亡。   原来比起自己的死亡,所爱之人的死亡才是最可怕的。   可她竟然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竟然连为这个姑娘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后颈被人重重一击,元琼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睁开眼时,元琼手脚都是被绑着的,手腕处传来粗绳摩擦的痛感。   身后是冰凉凉的石头触感。   她努力眨眼,去适应眼前的黑暗,才看清自己这是在一个山洞里。   元琼想要试着站起来,失败了。   反而踢到了脚边的石头。   山洞外的人听到了声响,走了进来。   “公主殿下,就别费这力气了,别让我为难呀。”   元琼警惕地抬头,看向来人:“你是谁?”   这人衣着褴褛,像是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似的,可是举手投足间却有点富家子弟的味道。只是长得尖嘴猴腮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哦对,您瞧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他拍了拍脑袋,露出了一个恶心的笑,“在下池培元。”   元琼一惊:“池培元?你怎么会在这里?”   池培元踢了踢灭掉的柴火,面上透着阴毒:“你那父皇在朝臣面前说留我性命,暗地里却等我被放出大牢后,派人来杀我。若不是二殿下的人救了我,我早就没这条命了。”   “你在说什么……”   池培元呵笑一声,“公主怎么还不敢信呐,刚刚吴越说的话你不都听到了吗?杀徐正卿也是,他就是见不得任何人抢他东西!说什么仁德?简直是世上最虚伪的人!”   “所以我就把埋伏的人都杀了,就不让他如愿哈哈哈哈哈……”   恐怖的笑声回荡在山洞中。   元琼咽了口口水,“本来就是你做错了事,你——”   池培元一下子被她激怒了:“你给我闭嘴!”   元琼却像故意地引诱他上前一般:“我又没有说错,你为官不正,大错特错!”   池培元两只手拍在元琼的身侧,阴狠地靠近她:“我做错什么了!那薛老头子是我的父亲,你那父皇却不给我冠这‘薛’姓,就是不想让他再有后人,然后就能把薛老头子打下来的东西都收归国库。可那些东西都该是我的,我不过为官时捞了点油水,何错之有!”   他越说越激动,狭长的眼睛里满是贪婪。   像要把所有余怒都撒在元琼身上,拿起一块石头就要砸向她。   就在他低头的时候,元琼不知何时磨断了手上的绳子,找准机会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一把扎向了池培元。   池培元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腹部,好不容易险中求生的人,眼里满是贪婪、愤懑和不甘,带着这些情绪,他倒在了地上。   匕首锵啷落地。   自从沈斯阙那件事之后,她就一直随身带着了。   比箭好用。   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元琼双手止不住地抖,后脑还在疼。   身上还全都是血,有在宝瑞身上沾的,也有池培元的。   这个惊心动魄的早上,大概会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个早上。   元琼扶着石壁站起来,没走两步,腿禁不住一软。   堪堪倒地前,她被人接住了。   来人狼狈异常,身上挂着几根杂草,根本一点都没有平时端方从容的模样。   还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此时竟然比她身上的鲜血还要红。   他一言不发,只是绷着脸反复地检查着她伤到了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反复中竟然还有慌乱。   直到他明明确信她分毫无损时,那慌乱还在。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徐夙向她不可抑制地发起火来的样子。   他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你既然都已经能看到旁人的喜恶了,那人是好是坏、该不该跟他走难道还要我一言一语教给你吗!” 第57章 . 交心(二合一) 她恨死这个自作主张的……   当众人遍寻元琼不见的时候, 徐夙是第一个发现北边小道上的那些死人的。   在那群男人中,宝瑞的尸体尤为刺眼。   可怎么找,都没能找到他的小公主。   在那个瞬间, 徐夙的眼中了无人气。   就像是回到了徐家满门被灭的那个晚上。   他嗜血地舔过牙尖, 摇摇晃晃走下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地狱的入口。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那他便是踏过尸山血海也要拉那下手的人陪葬。   就连元琼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依旧无法找回残存的理智。   直到听见她破碎的声音:“你说……什么?”   徐夙终于找回了一丝清醒,眼里血色尽褪,握着她手臂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手滑落,他去牵她:“臣先带公主回去。”   这一刹那,元琼见到他后的百感交集尽数被莫名的不安而取代。   在发现自己能看到别人腕上线时,她不是没害怕过这突然得到的本领。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早就习惯了腕上线带给自己的助益,也仍是偶尔会因想不明白而感到恐惧。   可这份恐惧,竟在这个时候混杂着茫然到达了最高潮。   元琼甩开了他的手:“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能看到别人手腕上的线的?”   她倔强地看着他, 那样子就像他不说,她便不会跟他走。   他看着她,最后,如实答道:“从一开始便知道。”   元琼震惊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一直都知道,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为什么?”   山洞里透不进一点点光,徐夙琥珀色的眸被蒙上一层暗影。   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沉默。   “呵,”元琼忽然笑了一声, 那笑却没有任何的感情,“徐夙,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   即使父皇和母后都不同意, 她却觉得只要他们两个是心意相通的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岂不是又成了个小丑?   他和她近距离面对面,却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   元琼摸了摸腰间他送的护身符,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说得没错,你不在的时候,我也要保护好自己。”   徐夙仍是安安静静的,就像一个永远置身事外的人。   就连此刻那双仿若盖着灰尘的双眼,在她的眼里,都那么傲慢。   池培元的尸体还躺在徐夙的后面。   元琼失望地绕开徐夙,她要去拔下她的匕首。   那把没有血肉、能够保护自己的匕首。   日头一点点移动,山洞中有了一丝亮。   元琼的视线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可心里的沉闷却怎么都挥散不去。   她才想要蹲下时,却突然看到池培元动了动。   有银光闪过。   光很细微,一瞬便隐匿与照进来的日光中。   地上的人丑陋地瞪着他们,猛地抽出手。   一支指节大小的银镖朝两人而来。   “小心!”她本能地把徐夙推开。   银镖在她的手上划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冷白的皮下青紫色的血管凸起,徐夙的脸阴沉了下来。   洞中的枯叶被人无情踩碎,再下一步,他的脚落在了池培元的脖子上。   地上的人眼眶眦裂,痛苦的惨叫划破天际。   徐夙对着那个从喑哑到窒息的人:“你怎么敢动我的人?嗯?”   想起池培元说起二哥的事情,元琼回过神,急急道:“留他一条命——”   可是“喀哒”一声,池培元的脖子已被踩断。   -   元琛带着侍卫去找南边沿路找她还没有回来,俪姬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原与筝便也陪着她一起去找了。   当元琼回到云一观的时候,只有赵王一个人在。   元琼看着他走来,手突然不知该往哪儿放。   赵王脸色铁青,见她满身是血,略带沧桑的手上下动了动:“元琼,怎么搞成这样的?”   元琼动了动嘴,有片刻的犹豫。   此刻她竟然不知道,她的父皇是在关心自己,还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知道了什么?   她勉强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父皇,元琼没事。”   赵王还是那副关切的面孔:“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张慈祥的面孔一如既往。   即便出走前她知道了父皇做过的那些糊涂事,她却始终说服自己,父皇只是一时糊涂。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自主地在心里希望他是个好人。   可是,下一刻,她听到他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后山那尸体是怎么回事,宝瑞怎么会在那里的?可是你们看见了什么?”   在那双老迈而浑浊的眼中,芒刺一闪而过。   让元琼的心沉了一分。   徐夙的眼神缓慢地从她身上拂过。   昨日见到那个大夫的时候,他便觉得那个人不太对劲。   再到今日看见他躺在血泊中时,他的思绪依旧被占满,没有来得及去细想。   小道上有一地尸体。   而其中一个人,他认识。   那人叫做裕同,是个孤儿。   多年前赵国瘟疫爆发时,他倒在乌烟瘴气的破庙中,是曲析把他救起来的。   再后来,听说他去了应毕时手下。   现在看来,赵王这是动手了。   而小公主怕是都知道了。   君王多是无情,他从不意外。   可这个人,不只是君王,还是她的父亲。   徐夙向前走了一步,弯腰作揖,想要至少为她粉饰住这表面的平和。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她惊恐地哭出了声。   他起身,侧目看去。   小公主簌簌落泪:“父皇说什么,宝瑞……宝瑞她死了?”   眼泪是真的,惊恐却是假的。   她颤声解释来龙去脉:“元琼清晨去柴房的时候听到后山的小道上有奇怪的声音,所以便让宝瑞陪我下去看了看,谁曾想没走几步便见到地上躺了一地死人。再后来……再后来元琼便失去了意识……醒来后才知道这些竟都是池培元池大人干的!”   惧色和疑惑混杂,她喃喃自语着不懂池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那模样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赵王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罢了,这些事和你没什么关系,父皇都会处理的。”   元琼眼角带泪,可怜地点了点头。   此时,俪姬和原与筝也回来了。   俪姬追着元琼好一顿看,又哭又骂:“你怎么这么不让本宫省心?出去不知道带几个人跟着吗?伤到哪儿了没有?啊?”   元琼把受伤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母后,真好啊。   她肿着眼睛摇了摇头,安抚地说道:“元琼没有受伤,就是哭得多了,眼睛好疼哦。”   俪姬尚且不知道宝瑞已经死了。   她看不见宝瑞,便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打点凉水来给她敷眼睛。   随后又不放心地转身:“不行,本宫还是去让人叫个大夫来看看。”   等到俪姬也走开,元琼再也绷不住,红着眼又往北边的小路走去。   原与筝眼尖地发现她袖口染着的血,叫了她一声。   她却像没听见一样,头都没回一下。   原与筝察觉不对,征询地看了徐夙一眼。   徐夙蹙眉跟了上去:“公主。”   她没应。   他抓住她那还在流血的手背,声音沉了些:“公主。”   可她没有发脾气,也没有看他。   只是扭开他的手,冷静得近乎绝情:“我要去将宝瑞带回来,你们谁都别跟着我,尤其是你,徐正卿。”   -   回程的路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再没人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下山的一路上,元琼都没有和徐夙对过一次眼。   她始终不明白,话说到如此地步,为何徐夙还是不来和她解释一下。   而她也无暇顾及了,现在她的身边,连个和她分享这些事的人都没有了。   一路上,她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再加上来了月事,她整个人更加疲惫。   半路停下休整的时候,她走下马车。   靠在一块儿石头旁,目光没有聚焦,只是扫过每个人的手腕。   见有人撩起袖子,露出各色的线。   以前每次选宫人到她殿中当差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一个个看过来的。   “公主。”有人喊了她一声。   元琼转过头,看见原与筝朝她走来,手上拿着一个民间的玩具,叫做九连环。   九个圆环套在一起,连成一串,把九环全都解开,那便是成功了。   小时候她也玩过这东西,但是怎么都解不开。   最后厌烦地把它一丢,再也没碰过,现在估计不知道正躺在哪个箱子里吃灰吧。   原与筝与她并肩靠在石头上,低头摆弄那九连环。   元琼也不说话,打发时间地看着她解。   想着不知道等到休息结束,她能解开几个。   却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第一个九连环便被解下来了。   元琼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感叹,就看到第二个也被拆了下来。   ……   莫说修整结束,不过才刚刚开始,再看去时,九连环已经全都被解开来了。   元琼看着散开来的那些玉环,突然发出一声感叹:“你也真是聪明。”   原与筝也不推脱,大方地勾了勾唇角:“多谢公主夸奖。”   元琼也回了一个笑容。   夸完她才想到,原与筝这样有名的说客一定被很多人夸赞过了。   这种夸奖的话听得多了,估计也不会当真了。   她莫名生出些尴尬,解释了一句:“我说真的。”   原与筝有些惊讶,随即回道:“微臣当然知道公主是认真的。”   默了默,原与筝又说道:“所以表哥才喜欢你的吧,毕竟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像公主这样纯挚得没有一丝落尘的人。就连太子殿下,他们俩都是从交易开始的。”   “是吗?”元琼没有信心。   那么多红线,可是为什么呢?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自己。   “微臣从没有见过表哥替谁求护身符,”原与筝笑了笑,继续说道,“公主应该知道,他从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新求来的护身符还在她的腰上的荷包里。   元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   原与筝顺着她的动作,突然问道:“这个护身符,你打开看过吗?”   “打开?”元琼有些疑惑。   当然没有。   她从荷包中取出护身符。   红绳拴着一个绛色的布包。   伸手捏了捏,里面好像……有张纸?   元琼侧头望向原与筝。   她轻轻挑眉:“微臣只是觉得里面或许有东西,至于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意动。   寻常人求来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打开的。   可不知道便罢,如今知道了……元琼轻轻拉开那根红绳。   里面果然有张字条。   她心乱如麻地展开字条,手都不太利索。   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瑞瑞吾主,勿念。   元琼捏着字条的指尖逐渐泛白。   她眼睫不受控地颤动:“这是……什么意思?”   原与筝将九连环一个一个又串了回去:“有些事情,不应该由我来说。”   ……   另一边,元琛掀开了徐夙的马车帘,目色沉沉。   他坐下:“徐夙,帮我做件事吧。”   徐夙:“殿下直说便是。”   元琛:“去一次漳河那边,去看看二弟。”   向来温润的人,说话时都是温文尔雅的。   不知道的人大概这么一听,大概会觉得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同胞。   但他下一句的内容却并非如此:“元琼说了,池培元是二弟的人在附近救下的。漳河、丹城、兵权,恐生变故,你替我去看看。”   徐夙不以为意:“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动手就是了。殿下太过心软了。”   元琛敛眉。   同胞兄弟,如何直接下手?   而且,也不止于此。   “徐夙,我知道没人能让你真正俯首称臣,但这次父皇对你下手了,不管你想不想去漳河,都必须要去。反正很快,你就可以再回来的。”   徐夙轻嗤了一声,他不屑于躲。   不过元琛说得不错,很快会再回来。   指腹捻了捻,却突然有人拉开了马车帘。   他目露杀意之时,元琼板着脸钻了进来。   元琛:“元琼?”   元琼:“哥哥,我有话要和徐夙说。”   察觉到元琼语气中的生硬,元琛没再多言。   正好该说的也已说完,他把地方让给了这两个人单独相处。   元琛下去后,马车上安静得诡异。   中间放着一张小桌,元琼坐在徐夙的对面。   她将字条在桌上捋平:“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夙的眼扫过那张字条,垂眸不语。   “好,你不说,”元琼咬着唇抽回那张字条,又说,“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能判断出人的喜恶?”   徐夙唇线抿直,闭上眼。   昨日原与筝告诉他,要他把一切都告诉元琼。   不然,就像他十五岁时不打算放过自己一样,小公主以后也不会放过她自己。   再睁眼时,他告诉了她:“因为这本是臣能做到的事情。”   “公主十岁那次为了见臣闯进大殿,不是因为侍女没拦住你,而是那侍女根本就不打算拦你。那时公主还太小了,所以臣把这识人的本事给了公主,还让殿下派人回去,把成月殿的人都换了。”   他用了“本事”这个词,说得轻描淡写。   元琼忽地探身拉过他的手,撩起他的袖子:“这本事怎么来的?”   徐夙瞥过自己手上短促的生命纹,要收回手。   她却攥紧了他的袖子:“是不是要用命来换?”   所以他在护身符里,向她告别。   所以在晋国的时候,他只说会“努力”活着。   他到底是不想活,还是不能活。   她已经分不清了。   唯一知道的是,徐夙没有说话。   他默认了。   “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是傻子,天上不会掉馅饼。   这本领不可能凭空得来,他用命换,又用命给自己。   徐夙喉结滚了滚,薄情地说道:“和公主无关。”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将字条重重地拍在桌上。   元琼很少真正地发火。   听见这么大的动静,马车外的侍卫面面相觑,没想到公主会被激怒,更没想到还是对这位人人退避的徐正卿。   有不要命的想靠近点,却被元琛轻飘飘一眼止住。   侍卫们低下头,在元琛告诫的目光中四散开来。   马车中,僵硬的氛围却在一点点凝聚。   不知是多久的沉默过后,徐夙才淡淡地说道:“那时候,臣不知道。”   元琼一愣:“不知道什么?”   徐夙拢了拢袖子,终是答道:“不知道自己还会喜欢一个人。”   如果他知道有一日自己也会因为一个人这么想活下去的话,一定不立第二次契约。   现在想想,才发现,说不定从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这个公主了。   自复仇以来,他从未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可在晋国的那五年里,关于赵国的所有记忆,却剩下一个小孩对他说的——“保护好自己”。   不久后,元琼面无表情地从徐夙的马车中下来。   略过那些偷瞄的眼神,她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不哭,不能哭。   没想到,当她终于等到徐夙坦白心意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徐夙要死了。   他甚至还打算一直瞒着她。   布料制的护身符在她手中被揉皱。   红绳上串着一颗珠子,在手心里硌得生疼。   她想要骂他。   她恨死这个自作主张的人了。   可是如果今日这样的结果,也因为自己呢?   元琼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无力过。   她还能怎么办呢。   真好笑。   真不知好歹。   -   回宫后的第二天,有人在早朝上提出池培元一事。   此事涉及到南昌伯,元琛提出要让南昌伯官阶之上的人去查。   太子党派适时地提到徐夙,二殿下党羽意在将这棘手的事丢给徐夙,将他调离都城,在一旁煽风点火。   众臣施压,赵王不得不应,即日启程。   当晚,就在马车即将驶出宫门的那一刻,徐夙下了马车。   他回头望了望空旷的街道。   驾车的侍卫奇怪地回头:“徐正卿,怎么了?可是还要等谁?”   他回身,淡淡说道:“没什么。”   徐夙摸过自己的手腕。   那日她那样握着他的手腕,看来是又生出了红线。   早知道,应该遮得更严点。   若她不知道自己那么喜欢她,那天怕也不会露出那么难受——   难受到再也不想见到他的表情。   他掀起衣摆,道别似地,再一次回首。   这一次,他瞳孔微缩。   元琼穿着浅色的裙,目色剔透地看着他、走近他。   他垂眸见她仰起头,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徐夙,我还在生气。”   徐夙没有动,感受着她的气息。   他抬手想抱抱她。   到底是放了下来。   是啊,她应该生气的。   毕竟自己又骗了她一次。   至此,真的不该再接近她分毫了。   可她的唇瓣却擦过耳廓,带来让人心痒的麻。   “所以我等你回来,回来哄哄本公主。”   一言令姹紫嫣红失色,世间只这一朵洁白。 第58章 . 思念 仿佛甘之如饴,认一人为主。   城外的侍卫都惊呆了。   那个自小被宠在掌心的公主竟然和定夺江山的狠戾权臣靠得如此之近。   而徐正卿, 竟然虚抬着手,毫不避让。   元琼慢慢放下脚,不去够他了。   他也长得太高了。   她垂眸, 望着他被风吹起涟漪的袖子, 忽然有些后悔。   是不是应该说得更清楚些。   自己是什么意思,他能听懂吗?   哪怕不能白头——   一年是一年的相伴,一天有一天的欢喜。   想要和他在一起。   不管是谁、不管多久,都不会放弃。   元琼抬头打量他的神情,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   可徐夙却退开一步,弯下腰,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唯有那话里带着笑意:“臣遵命。”   没有一个侍卫见过那位徐正卿这样。   这个作揖行礼的样子与平素任何一次平淡颔首都不同。   他弯着唇,仿佛甘之如饴,认一人为主。   -   几天后, 徐夙途经一个小城。   刚入城时,守卫便递上一封信,来自都城。   徐夙接过信封, 眸色一深,收入袖中。   待到下榻地地方,随行的侍卫把行囊搬了进去,徐夙却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侍卫站在一边待命。   徐夙读完方才收到的信,再次折好放入袖中。   他对那侍卫说道:“回到刚刚经过的巷口。”   侍卫很“体贴”地问道:“徐正卿可是要买什么?属下去买便可。”   徐夙睨了那侍卫一眼:“甚好,公主要买此处的彩锦,若你能保证买回来的彩锦都能让她满意, 那你就替我跑一趟。”   想起出城时那一幕,侍卫浑身汗毛竖起。   不能!当然不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才会说能!   他立刻低头道:“属下这就送正卿去。”   ……   只是他一直到晚上帮着徐夙把布匹搬回来的时候,依然没有搞明白, 都城里什么好的东西没有,这彩锦又不是当地特有的,公主做什么要在这里买?   这是什么特殊的情调吗?   -   后来俪姬得知宝瑞走了之后,来安慰了元琼很久。   说到最后也还是告诉她一个公主的身边没有贴身侍女总是不便。   这些元琼未尝不知,但内心里却是不太想找新人。   回来这么几天她时常去找作为宾客歇在宫里的原与筝,便假装忘了这件事。   这日,原与筝有事外出,元琼不得不一个人待在了成月殿中。   她坐在屋内的圆桌边,拨弄着瓶中的已经蔫儿了的茉莉花。   宝瑞最喜欢茉莉花了,以前时不时便剪几支插于瓶中,每次她一走进屋子,便都是沁人的茉莉香气。   现如今这枯萎的花倒是让人越看越沮丧。   这样不行。   看了半晌,元琼站起身来,把那花从瓶中倒了出来。   拿起一把剪子,她一个人往花园中走去。   五月正是茉莉花开的季节,花园中的一角,韵味幽长。   元琼方才举起剪子,想着该如何下手之时,忽然听得假山后传来打骂的声音。   “小东西,你是不要命了吧!连陛下的东西都敢偷看。”   她一下就听出了这是子奇的声音。   大概是哪个宫人犯了错,又被教训了。   混杂在骂声中的,还有哽泣呜咽的声音。   紧接着,是奶声奶气的澄清:“子奇总管,我……奴婢没有偷看,只是茶水恰好翻了,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挥到了地上。”   元琼皱了皱眉。   多大啊?   听着还是个小孩子吧。   子奇还在训斥:“那你是不是看到了地上的东西!今日得亏是我看到,若是陛下看到了,你小命都没了!明天开始,你别待在平成殿了,到三公子殿里去。”   犹豫的声音传来:“我……”   “子奇。”   元琼绕到假山后,打断了那个小宫女。   低头看去,一个看起来也就刚满十岁样子的小女孩正跪在地上,皮肤雪白雪白的,脸上肉嘟嘟的,噘着嘴朝她看来。   元琼被她这么一看,顿觉心都化了。   跟她比起来,自己好像都不够水灵了。   “公主,见笑了。”子奇一看是元琼,给了个笑脸。   元琼思绪被扯回来,清了清嗓:“子奇,这孩子还小呢,骂一骂就行了。”   宫里谁不知道赵子逸难伺候,半夜里总爱叫人,万一宫人睡着了,免不了一顿责罚。长此以往,在他殿里的人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搞不好还会挨一身皮肉伤。   绝对是待在平成殿里端茶送水做做杂事来得好的多。   子奇弯腰答道:“公主,实在是因为这小宫女看到了不该看的,没法留在陛下殿中了。”   “人家不是还没回答你嘛,”她说着转向跪着的小孩,“你可是看见什么了?”   小宫女圆眼挂着泪,扑闪着眼睫看着她,赶忙摇摇头:“没、没看到。”   元琼好笑地抿了抿唇角,心说这小孩还挺机灵。   她对子奇“喏”了一声:“她根本就没看到。”   子奇有些为难。   元琼倒是被激起了好奇心:“到底挥掉了什么东西,上面难道是写了什么不能看的绝密内容?”   子奇讪笑道:“公主说笑了,倒也没什么……”   元琼接的很快:“那既然没什么,你骂也骂过了,还追着人家不放做什么?”   “……”   子奇又惹不起这个小祖宗。   他只好假装解释道:“主要是三公子那里正好缺人。”   “嗯?”元琼语调微扬,像被提醒了似的。   她弯起月牙般的眼睛笑道:“我这儿也正好缺人,缺的还是个贴身侍女,说起来可比三哥哥那里要紧得多啊!”   “……”   这祖宗真是越来越伶俐了!   见子奇还想说什么,元琼及时地结束了这个对话:“行了,这小丫头本公主要来了。三哥哥总不会非要她这个小宫女吧?你再重新给他找一个就行了。”   说话时,她无意地动了动手上的剪子。   那剪子大概是之前碰上过水,放久了有些生锈。   动的时候发出了“咔嚓”一声声响,把地上的小姑娘给吓了一跳。   憋了半天,子奇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最后,这小孩到底是被交到了元琼的手上。   