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佬的小娘子》 作者:刮刮乐   文案:   蓝璎,原是名门望族书香世家的千金嫡女,却甘愿嫁与杀猪卖肉的李屠为妻。   成婚那日,整个梅城县震动,男女老少出街争望。本以为这一对儿定是新娘子丑陋,新郎官肥恶,却不料男也俊来女也俏,真是个檀郎谢女,佳偶天成!   众人大以为奇,街角老夫子却捋着长须叹道:“淑女配屠户,正似翻书用杀猪刀。真世风日下,斯文扫地矣!”   十年后,李屠拜将封侯,封妻荫子,可谓功成名就,誉满天下。   老夫子掐指一算:“这世道,要变天啊!”   凶巴巴的杀猪佬 VS 娇柔脆弱(仅外表)的小娘子   阅读指南:   本文慢热,1-20章第一卷讲述前世,不甜,闷。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重生 市井生活   主角:蓝璎,李聿恂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凶巴巴的杀猪佬&娇柔脆弱小娘子   立意:朴实无华的重生生活,热爱每一天。 第一章 采选   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   虽是晴朗的天,阳光明媚,但正月才过,凉风袭面,仍有一丝寒意冷冽。   蓝家大宅坐落在梅城县东,前临澄澈天青湖,背靠巍峨青山,景致优美,环境清幽。   因是本地名门望族,且这栋大宅又先后经三次扩建,内有山林池田,占地广阔,更显高墙大院,富贵无比。   屋宅虽阔,除奴仆护院,真正的主子仅只三人,便是蓝老先生蓝溥同夫人郑氏,以及夫妇二人唯一的女儿蓝璎。   院落寂静清幽,屋里飘着若有若无淡淡暖暖的木檀香气,前几日才过十五岁生辰的蓝璎正坐在圆凳上,低着头专心绣着牡丹花开富贵的红罗锦帕。   少女妙龄,待字闺中,容颜清美,妍秀媚丽,神情举动自带娇贵之气。屋外日光和煦,屋内春色明艳,端的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蓦地灌进一阵冷风,蓝璎抬头便看到她娘郑夫人愁着一张脸抬步进屋来。   郑夫人面色红润,身材丰腴,长得娴静端庄,一看便是和蔼的妇人。   她平日里常挂笑容,步伐轻快,今日却面带幽怨,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步履更显沉重。   蓝璎虽不是那等心思细腻之人,但见她娘如此神态进屋,便也猜到有事。她随即放下手中的绣活,走上前扶着母亲落座,忙问发生何事。   郑夫人拉起女儿的手,满脸悲戚望着她发髻上插的那只素金石榴钗——那是蓝璎姑母于除夕夜后派人送来的及笄礼,蓝璎才戴上没几日。   郑夫人话没开口眼泪倒先流下,立时把蓝璎吓得不轻。   蓝璎少未经事,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瞬间通红,急道:“阿娘,该不会是我爹……”   她这副如丧考妣的夸张模样让郑夫人顿时止了泪,轻啐道:“呸呸呸,胡说什么!你爹爹好好地在书院里授课,你个小没良心的倒在这咒他!”   听说爹还在,蓝璎大大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吐了吐舌头,倚着桌子不急不缓重新坐下。   郑夫人胡乱揩过泪,眼神慈爱望着蓝璎,脸上表情却似哭非笑。   她犹豫着道:“我的乖女儿,阿娘有两件要紧的事同你说,你听了可别恼,千万要好好儿的。”   蓝璎并不在意,问道:“什么事?还两件呢。”   郑夫人温声道:“这第一件……便是十日前,你爹爹收到京中你伯父来信,说是你堂姐娉婷已于正月十三日正式定亲,定的乃是宁国公府的三公子,二月底下聘完婚。”   郑夫人说完便停在那里,紧张地观察女儿的神色。   蓝璎却是茫然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忽悠一转,才缓缓疑道:“宁国公府的三公子不就是明楷哥哥吗?他要娶堂姐?”   郑夫人紧张观察着女儿的神色,沉声道:“正是。”   蓝璎默然撇过头直直盯着窗棂上新帖的红色剪纸窗花,眼睛一眨不眨,心里也空空落落。   就这一瞬间,她总有种听岔了话的错觉,不仅如此,她还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记错了……   郑夫人见女儿神色不大对劲,忙拉着她的手,柔声问道:“璎儿,你怎么了?”   蓝璎听得母亲关切的话音,心中顿暖,回过身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冲着面前的人粲然一笑。   她心中恍惚,神思错杂,不禁伸手抚了抚桌子上那方快要绣好的红罗锦帕……   陈明楷是宁国公府长房次子,宁国公陈庭楚的嫡孙,因在孙辈排序老三,京中世家常唤其为陈三公子。   宁国公陈庭楚与蓝璎的父亲蓝溥是多年的知交,见陈明楷幼时聪颖好学便年年送至青山书院,交由蓝溥传授课业。   陈明楷是蓝溥这些年里最为器重的学生,自幼在蓝家大宅长大,与小他三岁的蓝璎一直以兄妹相称,两人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郑夫人亲自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深知他兄妹二人感情深厚,但她素来性子愚钝,待人待事既纯朴且天真,平常对儿女情愫之事也并不关心,一切都只讲究个放任自然。   因此郑夫人对陈明楷与自家女儿到底有无私下定情之事,一无知晓。如今见了女儿神色不定,她才心知不好,心里既感担忧又觉羞愧。   她紧紧抓着女儿冰凉的手,犹疑着道:“璎儿,如今事情已定,你就老老实实告诉娘,到底你与……与那陈三公子,你们俩个之间……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蓝璎听了这话,只觉好笑又无奈。   她淡淡道:“阿娘,你想多了。我一直当他是亲哥哥,从无别的念头。如今他既已与堂姐定亲,于我们两家而言是亲上加亲,便再好不过。”   话一说完,蓝璎便听到她娘郑夫人抚着胸口如释重负般深深呼出一口气、   蓝璎望着她娘,满面灿笑:“阿娘,第二件事是什么?”   郑夫人握着蓝璎的手,才一开口,眼圈便瞬间发红。   “咳呀,京里还有个消息,称过了这个二月,朝廷就会以祝当今五十圣寿的名义往各州府县发内阁文书,命民间即刻停止一切嫁娶,采选秀女以充实后宫。”   蓝璎微微一愣,立即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堂姐蓝娉婷既已嫁人,整个蓝家便只剩她一个适龄女孩符合秀女资格,入京参加采选。   蓝璎灵机一动,兴奋道:“既然过了二月才正式采选,不如阿娘和爹爹现在就把女儿速速嫁出去,如此这般就不用担心女儿被选入宫啦!”   郑夫人可怜兮兮望着自家娇俏可爱的心肝女儿,忽地泪流满面,又恨又气道:“我昨儿晚上就跟你爹爹提过这个主意,可你爹爹他怎么也不肯同意,还说什么胡乱嫁女,礼仪尽失,这般行为无异于欺君罔上……”   蓝璎一时怔在那里,一颗温暖跳动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寒,仿佛掉入冰窟。   她脑中乱纷纷地想——爹爹他竟然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参加秀女采选,入宫做那老皇帝的嫔妃?   作者有话说:   本文已完结,接档文求收藏,拜托拜托,真得很需要!   《首辅重生追妻》   文案:   被钟家退婚那日,唐菲菲离家出走,途中无意救下一名男子。   这男子名唤赵晟,一副冷面薄情的相貌,出身贵重,却不知感恩。唐菲菲豁出性命救他,他却亲手毁掉她一段好姻缘,耽误她如花年华。   身为吴中第一美人,唐菲菲顶着十八岁高龄,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寻觅意中佳婿,谁料半途又杀出来这个赵晟。   此时的赵晟已是当朝首辅,权势熏天,人人言其手段毒辣,连皇亲国戚都敢杀,活脱脱阎王转世,无人敢靠近。   偏偏唐菲菲逃脱不掉,三番四次载在他手里。   但凡她有了看得上的意中人,赵晟便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毁给她看。   唐菲菲怒极,骂他:“姓赵的,你良心坏透,专门毁人姻缘,我赌你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大雨滂沱之夜,赵晟将她从那虎狼之窝救回,她吓得全身颤抖,他却冷着一张脸,言语讽刺又轻佻。   “唐菲菲,你这般会引诱男人,何不试试我赵某人?”   历经两世,赵晟暗自倾心已久,唐菲菲却懵然不知。   直至大婚之夜,他慢慢挑起红盖头,对上她那一双妩媚含情的美目,心驰荡漾,情难自禁。   “夫人可还记得那个赌约,我早知你输定了……” 第二章 秀女   怎么可能呢?   蓝璎心知,爹爹蓝溥根本不是那种贪求富贵荣宠之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弃官离京,回到梅城县老家开设书院,以授课教书为业。   蓝璎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门口冲去:“阿娘,女儿现在就去书院,去找爹爹理论一番去。”   郑夫人拉住她,颓丧着脸,哭着道:“你不要怪你爹爹,他绝不是要卖女求荣。你爹爹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早读傻了,他那说好听了是正直守礼,其实就是迂腐蠢笨。为了圣人那套‘八德’,他连我们母女的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不顾啊!”   八德即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蓝璎霎时停住了脚步。   作为本朝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家蓝溥的嫡亲女儿,蓝璎这回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采选秀女,她是一定逃避不掉的。   想通这一点,蓝璎趴在母亲怀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小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   郑夫人惊恐不已,生怕女儿一时受双重打击,身子受不住,疯了傻了。   郑夫人轻轻拍打蓝璎的背,柔声劝道:“乖女儿,别怕。娘虽是个没用的,劝不动你爹爹,一辈子都做不了这个家的主。可你姑母历来疼你,此事她必定不会不管的,我这就写信……”   蓝璎站起身,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挥挥手自我嘲弄。   “阿娘,你放心好啦,像女儿这般诗书不精,礼乐不通,女红极差的世家女子,出去参加秀女采选简直就是丢我们蓝氏的脸。”   “所以啊,阿娘你不用着急着求姑母,女儿这次绝无中选的可能,说不定连县里的初选都过不了呢!”   听了蓝璎的话,郑夫人不由想起昨夜蓝溥那一句“此事无需你担忧,老夫我自有考量”的话来,她皱眉想了想,跟着点了点头,心情豁然明朗。   他们夫妻俩这辈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信,蓝溥真能狠下心弃自己的亲生闺女于不顾!   如此这般一想,郑夫人又不禁破涕为笑,心里平白添了许多慰藉。   她傻呵呵望着蓝璎,边叹边笑道:“哎呀,瞧我真真是笨死了,这事就算没有你爹,还有你姑母,没有你姑母,也还有你大伯父呀!”   “都怪我,怎么事情都没搞明白呢,就在这拉着你哭哭啼啼的。让外面那些多事的婆子丫鬟们听到,不得笑死咱们娘儿俩……”   郑夫人一笑,蓝璎不觉间也就跟着笑。   母女二人就这般对坐在那张半新半旧的红木圆桌前,执手笑望,在初春明媚的光景里,不明所以地傻乐,完全忘记前面所提那两件恼人之事。   郑夫人是个容易糊涂的女人,即便天塌下来,只要夫君蓝溥还在前面站着,她也就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而蓝璎性情随母,也是个大大咧咧,没多少复杂心思的单纯脾性。   就这短短一瞬,她和她阿娘一样,把烦恼远远抛却在脑后。   郑夫人不知道的是,以蓝氏家族开朝功臣的名望,以蓝溥同当今圣上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们的女儿若非速速嫁人,一旦报名参加采选,便只剩入宫侍君这一条路。   这其中深奥之处,郑夫人不明白,蓝璎深居闺阁更是不懂。   这一场谈话后,蓝璎整整失眠了两个夜晚。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两眼瞪着床顶雕花的如意云纹,便是想破了脑袋,也只是在想,为什么陈明楷会突然要娶堂姐蓝娉婷为妻……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他明明说过会等她及笄。   去年十一月末,陈明楷接了一封家书便匆匆赶路回京。离别之时,两人本来说好,在正月十五上元夜之前他一定赶回来陪蓝璎上街赏灯。   话说是赏灯,其实当时的两个人皆是一副小儿女情态,彼此间心知肚明,他早早赶回来只是为陪她过十五岁生辰,亲眼看她及笄成人。   蓝璎回想这一幕,不觉又羞又恼,捂着脸仔细一思量,却发现陈明楷其实什么话也没许诺给她。   他也许的确说过要等她及笄之类的话,但是然后呢,然后又怎样?   蓝璎气极,直想跳下床扯开嗓子骂人,相识这些年,她竟从没发现陈家三公子原是这般狡猾,这般可恶,这般讨厌之人!   他这个人言而无信,翻然失约倒也罢,居然连一封信一句解释也没有,却原来是要娶新妇大婚,且娶得还是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堂姐——其父正是蓝璎的伯父,承袭富昌伯爵,时任吏部右侍郎蓝渭。   天色朦朦发亮,困倦极了的蓝璎终于懊恼地承认,比起爹爹布衣之身,京中伯父家的富昌伯府与陈家的宁国公府才真正是门当户对,良缘天成。   大局既定,她实在没有任何一丝羡慕嫉妒的必要,更别提为此事伤心伤身,落得个两不值……   想开之后,蓝璎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地,一溜烟似得将那方快要绣好的红罗锦帕胡乱塞进床后的大木箱中,沉沉地压在箱底,然后迅速爬上床蒙上被子呼呼大睡。   匆匆春又去,眨眼便到四月,此正值杜鹃花开,子规啼血时节。   放眼望去,漫山漫野姹紫嫣红开遍,花香馥郁,美得像一幅画,让人心旌摇荡,神思绵绵。   蓝璎身着晴蓝月白织锦长裙站立在青山顶石崖边,静静眺望着碧波粼粼的天青湖。   她的身后便是爹爹蓝溥亲手创立极负盛名的青山书院,是陈明楷和无数学子埋首苦读过的地方,也是她最喜爱却也极少能来的地方。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蓝璎站在这熟悉的地方,心中却莫名感到疏离,仿佛她是一个外人,更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凝神望着山下美丽的天青湖,听着身后从书院里传出的郎朗诵书声,蓝璎心绪复杂,神情还有些失落。   岂知,今日此一去,来日她还有没有机会活着归来?   上月初,皇帝下诏,朝廷发文,命民间即刻停止嫁娶,由宫中派出内官协同各州府衙层层采选家世清白、品貌端正的良家子以充实后宫。   蓝璎只报了名字连面都没露便轻易通过县级初选,故而今日便是她启程赴熙州府的日子。   马车就停在山下,路经天青湖时,爹爹蓝溥特意派人接她上山。刚刚在书院,蓝溥给了她一只古旧的藤条箱子。   那是陈明楷的箱子,放在书院用来装一些小巧精致却无用的玩意。   蓝璎只望一眼便认出,因为箱子里装的竹蜻蜓、草编蚂蚱、钓鱼钩、鹅卵石、破了洞的香囊……   这些“玩物丧志”的破烂物什都是她小时候来书院玩耍时胡乱丢弃的玩具,她舍不得扔,也懒得带回家,所以陈明楷才答应替她好好收着。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破烂玩意蓝璎从来没再要过,久而久之,反倒变成陈明楷的私藏之物。   时光已逝,今非昔时。如今蓝璎已是待选秀女,她茫茫然望着箱子,心中满是疑惑。   在这个时候,爹爹将箱子拿出来摆在她面前,究竟是何意?   蓝璎默然微惊,不觉有些紧张,心里暗暗有些期待。   蓝溥素来疼她,因是老来独女,更加养得骄纵。蓝璎想着爹爹终究不会如此冷血无情,也许这回是娘和自己双双错怪他了……   今岁采选秀女,皇帝甚为重视,各州府县都派有宫中内官来协办。   说是协办,其实就是监督,因此各地官府都很谨慎,事情也办得极为用心。   在这种情形下,爹爹又怎会不知避讳,在梅城县就明晃晃地托人将她的名字划出初选名单之外呢!   所以爹爹定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加上有姑父姑母暗中帮衬,这趟熙州之行不出意料的话,必是要“狼狈落选”啦……   嗯,一定是这样,不然爹爹神神秘秘地拿这箱子出来干嘛?   蓝璎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可一抬头却不料对上爹爹那种极其淡漠的眼神。   只见他面无血色,神情凛若寒冰,仿佛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变得无情,变得冷酷,变得她都快不认识了。   蓝溥板着脸,端肃道:“这是明楷的物件,想来他也不会再来书院取。正巧他同你姐姐成婚后便去熙州探望你姑父姑母,应该要在熙州住上一段时日。你此番去往熙州待选,你姑母定会接你回府里去住,到时替爹爹将这箱子给物归原主。”   蓝璎呆呆站在那里,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爹,看着他那布满沧桑的面庞,终是忍不住心酸,委屈道:“爹爹接我上山只为这件事?”   蓝溥时年五十五,岁月无情,须发渐白。面对年仅十五岁的爱女,他亦无法直视她那双灼灼逼人的澄净目光。   蓝溥缓缓转过身,慨叹道:“君子坦荡荡,心中无愧方能来去自由。你走吧,记得去跟明楷把话说清楚,对他对你都好。”   蓝璎心中一沉,原来爹爹都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蓝璎面色淡然,讥讽道:“和他说些什么?到底女儿和陈三公子之间有何事不清不楚?” 第三章 娉婷   蓝溥嶙峋的身影格外僵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极了悬崖峭壁上那一株历经风霜仍旧挺立不倒的老松。   他漠然道:“为父的意思,你应当明白。你就和明楷说,你跟他以前是兄妹,今后仍是兄妹,此外无须多言。”   蓝璎再无话,提起箱子疾步冲出书院,在山顶石崖边呆立许久,直等到心情慢慢平复,才默然下山离去。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颠簸前行,故乡的景一步一步渐渐远去,就连苍茫青山也变得缥缈虚幻。   蓝璎心里空空荡荡,好似失去了所有,又好似本就一无所有。   爹爹的意思,她怎会不明白。   无非是逼她绝情用事,好让陈明楷彻底死心,不叫她误了娉婷姐姐的终身幸福,更不叫她破坏宁国公府陈家与富昌伯府蓝家的世交之谊。   她又不笨,绝不会连这一点也猜不透。   四月下旬,熙州府所辖各县初选出的秀女陆续到达府治所在宁淮县城。   在这里将由熙州知府与宫里选派来的内官共同进行第二层筛选,而熙州知府姚延年便是蓝璎的姑父,她的姑母蓝琌乃是姚延年的正室夫人。   蓝璎到达宁淮城的当日,蓝琌果然派人将侄女径直接回自己府中居住。   熙州知府的官邸不比梅城县蓝家大宅宽阔,但处处都有佩刀的衙兵,威严更甚。   马车行到府门前换乘软轿,进入二门,内院中,蓝夫人已领家中女眷们在院中等候。   蓝璎才刚下轿,蓝夫人便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激动欢喜道:“我的孩儿,你可算到了。”   蓝夫人身旁立着一位身着晚烟霞云锦绣花裙衫的明艳少妇,望着蓝璎温柔地笑,软声道:“姑母日思夜盼,可是苦苦等候五六日才把妹妹盼来呢。”   蓝璎给蓝夫人行过礼,抬头见这名年轻美妇人长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心中顿感亲近,笑趣道:“姑母,这位美人儿姐姐好生温柔端庄,怕不是我的哪位表嫂子吧?”   那名少妇闻言微微一怔,望着蓝璎的眼神满是疼惜。   蓝夫人忙把她二人的手抓在一起,笑道:“傻丫头,你的表嫂们都在那边候着,待会儿介绍你认识不迟。这个确是你亲姐姐娉婷,也难怪你不识得她,你们姐妹自打出生,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梅城,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呢!”   蓝璎看着眼前娇花一样的明艳少妇,心里打鼓似的咚咚锵锵乱跳。   这名美丽温柔的女子竟是她的堂姐蓝娉婷,原是一家人,怪不得一眼瞧着便如此亲切。   蓝璎俯身行礼,匆促言道:“原来是娉婷姐姐,妹妹从小长在乡下,粗鄙不识人,倒让姐姐和表嫂子们笑话了。听闻姐姐新婚大喜,嫁得如意郎君,妹妹还没来得及给姐姐道贺,便祝姐姐姐夫白首偕老,恩爱不离。”   她本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这一对新婚的佳偶,一时之间心慌神乱,根本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蓝娉婷娇羞满面,一双杏眸明亮含波,声音也格外轻柔:“你我姐妹本又不是旁人,连你也要说这些俏皮话打趣我么?”   她是如此温柔美丽,言语似春风拂面,让人心里舒服。   蓝璎静望着蓝娉婷,听她说话,也是暖暖地笑,对这位堂姐她打心底喜欢,但此时陈明楷在哪里?她很不想这么快就碰见他。   蓝璎心里正担心得紧,这时蓝夫人道:“别站在外面说话,都进屋去。反正在姑母这里,你们姐妹还愁没有机会亲近么?”说着,蓝夫人便一手拉着蓝璎,一手拉着蓝娉婷往屋里走。   蓝璎微微偏过头,一路看到蓝娉婷笑得开心,神态自然,一副很是幸福美满的模样,自己心里也倍觉坦然。   在姑母家一连住了五日,蓝璎才知道陈明楷自来了熙州便忙着走访宁国公府在宁淮县老家的亲友,几乎不曾住在这里。   本来蓝娉婷作为宁国公府新入门的孙妇也应该跟着陈明楷探亲走动,但蓝夫人怜侄女劳累,怕她年轻面皮薄被人欺负了去,便找借口硬把留她在府里。   蓝夫人笑称表面上看是她怜惜娘家侄女,实际里还是陈三公子会疼新婚娘子,舍不得娇弱的小娘子出去受累。   听闻此话,姚家的表嫂们个个捂着嘴偷乐,蓝璎也跟着笑,蓝娉婷羞得满面绯红,手里的丝帕都快揪破了。   蓝夫人不肯作罢,又言道陈三公子虽不能承袭宁国公府爵位,但他自幼聪颖,勤奋好学,且又跟着蓝溥苦读多年,今年秋闱定能中举,将来三元及第也不是没有可能。   蓝娉婷低着头,既羞且喜,笑容满面,娇滴滴的美人明媚如花。   作为宁国公府陈三公子的新嫁妇,蓝娉婷的幸福与欢喜,溢于言表。   满屋子婆婆媳妇的,蓝璎想到自己秀女的身份,不免有些尴尬。但无论如何,有妇如娉婷,想来陈明楷也应当是幸福而无憾的。   他若幸福无憾,她也便没什么好可惜的,一切随缘罢了。   “君子坦荡荡”——爹爹的话,蓝璎似乎有些明白。   这一日下晌,她将那只藤条箱子拎到堂姐的屋里。蓝娉婷听说箱子里装的物件是陈明楷在青山书院求学时的旧物,顿时好奇不已。   蓝娉婷伸手抚着箱子,问道:“这里面装得是什么?若是夫君往年求学时所作文墨书画,我还真想看一眼呢。”   蓝璎回道:“我亦不晓得箱子里装得什么,只是临走时爹爹让我带过来的。”   听得如此说,蓝娉婷恋恋地收回手,让身边的心腹大丫鬟将箱子小心翼翼收起。待箱子收好,蓝娉婷便遣走屋子里的嬷嬷和丫鬟,独留下蓝璎悄悄说起私房话。   蓝娉婷拉着蓝璎坐在黄花梨雕如意云纹的罗汉床上,低头间便从自己手腕退下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玉镯给蓝璎轻轻套上。   蓝璎惊得站起来,想要取下,蓝娉婷立时拦住她。   她婉声道:“四妹妹,这只手镯不是别的物什,是当初我姨母进宫前送给我娘,我娘后来又留给我的信物。”   “我姨母虽在宫中位份不高,但毕竟育有七皇子,位居九嫔。此番四妹若能进宫,我想姨母看在我娘的份上会照看你的。所以这只镯子,你一定要收下,这是三姐姐如今唯一能为妹妹做的事情了。”   蓝娉婷的姨母竟是宫里的妃嫔,还育有皇子?   这件事蓝璎倒一点都不知道,因为她依稀记得大伯母魏夫人是京中定远侯府的独女,没听说大伯母还有其他姐妹入了宫的。   蓝璎也没多想,毕竟她自幼生长于梅城县,对京中公侯伯府之间的关系知之甚少。而且她也不知蓝娉婷为何唤她四妹妹而自称三姐姐。   蓝璎所知道的是伯父蓝渭有四个女儿,两个比自己大,便是已经出嫁的蓝嬿婉和蓝娉婷;两个比她小,名叫琪瑶和芳菲。若论齿序排行,蓝娉婷应是二姐姐,蓝璎应是三妹妹,何以……   蓝璎感激蓝娉婷的心意,抚着光滑莹亮的镯子,说道:“此回选秀,我不一定能入选进宫,就怕辜负了姐姐的美意。”   蓝娉婷握着蓝璎的手微微僵住,垂首道:“我知你心里不痛快……要不我们俩现在就去找姑母,恳请姑母同姑父大人说说情,看能不能把妹妹从这一轮里筛除掉?”   蓝璎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姑母若愿意帮忙,早就说了。何以到今天,都只字不提我来熙州参加选秀之事?”   到熙州府也有些时日,蓝璎一个人借住在姑母家,慢慢地似乎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比如临别那日爹爹冷漠的目光,比如这些日子从未露面的姑父姚大人,比如远远避着她的陈三公子,比如依旧被蒙在鼓里仍在日日盼着她落选回家的阿娘……   蓝娉婷本就是冰雪一般玲珑通透之人,且自幼长在兄弟姊妹众多的伯府大宅中,蓝璎既把话说明了,她也无从劝起,只依依不舍握着蓝璎的手,在一旁默默垂泪叹息。   蓝璎天生性情直爽,心思简单,哪里见得蓝娉婷如此颓丧模样,忙又反过来说些趣事逗堂姐开心。两个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又扯到陈明楷身上,一提起新婚夫婿,蓝娉婷立时转悲为喜,笑逐颜开。   听蓝璎提及陈明楷幼年在青山书院求学时最为刻苦,每每起早贪黑,不是勤练书法便是苦读诗书,未曾有过一日偷懒懈怠,蓝娉婷既觉欣慰又有些心疼。   她粉面含羞,柔声道:“我自然晓得夫君勤学刻苦,便是我们初成亲那几日,他也不忘温书备考。”   蓝璎闻言微愣,还未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又听见蓝娉婷低声慨叹。   “四妹妹,说句心底话,我真没想过自己会嫁给宁国公府的三公子,即便成亲后这一两个月,我也时常觉得跟做梦似的。这一切来得太容易,太幸福,我真怕自己抓不住。”   蓝璎很是不解:“姐姐为何这么想?” 第四章 小池   蓝娉婷淡淡笑了笑,似若怅然道:“因为我的身份着实配不上他。你知道吗?京里那么多王府公侯家的贵女,想嫁给宁国公府陈三公子为妻的不止一两个,只有我身份门楣最低,而夫君他也不嫌弃,成亲后对我很好。所以我总觉得这是在做梦……”   蓝璎听了愈加疑惑,陈明楷出身宁国公府,是长房嫡次子,身份尊贵不提,更长得风神俊逸,诗才绝伦,想嫁他的贵女自然不少。   但堂姐蓝娉婷出身富昌伯府,父亲蓝渭袭富昌伯爵位,现任吏部右侍郎,居三品,家中两位兄长也都科考出仕,在朝为官。   若论身份门楣,如何配不上?   但京中朝堂之事,蓝璎又确实不懂,因此也不多问。   她信心满满安慰道:“明楷哥哥可是我爹爹亲自教导出来的,最是知礼守旧。他既娶了姐姐,必定会对姐姐好。姐姐你大可放宽心,与姐夫快快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幸福美满过一辈子。”   蓝娉婷闻言顿喜,紧紧握住蓝璎的手,笑容灿若桃花。   她这抿嘴一笑,嫣然含娇,秋波自流,最是妩媚动人,便是蓝璎也痴痴看得傻了。   住在熙州府半个多月,蓝璎日日和堂姐在一起。   起初蓝璎还担心突然碰见陈明楷,后来见他每日里只是派人给蓝娉婷传话,明白他是在避着自己,因此心中了然,再无顾忌。   蓝娉婷亲自教蓝璎绣花,也会盯着蓝璎练字。偶尔两人各自拿本诗集坐在海棠树下看,遇到喜欢的诗词,两人会依偎在一起反复朗读。   蓝璎自幼家中无兄弟姊妹,爹娘又对她管束不严,带她的嬷嬷丫鬟们经常只顾忙自己的事而把她丢在一边,随她自己玩,除陈明楷偶尔陪她外,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   如今有蓝娉婷这个堂姐整日相陪,蓝璎深觉前所未有的欢喜。   蓝娉婷温柔有耐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言谈举止斯文闲雅,真正有世家闺秀的风致,蓝璎很是仰慕。   尤其是蓝娉婷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笔锋刚劲,又透着柔婉,更显清秀脱俗。蓝璎喜欢得紧,甚至生出重新练字的强烈念头。   说来也巧,蓝璎才有这种心思,蓝娉婷便寻出自己前些时日抄写的《金刚经》送给她作临帖用。   拿到字帖的蓝璎于是也开始抄经练字,学着修炼心性,学着做端庄淑女。   以前她只知道,一名女子过了及笄之龄便可听由父母谈婚论嫁。现在她才明白,仅是及笄是无用的,想要嫁作人妇,许配如意郎君,还得学做长辈称赞的大家闺秀,还得琴棋书画,样样熟稔,得让人喜欢。   时间过得飞快,蓝璎同已为人妇的蓝娉婷混在一处,都快忘了自己是来熙州府参加采选的秀女。   直到那一日,姑母蓝夫人特地派人请蓝璎去府中后花园观赏荷花。   不到六月,池中的荷花还只是一支支挺立的花苞。   清晨的阳光灿而不烈,风景格外秀丽,蓝璎搀扶着姑母沿着池边慢悠悠散步。   蓝夫人显然心中有事,望着身边年少纯真的蓝璎几次欲言又止。蓝璎自然也知晓赏荷只是一个借口,姑母实际是有话要同她说,而且事关选秀。   走了大半圈,恰好道旁有一六角凉亭,蓝璎便搀了姑母进去休息。   坐在莲花池畔,望着崭绿成片的莲池,蓝夫人终于开口。   她缓缓道:“两日过后,你便要同宫里的内官和其他秀女们一同进京了。”   意料之中的事,蓝璎默了会儿道:“只是宫里的内官都没见过我,他们肯定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吧?”   蓝夫人避而不答,反而问道:“阿璎,你怪你的爹娘吗?”   蓝璎道:“我命如此,不怪他们。我只怕阿娘得到消息,心中必定怨恨爹爹。若是日后爹娘在家起了争吵,还望姑母从中调停,好好劝劝我娘。毕竟我娘这辈子只生养了我一个,也没有儿子傍身,叫她千万不要同爹爹闹脾气……”   蓝夫人微微一怔,万没想到蓝璎会说出这样懂事的话。   思虑片刻,她道:“你尽管放心,你爹对你娘很好,定然不会亏待她,只是你娘她并不真正懂得你爹。想当年若不是为了娶你娘,你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一步……”   蓝璎满是震惊,忙抬头问道:“姑母,难道当年爹爹是为了娶阿娘过门,才弃官不做,回来梅城县的吗?”   蓝夫人叹了又叹,感慨道:“何止是弃官不做,为了你娘啊,你爹同我们兄弟姐妹都差点断绝了来往。”   蓝璎一时怔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   记忆里,爹爹和娘总是相敬如宾,从未见他们亲密谈笑。蓝璎一直以为爹娘年岁相差太大,并无深厚夫妻之情,却完全没想到往事居然这样令人匪夷。   蓝夫人想起往事,无限惋惜。   “你的爹爹也就是我的二哥,自小便是神童。三岁识字,七岁写文,十二岁进学,十六岁中举,十九岁殿试第一名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之后迁左庶子,升太常寺卿,直经筵,二十五岁便升任礼部右侍郎。如果不是遇见你娘,我这位神童二哥只怕早就入阁拜相了。”   蓝璎更加惊骇,她小的时候无意间在阁楼上翻出一块刻有“状元及第”四个大字的匾额,只知道爹爹中过状元做过京官,却不知爹爹原来这么厉害。   二十五岁便升任礼部右侍郎,可不是比大伯父蓝渭,比姑父姚延年都要厉害许多么?   蓝夫人见蓝璎傻傻地站着不动,便道:“看来你爹的事情,你娘一句都没跟你提起,这样也好。阿璎,姑母希望你明白,你姑父既为熙州知府,便有许多事情不能做。还有宫里来的内官因着宁国公府和富昌伯府的关系,更不会把你筛掉。入了京,你要规规矩矩行事,须知你伯父和伯母为避嫌,必然不会见你,也不会让你入府。再往后,便只看天意如何了……”   蓝璎恭恭敬敬回道:“姑母的话,阿璎记住了。”   蓝夫人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哽咽道:“不是姑母心狠,姑母是疼你的,也舍不得你小小年纪便要面对人情艰险……”   蓝璎鼻子一酸,抱着蓝夫人道:“姑母对阿璎的好,阿璎会一直记着。姑母送的石榴金钗,阿璎必定珍藏一辈子。”   蓝夫人更加忍不住泪,哭了会儿又猛地抬头,欢喜地摇晃着蓝璎的肩膀。   “傻孩子,姑母有件大事差点忘了跟你说。据宫里来的内官说,这次采选秀女不光是为当今皇上充实后宫,极有可能还要为四皇子和五皇子选妃。四皇子以前可是你爹的学生,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蓝璎又是一惊,擦了擦眼角的泪:“四皇子是爹爹的学生?”   蓝夫人点头道:“你爹爹以前任经筵讲师,皇上命他专门给四皇子讲授五经,可不就是他的学生么。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你这回一定要好好把握,知道吗?”   在蓝夫人寄予厚望的殷切目光下,蓝璎重重点头。   虽然她也不明白做皇帝的妃子和做皇子的妃子又有何不同,难道四皇子曾是爹爹的学生,就会娶她为妃,对她很好很好吗?   要知道陈明楷也是爹爹的学生,可他最终还是娶了堂姐。   熙州府的最后一夜,蓝璎再次失眠。   月光皎洁,如银河倾斜漫进屋内,窗外传来阵阵蛙鸣,让人恍惚如梦又觉清醒。   不怪蓝璎睡不着,因为就在两个时辰前,在傍晚后花园的莲池畔,她竟忽遇着一个她几乎已经忘却的故人。   六角亭外,落日余晖漫洒,蓝璎默默望着含苞待放的莲枝,留恋不去。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气息,她的一颗心立时紧张起来。   直到那人一步步走近,然后绕过她走进亭子,走到她的前方站住。   临水池畔,微波摇荡,十八岁的年轻男子面水长身直立,身穿雨过天青色茧绸直裰,腰束玉带,足踏锦靴,端的是翩翩公子,俊逸~风~流。   这人便是宁国公府三公子陈明楷,他凝望莲池并不回头看,冷声道:“我教你那首吟荷花的诗还记得吗?”   蓝璎心思一动,立即开口念:“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陈明楷嘴角微扬,默了会儿温声道:“不是诚斋先生这首《小池》,是李义山所作《赠荷花》,吟来听听。”   蓝璎眉头轻锁,苦思了会儿,颓丧道:“记不住了。”   陈明楷似乎早就料到,听到蓝璎的回答,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他抿着嘴微微浅笑,然后悠然转过身,朝她轻轻一招手。   “过来。”他温柔开口道。   蓝璎心里紧张,低着头,眼睛专注盯着脚尖,一点一点慢慢挪步过去,停在他身后总有一丈远。   作者有话说:   《小池》作者: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   《赠荷花》作者:李商隐,字义山。 第五章 殿选   陈明楷无奈望了她一眼,又回过身对着碧波莲塘一句一句吟出心中那首《赠荷花》。   “世间花叶不相伦,   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   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   翠减红衰愁杀人。”   吟完,他默然道:“记住没?”   蓝璎答:“记住了”   陈明楷这才转过身,沉沉望着她,朗声道:“娘子说你明日就要离开熙州赶赴京都,所以一定叫我过来看看你,与你送行。”   蓝璎坦然微笑,面容粲然,眼神明朗。   “我姐姐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如若你敢欺负她,我便……我便去皇上跟前告你的状!”   陈明楷微微颔首,面容肃重,沉声道:“箱子是老师让送来的?”   蓝璎点头,他又问:“里面的东西,你动过?”   蓝璎晃着脑袋连连摇头,十分肯定道:“不、不、不,我没有动过,一次也没有。”   陈明楷望着她无声地笑,蓝璎也笑,心虚地笑。   两人默默站了会儿,陈明楷静静望着她,语气变得温和:“入了京,切莫再像方才那样子笑。”   蓝璎满眼疑惑:“为什么?”   陈明楷仍是静静望着她,暗哑着嗓音道:“因为璎儿你笑起来很是无邪。”   蓝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清风拂面,不知到底是该笑还是该不笑。   陈明楷望着她,眼神稍有些落寞:“我以为你及笄后会变得成熟,没想到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蓝璎无言以答,仍是傻傻地笑,无邪地笑。   陈明楷瞥见她手腕上的玉镯,又道:“娉婷既送了你玉镯,我便没什么好送的。刚刚那首李义山的《赠荷花》赠与你,只望璎儿可以永远天真快乐,永远不用体会愁杀人的滋味。”   愁杀人的滋味是什么?   深夜无眠的蓝璎绞尽脑汁地想,想不出来,只觉心里似有什么事情忘记了——但又很快记起。   她怎会不愁呢,听姑母话里的意思,她似乎真得要被选入宫了。   能不愁吗?又一个失眠的夜……   两个月后,抵达京城的蓝璎顺利通过礼部复选。而后经宫中嬷嬷验身,便只剩最后的殿选。   正如同姑母所言,伯父蓝渭和伯母魏夫人为避嫌,一次也没见她。   殿选之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朱墙黄瓦、雕栏玉砌的宫殿群巍峨壮阔,映衬出碧空蔚蓝如洗。从集庆门进宫的秀女们顶着炎炎烈日在宫墙边鹅卵石道上依序排队等候进殿。   蓝璎站在队伍最末,心里反而不急,一边欣赏皇宫内的景致,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各色秀女。   过了正午,日头渐渐西沉,待选的队伍只剩最后八人。   进入偏殿暖阁等候面圣时,蓝璎忽然听到旁边三名衣饰华贵的秀女提到她爹爹的名讳。   “蓝溥的女儿竟然也敢来参加选秀,真是不知好歹。”   “是啊,真不知她如何一层层进入的殿选,州府里的那些人也太不会办事了。”   “她来不过是凑个数罢了,哼,等着吧,待会儿进殿面圣可有好戏看了。”   三名秀女围在一处边说边发出“噗嗤、噗嗤”的讥笑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使暖阁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间,另有一名面容清婉的秀女走过去,低声问道:“三位姐姐,蓝溥老先生的女儿到底怎么了?为何如此说法?”   那三名秀女同时朝她摆手,其中一人面露鄙夷,忍不住道:“倒不关他家女儿,问题就在于蓝溥自己。那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我也是前几日听我母亲提起的……”   另外两人连连点头,跟着附和道:“对对对,我们姐妹二人也是听府里老嬷嬷说的。说这蓝溥以前恃才傲物,三番四次地忤逆圣意,还娶妓为妻……”   听到外人当众说起爹爹闲话,蓝璎本来并不怎么在意,毕竟她作为亲生女儿也对蓝溥有着一肚子不满。   但当“娶妓为妻”四个字冲入耳内,不啻于一道惊雷乍然响起,蓝璎一个跨步直冲过去,用手指着那几名说闲话的秀女,高声叱道:“你胡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那几名秀女见她在殿里高声喧哗,吓得面色发白,瞬时都住了嘴。   很快走进来两名内侍,神情严肃地将暖阁里的八名秀女全部带进前方正殿。蓝璎跟随众人进殿,低头站在第二排,心情很是低落。   一个端庄而又威严的声音响起:“方才外面何人在喧哗?”   殿内顿时一片沉寂,过了会儿,蓝璎答道:“是民女。”   听得是“民女”而不是“臣女”,坐在高大宝座上问话的皇后不禁微疑,目光缓缓转向身边的建昌帝。   建昌帝眼神威历,还未开口,殿上的老内官立即尖着嗓音唱道:“康乐五年取一甲进士第一名蓝溥之女蓝璎,年十五。”   听到名字,蓝璎整了整裙摆,向前两步,福身行礼。   “民女蓝璎拜见皇上皇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建昌帝目光凌厉盯着她,沉声道:“抬起头来。”   蓝璎抬头,这才隐约看清宝座上帝后尊容,只觉皇帝威严可畏,皇后富贵逼人,二者皆高高在上,可敬不可亲。   皇后蔼笑道:“模样倒还周正,玲珑俊秀,只年岁偏小。看来蓝大学士续娶的那位夫人确实是个绝美佳人。”   蓝璎再次怔住,心内波涛翻腾:“续娶?我娘是爹爹续娶的夫人?”   建昌帝面色冷淡,并不接皇后的话,只望着蓝璎道:“朕虽罢了蓝溥的官,并未革除他的功名。因此蓝溥仍是康乐年间一甲进士,状元及第,你不必自称民女。”   蓝璎低头回道:“是,臣女谢皇上恩典。”   建昌帝面色有所缓和,语气也平缓许多,耐心问道:“方才何故喧哗?”   旁边的几位秀女不由紧张起来,纷纷偷眼望向蓝璎。   寂然片刻,蓝璎回道:“回皇上的话,臣女自小长于乡间,生平头一回入京进宫,一路所见莫不辉煌气派,比之乡间不知好了多少倍。”   “臣女见识浅薄,恍惚以为这皇宫大殿便是九重天上玉皇大帝所居仙宫,一时惊叹,这才失口乱呼。” 第六章 册封   蓝璎壮着胆子说完,忙屈膝跪地,磕头叩拜。   “臣女殿外喧哗,因此冒犯圣颜,惊扰圣驾,自知有罪,伏望皇上皇后宽恕。”   皇后听完,侧身对着建昌帝笑道:“陛下,这丫头巧言善辩,将陛下您比作九重天上的玉皇大帝,臣妾听着心中欢喜,如此倒不好降罪了呢!”   建昌帝亦淡淡笑道:“是个机灵鬼,比她父亲强多了。”说完大手一挥,命蓝璎起身。   皇后见蓝璎行礼起身一套动作虽不十分标准,但规规矩矩很是老实,因而问道:“既是蓝大学士教出来的女儿,想来诗书礼乐没有不通的,平日都念的什么书?”   蓝璎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平日最喜读唐宋诗词,偶尔也会翻看戏文本子。”   建昌帝和皇后闻言俱是一怔,两人惑然对视,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皇后道:“既喜诗词,不如吟一首来听听。”   蓝璎脑子大乱,想着那首《赠荷花》,却只记得最后一联,只好吟道:“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吟完最后一句,皇后已经用宽阔的袖子掩着嘴笑了。   建昌帝明显失望,淡淡道:“此诗虽好,可惜立意不深远。且杨廷秀此人是个忠臣不假,却恃才自傲、刚愎自用,惹宋孝宗深恶痛恨,最终辞官退隐,八十病逝。”   “不过其后宋宁宗追赠其为光禄大夫,并赐谥号‘文节’,倒也死得其所。”   皇后随声附和道:“如今秋日,荷花早已开败,这首诗确是不合时宜。”说完,又柔声对皇上道:“陛下,既如此便叫这丫头下去吧。”   “下去”便是所谓“撂牌子”,蓝璎心内狂喜,只低头耐着性子等候皇帝发话。   不料建昌帝却懒懒道:“蓝溥一片忠心,托《小池》以明志,朕岂能拂了他的意。”   说着侧过头,对身旁老内官吩咐道:“记下她名字留用。”   皇后微惊,抬眼却见蓝璎呆呆站在那里,随即堆笑道:“陛下看重乃是蓝氏一族的福气,还不快快跪谢圣恩。”   蓝璎恍惚回过神,茫茫然然跪地谢恩,然后退了下去。   一路由宫里的嬷嬷和内官引着出宫,快出集庆门时,眉目慈善的嬷嬷道:“老奴恭贺小主大喜。想必富昌伯府已接到旨意,小主请安心回府歇息,等到册封旨意下来,便能真正入宫了。”   蓝璎神色颇尬:“多谢嬷嬷提点,蓝璎愿同京外来的秀女一起住在礼部安排的住处。”   嬷嬷指着宫门外笑道:“小主这又何必,您看富昌伯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蓝璎连忙往外看去,果见宫门外沿街停着的马车中有一驾悬挂着贴有“富昌伯府”标识的七彩风灯。   蓝璎辞过宫里的嬷嬷和内官,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那驾马车里很快走出一名系着大红披风,挽着朝天髻,满头珠玉的年轻贵妇。待那妇人款款走到蓝璎面前,忽然从旁横插进来一名面阔鼻挺、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望着蓝璎,爽朗笑道:“阿璎,我是你的大哥哥彦修,这位便是你的大嫂子。”   话音才落,那妇人不待蓝璎开口,斜睨自家夫君一眼,娇嗔道:“怎地?这是你的亲妹子,就不许我先过来打声招呼啊!”   说完拉起蓝璎的手,朗声道:“四妹妹,我们快回家吧。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都在家中候着呢。”   蓝璎心知眼前这对便是伯父蓝渭的长子蓝彦修夫妇,心里虽高兴但还未从入选宫嫔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只淡淡微笑着打着招呼,然后同他们夫妇一道回富昌伯府。   富昌伯蓝渭领着大小家眷等候在大门外,见马车驶来,一群人便齐齐跪地行礼。蓝璎不敢坦然受礼,匆匆下车俯身将年已老迈的伯父伯母搀扶起身。   蓝璎还是第一次见到伯父蓝渭,深觉他同爹爹长得很有几分相像,都是瘦瘦高高的个子,只不过爹爹面容严厉,而伯父眉目慈善,待人更为随和。   再转头看看大堂兄蓝彦修,只觉得他与伯父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至于伯母魏夫人,虽已年过五十,皮肤微皱,鬓角隐隐发白,但通身上下气派非凡。   比蓝璎的娘郑夫人和姑母蓝琌看上去要显贵大气许多,不愧为定远侯府独女。   蓝渭和魏夫人对蓝璎甚是客气周道,不仅命人单独辟出一个雅致幽静的院落,另外又选派身边最稳重最细心的丫鬟嬷嬷尽心服侍。   蓝璎住在富昌伯府大半个月,除大堂兄蓝彦修夫妇每日都来探望问候,伯父伯母及其他堂兄嫂堂妹几乎不曾踏入院中一步。   虽然觉得很是有些奇怪,但她也并不如何在意。   因为蓝璎也才知道她爹蓝溥为了娶她娘不仅弃了官,还差点和伯父姑母两边断了来往,而且她娘还是爹爹续娶的夫人。   往事如何,别人不说,她也无从置喙。   毕竟爹爹他们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论与皇帝也好,与伯父姑母也好,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   如今蓝璎即将入宫,君命不可违,这件事谁也无法改变,而决定她一生命运的就是那道让富昌伯府所有人都在暗中等候的册封圣旨。   九月初五,圣旨到。   富昌伯府早有准备,开中门,摆香案,宣旨内官一入前厅,蓝渭便携家中众人规规矩矩跪地听旨。   蓝璎跪在蓝渭和魏夫人身侧,低头专心瞧着青色地砖上隐隐裂纹,心里出奇平静。   老内官不紧不慢地打开圣旨,习惯性迅速扫了一遍,神色颇为怪异地望向匍匐跪地娇小单薄的身影,而后高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蓝溥十五岁女蓝璎,知书识礼、天性纯真、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内宫女官,正六品尚食局司酝,即日入内,钦此。”   一道圣旨惊得众人瞬间抬头,厅内鸦雀无人,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第七章 探花   蓝渭惶惶然望着宣旨的老内官,见那人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便又转头狐疑地看向身旁的蓝璎。   蓝璎愣在那里,也是一头雾水,这些日子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自己会入宫为女官,且还是个正六品的尚食局司酿。   是喜?是悲?   蓝璎脑中极其混乱,一时半刻倒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只叹世事弄人,可怜她蓝璎从小到大一滴酒未沾过,今后却要日日守着酒坛子过活。   接完旨,简单收拾几件随身物品,郑重辞别伯父一家,蓝璎便随那老内官一道入了宫。   熙朝建昌二十八年九月初五,十五岁的蓝璎正式入宫为尚食局司酿。   在尚食局待过两年,堪堪认全宫中所有窖藏佳酿,酒量终于略有提升时,突然一道旨意又将蓝璎调到御前奉茶。   蓝璎在茶房跟随御侍姑姑埋首苦学整整两个月,第一次进乾元殿奉茶,正值新科进士三鼎甲入宫谢恩。   蓝璎捧着茶碗轻轻放在御座前,建昌帝提起茶盖,瞬时热气氤氲,茶香清新幽淡。   抬头见到一张新鲜稚嫩的面孔,皇帝笑道:“今儿泡的什么茶?”   蓝璎低着头因看不见皇帝的神情,只听声音,不觉有些忐忑,老老实实道:“回皇上的话,这回是杭州御贡的狮峰明前龙井。”   建昌帝点头道:“不错,给朕的一甲进士也都依样来一份。”   回到茶房,御侍姑姑道:“三个人三碗茶,你一道端进去。皇上是在考验你做事是否沉稳,可千万不能出错。”   蓝璎于是举着大大的茶盘进殿,径直走到那一红两绿的三鼎甲面前。身着红袍的毫无疑问是状元,自然先奉。   其余两个着绿袍的便是榜眼和探花,蓝璎依着顺序奉茶,不敢有丝毫懈怠。   前两碗都是蓝璎端好置于他们座前,到第三碗茶时,那名探花却主动伸出修长双手优雅取过烫手的茶碗。   蓝璎不禁抬头将他一望,悄摸一眼,霍然心惊。   眼前之人身着崭新翠绿的进士袍,朗目疏眉、仪神隽秀,盈盈淡笑如霁月秋空。   这人正是陈明楷,今科一甲进士第三名——探花郎。   出乾元殿,快步走回茶房,放下茶盘,蓝璎双手撑住案桌,深深呼出一口气。   御侍姑姑见她这副丢了魂的慌乱模样,走过来道:“怎么回事?见了状元郎连路也不会走了?”   蓝璎道:“姑姑,我竟不知,原来我三姐夫就是今科高中三甲的探花郎,方才骤然相见,真是且惊且喜。”   御侍姑姑道:“这样大的喜事,你居然不知道?怎么你跟富昌伯府还有你堂姐宁国公府那边都没有通消息吗?”   蓝璎道:“自我入宫那日起,便与宫外再无联系。”   御侍姑姑又道:“那你可知,你能到御前奉茶皆是因安嫔娘娘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几句好话?”   蓝璎不解道:“安嫔娘娘为何要替我说好话?”   御侍姑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你果然长自乡间,什么都不懂。”   蓝璎听了这话更是懵然,好似做错事一般,心中忐忑。   御侍姑姑低声道:“罢了,我且提醒你一句便是。安嫔娘娘当初是从你们富昌伯府出来的,懂了吗?”   经此提醒,蓝璎这才恍然彻悟。   安嫔出自富昌伯府,正是堂姐蓝娉婷的姨母。且七皇子年初新封郡王,马上又要搬出宫开府建衙,所谓母凭子贵,如今恰正是安嫔最得圣宠之时。   当初蓝璎虽得了蓝娉婷所赠玉镯,可入宫两年,鲜少在六宫走动,早把与安嫔娘娘的这层关系忘到瓜哇国去了。   却没想,这两年她在尚食局过得闲适,如今又调御前,原来都是堂姐在背后替她打点。   只是堂姐这般苦心照应她,为何从来不跟她说呢?   两年的时间,不论富昌伯府亦或宁国公府,皆无一人同她有半点联系。   蓝璎于待人处事方面很有些愚笨,但今日御侍姑姑肯坦诚所言,她心里甚是感激。   她俯身半蹲,不忘行礼:“蓝璎多谢姑姑提点。”   御侍姑姑见蓝璎心事稚嫩,忍不住多交代了一句。   “在这宫里,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你既是个本分之人,御前侍候只管做好自己份内差事即可,切不可生出别的心思。记住了?”   迎着御侍姑姑恳切的目光,蓝璎郑重点头。   调来乾元殿之后,她已经知道在她之前的那名奉茶宫女,就是因猎宫随侍时不意夜宿龙床,回宫后即被封为正五品才人的。   两人正悄悄说着话,老内官总管忽然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他那秃鹰一般锐利的眼眸直直盯着蓝璎,冷声道:“陛下宣你进殿,还不快去。”   蓝璎蓦然大惊,身子微微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进殿奉茶,难道方才进殿出什么错了?   御侍姑姑向前两步,替她问道:“王公公,皇上是不是唤我们进殿换茶?您老别急,我和蓝璎准备一下,这便进去。”   王公公斜了她一眼:“与你不相干,陛下只宣蓝璎一人进殿问话。”   御侍姑姑跟着一愣,回头望向蓝璎,朝她点头以示鼓励。   蓝璎忐忐忑忑从茶房走到乾元殿,刚进殿,建昌帝便开口免去她的礼。   “李太白的诗赋,你以为如何?”皇帝蓦然问道。   殿内一片沉寂,幽静如夜,这话显然是在问自己。   蓝璎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提及爹爹,想来也没什么事。   她答:“回皇上的话,李太白的诗赋,奴婢不喜欢,因而也说不上什么好坏。”   建昌帝笑道:“朕问你话,你直接答就是,勿要每一句都先回话,啰嗦。”   蓝璎低头答:“是。”   建昌帝眼眉含笑,望着独自站立在大殿上的娇俏身影,慈爱道:“告诉朕,你为何不喜李太白的诗赋?”   蓝璎略作思考,沉声应对道:“奴婢觉得李太白诗如其名,太过直白。什么‘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夸张过了头,实有卖弄文采之嫌,故而奴婢不喜欢。”   建昌帝闻言开心大笑,指着三鼎甲中身着绿袍的一人道:“同是李太白的诗,你们一个说他豪放洒脱,一个却说他过于直白夸张,看来你们二人并不是同个师傅教得。甚是有趣,哈哈哈哈……”   蓝璎微微转头,顺着皇上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陈明楷。   陈明楷起身离座,踏步走到大殿中央,向皇上恭敬行礼。   “皇上圣明,微臣的老师乃是熙州青山书院蓝老先生。这位奉茶姑姑虽是蓝老先生亲生女儿,可她的诗书并非老师所教,而是自学所成。”   “自学所成?”建昌帝很是意外:“蓝溥桃李遍地,名满天下,却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肯教,文人迂腐!”   蓝璎听得一惊,想为爹爹辩解几句,忽看到站在她前面的陈明楷把手伸到背后,朝她轻轻摆手。   不一会儿,听得皇帝饶有兴致道:“既不喜李太白,那你所喜欢的却是何人之诗赋?”   这话自然还是问蓝璎的,低头想了想,蓝璎回道:“奴婢喜欢晏小山的词,最爱便是那一篇《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建昌帝道:“晏小山的词含蓄婉约,文风清丽,与其父并称‘二晏’,有宋一朝,极负盛名。”   “朕记得这首《鹧鸪天》书尽风月之情,算得上是千古名篇。只可惜朕怠懒多年,不常翻书,记不全了,你背来听听。”   经过殿选那一回,蓝璎深受打击,觉得自己丢尽了爹爹当世大儒的脸面。因而这两年在尚食局,她常捧着诗集翻阅,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在帝后面前出口成章,应答如流。   蓝璎淡定沉着,目光坦然寂静照着眼前那一袭绿袍。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建昌帝听完,笑道:“小儿女情态真真妙极。丫头,你今岁多大了?”   蓝璎低头答:“奴婢今年十七。”   建昌帝点点头,指着大殿中或坐着或站着的三鼎甲,朗声道:“十七岁,很好。告诉朕,你的魂梦中人是他们中哪一个?”   感觉身前那道绿影微微一晃,蓝璎紧攥着手,心里懊悔不已。   她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老实本分,恨自己“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恨“君威若雷霆”,恨死了……   不容多想,蓝璎立即跪地,蒲伏着身子,惶惶恐恐,如同小小一只惊弓坠巢的雀儿。   她的声音缥缈无力:“回皇上的话,奴婢……是宫里的人,绝不敢妄想。”   一片死寂中,皇帝离开宝座,挥袖踏入殿上。   便在这一刹,新科三鼎甲不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全都齐齐跪伏在地。   皇帝的眼光幽幽扫向低着头的众人,拖着长长的调子,懒懒念道:“‘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这也是李太白的诗嘛!”   “尔等出身科甲正途,将来都是国之栋梁,股肱之臣,朕对诸位期望甚高。更何况朕又不是那等无能昏庸之君,深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你们有什么话也不妨直说。”   皇帝既开了金口,为人臣者便不能不如实答话。   身着大红色锦袍的状元郎自是当仁不让,强装镇定,高声回道:“陛下,臣早前虽久闻蓝老先生大名,但不曾见面,臣与这位蓝姑娘更无半点干系,是闻也未闻。且臣家中已娶贤妻,今日除非陛下旨意,臣无意纳妾。”   榜眼郎紧接着道:“回陛下,臣亦有婚约在身,绝无毁诺另行他娶之意。”   皇帝慢慢踱步,一直走到陈明楷面前,扬声问道:“探花郎,尔何意之有啊?”   陈明楷缓缓抬头,目光定定直视着前方柱子上的金色纱幔。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蓝璎深深埋头跪趴在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   很快,她听到他的回答,果断理智,滴水不漏——果然是爹爹教出来的好学生。 第八章 德妃   陈明楷沉着回道:“回禀陛下,若论辈分,蓝姑姑既是我师妹又是我姨妹。且宁国公府历来家教严酷,此种有违道德人伦之事,臣从不敢想,望陛下明察。”   皇帝听完拍拍手,显得很是满意。   蓝璎松了一口气,心想,他答得很好,不愧为新科探花郎。   皇帝重回宝座,高高在上,广袖一甩,即命众人平身。   他和蔼望着蓝璎:“朕本想趁机为你指配一门婚事,不曾想你虽出身书香名门,运气却不大好。罢了,此事倒也不急,往后再议便是,你先退下。”   蓝璎诚惶诚恐出了乾元殿,心里茫茫然然。   碧空万里,朱墙黄瓦,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仍是不懂,这深宫,如同重重枷锁,到底她是如何进来的?如今又如何才能在无尽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生存下来?   想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自幼便是个蠢笨的呢?   蓝璎摇了摇头,心道走一步是一步吧。   蓝璎自此决定装傻充愣,一心一意只管做好奉茶的差事,除教她茶艺的御侍姑姑,她从不与其余人多说哪怕一句话。   毕竟是在御前侍候,且建昌帝待蓝璎又尤为宽厚,即使蓝璎惹得有些人不乐,但也无人使绊子明里暗里害她。   蓝璎日日侍奉在君前,必然半分也不敢懈怠,事事小心,如同江湖中杂耍艺人踩着高跷行走在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坠万丈深渊。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深宫里的日子年复一年,总算过得有惊无险,岁岁平安。   建昌三十三年冬,腊月二十,鹅毛飞雪下了一天一夜,整个世界洁白纯净,犹如仙境。   因昨夜轮值,蓝璎起得晚,推开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屋宇树木银装素裹,妖娆万种,美不胜收。   来到茶房,御侍姑姑正烧水煮茶具,蓝璎挽起袖子过去帮忙。   御侍姑姑朝乾元殿方向撇了撇嘴,小声提醒她。   “皇上昨晚歇得迟,今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呢,那边的事你不要多问。”   蓝璎转过头看到大殿门外高高的台阶下跪着一个披莲青色斗篷的人影,也不知那人到底跪了多久,身上落满一层皑皑白雪,看着寒意凛凛。   想到已近年底,再过三日便是小年,然后是除夕夜,这时候宫中众人莫不欢欢喜喜准备着过大年,那人却冷冷戚戚跪在雪地里,蓝璎不禁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她问:“跪着的是哪位主子?”   御侍姑姑轻叹一口气:“德妃娘娘,听说她父亲唐国公被参劾贪墨军粮,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命令将唐国公看押起来严查。”   蓝璎默默点头,难怪腊月初那段时日皇帝总闷着脸,动不动就摔茶碗,大发脾气,原来是前朝出了大案。   只是“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熙朝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且建昌帝尤其憎恶后宫妃嫔过问前朝政事,德妃娘娘久居深宫,性子僻静,又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   洗完茶具,雪渐渐停了,蓝璎擦干手整了整衣襟走到茶房门口。远远望过去,德妃仍旧跪在那里,身子笔直挺着,一动不动。   御侍姑姑走到蓝璎身后,探头望了一眼,不禁摇头。   蓝璎明白,御侍姑姑是为德妃惋惜,待皇上知道她不顾皇室颜面冒雪跪在殿外为唐国公求情,只怕连她自身也要跟着遭殃。   蓝璎不由想起初入宫第二年,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日,她奉命为各宫送去绍兴花雕酒。   那时的德妃因身怀有孕由德嫔新晋封德妃,居四妃之列,隆宠正盛。   那日她去到德妃的钟秀宫,因一点误会与钟秀宫的宫女起了争执,被当众羞辱责骂。多亏德妃心善,挺着大肚亲自出面,不仅免除蓝璎罪罚,还亲手赠她药膏以涂抹伤口。   蓝璎因此事,对德妃产生好感,深觉她宽容良善,是个大大的好人。   那日之后不久,德妃不幸小产,痛失腹中龙胎。   消息传到六尚二十四司,大家都说是僖嫔暗中买通钟秀宫的宫女,在德妃的安胎药中偷偷下毒,因而害其小产失子。   后来钟秀宫的宫女春月被皇后下令当场杖毙,而育有皇长子的僖嫔也被皇上降旨褫夺封号,废除位份,贬为宫婢,关押冷宫。   之后的几年,德妃虽一直圣眷不衰,却再也没有传出身怀有孕的喜讯,倒是贵妃徐氏因皇四子燕桓进封晋亲王而更加受到建昌帝敬重。   蓝璎自从调到乾元殿奉茶,两年多来,还是第一次见气度华贵、清高不凡的德妃娘娘如此这般落魄失魂。   乾元殿内传来熟悉的响动,是皇帝起了,蓝璎望着雪地里单薄的人影深感不安。   蓝璎捧出一盆温水,低着头快步走向乾元殿。   经过跪着的那位“雪人”身旁时,蓝璎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甩手,一大盆温水倾数倒在了“雪人”身上。   德妃鬓发衣衫尽湿,她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到蓝璎一张满是歉意的脸。   可她似乎是在雪地里跪得太久,冻糊涂了,两瓣嘴唇颤动地厉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蓝璎弯腰将德妃搀扶起来,低声道:“娘娘,皇上就要起了,您这副模样面圣怕是不恭敬。叠翠姑姑呢?还有您身边跟着服侍的人都在哪儿?让他们扶您回宫,你身子不大好,可千万别再冻着了。”   德妃缓了好一会儿,颤着嗓音道:“能否带本宫去姑姑屋子里?”   蓝璎来不及思量,搀扶着德妃一路走回自己和御侍姑姑同住的小院。   屋子虽小,一应生活物件倒也齐全。蓝璎小心侍候德妃沐浴更衣,重新替她挽发上妆,忙得一刻不懈。   诸事妥当,蓝璎拎来一壶温热小酒,一倒就是满满一茶碗。   她捧着茶碗递到德妃面前,哄道:“这是屠苏酒,最能驱寒,比姜汤还要管用呢。”   德妃接过茶碗,仰头喝完,轻轻抿了抿嘴,苦笑道:“看不出来,你胆子倒挺大。随随随便便拿东西给我喝,你就不怕我回去了这疼那疼的,去皇上那里揭告你下毒?”   蓝璎顿惊,笑容微僵,愣在那里。   德妃默然摇了摇头,自己提起酒壶又倒了一大碗,饮下去。   她面色桃红,眼眸亮闪闪璨若夜空星辰。蓝璎也低头笑了笑,原来她是在打趣自己。   德妃道:“若没记错,你还欠我一壶菊花酿。”   蓝璎笑道:“多少年前的事,难为德妃娘娘还记着。不过奴婢私以为,娘娘您更适合竹叶青呢。”   德妃满面含笑,食指轻点蓝璎的额头,娇声道:“我也以为比起御前奉茶,蓝姑娘你更合适在尚食局管酒。”   此话一出,两人会心大笑,屋内暖意洋洋。   过得片刻,蓝璎道:“娘娘,奴婢得回殿前伺候茶水了,您是继续在奴婢屋里歇息还是回自个儿宫里?”   德妃慢慢起身,面色瞬时回到之前的冷淡,嗓音冷漠。   “本宫跟你一起,去乾元殿求见皇上。”   蓝璎急道:“娘娘,您再想想,皇上恐怕不喜欢后宫的人过问朝政之事。一旦龙颜大怒,后果将不堪设想……”   德妃望着她,心灰意懒道:“你放心,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贪墨军粮,贻误战机,致使二十万边关将士无力迎战,一败再败,他的命谁也保不住。我也是一时糊涂,之前竟还想着为他把母亲和我的命都给搭进去。”   她满眼疲惫望着蓝璎,不禁哀叹道:“本宫这回……只怕又落入别人圈套中了。”   蓝璎早已猜到几分,忙问:“娘娘,到底是谁透露给您唐国公犯案被押之事的?”   德妃张了张嘴正要说,猛地醒悟过来,苦笑道:“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就连我宫里那些人,我怕他们受牵连,都没敢让他们跟着,何况是你呢。”   “你本就与此事无关,不能因为一时心善救了我,就要把你们蓝氏一族也给牵扯进去。”   蓝璎心里一热,恳切道:“既然是中了别人圈套,求娘娘您就不要去见皇上了。即便唐国公有罪,皇上仁慈必定不会迁罪于娘娘的。”   德妃轻轻叹了一口气,哀伤道:“为了母亲,我没有别的法子。”   说完,她拉着蓝璎的手,满是感慨:“我以为自己无子,再不用涉入夺嫡之争。没想到因为父亲,我终究还是躲不掉。”   蓝璎安慰道:“娘娘,会没事的,您不要多想。”   德妃很认真地看着她,肃然道:“其实今日你不该救我。我痴活这些年,如今总算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世上,你若对别人心慈手软,最终害得是自身。”   蓝璎眼圈微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终是打开门出小院回到乾元殿。   那日上午,德妃进乾元殿求见皇帝,不过半个时辰便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出殿遇到蓝璎,她看也未看一眼便径直走过,仿佛二人根本不相识。   直至新年元宵过后,蓝璎才终于明白德妃所说“此事干系甚大”真正是何意。 第九章 夺嫡   唐国公贪墨军粮一案经彻查两个月后,有重要证据直指徐贵妃所生皇四子——晋亲王燕桓为此案背后主谋。   又过三个月,晋王府被抄,燕桓被查出在清苑别庄私蓄甲兵过万,以及数十封与北边鞑靼、瓦剌两族首领来往的信函。   种种事实足以表明,皇四子燕桓意图叛逆谋反,逼宫篡位,证据确凿。   燕桓拒不认罪,被押入天牢当晚饮毒自尽。   次日,徐贵妃自缢于昭阳宫寝殿,留下“誓莫为妃”的白绢血书。   五月初五端阳节,晋亲王燕桓通敌谋逆案和唐国公蒋泰贪墨军粮案同时结案定罪。   燕桓被废为庶人,以平民丧礼葬于慈恩寺;其三子俱赐死,妻女子妇保留品级遣归母家。   蒋泰被褫夺爵位,凌迟处死;家中男丁十六岁以上悉数问斩,十六岁以下发配充军;女眷革除品级发卖为奴。   五月初六,建昌帝于金銮殿颁布诏命。   贵妃徐氏,废除贵妃位份,贬降为从八品选侍,谥号“恭顺”,恩葬妃园寝。   德妃蒋氏,降位为嫔,迁居玉堂宫。   夏去秋来,金黄灿烂的菊花迎着瑟瑟寒风寂然绽放。   八月二十四日,方过五十六圣寿的建昌帝颁诏册立皇五子燕桢为太子,并追封太子已故生母姜才人为贵妃,谥号“恭肃”。   皇五子燕桢乃建昌帝避暑别苑临幸宫女姜氏所生,自幼长在骊山别苑。   其六岁时,宫女姜氏得明恭太后懿旨获封选侍,母子二人才被正式接入宫中。   入宫仅半月,姜氏染病而亡,建昌帝追封其为正五品才人,并赐皇五子名“桢”。又过半年,皇五子燕桢被接入凤仪宫,交由皇后娘娘亲自抚育。   如今皇帝册立皇五子为太子,无论前朝后宫,人人皆不以为怪。   毕竟建昌帝所生皇子中,健康成活者不过六人。   皇长子燕榄因其生母被贬为宫婢,永久打入冷宫而无缘皇位;皇四子燕桓犯谋逆罪已自尽;皇七子燕桐身有残疾,且生母安嫔出身歌伎,位份太低;皇十子年八岁,皇十一子年九岁,都太过年幼。   而皇五子燕桢由中宫皇后亲自抚养成人,生而早慧,稳重恭谦,十七岁封郡王,二十三岁封亲王,如今二十七册立为太子,似乎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九月初八,蓝璎带着自己亲手制的一坛菊花酿来到偏远的玉堂宫。   曾经的德妃——现在的德嫔得了口信,早早就站在廊下静静等着。   “姑姑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今儿怎地肯屈尊到我这又破又烂的玉堂宫来了?”   虽是多时未见,蓝璎听德嫔这话反而觉得亲切。   她笑道:“奴婢信守承诺,来给娘娘送菊花酿。不知娘娘可否愿意邀奴婢一同赏花饮酒。”   德嫔嗔笑道:“这酒还在你蓝姑姑手上捧着呢,我敢不愿意吗?”   蓝璎也跟着灿笑,忙把手里的菊花酿交给一旁的叠翠。   德嫔命人在海棠树下摆了一张小圆桌,亲自拉着蓝璎的手一同坐下。   一宫嫔一宫婢,一主一仆,两个同居深宫里的女子就对着院子里金灿灿的菊花举杯对饮起来。   放下所有的戒备,蓝璎感到无比的放松,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海棠树下,知己难逢。   蓝璎端着杯子,一杯又一杯,尽情地笑,尽情地喝,不怕喝醉,只怕喝不醉。   晚上回到小院,蓝璎醉眼朦胧,告诉御侍姑姑,称叠翠即将年满放出宫,自己已经答应德嫔,自愿调到玉堂宫接叠翠的班,任掌事姑姑。   御侍姑姑一气之下将蓝璎狠狠大骂一通,直骂她脑子进了水,自毁前程。   “德嫔一无子嗣,二无恩宠,三无母族可依靠,自己尚且自顾不暇。你脑子里是哪根筋搭错了,要跑到玉堂宫去攀高枝?玉堂宫边上就是冷宫,那里住着哪些人,你难道不知道?”   “我年底出宫,到时候御前奉茶就只你一个,王公公会不看重你?皇上会不看重你?还有太子殿下,哪次来乾元殿碰到你不是笑脸相迎?”   “你老老实实在御前呆着,即便皇上不把你指到东宫去服侍太子殿下,随手一指,起码也是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做妾也是贵妾,是御赐的二夫人,生了儿子照样可以科考袭爵。这大好的前程,你不要了?”   蓝璎低声道:“姑姑,我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女,我爹爹只是有功名在身的教书先生,指望着皇上赐婚,我还没有那个福分。再说我自幼长在乡间,根本不想嫁到显贵豪族。”   御侍姑姑听了这话,顿时哭笑不得:“你还有没有福分?苍天哪,你是想气死我们这群人吗?”   笑完,她感叹道:“蓝璎,你看看你这张脸,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进殿奉茶,那些来乾元殿议事的文武大臣都在偷偷拿眼睛打量你?”   蓝璎面色淡淡,很不以为然。   她倒想起第一次进乾元殿奉茶,那时新科三鼎甲没一个人敢要她,全都避得远远的!   御侍姑姑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果然是个呆的,真不知道蓝家怎么会把你这样的笨蛋送进宫里来。可惜六年前,皇上没有把你指配给太子,不然今天你就是太子妃了。”   蓝璎身子陡然一震,如遭雷击般,立时变得清醒,醉意全无。   六年前,她才刚刚入宫啊,为何说六年前皇上没有把她指配给太子?   她忙问:“姑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侍姑姑坦言道:“这事也只有当年我们几个在御前侍候的老人才知道。那会儿……”   原来当年选秀女入宫,建昌帝很是喜欢蓝璎单纯愚笨的性子,让内官记下她名字,其实是有意把她指配给封了亲王郡王的三位皇子为侧妃。   消息透露后,皇长子、皇四子皆不愿意,唯有皇五子燕桢不仅表示愿意,还要娶蓝璎为续妻正妃。后来因为皇后娘娘出面阻止,说是燕桢原配正妃病逝尚未满三年,不宜操办婚事,此事才不得不作罢。   御侍姑姑见蓝璎一副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的模样,打趣道:“现下知道太子殿下对你求而不得,念念不忘,总要改变心意了吧?” 第十章 东宫   蓝璎笑道:“姑姑,你清楚我的性子,我是宁愿在冷宫边上躺着晒太阳,也不愿日日在御前提心吊胆的。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本不是我能匹配得上的……”   御侍姑姑默然片刻,长叹道:“说你笨吧,你又挺精明。也许吧,也许你是对的,只是人生不像下棋,走错一步再无法重来。”   “须知有时候一步错,一生都是错,到死都不能悔。我只愿你将来不会心生后悔……”   院子里月华如水,御侍姑姑打开房门,目送着蓝璎一步步穿过中庭走回自己屋。   她那么美,还那么年轻,却注定要孤独一生,不能尝受世间男~女~欢~爱之情,不能自私自利地活一回。   两个月过去,就在蓝璎快要忘记此事之时,一日深夜,皇帝忽然摆驾去了僻远的玉堂宫。   次日早朝后,王公公来找蓝璎,说自即日起调她去玉堂宫侍候德嫔娘娘。   腊月初雪,蓝璎拎着包袱走进玉堂宫。   德嫔面色苍白,双颊凹陷,身披一件莲青色羽缎纱面的狐皮斗篷,静静站在廊下迎她。   叠翠已经出宫,蓝璎一去便成玉堂宫掌事姑姑。   不过德嫔虽身居九嫔之一,玉堂宫却只配四名宫女,两名太监。人少事务简单,蓝璎因此打理起来并不费气力。   德嫔性子冷淡,不争宠,不问琐事,整日里面容严肃,待人却很宽厚。   尤其对蓝璎,她既信任器重又打心里喜欢着、依赖着,真个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某一晚秉烛夜谈,德嫔告诉蓝璎,她的母亲甄老夫人现正隐居在梅城县青山上一间庵堂。   德嫔道:“本来这事我不该告诉你,可我担心将来若有一天事发被揭露,到时候你全然没有准备。”   蓝璎道:“难不成此事是我爹爹……”   德嫔感激道:“蓝老先生辞官多年,避居青山,从不涉朝政。这回若不是蓝老先生和宁国公府陈三公子伸手相助,我母亲只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德嫔父亲唐国公蒋泰被处死后,家中男丁或被斩首或发配充军,女眷则全部被发卖为奴。   此般艰难处境之下,爹爹居然能和陈明楷一起将甄老夫人接到梅城县隐居,保她性命无虞,蓝璎不能不心生满满敬佩之意。   所以尽管蓝璎自入了宫,家里人谁也不问,谁也不管,可蓝家和陈家仍然有办法将她和德嫔撵到同一条船上。   只是不知,他们这么做到底为的什么。   玉堂宫的日子过得平静舒心,虽忙忙碌碌没什么好的贵重赏赐,蓝璎却极为满足。   次年开春,建昌帝染伤寒症大病一场,身子渐渐衰弱,精神体力大不如前。勉勉强强撑到夏初,搬到骊山别苑静心休养后,建昌帝颁布诏书命太子燕桢监国理政。   八月仲秋,为贺皇帝圣寿,监国太子特领文武百官一齐呈递贺表祝圣寿无疆。   建昌帝闻奏,龙颜大悦,即命赐太子明黄朝服,并加追太子生母姜氏为恭肃惠仁皇贵妃,另额外赏赐百官每人三个月俸银。   太子接旨后,感激涕泪,伏地长跪不起。   次日停朝,太子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奔赴骊山别苑,跪伏于皇帝寝殿外山呼万岁,叩谢天恩。   皇帝步出寝殿惊喜万分,病势竟骤然间大好。天家父子执手立于殿上,含笑相望,一派温情脉脉,父慈子孝,令百官感怀。   太子揽衣跪地,恳求皇帝加恩后宫,惠泽子民。   皇帝一一准许,诏令各州府县,减免百姓一年赋税;下旨大封后宫,并赏太监宫女每人三个月宫俸。   便是这一次难得的大封后宫,德嫔再次晋封妃位,迁回钟秀宫。   德妃淡泊世事,不论位份是升是降,皆无甚悲喜。   蓝璎行事谨慎,表面上沉默少言,心里其实滋味难辨。倒是底下那六名年轻的宫女太监们心情雀跃,欢喜不已,一个个迫不及待等着早日搬回钟秀宫。   迁宫那一日,秋高气爽,阳光和煦,天空格外晴朗。   内官副总管杨公公亲自带人将钟秀宫内外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从内室到院墙,里里外外全部焕然一新,殿内床榻桌椅书画瓷器一应家具摆件无不是宫藏珍品,整个钟秀宫辉煌华丽更胜过从前。   蓝璎陪着德妃进入正殿,发现宫内不仅新增六名宫女太监,更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都派人送来贵重礼品。   蓝璎心中惶然,却见德妃神情冷静,似乎不觉丝毫意外。   一整日从早到晚,钟秀宫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到了夜里总算静下来。   待德妃在崭新的寝宫沐浴完,蓝璎特意寻出玳瑁雕花发栉为德妃篦头。   德妃双眸微闭,眉头轻轻蹙起,显得极为疲惫。   她轻声道:“明儿本宫起早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不用跟着,替我去一趟东宫。”   蓝璎问道:“娘娘要奴婢去东宫做什么?”   德妃道:“这回皇上大封后宫,从嫔位升四妃的就只本宫和安嫔。安嫔育有七皇子,晋封贤妃,理所应当。可本宫又凭什么封妃,况且位次还排在贤妃前面?”   蓝璎答道:“奴婢想这都是皇上的意思。”   德妃慢慢睁开眼,温和地望着铜镜里那一张纯真烂漫的脸庞。   “傻丫头,真笨!”她道:“其实本宫也可以装傻不知道,可是啊,那些人太厉害,咱们不能不小心对付。”   蓝璎看着德妃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很是心疼。   “娘娘又没什么事求着他们,既然不想涉入后宫争斗,干脆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也省得烦神。”   德妃无奈叹道:“你错了,我还真有事要求着他们。如今本宫虽处在妃位,可我母亲还是戴罪之身,我那些庶弟发配到了军里……”   蓝璎不忍心听下去,立即乖乖道:“娘娘,奴婢明天去东宫。”   德妃侧过身拿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一点就透,果真是我的好妹子,越来越聪明了。”   次日晨起,用过早膳,蓝璎便捧着德妃交代的物件赶往东宫。   到达东宫时,正好瞧见一群人抬着辇轿出来,辇轿上坐着的正是身着御赐明黄朝服的太子殿下。   想来太子是要去上朝,蓝璎自然不敢上前拦驾,退后三步,默默跪在朱红宫墙根下。   直待人群走远,她才起身,漫步到宫外太液湖边静静等候太子下朝。   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明晃晃的日头从东边升到中天,太子的辇轿才重新回东宫。   蓝璎进入东宫,说明来意,层层通报后终被拦在书房外。   年轻的内官守在门口,笑容和善,婉言推拒。   “蓝璎姑姑,德妃主子的心意咱家替殿下谢过。太子殿下才下朝正同几位大人商量要事,您看实在不便,您把东西留下,咱家替您呈给殿下。”   蓝璎抬眸,望了一眼书房,似乎隐隐能听到里面人的笑声。   她想了想,朗声道:“那奴婢谢过公公,烦请公公代为禀呈太子殿下,德妃娘娘感念圣上天恩和太子仁慈,亲手抄写两卷佛经祝皇上圣寿无疆,祝太子殿下千岁安康。”   蓝璎说完暗暗松一口气,把手里捧着的佛经交给那名年轻内官。她从容行过礼,转身要走时,书房里却传来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让她进来”。   那名内官立即躬身道:“是,殿下。”说完,他把佛经交还给蓝璎,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入书房。   蓝璎步上台阶,殿门恰好打开,从里走出两名身着深色朝服的大臣。   迎面相遇,来不及避让,蓝璎望着眼前之人,怔怔站住。   一名大臣踏阶离去,另一名大臣却静静站立不动,眼眸沉沉望着蓝璎。   蓝璎也怔怔看着他,骤然想起才福身施礼。   那人微微侧身,随手一挥衣袖道:“进去吧,殿下就在里面。”   蓝璎“嗯”了一声,低头从他身边走过,进入殿内。   太子燕桢坐在高大的书案前,手持一卷书,看不清楚脸,却无端给人威严压迫之感。   蓝璎捧着佛经,跪拜行礼,将方才在院中的话再说了一遍。   太子这才放下书卷,抬了抬手:“拿过来。”   蓝璎起身走到书案前,低着头将佛经呈递过去。   太子拿起佛经,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随手放置案上。   他清冷的眸光落在蓝璎斜插于头顶的石榴簪上,沉声道:“德娘娘身子如何?钟秀宫住得可还舒适?”   蓝璎回道:“娘娘身子如常,只是体弱畏寒,如今搬回钟秀宫,再不惧冬日苦寒。娘娘心内欢喜,很是感激。”   太子闻言忽而起身,踱步从书案后走出。蓝璎低着头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不觉退后半步。   她这一动似乎让太子极为不满,听得他冷声道:“你怕孤?”   蓝璎答道:“奴婢不敢。”   太子道:“怎么你一直不敢抬头看孤?”   蓝璎低头道:“奴婢不敢。”   “抬起头来”,太子语气凌厉,命令道。   蓝璎缓缓抬头,看到一张冷峻阴沉的脸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眸光清寒锋利如刀剑。 第十一章 缘错   以前在乾元殿奉茶,蓝璎不是没有见过皇五子燕桢,只是那时他寡言少语,行事低调,不甚引人注意。   如今燕桢贵为东宫太子,奉旨监国理政,权势滔天,气派凛然,自然比不得从前。   蓝璎惴惴不安凝望这位未来的皇帝,思及御侍姑姑出宫前所说的话,只觉太子燕桢好似猛虎恶狼,下一瞬就要把她剥皮吃了。   她惧怕至极,却不敢低头亦不敢动,只咬牙坚持,脸上神情似哭非笑。   燕桢神色淡淡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到左侧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前。   他沉沉开口道:“以往在父皇跟前奉茶,从未见你这样怕过。如今当上一宫掌事,胆子反倒变小。记住了,以后但凡钟秀宫有事可直接来找孤,不必害怕。”   蓝璎既惊又喜,既喜又忧,晕晕乎乎出东宫。   一路走着走着才猛然发觉错了方向,转身掉头间,蓝璎看到身后远远跟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深色朝服,正是方才在东宫遇见的陈明楷。   四周无人,蓝璎放心大胆地朝他走过去,试探道:“你在等我?”   陈明楷眼神关切,反问道:“刚刚在东宫,你没事?”   蓝璎摇头,笑望着他不语。   陈明楷这才放心:“无事便好。东宫那里,你少去为好。”   蓝璎轻轻点头,想起德妃母亲的事情,忍不住叮嘱道:“你平日行事要多加小心,我爹娘还有……都劳累你多加看顾。”   陈明楷眼神微动,温声道:“外面的事有我,你不用担心。你在宫里,切记耐住性子,好好跟着德妃。等过两年,我保证你能够顺利出宫。”   蓝璎郑重点头,控制住情绪,哽声道:“等出宫后,我一定好好地孝顺爹娘,我就守在他们身边,哪儿也不去。”   “六年不见,璎儿你长大了,也……端庄知礼了。”   陈明楷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丽女子,神思涌动,情难自抑。   他抬手想为她理一理耳鬓旁的碎发,她下意识迅速躲开。   蓝璎心跳加快,沉着脸,语气严肃道:“你要好好待我姐姐,若是你敢欺负她,惹她不开心,我便是出了宫也不会饶你。”   说完,她自己听着觉得不够厉害,又补充道:“不对,你胆敢欺负我姐姐,我这就去向太子殿下告状,说你私德有亏,不配为官。”   她神情严肃的娇俏模样让陈明楷脸上苦笑不得,心内更是酸苦难辨。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不懂得他的心,仍然不知“愁杀人”到底是何滋味……   激愤之下,陈明楷不顾一切,冲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眼里满满的全是失落与寂寥,还隐隐夹杂有几分不甘。   他压抑着声音,低喊道:“当初嫁给我的人为什么不是你?这么多年了,你宁愿挨在宫里受苦,也不曾有过半分后悔么!”   蓝璎惊震失神,紧紧抿着嘴唇,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气得眼眶发红,泪水直打转。   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少年时温煦如春风的翩翩模样,时光改变了他,却也改变了她。   蓝璎定定直视着陈明楷,冷笑质问道:“你居然还说我?明明当初娶姐姐的人是你!明明是你一去不回,明明是你……是你抛下我不顾!既然陈大人你不曾后悔,奴婢一名小小的宫女,左右不过混日子,又何必自寻苦恼!”   陈明楷双眼圆瞪,听完她的话,脸上怒色渐渐消散,眼神忽然变得黯淡。   默然许久,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转过身缓步离去,自言自语丢下一句话,语气甚是寞然。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蓝璎如闻惊雷,愣了会儿,小跑上前,一路追着他,急声问道:“你什么意思?凭什么你又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明楷苦笑了笑,本不想回答,但见她一路紧跟,像盯着犯人一样瞪着他,也是无奈好笑。   他叹道:“等出了宫,你再去问老师和师娘吧。”   蓝璎骤然一惊,脑中更是糊涂。倔强脾气上来,她不管不顾,仍是死死拦住陈明楷出宫的路,逼着他把话说清楚。   两个人追追赶赶,绕着圈子,一直纠缠到东宫附近的太液湖旁。   站在太液湖边,对着碧波荡漾的澄净湖水,陈明楷终于肯道出一件埋藏心底多年的旧案。   建昌二十七年冬,陈明楷接了家书离开青山书院,回到京中宁国公府。   回了家,祖父宁国公陈庭楚告诉他明年春皇帝便要下旨选秀女以充实后宫,问他有无娶妻之意。   陈明楷觉知事态紧急,顾不得礼仪颜面,便恳求祖父修书一封急递梅城县,向蓝家提亲,为嫡孙陈明楷求娶蓝家嫡女蓝璎为正妻。   陈明楷本以为此事毫无波折,必定成功。   却不曾想,到腊月底,蓝溥回函宁国公,称自家女儿蓝璎蒲柳之姿不足以婚配公府嫡孙,故而一言回绝。   亲眼见恩师于信中言辞坚决,毫无回旋余地,陈明楷深受打击,心灰意懒。   便是在这时,富昌伯蓝渭亲自登临宁国公府,放低身姿不顾体面,以求蓝陈两家消除嫌隙,重结秦晋之好。   宁国公陈庭楚大为感动,当场点头应允,与蓝渭火速定下一纸婚约。   往事难堪回首,陈明楷满面神伤,遗恨难消。   他寞然悔道:“我那时先看到老师回信拒婚,后又听人传言,说老师意欲将亲生独女送入京都,许配给四皇子为侧妃。我错信谣言,一时赌气才答应娶你姐姐过门……”   秋日残阳下,蓝璎如梦方醒,瞬时彻悟。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爹爹当年断然拒绝了宁国公府的婚约,陈明楷才娶了堂姐蓝娉婷。   而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关于宁国公府的那封来信,爹爹当年一个字都没跟她提及,想来便是阿娘,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晓吧。   “璎儿,你怎么了?你看着我,看着我……快说句话!璎儿!”   陈明楷充满关切的急呼,很是及时地将蓝璎飘忽纷乱的思绪从恍惚中拉回到现实。 第十二章 新帝   蓝璎纤瘦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轻轻晃了晃,陈明楷立时伸手去搀扶她。   她对他温柔淡笑,同时无力地拿开他撑住她腰身的一双大手,认真道:“多谢,不用。”   陈明楷松开双手,默默退后一步,望着蓝璎满是泪水的脸庞,心中极其难受。   他无力道:“璎儿,对不起。”   蓝璎静静望着他,泪眼瞬时模糊了视线。   “明楷哥哥,你该知道,我蓝璎不是那种人。此生我不求富贵,只求一心人能白首不相负。”   陈明楷顿时心碎如刀割,转过头,一行清泪从眼角慢慢流出。   蓝璎望着他,只觉锥心般的痛简直让她难以呼吸。   “好好待我姐姐,莫要负她。”   她躬身朝他施礼,堪堪丢下一句话便撒腿狼狈狂奔,夺路而逃。   孟冬十月,天气骤然变寒。   皇帝銮驾回宫,仍命太子监国理政,自己则退居后宫潜心养病。   世事难料,仅过半月,皇后便因突染恶疾药石不灵,薨逝于凤仪宫。   建昌帝骤失发妻,悲痛欲绝,日夜伤怀,再次病倒于榻上。皇帝已近六十,这一病沉重难治,龙体每况愈下,迟迟不见好转。   后宫人心惶惶,朝政却因储君早定而稳固如山。   来年四月,建昌帝燕郇因病崩逝,丧钟敲响,宫里宫外人人悲声痛哭。   一个月后,登基大典隆重举行,太子燕桢于含元殿正式登基为帝,年号嘉平。   新帝即位,权力更迭,后宫诸所自然要腾让给新人,先皇的妃嫔全部迁至“三宫三所”。   嘉平帝晋尊德妃为德太妃,赐居寿安宫。   迁居寿安宫当日,皇帝再次降下恩旨,以德太妃侍奉先皇多年,侍疾有功为由,赦免蒋家女眷罪奴身份,特准蒋家男丁脱离军户籍。   德太妃接过圣旨,双手颤动不止,跪地叩谢圣恩,久久不愿起。   她让蓝璎将金黄色绫锦圣旨供奉于正殿案桌上,一日里来来回回总要瞧上无数遍。   夜里,德太妃几番难眠。   她肩上随意披着一件素色暗藤蔓纹长衫,眼神定定地望着那道金黄色绫锦圣旨。   蓝璎手持烛灯站在她身后,劝道:“娘娘,这圣旨上的每个字都写得清清楚楚,君无戏言,旨意轻易不会变。您不用担忧,回去睡吧。”   德太妃听了蓝璎的话,又重新回到寝殿。躺卧床榻,望着头顶绣帏红罗帐,德太妃蓦然伤情。   “杏花零落燕泥香,   闲立东风看夕阳。   倒把凤翘搔鬓影,   一双蝴蝶过东墙。”   一首诗念完,德太妃的眼角早已悄然流下一行清泪。   蓝璎拿着丝帕正欲替她拭泪,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望着蓝璎笑了。   她笑意盈盈,惋慨道:“想当年本宫也是做过春闺梦的女子,遐想着嫁英雄好汉,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只没想到有朝一日不仅入宫成了皇帝的女人,还能荣尊太妃,居寿安宫……人生这一世,短短数十年,全是想不到。”   蓝璎道:“奴婢也没想到会进宫,更没想到能和娘娘互相作伴。”   德太妃起身斜靠在床头,握着蓝璎的手道:“阿璎,你很好,你和叠翠一样心善沉稳,都是顶好的孩子。”   “本宫如论如何不会让你跟我一起老死在这宫里,再过两年,你就满二十五,到时本宫请求皇上恩准你出宫嫁人。”   蓝璎哭道:“娘娘,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想留在宫里一直服侍您,陪伴您。”   德太妃笑道:“你想留在宫里终老,本宫可不愿意。到龄出宫,这是规矩,本宫身边并不缺人服侍。”   蓝璎便又央求道:“娘娘,要不您也给奴婢改个宫里的名字吧。叠青、叠红,随便取个什么名字都可以,奴婢不想跟咱寿安宫的人不一样。”   德太妃沉思道:“自你入宫,你的名字就没改过。当年尚食局没改,先皇也没有改,如今你跟着本宫搬到寿安宫,本宫也不会改。留着蓝氏本名,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德太妃的话,蓝璎并不完全懂。   但她没有深问,毕竟宫里的人,宫里的事,她身为宫中老人,弄不懂的地方依旧太多太多。   寿安宫的日子很是平静,静到让人怀疑今日是今日,还是今日是昨日。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虽阳光云霞花草树木不尽相同,但每一天都是雁过无声水过无痕。   寿安宫虽广阔华贵,与人无争,却是空旷寂寥,无甚生趣。   德太妃与蓝璎是同一年入宫,只比她大三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六。   蓝璎常见她穿着素色衣衫,望着院中的树木发呆。   长夜无事,她便端坐桌前专心抄写佛经,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宿。每逢宫中设宴,她也只是懒懒地露个面,并不怎么与人谈笑。   偶尔有一两则关于前朝政事的消息传过来,德太妃才会提起几分兴致。   因为前朝后宫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六月,新帝下诏大封先皇诸子。   封先皇第七子燕桐为宁亲王,以北方宁城为藩地,并恩准其母贤太妃共同赴藩。   封先皇第十子为肃亲王,无藩国,赐居京城亲王府邸。   封先皇第十一子为康亲王,无藩国,赐居京城亲王府邸。   唯有先皇长子燕榄仍是先前所封临江王,领郡王爵,以临江三县为所属藩地,此次无任何进封。   七月,皇帝重用翰林学士韩子良为相,拜兵部尚书齐庸为大将军,以二人为文武官员之首,谋划部署削藩事宜。   九月,北方强敌瓦剌集结兵马大举犯境,宁亲王上书奏请朝廷增兵支援。   皇帝以国库空虚,无兵可征为由,责令宁亲王自行募兵,集结藩国所有,全力御敌。   十月秋闱,肃亲王和康亲王于孤山猎场为一只罕有的梅花白鹿争夺不休。激烈之间,肃亲王发矢射杀康亲王,康亲王当场中箭身亡。   事发之后,皇帝震怒,肃亲王被夺爵下狱,当即判斩刑处死。   大熙朝开国百年,肃亲王燕棕成为唯一被公开斩首的皇子,而其年岁尚不足十五。   王室宗亲皆哗然而不敢言,百姓惊愕,纷纷惋叹。 第十三章 藩乱   十一月,宁亲王率军迎战瓦剌,几番苦战,终因势弱不敌而兵败。   瓦剌军趁胜袭扰宁城,宁亲王不战而退,丢下军队,携家眷亲信弃国出逃。   宁亲王不敢回京,向西逃到庆亲王藩国寻求蔽护。   皇帝勃然大怒,任命大将军齐庸为主将,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陈明楷为监军,率领十万军驰奔北境。   齐庸不辱使命,首战告捷,一举平定瓦剌之乱,收复宁城失地,将原属于宁亲王的藩地全部收归朝廷。   齐庸奉旨继续挥师西进,以庆亲王包庇叛国钦犯有罪,发兵削去其藩国。庆亲王父子俱战死杀场,宁亲王下落不明。   十二月,皇帝正式下旨削藩,以十万大军为后盾,枕戈以待。   藩国诸王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新年过后,正月初五日,荣安郡王谢伯恩当众斩杀朝廷派来传旨的内官,竖起“清君侧,靖国难”大纛旗,公然起兵谋反。   不出一月,诸藩王纷纷举旗响应,集结军队加入靖难之役。   战火纷飞,萧祸起,天下大乱。   这一年正是嘉平元年,德太妃和蓝璎才在寿安宫过完第一个除夕。   大将军齐庸领着朝廷十万军,既要奔赴各藩国平定叛乱,又要驰回北境击退瓦剌军突然的进犯。   齐庸疲于应对,苦不堪言,连番上书奏请朝廷再派重兵驻守北境。   内忧外患并起,嘉平帝的性情愈加暴戾。   后宫嫔妃稍有拂逆之举,便遭皇帝叱责辱骂,更有甚者被当场扒衣鞭笞。就连皇后也曾被罚在凤仪宫下跪反省、禁足思过。   皇帝命丞相韩子良加紧募兵筹粮,终于在五月底派出两万军镇守北境,使齐庸能集中兵力镇压藩王叛乱。   从正月到十月,朝廷十万平叛大军同诸藩王靖难之师交战十数次,互有胜败,陷入胶着状态。   直到十月底,熙州宁安河一战,荣安郡王谢伯恩军中突现一名神将,战争局势瞬间扭转。   此人名唤宋仝,身材粗壮,穿一件轻便银丝软甲,手持一柄七尺红缨雁翎枪,领着七八名光着膀子的弟兄,个个单枪匹马,风驰电掣般汹汹杀入敌军阵营。   宋仝英勇无比,那支红缨雁翎枪在他手里上下翻腾,神出鬼没,枪~枪~刺敌,有如神助。   在兄弟们的大力配合下,宋仝一路冲杀,无人能挡,于万军之中一~枪~刺~毙敌方统帅——嘉平帝亲命的大将军齐庸。   朝廷军大乱,此一战伤亡惨烈,折损过半。   若不是监军陈明楷身先士卒,领一队亲卫冲杀在前,稳住军心,以一己之力挽救危局,恐怕十万大军就此全军覆没,一溃千里。   宁安河战役,宋仝一战成名,领其手下弟兄数百人,被称作宋家军。   而朝廷这边,陈明楷以文官之身立于危境,威名赫赫,被皇帝封为成国公,加赠太子太傅之衔。   此时,军中主将战死,副将不敢独揽大权,事事必禀询监军。   陈明楷非武将出身,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通晓。且正值寒天冬月,后方粮草不济,将士们驻扎在外,少衣缺食,俱无斗志。   数月已过,南方战事持续紧张。   经过大小数战,朝廷军节节败退,靖难之师步步挺进,一旦过江,京都危在旦夕。   荣安郡王谢伯恩和宋家军将领宋仝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战报中,不仅京中官民,更连后宫的人都听得耳熟。   那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灿,满宫桃花盛放。嫣红粉紫,或浓或淡,满满一大片,甚是美景怡人。   蓝璎偷懒得闲,将寿安宫里的藏书一部一部搬出来晒太阳。   德太妃见她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便也走出来观赏。踱步庭院,随手拿起一卷《诗经》,德太妃笑着诵吟。   蓝璎见德太妃心情愉悦,更加忙得带劲。   等她再搬了一部书出来晒,却见德太妃满脸落寞站在桃树下,嘴里轻轻念出一个词——“宋家军”。   蓝璎上前道:“娘娘,前方战事不用我们操心,有皇上和那些个军中将领在呢。”   德太妃缓缓收回伤感的目光,似笑非笑:“是吗?”   这时,宫外忽然响起阵阵脚步声,紧接着拥进来一群衣衫绚彩靓丽的人。   德太妃眉头微皱,蓝璎心里一疑,快步走向宫门口。   来的人是皇后宫里的宫女彩屏,她指着旁边一名身穿朱红色一品诰命服的富贵妇人对蓝璎道:“姑姑安好,奴婢奉皇后娘娘旨意,引成国公夫人来寿安宫向德太妃娘娘请安。”   蓝璎望着那名妇人,只觉很是熟悉,一时却又认不出是谁。   她礼貌道:“夫人请进,太妃娘娘在院子里。”   那名妇人粲然欢笑,对彩屏道:“有劳姑姑带路,命妇蓝氏按宫规拜完太妃就出宫,凤仪宫事务繁忙,不敢耽误姑姑的功夫。”   彩屏微一点头,转身出去。这时那名妇人急切抓住蓝璎的手,亲热唤道:“四妹妹,你怎地这般清瘦,宫里吃得不好么?”   蓝璎神色顿变,仔细看向那名浓妆盛服的一品命妇,不是堂姐蓝娉婷又是哪个?   “三姐姐,真的是你?你怎么……”   蓝璎怔怔望着蓝娉婷,觉得她周身上下变化太大,一时竟也难以形容。   蓝娉婷低头望了望自己浑圆的腰身,再看蓝璎如同豆蔻少女般的轻盈身姿,不禁羡慕又羞惭。   她低头笑道:“四妹妹不知道吧?姐姐这些年已经生养四个孩子,早衰老的不成样子,怕不是吓到你了?”   蓝璎默默摇头,心里极为震惊。   十年里生养了四个孩子,这事真真想也不敢想。   朝臣命妇入宫拜见后宫嫔妃,都有时辰限制,不能长时间逗留。   因而蓝璎领着蓝娉婷拜见过德太妃,便将她带到自己屋里,姐妹俩抓紧机会叙话。   蓝娉婷将她的屋子打量一番,点头道:“掌事姑姑果然不比常人,这屋内摆设全是外面公候府里都少见的。可知德太妃很是倚重妹妹,如此倒也欣慰。”   蓝璎道:“三姐姐你才最最厉害呢!什么时候封了一品诰命,妹妹在宫里竟也半点不知。”   蓝娉婷笑道:“昨日才受封,我今儿进宫正是来谢恩。一大早拜过皇上和皇后,就来寻你了,也不枉我进宫跑这老远一趟。”   蓝璎心内欢喜,忙从桌子上拿了一块芙蓉酥,递过去。   “多谢姐姐专程来看我,姐姐赶早进宫,一定没来得及用早膳,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可别饿坏了。”   蓝娉婷接过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小口,便又重新放回碟中。   “在凤仪宫,皇后娘娘赏了一碗香甜的花生酪,我不敢不吃,现在肚子还撑着呢。”   蓝璎笑着点头,便听蓝娉婷换了低沉的语调,对她道:“四妹妹,腊月初你姐夫从南边来了封家信,有一件事,叫我一定转告你。”   蓝璎闻言,心里莫名一紧。   腊月初,震惊朝野的宁安河战役刚刚打完,陈明楷仍在前方担任监军。   战局紧张,他在这个时候来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更况且腊月至今已过去近四个月,蓝娉婷提起此事仍是一脸哀痛,这不能不令她惊惧。   蓝娉婷沉痛之余,慢慢将事情和盘托出。   当她说完时,蓝璎已是泪流不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紧闭,不言不语,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冰封。   事情远比蓝璎猜测的要糟糕太多,于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去年十一月,熙州失守,荣安郡王谢伯恩专程去往梅城县请蓝溥出山为仕,并封他为安国君。   蓝溥拒不受封,以此事为毕生耻辱,深夜放火烧毁青山书院,最后以颈缚石,自沉天青湖。   郑夫人骤闻噩耗,哭得肝肠寸断,当即身披素缟麻衣,一路哀唱着《柳凤英哭坟》投湖殉夫。   宁安河战役之后,蓝璎对爹娘的安危也曾有过担忧。   后来闻听靖难之师军纪严明,所经之处从不扰民,深受南方百姓拥戴,蓝璎因而存了些许侥幸心思,以为爹娘都是普通民众,必会安好无恙。   却不料,爹爹和阿娘竟然都选择这样一条悲烈的魂归之路!   眼前烈火熊熊,红光冲天,映照出无边的苍穹夜空,光华溢目。   蓝璎泪光莹莹,瞳眸空洞,似是看到爹爹孤寂地站立在书院前,静静看着火光吞噬他一生的心血,一生最引以为豪的骄傲。   看到他失魂落魄一步步踉跄下山,最后消逝在漆黑无边的湖面。   她痛苦地眨眼,看到娘端坐妆镜前细细地描眉画黛,傅粉施朱,然后起身套上大红大绿的华丽戏服。   宽阔的庭院里,娘轻踏莲步,水袖翩翩挥舞,沐浴银灿日光,歌喉婉转,动情吟唱着她最爱的《蓝桥会·杉木水桶》唱段。   “杉木水桶拿一担,桑树扁担忙上肩,忙上肩。走出门来抬头看,三条大路走中间。   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报花名。   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   她仿佛看到爹爹躲在书房,手里拿着书,却悄悄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笑眯着眼看娘舞袖唱曲……   最后,她看到爹娘的身子双双飘荡水下,两人执手相望,面带笑容,慢慢沉入黑暗。 第十四章 情恨   蓝娉婷抱着蓝璎,不停地哭着唤她,她却没有半分反应。   德太妃急急赶来,进屋才叫一声“阿璎”,蓝璎便沉沉闭眼,昏了过去。   屋子里檀香缭缭,蓝璎双眼紧闭静静趟卧床上。   德太妃坐在床边,成国公夫人蓝娉婷站在她身侧,两人都是一副凝重哀怜的神情。   “你不该告诉她”,德太妃忽道。   蓝娉婷惊怔道:“叔父和婶母的事,难道娘娘您早就知道?”   德太妃这才缓缓转过头,冷肃望着蓝娉婷。   “本宫苦心瞒着她,万没想到却是你来坏了事。阿璎可是你的亲妹妹,她是你们蓝家亲手送进宫里来的,你怎地这般狠心!”   蓝娉婷低声道:“我又何尝想叫四妹妹伤心。只是夫君信上说,四妹妹远比我们想的要坚强,此事告诉她,让她为叔父婶母哭一场,也是尽孝。战局不好,以后也许……”   德太妃冷哼一声道:“你的夫君同蓝老先生一样泥古不化,迂腐可笑,凭什么让阿璎为他们哭?”   她冷笑望着蓝娉婷,又道:“你们夫唱妇随,恩恩爱爱在家就好,以后不要再来我寿安宫。”   这便是明着赶客了,蓝娉婷再有不舍也只得尴尬离开。   夜里,蓝璎悠然醒来。记起白天的事,不免又是伤心大哭一场。   哭完,她换了一身素白长袍,走到院子里,对着南方的星空跪下,重重磕头。   德太妃一直陪着蓝璎,直等到蓝璎哭着跪拜完,才为她加上一件天青色织锦长衫。   月凉如水,阵阵春风柔,德太妃携蓝璎走回廊上,倚栏而坐。   德太妃拿锦帕替蓝璎轻轻拭去脸上泪珠,柔声道:“不要哭了,事情既已发生,你便是哭得眼睛瞎了,也是没有用的。”   蓝璎哭着道:“我想我爹娘。”   德太妃继续替她拭泪,摇着头道:“当年你爹娘能狠心把你送进宫来,不管你的生死,你还想他们做什么?”   蓝璎“呜咽”的一声,伤心欲绝,哭得更加厉害。   哭得歇了,蓝璎又愣愣道:“我以前一直不懂我爹爹,现在也不懂我娘,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寻死?”   德太妃深深叹了一口气,平静道:“阿璎,你知道吗?当年我父亲被判凌迟处死,我可是一滴泪都没为他流。”   蓝璎抬起头道:“为什么?”   德太妃平静地望着蓝璎,语气阴冷:“因为我恨他,恨极了。”   蓝璎握住德太妃的手,温声唤道“娘娘”。   德太妃微微一笑,哽咽着道:“我没事。阿璎,你想听我入宫之前的事情吗?”   蓝璎闻言,飞快擦去眼角的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德太妃背倚朱栏,抬头望着夜空中圆圆一轮明月,嘴角溢出浅浅笑意。   “我在家中的闺名唤作蒋晚凝,是我娘取得。入宫前一年,我十七岁,跟着我娘去外祖家里探亲。”   “半路上,我和我娘的马车走散了,我被一伙贼人掳了去。他们本打算把我卖到勾栏院……”   建昌二十七年春,蒋晚凝被贼人掳走,正当他们将她捆住卖到勾栏院时,出现了一名蓄着浓密胡须的男子。   那名男子以一敌多,徒手将那伙贼人打得落荒而逃,将她从虎口救下。   那名男子看着五大三粗,一副凶恶粗俗模样,待她这个小女子却十分敬重,丝毫不犯。   蒋晚凝央求那名男子护送自己回京,他虽然不耐烦,到底答应了。   一路相处之下,蒋晚凝发现那名男子为人豁达,处事豪迈,很有几分江湖豪侠的风度。   她不知不觉种下情根,直到入了京,面临分别时才恍然醒悟。   那一日,唐国公府后门外,她问他是否娶妻,他答曰从未。   她暗自欣喜,羞红了脸对他道:“唐国公府历来家教严苛,小女子前为公子所救,后又与公子朝夕不离相处数十日,人言藉藉,清白早已不在。”   “公子既未娶妻,如蒙不弃,小女愿做荆室,以作洒扫之用。公子若不愿意,小女子便是回府怕也是一个死字……”   那名男子道:“此话当真?姑娘果真愿意嫁我为妻?”   蒋晚凝娇羞点头,被他当街一把抱起。   那名男子携了蒋晚凝的手,不顾众人目光,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入唐国公府。   他将蒋家女儿毫发无伤地送回,本以为唐国公念恩定会答应他的求亲,却不想事情全不是如此。   唐国公蒋泰不仅一口拒了那人的求亲,还将他当做贼匪五花大绑起来,声称要送官严惩。   蒋晚凝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称此生已心有所属,非此人不嫁。   蒋泰漠然不理,冷冷命人将她关在房内,一步也不得出。   那天夜里,偏院起火,蒋晚凝心知那是关押某人的地方,急得拍门大喊,却无人理会她。   突然间一个黑影从窗外跳入,蒋晚凝回头一望,顿时喜极而泣,因为眼前正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那名男子安然无恙,镇定站立屋中,眼神深沉地望着蒋晚凝。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抚摸她的脸,风轻云淡道:“跟我走吧。”   蒋晚凝心内思潮腾涌,跟他走,私奔?   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百感交集,走或不走,一时难以抉择。   忽然她的脑中出现母亲慈爱的面孔,她摇了摇头,她不能走。母亲就只她一个孩子,若她一走,她便无依无靠,在唐国公府难以生存。   蒋晚凝默默摇头,看着男人无奈转身离去,瞬时泪飞作雨下。   半年后,蒋晚凝终于知道父亲的用意。   蒋泰原来早就打定主意送女儿入宫侍候皇上。以此博得皇帝欢心。   建昌二十八年正月,在皇帝下旨大选秀女之前,蒋泰主动献女入宫。   蒋晚凝初封便是德嫔,次年,她怀上龙胎,皇帝高兴,晋封她为德妃。   她以为此生能得帝恩荣宠,惠及蒋氏一族,也算有得有失,难言遗憾。   直到那一日,她失去肚子的孩子,一个已经六个月大的男孩,太医说她身子损伤极重,今后再不能有孕……   提及曾经有过的孩子,德太妃泪流满面,却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蓝璎也是泣如雨下,抱着德太妃,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德太妃缓过神,擦了泪,冷声道:“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   蓝璎默默摇头,心里痛到不行。   德太妃道:“我最恨的,是我终于知道,当年毒害我腹中孩儿的人其实就是我父亲。他攀上了四皇子,不惜拿整个蒋家押了宝……他让春月在我每天必喝的安胎药里加了毒药,害得我小产。然后他指使春月攀咬僖嫔,为的就是替四皇子铲除大皇子。”   蓝璎惊骇万分,难以置信道:“唐国公怎么会?若为夺嫡,娘娘肚子里才是他亲外孙……”   德太妃冷冷道:“因为父亲等不急,又或是他根本不信我能诞下皇子。他做这一切的事,都只是为权位,为他自己的野心。”   蓝璎呆在那里,哭求道:“娘娘,您莫要伤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哭了。”   德太妃拍拍她的手,端肃道:“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人活一世,最该为的是自己。你即便再伤心,再难过,也要照旧吃饭,照旧睡觉,照旧好好活着。”   “你要活着,等着这一世,看老天究竟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德太妃的话犹如一壶美酒,蓝璎闻之,顷刻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正因为爹娘不在了,她才更要好好地活。   今年她就满二十五,到年底不管是出宫还是留在寿安宫,她都会勇敢地走下去。   七月,战局骤然急下。   嘉平帝于三月新任的统帅再次被敌将宋仝斩于阵前,大军折损严重,撤出宣州,一路退至江州。   前方战事吃紧,兵马粮草极为匮乏。朝廷却再难募充兵力,筹措粮草,提供坚定持续的后方支援。   朝中原属主站派的大臣们态度渐渐消极,竟纷纷提出讲和之策。   京中武将也无人主动请缨,愿为前方平叛主将。   嘉平帝怒而驳回众大臣讲和之策,当场任命监军陈明楷为三军统帅,加封正一品大将军,并令八百里加急传旨,着命大将军陈明楷必须竭尽全力,集合一切力量,快速平定诸藩王叛乱。   三军将士面前,陈明楷跪地接过圣旨,神情肃穆,并无任何欣喜之情。   他将皇帝的赏赐全部分给军中将领,自己一件不留。   十日后,陈明楷亲领八千骑兵趁夜驰入先皇长子临江王燕榄藩地,并以皇帝名义将临江王所拥两万藩兵征作平叛之用。   加上在宣州、江洲、临江等地先后募征的兵马,陈明楷所领朝廷之军再次达到八万,虽没有收复宣州失地,但足以将诸藩王靖难之师稳稳阻挡在江洲,使他们不能妄图渡江。   就在朝中众臣皆以为战局重新稳定之时,新任大将军陈明楷忽然上书。   他在折中奏请皇帝斩杀当初提议削藩的丞相韩子良,加封荣安郡王谢伯恩为亲王爵,赐以国姓,并赦免宁亲王叛国弃军之罪,以此三条为信约,与诸藩王言和,罢兵休战。 第十五章 出宫   嘉平帝暴怒,下诏将陈明楷就地免职,调其回兵部任正六品主事,负责朝廷募兵筹粮之事。   从正一品到正六品,官阶足足降五级。传闻陈明楷于中军大帐接旨时,不仅不悲愁,反而如释重负,仰天大笑。   九月,诸藩王靖难之师夺下江州,顺利渡江北上,京城面临失陷之危。   嘉平帝连降三旨,急速召回五名败战将领,一一斩杀处死。   十月,靖难之师再以破竹之势连番攻占寿州、济州、颍州,直逼京师。   荣安郡王谢伯恩与襄亲王燕夷吾共同登顶泰山时,指着北边京都皇城的方向,发下豪言,称用不了两个月,靖难之师必定攻破京城,斩下嘉平帝燕桢的头颅,给军中将士们装酒用。   回过神来的嘉平帝,再次任命陈明楷为主将,率领京都最后的两万兵马镇守潼关。   潼关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失守,偌大的京都皇城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杀,再无回天之力。   最后决战在即,关中人心惶惶,恐惧和不安笼罩整个皇城。   京中许多富贵商贾不惜舍弃铺面家产,携了家中老幼往外逃去。就连各部官员中也有不少人在悄悄变卖屋宅田庄,想着法子把父母妻儿送到北边安稳的州县。   这一天,寒风瑟瑟,草木凋零,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德太妃屏退左右,独带蓝璎一人来逛花园。   假山上,巨石耸立,二人流连其中,来回走了两趟,志趣不减。   确定周遭无人,德太妃从颈间取下一枚洁白莹润的羊脂玉蝴蝶玉佩,小心不舍地交到蓝璎手里。   她低声道:“阿璎,把玉佩给我母亲,让她收好。跟她说,如果路途中遇到藩王的队伍,切莫惊慌,拿着这枚玉佩去找宋仝将军。我相信,他见到玉佩一定会保护好母亲。”   蓝璎闻言骤惊,待抬头望见德太妃温柔又忧伤的神情,忽然间明白过来。   原来,当年从贼匪手中救下德太妃的人就是荣安郡王麾下猛将宋仝。   一个令朝中文武大臣闻风丧胆的名字,一个于万军之中仅凭一柄红缨雁翎枪就连斩两名朝廷军统帅的人——此人正是“宋家军”首领宋仝。   昔年往事,提起便是锥心情伤。   蓝璎不忍再惹德太妃伤心,只道:“娘娘放心,此事奴婢一定办好。”   德太妃拉着蓝璎的手道:“本宫身边幸得有你,不然今日之事,再找不着第二人肯替本宫去办了。出宫之后千万小心行事,不管此事办没办成,明儿宫门下钥之前,你必须得赶回来。”   蓝璎重重点头,向德妃认真行了一礼,然后转入假山下的山洞中。   山洞蜿蜒向前,穿过一段细细长长且极其狭窄的石头缝后,霍然开朗。出山洞,沿着一条长满荆棘杂草的小路走上一段,便是宫中六尚之一的尚食局所在。   德太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买通了尚食局负责采买新鲜瓜果的许嬷嬷,请她负责把蓝璎偷带出宫,第二日再给带回宫。   蓝璎低着头,跟在许嬷嬷身后,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未经任何盘问便顺利出了宫。   一直走到街上,混入稀稀落落的人群中,蓝璎忍不住回头,这才发现出宫的门是集庆门,正是十年前她入宫参加殿选那日进的宫门。   许嬷嬷见蓝璎一脸恍惚,仿佛不敢相信的样子,不由慨叹。   “也就这种时候,我敢带人出来。换做以前先帝在位,就算给一座金屋,我也没胆干这掉脑袋的事情。”   蓝璎不解道:“嬷嬷你为什么现在敢了?”   许嬷嬷长叹道:“哎,这天下要变主啰!咱大熙朝的江山眼见就要被姓谢的小子给夺去啰!如今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想着法子往外逃?”   “乾元殿、凤仪宫、昭阳宫,哪个宫里不是天天少人?皇上皇后都管不了,那些守卫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也就我们这些老人跑不动了,干瞪着眼在这等死呢!”   最近这段时日,宫里不断地有人私逃,此事蓝璎倒是知道一些。   她只没有想到,太监宫女出逃的事态如此严重,竟连乾元殿和凤仪宫都有发生。   蓝璎心里滋味错杂,想着年底本该是她到龄放出宫的日子,如今只怕也是“黄粱梦”一场。   其实蓝璎本来也没有多么期盼着出宫,爹娘已经不在,她原想着,与其出宫孤零零一个人,倒不如留在宫里陪着德太妃一起慢慢老去。   如今这种局势,倒也好,听天由命罢了,再用不着搁在心里纠结不下。   到一个路口,许嬷嬷与蓝璎约定,明日傍晚宫门下钥之前,两人在集庆门会合。   就在蓝璎转身离去的时候,许嬷嬷又禁不住将她唤回。   蓝璎疑道:“嬷嬷还有事?”   许嬷嬷慈爱地望着蓝璎,用手遮住半边脸,压着声音道:“姑娘,既出来了,你也赶紧地逃吧,往北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蓝璎婉然道:“多谢嬷嬷好意。烦请嬷嬷明日一定在集庆门等我,我与太妃娘娘早已有约,必须回宫。”   许嬷嬷连连摇头,望着蓝璎一步步远去的纤弱身影,不由低叹一句。   “这般水灵灵的美人,可怜遭逢这乱世,哎,真真可惜。”   宫中十年,蓝璎曾无数次畅想着将来有一天出宫在外的景象。   那是东南西北任君行的自由,是嬉笑怒骂皆由心的真实,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深情闲澹,是“万家灯火暖春风”的世间繁华,更是“碌碌于富贵,汲汲于荣名”的人间世故……   此刻,走在京都街道上,她梦想中有多喧闹美好,现实就有多寒冷凋敝。   街道空空荡荡,行人稀稀落落,两边的铺面竟有半数以上都是大门紧闭。   忽然一队人马过来,仔细一看却是守卫京师的御林军或是府衙里巡逻搜捕的差役,倒把“做贼心虚”的蓝璎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大气也不敢出。 第十六章 送别   出宫的感觉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让蓝璎很是失落。   十年前,一路从熙州到京都,车马不绝,商货繁盛,全然不是今天这副衰败没落之景。   蓝璎这回出宫并非游玩,而是真正“身负重任”。因此她也来不及站在街上伤怀感叹,而是按照德太妃所教直接找到蒋家在京郊的宅子。   这座宅子是先帝崩逝后,德太妃遵旨迁居寿安宫时,嘉平帝另赏给蒋家人的居处。   屋宅虽大,但地处偏僻,人烟寥寥,在京城最西边。   蓝璎久居深宫,不辨方向,绕了两个路口,直至日头偏西,才找着地方。   更为不巧的是,走上台阶,蓝璎才发现蒋宅大门紧紧闭锁。她站在外面,叩门半响,喊得嗓子沙哑也无人回应。   蓝璎无奈只好绕着大宅走上一圈,最后在草木杂生的地方找到一个矮小木门。   叩了两声,木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满头银发,穿着深灰色绵夹袄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内。   她满脸褶皱,目光混沌无神望着屋外来人。   蓝璎正要开口询问,但见老妇人身后又快步走过来一名面容红润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望见蓝璎,脸上欣喜,步伐更加轻快。   她远远喊道:“蓝姑姑,你可算来了,让姐姐好等。”   蓝璎看到她,也极为欢喜,柔声唤道:“叠翠姑姑,许久未见。”   叠翠走到门口,将蓝璎拉进屋内,迅速关上门,指着她给老妇人介绍。   “老夫人,这位姑姑就是咱们娘娘宫里的掌事蓝璎,娘娘特意叫蓝姑姑过来,好安排咱们出城回梅城县呢。”   老夫人眼神微动,望着眼前之人,平静道:“随老身进屋去说话吧。”   蓝璎满脸惊震,万万没想到眼前衣着朴素,沧桑衰老的老妇人居然就是德太妃的母亲甄老夫人。   她疑惑地望向叠翠,叠翠也只是轻轻摇头,神情哀莫。   蓝璎常听德太妃提起自己的母亲,在她言语中,甄老夫人一直是仪态万方,娇柔纤弱的江南女子,似乎是画中的美人,娇艳亮丽,永不退色。   如今所见真人,让蓝璎既感惊震,又觉酸楚。   唐国公蒋泰被处死之后,甄老夫人亦被发卖为奴,后来又躲藏在青山书院后面的庵堂中……想来这些年,她必定过得不容易。   进了屋,甄老夫人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蓝璎,她爹蓝溥和娘郑夫人在梅城县老家可还安好。   蓝璎鼻子一酸,强忍着泪,只道爹娘在梅城老家一切安好,如同往常。   甄老夫人点头道:“所以这回他们小辈们逃去北方,我就不愿意跟着。我跟叠翠说,除非是回梅城县,否则我这一把老骨头宁可死在京都,也不会走的。北边都是陌生的地方,也不是好呆的啊!”   蒋家大小众人早在数日前就已经离开了京城,留在宅子里的就只剩甄老夫人和院中一名少年。   环顾四周,宅子里空空如洗,除桌椅床几这些笨重搬不走的家具外,值钱的物件几乎一样不剩。   蓝璎不禁佩服起德太妃的料事如神,她把带来的包袱稳稳放在甄老夫人身前的圆桌上,里面装的都是德太妃悉心整理出的金银细软,尤以银锭和金玉首饰为最多。   甄老夫人颤抖着双手打开包袱,看到里面黄白璀璨的物件,默然不语。   蓝璎再拿出那枚珍贵无比的羊脂玉蝴蝶玉佩,小心谨慎放到甄老夫人手中,将德太妃交代的话,郑重说了一遍。   甄老夫人泪眼浑浊,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朝外面呼喊一声。   立时,一名十三四岁身材瘦长的少年应声而入,像一根青色竹竿直直立于屋中,却正是院中那名一直静静坐着沉默寡言的少年。   甄老夫人朝那少年招一招手:“辰郎,过来,给姑姑磕头。”   名唤“辰郎”的少年立时跪地,朝蓝璎“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蓝璎吓了一大跳,要阻止根本来不及。   甄老夫人抹了把泪,心酸道:“老身让辰郎磕头,既是对你这位心善的蓝姑姑,更是对他在宫里出不来的亲姑姑。日后辰郎若得出息,也须牢记今日之事,记得你们和叠翠三位姑姑的恩情。”   蓝璎这才知道,这名叫“辰郎”的少年原来是德太妃的侄子,也就是德太妃某个受“唐国公贪墨军粮案”牵累被处斩的庶兄的儿子。   蓝璎望着他,想到少年小小年纪就被发配充军,长成如今这副瘦弱胆小的性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时辰不早,蓝璎帮着甄老夫人和少年收拾几件衣物包成一个大包裹。三人提着包裹,出门坐上叠翠夫君魏曜赶来的一辆黑篷布大马车。   夕阳下,马车疾速驰奔向前,一路颠簸总算赶在天黑前到达京城西南门。   看守城门的将领是从御林军中出来的,与魏曜有过袍泽之谊。德太妃早已托他暗中打点好关系,因此那名将领见了魏曜夫妇只漠然撇了一眼便让开城门放行。   出了城一切都将倚赖魏曜夫妇,蓝璎只能送到这里。   下马车前,她将自己身上装有碎银的绣梅花荷包解下,悄悄塞给辰郎,用眼神示意他莫要推辞。   城门缓缓打开,蓝璎和叠翠站在车前依依道别。   忽听得远处传来小孩脆生生喊“娘”的声音,叠翠立即回头应了一声。   蓝璎循着声音,转头便看到城门外停着两辆同样黑色篷布的大马车,马车外站着一对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妇和一名三四岁胖乎乎的小男孩。   原来魏曜夫妇早提前把家人送到城外,就只等着蓝璎过来后,一起将甄老夫人从蒋宅接出来。   叠翠脸微红,朝蓝璎羞涩一笑,哽声道:“我们这便走,蓝姑姑,您和德主子多保重。”   蓝璎嫣然含笑,从袖袋中拿出一只深蓝色金累丝绣牡丹花香囊,将它郑重交给叠翠。   “这是太妃娘娘让送给姑姑的,听闻姑姑生下胖大小子,长得甚是活泼可爱,娘娘一直惦念着,总盼望能亲眼见上一面。如今分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聚,娘娘说这是她提前给孩子的见面礼,其中心意,姑姑看到东西自然明白。”   叠翠满是疑惑,打开香囊,从里面慢慢摸出一个通体碧绿的翡翠玉扳指,瞬时惊怔。   “这不是……”她立即推拒道:“这样重要的物件,我不能收。”   叠翠在德太妃身边伺候多年,如何不知这枚翡翠玉扳指乃是当年先帝御用之物。   当时因见德太妃喜欢,先帝便破天荒取下来赏给她。德太妃得了这枚玉扳指,无比珍惜,极少舍得拿出来,如今怎么会……   蓝璎把玉扳指重新装进香囊,再次郑重地递给叠翠。   她道:“姑姑,此一别,生死难料,恐以后再难有相见之日。您唯有收下这‘见面礼’,主子娘娘才能放心啊。”   说话时,守城的兵士已经在催促,叠翠无声地将香囊收入怀中。   马车慢慢驶出,城门复又关闭,蓝璎站在原地,只觉暮色茫茫,天地间一片苍凉。   她转身离去,听得身后传来兵士们低低的说笑。   “京里的人都在往北逃,这一家子居然往南去,你们说是不是犯傻?”   “是啊,关外到处都是叛军贼匪,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活几天。哎,真是可怜。”   “刚刚那个姑娘怎么一个人留下了?这要是遇上歹人……”   晚风清寒,蓝璎低着头越走越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无边暮色里,星光惨淡,照出的道路模模糊糊,无人同行,仿佛她真得被弃于野。   唯一的荷包给了辰郎,蓝璎身上分文不剩。   走在街上,她既不能住店,亦不能买个酥油饼或糖心芝麻包垫饱肚子。   闻着或有或无的酒肉香气却喝不着吃不着,她愈加觉得馋,觉得饿,觉得冷。   冷风一吹,蓝璎猛地打了个激灵。   清醒之下,她倏然想起自己是偷逃出宫的宫女,一旦被人抓住送官,就是死路一条。她死也就算了,最惧怕的是牵连德太妃和整个寿安宫的人。   想到这一层,蓝璎庆幸自己身无分文。否则她真有可能找一家客栈,大大方方地进去吃饭歇宿。   她狠狠拧了拧自己的脸蛋,深吸一口气,刚刚实在太险!   思来想去,这一夜无论她藏身何处都不安全。富昌伯府、宁国公府以及御侍姑姑所嫁的定国公府,都不可以。   最后她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一直走,仍旧回到了京城西边的蒋宅。   郊野寂无人烟,偶闻犬吠虫鸣。   蓝璎一路提心吊胆,从白天的小门悄悄进入蒋宅,一颗狂跳不安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抹黑进入厨房,点了火,环顾四周,蓝璎就只找到一根巴掌大细细长长的红苕。   她将灶点着,塞入柴禾,上面锅里烧热水,下面灶炉烤红苕。   炉火红旺,蓝璎冰冷的身子烘得暖暖和和。   蓝璎双手抱膝坐在灶前,两眼望着炉里绵绵不尽的红色火光,听着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心里很舒服。   一种平实的,让人安静,同时也让人有所期待的舒服。   蓝璎正发着愣,专心享受着这静谧安宁的无边深夜,屋外骤然响起“砰、砰、砰”响亮的敲门声。 第十七章 初见   敲门声正是从小木门那边传进来的,蓝璎吓了一大跳,蓦然挺直身子,竖着耳朵,直直坐在灶前小矮凳上,动也不敢动。   敲门声断断续续响了六七下,忽然又没了动静。   蓝璎抚着胸口,暗暗松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待她起身欲舀热水时,不料那骇人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砰、砰、砰”,这回只响了三下,中间间隔时间较长,每一下都显得特别的用力。   三下之后,再次没了动静,这座宅子连同整个黑夜同时陷入一种奇诡的沉寂中。   蓝璎的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她很怕遇到巡逻的官兵差役或杀人抢劫的贼匪。   她轻轻起身,手握一把菜刀,悄悄躲入柴垛后面。   等了好一会儿,敲门声再没响起。   蓝璎偷眼往外看,只觉屋外一片死气沉沉,让人深感不安。   蓝璎望了望手中握着的菜刀,胆子似乎壮了起来。借着屋内照出的微淡烛光,她轻手轻脚走到木门边。   门上闩着短短一根木棍,此时外面的人只须用力踢一脚,便可破门而入。   蓝璎的心“咚、咚、咚”狂跳,转念一想,外面那人若真是个坏家伙,恐怕早就踢门闯进来,何必要敲门呢。   这样想着,她的胆子愈加大了,竟半点都不觉得害怕。   蓝璎扒着门缝,看到外面除了杂乱的草木,再无其他 。   然后她的眼光朝下,赫然望见地面上黑乎乎躺着一个人影,一颗心倏忽提起,吓得她差点大叫出来。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深黑色的衣服,仰面躺倒在地,动也不动。   蓝璎深居宫中十年,也算是经多见广,她打开门,定睛一瞧,觉得那人差不多是死了。   “慈悲为怀,南无阿弥陀佛……”蓝璎嘴里岁岁默念着,慢慢弯腰,大着胆子将手指伸到那人鼻翼下方。   蓝璎猛然一震,迅速收回手指。   原来这个男人并没有彻底死透,鼻间仍有微弱的气息呼出。   望着眼前陌生的就快要死去的黑衣男子,蓝璎心中大乱,直愁得发慌。   救还是不救?   这么大的块头,背又背不动,应该怎么救?   到底救得活吗?   万一救活之后,发现此人是个杀人掠货的歹徒怎么办?   这么乱糟糟地想着,蓝璎忽然发现眼前这名男子长得其实还不差,简直有让她眼前为之一亮的错觉。   算了,救人要紧……   蓝璎摇了摇头,伸出双手将男子环臂抱住,然后再死死拽着他十分费力地站起来。   只是这人实在太沉,蓝璎光是扶他站在原地不动,都倍感吃力。   她无奈地叹了叹口气,双手拽紧那人的胳臂,强撑住身子,站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动,真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这时,那名男子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能自己抬脚走路。   蓝璎这才扶着他,两个人你深一步我浅一步,回到院中。   刚进入暖和的厨房,那男子便触电一般,迅速推开蓝璎,自己扶墙站稳,而后冷冷抛出一句话。   他道:“灭灯,快!”   虽然他说话时并没有看着蓝璎,只自顾自漠然扫视屋内环境。   但蓝璎仍觉得他面相凶狠,目露恶光,似乎要杀人一样。   蓝璎悔恨之极,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到灶台前,吹灭屋内唯一的烛灯。   夜色沉沉,他忽然将脸转向灶下。   “炉里的火,灭了——快。”   那一个“快”字说得尤其阴森冷厉,蓝璎快步走到灶下,用火钳把炉子里的火全部扑灭。   红苕就窝在炉灰里,应该快熟了,她看到却吃不到,肚子饿得隐隐发疼。   做完这一切,那人似乎放心了,右手一松,发出一声轻响。   借着朦胧星光,蓝璎这才发现他右手上握着一柄长长的凛凛发着寒光的大刀。   原来这名男子一直是用兵器威胁她做事,只是她都没看到刀,便吓得全部照做了。   想想真没骨气,也没胆子,蓝璎一时懊丧得很……   也就在这时,蓝璎又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撒开腿跑了出去。很快,她手中握着一把菜刀,底气十足地回到厨房。   那人冷眼望着她,哑着声音道:“你想做什么?”   不知怎地,,面前这人虽总是一副凶狠狠的恶人模样,蓝璎却并不真正怕他。   她大步走到灶前,把菜刀重重放下,伸手掀起锅盖,顿时一股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她端着葫芦瓢舀了小半瓢水,伸长了脖子,吹了又吹,神色懒怠。   “口干,喝点水总可以吧。对了,这位官人,要吗?”   话音才落,那男子已经猛扑到蓝璎面前,用力夺下她手里的葫芦瓢,迅速扔到一旁大水缸里。   他狠狠扣住蓝璎的手腕,眼神凶恶瞪着她。   “官府的追兵就在这外边,随时都有可能进屋来搜捕。小娘子行事这般轻~浮~放~浪,莫不是想跟某人一同赴死,黄泉路上好做伴?”   蓝璎长到二十五岁,还是头一回被人用这般粗俗不堪的言词当面辱骂。   她心中骤时窝火,脸上更是气得红一块白一块,猛地一脚踢出去,狠狠打在他腿腹上。   更气的是,她自个儿踢得脚丫子生疼,那人却毫无反应,仍然稳稳站在那里。   蓝璎怒瞪着他,愤懑道:“无~耻,下~流,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调戏我……我们……们良家妇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   那名男子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意,松开手,饶有兴趣地望着蓝璎。   “你是什么人,某迟早会知道的。”   他顿了顿,低声道:“时间紧迫,某奉劝小娘子一句,听某的话,赶快把锅里的热水舀回水缸。还有我们必须另找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身,莫要留下任何痕迹才是。”   蓝璎有些迟疑,仍是不甘心地瞪眼看他。   那名男子低头望着她,沉声道:“听到外面犬吠声了吗?他们来了。”   蓝璎屏住呼吸细听,这才发现外面的犬吠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实在是热闹过了头。若再细心分辨,群犬吠鸣中还隐隐夹杂着“哒、哒、哒”的马蹄声。   蓝璎倏地紧张起来,她拿起葫芦瓢将铁锅中的热水一股脑儿全都舀进水缸里,忙中有细,还不忘找块抹布沾上冷水把热锅擦冷擦干。   火速忙完这一切,她转头去看身边那名男子。   这才发现,那名男子手撑灶台,弓着身子,费力揣着粗气,似乎站立不住。   他费力喘着气道:“此处不安全,快扶我出去。”   蓝璎顾不得许多,再次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搀扶他走出厨房。   庭院里树影婆娑,寒风中马蹄声听着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   蓝璎能感觉到身侧男子呼吸减弱,而她自己却心跳加快,更加的紧张。   此时想要逃出去已无可能,蒋宅虽然很大,但他们没法走得太远。   走投无路这一瞬,蓝璎蓦地想到,白天当她走进这院中时,辰郎是从后边墙缝里忽然钻出来的。   她急忙扶着那名男子走到后边墙缝前,发现这道墙缝其实是柴房和猪圈之间的排水沟。   墙缝既窄又长,成人得侧着身子才能勉强挤进去,更且里面黑漆漆一片,从这头望不到那头。   身边的男子抬头看了看,对她道:“你先进去。”   蓝璎无声地撇了撇嘴,丢下他,自己侧着身子慢慢挪入那道墙缝中。   两边的墙面又湿又滑,味道实在不太好闻,蓝璎屏住呼吸,忍着鼻酸,真真想发声痛哭一场。   那男子紧跟着进来,直走到她身后,一言不语突然就脱下他身上厚厚的黑色净面湖杭缎面长袍,铺盖在两人身上。   带着男子体热的长袍让蓝璎很不自在,她不觉扭动身子,想将身上的长袍抖落。   身后那名男子本来只与她相隔一掌之距,觉察她的用意,立即用手按住她的肩膀,使她动弹不得。   这时骤然听得“砰”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蓝璎和那名男子不觉同时缩紧身子,互相往里靠。   他们心里都明白,追兵已经撞掉蒋宅正门,待搜过前厅,很快便要来这后宅。   黑漆漆的墙缝里,时间仿佛凝固,寒冷的空气也忽然变得稀薄。   一件黑色长袍下,两个人紧密相依,两颗心“砰、砰、砰”,你跳我也跳,仿佛在彼此较量着。   蓝璎闭上眼,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怪异的梦。   明明两个人,她不认得他,他也不识她,却在这里一线相牵,同生共死。   外边响起士兵们喊话的声音,兵刃出鞘的声音,还有近在咫尺的犬吠声。   蓝璎越来越紧张,睁开眼睛,想把身边的男子看得清楚些。   不料他也正低头望着她,眼里很平静,似是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眼神交汇,他们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只是命运难测,两个陌生的男女,明明毫不相识,此时却是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上苍如此安排,岂能奈何?   “去这边看看,还有那边……”   “是,柴房搜过了,没有人。”   “那边呢!屋梁上、床底下……都给我仔仔细细搜一遍。”   “那人被砍中一刀,伤势不轻,绝对跑不远,快找!快找!” 第十八章 拔刀   外面的每一句话都清晰落入两人耳中,时间越长,越是煎熬。   男子的身体一点一点欺压过来,按在蓝璎肩上的手也不不知不觉松开,他整个人倒有一大半都靠蓝璎在强自撑着,很沉很沉。   蓝璎心想,这人不知哪里受了伤,看这样子也许真快不行了。   “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蓝璎再次在心中碎碎默念,祈求佛祖慈悲,不要让这名既不知姓名又不知底细的男子死在自己怀里。   须知她蓝璎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出自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如果能出宫,还有希望和叠翠姑姑一样,嫁个老实勤快的男人,再生个白白嫩嫩的大胖崽。   可现在,她的清白名声,眼见就要毁在这个短命的可恶的男子身上。同时搭进去的,还有她年轻而宝贵的性命……   蓝璎苦苦撑着那名男子,在黑暗中咬牙坚持。   外面的动静终于变小,听得有人道“应该不在这里,快去别处搜”,士兵们呼啦全都散去。   因为担心追兵去而复返,蓝璎和那男子在阴冷潮湿的墙缝里又坚持了好一会儿。   一直等到犬吠声马蹄声皆遥遥远去,外面只听到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他们两人才僵着身子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步入院中,空气格外清新,蓝璎不由伸展双臂,深深地呼吸。   蓦然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压过来,蓝璎未及反应,那名男子已经晕乎乎倒在她怀里。   看来他果真要死了……   蓝璎生出几分怜悯之意,急急拍打他的身子,低低呼道:“不行,不行,不能在这里,你会冻死的。快起来,这里真得不行,你快跟我进屋去。”   “进屋”,那名男子缓缓醒来,嘴里含糊吐出一个词。   蓝璎小心搀扶着他,将他带到厨房东面甄老夫人先前所住的偏屋。   进了屋,蓝璎扶他躺到床上,给他盖上一床主人家丢弃不用的薄薄棉被。   他的呼吸很轻,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气西去。   蓝璎闻到血腥味,解开他的衣服,终于在他左肩下方摸到湿黏的布条。   不能点灯,她只好借着朦胧夜色取下浸满血渍的布条。简单清理好伤口,她又从自己裙衫内摆撕下一圈干净的绵白布条,为他重新包扎。   做完这些,蓝璎已是满头虚汗,累极饿极,自己也差点晕过去。   她到厨房饮下整整一瓢水,然后从灶底扒出那根又冷又硬的烤红苕,胡乱剥了皮,作三两口咽下。   蓝璎吃完便躺在柴堆上,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睡得很甜,很香,梦到自己与德太妃坐在海棠树下喝酒,喝的是将军醉梨花白,酒香清醇,回味甘冽,真是人世间一大美事。   酒越喝越多,人却半分不醉,只是觉得冷,寒气裹体,冻得她无处可躲。   猛然间醒来,蓝璎悲伤地发现自己仍在蒋宅。   此时天色微亮,东方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她就躺在柴堆上,手脚缩成一团,是被硬生生冻醒的。   她起身后甚觉口干心燥,忍不住又饮下半瓢冷水。   水是冰冷的,饮下去,根本不解渴,体内反而愈加冰寒。   蓝璎头重脚轻地走进偏屋,远远看到床上的男子仍是双眼紧闭,不知是昏睡还是和她一样做着大吃大喝的美梦。   直到走近细瞧,她才发现男子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如雪,就连嘴唇都是惨白,整张脸无一丝血色。   她伸出食指在他鼻间探了探,探一次,再探一次,只无奈摇头。   他还没死,或者说,还没死透……真是命硬。   蓝璎掀起棉被,解开他的上衣察看伤口,不出所料,昨晚新换的棉白布条又是鲜红一片。她凝视男子那张英俊威肃的瘦削脸庞,心思起起伏伏,是走是留,一时难决。   蓝璎拖着沉沉的步子,走出屋,来到院中。   东方天空正冉冉升起一轮霞红朝阳,天地间顿时大亮,颇有万物生气蓬勃,欣欣向荣之意。   戌时宫门下钥,时辰还早,蓝璎思虑之下,决定尽自己所能救他一救。   烧灶起烟,仍是不安全,蓝璎跑遍整个大宅终于找到一只古旧的风炉和一小袋粟米。   她点着风炉,用小火烧开一壶热水,接着煮粟米粥。   蓝璎先喂那名男子喝下热水,接着又喂他吃下两碗稀得像汤一样的粟米粥。两个时辰后,男子的脸色淡淡变红,身子也开始热起来。   功夫没有白费,蓝璎心里安慰许多,自己也得空吃下一小碗粥。   这么一天一夜,蓝璎就只吃了一根红苕和一碗粟米粥,自然不够。但是粟米本来就少,煮成那么一小锅粥,总得给屋里那人再留一点。   好在她今日就要回宫,再累再饿,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蓝璎心情松畅,于是善心大发,临走前又从自己裙衫内摆撕下很大一块布条,打算为那名男子重新清理和包扎伤口。   昨晚夜色黯淡,看不清楚,这时揭下满是血渍的布条,蓝璎才发现,男子左肩下方的伤口已经溃烂起脓,鲜血渗出不止,乱糊糊一片,真是惨不忍睹。   蓝璎心骇之下,不禁对这名男子产生满满钦佩之意。   想他伤得这般重,昨夜居然还能挺那么久,手里握着长刀凶巴巴地威胁她不算,追兵搜来,竟也不慌不乱,携着她沉着淡定地藏在墙缝。   此时那把刀就在他右手边,蓝璎注意到,这是一把短柄错金环首刀,刀鞘黑底红纹,煞是好看。   她实在不懂,这个男人既潜入京城做着无比危险的事情,为何要背着这样一把又显眼又笨重的长刀。   蓝璎拿着刚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棉白布条,想为男子重新包扎伤口,却发现他的身子出奇的烫。   她吓了一跳,伸手探他的额头,结果竟比身上还要烫得厉害。   蓝璎清楚知道,男子左肩下方的刀伤已经严重恶化,如果再不赶紧敷药救治,必定难逃一死。   可蒋宅周围不是田庄就是山林,她到哪里去给他弄药呢?   宫里尚食局司药司倒是有顶好的金疮药,但也是远水不救近火。   更况且蓝璎虽自小长在梅城,府中园池山林,草木繁盛,但她娇养长大,从不识得什么灵芝药草。   后来入了宫,她最精通的不是温酒就是泡茶,又如何懂得治病救人?   过了正午,日头慢慢偏西,不觉已是下晌时候。   蓝璎一筹莫展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干净的布条,望着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戏文本子,那里面可是讲过不少英雄救美人或者美人救英雄的故事。从小到大,听过那么多缠绵悱恻的动人戏曲,现在也终于轮到她蓝璎来美人救英雄。   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回宫的时间——蓝璎挽起手,说干就干。   蓝璎先把风炉搬到屋子里,将火烧得又红又旺,然后拔出男子的那把环首刀,又找来昨晚防身用的菜刀,将环首刀和菜刀一并放在火上烤。   她拿布条将男子的嘴紧紧缚住,又用粗麻绳捆住他的双腿和双手,然后脱下外衫轻轻盖住他的头。   两把刀都烧得通红,蓝璎看了眼那柄长长的环首刀,怕自己握不住,最后还是决定用菜刀。   蓝璎举着菜刀,毫不犹豫坐在床上躺着的男子身上,扒开他上半身的衣裳,开始割他伤口的烂肉。   虽然有些犯恶心,为了救人一命,蓝璎也只能忍耐。   她俯身于那名陌生男子身上,左手按住他厚实的胸膛,右手握着菜刀,专心致志,认真无比地割肉救人。   刚割三四下,那名男子便醒了。因为双腿被捆在床尾,双手又被蓝璎死死坐住,他动弹不得,只是猛力摇晃着脑袋,“呜、呜、呜”地嘶哑喊叫。   蓝璎不受影响,继续忙着救死扶伤的大善事。   同时她也十分庆幸自己机灵,早用外衫盖着男子的头,不然看到他的眼睛,她肯定会害怕。她一害怕,刀就拿不稳,掉下来,救人不成反倒杀死人,那就有嘴说不清了。   说来却也奇怪,身下这名男子越是“呜、呜、呜”哀叫不停,蓝璎就越是开心,动作也就越加麻利。   因为她觉得自己很英雄,已经把一个死人给重新救活过来了。   很快,蓝璎感觉握刀的右手开始发酸。   她停下来,温声哄道:“如果有酒就好了,我也用不着如此辛苦。哎,我知道这样子清理疮口很痛,你再忍忍罢,就快好了,还有里边最后一点点。”   男子仍是“呜、呜、呜”,蓝璎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在感激自己还是在抗议。   反正无所谓,现在她是大夫,他是伤患,他说什么都没用,都得听她的。   没想到,最难清理的是伤口深处,蓝璎放下菜刀,换上那柄刀锋又薄又锋利的环首刀。   这柄错金环首刀虽然有些重,但也确实好用。   蓝璎握着它,动作不免有些笨拙,许是下手重了些,男子痛苦呜咽几声,忽然就没了动静,再次昏了过去。 第十九章 同榻   给男子割完伤口处的溃烂皮肉,蓝璎已出一身细汗。   她顾不得自己,帮他清理完疮口,又从厨房灶底取来草木香灰敷在伤口处,重新做包扎,并帮他穿好衣服。   忙完这一切,蓝璎重新穿上自己的外衫,大大松了一口气。   再看那名男子,脸色红润有光,很是健康。   此时借着这个机会,借着屋外照来亮堂堂的天光,蓝璎才能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这名男子的真实相貌。   只见其人阔面重颐,挺鼻薄唇,剑眉如悬剑,垂目似定境,俊逸中另有一派威严肃穆之气象,与蓝璎往日所见的内官御医、文武朝臣全然不同。   时候已是不早,蓝璎不等那名男子醒来,便离开了蒋宅。   一路疾奔,赶到集庆门前的那条街道时,蓝璎远远就看到许嬷嬷胖胖的身影。   蓝璎停下脚步,站在街口歇了会儿,等气息喘匀才稍微整理好散乱的发髻和脏破的衣裳,接着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蓝璎忽瞧见路边有一间药铺,她的脚步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这种时候,京城里的商贾小贩全都忙着往外逃,十间铺子倒有七八间是关门大吉。   这样一间药铺,大门敞开,各种草药丹丸香气飘荡到街上,实在是显眼,很难不被人注意。   蓝璎迟疑地站在那里,落日余晖漫洒在她身上,是那么静谧柔美,仿佛若耶溪畔浣纱归来的西子。   望着前面不远处的许嬷嬷,再看看身后的药铺,蓝璎心中就像有个鼓槌在胡乱敲打。默然片刻,她转身走进那间药铺。   天黑之时,蓝璎重新回到蒋宅。   东边偏屋里,那名男子仍是闭眼昏睡。   蓝璎坐到床侧,动作熟练地揭掉离开前才换的香灰布条,用药酒清理过伤口,敷上金疮药,包扎好,再为他盖好棉被。   她点着风炉,找到砂罐开始慢熬人参汤。然后她就坐在炉边烤火取暖,一边看着药汤一边就着粟米粥啃干馍。   夜半时刻,蓝璎迷迷糊糊正犯困,忽听到床上那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一个激灵,立刻从地上爬起,走到床侧去看他。那名男子闭着眼,嘴巴微微张开,不时冒出一个字。   蓝璎听不懂,但心里却很高兴,将男子扶起,慢慢喂他喝下一碗人参汤。   男子喝下人参汤,神情变得安定,躺下床后再次沉沉睡去。   蓝璎见他睡得安稳,加之今夜没有追兵来搜,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照进屋中,蓝璎悠悠睁开眼。   怔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床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长长的结实的粗木桩。   只是这木桩子怎么摸上去暖和和的,还长着乱杂的毛?   她猛地掀开被子,赫然看到一双男人的腿,一双长着黑色糙毛的男人的腿,一双修长的~裸~露的长着黑色糙毛的男人的腿!   蓝璎彻底发懵,难道昨晚自己不仅爬到床上睡,还抢了那个男人的棉被,抱着他的腿,和他挤在一个被窝里?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闭上眼睛又睁开,仍不敢相信。   可现实是,她此刻还懒懒躺在床上,而那个男人的一双沉沉的赤脚就在她怀里。   蓝璎腾身跳下床,快速把被子平铺好,并悄摸将那男人的腿往床里侧推了推。   不动声色做完这些,她站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脸,深吸一口气,满心羞愧,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的刀呢?”   一个嘶哑的声音蓦地响起,把蓝璎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蓝璎望向床头,看到那名男子半仰着身子,单手撑床,目光紧盯着她,冷漠如冰。   “我的刀在哪里?”他显得不耐烦,又重问了一遍。   蓝璎不高兴地嘟了嘟嘴,狠狠白了他一眼,然后从床尾拿出那把错金环首刀,丢到男子跟前。   男子艰难坐起身,右手握住刀柄,缓缓拔刀出鞘。   寒光一闪,他的脸色霎时变得阴寒狠厉。   他举刀对着蓝璎,眉头深皱,厉声道:“你对我的刀做了什么?”   蓝璎骤然怔住,倔强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心内一酸,泪水却止不住哗哗地流出。   她疾步走到床边,用身体抵着刀尖,恨恨道:“哼!我能拿你的刀做什么?我拿它砍柴,你信也不信?”   男子默默无语,缓缓将刀放下,眼神转到别处。   蓝璎犹不解恨,用手指点了点他左肩,气道:“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救了你一命,知不知道??”   男子脸色略有缓和道:“你救了我,所以呢?”   蓝璎更加生气,红着眼圈委屈道:“我救了你,且不说叫你谢我,至少你也应当对我客气些。可刚刚你拿刀对着我,分明是恩将仇报!”   “我只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出手救你,我应该一走了之,我万万不该又跑回来。哼,没良心……”   男子听了她的话,默了会儿道:“谢谢小娘子出手相救,他日若得机会,某一定报答。只是你救我,为何偏偏要用我的刀清理伤口?”   蓝璎昂着头,对他爱答不理。   “也用了菜刀,也用了你的刀,不过你的刀远比不上菜刀好用。”   男子呆呆望着她,脸色很是难看。   过了会儿,他依然心有不甘,说道:“我身上还有一把匕首,应该比这两把刀都要好用。”   蓝璎不相信,嘴里说着“没可能”,手却不老实往他右边怀里摸,摸来摸去,一无所获,又悻悻收回。   那男子若无其事看着她,哑着嗓子,低声道:“在下边。”   蓝璎掀开被子,满眼疑惑扫向他双膝上下,那里衣服贴着身子,瘪瘪的,怎么可能藏着匕首?   她狠狠瞪了男子一眼:“你当我是傻子吗?”   男子嘴角微微扬起:“小娘子找错地方了,匕首在我腰间挂着。”   蓝璎再次将信将疑,伸手一摸,不仅在他腰间找到一柄小巧的匕首,还摸出一只沉沉的黑色钱袋。   蓝璎扔下匕首,欢喜地打开钱袋,看到里面装的满满全是白晃晃的银绽,顿时两眼放光,简直喜出望外。   她低头数着银绽,开心道:“你居然有银子!你怎么不早说……”   男子神色淡然道:“出门行路,怎可不带银两?难道小娘子你是空手跑出家门的?”   蓝璎不接他的话,只埋头拿走钱袋里整整五绽银两,将剩下的碎银子连同钱袋一起丢还给男子。   她振振有词:“我的金钗和玉镯都典卖给了药铺,才给你换回这些救命药。所以这些银子现在归我,就这么说定了,没问题吧?”   男子闻言颇感意外,转头望了眼风炉上的砂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然后看到眼前这一张充满疲惫却很是单纯的美丽脸庞。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扶我起来。”   蓝璎疑惑地看着他,不由有些紧张:“你的伤没好吗?还是站不起来?”   男子静静望着她,神色淡定:“伤口无碍,只是我的腿似乎麻了,根本动不了。”   蓝璎的脸霎时红如晚霞,抓着他的胳臂,小心扶他下床。   男子下了床,拖着僵麻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院中,迎着朝阳,微微眯起双眼。   蓝璎跟着走出屋,远远望着他的背影。   “既然阁下的伤已经无碍,我也该走了。金疮药和棉布,还有馍都给你放在屋里。对了,砂罐里的人参汤已经熬了一个晚上,你要记得喝。”   见他仍然直直站在那里,压根没什么感激的反应,蓝璎闷闷道:“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蓝璎说完,抬腿要走,那男子却忽然转过身定定望着她。   他问:“小娘子要去哪里?”   蓝璎道:“我自然是回……回自己家。”   男子道:“现下兵荒马乱,外边很不安全,你的家人或许早已离开。”   蓝璎连连摆手:“不是的,我的家人一直都在等我,我今天必须回去。”   男子默了默,再问道:“小娘子家住何处?某送你回去便是。”   蓝璎急得很,连声道:“不用,不用,阁下的伤还没好,自己多保重就是。不必担心奴家,奴家……奴家自己会回去。”   昨日已经失约,今日蓝璎是一定要回宫的。   如果让她继续跟在这名男子身边,不知道半途又会出什么岔子,所以绝对不可以,不可以。   蓝璎有意避着他,说话时不觉又向外走了几步。   那男子却没打算轻易放她走,拖着仍然僵麻的腿,来到蓝璎面前,无意挡住她的去路。   他认真打量着她,本来威肃的脸竟有几分柔情,眼里好像藏着一抹淡淡笑意。   男子本就长得英挺俊美,此时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话也不再是冷冷冰冰。   这一副温柔模样,倒比昏睡不醒时还要好看。   不知为何,蓝璎忽然想起了仍在战场上领兵厮杀御敌的陈明楷。她一时痴迷,不禁有些心慌。   她心虚道:“阁下这是作何?”   男子沉沉望着她,郑重道:“小娘子救命之恩,某还未报答,在这里,暂且先谢过。”   说着,他便退后一步,双手合揖,俯身朝她深深一拜。   蓝璎也不觉退了一步,摆着手道:“举手之劳,大官人不必客气。”   等她说完,那名男子却又向前迈出一大步,神色十分凝重地看着她,眉梢间隐隐有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他郑重道:“敢问小娘子芳名如何称呼?家住何处,双亲尚在否?”   蓝璎的脸霎时变得通红,支支吾吾道:“不知大官人何意,奴的家人皆是无名小卒,实在不足挂齿。”   那男子见她如此神色,不禁嘴角微扬,朗声开口道:“小娘子切莫怕羞,某是个明白人,定会对自所作所为负责。想你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达三日之久,且昨晚已同榻共寝,虽无有夫妻之名,然实有夫妻之实。小娘子的清誉,某万万不敢误,故某愿娶小娘子为妻。”   蓝璎闻听此言,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男子说的每句话她都懂,但是……他这话中之意……他说要娶她为妻?还劝她不要怕羞?   自从入宫后,至今已有十年,岁月蹉跎,不知不觉中蓝璎也已早过适婚之龄。   宫中岁月长,她从没想过,将来有一日会被一名长得既英俊又威武的男子当面说出求娶之词。   因为从没想过,所以她从前亦不知,被人当面求娶的滋味其实也还不错。   如此想着,蓝璎在不觉间已逐渐露出娇羞灿烂的笑容……   那名男子望见她如花般娇艳明媚的绝美笑颜,一时欢喜,亦以为她是点头默许了这件亲事。   他心里激动,立时伸手稳稳扶住蓝璎的双肩,低头间眸光亮闪闪似若星辰。   他故作沉着,肃然道:“自今日起,就委屈小娘子跟在某左右,同吃同住,甘苦相随。待他日大事得定,某定携小娘子回乡拜堂成婚,祭祖归宗,许小娘子你李某人正室嫡妻之名分。” 第二十章 饮鸩   蓝璎闻言,又惊又震。   这人自以为是说要娶自己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与自己“先兵后礼”,做一对亡命天涯的露水夫妻?   好个不要脸的臭男人,真以为她蓝璎是好欺负的,如此羞辱她!   再说了,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得要“得定”后,才能带她回乡正式拜堂成亲?   蓝璎心里恨恨地想,并不怎么在意,可眼泪却很不争气,像那断了线的水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吧嗒、吧嗒”重重砸落地上。   真是奇怪,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蓝璎慌慌忙忙捏着衣袖狠狠擦泪,可眼泪却越擦越多,心底也莫名其妙越来越觉得伤心。   她一时怔在那里,很是难堪地想着,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哭嘛?   昨日她变卖掉姑母送她的石榴金钗和堂姐送她的翡翠玉镯,就只换回一瓶金疮、,一支瘦短的人参、一小罐药酒、几条干净的白棉布和一小包硬邦邦的干馍。   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觉得亏了,毕竟人命关天,能救就得救。   然后她费尽心力,用这些东西总算堪堪救回这名陌生男子的性命,也算是没有白白辛苦。   她自以为值了,压根没图他报答什么。   只是她熬了整整两天两夜,肚子饿了只能啃干膜,口渴了只能喝冷粥,困了只能睡柴堆,冷了只能烤炉火,吃了二十五年来从未吃过的苦,结果他却是这样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原来他所谓救命之恩就是让她以身相许,不计名分地跟他做一对露水夫妻,一起亡命天涯。   