等她带着几朵茉莉花回到成月殿的时候,小孩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成月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看到元琼,手里提着一桶水就跑了过来:“公主,徐正卿给您寄东西来了。”   小内侍刚说完,便注意到她后面还跟了个小尾巴:“公主,这是?”   元琼:“路上捡了个贴身侍女,怎么样,是不是挺可爱的?”   “……”   捡、捡来的?   元琼笑了两声,也没心思和他多说,问道:“东西呢?在哪儿啊?”   小内侍赶紧让了个位子,往里指了指:“在那里。”   只见两个小内侍合力把箱子抬到院中放下,已是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半人高的箱子,突兀地放在殿里的大院中间,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围着那大箱子转了一圈,元琼也不知道该做个什么表情。   这两天徐夙会寄东西回来,她是知道的。   但倒也没想到——会寄来这么一个大家伙。   她记得自己在信里只是让他挑两匹好看的送回来啊……   元琼打开箱子,拨了拨里面的几匹彩锦。   确实是佳品。   但还是比不上都城里卖的。   边上一个小脑袋挨了过来,元琼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尾巴没安置好。   她直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乖巧地答道:“巧巧。”   元琼拿起了箱子里的一匹浅黄色的彩锦在身上比了比:“那巧巧,你在父皇殿里看见了什么?”   小孩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她这么一问,鼻子一抽:“巧巧什么都没看见……”   元琼皱了皱眉,这颜色和自己不太配。   巧巧见她皱眉,瞥了一眼先前被放在地上的剪子,更加紧张了。   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放下放下手,又朝自己抬起手——   她下意识闭起了眼睛,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结果才没有人打她。   只见公主把彩锦往她身上比了比:“果然,这颜色还是你穿比较好看。”   元琼好笑地看着呆愣愣地小孩:“不说就不说,这么害怕做什么,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本公主小时候长得也很可爱的。”   其他宫人们一听都笑了起来。   他们这公主好像长大了,又好像也没比这小孩大多少。   巧巧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松了口气后,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笑了起来。   她低头仔细看了看花纹精致地布料:“可是,这不是徐正卿专门寄给公主的吗?”   虽然她年纪小,但她也听说过好几次徐正卿这号人物。   元琼让人把这箱子抬进屋里,小声回答她:“你当我是真要他给我买这些东西啊?”   巧巧抬头,眼睛又圆又亮。   对着一个小孩子,自己也成了姐姐,有些话说着反倒不觉得害羞了:“我就是给他找点事情,别总绷着只知道扑在朝堂那些事上,别一去就是好久,回来把我都给忘了。”   巧巧恍然大悟:“哦!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   这小孩儿,真懂。   “不过你说他寄这么多回来干什么,就不知道回封信给我?”元琼撇了撇嘴。   巧巧摸了摸脑袋,这回她也不懂了。   元琼突然有了主意:“送信会不会?”   巧巧煞有其是地点了点头:“奴婢会很多事情的。”   元琼鼓励性地拍了拍巧巧的头,然后笑着走到了书桌后面。   她拿起毛笔,大笔一挥,草草地写下了几个字,微微风干后装进了信封里。   她就不信,这次他还不给她回信。   ……   -   说起来,这小孩会做的事,真的比想象中……少多了。   元琼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教一个侍女如何梳发。   其他重活吧,她又不敢让小孩干。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算着也到了信笺一来一回的日子。   这天下午,原与筝刚到成月殿,和元琼聊了一会儿。   没多久,巧巧拿着一封信跑了过来:“公主,徐正卿回信了!”   原与筝有些惊讶:“回信?表哥也会回信?”   巧巧:“怎么了吗?与筝姐姐?”   原与筝自做了说客之后,好久没听人叫姐姐。   她给巧巧递了块糕点:“我以前刚给他写信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还怀疑过是不是信寄丢了。直到我有次替秦国三公子与他通信,竟是封封都有回信,我才知道,除了表哥觉得是正事的,别的信他一概不会回。”   听闻此言,元琼憋着笑。   确实像他的作风。   这下巧巧来了兴趣:“公主,你写了什么呀?”   元琼狡黠一笑:“我写了两个字。”   巧巧更加好奇了。   元琼想着徐夙收到信后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边拆信边笑道:“我骂他——混蛋。”   原与筝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   她用赞赏的眼光望向元琼,也就是小公主能干出这种让表哥没有办法的事。   元琼拆开信封。   上面也只有几个字。   原与筝:“表哥回你什么了?”   元琼读道:“他说‘臣也是。’”   读完,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是什么?”   原与筝凑过来看了看,发现了什么:“这信上有折痕。”   元琼把信拿起来,确实有好几道折痕。   可这折痕也不是折信的折痕啊,乱七八糟的。   巧巧嘟着嘴在边上看了半天,突然一拍手:“公主,奴婢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嗯?”元琼捏了捏她凑过来的小脸,“什么意思?”   巧巧揉了揉脸,接过了那张纸。   按着折痕将纸对折,又按着斜边折了折。   原与筝和元琼都看向她。   只见那纸在小孩灵巧的手里从大片变成小片,没过一会儿,折出了一个生动的形状。   巧巧咧开嘴笑了笑,把折好的东西递还给元琼。   那是一只——千纸鹤。   元琼木木地伸出手,小心地捏起千纸鹤的翅膀,放在了手心里。   原与筝了然:“千纸鹤寄情,表哥是看出公主想他了,所以他折了个千纸鹤回你——他也很思念公主。”   马上这个叱咤一国的谋士又有些难以置信。   ……总觉得天都要塌了。   巧巧更加口无遮拦:“不对不对,奴婢的娘亲说千纸鹤的寓意就是‘只此一人’,徐正卿是在说非公主不娶呢!”   元琼被两个人这么一调笑,哪能罢休。   说不过原与筝,还管不了自己捡来的小孩子吗?   她说着就上去又要捏巧巧的脸,“好啊你,做本公主贴身侍女这么开心,天天不做事就学会笑我了?”   巧巧“啊”了一声,跳了起来,往边上一躲。   小孩小得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在屋里上窜下跳的,好不活泼。   她边往屋外跑边喊:“公主奴婢错了,你饶了我吧……”   她头转在后面,没有看前面的路。   刚说完,撞在了门口一个人的身上。   阴影在她的面前拉长,巧巧愣愣地停下步子,抬头看去。   只见子奇睨了她一眼便移开了。   而后,他笑着对元琼说道:“公主,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元琼站定,理了理衣袂:“本公主马上就过去。”   子奇道了声“好”,慢慢退了出去。   方才这么一闹腾,元琼的头发有点乱了。   她坐到铜镜前,喊了巧巧一声。   小孩突然没了反应。   “巧巧?”元琼又喊了一声。   “啊。”巧巧恍然抬头。   元琼拢过鬓发,“前几天才教你帮我梳发髻,来给你的与筝姐姐展示一下。”   从刚刚开始便呆愣愣的小孩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只是这步子很是僵硬。   小孩子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元琼一眼看出她的异样,皱眉问道:“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巧巧走到她面前,却突然没头没尾地抓住她的袖子,怯生生地说道:“公主,你不能去见陛下。” 第59章 . 回宫 “徐正卿现在回去陛下是能治你抗……   元琼目光落在自己被揪紧的袖子上, 心头涌上不太好的预感。   她拉过巧巧的手,安抚地问道:“怎么了?”   “其实……”巧巧咬紧下唇,懦懦地说道, “上次奴婢打翻茶的时候, 看到了被挥到地上的东西了。”   元琼一愣。   她问过巧巧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小孩不愿意说,她也就一直没多过问。   但是现在看巧巧的反应,莫非这东西与自己有关?   元琼揉了揉她的头:“巧巧,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短暂的犹豫后,巧巧像倒豆子般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是……是一封信,巧巧没有看清上面具体写了什么,但是上面写着晋国要、要求娶我们赵国的公主。”   “你说……什么?”元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与筝最先反应过来:“看来晋王是被逼急了。”   元琼:“我们在晋国的事情你听说了?”   原与筝点头:“想来晋王也听说了我来了赵国,必然认为秦国是想与赵国交好。”   巧巧扑闪着眼睛不懂, 元琼却听明白了。   晋国之前与秦国结下了梁子,晋王见秦国有所动作自然是暗自心焦。   偏偏现下又孤立无援,于是想了个损招, 直接来抢赵国这个盟友,靠得就是和亲。   哪来的脸?   元琼自己梳顺了长发,搁下梳子,站了起来。   原与筝知其中轻重,挪了一步,冷眉道:“公主,你确定要去吗?”   元琼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   半晌,她答道:“我得去, 躲不掉的。”   收起了方才玩闹时的欢脱,她清澈的眼中只剩坚定。   元琼拉起原与筝的手:“与筝,能请你把这件事先告诉哥哥吗?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我去和父皇谈, 若是父皇拒绝了晋国,那便再好不过,若是父皇坚持要我嫁往晋国,你千万告诉他一切都还未有定数,让他不要为这件事和父皇发生冲突。”   哥哥是要成为赵国主君的人,不可以为了她和父皇在此时闹翻。   原与筝没再拦她,眉目不惊地点点头:“公主一个人去,可以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晌午时分,元琼感到有些倦。   不过她还是向两个人摆出了一个从容的笑。   但在她回过头的霎那,笑容尽褪。   斜阳打在她的身上,落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不管是她还是原与筝都是知道的,若是父皇无意让她嫁往晋国,今日根本就不会宣她。   ……   这是元琼第一次,觉得去平成殿的路这么远。   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就像不认识路一样。   直到她站在赵王面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赵王开口,与她说着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她一一应着,刻意不去想父皇和她闲聊的目的。   抱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她多么想,父皇就只是来找她闲聊。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赵王亲切地喊了她一声:“前几日,晋王来信了。”   她伪装得很好:“晋王吗?说了什么呀?”   赵王笑着:“他说想要让你和晋国的四皇子定亲。”   察觉到元琼的神色波动不大,赵王又说道:“晋国太子出了那种事,这位子是肯定坐不下去了,晋王是有意让四皇子做太子的。”   元琼的心沉了沉。   晋国四皇子,比她还小三岁,更何况——   “父皇,元琼有中意的人了。”   她如此说道。   “元琼,”赵王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像没听到似的略过她那句话,“过几日晋国会亲自派人来谈,到时候父皇一定会谈下最好的条件,把你嫁出去。”   元琼深吸了一口气。   在赵王虚伪的慈爱下更大声地重复道:“父皇,元琼有中意的人了。”   “够了!”赵王重重拍动桌子。   撕破脸皮的沉默。   而后,赵王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气结难忍:“你中意谁!徐夙吗?你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晋国太子变成那个样子和他能没有关系吗?徐夙一手遮天到那个地步,怎么?寡人还要把女儿和江山都给他不成!”   “你现在就给我回成月殿,没有寡人的命令,一步都不许踏出去!”   说罢,他挥手指向殿外,不容辩驳。   桌角的小瓷瓶被他的袖子拂过,掉落在地,摔了个烂碎。   一起破碎的还有元琼的心。   还记得她出生时,父皇大赦幼弱年老。   如今她竟不知,他到底是为她的出生而感到高兴,还是为了树立他这么个虚假的仁德形象。   那个从小爱她的父皇,到底是怎样的父皇?   看向那个黑洞洞的袖口,元琼自嘲一笑,落寞地转身向往走去。   到现在她才发现,父皇手腕上的红线竟是越来越少了。   大概以前的爱意都是真的吧,只不过到了后来,她还是免不了被当成工具。   所以爱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就变得没用了。   走回成月殿的时候,巧巧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等她。   站在巧巧边上的,还有元琛和原与筝。   元琛听到这件事后便立刻赶了过来,他一眼看破了元琼装出来的从容:“怎么回事?”   元琼气馁地摇了摇头,心中郁结却让她喘不过气来。   最后她还是一五一十地把平成殿里的事都告诉了元琛。   她观察着元琛的神色,又说道:“哥哥,这件事不要告诉徐夙,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立刻赶回来,父皇会拿这件事做文章的。”   元琛本不想答应,却还是在对上自己妹妹眼中的不安时,眉目深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元琼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这个消息顺着曲析的暗线沿路传了出去。   -   半月的行程过后,徐夙已行至丹城,从丹城而过再行半日,便能到达漳河。   徐夙却让人停了马车,半路去了另一个地方。   在丹城的中心,有一座新建的府邸。   牌匾上气派地题了“杨府”二字,可稍一细看便能发现,这座府邸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穷酸气。   门口没有守门的人,屋顶也没有任何瓦兽的装饰,白墙黑檐十足清贫,竟是一点都不像大户人家。   徐夙一人行至杨府,敲开了杨府的门。   而出来迎接的,也不是什么老管家,竟是这杨府的主人。   这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手握另一半兵权的杨旭。   杨旭拉开大门,意外地看向站在门口的人:“徐正卿?”   徐夙淡淡行礼,并不打算在门口解释自己的来意。   杨旭见状侧身,把他放了进去。   入了这院子,也没有仆从,连花草都比常人府中要少得多。   杨旭一个人在前面带路,颇有种孑然一身的感觉。   徐夙在会客厅中坐下,杨旭端了杯茶来:“我这儿也没有什么上等的东西能招待,只这清茶了。”   这语气,完全不知道客气是何物。   杨旭这个人,在朝中树敌不少。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不懂收敛,想什么便说什么。   说出来的话,从来不考虑站队,只要是为赵国好的,就是最好的。   简直就是一个老顽固。   但也因此,所以对于徐夙的目中无人、手段狠辣,他算是朝中少见的不觉得讨厌的。   又或者说,他根本没觉得要避讳这个人什么。   毕竟到现在为止,徐夙做过任何对赵国不利的事情吗?   没有。   赵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年强大。   在他看来,但凡是个脑袋瓜子正常的人,便不应当给徐夙使绊子。   杨旭开门见山:“我近日听闻徐正卿要去漳河视察,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徐夙没有说明来意,反而提起另一件事:“自杨大人接管程老将军的兵权以来,已经快三年了。”   杨旭不知其何意,哼了一声,等他下文。   徐夙:“杨大人觉得,陛下当时那么做合理吗?”   杨旭口无遮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哧笑一声:“如今近一半的兵权都在二殿下的手中,还有一小部分是陛下养的精兵,由陛下亲自统帅,而剩下的兵权,不在当朝太子的手上,竟然在我这个老文官的手上,怎么会合理?”   说着说着,杨旭便明白过来徐夙的意思了。   这是在问他,之后会站在哪一边。   当今太子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他手上这兵权,退一万步说,陛下身子越来越差了,若是有一日二殿下真的要造反,没有这兵权,这局面对太子来说无疑是一潭死水。   杨旭直言:“可即便不合理,这兵权也无人能动得。老夫为官这么多年,从来不站任何一派,只为陛下做事。”   徐夙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面色不改:“这乌烟瘴气的朝堂上,杨大人算是难得的清醒人了,最后却被陛下赶来了丹城。人人都觉得提前入丹城任职将来风光无限,可是对杨大人来说却不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的手指在杯壁一下一下敲着,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人的节奏。   杨旭眼角皱纹更深,突然不说话了。   陛下以守丹城为由调他离开都城,无非就是因为局势混乱,所以他屡次谏言应当调二殿下回都城外,让平衡权力的陛下不满了。   本以为这位君王是为了眼不净心不烦。   可怎么这么巧,二殿下就在离丹城不远的漳河?怎么他之前在府里捉到了一个小仆从暗地里通风报信,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陛下这是在试探是不是和二殿下勾结而有了异心啊。   他活到这个年岁,敢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所做谏言皆一心为赵国。   没想过头发花白时,却被君王怀疑忠心,想到这里着实是令人寒心了。   可杨旭到底是老了:“徐正卿不必再说了。你站在哪里,老夫管不了。但老夫离辞官也没多少时间了,倒时便把那兵符交还陛下,陛下自会处理。”   徐夙眯起眼睛,手指抚过杯沿,意味不明。   正在僵持之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却很有节奏。   杨旭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他这孤家寡人待的地方,今天倒是热闹得很。   只不过还没等他站起来,徐夙听着敲门的声音,拦下了他:“是来找我的。”   杨旭还未来得及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徐夙已行至门口,接过来人手中的信。   再等杨旭走过去时,只听见一句“都城有变”,而后那个黑衣人便身手矫健地跃上房顶,没了踪影。   徐夙拆开了信。   在看见那短短几个字时,他眼神沉了下来,把手中的信狠狠捏成了一团。   @泡@沫   杨旭听到都城有变,很是关心:“出什么事了?可是陛下有命?”   捏着手中的废纸,徐夙冷冷道:“没有。”   杨旭还想再问,徐夙已踏出杨府:“我今日便要回城,无暇多说,但方才的事,杨大人还是再想想的好。”   “回城?”杨旭一怔,“回哪个城?”   “都城。”   这两个字把杨旭炸了个不明不白的:“徐正卿,不管有什么事,若不是陛下命令,你现在回去陛下是能治你抗旨不尊之罪的!”   徐夙置若罔闻,脚下没有半分的停顿。   杨旭还在他身后喊:“你距离漳河不过半日的距离了!”   这次徐夙回头了:“杨大人,池培元的下场想必你也听说了,最后陛下可没有放他一马。你遵的主,到底值不值得,可别糊涂了。”   看着杨旭沉声不言,徐夙转过身,舌尖抵了抵牙,把那纸团展开。   再看一眼上面写着的“晋国求娶公主”,他忽地笑了,将那一条一条撕碎。   动作慢条斯理到极致,优雅却让人骇然。   抗旨?   他徐夙遵的主,倒要看看是谁敢动。   ……   在丹城门口等候的侍卫们见到徐夙归来时脸色如同寒冰一样冷,纷纷噤若寒蝉,低着头只干自己该干的,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待到负责驾马的侍卫刚要上马时,徐夙走到他边上:“下来。”   侍卫一愣,往边上闪开。   徐夙抽出侍卫腰间的剑,一把斩断了拴马的绳,迎风跃上马背,在马的嘶鸣声中猛地拉起马绳,调转了方向。   侍卫们都惊呆了:“徐正卿……这是要去哪?去丹城不是这个方向。”   挥鞭而下,马如留电一般窜出。   他眼中是无人敢违逆的阴鸷:“回宫。” 第60章 . 依她(二合一) 他慢慢地停在她的身后……   夜深微凉。   一个披着铠甲的人从平成殿出, 借着去出恭打发走了跟在他后面的喽啰小兵。   四方无人处,他拐进宫中一个暗角。   幽微的月光像银色丝带一般绕着长长的枯枝垂下,落在了身披铠甲的人身上。   这人就是前程老将军的副将, 应毕时。   而在暗角处, 还有另一人已等在那里。   应毕时走上前去。   行过礼后,他言简意赅地说道:“派人去查了,没有看到厉火符。”   “什么?”   应毕时:“程老将军在世时,陛下一直是将统帅厉火营的兵符放在他寝宫的一个暗格中,可是今日让人暗中潜入去寻时,那个暗格竟然是空的。”   听的人来回踱步,又因草地摩擦的声音而停了下来。   “厉火营是老家伙亲自培养出来的,看似人少,比不上另外两个人手里的兵, 但那一批精兵却是百炼成钢,可抵千军万马。厉火营行事认厉火符为圣命,莫非是老家伙已经起了疑心, 把它藏到了别的地方?”   闻言,应毕时琢磨了一下,没有头绪。   那人又问:“太子那边呢?”   应毕时答道:“暂时没有动静,但是徐正卿已经在往回赶了,他未至漳河私自赶回,恐怕陛下这次不会绕过他,定要再次下手。”   听的人冷笑一声:“这倒是意外收获啊,不过——来不及了, 晋国使臣没几天就要到了。”   -   几日后,成月殿。   桌上的千纸鹤从一只变成了一排。   她被关在成月殿许多天,每关一天, 她便学着折一只。   每折一只,她心里那个冒了芽的念头就长大一点。   她对准纸的两边,小心的对折,一遍又一遍地按实折痕。   那重复的动作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下午巧巧听了风声,告诉她后日晋国使臣就要到了。   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能成功吗?   即便成功了,到时赵国又该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理不清思绪。   正在此时,元琛走了进来。   屋门没关,巧巧看到后喊道:“公主,你的……”   到底是还没习惯宫里的规矩,她喊到一半又把“哥哥”两个字咽回去,说道:“太子殿下来了。”   元琛看了一眼这个前几日通风报信的小孩子,又转向元琼,坐在她的面前。   白玉色的衣袍没能像往日那般衬出他的清风霁月,他用最简单果断的话语说道:“元琼,孤可以送你走,让你和徐夙一起走。”   元琼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她印象里,哥哥一直是温润平和的样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哥哥是个守规矩又知礼数的人。   今天她却突然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可她还是故作轻松地回道:“哥哥,你这么做的话,要天下人怎么说你?不务正业?”   她说所有话,元琛都会捧场的。   但今日他没有:“孤让徐夙带你回来不是为了变成今天这样的,孤想要赵国的子民都能安居乐业,亦想要自己的妹妹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元琼,你不需要为赵国做任何牺牲。”   如果真要做什么牺牲,那就让他来。   巧巧低着头站在边上,鞋尖互相摩擦了两下。   总觉得如果是太子殿下这样的人,一定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君王吧。   公主和太子,都是很好的人啊。   她在心里暗暗许愿,希望太子能帮公主度过这次难关。   但巧巧刚许完愿,便听公主开口了:“那就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吧。”   元琼又折好了一只千纸鹤。   这完这一只,她便不打算再折了。   她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了。   她看得出父皇身子不那么好了,也想得到有人开始躁动不安了。而靶子的正中心,就是她的哥哥。   正是如此,她绝不能牵扯进哥哥。   元琼咬住下唇,反复在心里滚着元琛的那句话。   那话像消弭了她这些天来最大的顾虑。   过了许久,她下决心道:“哥哥,你帮我一个忙就好。”   有些事,她要自己做。   -   六月的第一日,元琼打扮得十分妥帖,先一步坐在了会见来使的阕元宫中。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浅色,为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太突出。   除了袖子处有繁复的花纹,颜色稍稍深了些,以示庄重。   ——也方便遮挡袖子里的东西。   那天元琛来过之后,便有大臣在赵王面前提出:使臣来见,若是知道公主被囚禁在殿中,恐是不利于商谈。   再有后来元琛在赵王面前替元琼开脱,说她这几日已经想通,赵王也不想和自己的女儿一直这么僵持着,最后在当天松了口把元琼放了出来。   没过不久,晋国的使臣便来了。   元琼没在晋国见过他,但却对他莫名地不喜。   这个人乍一看言笑晏晏,可他言谈举止间展现出来的气质,和沈斯阙太像了。   遮不住的阴沉。   那使臣的眼神丝毫不顾忌地在她身上游离,令人作呕。   赵王虽然不满意,却被晋国提出的各种条件打动。   不仅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还让和气地让元琼一起举杯。   元琼扯了笑,以茶代酒和他们对酌。   使臣见她逆来顺受,阴森的笑里透着妄为:“来时听说公主如何如何不愿,还以为是个脾气很大的美人,现在看来——”   他重重地咬字:“——果然是个美人啊。”   元琼眉心狠狠地一跳。   恨不得将这人剐了。   是了,但不是现在。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风平浪静。   没人知道,她的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   对,她不打算让这个使臣完好无损地回晋国。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也没法狠下心随便杀人。   但有件事她是清楚的,只要她能让这个使臣受伤就行。如此,不管这场交易谈得如何顺利,晋国和赵国都不可能再交好。   甚至,撕破脸皮后,会有一场大战。   所以她担心,赵国会因她一个人而再度陷入危机。   可是前日哥哥提醒了她。   一国的繁荣可以是源于主明臣直,又或是源于元元之民 ,但万万不可能源于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来换。   更何况,徐夙说过,晋国早已是一副空壳,多少城池接连被攻下,多少晋国百姓名不聊生,都城的那副景象不过是晋王自欺欺人造出来的繁荣。   赵国却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被破的小国了。   所有赵国将士都憋着一股气,只要出兵,便能一举灭了晋国。   觥筹交错间,赵王笑着,不留痕迹地试探那个使臣所给条件的下限。   元琼用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菜。   这种事,父皇会不知道吗?只是他太想留住仁德君主的名号了,他怕赵国再一次在自己手里陷入灭国危机,所以才会宁肯拿自己去换,也不愿意和晋国撕破脸。   越接近这场宴席的尾声,越是让人心神不宁,连喘气都觉得不顺畅。   终于,那使臣站了起来。   “父皇,元琼去送一送。”元琼放下筷子,也站了起来。   方才晋国给出的条件太好了,赵王显然心情很好。   他见元琼配合,一脸欣慰地挥了挥手。   元琼低眉行礼,暗中握紧了匕首。   她屏住呼吸。   绕开桌子了。   走到殿门处了。   一个小内侍迎上,说要为使臣带路。   他侧过身,背对着她了——   就是现在!   元琼抽出匕首,往那使臣的身上扎去。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还在低头答话的小内侍惊叫一声,连连后退时被自己绊了一跤,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匕首锋利,划过那使臣的手心。   生生地被抓住了。   元琼瞪大了眼睛,一个分神,匕首就被夺走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使臣用另一只手大力地握住,细嫩的皮肤立刻泛了红。   只见他伸出舌尖,一点点舔过那只手上流的血,露出了一个餍足的笑容。   “赵国的公主好魄力啊,当初我看见太子殿下变成那副模样,就对公主很是好奇呢。”   元琼看向那个举止像个疯子一样的人:“你放开我!你是沈斯阙的人?”   “公主多虑了,臣只是晋王的谋臣,顺便来好探一探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日一见,确实不一般啊,”他忽然放荡地凑近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过公主别费力了,公主杀不了臣的,臣也一定会让那傀儡皇子把公主娶回晋国,期待与公主在晋国再见,到时臣一定让公主醉生梦死。”   污言秽语入耳,元琼一掌掴去。   那使臣受下那一掌,舔了舔嘴角,哈哈大笑。   然后在元琼惊异的目光中,他把元琼甩给了匆忙赶来的子奇。   甩着袖子,嚣张地扬长而去。   -   等到元琼再次从平成殿走出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如白浪翻涌而至,浇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做了所有的尝试。   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疯子。   他受下她的刀,受下她的巴掌,让父皇狠狠训斥了她一顿。   父皇说,晋国都不计较这些,赵国怎么能翻脸。   元琼捡起方才掉在角落里的匕首。   她抹去上面的灰尘。   既然这是个疯子,她只能比他更疯了。   子奇把元琼“请”出平成殿后,见雨下得如此之大,急忙让她等一等,自己去拿把伞来。   可是他才心神不宁地走开没两步,就听得身后喊声,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请父皇收回成命!”   元琼不知何时已走至殿前,隐没于雨幕之中。   子奇眉心一跳,匆匆忙忙跑过去,手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身上也一起淋了个透湿。   “公主啊……您、您这是何必呢,陛下已经答应了晋国的使者,怎么可能您在外面喊一声便收回成命呢?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元琼凉凉地瞥了子奇一眼,笑了笑:“你说得对。”   子奇以为她是想通了,伸出两只手要请她回殿门外,一边又招呼了一个小内侍:“快,快去给公主取把伞来啊!”   可话音刚落,只见元琼推开了他,竟在雨地里——跪了下来。   雨水在她的膝边溅起水花,染脏了她浅色的衣裙。   雨珠子从她的眼睫上滚落。   元琼眨了眨眼睛,视线渐渐清晰。   她在地上磕下一头,自此连袖口好看的飞鸟纹都没能幸免,浸得透湿。   子奇和那些小内侍们不是没见过这个场面,这么多年来,求于陛下的人还少吗?   但是谁会想过这个小公主有朝一日也会跪于此。   可他们更没有想过——小公主没有求人。   紧跟而至的话,让所有人都心惊。   元琼抬起了碰于手背上的额头,眼神中没有丝毫妥协。   “晋国早已空巢一具,今日赵国不动手,也会有别国率兵而下。可如今陛下却要放弃晋国这一唾手可得的猎物,拿自己的亲女儿去换一个全然没有必要的和平,不可谓是糊涂至极!”   宫外的人顿时脸色煞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下一刻,是平成殿里稀里哗啦摔碎了东西的声音,刺耳异常,一波又一波。   子奇望着元琼格外冷漠的脸,无边浪涛在他心中翻涌。   一针见血。   出自公主的嘴里。   也不知这次赵王会如何大发雷霆,又或者会改变主意吗?   大概是不会的,改变主意和认错有什么区别。   他跟在这位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可没见他心甘情愿地向谁认过错。   子奇跺了跺脚,水花四溅,可他却无暇顾及,带着满身的雨水又窜进了平成殿。   ……   夜幕降临,平成殿外静得让人害怕。   只剩下元琼决绝地“请陛下明鉴。”   俪姬前来之时,只见元琼直挺挺地跪在雨中,不知跪了多久,谁都没能将她扶起来。   她知道元琼的脾气,叹了口气,带着侍女直接进了平成殿。   可是没过多久,俪姬就出来了,显然没有说动赵王。   不仅如此,她的脸上还有显而易见地震惊。   俪姬踩着地上的雨水,走到了元琼的面前,心疼地拨开了她被雨水打湿后黏在额上的发丝。   元琼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俪姬看着元琼的眼神很复杂:“元琼,你告诉母后,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嫁去晋国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沈斯阙?是你害他变成那样的,所以你害怕他报复你?”   元琼讶然。   多么颠倒黑白的话语啊!   她不知道父皇是怎么说的,只是如实答道:“母后,我不怕他。我有了喜欢的人罢了,所以元琼不会嫁给任何人。”   “你!”俪姬气急,“元琼,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很善良,你从来做不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听着最后那句指责,元琼心里一颤:“母后,沈斯阙把我从高台上推下去了,那次如果不是徐夙,我可能已经回不来赵国了。元琼没有伤害谁,沈斯阙也是咎由自取。”   俪姬显然不知道这件事,惊得踉跄了一步,被身边的侍女扶住。   元琼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母后,这么一看,元琼嫁给徐夙是不是挺好的?”   俪姬没有回答她,命人为元琼打伞。   元琼倔强地推开伞:“母后。”   她就想要一个答案,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逼来的。   俪姬看着她在大雨中甚至睁不开眼,叹了口气。   “元琼,你知道徐夙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这些年来他杀了多少人吗?你说晋国太子作恶多端,可是徐夙手上的鲜血比他少吗?”   元琼目光闪烁,忽然明白了母后不能接受徐夙的原因。   不只是年龄。   就像她那时候一样,最开始她对徐夙的感情——是恐惧。   可后来她慢慢不怕徐夙了,却忘了他在旁人眼里还是那个从不知心慈手软的绝情之人。   雨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疼得很,疼到心里。   她绞紧了湿漉漉的衣角,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好人,他手上沾的每一滴血,都不该被人谴责。”   她不知道,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有人正打着伞朝她走去。   他听着她将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慢慢地停在她的身后,把伞一分一分向她倾倒。   元琼猛地回身。   “徐夙……你怎么……”   雨水被血色染红。   徐夙的眼轻轻划过王后,没有行礼,却在元琼的面前蹲了下来:“臣去把公主想解决的人解决了,晋国那使臣现在应该正在城外野林子里喂鸟。”   说着,他小心地收了收手,不让她沾上一点血污。   可元琼鼻子一酸,竟是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   “你怎么回来了?亏我怕连累你,还想要自己解决了这问题。”   徐夙一愣,为了给她回应,不得已用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浅浅的血印在她透湿的衣裳上留下痕迹。   他到底还是沾染了她。   如果是另一个人爱她,那么就不会让她落于今日这样的地步。   被人作为交易品。   被人质疑她最纯真的善意。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时候,她还在想法设法庇护他?   徐夙指腹感受着她冰凉的背,指尖微动。   他目色幽深,声音隐隐有怒意:“公主就是这样跪在雨里解决问题的?”   从下午跪到晚上,元琼现在才觉得膝盖发疼,憋了好几天的委屈溢了出来:“我很努力了……你别说我了,再说我要发脾气的。”   徐夙真就不说话了。   他把黏着自己的小人从怀里拉开:“拿着伞。”   元琼方一接过,撇嘴想再说什么,脚下一空,就被人抱了起来。   俪姬诧异地转过身,看着徐夙抱着元琼从自己面前走过。   不知何时起,徐夙一直在元琛的身边,所以她清楚他的城府。   她对徐夙的容忍,仅仅止于辅佐一人的臣。   不能是爱人,甚至不可以是朋友。   因为这是个很可怕的人。   这应当是个很可怕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好似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温情?   元琼被徐夙这么抱着,小声嘀咕:“第二次了。”   徐夙挑眉:“嗯?”   元琼摸了一把他的下巴:“徐夙,民间管这个叫公主抱,所以你只能这么抱我,知道吗?”   徐夙垂首,望向那个忽然就变了严肃脸色开始动手动脚的小公主。   把她放在石阶上坐好后,他又蹲下。   两个人面对面,她分他一半伞:“你回答我啊。”   徐夙依她:“知道了。”   黑夜之中,她眼睛亮晶晶的,他忽地伸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脸变得可真快,方才不是还一副要哭的样子?”   “因为相信你,”她笑眼弯弯,毫不犹豫地答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担心你会有什么事,可是一见到你,却又从心底里觉得你一定有办法的。”   徐夙轻笑了一声。   既如此,可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一切都布置好了,只差最后一步。   他挥手招来了边上的小内侍。   开口时,他语气淡而笃定:“八年前我陪同太子殿下去往晋国时,曾向陛下要过一个要求,你进去问问陛下,他可还记得?” 第61章 . 改变 他是真的很爱她,爱到会为她做个……   元琼惊讶地抬头。   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先前徐夙答应护送太子去晋国为质时, 是当着许多老臣的面问父皇要了一个要求,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   小内侍颤颤巍巍地跑了进去,过了许久, 都没有出来。   又过片刻, 子奇冒着雨走了出来。   子奇亲眼目睹赵王如何急火攻心地捂住胸口差点倒了下来,又如何目露杀意。   他带出来的这句话,恐怕这位徐正卿消受不起。   “徐正卿。”他弯腰行礼。   徐夙站了起来,元琼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头顶的伞始终不离,他侧目看她,又接过了她手里的伞,往她那里侧了一分。   随后他才问道:“陛下如何说?”   子奇按照赵王的话一模一样地重复道:“陛下说,要求可以应,但您从私自抗旨回到宫中, 也难逃罪责。”   徐夙像是早知会如此,淡淡说道:“那你便去和陛下说,臣可以接受这罪责。”   子奇诧异地看了徐夙一眼, 又看了元琼一样?   这位徐正卿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认输了?   元琼下意识抓住了徐夙的臂弯。   她担心的事就是这个。   不能让他这么做。   元琼始终紧紧盯着徐夙,唯恐他真的就会被人抓去了,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感受到她的手一阵收紧,徐夙却是淡淡地拍了拍那只小手。   在元琼担忧又犹疑的目光中,他再次转向子奇:“你告诉陛下,臣的要求便是给臣七日,七日之后,陛下再决定如何责罚臣也不迟。”   子奇一愣。   是了, 这才是从来不会落于下风的徐正卿。   “当然,”他面色平静地又说了一句,“也请陛下不必担心, 臣哪里都不会去,什么都不会做,就待在这宫中,待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   -   徐夙的保证做得太过周全。   赵王又有言在先,不得不答应了他的要求。   今日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平成殿外待命是小内侍从来没见过如此“大场面”,见风暴终过,都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一动不敢动了。   至于俪姬,她破天荒的没有带走元琼,一个人先走了。   最后平成殿外就只剩下元琼和徐夙两个人。   静默之中,元琼突然打了个喷嚏。   徐夙蹙眉,隐约又有了火气。   “出来不知道叫侍女带上伞陪你一起吗?”   元琼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她过来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拉着巧巧那个小孩子。   徐夙压下情绪,把她拉近了点,一只手为她打伞,一只手环住了她。   他身上没什么暖意,脸色也冷冷的。   就着这个姿势,徐夙又招来一个装死的小内侍,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徐夙一个皱眉,便把小内侍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一个“是”字抖着声音连说了三下,然后小跑着离开了平成殿。   旁人看来应是分外害怕的样子,元琼却在他怀里蹭了蹭,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她喜欢看他笑,也喜欢看他怒。   毕竟他真生起气来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这个冰冷冷的人,只会对她一个人这么在意。   两人一路往回走去。   就像是一起回家。   元琼心猿意马地被他带着走,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跟着他走到了西元宫。   西元宫专门给上宾住,现在是原与筝住在这里。   等她跨进门槛时,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西元宫。   不知道为何,此刻里面一片漆黑,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灯光。   “与筝今日这么早就歇息了吗?”她自言自语道,又抬头问徐夙,“你有事要找她商量?”   徐夙瞥了她一眼,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   元琼也没多问,还有更加让她抓心挠肝的事情,她还没弄明白。   “徐夙,你问父皇要七日是什么意思?”   “七日里会发生什么吗?”   “我们要做什么准备吗?”   徐夙径自推开了门,屋内没有掌灯,比外头更黑了。   元琼一惊:“你怎么也不敲门就直接……”   她话还没说完,徐夙便关上了门,将她直接抵在了墙边:“与筝走了,西元宫空出来了。”   元琼刚想问与筝怎么突然就走了,就听他又说:“所以今夜臣住在这里。”   那声音低低的,混在夜色中,让人全神贯注去听。   从方才开始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的人终于安静了。   元琼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人姿势的暧昧。   她想往后退一点,却没有路可以退。   她清清嗓,只好推了推他:“那我、我身上都湿了,我要赶紧回成月殿,成月殿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   徐夙反而更靠近她:“就在这里洗吧。”   元琼张了张口,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你今日又没有淋雨发烧,在说什么胡话啊,这要是被人知道了……”   徐夙指腹蹭了蹭元琼唇上有些花掉的口脂,一下一下,染上了情。欲。   “公主之前在宫门口那么主动地凑近臣,全城上下早就风言风语漫天飞了,谁还不知道臣与公主之间有点什么。”   一片黑暗中,元琼看不清他的表情。   徐夙放下手后,她礼尚往来般捏了捏他的下巴:“那日不是说好让你回来哄我的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取笑我不矜持呢?”   徐夙却是拉下了她不安分的手,吻了吻她的手心,垂眸低声道:“真想现在就把瑞瑞变成臣的人。”   元琼被他一句“瑞瑞”喊得耳根通红,手心开始发烫,被他握着的皮肤也烫。   氛围暗昧得危险。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不说话了。   徐夙揉着她软软的手:“在想什么?”   “我……”元琼舔了舔唇。   听她没了声音,他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他不准任何人伤害她,即使是自己,也不会随便动她。   他平平淡淡地说道:“瑞瑞方才不是听见了吗,臣吩咐人把热水都备好了,这里离平成殿最近,等你穿着湿衣裳回到成月殿都不知是几时了——”   忽然间,冰冰凉凉的唇贴上了他的嘴角。   打断了他的话。   徐夙的眼力很好,即使在夜晚视物也能看得极其清楚。   小公主闭着眼,睫毛轻轻地颤动,有些紧张。   她吻了吻他的唇角,又辗转挪动,吻上他的唇。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二次主动吻自己。   第一次,是她忍着眼泪问自己要一个答案。   那么这次呢?   元琼慢慢睁开眼,咬了咬下唇。   她两只手紧紧地扯住他两边的袖子,想要看他,又不敢看他。   只是用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有什么不行的?”   声音到后来越来越小,话语中尽是羞赧。   他捏起她的下巴,忍不住拇指用力,按出一抹红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此刻元琼的脸红到像熟了一般,倔强地看着他:“我知道。”   可徐夙却注意到她的异样。   一滴泪蕴在她的眼眶里,一眨,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又哭了。   他松开了她的下巴,屈起手指去拦那猝然掉落的泪珠。   “变脸变得这么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是在折腾什么?专门来折腾臣的吗?”   元琼一听眼泪掉的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不告诉我要这七天做什么,我本来以为你都想好了。可是今日连与筝都走了,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都赶走,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之后,你就真的要去认下父皇提的罪责。”   徐夙一怔,突然气笑了。   她的眼泪掉的厉害,抹都抹不干净。   他也不与她多说,托起她的脸,温柔地落下一个吻,勾着她的舌尖,酥酥麻麻的。   元琼果然不再哭了。   徐夙不用力气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从墙角放开,走到桌边。   他点起蜡烛,声音里却没什么好情绪:“所以公主就要趁臣还没赴死前先一步和臣做点什么才行。”   元琼盯着他的背影没答话,被说中了。   他转过身:“方才还说相信臣,这相信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我……关心则乱嘛。”她自知理亏,带着哭腔的尾音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继续说道,“而且我是相信你能保护好我,可是不代表我相信你能保护好自己。”   徐夙背过身又点了一根蜡烛,听她这么说,手上动作一顿。   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臣不是说过吗?”   这次元琼是真的止住泪了。   他看上去很认真,那双向来凉薄的琥珀色眸中竟然也有了光。   “臣会为了公主努力活着。”   或许是觉得这句不对,他又说:“会想办法的,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为了瑞瑞活下去。”   那个从来都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人,那个对她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的人,第一次在坦白了一切的情况下告诉她——   他是真的很爱她,爱到会为她做个惜命的人,会为了让她幸福而拼了命地活下去。   元琼用手背胡乱地擦去眼泪,破涕为笑。   -   元琼坐在一桶温水中,热气氤氲。   她瞟过一边凳子上整齐叠放好的干净的雪白里衣。   徐夙递给她的时候说道:“公主现在去洗澡,暖了身子好好睡一觉,然后……”   她接过的时候很是疑惑地问道然后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然后和臣一起等着就行。”   等?等什么?   元琼也没什么心思琢磨这个,一会儿出去该怎么办?   是睡这儿还是和徐夙说她回去?   不过等元琼洗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没有可穿的外衣,就算她想回去也不可能穿成这样走在宫中。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徐夙。   元琼喝了一口水,眼睛瞄了瞄铺好的床。   又喝了一口水。   也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直到半壶水都被她喝空了,她摸了摸肚子,一咬牙,走向了那张床。   反正在柳城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不管了。   今日实在是过得太大起大落,元琼其实还有一桩事没有和徐夙说,但她实在顾不上再去想他去了哪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等徐夙换上干净的外衣走进来是,只看见床上的人蜷成了一团,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酣睡着。   薄被早就不知何时被她踢到了床尾,堪堪拖到床下,总之是一点儿都没盖在她身上。   走近后,便能看清她衣领敞着,露出了雪白的前胸。   徐夙喉结滚了滚,弯腰拢了拢她的衣领,又拾起被子拍了拍,为她盖到了小腹处。   许是察觉到身上的动静,元琼哼哼了一声,伸出手在半空划拉了一下。   徐夙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本能地接住了她的手。   到底是到了夏季了,前几日晚上还有些凉丝丝的,转眼到了六月就染上了热气。   元琼迷迷糊糊地感受着手腕处舒适的凉意,再次哼唧了一声,然后在半睡半醒间含含糊糊地说道:“徐夙,子奇有点不太对……他手上的线……变黑了。”   -   元琼早晨醒来的时候,对着床顶发了会儿呆。   然后猛地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   没有人。   她懵懵地坐起身,努力回忆昨夜有没有人躺上这张床。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多想,就注意到了屋子里的第二个人。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徐夙正撑着头,闭目养神。   元琼的目光从他那张俊美脸上往下移,身着外衣,衣衫整齐。   他这是……在这里坐了一夜吗?   她轻挠眼下,悄悄从床上爬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拖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边上。   想起昨夜他说的话,像终于得到了从小就看中的宝贝一样,元琼的目光仔细地打磨过他的清冷又锐利的五官,抿着唇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放肆地戳了戳他的脸,然后又戳了一下。   就在她偷偷搞小动作的时候,门口有人敲门。   元琼一惊,心神不宁地站了起来,踢到身后的凳子,踉跄了一步。   那个撑着头睡着了的人突然伸手,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而后他抓起身侧早已准备好的一件外衣给她披上,才对门外说道:“进。”   元琼瞪大了眼睛转过头,只见他神色清明,哪有一点刚醒来的样子。   怪不得,她方才还在想他今日竟是好眠,原来根本就没有睡!   那她刚刚还、还……动手动脚的,他岂不是都知道!   曲析走进屋中,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会意地笑了笑。   元琼略带慌乱地站好,刚想解释什么,就听曲析带着笑意说道:“公主放心,徐正卿昨夜是歇在太子偏殿的,大家都明白的,您与徐正卿之间什么都没有。”   “……”   这体贴又意味深长的解释反倒让她更加局促起来。   徐夙凉凉地看了曲析一眼。   曲析也不再笑,说起了今日过来的正事。   “您要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子奇这段日子在宫中倒是没和什么人接触过,倒是传过一封信到宫外。”   徐夙掀起眼皮:“二皇子。”   曲析:“是。”   曲析走了之后,元琼找回了一点细碎的记忆。   她向徐夙确定:“所以昨晚上我把子奇的事情告诉你了?”   徐夙点头。   元琼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昨晚上是做梦呢。   ……   也不知道自己睡相怎么样,一个人睡的时候她都不太安分。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表情有些严肃地转向徐夙:“二哥哥……?”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子奇是父皇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二哥哥和他私下往来,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可是,她还是难以相信。   二哥哥征战沙场,常年不在宫中,她和他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她一直觉得二哥哥生来属于战场,他沉默寡言,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在敌军来袭时从来都是接下圣命,带着一腔铁血冲在最前面。   曾经他带兵回城的威风样子,令多少人艳羡啊。可是二哥哥从没露出过一次骄傲的表情,只是把护国当做职责。   