看到蓝璎泪落如雨,那名男子还以为她是心中感动的缘故,满心怜惜,反倒不知如何安慰。   他的声音变得很是温柔,用哄孩童般的语气小心试探。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小娘子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如就在此地拜天地行大礼,结为夫妇,你意如何?”   蓝璎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又说出这样傻气的话。   两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人还真真是个反复无常,阴晴难测的粗糙汉子!   蓝璎继续用袖子擦了擦脸,觉得自己也真个矫情,怎么一出到宫外,就动不动委屈巴巴儿的掉泪呢?   她展颜轻笑,望着眼前的男子,用一种平淡无奇的淡漠语气回绝了他。   “官人恐是多虑。所谓‘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奴家此举只为救人,并无图报之意。且奴家早嫁得夫婿成婚,已是四个孩儿的娘。官人方才所言,虽事出有因,实则无礼之极,万望收回,否则奴家清白毁矣!”   那名男子骤时震惊,脸色倏忽变暗,一双眼眸沉沉望着她。   她说这一大堆话,他自然不信,且连半句都不信。   因为眼前的女子虽非二八年华,活泼烂漫,但佳人丽质,身姿窈窕,说话温声细语,举止端庄大方又含蓄藏羞,便是怎么看,怎么瞧,都不像是育有四个孩子的妇人。   男子是个明白人,知道女子如此说话乃是为狠狠拒绝他。   他自感脸上无光,退后两步,俯身行了一礼,淡淡道:“某无意冒犯,自愿收回适才所言。小娘子是去是留,且自便。”   当蓝璎揣着沉沉的四锭银子走进集庆门外的那间药铺时,伙计却告诉她,掌柜的已经携家眷离京,昨日她典卖的两件饰物都被带走,再无法赎回。   蓝璎很是失落,低着头径直走到集庆门外,足足等候两个时辰,终于又看到许嬷嬷。   幸而许嬷嬷每日都要出宫采买,否则蓝璎怕是很难回宫去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仿佛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蓝璎跟着许嬷嬷进集庆门入宫,她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金瓦朱墙,辉煌雄伟的宫殿群中。   京都的街道一片静悄悄,这时蓦然从拐角处闪出一个高大身影。   那人身着黑衣斗篷,头戴草笠,手中横握一柄长长的错金环首刀,黑底红纹的檀木刀鞘透着凛凛森严肃穆之气。   他目光冷峻望着不远处巍峨皇城和连绵不绝的宫殿,自言道:“你果然在骗我。”   此人正是蓝璎所救那名陌生男子,他因不放心蓝璎独自行路,故而一路跟随其后,默默护送。他本以为送她回到家就算了结一桩过往,却不曾想这一路护送,竟亲眼看她进了皇宫。   男子攥紧双拳,心中如刀割般绞痛难受。   原来她竟也是皇帝的女人,是他们这帮弟兄所要杀的嘉平帝的女人!   就在这一刻,他深深懂得大哥的感受,明白大哥为何那么急切地想攻破京都,攻进皇宫,砍下~狗~贼~皇帝的脑袋。   想着那名娇俏明媚的美丽女子,想着她嗔怒笑骂的可爱模样,男子心中后悔莫及。   他暗自发誓,终有一日他李聿恂会率兵打回来,攻下皇宫,兑现今日诺言,正大光明娶她为妻——即便她曾是狗~贼~皇帝的女人。   只是,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所以他一定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在记忆淡去之前,他必须赶紧回来。   蓝璎回宫那晚就怏怏病倒,太医诊断说她是寒气侵体,感染上风寒症。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德太妃一直守着她,日夜不离。她虽是昏沉沉地睡着,但能感觉到德太妃就坐在她身旁,一边陪她说话,一边默默掉泪。   蓝璎醒来的那一日是个阴天,屋子里昏昏暗暗,像黎明又像是黄昏。   她睁开眼,只觉头脑清明,除扑鼻而来的浓浓汤药味,房内摆设一如平常,仿佛她只是沉沉睡了个懒觉。   然而,蓝璎并没有看到德太妃……   她的屋里寂静如夜,只有床榻边守着一个做事笨手笨脚,为人却忠实乖巧的小宫女雁儿。   蓝璎坐起身,问雁儿:“太妃娘娘呢?”   雁儿低着头,愣是一声也不吭,眼泪一颗一颗直往被褥上掉。   蓝璎抓住雁儿的手臂,厉声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娘娘在哪里!”   雁儿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眸中充满恐惧和悲伤。   她哭咽道:“他们……他们打进宫来了,皇上赐了……白绫,还有……匕首,还有……他们跪着……逼主子自尽。”   雁儿说得含糊不清,可蓝璎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必是荣安郡王谢伯恩和其他诸藩王的靖难之师已经攻破潼关和京都,如今他们正气势汹汹杀入宫中。   嘉平帝自知国破家亡在即,便赐白绫匕首逼迫后宫嫔妃自尽,以保全皇室最后的一点尊严。   蓝璎未及穿鞋,下了床便夺门而出。   等她急急奔到寿安宫正殿,地上已跪了满满一屋子宫女太监,长长的白绫高悬于梁上,德太妃站在圆凳上,双手抓着绫带,身子遥遥欲坠。   “娘娘!不要!”   蓝璎大哭着奔进屋,双手死死抱住德太妃的腿,苦苦哀求她。   德太妃双手抓着白绫,从上而下怜怜望着蓝璎,眼泪奔涌而出。   她哽声道:“阿璎,你醒了。”   蓝璎哭着求道:“娘娘,您下来,阿璎在这里……”   德太妃笑了笑,哭着道:“阿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三天前,宁国公府你姐姐曾派人来接你出宫,是我不放心,怕他们暗中使坏……硬拦着没让他们接走你……阿璎,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蓝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死死抱住德太妃的腿苦苦哀求她,求她不要去死。   她哭道:“娘娘,您再坚持一下,宋仝将军一定会接您出去的。您不要……求求您,快下来,奴婢求您了……”   德太妃闻言怔住,呆呆望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满脸哀痛。   “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宋大哥?当年负他的人是我蒋晚凝,欠他一条命的人也是我蒋晚凝……”   蓝璎仍是哭喊着求德太妃,忽然旁边跪在地上的一名年长内官猛地起身拉开她。   蓝璎怒极,一把拎起旁边案上的大瓷瓶狠狠砸在那名内官身上。   她怒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开!滚啊!滚!滚!滚!”   那名内官挨了打竟也不恼,哭丧着脸道:“姑姑何苦为难咱家啊!咱家是奉皇上的旨意办事,皇上说了,太妃太嫔都是先帝爷的人,千万玷污不得。太妃娘娘深受先帝和皇上隆恩,该知道如何做才是,奴才求您赶紧上路吧!”   蓝璎听了这一番混账话,顿时怒气填胸,她转身又拎起另一只大大的青花瓷瓶,高高举着大步走到那名内官面前。   她怒视着地上这一群冷漠无情的宫女太监,高声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太妃娘娘的事有我蓝璎在,还轮不着你们在这说三道四!滚!滚!滚!”   那些人跪趴在地上,低着头,动也不动,根本没有人肯站出来为德太妃说一句话。   那名年长内官跪在蓝璎身后,尖着嗓子,高声唱道:“遵陛下圣旨,请寿安宫德太妃娘娘上路!”   蓝璎拎着青花瓷瓶,倍感孤立无援。   她孤零零站在那里,望着满屋子的人,心寒如冰。手里的青花大瓷瓶,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很是无力,很是可悲,很是可笑。   她漠然放下瓷瓶,听到德太妃开口唤她“阿璎”。蓝璎立即回头,看到德太妃泪花闪闪,温柔地笑望着她。   德太妃道:“阿璎,算了,不要闹了,闹也没用。”   她把头伸进白绫圈里,闭眼道:“如果这就是上天给我蒋晚凝的结局,我接受。”   “娘娘不要!”   蓝璎撕心裂肺哭唤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德太妃的身子!   年长的内官低咳一声,立即便有四五个年轻的内官一齐涌上,迅速拉开蓝璎。   “咚”地一声,圆凳突然倒地,德太妃整个人悬在白绫上,身子摇曳,如同冷风中的芦苇。   蓝璎被那几个内官死死按在门边,动弹不得,只能哭着喊着,眼睁睁看着德太妃悬梁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蓝璎哭得嗓子哑了,他们才放开她。   这时寿安宫外骤然传来震天动地的杀喊声,殿中的宫女太监呼啦一下全部逃散而去。   蓝璎拖着僵麻酸痛的双腿,走到德太妃~遗~体~前,跪在地上重重磕响三个头。   然后她起身走到案前,那上面放着一个祥云纹银盏托盘,托盘上是一柄镶金短匕首、一只精致小巧银酒壶配着一只碧玉酒樽。   蓝璎惨然一笑,拎起银酒壶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盏酒。   她到底还是喜欢美酒多一些,至于匕首,她既不敢拿它杀人更不敢捅自己,无用而已。   殿外火光冲天,杀声阵阵。   蓝璎端起碧玉酒樽,仰头含笑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重生……   ? 分卷 · 第二卷 :今生?缘来 · 分卷 ? 第二十一章 重生   建昌二十八年正月,梅城县东蓝家大宅的门槛就快被上门说亲的媒婆们给踏平了。   蓝家是梅城县赫赫有名的权门望族,曾被熙朝太~祖~皇帝亲口赞称为书香世家。   如今蓝氏当家之人正是当世大儒蓝溥老先生,蓝溥与其妻郑夫人只育有一女,便是蓝家的千金小姐,闺名唤作蓝璎。   郑夫人是个端庄娴静的性子,淡于交际,自己极少出门,更不带女儿外出走动。   因而蓝璎自幼长于深闺,知晓她真实容貌的人寥寥无几。   外人每每谈论此事,都道蓝家千金必定貌似无盐,故而羞于露面。   直到今年正月初五,蓝璎陪同郑夫人一道入寺拜佛,下山途中恰遇几个无赖泼皮当众调~戏~卖茶的年轻妇人。   蓝家小姐路见不平,忍不住出手相助,不料竟被人当众扯下遮面的白纱。   这一刹,蓝氏嫡女芳容初露,端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瞳剪水,朱唇轻点,花颜月貌,浑金璞玉,宛如仙姿玉色,一时惊艳世人。   自从那日之后,蓝家大宅门口便是车水马龙。   上门说亲的媒婆,一茬接着一茬,个个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   当时民间有句俗语叫做“正月不说媒”,可这些媒婆们似乎全不在意,也不知到底得了男方主家多少好处。   正月是青山书院寒期放假的时候,蓝溥老先生难得歇息在家。   往年这段时日,他都静坐书斋,潜心钻研典籍,今年却屡屡被打搅,家烦宅乱,心情不免焦躁。   这一日是正月初十,蓝溥实在忍无可忍,命人将屋外候着的媒婆们全部喊到前厅。   蓝家大宅宽阔厅堂里,高悬着一块刻有“笃礼崇义”四字匾额,蓝老先生蓝溥携同郑夫人分坐在匾额下方两侧主座。   此时媒婆们全都挤站在两排空座椅中间,互相瞪眼望着,心里直打鼓。   蓝溥随意挥手,立刻有数名家仆捧着红木托盘走到那群媒婆面前。媒婆们伸头一瞧,发现每个托盘上都摆着数个深蓝色小香囊。   媒婆们满是疑色,主座上的郑夫人更是默然不解。   因为这些小香囊郑夫人都认得,正是她每月按照蓝溥吩咐准备的。每个香囊里都装着二两银子,蓝溥特意拿到书院用来嘉勉课业考核优异的学生。   郑夫人略显不安地望向蓝溥,似乎隐隐猜到他要做什么。   蓝溥肃然道:“这些香囊里都装有碎银,数目不多,乃我夫妇二人为诸位大姐准备的茶水钱。你们每人一份,拿了这钱,回去告诉你们主家,就说我蓝溥的女儿年未及笄,尚不足婚配,且自今日起三年内,绝不接受任何一户人家说亲求娶之事。”   媒婆们拿了银钱本是欢喜,可听完蓝溥冷冰冰的话,顿时惊讶万分,乱糟糟议论开来。   “三年不嫁?那岂不成老姑娘了?”   “哈呀,没想到蓝老先生也扯谎,拒婚就拒婚罢,说这种话谁信啊!”   “蓝家小姐长得美,家世又好,做爹娘的挑挑拣拣也是常理,可也不能如此不顾孩子性命……”   郑夫人侧过身望着蓝溥,神色不悦,语气焦急。   她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京中的消息……你又不是不知道。”   蓝溥沉闷着脸并不看她,更不答她的话。   郑夫人满脸愤然扭过身去,手里捏着丝帕,心神不安。   一名身材矮胖的媒婆高声道:“老先生,贵千金正月底就满十五岁及笄啦,现下正是谈婚论嫁的大好时候。我们这些人都是受主家之托,这才厚着脸皮往您这儿来的。您要是已经择定了乘龙快婿,不妨直说嘛,也省得我们这些人天天跑不是!”   另一名高高瘦瘦的媒婆拍着手道:“就是嘛!我们这些说媒拉纤的糟婆子虽说被人瞧不起,可也是正正经经的营生。我们不偷不抢,凭本事吃饭,又不是街上的乞丐,稀罕你们府里这点子碎银!”   媒婆们一个接一个地抱怨,站在那里就是不肯离去。   蓝溥虽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老先生,却也懒得跟这一群妇人斗嘴争高下,只默默摇头,朝外边的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急匆匆离去,很快带来七八名手持长棍的护卫涌进厅内,将这一群媒婆们呼啦啦着往外请。   护卫们行事粗暴,偏偏这群媒婆们也不是一般的妇人。她们见惯了这些个场面,一个个东躲西闪,吵吵嚷嚷地乱喊乱骂。   嘈杂中,有一名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老媒婆,一边扶着拐杖慢腾腾往外退,一边扯着嗓子大喊。   “人生苦短啊,贵千金的命数好坏就在这一两月。你们做娘老子的,不好好找个人家把闺女嫁出去,难道真就忍心看她早早地香消玉损吗?”   “哎,可怜的孩子,可怜哦……”   蓝溥闻言脸色骤变,立时怒喝道:“你们胡说什么?还不快快住口!”   郑夫人忽地站起身,满脸狐疑地望了一眼蓝溥,然后急忙忙来到那名白发苍苍的媒婆前。   她紧张问道:“婆婆这话到底是何意?怎地我听不懂?”   年老的媒婆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早有别的媒婆忍不住抢着插话。   “哎呦,老先生和夫人难道还不知道吗?外面可早就传开了……”   众媒婆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那些话,直把郑夫人听得震惊不已。   原来正月初五那日,郑夫人带蓝璎一道入寺拜佛,下山途中发生的事情全被一位云游四方的得道高僧看见。   那位高僧瞥见蓝家千金绝世容颜,直目送她们母女下山离去,才兀自摇头说出一句论言。   “此女貌清昳,性娇柔,可惜命犯孤鸾煞。若能在及笄后一月之内大婚嫁出,则能旺夫益子,一生大富大贵,顺遂无虞;否则必定孤苦无依,过早短折。”   郑夫人脸色极差,如遭雷霆之击,半时说不出话来。   蓝溥走过去搀扶住她,怒扫一眼院中的媒婆们,满脸漠然不屑。   他低声劝慰妻子道:“哪里有什么得道高僧?不过是专行坑蒙拐骗之道的江湖术士罢了,夫人勿要听信这等荒唐可笑之言。”   郑夫人紧紧牵着蓝溥的衣袖,柔声恳求道:“老爷,不管那人说的准不准,便是京里传来的消息,咱们也不能这样干坐着不动。”   “再有几日,咱们女儿就及笄了,若是实在不行,你在书院里找个老实可靠的后生,咱们抓紧着把女儿的婚事给操办了吧。”   蓝溥听完这一番话,骤然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   “夫人,你这说的什么话?婚姻之事,非同小可,岂能这般胡来!”   郑夫人一把推开他,冷着脸赌气道:“那行啊,为了女儿,便让我郑芫来做小人,你只管回书斋继续做你的君子好了。从今儿起,璎儿的婚事我做主了,我说让她嫁谁就嫁谁!”   蓝溥难以置信地望着气呼呼的妻子,那一张瘦黑的脸直气得发白。   近来他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似乎除夕过后,夫人的脾气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顺,时不时地总要顶他一句,刺他一下,让他很不舒坦。   而且不仅夫人变了,女儿蓝璎好像也大不一样……   这时院中那些媒婆们一下子全都涌到郑夫人身边,你一言我一句将郑夫人围得水泄不通。   管家走到蓝溥身旁,低声问道:“老先生,现下该如何处理?”   蓝溥满面怒色,高声命令道:“马上叫人送夫人回房,另外把这些媒婆统统赶出去!从即刻起,蓝家大门紧闭,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媒婆们早听闻蓝老先生蓝溥尊崇礼数、为人谦逊,此时见他如此大发雷霆皆惊愕不已。   不光她们,便是郑夫人听到刚才那话,也慌忙惊得回头,眼中满是惊疑。   郑夫人站在原处,愤然道:“我哪儿也不去,你们谁敢碰我!”   院中顿时安静下来,管家护卫还有那些媒婆们全都静悄悄望向蓝溥和郑夫人。   蓝溥一时尴尬,神色无助,低声唤道:“夫人,你何故同我闹……”   郑夫人立即打断他的话,颤抖着嗓音,又气又恼,愤声道:“你这个糟老头子,坏透了!你什么事都知道,你早……高僧的话,你早就知道了,是也不是?”   郑夫人越说越气愤,一时也顾不上蓝溥的面子,流泪委屈道:“还有京里来的那封信,你也骗我!要不是璎儿无意中看到了……到现在你还想骗我们,你个糟老头子……”   “璎儿,你怎么来了?”   郑夫人忽然话音一转,众人这才发现,走廊月洞门处正缓步走出一名身姿纤丽、天姿婉约的绝美少女。   媒婆们见这名少女长得貌美如花,行动如弱柳扶风,百般娴雅,百般娇柔,一猜便知是蓝家千金。   蓝璎从爹爹蓝溥身边走过,却一眼都没看向他,只径直来到阿娘郑夫人身边。   她搂着郑夫人的手臂,温声道:“阿娘,您别哭,女儿都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离家   郑夫人顿惊,狠狠瞪了一眼蓝溥,回过头又轻轻抚着蓝璎的肩。   “乖女儿别怕,有阿娘在,阿娘绝对不会让你孤苦无依的。今儿无论你想嫁谁,娘都答应。”   蓝璎微微点头,转身对蓝溥露出一丝明朗的笑容。   她柔声细语道:“爹爹,阿娘,你们放心,女儿想得开。孤苦无依也好,过早短折也罢,都是女儿的命……”   说到这里,蓝璎默然低下头,凝噎不语。   郑夫人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泪水涟涟,恨恨望着蓝溥。   蓝溥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不禁有些茫然。   院中那些等着看戏的媒婆们也都感动不已,一个个怜爱无比地望着蓝璎,不住地点头。   一时之间,众媒婆纷纷指着郑夫人和蓝璎,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热热闹闹议论开来。   蓝溥望着院中一片嘈杂乱景,眼神冷漠,对身旁的管家,挥了挥手。   “去,注意别伤了夫人和小姐。”   管家一声吼,护院们立即拿着长棍朝那群媒婆们呼喝着挥舞过去。   媒婆们见状况不对,顿时花容失色,倒也不用赶,一个个儿喊爹骂娘颠着跑着迅速离开。   很快,院中便只剩郑夫人和蓝璎。   护院们围着她们母女站成一圈,你望着我,我望着他,他望着天,全都静立不动。   郑夫人星目含威,冷冷直视蓝溥:“糟老头子,没想到你这般心狠无情!我当初真真是瞎了眼,居然对你心生爱慕……”   蓝溥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身子僵直,整个人倒显得有些呆笨。   他讷声道:“夫人,你……都是过去的事,莫要再提。”   郑夫人冷哼一声,质问道:“你怕什么?你不就嫌弃我郑芜是个唱戏的吗!你不就是怕人说你蓝老先生、蓝大学士娶了个戏子回家吗?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喜欢我们娘俩,你嫌我出身梨园,嫌璎儿是个女孩……”   蓝溥的身子猛然晃了晃,难以相信地看着与自己相濡以沫十余年的夫人。   郑夫人见他如此反应,更加气势昂扬。   “你用不着赶我们走,我与你夫妻共处十六年,早就受够了。今儿,不用你赶,我们娘儿俩自己走!”   一语既出,院中顿时静寂无声,如黎明般静悄悄。   所有的护院家仆连同管家都深深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站在郑夫人身后的蓝璎亦是惊震,同时她心中又不免产生几分幸灾乐祸之感。   因为活了两世,蓝璎还是第一次见到爹爹如此丢魂失魄、慞惶失态的模样,也是第一次看到阿娘在爹爹面前如此生气、如此强势。   蓝溥满脸落寞,缓缓背过身去,不发一言。   管家见状,立时带着护院家仆默默退了出去,院内就只剩下各怀心事的一家三口,气氛异常凝重。   郑夫人等了会儿,见蓝溥仍是背对着她们一句话不说,气得转身拉起蓝璎的手。   “回屋收拾东西去,我们今日就走。”   半个时辰后,郑夫人携着蓝璎踏步迈出蓝家大宅。   她们身后还跟着一名嬷嬷和一名丫鬟,两人手中各挽着一个沉沉的蓝布包裹。   大宅门口是一条幽静山道,既无行人,亦无车马。   郑夫人不禁皱了皱眉,她本想着出门借坐那些媒婆的马车进城,却没想她们个个儿溜得比兔子还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蓝璎见她母亲面露难色,问道:“阿娘,我们真走?”   郑夫人挺直身子道:“话都说出来了,必须走。”   一旁的赵嬷嬷劝道道:“夫人,现在路上一驾马车都没有,咱们两条腿走路,还没进城天就黑了。要不,明儿起早再走?”   丫鬟楚宁也道:“小姐,实在不行,不如我回府里去喊人驾车出来?”   蓝璎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正欲点头,她娘却坚定否决。   主仆四人于是沿着山道徒步前行,走了没一会儿,身后有马车驶来。   楚宁回头,发现来的正是府里的马车,立即拍着手欢呼起来。   马车行到前方骤然停住,赶车的王伯一路跑到郑夫人跟前。   郑夫人傲气道:“你来这做什么?是不是糟老头派你过来接我们几个回府?哼!你给我告诉他,就说除非他亲自来跟我们赔罪,否则我们绝不回去!”   王伯很是为难:“夫人,老先生担心您和小姐路上不安全,这才吩咐老奴驾车出来送一程。”   郑夫人闻言,气不打一处来。   “这话说得,似乎我郑芫倒要好好谢他一句啰?”   说完,郑夫人望了望蓝璎,有些无奈道:“罢了,懒得跟他计较,咱们上车。”   马车进城,兜兜转转行驶好一会儿才终于到达。   蓝璎跟随郑夫人下车,沿着窄窄的青石巷子又走上一段路,在一处漆黑的宽阔木门前停住脚。   叩门三下,两扇木门很快从里打开。   一名头戴大红色海棠宫花的中年美妇人插着腰站在门口,打开门的同时脆声喊道:“谁呀,大半夜来敲老娘的门,皮痒讨打是不是?”   郑夫人笑吟吟望着那名中年美妇人,嗔怪道:“这是大半夜吗?日头都还没落呢,你这没早晚的小蹄子,过糊涂了是不是?”   那妇人骤然一怔,随即高兴大呼:“哎呦,我滴个老天爷!芫芫,怎么是你啊!”   她兴奋地一脚跨出门外,拉着郑夫人的手臂,瞪圆了眼将她上下左右一顿猛瞧。   “芫芫,我的好妹妹,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突然就来了?”   郑夫人撇着嘴,委屈道:“好纤云,妹妹没地儿可去,只能来投奔姐姐你了。”   名唤纤云的妇人闻言又是一惊,待看到郑夫人身后长得如花似玉的娇俏少女,随即恍然明白。   纤云乃是郑夫人年少时在同一个戏曲班子唱戏的闺中好友,她二话不说,立刻将郑夫人母女二人请进屋内。   纤云提一壶热水,泡好两碗热茶端到堂屋中的八仙桌上,请这一对母女饮茶。   她大喇喇笑道:“可先说好了啊!我这里地方小,既寒酸又简陋,样样儿都比不上你们蓝家。若是你们娘儿俩不嫌弃呢,那就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我呀平日都是一个人住,孤单寂寞得很,也乐得有你们作伴。”   “不过呢,我只乐意收留你们娘儿俩。至于你们带来跟着伺候的下人,让她们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郑夫人微愣了愣,不觉转头望向蓝璎。   蓝璎道:“阿娘,让赵嬷嬷和楚宁跟着车子回去吧,我们自己可以。”   赵嬷嬷和楚宁齐齐瞪视着纤云,脸色很不悦。   纤云冲她们二人甩了甩手,很不耐烦道:“哎,你们两个可不要误会啊,我可不是因为瞧不起你们才不让你们留下来。实在是我这地方小,挤不下这么多人,好不好嘛?况且我这个人很有善心的,我自己就从来不使唤奴仆,所以我也看不得别个儿吆五喝六地使唤下人啰。”   赵嬷嬷和楚宁听纤云说完,不约而同双双翻起白眼。   其实郑夫人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也想叫蓝溥看到自己离家出走的决心,便同意让赵嬷嬷和楚宁再跟着王伯的马车回蓝家。   夕阳西下,黄昏已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纤云陪着郑夫人和蓝璎坐在八仙桌旁,一边饮茶一边闲谈叙旧。   她才一坐下,便摇头直叹:“郑芫啊!我早就同你说过,你那个状元老先生靠不住的,你当初真真不该嫁给他做填房。喏,现在应验了吧?”   郑夫人毫不在意:“来的路上,我就猜到你会拿这些话来挖苦我。怎地,你竟一点都不奇怪,我同糟老头之间到底发生何事了吗?”   纤云道:“嘿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嘛!不过是你们母女两个进寺庙上了一趟香,就这一点子事,没几日整个梅城县就传得沸沸扬扬的。”   蓝璎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到这会儿却不知不觉红了脸。   纤云说完,忽然绕了绕兰花指在空中猛地点了点蓝璎,发出一句慨叹。   “你这个女孩儿,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郑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忽变,不停地朝纤云眨着眼,示意她不要再提这件事。   纤云抬头假装望天,然后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哎呀,天色好晚了,我得赶紧做饭。今儿贵客驾临,可不能让你们娘儿俩饿肚子。”   郑夫人连忙起身:“别费事,我跟璎儿随便吃点就可以。”   纤云没有提前准备食材,一时手慌脚乱,也整不出一桌像样的席面。   她想了想,决定烧个锅子,反正荤素不忌,有什么菜就煮什么菜,配上小酒,整好热热闹闹地吃一顿。   纤云立时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只见她提起竹篮匆匆出了一趟门,又很快回来。   郑夫人深觉新奇,便同纤云一道,在厨房搭手帮忙。   纤云正打算同好姐妹畅谈一番,于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支开想要上前帮忙的蓝璎。   她指着蓝璎,沉重数落:“你看看你!这好好的年轻姑娘家,长得跟朵花似的,怎地这般邋里邋遢,不注重打扮呢!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多脏!还有你这双漂亮眼睛,又红又肿,还有头发也乱的很……呐,外面有水,去好好洗把脸,拾掇好自己再进来见我。” 第二十三章 春夜   蓝璎走到后院,果然发现枣树下有一口井。   她打起一桶水,散开厚重的发髻,蹲在井边,借着朦朦的暮色慢慢地洗脸梳头。   井水寒彻刺骨,蓝璎却并无感觉,蹲在地上洗得很认真很专注。   她没想到阿娘会带她离家出走,而爹爹竟也没有半分挽留的意思。   而且她一直到今日,才知道阿娘居然出身梨园,是一名唱戏的伶人。   难怪阿娘那么喜爱唱戏,总是趁蓝溥不在家时,穿上华丽的戏服在园子里轻踏莲步,挥舞着水袖,尽情地唱着舞着……   难怪前世姑母同她说,爹爹为了娶阿娘,不只弃官不做,还差点同他们兄弟姊妹间断了来往。   还有殿选那日,有一名秀女曾说爹爹“忤逆圣意”“娶妓为妻”。   还有阿娘原来真是爹爹续娶的继妻,那爹爹原配夫人是谁,现下何处……   薄薄的暮光中,蓝璎弯身半蹲在井边,一边梳洗一边想着心事。直到忽然发觉衣领沾湿,脖颈上一片冰寒,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听到厨房里传出阿娘和纤云欢喜的说笑声,蓝璎安心地闭紧眼睛,娇声喊道:“阿娘,给我拿一块棉布巾,我要擦脸!”   院中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很快蓝璎手中多了一块柔软的干净棉布。   蓝璎仔细擦着脸,等擦完睁开眼,蓦然看到身前站着一个高高大大身材粗壮的年轻男子。   “你是谁?”蓝璎飞快地站直身子,抬头问道。   年轻男子站在苍茫暮色中,面容看不大清楚,但身材雄健,气势威凛,周身隐隐散发着迫人的杀气。   只是他身上系着一件漆黑的油光光的长围裙,莫名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目光沉沉望着蓝璎,漠然道:“小娘子不必知道某是谁。”   听到他这句莫名的回答,蓝璎微微转过脸,抿着嘴唇低低地笑了。   她这一垂眸浅笑,漆黑如墨般的长发瀑布般从两肩散落开来。墨发遮住了她的两侧脸颊,使得身前那人不由地视线下移。   只见她下颌再往下,衣领微敞处,无意间露出洁白如玉光洁无瑕的娇嫩脖颈。   不知怎地,他的目光飞快地移开了……   蓝璎察觉到眼前男子忽然的异样,这才想起自己此时落在那人眼中,正是一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浪荡模样。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透,霎时羞得无地自容。   蓝璎低下头,双手提起裙摆,从男子身旁急步越过,一路小跑着逃也似的回到厨房。   待她前脚进入厨房,那名年轻男子后脚就跟着进来了。   厨房里郑夫人和纤云看到蓝璎一副羞涩难掩的仓惶模样,俱是大惊。   纤云手里抓着火钳,三两步走到门口,直接冲着那名男子一通大骂。   “好你个李大壮,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老娘叫你帮忙递个东西,你把人家千金大小姐怎么了?你快说啊?你是不是欺负我们大小姐啦?我看你是活腻了,找死,是不是?”   那名叫李大壮的年轻男子跳着退到门外,将手里的东西随意扔进屋中——那是一副粉粉胖胖的猪蹄脚。   他道:“东西送来了,我走了。”   纤云哪里肯饶他,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嘴里嚷嚷着不放。   “你小子还想跑?你要气死你表姑是不是?”   “老娘我好心好意给你介绍媳妇,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好表现,你就这么害我?”   “老娘都跟你说了,这可是蓝家的千金大小姐,你胆敢欺负她!”   李大壮黑着脸站在那里,无奈道:“表姑,你能否先弄清楚状况?”   蓝璎此时就站在郑夫人身后,虽尴尬得不想说话,但又不得不开口澄清误会。   她走到厨房门口,大大方方开口解释。   “姑姑,这位李公子对蓝璎并未有任何冲撞之处,请姑姑不要错怪。”   纤云满是疑惑,一双贼精的眼睛滴溜溜就在李大壮和蓝璎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她眼角笑意浓浓,试探道:“那方才你们两个……”   “表姑”,李大壮立即打断她:“没事我先走了。”   纤云一把拉住他,轻责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做事就总是急吼吼的,今儿个耐心些,表姑还没给你介绍呢。”   她扫了一眼李大壮,忍不住又骂道:“这样重要的事,你也不知道冲个澡换身干净体面的衣裳再过来!你看看你,竟还系着杀猪的大围裙,脏不脏!”   李大壮闷声道:“表姑,是你让我给你捎一副猪蹄过来,还说要养颜。”   说话间,纤云已经拉着李大壮来到郑夫人跟前。   她赔笑着道:“妹妹,这就是我那远房侄儿,小名叫做李大壮,大名……大名不记得了,你就叫他大壮好啦。他呀可厉害着呢,小小年纪就当家做主了,只比你家璎儿大五岁,如今还未成家……”   郑夫人笑意浓浓地打量着李大壮,见他长得雄健粗壮更兼五官端正,心里倒也没什么反感。   “见过蓝府夫人小姐,某有事先走一步。”   反倒是李大壮脸色颇为尴尬,他再次打断纤云的话,简单行过礼,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初春的夜晚,寒月笼烟,冷风瑟瑟。   郑夫人蓝璎和纤云一人一方,坐在八仙桌前,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一边饮着暖暖的小酒。   良宵佳辰,有肉有酒有月色,有友有梦,三个女人全都饮得醉醺醺,惬意得很。   这还是蓝璎重生后第一次饮酒,她本以为自己酒量好,可以装醉偷听阿娘和纤云姑姑叙说往年旧事。   却没想,三杯两盏小酒下去,她彻底醉卧不醒,昏沉沉睡去,竟一点知觉也无。   在她醉倒之时,她似乎隐隐约约听到纤云姑姑拍着桌子大声说了一句很有气魄的话。   “放心,离了那个老头,姐姐我立马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保证是年富力强、身强体壮……”   若不是蓝璎醉得没力气说话,她真想跟着纤云一起拍掌叫好,怂恿她娘彻彻底底地反抗一回。 第二十四章 及笄   次日晌午,郑夫人提及蓝璎的婚事,直愁得没心思吃饭。   纤云却信心满满,拍着胸脯放出豪言。   她言称只要她透出消息,说蓝家小姐已经随母离家别居,如今婚事不再由蓝家老先生做主,而全凭其母郑夫人一言裁定。消息一出,上门说亲的媒人必定同前些日子一样,踏破门槛,络绎不绝。   蓝璎自然没有这么达观,可郑夫人听了这话却是心情大好。   她把蓝璎按在妆台前,对着铜镜细细拾掇一番,将自家女儿打扮地面色红润,光彩照人,真个儿天香国色,仙女下凡。   事实证明,纤云姑姑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自那日下晌起,媒婆们果然一个接着一个喜笑颜颜登门说亲,可她们说的话全变了。   那名矮矮胖胖的媒婆前几日本是为城西赵员外家独子提亲,今日却说是为五十岁的赵员外本人纳娶蓝璎为小老婆,还说可以不收陪嫁。   那名高高瘦瘦的媒婆倒仍是为一名科考二十多年也没考中进士的老举人提亲,可那老举人却直言要女方成亲后拿出陪嫁的田庄铺面为举人谋一个正七品的实差。   而在这之前,他明明是什么条件都没有的。   那名年过七十古来稀的老婆婆也来了,且一进屋就径直坐在郑夫人身边的椅子上。   她懒洋洋斜靠在椅上,倚老卖老地表示自己先前是为江州卫指挥佥事杨将军说亲,今日来也是为杨将军说亲。   但这位杨将军却是之前那位杨将军的叔父,军阶也更高,乃是从二品登州副总兵。   不过他年逾不惑,原配于前些年病逝,娶蓝家女是为填房。   一连数日,登门说亲的媒婆所提都是这些能让人气吐血的“烂桃花”。   不是填房小妾就是明晃晃图谋蓝氏陪嫁,竟没有一桩让郑夫人感到称心如意。   正月二十三是蓝璎十五岁生辰,也就是她正式年满及笄的日子。   郑夫人很是后悔那日离开蓝家大宅太过匆忙,只来得及收拾几套日常穿戴的衣裳和饰物。   她翻遍两个大包裹,也没有找到一支像样的发簪作为蓝璎十五岁及笄礼。   反而是纤云,神神秘秘送出一支漂亮的蝶恋花银步摇给蓝璎,既作为及笄礼又是生辰礼。   蓝璎很是喜欢蝶恋花的寓意,当即就将那支长长的银步摇戴在头上。   用过早膳,纤云陪着郑夫人和蓝璎去梅城县最大的珠宝铺“星月斋”挑选首饰。   郑夫人仔仔细细挑了半晌,终于为蓝璎选定一支翡翠琉璃多宝钗和一对白玉银杏耳坠。   本来今日一切都很顺利,不料最后却在结账出门的时候出了些岔子。   那掌柜的赔着热情的笑脸伸手拦着她们三人不让走,非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郑夫人压根就没带银钱出门。   以往“星月斋”每新到漂亮首饰总是由掌柜的亲自带到蓝家大宅,以供郑夫人仔细挑选。然后留下东西,由掌柜的自行回店记账,待到腊月年底,蓝家根据账单一次结清账款。   来年依旧如此,这桩生意周而复始,从未变过。   郑夫人很是气怒,蓝璎不想小事闹大,便温声劝阿娘作罢。   可郑夫人本就觉得委屈了自家女儿,哪里肯甘心就此作罢,一气之下拔出自己头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髻,说是留在这里用作抵当。   蓝璎曾听阿娘说过,这支贵重无比的攒珠髻是爹爹当年赠她的定情信物,也是她这一生中得到的第一支金钗。   因此蓝璎大为惊慌,伸手就要去拿回那支攒珠髻。   没成想掌柜的却看也不看,直接拒绝道:“夫人您是我们铺子的老主顾,应当晓得鄙人这里开的是珠宝铺,不是当铺。您身份尊贵,仅仅只需要派人回蓝府打声招呼,那区区三十两银子不就立刻送来了嘛?小事一件,您何必苦苦为难我们……”   纤云听了他的话,立即质问道:“掌柜的,你做什么要让人特特回蓝府传话?莫非是蓝老先生亲口说了不给蓝家夫人和小姐在你这破铺子里记账采买饰物?”   掌柜的连即摆手,打着哈哈道:“说笑了,说笑了,蓝老先生怎么会亲口跟鄙人打招呼呢。”   “鄙人如此行事,也是因为听闻郑夫人和大小姐前几日已经搬出蓝府,怕到年底时,蓝府那边不认账嘛。嘿嘿嘿……”   郑夫人听到外人笑哈哈谈论自己家事,真是又气又耻。   蓝璎大步走到掌柜的面前,将挑好的翡翠琉璃多宝钗和白玉银杏耳坠放置于柜面。   她淡然望着掌柜的,扬声道:“你这支钗子翡翠水色不够绿,这对耳坠白玉质地不够纯,我都不喜欢,因此不要了。”   蓝璎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挽了郑夫人的手臂直接往大门外走。   那掌柜的心中不悦,追到门边,指着走出铺子的三个女人,高声讥讽。   “我们‘星月斋’的东西可是整个梅城县最上乘的,你还嫌弃这嫌弃那,不就是买不起吗?都要卖给人做小老婆了,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你说什么!”   郑夫人猛地回头,满脸怒气望着那掌柜的。   纤云闻言也是愤慨不已,她是个急性子,一时忍不住直接冲到店里,对着那掌柜的就是“啪、啪”两巴掌。   掌柜的目瞪口呆,一手揪着纤云的衣领,一手抚着脸嚷嚷。   “星月斋”门口很快聚集起男女老少一大群人,他们围在郑夫人和蓝璎母女身边,说说笑笑,评头论足。   蓝璎只觉满身的气血一齐冲头,很想拿一把刀闯杀出去。   她极力忍耐着,先安抚好郑夫人,再次回身走进那间珠宝铺。   街上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聚在蓝家大小姐蓝璎身上,为她仿若神妃仙子的美貌所惊艳,也为她即将由名门千金沦落到与人为妾所惋惜。   蓝璎淡淡扫视一圈街头众人,再凛凛望向那掌柜的。   少女面容清美,神情冷傲,孤身站在那里,气势雍容,衣着华贵,全无半分羞怯惧怕。   她傲然且冷肃道:“你这铺子里的东西也许是整个梅城县最好的,但我蓝璎方才说的话也并未有一句假。”   “我们蓝氏先祖乃是大熙朝开国名臣,得配~太~祖~武~皇帝第八女昌乐公主为妻。我伯父袭爵富昌伯,现任吏部右侍郎,是堂堂三品京官。”   “我父亲蓝老先生是当世大儒,康乐年间一甲进士,状元及第,曾官至三品礼部右侍郎,任过经筵讲师,是当今皇四子晋亲王的老师。”   蓝璎说完故意停顿片刻,接着道:“我蓝璎贵为蓝氏嫡女,从小到大见过的好东西何止一支发钗一对耳坠?”   “我说你的多宝钗翡翠水色不够绿,你的银杏耳坠白玉质地不够纯是的的确确的大实话。作为珠宝铺掌柜的,你不仅不虚心求教,反而出言不逊,使我一介女子清白名声受到玷污……”   她放慢语速,直直望着那人:“掌柜的,你所犯之罪清清楚楚,街上众人皆可为证,又岂只两巴掌的事?”   “丫头,说得好!”纤云大喊一声,街上围观的民众也都跟着拍掌叫好。   掌柜的满脸土灰色,悻悻松开纤云,嘟囔着低骂一句。   “死到头了还敢嘴硬,我就看你们娘儿们可还能再进蓝家的大门?呸!什么烂货!”   纤云和蓝璎正要走出店铺,街上忽然传出一个清朗浑厚的声音。   “慢着!”   蓝璎循声抬头,看到一名雄壮的年轻男子正穿过人群朝她们阔步走来。   那男子身着一袭墨青色织锦长袍,身长八尺,英姿挺拔,抬步行路间自有一派威严气度。   蓝璎目光平静望着他,只觉那人面容冷酷,丰神俊朗,风骨伟岸,犹如鹤立鸡群。   她心中隐隐不安,深怕这名男子也是故意寻她挑衅,意图大出风头。   蓝璎正这么想着,忽听得旁边纤云姑姑扯着嗓子兴奋高呼一声“大壮”。   蓝璎顿时微惊,细瞧那名英俊男子,才发现来人正是初到那晚递毛巾送猪蹄的李大壮。   李大壮阔步走进“星月斋”,并不去看纤云和蓝璎,而是直接朝那掌柜的伸出一双有力大掌。   他冷着脸肃然道:“东西拿来。”   掌柜的蓦地紧张,连连摆着手,赔笑道:“李屠,李大官人,你怎地也来凑这热闹?”   李大壮冷声道:“恐你不知,蓝老先生曾教李某读过两天书,是某的老师,蓝家夫人和小姐便是某的师母和师妹,再有刚才赏你两巴掌的人正是我亲表姑。”   “所以掌柜的,你说李某是不是闲着没事来凑热闹?”   掌柜的脸色顿僵,是哭不出也笑不出。   李大壮狠狠盯着他,命令道:“东西拿来!”   掌柜的无奈转身,将方才郑夫人挑中的那一支翡翠琉璃多宝钗和那一对白玉银杏耳坠用红色绸布小心包好,双手将东西奉上。   李大壮接过东西,从身上掏出两锭五两的银子,随手扔给了掌柜的。   掌柜的拿着银子低头一瞧,急得直喊:“哎、哎、哎,一共三十两银钱,你才给我十两……” 第二十五章 聿恂   李大壮快步走出,头也不回对那掌柜的道:“蓝家小姐既说你的东西不够好,便说明不值你刚开的价。买卖要公道,十两银子足够你赚了。”   他径直走到蓝璎面前,将红色绸布包放到她手里。   蓝璎仰头望着他,眼梢带着一抹淡淡笑意。   “公子这是作何?奴家方才说过,这两样东西我都不喜欢。”   李大壮抬起深沉的眸,目光幽深望着身前丝毫不肯示弱的娇软少女。   他面色冷淡,心内却暗暗赞服她小小年纪,勇气可嘉。   他不以为然道:“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你不喜欢,砸了便是。大好的日子,何必为这些个腌臜混沌气坏身子?”   蓝璎默然一怔,低头望着手中的布包,神情微惘,似是若有所思。   旁边纤云急道:“哎呀,这钗子和耳坠虽不怎么好,但好赖也花了十两银子,砸了多可惜!留着吧,留着吧!”   李大壮却笑道:“某花这十两银子本也不为别的,就是为给夫人小姐出气用,砸了正合某意。”   说话间,郑夫人已经走上前来,她轻轻掀开蓝璎手中的布包,朝她微一点头。   “璎儿,这点子物什咱也不稀罕,砸便砸了!回头娘再为你重新置办。”   此时,街上众人依旧没散,都在好奇地望着这位貌若天仙的蓝氏千金嫡女,想瞧她到底作何决定。   蓝璎望了望郑夫人,又转头望了眼纤云和李大壮,不禁有些犹疑。   就在她回眸一瞬,眼角余光忽扫见街道远处停着一驾两匹大马拉着的紫黑色檀木马车,车帘略卷起,从里射出一道阴冷寒光。   蓝璎立时紧握住红绸布包,柔声道:“阿娘,纤云姑姑说得对。这支钗子和耳坠好呆是花银子买来的,更是阿娘精心挑选送给女儿的礼物,砸了甚是可惜。女儿想着,与其浪费,不如带回去好好收藏,留作纪念,这样岂非更妥?”   李大壮寂然微惊,他本以为眼前娇滴滴的蓝家小姐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必会当众砸了东西以示愤怒,维护自身颜面。   却没想她倒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仿佛方才掌柜的那番羞辱之词并未伤她分毫。   郑夫人满面慈笑,慨叹道:“我的女儿果然大方识体……”   因担心她们三个女人在半路受到不怀好意的登徒子~骚~扰,李大壮便一路默默陪着她们往回走。   纤云拉着郑夫人急行在前,蓝璎走在中间,李大壮在最后。   望着前面女子步步婀娜、曼妙纤弱的美丽身影,李大壮的一颗心莫名砰砰砰直跳,他不由恨自己殷勤过了头。   毕竟她同他半点关系也无,更且两人身份悬殊,年岁相差,此时中间虽只隔短短数步,其实却是天上人间,银汉迢迢。   一路沉默无言,走到巷口时,蓝璎突然停住脚,转过身温柔笑望着身后男子。   “多谢李公子一路相送,蓝璎不胜感激。今日这两锭银子暂且算作奴家开口相借,随后几日必当如数奉还。”   李大壮心中不免又是一震,随即了然。   他笑道:“既算是借,自然该还,倒也用不着再谢我。”   蓝璎简单行过礼,淡淡道:“想必李公子还有要事在身,不敢多打扰,就此别过。”   她说完正欲转身离去,李大壮却正色道:“不要唤某公子,我李某人只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城南石桥猪肉铺便是某糊口的营生,小姐要唤便唤某李屠罢。”   蓝璎闻言面容微凝,前面听到话的郑夫人也骤然停住脚,回头直直看着他。   这些日子住在枣园巷,纤云总在郑夫人母女面前提起她这个远方侄儿李大壮,说他如何能干,如何懂得疼人,如何脾气好,如何如何……   总之纤云说得天花乱坠都只夸李大壮如何好,却绝口不提他家境如何,父母如何,所操何业谋生。   今日再见李大壮,看他穿着不俗,行事果决,颇有一番威严摄人的气势,郑夫人心中早有几分欢喜,因而一路急着回家想找纤云详细再谈。   却不料,这人只是街头开猪肉铺的杀猪佬……   郑夫人直直盯着李大壮,隐隐有些失望。   旁边纤云早就心虚地退后几步,大半个身子藏在墙拐处,一点儿都不敢直面她。   蓝璎微微一愣,问道:“不知李大官人大名如何称谓?”   这回可又轮到李大壮愣住,自从他弃了笔墨书卷,以屠猪为业后,就再无人问过他大名。   他默了会儿,沉声道:“李聿恂。聿,所以书也;恂,信也。聿恂谓之文章有本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意为做人当如写文章,笃信笃行。”   蓝璎默默回味他的话,心里暗暗记下“李聿恂”三字。   李大壮顿了顿,带着几丝叹息的意味,补充道:“这个名字正是蓝小姐您的父亲蓝老先生当年为某所取,只是某如今弃文从武,操刀为业,沦为商贾之流,实在为读书人所不齿。某自知有愧,也就再不用此名。”   蓝璎愕然,万没想到这凶悍李屠的大名居然是爹爹所取。   说来到巧,这边李屠正说着爹爹,蓝璎便瞥见街道那边辚辚驶来一驾紫黑色檀木马车。   这驾马车所用木料皆是紫黑色檀木,内外所挂帘布全是缁色锦绸,拉车的两匹马更是南方州县所罕见的鬃毛漆黑发亮的高头骏马。   这般华贵显眼的马车,除青山书院蓝溥老先生所坐那辆外,翻遍整个梅城县也找不来第二辆。   枣园巷子内,纤云听到李大壮的话,努了努嘴,满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对郑夫人道:“你家这位老先生真是好笑,怎么动不动就喜欢给人起名子、改名字的?也不嫌累!”   郑夫人似乎没有听见,只是脸色僵冷,眸光忽地变暗。   巷子口,蓝璎看到那辆马车跟着过来,心里也是一颤。   她对李大壮道:“奴家以为名字只是一个称谓,当无愧与不愧之说。李大官人从文也好,习武操刀也罢,只要自己愿意,没有做损害他人之事,一个名字用与不用又有何妨?”   李大壮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李某人行事悭吝,不够坦荡。”   说这话时,因见蓝璎神色微变,眉目间似有急躁之意,李大壮以为她不耐烦与自己闲谈便辞身离去。   李大壮一走,蓝璎便看到那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爹爹身边的亲随蓝衍。   蓝璎快步走进巷中,对郑夫人道:“阿娘,是爹爹来了。”   郑夫人闻言蓦地紧张起来,双眸不安地注视着巷口,一只手紧紧握住蓝璎。   她问道:“你爹爹他……他来了吗?”   蓝璎轻轻点头,这时蓝衍已经步入巷中。   纤云眼梢吊起浓浓笑意,借口有事要去寻李大壮便迅速离开。   她甩着手帕摇摇曳曳走出巷子,与蓝衍迎面相遇时不忘朝他投去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见蓝衍遽然色变,她捂着嘴朗笑而去。   蓝衍神情错杂走到郑夫人面前,躬身敬道:“夫人,老先生请您车上叙话。”   郑夫人怃然失望,伸长身子望了望巷口,愣是什么都没瞧着。   她心中怒火燃起,愤恨道:“好个糟老头子,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纡尊降贵,莫非你来这见我就辱没身份了?”   郑夫人说完就走,蓝璎也不劝她,乖乖跟着她往纤云家走去。   蓝衍回到马车旁,低声道:“先生,夫人不肯过来,似乎还在生气。您要不……”   “回书院”,马车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还夹着低沉的鼻音。   蓝衍不敢多话,低头便上了车。   车轮辘辘,紫黑色檀木马车渐渐驶离,迎着春日骄阳往城外青山方向奔驰而去。   枣园巷子外,宽阔街道边,纤云和李大壮就站在那里,默默目送马车离去。   突然,纤云猛力拍了拍李大壮身上的织锦长袍,审问他。   “你干嘛去啊,穿得人模狗样的,别是去勾搭哪个~骚~浪~贱~货吧?”   李大壮沉下脸道:“今日小川成亲,托我们几个兄弟跟他一道去岳家接亲。”   纤云眉毛一挑:“那你还不赶紧地!可别误了人家大喜事!”   李大壮满不在意:“迟就迟了,反正是他成亲,与我又不相干,误不了!”   纤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骂道:“那就不要去了!我早跟你说过,叫你不要老是跟那群狐朋狗友一块儿鬼混!正经事不干,光知道出去~鬼~浪!我找了你几天,也没见你人影!我不是跟你说过,机会难得,让你抓紧地表现,叫你每天早起去我那送猪蹄吗?”   李大壮肃然道:“表姑,这事根本没可能,你不要瞎掺和。”   纤云挺直腰,板着脸道:“怎么没可能?我看今天珠宝铺子这事,你做得就很好。已经快到嘴的天鹅肉,你不加把劲儿,难道眼睁睁看她飞了呀!”   李大壮道:“表姑,那个蓝家小姐别看她年纪小,其实是个聪明人,她不会听你瞎忽悠。门不当户不对,这事就没有可能。”   纤云自信满满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只要你肯吃苦,泰山也能搬走嘛!跟你说吧,这世上的事,尤其是婚姻大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讲究个情投意合。我侄儿长得这般人高马大,一表人才,有什么事没可能嘛!”   李大壮无奈摇头,转身要走,又被纤云拉住。   纤云瞪着眼睛,盯着他问道:“你就老实说,璎儿这姑娘,你欢不欢喜?”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亲,加个收藏吧!么啊~~~~ 第二十六章 银票   李大壮骤然被问住,不由眉头微皱。   他本不欲回答,无奈却被表姑纤云紧盯着不放。   李大壮抬头望着眼前白墙黑瓦古旧朴素的枣园巷,幽思一念,沉吟道:“金鞭遥指点,玉勒近迟回。夹毂相借问,疑从天上来。”   见李大壮忽然板着脸文绉绉念出两句诗,纤云歪着头半时不解,待要细问一番,他人早溜得不见身影。   入夜霜寒,窗外树叶被冷风吹得簌簌作响。   蓝璎坐在床边认真整理着衣裙,她娘郑夫人则埋头翻着柜子。翻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从又大又沉的包裹中找出一只朱漆斑驳的方形小木匣。   郑夫人走到床边,十分小心地打开木匣,郑重其事地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整整一沓不厚但也不薄的银票,全都盖着深浅不一的朱红印鉴。   郑夫人将这沓子银票全部捏在手里,心神专注一张一张地数。很显然,这些银票面额都不大,以拾两、伍拾两居多,其中最大的一张也不过伍佰两。   蓝璎坐在旁边静静地整理衣裳,漆黑如星的双眸秋水般沉静,毫不惊奇。   因为这些银票全是郑夫人这两三年间陆陆续续攒下来的私房钱,为着将来给蓝璎置办嫁妆用。   三年前蓝璎刚过十二岁生辰,郑夫人便一日更比一日紧张。她总担心将来有一天蓝璎出嫁,身为父亲的蓝溥可能会刻薄待她,变相克扣她的嫁妆。   自那时起,郑夫人便有意攒起私房钱,并时不时打开木匣展现给蓝璎看。   说起来是郑夫人的私房钱,其实府中不论蓝溥还是蓝璎,甚至是管家、嬷嬷丫鬟,对此事全都心知肚明。   那日离家本就匆匆忙忙,尽管如此,郑夫人还是不忘将这个宝贝木匣子给带出来。   “还是三千两”,郑夫人数完,面朝蓝璎嘟囔一声。   蓝璎放下手中那件茜红色撒花袄裙,转身搂着郑夫人的肩,撒娇地笑。   “三千两喔,真是好多,够阿娘和我吃吃喝喝过一辈子呢。”   郑夫人听了哭笑不得,闷闷道:“还是太少,除去日用,都不够买些铺子田庄。哎,都怪你娘我这么些年懒怠惯了,总也不问家里那些个田庄收成、铺面买卖什么,嫁过去十多年才攒下这一点银子。”   蓝璎道:“阿娘莫用担心,这些银子定是够用的。而且咱们也不是坐吃山空,等过一阵子,再慢慢想办法不迟。”   郑夫人轻抚女儿的脸颊,既感到骄傲又不免觉得丧气。   她道:“你那个爹不通人情,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咱娘俩估摸得在纤云姑姑这里长住下去。好在你纤云姑姑心善可靠,也不是外人,容易相处。”   “就是委屈你了。今儿你及笄,若是在蓝家,有你姑母在,少不得给你张罗一个隆重盛大的及笄礼。咱也不用抛头露面,受这些混账腌渍气……”   蓝璎立即道:“阿娘,我倒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呢!与人吵吵架,上街采买物品,便是抛头露面,也没什么不好。你看纤云姑姑天天在外边走,不也开心地很么?”   郑夫人笑着点点头:“你这个纤云姑姑历来就是这样,洒脱豪爽,一辈子跟个男人似的,就没什么事能难倒她。”   她接着又慨叹道:“哎,其实阿娘也怪羡慕纤云的。现在听你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咱们就安安心心在这住下来,没什么难的,相信阿娘,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   蓝璎脸颊微红,心里倒也没什么好羞涩的。   她摇着郑夫人的手臂,撒娇问道:“阿娘,你要不同我说说,你跟爹爹的事情吧。你以前有像现在这般同爹爹置过气吗?”   郑夫人叹气道:“我哪敢同他置气啊!你爹是什么人,到哪都被人高高捧着,那派头比县令还大呢!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他真得肯娶我……”   蓝璎那一双圆圆的杏眼瞪得大大的,正想听她爹和她娘的往日旧事,可郑夫人突然就闭口不说了。   只见郑夫人感叹完,立即低头将银票重新收进木匣中。   她将木匣放好后,还不忘冲蓝璎摆了摆手:“不说了,赶紧都歇了吧。”   听郑夫人如此说,蓝璎只好作罢。   本来她还想问问阿娘,当初她是如何入了梨园,又是如何嫁给了爹爹;她也想知道爹爹之前的原配夫人到底是谁……   重生这些日子以来,蓝璎想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但最最紧迫的反而是她自己如何能逃过三月份的采选,如若不能嫁人,还能否有其它别的法子?   再有——如果她这一世真能避开采选,不再入宫,那将来她和阿娘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不知怎地,她脑中忽然想起白日李屠说得那一句“城南石桥猪肉铺便是某糊口的营生”。   所以将来她和阿娘用来糊口的营生到底是酒肆好呢,还是茶坊好?   如果开酒肆,她一定不卖鸩酒……   次日一早,纤云正系着围裙忙活早膳,郑夫人就明晃晃直接递给她两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   如此大方,倒让纤云猛地吓了一跳,她还以为郑芫母女打算搬出去另寻住处。   郑夫人满脸灿烂,笑道:“姐姐这地方真个又宽敞又清净,我们住着舒坦,又怎会想着搬出去呢?”   纤云拿着银票,喜滋滋直抛媚眼,说话也是娇声娇气。   “这位大官人如此慷慨,该不是想让奴家陪您共赏春光吧?”   郑夫人立即翻了个白眼,脆声道:“啐,你这个蹄子,都快四十的人了,还不知羞呢!”   纤云赶忙辩白道:“哪里就快四十了?老娘明明才满三十六岁!”   郑夫人目光含嗔,轻轻撇了她一眼,然后才郑重解释。   “我们娘俩叨扰你这么些日子,总不能白吃白住吧?虽说你我姐妹情深,并不计较,但这日子还长着呢,也该明算账。”   “呐,这两张银票,一张就当作是我们娘俩给你的伙食钱和住宿钱,另一张还请帮忙转交给你那杀猪的侄儿。昨儿那事,我跟璎儿都十分感激他。”   纤云听完她的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迅速将其中一张银票塞还过去。   “你们给我的,我收下了。至于另外那五十两,你们娘俩自己还给大壮罢。我这天天从早忙到晚的,哪里有功夫出去跑一趟。”   郑夫人心知她是在故意推脱,无奈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什么。   纤云凑上前,低声道:“说实在的,你们娘俩到底什么打算哪?来了这些日子,我一直也没问你,可昨儿究竟怎么回事?你家那位老先生怎地话都没说一句,就……就走了呢?”   郑夫人心里一阵难受,直言道:“其实我也不知。毕竟当日是在气头上,压根没想那么多,现今走一步是一步罢,想也难不死人。”   纤云又道:“那璎儿的亲事,你是怎么想的?”   郑夫人一时愁容满面,心中似有不忿。   “不论如何,我得赶紧给璎儿找个好夫家。本来提亲的人家中倒有那么一两个家世清白、人品厚重的年轻好后生,可自我们从蓝家搬出来,他们就再也没消息。”   纤云神神秘秘笑道:“名门世族有什么好的,妹妹不如考虑考虑我那侄儿……”   郑夫人似是没听见,自顾自望着院中的枣树,出神道:“看来我得亲自走一趟袁府,去见见老太君。”   纤云闻听“袁家”“老太君”这两个词,骤时惊得花容失色。   她紧张道:“你糊涂啦!袁家那些个男的,不论老的少的,不是烂赌就是好色,整天介只知道偷鸡戏狗,买笑寻欢,就没一个正经东西!我看这个熙州次富迟早败得干干净净,郑芫你给我清醒点!”   郑夫人却根本不在意,反而吊起眼梢斜觑着纤。   “姐姐你既知如此,何苦又跟袁府牵扯不清?你就老实告诉我,你那儿子大富到底是跟袁家哪个老爷生的?”   纤云面容顿僵,双手来回擦着深灰色围裙,目光躲躲闪闪。   “我这不是好心提醒你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的话你爱听不听。”   提起这件旧案,纤云仍是一脸讳莫如深。   郑夫人也猜知此事依旧是她心中隐痛,因而也不再提。   郑夫人道:“袁家三房有个六公子,今年才刚十七岁,为人聪颖好学,谦逊知礼,自六岁起便进青山书院,一直跟着我家那位读书求学,是个发奋上进的好后生。你不知,除了宁国公府陈三公子,我家那位最近几年最为赞赏的学生就是这位袁六公子了。”   纤云撇嘴道:“袁家竟还有这样规规矩矩的好后生?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郑夫人道:“你对袁家的事多有避忌,且这位袁六公子是袁三老爷妾氏所生,自打一出生便养在齐老太君跟前,跟着老太君深居简出,除读书上学,哪也不去,你不知道他也在情理中。”   纤云酸溜溜道:“当年戏班子解散,我们五个小姐妹一齐被卖进袁家为婢。五个姐妹中,齐老太君最器重便是你,如今你去相求,求得还是他袁家一名小妾生的庶孙,想来老太君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二十七章 受伤   郑夫人道:“希望如此吧,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老太君了,也不知她老人家身子如何,还能不能做得了主。”   纤云道:“成天介不是人参就是燕窝,那银子花得哗哗哗跟水淌似的,说不定人老太君还比你显年轻皮嫩呢!”   郑夫人闻言,伸手轻轻捶打纤云一下,两人都禁不住捂着嘴直笑。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星月斋”的事被传了出去,今日上门说亲的媒人倒又比前几日更多。   不过那些花银子请媒说亲的男方仍是一些“歪瓜裂枣”,有西街以屠狗为业的屠户,有在菜市开油坊的小商小贩,有刚死老婆就想着续娶生儿子的都头,还有年届六十仍要纳美妾的老庄主……   郑夫人端坐堂屋八仙桌上,听媒婆们聒噪不停,直气得胸口隐隐发疼。   倒是蓝璎丝毫不受影响,头上戴着顶宽檐草帽,耳后系着薄薄纯白面纱,一个人在后院忙着洗衣晾衣,浇菜喂狗,片刻不得闲。   日落黄昏,天边满是嫣红晚霞,如诗如画,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蓝璎歇了会儿,听得堂屋说话声低了许多,便站在井边弯着身子打水。   忽然听得背后“吱呀”一声门响,蓝璎头也不回道:“纤云姑姑回来了?你且歇着,今儿晚上我来做饭。”   蓝璎问完半时没有听到回声,她起身回头,愕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黑乎乎的人影正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往里屋方向窜。   “是谁!”蓝璎一声惊喊。   那个人影兀然停住脚,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   蓝璎看清他的脸,不由更是惊诧,此人正是纤云姑姑的远房侄儿——屠户李大壮。   李大壮身着一身漆黑色棉布长衫,头上包着同样黑色的头巾,手里还握着长长一把刀。   他见蓝璎认出自己,随口道:“表姑叫我来送猪蹄,说是要给你们补身子。”   蓝璎看着他,发现他手中除了一柄长刀,什么也没有。   她问:“猪蹄呢?”   李大壮道:“哦,刚刚路上不小心丢了,明日再给你们送。”   蓝璎站立井边,用满是猜疑的眼神看着他,心中忐忑不安。   他为何穿着这样一身奇怪的黑衣?   他为何不从巷口大门进屋,而是鬼鬼祟祟从后门偷溜进来?   他为何手里拿着一柄长刀?   他为何目光躲躲闪闪,都不敢拿正眼瞧她?   李大壮对着十五岁少女如此坦荡的目光,浑身有如虫蚁咬噬般难受焦躁。他无奈朝她摆了摆手,转身提着刀跨进屋中。   正这时“吱呀”一声,后院木门再次被推开,很快传来纤云爽朗清脆的嗓音。   “我回来啦,今晚有醉鱼下酒,咱们三个好好喝一顿。”   纤云推门进来的同时,蓝璎看到李大壮猫着身子“噔、噔、噔”三步冲上了楼。   蓝璎摘下头顶草帽,解开遮面的纱巾,走过去问纤云。   “姑姑,今天没有猪蹄吗?”   纤云眨着眼睛,笑道:“你想吃炖猪蹄还是红烧猪蹄啊?我让大壮明日给送一对来。”   蓝璎道:“无事,醉鱼更好吃。”   纤云笑道:“果然是个懂吃的聪明丫头。我跟你说啊,这醉鱼要是配上我自个儿酿的梅子酒,简直美滋滋,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蓝璎被她说乐了,笑道:“姑姑,您先歇着,今晚我来做饭。不过我得先上去换个衣裳,马上就下来。”   蓝璎说完便匆匆上了楼,果不其然,李大壮真就躲在她和阿娘的卧房中。   蓝璎走过去,发现他闭着眼睛靠坐在柜子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燥热发红,呼吸很深。   不过他两手空荡荡,想来那柄充满煞气的长刀应该是被他藏起来了。   看着李大壮一身黑衣虚弱地躺在地上,蓝璎心里莫名觉得很是熟悉。   忽而想起方才在院中,他握在手中的那柄长刀,刀鞘黑底红纹,似是在哪见过。   蓝璎脑中混混沌沌,越是想得厉害,越是一团乱遭。   重生之后,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变得奇差无比。   许多事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脑海中都搅和在一起,混混沌沌,分不清楚。   不过好在那些重要的事,她全都记着,比如建昌帝下诏采选的时间,比如她入选进宫的日子,比如她被调到玉堂宫伺候德嫔的日子,比如建昌帝驾崩的日子……   这些重要的事,重要的日子,蓝璎都记得格外清晰。而且每隔十天半月,她总会不由地在心中默念一遍,生怕自己忘掉。   可是眼前这个男子给她的感觉是既熟悉又陌生,尤其刚才那柄仅仅只扫过一眼的长刀,她确定前世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李大壮忽然睁开眼,目光幽深望着她。   “你怎么上来了?”   他问,语气不太好,但声音有气无力。   蓝璎道:“这是我和阿娘的卧室,所以应该是我问你。李大官人,您为何要在我的房间里闭目休息?”   李大壮闻言,脸色倏忽变白,眼神也变得怪异。   “你觉得呢?”   蓝璎的一颗心突突乱跳,心道你该不会是来偷银票的吧?   她那不怀好意的、满是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又转。   那个木匣子是她们母女将来用以谋生的根本所有,如果他敢打偷抢的主意,她豁出命去也不会放过他。   她的目光本是不怀好意,满是狐疑,然后突然又变得凶狠无比……   李大壮不禁打了个颤,低声道:“蓝大小姐莫非以为我李某人对你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故而跑到你的闺房歇觉?”   蓝璎的脸红如晚霞,愣了愣,生气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大壮道:“这间房以前也是我借住过的地方,我上来是因为……因为这房里有我以前丢下的旧衣物。”   蓝璎一头雾水,眨着秋水般澄净的双眼,好奇地望着他。   “你要换衣服为什么不回家?”   李大壮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心中暗叹跟女人说话实在太累。   她们总喜欢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蓝璎见他满脸不耐烦,眼中甚至透出几分厌恶回避之意,顿时觉得自己很是愚蠢。   她手指着门外,冷声道:“你赶紧出去,不然我喊纤云姑姑上来。”   李大壮看她红着一张脸努力装作生气的娇俏模样,心中甚觉有趣。他问道:“我留了一个黑布包裹放在床头,你把它放在哪里?”   蓝璎咬唇想了想,那日搬进来时,床上似乎确实有一个黑色包裹。   她道:“你先出去,我再拿还给你。”   李大壮若有兴趣望着她,两人默默对峙片刻,他忽然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胳膊肘上方一处。   “看到了吗?我的衣服破了,我需要立刻换衣服。如果你不乐意把我的衣服还给我,那我只能将就穿你上的衣服出去了?”   蓝璎双眸圆瞪,似一对圆溜溜的杏眼,匪夷所思地看着李大壮。   她正要起气,忽然瞥见他左边胳膊处衣服破了,深铜色肌肤上划开一道深红色血口。   “你受伤了?”   她讷声问道,神色有些慌张,似乎还有些许害怕。   李大壮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狡黠笑容。   他心道:“你这个鬼机灵的小丫头,总算知道怕了。” 第二十八章 是你   “璎儿,衣裳换好了没有?快下来吧。”   这时楼下忽传来郑夫人慈爱的呼唤声,蓝璎手慌脚乱,匆匆应了一句。   “来了,阿娘,就快好了。”   蓝璎走到李大壮身前,居高临下望着他,面容中隐隐透着几分焦虑。她压着声音,怒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大壮更加觉得女人麻烦,偏偏左臂上的伤似火烧般灼痛难忍,使他不由一阵烦躁。   他凶瞪双眼,冷冷直视蓝璎,沉着嗓音威胁她。   “男人做事不是你们这种小姑娘能问的!若不想连累你阿娘跟我一起去死,我劝你少多事。不然的话……”   蓝璎听了这话,不觉轻轻嘟起娇艳欲滴的朱唇,那双清亮灿丽的眼眸似是蒙上一层霜雾。   李大壮冷冷瞥她一眼,带着凶恶的语气命令道:“速速取些荤酒和棉布上来,要快些。”   也许是担心李大壮会伤害阿娘,蓝璎果真听了他的话下楼取回一壶荤酒和一块棉布,并且将他原先留下的黑色包裹找出来一道给了他。   李大壮看到那只熟悉的包裹,并无表情,只快速脱下外衫,露出一整条深铜色左臂,然后将整整一壶荤酒全部浇到伤口上。   蓝璎看到他咬牙切齿忍痛的模样,觉得很是有趣。   楼下阿娘又在唤她,蓝璎也低声催着李大壮,让他动作快点。   李大壮根本不理她,自己拿着布条不急不缓地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一圈、两圈、三圈,布条绕过三圈,一端捏在他右手上,一端被他用牙齿咬着,他低着头想打结却始终打不好。   蓝璎看着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李大壮闻声立即抬头,眼神像利箭一样直直射向蓝璎,锋利而迅捷。   蓝璎被他这样看着,心里很是不安,想了想也是无奈,便走过去,蹲下身子,替他打结。   两人咫尺相对,彼此鼻息可闻。   只这一瞬,蓝璎红了脸,李大壮红了耳朵,气氛颇有些微妙。   蓝璎能感受到李大壮的呼吸既平又稳,非常有节奏,像是下雨的春夜,一阵一阵缓缓刮过屋檐的风。   他的呼吸很平稳,刻意的平稳,是他有意在控制着,她能感受到。   蓝璎屈膝蹲在地上,伸手为他胳膊上缠绕三圈的布条打了一个漂亮利索的活结。   时间很短,不知为何,蓝璎心里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似乎在前世,她也曾这样为某个人包扎过伤口。   也许当时清理伤口用的也是酒,因为正是酒的浓烈香味勾起她心底某一处回忆。   蓝璎脑中一时恍惚,起身时没站稳,摔倒之际,一只温暖大手稳稳托住她,使她没有重重跌在地上。   蓝璎借着那只手的力量重新站稳,眸光轻轻扫过李大壮耳后脖颈之处,忽然瞥见一颗黑痣。   她心中一个激灵,电光火石间,似乎想起前世所救之人的身影。   那个穿着黑衣的高高瘦瘦的身影,那张带有几分凶恶神情的英俊脸庞,与眼前的李大壮渐渐重合……   她想起来了,那名男子……   蓝璎眼神茫然,愣愣地看着李大壮,想起前世短短几天相遇,心中波涛已起。   那两个夜晚,那两个白天,还有那一日临别……脑海深处的记忆一点一点变得鲜活。   “却原来是你 ”,她心道。   李大壮右手扶着柜子,慢慢站起身,与蓝璎并肩而立。   他幽声道:“小娘子为何这般痴痴望着李某人?莫不是想留下来亲眼看李某人换衣服?”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蓝璎顿觉头皮发麻。   好个李大壮,竟如此孟浪!   蓝璎冷着一张脸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换好衣裳赶紧走,绝对不能连累到纤云姑姑。”   她说话时身子微微发着抖,声音也明显发颤,脸色红扑扑,滋润有光泽。   李大壮低头望着她,眼眸深沉,熠熠闪光。   他心跳加速,暗暗以为眼前的小娘子害羞了……   蓝璎来到厨房,她娘郑夫人正认真洗着一根嫩绿的莴笋,纤云姑姑则在淘米。   两人见蓝璎进来都没抬头,只问她为何在楼上磨蹭许久,衣服却依然没换。   蓝璎谎称自己有些犯困,所以依在床头靠了会儿。   郑夫人立即心疼,拉着她的手要她赶紧上床好好躺着睡一觉。   蓝璎自然不愿,只好说自己肚饿,预备先吃晚膳,填饱了肚子再说。   蓝璎在纤云家里住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看着纤云和她娘郑夫人炒菜做饭,其实她也早想自己来“洗手作羹汤”。   早上纤云就答应过蓝璎,晚膳交由蓝璎来准备,她在旁边帮着打下手。   虽说出了一些小岔子,蓝璎到底不想错过这个可以亲自下厨的机会。   她先用一番软言软语哄走郑夫人,然后走到灶前高高撸起袖子,带上围裙,开始净手做饭。   前世在尚食局,蓝璎曾亲眼看过宫里的御厨准备御膳,而且宫廷菜式,复杂的多,简单的少。   蓝璎以为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做一顿普通的家常便饭乃是区区小菜一碟。   土灶有两个锅,蓝璎学着纤云平日的做法,用大锅下米添水煮饭,小锅另起火炒菜。   第一个菜是红椒炒莴笋丝,锅点火,油热了,她一转身才发现莴笋还是胖滚滚一整根,而红椒还没有洗。   热油“滋滋滋”地响,蓝璎手足无措,惊呼一声,忙用衣袖掩面躲得远远的。   纤云赶上前,用厚重的木锅盖一把盖住,又迅速熄了灶底的火。   忙完这一切,纤云拍着腿“哈哈哈”大笑。   “你这丫头,我就知道你压根不会炒菜!我还想呢,这菜都没切,你这热油锅到底下什么好,哈、哈、哈……”   郑夫人听到动静也从堂屋走过来,望着躲在门边的蓝璎,亦是哭笑不得。   “表姑”,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三个女人一齐回头,看到李大壮手里提着一块五花肉正穿过院子大踏步走进来。   蓝璎立时瞪圆眼睛,目光飘忽望着他,似是不敢相信。 第二十九章 添火   李大壮早已换上一身显旧的鸦青色素面直裰长袍,神情淡然,目无旁视地从蓝璎身旁走过。   他将新鲜五花肉随手丢在灶台上,转身同纤云打招呼。   “表姑,我来蹭你一顿饭。”   纤云乐呵呵直笑,一边不停拍打着他的背,一边大声叨叨。   “蹭饭就蹭饭罢,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这样大方过? ”   “哼,来吃饭还带这么好的菜,今儿个生意不好做,是不是?”   “对了,今儿个两头猪,都卖完了没有?”   李大壮安安静静听纤云唠叨,淡淡笑着,并不做声,看着倒很是恭顺。   只有蓝璎心知,他绝非来蹭饭这么简单。   在这个时候,他去而复返,一定还有别的意图。   更何况,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如何去了趟城南石桥猪肉铺还能返回纤云姑姑家里?   纤云望了一眼厨房门口愣愣出神想事情的蓝璎,用手肘猛地推了推李大壮,朝他挤了挤眼睛。   她故意道:“大壮啊,今晚可不是你表姑我来做饭,而是你蓝家妹妹亲自下厨。”   “这样吧,你既然来了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你就帮着你妹子一块儿做饭吧。表姑我还有事,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你师母,也就是你妹子的阿娘说。你们俩在这忙吧,我出去啦……”   纤云说着就往厨房外走,经过蓝璎身边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随便炒点菜就可以,不要累着了啊。”   站在堂屋门口的郑夫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纤云拉进了屋子里。   纤云对郑夫人道:“我这个侄儿很会心疼人,你只管放心,我保证不会出什么事。咱们俩个老的就在这堂屋坐着,不远也不近,也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好好叙叙话。”   郑夫人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毕竟厨房的门就斜对着堂屋的门,里面有什么事,堂屋这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这是纤云的侄子,小伙子人看着也很实诚,总得给纤云几分面子。   厨房那边,纤云一走,小小的屋子里就只剩蓝璎和李大壮两个人。   李大壮站在灶台边,遥遥望着门口的蓝璎。   他问:“晚上一共炒几个菜?你来还是我来?”   蓝璎低着头走过去,看也不看他,直接拿起两个红椒在水里清洗。   洗完红椒,她摆好砧板,拿着菜刀开始切菜。莴笋看着不大好切,她想了想决定先切红椒。   切完红椒,还是要切莴笋,而且要切成丝,蓝璎拿着刀,皱了皱眉。   这一根莴笋又粗又长,切起来有点吃力,蓝璎一刀下去,先将它斩成两半。   “我来吧”,李大壮走过去拿走她手里的刀,将她整个人挤到灶台外边。   蓝璎用围裙擦了擦手,毫不介意地退后一步,将地方让给李大壮。   李大壮低头切着莴笋,神情很是专注,手里的菜刀“哒、哒、哒”响得有节奏,听起来很是悦耳。   蓝璎正在李大壮身后站着,听着他熟练地切菜声,忽听到他吩咐。   “添把火,锅里的米没动静了。”   蓝璎撇了撇嘴,走到灶底一看,果然灶炉里的火就快烧尽,她赶紧添了几根柴禾。   等灶炉里的火烧得红红旺旺,蓝璎起身走到灶前,发现他已经把莴笋和红椒切好,正埋头洗着大白萝卜。   蓝璎随口道:“蒸醉鱼、炒莴笋,煮萝卜,再有一个青菜汤,就这四个菜就好了。”   李大壮头也不回,洗完萝卜换了一盆清水开始洗青菜。   他道:“嗯,知道了。”   蓝璎立即道:“我来炒菜,你只管切菜和添火就好。”   本来就说好,今天由她下厨做饭,蓝璎可不想白白被人抢夺了这项乐趣。   李大壮迅速将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盛在一个深口蓝花碗里,又顺手把青菜捞起沥水。   他走到灶底,一边添火一边道:“小锅起火了,你先炒莴笋。”   蓝璎等到油热,赶紧将切成丝的红椒和莴笋倒入锅内翻炒。   炒着炒着,她觉得差不多了,舀了半瓢水倒进去,盖上锅盖,命李大壮添大火煮。   李大壮听她这话觉得不大对劲,立即走到灶台前,掀起锅盖。   只见锅里莴笋和红椒全都漂在水上,泡澡一样红红绿绿好不漂亮。   他不觉皱了皱眉,蓝璎在旁边一本正经道:“等水烧干,用大火焖,这样熟得快。”   李大壮手里拿着锅盖,问道:“小娘子以前没有做过饭?”   蓝璎微微嘟嘴:“看别人烧过,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次两次不就会了?”   李大壮转头望了望屋外黑漆漆的天,还有灶前那一盏昏黄微弱的油灯。   他道:“天色已晚,某人肚子早饿了,小娘子若是想学炒菜做饭一旁看着便好。”   蓝璎听了他的话,不由抬头看了看天,果然夜色渐深。   她这一犹豫,回过头时早被李大壮挤到灶台外。   李大壮麻利地盛去锅里多余的水,快速炒好莴笋,装盘端走。   于此同时,大锅里的米开了,他又忙着舀米汤,放入切好的一盘醉鱼,盖上锅盖,煮饭蒸鱼。   “去添火”,李大壮忙中忽扫了蓝璎一眼,吩咐她道。   蓝璎只好重新坐到灶底,专心负责添柴添火之事。炉里的火很旺,映在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适。   蓝璎坐在灶底,一边添柴一边出神想着前世的事。   那个人真得是他吗?怎么感觉很不一样?   他的模样明明没有那么英俊,他的身体没有那么虚弱,他整个人也没有那么沉闷不乐……   记忆变得模糊,那人的样子,她忽然有些想不起来。   李大壮到底是不是前世她在宫外蒋宅遇见的那个倨傲无礼又凶恶的男子?   那个说过要娶他回家以报答救命之恩的男子?   过了好长一会儿,她突然发现灶前没什么声音了,一抬头,正巧撞上李大壮凶巴巴的眼神。   “看着我做什么?”她冷着脸道。   李大壮漠然道:“火小一些,汤煮开,可以开饭了。”   蓝璎把炉里的火拍小,起身走到灶前,忽然想起了什么,立时瞪着眼睛凶狠狠望着李大壮。   她道:“我不是叫你赶紧走吗?你做甚么又跑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恳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三十章 茶坊   李大壮一边盛着汤, 一边道:“刚说过,我来蹭饭。”   蓝璎被他不轻不重顶回来,心中郁郁不乐。   这时她看到汤盆内清清爽爽的青菜肉丸汤, 不觉一愣,肚子“咕咕”一声。   她立即道:“你……捏了丸子?”   李大壮道:“随手做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这样富贵人家夫人小姐的口味。”   蓝璎看到灶台上盛好的各色菜肴,有红椒炒莴笋丝、猪肉炖萝卜、香煎豆腐、青菜肉丸汤,再加上大锅里蒸的一盘醉鱼, 荤素搭配, 算得上色香味俱全。   她之前原本预备着做青菜豆腐汤,如今李大壮随手一捏, 竟变成香煎豆腐和青菜肉丸汤两个菜,看着很是可口。   “咕、咕、咕”蓝璎的肚子叫得更欢, 她忙用手遮着腹部,小脸刷地一下羞红。   李大壮似乎没有察觉, 冷着脸, 淡淡道:“开饭吧。”   寂静黑夜, 烛火高照。   郑夫人、纤云、蓝璎和李大壮四人各坐八仙桌一方,饮着青梅酒, 吃着香喷喷家常菜肴,说着张三李四家的闲话, 杯盏交错,气氛浓厚,很是欢乐。   因上次只饮三杯米酒便醉卧不醒,这回蓝璎谨慎许多。   她端着青花酒樽, 一次只稍稍抿一小口, 虽不甚尽兴, 但也觉欢喜畅快。   尤其今日几样菜都十分合她味口,比之前郑夫人和纤云做的要美味许多。   她一边吃着酒一边不禁拿眼偷偷觑视坐在她右手下方的李大壮,既想知道他左臂伤势如何,又想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大壮依旧不看蓝璎,偶尔举起酒盅也是敬郑夫人或纤云,既不跟蓝璎相互碰杯敬酒,更不同她讲哪怕一句话。   那一小罐自家酿造的梅子酒,大半都是纤云自己和郑夫人对饮完,蓝璎和李大壮都只各饮不到两杯。   虽然只有少少两杯,蓝璎依然喝得面色绯红 ,漆黑眼眸水汪汪亮闪闪如一泓秋水。   一顿饭毕,纤云童心未泯拉着郑夫人坐在院子里数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两个人晕晕乎乎说着孩童般玩笑的醉话,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亲密无间,玩得忘乎所以。   李大壮将桌上剩菜碗碟全部收拾好,接着不言不语进入厨房将锅碗瓢盆一起洗涮干净。   忙完这一切,他主动走到蓝璎身边,给她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清茶。   堂屋中,枣红色八仙桌前,李大壮坐到蓝璎对面,目光深沉望着她。   蓝璎本是低头眯着眼小憩,无意中感受到对面射来的两道浓烈炙热的视线,随即抬起头,眯着两只朦胧桃花眼呆呆看着对方。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眼神更是飘忽不定,只蓦然听到对面那人冷冷漠漠说出一句话。   “今晚的事不许同任何人讲,否则——你还有你爹娘都是一个死字,明白了?”   蓝璎心中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过来。   她醉眼迷离望着李大壮,轻轻笑道:“我如果说出去,死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所以你和我,我们两个到底谁才最该害怕?嗯?”   蓝璎说完看到面前桌上放着一碗热茶,丝毫不管李大壮什么反应,捧起茶碗,悠然闻了闻茶香,然后低头细细地品。   李大壮听了她的话,立时一震。   他默然望着眼前娇丽女子,心里很是后悔,深恨自己行事不稳妥,溜进院子时竟被她逮个正着。   更他措手不及的是,眼前的娇弱小女子似乎一点都不怕他,真个聪明伶俐,软硬不吃。   李大壮并不说话,心情虽错杂,仍是平静地望着蓝璎。   只见蓝璎稳稳捧着茶碗,闻着茶香似乎很是喜欢,微低着头轻呷茶汤,不急不躁,慢啜细饮,显然很是享受。   李大壮思绪平静下来,望着眼前女子颔首低眉,笑靥浅浅,温柔端庄的娴然模样,一颗心怦然直跳。   这是他恩师蓝老先生的女儿,出身名门,玉叶金柯,自与东西南北街头的那些小娘子小媳妇大不相同。   即便她身处陋巷,也如同九天神妃仙子下凡,光芒射人。无论饮酒吃茶,她都是轻呷慢啜,捧着碗盅细细地品味。   这样温柔纯真的性子,很是让人喜欢。   即便是他,也不免有些心动……   这时蓝璎轻轻放下茶碗,瞥了他一眼。   “茶叶放多了,味苦,喝不出原本的清淡香味,只要这样一半就可以。”   李大壮正色道:“我们这些人都习惯了喝浓茶,茶越是苦,做事就越不觉得累。”   蓝璎眉头微蹙,似是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她镇定望着他,神情严肃道:“总之我救了你,你应该好好谢我,而不是拿狠话来威胁我。”   李大壮回望着她,沉声道:“我无意与小娘子辩论口才,此事说起来可大也可小,你心中明白便好。”   “记住,如果他日有人问你今晚之事,你只须说我偷偷上楼见你一面,为的是你还欠着我十两银钱,我追你是为讨债。”   蓝璎怔然道:“这种话说出去,有人信吗?”   李大壮道:“信与不信,由他们。”   蓝璎眨着眼睛,突然道:“今晚的猪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时间这么短,你绝不可能回猪肉铺去取,除非你会飞檐走壁。那你会不会武功……”   李大壮眼梢带笑,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蓝璎陡然气急,伸手指着他,怒色道:“你、你……你最好期盼明天没有命案传出来,否则我绝不会包庇你!”   李大壮忍不住笑道:“是吗?那小娘子会如何做?”   蓝璎腾地一下站起身,怒视他道:“如果明天传出命案,我一定去官府,为无辜冤死的人讨回正义。”   李大壮站起身,两步走到蓝璎面前,自高而下凛然望着她,眼中还有淡淡笑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小娘子你永远别想嫁出去!”   蓝璎眼中怒火燃起,从耳朵到脸庞,一下子全部红透,酒也全部醒了。   原来这人也不是个蠢笨的,看上去一副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对她的处境倒很是了解,居然会说这种阴毒刻薄的话来嘲讽她。   李大壮笑着跨出屋子大门,边走边道:“别忘了,今晚我们俩一直在一起,还有——你仍然欠着我十两银钱。”   蓝璎直直站在屋中,气呼呼看着他大步跨过院子,打开门飘然离去。   直到李大壮的身影彻底消逝在浓浓夜色中,蓝璎才发觉,自己确实还欠着他十两银子。   “哎呀,咱姐妹俩怎么坐在院子里呢?怪冷的……”   一直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的纤云突然站起身,懒洋洋伸了伸懒腰。高声说完这一句话,她立即搂着已经晕乎乎睡去的郑夫人往屋子里走。   蓝璎蓦然一愣,这才明白纤云姑姑原来一直都是在装醉。她立时感到头皮发麻,赶紧走过去,同纤云姑姑一起将她娘扶上楼歇息。   楼上卧房仍飘着一股子浓烈酒香气味,让人闻之欲醉。   安顿好郑夫人,纤云立即揽着蓝璎的手臂,乐呵呵笑望着她。   她满脸笑意,软声道:“别听大壮的,欠那十两银子不急着还啊!都是一家人……”   蓝璎顿觉头大,一时之间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清净清净。   数日后,郑夫人忽然接到袁府送来的请帖。   帖子上说,袁府的齐老太君邀请郑夫人于二月初六日入府听戏。   二月初六转眼就到,郑夫人特意隆重打扮,身披一袭镂金丝碧霞云纹织锦礼服,头戴紫金翟凤珠冠,两边发髻斜插两支碧玉棱花长簪,流光溢彩,雍容华贵。   袁府派来接人的金漆彩雕青绸马车一大早就停在巷口,郑夫人一番费心装扮,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便登车赴邀而去。   纤云目瞪口呆望着袁府的马车遥遥驶离,心中万分惊羡。   她对蓝璎道:“我滴老天爷,你娘到底藏了多少宝贝啊,这一身出去,也不怕引来贼人抢劫!”   蓝璎心中本就疑惑,不明白为何她娘接了袁府的帖子不带她一同赴邀,而是自己独自前去。   郑夫人诚然喜欢听戏,但她也曾跟蓝璎提过几次,说将来等她及笄,一定要带她去见见袁府的齐老太君。   听了纤云的话,蓝璎心中一明。   她隐约猜到她娘为何如此隆重装扮去赴齐老太君的邀请,不是为听戏,也不是为热闹显摆,而是为了她……   纤云因不放心蓝璎独自一人守在家中,干脆拉着他一道出门买菜和游逛街市。   蓝璎欣然同意,临走时不忘戴上那顶宽檐草帽和纯白面纱。   自从及笄那日在星月珠宝铺外看见蓝溥的马车,蓝璎只要出门便回回戴上草帽和面纱,生怕再被人当街认出,指点不休。   纤云拉着蓝璎一路步行到县城南街,直奔街口一家挂有“薛津陶家”四字招牌的馄饨铺子。   两人在馄饨铺前找了张干净的四方矮桌,才一坐下,纤云便迫不及待高声要了两碗鲜肉馄饨,外加两个茶叶蛋。   “老规矩,茶叶蛋要破了皮的!”纤云点完,又赶紧加了一句话。   那正在埋头包馄饨的大娘闻声抬头,看到纤云立即露出高兴的笑容。   “老规矩嘛,茶叶蛋要破了皮的,馄饨要多加香醋。你就是不说,我也记着呢!坐会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坐那等着,别着急!”   纤云咧嘴大笑,对蓝璎道:“你一定要尝尝这家馄饨,可好吃呢!”   蓝璎隔着面纱感受到纤云的喜悦,不禁心情舒畅,朝她轻轻点头。   很快,茶叶蛋上来了,纤云赶紧拿了一个放到蓝璎面前。   “快吃,趁热吃,香着呢!”   蓝璎环顾四周,发现街上的人不是忙着买菜称肉、吃东西喝茶就是互相打招呼说着热情的乡话,根本没一个人有那闲工夫关注到她这个离家出走的蓝家大小姐。   热腾腾的馄饨也端上来了,香气扑鼻,勾人味蕾。   蓝璎掀起面纱,朝纤云露出甜甜灿笑,然后低头闻了闻馄饨的香味。   她边吃馄饨边剥茶叶蛋,身上暖洋洋的,舒坦又惬意。   感受到这浓浓人间烟火,感受到平民百姓世俗生活的气息,让蓝璎很是满足,并且对未来的平凡日子充满期待。   吃完馄饨,两人沐浴着春日暖阳,懒懒洋洋走在街上。   岁月安好,现世安稳,蓝璎不禁向纤云提出一个早就想知道的疑问。   她开口道:“纤云姑姑,璎儿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为何平常你一个人独居在家,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呢?你难道不怕夜里有歹人来偷来抢吗?”   纤云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点了点蓝璎的头,傲气道:“姑奶奶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想想我纤云背后是谁在罩着!要是哪个没长眼的混账王八羔子胆敢闯进我家里,姑奶奶让他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蓝璎骤然听到纤云这般恶狠狠地讲话,心中一凛,不由想起她那位成天寒着一张脸,目光总是凶巴巴瞪人的远房侄子。   有那位以操刀为业的李屠罩着,想来还真没哪个敢欺负纤云……   “今晚的事不许同任何人讲,否则——你还有你爹娘都是一个死字,明白了?”   想到那晚李屠说出这句话时凶神恶煞般透着杀气的寒冷目光,蓝璎心中似有刀子刮过,滋味极其复杂。   纤云见蓝璎垂头不语,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言语吓到,赶忙上前亲亲热热挽着她的手。   “嗨呀,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地买菜去。喏,大壮的猪肉铺就在这前面,咱们过去瞧瞧……”   蓝璎听到那个名字,脸色煞时变得苍白,心里猛然一紧,不由脚步一滞。   纤云见蓝璎遽然停脚,伫立街头,一副默然不语的委屈模样,立时猜到她还在为那夜之事烦忧。   纤云宽慰道:“我们家大壮脾气是不大好,但他确实会疼人,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孩子。而且他脾气不好,也是有缘由的……”   纤云接着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大壮有一个结拜大哥,平时很是照顾他,两人关系真真比亲兄弟还要好。就是去年正月,他那个结拜大哥出了远门,说是去西北办趟差,结果他这一去就没再没消息!”   “如今已经一年多啦,也不知道那人在外面到底是死是活!反正好些人都说他肯定是死啦,哎,可怜的人啊,死在外面,都没有人去收尸。家里的人想拜祭都……”   纤云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无比悲切,似是在哭丧一样,引得街上路人频频回头注视。   蓝璎听得瘆人,赶紧轻拍纤云的手臂。   纤云这才发觉自己把话题扯远了,她认真望着蓝璎道:“我们家大壮因为他那可怜的结拜大哥,这大半年来心情都不怎好,他见谁都是那样一副死了爹娘的哭丧脸。他对璎儿你,其实已经很和气啦!”   蓝璎淡淡笑了笑,并不做声。   纤云又道:“正月二十六那晚,我给你做了一碗猪肝菠菜长寿面,你还记得吧?那天晚上啊,就是大壮特意派了他徒弟送来新鲜猪肝的。他虽没说是为什么,但那日是你及笄的日子,是你的生辰嘛,他就不说我也都猜到了呀!”   蓝璎身子一震,莫名心颤。   她对纤云道:“姑姑,璎儿走得脚疼。要不你去买菜,我就在这街边等你。”   纤云听得蓝璎如此说,知道姑娘家脸皮薄,倒也不好强扭,便叫她去前面茶坊坐着慢慢等。   蓝璎走进茶坊,坐在临街靠窗的木桌前,点了一壶武夷山大红袍。   茶还没有上来,纤云姑姑倒又摇摆着身子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她一进屋就丢给蓝璎两串钱,扔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火急火燎就走了。   “哎呀,我碰到一个老姐妹,她非要请我去她家中吃酒。你拿着钱去大壮那里称两斤排骨,再去买点新鲜的藕,晚上说好了炖汤的!”   蓝璎独自坐在那里,望着桌上两串铜板,脑中琢磨着纤云姑姑的话,一时心慌神乱。   这时茶坊内伙计正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着茶碗过来。   等他放好茶壶和茶碗,蓝璎向他打听道:“请问茶博士,石桥猪肉铺离这多远?”   那名茶博士随手朝窗户外一指,热情道:“就在街对面,小娘子要买肉得赶紧,去晚了可就只剩一些边边角角,没得挑啰!”   蓝璎骤然一惊,抬头望向街对面,果然看见一处随意用几块木头板子搭起来的猪肉。   两块长长的案板上各摆着数把长短不一的刀具和切成大大小小不同条状块状的猪肉,或肥白,或精瘦。   案板后面各站着一胖一瘦两名十七八岁左右少年,在他们身后是一面齐齐整整的青砖墙面。   墙上悬挂着一块长长三角形用白色棉布裁成的店铺招牌,上面是浓墨草隶书成的一行黑色大字——“石桥李记猪肉铺”。   大字招牌再往右,竖着一副粗木梯,木梯上用大铁钩倒挂着一扇红白色相间的猪肉。一名高大粗壮身着深黑色棉布长衫的年轻男子,右手持着一柄不长不短的砍刀,正背对着街道,面朝那扇猪肉,一刀起一刀落,自顾自忙活着。   蓝璎幽然收回目光,发现那名茶博士仍然站在自己桌旁,伸长了脖子一脸惋惜地望着对面猪肉铺。   蓝璎轻轻叩响一声桌子,茶博士立时站直身子,满脸赔笑。   他摇着头惋叹道:“好好的秀才,书不念了,功名也不考了,却在这里杀猪卖肉,真是可惜了了。”   蓝璎闻言顿时怔住,想要再问一句,那茶博士已经摇头叹气走开了。   街上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一片叫买叫卖声,沸腾不止。   茶坊内却是冷冷清清,食客无几。   蓝璎倒上一碗热烫的大红袍,并不急着饮,只手端茶碗静静望着街对面。   木梯上那一扇猪肉,只见他利利索索毫不费力便剁下一整个后腿。他扛着猪后腿转身向街前走了几大步,随手一扔,那整整一大块猪后腿便稳稳落入箩筐中。   他挺直背喊了一句,案板前那名胖胖的少年便快速背起箩筐,朝街另一头奋力跑去。   胖胖的少年走后,他将木梯上剩余的半扇猪肉麻利剁成三大块,整整齐齐摆在案板上叫卖。   他沉着脸扯开嗓子一叫,街上的人便三三两两挤到铺前,你一句我一句争着抢着似得挑买猪肉。   无论顾客要什么,肥肉、瘦肉、臊子肉、排骨、猪蹄,他都一一切好包好。那名瘦瘦的少年就站在他身旁,只乖乖低头称重收钱,一句话不多说,似乎很是怕他。   或有小娘子小媳妇同他说笑,无论说什么,他都闷着脸,一句话也不接。   有个身穿绸布锦衣的米行掌柜拿了肉笑着说要赊账,他把锋利的杀猪刀往案板上重重一斩,眼神阴狠瞪过去,那掌柜的立即付了钱。   有个娇羞怯弱的小媳妇买了三斤筒骨,站在那里不肯走。   他只冷冷瞥了一眼,便知道她在想什么,随手抓过那三斤筒骨,拿起砍刀“咚、咚、咚”,将筒骨砍成小块重新包好递过去。   那小媳妇羞红脸,看也不敢看他,低声道了谢,慌慌张张地跑开。   有个老妇人站在猪肉铺前只是看着别人买,自己退步让了又让就是拿不定主意。   他便问那老妇人买菜回去打算怎么烧,那妇人这才道自家老头子牙口不好,却又想吃红烧的排骨,实在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柄细细长长的尖刀,在整块猪肉上细细地左割一块右割一块。   然后他将一包半是排骨半是瘦肉的猪肉递给那老妇人,嘱咐她回去将肉隔水蒸过再加一勺醋一勺冰糖红烧即可。   那老妇人笑眯眯离去,他仍是冷着脸继续握着刀高声叫卖。   蓝璎一直看着他,越看越出神,心里默默地想,这样五大三粗的人怎会是秀才?   直到壶里的茶水又冰又凉,街对面的猪肉也差不多卖完时,蓝璎抓着两串铜钱骤然想起纤云姑姑的嘱咐。   她站起身,转头再次望向街对面的“石桥李记猪肉铺”,却发现摊子已经收起,那人早不见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求收藏,拜托拜托,真得很需要!   《首辅重生追妻》   文案:   被钟家退婚那日,唐菲菲离家出走,途中无意救下一名男子。   这男子名唤赵晟,一副冷面薄情的相貌,出身贵重,却不知感恩。唐菲菲豁出性命救他,他却亲手毁掉她一段好姻缘,耽误她如花年华。   身为吴中第一美人,唐菲菲顶着十八岁高龄,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寻觅意中佳婿,谁料半途又杀出来这个赵晟。   此时的赵晟已是当朝首辅,权势熏天,人人言其手段毒辣,连皇亲国戚都敢杀,活脱脱阎王转世,无人敢靠近。   偏偏唐菲菲逃脱不掉,三番四次载在他手里。   但凡她有了看得上的意中人,赵晟便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毁给她看。   唐菲菲怒极,骂他:“姓赵的,你良心坏透,专门毁人姻缘,我赌你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大雨滂沱之夜,赵晟将她从那虎狼之窝救回,她吓得全身颤抖,他却冷着一张脸,言语讽刺又轻佻。   “唐菲菲,你这般会引诱男人,何不试试我赵某人?”   历经两世,赵晟暗自倾心已久,唐菲菲却懵然不知。   直至大婚之夜,他慢慢挑起红盖头,对上她那一双妩媚含情的美目,心驰荡漾,情难自禁。   “夫人可还记得那个赌约,我早知你输定了……” 第三十一章 衙役   “呦嘿, 李大官人也来喝茶撒,快请这边坐……”   茶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殷勤又极其恭敬,蓝璎稍一抬头, 便看到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大步走来。   来的人正是刚才一直在街头忙着杀猪卖肉的李屠,他带着一身血腥气径直坐到蓝璎桌子对面。   跟在他身后的茶博士不禁愣了愣神,眼珠子倏忽一转,悄摸摸走开。   蓝璎直直站在桌前,不禁伸手扶了扶头顶的草帽。   她心虚地想, 自己遮掩得这么深, 不仅戴帽子还系着面纱,就连衣裳也换了一套新的, 他不一定就真认出她来。   李大壮提起茶壶,拿过蓝璎面前的茶碗, 倒了满满一大碗凉茶,然后端起茶碗仰头一气喝完。   他抿了抿嘴, 抬眸道:“还想看多久?”   蓝璎蓦地紧张, 急忙道:“没有看你, 在看猪肉……铺。”   他嘴角轻轻勾起,微微眯着眼若有兴致地望着她。   蓝璎拿走桌上的铜板, 镇定道:“我走了,茶在这里, 官人请……自便。”   李大壮重重望了她一眼,随即直接拎起茶壶,仰头对着嘴饮完剩下的武夷山大红袍。   他放下茶壶,利索地站起身, 对她道:“走吧。”   出了茶坊, 他朝她伸出一只大手。   “钱给我。”他道。   蓝璎将手里的两串铜板全部交给他, 认真道:“纤云姑姑交代说,要两斤排骨,还有藕。”   他毫不客气收下钱,仍然冷冷望着她。   蓝璎对着他不友好的犀利眼神,补充道:“藕要新鲜的,排骨是用来炖汤的。”   他的眼中再次露出那种似是狡黠似是不屑的笑容,对她道:“跟我来。”   蓝璎跟着李大壮穿过大街,走过猪肉铺,穿过青砖墙下的一扇石门,来到一处大院里。   李大壮推开一间屋子的门,请蓝璎进屋等侯。   他望着她道:“里面桌上有一包未拆的糕点,你若饿了先垫上一垫,某去去就来。”   蓝璎等他走了,才慢慢进入屋内。   她倒不怕,因为院子里老槐树下还坐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的脚边还有一只凶凶的黑狗。   黑狗“汪、汪、汪”吠个不停,蓝璎轻拍着胸口进了屋。   这间屋子并不大,只有一张窄窄的木床,一张小小的圆桌,还有一组褪了色的红色长柜。   因为家具少,物件也少,四壁空空,看起来倒不狭仄,反而显得宽敞干净。   圆桌上果然有一个麻绳捆好的油纸包,闻着有一种淡淡香甜的味道。   蓝璎虽然有些好奇,但并不觉得多饿,也就没有动那包糕点。   她摘下草帽,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屋子很是简陋寒冷。   床上除了一床青色被褥,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望了一圈,想着李大壮平日一个人住在这小屋里,除院中那位老妇人和黑狗,再无其他人相陪作伴,真是怪冷清寂寥。   蓝璎默默地等着,站了好一会儿才沿着圆桌坐下来。   她坐在圆桌旁,无事可做,忍不住再次观察这间屋子,忽然她看到床边墙上挂着一个长长的用蓝布包裹起来的像棍棒一样的东西。   她脑中轰地一声,下意识猜到这其实是一柄剑或一柄长刀。   蓝璎定定望了片刻,终于起身走到墙前,镇静地取下那用蓝布包裹的东西。   她小心揭开蓝布,手中便赫然多了一柄长长的错金环首刀。   刀鞘是檀木所制,雕刻着黑底红纹的祥云图案,既贵重又美观,煞是漂亮。   蓝璎握着这柄长刀,心内如同钱塘江上的浪潮翻滚。   她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徐徐将刀抽出,只见寒光凛凛,屋内霎时一亮。   前世,她曾用这把刀剜过伤口烂肉,救了那名陌生的男子一命。   这把刀如此独特,她断然不会认错。   只是她从来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也根本不记清楚他的样子,但是他说过,等到大事既定,他必会正式娶她过门。   前世茫茫,他是唯一说过要娶她回家的男子……   一个黑色身影敏捷闪过,待蓝璎反应过来时,那柄错金环首刀已经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房门半掩,李大壮穿着一身崭新的玄色团花长袍,像一座大山伫立在她面前。   她看着李大壮,双唇轻抖,眼眸茫然。   李大壮看着她,目光微红,隐有怒色。   蓝璎心中起起伏伏,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是重生归来。   她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前世婚约之盟……   这样想着,蓝璎忽然觉得李大壮的目光很是诡怪,亦或说他在她面前一直就很奇怪。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莫名其妙给她递棉布巾,后又来在“星月斋”为她解围……   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没有一样不是奇奇怪怪,惹人猜疑。   蓝璎的脸霎时红如晚霞,一颗心“咚咚咚”狂跳,心里说不清楚是羞赧还是惊喜。   她心想,原来前世遇见的那名男子果真就是李大壮,如此这般的巧合,所以他一定是来兑现诺言的。   李大壮迅速收起刀,随手塞进床铺底下,怒瞪着面前做了错事却还一副羞羞答答、欲语还休的美丽女子。   他沉闷着脸,显得很是不悦。   他肃穆道:“男人之刀剑正如同女子之发钗裙带,未经允许,轻易动不得。所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蓝璎满面绯红,一双剪水秋瞳,波光点点,欲拒还迎,尽显女儿家娇羞之态。   她心道,我能问什么?   难道问你李大壮十年后有没有去过京都,有没有在京郊一栋大宅里被一名私逃出宫的宫女救下性命?   蓝璎丹唇轻启,凝神望着眼前男子。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大官人可还愿意娶奴家?”   李大壮虎躯一震,面如土色。   他将眼前娇滴滴的小女子望了又望,确定她不是在说醉话,才沉声回答。   “某说过要娶小娘子吗?”   他冷脸望着她,眸光沉静,耳朵却已经红透。   蓝璎轻轻吁出一口气,原来他并不是重生。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记得前世他与她之间发生的种种渊源,既如此,那就没什么好害羞的了。   她眼眸含笑,脆声道:“许是奴家记错了,随口问一句,大官人切莫当真。”   李大壮无语应对,她更加笑得粲然,赞许道:“大官人的刀很漂亮,很别致。刚才是奴家一时没忍住,大官人也莫介意。”   李大壮望着她这般淡然无辜的样子,心里真真恼火。   蓝璎重新走到圆桌前,自顾自坐下。   她淡淡笑着,似是随口问道:“李大官人的大名如何称呼?”   李大壮这回真真怒极,他瞪着双眼,重重道:“小娘子似乎记性不大好,某上次说过,某的大名——李聿恂”   蓝璎轻轻“哦”了一声,这时才想起来,李聿恂这个名字似乎还是爹爹给取的。只是在她记忆中,爹爹从没在家中提起过有这样一名学生。   蓝璎站起身打算同李大壮道别,却发现他既没有拿回排骨也没有拿回新鲜的藕。   而且更加奇怪的是,他似是刚刚沐浴过,已然换上一身崭新的干净的玄色团花暗纹长袍。   “奴家要买的东西呢?”她扬头问道。   他漠然道:“排骨早已卖完,藕我这里不卖。”   蓝璎愤然道:“那你叫我进来做什么?”   李大壮回道:“虽然我这里没有,别处总还是有的,我已经让人出去给你买了,你再耐心等一会儿便是。”   蓝璎一时气急,重新戴上草帽,怒冲冲出了门。   走到街上,蓝璎陡然回头,才发觉李大壮一直就跟在她身后。   她转身气汹汹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跟我做什么?”   李大壮无奈望着她:“你去哪里?表姑她喝了酒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你在我这里最是安全。”   蓝璎不妨被他问住,愣了愣道:“既如此,我回那边茶坊等着姑姑便是。”   李大壮默了会儿,点头道:“也无不可。”   他们二人刚走到街上,就听街角那边传来嘈杂闹声,几个身着深色官服、腰佩长刀的衙役一齐朝这边冲过来。   蓝璎站在那里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李大壮在她耳边丢下一句“快走”,眨眼便见他转身冲回刚才的院子中。   衙役们指着李大壮的身影,一边大喊,一边狂追不舍。   蓝璎跟在那群衙役后面,一直看到他们冲进院子里,将李大壮缉拿住。   李大壮满脸镇定,问道:“你们为何抓某?”   一个衙役头子用手指直直指着他,凶狠骂道:“为何抓你?你自己心中不清楚吗?”   另一个年轻的衙役道:“李屠,李大官人,你真个威风得紧啊?连赵员外送给杨总兵的升迁喜礼,你也敢抢?还有赵员外前些日子新纳的小妾,是不是你帮着那贱人逃跑的?”   衙役头子恶狠狠道:“李大官人?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称大官人?你不就是拜了桐湾村宋保正为大哥嘛!你那大哥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指望着他能护住你?”   一个年老的衙役也嘲笑道:“宋仝那家伙,不就是一个村保正吗?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整天不是跟这个称兄道弟,就是跟那个称兄道弟,他还真当自己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啊!”   年轻的衙役赶紧附和道:“听到了吧?这回宋仝也保不了你!李屠,你要是个聪明人,到了县太爷面前,赶紧地画押认罪,也少吃点苦头,知道不?”   蓝璎听了这些话,心惊不已。   宋仝,宋家军的首领,荣安郡王谢伯恩麾下最威名赫赫的大将,原来就是李大壮的结拜大哥。 第三十二章 证言   “都别跟他废话, 等进了县狱刑房,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衙役头子轻蔑嘲笑完,立即命手下人将李大壮绑紧, 带回县衙受审。   众衙役威风凛凛押着李大壮出院子,上了大街。   街头的人全都停住脚,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望着被五花大绑的李大壮指指点点。   这时一名头戴草帽,面缚白纱, 穿着伽罗色苏绣月华锦衫的年少女子, 迈着轻盈的步子朝着众衙役的方向走去。   她身材纤柔,风姿婉约, 如同浩渺烟波江上忽然悬出一道绚美的彩虹,立时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   那群衙役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纷纷转身回望。   衙役头子走到路边,冲着那名迎面而来的女子高声大喊:“什么人?干嘛的!”   那女子正是蓝璎, 她昂着头稳步走到衙役头子面前, 将他从头到脚冷冷一扫, 忽然伸手一挥,直直指着被押在中间的李大壮。   “这人所犯何事?你们为何抓他?”她肃穆道。   衙役头子一手提着刀, 一手叉着腰,挺着胸脯, 满脸傲慢。   “正月二十七那晚赵员外新纳的小妾被人私自放跑了,这事就是他干的。咋地?难道我们兄弟抓他还能抓错了不成?”   蓝璎蓦然一笑,朗声道:“你们确实抓错了人,正月二十七的晚上, 李屠一直同我在一起。。”   此言一出, 街上众人瞬时哗然。议论声、嗤笑声、辱骂声、吆喝声不绝入耳, 像炸开了锅。   李大壮定神望着蓝璎,目光微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煞是难看。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旁边衙役们或惊震或羡慕全都转头望着李大壮,只有那衙役头子满脸蔑视。   他向前半步,鄙夷地盯着蓝璎:“你又是哪个?为着你这个杀猪的姘头,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连脸都不要了?”   街上众人闻言一片寂静,全都等着看这年少女子如何回答。   蓝璎朗声道:“我所说,字字属实。”   衙役头子道:“实话?哼,你这实话说出来有谁信呢!”   蓝璎轻轻一笑,嗓音清脆:“方才我说的话字字属实,你信与不信没有关系,这里自然会有信的人。”   她说完,平静望了一眼李大壮,随即伸手淡定从容地摘下草帽,解开白色面纱。   娇俏少女,笑容明媚,虽是素妆淡抹却也难掩仙姿玉貌。   佳人二八,其美恰如灼灼璞玉,拥静世芳华。   众人顿惊,立时纷纷议论开来。   那些衙役愣神望着蓝璎,更是惊诧不已,根本移不开眼,就连衙役头子也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个小娘子可真美,只不知是哪一家的?”   “是啊,怎么从没听人说过李屠也娶老婆了,还是天仙一样娇滴滴美人儿。”   “看年纪似乎不大,身量也未长成,恐怕还没过及笄之年吧?”   “这不是蓝家的女儿吗?就是蓝老先生那个离家出走的嫡女,听说是和她娘一起出走的……”   “果真是蓝家的女儿?怎么跟李屠混在一起了?简直不知羞耻!”   “不可能吧,蓝溥老先生的女儿不是说要嫁给杨将军吗?”   “啊?那我怎么听说她要嫁给人做小老婆?”   “……”   衙役头子听到街上众人议论声,紧紧盯着蓝璎,大声道:“你到底是谁?”   蓝璎正色道:“奴家正是青山书院蓝溥的女儿。”   “阿璎”,被捆住的李大壮沙哑着嗓音,很是无力地唤了一声。   他努力挺直了身子,抬起头静静望着蓝璎,眸光深沉,似有寒星点点。   他朝蓝璎轻轻摇头,因为他知道,如果蓝璎再说下去,那她就真得嫁不出去了!   蓝璎似乎没有注意到李大壮的神情,她微微眨眼,眸光明媚,不忘朝议论纷纷的众人盈盈一笑。   她道:“我蓝璎以蓝氏的名义担保,正月二十七那日晚间,李屠一直和我、我娘,还有纤云姑姑在一起。那一整晚,他没有离开过纤云姑姑家,因此他绝不可能去放跑什么赵员外家的小妾。”   众人再次哗然,一双双眼睛铜铃般瞪得大大的,像看戏一样看着蓝璎和李大壮。   李大壮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个时候有蓝家大小姐愿意站出来为他作证,许多事情就有转圜之机。   即便大哥不在,他也不一定就是一个“死”字。   只是如此一来,蓝璎女儿家清白被毁,肯定是很难嫁出去了。   李大壮望着蓝璎,心里深深敬佩。   他深悔自己因身份门第之差、因男女之别而看错了她,看低了她。   原来她是如此善良、如此正直之人,且心胸之豁达不亚于男子,为救他一命,甚至不惜拿蓝氏一族百年清誉作保,更不顾自己身为女子的清白,就连姻缘也不顾了……   蓝璎看到众人惊诧的反应,很是满意,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她走到李大壮身前,眼神望着李大壮。   “李屠的为人,相信大家都很清楚。他待人热情、坦诚、做买卖守信用,价格厚道,从来没有缺斤短两之事,更没有那等挂猪头卖狗肉之事。”   “他是个老老实实做生意,本本分分做人的好后生。他为了生计无奈以杀猪为业,但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他这一生行侠仗义,尊敬老人,爱护小孩,体恤妇女,遵从律法。”   “他还是个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各位街坊们,李屠是个大大的好人,他绝不会做出触犯律法之事。”   街头众人一片寂静,无论男女老幼听了蓝璎充满的感情话都是呆呆的茫然的,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衙役头子不屑地冷哼一声,握着刀直直对着蓝璎,逼得蓝璎只好一步一步慢腾腾往后退。   李大壮深深皱着眉,脸色比平常还要黑。   听了刚才那些话,他深觉毛骨悚然,很想闭上眼一死了之。   他抬眼望向前方,发现眼前的蓝璎很是俏丽。   她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眉头舒展,眼眸含笑,嘴角轻轻扬起,蓦地一瞧,还以为她在幸灾乐祸。   “李屠是好人,快放了他!”   “是啊,你们肯定抓错人了,抓错啦!”   “李屠是被冤枉的,他是老实人,我给他作证。”   “我也给李屠作证,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李屠去到纤云家里,手里还提着猪肉呢!”   “放了李屠,放了李屠……”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大家便你一句我一句争前恐后地高声嚷喊着,纷纷要求衙役放了李大壮。   那衙役头子满脸震色,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刀,眼神恨恨地望着街上众人。   李大壮满腹惑然,他平时待人很是冷漠,说话也都直来直去,很不客气,而且他的猪肉铺从来不接受赊账,许多人因此常常在背后指责他势利爱财。   却没想这一日落难,他们却纷纷为自己说起好话。   李大壮凝神望着街边笑意嫣然的蓝璎,心情很是错杂。   事情闹得越大,对李大壮就越有利,但是对蓝璎来说,也就更加地嫁不出去了。   蓝璎听到众人呼声,心里更加高兴,笑容明媚如同春日艳阳下绽放的山茶花。   她本是灵机一动,借机行事,想着女儿家清白名声若毁,那便没有入选秀女的可能,因此才言之凿凿地为李屠开脱。   “别吵了,再吵吵,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抓起来!”   衙役头子一声怒吼,其他的衙役立即拿着刀四处驱赶街边围观看热闹的众人。   人群眨眼间都作鸟兽散,空旷旷的街道上就只剩蓝璎一人站在那里不动。   衙役头子对着她惺惺假笑,高声道:“此案涉及杨总兵大人,非同一般的偷盗小案,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的。蓝大小姐,既愿意出面为李屠作证清白,不如也跟我们往县衙走一趟罢。”   蓝璎稳稳地站着,她知道街上的众人都躲在两边的店铺里,正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事情既做了,便要做好,机会难得嘛。   她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人是你们抓的,带不带走自然也得由着你们,只是你们没有确凿证据便不能轻易定李屠的罪!我愿意为他作证,但我凭什么跟你们走?你们手里是有县太爷签署的文书,还是有朝中刑部颁发的缉拿令?想动我蓝家的人,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你们给我听好了,李屠这件案子我蓝璎管定了。我回去便写一封陈情书,作为证实李屠清白无罪的证言呈送给县令大人。”   “还有你们既说这件案子涉及到杨总兵,事关重大,熙州府肯定是要过问的。所以你们回去别忘了告诉县令大人,我的陈情书会同时送一份去熙州给我的姑父——熙州知府姚延年姚大人。”   听得熙州知府姚延年的名号,衙役们全都怔住。   那名衙役头子望了望蓝璎,又回头望了望李大壮,然后又不解地望着蓝璎。   他低声对蓝璎道:“蓝大小姐,据在下所知,您的父亲蓝溥老先生是极爱重名声清誉的人。你为了一个杀猪佬,如此不顾蓝老先生的脸面,值得吗?”   蓝璎笑道:“我们读书人贵在知道一个‘诚’字。你问我值不值得?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去问我爹好了。” 第三十三章 李郎   那衙役头子被蓝璎抢白一场, 登时哑口无言,嚣张气焰也不觉矮了半载。   他心虚不安地抬头,望向街角斜对面的杏花香酒楼。   酒楼二层雅间, 窗户半掩,从里露出一张阴沉的方脸和一双阴鸷的小眼。   此人正是命令衙役们缉捕李大壮的幕后主谋——梅城县县尉祝枝江。   祝枝江阴沉着脸正襟危坐在桌前,脸却对着窗外,密切注视着街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桌前的酒肉菜肴丝毫未动,可见他并无心情享用美食美酒。   在他身后立着一名个子瘦高穿紫色绸面长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带恭顺谦卑的淡笑, 俯首贴在县尉大人祝枝江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祝枝江的脸色倏忽大变,匆忙站起身, 面朝窗外,重重摇了摇头。   那衙役头子接到县尉大人的暗示, 再不同蓝璎多说一句话,只闷头命手下的人快速将李大壮带到县狱受审。   蓝璎追上前, 紧紧拽住李大壮的胳膊, 用力摇起来。   她正想逼出几滴眼泪来说几句你侬我侬的话, 不料却发现李大壮脸色霎白,嘴唇紧紧闭着。   可当他发觉她在紧张地望着自己时, 立时又换成轻松无事的样子,朝她温柔一笑。   蓝璎顿时一愣, 很快便明白,自己刚刚是不小心用力过度,扯到他左臂上的伤口了。   她慌忙松开他的手臂,眼神带着一丝疑惑, 不安地望着他, 同时仍旧一步不离地紧跟在他身侧。   那天晚上, 她看到他左臂上的伤,并不严重。   如今已经过去好些日子,怎么他的伤口还没愈合?若这伤口被那些衙役们发现,到时他又该如何解释呢?   蓝璎不安地望着李大壮,李大壮却面色坦然地朝她暖暖笑着,似乎在劝她勿用担忧。   衙役头子握着刀,大声呵斥:“光天化日的,你们两个……两个……人,做什么勾当?还要不要脸了!”   他的声音很洪亮,可是这“两个人”根本不理睬他,仍深深互相对视。   蓝璎温柔地望着李大壮,温声道:“你一定要挺住。”   李大壮压着嗓子道:“多谢。”   蓝璎点了点头,默默退到街边。   亲眼看着那群衙役将身高马大的李大壮一步步带远,蓝璎不由地开始着急,恨自己戏唱得不够好,错过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其实对着他这张既冷漠又生硬无趣的黑脸,要她像戏台上的花旦一样,含情脉脉说出那些让人心里直发麻的轻佻戏词,实在太难了嘛。   “李郎,你千万多多保重,奴家等着你平安——归来~~~~~”   一句抑扬顿挫的呼唤声突然划过街道静寂的天空,远远听起来倒有一番戏台上黄梅调的韵味,蓦然听到的人无不心中酥麻。   衙役们瞪大了眼,身子立时挺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各自惶然。   李大壮脚步一滞,身形僵立,仿佛从天降下一块大石,让他不得不接,却又沉重无力。   他心内更是翻江倒海,似有一面大鼓在“咚咚咚锵咚锵”一阵阵乱敲,气氛隆重而浓烈、他根本不知道台上到底在唱什么戏。   李大壮跟着那群衙役徐徐回首,只见街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空中余音仍袅袅,谁料那乱唱戏的人早就甩腿跑得没影没踪。   不是说好“等着他平安归来”么?   原来还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正在姐妹家吃酒胡吹的纤云听说李大壮被衙役抓走,一时惊慌,什么也不顾上,火急火燎往家赶。   进了家门,纤云一眼就望见蓝璎正端坐在东厢房长长的榉木书案前,案上放着几张信笺,她握着笔神情专注在书写。   纤云已听人详细叙说街上发生之事,自然知道蓝璎此时在做什么。   她轻步走进东厢房,蓝璎听到声音,抬头莞尔笑望着她。   纤云也算识得一些字,一边瞥视书案上已经写好的两张信笺,一边犹犹疑疑问蓝璎。   “璎儿,你这是……你还真打算写一封证词交到县太爷和姚知府大人那里啊?”   蓝璎淡然笑道:“此事并不麻烦,不过费些纸墨而已。我就快写好了,到时候请姑姑和阿娘也都一齐具名。有我们三个人联名递上的证词,想来梅城县县衙的人总该谨慎查案,也不会太过为难李屠。”   纤云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她听了蓝璎的话,心里一番计较,知道唯有如此这般,李大壮才能少受些牢狱刑苦,早日脱困。   但她仍是不忍心,柔声道:“大壮虽是我的侄儿,但他同你并无甚么亲近关系。璎儿你如今出手救他,就不怕把自己的名声全给毁了吗?”   蓝璎放下手中的鼠须笔,起身站到纤云姑姑身边。   她道:“毕竟救人要紧,有一件事还需要姑姑去办,且要快,迟了恐怕惹出事端。”   纤云一听便知此事关系到李大壮生死安危,立即重重点头。   蓝璎俯首弯腰,悄悄交代了纤云几句,纤云风风火火再次出了门。   纤云走后,蓝璎坐在书案前,静心将证言写好,细细审阅一遍,又再誊抄一份,分别署上自己的姓名。   黄昏时分,郑夫人坐着袁府的马车回来,听完蓝璎所说之事,顿时惊震不已。   她面色惶然,担忧道:“我的乖女儿,你心思善良要救那李屠也无不可。只是你行事怎地如此孟浪,说出那些粗鲁话,就不怕让人笑话咱们蓝家规矩不严,说咱做爹娘的教女无方吗?”   见蓝璎紧咬着嘴唇不说话,郑夫人叹了口气。   “卒极之事,仓促间能想出法子救人已经很不错了,本也怪不得你。你写的证言,若是让你爹看到,恐怕他要气得睡不着觉了。不过若是真能救李屠一命,那也值得试上一试。”   蓝璎抬起头,粲然一笑,遂即将书案上一支短毫沾饱墨汁递给她娘。   郑夫人嗔了女儿一眼,拿起笔在两封证言上各签署好自己的姓名。   她写完,放下笔,眼眸含笑。   “我还真希望你爹爹能看到这封证言呢,若是让他知道今日之事,他一定后悔放我们娘俩出来!”   这时纤云也回来了,她抱着长长的布包神神秘秘地进屋,将那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蓝璎面前。   “找到了,这小子把东西藏在桌子底下,根本不在床铺下面,害我一通好找。不过我纤云是谁?还能有我翻不到的地方!幸好还是找到了。”纤云压着声音,兴奋道。   蓝璎隔着布包轻轻一抚,笑着对纤云点了点头。   郑夫人好奇地问布包里是什么东西,蓝璎只哄她说是李大壮家传的鸠杖,极其贵重,所以要提前收好,怕明日被县府那些衙役搜屋子时顺走。   郑夫人直夸蓝璎细心,根本没察觉背后的纤云正朝着蓝璎挤眉弄眼。   纤云见那两封证言上,郑夫人和蓝璎都已经签署好名字,心中很是感动,忙也挥笔落下自己的名字。   蓝璎等纤云写完,拿起信笺一瞧,却见上面写着“吴思莲”三个字。   郑夫人见她很是疑惑,忙道:“你纤云姑姑本名就叫‘吴思莲’,后来我们一起进袁府,她的名字就被改成‘纤云’二字了。”   纤云有些不好意思,打着哈哈道:“哎呀,这三个字总也不用,写起来手都有些生疏,反正没有写错就行。是吧?没错吧?没错就行啦。”   蓝璎边等着信笺上墨迹干透,边问她娘:“那阿娘的本名就叫这个吗?”   因为方才的两封信笺上,郑夫人落笔就是“郑芫”两字。   郑夫人闻言忽然面带尴尬,抿着嘴唇,偷笑不语。   纤云抢声道:“你娘本来姓郑名元,是那个元年元月的‘元’,因为在家里排行老大嘛。后来进了袁府,某位老先生多事非给她往名字添上几笔,改叫现在这个‘芫’。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你娘自己倒喜欢的很,还称赞那人诗才绝伦,是也不是?”   郑夫人又羞又臊,急得去捂纤云的嘴,可到底还是让纤云全部给吐露出来了。   虽然纤云没直说改阿娘名字的老先生是谁,但这般显而易见之事,蓝璎又怎会听不明白?   郑夫人气恼道:“当着孩子的面呢,你说这些做什么?”   纤云笑道:“璎儿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还得说,那个男人啊,他不光多情改了你的名字,更是多情到出双倍的价钱赎回了你阿娘的卖身契。再后来嘛……”   “吴思莲!”郑夫人沉着脸,低喝一声纤云的本名。   纤云见她似乎真真生了气,立即住了口,俏皮地朝蓝璎吐了吐舌头。   蓝璎也是搬到枣园巷后才知道她娘和纤云姑姑原本都是戏班子里唱戏的伶人,只因后来戏班子解散,她们才又被一齐卖入袁府为婢。   至于她娘怎么认识的她爹爹,又是怎样嫁给她爹爹为续弦,从一名婢女摇身变成梅城县赫赫有名的书香望族蓝家的女主人……   种种这些事,蓝璎作为他们夫妇二人唯一的嫡生女儿,作为蓝家的大小姐,她竟全然不知。   蓝璎也曾想主动去问问阿娘,但又怕勾起她娘那些伤心难堪的过往,因而一直就不提这些事。   重生之后,知道的事情越多,蓝璎就越加想起前世一个又一个的人都同她说过的那句话——“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十四章 升堂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前世, 蓝璎听到这句话总是莫名的烦躁,并且隐隐约约总感到不安。   因为她害怕这句话背后将要揭露的真相,那会让她倍加觉得憋屈。   是啊, 这些事,她通通都不知道。   但是,能怪她吗?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重生之后,蓝璎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觉得是她自己太过蠢笨。   前世的她是那样的单纯和无知, 竟然从未发现, 最亲最爱的爹娘竟然会有这么多事情刻意瞒着她。   他们瞒着她这么多事,然后将一无所知的她送入那人心险诈, 处处都是明争暗斗的深宫……   无论如何,这一世, 她绝不是那一只又蠢又笨的井底之蛙。   她会学着做一个聪明的女人,就像今天这样, 没有那么多顾忌, 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嗯, 对,她要继续做这样一个聪明的蓝璎……   纤云立即住了嘴, 郑夫人就站在蓝璎身旁,满脸的羞愧与不安, 仿佛做错了事般,无脸见人。   蓝璎眼眸沉静,望着她娘和纤云姑姑,娇滴滴莞尔而笑。   郑夫人温柔道:“璎儿, 这些事以后有机会, 阿娘再同你慢慢说。你还小, 不要想多了啊……”   蓝璎微微点头:“阿娘,反正不急,现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   蓝璎将两封证言分别塞入信封装好,一封交由纤云,请她找可靠之人连夜送往熙州知府姚延年府中;一封则自己收着,准备明日一早亲自送到梅城县县府衙门。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纤云和郑夫人、蓝璎正在堂屋清清静静用着早膳,屋外忽然响起重重的一连串敲门声。   “谁呀?这大清早的,吵死人!来了,来了,别敲了……”   纤云一边大声喊骂,一边扭着腰肢颠着步子跑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郑夫人和蓝璎听到纤云带着浓浓嘲弄讽笑的口吻,嚷喊道:“哎呦呵,你们可终于来了!某个老先生在家坐不住了吧?哈、哈,我就知道……”   郑夫人和蓝璎听到纤云的话,本就心疑,待看清跟随纤云进屋的那两人,不由皆是一惊。   来的人却原是蓝溥的亲随蓝衍和府中一直伺候郑夫人多年的赵嬷嬷。   两人进了屋便朝郑夫人和蓝璎行礼,口中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唤着“夫人”“小姐”。   郑夫人懒懒放下筷子,沉声道:“何事?”   赵嬷嬷见一向和善的郑夫人如此冷漠,不禁一愣,随即满脸讪笑。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八仙桌上,慈笑道:“老奴多日未见夫人和小姐,心里甚是挂念,今儿特意给夫人和小姐送些新鲜的吃食过来。”   郑夫人仍是沉着脸不做声,蓝璎起身笑着打开食盒。   “阿娘,是青团和软萩粑,还是热的呢。”   郑夫人闻声望了一眼食盒,对纤云道:“应该是早上才做的,你要不尝尝?”   纤云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壮最喜欢吃面食,我就尝一个,其余都给他留着。”   蓝璎忍不住笑了,忙将食盒整个递给纤云。旁边赵嬷嬷立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瞅着纤云干瞪眼。   纤云抱着食盒,拿出一个软萩粑,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伸手指挥赵嬷嬷做事。   “站着做什么?既然来了就帮忙把桌子收拾了,把碗洗了罢。”   赵嬷嬷眼睛瞪得更大,气呼呼鼓着嘴。   这时郑夫人起身道:“你们回去吧,这里的事不用你们管。”   赵嬷嬷见郑夫人和蓝璎站在桌边收碗,立时跑过去,把她们母女俩赶到旁边站着。   她麻利地收着碗,苦着脸道:“夫人啊,清明祭祖的事,老先生说了都听您的吩咐操办。您就别在这里自苦,跟我们回去吧?”   郑夫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由望了望蓝璎。   蓝璎道:“清明还早着呢,嬷嬷莫要着急。且府中管家在,凡事自有他操劳,您老人家好好歇着便是!”   赵嬷嬷听蓝璎如此答复,也无话可辩,愁着一张苦脸,不情不愿地将碗筷送进厨房。   郑夫人将目光转向一直不出声的蓝衍,没好气道:“你又跑来做什么?糟老头子叫你来的?”   蓝衍道:“夫人,老先生这一向身子总不大好。昨晚还硬是熬了整整一个通宵批阅学生交上来的功课,今早愣是什么都没吃,空着肚子就去讲晨课。我怕老先生支撑不下去,您还是回去看看吧?”   蓝衍语音中带着隐隐哭腔,一番话毕,更是深深低头,伤心欲泪。   郑夫人和蓝璎俱是大惊,两人眼中不觉露出慌张之色。   倒是纤云一边听着乐子,一边不忘打趣。   “呵哟,芫芫啊,没想到你们家老先生身体怪健壮的嘛,熬了一个通宵还能不吃东西,真是厉害哈!”   郑夫人顾不得纤云话里调笑的意味,径直走到蓝衍身前。   “他批了一个晚上的功课?难道他昨晚都在书院,没有回府歇息吗?”   蓝衍低着头道:“自夫人和小姐离家出府,老先生也就跟着搬到书院去住。那日之后,老先生一次都没回过府中。”   “老爷他一直住在书院?那他的衣服和被褥都是哪个在准备?”郑夫人立即问道。   这时赵嬷嬷从厨房走进屋,叹着气道:“我的夫人啊,老先生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这么些年,老先生身边除了夫人您,半个侍妾姨娘都没纳过。平日身边跟着伺候的都是小厮和长随,您瞎担心什么呢?跟您直说了吧,这些日子都是老奴一趟又一趟往书院给老先生送换洗衣物,没有别个儿狐狸精!”   郑夫人一时之间,心情跌宕起伏,真个儿又惊又羞,又急又喜。   她红着脸道:“那你们……是他让你们……来接我和璎儿回家去的?”   赵嬷嬷拍着手道:“那是当然,老先生早就盼着夫人回家,都快盼出心病来了。今儿天好,夫人和小姐这就随老奴一道乘车回府罢。”   郑夫人心中欢喜,犹犹豫豫转过身,望着蓝璎和纤云。   纤云道:“我反正没话说。你爱来就爱,爱走就走,我也不留你,也不赶你。就当这里是你郑芫的娘家,你自个儿定吧!”   蓝璎道:“不如阿娘你先回,璎儿得和纤云姑姑去一趟县衙。”   郑夫人沉吟道:“要回去也自当是我们娘俩一道回,倒不急在这一时。”   这时蓝衍忽然道:“夫人,其实老先生一直忙着授课,今儿是我自己做主,喊赵嬷嬷一起来接您和小姐回府的。虽说不是老先生的意思,但我想老先生若是知道夫人和小姐已经回府,一定会开心。”   郑夫人顿时怔在那里,蓝璎和纤云也是一惊。   蓝璎道:“若非爹爹的意思,衍叔你又怎么敢?”   蓝衍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赵嬷嬷在一旁又气又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呆子,你会不会说话?你这、你这……蠢死了你!”   郑夫人讪笑道:“这样才对,他蓝溥才不是那等心软之人。你们走吧,回去告诉蓝老先生,就说从今日起,我们各人顾好各人的身子,病了也好,死了也罢,都自求多福!”   她这话说得极其尖酸厉害,赵嬷嬷和蓝衍都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半时不敢相信。   纤云知她是真得寒心生气,立即抄起屋角的大扫帚,毫不客气赶着赵嬷嬷和蓝衍逃出院子。   “慢着!”郑夫人忽然又大喊一声。   纤云茫茫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被赶的赵嬷嬷和蓝衍立时一喜。   郑夫人道:“你们俩就在外面等着,让马车先送我们三个去一趟县衙。”   赵嬷嬷傻眼道:“这……”   蓝衍张着嘴,也说不出多的话:“这……”   纤云笑道:“就是,这样才对嘛,省得我们甩腿走,多累啊!”   蓝璎也不觉笑了起来,快速去到楼上房间,将那封证言收在身上。   三人坐上蓝溥专用的紫黑色檀木马车,心情大好,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县衙。   马车到县衙门口,就有衙役飞奔去后堂禀告县令。   县令褚濂才听到禀报,说是青山书院蓝溥老先生的马车停在县衙门口,后面紧接着就听到县府大堂传来的鸣鼓声。   褚濂放下手中的书卷,换上官服,领着县丞、师爷等一干人升堂办差。   县府大堂外鸣鼓的人正是纤云,鼓声一响,县衙周围便聚集许多人来看热闹。   威武的升堂声响起,衙役便将纤云、郑夫人、蓝璎三人带入大堂。   三人徐徐跪在堂下,各自报上姓名后,蓝璎便呈上那封证言。   褚濂慢慢审阅着那封证言,心中暗自思量。   他例行问道:“此封证言可有假?”   蓝璎肃声道:“字字属实,并无一句假。且奴家已将此证言誊抄一份送与姚知府,事关登州卫杨总兵,请大人慎思详查。”   褚濂玩味着这句话里的意思,默默放下证言,认真望着堂前跪着的三个女人。   一个声名放浪,且与熙州次富梅城首富的袁家牵涉不清;   一个是蓝溥的正室夫人,另一个则是蓝溥亲生嫡女。   这段时日,蓝家的事闹得满城沸扬,褚濂身为一县之主自然不会不知晓。   他道:“你就是蓝璎?抬起头来。” 第三十五章 获释   他走到大堂中间, 亲自去扶郑夫人和蓝璎起身,并道:“此案已交由祝县尉办理,待本官问明情由, 必会秉公办理。”   郑夫人道:“大人既说会秉公办理,我们也无可担心,如此便不再叨扰。”   褚濂微微点头,恭谦笑道:“且容本官多一句嘴,不知郑夫人及令嫒同那李屠到底有何关系?”   郑夫人闻言不禁愣了愣, 蓝璎淡淡一笑, 上前代为回答。   “大人恐怕不知,那李屠曾是我爹爹的学生, 近来亦与我们母女有数面之缘,关系既非深又非浅。不过我们母女愿为他上堂作证, 不单单因为这层关系,更是为说句公道话。”   蓝璎说话之时, 眼眸低垂, 面色微红, 声音虽清朗,整个人却藏不住那一丝丝娇羞之态。   褚濂心中明朗, 不再追问,只吩咐师爷亲送郑夫人她们三人出衙门。   待她们三人身影消逝在门外, 褚濂回过身,神情严肃问那县丞。   “打听到什么消息?是宋保正回来了吗?”   那县丞回道:“还没有,不过我们得到传闻,称宋保正于月前喜得一子, 如今他暂住陵州, 与荣安郡王谢家走得很近。”   褚濂默然半响, 捋着胡须沉声道:“宋仝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不论是在官场还是江湖,皆结交甚广,总之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祝枝江那厮心胸狭隘,鼠目寸光,想趁着宋保正不在将那李屠下狱结果了,你去盯着,别叫他坏了本官的大事。”   那县丞听了褚濂的话,立即应声而去。   褚濂孤身站在大堂上,脑海中反反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宋仝”。   对于李屠的案子,他担心的从来不是蓝家,而是那一位身份关系皆十分错杂的桐湾村保正——宋仝。   出县衙大门,台阶下围观的人群挤了一层又一层。   蓝璎面色瞬时恢复自然,再无任何娇羞之态,反而添了几分傲然之气。   其实不论是她让人把证言送去熙州府给姑父姚延年,还是今日亲自到县衙走一趟,都是在婉转告诉这二人,自己名声有损,再无资格入选秀女。   纤云走在最前面,摇晃着身子为郑夫人和蓝璎挤出一条道。   三人艰难回到马车上,纤云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哎,要是宋保正在,就没这事啦!再怎么,也用不着我们几个女人家如此周旋……”   蓝璎听了纤云的话,心中惊怔。   她装作好奇道:“姑姑,宋保正是何人?”   纤云满脸笑容道:“宋保正就是我家大壮结拜的大哥,他是桐湾村的保正,宋家庄的庄主,名叫宋仝,在咱们梅城县可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呢!”   郑夫人顿觉新奇,忙问道:“怎么有这样的人,我倒一点都没听说过?他如今人在何处?年岁几何?可有娶妻生子?”   纤云看着郑夫人那副急切模样,已然猜到她新心中正作何想法。   “我劝你不要想多,宋保正那人,强悍,说一不二,你家璎儿根本镇不住他。真说起来,还是我家大壮会心疼人,话也不多,是个老实的……”   见纤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蓝璎慢慢低下头,双手不停绞着手帕玩。   郑夫人则默默将脸转向窗边,将车帘轻轻挑起,专心致志望着街边来来去去的人群……   三日后,青山书院,老先生蓝溥的临时卧室兼书房。   蓝溥坐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双手扶着椅子扶手,目光飘忽又诧异地望着书案上平铺开来的那两张写满字的信笺。   与往日衣着整齐、面容严肃的古板形象不同,此时的蓝溥内穿半旧的家常月白交领中衣,外面随意披着一件雪青色织锦对襟长袍,面色虚浮,嘴唇发白,无意中透出一种年过半百之人所特有的沧桑病态。   他望着书案上的信笺,默然良久才嘶哑着嗓子问出一句话。   “这封证言真是璎儿亲笔所写?”   站立在一旁的男子正是蓝溥最信任的亲随蓝衍,听见主子开口,他立即恭恭敬敬回话。   “依褚大人所言,这封证言确实系璎小姐亲笔所写。本来我按照老先生吩咐只打算誊抄一份带回来,褚大人却说此封证言内述之事极其重要,誊抄恐有错漏,因而特意把原件交给我,让我带回书院给老先生亲自过目审阅。”   蓝溥闭上双眼,整个人显得极为疲惫。   他低声道:“纸上所写之事,每一桩每一条都是有关正月二十七那日,李聿恂于何时进的枣园巷吴思莲的家中,如何同璎儿在楼上追讨那十五两银子的债,如何同璎儿一起在厨房做饭,他们四人又是如何吃酒说笑一直到天亮。咳、咳、咳……”   蓝溥越说越急,一时气不顺,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蓝衍听得目瞪口呆。支支吾吾道:“璎小姐怎么能……怎么如此不顾惜自己名声?何况还有夫人也在,怎么也不拦着?”   蓝溥瞪着眼,气呼呼道:“她是个糊涂的,她娘更是什么都不知晓,所有事情全都由着吴思莲撺掇。”   蓝衍满脸懊悔,自责道:“那日都怪我办事不力,没有将夫人和小姐接回府中,反而听任那个纤云将夫人和小姐带去县衙,是我的错。”   蓝溥摇了摇头,叹道:“此事怎能怪你?一切事情都由老夫而起。咳、咳……”   他说着又咳了起来,边咳边指着书案上那两张信笺。   “璎儿如此做恐怕是已经……她是故意如此。当年院试,李聿恂也是我青山书院考出来的庠生,我相信他的为人品性。但不知他们两人到底不是……”   蓝溥说着便起身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其中一张信笺,眸光忽然一亮。   “璎儿何时写得这样一手行草?”他举着信笺问蓝衍。   蓝衍想了想道:“老先生是否记得除夕之夜,璎小姐特地找您要了那支鼠须笔作守岁礼?小姐既能用鼠须笔书写,想来写得这样一手漂亮行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蓝溥闻言若有所思,仔细端详着这两张写满行草的信笺,心里很是复杂。   他的女儿蓝璎不仅能写出这样一封言辞确凿的证言,而且还写得一手飘逸大方的行草,而他作为生身父亲,居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这几年他全部心思都在书院,很少关心妻女,也难怪她们与他越来越疏远。   蓝溥放下那两张信笺,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心顺气。   等到咳嗽止住,他才转身吩咐蓝衍道:“把证言送回县衙,告诉褚大人,就说我女儿写得东西,我夫人既签署上名字,我没有话说。此案事关我蓝氏一族百年声誉,请他按律法处置,务必秉公办理。”   蓝衍重重点头,应声道:“老先生放心,我马上去办。”   蓝衍去后,蓝溥披着长袍就靠在椅背上闭目短憩。   他的脑海中不断出现蓝璎写在证言上的话,她和李聿恂一起做饭,她们四人吃酒说笑,郑夫人站在院中遥望着月亮吟唱两句戏词……   他的左胸剧烈起伏,忍不住又伏案咳嗽起来。   门被推开,原来是蓝府大宅的罗管家进屋来了,他神色匆忙走到蓝溥身旁,伸手轻拍蓝溥的背。   他紧张关心道:“老先生伤寒未愈,怎地不好好卧床休息,只穿这点衣裳就起来了?”   蓝溥缓缓抬头,平静望着他道:“你来书院做什么?夫人回府了?”   罗管家尴尬道:“不是夫人,是咱家姑奶奶回来了。”   蓝溥愣了愣,沉声道:“琌儿回来了?她是一个人还是跟谁一起?”   罗管家道:“姑奶奶一个人来的,说是有急事,要立即同您商量。所以我才找到书院,劝请老先生回府休养。”   蓝溥道:“我不回去了,让琌儿来趟书院说话。”   罗管家闻言既惊又急,苦心劝道:“可老先生的病还未好,书院这边又无可靠的人伺候汤药,您还是回府休养……”   不等他把话说完,蓝溥便不耐烦挥了挥手。   罗管家无奈,只好退出屋子,重返蓝家大宅去接姑奶奶蓝琌来青山书院。   这日天色将晚之时,纤云正忙着做饭,忽然听到“咚咚咚”敲门声。   “谁呀!敲这么大声,当老娘聋耳朵了啊!”   她胡乱擦着湿漉漉的双手,匆匆忙忙走过院子去开门。   门一开,眼前赫然立着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在苍茫暮色中,那人面容缥缈,穿着一身黑衣,像黑夜里一座高山。   纤云望着眼前来人,傻傻站在那里,直到那人开口唤了一声“表姑”,她才惊喜大叫。   “哎呀,你这个讨债鬼,麻烦精,你可算出来了!你几时出来的,怎么不早点到表姑这里来?你知不知道表姑为你的事都快急死了呀!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来蹭饭!”   来人正是李大壮,他刚刚才被放出县狱,第一个来的地方便是这里。   他望着纤云道:“表姑,对不住,大壮惹出事让您操心了。”   纤云擦了把泪,立即将李大壮拉进屋中。   郑夫人和蓝璎听到声音,也早就走到院中等着。 第三十六章 媒妁(上)   李大壮先朝郑夫人俯身揖礼, 又朝蓝璎轻轻点头。   他神情肃穆,郑重道:“李聿恂多谢师母师妹救命之恩。”   郑夫人将李大壮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一遍,满脸随和地笑道:“菩萨保佑, 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便好。这几日必定受了不少苦头吧?”   “你表姑给你存了不少好吃的,你且先吃饭,吃饱了再回去好好歇息,一切就都过了。”   纤云笑道:“算你小子有口福,我锅里正炖着鲫鱼汤呢, 又鲜又浓。来来来, 赶快多吃一点,补补身子。”   李大壮淡淡望了眼蓝璎, 什么话也没说便转身跟着纤云去到厨房。   蓝璎站在郑夫人身后,想起那日街头对李大壮说过的话, 心里不免发慌。   尤其那一声“李郎”,蓝璎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   那一日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居然敢这么跟李大壮说话, 一个整日耍刀的杀猪佬, 惹火了他, 能有什么好处?   郑夫人回头见自家女儿正低头愣愣发着呆,便轻轻推了推她。   “走吧, 咱们回房去,也让他们姑侄两个好好说会儿话。”   蓝璎“哦”了一声, 赶紧跟着她娘躲到楼上去了。   她想着,李大壮也算是个聪明人,希望他知道她之前所说所做都是为了帮他脱罪。   所谓事急从权,他应当会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这一晚郑夫人和蓝璎都再没下过楼, 自然不知道李大壮是什么时候走的。   其实李大壮很早就走了, 在厨房连一碗饭都没吃完。   他离开枣园巷, 一路沿着宽阔的街道往城南猪肉铺方向走,走得很快,但并不急促。   李大壮心里清楚,他那两个徒弟年纪小胆子也小,没经过事,见他被官府抓走,肯定早早吓得逃回乡下去了。同住一个大杂院的老嬷嬷记忆不好,几日没见,说不定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即便回去也是孤孤冷冷一个人,他急什么呢?   其实他心里还真是有些急躁,在见到蓝璎的那一瞬,他就急着回家换下这一身脏得不成样子,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衣衫。   今日在县狱,县令褚濂亲自放李大壮出来,说是蓝家小姐写了一封证言,叙述详细,既有时间又有人证,都足以证明正月二十七那晚,李大壮一直呆在纤云家,根本没有犯案的时间可能。   李大壮一出县狱就直奔表姑纤云家里,那里是他唯一想去的地方,那里有他非常想见的人。   厨房里,纤云告诉他,这些日子蓝璎为了他的事一直忙前忙后,处处抛头露面,简直操碎了心。   纤云道:“人家母女帮了你这么大忙,你可不能就只一句‘多谢’了事。知道吧?你要好好报答人家,明儿个起码送一整只猪后腿过来!”   李大壮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句蓝璎为了他“抛头露面”“操碎了心”,他无地自容,他无比惭愧。   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名柔柔弱弱的娇小姐给救了,往后他还有什么脸面在这梅城县继续混下去!   回到家那一整个晚上,李大壮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却也明白以他目前的处境,恐怕也只能像纤云姑姑说得那样报答蓝家母女救命之恩。   天色蒙蒙亮,他就赶着车去桐湾村老主顾家以两倍的高价收回一头壮实的黑猪再顺道接回那两个早早“逃命”去了的徒弟。   清晨,旭日东升,温暖灿烂的阳光下,梅城县南街菜市一片热闹沸腾。   因为石桥李记猪肉铺正常开张了,肉案上卖得还是少见的黑猪肉,新鲜不说,价格还比往日便宜许多。   李屠无罪获释的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便火速传遍整个梅城县的街巷,人人为之振奋。   因为听闻李屠的猪肉铺将连续三日以七成价折卖新鲜猪肉,并且买一送一,买一斤猪肉送一斤板油,以此来回馈乡街坊邻里对他的帮助。   猪肉铺的生意出奇地好,两个徒弟一人负责剁肉一人负责称重,都忙得满头大汗。   往常这个时候,李屠只要杀好猪变会来到案前负责喊卖猪肉,两个徒弟趁机也可稍稍偷个懒。   可今日,杀好猪的李屠却只远远坐在猪肉铺后面墙边,一边懒洋洋晒着太阳,一边端着茶壶舒舒服服喝着热茶。   两个徒弟也不敢有一句埋怨,老老实实埋头干着活。   李大壮正晒着太阳,忽然有一年轻男子站在他前面,完完全全挡住了温暖的阳光。   那男子个头不高,身材倒很是精壮,他双手叉腰,笑眯眯望着李大壮。   “还不错嘛,进了一趟县狱,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囫囵个进去,囫囵个出来。也没让兄弟们帮上忙,自个儿就出来了,真是了不起啊!”   李大壮懒懒道:“大哥在的时候,姓祝的就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你们要是敢明着帮我,刚好如了他的意!如此看来,宋兄也并不蠢笨。”   那名叫宋梁的年轻男子讪笑道:“彼此彼此。某是特意为李大官人道贺来着,恭喜恭喜!”   李大壮抬眼望着他,问道:“李某人何喜之有?”   宋梁笑道:“李屠蒙难入狱,幸得蓝家大小姐不畏人言,甘愿自毁清白为证其无罪,一番痴情感天动地。这桩良缘美事人人皆知,如今李大官人无罪获释,正是风光迎娶佳人之时,难道不该贺喜么?”   李大壮冷冷转过脸,根本不理他。   宋梁平白讨了个无趣,却也不恼,自己端来一条板凳,横着坐在李大壮身边。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完有滋有味砸了咂嘴。   “既然这蓝家小姐同你李大官人无缘,那看来她要嫁给袁府五公子做继室之传闻,是真的啰?”   李大壮仿佛被人从后背无端刺了一枪,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他冷冷盯着宋梁,一字一句重重问道。   宋梁道:“蓝家小姐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她嫁给袁府五公子,那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嘛。你惊什么?难不成她还真得嫁给你这样一个杀猪佬,跟着你当街吆喝叫卖猪肉啊!”   李大壮不顾宋梁话里话外满满的嘲讽之意,冷着脸恶狠狠盯着他。   “你说清楚,蓝家小姐要嫁的到底是袁家六公子还是五公子?”   宋梁一脸肯定,大声道:“自然是五公子!袁府请的媒婆就是城西卖茶的王婆子,她亲口跟我说的话,难道还有假?五公子可是袁府三老爷嫡出,六公子是庶出,那能一样吗?” 第三十七章 媒妁(中)   宋梁的话就像冬日里的一桶冰水, 将李大壮从头到脚浇透,浑身彻凉。   不仅前面的阳光全都白晒了,便是现在的太阳也晒不暖他。   李大壮站在白晃晃的日头底下, 脑中来来回回想的都是昨晚表姑纤云同他说的话。   “有件事情要同你说,就是你在狱中这些日子,你师母已经跟袁府齐老太君说好了一桩亲事。如不出意外,很快你阿璎妹子就要嫁给袁府的六公子了。”   “听说那位袁六公子人品相貌俱佳,而且打小就入青山书院读书, 课业了得, 很有前途。虽说只是袁府庶出的公子,可你师母原也不在乎这个……”   “大壮啊, 你以前不是也在青山书院读了半年书么,你认不认识这个袁六公子?”   当时李大壮只闷闷回了两个字——“认识”。   纤云还骂他, 说道:“璎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跟她娘一样, 天性善良, 从来没什么坏心思。若是娶她过门, 定能旺夫益子,一生富贵。”   “想当初老娘叫你抓紧点, 你偏不听,现在好了, 后悔了吧?告诉你,迟了!”   骂完,纤云又安慰他。   “你如今刚躲过一劫,也算是老天爷保佑, 福大命大。往后你就安安生生过日子, 杀猪就杀猪, 不要再同你那些狐朋狗友、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蓝家的事咱也不好过问太多,璎儿的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下来了。人家门当户对,好歹是一桩良缘,你也不要再有什么别的念想。”   “往后好好杀猪做买卖,多多挣点银子,都交给表姑替你攒着娶媳妇,听到了没?”   袁府的六公子李大壮曾经见过几面,虽仅有寥寥数面之缘,但对于此人,李大壮并无反感。   就像表姑纤云所说,蓝家与袁家本就门当户对,实是一桩良缘。   如果说蓝璎要嫁之人是那袁府六公子,李大壮自是满心祝福。   毕竟他知道,她有多么恨嫁。   因为高僧的那句断言,别人都可以不信,她自己却不能不当回事。   宋梁见李大壮骤然一副痴痴愣愣失了魂的模样,急忙大声唤他。   “李大壮,李屠,你怎么了?中邪了?”   李大壮猛地回过神,俯身按住宋梁的肩膀,一脸郑重看着他。   “宋兄,李某人改名字了,以后叫我的大名李聿恂。还有——如果你刚刚说的话有假,我李聿恂保证打得你满地找牙。”   宋梁听完,一时有些发蒙。   望着李大壮迅速离去的背影,他急得大喊:“你大名叫什么?再说一遍,没听清楚啊!”   李大壮头也不回,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疾步往西而去。   宋梁从板凳上站起,愤愤不平骂了一句。   “混账小子!大哥不在,就敢这么欺负二哥,竟然还敢用威胁的口气,你算老几啊!”   李大壮离开猪肉铺便直奔枣园巷,刚进巷口,就看到表姑纤云提着食盒摇摇摆摆往外走来。   纤云看到李大壮,连忙朝他招手,边走边喊。   “大壮,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去杏花酒楼买几个现成的招牌菜回来。”   李大壮走上前,沉着脸道:“表姑,昨晚都说了,以后叫我的大名。”   纤云很不以为意道:“你这个大名有什么好,文绉绉的。再说了,这世上哪里有姑姑喊侄儿喊大名的,让人听了笑话不是?”   李大壮未与纤云争辩,而是问道:“表姑,你告诉我,阿璎到底要嫁给袁家哪位公子?是六公子还是五公子?”   纤云听他这话,脸色有些不大好。   她郁郁不乐道:“本来定好是六公子,现在……现在差不离应该是五公子吧。”   说完,她立即又道:“你小子消息够灵通的啊!早上他们袁家才来人,你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李大壮眉头微皱:“袁家的人是早上来的?”   纤云见李大壮不并怎么知道实情,便也不急着去杏花酒楼买菜,而是将李大壮带到巷子后面那一片满是枣树的林子里。   在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下,纤云将早上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与李大壮听。   原来今日一大早,纤云家里就迎来一群不速之客,为主的便是袁府三房的周姨娘和他们请来说媒的王婆子。   周姨娘开口便说她今日登临此地乃是受袁府三老爷和三夫人所托,特意送来袁府五公子的庚帖,用以交换蓝家嫡女蓝璎的庚帖,好带回去测一测男女双方生辰八字是否合婚。   郑夫人当时便大为吃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她翻阅着手中那封书有袁府五公子生辰八字的庚帖,说道:“贵府三老爷怕是弄错了吧?我当日跟齐老太君谈好的乃是在我们青山书院就读的六公子,并不是五公子。”   周姨娘笑嘻嘻道:“我们家老爷和夫人说了,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儿女的婚姻大事历来都是做父母的说了算。老太君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如往年灵光,时常犯糊涂,这一时把五公子说成六公子也是有可能的。”   “我们袁府虽是商贾之家,但也跟你们蓝家一样讲究礼数尊卑。您想想,同是三房的公子哥儿,哪有做哥哥的尚未娶亲,就让做弟弟的抢了先呢?”   “且我们五公子是老爷和夫人嫡出,身份贵重,与贵千金才真正般配呢!六公子自然也不差,可到底是庶出,这尚未考取功名,议亲也未免过早了些。您说是不是?”   王婆子也道:“我说夫人哪,说亲之事宜快不宜迟。今儿日子好,诸事皆宜,这又是两家提前说好了的事,您还犹豫个甚。赶快拿出姐儿的庚帖吧,那边厢袁府的三老爷和三夫人可都在家等着呢,这事耽误不得。”   郑夫人心知,历来交换庚帖测八字合婚都只是个形式,一旦交了庚帖,便算是默认了这门亲事。   到那时红纸黑字,明明白白,就如同石板上钉钉子,再无反悔的可能。   可这一夜之间,六公子换成了五公子,虽说都是袁府三老爷的公子,但袁家如此轻率便出尔反尔,行事做派间不仅无一丝歉疚之意,更只派出一位侧室姨娘来登门议亲,未免很有些瞧不起人,或者说袁府的人根本没把郑夫人母女放在眼里。   郑夫人心中不悦,却也没有明着表露出来。   她含糊道:“依我看来,贵府五公子是三夫人嫡出,既然身份贵重,娶亲之事理当慎之又慎。”   “我家璎儿性子懒散,只一味地贪玩,既不知书识礼,更不懂得协助主母持家理事,与五公子实不相配。”   “况且五公子比之我家璎儿稍有些年长,听闻前头娶的那位原配夫人过门不到一年便莫名病故,这回娶得还是续妻继室。所以我说,还是六公子更为合适……”   周姨娘不等郑夫人把话说完,立即出声打断。   “哎呦喂,原来您老夫人是嫌弃我们五爷不是头婚啊!瞧您这话说的,您老夫人嫁到蓝家不也是个填房吗?”   “还嫌弃我们五爷年纪大,我可还记得,当年蓝老先生娶您过门的时候,可比您大了足足十八岁,您老夫人现在过得不也体面得很么!”   周姨娘连着几句讥讽,说完仍是意犹未尽,遂指着闻声下楼的蓝璎一番评头论足。   “果然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难怪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既然做娘的选择嫁给人做续弦,如今做女儿的紧随其后,也嫁给我们五爷做续弦,难道不好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蓝璎,那神情傲慢得意之极。   她还笑道:“大小姐来得正好,你且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蓝璎尚未开口,旁边的纤云早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纤云径直走到周姨娘面前,鄙夷地望着她,呵斥道:“什么老夫人、老夫人!你一个五十好几、年过半百、年老色衰的丑老太婆居然喊我们芫芫老夫人,您老太婆算哪根葱!”   “还有啊,姓周的,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想你当初不过是三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做了通房,直到生了女儿,才被抬作姨娘。”   “说来你也是生养有女儿的人,嘴怎么这般毒辣呢!想必你女儿嫁得很好,是吧?”   也正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纤云的话一出,那周姨娘的脸就像霜打了的烟叶,蔫了吧唧。   蓝璎走到被周姨娘气得胸口发疼的郑夫人身边,一边帮郑夫人抚着胸口顺气,一边冷冷地望着周姨娘从袁家带来的一大群仆妇还有那名趁乱看热闹的王婆子。   她对纤云道:“姑姑,庄子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今日话不相投,撵人吧。”   寂静的枣园里,纤云对李大壮说完这些又是气愤填膺。   只有在说到最后,她举着大扫帚满院子撵袁家来的那群人的时候,才解气似地大声笑了出来。   李大壮听完这一切,心内早已波涛汹涌,怒火腾腾烧起。   他无法想象,师母和阿璎这般单纯的人如何忍受得了袁家那一大家子腌渍玩意。   他也绝对不能亲眼看着阿璎落入“狼窝”,轻易葬送一生的幸福。   李大壮压着满腔愤懑,问道:“如此说来,师母并没有答应袁家的亲事?”   纤云叹了口气:“哎,芫芫当时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亲事不亲事的。我想这事除非是袁府齐老太君亲自过来,或者三老爷三夫人过来说也行,要不然芫芫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李大壮道:“袁家那些人简直无可理喻,上梁不正下梁歪。表姑你且记着,以后千万别再放他们袁家的人进门。若是有事,立即派人喊我,我立刻就赶来。”   纤云似是想起了什么,拖拖拉拉慢腾腾“哦”了一声。   她歪着头不解道:“我真是想不通,以蓝家的地位威望,再加上璎儿这般年轻美貌,怎地来提亲的人家就没一个好的呢?”   “看看那些个‘歪瓜裂枣’,一个个不是贪财就是贪色,不是续弦填房就是讨小老婆,真真气死人!要我说,这些混账王八羔子还没一个比得过大壮你呢!”   “听那什么高僧的话,谁娶了璎儿就能旺夫益子,一生大富大贵,顺遂无忧。既有如此的好事,怎么那些清贵好人家就没一个聪明人呢?也不想想蓝老先生就这一个独女,嫁了人生了娃,他还真能不管不问?”   纤云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头,李大壮听在心里,却也没说什么。   看到纤云手里的食盒,李大壮反应过来。   他道:“为何要出去买菜?家里来人了?莫不是袁家的人又过来了!”   李大壮越说越气急,匆匆转身往回走,神情异常暴怒。   纤云赶紧跑上前用力拖住他,解释道:“你急甚?怎地蹲了几天大狱,脾气还是这般暴躁!我告诉你,袁家的人统统都走啦,这回来的是……是他们蓝家的人!”   李大壮顿住脚:“老师来了?”   纤云道:“什么老师!那位老先生怎么可能屈尊到我这破地方来呢!”   李大壮不禁疑道:“那来的是哪位?这般兴师动众,倒要表姑去杏花酒楼置办菜肴……”   纤云这才道:“是蓝家的姑奶奶,也就是你阿璎妹子的嫡亲姑母来了!倒不是她要我出去买菜,是我看着快到午饭时候,怕一时备不出什么像样的席面来招待人家,所以才出来的。”   “哎呀,跟你拉话耽误了好大功夫,不说了,不说了,快帮我去买菜去!”   纤云把食盒塞到李大壮手里,李大壮一边接过食盒,一边问道:“蓝家姑母来这里做什么?”   纤云懒洋洋道:“还能做什么!给那位老先生充当说客罢,想叫娘儿俩搬回去,又拉不下脸自己来……”   纤云话未说完,李大壮急忙又将食盒重新塞到她手中。   “表姑,你自己去买菜,我有事,先走了。”   李大壮丢下这一句话,风一样闪身离去。   剩下纤云独自站在原处,一声傻了眼,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此时纤云家门口正停着一驾华贵显眼的紫黑色檀木马车,边上站着一圈佩刀的侍卫,像守卫府衙重地一样,牢牢守着那两扇轻轻掩上的木门。   进门的小院里齐齐站着四名身着青色绣花锦缎夹袄的丫鬟和两名身着蓝墨色素面织锦褙子的嬷嬷,而走廊通往二层卧房的楼梯口又另外守着一名挽着回心髻的大丫鬟和一名白发年长的老嬷嬷。   卧房里郑夫人半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旁边一名看上去约莫四十余岁、衣衫华丽、满头珠翠的微胖妇人坐在床边,满脸关切地望着郑夫人,嘴里亲亲热热唤着“二嫂”。   这名妇人正是蓝溥的亲妹,蓝璎的亲姑母蓝琌,也即熙州知府姚延年的正室夫人。   蓝璎就站立在床前,乖乖巧巧听着姑母和阿娘叙话。   虽说姑母年长阿娘好几岁,但蓝璎觉得姑母言行间对阿娘仍旧很是敬重。   蓝琌来的时候正巧碰见纤云举着大扫帚张牙舞爪骂骂咧咧地把袁家的人往外撵,进屋这会儿她也已经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郑夫人有一生气就犯胸口疼的老毛病,蓝琌见她面色很不好,便亲自扶她上楼歇息。   她劝道:“二嫂,你这又是何苦?若是我二哥在,你看他们袁家的人还敢这么出言无状,随随便便地欺辱人么?”   郑夫人道:“我倒不是生气,只是她那些话说得实在难听。好在袁家六公子的生母是我以前的好姐妹,性情十分温和,待人也实诚,若是这门亲事果真能成,我倒不在意方才的事。”   蓝琌望了望才刚及笄的亲侄女,并不怎么赞同郑夫人的话。   “二嫂,袁家商贾之流,十几年前因着袁老太爷擅长交际,又肯苦心经营,这才使袁家走向鼎盛,赢了个熙州次富的名号。”   “也就那时某些个目光短浅的名门世族才肯与袁家结为姻亲,可如今袁家一天天没落,早就从内里开始烂掉,你看现在还有哪个世族敢把嫡亲的女儿嫁过去?”   “再说婚姻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那袁家三老爷三夫人不答应,便是齐老太君亲口应允了你,又管什么用?”   郑夫人听了蓝琌的话,很是有些不甘:“三妹,我知你说的不无道理,可那袁六公子真是不错……”   蓝琌道:“正因为这孩子不错,我二哥才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悉心地教导,就希望他将来能科举出仕,走一条规规矩矩的路,好摆脱整个袁家对他的束缚。”   “二哥他本就用心良苦,二嫂你又怎可再把璎儿往火坑里送呢?”   郑夫人不高兴了,郁郁道:“他还用心良苦?但凡他肯对璎儿的亲事用点心出点力,我们娘俩也用不着这般……这般受累。”   蓝琌连即附和道:“二哥也真个呆,当时怎么就真让你们娘俩搬出来了!这事做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他好……”   郑夫人眸光寞然:“三妹,你用不着为他遮掩。这回我郑芫跟他算是夫妻缘尽,赶明个等璎儿好好嫁了人家,我就去衙门请官府判定我们两人和离。”   蓝琌遽然大惊,紧紧握着郑夫人的手不停劝她。   “二嫂,你这就是胡说气话了,我二哥他再怎么有错,对嫂子你可是从无二心。这些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又何必说这么重的话呢!”   “我的好嫂子,不是妹妹故意挑你的错。你说你那日就这样堂哉皇哉地带着璎儿离家出走,招呼都不打就搬到外面来住,可说是十足十地伤了我们整个蓝氏一族的脸面。”   “偏就算这样,二哥他也不恼,全由着你的性子闹。这回他自己都病倒了,还在担心你们娘儿俩……”   郑夫人凝神问道:“他真病了?”   蓝琌摇了摇头,无奈叹道:“难道生病的事还能有假?昨儿大夫新开的药方子还在那摆着呢!说是伤寒,可总也不见好,也不知是不是书院里的人不会照顾,汤药也不晓得是怎么熬的?”   郑夫人忧心忡忡,蓝琌望着她道:“二嫂,要不你跟我去书院看看二哥?”   郑夫人听见这话,果断摇头。   她沉声道:“我不去,三妹你也别在这耽误时间,早点回吧。”   蓝琌默了会儿,转头望了望蓝璎,又回过头看着郑夫人。   她重又开口道:“我知你们娘俩到底因何怨怪着二哥,宁国公府来的那封信,二哥昨儿也跟我说了。其实这件事当真怨不得他……”   郑夫人顿时气恼,忙道:“这事怎么不怪他?宁国公亲笔来信做主为明楷提亲,求娶璎儿,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不仅瞒着我们娘俩不说,竟然还私自就回信拒了这门亲事!”   “如此蛮横专断,如此不管不顾,叫我们娘俩心里如何能不怨怪!”   郑夫人说着不禁由怒转悲,声音也哽咽起来。   “他又不是不知,明楷和璎儿本就青梅竹马……更何况咱们璎儿自小长在乡间,从未出过梅城,要结一门好亲,何其不易!”   “而她大伯父家的堂姐娉婷,虽说比她长了两岁,可人家毕竟是富昌伯府的千金,外祖家又是定远侯府,这又是在京都,父兄都在朝中做官,还愁找不到好夫婿吗?干嘛非得叫我们璎儿把明楷让给人家!”   郑夫人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蓝璎想亲口去问爹爹的。   只是那日,当她“凑巧”在爹爹的书房翻出宁国公亲笔所写那一封信函时,蓝溥未作任何解释,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   “此事我业已回信推拒,现今明楷已与你堂姐娉婷定下婚约,你们既知晓,亦无须多言。”   此时蓝璎听了阿娘的话,微微低下头,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   她在等姑母说出这整件事情的缘由,她希望揭开谜底,她需要知道真相。   蓝琌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都以为是二哥先拒了宁国公府的求亲,所以那陈三公子才转而娶了娉婷?”   蓝璎抬起头,目光淳淳望着姑母。   难道不是吗?   前世东宫太液池旁,往事历历,陈明楷说的那些话仍旧依稀在耳。   “我那时先看到老师回信拒婚,后又听人传言,说老师意欲将亲生独女送入京都,许配给四皇子为侧妃。我错信谣言,一时赌气才答应娶你姐姐过门……”   蓝琌接着道:“事情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世人皆知这儿女婚事必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早在去年八月,大哥就和陈三公子的父亲陈侍郎约好结为儿女亲家,将娉婷嫁与陈三公子为正妻。”   “只因当时陈三公子本人不在京中,而老国公也远居豫章养病,故而此事才暂且搁下,没有公开说起。”   “后来大哥给二哥来信,详询陈三公子在青山书院求学时的种种表现,信中提及这桩亲事,还说此事概已敲定,就等老国公点头应允。”   郑夫人满脸惊震,蓝璎亦是愕然。   蓝琌顿了顿道:“我昨儿看过老国公写的那封信,言简意赅,真切诚恳。一说来年春圣上意欲下旨选秀;二说蓝陈两家世交至谊,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相识相知乃天付良缘,故而他愿以祖父的身份为嫡孙明楷求娶璎儿为妻。”   “好嫂子,你瞧瞧,这封信从头到尾只字未提陈三公子的父母双亲是何想法,便容易猜到那老国公仓促之间根本就不知前头陈侍郎同大哥已经定好的亲事。”   “你说我二哥接了这封信,又能怎么办?”   蓝璎听了这些话,心内滋味错杂。   她整个人僵立不动,脑子里却在乱糟糟地想着许多许多的事,一时是陈明楷,一时是爹爹,一时又是堂姐蓝娉婷,前世今生,夹杂难辨。   郑夫人面色有些缓和,可想了想,犹有不甘。   她道:“事关璎儿终身,他做爹爹的就不能争一争吗?”   蓝琌啼笑皆非地摊了摊手,无可奈何道:“二嫂,你这话说得何其简单!兄弟之间,同是蓝家的女儿,这……如何争?”   郑夫人抬头望见蓝璎站在床前一副纤弱娇柔孤孤单单的样子,一时心酸难忍,眼泪便不争气流了下来。   她轻轻揩泪,振作精神道:“我自己生的女儿自己管,用不着指望他。三妹你也别在这里劝我,赶紧回去吧,反正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你,便只好慢待了。”   蓝琌心知自己这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说服二嫂,转头望向蓝璎。   蓝璎道:“姑母,阿娘身子不舒服,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   蓝琌无奈点了点头,又道:“要不璎儿你跟我去书院看看你爹?”   蓝璎微一怔,回道:“姑母,阿娘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照顾,我实在不放心。”   蓝琌却道:“这好办,我留几个人在这里照顾你阿娘,你跟我一道去趟书院。”   这时郑夫人也道:“璎儿,你去吧,莫要担心我。到了书院好好服侍你爹喝一回汤药,也省得让人说你做女儿的不懂得孝顺。”   蓝璎点了点头,辞过郑夫人,随同姑母蓝夫人一起乘坐那架紫黑色檀木马车去往青山书院。   马车缓缓驶出枣园巷,上了大街便往城外青山方向加速疾驰。   提着食盒买菜回来的纤云远远望见马车驶过去的模糊影子,忍不住小声嘟囔起来。   “怎地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哼,堂堂的知府夫人看不起我纤云,是不是?算了,回家我们姐三个自己吃,岂不更开心更自在!”   马车驶上青山,在茂密幽深的山林里徐徐行驶,蓝璎掀开布帘,望见这条曾经很是熟悉,又很是难忘的曲绕山道,心跳迅速加快。   她深深记得,前世自己糊里糊涂通过县里初选,成为一名待选的秀女,那日赴熙州时便是从这条道上山,到青山书院,爹爹给了她一只藤条箱子。   蓝夫人亲亲握住蓝璎冰凉的手,温声道:“璎儿,到了书院,好好跟你爹说话。你爹有他自己的难处,你就不要同你阿娘一样使小性子,跟他赌气,好吗?”   蓝璎点了点头,问道:“姑母,你为何会来梅城县?”   蓝夫人叹了口气,无奈道:“还能因为什么?前些日子,我本打算派人接你到熙州府住上一段时日,也好为你筹办一个正式的及笄礼。”   “却没想,我这马车都还没派出去呢,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登州副总兵老杨将军要娶你回家做继室。你说我急不急?”   蓝璎一下子忍不住就笑了,蓝夫人也跟着她一起笑。   蓝夫人道:“你说你们娘俩怎么都这般任性呢,竟在外面闹出这些个琐碎事来!哎,看这样子我若不回来一趟,那能行吗?”   说完她又摇了摇头,叹道:“你娘那性子还跟个小姑娘家似的,我是劝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回头再劝劝你爹吧。”   蓝璎道:“有劳姑母费心了。”   蓝夫人轻轻拍了拍蓝璎的手,温声道:“傻孩子,同姑母客套什么。”   马车停在书院正门口,下了车,蓝璎便扶着姑母走上那一段又长又窄的石阶。   走着走着,蓝璎的脚步忽然一滞,停在原地。   蓝夫人一时不知何意,也就随着蓝璎一道站在那里不动。   蓝夫人抬头,顺着蓝璎的目光一直往上看,发现石阶上方正大步走下来一名身着石青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身长约八尺,蓄着短须,面容沉肃,目光冷清,身体雄壮。   便是走在这般窄窄长长的石阶上,他也是神色平静,步伐稳健,凛凛有虎将杀伐威历之风。   他大步走下,一直停在与蓝夫人和蓝璎同一级石阶上。   “阿璎”——他望着蓝璎,很是自然地先唤了一声,然后不忘朝蓝夫人行礼。   “晚辈李聿恂见过蓝夫人”,他俯身拜见,从容不迫。   蓝夫人神色和悦望着他,说话时语气颇有些不确定。   “你是……李聿恂?”   蓝夫人问道,似乎认得,更似乎不认得。   蓝璎介绍道:“姑母,这位李聿恂,李公子曾是爹爹的学生,也是纤云姑姑的远房表侄,平时为人很是慷慨。”   蓝夫人朝李聿恂点了点头,满脸慈祥地笑着。   蓝璎仰头望着眼前似乎变得很不一样的李聿恂,心中莫名感到惴惴不安。   她忙又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一些话:   1、首先跟亲们说一声抱歉,断更两个多月啦,感谢亲们一直在; 2、然后前面章节做了修改,主要剧情没有变,不影响后续看文;   3、再然后就是我会坚持更文,但是不能保证日更,暂且先保证一周三更吧,蠢作者工作之余兼职码字,感谢大家体谅;   4、最后,爱你们,么啊~~~~~   5、最后的最后,因为前面修改章节,删了感谢的话,这里统一感谢开文至今投霸王票和灌溉营养液的亲们,爱你们哟!   感谢读者饼饼大战玖狗叽扔了1个地雷!   感谢读者煌煌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读者“大萍157”,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慕茶mio”,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煌煌”,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大萍157”,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A5i5j刘雅心18616737494”,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毛毛雨”,灌溉营养液!   感谢读者“也木2020”,灌溉营养液 第三十八章 媒妁(下)   李聿恂目光沉沉望着蓝璎, 嘴唇轻轻动了动,沉着脸并不回答。   旁边姑母一直在看着,蓝璎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眉头微蹙, 催道:“你说话呀!”   李聿恂仍是沉沉凝望着蓝璎,黑亮眸底照出的光很柔和,像温泉里潺潺流出的水。   他涩着嗓音,回道:“我刚见过老师,他一直在等你和师母。”   蓝璎听了这话, 蓦然微愣。   李聿恂朝蓝夫人俯身行礼:“晚辈先行告辞。”说完, 他便下了石阶,从从容容踏步离去。   蓝夫人转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忍不住道:“这人行事随性,如此不拘泥于礼数, 倒不像是你爹教出来的学生。”   蓝璎神色宁静,重新搀着蓝夫人的胳臂, 一路扶她上台阶。   进入书院, 穿过一间间明亮宽敞的讲堂, 饶过两排清幽雅致的精舍,姑侄二人径直来到后方一处极其普通的青砖平房。   这一座平房共有三间屋子, 靠东面的两间是书院专门用来存放历年学子们所作各种考卷和书法字画的库房,西边的那一间紧靠着山坡, 光线昏暗,因此除堆放废弃的桌椅杂物之外,通常还作为惩罚学生关人禁闭的地方。   如今蓝溥就住在西边那一间屋子里养病,蓝璎跟着姑母进来的时候, 两扇屋门大大敞开着, 蓝溥就站在门口的桌子前挥墨习字。   “二哥, 你怎地不好好歇着,又穿得这样少站在门口吹风……”   蓝琌一进屋就开始数落起来,蓝溥却似没有听见一样,眼神越过她,看了一眼蓝璎,然后转向门外,默默无声地寻找。   “别看了,我二嫂身子不舒服,没来。”蓝琌努嘴道。   蓝溥立即望向蓝璎,皱眉道:“怎么回事?”   蓝璎道:“早上袁府的周姨娘来过,没来由闹了一场,阿娘受了气,胸口犯疼。”   蓝溥闻言目光幽然变暗,神情也更为严肃。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不论是蓝琌还是蓝璎都屏气静立,莫敢随意出声。   蓝溥默然片刻,对蓝琌道:“你先出去。”   蓝琌顿觉如释重负,笑盈盈望着蓝璎,冲她摆摆手。   “行吧,那我先出去了,你们父女两个好好谈一谈,平心静气,不要吵架……”   蓝琌一边说着话,一边快步退出屋,还不忘顺手把门给掩上。   屋内瞬间变昏暗,只靠窗户处透出的淡薄日光来照亮。   蓝璎问道:“爹爹为何搬到这间屋子来,前面的精舍是您以前备课批阅考卷的地方,不是可以住么?”   蓝溥道:“伤寒一时不好,我搬到这里清净些。”   蓝璎轻轻点头,蓝溥望着她道:“你且放心,为父我虽患伤寒,却并无大碍,也不传人,只是夜里咳嗽,好转得慢罢了。”   他说完又问:“你娘如何?”   蓝璎道:“阿娘亦无大碍。走的时候,她正躺着歇息,姑母也留了人在旁边随时侍候着。”   蓝溥沉思道:“在吴思莲家住了这许久,可曾请大夫问过诊把过脉?”   蓝璎微微垂头,回道:“未曾。”   蓝溥骤然转身,冷冷坐到桌后的木椅上,眼神峻厉望着蓝璎。   他叱道:“你娘向来心软,容易受人哄骗。若非你和那吴思莲在旁边拉着,她如何在外面撑得这么久?”   “你们三个接连地胡闹,传出去多少笑料!尤其是你,你以为你在外边做的那些事情,能瞒得住我吗?”   蓝璎迎着蓝溥的目光,不急不迫,冷声质问。   “难道爹爹认为自己就没有任何错处?难道事事都得是阿娘依着您才行?难道您就不能主动去见见阿娘,您就不能先低头服软吗?”   蓝溥怔然,望着眼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说话振振有词、行事处变不惊的女儿,神色复杂。   他低沉着嗓音道:“该说的话,想必你姑母都已经跟你说过。明楷和你姐姐成婚在即,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你这样闹到底有何用?莫非你真打算这般潦草嫁人,拿你的婚事同我、同明楷赌一辈子的气不成?”   蓝璎听到这番责问,顿觉无限委屈,眼泪唰地流出。   她模糊着双眼,无助地望着记忆深处疼爱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认真说道:“爹爹,女儿不想入宫。”   蓝溥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低叹一声。   “原来如此。想必这就是你当日不惜竭尽全力,也要出手救李聿恂的原因吧?当街和他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又写出那样一封态度暗昧、措辞含糊的证词,甚至还特意送出一封去往熙州知府衙门,你是想自毁清白?是也不是?”   蓝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坚定,低声辩道:“女儿是见机行事……也没有别的办法。”   蓝溥站起身,面容严厉望着蓝璎。   “愚蠢!不入宫岂非又能好多少?便是嫁人,你以为你能嫁给谁?”   蓝璎不禁感到惑然,忙问道:“爹爹这话是何意?若果女儿真被选中入宫,难道就好了吗?”   蓝溥不妨被她问住,寞然摇头道:“璎儿,有些事你不懂。但凡你能嫁得如意郎君,爹爹也不会如此。身为我蓝溥的女儿,选秀入宫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蓝璎大为惊震,立时跪在地上,一双美丽杏眼水汪汪定定望着蓝溥。   “爹爹,您得错了。如果女儿进宫,我们一家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女儿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守在爹爹和阿娘身边,平平凡凡地过日子。”   蓝璎很不想在爹爹面前落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眨了眨眼睛。   她语气平静,郑重道:“只要不入宫,女儿嫁人也行,不嫁人也行,即便清白名声被毁也无甚紧要。爹爹,今日女儿愿借用诗仙李太白的两句诗以明心迹,您可否一听?”   蓝溥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蓝璎淡然一笑,自站起身,望着那一扇窄窄的窗,吟出两句诗。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蓝溥心中微惊,默然片刻,才道:“我记得璎儿你以前并不喜爱读李太白的诗,你……”   蓝璎道:“爹爹,女儿以前年纪小,读不懂诗中之意。如今重读,才发觉李太白真真诗如其人,一生坦荡不羁,为人洒脱率直,很是令人仰慕钦佩。”   蓝溥听了她这一番话,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你到底年轻,哪能真读懂李太白……”   说完,蓝溥又重新坐回在木椅上,望着女儿的眼神中露出几分沧桑之意。   他道:“你既借诗仙来隐喻你爹我做人要坦荡率直,那我便不同你打哑谜绕弯子。”   蓝璎精神一振,立即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她爹。   蓝溥道:“正月以来,上门提亲的人家不可胜数,可其中出自士族名门,正正规规读书科举的少年子弟却几乎没有,你可知这是为何?”   蓝璎一时茫然,自是答不上来。   蓝溥说道:“这些事年已久远,知道的人很多,不知道的人也很多,但对于要科举出仕的学子们,他们迟早都会打听清楚。”   说到这里,蓝溥顿了顿,目光幽幽落在桌前的那一张写有“笃行”二字的宣纸上。   他换了一种低沉而失落的语气,接着道:“我蓝溥少年中进士,此后宦海沉浮,曾两次被当今圣上下旨革职归乡。第二次被革职后,到第四年,圣上降下一道密旨给内阁,将我削除官籍,永不叙用,并令我子孙三代不得应考出仕。”   蓝璎低呼道:“爹爹,这是……”   蓝溥轻轻摆手:“朝堂上的事情,你莫问为何,已经过去了。你当知道,如今你能嫁之人不是街上贩夫走卒,就是商贾武夫之流,无有其他。不仅如此,就连你的儿孙恐怕也难有科举出仕的机会。”   “作为我蓝溥的女儿,你唯有入宫,得到圣上御笔指婚,如此才能……”   蓝溥的话没有说完,但这话里的意思,蓝璎都听明白了。   想起过往种种,她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哗哗流下……   前世加今生,许多的委屈,许多的不解,全在这一刻得到释然。   蓝璎含泪望着眼前依然疼爱自己的爹爹,露出明媚灿烂的微笑。   “宁可荆钗布裙嫁匹夫,不愿珠围翠拥入深宫”,蓝璎柔声道:“爹爹,女儿这一世是死也不会入宫的。”   蓝溥听了这话,默默起身走到窗前,伫立良久,沉思不语。   蓝璎随着爹爹的目光望向窗外,看到山坡上桃树、杏树、桑树、梧桐树一排排一片片全都长出崭新的嫩绿色树叶。   微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草木繁茂,景色甚是怡人。   过了许久,蓝溥转过身来,目光幽深地望着蓝璎。   他道:“短短数日不见,你已及笄,不再是以前天真的傻丫头,凡事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也罢——既如此,就依着你娘,给你许一门亲事便是。”   说完,他朝蓝璎招了招手,指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三幅书法习作。   “这三幅字分别出自三人之手,你仔细看看,挑一个。”   其实父女俩谈话这会儿,蓝璎早注意到爹爹身后墙上悬挂着的三幅风格迥异的书法作品,只是她全没想到原来这三幅画竟“另有玄机”。   明为挑“字”,实为选“婿”,刹那间,蓝璎的心“砰、砰、砰”狂跳不安。   她不慌不忙走到墙壁前,将三幅书法习作细细扫了一遍,其中看得最认真的却是左边末尾处落款的题名。   蓝璎本以为爹爹选的人肯定“非同寻常”,却没料,这三幅字的落款分别是——“青山书院文生李聿恂”、“江州散人杨君博题”、“梅城袁子谦题字”。   李聿恂的习作是用行书写的一首《枫桥夜泊》,四行字说不上多好,但是浓墨重笔之下,每个字都规规整整,却又不失行书的秀逸灵动,规矩中自有天然的恣意潇洒,风格独特,自成一体,也是难得。   梅城袁子谦便是袁家的那位六公子,姓袁,名恽,字子谦。蓝璎虽与他甚少接触,但他在青山书院同陈明楷关系颇近,因而陈明楷常在蓝璎面前提及他。   袁子谦写的则是一幅小楷——“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下笔凌厉,字字华美,整体端正大气,奕奕有神,丝毫不逊于大家。所谓“一字见真功”,能写出这样一手绝美楷书,可见这位袁六公子平日没少在课业上下苦功夫,蓝璎深感钦佩。   另一位自称“江州散人”的杨君博,蓝璎虽完全不识得,但见他那字潦草之极,笔墨所到皆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一张白纸满满当当,好似道士画符,除落款,其余一个字都认不出,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蓝璎轻轻摇头,指着这一幅“狂草”,问道:“爹爹,这‘江州散人’乃何许人也?”   蓝溥道:“此人现任江州卫指挥佥事,军户出身,其叔父正是新近迁升登州副总兵的杨敬忠。这幅字是五年前他来梅城县游玩时所书,写的是‘乐天知命’四字。”   蓝璎骤时暗惊,原来这杨君博便是先前老媒婆口中的“小杨将军”,而他的叔父杨敬忠便是想娶她做继室夫人的杨总兵、老杨将军。   蓝璎怔然道:“爹爹,小杨将军为何……”   蓝溥解释道:“你姑母昨日带来一封信函,是小杨将军写给你姑父的,他在信中言辞恳切,央请你姑父做保,欲求你为妻。你姑父将这封信函重新封好转交给我,今日你便自己抉择,在这三人中,选一个。”   蓝璎慢慢转过身,抬头重新望着眼前的三幅书法。   李聿恂的《枫桥夜泊》、袁子谦的《进学解》、杨君博的“乐天知命”……   忽然之间,蓝璎的脑中浮现出方才书院正门前,李聿恂下台阶踏步离去的背影。   她心中默然一震——原来他是来找爹爹提亲的。   难怪在书院外遇见他时,他的神色那样奇怪,整个人都好像变了似的,也不那么凶了,也不那么会说话了……   蓝璎往外走了几步,迎着窗外照进来的温煦阳光,面朝着爹爹,神色坦然,笑容温柔。   她道:“爹爹,璎儿愿嫁做屠户妻,荆钗布裙,一生平淡。” 第三十九章 成亲(上)   听到这般回答, 蓝溥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丝诧异之色。他默默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蓝溥沉然道:“璎儿,你也来写一幅字。”   桌上有现成的笔墨, 蓝璎走过去,重新铺好雪白的宣纸,两端压上镇纸石。   她抬头道:“爹爹想让璎儿写什么?”   蓝溥这时已经走到门前,随手拉开两扇木门,屋内立刻亮堂起来。   他背对着蓝璎, 回道:“写什么是什么, 随意即可。”   蓝璎抬眸望了眼屋外巍峨耸立的青山,略一思索, 便执笔蘸墨,挥毫落纸。   蓝溥回身, 见她埋头一挥而就,落笔从容, 毫无半分怯意。只片刻间, 李太白的一首五言绝句《独坐敬亭山》便跃然而出。   不出所料, 蓝璎写得正是行草书法。   蓝溥俯身细看,发现白纸上这寥寥数行大字既流畅洒脱又飘逸不失秀美, 刚柔兼容,比之前那封证言上的字更显灵动恣意。唯一不足, 便是笔力稍有些轻浮,整幅字缺了几分沉稳庄重之感。   看完这幅《独坐敬亭山》,蓝溥不觉又望向墙上那一幅《枫桥夜泊》。   他道:“李聿恂虽出身微寒,但尊师重道, 又懂得知恩图报, 是个心性通达之人, 只脾气急躁了些。往后你同他在一处,彼此须真诚相待,切莫在他面前耍那些浅薄无用的心计,倒让人看轻了。为父说的话,可记住了?”   蓝璎心里一阵发虚,赶紧道:“爹爹的话,女儿都记住了。”   蓝溥点了点头,欣慰道:“那便回吧,记得跟你娘说,让她今日就搬回府里住,也免得你姑母无人相陪。”   蓝溥说完又嘱咐道:“那道密旨之事,千万不可告诉你娘。”   蓝璎郑重答道:“是,女儿知道了。”   这一番长谈费尽心力,蓝璎走出这间屋子,一路穿过精舍,来到讲堂后面那几棵高大参天的梧桐树下歇脚。   时值午休时刻,蓝璎独自站在树下,周遭寂寥无人,静谧安宁。   书院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眼前是巍峨苍茫的青山,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和卷舒自如的云朵,身后是出过无数秀才、举人、进士的宽阔讲堂……   蓝璎微微扬起头,闭上双眼,风吹草动,阳光温煦,如梦如幻。   回到马车上,一直静静等候着的姑母蓝琌终于忍不住。   她抓着蓝璎的手,急急问道:“怎么样?亲事定下没?那小杨将军写的信,你爹都跟你说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蓝璎端正身姿,淡然一笑。   “姑母,璎儿将嫁之人是李聿恂。”   蓝琌又惊又奇,关切道:“李聿恂?不就是刚才咱们在书院门口遇见的那位?说起来他是哪家的公子,父母双亲是何人?”   蓝璎道:“他是屠户,听说以前中过秀才,现在城南开了一家猪肉铺子。”   蓝琌愣了半晌,低声叹道:“原来是他。想来这人必是你爹为你挑中的,如此倒也不差。”   蓝璎低下头,淡淡微笑,并没有多作解释。   蓝琌默了好一会儿,等到马车快要驶进县城时,她才重又开口。   “璎儿,既然你的亲事已经定下,要嫁这人你也认可,那姑母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   蓝璎听到姑母语气沉重,神色也有些冷肃,不由心一提,蓦然想起前世借住熙州时,在那莲池畔六角亭里,姑母也是这样一副无比为难的神情同她说了那些伤心无奈的话。   蓝璎道:“姑母但请直言无妨。”   蓝琌见侄女儿这般小小年纪便如此的沉着镇定,心里暗自欢喜,这才放心地同她说出正月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原来此事却关乎到陈明楷和堂姐蓝娉婷……   蓝璎听完,脸色一阵难堪,腹内滋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这时马车已经驶进枣园巷,车轮碾过石板,辘辘作响。   姑母蓝琌劝声道:“此事现只我们几个家里长辈知道,娉婷她全不知情,仍是欢欢喜喜地等着嫁到宁国公府。陈三公子虽说任性了这一回,但闹过才懂得收心,宁国公府又最重礼教规矩,将来他待娉婷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璎儿你啊,知道有这样一件事情,也别太过放在心上。嫁了人清清静静过日子,姑母相信,你一定会过得很好。”   蓝璎淡笑着道:“姑母且放心,陈三公子为人素来自尊自重,他与娉婷姐姐定会恩爱美满。”   马车缓缓停下,那名挽着回心髻的大丫鬟上前来掀开车帘。   蓝琌无比怜爱又无比慈祥地望着蓝璎,蔼声道:“我的儿,你可知在咱们蓝家的这些女孩儿里面,就数你最为善解人意,真真活得比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要通透。”   “哎呦,怎地这么快又回来了!看这样子,你们俩没在书院吃上午饭吧?快、快、快,进屋来一起吃……”   马车外忽然响起纤云脆亮的嗓音,蓝璎听了心里顿觉舒服。   堂屋里,郑夫人已经换了一身半新半旧的蜜合色绣折枝花卉对襟袄裙,漆黑乌发简单整齐地挽了一个低低的宝髻,斜插一支累丝镶宝蝶恋花金钗,慵懒而不失华贵。   蓝璎进屋后,郑夫人问道:“老头子汤药喝了没?”   蓝璎闻言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早把阿娘交代的事情给忘得干干净净。   这时姑母蓝琌抢在她前面,朗声笑道:“二嫂真要不放心,赶紧收拾好了跟我们回大宅,自己亲自煎药,岂不更好!”   郑夫人望着蓝琌,疑惑道:“我又没说要跟你回去蓝家,三妹你作何这般高兴?”   蓝琌正要说话,却见蓝璎急忙忙走上前,一把揽住郑夫人的胳膊。   蓝璎搂着郑夫人的手臂,撒娇道:“阿娘,璎儿有事同你说。”   母女俩手挽着手神神秘秘上了楼去,堂屋里就只剩下纤云和蓝琌,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没过一会儿,纤云忍不住道:“哎,她们娘儿俩在说什么私密话,为何避着我呢?”   蓝琌本不愿意理睬纤云,但一时也忍不住。   她懒懒问道:“那个杀猪的李聿恂是你远房表侄?”   纤云道:“什么李聿恂、李聿恂,昨儿还叫李大壮呢,怎么今儿全都改了口,到底什么事嘛!一个个神神叨叨的……”   蓝琌闷闷道:“天下掉下馅饼,偏巧有的人运气好,坐享其成了罢!”   纤云急道:“你什么意思?谁要坐享其成?”   蓝琌摇了摇头,扭过身去,并不回她。   纤云一头雾水,根本看不透是什么状况,这时楼上却传来郑夫人气呼呼的骂声。   “你爹发什么神经!书院里有那么多家世清白的文生,干嘛非让你嫁给一个屠户?我不答应,绝不答应!”   “你让那谁,对,就是那李大壮,让他立马滚来见我!我倒要问问看,他这人到底安得什么心,凭什么敢张口来娶我的女儿!”   郑夫人骂着骂着,声音就哽咽住,后面似乎掩着嘴哭了起来。   纤云听到楼上传来的这些话,脑子里一半明白一半糊涂。   于是她揣着明白当糊涂,满脸诚恳去问蓝琌。   “知府夫人啊,方才听芫芫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蓝家老先生已经把璎儿许给我们大壮做媳妇了?”   蓝琌莫可奈何瞥了纤云一眼,叹道:“我二哥是应允了,可我二嫂还没答应呢!”   她话未说完,纤云已经冲出屋,噔、噔、噔往楼上去了。   蓝琌赶紧跟在她后面,气喘吁吁上了二楼,后面嬷嬷和大丫鬟也紧张追了上来。   纤云冲到郑夫人面前,绷着脸,质问道:“郑芫,你什么意思啊?我家大侄子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又能做又能挣,自食其力,凭什么不能娶璎儿?”   郑夫人擦着泪,生气道:“你侄子千好万好,可他是个屠户!”   纤云也气道:“屠户怎么了?你天天吃着屠户杀的猪肉,白白长胖好几斤,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你有没有良心啊!”   蓝璎上前拦住纤云,不让她再同郑夫人大吵大闹。   纤云压着声音,不甘心道:“我们大壮多好多能干啊,可会疼人了,你们不愿意嫁就不嫁好了,作何瞧不起人嘛!大家都是姐妹……”   这话一出,郑夫人的怒气立时消了大半。   她面色肃然,对纤云解释道:“姐姐,并不是妹妹我瞧不起你家侄儿,实在是屠户人家杀气重,我怕璎儿女孩子家家的压不住。我本是信佛之人,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素食斋戒,你说我怎么能把璎儿嫁给一个屠户!”   郑夫人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真是又气又恼又悲。   纤云倒没想到这一层,支支吾吾劝道:“那实在不行……那就改行嘛,我让大壮不杀猪就是……”   蓝琌也上前劝道:“二嫂,你若是为着这个原因不同意这桩亲事,那实在是多虑了。你想想,我们蓝家什么样的人家,什么人养不起,大不了成亲后,让他们小夫妻两个就住在蓝家大宅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事也不用做,天天在家陪着你,如此岂不更好。”   纤云立即嚷嚷道:“这不是倒插门吗?这怎么行呢!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干嘛要你们蓝家养着?说出去还要不要脸了!”   蓝琌驳斥道:“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什么倒插门?成亲后,两边都是爹娘,住哪还不都一样!”   纤云吼道:“那怎么能一样!把大壮喊来,问问他愿不愿意……”   蓝琌旁边的嬷嬷和大丫鬟见纤云如此无礼,立即把她往后赶。   纤云哪里是好欺负的,身子站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鼓鼓的,站在那里硬是半步也不退让。   眼看着蓝琌和纤云要吵起来,郑夫人倒傻眼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蓝璎顶着发麻的头皮,走到纤云身前,对那忠心护主的老嬷嬷和大丫鬟轻轻福身。两人见蓝璎骤然行礼,惊讶之余,不觉往两边散开。   蓝琌愣道:“璎儿,你这是作何?”   蓝璎轻声笑道:“姑母,天色不早,您累了一天,还是先回府去歇着吧。阿娘这里有我,您不用担心。”   蓝琌望了望郑夫人,又望了眼纤云,终于点了点头。   她对郑夫人道:“二嫂,那我明儿再过来接你们。这门亲事倘若定下来,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便是嫁妆也不能含糊,你好好想一想。”   纤云猛地反应过来,拍掌附和道:“对啊,这聘礼和嫁妆可得好好谈一谈,含糊不得,含糊不得。”   蓝琌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转身便施施然下楼离去。   蓝璎心事翻涌,她无法对郑夫人说出有关那道密旨的隐情。她同爹爹蓝溥一样,不希望阿娘为此苦恼一生,悔恨一生。   蓝溥虽然没有说出自己先后两次被建昌帝革职的原因,但蓝璎隐隐猜到其中一个原因定与前世那一句“娶妓为妻”脱不了干系。   蓝璎又如何能让郑夫人明白,爹爹蓝溥所创立的青山书院可以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秀才、举人、进士,可以出一层层的县令、知府、总督,但就在这些功成名就的文人达官中,却独独不能是蓝溥自己的儿孙后代,甚至是他的女婿外孙。   也是到今日,蓝璎才想到,或许没有儿子这件事情对于蓝溥来说,反而是一种欣慰吧。   只是李聿恂,可惜他曾经考取秀才,但也庆幸他只是普普通通不图名利的屠户……   蓝璎想了想,又一次娇娇滴滴拉起郑夫人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   “阿娘,李聿恂实是女儿心之所属,既然爹爹都答应了,您就大慈大悲成全了我二人吧。”   郑夫人一时惊恐,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你们俩什么时候……璎儿,你到底在说什么!”   蓝璎满脸绯红,羞答答道:“阿娘,女儿的意思是……李聿恂同我本就是两情相悦,这一生,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我滴个老娘啊!”   纤云狠狠跺了跺脚,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大声呼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郑夫人气得一张脸红红白白,但又舍不得冲自家女儿发脾气。   她瞪眼望着纤云,气怒道:“吴思莲,你赶紧去找你那好侄子,让他速速滚过来见我。”   “好嘛!姑奶奶我现在就去!”   纤云得了话,满脸喜色,抬脚就跑,不过眨眼功夫,整个人便溜得无影无踪。   青山书院这边,在蓝璎走后不久,蓝溥便命亲随蓝衍带着两幅字乘坐一驾轻便的黑篷马车直奔城南石桥李记猪肉铺。   过了晌午,猪肉铺早已收摊,两个徒弟正忙着打水洗地,李聿恂则换了一身粗布黑衣,坐在墙边闷头磨着大砍刀。   蓝衍走过去,同李聿恂说了一句话,随即将他请到马车旁边,将那两幅字小心取出,郑重交给李聿恂。   这两幅字,其中一幅是卷起来放进画筒里的,另一幅墨迹尚未干透,则是整齐平展开来,由一小厮双手捧着呈到李聿恂面前。   李聿恂先拿过那卷画筒,随后看向小厮手中捧着的那幅字。   待瞥见最后“蓝璎书”三字落款时,他一下子怔住,僵立在那里,眼神缥缈望向蓝衍。   蓝衍道:“老先生说李公子看到这两幅字,自当明白他的意思,明日他会在书院等您过去,商讨要事。”   “你们两个立刻把手洗干净,给我过来!”   李聿恂转过身立刻高喊一声,那两个听话的徒弟迅速洗好手,过来帮他将两幅画送入大杂院那间小屋里。   现在这两幅字并排摆在小方桌上,左边是李聿恂少年时期在青山书院写的《枫桥夜泊》,右边是蓝璎今日才写的《独坐敬亭山》。   两幅字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李聿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压着心头狂喜,冷着脸对那两个徒弟道:“读一遍给我听听。”   那名瘦瘦的徒弟摸着头道:“师傅,您老不是不知道,徒儿我不识字……”   李聿恂皱了皱眉,旁边胖胖的徒弟立刻道:“师傅,师傅,徒儿识字,徒儿来读。”   那名胖胖的徒弟专心盯着纸上的黑色大字,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蓝璎字”——他自然不忘读那落款,然后立即接着读左边那一幅。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青山书院文生李、李什么、什么……呵呵呵,师傅,这两字徒儿实在不认识”,胖胖的徒弟转头傻傻望着李聿恂,笑嘻嘻道。   李聿恂沉声道:“青山书院文生李聿恂,聿是《诗经》中‘岁聿云莫’的聿,恂是《论语》中‘恂恂如也’的恂,李聿恂就是你们师傅我的大名。”   两个徒弟傻呆呆站在那里,瘦瘦的徒弟问道:“师傅,那前面蓝璎字又是谁?”   李聿恂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却仍然冷着脸道:“蓝家的大小姐,闺名叫‘璎’,以后你们不可以说出这个字,要避家讳。还有你们以后见了她,不能随便乱叫‘姐姐’,必须像尊敬我一样去尊敬她。都明白了吗?”   胖胖的徒弟道:“可是师傅,蓝家大小姐我们也不认识啊?”   瘦瘦的徒弟也道:“对啊,师傅,我们连人都不认识,怎么像尊敬您一样尊敬她呢?” 第四十章 成亲(中)   李聿恂不意间嘴角微微扬起, 轻咳一声,面容严肃。   他沉声道:“蓝家小姐就是那日到我家中买排骨……后来大街上追着衙役,喊我……也是救我出狱的恩人。总之你们若是见了她, 自然会认出来。”   两个徒弟顿时恍然大悟,一个拍手一个跺脚,像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胖徒弟欢快道:“我知道了!就是师傅被衙役抓走的时候,跟着追到大街上,那位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覆白纱的天仙一样貌美温柔的漂亮大小姐!”   瘦徒弟道:“对对对, 我也知道了!可宋二爷不是说蓝家小姐要嫁给袁府五公子做填房吗?”   胖徒弟又道:“那师傅的字和蓝家小姐的字放在一起, 这又是什么意思?蓝老先生为什么要派人送两幅字过来?是打算卖给咱们猪肉铺做招牌?”   李聿恂脸色不觉忽变,眼神利箭一样射出去。   “都闭嘴, 以后不许在背后议论是非闲话,出去干活!”   两个徒弟出去后, 李聿恂将自己写得那幅字重新卷起装入画筒中,再将蓝璎写得《独坐敬亭山》整整齐齐平铺在小方桌上。   世上鲜有女子能写得这样一手潇洒浑厚的行草, 这幅字加上这首诗, 李聿恂都很是喜欢。   青山书院里, 当李聿恂开口求亲时,蓝溥当即问了他一句话。   “李聿恂, 你如今乃是街头一杀猪屠户,而我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 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故而请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娶璎儿,而我又为何要答应将璎儿嫁与你为妻室?”   上山来书院的路途中, 李聿恂的脑子里一直就在想着这些问题。   他知道自己出身寒微, 一无名, 二无财,三无势,穷尽一生,也不过能挣得两三间肉铺营生,求得衣食无忧而已。   这次去书院求亲,他连像样的上门礼都拿不出来,到底该如何能让老师相信自己,点头应允这门亲事呢?   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他只是将思虑好的话一字一句实实在在地说了出来。   李聿恂本以为,蓝溥听了他这些虚无的话会很生气,却没料到,老师的神色一直很平和,既没有生气叱骂,也没有追问点评。   蓝溥微微点头,冷静道:“这段时日,算上你李聿恂,统共也只有三人是直接开口向我提亲的。到底结果如何,不全在于我,终将交由璎儿自己做出抉择。你先回罢,有消息,我自会派人告知你。”   李聿恂蓦然大惊,想了想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问道:“敢问老师,另外两位来提亲的都是何人?”   蓝溥并不瞒他,直说道:“便是袁家六公子袁子谦和江州卫指挥佥事杨君博,此二人你皆不陌生。”   李聿恂忽然间心一沉,一个书院的文生,一个世袭的武将,一个街头的屠户,蓝璎的选择不言而喻。   在书院正门外高高的石阶上,当李聿恂遇见蓝璎时,他心中忐忑,情绪翻涌,想看她却又不敢坦然地看,想同她说话却又不敢说出心底真正想说的话。   他迅速地离开,简直是落荒而逃,和老师蓝溥一样,他将全部的选择和自由交还给蓝璎……   回到猪肉铺,李聿恂果断换回那身脏破的粗布黑衣,闷头不停地干活。   他能猜到蓝璎的选择,甚至能想象到她喜出望外的欣喜心情,以及她那满脸灿烂的笑容。   是的,毫无疑问,前程似锦的袁子谦才真正是蓝璎和师母心中如意人选。   如今在这间寒酸逼仄的小屋里,当李聿恂看到老师蓝溥派人送来那幅落款“蓝璎字”的《独坐敬亭山》,当他再看到自己早年所写的《枫桥夜泊》,他的心一下子飞到天上去了……   却原来,她选择了他……   她别出机杼用“独坐敬亭”回应“夜泊枫桥”,用“山”和“水,”用闻名天下的谪仙人“李太白”来呼应寂寥无名的落第进士“张懿孙”。   同在唐朝,同是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游子,两颗遥远而同感落寞孤寂的心在这两首诗中相互靠近……   “大壮!李大壮!你发什么呆!出大事了,快跟表姑我走一趟!”   纤云几声大喊,让李聿恂骤然吓一跳,他下意识转身挡住桌上的字。   “表姑,出什么事了?”李聿恂问道。   纤云风风火火冲进小屋,指着李聿恂一通大骂。   “你个混蛋小子!你心口不一啊你!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敢瞒着你表姑,偷偷摸摸的,你什么时候跟璎儿好上的?”   “你跑去找蓝家老先生提亲,你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知道郑芫有多生气嘛?她把你表姑我狠狠大骂一顿!表姑跟你说,这么多年,表姑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郑芫发这么大的火,跟个泼妇似得,可真把我给吓坏了!”   纤云骂着骂着就上前扯住李聿恂的衣袖,狠狠拧了一下他胳膊。   “你这个臭小子,你一向做事都闷不吭声的,你居然、居然还提亲成功了!你小子出息了啊!可真是了不起啊!婚姻大事自个儿就做主了是吧!”   李聿恂受了痛,一张黑脸瞬间红透,一直红到脖颈。   纤云忍不住满脸偷笑,笑着骂道:“你个臭小子,现下可算是得意很了!蓝家好好一位千金大小姐,养得娇滴滴的,又白又嫩,平白被你这头黑猪给拱了……”   李聿恂道:“表姑,你别说了,侄儿还有急事要去办。”   纤云急道:“怎地?做了坏事还想溜?郑芫那老娘们正在家里大发脾气呢,你快跟我去走一趟,好好赔礼道歉去。”   李聿恂听了这话,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道:“表姑,麻烦回去转告师母一声,就说我明日得空再去见她。”   纤云骤然大愣,惊道:“好你个李大壮!你今儿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这还没成亲呢,你就敢忤逆你丈母娘?再说你就算不稀罕听你丈母娘的话,难道你也不给璎儿留点脸面?”   “人家小姑娘可当着她娘的面,全都直白说了,说什么……她欢喜你李大壮,还非你不嫁呢!”   李聿恂又惊又怔,一时懵在那里。   他红着一张黑脸,镇定道:“表姑,请您务必将阿璎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一遍。”   纤云哪有不肯说的,连忙将蓝璎说得那番情意绵绵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她劝道:“你看璎儿把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你就赶紧跟我去一趟。也省得人家伤了心再伤了脸面。”   李聿恂却仍然道:“我有急事,明日再过去。”   纤云气急,顿时开骂道:“你这孩子,怎地这样呆呢?郑芫是在发脾气,可她又不能把你给杀了,不过就是骂你几句出出气,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了,常言道‘低头娶媳,抬头嫁女’,你这是要娶老婆,哪能不低三下四,装几回孙子呢?等回头成了亲生了娃,你看她郑芫可还会骂你不?我保证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到那时候,老婆有了,儿子也有了,要打要骂,还不是随便你出这口气。”   “今儿你就稍微服个软,跟表姑去一趟,行吧?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纤云又哄又劝,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李聿恂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抬头看了眼天空中偏西的日头,有些急躁不耐烦地将纤云送出屋外,顺手挂上一把大锁,将屋子锁上。   他语气沉着对纤云道:“表姑,我有急事须得出趟城,麻烦你转告师母和……阿璎,就说我李聿恂明日定会带着媒人和聘礼正式上门议亲。”   李聿恂骑上快马风驰电掣般出了梅城县,纤云只得独自一人回了家。   郑夫人听到此般回话,气不打一处来,只恨恨骂了一句“乡野莽夫,不识礼数”,胸口疼痛的老毛病更加犯得厉害。   蓝璎神色淡然,没说几句话便早早地服侍郑夫人回房歇息去了。   眼见这一对母女俩,一个反应太过激烈,一个却清清静静毫无声响,实在让纤云感到不安,恰好似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   次日清晨,三个女人不约而同起了个大早。   郑夫人精神明显好转许多,早就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行动间雄赳赳气昂昂,情绪十分饱满,硬是摆出一副随时要与人吵架斗殴的凶狠架势。   蓝璎仍旧是那一种“南无阿弥陀佛”的平淡神情,只眉眼间有几分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似乎同纤云一样没怎么歇息好。   因为知道李大壮要来,纤云早早地便把大门敞开着,连平日里最为重要的早饭都只简单对付了下。   早饭过后,没过一会儿,大门口果然出现一个黑色人影。   纤云喜滋滋冲上前迎接,却失望地发现来的人并不是李大壮,而是梅城县最负盛名的国医圣手申郎中。   申郎中穿着一身崭新的墨色锦袍,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各自提着大大的药箱和长长的雨伞。   “请问蓝老先生的夫人是否暂居于此?”申郎中沉着脸问纤云,眼睛却望着院中的树木。   纤云还从未被男人如此无视过,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斜睨着眼睛盯着申郎中。   她酸溜溜道:“您今儿大驾光临,不会也是来登门提亲的吧?”   申郎中听了这话,脸色铁青,气得胡子都飘了起来。   这时郑夫人闻着声音走了出来,惊讶道:“先生怎地来了?”   申郎中见到郑夫人,神色瞬间转怒为喜,立即越过纤云,跨步进屋,向郑夫人说明来由。   原来申郎中于昨日下晌接到蓝溥的亲笔请帖和诊金,这才特意寻到枣园巷纤云家中,来为郑夫人把脉问诊。   郑夫人一听是蓝溥的主意,立即变了脸色。   “我身子好得很,用不着他假意关心。家里今儿个还有别的客人,不敢怠慢了先生,您请回罢。”   申郎中走后,院子里一片寂静。   三个女人坐在屋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忍着无聊,等了好半晌,只听得声声鸟语,闻得阵阵花香,就是不见有一个人上门来。   眼见快到正午时刻,白灿灿的阳光照得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一片欣欣向荣,晒得蹲在墙上的黑猫直眯着眼睛打着盹儿。   郑夫人满腔邪火,耐不住自己生着自己的气,抬脚就往厨房走去。   纤云跟上去道:“干嘛啊?这是要拿刀出去砍人啊?”   郑夫人闷着脸,气呼呼道:“我去做饭,都晌午了,璎儿该肚子饿了。”   纤云拦着她劝道:“急甚,这还早着呢,待会儿我负责做饭,你再回去陪璎儿坐一会儿。去嘛,去嘛,乖乖儿的,听话啊。”   郑夫人于是又被纤云推回堂屋坐着喝茶吃点心,蓝璎不知何时已经捡起一本戏折子在手中来回翻着。   三个女人各怀心事在那坐着等着,终于连纤云也坐不住了。   她道:“我出去看看,可别是肉铺出了什么事。”   郑夫人冷着脸道:“不许去,咱们就在这儿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好侄儿到底说话作不作数。”   纤云笑嘻嘻道:“我不去行了吧,我就在门口望一望。”   说着,纤云就往大门方向走去,在门外站了没一会儿,她忽然挥舞着手臂,满脸笑哈哈地跑回屋内。   “来啦,来啦,人来啦!这下全都来啦!哎呀,我滴个老天爷,这回可有的是热闹瞧啦!”   听到纤云欢快的呼喊,郑夫人和蓝璎一下子都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往门外望去。   听得马车渐渐驶近的声音,很快从外面进来一大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蓝溥和李聿恂。后面跟着的有蓝衍,还有几位面生之人,最后是挤挤攘攘一群抬着各色礼品的粗糙汉子。   郑夫人走到院中,看着那些礼品,分别是一担喜饼、一担山珍干货、一担新鲜猪肉、一对鸡、一对鸭、两桶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两箩筐桂圆红枣花生连子等干果、两箩筐各色糕点糖果、两抬布匹……   另外还有酒、茶、红算盘、如意秤、剪刀、铜镜、红木梳等等各色各样杂七杂八的物件,全都满满堆放在小院的空地上,一时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那些汉子们将东西顺利送到便都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走了,有的人临走还不忘同李聿恂玩闹打趣。   “大壮,兄弟们几个该帮的都帮了,回头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啊!”   “加把劲,趁热打铁!”   “兄弟,记着时刻把腰杆子挺直了,可别丢了咱梅城县铁汉子们的脸面!”   “……”   纤云闻言,乐得开心大笑。   “哎呀,这是上门来送聘礼的啊?怎地不早说呢?这许多贵客,我连一样好菜都没准备,这可怎么好!”   纤云一边笑一边将那几位面生的客人热情地请进屋落座,利利索索地烧水泡茶,还不忘问道:“几位贵客如何称呼?哪位是媒老爹?我怎地一个都不认识呢?”   外面院子里,郑夫人板着脸狠狠瞪着眼前一老一少两名男子。   蓝溥先开口道:“夫人一切可还安好?”   郑夫人满是怨恨地扫了他一眼,转而望着李聿恂。   “李公子,敢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聿恂弯身行礼,恭敬道:“回禀岳母大人,小婿今日特意请了二位大媒正式上门送聘礼,一时仓促,难免有错漏不足之处,还请岳母大人一一过目。”   郑夫人平日对李聿恂很有些好感,但今日看到他这一张黑脸,仿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心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郑夫人满脸怒色望着蓝溥,压低声音叱道:“你这个糟老头子做得好事!我还没答应呢,这伙人怎地就大模大样上门送聘礼来了?规矩在哪?礼数在哪?”   蓝溥镇静从容道:“夫人,此非平常之时,聿恂准备的已经算是全了。”   李聿恂也道:“岳母大人息怒,若有任何礼数不周之处,小婿可立时改正。”   这时蓝璎已经从屋内慢慢走了出来,她站在那里,轻轻望了一眼李聿恂,便向蓝溥和郑夫人行礼。   她柔声道:“爹爹,阿娘,女儿先上楼去了。”   郑夫人见女儿面露绯色,说话间羞羞答答,心情似乎很是欣悦的娇俏模样,心中不禁有些欣慰,同时也有些心疼不舍。   纤云也赶紧出来了,劝郑夫人道:“大好的日子,咱们和和气气的多好,干嘛吵过来吵过去的!屋里还有贵客呢,媒老爹可都来啦!”   郑夫人脸色缓和许多,略想了想,便朝蓝璎和李聿恂招了招手。   “你们俩个跟我过来,还有老头子你……你也过来。”   一声令下,蓝璎、李聿恂还有蓝溥都随郑夫人一同来到走廊深处。   廊下两株桃树正在欣欣然开着粉色的花朵,淡淡花香,若有似无,悄然间沁人心脾。   郑夫人沉肃望着李聿恂,对他道:“李大壮,我信你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若你今日能爽快答应我三件事,我便同意将璎儿嫁与你为妻。”   李聿恂道:“岳母大人请说。”   郑夫人朗声道:“我听说你之前考取了秀才,有功名在身,如此甚好。这第一件事,你得答应我,等你们两个成亲后,你便老老实实回书院,跟着老头子温书备考,争取早日考中进士,入朝为官。”   “第二件事,你得答应我,成亲之后,不可再以屠猪为业,要多行善事,多积德,对后代有好处。”   郑夫人才说出两件事,正想喘口气接着说,纤云却跑了过来。   “行行行,这两件事都答应你!反正都是为着两个孩子好,也没甚么难的,我这个做姑姑的替大壮应下来就是!”   纤云大包大揽,一口气全替李大壮答应了。   郑夫人望着李大壮,想听他作何回答。   李大壮一番沉思,正要开口,蓝璎却抢在他之前出声。   蓝璎搂着郑夫人的胳膊,柔声哄道:“阿娘,这两件事人家已经答应了,您就不要再逼问了。您快说说,这第三件事到底是什么?”   一直不做声的蓝溥也问道:“夫人,第三件事是什么?”   郑夫人看着女儿这一幅娇滴滴的羞涩模样,无奈叹了口气。   她转而又冷冷盯着李聿恂,重新说道:“好,前面两件算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权当你答应我了。还有这第三件事最为重要,你得发誓,你李大壮这一生只能娶我女儿一个,专心待她,以后不论是否发达,都绝对不允许讨小老婆。这一点,你能否做到?”   李聿恂神情严肃,沉声道:“我李聿恂发誓这一生只娶阿璎一人,专心相待,绝不讨小老婆。”   郑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纤云却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里寻思道:“朝中做官的那些大人,哪个不是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你这会儿发誓又有什么用!”   蓝溥见事情圆满了结,便道:“既如此,咱们便回屋好好商讨一下迎亲之事吧!”   郑夫人立即道:“等一下,你也得答应我三件事。”   蓝溥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哪三件事?夫人不如一起说来听听。”   郑夫人白了蓝溥一眼,郑重其事道:“这第一件事,璎儿的亲事如何操办,聘礼如何,嫁妆如何,得全部听我的,不许吝啬小气。”   “第二件事,以后家里的大小事情须得我说了才算,璎儿虽说出了嫁,那也永远是我们蓝家的女儿,她随时随地想回来就回来,想在家里住多久那就随她住多久,你这个糟老头子不许拿那些迂腐的礼数胡乱作为。”   “第三件事,你蓝老先生这一生也不许讨小老婆,除非我死了。”   “阿娘”,蓝璎听了最后一句,心里莫名很不舒服,立即唤了一声。   纤云也道:“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啊活的,多不吉利,快自个儿打嘴!”   蓝溥听着这些话,却没什么不悦之色,只默默走上前握住郑夫人的手,平平静静望着她。   蓝溥说道:“夫人,以前是我不好,今后家里的事情无论大小,全都听你的。”   郑夫人迟疑道:“那刚刚说那三件事呢?”   蓝溥笑道:“三件事,我都答应。”   蓝璎看到爹娘重归于好,心里总算大大松了口气,正似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抬头悄悄望向李聿恂,不料,他也正在静静望着自己。 第四十一章 成亲(下)   桃花灼灼, 春风满园。   值此之时,双亲皆已点头,满堂媒人又高坐, 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桩亲事如金科玉律般议定无改。   李聿恂和蓝璎,相识不过月余,不知不觉已然婚约在身。   二人目光交汇, 七分羞涩三分喜悦, 一派温情脉脉,遂心如意。在这一瞬间, 便道无情也是有情。   李聿恂心中倍感振奋鼓舞,日夜奔波的辛苦疲累此刻全作云烟吹散。   他嘴角微扬, 默然望着蓝璎,暗思道:“表姑没有说谎, 阿璎果然心慕于我。”   迎着未婚夫婿那种含蓄而又灼热的撩人目光, 蓝璎瞬时羞红了脸, 转身飞快地上楼。   楼下堂屋传来热热闹闹的问候声、笑谈声、争执声,以及人们不断进进出出的嘈杂脚步声, 一切都是那么忙乱拥挤而又充满欢闹。   蓝璎倚靠在新换的碧绿纱窗前,心情出奇的紧张。   虽然楼下的谈话她听不大清楚, 但也知道爹爹和阿娘正和双方媒人商议具体嫁娶琐事,似乎李聿恂还拿出了几张百两银票,而阿娘语气严厉,仍有不满之处。   想到往常阿娘极不愿做那些抛头露面之事, 更不曾与人当众红脸争论, 今日却这般毫无退缩, 全不顾爹爹在场,亲自出面一件件地商议种种琐事,蓝璎很是感动。   前世,蓝璎总以为阿娘对爹爹无比敬重,事事都顺从,从没有自己的主见,乃是性情软弱的无知妇人。   重生这一世,蓝璎才发现,其实阿娘并非懦弱无用,但凡为着自己的女儿,她亦能变得坚强勇敢,会与人去争、去吵,会变得斤斤计较……   蓝璎眼眸微垂,不由地想——前世,阿娘得知她入宫的消息后,会如何同爹爹吵闹?   如果阿娘发现爹爹曾经瞒着她私自拒绝了宁国公府的提亲,如果爹爹什么都没同阿娘解释,那阿娘又将如何与爹爹相处?   蓝天白云,春光正好,蓝璎将头轻轻靠在窗棂上,抿唇浅笑。   她笑自己真正是闲来无事,自寻烦恼。   如今爹娘已经和好,她的亲事也已定下,一切都将是新的开始……   这一天是二月十二,恰值春分之日,距她们母女两个搬出蓝家大宅过去整整一个月又两天的时间。   蓝璎回到房内,心里想着,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应当提笔记下些什么才是。   也省得大家都在忙前忙后,而只有她自己反倒成了整座屋子里最最悠闲之人,将来偶或提及,亦是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蓝璎悠哉乐哉终于磨好了墨,提起笔,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李聿恂端着一只蓝花瓷碗上了楼。   走到卧房门口,他一眼就看到蓝璎正懒懒斜坐在桌前,一手托着头,一手握着浸饱墨汁的毛笔,望着桌上的白纸闲闲发着呆。   李聿恂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全没发觉自己已经上了楼,不禁莞尔一乐。   他端着碗站在门口,淡笑望着斯人端庄曼丽的背影,心道:“可怜我李大壮忙得一双腿都快跑断了,这人反倒是悠闲得很,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思吟诗作画。”   李聿恂轻轻敲了两下敞着开的门,蓝璎慢慢放下笔,若有所思地回头。   看清来人,她不觉愣了愣,问道:“有事?”   李聿恂进屋,将蓝花瓷碗稳稳放在蓝璎面前的桌上。   “表姑叫我送上来的,趁热吃了吧。”   那是一碗仍旧冒着热气,闻起来鲜香美味的瘦肉丝青菜手擀面,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面还卧着一只煎得黄灿灿的荷包蛋。   蓝璎看了看碗里的面条,站起身,对他道:“其实我并不太饿,你可曾吃了?”   李聿恂道:“我们都已吃过,这是表姑另外给你煮的,她说你不爱吃辣,汤里没有加辣酱。”   蓝璎粲然一笑:“谢过姑姑,也谢过……李公子。”   客客气气称完谢,蓝璎正欲端起碗去廊上的小桌上吃,却发现李聿恂始终站在那里不动。   蓝璎问道:“你不去忙?”   李聿恂面不改色,说道:“等你吃完,我把碗带下去。”   蓝璎微微一惊,说道:“那你就在这屋里坐着,我去外面吃,你不要……不要看我。”   李聿恂往旁边退了一步,平静道:“端碗小心些,莫要洒了汤汁。”   蓝璎莫名脸红,悄悄按捺住疯狂乱跳的一颗心,端着碗小心翼翼步出卧房。   这一碗面条擀得细细软软,配上又鲜又美的肉丝汤,味道很是可口。   蓝璎吃得极慢,过了好久,才将一碗面连汤一起全部吃完。   回到卧房,她发现李聿恂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沉沉眯紧,似乎已经睡着了。   想到他昨日才提亲,今日就置办齐这许多聘礼,甚至连媒人都请好,蓝璎猜他昨夜必然没怎么好好歇息。   如此一想,她也不忍心叫醒他,只轻手轻脚进屋,找出那件仅上身穿过一次的湖水蓝织锦羽缎斗篷,将它笼统盖在李聿恂身上。   蓝璎将碗送到厨房,纤云正在埋头洗碗。   纤云接过蓝璎手里的碗,麻利地洗了起来,奇怪道:“大壮人呢?屋里这么多男的,怎么能让你自个儿跑下来,真是不懂事!”   蓝璎迟疑着,回道:“可能他正忙吧。不打紧的,我去后院走一圈。”   纤云望了她一眼,笑着道:“这马上就要嫁给人家做老婆了,自己的男人,问一句罢了,怎地还脸红害羞了?”   蓝璎本不觉得自己害羞,被纤云这样一说,脸红得反倒更厉害。   纤云摇头道:“我们家大壮做事一贯就这德性,急吼吼的,片刻都等不了。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锅里还给他留了面条呢,再不吃该糊锅了。”   蓝璎不觉一怔,原来他居然还饿着肚子……   纤云见她不说话,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忙道:“这门亲事对你来讲呢,无疑是低嫁了,虽说你们两个是那啥……两情相悦……,但我知你心里难免委屈。可我们家大壮真得不错,打心底会疼人,且他没有爹娘,你嫁过去绝没有苦头吃,放心啊!”   蓝璎哪里还呆得住,赶紧从厨房侧门出去,走到后院吹吹风散散步。   过得片刻,纤云洗好了碗,正开始准备晚饭时,李聿恂进来了。   他一进屋就问:“表姑,我刚才走了多久?”   纤云随口道:“没多久啊,我这才把碗洗完呢。对了,你小子跑哪里去了?事情谈得怎么样?日子到底定下了没?”   李聿恂道:“我再去问问岳父岳母,看看可还有其他别的不周全之处。”   纤云见他一副无比顺从的模样,忍不住道:“还是那句话‘低头娶媳,抬头嫁女’,想当初你表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再熬些日子,等媳妇娶进门就好了!”   李聿恂道:“表姑,你看到阿璎了吗?”   纤云笑道:“你瞎担心什么?还怕到手的媳妇跑了不成!放心吧,小丫头没见过这种场合,害羞得紧,偷溜到后院玩耍去了……”   李聿恂这才放心地回到堂屋,以更加充足的精力投入到艰难的“战斗”中。   蓝溥和郑夫人虽说是“抬头嫁女”,但他夫妇本也不是那种习惯故意刁蛮的人。   郑夫人因担心“夜长梦多”,想赶最早的吉日作为自家女儿这辈子唯一无二的大婚之期,便督促着李聿恂在这半日之内将那“三书六礼”中的“二书五礼”一齐办完。   “三书”之中的聘书、礼书是李聿恂上街请那名卖字画的老夫子现写而成,至于“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日行五礼,时间虽仓促,但也并不简单。   李聿恂本无父母兄弟,除前面抬送聘礼外,其余诸事也未请平日那帮兄弟们帮忙,只自身一人并那两位大媒忙前忙后地转。   他穿着一身不太讲究的粗布黑衣,旋风一般,进进出出,跑得不亦乐乎。   纤云作为表姑,即便有心帮忙,但一个妇道人家也实在插不上前,说不上话,只在一旁看着这位平日不善言语的表侄大把大把的银子流水似地往外花。   纤云看得心惊肉跳,瞠目咋舌,可李聿恂却始终镇定自如,仿佛今日所用根本不是自个儿的银钱,半点儿都不觉得心疼。   蓝璎在后院只稍稍呆了片刻,等听到李聿恂在堂屋说话的声音,便重新默默回到楼上。   卧房里,那件湖蓝色织锦羽缎斗篷被叠得方不方圆不圆地摆在椅子上,桌上那张被她不小心滴了两点墨汁的白纸上却平白添了几行小字。   “此生飘零久,孑然于世,尝孤枕,午夜惊回,秋雨又秋风,寻梦无人。今岁春风起,大道相随,何其幸,青湖如愿,红颜亦知己。建昌二十八年春分之日,恂书于枣园。”   蓝璎将这几行小字来回默念两遍,心中如同千乘万骑驶过,云奔潮涌,久久亦难平。   过了许久,听得楼下动静渐小,纸上墨迹也全部干透,蓝璎才将这一张信笺般大小的纸慢慢折好,小心翼翼收进红木箱底。   又过片刻,天色忽而变暗,黑夜悄然而至。   楼下的客人们似乎都已散去,谈话声也是若有若无,蓝璎走出卧房,阶梯才下不到一半,正好遇到李聿恂急匆匆跨步上楼来。   两人就站在窄窄的台阶上,借着淡薄暮色,凝望着对方如水般温柔晶亮的眼眸。   李聿恂见蓝璎默不作声,便先开口道:“我来同你说一声,迎亲的日子定下了,就在二月十八日。”   蓝璎一时惊震,脱口而出道:“二月十八离今儿个不过五六天,是不是有些……有些着急了?”   李聿恂见她今日动不动就脸红,一副羞涩娇柔模样,心里不禁欢喜,因而笑道:“是有些仓促,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准备。这会儿忙起来,恐怕要到迎亲那日才能看到你,所以提前来同你打声招呼。”   蓝璎低下头道:“我晓得。你忙你的便是,但也莫要太过劳累,还是要……休息好。”   李聿恂顿觉喉咙一紧,声音也有些发涩。   “我这便走了,不必相送……”   蓝璎听到这话,心里无端发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急忙叫住已经转过身去的李聿恂。   “李大壮,你别走!”   李聿恂浑身一震,脚步顿住,回过头来无比紧张地望着蓝璎。   蓝璎尴尬笑了笑,压着嗓音道:“你的东西还在我这里,你是不知道吗?”   李聿恂毫无惊讶之感,面色坦然道:“我自然猜到是你拿走了,也不必着急还,等过几日一道送过来,千万注意避人耳目。”   蓝璎低头思索,到底是有什么其它东西他非要让“过几天一道送过来”?   还没想明白呢,说话那人已经潇潇洒洒地离开了。   蓝璎的亲事已经定下,大婚之日就在眼前,且蓝溥又“屈尊降贵”亲自登门来接,郑夫人想了想也再无理由继续住在纤云家里,便简单收拾好包裹,当晚就带着蓝璎重新搬回蓝家大宅。   纤云自是万般不舍,但见这一家人好不容易夫妻和睦,父慈女孝,断无强行留客的道理,便忍着伤感,满面笑容出门相送。   临上马车之前,纤云拉着蓝璎的手,偷偷对她道:“我跟大壮说了,让他不要费心准备屋子,你们成亲后就住我这里,我纤云情愿给你们当作不要钱的老妈子使。咱娘儿俩有缘,以后还接着住一块儿,好不好嘛?”   蓝璎听得鼻子微酸,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灿笑着伸出手臂紧紧抱住纤云。   她将头轻靠在纤云的肩上,哽咽道:“姑姑,你真好!”   纤云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傻丫头,都快成一家人了,还说什么两家话!”   一句话又将蓝璎说得满面飞红,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自从搬回蓝家大宅,郑夫人便跟个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没有一日不是起早摸黑。   二月十二搬回去的那天夜里,郑夫人就斗志昂扬地发出一番豪言,称要为蓝璎置办好世上最最齐全的嫁妆,将她这一生所需要的银钱物件全都备齐。   当时别的人不敢多说,还是蓝璎的姑母蓝琌提醒她道:“二嫂,这嫁妆就是置办少了,后面也还可以再补的呀。