而且,就算她很久才见一次二哥哥,他每次都会带些新奇的玩意儿给他。   他的手上也一直都绕着红线。   这样的人,会造反吗?   徐夙看穿了她的心思,只问了两个问题:“腕绕红线便是喜欢公主的人,可是公主觉得每个腕绕红线的都是好人吗?即便是,做的又都是好事吗?”   一语破的。   元琼垂下眼,她昨日才经历过。   徐夙望着她失望的样子,指腹轻磨。   不该这么说的。   又让她想起赵王那个东西了。   -   之后的几日里,元琼回到了成月殿,徐夙则住到了西元宫。   果然经过前几日徐夙抱起元琼的事情之后,宫内本就流传着的风言风语传得更加厉害了。   但也只是私底下传,毕竟公然议论公主,也没人胆子那么大。   至于徐夙,本也就不屑于在那早朝上看一堆虚伪的人来来回回。   借着那日对赵王的承诺,随口告了个病假就直接待在了西元宫中,也没人能拿他怎么办。   既然大家都在传,元琼看得很开,索性整了一出破罐子破摔,不再避头避尾,愈发明目张胆起来。   和他一起用三餐,享受着他管她不要挑食。   缠着他教她下棋,然后每每在下不赢的时候耍赖。   甚至带了话本去他那里,靠在他边上一看就是一下午。   真的就应了徐夙的那句话,和他一起等。   两个人待在屋中享受独处的时光,竟莫名有了岁月静好的感觉。   徐夙其实并不习惯,这不应当是他能拥有的。   可她还是每日都来。   做着那些重复的事。   元琼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就是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是要回给他真心,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对她付出的真心是不会被辜负的。   而终于,在第七日的清晨,元琼也等来了徐夙口中的第一个消息——   秦国大军已越过晋国边境,血洗晋国要地迷谷关。   可元琼不懂,怎么是秦国。   怎么能是秦国呢。 第62章 . 覆灭 晋国城破不过一瞬间的事。……   树荫底下, 小桌上的早膳都摆好了。   徐夙难得的穿了一身浅衣,坐在桌边翻着书。   这几日小公主日日来找他,他也渐渐习惯了每日都能看见她, 便吩咐人做好早膳, 在这里等她。   元琼找徐夙下了几天棋,发现琴棋书画,除了书法以外,自己果然什么都不擅长。   她厚着脸皮耍了几次赖之后没了兴致,到了第七日时,索性带了个话本。   打算去他那儿再玩物丧志一会儿。   她卷着话本,步伐轻快地走去。   远远地望向西元宫里,就见到徐夙身着浅蓝,如翩翩公子般。   她食指轻点下巴, 多看了几眼。   元琼走近坐下,摆得最近的就是她这两日馋上的冰镇绿豆汤。   她拿起小碗,盛得满满的。   刚想拿起勺子来一大口, 心心念念的绿豆汤就被人从她眼皮子底下抽走了。   元琼不满地看向徐夙:“你干嘛抢我的?”   听着那个“抢”字,徐夙带着气息哼笑了一声,把装着胡饼的小碟挪得近了些:“先吃这个。”   她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又想到上次自己空肚子喝冰的难受了一上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小口。   不过这胡饼味道也不错。   她正想再咬第二口的时候,突然有人进来, 给徐夙留了一封信,然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元琼眼睛亮了亮,饼也不吃了, 就黏着那封徐夙正在拆的信。   憋了六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天第七天了。   她倒要看看徐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迟迟不让她知道。   徐夙注意到她的目光,把信摊平在她的面前。   她总会知道的。   见状,元琼凑过去,低头念道:“秦国大军已越过晋国边境,血洗迷谷关……”   念着念着,她的头突然像炸了一样发疼。   她的神色闪过一瞬间的迷茫和怔懵,而后是浓烈的不甘和懊恼:“怎么回事……秦国怎么会攻打晋国?怎么能是秦国……攻打晋国呢?”   难怪。   难怪与筝说走就走了。   是他让与筝回秦的,让她游说野心勃勃的秦王去攻打走投无路的晋国。   只要晋国灭了,就没人能逼迫她嫁过去了。   可是元琼却没有心思感到开心。   她拉起徐夙站了起来,扯着他的衣裳:“你去让秦国撤兵!他们还没有打到晋国都城,你快让你的人传信,叫他们撤兵啊!”   “来不及了,而且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徐夙任由她拉着,他好像想装作和平时一样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元琼听着他好似无关痛痒一般的回答,眼瞳剧烈颤抖。   半晌,她退后一步,戳穿他:“你说谎!”   秦国可以攻打任何一个国家,唯独不可以是晋国。   因为她太了解徐夙了,他亲手将害死他全家的人带入地狱,也一定誓死要亲手灭亡晋国。   他和哥哥之间也是从这个交易而开始的,不是吗?   晋国理当被赵国攻破,被他的一手扶起的赵国攻破的啊。   徐夙抿直唇角。   一言不发。   元琼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腰眼传来剧痛。   痛得她想流眼泪。   可他分明曾经生生受下千倍百倍的痛苦。   比撞到桌角要痛得多。   元琼手下没了力气,抬头望向他:“你都走到这里了,只差最后一步了,你甘心吗?你甘心看着自己恨了十几年的国一朝灭于别人的铁蹄之下吗?”   对元琼来说,夏季是枝繁叶茂,是百花盛开,是最让人心动的季节。   可当她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轻轻地一抬眼,只剩万物凋零。   眼前人的眼中,了无生气。   在无穷无尽的静默中,徐夙忽然用力地撑住石桌,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狠:“臣确实不甘心。”   “可是如果要我看着你嫁去晋国,我就更不甘心,不甘心到时刻都能疯魔。”   “我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母亲死在自己的眼前,是我杀死了她们,在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得以善终,连你都是因为我被牵扯进晋国这等恶心的事中。”   元琼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扎了一下又一下。   他很少会以“我”字为开头,说这样长长的一段话。他应当永远都是端方又傲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亦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到他。   而不是这样,用折磨自己来掩埋脆弱。   他眼中第一次露出绝望:“我谁都救不了,所以我绝不能再让你……”   元琼红着眼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你救我了,你不是救到我了吗?你救了我很多很多次。”   她拼命的忍住眼泪,一遍遍说道——   “徐夙,你救我了。”   “徐夙,谢谢你为我放弃了晋国。”   “徐夙,我不是在怪你,没有人会怪你。”   元琼放下了手,紧紧地拥住了他。   徐夙的身子一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大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一个审判。   等那些被他害死的人给他一个判决,好让他因犯的错而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所以只剩他每日都在审判自己。   他发誓不会放过晋国那些人,也永远不会放过自己。   却是她让他想活着。   也是她给了他另一个答案。   他可以相信吗?   或许真的没有人怪他。   徐夙木然地抬起手,用力抱紧她,就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闭着眼,轻轻在她耳边呢喃:“谁都不能动你,谁都不能。”   ……   后来元琼还是没能喝到那碗冰镇绿豆。   实在是太难受了,什么都吃不下了。   元琼想多抱抱他,可是这样一直抱着站在殿里也不是回事儿。   想来想去,她搬了个石凳,就放在他的背后。   徐夙转身想看看她打算干什么,被她制止了:“你别动。”   他于是又转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背上传来了软软的触感。   是小公主靠了上来。   元琼也不说话,就这么和他背靠背坐着。   “公主在干嘛?”他问。   “看话本。”她翻开带来的话本。   “臣是问为何要这么坐。”   “你不觉得这样有一种感觉吗,就好像——嗯,”她想了想,“自己的身后一直都会有一个人在。”   听着身后翻页的声音,徐夙也垂眸翻开了他那本书。   没个坐相,脑子里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乏味的文字,勾了勾唇。   身后有个人吗。   感觉的确还不错。   元琼也没看进去话本,又问道:“可是晋国灭了,你怎么就知道父皇不会责罚你了呢?”   “再等等,”徐夙不急不缓地说道,“第七天还没过完。”   ……   在这等待的时光中,元琼就这样懒懒地靠着他靠了一下午。   树荫下乘着凉,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傍晚时分,曲析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安睡的元琼,压低声音对徐夙说道:“到了。”   说完后他就走了,也没多留。   徐夙这才一只手扶起了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轻手轻脚地把她抱了起来。   虽然他极尽小心,元琼还是唔了一声。   她没睁眼,迷迷糊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去哪儿?”   徐夙低眉:“臣去平成殿。”   元琼本来还想再续会儿睡意,这一听眉头轻皱,努力要睁开眼。   徐夙把她放在床上,先一步用手覆上她的双眼:“再睡会儿,臣很快就会回来的。”   -   平成殿。   徐夙单手捧着个盒子:“参见陛下。”   赵王虚伪地笑着:“徐卿,第七日了。”   徐夙颔首。   “你想说晋国要被攻破了是吗?可是晋国破了和寡人治你抗旨之罪又有什么关系?”赵王坐在高高的主位,“你该不是终于没辙了,想要拿东西来讨好寡人了?”   徐夙没有答话,为那“讨好”二字感到不适。   但很快,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冷漠的眼中多了嘲弄。   赵王假仁假义的脸上露出很细微的赢了般的表情。   也正是此时,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瞬时,赵王脸上得意尽消,他猛地抓住了座椅的把手,惊恐地往后倾倒:“徐夙!你……你想干什么!”   子奇整个人也都在抖,勉强才扶住了赵王。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殿中。   在那盒子中的,是一颗人头。   晋王的人头连着半截脖子,被人端正地摆在里面。   那凸出的眼球尤带着恐惧,被切开的地方鲜红的血迹未干,仿佛新鲜出炉还留有余温。   徐夙望着赵王那吓破胆的样子,寒潭眸中带着轻蔑的笑意:“臣不做什么,只是给陛下看看,要取一个人的人头可真是太容易了。”   “你要造反吗!”赵王被他的威胁激怒。   宫外的侍卫听到这样的有了动静,持刀冲了进来。   见到徐夙淡然地捧着颗人头,也都是一惊。   徐夙浅淡地瞥了一眼冲进来的人,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定定地看向赵王:“臣不敢。”   只是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却没让人觉得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徐夙把盒子放在了地上,又拿出了一张图。   子奇接过,颤颤巍巍地呈给赵王。   赵王只看了一眼,脸色突变,挥手道退了那些侍卫。   一切都在徐夙意料之内。   他站在空荡的殿中,却比赵王更加居高临下:“晋国并非要被攻破,而是已被攻破。这图上的城,秦国愿意割爱给赵国换两国交好,您只要选择接受这些,还是能继续做您的仁德君王。”   夏夜,赵王的背后汗津津的。   只见地上未关的盒子里,那颗人头像恶鬼一样盯着自己。   他收起图,问道:“你有什么要求?”   他不是傻子,徐夙不可能平白把这些呈到他的面前。   徐夙凉薄地睇了赵王一眼:“只要陛下以后不要再动元琼公主的念头,别再让她失望了,那么臣与陛下,还会和以前一样,二人永安。”   ……   徐夙走出平成殿的时候,赵王早已忘记了他安在徐夙身上的罪责。   那颗人头还在地上,提醒着他,安分些。   -   元琼也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徐夙去见父皇,她到底是有些心神不宁的。   她坐起身来,重重叹了口气。   不行,还是做点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想着,她往成月殿走去。   这几日给巧巧找了许多书,她觉得小孩子到底还小,总得学点东西。   现在正好回去看看她学得如何。   没想到平日里一直投机取巧的小孩子今日倒是乖巧,该学的全学完了,专门等她回来检查。   元琼:“今天怎么这么乖?”   巧巧嘿嘿一笑:“公主,巧巧还没见过徐正卿呢。”   原来点在这儿。   元琼见她扑闪着眼睛期待的样子,她笑了笑:“行,反正我还要回西元宫,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   所以等到徐夙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公主身边又多了个拖油瓶。   他挑眉,没有说话。   元琼拉着巧巧给他介绍:“这是巧巧,我从子奇手里捡来的。”   徐夙轻嗤一声,睨了一眼那个小不点。   捡来的?   徐夙方才拿那盒子,手上沾了点血,脏得很。   所以他现在对小孩更没什么耐心,对她冷冰冰地说了句“你待在外面别进来”,然后便朝里走去。   元琼不满意,打算追上去要问他怎么不能一起带屋里去。   不过她还没动,就听见小孩子“哇”了一声。   巧巧倒也没有一点认生的样子:“公主,你的未来夫君真好看。”   徐夙停了下来。   元琼也呆滞了。   这小孩真的懂,太懂了。   和她在一起待得多了,总是被戳穿,她脸皮都厚了不少。   于是元琼面不改色地对巧巧笑了笑:“嗯,我也觉得。”   徐夙转过身。   少女眼角眉梢都带着调皮还有些自豪的笑意。   再看看小孩也咧着嘴的样子,他忽然有个想法。   大的带小的。   小公主是找了个自己的翻版吗。   他又走回去,语气稍微放缓了点:“打水会吗?端进屋里来。”   巧巧长长的睫毛扇啊扇,重重点了点头。   端进屋里,那不就是愿意让她进屋了嘛!   元琼见巧巧跑远,没好气地笑了一声。   自己捡来的小侍女怎么狗腿地侍候起他来了?   收回目光,她又去问徐夙:“你不喜欢巧巧吗?”   徐夙略一思索方才小不点说的话,哼笑了一声:“还可以,不讨厌。”   元琼有点意外,算是句好话了。   想想如果把他们的第一次相识算成他带她进宫那日,他可没少数落自己。   她捂嘴笑了笑:“那你怎么把人家赶去干活去了。”   徐夙用没沾血的手牵起她:“进来,我与你说今晚的事。”   后来,徐夙就在巧巧去打水的空档告诉了她一切。   攻打迷谷关只是一个幌子,秦国把精兵都暗中调去了晋国都城,直取晋王头颅。   晋国将士都被调去了迷谷关,宫中留下的那点人根本掀不起风浪,又没有援军,晋国城破不过一瞬间的事。   再接下来,徐夙又告诉她,他带着晋王的头颅去找父皇的事。   他说得简单,只说他如何给父皇做选择题,父皇又如何理所当然地选了后者。   元琼觉得有点可惜,既然有这个机会,怎么不提些要求,和她这父皇倒也不必客气。   说起来,原与筝不愧是秦国第一说客,让秦王攻晋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让秦王心甘情愿地舍去一块地送给赵国。   元琼有些好奇,不知道与筝是怎么说的。   -   不过这件事并没有占据她太多神思。   第二日的晚上,一条噩耗迅速席卷全宫上下。   赵王病危。   彼时元琼还在西元宫中,要向徐夙展示她又长进了许多的书法。   听见有人如此禀报,她的毛笔从手中滑落,砚台里的几滴墨汁溅在了另一只手上。   她一点都没察觉,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远远地就能看见所有重臣已候在平成殿外,王后站在最前面。   元琼一路疾走过去,却在离平成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徐夙侧目看她踟蹰不前,默默停于她身边,取出块干净帕子替她擦手。   到底是宠了她十几年的父亲。   元琼心情很复杂,她的手软软地耷拉着:“父皇突然病危,该不会是因为我们……”   徐夙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不是被公主气的,也不是被臣吓的。”   他说得很笃定,元琼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太子之前给陛下送过药,便借机找医官去瞧了瞧,那医官告诉太子,陛下脏器皆已衰竭,已没有几日可活了,”徐夙放下她的手,话中辨不明情绪,“所以,就只是很正常的生老病死。”   元琼心里沉重的愧疚被他的话打散,剩下的只有不知道算不算浓的悲伤。   片刻后,她又抬头想再去抓徐夙的眼神,但他已经侧过身去。   忽然觉得方才他说那句话的语气怪怪的。   就像在感叹——正常的生老病死,多好。   徐夙直视前方通明的大殿,却也知道她在看他:“怎么了?”   元琼一愣,没说出心里话。   而是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选了哥哥,不选二哥或者三哥呢?”   徐夙好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敷衍地说道:“因为他是太子。”   元琼已经看穿了徐夙说话半真半假时的模样,每当他如此的时候声音都会刻意柔和一些,引人下意识地想相信。   就像刚刚那句。   她显然是不信,压低声音凑近他:“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扶任何一个人做太子吧。”   徐夙蹙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臣可以说,但公主不能说。”   她眨眨眼:“嗯?”   他只回了四个字:“不知轻重。”   元琼左右望了望,又探头往平成殿的方向看。   果然有很多道目光都若有似无地往他们俩身上飘。   元琼会意,他是担心话被有心人听去做文章。   她吐了吐舌头:“我就是悄悄和你说的,没人听得见。”   见徐夙不说话了,她又追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选了哥哥?”   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那声音反倒大了几分。   徐夙不想再与她在这里纠缠,说出了那个真心的原因:“因为他的仁慈。”   黑夜无边无际地笼罩了下来。   有小飞虫朝远处的仅有的光亮飞去,然后死于火中,再也没出来。   他望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化为灰烬,说道:“太子有远见有谋略,是治世之才,但这样的人还不足以做帝王。臣之所以选择太子,是因为他对天下人有仁心,却可以自己抗下那些最残忍的事,这样的人,才配坐身居万人之上的高位。”   他顿了顿,望向亮着的平成殿:“才配做一个君王。” 第63章 . 薨逝 “要是被剐两下就行的话,臣倒也……   这话, 徐夙从没想过要和别人说。   很多年前,他也曾满腔希望要像父亲一样辅佐君王,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可现在这种话, 他却已经没有资格说了。   当踏上复仇路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舍弃了正与善。   每一次玩弄权术都只是为了满足他最阴暗的目的,铺再大的局都没有与家国大义没了任何关系。   即便望着平成殿,他也能用余光瞧见小公主的表情。   她正用十分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的确,这些话由他来说,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她笑得更加放肆,说了一句:“我就知道。”   徐夙微微侧目。   而望向她眼中时,他才发现,她好像带着得意。   “什么?”他问道。   元琼耸耸肩:“没什么,我就是觉得, 你选择哥哥,除了因为他能替你复仇以外,一定还有些别的理由。”   小公主一直擅长见人说人话, 徐夙也很给她面子:“我们瑞瑞一直很聪明。”   “我说真的,”元琼别开眼没再看他,用着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徐夙没有经历过去那些,他现在又会是怎么样的人。   不管她怎么想,都觉得他还是会做一个臣子,站在一个圣明君主的边上, 做君王最信任的那个臣子。   许一国昌盛,造一世太平。   注意到那道些许炙热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元琼又转过头, 悄悄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小指。   徐夙探向黑夜中那双明亮的眼,略带掩饰地侧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太亮了。   陪她站在哪里,都分外的亮。   “不过,”元琼不轻不重地点点他的小指,不满中带着撒娇意味,“你把哥哥说得真好。”   听着她用羡慕的语气喟叹,徐夙被她捏着的小指轻轻勾动,握住了她细嫩的食指。   他感受着她柔软的触感,低声道:“怎么还吃起太子的醋了。”   他没什么兴致去和那一堆老臣待在一起。   在这里闻闻酸味,也不错。   -   平成殿内,原医官正跪在赵王的身边,眉头紧皱。   见原医官起身,元琛上前问道:“原医官,父皇如何了?”   原医官佝偻着腰行礼:“回太子殿下,陛下实在是太过操劳,已是这个时辰还在平成殿中批阅折子,这才会体力不支——”   “行了,”赵王面色苍白地打断他,“都到这地步了,原卿你也不必多说了,寡人就是再不想死,也逃不过老天的安排。”   原医官脸色一变:“陛下福泽绵长,此回定能渡过难关。”   赵王还想说什么,胸口却剧烈疼痛起来,一阵猛咳。   子奇急忙递上帕子。   赵王接过,虚弱地挥了挥手,屏退了原医官和其他宫人。   殿中只留下了元琛和子奇。   赵王无力地靠在座椅上,他不是不想回寝宫躺下,而是此时已经没有精力再动了。   他将用好的帕子递给离他很近的元琛。   元琛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接。   赵王那重重的眼皮很难抬起来了,可他还是用力仰头,看向了自己那个清润却莫名冷漠的儿子。   他的手不受控地颤抖着,最后还是子奇看着眼色,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接过他手里的帕子。   赵王的嗓子嘶哑不堪:“元琛,寡人知道你心里有怨,怨寡人要将元琼嫁往晋国,可是寡人也是为了赵国好,你应该明白的。你整日和徐夙待在一起,可他不是什么好人,寡人不除掉他,他夺走权势,夺走元琼,未来也会夺走你的位子,咳咳……寡人是为你好……”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费了很大的力气。   元琛冷冷地看着他,听他用尽了最后的感情,还在说这些美化自己的话。   “父皇,歇息吧。”他不想再听,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对这个父亲没有太深的感情。   从他知晓这个人对瑜宜和甄莲做的那些事后,能与这个人维持表面和平已是他最大的宽容,更何况后来又出了元琼的事。   许是将死之际,是人都会害怕。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死时竟然更加害怕自己就此孤零零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再无一个人会记得他。   赵王不肯罢休地想得到元琛的回应:“元琛,寡人没有你想得那么无情,至少一直以来,寡人从来没动过你。”   “寡人……”他顿了顿,想与自己的儿子拉近点距离,又改了口,“父皇对你的期望是最高的。”   这次元琛开口了:“父皇,您没有对儿臣怎么样,不是因为您对儿臣的期望高,而是因为儿臣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违逆你的事,儿臣做的事向来顺您的心。”   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无情揭下,赵王哑声吸了口气,突然一口气回不过来,再度咳嗽了起来,他拍打着胸口,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般。   “不是这样的……”赵王伸手要去抓元琛,他下意识地去解释,“咳……咳,不是这样的……”   灯烛跳了两下,将这个老人照得可怜又可悲。   “父皇。”元琛蹲下来,握住了赵王那双老迈的手。   赵王的眼睛亮了亮,像在死前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这一生到底是可以圆满的结束了。   可元琛只是一点一点地凑近他,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赵王眼里的光立刻灭了。   似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口,眼眶和脸颊的两边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直到最后,他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甚至没来得及宣王后和子女进殿,他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死得无比孤独、无比凄惨。   而他留在众人心中的最后一幕,只剩下子奇在平成殿外颤声喊出的那句“赵王薨了——”   群臣齐跪,从此,再没有赵贤文王。   -   众臣已散。   直到此时,元琼才走到平成殿前。   她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但她就算进去了,大概也不知道该和她的父皇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前些天的事,那么她可能永远都会做父皇的小棉袄,享受着他的宠爱。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见到元琛从殿中走出,元琼抹掉眼角那点眼泪迎了上去:“哥哥。”   元琛柔和地对她点了点头,又朝站在一边的俪姬行礼。   俪姬托起他,转向元琼:“元琼,以后要喊皇兄了,元琛毕竟继承了王位。元琛,母后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既选择继位,以后行事便只能以天下人为重了,但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着了。”   王君薨逝,王后陪葬。   俪姬这番话,像极了遗言。   元琼急了,她推元琛:“哥哥!”   元琛亦蹙眉:“母后,既是以天下人为重,母后亦是天下人,儿臣废了这条规矩又如何。”   俪姬摇头,心意已决:“规矩就是规矩。”   谁都无法说服谁。   僵持之时,一直未说话的徐夙开口:“王后若是陪葬,恐怕只能在棺椁中看着公主嫁给臣这种人了。到时候若是公主被欺负了,太子日理万机,连个娘家人都找不着。”   元琼睁大眼,他在说什么啊!   这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劝说方式啊!   但偏偏,徐夙抓得确实准。   俪姬是真的将元琛和元琼当成亲生的来养,她操心了这么多年,要说走之前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这两个孩子。   俪姬敛容屏气:“徐正卿这么和本宫说话,是不是放肆了些?”   徐夙无波无澜亦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道破:“您这女儿难道还比不上皇家的破烂规矩吗?