倒是嫁衣喜服这些得赶紧地裁制,还有跟着璎儿嫁过去的陪房也得仔细挑拣,可千万马虎不得。”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郑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禁责怪自己将迎亲的日子定得太赶。不仅那个愣头愣脑的李聿恂受累,连她自己也得不了闲,这几日非得将她逼疯不可。   郑夫人忙起来根本顾不上招待这位十几年才回一次娘家的姑奶奶蓝琌,幸而蓝琌虽贵为知府夫人,却也不计较这些。   回府次日,姑母蓝琌赠给蓝璎一整套极其贵重的石榴石金头面,既作及笄礼又作成亲礼。   蓝璎将其中一支简简单单的素金石榴钗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似乎尤其喜欢。   蓝琌见她如此看重这支素金石榴钗,心里也觉安慰,这才缓缓道:“我的儿,再过几日便是你大喜的日子,按理说姑母无论如何也应当留下来亲眼看着你出嫁。”   “可你也知道,你姐姐娉婷定亲在前,你伯父还有宁国公府那边早早就给你姑父送来喜帖,邀请我们一家人赴京去参加喜宴。再者你姑父的恩师董大学士还是这次的证婚人,所以我们不能不去……”   蓝璎立即道:“姑母什么时候动身?璎儿送您。”   蓝琌无奈笑道:“你姑父着急走,说是这回去京都还有好几位……尊师要去拜访,我来的时候就催我早些回去,所以我跟你爹说过了,明儿一早就回熙州府。好在你的亲事已经定下,你娘也不再同你爹闹腾,我也就放心了。如论如何,这次回梅城究竟不算白跑一趟。”   蓝璎很感激姑母不辞辛苦地回来这一趟,至于姑母决定参加谁的喜宴,其实她并不怎么在意。   蓝璎依依不舍道:“姑母,明日璎儿送您。”   到第二日,蓝琌虽称不用送,可蓝璎依旧坚持亲自送她过了天青湖。   分别之时,蓝琌紧紧握着蓝璎的手,眼含泪光,很是感慨。   “璎儿,不知为何,我们姑侄俩虽说以前从未见过面,但姑母总感觉你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般地贴心贴肺。你且放心,只要这李聿恂成亲后待你好,姑父姑母便绝对不会嫌弃他。往后日子还长,你们小夫妻俩记得常来熙州府看望姑母……”   蓝璎道:“姑母,璎儿将来一定会去熙州府看您,也一定会常常想念您。”   蓝琌既感动又开心,赞叹道:“好孩子,你阿娘将你养得很好,姑母很喜欢。”   这日送走姑母后,蓝璎自己也跟着忙碌起来,因为郑夫人总拉着她看布料、选首饰、数银票,挑选陪嫁的嬷嬷和丫鬟……   时光飞逝,二月十八转眼就到,这一日便是李聿恂迎娶蓝璎的大婚之日。   梅城县的街头巷尾就站满了人。真是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全都等着瞧热闹。   一名蓄着长胡子的中年男子摇头道:“没想到蓝老先生堂堂儒学大家,一世清名,居然真信了那算命的话!蓝家小姐及笄不满一个月,这就急吼吼地嫁人,令人匪夷啊!”   旁边卖豆干的妇人道:“错啦,那可不是什么算命老头,是京城大寺庙里出外云游的高僧!”   另一名年老的妇人道:“就是就是的呀,那位高僧可说了,若蓝家小姐及笄后一个月内不能嫁出去,那就会美人薄命,早死啊!”   一名年轻的汉子感慨道:“就算是嫁人,那也不能是李屠,听说到蓝家提亲的人多得很,都差点儿把门槛给踩烂了。”   同他一起的中年汉子也可惜道:“我跟你们说,蓝家小姐我前些日子亲眼见过,那真是比西施还要美,就是进宫做皇帝的妃子也是够够的。人年纪小,长得美,还是蓝家独女,没有兄弟,没有姐妹。你们说李屠这是走了什么运?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啧、啧、啧……”   又有一名妇人抢话道:“听说李屠发大财了,这几日又是置办新宅,又是买东买西的,银子花了不少嘞。真没见过娶老婆还能比之前过得更有钱的……”   众人立即附和,都说李屠定是拿了蓝家的银子在充自个儿脸面,在街坊邻里面前装阔,又说李屠到底得了多少银子,那新宅是买的,还是租赁的……   这时街边一名长得又高又瘦且一直没说话的中年汉子高喊了一声,说道:“吵什么?嫉妒人家了是不是?李屠为人坦荡,更是一副侠义心肠,整个梅城县平时受他照拂的人家还少吗?他这是善有善报,命里早该得的福分,你们羡慕的来吗?”   他正说着,街头忽然响起吹吹打打的锣鼓乐声,迎面行来的一大群人中,当先的李屠身着崭新的大红喜袍,胸前戴着大红花,□□坐着白色高马,满面春风,威武得意。   在他身后,一顶装饰的大红大喜的八抬大轿摇摇摆摆,在欢快的鼓乐声中缓缓而行。   街边瞧热闹的人发出阵阵欢呼,挤挤攘攘地上前,争着看那轿子里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那名又高又瘦的中年汉子被人群推到最后面,什么也瞧不见,便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街角还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夫子,一边护着自己的字画摊,一边摇头感叹。   “淑女配屠户,正似翻书用杀猪刀。真世风日下,斯文扫地矣……”   蓝璎坐在大红的喜轿中,四周全是人,闹哄哄。   但盖着红盖头的她却什么都听不清,脑中空空白白,心中满满当当,脸上有笑容,亦有泪水,说不清楚是快乐还是难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被按在妆台前,一动不动地坐定,任人为她一遍遍地上妆梳发,最后穿上一层又一层的新衣和最外层的大红喜服。   不知等了多久,当迎亲的队伍进入蓝家大门的时候,她被人搀扶着来到厅堂,给坐在上首的爹爹和阿娘行跪拜礼辞别。   行完礼,蓝溥道:“去吧,好好过。”   郑夫人则哽咽道:“好孩子,不要怕,今儿一定要高高兴兴的,后日阿娘就派人接你回门。”   蓝璎一时泪水迷了眼,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抓着郑夫人的手。   郑夫人轻轻拍打她的手,哭着哄她:“听阿娘的话,乖乖的,不要耍脾气。去吧,莫要误了吉时,也莫担心家里,去吧……”   在阿娘压抑的哭声中,她接过李聿恂递过来的红绸带,一路跟着他慢慢走出大门,登上接新娘的大红喜轿。   蓝璎坐在轿里,擦了眼泪再也没哭。   因为她知道,今日这一别不同于前世,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爹娘就在家里,她想什么时候回就能什么时候回。这一世,她会好好照顾爹娘,会好好地活下去。   “娘子,前面就快到了。”   李聿恂突然的一句话让蓝璎心头一紧,忍不住就偷偷捂着嘴笑了。   这时外面的人也都哄然大笑,一个个地打趣李聿恂,说他还没成亲,就开始胆怯惧内了。   轿子停下,蓝璎被一名唤她作“嫂子”的年轻女子搀扶下轿,又小心牵着她迈过门槛,进入一座十分陌生的宅子。   热热闹闹拜完堂,一对新人终于被送入烛火高照的洞房。   “哎呀,你们两个可算拜堂成亲了,这我心里才算踏实下来嘛!来来来,璎儿,我的好侄媳妇,床上坐好了……”   纤云的声音忽然响起,蓝璎心里倍感亲切,立即唤了一声“姑姑”。   纤云亲亲热热拉起蓝璎的手,将她牵到床边坐好,转头对李聿恂道:“你出去招呼客人吧,这里有我,一切放心好啦。不要弄到太晚啊,差不多就行了,你这还等着跟新娘子喝交杯酒行洞房呢……”   李聿恂俯身对蓝璎道:“娘子,你且耐心等候,待我应酬完外面的客人就回来。你且放心,这间新房里没别人,我只留了表姑在这里陪你,你有什么事只管同她讲,莫要害怕。”   “等等,你莫走”,蓝璎听见李聿恂要走,立时急得喊了一声。   纤云脸上一阵喜笑,忙将跟着蓝璎的嬷嬷和丫鬟一齐赶到新房外,将门带上。   红烛高照的洞房里只有一对刚刚拜堂成亲的新郎新娘,红艳喜庆的气氛中,李聿恂瞬间从脸红到耳根。   他俯身温柔道:“娘子何事?”   蓝璎轻轻掀起红盖头的一小角,将嘴巴慢慢贴到李聿恂耳边。   “你的东西在我这儿,就在我随身装新衣裳的红木箱里,你回头小心……别让人翻出来。”   李聿恂愣了愣,随即笑道:“娘子放心,某知道分寸,今晚绝不会让他们来闹洞房。你在这耐心等着,我得出去了……”   蓝璎心里莫名有些不舍,慢慢挺直身子,重新规规矩矩坐好,点头道:“那你去吧,别喝醉酒就是了。”   李聿恂望着这一身红艳艳嫁衣说话又娇娇滴滴的新妇,满腔的柔情,化作一股冲动,很想现在就掀起盖头,好好看一看自己娶回家的新娘子。 第四十二章 花烛   “李屠, 李大官人,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开席了,快出来!”   “快出来啊, 新郎官!”   “新郎官,李大壮,出来啰……”   外面传来宋梁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夹杂着调笑打趣的呼喊,李聿恂立即出屋,转身将房门轻轻合上, 才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门前。   李聿恂瞪了宋梁一眼, 边走边道:“以后不许随便进我家后宅,有女眷在, 不方便。”   宋梁不屑大笑:“我说李大官人,你这统共才三进的宅子, 前面的人不小心打声喷嚏,后面的人耳朵都会跟着一振, 自家兄弟, 至于嘛!难不成以后兄弟们找你喝酒, 还得找人通报……”   李聿恂没等宋梁把话说完,便狠狠又瞪他一眼。   宋梁无奈摇头, 转而感慨道:“李兄你好歹是二十出头的汉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怎地跟没成过亲似的, 这才刚拜完堂就急吼吼地往后院钻,丢下一堆客人让大哥在前面替你招呼,你说你像话吗?”   李聿恂心情愉悦,也就懒得跟宋梁较真, 便不搭理他, 全由他说个够, 只图个嘴上快活。   宋梁见他不出声,亦觉无趣,尴尬笑道:“我想起来了,李兄你这还真是头一回成亲。哈哈哈,果然没经验,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沉不住气……”   宋梁的笑声越发响亮,听上去也越来越放肆浪荡,传到新房,守在蓝璎身边的嬷嬷和丫鬟不觉都变了脸色,倒是纤云笑嘻嘻的,根本不以为意。   这两名陪着蓝璎出嫁的嬷嬷和丫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同纤云有过言语冲突的赵嬷嬷和丫鬟楚宁。   赵嬷嬷见纤云笑嘻嘻的,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   楚宁站在那里,忍不住小声骂道:“乡野俗人,粗鄙不堪。”   蓝璎温声道:“阿宁,不可背后说人是非。”   楚宁低头道:“小姐,奴婢知错了。你饿不饿,要不奴婢这就去给你弄点吃的?”   蓝璎用手摸了两下肚子,笑道:“你不说我还没发觉,其实还真有些饿呢。”   楚宁立时心疼道:“小姐能不饿嘛,这一整日从早到晚就没吃过两口东西,好不容易到了这里,竟连个会伺候的人都没有!”   蓝璎眉头微皱,沉声道:“阿宁,这里不是蓝家,入乡随俗,莫要乱言。”   赵嬷嬷连忙道:“楚宁姑娘家脸皮薄,还是我去吧,我这就去厨房看看,给小姐弄点干净些的吃食回来。”   蓝璎不说话,赵嬷嬷知她默许了,赶忙出去,屋子里便只剩蓝璎、楚宁和纤云三人。   纤云上前道:“这会儿后院并没其他人,新娘子可以把盖头摘了,也好透透气,咱娘儿俩说说话解闷。”   楚宁急道:“这怎么行,还没到时候呢?”   这时蓝璎早迫不及待地掀起了盖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喘道:“这红布厚的,可把我闷坏了……”   楚宁看着她,一时不知所措,忍不住数落道:“小姐,你怎地不听夫人叮嘱呢?前面还有许多客人,这要是猛地被人瞧见,可不得了!”   蓝璎笑道:“你急什么,本小姐嫁都嫁了,还怕被人退婚不成?放心好了,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将来你也有盖红盖头坐花轿这一日,倒时你就会晓得这些个礼仪规矩有多么烦人!”   楚宁骤时红了脸,跺脚道:“小姐,你怎地也这般打趣人嘛!”   蓝璎笑望着她道:“把门带上,然后去院子里守着,有人来时记得提前说一声,去吧。”   楚宁朝纤云翻了翻白眼,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房门一关上,纤云便立即搬了个圆凳坐到蓝璎身边。   她叹道:“怎么又是这两祖宗?府里难道就没别的人可使唤,偏找这两祖宗跟来陪嫁。”   蓝璎缓缓道:“阿宁跟我一同长大,我不忍心抛下她不管,想着将来等她有了如意之人,便为她做主,让她好好地嫁人过日子。至于赵嬷嬷,则是我阿娘特意选派的,还有王伯和王婶,也都是我阿娘亲自挑的。”   纤云摇头道:“我滴个老娘,幸而大壮买下这栋新宅子,不然你们这么多人,再加那一百多抬的嫁妆,怎地装得下!”   蓝璎羞涩一笑,柔声道:“这些都是阿娘的意思,其实我一个人能行,用不着人伺候,也根本用不上这么多东西。倒是赵嬷嬷和阿宁,跟我出来也许还比不上在家里……”   纤云哼哼道:“这两人说是奴仆下人,可脾气都这样大,比你这个做主子的还厉害。再加上一个李大壮,这三人都是一样直冲冲的臭脾气,璎儿啊,你以后可有得受了。”   蓝璎闻言忍不住偷偷一乐,然后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屋子。   只见墙壁雪白,分明就是新近粉刷的,床榻桌椅簇新闪亮,明显也是新近购置的,只是大小物件还不甚齐全,因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蓝璎问道:“姑姑,这宅子什么时候买的?”   纤云笑道:“想来就是这几日的功夫,我也是昨儿晚上才知道的,听讲这宅子不便宜呢,费钱得很!哎,大壮他历来是个急性子,什么事说做就做,风风火火的,拦都拦不住,只是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多银子,聘礼也花费不少……”   纤云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蓝璎的脸色,有意想探听这栋宅子究竟是不是外面那些人所说是蓝家出银子买的。   可无论她怎么说,蓝璎都只是默默听着,笑容淡淡,并不发议论。   纤云心道,这孩子果真是个嘴巴牢得,大壮有福,娶回这样的老婆,往后日子过得该多么的清净舒心。   纤云也不再转弯抹角,直接道:“璎儿,你爹和你娘到底给没给大壮银钱?若是给了,你可得仔细看牢了,他这人一贯大手大脚,好面子,外面交得那群狐朋狗友也全是脸皮比墙厚,成天打量着蹭吃蹭喝,不知给我骂走过多少回……”   蓝璎哭笑不得,说道:“多谢姑姑为璎儿考虑,只是这话若是让……让他听见了,还以为姑姑你在教我跟他争着管家呢。”   纤云一听,立即笑道:“瞧我真是多嘴,这大喜的日子就跟你讲这些有的没的,可千万别让大壮知道啊,不然他非同我吵架不可。”   这时外面响起两下敲门声和赵嬷嬷的说话声:“小姐,甜汤来了。”   话才落音,赵嬷嬷便捧着托盘推门进屋,见蓝璎掀了盖头正跟纤云亲亲密密坐在一起,她的脸色立时又拉了下来。   蓝璎吃了几口红枣莲子甜汤,便站起来在屋子里绕着圈散步,纤云仍在一旁,同她说说笑笑谈天打发时间。   夜色漆黑如墨,红烛越燃越旺,蓝璎偶尔抬头望向房门处,心内便没来由一阵紧张。   纤云笑着一边打趣她,又一边抚慰她。   “怕甚?该来的总要来,你们两个不是那什么‘两情相悦’么,还怕他躲着不来啊!不着急,再等等哈,快了……”   蓝璎的脸如同红烛一般烧得又红又烫,一颗心“砰、砰、砰”地乱跳,愈加发慌。   前世的蓝璎,于品酒和茶艺方面都很精通,对诗词书法也多有钻研,却唯独对这夫妻人事一直都是略知皮毛,总听宫女们私下议论个不停,却从没见过“猪跑”。   在乾元殿奉茶的时候,她从未近身伺候过那些夜宿龙榻的嫔妃们,后来调到德妃身边,她也几乎不曾见德妃娘娘被建昌帝传召侍过寝。   “来了来了,新姑爷来了……”   听得楚宁的呼喊声,蓝璎立刻被赵嬷嬷拉回床边规规矩矩坐定,重新盖上绣着五彩鸳鸯的红盖头。   很快,身着大红喜服的李聿恂便满脸通红地走进屋中,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满面笑容喜气洋洋的喜娘。   喜娘将一杆喜称递给李聿恂,嘴里说着吉祥话。   “请新郎挑开新娘的红盖头,从此称心如意,和谐美满。”   李聿恂手握长长的秤杆慢慢挑开红艳艳的盖头,红烛闪耀这一瞬,新妇那如春花般娇羞艳丽的脸庞展现在他面前。   像被闪电击中似的,李聿恂深深地望着眼前娇美新妇,那一双漆黑的眸底若星光闪烁,晶莹透亮,深不见底。   旁边的喜娘忍不住出声赞叹道:“哎呦,好一个玲珑标致倾城倾国的美人儿,真个嫦娥仙子下凡,天妃降世,李大官人果真好福气呀!”   纤云得意道:“可不嘛!要不是这样娇滴滴的绝色美人儿,我们家大壮怎舍得如此下血本,做梦都求着娶回家做老婆呢!”   李聿恂冷不丁“哼”一声,喜娘立即转到桌边提起壶倒酒,继续说着吉祥喜庆的话语。   “请新郎新娘同饮合衾酒,从此结发共枕,甘苦与共,白首偕老。”   李聿恂朝蓝璎伸出一只黑黝黝的大手:“娘子请。”   蓝璎红着脸将右手搭在他的大手里,被他轻轻牵着从床上坐起,慢慢走到桌边。   烛火摇曳中,两人各自端起酒盅,目光对视,同时仰头交杯饮。   见一对新人和和美美地饮完合衾酒,纤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她开心地撵着喜娘道:“行了行了,都走吧,时候不早了,都回去睡。”   赵嬷嬷忙走上前将备好的一锭银子赏与那名喜娘,喜娘接过银子顿时大喜,面朝李聿恂和蓝璎拜谢不停。   “二位新人郎才女貌,真真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恭祝二位新婚甜蜜,早生贵子,一生富贵吉祥,和顺美满。”   一番喜庆的话让蓝璎更是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李聿恂淡定道完谢,亲自送那喜娘和纤云出了院子。   等他转身回屋之时,赵嬷嬷却挡在门口,两扇房门也紧紧关闭。   李聿恂冷声道:“这是作何?”   赵嬷嬷笑道:“我家小姐正在沐浴洗面,还请姑爷稍候片刻。”   李聿恂愣了愣,问道:“盥洗间就在卧房,嬷嬷既不让某进,那请问某又该如何洗漱?”   赵嬷嬷依然笑道:“宅子这般大,姑爷难道还寻不到别处去洗漱?”   李聿恂道:“此乃某与娘子的卧房,为何要去别处?”   赵嬷嬷换了语气,劝道:“姑爷呀,这大婚之夜,新娘子本就脸皮薄,您就不能体谅体谅?”   李聿恂望了望房内通明的烛火,转头便走了。   赵嬷嬷见他离去时面色深沉,步伐果决,不禁有些担忧,心道,这位新姑爷脾气倒不小,该不会一去就不回了吧?若果真如此,自己便成了蓝家的罪人,夫人也绝饶不了她……   直等到蓝璎沐浴完毕,一切妥当,新郎官李聿恂还是没见身影。   赵嬷嬷片刻不离地守在门口,心里愈加慌张不安,生怕蓝璎问起来,她无法交代。   过了一会儿,楚宁从屋里出来,问道:“嬷嬷,姑爷人呢?”   赵嬷嬷回道:“说是去洗漱,可去了许久,想必又被人抓去喝酒了。你告诉小姐,叫她先歇着,等姑爷回来,我再进去唤醒她。”   楚宁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事,一时傻在那里。赵嬷嬷推了推,她才慢吐吐地回到房里,见了蓝璎,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   蓝璎惊道:“出事了么?”   楚宁撅着嘴,小声道:“姑爷又跑外去喝酒了,嬷嬷叫小姐先歇下,莫要再等。”   蓝璎一时有些茫然,想着客人都已经散了,他怎地又跑外面去喝酒?且这新婚洞房之夜,他抛下新妇独守空闺,传出去还怎么过?   楚宁见她闷不出声,便道:“奴婢这就铺床,小姐先歇了吧。”   蓝璎的目光停在绣着鸳鸯成双的大红被褥上,想着方才掀盖头、饮交杯酒时的情形,他明明满眼柔情,待她极为体贴,何以至于……   “再等等,他会回来的。”蓝璎话音才落,外面正好响起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很快又听到赵嬷嬷的欢喜呼喊声。   “哎呦,姑爷您可算回来了,把我家小姐都等着急了。您这是去哪了,怎地这许久……”   听到这些话,蓝璎的脸刷地一下又红得跟那落日晚霞似的,手一摸滚烫滚烫。   房门开了,李聿恂披着一身敞着开的喜服,露出精壮黑亮的胸膛,大步流星进屋来。   走到蓝璎身前,他扭头对赵嬷嬷道:“刚才不是您老人家让我出去么?”   赵嬷嬷一脸土色,呵呵笑着随李聿恂进屋来。   此时蓝璎已经换上一身海棠红绣双飞蝶细棉寝衣,她站起身,对着眼前之人毫无遮挡的坚实胸膛,眼神躲躲闪闪,一时无处安放。   她仰头望着他的鼻子,说道:“你回来了?”   不知为何她的嗓音听着有些哽噎,眼神也透着些无辜,加上这一身轻便的贴身寝衣,让李聿恂心跳莫名加快。   他沉声道:“抱歉让娘子久等。”   蓝璎羞涩低下头,目光撞上“非礼勿视”之处,这下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李聿恂抬头望了眼赵嬷嬷和楚宁,威严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要我亲自送出门么?”   赵嬷嬷蓦然一惊,立即赔笑道:“姑爷莫急,我们这就出去。小姐您有事就唤一声,我们两个就在这间屋子外面廊上守着。”   李聿恂道:“二门里已经单独给两位准备好住处,你们速速去前面找王伯和王婶,他们知道在哪。”   楚宁听到自己能有单独的住处且不用专门值夜,心里不由高兴起来,赵嬷嬷一听却急了。   赵嬷嬷道:“我家小姐养尊处优惯了,夜里也随时要人侍候……”   她话未说完,就被李聿恂粗鲁打断。   “既然这样,不如嬷嬷留下,李某人这就带着小丫鬟去前面将就一晚如何?”   “妈也,这怎行!”   赵嬷嬷吓一大跳,逃也似的立即拖着楚宁急慌慌往外跑去。   李聿恂走上前把房门重重关上,回过头看到蓝璎捂住嘴正乐不可支地偷笑。   他走到蓝璎面前,自上而下望着她,一双眼眸满是笑意,威严中透着柔情浓浓。   蓝璎捂着嘴一时笑不出来,两只杏眼瞪得圆溜溜的,更显慌张无措。   她愣愣看着李聿恂慢慢俯身欺压过来,红着眼圈,用沙哑的嗓音慢慢说道:“我竟不知今日娶的是一位小娘子,还是一尊大佛。”   他嘴中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脸上,痒痒的,有一丝烫,还有淡淡熏人的甜辣酒香味。   蓝璎强作镇定,解释道:“赵嬷嬷是阿娘派来的,行事历来强硬,有时竟连我也免不了被她数落一番,你就忍忍好了……”   李聿恂道:“除非是娘子你,否则我谁也不忍。”   蓝璎腿发软,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不只有赵嬷嬷,还有楚宁,她说话直,你也得忍忍……”   李聿恂逼近一步,盯着她道:“我刚说过,除娘子你,我谁也不忍。”   蓝璎心里乱糟糟如麻线,她忽觉自己脑子变得愚钝,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洞房花烛,对影成双,不知不觉她又退后几步,直到坐在床边。   李聿恂也跟着走近几步,眼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那火焰红彤彤的,几乎要将蓝璎整个吞没。   蓝璎以为他醉酒,关心道:“你今晚何故喝这么多酒?若是伤了身子可怎好?要不要我去给你煮一碗醒酒汤来?”   李聿恂不禁伸出一只手轻轻捧着蓝璎那如同花朵般娇嫩艳丽的脸庞,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温软嫩滑的肌肤,感受着世间最温柔的甜蜜美满,他早已不醉而醉。   “酒不醉人”他喃喃自语道。   蓝璎红着脸,心里仿佛有锣鼓在“咚锵咚锵”地敲个不停。   她虽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但好歹在成亲前听阿娘交代了几句,这会儿便是猜也该猜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官司”了。   蓝璎羞答答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身上那件穿了一整天的大红喜服,柔声道:“我这套寝衣原本给你也备了,就在箱子里,我去拿来给你换上。”   李聿恂依依不舍地将手从她脸上移开,轻声道:“好,依娘子的。”   蓝璎低着头快速走到床榻后那几只大大的深红色樟木箱前,深吸一口气,才打开箱子去取衣服。   她捧出一套与自己身上所穿同款同样式的海棠红细棉寝衣,递给李聿恂,然后背过身走到桌前,压着无比紧张的心绪,拿起一把大红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那烛花。   等蓝璎剪完烛花,李聿恂也默默换完了衣服,重又来到她身旁。   他拿过蓝璎手里的剪刀放到桌上,站在她身后很是自然地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下巴摩挲着她脑后如墨般漆黑细密的乌发。   他柔声道:“娘子,时候不早,歇了吧。”   “嗯”,她温柔低下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让他浑身酥麻,一整颗心都为之倾倒。   这一夜极其漫长但又极其短暂,于李聿恂而言,既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满足,同时亦是一种无形的煎熬磨炼。   过了许久,他以为她睡着了,却忽然发觉她的手在慢慢往里扯着被子,低头一看,她正睁着大大的双眼肆无忌惮地望着他,眼波流转,盈盈如一汪秋水。   李聿恂道:“睡不着?”   蓝璎双手拽着被面,眨眨眼道:“心里不踏实,有些想我阿娘,不晓得她在家会不会想我。”   李聿恂闻言不免心疼,伸出胳膊,用手拍了拍被单,示意她靠过来。   蓝璎却不动,双手仍是紧紧拽着被面,瞧着似乎还有些怕他。   “过来”,他道。   蓝璎摇了摇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下意识轻咬唇瓣。   他无奈道:“既已拜堂做了夫妻,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蓝璎身子微微发抖,怯声道:“你身子重劲大,奴家受不了,太疼……”   他气息越来越重,沉着脸,似乎生了气,右边胳膊伸得直直的,右手还趁势捏住她的肩膀。   “你过不过来?”他再问了一遍。   蓝璎深吸一口气,忐忐忑忑望着他,忽而又看到他脖颈后那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她不觉伸出一只手若有若无轻轻拨了拨他脖颈上那颗肉乎乎的黑痣。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喘,嗓子也有些干哑。   蓝璎不由记起前世过往,眼神茫然望着他,点了点手指,解释道:“你这里有颗痣,黑色的。”   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身欺压而上。   “呀”,蓝璎不禁发出一声低呼,因为他的身子真的很重,又烫得吓人,而且他看上去又凶又狠,似乎这回再不会轻易饶过她。 第四十三章 新婚   日将出, 鸡先鸣,晨晓催人起。   李聿恂一夜未得安眠,隐隐听到“咯~咯~咯”公鸡打鸣声, 便干脆翻身下床。   穿衣完毕,回头望见床榻上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正卷着棉被睡得香甜,望去仿佛柔弱可欺的模样,他默然摇头,只觉自己腰背酸痛, 四肢僵麻, 浑身上下全无舒坦之处。   人既是他千辛万苦娶回家的,便是再如何磨人, 也只好硬生生扛着。   只是这一整夜,真真比一日杀三头肥猪还要累死个人。   天光大亮, 一对龙凤花烛早已燃尽,蓝璎独自酣睡卧房。等她一觉睡饱, 慵慵懒懒睁开眼时, 屋外已经真正是日上三竿。   榻边空空, 想来那人早已起了,蓝璎将头重新埋进软软的新被中, 心中满满的欢喜。   她竟然睡得这样沉,在陌生的屋子里, 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旁……不管是前世,还是重生之后,她早记不清有多久没似这般轻松无事地酣睡一整宿。   她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想来往后的日子, 只会一日日更好。   屋里蓝璎踩着绣花鞋才下地, 守在门外的赵嬷嬷和楚宁闻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   两人一左一右围住蓝璎, 全都紧张无比地盯着她猛瞧。   楚宁尚年幼,左右也看不出什么,直接道:“小姐,您还好吧?”   蓝璎被这二人弄得心中惴惴,茫然道:“我很好啊。怎么?外面出何事了?”   她其实想问李聿恂在做什么,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可赵嬷嬷和楚宁似乎格外紧张她新婚洞房之夜的“遭遇”,根本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赵嬷嬷一双火眼金睛早瞥见蓝璎白嫩光滑的脖颈间多了两三处不大的深色红痕,顿时好一阵心疼,既生气那屠户行事粗鲁,不知分寸,更舍不得自家小姐花骨朵儿一般,身子骨娇嫩脆弱。   但昨夜是二人新婚,偏又你侬我侬的,她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蓝璎见赵嬷嬷脸色沉闷,更不说话,便缓声道:“嬷嬷,璎儿腹内空空如也,饿得发慌呢。不晓得王婶可做了什么好吃的?”   赵嬷嬷听这话更加心疼,忙催着楚宁服侍蓝璎洗漱穿衣,自己则走到厚重的帷帐边埋头整理着被褥。   她将那一床散乱的大红被褥翻过来又翻过去,将床单被面拍了又拍,找东西似的一通忙乱,最后却只是敷衍般胡乱地铺好被褥,脸色更加阴郁地回到蓝璎身旁。   蓝璎端坐妆台前,正对着铜镜往发髻上斜插一支熠熠闪光的翡翠琉璃多宝钗。   赵嬷嬷遣走楚宁并悄悄掩上房门,回过身拿起梳篦替蓝璎轻轻梳着垂下来的一缕乌黑发丝。   蓝璎眼眸中闪露一抹娇羞之色,柔声道:“他……几时起的,现下人……在哪里?”   赵嬷嬷闷闷道:“今儿姑爷起得还怪早,天擦亮就出门去了,说是回一趟桐湾村。走的时候,他在前头跟王伯留了话,叫我们几个不要吵着小姐歇息,随小姐您睡到几时是几时呢。”   蓝璎脸颊微红,望着铜镜中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抿唇轻笑。   赵嬷嬷压低嗓音,小心翼翼道:“小姐,昨儿晚上姑爷待你如何?究竟有无……格外地……同你闹脾气?”   蓝璎骤时面红耳赤,低头想了想道:“他似乎睡眠不好,也不大同我说话,后来我先睡着,也不知他何时入睡,是否睡得安稳。嬷嬷,可是他早起时说了什么?”   赵嬷嬷心中暗自有了一番计较,望着蓝璎纯真的目光,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到底什么也没说。   花厅里的餐桌上已经摆好几样简单的吃食,蓝璎走过去望了一眼,立即笑了。   她倚着凳子坐下,笑着对王婶道:“这不是小米粥么?王婶你何时学会熬小米粥的?闻着怪舒服,真好!”   王婶闻言顿时乐滋滋,笑道:“小姐一顿夸说得人心里暖和和的,可王婶我也不敢胡乱领功。这小米粥啊,其实是咱家姑爷起早熬的,等我到厨房的时候,那炉子里已经咕噜咕噜地响啦。”   蓝璎微微一愣,低头笑了笑。   小米粥熬得浓稠但不腻,闻着还有淡淡香味,蓝璎的食欲一下子被勾起。   前世入宫之后,她最常吃也最爱吃的早膳品种便是黄澄澄熬得香浓的小米粥,只是小米在南方并不常见,重生以来,这还是蓝璎第一次吃上这般可口的小米粥。   她端起小碗就着清爽咸香的榨菜丝和五香干丝,一气不歇,连吃两碗,既感饱腹又很觉舒坦,一顿早饭吃得很是满足。   王婶看她这样吃相,不禁心疼道:“小姐饿坏了吧,这儿还有红枣发糕,已经切了小块,正好温热着,您尝一尝。”   蓝璎放下碗箸,盈盈笑道:“不用,我已经饱了。”   出花厅,站在石阶上,蓝璎懒洋洋晒着太阳,闲闲问赵嬷嬷。   “嬷嬷,按照平常那些礼数,今日咱们该做些什么?”   赵嬷嬷一听这话,不由得暗暗嫌弃,心道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嫁妇,成亲后第一日便睡了个大懒觉,无人议论也就罢,自己却全不知羞,如此坦荡,真真是在蓝家给骄纵惯了。   赵嬷嬷无奈道:“这按理说呢,成亲次日应当是新妇起早拜见公婆,再与家中兄弟妯娌姑娘们相互间打个照面,也好彼此增进些感情。”   “可现下姑爷出了门,这家中既无公婆上人,也无兄弟姐妹,您这一嫁过来就是当家主母,所以今儿咱谁也不用见,什么事也没有。小姐,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左右别出格就是喽。”   想当初苏东坡被贬谪时曾有“无官一身轻”的感叹,此时蓝璎深有同感,亦觉自己“无事一身轻”。   索性闲来无事,蓝璎便带着赵嬷嬷和楚宁围着这座新宅慢悠悠转了一圈,算是把自己今后的家认真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座宅子坐北朝南,背靠一片低矮青翠的山林,正门前则是一汪碧波荡漾的圆形池塘,算得是依山傍水。   青砖黛瓦马头墙,雕梁花格窗,正是最寻常的江南徽派民居。   整个屋子布局紧凑,共三进两天井,第一进是前厅,第二进是花厅,第三进便是内宅,每进三开间,回廊连着东西两间厢房。   第一进和第二进皆是四水归堂的天井,第三进也就是内宅和花厅之间则被别出心裁地改成了花园,园子虽不大,但比前面天井大出一倍多,显得格外的宽敞明亮,种着几株梓树、柿子树和桂花树,倒也清新雅致。   这座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三个人慢悠悠转了一圈下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赵嬷嬷倒没说什么,反倒是楚宁,满脸的不开心。   她埋怨道:“小姐您真是受委屈了,这地方又破又旧,都没您在家里的小院住着宽敞,姑爷也真是,怎地如此小气……”   她话未说完,便被赵嬷嬷狠狠数落一顿。   “住口!这才离开蓝家第一天就忘规矩了吗?姑爷如今是这家里的主子,你冒冒失失怎可随便议论主子的不是!”   楚宁这才低下头,不安地唤了一声“小姐”。   蓝璎放下茶碗,温声道:“行了,这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也就王伯和王婶,一家人过日子,平平淡淡,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赵嬷嬷愣住,赶紧道:“小姐,这尊卑有别,规矩还是要讲的,不然楚宁这丫头早晚得翻了天地闹腾。”   蓝璎摇了摇头,望着她们一老一少道:“我年纪虽小,可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总之我嫁到这里,并不觉得委屈,心里反而觉得欢喜。这宅子我也喜欢得紧,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顿了顿,接着道:“阿宁,你要是觉着住在这不够宽敞,你大可以直接去跟姑爷说,只要姑爷愿意换大宅子,我没什么意见。”   “对了,嬷嬷,您是这家里的长辈,你要教训小的,也只管随您的意,只别吵到我就行。哦,还得楚宁愿意听,不然您讲了也是白讲不是……”   蓝璎一番话说完,楚宁和赵嬷嬷都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图。   两个人站在那里,轻易不敢动,也不敢搭话。   蓝璎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崭新的衣衫,笑颜灿烂对二人道:“我要去收拾嫁妆了,你们谁来帮我呀?”   蓝家陪嫁来的一百多抬嫁妆,除贵重饰品、田庄铺面地契、日常衣物放在卧房那六只深红色樟木箱中,其余皆堆放在内宅东厢房内。   接连推开东厢房两间房门,蓝璎不由深叹一口气。虽说成亲的时间紧,可郑夫人为她准备的嫁妆仍然是事无巨细,应有尽有。   衣裳来不及做,成套的各色布匹便堆成了小山一般;大件的家具不方便送来,那些精致的茶碗杯碟少不得各式各样都备一套;晓得她喜欢看书习字,笔墨纸砚自然有多少装多少;至于梳篦铜镜木盆等日常物件,更是多得数不清。   想到阿娘这些时日起早摸黑为自己筹备这许多嫁妆,蓝璎鼻头发酸,心中苦笑道:“阿娘啊,你莫不是以为女儿嫁得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乞丐么?”   李聿恂到家便直奔内宅,跨过花园,穿过月门,一眼便看到蓝璎身穿淡紫色曳地长裙,手中抱着一摞书籍,小心翼翼看着地,从东厢房往内宅正屋走。   他几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从她怀里接过那一摞书,径直送到正屋中间桌子上。   蓝璎跟在他后面进屋,这才道:“闲得无聊,想着找几本书出来打发时间,没注意到夫君已经回来了。”   李聿恂道:“以后这些事,等我回来再做。”   蓝璎“哦”了一声,李聿恂望着她道:“还有什么要搬的?”   蓝璎指了指东厢房道:“我正让嬷嬷给我找一套景德镇出窑的青花茶盏,不过也不着急。”   李聿恂听了她的话,快步走到东厢房,果然见赵嬷嬷和楚宁在各种箱子和堆成小山堆的布匹间埋头翻找。   蓝璎见李聿恂一脸肃重望着眼前的嫁妆,解释道:“我本想一件件收拾利索,可有些东西又实在不急着用,拿出来摆着也是沾灰……”   李聿恂手一摆:“让她们两个出去,我来找。”   赵嬷嬷和楚宁猛地听到李聿恂的声音,全都抬起头,半是惊半是喜。   蓝璎笑了笑道:“算了,你们先出去吧,赶紧都洗把脸去,一头的汗。”   赵嬷嬷和楚宁如释重负,笑嘻嘻地离开,步伐格外矫健。   李聿恂在两个房间大致看了看,随便一翻,便轻轻松松找出蓝璎想要的那一套茶盏,顺便拎出一只沐浴用的木澡盆。   他将那只笨重的大澡盆放在卧房后面的盥洗间,仿若无事般对蓝璎道:“我看这澡盆正适合我用,以后我就在这屋子里沐浴了。”   蓝璎莫名地脸颊发烫,轻声道:“好吧。”   李聿恂转身关上卧房的门,一步步走到蓝璎身前,俯身望着她。   屋内的光线登时暗了下来,蓝璎心跳骤然加快,整个身子僵麻,不觉往后退了半步。   她道:“作何要关门?”   李聿恂朝她摊开手,镇定道:“我的东西呢?”   蓝璎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跑去翻那几只深红色樟木箱子,翻了好一阵子,拿出他要的“东西”。   “给你”,蓝璎走回去将那用红色布条包着的长长物件塞给李聿恂。   李聿恂单手接过物件,揭开上面的布条——正是那柄错金环首刀。他将刀慢慢从刀鞘中拔出,寒光凛凛,刀锋依旧锋锐。   “还是你收着吧”,他简单望了一眼,便将刀用红绸原样包好,重新交给蓝璎。   蓝璎惊道:“你之前不是说男人之刀剑正如同女子之发钗裙带……”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就这样随意交给她保管?   他果真放心么?   李聿恂见蓝璎隐隐有些心虚,似乎有些惧怕他的样子,忍不住眉梢微扬,语气也颇有些傲慢。   “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在这个家里,重要的不止这一把刀,还有娘子你。”   作者有话说:   一切理由都是借口,抱歉又双叒断更了……为表歉意,给亲们发红包吧,希望你们考虑考虑重新接纳我,咳咳咳 第四十四章 回门   蓝璎顿觉头皮发麻, 两只漆黑闪亮的眼眸无所适从地扑闪着。   她全没料到,像李屠这种严肃寡言的人居然也会在夫妻闺房之中说出这种“不正经”的俏皮话。   可怜她这个新嫁小娘子既没什么心理准备,更无甚经验可谈, 只是红着脸红着耳朵默默无语地将那柄错金环首刀重新收进樟木箱中。   李聿恂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心道你个小丫头之前不是挺厉害的么,怎地这会儿倒是一副乖乖巧巧的听话模样,难不成是怕我吃了你?   蓝璎被他瞧得愈发不自在,轻声道:“夫君在外忙了一天, 想是饿了, 奴家去前院看看王婶可曾备了什么菜。”   她急匆匆往外走,拉开卧室的门, 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   李聿恂虽不拦着她,但也立即紧跟着她往外走。   他淡淡笑道:“娘子难道就不问问为夫今日都忙了些什么?”   蓝璎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随意敷衍道:“不知夫君今日都忙了些什么?”   李聿恂跨步走到她身侧,不远不近挨着她, 正色道:“早上回了一趟桐湾村, 去祭拜我爹, 顺便让叔父把你的名字入了族谱。然后去了宋大哥家中,因他着急去接新娶的嫂嫂和刚满月的小侄儿, 我便没有多留。”   “哦,回来的时候去了一趟县城, 把明日回门的四礼置办好了,明儿一早店家会派伙计送过来。”   蓝璎闻言,忽然脚步一滞,站在那里, 脸色很是有些怪异。   李聿恂忙道:“怎么?娘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蓝璎默了会儿道:“既是回村祭拜公爹, 夫君理应喊上璎儿一同去才是, 如此倒是我失了为人儿妇的规矩和礼数。”   李聿恂倒没想到蓝璎小小年纪也会说出这样贤惠懂事的话来,他方才还以为她必是对回门的四礼不满意。   李聿恂满不在意道:“人都已经死了,还讲究这些个虚礼做什么。若是以后得空,我再带娘子一道回去看看便是。”   蓝璎点了点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柔声道:“对了,夫君刚说的宋大哥可是之前纤云姑姑同我提起的桐湾村保正宋仝?”   李聿恂听到宋仝的大名,面容端肃道:“正是。宋大哥是我的结拜大哥,为人慷慨仗义,对我很是亲厚。这次我们夫妇成亲,他便是证婚人。我本打算明日回门之后,再找个晴朗的好日子带娘子去正式上门拜访大哥和大嫂。”   蓝璎眼神落寞地望向花园中那一株高高瘦瘦的柿子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德妃那一幅孤寂的面容。   若论时间推测,这个时候德妃应该已经被其父唐国公蒋泰送入宫中,此时也正是她初入宫最得建昌帝圣宠的时候。   只是按照前世德妃口中所述,这时宋仝也才堪堪与她分离不足一年,却没料他已在归乡的路途中娶了新夫人,连孩子都已经生下。   想到德妃,蓝璎的心底生出无尽的荒凉之感以及对宋仝待女子薄情寡恩的不忿。   “娘子?”   蓝璎突然间闷闷不乐的神情让李聿恂有些不安,他走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胳膊,柔声唤道。   蓝璎回过神来,对身边的李聿恂低眸浅浅一笑。   “外面那些人情往来我素来不大懂,一切听夫君的安排便是。”   因是新婚夫妇在这栋新宅的第一顿晚餐,王婶烧得尤其丰盛,荤素汤羹加起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李聿恂胃口大开,一连吃下三大碗饭,喝下两大碗鲜鱼汤。   王婶看新姑爷吃得这样香,知道自己做得饭菜很合他的味口,心里头高兴,满面都是喜滋滋的笑容。   李聿恂吃完才发现蓝璎竟连一碗米饭都没吃完,就连又鲜又香的鲜鱼汤也只喝了小半碗。   “娘子怎地只吃这一点?”他问道。   蓝璎道:“我在家时也是这样,晚间素来吃得少。”   李聿恂望着她,脸一沉:“难怪娘子这般瘦弱,如今也恰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这样少……”   蓝璎脸色飞红,低低“咳”了一声,李聿恂这才住口不提。   王婶笑望着这一对小夫妻,感叹道:“什么时候我家小姐有姑爷您这样好的胃口,就好啦。不然,天天做饭都愁死我老婆子了。”   这边王婶话才说完,那边赵嬷嬷立即冷嘲道:“没看过哪家少爷公子这般粗俗的吃相,便是书院里那些少年郎饿狠了也不曾这般似的狼吞虎咽,想我家小姐可是大家闺秀,哪能……”   李聿恂挥手打断她,瞪着眼粗声道:“既如此,嬷嬷以后每顿吃半碗便好,烦请王婶帮忙看着,可千万别叫嬷嬷也沾染上我等粗俗之人的习惯!”   丢下这一句话,李聿恂便大步流血地离去,屋里剩下几个女人面面相觑。   王婶忍着笑不做声,楚宁噘着嘴亦不敢出声。   赵嬷嬷则气哼哼望着蓝璎,一时之间却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蓝璎对赵嬷嬷道:“放心罢,夫君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是认真的。以后您老在他面前说话且注意些,不然还总是嬷嬷吃亏。”   赵嬷嬷撇了撇干瘪的嘴唇,不乐道:“什么世道!我倒要看他的脸色……”   王婶笑着转过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楚宁走到蓝璎身前,委屈巴巴望着她。   “小姐,姑爷这脾气变得也太快,当着小姐的面呢他压根就不留情面,何况我们几个可都是蓝家陪嫁过来的呢!他凭什么呀!”   蓝璎伸出手指点了点楚宁的额头,说道:“你还知道你是陪嫁过来的?我白天跟你说的话,你全都忘了吧?”   楚宁低下头,心里满是不甘,想着小姐也不过比自己大一岁,怎地一成亲就变得这般成熟稳重,说话却也越来越像那些个管家的太太夫人了。   晚间洗漱时分,李聿恂二话不说将赵嬷嬷和楚宁全都撵出内院,自己提着两只木桶去厨房打回热水。   等蓝璎沐浴完,他便很自然地走进盥洗间,就着蓝璎用过的温水再添了些热水,一股脑儿倒在今日新找出来的澡盆中,自己也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蓝璎身着单薄寝衣半靠在床头,眯着眼睛等了许久,才见他光着上身从水汽蒸腾的里间走出来。   李聿恂望了一眼蓝璎,笑道:“娘子可是等着急了?”   蓝璎镇定道:“再不睡,小心明儿早上起不来。到时误了时辰,我阿娘定要数落你一顿。”   李聿恂慢悠悠穿着寝衣,失落道:“原来娘子是为这个生气,我还以为……”   蓝璎耳朵红得发烫,裹着被子侧身躺在床铺最里面,低声道:“快熄灯罢,困了。”   也不知李聿恂这家伙到底备了多少龙凤红烛,今儿晚上又点上了一对,又亮又红,晃眼不说,还搅得蓝璎心跳加快,情绪也有些燥。   烛火忽灭,李聿恂抹黑上了床,黑暗中仿佛一睹厚重的墙沉沉抵在蓝璎身后,叫她轻易动弹不得。   他隔着棉被伸手抱住她,下颌轻轻压在她头顶发间,用威严的语气命令她:“不许动,老老实实睡觉。”   他那一双铁杆似的手臂把她牢牢箍在怀中,箍得那样紧,她哪里动得了?   可李聿恂这人行事说话历来霸道,蓝璎也实在懒得同他争辩,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没一会儿倒也睡着了。   蓝璎晕乎乎地醒来,身子格外得沉,她发现自己跪在寿安宫正殿上,旁边几个内官死死拉着她,不让她行动一步。   她抬头看到悬在梁上的德太妃,白绫下,她的身子飘荡如浮萍。   “阿璎,我们来世再做姐妹。”   蓝璎耳边响起德太妃熟悉的声音,她挣扎着,发出无力的哭喊——“不要”。   “不要!”蓝璎的身子一阵颤抖,睡梦中忽然叫了一声。   李聿恂猛地坐起身,一边用手轻拍她的背,一边轻声唤她“阿璎”。   蓝璎睁开眼,借着淡淡月光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夫君?”她犹疑着,低低唤道。   李聿恂用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柔声道:“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有我在。”   蓝璎点了点头,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重新闭上眼睛。   李聿恂见蓝璎无事,躺下身去,复又将她抱在怀里,替她将棉被盖好。   蓝璎感受到男人身上微烫的体温,忍不住转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腰腹,将头枕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   “夫君,不要离开我。”   她娇娇弱弱丢下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依偎在他怀里,重新睡去。   李聿恂低头在她额间落在一吻,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磨人的小娘子,什么时候能长大些?   左右这一晚,也别想睡着了。   次日仍是李聿恂先起,等他备好四礼,装上马车,蓝璎才被赵嬷嬷叫醒。   赵嬷嬷望着自家小姐一副睡眼惺忪,仿佛没有睡足的模样,心里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她走过去整理床铺,埋头翻了好一会儿,愣是什么都没看到。   蓝家大宅里,郑夫人坐立不安,等得甚是心急。   今日是蓝璎回门的日子,蓝溥难得休假一天没去书院,也早早在家候着。他虽也挂念这嫁出去的独女,但远没有郑夫人那样焦急,只淡定地在书房温书。   郑夫人因担心女儿途中受累,一大早便派了府中的马车去接,又恐女儿睡不好,便又嘱咐车夫只管候在李家新宅门前,不要主动上前打扰。   日头东升,巳时尚未到,便有门人来报,说是接小姐姑爷的马车已经到了。   郑夫人大喜,忙派人去书房唤蓝溥,两人互相整了整衣襟,端坐在前厅上首,笑盈盈等着新婚夫妇回门拜见。   “阿娘”,听得一声娇滴滴的呼喊,郑夫人立即站了起来。   身着崭新梅红色细云锦暗纹长衣的蓝璎像一只美丽的娇蝴蝶一路疾行穿过院子飞扑到郑夫人怀中。   “阿娘,璎儿回来了,你想我了没?”   蓝璎仿佛没看到站立在一旁等着她殷勤问候的爹爹,只自顾自搂着郑夫人撒娇。   郑夫人拉着蓝璎的手,将她一顿细瞧,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双眼眸泪光点点,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聿恂跟在蓝璎身后进屋,对着蓝溥和郑夫人恭恭敬敬唤道“岳父”“岳母”。   蓝溥冲他微微颔首,然后低咳一声。   蓝璎这才转过身,冲蓝溥轻轻喊了一声“爹爹”。   见过面行过礼,李聿恂便陪着蓝溥进书房下棋,蓝璎也被郑夫人拉进自己屋中叙话。   郑夫人拉着蓝璎的手坐在桌边问了半天私房话,见女儿开开心心,无有一处不满意,自己也顿觉宽心许多。再者今日见那李聿恂虽则皮肤黝黑,身材粗壮了些,但也模样齐整,身姿挺拔,行事规矩,捎带着对他的不满也就消了一些。   直到发觉跟着蓝璎一起回门的赵嬷嬷脸色不大对劲,郑夫人才心生疑惑,又平白添了许多担忧。   母女俩个说了好一会儿话,郑夫人便随意找了个由头,支开蓝璎,独留下赵嬷嬷在屋中问话。   郑夫人毕竟是过来人,对着赵嬷嬷也没什么顾虑,开门见山道:“说吧,他们俩个到底圆房了没有?”   赵嬷嬷立时感慨道:“我的夫人,果真什么事都逃不过您这一双法眼,老奴正有话要回夫人……”   郑夫人听着听着便不由皱起眉头,听赵嬷嬷话里的意思,这小两口新婚燕尔,连着两个晚上都遣开旁人,不让人进屋侍候,两人不论白天晚上,在一起便是腻腻歪歪,一刻也不愿分开,照这个样子看,定是圆房了。   只是赵嬷嬷却没有发现床被有任何一处落红的痕迹,而那李聿恂又阴晴不定,脾气古怪……   赵嬷嬷自是担心得紧,可郑夫人却转念想到枣园巷中这二人几番相处时的情形,难道真如纤云所说,这两个家伙早就暗中生情?   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早就被人给暗中惦记上了,郑夫人心中气怒之极。   好你个李大壮,真真不要脸!   郑夫人阴沉着脸,心中暗骂了一句,恨不得连纤云也给骂一顿才好。   赵嬷嬷见她这般神色,小心道:“夫人,要不还是找小姐问一问?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郑夫人无力挥了挥手,摇头道:“算了,她还小,知道些什么。你回去也别多问,照顾好璎儿,只要他夫妻二人不闹事,就无大碍。许是璎儿害羞,自个儿将那帕子什么的偷偷扔了也说不准,总之这事你知我知,再不要说与第三人知道。”   赵嬷嬷“哦”了一声,又道:“夫人,这李屠熬到二十才成亲,又一直做那等体力活,浑身的劲儿使不完。可咱小姐才刚及笄,身子娇嫩得很,这李屠若是没个节制,受苦的可只是咱小姐一人。怎奈老奴陪嫁到那李家,成天被姑爷嫌弃碍事,压根说不上话……”   郑夫人用力绞着手中的锦帕,咬着牙恨恨道:“你放心,此事我自有办法。” 第45章 管家   午间用完餐, 小夫妻俩陪着蓝溥和郑夫人坐在后花园中吃茶闲谈。   蓝家大宅背靠巍巍青山,偌大的花园连着后方单独辟出来的一大片山林,景致十分幽美。蓝璎幼时少玩伴, 便独爱这一片广阔茂密的山林,现今提起小时候在林中迷路的趣事,一家人全都开心地笑了。   郑夫人轻轻瞥了一眼李聿恂,若无其事般发出感叹:“若论起来,还是明楷这孩子懂事心细, 会照顾人。想你幼时调皮, 几次在林中迷路,都是明楷先寻着你。”   这一番话说得不经意, 可蓝璎却听得心中蓦然一惊,不禁偷偷拿眼去瞧身旁的李聿恂。   只见李聿恂面色沉着淡然, 似乎并不在意。可蓝璎隐隐觉着,他方才明朗的笑容消逝得太快。   蓝溥道:“夫人, 你说这些做什么?”   郑夫人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明楷今年就该参加秋闱, 依他的才学, 定能考中。说起来倒也巧,咱女婿既然早就考中了秀才, 今年也该去试一试才是……”   郑夫人忽然话锋一转,扭头对身边伺候的曹嬷嬷道:“去把我给姑爷准备的东西拿过来吧。”   话一出, 旁边坐着的三人全都愣住,等曹嬷嬷提着书院文生用来装书籍笔墨的囊箧出现时,三人又不约而同静默不语。   曹嬷嬷将囊箧放在石桌上,郑夫人站起身打开, 从里面慢慢拿出笔墨纸砚等物, 一样一样堆放到李聿恂面前。   李聿恂站起身, 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郑夫人蔼声道:“如今亲事已经办妥,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做到。从明儿起,你就带着这囊箧住到书院好好温书准备参加秋闱。”   李聿恂的脸顿时变得黑沉,蓝璎急得站起身,抢声道:“阿娘,不可以,我不愿让夫君去书院。”   郑夫人轻瞪她一眼:“这事有我和你爹爹做主,你勿要多嘴。”   蓝溥摇了摇头,对郑夫人道:“夫人何须这样心急?此时并不是书院招新的日子,我身为人师,岂可随意安插人进学,破坏书院的规矩?”   郑夫人被蓝溥的话一堵,气道:“规矩!规矩!你别再跟我提什么规矩!这青山书院是咱蓝家办的私学,又不是官府办的官学,规矩不规矩的,还不就是你蓝老先生一句话么!”   蓝溥无言以对,自从郑夫人离家出走这一回,再搬回来便不似以往那般温柔贤惠,说话也好,行事也好,都多了几分果断和说一不二的霸道。   蓝溥私以为,郑夫人身上这些变化都是跟枣园巷那个不守规矩的妇人学的。   他很是后悔,当初实在不该放任她母女二人在枣园巷住那么久!   郑夫人见蓝溥默然不语,心中犹自有气,傲然道:“蓝老先生,您别忘了,您老当时可也答应了我三件事。咱早说好了,以后家中大小事情须得我郑芫说了才算。只不知,这话如今还算不算数?”   蓝溥无奈站起身,对着郑夫人作揖。   “自然算数,只不知今日这一件到底算是家事还是书院的公事?”   郑夫人果断道:“家里人的事自然是家事。”   说完,她双眼紧紧盯着李聿恂,问道:“说吧,你明日到底去或不去?”   蓝璎喊了一声“阿娘”,急得面色发红,郑夫人免不了又瞪她一眼。   “说了你不要管,让他自己回话。”   李聿恂目光温柔地望向蓝璎,一边扶她坐下,一边道:“娘子莫要担心,此事我自有考量。”   郑夫人信心十足地等着李聿恂答“去”,却见他朝蓝溥和自己各行一礼,然后徐徐说出回答。   “回禀岳父岳母,小婿家中诸事未定,故而暂不能去书院求学。”   郑夫人一时惊怔,愤然道:“你这话是何意?什么叫家中诸事未定?难道你竟还想着继续做那杀猪卖肉的买卖不成!”   李聿恂面色无惧,平静道:“请教岳母大人,若小婿明日便去往书院,这求学的资用如何出?”   郑夫人不屑道:“自家的书院,这点琐碎事还要劳烦你操心?”   李聿恂继续道:“若小婿住到书院,不知我家娘子又该如何安置?”   郑夫人道:“璎儿是我的女儿,我自会派人接她回家中来住,一切衣食住行更比你那好,无须你担忧。”   李聿恂眉头紧皱,斩钉截铁道:“恐怕不妥。”   郑夫人听了这话,立时瞪圆双眼,质问道:“这有何不妥?璎儿是我亲生的骨血,我做娘的还能委屈了她不成?再说,我又不是故意使你们夫妇二人分开。这些都是暂时的,等你考中进士,踏入仕途,一切都好商量。”   李聿恂面色淡漠,恭敬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岳母大人的好意,小婿心领。当初答应的三件事,李某必定守诺。”   他顿了顿,望了一眼蓝璎,接着道:“李某可以不以屠猪为业,也可以住到书院温书,但这一切都须等到家业稳定。至少也要待我攒够生活所需,安排好肉铺经营之事。否则我堂堂男儿,实在不想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嘲笑我年已成人,本来能够自食其力,却自甘下贱,一饭一粥皆靠岳家供养,就连妻室也无法养活。”   郑夫人万没想到,表面看着恭敬顺从的新女婿竟然丝毫不给她面子,还这般板着脸说出一大通大丈夫做人处事的大道理来   郑夫人一时哑口,愣在那里,却也无言反驳。   蓝溥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满意道:“说得在理。来日方长,一切事情自有安排,并不急在这一时。”   蓝璎听了李聿恂这一番话,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既感心酸又觉宽慰。   她不敢看他,因为心中莫名觉得有些亏欠和心虚。   她避开李聿恂的目光,走过去摇晃着郑夫人的手臂,嘟着粉红嘴唇,撒娇劝和。   “阿娘,今儿是女儿回门的日子,您干嘛要这样为难人家?再说了,杀猪又有什么不好,女儿压根就不喜欢那些读书的文生,一个个跟爹爹一样,酸腐得紧,脾气还臭……”   郑夫人连忙打断她,嗔怪道:“你胡说什么?胆子真是越发大了,竟连你爹爹也敢编派!”   蓝璎吐了吐舌头,露出天真顽皮的笑容。   蓝溥倒不介意,抬眼望着郑夫人,两人的目光交汇空中,暗暗碰擦出火花。   李聿恂适时打破这沉默又微妙的气氛,沉声道:“小婿今日所言皆发自肺腑,万望岳父岳母谅解。”   郑夫人站起身,吩咐曹嬷嬷道:“快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省得看着人心烦!”   蓝璎抱着郑夫人,开心道:“谢谢阿娘,阿娘对璎儿最好了……”   郑夫人伸手轻轻点了点蓝璎的额头:“你个小糊涂虫,还知道阿娘是为着你好!”   李聿恂暗暗松了口气,恭敬道:“岳母大人宽宏大量,小婿定会专心待阿璎,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郑夫人闷声道:“你若是敢让我女儿受委屈,我绝饶不了你。”   她说这话时,蓝璎不知不觉又嘟起嘴,一番委委屈屈的模样。   郑夫人毕竟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亦不想把跟李聿恂的关系弄得僵冷,让女儿夹在中间难做,因而无奈道:“行啦,今儿回门有礼数在,娘也不强留你们在家里住,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地回去吧!”   蓝溥也道:“往后想家了,记得常回来看看,你阿娘可是日日记挂着你们。”   蓝璎匆匆忙忙点头答应,转头高兴地对李聿恂道:“爹娘都发话了,咱们回吧。”   前院二层阁楼上,郑夫人迎着风口,一直目送着马车沿着蜿蜒山道慢慢驶离,最后消失在苍翠茫茫的树林中。   蓝溥轻轻揽过郑夫人的肩膀,温柔道:“人已经走了,咱也回房歇歇吧。”   郑夫人拿着锦帕,一边揩泪一边道:“这丫头,真个没良心!才几天哪,一颗心就全向着外人了,枉我平日疼她……”   蓝溥叹了口气,劝道:“只要他夫妇和睦,日子过得安稳,倒也不求其他。”   郑夫人没理会他,自顾自道:“你自个儿在家歇着吧,我借你的马车进一趟城。”   蓝溥问道:“这会儿夫人进城作甚?”   郑夫人没好气道:“我被吴思莲那蹄子骗惨了,我找她算账去!”   蓝溥拦不住郑夫人,只好追着她往楼下走,摇头无奈道:“罢了,我还是跟你一同去吧。”   回程的马车上,蓝璎默默观察李聿恂的脸色,见他始终闷着脸,自己亦心里难免有些不踏实。   她小心开口道:“今日阿娘说的那些话,夫君莫要放在心上。我其实是个无所谓的,日子好也罢,坏也罢,只要饿不着就行。往后夫君想做什么只管随意,杀猪也行,吃酒也行,我虽是做娘子的,但也不会样样事都管着你。”   蓝璎说这番话,姿态放得很低,语气甚至有些讨好。   李聿恂听在耳里,望着小娘子似娇似羞的模样,心内像是有一只温软小手在不停地挠啊挠。   这种感觉前所未遇,仿佛撩拨,仿佛试探,仿佛坦诚相待,揪着他的心,以退为进。   他目光平静,淡然道:“娘子甚是贤惠。”   蓝璎听了这话,抿唇浅笑,很觉新奇。   前世她虽未嫁过人,但也深知为人妇者,最要紧便是“贤惠”二字。如今才刚成婚,李聿恂便这般认可她,想来她无师自通,真真做得很好。   正当她暗自得意的时候,李聿恂却道:“有一件事,某正准备向娘子坦白,望娘子听了莫要生气才好。”   蓝璎抬头道:“何事?”   李聿恂神色略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缓缓道:“方才某在岳父岳母面前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一时托辞。某家境贫寒,只这几年凭借猪肉铺的买卖才略微宽裕些,此番为娶娘子进门,往日积攒早已花光。外面欠下百余银两,暂且不提,只这座新宅乃是大哥出手替我置下,这份人情我不能不还,故而往后……”   蓝璎愣了愣,茫然道:“咱们住得这座宅子是宋仝大哥买下的?”   李聿恂点了点头:“正是。”   他原本想进一步做些解释,蓝璎却立马问道:“这座宅子花了多少银子?”   李聿恂只好道:“不多不少,一千六百两。”   蓝璎不由惊道:“这样一座宅子居然值这么多钱?不会被人骗了吧!”   李聿恂咧嘴大笑,朗声道:“娘子果真觉得这宅子买贵了?”   蓝璎撇了撇嘴,心道,难道不贵吗?想想阿娘在蓝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为她攒了好几年的嫁妆,也才攒下三千两而已。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从来没为银钱操过心的蓝璎,如今居然一嫁人,就面临着举债的艰难日子。虽然自己有着丰厚的嫁妆,田庄、铺面、银票、金银玉器、古董字画应有尽有,一千六百两于此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是……   李聿恂这样强势傲慢的性子,她还敢说什么。   蓝璎装作不解道:“奴家的意思,是觉得这宅子地处偏僻,空空荡荡也无甚值钱的家具,担心被骗而已,夫君莫要误会。”   李聿恂道:“这宅子原是我先看中的,位置虽偏僻了些,但背山面水,胜在环境清幽,想着娘子会喜欢。只不过大哥出手阔绰,不仅买下这整座宅子,就连屋后的竹林、屋前的池塘和三亩水田一亩地也一同置下。哦,对了,还有一头黄牛,栓在外面的牛棚里,娘子想不想去瞧一瞧?”   蓝璎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怯声道:“可我……奴家也不会种田放牛啊?”   李聿恂道:“无妨,为夫慢慢教你便是。娘子贤惠聪敏,想来一教就会,无甚难处。”   蓝璎慢慢转过身,随手掀开车帘,马车恰好驶近新宅,那路边山脚下,果然看见一所用木桩和稻草搭成的牛棚。   李聿恂无声地靠过来,柔声道:“娘子,咱们到家了。”   蓝璎的心情很是复杂,昨日她还为自己顺利嫁人不用入宫而感到激动兴奋,今日她颇有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沧桑之感。   下车前,她问道:“那欠宋大哥的银两,夫君如何打算?”   李聿恂捉住她的一双白嫩小手,一边捏着玩,一边道:“从明日起,某每天多杀一头猪,娘子就在家种田纺纱,只要你我夫妻勤勉,俭省度日,过个十年二十载,这债也就还清了。”   蓝璎头重脚轻,身子发软,一时恍恍惚惚,难以站立,就被李聿恂揽在怀里,搀扶着下了马车。   赵嬷嬷坐在车橼上,一路竖着耳朵,只听见小夫妇俩人在里头嘀嘀咕咕,有说有笑,心里早起了疑。如今下车站在屋前,看到蓝璎这般娇软无力被那李屠搂抱在怀里一副放浪不堪的模样,眼里更是有火。   可李屠这厮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性格强势不讲理,不仅仅是她和楚宁吃瘪,就连郑夫人也拿他没办法,赵嬷嬷再怎么生气,也只好强忍着。   趁着李屠没注意到她,赵嬷嬷急步上前,伸出手臂将蓝璎从李屠手里“夺”了下来。   她问道:“小姐可是不舒服?老奴这就扶您回房躺下歇息。”   蓝璎稳了稳神,站直身子道:“无事,我自己可以走。嬷嬷,您可会纺纱?”   赵嬷嬷一时没听清,满脸茫然。   蓝璎摆了摆手,兀自提着裙角迈步进屋。   王伯和王婶站在门口笑着迎接,蓝璎恍若未见,心里想着,改日还得好好说服这个倔强的男人,动一动娘子的嫁妆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的事,俗话不是说夫妻一体么?既是一体,还分什么彼此?   李聿恂默默望着蓝璎进屋,等送走蓝家的车夫,他走进牛棚,牵牛上山。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黄牛悠闲地在山坡上低头吃草,李聿恂则双手枕着头,仰面躺在斜坡上,望着碧蓝澄净的天空,不时地咧嘴偷笑。   当他曾是一名放牛娃时,时常幻想着自己能和伯父家的两个儿子一样进学堂读书习字。如今他杀猪放羊,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心中却感到无比满足,再没什么奢想。   不是,现今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新娶回家的小娇娘。   他希望她快些长大,如此他便不用克制自己,亦不用拿她当小孩子一般逗着玩……   蓝璎本来打算回门之后,跟李聿恂商量着,给家里添些桌椅家具,好让宅子看着不至于空空荡荡的。可今日一番折腾,她只好悻悻作罢,入夜洗漱完毕,便早早上床歇息。   李聿恂带着一身水汽进屋,熄灯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一趟回来,拿了一件物什放在蓝璎枕边。   “这是什么?”蓝璎坐起身,看到枕边放着一只黑色绣花的宽口布袋。   李聿恂道:“这是咱家现今所有的积蓄,还请娘子收好。”   蓝璎深吸一口气,不是很情愿地笑道:“夫君这是……要我掌账管家?”   李聿恂道:“男掌外,女掌内,管家之事,非娘子莫属。”   蓝璎推脱道:“其实奴家不会算账,开支什么的也不懂,还是算了吧。这钱袋夫君自己收着便好,奴家……”   李聿恂打断她,笑道:“你先数数,看是多少?”   蓝璎拿起钱袋,觉得很是有些沉,不禁有些惊疑,便起身走到桌前,将钱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桌面上。   就着晃动的烛光,她认真数了数,不禁有些微微的失望。   桌子上一共是五块小小的碎银,三吊铜板,外加单着的五个铜板,这些就是李聿恂交给她管家的所有积蓄。   她抬起头,微微笑道:“数清楚了,还是夫君收着罢。”   李聿恂道:“这些年我一个人大手大脚惯了,跟着外面那群兄弟们胡混,实难积攒下银钱。还是娘子管家,我更放心些,再说了,既已成婚,这便是娘子份内的事,勿要推辞。”   蓝璎犹豫了下,打开钱袋,准备将这些碎银铜板重新装进去收好。   李聿恂伸出手,拦住她,说道:“明日一早,我还要去村里收购生猪,这个历来是现钱,从无赊账之说。”   蓝璎听明白了,立即拿起三块碎银放在他手中,问道:“够吗?”   李聿恂摇了摇头,蓝璎又将剩下的两块碎银放上去。   李聿恂笑望着她,仍是张着手,解释道:“往日是收两头猪,明日开始要收三头……”   蓝璎望了望桌上剩的铜板,醒悟过来,李聿恂这明明是在戏弄她。   她不由恼了,将剩下的三吊单五个铜板全部抓起来一股脑儿丢在李聿恂手上,气呼呼道:“都拿去罢,以后也别再交什么钱过来,小女子德才浅薄,管不了你这个家。”   李聿恂见她陡然生气,立即道:“用不了这许多,剩下的还请娘子收好。”   说着,他忙从手中挑出那五个单铜板,郑重其事地放在蓝璎面前。   蓝璎绷着脸,看着桌上的铜板,又看着神色郑重的李聿恂,一时也猜不出他到底是故意戏弄她,还是认真在谈事。   她微微嘟着嘴,将那五个铜板重新收进宽大空荡的钱袋,抬头却忽然发现,对面的男人明明在咬牙偷忍着笑。   蓝璎气血冲头,将手里的钱袋狠狠往他身上砸去,迅速上了床,盖上棉被,缩在床榻最里边。   没一会儿,灯灭了,李聿恂跟着脱鞋上床。   黑暗中,他问:“生气了?”   空气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一丝回应。很明显,他的小娘子这回真的生气了。   李聿恂心里有些发慌,脑子却一片空白,想道歉,只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不安地伸出手,很快探寻到蓝璎裹在棉被中的瘦削肩膀。   他轻轻拍了拍小娘子的肩膀,哄道:“我并不是故意的,娘子还是别生气了……”   蓝璎并不理他,更故意往里缩了缩身子,让男人的手重重落在床榻上。   李聿恂愣了下,微微叹了口气,默了会儿,寻到床榻最里面,伸出两只孔武有力的铁臂,将那缩成一团的小小娇娘一点一点掰正身子,让她正面对着自己。   蓝璎虽然一直在无声地抵抗,可哪里是杀猪佬的对手,转眼就被李聿恂死死搂在怀里。   她别扭地扭动着身子,可他那温热的嘴唇却依然准确地落在她光滑柔腻的额间。   男人浓烈的气息飘在她脸上,有些痒,有些烫。   他低声道:“不气了,好不好?”   她紧闭双唇,依然不理睬。   他的吻再次轻轻落下,落在她挺翘娇小的鼻尖。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气息也更加浓烈。   “是为夫错了,不气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端午安康,谢谢亲们还没将我捆起来裹粽子!感激不尽! 第46章 分床   静谧的夜让人愈感不安, 蓝璎的心跳骤然加快,望着李聿恂再次靠近的脸庞,她不觉伸出手覆住他来意不善的双唇。   “娘子在做什么?”   他沉着声问道, 眼底流闪的光同样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手心似乎有一股热流穿过,酥酥麻麻,蓝璎慌慌地收回手。   她望着他道:“你为何要欺负我?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前一句是故作镇定的质问,后一句说完却是抑制不住的委屈和伤心,连嗓音也跟着变得哽咽和低沉。   李聿恂心中一紧, 将蓝璎搂在怀里, 满脸歉意。   “都是我的错,我绝没有欺负娘子你的意思,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蓝璎噘着嘴道:“你还要人家日日种田纺纱,和你一起攒钱还债, 还说要十几二十年……”   李聿恂一边忍着笑一边轻抚她的背,耐心解释。   “怪为夫一时糊涂, 这些话都是随口说着玩的, 算不得数。再说你是我千辛万苦娶回家来的娘子, 更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让你受苦呢!”   蓝璎听了这话,心里一暖, 不禁锤了他一下,轻斥道:“哼,你还记得我曾救过你一命呢,我以为你早把此事忘光光了。”   李聿恂赶紧道:“死生大事, 我如何敢忘。”   蓝璎这才笑了, 定定望着他道:“那夫君以后不许再欺负人家, 否则……”   李聿恂眼神炙热望着她:“否则便如何?”   蓝璎躲开他那吃人的目光,伸手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拧了一下。   “否则,我便不让你睡觉……”   李聿恂被蓝璎无意间这么一撩拨,周身热血沸腾,双手一捞,轻而易举将娇滴滴的人儿压在身下。   他抓着她的两只纤细的手腕,慢慢俯下身,看她羞答答地抿起粉嫩唇瓣。   他的唇最终落在她耳边鬓发间,带着假装凶狠的口吻,说道:“阿璎,原来你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小家伙。”   “我……”蓝璎张了张嘴,尚未来得及发出一个完整的音,便被他趁机而入,死死封住双唇。   一张床榻,两人面面相对,不知不觉间蓝璎的衣衫慢慢松去,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清清楚楚,一下接着一下,平凡人家的日子是如此的鲜活和滚热。   蓝璎想起新婚洞房的夜晚,他也是如此这般在她身上折腾许久,从头顶发丝到脚心,半处也未放过。她双手拽着床褥,嘤嘤地发出低呼,气若游丝,神思飘荡间,不禁想,难道以后也要常常这般被他当做水晶肘子一样啃啊啃得吃干抹净么?   如此便可以怀上娃娃吧?   那会不会像堂姐蓝聘婷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生?   “不要,我不要……”   蓝璎突然的低声哭求,让李聿恂骤然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的一双大手从蓝璎两肩轻柔划过,然后用无比疼爱的眼神望着她:“是的,还太小,怪我粗鲁了。”   蓝璎微微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水雾茫茫,喏喏道:“小吗?”   李聿恂深吸几口气,认真地将蓝璎的衣衫整理好,又替她把棉被铺平掖好,再摸了摸她的头。   “时候不早,好好睡吧。”   说完这一句,他自己也重新躺下,平平静静地睡去。   猪肉铺歇了五日重新开张,生意格外红火。   这一天,城南菜市的人们惊奇地发现李屠竟破天荒地一日宰杀了三头生猪,且都是养得肥壮的黑毛猪。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屠不仅干活劲头十足,对他两个徒弟和顾客们也变得和气许多,不时还冲人咧嘴一笑,让人看了心里无端端直发怵。   李聿恂刚杀完第三头猪,正握着砍刀站在木梯前聚精会神地大块卸肉,忽然宋梁笑嘻嘻蹿到他身侧。   “李大官人气色不错嘛,想来这几日过得挺舒坦。你家小娘子如何,这会儿一个人在家呢吧?”   李聿恂扫了他一眼,漠然道:“你来做甚?”   宋梁见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便收起轻浮浪荡的笑容,正色道:“某又不是那等无所事事之人,今日来找你自然是有要紧事。”   李聿恂没看他,继续着手里的活:“有事便说。”   宋梁故意板着脸,端肃道:“今儿这新鲜的猪肝还有没有?”   李聿恂道:“还剩最后一副,不过不卖给你,我打算带回家去。”   宋梁扬着头,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气和得意,笑道:“卖不卖随你,反正我又不是自个儿要吃。是我大哥听说你这肉铺今日重新开张,故而叫我跑一趟,买点新鲜菜做汤给咱嫂嫂和侄儿好好补一补身子。”   李聿恂停下手里的刀,转身道:“大哥把嫂嫂和小侄儿都接回来了?”   宋梁道:“可不?整整跑了两日,昨儿傍晚才到家,这趟还是我亲自给驾的车。我跟你说,我那亲侄儿长得白白胖胖的,一逗就乐,好玩得很!老天有眼,我们宋家总算有后了……”   李聿恂笑了笑,回过身砍下一大块精瘦带些许肥的前腿肉,递给旁边的瘦徒弟。   “切半副猪肝,再加上这肉,一块儿包了给宋二爷。”   宋梁满面笑容地接过那瘦徒弟包好的新鲜猪肉和猪肝,走时不忘道:“好兄弟,这回你成亲,哥们儿几个没少帮忙跑腿,回头记得补请一顿酒,可别忘了啊!”   今日生意虽好,可毕竟比往日多出整整一头大肥猪,等全部卖完早过了正午,头顶太阳已经偏西。   两个徒弟仍旧打水冲地,李聿恂则埋头擦洗刀具,心想着快快忙完也可早些回家。   三人皆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注意到纤云正提着一只大大的食篮摇摆着身子走了过来。   纤云冲他们喊道:“行啦,都别忙了,先填饱肚子吧!”   李聿恂抬头看见纤云,也不惊讶,继续擦洗着刀具。   “让他俩吃吧,我过会儿回家去吃。”   纤云将食篮往旁边板凳上一放,两个徒弟擦了擦手,立即坐下来吃饭。他们看来是饿坏了,也不跟纤云客气,拿起碗箸一顿猛吃。   等李聿恂摆弄完手里的刀具,纤云走过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他。   “李大壮,你过来,表姑有话跟你说。”   李聿恂见她用手指着后面大杂院的方向,知道她这一顿话必短不了。   他懒懒道:“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得回去了。”   纤云被顶了一下,气道:“你这混小子怎地不知好歹!你可知,昨儿你夫妻俩回门后,你那岳父岳母大人便来枣园巷找我了?”   李聿恂闻言一愣,纤云指着他数落道:“你小子做的好事,挨骂的人却是表姑我,我……我冤不冤……”   话说到此,李聿恂只好跟着纤云走进大杂院。   在李聿恂以前住的屋子里,纤云噼里啪啦跟他扯了一大通,他耐着性子说完,最后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纤云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再三确认道:“你果真愿意?”   李聿恂道:“我本也有此打算。”   这回轮到纤云怔住,新婚夫妇,如胶似漆,他为何有此打算?   “请表姑转告岳母,请她放心,阿璎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这一世我爱她护她,绝对不会伤害她。阿璎还在家等着我,我先走了。”   李聿恂根本不给纤云多问的机会,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打开门,径直离去。   这日晚餐李聿恂亲自下厨,烧了一份新鲜猪肝汤,一碟素炒大白菜,一碟青蒜炒腊肉,一碗红烧冬瓜,外加一小碟酱黄瓜。   菜式不多,但蓝璎很给面子,开开心心吃下一碗米饭加一碗汤。   李聿恂满意道:“以后晚餐我来烧,你多吃点。”   蓝璎道:“那怎行?你每日里够累了,再说天天这样吃,我不得胖成老母猪么?”   李聿恂笑道:“胖成老母猪才好,你就是太瘦了。”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了,蓝璎撅了噘嘴,决定以后不跟他拌嘴,左右吵不过他,现在连赵嬷嬷和楚宁都暗暗怕了他。   夜里,红烛摇曳,蓝璎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梳理长发,李聿恂洗漱完从后面盥洗室走出来。   蓝璎的心“砰砰砰”乱跳,想着今夜会不会又像昨夜一样,面颊不觉又红又烫。   过了会儿,见李聿恂没什么动静,她起身发现他正从柜子里翻出一床崭新的棉被,然后默默抱着棉被放到屋外隔间的罗汉床上。   蓝璎跟着走出去,呆呆道:“你要睡外面?”   李聿恂弯腰整理棉被,背着她,平静道:“我夜里打呼,早上又起得格外早,怕吵到你。”   蓝璎莫名鼻子一酸:“可这罗汉床又窄又硬,睡一夜起来,你的腰怎可受得了?”   李聿恂听得这话,心里一暖,满腔的不舍。   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道:“无事,小时候我睡过用门板搭的床,比这还窄还硬,我照旧睡得香。”   蓝璎红着眼睛道:“不然,我睡这里,你睡里间大床。”   李聿恂双手捧着蓝璎的脸,凝神望着她,目光温柔如水。   “娘子莫做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等过一段时间……”   他忽然顿了顿,嗓音变得沙哑:“再过上一段时间,我不用起早,到时回里间陪娘子一起。”   蓝璎低下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月色寒凉,夜变得格外冷清,蓝璎独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动也不敢动。   隔着一座木雕屏风,李聿恂就卧在外间的罗汉床上,他睁着眼睛,同样不敢随意乱动。   他的心里有一千股一万股冲动,想立刻跳下罗汉床,奔回里间,将他的新婚小娘子搂抱在怀中,尽情感受她的体温和心跳。   可是纤云表姑的话在他脑中一次次回荡,让他心情复杂。   “郑芫说了,璎儿还小,身子骨还未长成,由不得你胡来。她答应不再逼你进学,但也要你答应她,好好爱护璎儿,在璎儿年满十七之前,管好自己,切不可叫她怀上孩子,损伤身子。”   “姑姑知道,郑芫这话说得很不讲理。毕竟你们俩个早就情意相投,暗地里好上了,这又才刚成亲。”   “可她也是为着你们俩个好,做娘的嘛,哪有不心疼自个儿家孩子……”   “西街刘老四家的大闺女,你知道吧?十三岁送去乡下给人家做童养媳,结果十四岁就大了肚子,后来那叫一个惨。一尸两命,鲜血淋淋,哎……”   李聿恂本也不是那种糊涂的人,他早知道,若是夜夜同榻,他迟早忍不住。可偏偏蓝璎又是个单纯无知的,什么都不懂,夜里总由着他摆弄,只她确实太小,他怎忍心下得去手……   分床的第一夜,两人各怀心事,各自难安。   等过了第二夜、第三夜、第五夜,两人早就相安无事,习以为常了。   对于李聿恂而言,夜晚睡眠充足,白日里杀猪也更有力气,生意跟着愈加红火了,也许再过几月,一日杀四头猪也卖得掉。   而对蓝璎而言,终于可以不用生孩子了,真是松了一大口气。   等家里人发现这一对新婚小夫妻夜里竟分床而眠时,大家的反应皆不相同。   王伯和王婶是过来人,对此事从不加评论,只当做无事般,照旧过着平淡的日子。   赵嬷嬷仿佛早猜到什么,说起这件事就忍不住乐呵,别提多高兴。   而楚宁却整日里惴惴不安,想着男女主人关系不和,这样下去,她这个更年轻的也是唯一的陪嫁丫鬟,会不会被拉去做通房……   如此一日过了一日,赵嬷嬷待李聿恂越来越和蔼,楚宁却待他越来越冷淡,只要李聿恂进门归家,她便立刻躲进自己屋里,轻易不出来。   三月初二,天气明媚,春暖花开。   李聿恂驾着一辆牛车,独自带着蓝璎去往桐湾村宋家庄。这是他们夫妇成婚后,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结拜大哥宋仝。   宋仝是宋家庄庄主,同时也是桐湾村保正,他为人豪爽,自小便擅长舞刀弄枪,喜爱结交各种朋友,在江湖中名气响亮。   蓝璎本以为他一定是胡须满面的粗壮大汉,却没料宋仝面相儒雅,衣衫整洁,行动处处尊礼,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上去也只不过比李聿恂年长四五岁。   宋仝亲自引着他们夫妇二人进入内宅,绕过一层又一层的走廊,穿过一处又一处的院子,最后在一间正堂内,蓝璎看到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正坐在竹编的摇床前哄着小婴孩入睡。   “夫人,李家兄弟和弟妹来了。”   宋仝笑着走进屋打招呼,那年轻妇人听了话转过身站起来。   蓝璎抬脚进屋,望着眼前的妇人和她那一张笑盈盈的明媚娇美脸庞,顿时呼吸停滞,惊震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   作者有话说:   是的,一个熟人。 第四十七章 晚凝   春光明媚, 岁月静好。   此时宋家庄后宅正堂,以庄主宋仝夫人身份出现在蓝璎面前的,不是别人, 却正是德太妃蒋晚凝。   蓝璎重生后,内心深处最牵挂不下的便是这位前世的主子。深宫重重,前世茫茫,她一直将蒋晚凝当做亲姐姐般依赖。   同李聿恂成婚之后,蓝璎心里既为自己得以逃脱选秀而感到庆幸, 也总不免要为这一世的蒋晚凝倍感担忧。因为前世早在建昌帝下旨选秀之前, 蒋晚凝就被其父唐国公蒋泰送入宫中,成为皇帝的妃嫔。   今日之前, 听闻宋仝在路途中娶妻生子之事,蓝璎常愤恨不平, 心里无数次暗骂宋仝薄幸寡情,前脚才与蒋晚凝分离, 后脚就迫不及待娶新妇生子。   谁料, 此时此刻, 如春日桃花般夭夭灼灼,笑眼盈盈端立在蓝璎身前的宋家庄女主人原正是蒋晚凝。   隔着前世今生, 从威严气派的都城皇宫忽到这僻远闲散的小县乡郊,山水轮转, 骤然相逢,这叫蓝璎如何不惊震?   春日的阳光灿而不烈,照在人身上既觉暖暖和和又仿佛慵慵懒懒。   蓝璎站在门槛边,沐浴在阳光下, 红着眼圈怔怔望着蒋晚凝, 满腹辛酸, 骤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步路也迈不动。   她原不知,建昌二十八年春的蒋晚凝,竟是如此的美貌端庄,风华绝绝……   倒是蒋晚凝神色镇定,仿若无事般笑容满面地走到蓝璎身前,很是亲热地拉起她的手,一面将她夫妇二人请进屋坐下,一面热情地招呼。   “这便是蓝家妹妹吧?早听夫君说李兄弟好福气,娶了蓝家小姐为妻室。如今一看,真真个是娇滴滴,粉嫩嫩,花骨朵般的美人儿。”   蒋晚凝看上去神色无异,语气如常,似乎对前世之事全无记忆,但当蓝璎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真情闪露,两人心下全都明了。   毫无疑问,蒋晚凝也重生了……   蓝璎稳住心神,望了一眼旁边的宋仝,对蒋晚凝道:“蓝璎自幼长在乡野,见识少,行事说话不免粗俗。相较之下,嫂嫂才是绝世的美人,生子之后,依然容颜焕发,叫人一见便叹自愧不如。”   蒋晚凝笑望着蓝璎,柔声道:“我与妹妹虽是初见,却仿佛早就相识一般,心里只觉格外亲切。我孤身远嫁,没成想今日能与妹妹你一见如故,望妹妹千万莫要同我生疏,往后就唤我一声‘姐姐’,我们姐妹常走动,可好?”   蓝璎低头,哽咽道:“只要姐姐不嫌弃,如此甚好。”   蒋晚凝朝蓝璎伸出手,温柔道:“阿璎,姐姐带你去看看我的徵儿。”   徵儿便是蒋晚凝同宋仝所生的儿子,小家伙才刚满月,躺在摇篮中,似睡非睡,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又乖巧地闭上眼,模样甚是可爱。   蓝璎同蒋晚凝一起俯身望着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蒋晚凝轻轻摇着摇篮,嘴里哼着安眠的曲儿,脸色安宁,整个人温柔的似那秋夜里的月亮。   蓝璎不由想到前世两人同样孤苦的命运,鼻头一酸,眼角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蒋晚凝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柔声道:“我看李兄弟对你极好,很快,阿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蓝璎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目光重又落在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身上。   庄子里的家仆端上茶,宋仝饮着茶,对李聿恂道:“她两人已经姐姐妹妹称呼上了,看来你以后也得唤我一声‘姐夫’才是。”   李聿恂道:“我还是跟以往一样唤‘大哥’吧,省得别扭。”   两人寒暄了会儿,李聿恂肃然道:“大哥回来这段时日,县府里那帮人可来找过麻烦?”   宋仝不以为意,朗声道:“如今有谢王爷在,褚濂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又怎会不识相跑来找老子的麻烦!”   李聿恂点了点头,又道:“褚县令倒还好,我只怕那个县尉祝枝江,他历来看不惯大哥,这次趁大哥不在,分裂我们兄弟,手段可是阴毒得很。”   宋仝饮了一口茶,思索片刻,沉然道:“此人心思深沉,不可不防,往后你们几个行事都注意些,别落在他手里。他不主动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也别去招惹他,现下风平浪静,想来也能安稳个几年。”   李聿恂不觉望了一眼坐在摇篮边的蓝璎,沉声道:“我也希望能安稳度日,好好攒几年家当。”   宋仝笑道:“果然成了家的人说话也与从前不一样了,看来有个媳妇管着……”   他兄弟二人正说着话,蒋晚凝已拉着蓝璎的手走了过来,重新落座。   蒋晚凝轻轻撇了宋仝一眼,问道:“夫君和李兄弟刚刚在聊什么?谁家媳妇管着呀?”   宋仝轻咳一声,望着李聿恂道:“没聊什么,就是说起最近这几日民间嫁娶之事似乎太频繁,不论是熙州府还是咱梅城县,家家户户不是急着嫁女就是急着娶妇,人心慌慌的,咱吃酒也吃得不踏实。大壮兄弟,你说是不是?”   李聿恂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听传言说,今年宫里似乎要选秀女入宫,只不知这传言从何而来,到底准不准。”   听到“选秀”二字,蓝璎和蒋晚凝不禁相互对视一眼。   蒋晚凝故意闷着脸,叹一声道:“不管传言准不准,我们姐妹反正是没机会了。对了,夫君,李兄弟不早就跟你说,他已改回原来的名字,你怎地还称呼人家旧名,多不好!”   宋仝醒悟道:“是我的错,从今日起我一定改口。聿恂兄弟,请喝茶,哥哥给你赔个不是!”   蓝璎和李聿恂见宋仝夫妇如此斗嘴恩爱,不禁同时笑了起来。   四人坐着寒暄了会儿,宋梁也过来了,宋仝便立马吩咐他去厨房置办一桌酒菜,中午隆重招待李聿恂夫妇。   李聿恂连忙起身告辞,声称自己还要携蓝璎回村祭拜亡父。宋仝听他如此说,也未强留,只亲自送他夫妇二人出庄子大门。   临别之时,蓝璎与蒋晚凝手拉着手,两人依依不舍,仿佛还有说不完的闺房话。   蒋晚凝握着蓝璎的手,柔声道:“阿璎,过几日得闲,我一定带徵儿去看你。到时候,我们姐妹痛痛快快说话,你且安心在家等着我们。”   蓝璎忍着泪,略行了礼,笑趣道:“那妹妹在家随时恭候姐姐和侄儿大驾光临。”   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李聿恂驾着牛车载着蓝璎慢悠悠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小路两边的草丛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各色野花,红的,紫的,黄的,或一朵朵,或一簇簇,开得美丽而热闹。   蓝璎兀自发着呆,脑子里乱糟糟来回翻着各种前世今生的记忆,有关自己,也有关其他人。   再过两日,建昌帝就会正式下旨采选秀女以充实后宫,同时内阁命令民间禁止一切嫁娶的公文也会下达。   选秀正是蓝璎和她爹娘前世命运的转折,如今一切又将开始,这让她有些不安……   只是这一世,她已经嫁了李聿恂,蒋晚凝也嫁了宋仝,且平安生下自己的孩子,另外京城那边,陈明楷和堂姐蓝娉婷也如前世一般依礼完婚。所以这一世,她们的命运应该会比前世好许多吧。   最后攻破京都的是荣安郡王谢伯恩的靖难之师,而宋仝所领宋家军又是谢伯恩麾下最威武强盛的一支,想来她和蒋晚凝至少不会死在嘉平二年城破宫乱的那一日。   至于陈明楷和蓝娉婷,依着宋仝和李聿恂的关系,只要她出面相求,应能保他们一家性命无虞……   小路崎岖,牛车有些颠簸,李聿恂回头望了望蓝璎,见她发着呆,便道:“没想到娘子和嫂嫂倒是投缘的很,既如此,以后多来往便是,也免得你一个人在家无趣。”   蓝璎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今日能平白多得一个姐姐,心里真是欢喜得很。你晓得我自幼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偶尔也就……明楷哥哥能陪我说说话。以后好了,我可以找姐姐一块儿,还有徵儿,长得白白嫩嫩,真是乖巧……”   李聿恂不觉笑道:“原来娘子也喜欢小娃娃。”   蓝璎往李聿恂身边靠了靠,轻声道:“夫君,咱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吧?”   李聿恂喉咙一紧,胸口有些发热,他含糊应道:“是的,很快。”   蓝璎微笑着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皮,心里偷偷想着,照两人成亲那几日亲密劲儿,也许这会儿肚子里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她这般想着,脸颊也不知不觉发红了……   从宋家庄到桐湾村约摸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过了一座圆拱石桥,路边来往的行人和田地间劳作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哎呦,大壮回来了?”   “回来收猪还是带新媳妇家来看看?”   “你大伯和婶娘天天儿念叨你呢,说你这娃出息了,县城里买了大宅子,还娶了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作媳妇。”   “这就是你媳妇吧,瞧瞧这水灵灵的小模样,这纤细的身段儿,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叫什么名儿啊,今年可有十六了?”   “小娘子别不好意思,咱都是自家人。大壮啊,回头领了你媳妇各家都坐坐,也好认识认识人,回头少不了多走动。”   “这小媳妇长得真是可人疼,见过你娘了没?她定是高兴坏了!”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同李聿恂夫妇打着招呼,有客气寒暄的,也有热情夸赞蓝璎美貌的,不论他们说什么,李聿恂照旧稳稳地赶着车,也不同他们搭话,只偶尔点个头。   车子慢悠悠停在一座青砖黑瓦的平房前,正中间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人得到消息早已出来,站在屋前等候。   李聿恂小心扶着蓝璎的手牵她下车,低声问道:“累不累?”   虽说牛车一路颠簸,远远没有家里的马车宽阔舒坦,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蓝璎也没觉得多辛苦,只微笑着轻轻摇头。   李聿恂牵着蓝璎的手,走到屋前,将候着的家人同蓝璎一一作介绍。   “这是大伯,这是婶娘,这是三弟,大妹,二妹……”   蓝璎跟在李聿恂后面,他介绍一个,她便开口唤一个,虽面上难免有些羞涩,但落落大方,举止很是从容。   大伯年约五十,同李聿恂一样黑瘦的脸庞,不苟言笑,婶娘方氏倒是和气,待蓝璎很是热情。   方氏拉着蓝璎的手,一边推她进屋,一边唤两个女儿泡茶。   蓝璎扭头看着李聿恂,却发现他站在外面不动。   李聿恂对蓝璎道:“你进屋喝口水,我去旁边屋里取些纸钱。”   蓝璎立即道:“我陪你。”   方氏笑着打趣道:“瞧这两人,果然是新婚,蜜里调油一样,便是一步也不愿分开呢。”   李聿恂轻轻一笑,对大伯道:“车上是我和阿璎给家里带的新鲜点心,还有些布料和几件新作的衣裳,让三弟去取回来吧。”   大伯点了点头,方氏笑得更欢了,不等大人发话,旁边三个孩子便一齐奔去牛车前,争着抢着搬卸东西。   李聿恂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最东边那间披屋的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他对身后的蓝璎道:“以堂屋为界,东边是我家,西边是大伯家,这是祖父祖母走得时候分好的。”   蓝璎跟他进屋,只觉得这边明显阴凉空寂许多,应是长久未住人的缘故,就连屋角那几件孤零零的农具都落满了灰尘。   “这就是夫君长大的地方?”   蓝璎说着便不觉往里面走,可李聿恂忽然一把拉住她。   他沉着脸道:“别进去了,许久未打扫,不干净,我们取了纸钱就走。”   蓝璎愣了愣,看到屋内的方桌上果然堆放了一些纸钱和两捆香。   李聿恂拿起桌子底下的竹篮,往里装了些纸钱和香,便带着蓝璎走出屋子,重新锁上门。   大伯看他们夫妻拎着竹篮出来,说道:“先喝口茶再去,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李聿恂道:“我带阿璎去了就回。”   大伯颔首道:“那去吧,快些回,你婶娘已经在烧饭了。”   李聿恂再次牵起蓝璎的手,带着她从屋边小路上山,走了一段,到达父亲的墓前。   他跪在墓碑前,点上三支香,默默烧着纸钱。   蓝璎跟着他,跪在他身侧。   纸钱烧了一半,李聿恂抬头望着墓碑,神色平静,慢声道:“爹,儿子带媳妇来看您了。”   蓝璎跟着道:“儿媳蓝氏叩拜公爹在天之灵,望公爹保佑夫君一生顺遂,无灾无难。”说完,便双手撑地,虔诚地磕头祭拜。   李聿恂转过头,温柔地凝望着蓝璎。   “地上脏,你先起身,到下面路边去等我。”   蓝璎点了点头,起身退到路边,默默地等李聿恂将那些纸钱烧完。最后的一点火光熄灭,李聿恂毫不犹豫地提起竹篮,转身大步回到蓝璎身旁。   两人手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下山,一阵山风吹过,松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   蓝璎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他:“夫君,婆母在哪?”   之前听纤云说李聿恂的父母早就不在,蓝璎和她爹娘都以为他自幼父母双亡,便不再问起。可今日来村里的路上,她明明听到有人提起李聿恂的娘,问她是否见过新儿媳,且方才上坟祭拜,她也只见到公爹的墓。如果李聿恂真的父母双亡,又岂有不合葬一处的道理?   李聿恂听蓝璎问起自己阿娘,并没有丝毫惊讶,深吸一口气道:“我娘在我爹病死那一年就改嫁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蓝璎骤然愣住,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李聿恂握着她的手道:“这些事娘子不用管,她既当没我这个儿子,我也从来不认她这个娘。你就当自家婆母死了,以后也不必再提。”   蓝璎点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夫君也莫要难过,往后有我陪着你,一切都会更好。”   李聿恂听了这话,心里一暖,忍不住将蓝璎轻轻搂在怀里,下颌亲昵地抵住她头顶乌黑柔软的发髻。   “我李某人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到娘子你……”   在大伯家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饭,李聿恂便又带着蓝璎赶车回家。这一日疲累,晚间蓝璎吃得更少,早早便洗漱上床歇息。   李聿恂从盥洗室出来,换好寝衣,发现蓝璎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走过去,轻手轻脚替她掖好被角,慢慢放下床帐。   做完这一切,他正欲转身离去,忽然从床帐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拽住他的衣角。   娇软的声音从床榻里传出:“夫君,你别再睡外间了,我保证不吵你。”   李聿恂周身热血涌动,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他情不自禁握住那只软嫩小手,心底无数个声音都在怂恿他留下。   那只小手拉着他往前,偷偷使着劲,他极力克制,哑着嗓音哄她。   “娘子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为夫在外间……挺好。”   这句话说完,那只小手软软无力地松开他,重新伸回床帐中。   一时寂静,两人皆无话。   李聿恂走开几步,心下不忍,回头道:“娘子放心,以后桐湾村那边你无须再去,村里那些人,还有大伯家,也不用怎么来往。凡事有为夫在,娘子勿要操心。”   蓝璎“嗯”了一声,道:“睡吧。” 第四十八章 马车   从桐湾村回来没几日, 建昌帝采选秀女入宫的圣旨便到了。按照旨意,民间自即刻起停止一切婚嫁之事,所有符合条件的未婚女子皆需造册登记, 等候采选。   圣旨传开,小小的梅城县为之沸腾,端的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郑夫人心里高兴,晓得是自家女儿福大命大,侥幸逃过了一劫, “阿弥陀佛”念了半天, 终是忍不住拉了蓝璎一道去天青寺供上一盏长明灯还愿。   从天青寺出来,母女二人手挽着手踏着青石阶缓缓而下。路过半山那间茶铺, 郑夫人不由想起正月初五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日郑夫人带着蓝璎一道入寺礼佛,下山途中恰遇见几个无赖泼皮当众调戏那卖茶的年轻妇人。那妇人百般哀泣求饶, 可旁边围观的众人只是站着瞧热闹,竟无一人出手相助, 任由那几个泼皮无赖光天化日介胡来。   蓝璎年幼冲动, 不管不顾便走上前大声呵斥, 当时她身旁虽有两名家仆护着,可到底还是让其中一名无赖在纠缠中揭掉了头上的面纱。   面纱落地, 少女绝美容貌初现于世,一时惊艳众人。   自那日之后, 一切都变了……   上门求亲的人一茬接着一茬,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家都有,简直踏破了蓝家本来冷清的门槛。只是没想到,蓝家嫡女最后匆匆忙忙嫁得却是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一名屠户。   自蓝璎嫁给李聿恂, 郑夫人心中一直存有不甘, 对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李聿恂是各种看不顺眼, 一想到他那不知好歹的样子便莫名来气。   因着心中这点子不甘,郑夫人甚少去到那座三进的李宅,但凡有事都是让府里的马车先接了蓝璎回家。今日入寺还愿,亦是如此。   走过茶铺,想起选秀的那道圣旨,郑夫人心里忽感轻松许多,就仿佛阳光照进幽暗的密林,瞬间驱散所有阴霾,心中是一片大亮。   她轻轻拍了拍蓝璎的手,满心欢喜地笑了。   比起蓝璎被采选入宫,眼下这个境况难道不是最好的吗?李聿恂虽非世族名门出身,可也长得端正魁梧,身强力壮,行动举止也无甚错处,更重要的是,他对蓝璎敬重体贴,倒也不算差……   直到下山,登上马车,蓝璎才撒娇般搂着郑夫人的肩,问道:“阿娘今日怎地如此高兴?别是女儿不在家的这些时日,爹爹做了什么事讨了您欢心吧?”   郑夫人脸忽然一红,“呸”了一声道:“你这孩子,虽是成了亲,可也不能这么胡乱玩笑。”   蓝璎见她娘又急又窘,连忙笑嘻嘻道:“阿娘教训的是,女儿知错,往后再不敢了。”   郑夫人摇了摇头:“你看你哪有半点嫁做人妇的样子,也不知何时能长大些。”   郑夫人嘴上如此说,眼里却是宠溺般的笑,顿了顿,感叹道:“以前你阿娘我总觉得自己福薄,嫁了你爹爹这么些年,就只为他生下你这一个女儿。可今日,我却觉得自己很满足,因为我的女儿能够常常陪在我身边,离得近,想见就能见着。往后就算有什么事,派个人传话也不过半个时辰,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比安心。”   蓝璎心里暖暖的,可脑子里却不由闪过前世那些孤苦凄凉的画面,她乖乖依偎在郑夫人怀中,鼻子酸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夫人摸着她的头,忽然道:“璎儿,你可还记得媒婆们提起过的那个高僧?”   蓝璎暗自微惊,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郑夫人道:“那高僧现下也不知云游在何方,以后若他说的那些话果真应验,咱家可真得好好酬谢他才是。”   蓝璎轻声道:“那人既是高僧,想来早把名利看淡了,何必说些酬谢不酬谢的话。”   郑夫人道:“说得也是,希望借高僧吉言,你这一生定能旺夫益子,大富大贵,顺遂无忧。只要你过得好,我和你爹爹也别无他求了。”   蓝璎把头埋在郑夫人怀里,哽声道:“阿娘,女儿这一生定能过得好好的,您和爹爹也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有幸重活一世,蓝璎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心里只愿一家人能够平安团聚,无灾无难。   数日后,一驾崭新的二轮轻便马车停在李宅门外,驾车的车夫正是王伯和王婶的二儿子王良。   “小姐,马车到了,夫人给您定做的新马车已经到咱家门口啦!您快出去瞧一瞧!”   听了王伯和王婶的禀告,蓝璎立即带着赵嬷嬷和楚宁往屋外走去。果见大门外,停着一辆漂亮精致的马车,旁边站着车夫王良。   王良恭恭敬敬道:“回小姐,夫人说这是她当初给您定做的嫁妆,今日才刚完工便让小的直接驶过来,以后小的便同爹娘一起留下来伺候小姐和姑爷。”   蓝璎第一眼望见这车便清楚是怎么回事,当初阿娘也跟她讲过,府里的几驾马车都已用过多年,不适合给她作嫁妆,因此便另外找车行重新定做了一辆。只是造马车十分费功夫,工期再怎么赶,也来不及在她成亲前做好,所以便要往后延。   如今成亲已有一个多月,蓝璎早将这事抛到脑后去了,这时再看到这驾新马车,心里真是既欢喜又忧愁。   这驾马车虽看着不大,但用料讲究,做工精致,车外面用得是天青色的绣花绸布,低调的同时又不失华贵。车厢内部空间宽敞,三面都开窗,坐三个人也是绰绰有余,正适合蓝璎出行用。   虽说李聿恂驾驶牛车也还算稳当,但论起来,自然还是马车舒坦。毕竟坐在马车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再毒辣,也是不用怕的。   只是……考虑到李聿恂那颗要强的自尊心,他会同意收下这驾费钱的马车,还有车夫王良吗?   若是他不同意,她该怎么说服他呢?   想了想,蓝璎转头对王婶道:“中午多烧几个菜,我正好坐着新车去给夫君他们送饭,也省得夫君他天天饿着肚子往回赶。”   王婶笑道:“好嘞,我这就去厨房准备。姑爷要是看到小姐给他送吃食,定会高兴坏的。”   赵嬷嬷却道:“想当初夫人提出送小姐马车作嫁妆,可不是为了巴巴儿给某些人送饭的,而是想让小姐抽空多回娘家看看。”   楚宁附和道:“是啊,这大中午的,跑一趟多辛苦,小姐待在家看看书就挺好,何必自找苦头吃呢!”   蓝璎不在意道:“中午嬷嬷跟我一道去县城,阿宁你就留在家里,把给王二哥住的屋子好好收拾收拾。”   这时王婶已经进厨房忙去了,王伯听见这话,立即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屋子让我们家小二子自己收拾就行,哪敢劳烦别人!”   蓝璎沉着脸问楚宁道:“你是情愿待在家里还是跟我一道出门送饭去?”   楚宁道:“奴婢听小姐的,还是待在家里收拾屋子吧。”   因着城东一家财主为给小妾办生辰宴,提前订去半幅猪肉,所以今日肉铺收摊便比往日早了些。蓝璎到的时候,李聿恂收拾好刀具正准备去后面大杂院冲澡换身干净衣衫就回家,等看见蓝璎从马车上下来,他倒是愣了一下,才大步走过去迎她。   两人离得近了,蓝璎朝李聿恂甜甜一笑,李聿恂不觉嘴角扬起,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却又忍着退后半步。   他望着她道:“刚忙完,还没来得及洗,身上脏。”   蓝璎指了指身后跟着的赵嬷嬷和她手里的食盒,解释道:“今儿王婶做了不少好吃的,我便想着给你们送些过来。你快去洗,省得饭菜都凉了。”   这时那一胖一瘦两个徒弟也赶紧凑过来,一口一声“师娘”热热闹闹地唤着。蓝璎冲他们点点头,笑道:“阿奇、阿宽,你们师傅要先冲个澡,不如你们俩先吃吧。”   阿奇和阿宽也顾不得看李聿恂的脸色,快速接过赵嬷嬷递来的食盒,脆声道:“好嘞,徒弟们谢师娘赏饭。”   李聿恂冲他们的背影吩咐道:“去院子里吃,记得给我留点。”   蓝璎听了这话,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李聿恂面带淡淡笑意,温柔望着她。   “娘子,你是不知道这两小子食量有多大。还记得上回在咱家,一桌子的菜,咱俩也没怎么动,他俩倒吃得光光的……”   蓝璎柔声道:“急什么,家里还有呢。再说了,你是一家之主,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夫君你啊!”   李聿恂是个粗人,听了蓝璎的软言软语心里倒是挺受用。他将蓝璎和赵嬷嬷带进大杂院,让她主仆二人在自己原先住的那间屋子歇脚,自己则用最快的速度冲澡换衣服。   那两个徒弟早已经吃完,留给他的果然就剩一些菜叶子和冷汤。他倒也不介意,就着一小碟酱菜,将两碗饭和剩的菜汤全部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都没浪费。   李聿恂吃饭的时候,蓝璎就在边上看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到底有些不舍,想着晚上回去,得再让他多吃点好的补一补。   吃完最后一口,李聿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蓝璎道:“走吧,咱回家去。”   赵嬷嬷哪敢让李聿恂自己收拾碗筷,忙抢着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李聿恂赶到一边。李聿恂愣了愣,也没管她,只望着蓝璎淡淡一笑。   他心里明白,迟早有一天,自己必须适应这些,适应蓝璎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和将来。   蓝璎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柔声道:“夫君累了半日,这才刚吃完饭,不喝口茶,歇一歇再走么?”   李聿恂道:“先回家,家里的茶更好喝。”   蓝璎笑道:“也好,回了家,奴家亲自给夫君泡茶,就用今儿早上新接的山泉水。”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外走,上马车前,李聿恂瞥了一眼赵嬷嬷手里的食盒,随口道:“娘子午间吃得可好?”   蓝璎没来得及说话,赵嬷嬷便抢声道:“姑爷不知道,咱小姐因急着给姑爷送饭,自己在家才吃了两口饭菜,连汤都没喝,一心只惦记着姑爷。”   李聿恂眼神一暗,望着蓝璎道:“就知道我不在家时,你不肯好好吃饭。罢了,今儿晚饭还是我来做,你想吃什么?”   两人上了马车,李聿恂突然道:“对了,娘子今日怎地突然想起给我送饭?”   蓝璎本就心虚,被他这么一问,立时怔住。   这时赵嬷嬷掀开车帘,正准备进来,蓝璎慌忙对她道:“嬷嬷,你坐外边,我跟夫君还有话说。”   马车辘辘行驶在路上,李聿恂端正坐姿,压低了声音,看着蓝璎。   “说吧,有什么事?”   蓝璎抿了抿嘴,慢悠悠开口道:“那个前面驾车的是王伯和王婶家的王二哥,你认识吧?”   李聿恂道:“嗯,见过几次。”   蓝璎又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再道:“那个我之前跟你提过吧,我阿娘给我置办的嫁妆里有一驾马车,因是找人新定做的,所以时间没赶得及。今儿这车子做好了,就是我们坐得这辆,看着还不错吧?”   李聿恂默了会儿,点头道:“岳母费心,这驾马车确实不错。”   蓝璎也笑着点了点头,跟着道:“确实不错哈。”   李聿恂望着她,语气忽然一变:“只是娘子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嫁妆里有驾马车的事?我竟一点儿都不记得。”   蓝璎吞吞吐吐道:“没说过吗?我记得我是说过的……不过也许是我自个儿记错了。”   李聿恂默默望着她,神色平静,也不出声,只耐心等着她把话说完。   蓝璎只好接着道:“其实我自己也差点忘了这回事……不过今儿阿娘让王二哥赶着新车过来,说是让他留下来,往后就给咱俩做个车夫使。”   李聿恂沉声道:“所以呢?”   蓝璎眼神有些躲闪,微微低下头道:“马车倒也没什么,只是往后家里多养一匹马,又再多一个人,不知夫君是否愿意……”   李聿恂见蓝璎如此神色,心情很是错杂。   原来她今日不是单纯为着给他送饭,而是心里装着事,想要来讨好他。   蓝璎嫁妆丰厚,别说养一匹马一个车夫,便是十匹马十个车夫,也是不足一提。可她偏偏在李聿恂面前小心翼翼,做小伏低,生怕惹他不快,伤了他一家之主的自尊,这反而让李聿恂心里隐隐觉得过意不去。   李聿恂握住蓝璎的手,望着她道:“既是岳母大人的意思,那便留下吧。有了这驾马车,往后你再出门也方便。前日你不是说想去宋家庄看看嫂嫂和小侄儿吗,改天为夫抽空陪你一道去。”   蓝璎万没想到李聿恂这么好说话,轻轻松松就应了她。   她心中欢喜,禁不住便往他身上靠去,笑靥嫣然,含情脉脉望着他。   “夫君,你最好,到家我就给你泡茶,做点心。”   李聿恂轻轻搂过怀里的娇俏人儿,听了她这番话,一颗心又软又柔,身体里仿佛有股温泉般的暖流静静淌过,不动声色地勾着他,诱着他。   他不知不觉加大手上的力道,努力感受怀中人儿衣料的柔软和那衣料底下温热滑嫩的肌肤,空气沉静,他仿佛听到自己躁动的心跳声。   时光一点一点流逝,最终李聿恂还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用最平常的语气对蓝璎道:“娘子辛苦,往后有什么事等为夫回家再商量不迟,莫要跑来跑去累着自己。”   蓝璎瞬时抬眸,目光盈盈望着自己的夫君,红唇微启,暗暗撒着娇。   “那要是……奴家心里就念着夫君,就想给夫君送些美味鲜做的吃食呢?”   李聿恂看着这张娇嫩如花的笑脸,再也忍不住,抓着她的两只小手,使劲地揉捏,狠声威胁道:“那娘子千万记着多送些,不然为夫吃不饱,小心连你这个小东西一道吞了。”   蓝璎的脸又红又烫,好似天边的晚霞,她压着羞涩,眼眉微微吊起,刻意勾着他。   “奴家只怕……夫君不敢……”   李聿恂血气方刚,平日忍着辛苦不提,今日对着这般猖狂的小娘子,还有什么不敢的?他迅速放落车帘,当下便将这惹祸的小东西按在怀里,好一顿搓圆揉捏,风吹雨打……   若不是外边时不时传来赵嬷嬷那明显又怪异的咳嗽声,李聿恂真不敢想,自己这回还会不会在最后时刻“手下留情”,放了“小东西”一把。   马车缓缓到家,小夫妇两个衣衫不整,神色尴尬地先后从车内走出。   赵嬷嬷一把拉过蓝璎,护着她道:“小姐一路辛苦,快跟我回屋换身干净衣裳……”   李聿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蓝璎被赵嬷嬷推着进屋,心里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岳母大人的话只说给了他一个人,蓝璎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无知者无畏”,蓝璎正是这般肆无忌惮,隔三差五,有意无意总要惹他个一回两回……   短短一个月,他已经暗暗算了好几回日子,等蓝璎从十五岁到十七岁,明年正月,后年正月,还有整整两年的时间。   想到还要熬上整整两年时间,李聿恂不由地感到一丝丝绝望,倒不是说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而是对蓝璎……   以他这个新婚小娘子外弱内刚的性子,能忍得了成亲两年,他都“克己复礼”不动她?   迟早,她会变成猛虎恶狼,撕了他吧! 第四十九章 恩人   这日之后, 蓝璎连着送了十几天的饭,每天乘坐马车往返,倒也不觉得多累。只是李聿恂却变得格外规规矩矩, 两人独处车中,无论她怎么逗他,黏着他,他始终如那书中的柳下惠般安分守己,从不越雷池半步。   蓝璎觉得奇怪, 当初他要同她分床睡倒也罢了, 怎么如今连夫妻间寻常的亲密接触都没有了呢?他明明一点儿都不讨厌她,又做甚么要同她这般的“相敬如宾”?   蓝璎毕竟年轻, 面皮薄不说,且两人又才刚成亲, 她心里纵然藏着事,也不肯明明白白地问个清楚。   最令她苦恼的是, 两人既不同榻又无亲密之举, 这以后如何能怀胎生娃娃?   纤云姑姑倒是常来看望她, 有一回蓝璎忍不住,悄悄跟纤云说起李聿恂同自己分床之事。   蓝璎压着嗓音, 红着脸道:“姑姑,您说我要不要找申郎中给夫君配一副强身健体的药?他天天忙着肉铺的生意, 着实辛苦,该当好好儿地调养身体才是吧?”   纤云瞪大眼睛,一口茶水噎在嗓子眼,猛地弯腰咳嗽起来。她一边咳嗽, 一边苦笑着脸, 无奈何替李聿恂解释。   “我的儿啊, 你这不是要坑苦大壮么!他本就不容易,你还给他补身子……”   蓝璎疑道:“姑姑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说夫君不容易?”   纤云思索之下仍是没有直说,耐心劝道:“你放心,大壮的身体好得很,没毛病。他不是小孩子,做什么事肯定有他的考虑,你呀千万别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好在夫妻俩个过日子,本也不在这一天两天,你给他点时间,过了这两年,以后长长久久,好日子多着呢!”   蓝璎一脸茫然:“两年?”   纤云立即道:“哎呀,我就随口这么说说。对了,大壮跟我提过,说你平常不怎么吃东西,虽是及笄了,但这身子骨瘦瘦小小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我看你才要好好补一补呢。你听姑姑的,往后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抓紧时日把自个儿养得白白胖胖的,保证大壮会喜欢。”   蓝璎听了这话,一时将信将疑,绞着手中的帕子道:“真的么?”   纤云信誓旦旦:“你这傻孩子,你也不想想大壮平日是做什么的?杀猪的!这世上哪个杀猪佬不喜欢养得白白胖胖肉多打称的大肥猪?姑姑跟你保证,顶多两年,这两年你就专心吃吃喝喝,把自己养好,到时候你就看吧,看他还能离得了你半步!”   蓝璎傻傻地跟着笑,脑子里忽然想到新婚洞房时,李聿恂似乎确实说过“太小”之类的话,且他平日总过于关心她三餐里吃下多少饭菜,喝下多少汤,原来他是打算将她“养肥了再杀”!   纤云的一番话及时解了蓝璎心中疑惑,找到了缘由,她也懒得再巴巴儿去铺子送饭。   但那两个小徒弟阿奇和阿宽这一向吃惯了王婶做的香喷喷饭菜,就再也不肯去外面小饭铺凑合,因着这层缘故,蓝璎便让楚宁负责每日午间给那两个徒弟送饭。李聿恂则跟早前一样,依旧自己赶着牛车回家中陪蓝璎一同用餐。   楚宁起初还有些不情不愿,但几次之后,同阿奇阿宽熟悉了些,相互间说上了话,倒也高高兴兴地接下这件差事。   自从有了新马车,蓝璎无一日不想着去宋家庄看看蒋晚凝和徵儿,但她知道只要宋仝在家,蒋晚凝便同她说不了什么话,去了也是白去。   她于是耐着性子等着,因为她知道,蒋晚凝迟早有一日会来找她。前世今生,涉及种种,她们姐妹还有许多心底话要说。   就这么一日又一日地盼着等着,终于在四月中旬某一天,蒋晚凝忽然带着襁褓中的徵儿来到李宅。蓝璎听到王伯的通报,简直喜出望外,飞奔着出去迎接这母子贵客。   一段时日没见,蒋晚凝精神气色更佳,样貌气质像极了唐朝古画里的杨贵妃。徵儿也长得更加粗壮,一张脸肉嘟嘟的,甚是可爱。   蓝璎顾不得见礼,上前紧紧拉住蒋晚凝的手臂,开心道:“姐姐,你可算来了!”   蒋晚凝眼眸含笑,温声道:“我是早就想来的,可你宋大哥他总不许我出门,非说我才出月子不久,身子还未恢复,又说徵儿还小,生怕他着了凉,受了风寒。今日趁他不在家,没人管着,我才得以带着徵儿出趟门……”   蓝璎听了心里高兴,由衷道:“姐姐总算没有识错人,宋大哥待姐姐真真是极好。”   蒋晚凝拍了拍蓝璎的手,目光深深望着她道:“阿璎,你也不差。”   蓝璎微笑着点了点头,亲自扶着蒋晚凝进屋,来到花厅品茶。   茶叶是今年清明新出的婺源毛尖,水是清早从山涧里打来的山泉水,煮水煎茶之人则是这宅子的女主人蓝璎。   蒋晚凝低头闻了闻碗中茶香,赞道:“若论泡茶,还是妹妹手艺最正,光是这股淡淡茶香,就让人闻着心里舒坦,可怜我都许久没喝过这般好的茶了!”   徵儿被乳母抱在怀里,亮闪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蓝璎瞧。蓝璎喜欢得紧,一边不停地扮笑脸逗他,一边回蒋晚凝的话。   “跟宫……比起来,这茶叶实在算不上好,只不过乡间日子闲散,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随意,所以再普通的茶吃起来也觉得格外清香醇甜呢。”   蒋晚凝道:“这话在理,茶不在名贵,关键还是看人的心境。老实说,我自平安生下徵儿,随同夫君一道回到庄里,心绪便与从前大大不同。今儿来你这坐坐,心情更是愉快。”   蓝璎高兴道:“姐姐既然喜欢,以后便要常来。除了泡茶,我这还小花园里还埋了两坛子梨花白呢?”   蒋晚凝愣了愣,与蓝璎相视一笑。   “梨花白甚好,不知妹妹这儿可也有竹叶青没有?”   蓝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鼻头一酸,眼中闪着泪花。   “有的,就算现在没有,往后也一定有。但凡姐姐想的,不论吃的喝的,妹妹这里什么都有。”   蒋晚凝眼眶微红,默默点了点头。   她起身走到那乳母身边,发现徵儿正咧着小嘴一个劲儿地冲蓝璎笑。   蒋晚凝奇道:“真是稀罕,这孩子在家对他爹都不怎么笑。今儿怎地见了妹妹,就笑得这般开心?”   蓝璎听了开心道:“真的吗?这样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认人了?”   那乳母跟着道:“蓝夫人长得美貌娴静,说话声好听,又心善,对小孩子也极好,咱们小公子见了怎会不喜欢?”   似乎是为了呼应乳母的话,此时徵儿笑得更加欢腾,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也摇了起来。蒋晚凝和蓝璎瞧见此情形,不觉同时会心一笑。   蒋晚凝和蓝璎一起逗了会儿孩子,见徵儿有些困,便叫乳母带去卧房歇息,两人刚好说些私房话。   周围没了伺候的人,蓝璎卸下心防,轻轻抱住蒋晚凝。   “娘娘,阿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您。”   蒋晚凝哽咽道:“我也没想到,咱俩这一世还能做姐妹。上一世是我拖累了你,害得你跟我一起死在宫里。阿璎,你放心,这一世,姐姐必定护着你,拼了我的命,也要护你一世周全。”   蓝璎擦了擦泪,对蒋晚凝笑道:“姐姐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儿,更如愿嫁给心中喜欢的人,应当珍惜眼前一切,好好儿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只要姐姐过得好,我心里便高兴。”   蒋晚凝拉着蓝璎的手,一齐走到桌边坐下,亲手给蓝璎沏上一碗茶。   蓝璎望着她道:“姐姐,你不如跟我说说你和宋大哥是怎样遇上的?你又是怎样嫁给他的?唐国公同意了吗?”   蒋晚凝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妹妹可记得前世我同你说过入宫之前我曾被一伙贼人掳走之事……”   前世,建昌二十七年春,蒋晚凝跟随母亲去往扬州外祖家探亲。半路上,马车走散,十七岁的蒋晚凝被一伙贼人掳走。那伙贼人的头目见她生得端庄美貌,又是处子之身,便以为奇货可居,打算将她高价卖进勾栏院。   那时宋仝突然出现,不惧危险,以一敌十,将她从虎口救下。   这一世的蒋晚凝便是在两人最初相识的这一瞬,重生醒来……   看见宋仝,蒋晚凝既惊又喜,在他面前再次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她便装作失忆,不仅忘记自己的姓名,忘记自己的家人,更忘记之前所有的事,满脑子只认得宋仝一人,他去哪,她便默默跟到哪。   如此过了半月,她不辞辛苦地像个丫鬟一样伺候宋仝日常起居,虽则事事笨拙,但到底难以让人拒绝。   那一日在客栈,宋仝对她道:“某虽救下姑娘一命,但纯属路见不平,并没有别的想法。姑娘若要报恩,将来某遇困时,赏在下一碗米饭即可,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蒋晚凝定定望着他道:“我没有作践自己,我为恩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心里愿意做,且应当做的。”   宋仝无奈道:“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子,长得如花似玉,仪表娇贵,想来必定家世显贵。你如今失忆,记不起家住何方,我宋某虽则不能替你寻着家人,但亦可以去报官存档,将你暂时安排在江州住下。你看这样可好?”   蒋晚凝坚定地摇头:“不好。”   宋仝愕道:“哪里不好?”   蒋晚凝缓缓道:“若我父母不曾派人来寻,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留在江州,一辈子孤苦无依?”   宋仝道:“那也总比你日日跟着我,自毁清白的强。”   蒋晚凝默了会儿,忽然转过身,一言不发。   宋仝走到她身前,这才发现她脸庞上默默挂着两行清泪,心中顿时一惊。他连忙道:“姑娘这是作何?若宋某话说得唐突,姑娘不妨直言,岂可独自伤心?”   蒋晚凝慢慢抬头,用睡莲般沉静又忧伤的眼神望着他。   “宋大哥,奴家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宋仝立即道:“当然可以,姑娘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某定当知无不言。”   蒋晚凝问道:“宋大哥是不是觉得奴家容颜丑陋?”   宋仝道:“怎会?某方才说过,姑娘如花似玉,仪表娇贵,这般容貌远非一般女子可比。”   蒋晚凝低头浅笑,复又抬头道:“那宋大哥定是觉得奴家手脚粗笨,不会操持家务?”   宋仝瞪圆双眼,急道:“这更不会,姑娘心灵手巧,举止稳重。相比之下,反倒是宋某一介粗人,成日里只知弄刀舞枪,与弟兄们饮酒吃肉,别的一概不懂。”   蒋晚凝咬唇望着他,寞然道:“如此说来,宋大哥原是嫌弃奴家身子脏了……”   宋仝猛然听了这话,不啻于五雷轰顶,急慌道:“这又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说过……嫌弃姑娘的话!苍天作证,我宋某人绝没有侮辱姑娘清白的念头!”   蒋晚凝面色沉重,一字一句道:“那你为何不肯娶我?”   宋仝彻底傻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问道:“我娶你?”   “你果然嫌弃我……”   蒋晚凝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的泪如同洪水泄闸般瞬时奔涌而出,她哭着说完这一句,便转身夺步而出。   宋仝哪敢就这样放她离去,连忙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在客栈门外的街头,宋仝轻易便追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蒋晚凝,拦住她的去路。   看着这般柔弱无助的貌美佳人当街哭泣,且一切还是为着自己,行事一向磊落,说话直来直去的宋仝很是有些无措。   他僵着声音道:“姑娘,你误会宋某了。”   蒋晚凝不理他,仍是固执地往前走,一直撞到他如山般坚实的身体前。   她气恼道:“你别拦着我,我要回家,我要找我母亲。”   街上人来人往,宋仝豪迈名声在外,江湖上众多兄弟都认识他,他怕当街被人认出,只好死死抓住蒋晚凝的两只手腕。 第五十章 回忆   “别闹, 跟我回去。”   宋仝压着声音,黑着一张脸,哄她。   蒋晚凝瞪着一双明亮凤眼, 恨恨赌气道:“你既嫌我脏,就别来碰我!”   宋仝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他本也不是那等没经过事的楞头小子,立时便明白这女人好好地到底在同他闹腾什么。   他忽觉嗓子眼干渴之极,而眼前的女子又如此清秀可人, 他想起两人在一起的十多个日日夜夜, 这一路从北而来,风餐露宿, 湖边月下,他又何尝不曾动心……   宋仝紧紧扣住蒋晚凝的手腕, 俯身望着她,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瞪得鼓鼓圆圆, 语气里满是江湖大哥的不容置疑。   他道:“跟我回去, 我娶你。”   蒋晚凝深吸一口气, 止住眼泪,怔怔看着他:“此话真心?”   宋仝道:“我待姑娘, 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若有假,天打五雷轰,叫我此生必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蒋晚凝的纤纤玉手已经轻轻覆住他的唇。   她红着脸颊, 笑着嗔怪道:“青天白日的, 谁让你发毒誓了……”   那日在客栈, 宋仝设宴摆酒,在南来北往住客们的见证下,同蒋晚凝正式结为夫妇。   一月后,夫妻二人到达江州,蒋晚凝身子不适,请来郎中一瞧,原是有孕害喜。   宋仝喜极,当即决定陪伴娇妻暂居江州以安胎待产。当年腊月底,蒋晚凝在江州顺利诞下一子,宋仝初为人父,为长子郑重取名为徵。   听完蒋晚凝的讲述,蓝璎惊叹不已。   她好奇道:“那姐姐你装作失忆的事,宋大哥到现在都没怀疑过?”   蒋晚凝扑哧一声笑道:“他多精明的人啊,我这一点子小伎俩怎能逃过他的法眼?其实在我们成亲后没几日,他就猜到了,我也不想再瞒着他,就把自己的身份坦白告诉他了。”   蓝璎道:“宋大哥说什么了?”   蒋晚凝笑得更浓:“他呀,起初是被吓到了,说什么想一千想一万,就是没敢想我居然是京城勋爵府里的嫡小姐。还说我是一时冲动任性,这才草率嫁给他,白白辱没了我们唐国公府的门楣。只是我已经嫁了他为妻,他便是说什么也无用,总不能再一纸休书把我休回家去吧……”   宋仝自从知道蒋晚凝的身份,便打算带着蒋晚凝赶回京城,一是回唐国公府报个平安,二是亲自上门给岳父岳母赔罪,让他们尽早认下自己这个女婿,也好了结妻子的心事。   可蒋晚凝却不答应,她只道家中关系复杂,他夫妇二人若是这般回去,恐怕落不下好结果。后来又因着蒋晚凝怀了身孕,回京城认亲的事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蓝璎问道:“姐姐这一年多未回家,心中难道不想念吗?”   蒋晚凝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只觉得对不住我母亲,我走丢了,我父亲再没有第二个嫡女可送进宫去服侍皇上,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定会将一肚子怨气发泄在我母亲身上……”   重生之后,这一年多来,蒋晚凝连母亲一面都还没见过,每每想起,心里都难受之极。   可她也没法子,因为她别无选择,宋仝是她摆脱上一世惨痛厄运的唯一机会,她不能也不想再错过。   蒋晚凝心中想着再熬几个月,等儿子宋徵大了,便带着他回趟京城。她只希望到时父亲能看在小外孙的面上原谅她这一回,让她与母亲可以团聚。   想到自己的父亲,想到前世蒋氏一族的覆灭,蒋晚凝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望着蓝璎,温柔道:“这半日尽说我的事了,阿璎你过得怎样?说来你们两个成亲也有段时日,肚子里可也有消息了么?”   蓝璎低下头,小声道:“还没,这个月小日子才将结束。”   前世入宫十年,有些男女之间的事蓝璎虽始终不太清楚,但也晓得,来不来月事,便是宫中妃嫔有无怀上身孕的最显著特征。   蒋晚凝道:“别急,你年岁还小,先把自个儿身子顾好。这生养孩子乃是机缘之事,说不定哪天就忽然有了呢!”   蓝璎面含一抹羞涩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蒋晚凝拉起她的手,沉吟片刻,开口道:“阿璎,你我都清楚,再过几年,这天下便要大乱。到那时,无论是你的夫君还是我的夫君,他两人都避不开要上战场。我是想着,趁这几年日子还算安稳,咱姐妹俩好好守着各自的夫君,多生几个娃,好好儿地把娃带大,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正事。”   蓝璎早知道蒋晚凝会同她提起朝局政事,她忧心道:“姐姐,咱们能避开这一切吗?我只想过平平凡凡的日子,不想他……”   蒋晚凝自然知道蓝璎在担心什么,劝道:“妹妹,你须知人活在世上,凭他如何聪明机警,有那等未卜先知的本事,有些事可以逃避,有些事却是上天注定,逃也逃不掉的。你知道吗?那荣安郡王谢伯恩,我在江州时曾见过一面,他绝不是普通的王爷,这偌大天下迟早是他的。”   蓝璎惊道:“荣安郡王?姐姐居然见到了荣安郡王谢伯恩?”   蓝璎如何不记得,建昌帝崩逝之后,太子燕桢即位,年号嘉平。嘉平帝登基后便大力着手削藩之事,短短一段时日,藩国诸王死的死逃的逃,人人自危之际,便是荣安郡王谢伯恩当众斩杀朝廷派去传旨的内官,第一个竖起“清君侧,靖国难”大纛旗,公然起兵谋反。   最后率领大军攻破京城,杀入皇宫,逼得嘉平帝自刎殉国的也正是这个不寻常的荣安郡王谢伯恩。而谢伯恩帐下战功赫赫、威名最甚的便是大将宋仝和他所领的“宋家军”……   若认真论起来,前世,荣安郡王谢伯恩和宋仝所领的“宋家军”就是间接害死蒋晚凝和蓝璎的“罪魁祸首”。可重生这一世,她们姐妹二人却全都嫁给了前世的“仇人”,而心里竟没一丝恨意。   蒋晚凝道:“谢王爷素来喜好同江湖人士来往,你宋大哥同他结识也并非一日两日,两人颇有些交情。”   蓝璎微微点头:“既如此,想来这一世风雨也少不了,姐姐,你我当提前做好准备。”   蒋晚凝紧紧握住蓝璎的手,诚挚望着她如水般双眸。   “阿璎,我如今弃了家族,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亲的亲妹子,我真希望我们俩都能好好过这一生。”   蓝璎心里一阵感动,沉声道:“姐姐放心,我们会的。”   若将来谢王爷登基称帝,以宋仝的战功,封侯当不在话下,而李聿恂这群“宋家军”的兄弟,一路跟着宋仝,自然也不会太差。   蓝璎一时有些怅然,她不由在想,前世的宋仝和李聿恂会是什么结局?   在蒋晚凝和她自己双双自尽之后,作为新朝开国功臣,他们想必会重新娶妻生子,高官厚禄,风风光光过完一生吧……   两人叙了会儿话,蒋晚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蓝璎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和聿恂兄弟该不是前世就已经相识了吧”   蓝璎微愣了愣,不觉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定当记得,京都陷落之前,我曾受姐姐嘱托随那尚食局的许嬷嬷出宫过一趟,便是在那一回……”   前世记忆渺茫,但同李聿恂相处那两日的点点滴滴,蓝璎仍然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一切都在昨日。她拣了一些重点之处同蒋晚凝娓娓说起,说着说着,越发地不好意思,自己倒忍不住笑了几回。   蒋晚凝听完又惊又叹,连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前世在寿安宫正殿,蒋晚凝被一群内管宫女逼着自缢殉国,在她死之后,她的魂灵一时无依无靠,飘荡宫中,直到三日后,宋仝为她殓尸下葬,她才得以重生归来。   三日的时间,她看到许多人,许多事……   在她之后,蓝璎绝望饮鸩,毫无反顾随她而去。随后藩王大军攻打入宫,那群逼着她自缢的内官宫女纷纷逃散,可到底也没几人能活着逃出宫。   再然后她看到了宋仝,全副盔甲,手握长枪的,红着一双血一样的眼睛,带着手下一群兄弟,直奔寿安宫……   她渐渐冷去的身体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他就那样跪在地上,愤怒嚎哭,手中的长枪直直穿透殿内的一根圆柱。他不知,她的魂灵也在无声地悲痛地哭泣……   过了许久,宋仝终于抱着蒋晚凝的尸身一步步往外走去,他身后一名高高瘦瘦同样身着盔甲的男子无声地抱起蓝璎的尸身,默默跟着往外走,他的双唇在不停颤动,他的双眸浸满泪花。   寿安宫外,那男子抓住一名内官,冷冷地问;“告诉我,这女子是何人?”   那内官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道:“她是蓝……蓝璎,德太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她可不是我们……逼……逼的,她是……自己……自愿……殉主……”   那男子默然道:“蓝璎,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原来你只是一名宫女。”   那内官很快被宋仝身边另外的兄弟一刀砍死,宋仝回头望了一眼,冷漠道:“这些人便是杀一千杀一万,也解不了我心中大恨。我只愿晚凝还活着……”   一行人默默无语走出宫门,迎面走来另一位儒雅的白面将军,那人却是嘉平帝亲封的成国公陈明楷。   陈明楷见到宋仝,微一点头,当是见面打过招呼。   宋仝稳稳抱着怀中的蒋晚凝,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径直走过,陈明楷退到宫墙边,神色木然,毫不在意。   但当他看到宋仝身后的男子怀中亦抱着一名宫装女子僵冷的尸身时,他面色大变,急急上前拦住那男子。   他不敢置信,怒气冲冲质问道:“李将军,你……你们杀了这名宫女!”   那名被称为“李将军”的男子正是后世的李聿恂,面对陈明楷愤怒隐忍的眼神,他压着满腔的恨意,痛恶道:“害死她的人就是你的那位好皇帝,可惜狗贼已经死了,却不是被我们兄弟砍死的。陈将军,你这么急匆匆进宫,不就是为了保你的旧主子吗?你还不快去,别在这挡我们的道!”   陈明楷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道:“宋将军,李将军,二位别误会,我并非故意,只这宫女乃是熙州蓝溥蓝老先生嫡生独女,亦是在下妻妹。如今她亡故,我只想带她的尸骨回梅城县蓝家祖坟安葬,望二位将军谅解。”   旁边另一人惊道:“居然是蓝溥的女儿,那和我们兄弟不都是同乡吗?”   宋仝回过头,望了望李聿恂,李聿恂却直直盯着陈明楷,眼神中毫无退让之意。   陈明楷道:“据我所知,李将军你少年时也曾在蓝老先生的青山书院求过学,论起来,你也是蓝老先生的学生,璎儿便也是你的师妹,你如何不肯……”   李聿恂坦直迎着陈明楷的目光,沉声道:“我也是直至今日,才知她是我恩师的女儿。我不能将她交给你,因为她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月前,我曾答应过要带她回家。”   陈明楷顿时怔在那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仝这时才认真看了看李聿恂怀中女子已经乌黑的脸,满目悲凉道:“大壮,这就是你跟我说过,在京城救你性命的女子?”   李聿恂深深点头,一直强忍的泪便在这时无声掉落。   宋仝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力道:“老天爷为何要这般戏弄人,终究是我们兄弟来晚一步!”   陈明楷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面色如土,李聿恂身后一人上前推了推他,没好气道:“哎,哎,哎,烦请阁下让一让吧,不过一个投诚的降将,在这捣什么乱!”   宋仝和李聿恂再没心情搭理陈明楷,这一刻,他们深恨皇宫内的一切,恨自己紧赶慢赶却始终晚了一步,恨命运捉弄人。 第五十一章 夜深   两个多月前, 蒋晚凝在江州第一次见到李聿恂。   那时听李聿恂跟宋仝说,要娶蓝老先生之嫡女蓝璎为妻,她就大感惊讶。   几番细瞧之下, 她又觉得这男子看上去很是有些眼熟,似乎倒像在哪里见过,因此心里暗暗猜测蓝璎必定和这李聿恂之间关系非同寻常。   如今听蓝璎说起前世京城之遇,蒋晚凝才骤然想起前世她二人自尽之后,这一段深刻而又模糊的记忆。她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一段“前缘”说给蓝璎听, 好教蓝璎也知道前世为她殓尸安葬之人正是她如今的良人。   蒋晚凝沉然良久, 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让蓝璎像如今这般安安静静过自家的小日子。   望着眼前明媚娇花般的蓝璎, 蒋晚凝慨叹道:“可惜只你还记着他,他却不记得你了。不然的话……该多好!”   蓝璎笑了笑, 婉声道:“其实我倒不希望夫君他记得前世那些,今生能够从头开始, 我甚觉满足。”   蒋晚凝怔了怔, 沉声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一切从头开始, 真好!”   院子里春光灿烂,微风和煦, 两人对面相坐,悠闲无比地吃着茶, 谈着天,俱是笑容明媚,一副非常满足的模样。   提起选秀之事,蒋晚凝道:“对了, 袁府里的那位四小姐, 闺名唤作若梅的, 妹妹可相熟?”   蓝璎道:“只是听阿娘提过一两次,却是一面也没见过,算不得相熟。”   蒋晚凝道:“那你可知,这位袁家四小姐已经过了县里的初选,如今正在熙州等待复选?我听二弟说,这回整个梅城县似乎也只有她有希望入宫呢!”   蓝璎惊奇道:“可我记得前世,袁家并没有女儿同我一起通过初选啊?”   蒋晚凝抬眸浅笑:“今生不同前世,有些事大概是要变一变的。”   蓝璎微微点头,她对这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一世她能逃开选秀,心中已是庆幸万分。这段时日外面为着皇帝选秀之事闹得轰轰烈烈,可她却全不在乎。   姐妹俩叙了半天的旧,直至日头偏西,蒋晚凝才带着徵儿离开。蓝璎站在门口送别,望着蒋晚凝怀中粉粉嫩嫩的奶娃娃,心里喜欢得紧,她多想哪一天也能顺利生下自己和李聿恂的孩子。   马车渐渐驶远,蓝璎默默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虽然她每日很努力地进食,想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可身板还是瘦瘦小小,李聿恂看她的眼神也总是怜她娇小。   入了夏,天气渐渐炎热。   晚饭之后,蓝璎总要拖着李聿恂陪自己出门沿着池塘走上几圈。   起初几日,李聿恂总担心被附近邻居给瞧见说些闲话,所以不大愿意,既不肯离蓝璎太近,也不肯离家太远。后来他发现这乡郊野外的夜晚,除了他夫妻二人,其余人家根本就不出门。晚饭过后,为了不浪费灯烛,大部分人家就都早早上床歇下了。   像他家小娘子这般有闲情逸致,大晚上出来活动身体的实属另类。   可蓝璎却是振振有词,让李聿恂无论如何拒绝不了。   她道:“夫君你每日里早出晚归,不是忙着收购生猪,就是忙着杀猪做买卖,虽说累了些,却也热闹得很。可奴家一整天在家也没个人说说话,你就不肯抽出这一点点时间陪我走一走,说说话么?”   有时李聿恂望见天气不好,推脱了几句,蓝璎便颓然一张娇俏小脸。   “行吧,不出门也罢。其实要是家里有个小娃娃,也就不至于这般冷清,我也就不老缠着夫君你了……”   每回听到这类话语,李聿恂浑身如有针扎,立即拉着蓝璎的手,带她出门。   由夏到秋,从天热到天凉,李聿恂已经慢慢习惯每日晚间同蓝璎出门走一走。   日复一日独处的时光,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平日相处起来也越来越像一对恩爱小夫妻。   这一日晚饭后,李聿恂照例携蓝璎出门外走一走。   走到池塘边,李聿恂忽然道:“阿璎,明日我们须去一趟桐湾村,去大哥家里。”   蓝璎和蒋晚凝本就走得近,经常互相探访,于她而言去桐湾村宋保正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今晚见李聿恂说得如此郑重,她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即道:“怎地?难道是宋大哥和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李聿恂笑了笑道:“你脑子里都胡乱想些什么!”   蓝璎松了一口气,嗔怪道:“谁让你只说一半话,真真讨人厌。”   李聿恂双手扶着蓝璎的肩膀,目光诚挚,嘴角带着笑容。   他道:“为夫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禀告娘子,请娘子细听。”   蓝璎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   李聿恂见她这般紧张,笑容更加浓厚,拉起她的一双柔滑小手,说道:“托娘子你的福,这半年来咱家肉铺的生意极好,前段时间我把欠着外面的银两都还清了。如今手里刚攒下五十两,我准备明日带你一道去大哥家里,将这五十两先还了,其余的后面再接着还。娘子你觉得如何?”   蓝璎听了,心里一阵惊喜。   她开心道:“夫君你这么厉害吗?才半年就挣下这许多?”   李聿恂紧紧握着蓝璎的手,心里甜如蜜一般。   他郑重道:“娘子放心,再过个三五年,欠大哥的房屋债就能都还了。到那时候,我就金盆洗手,揽些轻巧的差事,好多多在家陪你。”   蓝璎亲见他每日里奔波来往,心有不舍,柔声道:“夫君,其实你不用这般辛苦。如果不是为了娶我……”   李聿恂将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我很开心,阿璎,能娶到你,我尤其开心。只要你好好在我身边,此生我再别无他求。”   蓝璎听了李聿恂的话,慢慢低下头,垂眸不语。   李聿恂道:“怎么了?”   蓝璎轻轻抬眸,脸上有些不安。   她低声道:“夫君,假若将来有一日,我们要分开,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你会不会忘记我?”   李聿恂愣了愣,捏捏她的脸,说道:“就说你胡思乱想,真要分开一段时间,我也会很快回来。再说你可是我的小娘子,我李某人费尽心思才娶了一个如娇似花的小娘子回来,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蓝璎脆声笑了,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她将头慢慢靠在李聿恂胸膛上,娇声道:“夫君,既如此那我们不要分开睡了,你再搬回来,可否?”   李聿恂的心一下子化成水,身子却僵直在那里,似乎不能动了。   漫天星辰如宝石闪耀,他这一生从未觉得时光过得如此漫长,每一日,每一夜,于他而言,都是敲打,都是考验。   苦的是,身为“罪魁祸首”的小娘子,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娇滴滴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在冰里火里丢过来又丢过去……   夜里沐浴之后,蓝璎坐在妆台前慢悠悠梳着长发,李聿恂将一个小小的蓝色布包放在她面前。   蓝璎抬头笑望着李聿恂:“夫君,这是什么?”   李聿恂道:“打开来看看便知。”   蓝璎放下手里的梳篦,小心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一支漂亮的银制发钗,钗头刻着一朵精巧的梅花。   蓝璎将发钗拿在手里,心中欢喜得紧。   李聿恂笑道:“娘子可喜欢?”   蓝璎抬头,目光盈盈望着他,红着脸道:“这是送我的么?”   李聿恂道:“那是自然”   蓝璎点了点头,想到那日在星月斋珠宝铺,他也曾出手为她买下一支琉璃多宝钗和一副白玉耳坠,不觉间连耳朵都红了。   李聿恂见她这副娇羞模样,自然也想到星月斋的事。   烛火昏沉,时光缓缓流淌,夜幕深深,气氛更显暧昧。李聿恂只觉眼前的小娘子愈发娇媚可人,美若仙姑,胸中一股温情脉脉,不觉情动。   蓝璎见他望着自己呆呆不动,只好站起身,缓缓贴到他身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夫君,歇了吧。”她的声音微弱蚊蝇,暗暗撩人心弦。   李聿恂身子一麻,慌忙道:“娘子先自歇着,我去喝口热茶。”   卧房里就有现成的热茶,李聿恂却急慌慌出门往外间走去。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吹着凉风,他总算平复好心情,恢复镇定。   可当他心情平静地回到屋里,却立即又……   罗汉床上空空如也,他往日睡的被褥已被蓝璎给偷偷抱回大床,而当李聿恂心情复杂地走进卧房时,蓝璎正屈腿坐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望着他。   尽管天气已渐渐转凉,此刻蓝璎身上仍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绢丝长衣,衣衫之下,雪白的肌肤隐隐若现,让李聿恂的眼睛避无可避。   最后的一盏烛火被吹灭,月色如水,闺房暖帐,一室风光旖旎。   次日晨起,李聿恂深感头昏脑涨,双腿发麻,心情虽好,胸口却始终有些微堵。他回头望了一眼缩在被窝里兀自睡得正香的小娘子,默默摇了摇头。   到了夜里,他早早地将自己的那床被褥再次搬回罗汉床,然后装作疲累之极的样子,沉沉睡去,还不忘打起呼噜来。   八月中秋之后,蒋晚凝告诉蓝璎,她准备让宋仝带着她和徵儿正式回京都认亲。   蓝璎虽知道蒋晚凝迟早会回京都唐国公府,但没料到她这么心急。徵儿还未满周岁,带着他出远门,路途中若是有个万一,真真不敢去想。   蒋晚凝有些无奈,说道:“我原本也想等徵儿再长大些,可中秋那晚,不知为何,我做梦梦见我母亲,她哭着喊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的。阿璎,我离家这许久,也该回去了,不然我母亲还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儿。”   蓝璎前世入宫十年,深知想念家人的滋味。   她也不再劝阻,只对蒋晚凝道:“路上多带些人,把徵儿照顾好。另外我会请爹爹写一封信,你让宋大哥带在身上,在京城若遇不顺,可拿着这封信去找宁国公府陈家。”   “宁国公府陈家?”蒋晚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我想起来了,陈明楷是蓝老先生的学生亦是你堂姐的夫婿,对不对?”   蓝璎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今日提起,她早将这个名字忘记了。   蒋晚凝见她脸色不太对,小心翼翼问道:“你和这陈家三公子……阿璎,你既已重生,当初为何不找机会嫁他?我记得他待你是极好的,当时京城被攻破之前,他还曾派人进宫接你出去,是我阻拦……”   前尘往事纷纷杂杂,涉关陈明楷,蓝璎很不愿提及。   但是蒋晚凝不同别人,她是自己生死与共,荣辱相依的姐妹。   蓝璎面色平静,缓缓道:“陈三公子是我堂姐的夫婿,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同他从来没有缘分。”   蒋晚凝听完这话,轻轻点头,冲蓝璎笑了笑道:“这就对了,咱以后不提他便是。”   蓝璎笑道:“倒这也不用这般‘讳疾忌医’,他为人做事皆可靠,如果你们真遇到事,大可放心去找他。我想看在爹爹的面上,他必定会尽全力帮助。”   蒋晚凝道:“好,如此那就有劳蓝老先生了。”   建昌二十八年冬,第一场雪飘飘落下,纷纷扬扬,一连下了一天一夜。   天地银装素裹,一片洁白,美则美,却冷得冻人。   晚饭过后,蓝璎也不再嚷嚷着要出去走,而是乖乖在家,一边烤火一边同李聿恂下棋。   蓝璎棋艺不佳,李聿恂总是让着她,不仅偷偷让着她,还纵容她悔棋之举,因此一盘棋下完,往往要一个多时辰。   好在冬夜漫长,围着炉火,下完棋再煮上一壶酒,夫妻对坐之余,倒是添了许多乐趣。   虽然冬日天寒,他夫妻二人却仍是分床而眠,偶尔蓝璎会故技重施,偷偷将李聿恂的被褥搬回大床,每当如此,李聿恂也都由着她。   夜深人静之时,两人贴身相拥,免不了几番痴缠。   作者有话说:   追文的亲们,很抱歉,消失这么长时间。给大家笔芯(*?▽?*),么么哒! 第五十二章 回京   到次日醒来, 蓝璎得意之余,不禁又生出几分懊悔之意。   一则是她心疼李聿恂夜里睡不好,二则年底肉铺生意旺, 李聿恂一天到晚地忙活,一刻也难得歇息,因她这一“闹腾”,身子就更显疲惫。   如此几回,蓝璎也就不敢轻易地再去搬他的被褥, 免得自己心中难安。   可恼人的是, 蓝璎好不容易厚着脸皮“搬了几回被褥”,她的肚子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同以往一样,平平无奇。   有一天夜里, 蓝璎忍不住叹气,说要去找大夫给配一副中药。   李聿恂的反应很冷淡, 只说了三个字——“不需要”。   蓝璎不开心道:“为什么不需要?这都快一年了, 我四姐姐成亲比我晚, 听说腊月就要生了,可我呢……”   李聿恂脸色一沉, 耐着性子道:“娘子你即便不相信自己,难道还不相信为夫我吗?”   蓝璎一脸茫然, 心道,这是什么话,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呢?   她嘟着嘴唇,解释道:“奴家没有不相信夫君啊?”   李聿恂红着眼眸, 很是沧桑, 哄道:“乖, 好好睡,别瞎想了。”   蓝璎靠在他怀中,慢慢睡去,临睡前,嘴里还在嘟囔道:“一定是我身子有问题……”   到了腊月,李聿恂就更加忙得不见人影,上午在猪肉铺杀猪卖肉,下午带着两个徒弟去到各村替人家杀年猪。有时夜里也要去猪肉铺,为城中大户人家杀好提前订购的生猪,好次日一早直接送肉上门。   蓝璎看在眼里,想帮忙却又帮不上,只是每日让王婶多做些抗饿的吃食,亲自送到猪肉铺,好教李聿恂他们师徒三个能轮流着吃上午饭。   也就趁着这会儿,蓝璎能和李聿恂说上两句话,能仔细瞧瞧自家夫君是胖了还是瘦了。   腊月初八这日,蓝璎本打算回趟娘家,陪爹娘一起吃腊八粥,却在一早就收到蒋晚凝派人传来的消息,邀她去宋家庄。   蓝璎听到消息,兴奋极了,匆忙用过早饭便坐着马车赶往宋家庄。   蒋晚凝一走就是三个多月,期间虽寄回一封书信,京城的事却什么也没说,只道一切安好,勿用挂念。蓝璎心中寄挂着她母子,急切地想看看她们,更想知道蒋晚凝这一趟回京城认亲结果如何。   马车缓缓驶进宋家庄,才刚停稳,蒋晚凝就出来了。   “阿璎”,她满脸笑容,亲热唤了一声。才下马车的蓝璎听到声音,立即朝蒋晚凝飞奔过去。   “姐姐”,蓝璎将蒋晚凝一顿细瞧,心疼道:“姐姐怎地瘦了许多?”   数月不见,蒋晚凝清减不少,不仅身形纤瘦,原本圆润的脸庞也变尖了些,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憔悴。   蒋晚凝揽过蓝璎的手臂,牵着她往内院走去。   她叹道:“这一路舟车劳顿,偏徵儿又生了病,我这颗心整日悬着,吃不好也睡不好,想不瘦也难了。”   蓝璎一听徵儿生病,急道:“徵儿现在如何?病好些了没?”   蒋晚凝拍拍她的手,笑道:“无妨,就是受了些风寒,一直咳嗽,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进了屋,炭火烧得正旺,室内温暖如春。   徵儿正被奶娘用一根粗绳牵着在慢慢学走路,看到蓝璎,立即咯咯笑着朝她扑来。蓝璎看他走不稳,立即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开心道:“小家伙居然长得这么快,什么时候会走路了?”   蒋晚凝笑道:“不久前才学会的,自己要走,拦都拦不住呢。”   蓝璎抱着徵儿,在他小脸蛋上轻轻嘬了一口,小家伙咯咯咯笑得更欢。逗弄了会儿,蒋晚凝将蓝璎拉到一边,对她道:“阿璎,我母亲过来了,我带你去见一见。”   蓝璎吃了一惊,跟着蒋晚凝走到另一间房,果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半躺在床榻上,眯着眼睛休息。   听到脚步声响,那妇人慢慢睁开眼,看到蒋晚凝,她慈祥地笑了。   蒋晚凝在她床边坐下,对她道:“母亲,阿璎来看您了。”   妇人平和的目光缓缓转到蓝璎身上,蓝璎立即上前行礼问安。   “蓝璎给唐国公夫人请安,伯母一切可好?”   那妇人点了点头,笑望着蓝璎道:“原来你就是蓝璎,大学士蓝溥的女儿,果然长得娇俏。好孩子,快过来,我家阿凝天天把你挂在嘴边上,我早就想看看你了……”   蓝璎走上前,握住妇人递出来的右手,任由她将自己看了又看,同时自己也在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位唐国公夫人。   只见她虽已到中年,但姿色尚存,气度华贵,除脸色差了些,整个人风韵犹在,比之蓝璎的阿娘郑夫人和姑母蓝岑,更添几分美丽雍容气质。   眼前的唐国公夫人这般美貌尊贵,与前世在蒋宅看到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简直判若两人。蓝璎心酸难忍,双眸湿润,不觉间已噙满泪花。   蒋晚凝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地哭起来了?”   蓝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切道:“伯母身子似乎不大舒服,可是病了?”   蒋晚凝道:“和徵儿一样,回来的路途中受了风寒,吃了几副药,总也不大好。”   蓝璎立即道:“我回家跟爹娘说一声,让他们荐了申郎中来给伯母瞧瞧,也许换个药方,就能早点好起来呢!”   蒋晚凝感激地点了点头,那中年妇人却笑道:“我这病不打紧,再养几日就好了,你们莫要过于担心。”   蓝璎陪着妇人闲聊了几句,蒋晚凝便又带着她出了屋子,重新回到自己房中。   坐在桌边,端起热茶饮下一口,蓝璎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伯母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蒋晚凝为她续上茶水,放下茶壶,深深摇了摇头。   “哎,一言难尽,以后我母亲不再是什么唐国公夫人,而我也不再叫蒋晚凝了……”   茶香缭绕,蒋晚凝坐在蓝璎身边,将这次回京城之事细细说与她听。   蓝璎细心听完,满脸震愕,一时竟难以相信。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宋仝一家总算顺利到达京城。   