即便殿下废了这规矩您都不愿?”   俪姬沉默了。   当然不是。   徐夙适当地说道:“陛下还未入殓,王后还能再考虑考虑。”   一言扭转,王后再未说话。   元琛勾了勾唇,便让母后再考虑考虑。   明日一早便废了这规矩。   徐夙又站回元琼身后,她安下心来,问起一开始想问的:“哥哥,你在里面这么久,父皇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静默许久,元琛身后的手交叠,指尖微凉。   半晌,他道:“父皇说,他对不起你。”   元琼一怔:“……真的吗?”   元琛点了点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①   元琼低下头,心底的酸涩到底还是涌了上来。   这样也够了。   元琛望向在夜晚显得格外单薄的平成殿。   殿里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他一句都没有说。   他无意为他那位父皇圆什么形象,这么说不过是希望元琼能好受一些,至少如今在她的心中,她与她父亲的事到底是有了个结果。   元琛嘴边噙着奚落。   自己可能也意外地是个心狠的人。   不然,他怎么会告诉父皇最后那句话。   ——父皇,儿臣其实没那么规矩。您没发现厉火符不见了吗?您最引以为傲的、只听您一人号令的厉火营,早就是儿臣的了。   而这句话,却在暗处经历着几番弯弯绕绕,传到了另一人的耳中。   ……   应毕时再度来到与那人见面的老地方。   “厉火符找到了吗?”   “还没有。”   与他说话的人额间青筋凸起,语气有些不耐烦:“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应毕时低头:“您息怒,虽然没有找到厉火符,但是厉火符的下落至少有了眉目。”   “说。”   “厉火符是被陛下拿去了。”   那人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语调扬起:“陛下?”   应毕时心头一惊。   太子殿下继位,虽还未行继任大典,也理当称陛下。   但他还是改口:“是在太子殿下那里。”   沉默半晌,那人忽地压抑着胸腔的气息笑了起来,那笑里带着点狂:“我竟然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思,他藏得可真好啊。”   应毕时辨不明他现在的情绪是好是坏,低头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那人止住了笑,“当然是去找,继任大典前,捅破天都得把他手上的厉火符给抢过来!”   -   俪姬蹙眉看向元琼和徐夙两人,这些日子以来宫中流言四起,她的心中还是膈应着。   元琼有点无措,向元琛求助。   元琛收到她的目光后笑了笑:“徐夙,天色晚了,你将元琼送回去吧。”   元琼朝元琛悄悄竖起大拇指,行了个礼后,没等俪姬再说什么,拉着徐夙就走。   身后传来元琛温柔解释的声音:“母后,那些流言,儿臣都能压下来。即便您不相信徐夙,还不相信儿臣吗?儿臣不会害元琼。”   元琼抿了抿唇,心里一阵暖。   两人匆忙过来,没有带人,也没有提灯。   徐夙牵着她向成月殿走去。   因为方才的事,元琼想到了什么,唤了他一声:“哥哥知道你……立血契的事吗?”   默了默,徐夙答道:“不知道。”   元琼大惊,她一直以为徐夙应该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的。   但想想也是,若是哥哥知道的话,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来和自己说。   她步子有些漂浮。   也不知道哥哥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会大发脾气吧……   但是、但是哥哥一向疼她,只要她好好说……   徐夙侧头见她如临大敌的样子,拨开她额角被吹起的碎发:“臣会和太子说的。”   元琼要点头,可是想了想又说道:“算了,还是我去和哥哥说吧。”   过了会儿,徐夙问道:“为何?”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元琼没好气地答道:“怕你被哥哥剐了。”   徐夙颔首:“要是被剐两下就行的话,臣倒也是愿意的。”   元琼就是随口说的,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多了几分认真。   她用力捏了一下徐夙的手,警告性地瞪他一眼。   徐夙指腹摩靡她的手背,不说话了。   地上不知道哪个宫人不小心打翻了水,徐夙牵着她绕开。   往前几步刚过转角,大概是打翻水的人回来了,有两个人在闲聊,一个内侍和一个宫女。   元琼本来是不注意的,但奈何夜间太过安静,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听来很是清晰。   远远传来内侍扫去水渍的唰唰声,他嘴里念道:“你说徐正卿和公主的事是真的吗?”   宫女声音尖得很:“还有什么假啊?你不知道吧,好多年前公主和徐正卿就不清不楚的了,有人在静心堂看见的。”   内侍惊讶地“啊”了一声。   勉强算是桩陈年旧事,冷不丁被人挖了出来,元琼觉得有些好笑。   她摇了摇头,拉着徐夙要走,却听那宫女又说:“想不到吧,公主看着单纯可爱的,实际心思也重得很,把徐正卿都搞到手了。”   内侍胆子小,一阵嘘声,就怕她说话被人听到。   宫女“嘁”了一声:“怕什么,陛下薨逝,谁有空管我们啊。前几天陛下让公主嫁往晋国,结果徐正卿一回来这事就黄了,谁不知道里面都是徐正卿在转圜,公主不就是利用徐正卿吗?而且你看看这几天公主往西元宫跑得那么勤,好姑娘能那么做吗?”   小内侍似是被说服了,有点头的意思。   只是他下巴连个角度都没抬起来,便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参、参见……徐、徐正卿,公主殿下。”   方才牙尖嘴利的宫女僵住,也扑通跪倒在地。   元琼瞄着徐夙面色生寒,她扯了扯他的袖子。   倒也不是她闲得要替说这种难听话的人求情,而是悠悠众口,根本堵不住。   今日他处置了这么一个,明日跳出来的之会更加笃定这人说的是真话。   徐夙抽出袖子,冷笑着蹲下:“抬头。”   宫女立刻抬起头来。   寻常人不知徐夙真面貌,只知道他端方中透着些难以接近,这样的人最招女子喜欢。   那宫女也有几分姿色,思忖着自己虽然说了公主的坏话,却没有说徐夙一点不好,便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徐正卿,奴婢错了,奴婢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您帮奴婢劝劝公主,莫要与我们这种低等人计较。”   这等可怜模样和变脸速度,元琼甚至忍不住想为她鼓个掌。   这下她也忍不住了,她还就得来计较计较了。   不过徐夙伸手挡住了元琼,看那宫女时就像看着什么脏东西:“嘴快就把舌头割了,糊涂就把脑袋下了。”   宫女没想到会是这样,大惊失色,“徐正卿饶命!”   徐夙嗤笑,站了起来。   “你应该庆幸今日公主在,我追了很久才追回来的宝贝,她命我积点德求个好报,今日只好留下你这舌头和脑袋了。”   “谢徐正卿!”   “谢我?”   宫女方觉不对,又对元琼重重磕头,“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元琼手指压了一下嘴角。   明天开始大概宫里就会开始传徐夙如何追求自己了。   ……   徐夙将元琼送回成月殿。   两人面对而立,他忽然说道:“还是臣去说吧。”   元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血契的事。   她有些担心:“你行吗?”   徐夙平静道:“总要说的。”   元琼更忧心了,习惯性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徐夙任由她拉着,弯腰吻上了她的额头:“放心,有臣在,天塌不下来。”   -   又过一日,宫里的流言果然变了风向。   很明显的是,元琼去西元宫的路上,宫人们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太一样了。   ……好像带了点艳羡和赞叹。   元琼在西元宫用过早膳后,徐夙象征性地问道:“棋还学吗?”   她每次都输,狡黠一笑:“不学了,只要不学就不会输。”   徐夙气息微动,无奈得很。   想了想,她又有点不痛快地说道:“我是不是你教过最不聪明的学生了?”   徐夙挑眉,像是仔细回忆了一下,答道:“可以这么说。”   闻言,元琼粉拳一捏,作势就要敲他肩膀。   徐夙捉住她,低声笑:“臣没教过别人。”   清晨树下的风不带热意,吹起他长长的衣袖,将他的轮廓衬得分外柔和。   元琼呆了一下,也笑了起来,满眼的灿烂:“徐夙,你今天可真好看。”   “公主用‘好看’来形容臣?”徐夙似笑非笑。   “好看,好看,好看。”元琼连说了三遍,“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就应该多笑笑,本公主喜欢你这个样子。”   喜欢看他开心。   徐夙眼神划过她的唇。   像个小鹦鹉似的。   小鹦鹉却还没说完。   元琼挣开他,想起了前几日在话本上看到的故事。   她弯下腰来,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勾起指节描了描他嘴角的弧度:“徐爱卿,如果你是女子,一定是个妖妃,会祸国的那种。”   一瞬间失重,元琼腰上一凉。   徐夙把她拉到了自己腿上,沉沉道:“公主喊臣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元琼忽地收了笑。   她想起了他的字。   以前不知道他为何厌恶别人喊他的字,如今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息语。”她环住他的腰,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我能喊你息语吗?” 第64章 . 息语 “唯有公主可以喊。”   “息语——如果可以, 世间没有战争,一切止息于言语。”元琼小声道,“你父亲给你取的字很好听。”   顿时, 他的脸上笑意全无:“公主从哪里知道的?”   清风拂过脸颊, 让人产生了此刻一定什么都能说的错觉。   元琼抿了抿唇,惊觉自己口无遮拦,踩到了徐夙的痛处。   不应该这么突然和他说起来的,她急忙解释道:“那天不小心碰倒了你的书,我不是故意的……啊,但是确实是我自作主张翻开了那本书……”   她有些慌乱,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着。   徐夙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紧绷的面色刻意地缓和下来,像压着什么一样吐了口气。   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慌什么, 臣哪敢怪你。”   元琼张了张口。   最后什么都没说,撞进了徐夙的怀中,抱紧。   此前她一直不明白, 字是拿来他人叫的,名则是由关系好的人叫的。可是为何徐夙这种疏离之人容许他人叫他的名,却那么讨厌被人喊字?   但前些天徐夙去找父皇的那晚,她带着巧巧先进屋等他。   巧巧好动,不小心撞倒了徐夙书桌上的书。   压在所有书最低下的,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看起来像被翻看了很多次。   她捡起那本书,看着封面的“国策论”三字, 觉得那字迹分外眼熟。   像极了徐夙的字,却比徐夙下笔更加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刚劲风骨。   她翻到第一页, 便看到那上面题了徐彻的名字。   那是徐夙的父亲所写之书。   她心下颤动,不由得翻看起了那本她应当是毫无兴趣的《国策论》,里面记载了各国的发展和存亡,也记录下了天下游说之士的计策和谋略,极尽详实。   元琼大为震撼,带着一颗敬畏的心读了下去。   却在中间一页翻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了两句话——   息语,止息于言语。   徐夙,字息语。   元琼声音闷闷的:“徐夙,徐家满门被灭那日,你还没有字,对吗?”   顿了顿,徐夙答道:“对。”   男子二十,长辈才会为之取字。   《国策论》是他的父亲所写,每一日都会写。   后来是曲析折返徐府,把这本书带了出来。   曲析告诉他,这是徐枝生日那天碰巧看到了他父亲提前为他取好了字并写了下来,而后笑着将字条夹进了《国策论》中。   徐夙捋着她的背,神思逐渐飘回:“父亲为臣起这个字的时候,大概也不曾想过,这字会成了留给臣最后也是唯一的念想。”   他继续说道:“后来臣还是用了这个字,可是臣做不到息语,亦不觉得有人配得上喊出这个字。”   元琼闷在他怀里,忽然想起当年沈鸢一遍遍喊徐夙“息语”,心里一阵抽痛。   别人不可以喊,晋国人更不可以。   那时他是如何忍下去的。   元琼仍旧抱着他,手不自觉抓紧他背后的衣裳。   她没想到是那天取的。   本来她只是以为这个字会让人发现他真正的身份,所以她那么喊了,就好像坦诚相待了。   可现在想来,他不愿别喊这个字,是不是也是不愿忆起痛苦的过去。   她抬头看着他,再次吻了吻他的下巴,“对不起,我以后都不那么喊了。”   这个字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她不该随便喊的。   徐夙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个宝贝。   “公主想这么喊便喊吧。”   “唯有公主可以喊。”   唯有她喊的时候,他能意识到,自己是从那场噩梦中逃出来了。   -   与此同时,平成殿中却没有那么太平。   群臣聚集于此,脸上似有焦灼,正小声讨论着什么。   君王还未至,众人三三两两拥作一堆,一时都没了平日里那些清高的样子。   赵贤文王薨逝,依照礼法王后俪姬应当陪葬,可是太子却在第二日一早传了口谕,要废除这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为此,朝臣纷纷哗然。   原太子党羽还好一些,不过是觉得太子为了护住自己生母也不应如此冒进。   但另一派心思却是更加弯弯绕绕。   “陛下身为太子之时就是个温和儒雅的人,这次莫非是为了立威才这么做的?”   “不管是为了立威还是为了护住自己生母,但古往今来王后陪葬,各国都是如此做的,现下这规矩说废就废,这要其他各诸侯国怎么看待赵国!”   另一人摇了摇头:“这不是最关键的。我问你,今日陛下说要废除这条规矩,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若是不同意,继任大典后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被如此问道,对方恍然大悟般一阵附和,语带强调的说起尤其还有个最近神龙不见尾的徐正卿,今日到现在都没来,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你真信徐正卿是和公主在传什么吗?我看不过是借此在密谋什么罢了。”   “李兄说得有理,毕竟他这般冷漠的人,以前陛下的话都不会放在耳边。”   “是啊,当今的陛下又算是他亲手扶上去的,日后在这位陛下面前,更加不会有他妥协的时候。”   此时,元琛走了进来。   众人散去,归于原位。   刚才还在嚼舌根的人都侧立于两边,低头叩首,行见君王之礼。   元琛在群臣跪拜中走过,单手微抬:“众卿不必多礼。”   语调平稳而柔和,却带着平日里没有的威压。   这个瞬间,起身的大臣中有人闪过一瞬的错觉,仿佛此人生来就该是个君王。   而此前他的每一次浅笑垂首,不过是修生养息罢了。   元琛坐于位上,开门见山:“听说诸位对寡人要废除王后陪葬有很大的意见。”   这才有大臣回过神来,侧步列位。   这老臣头发花白,像棵随时要倒的枯树,说起话来倒是义正辞严:“陛下,自古以来殉葬之法未有变过,若是突然废除,实乃违背祖制。硬是如此,恐让王后亦落于千古骂名,反倒有违陛下为了王后好的初衷。”   活到这把年纪,明哲保身也未尝不可,但仍然敢这么说倒也是个忠心直谏的。   那些大臣里大多也都是这个想法,纷纷附议。   剩下的便是公子子季一派,有人冲在前面挡着,他们自然也混在里面一起,想给这位新王君找点不痛快。   元琛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半晌,他忽然看向那位老臣:“于大人,寡人还记得你入朝为官时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吧。”   老臣不太明白这位年轻的君王为何这么问,但还是答道:“是。”   “那日于大人第一日入宫,散朝时却走得比谁都快,连先王喊你都没能听见,第二日还直接告了假。后来寡人才知道,于大人入宫前老母高热在家,大雪天找不到马车,所以你一散朝就赶回家把母亲背去了医馆,却在半路上摔断了尾骨,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把母亲背过去了。”   那老臣花白的眉毛抖了抖,眼眶竟有些湿了。   那时候他高龄入朝,家中贫寒,谁会关注他家中那点事,即便那时先王仁德,未曾怪罪他便已是幸运,他无需再多解释什么。   竟没想到在老母逝世后的这么多年,这桩事会再被提起。   “于大人,寡人那时便一直以于大人为榜样了,”元琛仿若在和一位值得尊敬老师说话,“寡人的心情,本以为于大人是最为了解的。”   不知是思念母亲,还是听此一言,老臣此刻热泪盈眶。   半天只说出一句:“老臣惭愧啊……”   在那老臣身后弯腰附议的人一愣,突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之中也都是家有老母之人,本是作为大臣前来谏言,可是推己及人,此刻作为儿子,想到若是要亲手将自己母亲送入棺椁中,也都觉心中戚戚。   先前要来规劝的人都没了想法,元琛笑了笑。   不过他心知这件事也还未结束。   果然,他那自甄莲死后就怨气甚重的三弟走出,朝他行了一礼:“陛下,修改祖制,理当还需听臣和二哥的想法。”   勉强才得了朝臣之心,若是此时两个皇家人都反对了,那便是又走入了死胡同。   但这个情况下,元琛只能点头:“那三弟是何想法?”   赵子逸向来狂妄:“陛下恕罪,臣认为不妥。”   群臣再度哗然。   赵子逸下巴扬起,继续说道:“二皇兄前几日就已带兵回城,昨夜更是连夜往回赶,臣昨夜无意间听见陛下与徐正卿说的话,便送了封信出去提前问了二皇兄的意见,想来今日他人赶不回来,信应是已经在路上了。”   局面又陷入了混乱。   左右讨论的、窃窃私语的,交杂在一起。   此时,一道冰凉的声音响起:“参见陛下。”   众人往门外看去,那从不行跪礼的姗姗来迟之人正站在殿门中央。   徐夙逆着光,高傲而冷漠。   突然被打断,赵子逸磨了磨牙。   不知为何,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随即他又暗自冷笑了一声,他那二哥素来最守规矩礼法,绝不可能同意这件事。   就算是徐夙,这次也不可能改变局面。   等待的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平成殿中的消暑的冰块一点点化开,殿中人的背后起了点汗珠。   徐夙仍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殿外有内侍跑了进来:“陛下,信来了。”   在子奇有所动作之前,徐夙先接过了那信。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徐夙亲手拿住信,背过身向元琛走去,递给了他。   许多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谁都知道公子子季恪守礼法,他的答复一定也是不同意的。   这次这位陛下可谓是开局不利。   可元琛打开信时,却浅浅地笑了。   他念道:“听凭陛下安排。”   底下的人安静异常,反复斟酌了这几个字,在震惊中确定了这句话的意思。   还是赵子逸先喊道:“这不可能!”   元琛脾气极好地将信递给了一边站着的子奇。   子奇低着头,把那信交到赵子逸手中。   赵子逸上下来回地看,不论怎么看,也都是那一句话——听凭陛下安排。   见赵子逸不说话,众臣自然也都了然了。   “凡事先破再立,众卿自然比寡人要懂,”元琛长袖轻挥,揉了揉太阳穴,“既然众卿都没有异议,那今日便到这儿吧。”   脸色最难看的无疑是赵子逸,可白纸黑字,一字不差,他还能说什么。   除了同所有人一起退出平成殿,他连气都不能撒一下。   -   与赵子逸不同的是,有的人却格外开心。   徐夙走了之后,元琼琢磨着他还要很久才能回来,就回了成月殿。   巧巧正在里面练字,表情很是痛苦。   元琼笑着走近,拿起一张被练废的纸,瘪着嘴摇摇头。   “你瞧你这字,怎么写得松松软软的。”   巧巧哭丧着脸:“公主,奴婢不喜欢写字,人家做丫头都不干这种事。”   元琼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那你干粗活去。”   巧巧噘嘴,没声音了。   写了没两个字,小孩又耐不住了,扯了扯元琼今早走之前写给她看的字:“公主,为何你写的字这么有力,都不像女子写出来的字,看着好威风啊。”   元琼自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这字写得是真不错,听巧巧这么说,她还有点得意:“临帖啊,不过本公主小时候不喜欢临那些名家的字,觉得太无趣了,便总是临父皇和哥哥们的字,久而久之我笔下的字也带了点他们的风范。”   巧巧夸张地“哦”了一声。   转而又问道:“那公主总临他们的字,难道不会写成他们那个样子吗?”   元琼翻出还压在自己书下的旧字,点点头:“会啊。”   别说,她和巧巧还真是有点像。   小时候她也喜欢威风的字。   而所有人中,字写得最威风的就只有她的二哥哥了。   二哥哥的字,看一眼就好像能看见黄沙飞扬的战场,让那时候很小的自己都觉得热血沸腾的。   她也想写出那种感觉,可惜小屁孩好像怎么都写不出那种风骨。   但她哪会那么容易放弃,就一直练一直练,直到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之后,她还是会模仿二哥哥的字。   所以啊——   要说这宫里模仿二哥哥字迹最像的人,一定是她。   元琼敲了敲下巴。   不知徐夙有没有将她仿的那封信和真正的信换过来。   应该换过来了吧,这种事他总可以解决的。   让她又有些担忧的,是另一件事——   也不知,他说要和哥哥说血契那件事,怎么样了。 第65章 . 弃伞 “要怪就怪是被你惯的。”……   平成殿外, 还有人在低语。   “你说方才那信,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能有什么问题?我们亲眼看着三殿下的人把信送进来,陛下当着我们的面拆开的, 要真是有问题, 三公子最后能一句话都不说吗?”   “本还盼着二殿下继位,这样能把徐夙一起给拉下来。”   “拉下来?”另一人像听到什么荒唐话,“谁继位都拉不下他的。”   对方若有所思,沉沉地叹了口气:“你瞧见他今日面见陛下的倨傲样子了吗,先王在位时便免了他跪礼,现在太子继位,他以后便是更加顺风顺雨,怕是这辈子都没人能让他弯下那金贵的膝头了。”   ……   慢慢走在最末尾的,是方才最先在殿中说话的老臣。   初晨已过, 日头逐渐刺眼了起来,老臣额角冒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可他抬起手,没去擦额头的汗, 反倒是捋了捋胡子,颇为感叹。   他叫于平,如同这个名字一样,他的一生都是平平淡淡的,家中太过贫穷,他从小吃着苦长大,虽然一心向学,却没有这条件。   即使是到了中年, 他也只能靠帮着母亲在街上卖豆腐为生,若是能早早卖完,便能偷得闲时光去看会儿书, 也算是他离学识最近的时候了。   但也仅此而已,彼时他都到了不惑之年,入朝为官他想都不敢想。   若不是当年杨旭来他那儿买豆腐的时候两人吵了起来,大概他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就因为吵的这一架被杨旭引荐而入了朝。   还记得他入朝时,赵国方从被晋国灭国的险境中脱离,先王每日都是焦头烂额的。   转眼已经快十载过去了。   赵国早就不是以前那个脆弱的小国了。   老了老了,或许王城改头换面的时候是真到了。   先王都走了,至于先王留下的诸多问题,到底要不要迁都,散落的那些兵权又该如何,想必当今这位陛下早就有了自己的考量。   于平摇了摇头。   也该跟杨旭那老顽固通一封信了。   -   平成殿内,徐夙还没有走。   “陛下,臣有些话要说。”   元琛应声抬头,他觉得徐夙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就是看着好像要说什么大事之前,给他一个预告的感觉。   元琛放下手中的笔:“你说。”   徐夙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放于元琛的面前。   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人打断了。   “参见陛下!”   说话人笑眼盈盈的,礼行得也不是那么认真。   元琛轻笑一声:“别人叫我陛下倒还好,突然被你这么叫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元琼向前走去,“那元琼应当怎么叫?”   元琛忽然没有了一点君王的样子,目色柔和地说道:“就叫哥哥吧,还是这样听起来最亲切。”   元琼当然乐意,她也是这么想的。   元琛又转向徐夙:“你方才想说什么?”   还未等徐夙开口,元琼又截过话头:“哦,他是想问,能不能在西元宫多待几天。”   徐夙睨她一眼,没说话。   元琛一愣,笑了:“是他想问还是你想问啊?你急什么,以后等你嫁给他,想和他一起待多久便待多久,他若是不与你腻歪个几十年,哥哥替你做主。”   明明是句玩笑话,可在元琼听来却让她心虚得很。   她就是不放心徐夙直接和哥哥说血契的事,匆匆赶来拦住他,想说先试探试探,过段时间再告诉哥哥。   眼见徐夙还想留在那里,她和元琛扯皮两句后,就拉着徐夙往外:“息语,我突然想吃葡萄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元琛喊住他们。   元琼头皮一麻,难不成哥哥发现什么了?   结果一回过头,就见元琛嘴角带笑,看着徐夙:“息语?你什么时候肯让人这么叫你了?我以后也这么叫——”   徐夙先一步说道:“不可。”   元琛单手托着下巴,打趣道:“怎么?还怕元琼吃我的醋不成?”   徐夙面色不变,理所当然地点头。   元琛稍愣,随即笑出了声。   挥挥手把这两个人给赶走了。   而那本记着血契秘术的书,还留在他的案头。   -   两人一道回了西元宫。   刚在树荫底下坐好,徐夙想到什么,又向外走去。   “你去哪?”她转头。   “拿点东西。”徐夙简单道。   过了一会儿,徐夙回来了。   手里端着一盘葡萄。   元琼嘴唇动了动,把想说的话和嘴角笑意一道憋了下去。   方才她就是随便说的。   还真弄了盘葡萄来……   把手上的话本还剩一点点,元琼打算一会儿洗净了手再吃。   见她眼睛粘在话本上,徐夙拿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去了皮,递到了小公主的嘴边。   元琼小时候被伺候惯了的,很自然地张口含进了嘴里。   等到她嚼了两下,葡萄的甜味在嘴里漾开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有点害臊。   可是她才咽下一颗,另一颗葡萄又到了她嘴边。   元琼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吃进口中。   凉凉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触到她的嘴唇,她下意识抿了抿。   她觉得徐夙似乎很爱剥葡萄。   人家又拿起了一颗。   等到这颗被剥好的时候,她把徐夙要伸过来的手往他自己的嘴边推了推:“你也吃。”   徐夙绕过她的手:“臣不爱吃这些。”   元琼咬过那颗最后还是要进到她嘴里的葡萄。   软软的果肉沁出甜汁,很清爽。   她瞄着他的手,比他更快地剥了颗葡萄,献宝似的伸长手臂:“你尝尝嘛,很甜,一点都不腻。”   徐夙垂眼看向那葡萄,又看她。   小公主弯着眼睛:“不骗你。”   徐夙握着她的手,薄唇轻动,到底是把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给吃了。   元琼:“是不是好吃?”   徐夙没细品,很快咽下,与囫囵吞下去无异。   好吃吗?   这种甜兮兮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却在对上她期待的目光时,他淡淡道了句:“还不错。”   元琼望向他的眼底,笑开了。   她觉得是很好吃的东西,所以也想让他尝尝。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要和他一起去吃很多好吃的。   ……   哎呀,但是好像没洗手。   “对了,”她假装他没发现,说起别的事,“我昨日给拾忧道长送了封信。”   徐夙擦了擦手,认真听她说话:“怎么想起给拾忧送信了?”   元琼:“也没什么,就是好久之前拾忧道长说会替我解一个忧,她还欠着我呢,她老人家走了那么多地方,我想着她说不定听说过解你这个血契的方法,死马当活马医了。”   徐夙放下帕子:“死马?”   元琼眼睛眨了眨,不答他话了。   干嘛揪她话头,这不就是个比喻嘛。   又不是在说他死马。   她装傻地低头蹭了蹭自己的手指,方才她也剥了葡萄,粘粘的。   徐夙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手指点了点他放在桌上的帕子,示意她拿去擦。   见状,元琼笑眯眯的把手给他,几根手指灵巧地动了动。   徐夙微微挑眉。   她朝自己伸着的手努努嘴。   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   末了,徐夙还是拉过她的手,替她细致地擦起手来:“瑞瑞现在越来越会撒娇了。”   元琼大大咧咧地点点头:“要怪就怪是被你惯的。”   徐夙:“还知道反咬人了。”   手被他抓在手里,元琼往他手心里飞快的轻轻一挠:“专挑你这种拿我没办法的人咬。”   徐夙哼笑一声:“真是不该惯你,方才还说是臣是死马。”   元琼见好就收,“哎呀”一声后夺过了徐夙手里的帕子。   她反握住他的手,娇憨道:“方才是我说错了。”   自她知道了徐夙立血契的事情后,她发现他便不再穿以前那些袖子长过了头的衣裳。   此时袖子微微上缩,他腕间的红线全然露在外面。   “不许你死。”她忽然小声道。   像极了自言自语。   她又掀起了点他的袖子,一寸一寸摸过他手腕的皮肤,摸过那一根根红线。   “这么多红线,我可舍不得你死。”   腕间传来酥痒。   和她在一次,徐夙总是不自觉地放松了神经。   他指腹摩擦着她的手背,一下又一下。   忽然,停了下来。   元琼察觉到不对劲,抬眼看他。   顺着他的目光转头。   殿门口,元琛正站在那里。   他手里攥着本书,眼里没有往日的温度。   元琼慌张地起身:“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元琛面无表情:“来了好一会儿了,就站在门口。”   元琼有些手足无措:“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误会,我解释一下……”   然而,那个柔和的哥哥却没有看她,他黝黑的眸子正死死盯着她身后的人。   元琛手背触到她的肩头,将她推开:“元琼,你躲开,需要给我一个解释的人不是你。”   他的声音是不同往日的低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被他深深地压抑住。   空中大片的云遮盖了天日,天色顿时阴沉下来。   一本书被重重丢在了桌上。   元琛指着那书:“徐夙,你告诉我,这里面说的是什么?以血立契,以命换技,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这下元琼是真的慌了神。   这是什么意思?哥哥知道了什么?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徐夙用眼神拦下。   徐夙没去解释元琛口中的邪门歪道,只是说道:“陛下不都看到了吗。”   就在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元琛挥拳打向徐夙的脸。   毫无征兆。   徐夙被打得后退两步,嘴里血腥味顿起。   拇指指腹一点点蹭去嘴角血迹,他垂眸抹了指腹沾的血,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元琛冷着脸,随后更加大力地抓住了徐夙的衣领,把他重重地按到后面那颗树上。   他哑声:“徐夙,还手。”   元琼惊叫一声,从方才的冲击中迅速回神,冲上去拉住元琛:“哥哥!别打了,你先放开他!”   看见自己妹妹维护徐夙的样子,元琛心头怒火更甚,手上力气又大了点:“徐夙,还手!”   元琼急得眼泪又要下来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见过哥哥对她发脾气,他即便真的恼怒起来也都是隐忍的,从来不会像这样冲动地动手。   除了拽住哥哥,让他别再打了,她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但元琛根本没有一点要松手的意思。   黑压压的天很是不合时宜,一滴雨落在元琼的眼睫上。   她长睫颤动,雨滴滚落她的眼中。   随即,一滴又一滴雨打在地上、叶片上,又从叶片上滑落在他们身上。   可树下的三个人谁都没动。   僵持之时,徐夙头向后仰了仰,缓缓吐出口气。   他转向元琼:“瑞瑞,去屋里拿把伞吧。”   元琼摇头:“我不去。”   如果她走了的话,他和哥哥要怎么办?   他们一定又要打起来了。   徐夙却是对她笑了笑:“去吧,臣淋不了雨。放心,这里臣能解决。”   果然,这句话说出口,元琼手松了松。   她迟疑了一下,咬着下唇从树下走出。   她手放在头上遮雨往屋里跑,堪堪踏入前忍不住回过头。   徐夙笑容犹在,远远地安抚她,没事。   见元琼的身影渐渐消失,徐夙才收回目光,亦收起了那抹笑。   支开了那小姑娘,他喉结滚了滚。   元琛抓着他衣领的手太过用力,有种窒息感涌上。   这是在逼他还手。   徐夙对上元琛的眼,舔了舔破皮的嘴角:“陛下要动手就趁这个时候动手吧。”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还手。   在元琛冷白的脖子间,青筋隐约可见。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所以你就是看着元琼手上的线,一点点接近她的?你怎么敢去招惹元琼的?”   徐夙闭上眼,放弃所有辩驳的机会:“臣没什么可说的,是臣招惹的公主,是臣私心想与公主永远在一起。”   元琛揪着徐夙的领子重重撞向他身后的树:“永远?你哪里来的永远?”   徐夙闷哼一声。   随后他自嘲地笑了笑,竟然真的在这种状况下去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永远。   半晌,他答道:“臣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像是永远。”   元琛手渐渐握紧,沉声道:“徐夙,我给过你还手的机会了。”   ……   元琼根本找不到他说的伞在哪里。   平常都是放在墙角的伞,今日像被人有意藏起来了似的。   最后她还是在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一把旧伞。   可等到她急匆匆跑出去的时候,元琛手上的几个指节都破了皮。   而徐夙直挺地靠在树上,喘了一大口气后,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化在雨水中。   “息语!”元琼打着伞冲到他边上扶住她。   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心疼地捧着他的脸,却根本无处下手。   都是瘀伤。   徐夙拉住她的手:“别哭了,公主最近眼泪掉得太多了。”   元琼抽出手,转向孤零零站在雨中的元琛:“哥哥!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我立过……”   “寡人不知道徐夙为你做过什么,”元琛第一次在她面前拿出君王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是——“但你们的事,寡人不同意。”   猝然被打断的话,就这样卡在嘴边。   元琼迎来当头一棒,突然就再找不到方向。   下一句话,元琛转向了徐夙。   “你要寡人如何将元琼交给一个没有几年可活的人?嗯?”元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怎么能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还安安心心和元琼在一起的?你是看到了她手腕上多少红线,吃定了寡人的妹妹离了你就不行了是吗?”   大雨无情地淋在元琛的身上。   转身时也如此决绝。   元琼把伞塞进徐夙手里,跑进了雨中。   她拦住元琛:“哥哥,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元琼,”元琛唤她时不知为何有点狼狈,“哥哥尽力了。”   泪珠子和雨水混在一起。   元琼捏紧了衣角。   就这一句话,让她没法开口。   是哥哥让他去追回自己,是哥哥替他们去压流言,也是哥哥在母后面前为他们说话。   哥哥对自己那么好,她却将他瞒到了最后。   此时,徐夙走到她的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伞递还给她。   而后——   掀起了衣摆。   很久以后,徐夙告诉她,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行的。   如果真的有,也是他离不了她。 第66章 . 而跪 忤逆君王之意,于漫天大雨中弃伞……   元琼觉得, 和徐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会下雨。   是因为不开眼的老天都忍不住悲怜,还是因为她太过在意每一场雨?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接那伞。   可徐夙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不容置疑地用另一只手裹着她的手握紧伞柄。   一声响雷过后, 雨势忽然变大。   这个夏季的第一场瓢泼大雨,如一片灰白的幕帘将隔开世间万物。   只剩下伞中的两人。   元琼木然地抬头望他,他慢慢靠近,在她耳边低语。   他的手被凉透的大雨打湿,却带着温热。   却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冰冷的身躯才会因低烧而有了温度。   耳边气息抽离。   徐夙一言不发地从伞中退开。   下一刻,他掀起衣摆。   她就这样看着,那个从来没有行过跪礼的人——   为她忤逆君王之意,于漫天大雨中弃伞而跪。   他面容平静, 声音却如同刀刻般坚定:“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元琼死死地握着伞柄,她想要上前。   徐夙不是旁人,他明明淋不得一点雨。   可她没有动。   他刚刚对她说:这是陛下与臣的矛盾, 别替臣挡。   元琛第一次见到徐夙为一人屈膝。   他曾经听徐夙用着平等地语调说他们两人“殊途同归”时,便知道这个人不会向任何人折腰。   但他后来还是和徐夙站在了同一边。   因为他也从不需要谁的屈服。   元琛冷眉看他:“你凭什么觉得这一跪就能让我收回成命?”   徐夙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雨滴从刀刃处滑落。   他将匕首呈上:“臣答应过公主,会为她活下去。除了这条命,只要陛下愿意收回成命,怎样都可以。”   元琼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元琛,看着他真的拿起那把匕首。   刀子翻转间闪过银光, 元琛笑了一声:“你料定我不会下手是吗?我突然有些好奇,你在我的腕上看到了什么色的线?”   “臣已经看不见了。”徐夙答道。   雨迅速积起,没过他铺于地上的袍襟。   他的声音隐没在暴雨中, 却清晰地传入元琛的耳中。   元琛握着匕首的手忽然垂下:“什么叫看不见了?”   徐夙:“那本册子的最后,记载了转契之法。”   那书被来来回回翻了很多遍,元琛当然看见了。   他盯着徐夙:“你转给了谁?”   徐夙没答。   却在看见元琼将将跪于他身旁时,轻托她的小臂,说道:“在陪同陛下去往晋国前,转于公主。臣自作主张,公主也是近日才得知。”   元琛在问之前就猜到了答案。   但还是在听到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怔愣了。   半晌,他目光淡淡划过元琼,落在徐夙托起她的手上:“徐夙,你也做起善人来了。”   匕首被元琛丢在了地上,刀尖浸入水塘中,如块废铁。   他闭眼长叹了口气,绕过了他们。   走过徐夙身边时,他清润的声音中透着疲惫:“罢了,我今日才救回母后的命,不想再与你纠缠什么留不留性命了。”   元琛走出去前,元琼唤了一声“哥哥”。   不纠缠,那他们俩的事呢?   见元琛停步,她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怕万一问完,哥哥还是会说不同意。   迟迟没有等到后来的话,元琛亦没有回头,只是说道:“继任大典在即,哥哥没有空管你们的事了,你自己的事就自己做主吧。”   徐夙既然敢剖开一颗真心,那么他这妹妹做什么选择,他都不打算干涉了。   -   元琛快到寝殿时,子奇正远远的在外面候着。   他看见元琛,急忙打着伞迎了上去:“陛下,您怎么淋成这样?您这是去哪儿了,也不让人跟着。”   面对子奇碎碎念似的关心,元琛显得不太在意,说道:“子奇,先王薨逝前说你忠心耿耿,要把你留在寡人的身边。”   子奇亦步亦趋地跟着,笑道:“奴才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元琛点点头:“明日继任大典,你就不用跟着了。”   子奇脸上的笑容一僵,不明白方才还在褒奖他的人怎么突然就要赶他。   但他又很快变回八面玲珑的样子:“陛下,继任大典事务繁忙,阿六不熟悉那些事,还是让奴才来吧。”   “子奇,阿六是寡人的人。”元琛突然停住。   子奇也停了下来,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元琛的表情漠然得不像话,语调渐渐升高:“可你是谁的人?是寡人的、先王的、还是赵子季的?”   子奇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   西元宫中。   沐浴过后,徐夙走进屋里。   已是空无一人,小公主大概已经走了。   身上还在发烫,他蹙眉往床边走,打算直接躺下。   这时候还不能倒下,后面还有事没有安排好。   直到往里走近才发现,小公主没走,就坐在他床边。   她拍了拍床,生硬地命令道:“坐下。”   徐夙视线下移,落在她手里的药膏,依言走了过去。   元琼板着脸,也不说话,就只是用手指沾了药,抹在他唇角的伤上。   其实徐夙不喜欢这种粘腻的感觉,但他也没躲。   他看出来她生气了。   她的手从唇角移到他的颧骨。   徐夙垂眸看向她白皙的小脸:“瑞瑞生得那么娇贵,力气怎么这么重。”   元琼眼皮向上瞥他一眼:“受着。”   而后指尖沾了一块,继续不轻不重地替他上药。   脸上都上完后,她例行公事般地问道:“身上呢?身上有伤吗?”   “有的话瑞瑞也要替臣上药吗?”   徐夙似是没什么力气,说话声低低的。再加上他沐浴完出来没穿外衣,此时薄薄的一层里衣披在身上,说这话时莫名其妙就染上了不明的意味。   但元琼没心思和他开玩笑,就真的伸出手去扒他的衣服。   小手触到他胸前,徐夙气息微动,握住她作乱的手。   元琼挣了两下:“你让我看看。”   徐夙牵着她轻轻一扯,把她拉近了点,在她耳边沉沉说道:“身上没伤,别生气了。”   元琼绷着的脸这才松了些。   可是只要一想起今日徐夙掏匕首,她就还是火大。   真的要好好和这个人说清楚,下次再这样她是真的会很严肃地骂他的。   骂死他。   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徐夙便拉着她的手绕在他的腰上,然后抱着她倒了下去。   元琼惊叫一声,转眼间檀木气息环绕,被他严严实实地锁在了床上、怀里。   她眼皮一跳,以为他烧得严重晕了过去。   刚想动,徐夙摁住了她,吐字不清地说道:“瑞瑞,臣累了,让臣歇会儿。”   听着耳边沉重的呼吸,元琼指尖微动。   半晌,她放下那要探他额头的手,躺好不动了。   ……   等到徐夙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漆黑一片。   他勾起指节点了点眉心,竟然难得好眠。   身边的小人闭着眼睡着了,只是姿势有点僵。   还是被他拉下时平躺的姿势,连袖口的褶皱都纹丝未动。   他将她散落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极度轻柔地把她落在床边的身子往里挪了挪。   见没将她吵醒,徐夙又慢慢躺了回去。   他抬起手,捏起又张开。   虽然有些无力,但是并没有以往那种僵直了动不了的感觉。   这次淋雨,身体的反应意外地小了很多。   身边的人动了动,他侧头,发现她侧过了身,手正搭在他身上。   他便也侧过身,面对着她,借着月光去瞧她细致的五官。   每次发烧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契的缘故,陌生的热度总会让他有血气上涌的感觉。   他喉结滚了滚,抑制住心头欲望,闭眼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轻轻往下,吻上她的眼睛。   想象她睁开眼时,明眸中总是盛着漫天星光般看着他。   感受到眼睫的颤动,徐夙才带着留恋离开。   元琼翻身的时候就醒了,她的脾气就是来得快去得快,一觉睡过去一点儿都不剩了。要说还剩什么,只有他又淋雨又满脸伤的心疼。   便借着睡觉,伸手环住了他。   她闭眼时都想好,一会儿要笑他偷亲她。   可一睁眼,映入眼帘的都是他脸上的伤口,那些淤青睡了一觉后反了出来,扎眼得很。   元琼抿抿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唇角,有点后悔方才没收住力气:“明日继任大典怎么办,你就打算顶着这张脸去吗?”   徐夙任她摸着,随意地答道:“明日就会褪掉的。”   “才没有那么快,”元琼又好气又好笑,笑完又心疼,“就算哥哥不同意你也不用这样啊……”   徐夙把她拉近,下巴搭在她的发顶:“就算陛下不同意,臣也一样能和瑞瑞在一起。”   元琼脱口:“那你为什么还硬受着被打、还那样。”   徐夙知道她是在问后来行跪礼和呈匕首的事,他摸过她的后脑:“因为臣知道,瑞瑞想要陛下同意。”   他从来不需要谁的祝福。   但她一定要在她最爱之人的祝福下,永远开开心心的。   -   两人起床后不久,阿六就来了。   他见到元琼和徐夙,也没有要多留的意思,低头禀报:“陛下已经将子奇拿了,让人审了几个时辰,除了之前查到的那封信,也没审出他与二殿下之间的其他书信往来。”   徐夙点头知晓:“告诉陛下,继任大典前臣会过去一趟。”   子奇走后,元琼皱眉看向徐夙:“对了,二哥哥的信你看了吗?里面怎么写的?”   徐夙依言拿出那封信。   信上如此写道:   君王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①   先王亡魂转入另一界,自当以人殉物殉,以保亡魂的冥福。若非先王口谕留下之人,皆当殉葬。   此礼法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更不可随意废止,陛下三思。   徐夙念完,双眼眯起:“‘若非先王留下的人’,先王可只留了子奇一个。”   信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   元琼怎么都不愿意相信,那个一心护山河的二哥哥会有造反的念头。   可这信上的内容,无异于坐实了二哥哥和子奇之间有所勾结。   元琼没再说什么,心中怅然。   物是人非这个词,也太残忍了。   等徐夙陪她走回成月殿的时候,她心里仍然像压着块儿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   她不担心哥哥,他和徐夙既然预料到二哥哥有造反之意,想必早就有所准备。   但如果二哥哥真的造反了,哥哥会如何处置他?   哥哥大抵会念着手足情,那群臣呢,又会不会放过二哥哥?   徐夙见她心不在焉,敲了敲她的头顶。   元琼抬头,才发现成月殿已经到了。   “不必担心,二殿下还在回都城的路上,明日一早,趁二殿下入城前,臣就命人拦下他,到时臣与他谈。”   元琼摸了摸头顶,一张惴惴不安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意。   他总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入不了宫,自然也造不了反。   拦下二哥哥和他带的兵,不管是除籍也好,逐出宫也好,至少一切都还能挽回。   只是这夜,元琼还是睡得不太安稳。   她梦到所有人都在声讨二哥哥是要造反之人,这些人里也有她。   可是二哥哥却当着众人的面脱下的铠甲,露出了手腕上的红线,他问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对她这个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喜爱,这次他也带回了许多好玩东西给她,他还说他也如喜爱她一样喜欢着赵国和天下百姓,所以以后他也会为陛下和天下人继续守一个家。   可是话刚出口,一箭射来,正中二哥哥的心脏。   他就这样死在了她的面前。   元琼惊醒,后背汗湿。   她大口喘着气,闭着眼平复跳得飞快的心脏。   好久之后,她才再次进入睡梦。   可这次,她却梦到了另一个人,他的手腕上满是黑线,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但却能看见站在他旁边的那个满手腕黑线的人,那个人是子奇。   第二日早上醒来时,她还有点懵,脑子混乱得很。   她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琢磨着二哥哥和子奇两个人。   子奇寄给二哥哥的信上次被人誊抄下来了,写的是上次拾忧道长把二哥哥在漳河治水的功劳归于她的头上,那口吻不像是在汇报,反而像是在挑拨她和二哥哥的关系。   巧巧推开房门,端着一盆水走进来。   “公主,今日是陛下的继任大殿,你快起床呀。”   小孩稚嫩的声音吵人得很,元琼像个虫子一样爬了起来。   她看着巧巧把准备好的衣裳拿到她面前,忽然之间,混沌一片的脑中好像理出了一条线。   子奇、巧巧、二哥。   造反……   巧巧那没心眼的又在她还没换好衣服的时候打开了窗。   元琼双目无神看向殿外在洒扫的宫人,想起昨夜徐夙在那对她说的话,他说会将二哥哥拦在城外。   把二哥哥拦在城外……   元琼猛然站了起来。   不对!   不是这样!   要造反的不是二哥哥! 第67章 . 继位 “是啊,你都做成了。”……   都城外, 铁蹄踏着黄土而来。   在最前面带路之人剑眉英挺,深黑色的眸子透着锐利的杀意,这是常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气质, 他身上穿的雁翎铠甲却未因时间的磨砺而失了光泽。   这上好的雁翎甲无人不知, 这是先王亲赐给二殿下的。   赵子季骑在马上,沉声对身旁副将说道:“你带他们回军营。”   副将点头领命。   身后浩浩汤汤的三万治水大军,策马往驻守城外的军营而去。   赵子季将三万大军交给副将后,一人往城门处疾驰而去。   先前已通信告知会赶回继任大典,他一心赶去,并未注意到任何异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三万大军一回到军营,便与原先在军营中待命的剩下二十万守城士兵一起被人禁于其中,寸步不得行。   待到行至紧闭的城门出, 他才一把拉住飞跃马儿的缰绳,下了马。   赵子季蹙眉,看着紧闭的城门前两个面生的士兵:“这里本该由我营中士兵驻守, 你们两个是何人?”   两个士兵利落地抱拳:“我等奉陛下之命在此守城门。”   赵子季久经沙场,一点风吹草动在他这里都可能是危险的前兆,他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这位大哥在此时闭了城门还换了他的人定是因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赵子季剑眉竖起。   在这个节骨眼,能有什么大事?   他会在当日一早赶回继任大典是早就禀明过的,城门却还是在此时被锁,这种种行为还不够明了吗?   这是怀疑他要谋反。   赵子季薄唇抿成一条线,往前一步:“让开,我要进去面见陛下。”   两个士兵伸手拦下:“陛下有令, 任何人不得进,二殿下您也不行。”   赵子季戎马倥偬,问心无愧, 为了赵国甚至在这都城待的日子加起来都合不上一年。   什么罪都可以往他的头上安,唯独谋反他绝不会认。   他拔剑而出:“让开!”   两个士兵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   其中一个士兵见剑架在脖子上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二殿下还是悠着点,陛下什么都没有说,但若您真的做了什么,便是坐实了一些事。”   赵子季不是傻子,一下就能听出他话中之意,冷眉看向另一个随时准备出手的人。   他看得出来这两个士兵并非寻常小兵,身手远在许多人之上。   看来只要他有什么动作,另一个人就会立刻将他视为谋反之人,而这城中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正等着他。   他甚至怀疑不管他动不动手,这屎盆子最后都会扣在他的头上。   赵子季没有收剑。   既然如此,倒不如冲进去要个说法。   剑锋微转。   城外三人只要有一人先动,必会有个鱼死网破。   就在此时,城门后传来一道他熟悉却又已经不太一样的声音:“开城门!”   “咻”地一声,宫城方向传来声响。   所有人都抬头往天上看去。   城门的另一边,元琼收回目光,对着一脸为难的将士大声喝道:“我让你开城门!”   她指着那道远远的白烟:“你看见那东西了吗?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将士低头,不留情面地说道:“公主,属下便是奉陛下之名带人守住城门,您自己一个人前来,属下无法因为您这么一句话而随便违令。”   元琼早猜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说道:“谁说我是自己来的?”   那将士一愣,再张望了一下,也没看见其他人。   元琼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那将士:“这是徐正卿亲手所书,他要守在陛下身边,因事态紧急无法亲自前来,这才全权委托于本公主。”   将士接过,只见上面写道:宫城有变,一切听由元琼公主安排。   徐夙的字在民间宫中都是出了名的,没有人不认识。   那将士仔细辨认了一番信上的字迹,又见元琼连大典的衣服都没换,的确像是急匆匆赶来的样子。   他将信折好还给了她,对身边的小将挥了挥手:“开城门。”   她垂眸看着那纸上的字,不留痕迹地笑了笑。   她仿得来二哥哥的字迹,却仿不出神韵。   可是有一个人却不一样。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模仿得最像的是徐夙的字,她曾经在多少个晚上妄图与他给感同身受,在一笔一划中倾注所有的感情。   所以她写徐夙的字,轻重缓急之间,都像是他亲手写下的一样,恐怕就连徐夙自己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几个小兵来到城门两边。   看着高大的城门缓缓向外被推开,她捏紧了手中的纸。   她就赌这一次。   就像二哥哥救了薛老将军那不肖儿子池培元一样,二哥哥昨日信中所写也不过出于道义和祖制的考虑,他根本没想到要护住子奇。   从一开始就牵扯其中的人不是他,是她的那位三哥哥。   而和子奇暗中来往的,也是三哥哥。   三年前她打算出走赵国,那晚她在屋中整理包袱的时候赵子逸满脸怒气地来质问她为何自己死了母亲便要害他的母亲。当时他的手腕上猛然黑线丛生,只是她沉溺于悲伤中,没和他多久就直接把他推了出去。   但她没有想到,那时落下的根每一日每一日都在生长。   从在城门口赵子逸拦住她时就开始了。   他讨厌她,当然也讨厌她抢了二哥哥的功劳,他怕在自己这个哥哥面前露了馅,就让子奇去传信。后来子奇和二哥哥之间再无来往,恐怕就是二哥哥对子奇无声的警告,但她万万不会想到子奇是他弟弟的人。   再后来,是巧巧看见了晋国求娶,他怕巧巧坏了好事,又怕子奇直接下手引人怀疑,就让子奇把巧巧推到他的殿中,这样就可以借着责罚宫婢来灭了巧巧的口。   这只是他对她做的事,他在暗中还做了什么,她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至少,他勾搭子奇是真的,针对自己是真的,明知让二哥回信会让二哥被盯上却还顺势而为也是真的。   更重要的是,出宫前她问了宫门外的侍卫是不是该来的都来了,他们说好像没看到应毕时。   元琼深吸了一口气。   要造反必须要有兵,若应毕时真的攻进去,现下只有二哥哥能敌。   希望她没想错。   不然造反的,就要变成她了。   城外剑拔弩张的三人看着门开,皆是一愣。   元琼看着赵子季,制止道:“二哥哥!”   赵子季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元琼,真的是你。”   城外的两个士兵分毫未动,与城门内的将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将士摇了摇头。   两个士兵这才收敛了气势。   见状,赵子季也放下剑,向里走去:“元琼,你怎么会在这里?”   元琼目色坚定:“二哥哥,来不及解释了,元琼和你说接下来的事情前,就当着这些人的面问你几个问题。”   赵子季看着元琼竟是有点认不出了。   顿了顿,他道:“你说。”   元琼:“二哥哥带兵参加过最惨烈的一战是对抗南蛮的域利之战,那一战二哥哥受了什么伤?”   赵子季眸色暗沉:“敌军暗箭划过喉咙,差点死掉。”   元琼扫过周围候着的一队人马中有人闪烁着亮起的眼神,又问道:“那为何二哥哥宁愿死掉也要在那里坚守到最后一刻?”   赵子季收了手中的剑:“为了守护赵国的子民。”   他身上的铠甲与剑鞘相撞,让他后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有力:“元琼,你是我的亲人,而我喜爱赵国的子民就如我喜爱你一样,每一个子民都是赵国的亲人。我为护赵国而生,有人造反,我必替赵国杀之。所以我不会造反,若我今日有造反之心,我现在便亲手杀死自己。”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就如元琼昨日梦到的那样,他说他喜爱赵国的子民。   这样的人如果真的谋反了,那么天下有多少一心护国的将士会失望至极,丢了信仰。   守城的士兵都是元琛亲自调派而来,他们不是没有听到二殿下要谋反的风声。   可是此刻他们却因为赵子季的这番话而心潮澎湃。   如果二殿下真的有谋反之心,何必为了赵国在南边死守多年,又怎么会在今日一兵一卒都不带就来此?   可是一切都没有结束。   元琼手心都是汗,墨迹在她手中化开。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即便造反之人是你的亲弟弟吗?”   -   此时的平成殿外,所有人都在行哭临礼仪。   哭声响彻天际,盖过了那声发出的信号。   丧礼成。   百官换吉服参加继位大典。   元琛从宗庙出,向殿中走去。   群臣列位两边,赵子逸站在最前。   元琛从众人间走过,也从赵子逸面前走过,在最前方向俪姬行礼。   徐夙走在元琛侧后。   余光瞟过,他没有看见元琼。   他袖中指腹摩靡,打算礼成后就走。   可就在礼成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一堆侍卫闯入平成殿,刀已架在那些朝臣的脖子上。   徐夙和元琛同时回头。   在这些人之中,赵子逸站在中间接过一个侍卫递来的剑:“陛下,这继任大典,怕是行不成了。”   元琛目色一沉,迅速反应过来。   他方才想开口,赵子逸便颇为狂妄地打断他,对领头的人说道:“把这些不相干的人先请出去。”   等到大殿中只剩他们几人之时,元琛睨他一眼,威严已压过周身清润:“赵子逸,你今日就此收手,寡人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赵子逸蓦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从轻发落?你不是我亲哥哥吗?这话说得也太绝情了。”   “哦不对,”他收了笑,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俪姬,“你瞧我都忘了,陛下可是弄死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不仅如此,还不惜违背礼法来拜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元琛蹙眉:“甄莲的死——”   “你别说了!”赵子逸大喊一声,“别说什么她的死和你们没关系,你不把她当生母,可我和你不一样!”   他指着元琛和徐夙:“你们、还有赵元琼,你们这些人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要不是你们合起来算计我母亲,她会死吗!”   一直冷眉旁观的徐夙突然说道:“你把她怎么了?”   赵子逸:“我现在还没把她怎样,但等我料理完这里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徐夙后槽牙磨了磨,疾步上前。   随着他的步子是匕首出鞘,他握着匕首架在赵子逸的脖子上:“嘴放干净。”   赵子逸不以为意:“你不会以为我就带了这点人来吧,方才你们哭丧的时候我就点了信号,一会儿应毕时就会带着跟着他的人冲进皇宫,我二哥的兵被你们拦在城外了。应毕时野心也不小,你现在杀了我,他还是会血洗皇宫,杀了你们和你宝贝的公主。”   他慢慢推开徐夙的手:“所以啊,你倒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一开心就放过小公主了。”   看着匕首离开他的脖子,赵子逸从心间涌上狂喜。   他从小就是被人压制着长大的,被二哥压制,被太子压制,甚至连这个公主都那么受宠,压她一头。   只有他的母亲对他最好,一心策划要让他和二哥爬得更高。   可最后母亲也死了,二哥竟然什么都不打算做,甚至都没有回来过几天,连回信都只有寥寥几字。   既然二哥不肯下手,那他就自己来。   所以今日多么值得高兴啊!   终于等到了,等到高高在上的徐夙无可奈何,等到这个刚登基的陛下被他这个不被人看好的三公子亲手拉下来,等到所有人都为他感到惊讶。   可就在此刻,徐夙嗤笑了一声:“那你的人呢?”   赵子逸眼皮一跳。   是啊,人怎么还没来?   徐夙看着他:“三殿下,你藏得很好,臣确实到了最后一刻都没法确定谋反的到底是哪个,所以臣禁的不是二殿下的兵力,而是现在所有在都城的兵力,自然也包括应毕时的。”   赵子逸不相信:“不可能,你哪里来的兵力禁住两大兵营,连厉火符我都从原太子寝殿里都偷来交给应毕时去调兵了。”   元琛睇他一眼,淡淡道:“你偷的那块是假的。”   “咣啷”一声,赵子逸手里的剑掉落在地。   正在他头晕目眩之时,殿外响起一个老臣的反抗。   只见于平夺过一个侍卫手中的剑就要朝他冲来,但是怎么可能呢?   如同以卵击石,下一刻于平便死于侍卫的剑下,倒在了血泊中。   鲜血刺激了赵子逸的感官。   他又笑了:“也是,还有那么多大臣在我手上,你们又能如何?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殿外吗?”   元琛目中寒光闪过:“你要看着赵国灭亡吗?”   赵子逸疯言疯语地说道:“那史册应该能为我浓墨重彩地写一笔。”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刀剑交加。   随即而来的是有人夹着怒火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赵子逸蓦地一愣,回过头去。   他带来的人悉数被押下,群臣都被救了下来,他的二哥赵子季正提着剑向他走来。   不,是向赵元琛走去。   赵子季:“臣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他冷静得仿佛真的会杀死所有造反之人,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元琼跟在赵子季的身后,看看徐夙,再看看哥哥和母后都没事,大大的松了口气,拉着徐夙往旁边退了退。   徐夙有点惊讶,见她无恙,收起了匕首,再次看向这赵家的三个亲兄弟。   赵子逸崩溃一般:“二哥!连你都还要站在他那边吗!”   赵子季黝黑的眸子中蕴着怒火,他一把抓起赵子逸的领子:“你没有任何胜算,即便有,你是真的想做君王吗!即便有,你真的会开心吗!即便有,母亲还会回来吗!”   赵子逸一怔。   赵子季一字一句:“赵子逸,我是在救你!”   赵子逸突然就哭了。   毫无征兆。   被人押出平成殿的时候,赵子逸眼神空洞,唯有眼泪还折出点光。   救不了了。   如果早一点骂醒他,他就能早一点知道,世上还有人爱他。   -   继位大典如期进行。   仿佛方才那些事很快就成了不足为道的插曲。   结束后,元琼和徐夙没有去西元宫,而是往汝渠殿走去。   元琼用蹲在石桌边上的炉子前,用火钳往里探了探,夹出一块玄铁制的兵符。   用手擦了擦,现出上面的“厉火”二字。   她左看右看,不由得感叹一声:“在殿里搭温酒炉也就算了,谁能想到哥哥把这号令厉火营的兵符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外面,就在这不值钱的炉子里。”   ……   没猜错的话,今日城门口那俩就是厉火营的吧?   所以哥哥用完厉火符之后还把它又放回炉子里去了?   徐夙不愿碰那东西,在一边站着。   站了一会儿又把她拉了起来。   元琼踉踉跄跄被拉起来,还想再说什么,手里的厉火符就被抽走丢在了桌上。   她莫名其妙,伸手又要去拿:“干嘛呀?我还没见过这东西呢,你再让我看看……”   徐夙半空截走她的手,那出块帕子给她擦手:“不嫌脏吗?手上脸上都是炭灰。”   元琼一听,抬起空着的手要去抹脸。   徐夙眉心一跳,又拉下她另一只手:“坐下,别动。”   元琼乐呵呵一笑:“哦。”   他擦净她的手,又给她擦脸。   也不知道她怎么拿的,连脸上都能蹭上灰。   方才平成殿时还觉得她挺聪明,若不是她,恐怕还得再拖延一会儿,等曲析通知一批厉火营的人前来,期间会发生什么变数又不得而知了。   可是现在这么一看好像又有点笨。   徐夙带着气息轻笑一声,这话还是藏心里吧。   省的她发脾气。   只不过他不说话,元琼盯着他放大的脸,倒是没心没肺地笑了:“息语,你是不是有洁癖啊?”   徐夙没理她。   “息语。”她又叫了一声。   徐夙擦净她的脸,却没听到后续。   他把脏了的帕子也丢在桌上,转头问道:“怎么了?”   四目相对。   沉默了很久,元琼才开口:“那些人死了,晋国也灭了,哥哥被你扶上位了,你觉得开心了吗?”   这回轮到徐夙沉默了。   元琼预料到了这个无声的答案,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   过了会儿,他侧过身:“原来这些事臣都做成了。”   两人靠得很近,元琼也侧过身,自然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是啊,你都做成了。”   徐夙眯起眼,发现竟然恍惚间忆不起沈迹的样子。   就连曾经在徐府烛下的谋算都好像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了。   他的仇人都死光了,他痛恨的国也不复存在了,可他爱的人也都不可能回来了。只剩下晋国的那些荒冢、背后的伤疤、还有没多久可活的自己,提醒着他过去那些疼痛。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开心的。   他与赵子逸不同,最初的他不想要什么爱和关注,要的只是覆灭。   徐夙想了想:“计划那些事的时候,臣根本没想过会有什么阻碍臣的道路,只有在复仇的时候,臣才能得到无上的快感。”   元琼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那你方才为什么没答上来?”   感到她的头动了动,徐夙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肩膀的角度,答道:“因为公主在臣的身边。”   元琼抬眼。   忽然有光从树荫里窜出来,徐夙看向天上移了位置的日头,轻笑一声:“因为臣发现做成这些事的开心,竟然比不上瑞瑞就这样靠在在臣的肩头时的分毫。”   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两人的身上,很是烫人。   总是待在暗影下的人,突然见了光,总是会不习惯。   可他却一点都不讨厌。   倒是那个常在光下的人嫌弃地用两只手在额头遮下一片阴影。   不过根本遮不住。   元琼撇撇嘴,直起身来。   徐夙看向她,想起了什么:“臣明日不住在西元宫了,公主想和臣一起回徐府吗?” 第68章 . 相配 以前想抓却抓不住的东西,都已经……   公主出嫁, 应当由皇室拨款在外另立公主府。   所以元琼听见徐夙说的话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差点以为他是要问要不要一去出宫去住,那不就是要和她成婚的意思了?   直到最后几个字出现, 徐夙问的是要不要一起回徐府。   元琼盖着脑门转头:“回徐府?”   徐夙起身为她挡住太阳, 没答,反而看穿似地问道:“公主方才在想什么?”   没了刺眼的阳光,元琼放下手。   她有那么丁点失落,用惯常的俏皮掩饰起自己那点小心思:“我不告诉你。”   徐夙看她半晌,勾起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一切都结束了,臣就向陛下请旨赐婚。公主府建好后,徐府的下人都会一起过去,明日便先带公主去徐府,让他们认认主。”   门口来取东西的阿六止住步子。   不知该进去还是不进去。   他阴阳怪气地小声重复着最后三个字:“认认主?”   末了, 他偷笑着退出去。   还拿什么东西啊,这浓情蜜意的,他也不好意思拿呀。   ……   等元琼回到成月殿的时候, 她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徐夙,什么叫等一切都结束了。   但她没有多想,神情很快黯淡下来。   徐夙说的是那件事吗?   元琼拿起桌上的那封信,对着光仔细看了看。   先前她问有没有方法能救徐夙,拾忧给她回信了。   信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写。   不说有,亦不说没有。   元琼看着这张空白的信纸,总觉得拾忧是有办法的。   可是为何, 她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   第二日午间,一个头发微白的老人风尘仆仆地赶来都城,直奔王宫。   守卫很显然是认识他的, 检查了他的为官符印,放行了。   此人便是杨旭。   长途奔波,他走路时腿脚显得有些颠簸,但他没有停顿,去往平成殿。   见到元琛后,杨旭跪得毫不犹豫:“老臣愧疚!”   “徐正卿当时来找老臣时,老臣还说得冠冕堂皇的,死握着这兵权说是只为先王做事。谁曾想营中早已军心溃散,差点害得赵国亡国啊!”   元琛扶起杨旭,笑了笑:“杨大人不必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多亏杨大人未将兵权交出,否则昨日寡人岂不是要动用应毕时营中那些人,反倒中了计。”   杨旭摇摇头:“陛下不必安慰老臣,有些事老臣这等文官看不出,陛下和徐正卿还看不出吗?若是那时就能把兵权交由徐正卿,或许陛下早就能查出幕后那些人了,又怎会遇上昨日那等情形,于大人他也不会……”   说着说着,杨旭的眼眶就红了。   其实徐夙走时,他便想明白了,先王对他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并非忠于先王,而是忠于赵国。说到底太子会登基,到时候兵权自然还是太子的,所以当晚他也启程往都城赶去。   可怎么能想得到,半路接踵而至的消息便是先王薨逝、三殿下造反。   等他赶到都城之时,万事已尘埃落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再次走向正途。   除了于府的挂着的丧幡。   于兄死了,死得没有一丝价值。   于府和他的府邸一样清贫,他去时管家交给他一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   在信上,于兄骂他们两个都是老糊涂了,要他速回都城交还兵权,所列理由和他所想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   还说等他交了兵权,两人便一起交了符印,出仕去享享清平之乐。   但他到底还是没等到。   -   元琼换了一身男子装扮,和徐夙一同往外走时,正好碰到从平成殿而出的杨旭。   她扶了扶额,暗道倒霉。   杨旭看见她也是怔愣了:“公主?”   元琼硬着头皮行了个礼。   杨旭上下打量她,再望向徐夙,眼神复杂。   可忍了忍,也没说什么。   元琼有些意外,还记得前几年杨旭对她不是很喜欢,大概是嫌她任性,一直活在赵王的庇护下。程老将军攻破韩国时,杨旭还因为她来迟了庆功宴和程老将军呛声来着。   难得见杨旭这直言直语的老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倒是大方了起来:“杨大人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杨旭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只觉她这身装扮该说,她迟迟未有婚配该说,还有民间传出的各种传言也该说。   可到了最后,他只是作揖道:“老臣祝公主和徐正卿能够修成正果。”   元琼惊讶地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杨旭说完拢了拢袖子,转身要走。   元琼这才回过神,喊住了杨旭:“多谢杨大人,元琼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祝福。”   徐夙忽然多看了她一眼。   话至此,杨旭想起上次徐夙那般违命而归,索性又回过了身。   “经年不见,公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安自己的身,也能在昨日那种情况下救下赵国,”杨旭顿了顿,“公主站在徐正卿身边,显得很是相配。”   只是很平淡的叙述,元琼却觉得脸颊麻麻的。   又是祝福又是褒扬,怪让人感动的。   看着杨旭的走远,徐夙说道:“今日是七月五。”   元琼下意识摸了摸束发的那根木簪。   七月五啊。   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   距离她离开宫城,原来已经三年过去了。   她勾了勾唇角,牵起了徐夙的手。   那时候自己还弱得做什么都需要别人的帮忙。   出走宫城的时候,她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只能在宫门外发泄似的大哭一场。   却未曾想咬牙往前走着走着,以前想抓却抓不住的东西,都已经在她手上了。   这三年没白过,真是太好了。   -   当然,元琼还不至于牵着徐夙走在大街上,毕竟她还穿着男装。   两人不紧不慢回了徐府,映入眼中的还是那些单薄的颜色和没有装饰极简的空荡府邸。   徐夙环视周围,有了异样的感觉。   以前不觉得,在她身边待得久了,徐府倒显得冷清了。   显然,元琼更觉得冷清。   除了徐府上下那些透着惊叹敬佩的目光以外,徐府可谓是什么都没有。   既然自己也是主人,那应该可以提提意见吧?   “息语,我觉得你这府上需要置办点东西。”   “待不了多久了。”这话便是不愿意了。   元琼不放弃:“待不了多久也好歹得有个家样子吧,这我以后都不愿意跑出宫来找你了。”   徐夙还想拒绝,老管家倒是机灵地走上前,递上了钱袋。   就这样,他不情不愿地被元琼拉到了吵闹的大街上。   街边的小商贩看见徐夙也是有点惊讶,今天徐正卿是心情好?怎么还逛起街了?   倒是元琼想来想去把随身带着的小帽戴了起来,又往脸上点了几个麻子,还没什么人认出她。   “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一只鹦哥回去逗趣啊?”   一个小摊贩见她左看右看,朝她喊道。   元琼果然被吸引了目光,扯了扯徐夙的袖子,走上前去。   被摆在最前面的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绿鹦鹉,毛色亮丽得很。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头:“我说什么它都能学会吗?”   小摊贩很热情:“能啊,公子眼光真好,这只可是最聪明的一只。”   元琼看了一眼边上好像不太乐意靠近的人,打算试试。   她道:“息语。”   鹦哥:“喜欢你!喜欢你!”   “……”   小摊贩干笑一声:“它这还没习惯,得听些简单的。”   说罢,鹦哥很给面子地喊道:“简单的,简单的!”   元琼一乐,戳了戳徐夙。   徐夙眼眶发痒,抬手轻碰鼻尖,方才移开一步。   元琼还盯着那鹦哥,她目不斜视地挥挥手:“你试试。”   他被迫侧头,要喊她走:“瑞瑞。”   这回鹦哥反应更快了:“喜欢你!喜欢你!”   “……”   那小摊贩神色有些尴尬,这鹦哥吃错药了吗?两个男的喜欢什么喜欢!生意都被搅黄了!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找补一下,就听水灵的小公子笑出了声,他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元琼眼睛弯成了一条线:“老板,你这鹦哥也真是挺有意思的。”   眼见对方还有要买的意思,男子也笑眯眯地附和。   说话间,元琼已经提起那笼子。   徐夙和那带羽毛的鹦哥冷漠地对视一眼,瞥了一眼元琼:“非要买?”   元琼以为他在嫌她总是乱花钱,撅嘴作势要掏自己的钱袋,不过她才垂首,徐夙便已付了钱,提过了她手里的鸟笼子。   手上一空,她偷偷笑了一下。   两人刚从小摊上回身,便有一人骑着快马从街上疾驰而过,掀起一阵尘土。   街上的人慌里慌张地左右躲闪着。   徐夙眼疾手快地拉住元琼,抬手掩住她的脸,长袖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放下手时,元琼还在嘀咕这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是有什么破了天的急事。   他拍了拍袖上沾的尘,看向策马之人所行的方向。   那人是往宫城而去。   徐夙收回视线,刚想说什么,元琼已然钻进了下一个摊子中。   他忍着手臂的痒,提着鹦鹉跟上。   逛了一下午之后,徐府院里的桌子上顿时被堆满了。   老管家乐得布置一下这冷冰冰的府邸,喊了一堆仆从来。   徐夙把手上鹦鹉也放了下来,只觉得这些东西光是看着都累眼睛。   但是看见元琼心满意足的样子,数落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淡淡问道:“公主要在徐府再休息一会儿还是——”   “这么晚了!你这小东西还不回家!”   “回家!回家!”   ……   元琼一呆。   徐夙磨了磨牙,望向那不要命的鹦哥。   元琼看看鹦鹉,又看看他阴沉的脸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它大概是一直在大街上听谁家娘喊孩子回家,听多了才学来的。”   徐夙眯了眯眼,想着迟早把它宰了。   不过天色也着实晚了,元琼笑得不行,边笑边拉着徐夙往外走。   笑着笑着,就到了宫门外。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对了,”元琼问道,“那你明日还进宫吗?”   明日没有早朝,按理是不用进宫的。   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有什么后续的事情要和哥哥商量。   徐夙瞟向不远处正焦急走来的阿六,说道:“本来是不进宫的,不过现下看来,臣立刻就得进宫了。” 第69章 . 红线(上) 她要拦住他。   徐夙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得知赵王要把公主嫁往晋国后,他当即从丹城赶回,在路上他与原与筝通了一封信。   ——要她说服秦王攻打晋国, 无论如何都要让晋国以最快的速度灭亡。   原与筝没有立刻启程。   而是传回一封信, 信中是这么说的:“我可以让秦王出兵,但是秦王攻下晋国的后果你担得起吗?”   秦三公子对赵国抛出橄榄枝,但他毕竟不是君王,他也不可能在此时替赵国攻打晋国。   做决定的人始终是秦王。   但是要如何说服秦王出兵,还自愿割让晋国一块地送于赵国?   自然是用更大的诱饵。   攻下早已空壳一副的晋国并不需要耗费秦国多大的兵力。   秦王本就对赵国虎视眈眈,那么攻下晋国之后呢?   自然是调头猎捕他的最初的猎物:赵国。   他想到必有一战,却没想到秦王比他想象中还要着急。   平成殿上,身后的朝臣们心焦不已,议论纷纷。   驿使传来消息, 说是秦国军队停在秦赵边界多日,就在前几日发起了第一次进攻。   嚷嚷之声吵得人头疼,徐夙垂眸看去, 相比之下,倒是自己身边的小公主看起来显得更冷静一点。   “公主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惊讶,惊讶极了。”元琼抿唇,强压心里的震惊和不安,“可能是之前总想着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与筝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成功游说秦王,现在恍然大悟更多一点。”   元琛看到元琼也一起跟来了,皱眉看向阿六。   阿六头一低, 小声道:“公主要来,徐正卿说不必瞒着公主,奴才也没办法……”   元琛指尖点了两下桌面, 也未就这件事再说什么。   亟需解决的是另一件事:“秦国直奔先王定下的新都攻去,众卿可有什么想法?”   乌泱泱一群人突然就安静了。   这还能有什么想法?   新王继位之时,三殿下谋逆未遂,原程老将军手下的近半兵力因跟着应毕时被打入牢中,在这个节骨眼上秦国攻来,必然是一场硬仗。   可是就算豁出命去,丹城也绝不能破。   丹城之后,必是都城。   赵子季向前一步,打破沉默:“臣即刻领兵前去。”   朝堂之上有人赞同,也有人不言语。   被紧急召回的杨旭哼了一声,不带好气地瞪了那些像找到救星一般的人:“有何可喜?二殿下营中不到二十五万的兵力如何能与秦国五十万大军抗衡?”   那些不言语的人也叹了口气,有人上前一步为杨旭圆话:“并非臣等要泼冷水,纵然二殿下骁勇善战,但其下几万大军堪堪归来未经休整,还有几万要守城,秦国来势汹汹,实在是让人心忧。”   元琛淡淡点头:“杨大人什么意思寡人清楚。”   “二弟,此去将三万刚归的治水将士留下守城,剩下的人都交由你,”他看向赵子季,顿了顿,又说道,“另外,寡人将厉火营也交由你。”   群臣哗然。   有人上前直谏:“陛下!厉火营尚能敌十万兵力,如今将厉火营全数拨走,只留三万军守城,陛下置都城百姓于何地!”   徐夙垂眼,小公主一直默默不语。   “公主在想什么?”   元琼像是才从混沌中回神:“我在想……是不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害得赵国现在焦头烂额的。”   她停顿了一会儿,“可我又觉得,不是这样的。”   压低的声音在他们两人间流动,隔开身后的嘈杂,徐夙把耐心都给了她。   他在等,等她说下文。   顺便等一个人来。   元琼想了想:“我去了很多地方,却没有到过秦国,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听了无数人说秦王是个很有野心的人。秦三公子再德行有加又怎么样,秦王一定早就有他自己的想法了,他说不定早就打算攻打赵国和晋国,现在不过是先后顺序变了变。”   所以,这场战事不是因为她,而是赵国必经的一战。   她是这么想的。   说完,她挠了挠眼下的皮肤。   是不是有点马后炮了,现在分析这些也没有用了。   朝臣们还在吵来吵去,没个结果。   她又叹了口气,如果兵力是根本问题的话,或许可以借兵?   但是借兵太慢了,哥哥才继位,借不借得到、借到了之后是不是欠下了人情,这些都还得另说。   那么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元琼吸了口气,试探地问道:“息语,有没有可能,相信应毕时手下那些将士?”   徐夙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元琼意识到自己这话听起来太天真了,想让他还是当没听见吧。   却不想片刻后,他答道:“可能。”   元琼愣住。   这两个字也同样吸引了他身后一众朝臣的注意。   什么可能?   公主在和徐正卿说什么?   殿门外传来侍卫急急通报的声音。   也是此时,徐夙忽然莫测地笑了。   该来的人来了。   殿外的小内侍似乎不敢直接在众臣面前禀报,而是告诉了阿六,再由阿六低声禀明元琛。   只是一瞬的犹疑,元琛便明白了徐夙的用意,说道:“宣。”   而当那人走进殿中时,元琼也懂了那两个字背后的意思。   那人所行的每一步,都让众人目光跟随。   他跪在空荡荡的殿中央,横眉敛容一如三年前认罪的样子:“罪臣程蔚参见陛下。”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徐夙似是满意,缓缓立于程蔚身旁:“陛下,厉火营仍是君王的厉火营,便按各位大臣的意留在都城也无不可,让应毕时手下三十万将士出征丹城便是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与大殿中压抑异常的气氛对比明显。   元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谋逆当日徐夙就让人当众斩杀应毕时,却把剩下的关了起来听候发落。   应毕时手下的将士本是程老将军营中的,一直跟着程老将军和程蔚。   次此谋逆,其中很多人都不愿服从应毕时,只是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比起骨气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养活家人,比如先保住自己的命,这都是他们的选择。   也正是如此,他们才会更加珍惜下一个选择。   选择戴罪立功,选择跟随旧主。   这便是徐夙找来程蔚的原因。   元琛让程蔚起来。   至此,仍然没有人说话。   祛暑的冰块在墙角化开,水滴声有节奏地响起,莫名难捱。   元琼知道,没有人说话,不是因为朝臣们都同意了。   而是他们在等哥哥的态度。   程老将军的兵权是先王收归的。   程蔚也是先王亲自下令,再不得出现于宫中的。   众臣都在等哥哥的回答,等他是不是要再一次推翻先人的规矩。   一旦今日他又应了,那他们便不得不考虑,这一次次的逾矩行为是不是说明,未来很快就会有风浪波及到他们身上。   元琛手指交叉,轻点手背,自然知道这些人在顾虑什么。   除了他的逾矩,大概他们也想知道徐夙在他这里到底有几分的重要性。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君王真是难做。   徐徐扫过殿间的人,元琛与徐夙对视了一眼。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杨旭的身上,悠悠地将这个难题抛回了他的臣子身上:“杨大人,你觉得如何?”   闻言,那个与程若海向来不合的人深深作揖,压弯的腰能看见凸出的骨头。   像有一根针抵在了有弹性的牛皮上,再用一点力就会戳破。   众臣都屏气凝神,眼神如芒刺般扎向杨旭。   但当杨旭再起身时,他哑声说道:“程小将军带着剩余三十万大军与二殿下同去,此战定能大捷。”   -   在赵子季和程蔚带兵前往的两个月中,大小战报传来无数。   借了杨旭的吉言,最近传来的都是捷报。   秦国似乎有了和谈的意思。   成月殿中,元琼望着外面苍蓝的天,笑了笑。   杨旭讨厌程老将军,大概只是讨厌老将军以前在战场上总是自作主张地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事,因为他太固执了,受不了这种如同耍赖一样的说法。   但如果扒开那层皮呢,问问杨旭真的厌恶程若海吗?   一定不是。   她甚至怀疑,程老将军告老还乡时,杨旭比谁都惋惜。   算了算,应是到了散朝的时候。   元琼理了理头发,起身往外走。   在出宫的必经之路上,元琼靠在转角处,百无聊赖地听着先出来的人气愤地大骂。   仔细辨别一下,骂得果然是徐夙。   她好笑地摇摇头,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儿。   也不知道他今日又干什么了。   石子儿重重撞到对面的墙又滚了回来,只不过方向变了变,滚到另一个人脚边。   元琼盯着那石子儿走出去,一抬头就看见了徐夙。   徐夙目光划过石子儿在鞋面上留下的尘印,没说什么,望向那双不揉一点杂质的眸。   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天这么热,做什么不好,非要在这里等着?”   元琼享受着他的照顾,眯起眼睛笑了。   “你方才又做什么了,我听到有人骂你了。”   徐夙慢条斯理地折好帕子:“是吗?臣很收敛了。”   不是她让他少树敌吗。   元琼耸耸肩,和他并肩而行。   上次他硬生生把人逼到辞官也是这么说的。   好像是程蔚带人夜袭,那个人的儿子在军中职位被他这么压了一头,就开始各种阻挠不同意,最后一看夜袭成功了,人程蔚还没说什么,那人反倒屁颠颠替自己儿子来抢功了。   怪也怪那人的儿子踩了徐夙死穴,他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因为忌惮旁人便要抢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有人从后面超过他们。   那些个大臣们好像也渐渐接受她和徐夙两个人的关系,除了用那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看看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被人超过的次数多了,徐夙才发现,每次自己和小公主一起走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慢下步子。   这条道,他以前偶尔会和元琛一起走。   但更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走。   不过似乎以后,都要慢慢习惯两个人了。   两人还没走几步时,阿六匆忙跑了过来,叫住了徐夙。   他一口气还没喘过来,急急地说道:“徐正卿,最新战报传来,秦国突袭,二、二殿下重伤,随行军师被敌方投石机所砸当场毙命。前线缺人,秦国似是要硬战到底!陛下请您过去商议前去人选!”   走在前方的朝臣纷纷回过头来,因这惊雷般的消息而炸开了锅。   像二殿下这样能坐镇大军的人岂是说有就有的!   而且南边缺人驻守,蛮族来犯,刚命人派大军出发不久,还有什么人选啊!   所有人都在期待与秦国一战的结束,谁会想到已然胜券在握的战事急转直下,远方的鲜血仿佛撕碎了湛蓝的天,渴望归家的人和现在宫中的人一样,抬眼所望,不见天日。   在一片混乱中,徐夙缓缓吐出两个字:“臣去。”   在场的人都被这两个字砸得七荤八素,张大了口。   阿六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解释道:“不是,陛下是——”   徐夙打断:“你去告诉陛下,让杨大人在丹城先稳住,容臣交待一下,今日就会出发。”   那些大臣们的脸色从稍缓变为复杂。   这般似曾相识的场景,即便徐夙作为谋臣从来没上过战场,即便他们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但他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人想象到大军凯旋归来的场景。   可是然后呢,这次徐夙又会提什么要求?   唯有元琼的心忽然就揪起来了。   他不要命了吗?会死的啊。   本来就活不久了,为什么还能说得这么坚定啊。   她要拦住他,她很想很想拦住他。   可是她不能。   此时此刻,她是赵国的公主,而他是赵国的臣子。   举国皆知,他智谋无双。   满朝上下没有比他更能安定军心的人了。   黑鸦停落在高墙之上,粗劣嘶哑的叫声像爪子扯过人心。   飞起时,乌黑的翅划过突然暗下的云。   徐夙回过身来,面对着她。   元琼仰首与他对视,只一触,鼻子和眼睛都开始发酸。   谁都没有说话。   她亦没有哭,忍得很辛苦。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散了。   徐夙半蹲下身,与她平视:“臣又自作主张了。”   元琼嘲他:“复仇也生出了感情,关键时刻,你果然放不下赵国。”   “臣承认自己放不下赵国,”徐夙忽然低头,卷起自己的袖子,“但更放不下瑞瑞。”   一圈一圈的红线,越来越多。   元琼第一次觉得他腕上的红线宛如禁锢,她抚过他的手腕:“放不下我,说要去丹城的时候还不是坚定得要死。”   说着责怪的话,却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   可徐夙只听到最后那个“死”字。   他答应她,会好好地活下去。   可惜,他算天算地,唯独算不到自己还能活多久。   既然如此,至少在死前,想用最干净的样子拥抱她一次。   徐夙牵起她的手,话语中噙满了温柔:“这次臣什么都不要,只全力去救赵国,就做一次端方守礼的纯臣。从此,风云皆散,臣再不管了。”   元琼咬着下唇,她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些话。   在看见她通红的眼眶时,他浅色的瞳孔微晃:“对旁人来说,臣还是那个狠厉的权臣,和臣在一起,瑞瑞可能永远都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元琼突然就明白过来,急切地答道:“我说过的!我不是非要别人的祝福!”   可徐夙笑了笑:“但臣想要公主有。”   要她不受自己丝毫的沾染。   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祝福。   哪怕这个祝福里,可能到最后根本没有自己。   终于,元琼没再忍,豆大的泪珠从一眨不眨的眼眶里往外溢出。   止不住,也抹不干净。 第70章 . 红线(中) “血契毒得很。”……   等元琼不再哭的时候, 两个人已经在宫门口了。   元琼没想过突然就又要把徐夙送走了,这次与上次送他去漳河不同,这次是生死攸关。   她能感觉到自己眼睛已经肿了, 一定很丑。   但她还是不想走。   憋了很久, 她拉住徐夙:“息语,保护好自己。”   徐夙少见地愣了神。   定了定,他说道:“上一次臣听见这句话,也是瑞瑞说的。”   元琼眼睫扑闪了一下,没听明白他说的话。   徐夙却只是弯腰吻过她脸上的泪痕,含糊地说道:“没什么。”   转身时,他笑了笑。   当年去晋国时也是这样的。   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好像总会愣神。   -   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几日后, 徐夙终于赶到丹城。   军营驻地之中,程蔚见到来人,有些怔愣。   还是跟在后面灰头土脸的杨旭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挥手让程蔚和徐夙两人赶紧进帐。   纵使程蔚心中有万般感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进了帐中,给徐夙递上一杯水,便说起了两军交战的近况。   秦国有一主帅名唤笛木,私下里都在传此人是秦王和蛮女所生,天生骁勇善战。但他到底不及赵子季来的有经验,时间久了就渐渐被压制了。   拖了两月之后, 秦王拖不下去了,向都城传去了要议和的消息。   结果就在大家稍稍安下心来的时候,笛木在当夜带兵攻来, 打了所有人一个出其不意。   彼时程蔚多日不眠不休,好不容易着了木枕,还未有睡意便有风贴着鼻尖刮去,他猛地一个闪身,木枕就被人劈成了两半。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赵子季帐中传来笛木大吼的声音,他眉心一跳,等制住了来人匆匆赶去时,笛木已经逃了。   “重伤是怎么回事?”徐夙问道。   “二殿下手心被砍了一刀,军中受伤都是常事,我与二殿下两人领军部署,都没顾上这点小伤,没想到笛木那恶心东西在刀上淬了毒。”程蔚眼神犀利,握紧了拳。   徐夙与程蔚并没有共鸣。   兵不厌诈谁都知道,他想程蔚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程蔚到底是个磊落的人,才会如此忿忿不平。   徐夙:“小将军打算如何?”   程蔚:“佯装强攻,先攻再退,等擒了笛木后把这群人一网打尽。”   徐夙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擒贼先擒王,但是还不够。   这次他来,就是要一举逼死秦。   他拿起杯子想要抿一口,体内竟传来一阵五脏六腑被翻动的绞痛,他手一抖,水洒了出来。   程蔚和杨旭都朝他看去。   徐夙指尖泛白,一瞬地停顿后,他手指自然地点了下桌面上的水。   “不仅要一网打尽,”他就着水画了个圈,又绕过圈往后方画了条线,“还要捣了秦军的窝。”   他平日神情寡淡,此时倒也没让人看出什么异常。   杨旭又直言快语地说回这件事:“但是程小将军能保证笛木能上当吗?老臣一个文臣,带兵打仗的事情不懂,但是这么几日也能看出笛木狡诈得很。再说了,老臣看秦这次就是要破釜沉舟,这一下如果打不赢,恐是转瞬就失了战机。”   程蔚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   他眉头蹙起,垂眸陷入了沉思。   静默中,徐夙却极为淡然。   “笛木会来的。”   -   五日后,赵国另一批大军抵达南边,大破来犯的蛮族。   消息顿时漫天而飞,传到丹城军营时,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赵国名将程蔚一边在丹城守城,一边传信南边指挥作战,手指一动就能大破蛮族,对那帮人是实打实的瞧不起。   将军帐中,程蔚看向徐夙:“徐正卿倒是把这脏水都泼我头上了。”   徐夙平静地坐着,眯起眼算计:“笛木沉不住气,见人就咬,他留着一半蛮族的血,听说了这事之后,就像他上次咬了二殿下一样,也一定会来咬你一口。”   程蔚散漫地笑了笑,穿上甲,拿起胄。   离动身还有一会儿,他没有出帐,反而迟疑地看了一眼徐夙。   他动了动嘴,想问徐夙怎么会来,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很久的事情。   他整整三年再未进过宫,也正是如此,他比谁都震惊于徐夙的变化,因为在他这里,只见过两副面孔的徐夙。   三年前徐夙带着执念设局,宁愿牺牲小公主,他那时候就觉得小公主永远也等不来徐夙这种人。   可三年后徐夙来到程府,淡漠地说出宫中发生的那些事背后的隐秘时,他才发现徐夙一如既往地布了个大局,可这个局却是专门为小公主布的。   徐夙来到这里,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多半还是为了小公主。   所以说还有什么好问的,省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么一想,程蔚突然懒懒散散地丢了一句:“你把我又找回宫,就不怕我对小殿下再动心思?”   他不过嘴欠地随口一说,好像非要去惹徐夙这么一下,心里也是得意的。   但没想到,徐夙莫名其妙地沉默了。   等徐夙再开口时,提起的却是多年前的往事。   “程小将军的母亲死前和瑜夫人吵了一架,想必小将军是知道的。”   程蔚察觉有哪里不对劲,忽而收起了玩笑的嘴脸:“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年他不就是因为这件事受了甄莲的挑拨,最后才做了那等蠢事。   徐夙:“那小将军可知道你的母亲和瑜夫人是因何而吵起来的?”   “其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站了起来,走到程蔚面前,“瑜夫人和你的母亲关系甚好,便想让公主和你定下娃娃亲,你的母亲欣然同意。到了最后,她们俩不过是在吵应该选哪个良辰吉日给你和公主定下这门亲事。”   程蔚夹在臂弯的胄一下子掉了,在地上滚了两圈。   “所以如果没有发生后面那些事,小将军本能够顺理成章地和公主在一起,”徐夙平淡地说着刺人的话,“当然,以后小将军如果还有那个心思,一样可以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程蔚还没有从他的前半句话中缓过神,又被他这后半句给说懵了。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徐夙像没听到一般继续说:“小将军为人磊落,喜欢一个人时间久了,总能让人感受到诚意。”   程蔚有种被人打了脸的屈辱感。   难怪自家老头子从来没和他提过当年娘和瑜夫人吵架的事,就连被问了也不说。   自己压了多少愧疚、多少不明情愫,他好不容易都接受了,眼前人轻飘飘地就把残忍的真相告诉他了,还莫名其妙说出一种要把小公主拱手让人的意思。   他抓住徐夙:“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徐夙喉结微动,只觉血气在体内翻滚。   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绞痛感,比前几日更猛烈。   下一刻,他扶住帐子,吐出一口血来。   程蔚眉心猛地一跳,松开了手:“你到底怎么回事?”   徐夙没答,有些艰难地站直,拿出帕子擦了擦唇边。   他看着帕子上的暗红色的血迹,眸色一深。   血契发作得这么快吗?   还没撑到回都城。   要是在这里死了,小公主一定会很生气的吧。   徐夙用力收紧手心,恨不得把帕子揉碎。   即便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善人,可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他更疼她。   但他还是对程蔚说了这些话。   他怕等自己死了,她想哭都找不到人哭。   “报——!”   帐外有人大喊。   出征时间将到,但是眼前徐夙又这个鬼样子,程蔚气急:“让副将先整军,跟他说我马上就来!”   帐外的小将不怎么见这小将军发火的样子,顿时没了底气:“将军,是有个坤道在外面,说要见……诶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小将不知怎么就被晃了过去,伸手也没拦下那坤道。   来人一身道服洗得发白,脚步顺滑地走进帐中。   程蔚没见过她,警惕地拦下:“哪里来的坤道?”   来人不气不恼,行了个礼:“贫道名为拾忧,受托前来,为人解忧。”   程蔚一脸荒唐,还想再问时,拾忧温吞地打断:“贫道是来见徐正卿的,小将军带兵出征莫要误了战机,徐正卿这里由贫道来处理便可。”   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外面的副将正在朝这里探头,程蔚再看了一眼徐夙,确实是和这道长认识,他目色冷厉地提了剑,对徐夙说道:“你别死,等我擒了笛木再回来和你算。”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帐子里简陋,就一张硬得能睡断骨头的板床。   徐夙往床边走去,脸色苍白地靠在上面。   这一口血像是吐掉了他大半精力。   拾忧看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   还未等拾忧说话,徐夙却是先开了口:“救不了了,不用救了。”   拾忧一顿,问道:“徐正卿怎知救不了?”   徐夙一阵见血:“拾忧道长回给公主一封空白的信,为何?血契毒得很,我猜这方法多半是以命换命。”   拾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徐夙闭上眼,声音是异乎寻常的虚弱:“多糟糕的办法公主都会去试的,既然如此,道长就不要告诉她。现在不要告诉,以后也不要告诉,她倔强过头,要是知道差点就能救活我……”   该记一辈子了。   徐夙没说出后面几个字,一点力气都没了。   就连胸口的疼痛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只是在闭上眼的时候,模模糊糊地仿佛出现了幻觉。   他看到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人,拉开了帐子,穿过尘土向他走来。   让他慌张不已。 第71章 . [最新] 红线(下) “拿命威胁你。”(正文完……   元琼踏入帐中的时候, 脸上都是尘土。   就算她走过很多地方,但是战场她到底是不曾去过的。   但此时所有的不安都抵不上她看见徐夙像死人一样地靠在床边让她来得喘不过气。   她走到他跟前,颤抖着手扶上他的脸。   滚烫的热度让徐夙找回了一星半点儿的清醒。   “瑞瑞, ”他声音很轻却掩不住强烈的情绪,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元琼哽咽地骂他:“混蛋,徐息语,你怎么总是骗我?为什么说不救了?如果我知道差点能救活你会怎样?”   徐夙覆上她的手,浅色的瞳显得他更加脆弱。   元琼心疼得一塌糊涂,嘴上却难得说着狠话:“我告诉你,如果你趁我不知道的时候死掉的话,我一定把你从坟头里拉出来,骂死你!”   闻言,徐夙浅浅笑了:“不会的, 瑞瑞舍不得臣。”   他不是好人、不是善人。   可她是。   哪怕自己死了,她也一定会忍着眼泪,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潋滟, 告诉他她很好,让他放心。   元琼红着眼:“你看本公主会不会!”   “而且,”她抽走被他握住的手,“谁跟你说要以命换命了!”   徐夙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却是一阵猛咳,痛苦再次袭来。   体内的血契好像在迅速抽走他的意志,痛苦和眩晕轮回交加, 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难捱。   方才还恶狠狠的人现下又着急忙慌地为他拍后背。   见状,拾忧也不再耽误:“转契的人想要活下去, 还有第二种方法,那就是公主再立一次血契,把血契还回去。徐正卿其实猜得不错,这个方法无异于以命换命,徐正卿得以续命,但公主便要承受立契的代价,这也就是贫道为何迟迟没能将这个方法说出的缘由。”   徐夙掀起眼皮:“那现在又为何?”   “因为这个。”元琼拿出一颗药。   徐夙走后,元琼就去找了曲析,要他发动所有暗线在当日找到拾忧,给她送一封信。   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慌乱,   不过短短两日后,拾忧便来了,她还带了一个人。   正是那个人,给了她这粒药。   那人告诉了她一个叫“折人念”的药。   元琼把那人说的话向徐夙重复道:“折人念可以吊住立契之人的命,但是会每日三次发作,服药之人要承受无比的痛苦——”   “不行。”徐夙直接打断。   “你听我说完,”她躲过他要来拿药的手,“这个药和折人念不一样,它去过毒性了,不会每日发作,我还契给你之后,只要每月服用一次,服用过后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说最后一句话时,元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   寻常人都不会发现的。   但瞒不过徐夙。   他抿直唇,目光幽幽地看向拾忧道长。   拾忧秉持自己的判断,很快就把元琼给卖了:“服用过后的当日会手脚僵硬,如同废人动弹不得。”   元琼心虚地盯着徐夙,果然听他再次说道:“不行。”   她气急了,猛地站起来:“怎么不行!难道不比你死了好吗?”   徐夙僵硬地说道:“不行就是不行,既然有折人念续命,臣来服。”   元琼拽着他满是红线的手腕:“你不能服!你服了会反噬!”   听她这么一说,徐夙立刻就明白过来。   但他还是没有松口。   一个濒死之人和一个急于救命的人就这么僵持着。   此时,一声巨响倏地响起,似是有什么轰然倒塌。   元琼一个瑟缩,下意识地要往徐夙怀里躲,但他速度更快,在她有动作前就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她撞到他胸前,让他再度咳了起来,他却只顾着拍她后背,低声安抚:“没事,是程蔚带人去炸秦军军营和粮道了,别怕,瑞瑞。”   听着他胸口的振动,她的眼泪忽然就染湿了他的衣襟。   元琼在他身上狠狠蹭了把眼泪,抬起头时满眼的倔:“息语,徐息语,你就答应我吧,你不答应我的话,下次有危险我往哪里躲,你放心我一个人吗?你要是还不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死,天上地下我都追过去骂你。”   徐夙手停住了,搭在她的背上:“瑞瑞是在威胁臣?”   元琼一只手撑着硬得要命的床板,掌根疼得不行。   但她没有动,就是盯着他点头:“对,拿命威胁你。”   既然他这么宠她,那就——   让她抓一次他的软肋吧。   -   一如徐夙所料,笛木此人受不得激,再加之之前偷袭大获全胜让他翘了尾巴,程蔚稍一挑衅,他就领着大军冲了出来。   一边追还一边大吼,说要把赵国剩下那个将军也灭了。   秦军一鼓作气,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翻身仗,直到程蔚带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打不完似的,笛木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   他慌忙后撤,却不想整个营都被炸了,不仅如此,粮道也被巨石给堵了,躲都躲不起。   这场仗从天亮打到天黑,笛木被生擒时,早就没了出兵时的气势。   程蔚把人五花大绑地拖了回来,心情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找来两个将士把人丢给他们,掀了营帐往里走,打算卸了胄甲就去找徐夙和那坤道,早上那事儿他可还没忘。   结果方一走进去,他差点没被吓出个好歹来。   徐夙躺他帐里也就算了,早上的坤道此时竟然还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这位姑娘……”   话还没说完,人转过来了。   “……”   元琼本来就在想要怎么和程蔚解释,但她没想到他这么吃惊,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她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半晌,她人模人样地行了个礼,拿出公主的样子笑道:“程小将军,好久不见。”   程蔚回神。   上次在殿中其实见过了。   但他也只是回以一个笑:“好久不见。”   徐夙还没有醒来,元琼说道:“我们去外面吧。”   程蔚点头,急着想卸下的甲也没脱。   有的人就是有这么一种奇怪的本事,明明看一眼就知道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是再多看一眼就能发现她还是以前那个人。   和他察觉到自己喜欢她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之间什么多的都不会有,这样就好了。   元琼也默契地没有提过去,问起了笛木:“小将军打算怎么处置抓回来的人?”   程蔚:“本打算等二殿下醒来丢给他的,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好处置的,这种容易反扑的人总不可能把他放回去,也就是杀了罢。”   话音刚落,一个小将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军,笛木!笛木逃了!”   程蔚暗骂了一声,人都绑起来了,还能给逃了!   他提剑要追时,元琼就近拿过帐子边被人放下的弓箭,利落地瞄准,一箭射穿了狂奔之人的心脏。   远处的山顶上,有个人眼力极好,笑看对身边的拾忧道长:“赵小好人这箭法又长进了不少啊……诶对了,那药方子你给她了吗?”   拾忧道长悠悠道:“贫道虽然老了,记性却比你这不省心的要好。”   魏如晏勾勾唇:“我怎么不省心了,这药不还是我从干爹那里求来的。说起来,我道朝堂凶险不比江湖儿女情,现在看看他们俩也不错。”   拾忧笑了笑:“放心,你也能遇到。”   魏如晏耸了耸肩。   说罢,两人身子一侧,分别消失在夜色中。   而方才那一箭,既是结束,也是一切的开端。   丹城之战,秦国主将被擒,两日后笛木的人头被丢于溃散的秦军中,自此秦军军心更受动摇。加之粮道被断,后路被堵,两月之后,秦国来使请求议和。   议和条件均由赵王与群臣决定,除去在议和协议签订前,徐夙要求秦再让一地。   此地井盐资源丰富,紧靠魏国。   -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大雪一层层盖上王宫各处。   放眼望去,纯白洗去旧尘,干净得仿佛能平人心。   平成殿中,赵宣文王元琛下了这年的第一封诏书。   ——闻正卿徐夙人品贵重,未有家室,与元琼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兹将元琼公主下降正卿徐夙。布告中外,咸使闻之。①   而接过诏书后,殿内之人便交出了为官符印。   元琛命人收回符印后说道:“等成了婚再交符印不行吗?”   徐夙放下手:“没什么区别,多留点时间陪瑞瑞。”   元琛笑了笑,没有再留。   殿外还有人在等着。   徐夙方一走出,便见元琼正盯着他发呆。   怎么就这么喜欢在外面等他呢。   他走上前,用那双也不太温热的手捂住她的冻红的耳朵:“在看什么?”   元琼没有答,用自己的手又去捂他的手。   等到那点温度暖到他手上,她弯起眼睛笑了。   才不会告诉他,刚刚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十岁时闯入大殿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眼前这个人会纠缠至此。   他拉下她的手,牵起她,在雪中踩出一排排脚印。   从平成殿走到宫门,从安静走到热闹。   或许再久一点,从现在走到白头。   街上的人大声吆喝着,满是烟火气。   长街弯弯绕绕地延伸出去,能看到两边的茶楼酒馆和大小商贩,却看不到街的尽头。   元琼捏了捏他的手:“息语。”   他应了一声。   她望向那些在笑的人们:“你看到他们手上的红线了吗?是不是有很多人喜欢你?”   听起来像在吃醋,但徐夙心中明了。   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看到了,当下的赵国很好,他们都很满意。”   身后的人拉住他:“还有你,你也很好。”   他微怔,缓缓回头。   繁荣都被抛在身后,他眼中只映出她最纯净的笑。   他这辈子只为她一人回过首。   不曾想一次之后,便是千千万万次。   从此,喜乐随,长命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