那日天气晴朗,微风习习,当蒋晚凝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地站在自家公府门口,请门人代为传达时,却意外发现门房里的老少仆人几乎全换了,竟无一人认出她是府中“失踪”一年多的嫡出大小姐。   更为惊愕的是,那进府传话的门人很快就出来,冷着脸道:“管家说了,咱府上没你们这号穷亲戚,请两位乖乖儿地从哪来的回哪去吧,省得咱拿棍子撵!”   蒋晚凝脸色惨白,怔在那里半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宋仝足够镇定,拉着那年轻门人,悄悄递过去一锭整银,请他再进去传一次话。那门人将银子拿在手中掂了掂,稍作犹豫,转身又进去了。   没过一会儿,那门人又丧着脸出来了,没好气道:“我劝二位别费心思了,管家刚逮住我狠狠骂了一顿不说,连夫人的院子都不让我再踏进一步。我今儿可算是被你们连累透了……”   蒋晚凝不死心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夫人一面吗?或者帮我传个话给夫人身边的齐嬷嬷也行。”   那门人道:“什么齐嬷嬷,夫人身边压根没这人!二位赶紧地走吧,别在这碍眼了,真是害惨我了!快走!快走!”   那日宋仝带着妻儿和一众仆从全部歇在京城的客栈,此后连着好几日,无论多早晚,唐国公府皆大门紧闭,整日看不到一个人影进出,这下宋仝连进府传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蒋晚凝抱着孩子辛辛苦苦赶了一个多月的路途,全没想到会是今日这般结果。   她想,父亲和母亲一定是心寒透了,才连一面都不肯见她,狠心地将她拒于家门之外。每每想到母亲只她一个亲生的孩儿,如今母女二人却不能相认,形同陌路,蒋晚凝的心都碎了。每日夜里,对着熟睡的徵儿,她都哭得如同一个泪人儿。   宋仝心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因而自责不已。   苦熬了几日后,宋仝本想找蒋家在京城的亲戚,好请他们做个说客,劝说蒋晚凝的父母,至少让他们彼此能见上一面。可蒋晚凝却无论如何不同意,她知道父亲的脾性,此事如果在亲戚间捅开来,那就全无回旋之地。   最后宋仝想起蓝老先生写的那封引荐信,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请人将信送到宁国公府。   没成想,上一刻信才送进去,下一刻宁国公府的三公子陈明楷就已经派人到客栈接他们一家入府客居。   因着蓝璎与陈明楷之间的关系,蒋晚凝对这位陈三公子格外在意,不免事事多用心看了一眼。几番相处之下,她发现陈明楷虽则年轻,但待人接物却格外老成,心中极有城府。   明明宋仝与他素未谋面,可他待宋仝却极其熟络,处处想得周到,将他一家安置得妥妥当当。为人粗豪的宋仝亦与陈明楷一见如故,不过数日,两人就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   陈明楷极其坦诚,见到宋仝夫妇之初,就直说出一件事。   “不瞒宋大哥和嫂嫂,这唐国公府虽与我们宁国公府不怎么相互来往,但同在京都,唐国公府的事情我多少也听说了些。我所知道的是,唐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大小姐已于年初入宫,如今被封德嫔,且正怀有龙嗣,圣宠正浓。”   陈明楷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抱歉地望向蒋晚凝。   “所以嫂嫂你说你是唐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这就有些很难说得通了……”   蒋晚凝只觉全身血液凝固,整个人像被冻住了,僵在那里。宋仝轻轻挽过她的肩,对陈明楷道:“此事当真?”   陈明楷郑重道:“我母亲时常入宫,那位德嫔娘娘她已见过好几次,此事绝无假。”   宋仝默然,蒋晚凝怀着最后一丝期望,含泪道:“我想见我母亲一面,还请陈三公子帮忙周旋。”   陈明楷道:“嫂嫂放心,此事我来安排。”   到了第二日下午,陈明楷带着自己的夫人蓝娉婷一同来见宋仝夫妇。   蒋晚凝一眼瞥见蓝娉婷高高隆起的肚子,脑中闪过前世在寿安宫,蓝娉婷身着一品诰命夫人的服饰来探望蓝璎的情景。可那日,她给蓝璎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蓝娉婷和蒋晚凝彼此简单见过礼,陈明楷就立即扶着自家夫人坐到椅子上。   当着客人的面被夫君如此照顾,蓝娉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捧着肚子,脸上露出羞涩恬静的笑容。   陈明楷面色肃然,望着宋仝和蒋晚凝夫妇,沉重开口。   “今日上午我夫人去了一趟唐国公府拜访那边的二少夫人柳氏,因柳氏同我夫人乃是自幼的手帕之交,两人便见上了。后来我夫人提出想请拜见唐国公夫人,谁知那柳氏却推推拖拖不肯引见,说是自家婆母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如今正在静养,没有唐国公亲自允许,不便轻易出来见客。”   柳氏正是蒋晚凝庶兄的妻子,为人谦和,一般不会说谎。蒋晚凝听了陈明楷的转述,焦急道:“我母亲病了?病得可严重?”   蓝娉婷怀着歉意道:“柳姐姐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好再多问,这事是我没办好,还望宋家嫂子莫要怪罪。”   蒋晚凝听蓝娉婷如此说,自己顿时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人家大着肚子还专门为着她的事出门跑了一趟,自己怎好再要求过多。   一时之间,四人皆沉默。   过得片刻,陈明楷道:“我夫妇二人对嫂嫂的身份并无怀疑,只是如今唐国公府行事蹊跷,想是令尊蒋大人已经摆明态度,不肯再认回你这个女儿。若果如嫂嫂所言,去岁年初嫂嫂就已与家中之人走失,那为何唐国公府一直未曾张贴寻人的帖子,也未见蒋家任何一人到官府通报大小姐走失之事?”   蒋晚凝听了这话,一时怔住,倒是宋仝首先反应过来。   他道:“公子言下之意,是说拙荆走失一年多来,蒋家竟从未有过寻人之举?就仿佛此事从未发生过?” 第五十三章 蒋家   蒋晚凝听了宋仝的话, 就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惊愕地望向陈明楷。   陈明楷默了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然后徐徐开口。   “唐国公府这般行事,或许……是为着嫂嫂身为女子的声誉所考虑。”   蒋晚凝猛地转过身,默默咬着嘴唇,不肯在人前落泪。   隐约间听得宋仝向陈明楷夫妇道谢,一阵脚步声过后,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关上门,就只剩宋仝和蒋晚凝夫妇两人。   宋仝揽着蒋晚凝的肩, 将她抱在怀中。   “莫要伤心,至少你还有我, 还有徵儿,我们一家人永远守在一起。”   蒋晚凝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破碎的心一片一片被拾起, 重新拼好。   前世今生, 她一次次被黑暗和阴谋所吞没,被最亲的家人当做一颗棋子, 随意抛出,随意丢弃。而每次都是宋仝, 前世他为她殓尸下葬,今生他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抚平她心中的伤口,给了她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儿和一个温暖的家。   蒋晚凝默默收起眼泪, 她告诉自己, 今生一定要更加勇敢, 即便是为了宋仝和徵儿,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徵儿呢?”蒋晚凝问道。   宋仝笑道:“午间睡了一觉,现在奶娘正带他在园子里玩耍,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蒋晚凝摇了摇头:“随他多玩一会儿,我们喊人进来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回熙州。”   宋仝眉头微皱,肃然道:“就这么回去,娘子果真能甘心?至少应该见上一面,有些话也必须说清楚。否则这么不明不白地来一趟,还真当我宋仝是好欺负的!”   蒋晚凝迟疑道:“见面?能行吗?”   宋仝道:“娘子难道不想再见见岳父母吗?”   蒋晚凝眸光微寒,那个人在她心里早已不配“父亲”二字,只是她到底不能完全放下。   “我舍不得母亲,如若可以,我想带母亲一起回熙州”,蒋晚凝声音哽咽,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   宋仝满眼心疼地望着爱妻,语气甚是坚定。   “娘子放心,有为夫在,此番定接了岳母大人同我们一道回宋家庄养老。”   也不知宋仝用了什么法子,唐国公蒋泰在收到宋仝的一封亲笔信之后,竟同意与他在京城外的石鼓山一见。   *****   石鼓山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山上有一座用石头砌成的亭子,名叫“仰光亭”。宋仝就在仰光亭内摆座煮茶,郑重迎候他的“岳父大人”——唐国公蒋泰。   蒋泰乘坐一顶四人抬的蓝黑色轻便软轿,在正午之时姗姗而来。   宋仝身着黑色棉袍,一身平民装扮,见到蒋泰下轿仍安坐在亭内。直到蒋泰步入亭中,冷眼望着他,他才伸手随意指了指对面座位。   “晚辈宋仝见过蒋大人,茶水已经煮好,大人请坐。”宋仝道。   唐国公蒋泰年近四十,正是意气风发行事最为强劲之时,他完全未将宋仝这样的乡野匹夫放在眼里,因此对于宋仝的“不识礼数”,他并不在意。   蒋泰稳稳坐在宋仝对面,冷眼瞧着他道:“你就是宋仝?”   宋仝道:“正是。”   蒋泰冷笑一声:“听说荣安郡王视你为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曾意欲花重金招揽你,而你——却拒绝了?”   宋仝淡淡道:“承蒙谢王爷抬爱,宋某不过区区一介匹夫而已。”   蒋泰毫不留情面,冷哼一声:“我看你也不过如此。”   宋仝不在意地笑了笑,自顾自饮下一口热茶。他心道,我娶了你女儿,生下你唯一的嫡亲外孙,此时他们与你近在咫尺,而你却连问都懒得问一句,唯一关心的仍不过是荣安郡王谢伯恩之类。   蒋泰瞥见宋仝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快。   他沉着脸狠声道:“说吧,你们滞留京都长日不去,到底想做什么?”   宋仝早有准备,漠然道:“不知蒋大人对在下发妻晚凝作何处理?”   蒋泰道:“我蒋家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你的妻子与我们不曾有任何关系,往后再不必同我提她。”   宋仝面容镇定,淡淡道:“如此是要断绝父女关系,此生永不相见了?”   蒋泰冷声道:“我今日肯见你,全是看在荣安郡王和宁国公府的面上,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赶紧地离开京城,离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否则……”   说到这里,蒋泰语气变得生硬,神情也更为冷峻。而宋仝似乎毫不在乎,笑道:“否则便如何?”   亭子旁边的树林里停着一架轻便马车,车厢里坐着面色漠然的蒋晚凝,她的怀中还抱着熟睡的孩儿。   蒋泰和宋仝的对话,一句句清晰地落在她耳中,她的心早已麻木。   终于听到宋仝提起母亲,起初蒋泰一口拒绝,坚决不允许,后来宋仝压着声音又说了许多,蒋泰的语气忽然变得缓和。   最后听得蒋泰道:“人你们可以带走,但是对外需称病故,往后她母女二人同我们蒋家再没任何关系,她也不可再用蒋姓,如此便罢。”   宋仝朗声道:“多谢大人成全。”   待蒋泰下山之后,蒋晚凝才抱着徵儿从马车中走出来。才一下车,徵儿便醒了,张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一切。   宋仝从蒋晚凝手中抱过徵儿,一边逗着孩子,一边道:“放心吧,他既然答应了,不出几日,便会送岳母出来。你要知道,他远比我们俩着急。”   蒋晚凝默默点了点头,目光温柔地投在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身上。   此刻,她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   三日之后,唐国公府果然用一顶乌黑小轿将蒋晚凝的母亲甄夫人送出京城。石鼓山下,宋仝夫妇顺利接到甄夫人,为防夜长梦多,他们再不敢多逗留,连夜离开京都。   返回熙州的途中,甄夫人告诉蒋晚凝,冒名顶替她入宫的那个唐国公嫡女,其实是蒋泰养在东阿老家的私生女,是当年甄夫人嫁入蒋家之前,服侍蒋泰的一位婢女所生。她恰只比蒋晚凝大一岁,自小养在东阿蒋家祖宅,由老夫人亲自教养长大,虽是私生女却也长得容貌清秀,举止娴雅。   她懂事听话,且一入宫便得建昌帝欢喜,专宠数月,蒋泰对此很是满意。   *****   听蒋晚凝缓缓说完京都之行,蓝璎心中震惊不已。   她想了想,对蒋晚凝道:“如此也好,不然……省得以后被连累。”   蒋晚凝自然明白蓝璎所说,沉声道:“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以后蒋家如何,与我再没任何关系。”   蓝璎道:“姐姐想明白了便好。”   蒋晚凝感慨笑道:“以后我便是甄晚凝了,甄晚凝……呵……”   蓝璎握住甄晚凝的手,心里替她难过,同时也替她感到一种解脱。   如今除去蒋姓,甄晚凝总算可以真正做回自己,在这小小的梅城县,她可以守着家人安稳度日,而不用背着唐国公府的使命委屈自己。   蓝璎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那宫里的那位还是……德嫔蒋晚凝?”   甄晚凝怔了怔,低声叹道:“也不知她将来会否比前世的我幸运,只希望蒋泰对他这个女儿能多生出一些慈父之心。”   蓝璎抬头望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心中默然。   会吗?   从前世诸多事迹判断,在立嗣争储这件事上,唐国公蒋泰早在暗中选择支持皇长子燕榄,献女入宫后,他并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仍然是不计所有地支持皇长子。   涉及到皇位,涉及到权势,世间还有多少亲情可言?   从宋家庄出来,蓝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蓝家大宅。   蓝溥仍在书院,所以蓝璎只好请她娘郑夫人写一封帖子,请申郎中即刻去宋家庄为甄夫人瞧病诊脉。   郑夫人写完帖子即命家仆快马送去申郎中府上,蓝璎看到那仆人接了信转身快速出门才算放下心来。   郑夫人瞧见她这副紧张不安的样子,说道:“既然事情这般急,你自己写封帖子不也一样,何必跑到家里找我,多浪费一阵功夫。”   蓝璎道:“我写帖子请,申郎中会接吗?”   郑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你这个傻孩子,凭什么你请,申郎中就不肯接呢?”   蓝璎被她娘这么一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辩解道:“我以为我嫁了人,到时申郎中一看不是蓝家的帖子,就不一定肯大老远跑这一趟。”   郑夫人望着女儿谦卑心虚的样子,心里立时不舍。   她道:“璎儿,不管你嫁没嫁人,你都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阿娘。你爹没有儿子,蓝家这所有的东西将来都是留给你的,包括这座祖宅。”   “祖宅也给我?”蓝璎震惊道:“京里可还有伯父堂兄他们呢,阿娘您这说的什么胡话!”   郑夫人懒懒道:“他们那一房承袭了爵位,个个都珍贵得很,才不会稀罕这些旧物件。你只管放心,家里的事都由我和你爹做主。我说给你就给你,反正你爹现在啥事都听我的,哈哈哈……”   蓝璎睁大了双眼,默默站在那里,静静看她娘笑得身子都站不稳,心里却不由发麻。   自她嫁与李聿恂之后,爹爹和阿娘的关系就比以前更为亲密,这些她都知道。但她却不知,原来阿娘竟被爹爹惯成这般模样,像个未经事的小姑娘,得了一点儿甜处就乐得跟什么似的。 第五十四章 醋酸   腊月初八夜, 李聿恂推了手里的活,陪着蓝璎在蓝家大宅同岳父母一起用了热乎乎的腊八粥。临近除夕,一家人聚在一起, 气氛融洽,很是美满。然而李聿恂却总觉得蓝璎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在默默地想着一些事。   驾车回家的路上,蓝璎将头轻轻靠在李聿恂肩上,一言不发。   李聿恂等了一会儿, 见她并没睡着, 便轻轻抚了抚她的肩,满眼温柔地望向她。   “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事?”李聿恂道。   蓝璎张嘴, 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   “夫君,今日上晌我去了宋家庄, 宋大哥和晚凝姐姐回来了。”   “哦?大哥和嫂子回来了?”李聿恂听到这话,立时来了精神, 赶紧道:“他们如何?小家伙还好吗?”   蓝璎微微笑道:“都好, 宋大哥和晚凝姐姐还有徵儿都很好。对了, 晚凝姐姐将她母亲甄夫人接回来了,甄夫人身子有些不适, 我已经请了申郎中去看。”   李聿恂点了点头:“我这一向忙得很,连大哥回来了都不知道。等过两天, 我得了空,咱俩再一道去给甄夫人请安问好。”   蓝璎“嗯”了一声,脸色仍是闷闷的。   李聿恂又道:“嫂嫂既回来了,你也有伴了, 应该高兴才是, 怎么还如此闷闷不乐的?”   蓝璎撇了撇嘴, 似乎早等他问这话。   “夫君不知道吧?晚凝姐姐告诉我,京里三姐夫此番已经秋闱中举了。”   “谁是三姐夫?”李聿恂波澜不惊。   蓝璎顿时一口气憋住,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瞧见她这怪异的脸色,李聿恂忽然反应过来,郁郁道:“原来娘子说的是宁国公府陈家的那位贵公子陈明楷呵。”   蓝璎觉察出李聿恂的语气似乎不大友善,自个儿心里反倒有些心虚和胆怯。   可话已经说出口,反悔也是不行的。   她软声道:“晚凝姐姐说明楷哥哥这次乡试考得极好,不仅中了举人,且是咱熙州府名列头名的解元,整个人意气风发,瞧着得志得很。”   李聿恂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暗沉,本来他是想安慰蓝璎的,结果几句话下来倒把他自己给搅得心中不快活。   前头一声“三姐夫”已经让他懵然,后头又来一个“明楷哥哥”,让他更是感到膈应。他极其郁闷地望着蓝璎,实在不知她是真的心思单纯还是打量着他对某些事一无所知。   蓝璎仰着头直直望着李聿恂,那眼神明亮又纯净,就仿佛刚才那些话根本不是出自她的樱桃小口。   李聿恂压着火,低声道:“所以你今晚上情绪低沉就是因为这件事?那娘子你究竟是在羡慕你三姐姐嫁了个举人老爷,还是怨我没有你那明楷哥哥出息?”   这话听着居然和方才蓝璎那番话一样的味儿,酸溜溜的,刺人的心。   蓝璎蓦然微惊,身子不觉往后一缩,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   可李聿恂似乎不怎么相信她的辩解,脸色漠然,也不像方才那样温温柔柔地看着她。蓝璎急了,双手抓住他右边胳膊,轻轻摇着,嘴里撒娇道:“夫君,我真得没有。”   李聿恂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胳膊,绷着脸道:“那敢问娘子究竟何意?”   蓝璎一时被问住,她默默丢开李聿恂的胳膊,低头想了想,也不知自己为何就说出那般酸溜溜的醋话。   难道说自己是故意的?故意说酸话惹恼自家夫君?似乎也不必。   蓝璎索性道:“还有一件事,你听了可别恼。”   李聿恂怔了怔,道:“直说罢,还有何事。”   蓝璎“哼”了一声,这才板着脸道:“晚凝姐姐可说了,我堂姐蓝聘婷已身怀六甲,如今只怕就要生了。”   对了,这才是她憋了一个晚上,真正想同李聿恂说的话。   李聿恂听了这话倒不觉得如何气恼,反而有些纳闷。   他道:“故而,此事与我何干?”   蓝璎本以为李聿恂多少能有些愧疚之意,没成想他如此顽固,竟没听出她话里暗含的意思。   蓝璎恼怒得很,嘴巴翘起,冲李聿恂重重“哼”了一声。   李聿恂更是茫然,不解道:“你这是作何?”   蓝璎深深吸了一口气,嗔怪道:“夫君你又不是个傻子,这话如何就听不懂呢?想年初的时候,明明我比娉婷姐姐成亲还要早一些,可如今人家的孩儿就快出生了,而我……”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撇过头干脆一个字也不说了。   李聿恂犹如被电击,立时耳聪目明,一下子明白她今日到底为何而情绪低迷,原来症结还是在他这里。   李聿恂心中苦笑,不由问道:“你堂姐蓝聘婷今年岁几何?”   蓝璎一边委屈一边答道:“她比我年长两岁,想是有十七或是十八了。”   李聿恂摇了摇头,伸出手臂将蓝璎揽到自己怀里。他的心变得很软很软,似乎怀中抱得不是自己的娘子而是一个没长大的招人疼的女娃娃。   他将蓝璎的两只小手软软地握在掌中,脸轻轻贴着她头顶乌发。   他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一样,温声道:“阿璎,为夫答应你,待你年满十七,我们别的事不做,就专门在家生娃娃,一个接一个地生。虽然我们生孩子没别人早,但我们一定生得比他们多,多得多……”   蓝璎与李聿恂相处这么长时间,还从未见过他一下子说了这样多的话,只是他这番话说得蓝璎心中发颤,隐隐有些害怕,还有些抗拒。   她可不想和前世的蓝娉婷一样,十年的青春年岁,别的事不做,就一个接一个不停地生崽。   她蓝璎不是蓝娉婷,因此李聿恂也别想做陈明楷。   蓝璎没等李聿恂把话说完,立即粗声打断他:“别说了,别说了,停!”   李聿恂道:“又怎么了?”   蓝璎从他怀中挣脱出,沉着脸,正经道:“我不要生很多孩子,我坚决不生很多孩子,你给我……闭嘴。”   李聿恂如愿闭嘴,心里像了了一件大事般松快很多,总算在回家前把小娘子给哄好了,不然一晚上还不知要怎么和他闹腾。   *****   这个腊月,蓝璎满怀希望惴惴不安地等着,可结果却再次让她失望——月信如期而至。   那一天晚上,蓝璎小肚子疼,她躺在床上恼恨地叹了一句。   “怎办可好,运气这样差,又没有!”   李聿恂脱鞋上榻,把蓝璎搂在身侧,伸出温暖的大掌盖在蓝璎小腹处,替她暖肚子。   他一边揉着蓝璎的肚子,一边闭上眼睛宽慰道:“当然不会有,你就踏踏实实睡吧,莫做多想。”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蓝璎想再仔细“拷问”一番,李聿恂却疲惫至极,瞬间入睡,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蓝璎心中存疑,想请申郎中再给李聿恂瞧一瞧身子,可腊月恰是屠户一年之中最最忙碌的时候,这一忙,她也就暂时把这事给放下了。   腊月二十二这日,碰巧李聿恂有半天时间歇息在家,蓝璎立时来了精神,忙叫王良驾车去城内把申郎中给接来。   蓝璎是悄悄嘱咐王良的,偏李聿恂耳朵尖,听到了那么一点。   他道:“好好儿的,娘子请申郎中来做什么?家里有谁病了不成?”   蓝璎本想说赵嬷嬷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头疼脑热的,可一想赵嬷嬷这几天精神足得很,说话嗓门大,走路更是带风,可是一点儿都不想生了病的人。楚宁呢,也不行,她是个直性子,藏不住话,更何况她还日日不间断给猪肉铺的那两个小子送午饭。小丫头和那两小子在一处时,打打闹闹,开心得很,也没一点生病的样子。   蓝璎不说话,李聿恂便有些急,即刻走到她面前,一脸关切地问道:“到底是谁病了?”   总不能直说请申郎中是来给他这个大男人瞧“不育之症”的,因此蓝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瞬间便装作那柔弱的样子。   “夫君别着急,只是奴家这两日总觉有些头晕,浑身没劲儿,想也没甚大毛病,勿用担心。”   李聿恂听了,心里顿时一慌,他仔仔细细将蓝璎瞧了瞧,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觉得她脸色看着还不错,额头也不怎发烫,于是放心了许多。   他将蓝璎从二门口一步步拖回卧房,将她抱起放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逼着她躺下歇息。   蓝璎哭笑不得,解释道:“我没甚么大毛病,不用躺着。”   李聿恂按住她:“乖乖躺好,有没有毛病,等申郎中来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王良终于回来了,却是一个人。   “申郎中呢?怎么没接来?”李聿恂问道。   王良回道,他去了申郎中家,见到他儿子,才得知申郎中一早就被乡下一富绅接走,估计得明日才能返家。   李聿恂回到卧房,望着蓝璎道:“申郎中出外就诊去了,明日一早我便去他家守着。等他一回家,我便请他来家中给你诊脉。”   蓝璎有些失落,心想怎么这样不巧,好不容易李聿恂在家,偏申郎中又出门了。蓝璎心里是绝不想让李聿恂知道自己是装病,刻意请那申郎中来给他瞧病的。   她摇头道:“夫君不必去,申郎中若是知道我今日派了王二哥来接他出诊,明日不用我们去请,他自然会来的。”   李聿恂想了想道:“那明日我在家陪你。”   蓝璎点了点头,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李聿恂本想留在家里陪蓝璎一起等申郎中。可是直到午时过了,申郎中也没来,而大徒弟阿奇却来家中喊李聿恂,提醒他下晌还要去给几户人家宰杀年猪。   杀年猪不是一件小事,各家各户的时间都是提前半月定好的,且专门请了舅家姑家的长辈来做客,最是讲究个吉利兴宅,轻易改不得。如果今日临时耽误了人家的事,李聿恂也很不好解释。   蓝璎见李聿恂有些为难便劝他不要守在家里,自己一人在家等着即可,更也许申郎中今日就没回家,要到明日才会来呢。   李聿恂这才带着阿奇出门去了,等他夜里归家时,蓝璎告诉他,下晌申郎中来给她把过脉了。   蓝璎道:“申郎中说我没甚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大约是到了冬日,天寒的缘故,不用太过担心。”   李聿恂道:“可开了方子?抓了药没?”   蓝璎笑道:“申郎中说不用吃药,平时注意食补便可。”   李聿恂虽说放下心来,但脸上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蓝璎以为他还在担心自己,便道:“我已经叫嬷嬷寻了些陈年阿胶出来,到时候熬成阿胶糕,我自己吃一份,也给阿娘和纤云姑姑送去一份。”   李聿恂点了点头,叮嘱道:“熬胶这些事,交给嬷嬷和王婶,你别跟着忙累了,不行的话,我让表姑过来帮忙。”   蓝璎心里暖暖的,心想原来装病也有装病的好处,若在平时,李聿恂可是很少说这般“殷勤”的话。   蓝璎道:“年底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纤云姑姑自己家的事都忙不开,你别去扰她。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注意,你放心便是。”   见李聿恂这么关心自己,蓝璎“投桃报李”,更想趁机会也关心关心他。   等李聿恂忙活完,穿上新制的棉布寝衣后,蓝璎斟酌着开口。   “夫君,都说冬日最适合进补,这两个月你日日忙碌,想也疲惫的很,更应该好好儿地补一补。我今日去库房,恰巧看到家里有人参鹿茸这些个药材,我想着叫王二哥明日送去药铺,让药铺帮着配成丸药,这样你吃起来也方便,也不耽误你干活。夫君你说,是不是?”   李聿恂心里一紧:“人参?鹿茸?”   蓝璎本就心虚,这时被他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慌道:“补补身子嘛,反正我也在补,这个听说能……壮阳补肾。”   李聿恂听到最后四个字,头脑立刻清醒,似乎有什么事立刻变得清明起来。   他就站在床榻边,一动不动,双眼炯炯发亮,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牢牢望着他那温温柔柔的小娘子。   第 五十五 章 除夕   蓝璎双手抓着被子, 在他那严厉无声的目光下,变得有些坐立难安。她的脸愈发的红,眼神愈发躲闪, 她躺在床上,微微张嘴,对着李聿恂傻傻地笑。   李聿恂不禁笑了笑,心道小姑娘家还是年纪小,一点儿心思都藏不住, 不像他皮糙肉厚, 说谎绝不会脸红露馅。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李聿恂全都弄明白了。   难怪他难得在家吃饭时, 每餐就必有枸杞炖羊肉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汤,他不吃时, 蓝璎就化作贤惠妻子,亲手为他夹菜盛汤, 笑眯眯看着他把这些都吃完。还有几次, 他明明回家晚, 她还是一个劲儿劝他泡脚,而那泡脚的水黑乎乎的, 说是配的中药材,祛除寒气的。   想到蓝璎如此用心良苦, 李聿恂也是无可奈何,怪也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他那爱管闲事的岳母,给他立下这般刻薄艰难的规矩。   偏偏他还一时冲动, 当场就满口答应了。   现在他明白过来, 他守的不仅仅是规矩, 克制的不仅仅是欲望,面对的不仅仅是诱惑,刀山火海,他快要把自己的性命给熬进去了。   李聿恂装作什么都不知,上了床榻便把蓝璎揽入怀中,温声笑道:“这般进补,是会吃死人了,娘子你莫不是想要谋害亲夫吧。”   蓝璎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抬眼望着李聿恂,张了张嘴才想辩解两句,却被李聿恂用火热的唇牢牢封住她的嘴。   两人抱作一团,缠绵好一会儿,李聿恂忽然拉上厚重的棉被,稍微用力拍了拍蓝璎的背。   “睡觉”,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蓝璎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嘴鼻就对着他那硬邦邦的胸膛,想开口说话也是不能了,如此只好作罢。   ***   自这一日之后,李聿恂每次从外宰杀年猪回家,都会带回一小盆新鲜的猪血。他也不劳烦王婶,而是自己亲自下厨,烧一锅热热的猪血汤。他烧的猪血汤很干净,也没什么气味,入口滑嫩,汤也鲜得很。   蓝璎本不爱吃这些杂乱的食物,但李聿恂辛苦烧好端到她面前,也无法拒绝。说也是奇怪,尝了一口之后,蓝璎竟觉得这汤还挺好喝,味道竟也很不错。   “申郎中都说了,娘子这是气血不足,所以更应该好好补一补”。   李聿恂每回说完这句话,都要亲眼盯着蓝璎吃下整整一晚猪血汤才算满意。   连着喝了五天的猪血汤,蓝璎觉得自己都快喝成小胖猪了。不光是她,连着赵嬷嬷、楚宁还有王婶都和她一样,一边嘴上说吃腻了这玩意,一边全都愉快发胖了。   王婶道:“一般人家宰杀年猪,最珍贵的两样便是猪血和猪肝。没特别缘由,这两样东西家家户户都会留着,绝不卖掉。新鲜的猪血烧成汤,第一碗给端给杀猪的屠户,然后先紧着姑舅家长辈吃,再给家里老人小孩和刚生了孩子的妇人,若再剩有一点,才轮到家里其他人尝一口。”   赵嬷嬷点了点头:“总之这东西轻易得不到,姑爷既带回家来,咱别浪费就是。”   蓝璎听了王婶的话,一时奇怪,问道:“为何第一碗要端给那杀猪的屠户?”   如若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习惯,那李聿恂每天不得喝上好几碗猪血汤,可蓝璎从未听他说起这些事。   猪肉铺的生意,每月盈余多少,李聿恂都会跟蓝璎说。但是关于屠猪这件事,李聿恂却从来不跟她多说,蓝璎对这事也没啥好奇,因此就没怎么问过。如今听王婶提起,她却陡然来了兴趣,想要多些了解。   楚宁嘴快,立即道:“当然是因为屠户辛苦,主人家家里表示客气嘛,还能有啥别的!”   王婶立时笑了,旁边的王伯也笑道:“不光是这个原因,还有另一层意思。”   这话一说,不光蓝璎,就连赵嬷嬷和楚宁也关心起来,等着王伯下面的话。   王伯也不卖关子,接着道:“一头两百来斤的大活猪,气力是很大的,非四五个壮汉搞不赢它。抓住活猪之后,屠户手里的刀既要快又要准,这样下来的猪血才会干净,否则猪血弄坏了就不能吃。杀猪虽是个力气活,但也是讲究技巧的,那技术好的屠户宰杀出来的猪就很不一样,不光猪肉分得漂亮,那猪血更是干净且没浪费。”   “主人家为了知晓自家猪血到底杀得干不干净,故而第一碗总是端给屠户。只要屠户大口吃完,那户主人家才算放心呢!”   “原来是这个理啊!想要做个好屠户,可也真是不容易。”楚宁听完,不由感叹一句。   赵嬷嬷看向蓝璎,感慨道:“只知道姑爷做的活计辛苦,没想到还有这许多事,真真是辛苦他了!”   蓝璎面色微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成亲后,她的日子其实没甚变化,依旧是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李聿恂却仍同以前一样辛苦,甚至比以前更辛苦。   难怪阿娘总想着叫李聿恂改行,继续走那科举从仕的文人路子。   ***   到了腊月二十九,李聿恂总算歇下来了。   他在家吃了早饭,便起身匆匆赶去桐湾村祭祖。   前日才下了一场大雪,蓝璎怕他路上难走,就想着陪他一道回去。可李聿恂担心蓝璎冻着,便不让她跟着,只说自己赶车快走一趟,中午吃了饭便回。   蓝璎因此留在家中,一边让王婶赵嬷嬷楚宁几个洒扫庭院,收拾干净屋子准备过年,一边等着李聿恂回来。   午后没多久,李聿恂果然回来,一进大门便看到蓝璎从正厅迎上来。   蓝璎笑望着李聿恂道:“夫君回来的正是时候,奴家才煮上一壶水,正要洗杯子泡茶喝呢。”   李聿恂轻轻捏了捏蓝璎的脸颊,说道:“早猜着你会泡茶等我,故而伯父要留我再坐一会儿,我都没答应。”   夫妻俩个坐在花厅饮着热茶,悠闲地说着话,时光甚是美好。   瞧着时间尚早,李聿恂因而提议道:“娘子,不若我们上街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年货要采买。”   蓝璎早就想和李聿恂一起去逛一逛城里的街市,只因他太忙,所以才一直没提。   而家中过年需要的年货之前都由蓝璎拟好单子,交给王伯和王良父子俩去采购,李聿恂没费一点心。   这时听李聿恂提起,蓝璎才想起,自己有许久没有上街。   她立即放下茶杯,欢喜道:“好啊,那赶紧让王二哥套好车子,咱们带足银两,好好去逛一逛。”   梅城县东西南北四个街市就数南市最为繁华热闹,李聿恂夫妻俩乘坐马车直奔南市。到得地方,王良将马车停在街口,自己坐车边守着。李聿恂则带着蓝璎开开心心踏上这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边走边逛。   这是一条青石铺地的街道,路面又阔又长,平日卖得多是一些杂货,如今满满一条街都是年货。街上人来人往,提着篮子的,挑着担子的,背着布袋的,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蓝璎来到一个写春联的字摊,只见摊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笔墨砚台,旁边地上摆着裁成长条的红纸,那个白发老夫子正弯腰晾晒着刚写好的一副对联。   蓝璎望着这一幅字迹流畅,笔墨浓厚的春联,不禁轻轻吟诵出来。   上联:“春到堂前添瑞气”   下联:“辉盈庭内起祥云”   横批:“万福频臻”   那老夫子听到声音,随即转身,笑呵呵望着摊前一对亮眼的小夫妻。   “两位可是要买春联?是要这一幅已经写好的,还是现写?”   蓝璎眨眼望了望李聿恂,笑道:“夫君,咱也买几副对联吧。”   李聿恂道:“好是好,只不知岳丈他老人家那里……”   蓝璎立即道:“无事,无事,咱不要爹爹写的就是,咱自个儿买好。”   李聿恂笑了笑,点头道:“那便依娘子的。”   那老夫子听见二人的对话,再仔细瞧了瞧眼前这一对“檀郎谢女”,顿时明白过来。   李屠他本是见过的,只因今日李屠“改头换面”,身上又穿着干净的藏青暗花棉袍,故而他一时没认出来。而李屠身边这位年轻美人,虽着贵妇人打扮,却面容稚嫩,身材纤薄,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再配上这般惊人美貌,正是蓝家那位配了屠户的小姐。   当时这两人的亲事在小小的梅城县掀起不小的震动,街头巷尾人人议论。二月十八成亲那日,更是十里红妆连绵不绝,家家户户争相出街,热闹非凡。   那日遥遥望见接亲的花轿,老夫子还捋着胡须感叹了一番,却没想,今日这两人却骤然出现自己摊前,显然一幅恩爱甜蜜的情形。   老夫子心下有些紧张,蓝老先生的墨宝便是在梅城县也是一字难求,珍贵难得的很,可这小夫妻二人却抛了蓝老先生的不要,而来花钱买他这个不名一钱的老夫子写的春联。   蓝璎对老夫子道:“麻烦老先生给我们再现写三副对联,我拿回去贴在大门、二门和后院侧门上。”   老夫子立即取上红纸整整齐齐铺在桌上,一边研墨一边问道:“请问写什么?”   蓝璎望着李聿恂道:“夫君,大门这一幅,咱写什么好?”   李聿恂道:“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娘子定就好。”   蓝璎道:“那不如我说上联,夫君说下联,然后我们一起说横批。”   李聿恂笑道:“娘子先请。”   蓝璎眨了眨眼,望着眼前的热闹街景和身边的这一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心中微动。   她对老夫子道:“一元复始。”   李聿恂等老夫子将这上联写好,才缓缓道:“万象更新。”   老夫子点了点头,重新将笔蘸饱墨,一挥而就。写好上下联,他取出一张横批的红纸,铺在桌上,抬眼望着摊前的二人。   蓝璎望着李聿恂,笑着吐出一个字:“喜。”   李聿恂也笑望着蓝璎,接着道:“乐。”   老夫子将“喜乐”二字写好,笑呵呵道:“如今写六字春联七字春联的多,写四字春联的少,贤夫妇真是不落俗啊。”   李聿恂笑声朗朗,说道:“还有两副呢,不如一副五字的,一副六字的。”   蓝璎立即开心附和,两人很快就将剩下两副对联说出。   一副是:“望春人入画,爱竹月当门。”   另一副是:“有竹有梅门第,半村半廓人家。”   买完春联,蓝璎又拉着李聿恂来到旁边一家卖灯笼的店铺,挑了几盏样式不同,大小不一的灯笼。然后又去炒货铺子,买了许多的炸米果、炒蚕豆、盐焗花生、糖山楂这一类的吃食,接着便是布庄、胭脂水粉铺子、文房四宝铺子……   东西是越买越多,也是越买越贵,钱袋里的银子是一点点变少,最后天色暗了,李聿恂才无可奈可拉住蓝璎。   “娘子,买了这许多,马车也快塞不下了,不如元宵时候再来逛,你觉如何?”   蓝璎想了想,今日逛得开心,买了许多东西,其实认真说起来,家里也不缺这些玩意,都是自己看着好玩才买的。   她转念一想,李聿恂忙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歇了一天,又陪着她逛街市,必定累极了。她心里忽而过意不去,望着手上身上挂满东西的夫君,心里一阵内疚。   她道:“夫君说的是,我们快回去吧,我都饿了呢!”   李聿恂一听她饿了,忙道:“前面有家面摊,娘子既觉饿,不如吃一碗面再回。”   蓝璎摇头道:“王婶想必做了许多好吃的在等着我们,还是回家吧。”   ***   腊月三十便是大年,这也是蓝璎第一次和李聿恂一起过年。   吃完年夜饭,蓝璎以为李聿恂要出去“走人家”,或者宋仝家,或者纤云姑姑家,又或者桐湾村大伯家里,按道理,他都应该去走一趟。   可宋仝却吩咐王良套车,然后带着蓝璎一起去往蓝家大宅。   蓝溥和郑芫吃完年夜饭,闲着无事便坐在一起下棋,猛然听下人报说姑爷和小姐回来了,俱是一惊。 第五十六章 生辰   蓝溥高兴之余亲自到前厅迎接女儿和女婿, 郑芫却悄悄回到卧房,换了一套簇新的衣衫后才急忙忙走出来。   李聿恂和蓝璎规规矩矩在厅里等候,直到蓝溥和郑芫双双坐在上首, 小夫妻两人才一起跪地给双亲磕头拜年。   “起来,都起来”,等他们拜完,蓝溥立即离座,去拉李聿恂起身。而李聿恂又转身扶着蓝璎起来, 陪她走到椅子前坐下。   蓝璎抬头, 看到郑芫眼中泪花闪闪,自己心里也不由一酸。   能陪着爹娘一起过年, 这是前世她身陷深宫时想了无数遍也没有实现的愿望。   说过几句话后,蓝璎走上前, 拉着郑芫的胳膊撒起娇来。   “阿娘,我和大壮都回来给您二老拜年了, 您就没准备压岁钱啥的意思意思呀?”   郑芫满面笑容, 声音却有些沙哑, 说道:“准备啦,早准备啦, 我亲自准备好的,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个今儿晚上就过来了的。”   郑芫才说完, 旁边钟嬷嬷便赶紧端了一个红漆托盘过来。   蓝璎望向托盘,只见里面放着两个大红纸封。郑芫将两个红纸封分别塞到李聿恂和蓝璎手中,笑道:“这是爹爹和娘的一点心意,指望你们两个来年好好儿过日子, 莫要淘气。”   蓝璎望了望阿娘, 又望向爹爹, 见爹爹点了点,她才和李聿恂一起收下红纸封。   她本想当场就拆,可郑芫却不让,只叫他二人回了家再看不迟。   李聿恂和蓝璎陪着爹娘说了会儿话,也没久呆便又回去了。   回到家,洗漱完毕,蓝璎才想起拆开红纸封,这一拆,她便傻愣住了。往年在家中,爹娘给她的压岁钱都是一些金瓜子,银元宝之类的,今晚拿了红纸封,她心想应该是爹爹写给她的箴言警句,教她如何做个贤妻良母如此如此,却没想红信封里装的居然是明晃晃的银票。   等李聿恂换好寝衣,蓝璎又叫他也打开红纸封。不出所料,李聿恂拿到的红纸封和方才她那一个一模一样。   这回轮到李聿恂愣住,他拿着银票道:“娘子,莫非你那个……”   “都是一样的”蓝璎将自己手里的银票往李聿恂面前一摆,忍不住笑道:“喏,我这个也给你。明年你甚活计也别做,将自个儿囫囵卖给我,可好?”   李聿恂听了这话,一时竟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他将两张银票叠好,放到蓝璎面前,笑道:“都给你,就当娘子你囫囵卖给为夫了。”   蓝璎得了这话,也不推辞,起身将银票收好。   她想有些事情急不得,况且今日除夕夜,还是不要说那些让他不开心的事情。   熄灯前,蓝璎蓦然想起一件事。   她伸手摇了摇躺在身边的李聿恂,问道:“夫君,今夜不守岁了吗?”   李聿恂揽着她道:“睡觉。”   蓝璎道:“不守岁恐怕对家里不好吧?”   李聿恂单手用力,将小娘子紧紧搂住,说道:“梦中守岁亦可。”   出嫁第一年除夕夜,蓝璎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   在梦里,她彻彻底底放松下来,再不惧怕刀山火海。   宫中十年,没有一个除夕夜不用守岁,尤其是在建昌帝崩逝前两年,她不曾有一个夜晚睡得踏实。   如今都好了,都好了。   她蓝璎,还有嫁给宋仝的甄晚凝,都好了。   ***   正月十三,李聿恂和蓝璎去到宋家庄给宋仝和甄晚凝拜年。   蓝璎一见甄晚凝,便觉她这段时日清瘦不少,眉眼间也有些疲惫之色。   原来宋家是本地大户,宋仝又在一众兄弟中居长,亲戚朋友众多,一日三顿,客人往来不歇。甄晚凝作为宋家庄主母,事事操劳,从年前到年后,一个多月来,竟一日未得歇息。   蓝璎道:“晓得你们忙,所以夫君才说晚些再来,姐姐可别怪罪我们来晚了。”   甄晚凝道:“咱们姐妹间还说什么客套话,况且聿恂兄弟大年初一就已经过来了一趟,夫君看他比自家兄弟还亲些呢。”   蓝璎又去后宅拜见甄夫人,见甄夫人身体大好,心中亦是高兴。   甄夫人拉着蓝璎的手一阵寒暄,最后说道:“你母亲荐的那个申郎中是有真本事的,我才吃了他开的三副药,便觉大好,如今是一点也无碍,药也不用吃了。”   甄晚凝在一旁笑着道:“母亲还说要去蓝家正式拜谢蓝老先生和伯母,等这阵子忙完,我便遣人上门送拜帖,到时候劳烦妹妹作为引荐,免得冒昧。”   蓝璎自是高兴,前世唐国公府满门获罪,甄老夫人便被秘密送来梅城县,隐居青山,由爹娘代为照拂。那时她从德妃口中得知,甄老夫人同阿娘处得极好,两人亲同姐妹,日日相伴,竟是无话不谈。   想到此处,蓝璎抬眼望向甄晚凝,恰巧甄晚凝一双明亮凤眼也朝她盈盈望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心灵相通,正是无声胜似有声。   ***   十日之后,恰逢蓝璎十六岁生辰。   这一日,李聿恂夫妇引荐宋仝一家来到蓝家大宅。   蓝溥特意告了一天假,没去书院授课,而是专门留在家中待客。   宋仝虽说与蓝老先生在别处见过几次面,却还从没有来蓝家正式拜访过。这一次他带着妻儿和岳母,以拜谢的名义登门拜访,态度诚挚,神色肃然,全然不像往日那般举止随意,放浪不羁。   蓝溥见了宋仝,同他细细交谈一番,见他虽未刻苦研学,但也谈吐不凡,对世事见解独到,且为人豁达,心胸宽广,不似平常的江湖游侠,竟也有几分欣赏之意。   李聿恂历来对自己这位大哥很是尊敬和佩服,因此今日在岳丈面前,一改往日寡言少语的性子,替宋仝说了不少好话,使得蓝溥和宋仝交谈甚欢。   另一边甄夫人和郑芫也是一见如故,一则两人年纪相仿,二则两人膝下皆只一女,许多话往往只需说一半便能互相明白其义。   甄夫人听说郑芫会唱戏,立即来了兴趣,说道自己自幼喜爱歌乐,只因嫁入公府,身为嫡妻长媳,受规矩约束,便不得不将将这一爱好抛却,二十余年未曾一展歌喉,未曾一施舞技,心中早已苦闷。   郑芫听了甄夫人这些话,得意道:“我初嫁蓝家时,他也不让我唱,可我才不管他,总趁他不在家时,关上院门,披上戏服,想唱多久唱多久。”   甄夫人奇怪道:“蓝老先生看着甚是严厉,妹妹你竟不怕他?”   郑芫笑道:“一个糟老头子,除了会说几句听不懂的之乎者也,从来不晓得动手打人,所以我怕他作甚!”   甄夫人跟着笑了,感叹道:“还是妹妹想得开,不像我……哎,这一辈子只当遇人不淑……”   她说着,情绪又低落下去,甄晚凝在旁,一时也有些沉默。   郑芫安慰道:“一辈子还早着呢,姐姐莫要苦恼,往后日子长,甜滋味可多着呢。”   甄夫人道:“我倒无所谓,只是连累了晚凝,叫她有家不能回。将来若是受了夫家欺负,也没个好娘家为她撑腰。说起来,还是你家璎儿好命,有你这样疼她的母亲,还有那样一位德高望重的父亲。”   郑芫拍了拍甄夫人的手,说道:“姐姐啊,你看你这小外孙多可人疼,我真是羡慕得紧呢。还有你那女婿,真真是个英雄汉子,听说就连江州谢王爷都对他满口称赞。依我看哪,将来你家晚凝定比我家璎儿尊贵,说不定能做个一品侯夫人呢!”   甄夫人自离京都后,终日心情郁郁,加之旅途颠簸,因此病倒。后来住在宋家庄,因见宋仝孝顺,与晚凝夫妻和顺,加之小外孙尤其可爱,因此心情释然,病势也快速好转。而今见郑夫人提到自己心中最得意的女儿女婿和小外孙,立即喜笑颜开。   两人顿时你夸我,我捧你,几句话就把宋仝夫妇和李聿恂夫妇都夸得天花乱坠。两人双手相握,更是笑得停不下来。   蓝璎和甄晚凝站在一旁,本来还担心两人会越说越伤心,此时只是默默摇头。   蓝璎朝甄晚凝使了个眼色,两人跟郑夫人和甄夫人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徵儿自去花园玩耍去了。   午间,郑夫人命人在前厅和后宅各布下一桌丰盛酒席隆重接待宋家人。宴席散后,又在花园设下戏台,请来熙州有名的戏班唱戏。   郑夫人心中一直因去岁未给蓝璎筹办及笄礼而感到愧疚。   这回蓝璎的生日,她也不顾蓝溥是否同意,便早早请来戏班,为得就是要热闹一番,给蓝璎好好过个生辰。   《杉木水桶》是蓝璎最爱听的唱段,台上已经连唱了三次,直到蓝璎觉察出郑夫人的用意,才让换了经典曲目《女驸马》。   戏唱完,已是日暮时分。   宋仝带着家人起身告辞,蓝溥竟亲自送客到大门外,看着他一家登上马车。   今日一宴,算得是主客尽欢。宋仝一家走后,李聿恂夫妇也未作久留,同郑夫人说了会儿话便也要走了。   蓝溥竟也十分难得地亲自送李聿恂和蓝璎到大门口,这让蓝璎倍感意外。   郑夫人依依不舍拉着蓝璎的手,说道:“本想叫你在家住几日,可你如今心思已不在爹娘身上,我也不忍叫你小夫妻两个分离,因此就罢了。好在你离家不远,这戏班子要三日后才走,我明儿还约了纤云过来听戏,你也来罢。”   蓝璎轻轻点了点头:“阿娘,璎儿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爹娘,我明日一早就过来。”   郑夫人忙道:“不用起早,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   ***   坐上马车后,蓝璎悄悄掀起帘子一角,果然发现郑夫人还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她。   蓝璎放下车帘,鼻子酸酸的,胸口堵得慌,很想哭一场。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伤感,只是觉得舍不得阿娘。   她忍不住心想,这一世自己嫁得离家这么近,阿娘都这么想她,那前世她一朝入宫,十年不见爹娘,阿娘又该如何伤心!   若阿娘知道是爹爹亲手将她一步步推入宫中,那又将如何?   蓝璎恍恍惚惚发着呆,李聿恂见她脸色不对,以为她舍不得离开娘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轻轻搂过蓝璎的肩膀,温声道:“真是小孩子脾气,既舍得岳母,不如我陪你留下来好好住几日,这样总行了吧!”   蓝璎被他逗笑了,说道:“奴家已经年满十六岁,可不再是小孩子了。夫君以后不许这样打趣我,否则我不依你。”   李聿恂笑道:“哎呀,你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得……”   他话未说完,蓝璎便张开双手在他身上又抓又挠,嘴上说是打,其实更像是夫妻间玩闹逗乐。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你还说,还说……”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嘛,怎么还不让说,悍妇啊,我命何苦耶……”   “你、你、你……好你个李大壮,我不饶你,看你还敢……”   “饶了我……饶了我……娘子,请手下留情,为夫知错便是……”   “可真知错了……”   “知错了……”   “哼!”   蓝璎见李聿恂终于肯讨饶,这才得意放手,可等她放手后,却发现他的手还贴在自己身前。   这时她双手撑在车座上,而他一只手在身后护着她,另一只手却明目张胆欺压在她身前,隔着衣衫。   蓝璎的脸霎时红了,她的身子微微颤了下,他的手也跟着颤了下,却依然不肯放下。   李聿恂目光炯炯闪着光,动也不动地盯着蓝璎,满脸欣喜。   蓝璎则又急又羞,低声道:“流~氓,还不放开我!”   李聿恂低咳一声,悻悻松开手,而后摆正脸色,说道:“娘子不仅长高了些,这一年来似乎丰腴不少。怎地为夫前些日子却没发觉,咳咳,甚是奇怪……”   蓝璎双眸瞪得圆溜溜,不仅脸红了,耳朵也红了,脖颈也红了。   周身仿佛气血乱窜,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故作娇嗔。   “你才甚是奇怪,奴如何,夫君还不知么!”   作者有话说:   我随便更,亲们随便看,另感谢大家对我宽容…… 第五十七章 叩门   李聿恂一怔, 随即朗声大笑。   他将蓝璎搂在自己怀中,眼神宠溺般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心情雀跃。   “是为夫痴了。如今看来你还应该再多吃些, 往后我尽量多做些汤,好把你这个小娘子喂得饱饱儿的。”   蓝璎心里甜蜜,嘴上撒娇道:“夫君把奴家喂饱饱的做甚?”   李聿恂忽然一口咬在蓝璎脖颈处,虽不是真咬,但也吓得蓝璎一大跳。   她心神未定, 却听得李聿恂哈哈哈笑道:“为夫要将娘子你喂得饱饱的, 等到明年今日,看你何处可躲, 哈哈哈……”   蓝璎被他唬得心惊,且从未看到过李聿恂如此放浪形骸高声大笑, 这笑声居然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明年今日……算了,不想了。   一路上, 李聿恂都将蓝璎搂得紧紧的, 蓝璎心中忐忑急了。   幸而到了夜里, 他恢复平静,不仅没怎么闹她, 反而借口酒劲上头,睡得离她八丈远。   到了二月, 猪肉铺的生意恢复正常,李聿恂再次忙碌起来。   好在大徒弟阿奇去年秋冬一直跟随李聿恂下村,经过这一番历练,他渐渐已能独自屠猪, 李聿恂便放手让他去做, 肉铺每日三头猪, 便有一头完全由阿奇屠宰。   比起去年二月初嫁时,李聿恂已经起得没那么早,回来也没那么晚,他夫妻俩个可以同桌用午餐和晚餐。   一天晚饭时,李聿恂夸赞起阿奇,说阿奇做事利落,又机敏灵活,将来这个猪肉铺完全可以交到他手上。   蓝璎听了,心里大喜,忙道:“既然阿奇可以独挡一面,不如现在就把这铺子交给他打理,这样岂不好?”   李聿恂道:“把铺子交给阿奇,那我做什么?”   蓝璎笑了笑,嗓音甜甜地道:“夫君在家不好么?家里也有许多事呢!”   李聿恂默了默,然后道:“娘子未免想得简单,若我不屠猪,岳母大人肯定立即派人把我送去书院,叫她女婿我读书考取功名呢!”   蓝璎一想也是,又道:“不屠猪也可以做些别的,其实奴家想了好久,觉得在青山湖边开间茶肆,夫君主外,奴主内,你我夫妻同心同力,如此岂不美哉?”   李聿恂蓦然听见说要开茶肆,一时有些愣住。   他道:“娘子果真想开茶肆?”   蓝璎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此事我想了好久,只是一直不知该如何跟夫君说起,亦不知夫君心里是否乐意换个买卖做。”   李聿恂低头思索了会儿,然后抬头望着蓝璎,眸光深沉,面色郑重。   “娘子的话我记下了,只是目前时机尚不成熟,此事得往后延个三五年再做打算。”   蓝璎见他如此郑重,很是不解,问道:“夫君是何意?”   李聿恂望着她那单纯无知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他调侃道:“娘子难道不知目下我们家最最重要之事是什么吗?”   蓝璎更是不解,想了想,猜到:“是还债么?”   毕竟之前李聿恂曾跟她认真说过,购置这屋子的钱是借的宋仝的,要还债。   李聿恂忍着笑,站起身为蓝璎又重新盛了一碗鱼汤,放在她面前。   “娘子请记住,目下我们家最最重要之事乃是把娘子你喂得饱饱的,然后……”   李聿恂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蓝璎红着脸道:“然后作何?”   李聿恂道:“娘子先喝了这碗汤,为夫再告诉你不迟。”   蓝璎乖乖端起碗,将这一碗鱼汤慢慢喝完,然后擦了擦嘴,抬头望着李聿恂,等着他给出答案。   李聿恂起身离了座,走到蓝璎身后,贴着她耳朵说出两个字——“下崽”。   等蓝璎反应过来这话是何意时,李聿恂已经躲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赵嬷嬷和王婶站在那里偷着笑。   “李大壮,你给我站住!”她气得大喊了一声,可那人早跑得没影。   ***   第二天一早,等李聿恂出门之后,蓝璎就让王良赶车送她进了城。   她来到纤云家里,见了纤云便先将李聿恂一顿抱怨。   “姑姑,你说我跟大壮已经成亲一年,这不育之事我也着急的很。之前我早就想请大夫给他瞧一瞧,开个方子补补身子,可他偏偏不让。这也罢了,他忙,不肯瞧病,我也不怪他,可他……”   “哼,他不知好歹,昨晚吃饭时居然还说我!”   纤云每次听蓝璎说这事都是苦笑不得,她道:“大壮说你什么了?”   蓝璎听纤云这么一问,再次恼怒起来,板着脸道:“李大壮他居然讽刺我,嘲笑我是不会下崽的母猪!”   “啊”纤云顿时惊出声来,满脸诧异:“大壮,他怎么、怎么可能说这话呢!这孩子,瞎混!莫非……莫非他昨晚吃酒了?”   蓝璎委屈道:“他才没有吃醉酒呢,他清醒得很,说完话就跑了,可恶至极。”   纤云一时猜不明白这小两口到底出了什么事,按说大壮还在守着和郑芫的约定,蓝璎不满十七,他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他既知“实情”,为何还要同蓝璎说这样伤人的话来呢?   纤云见蓝璎仍是一副怒容,便道:“璎儿啊,你别气恼,我这就去猪肉铺找大壮,问问他到底咋回事。若真是他不对,姑姑替你狠狠打骂他一顿,好不好?”   蓝璎见纤云要去找李大壮,连忙拉住她,说实话,她虽然生着李大壮的气,可也不想让此事闹得满城皆知。须知纤云一张利嘴,出了门,便把不住,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到时候,不光李聿恂颜面丢尽,便是她蓝璎,也休想在梅城县好好做人了。   其实纤云也不是真要去找李聿恂,就这事而言,她夹在中间实在难做。   可蓝璎找到她,她作为姑姑,不管又不行。   等蓝璎气消了些,纤云才慢悠悠给她泡上一杯热茶,又端来昨儿新买的糕点,好歹劝着蓝璎吃了两口芝麻糕。   蓝璎喝了茶吃了糕点,才羞羞涩涩地将真正的来意说出来。   她坐在纤云身边,软声道:“姑姑,你说我该咋办么?我这心里干着急,可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   纤云抚了抚自个儿的额头,似笑非笑问道:“璎儿,姑姑问你啊,就是你跟大壮,那个……你俩……那个,那啥了吗?”   蓝璎被问的一头雾水,愣道:“啥?”   纤云脱口而出道:“咳,就是你们俩个到底同房了没有!”   她这一声嗓门极大,蓝璎听得心跟着一颤。   “自然”,蓝璎羞涩之极,声音极小,像蚊蝇一般。   纤云惊道:“啥时候就……同房了?”   蓝璎见纤云嗓音仍然这么大,忙道:“姑姑小点声,璎儿听得见。”   纤云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不是,那个,就是你俩啥时候同房的?我怎不知!”   蓝璎听这话有些奇怪,又更加害羞,她道:“自然是新婚之夜,此乃世间常情,姑姑为何说不知?”   这下轮到纤云一头雾水,她清清楚楚记得李大壮跟她说过的话,那时新婚燕尔,他还同蓝璎分床而睡,这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说李大壮这混小子一直就没拿岳母的话当回事,合计就是表面做做样子,骗她和郑芫两个老太婆不成?   纤云也不是一般等闲之辈,别的事情说不懂也就罢,可她久处风月,男女之间的事,她就没有弄不通的。   纤云想了想,忽然让蓝璎站起来,自己围着她转了一圈,将蓝璎像个宝贝儿一般,上上下下,细细地瞧了一遍。   与去年那个刚及笄的小丫头相比,这一年蓝璎委实变化不少。   小脸蛋儿长开了些,眼眸愈加有神,容貌亦更加美得惊人;身材长高不少,体型也圆润了些,不像去年瘦的跟竹竿似的。   蓝璎的乌发盘成简单的髻,发髻上插着步摇,粗粗看上去确是一名妙龄妇人不错,可纤云仔细一瞧,见蓝璎身段未开,仍如同一支含苞待放的花蕊,这一瞧,她便心中大明。   纤云拉着蓝璎重新坐下,饮了一口茶,不急不慢开口。   “璎儿,大壮那小子做惯了粗活,下手也没个轻重,不是个会疼人的汉子。你告诉姑姑,新婚洞房时,他可曾弄疼你了?弄伤你了?”   蓝璎眸中含笑,面色如桃李,轻声道:“姑姑错怪大壮了,他待我极为温柔,几乎不曾弄疼我,更别说弄伤了。”   纤云立即笑出声,拍了拍大腿,说道:“哈哈哈,那是姑姑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   蓝璎面色羞怯,说道:“姑姑就别说这些了,你快告诉璎儿,我该如何是好?”   纤云笑道:“你呀啥也别想,缘分未到,想了也是白想。”   蓝璎有些失望,撇了撇嘴,不做声。   纤云道:“哎呀,我的傻璎儿啊,姑姑我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回家把自个儿养好,等你身子长好,该来的自然回来。”   话音刚落地,院外响起重重的三声叩门声。   纤云大声嚷道:“谁呀!敲这么大声,当姑奶奶聋了呀!”   院外响起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嗓音,回道:“云,是我,快开门。” 第五十八章 来客   男子的声音传来, 纤云身子登时一颤,面露惊诧。   她忽然推着蓝璎往后院走,边走边道:“哎呀, 家里来客了,你先走,回头姑姑得空就去你家找你。”   蓝璎一直被纤云推着走到后门,尚来不及多问一句,就被纤云“砰”的一声给关在门外。   马车停在巷口, 蓝璎绕了好大一截路才走出去, 见到王良,她道:“王二哥, 方才去纤云姑姑家里的人,你可看到了?”   王良道:“是有个男的, 穿一身黑色锦袍,头上戴一顶毛毡帽, 还带了个随从, 不过没注意看是啥模样。”   蓝璎想了想, 也没再说什么。   纤云姑姑的事情,她知道的并不多, 还是不多过问的好。   夜里,蓝璎同李聿恂提起这事, 李聿恂居然并不怎么在意。   他只道:“表姑的事随她自己。”   往后几次,蓝璎去纤云家里,或纤云来家看望蓝璎,两人都没再提及那天敲门的男子。纤云是个嘴快, 心里藏不住事的性子, 可关于这事她却只字不提。蓝璎也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为人知的私事, 因此纤云不提,她也不多问。   ***   时光悠忽,春去秋来。   建昌二十九年的中秋夜,月亮特别的圆,也特别的亮。   这次团圆夜,蓝璎特意携夫婿李聿恂回蓝家大宅与父母团聚。也不知是为何事,在这次难得的中秋家宴上,蓝溥却有些神情低落,整个晚上眉头紧蹙,就连阖家赏月时,他也不怎么言语,情绪焦灼,似乎心中压着十分不快的事。   蓝溥性子沉默,不是喜形于色之人。   在蓝璎两世的记忆中,她甚少看到爹爹为着什么事难受不安过。不论何时何地,他几乎永远都是那种绷着脸,严肃到不苟言笑的样子。   前世,即便是在蓝璎离开梅城县赴熙州府复选的那一日,蓝溥明明心知自己的独女会入选宫中,可他仍然沉默肃然,不曾露出任何一丝伤心难过的情绪。   今晚看到爹爹如此神情,蓝璎隐隐有些不安。   她问阿娘郑芫,可郑芫也是一无所知,还说蓝溥本就这个性子,乃是书读多了,犯傻而已,大可不必去睬他。   若是在前世,听了郑芫这话,蓝璎估计也就懒得去多想了。   可今时又如何能一样呢,重生以来,事事关己,她不能不多留点心。   赏完月之后,蓝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任何人都没留下,便是他最信任的蓝衍,也被挡在门外。   蓝璎端了一碗银耳粥,朝爹爹的书房走去,谁想才刚一进院子就被蓝衍拦住了。   蓝衍道:“小姐,老先生有事,说了不让打扰。”   蓝璎也没坚持,将银耳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她道:“爹爹既用不着,就请衍叔吃了吧。幸而还是热的,再多放一会儿就该凉了。”   蓝衍还是第一次在大小姐蓝璎这里受到这种待遇,他不敢推辞,坐下来将那碗银耳粥慢慢吃完。   等他吃完,蓝璎开口道:“衍叔,爹爹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我瞧他今晚心情很是不好,心里着实担心得紧。”   蓝衍本不愿说,可看到蓝璎一副关心切切的神情,被她孝心所动,便含糊解释了一句。   “哎,老先生是为朝政所忧。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事情过去了,自然就好。小姐莫要担心,天凉了,寒气重,还是赶紧回房歇息吧。”   蓝璎心中一凛,随口道:“朝政?什么朝政?”   蓝璎的声音有些大,蓝衍忽然吓了一跳,连忙望向书房,见里面没什么特别动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将蓝璎请到院外,对她道:“小姐啊,朝政的事您就不要问了。总之老先生这边有我守着,您尽管放心便是。”   蓝衍也是个话不多的,性子沉稳,蓝璎本也没打算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因此也就作罢。回到自己的小院,蓝璎发现李聿恂正在院外池边等着她。   李聿恂远远看见蓝璎便急忙朝她走过去,顺势牵起她的手。   “如何?岳父大人还好么?”   蓝璎道:“无事,爹爹就在书房看书呢,衍叔在旁边伺候着。”   李聿恂点了点头,一路牵着蓝璎的手,同她一道回到卧房。这便是蓝璎未出阁时住的小院,自她出嫁后,这院子仍保持着原先的样貌,偶尔蓝璎回娘家,也依然住在此处。   进了卧房,蓝璎问道:“夫君可知最近朝廷出何事了吗?”   李聿恂坐在圆桌边,一边给蓝璎倒茶,一边道:“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我也是听大哥他们说的。”   蓝璎听到这话,立即坐了下来。   “何事?”她道。   李聿恂道:“这事既是朝廷的事也是宫里的事,听说是皇长子犯了错,被当今圣上下旨革爵圈禁了。”   蓝璎听了这话一时怔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前世发生的一些事情。   原来是这样,皇长子燕榄因为其母僖嫔谋害皇嗣一案而受到牵连,被建昌帝一怒之下下旨革爵圈禁了。   蓝璎记起来,前世僖嫔谋害的便是德妃蒋晚凝腹中之子,只不知这一世,失去腹中龙胎的还是不是唐国公蒋泰送进宫去的那个女儿。   李聿恂见蓝璎呆呆发愣,眸光清寒,便道:“娘子在想什么?”   蓝璎醒过神来,笑了笑道:“我在想皇长子到底犯下何种过错,作为父亲的皇上竟会如此狠心,下旨圈禁自己亲生的儿子。”   李聿恂道:“朝中的事就如同一滩浑水,便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能看得清清楚楚。”   蓝璎倒没想到李聿恂居然有此见解,愈加觉得自己的夫君是个通透之人,越是看他,越是欢喜。   李聿恂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娘子看我作甚?”   蓝璎笑道:“我在看夫君到底读过多少书,往后还会说出怎样的高见来啊!”   李聿恂道:“娘子何苦寻我的乐子,快些睡罢。”   蓝璎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爹爹为何会为了皇长子燕榄被圈禁之事而忧愁,这事同他有何关系?   况且爹爹弃仕从文多年,早不关心朝政之事,这次又是为何?   虽带着前世缥缈的记忆,这一世重生的蓝璎却仍然觉得自己有许多事弄不清楚,就比如她的爹爹蓝溥,她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她所知道的仅仅是爹爹曾经高中状元,在朝中做过大官,后又两次被革职,再后来爹爹便长居梅城县,娶了阿娘为妻,又办了青山书院毕生以教书授业为志。   爹爹的事情,蓝璎想知道。   因为这一世她难得过得如此幸福,她不想跟前世一样糊里糊涂的,等大难来时,甚也不知,落得个凄惨无比的下场。   可她也无甚办法,爹爹的事情,问阿娘,阿娘也是一无所知。去信问在熙州的姑姑蓝琌,蓝琌便是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除此之外,她还能问谁?直接去问爹爹吗?更无可能。   中秋过后,蓝璎唯一打听到的事,就是她爹蓝溥竟然写了一封奏折,郑重其事地交由梅城县令褚濂,使其通过官驿快马加鞭送往京都,以呈给陛下。   蓝璎探知到这个消息之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她平静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牵扯到朝局,牵扯到建昌帝,指不定还要惹来什么祸端。   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一个多月,一切风平浪静,蓝璎甚至怀疑爹爹的那封奏折到底有没有被呈到建昌帝面前。   十月初冬,天气陡然转寒。   就在蓝璎渐渐将这件事放下之时,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一天蓝璎正坐在书房练字,王良叩门进来,弯腰递上一个拜帖。   “小姐,门外来了一位访客,正是陈三公子。”   “哪个陈三公子?他来做什么?”   蓝璎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翻开帖子时,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陈明楷。   宁国公府陈三公子陈明楷,她有多久没见到过这个人了?   而今是什么日子,他居然亲自上门了?   而且他来便来了,居然还煞有其事般送来拜帖?   “小姐,陈三公子就在门外等候,我该如何去回话?”王良又问了一句。   蓝璎晃了晃脑袋,好使自己快速清醒过来。   她道:“陈三公子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家眷?”   王良道:“陈三公子一人一马,风尘仆仆似是一路骑行而来,身边连一个随从也没带。”   听了这话,蓝璎心里有些恍惚,一时之间竟觉手足无措。   见王良一直等着她发话,她才缓缓道:“快请陈三公子进来,再叫嬷嬷在正厅摆茶待客,另外你赶紧去请姑爷回来,就说家里来了贵客,请他即刻赶回来。”   王良去了,蓝璎快速整了整衣裙和发髻,快步走到正厅。   她才入正厅,就看到王良引着一个衣着翩翩却风尘满面的年轻男子进来。   蓝璎站起身,微笑着看这男子踏步进屋,一步步朝她走来。   “璎儿”,他先唤道。   蓝璎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微笑,随手指着那一排椅子,说道:“明楷哥哥快请坐。” 第五十九章 待客   陈明楷怔了怔, 随即在蓝璎对面椅子上坐下,目光幽幽落在眼前这位貌可倾城的年轻妇人身上。   他抬眼望着她,目光一时竟移不开, 他如何也想不到只短短两年的时间,他的师妹璎儿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她长大了,容颜更盛,可她也嫁人了,嫁给一个区区屠户。   这时赵嬷嬷端了茶盘上来, 蓝璎亲自将那杯热茶放到陈明楷椅子旁边的茶桌上。   “明楷哥哥请喝茶”, 她微笑道。   陈明楷点了点头,心内错综复杂。   他的小师妹, 竟也学会做一名当家主母那般待客了。   她变了许多,变得没有以前那般俏皮淘气, 变得温柔娴雅,变得风情妩媚, 变得……叫人一眼望见, 便更加放心不下。   陈明楷端起茶杯, 借着低头嗅茶香而强使自己不要多想。   他重新抬起头,望着蓝璎温柔笑道:“这茶很好, 不愧是璎儿你亲手所泡,今日我实乃有幸。”   蓝璎笑了笑, 本想说这茶不是她亲手泡的,可她一张口,还是决定不提这茬。   她坐在陈明楷对面,有些不安道:“明楷哥哥怎么突然回梅城了?不会是爹爹有什么事了吧?是否朝廷降罪了?”   陈明楷摇了摇头道:“放心, 老师无事。”   蓝璎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而寒暄道:“娉婷姐姐可好?听说她去年腊月为你诞下一子,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可喜可贺。”   陈明楷道:“她很好,只是眼下她才又怀了一胎。”   蓝璎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只是尴尬笑着道喜。   陈明楷道:“今日尊夫不在家么?说起来,你们成亲倒比我和娉婷还要早些,怎地到现在还无子嗣方面消息?”   蓝璎心中正为这个不舒服,想想蓝聘婷都怀上第二胎了,而她的肚皮却平平如初,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此时当着陈明楷的面,提起这个,真是叫她不怎么自在。   前世蓝聘婷自嫁给陈明楷之后,很是能生,十年的时间连生四子,不能不叫蓝璎佩服。她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作为丈夫的陈明楷应当对蓝聘婷这个妻子无比满意吧。   如今蓝璎重生嫁人,却没想首先就在子嗣这件事情遇到挫折,落于人后。   幸而李聿恂不在身边,否则她真是愧疚。   这事本不便提及,偏偏陈明楷还直接说了出来。   蓝璎淡淡笑道:“只因我夫婿常常念我年纪小,说此事不着急呢。”   陈明楷骤然听见这话,一时笑容有些僵硬。   他没再接这个话茬,而是另外道:“璎儿,这两年你过得可还好?”   蓝璎轻轻点头,笑道:“甚好。”   陈明楷笑了笑,旋即又收起笑容,低头饮茶。   蓝璎看着陈明楷慢慢饮茶的样子,心中微动,这个男人她曾经如此熟悉。如今便是隔了两世再见,她仍然能念起幼时他带着她到处玩耍的样子。   她和他曾经无话不说,可以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谁知此时此地两人骤然相逢,竟是什么话也不便说出来。   按说她现在不应再像少时那般称呼陈明楷,而应该唤他一声“姐夫”。   可此时此刻,蓝璎望着眼前的男子,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陈明楷放下茶杯,抬头一刹那,正好与蓝璎沉默专注望着他的眼神相撞。   两人猝不及防,陈明楷有些心喜,而蓝璎倒有些心虚。   蓝璎立时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别处。   陈明楷望着她,心神微乱,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沉默对坐,屋子里寂静一片,院里秋景萧瑟,一丝动静也无,气氛因而稍稍有些怪异。   沉默好一会儿,蓝璎恭喜道:“听闻你秋闱考了第一,乃是我们熙州府的解元,真是厉害。想来娉婷姐姐和京中伯父一家一定欢喜得很,更是要恭喜恭喜。”   陈明楷道:“小考而已,不值一提。”   顿了顿,他重新开口道:“尊夫今日不在府上么?我因回梅城县路过此地,便想着进来拜访一下。因怕冒昧,故而匆忙间写了一封拜帖,却没想主人倒不在家。”   蓝璎没想到他竟然是专门来见李聿恂的,一时有些诧异。   她道:“哦,我已经让王二哥去城里喊他了,估计很快便能回。”   陈明楷点了点头,蓝璎忽然觉得两人如此坐着闲聊甚是有些尴尬。明明这个人很熟悉很亲近,可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来了她自是很高兴,心里明明有许多话要问他,可仓促间,她的嗓子口像悬了一把剑,如何也不敢开口。   蓝璎坐了会儿,起身道:“外面有动静,似乎是我夫君回来了。明楷哥哥,要不你先在这歇着,我出去看看。”   陈明楷跟着起身,说道:“你去吧,我就在这。”   蓝璎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笑着对陈明楷道:“对了,我让人给你打盆水来,你洗个脸。”   陈明楷笑了笑道:“好。”   蓝璎走到前面,唤陈嬷嬷给陈明楷打一盆热水净面,自己径自走到大门口。   站在门外廊檐下,寒冷的山风迎面吹来,她深深吸了口气。   屋前的路上平平静静,李聿恂还未回来。   望着屋前空旷的田野和寂静无人的道路,蓝璎的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她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她依然觉得心虚。   倒也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一个月前,她曾经做了一件事,她现委实不知陈明楷来到家里是不是为着那事。   一个月前为着爹爹的事,蓝璎日夜焦急不安,最终写了两封信托人送到京中。   这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伯父蓝渭的长子,即是蓝璎的大堂兄蓝彦修,另一封则是给宁国公府长房次子陈明楷的。   蓝璎写这两封信的内容并无不同,都是想打听爹爹蓝溥这次上奏折在朝中可能引起的后果,以及问到蓝溥之前的陈年旧事。   前世蓝璎被册封入宫前,曾在京中伯父蓝渭的府中住过一阵时日。那时大堂兄蓝彦修夫妇对她甚是照顾,她对蓝彦修的感情莫名地比对其他堂兄妹要亲近许多。这一世虽然还未与蓝彦修相见,但她自信蓝彦修接了她这个老家小堂妹的来信,绝不会置之不理。   果然去信之后没过多久,蓝璎就收到蓝彦修的回信,信中只有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忧。”   蓝璎是接到这封信才觉得心安许多,同时也觉蓝彦修仍同前世一样,对她自然而然的亲近友好。   至于给陈明楷的那封信,仿佛石沉大海,一直未有回音。   蓝璎本没多想,可今日陈明楷骤然上门,却叫她不由地心慌神乱起来。   从京城到梅城县,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至少也要二十余日,何况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江。这个季节江面风大,乘船渡江也实非一件容易之事。   蓝璎在大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整理好情绪转身回到厅中。   陈明楷依旧坐在原处,杯中的茶应当已经重新换了一盏,茶盖斜在杯上,还冒着白白的热气。   见蓝璎走进屋,他兀自站起身来,眼神有些不安地望着蓝璎。   “是否我今日来得不巧,给璎儿你添烦了?不然我这便离去,趁着天色尚早,去一趟山上看望老师去。”   蓝璎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远来是客,自己实在不该胡乱闹脾气,避着他。   蓝璎抬起头直直望着陈明楷,声音平静,问道:“明楷哥哥,你怎么突然来了梅城县?是有什么事吗?”   陈明楷微一愣,时下这间屋子里就只他和蓝璎两人,她的目光淳淳投他而来,他无可回避。   “璎儿,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迎着蓝璎的目光,他沉沉开口道。   蓝璎道:“想听最真实的答案。”   陈明楷见她这般执拗,微微一笑,温声道:“我为何而来,璎儿你心里最该清楚。”   蓝璎轻轻咬了咬唇瓣,说道:“那封信你收到了?”   陈明楷笑着点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缓缓道:“这封信此时就在我身上,璎儿你在信中要问的事全在我这里装着。”   蓝璎闻言顿时激动起来,脸色轻微发红。   她急忙道:“爹爹的事,你知道多少?全告诉我。”   陈明楷望着她那急切的眼神,温声道:“璎儿,你变了,从前……若换做从前的你,是无论如何对这些事不感兴趣的。想当年……当年的你和师母一样,是个糊涂又单纯的性子,除非见到天塌下来,否则绝对不会操心这些事情。”   蓝璎听到这番话,心里又想起许多事。   他说的从前应是指她小的时候,而她听来却觉得他说的似乎就是前世入宫做女官的她。   那时她多糊涂,许多事一问便是,可她却从没问过。   建昌帝、嘉平帝、陈明楷、伯父蓝渭、堂兄蓝彦修,这些人她都可以问一问,可她却从没想过要去了解爹爹以往的经历。   蓝璎低头道:“以前许多事,是我不懂事。”   陈明楷道:“这些事本也不怪你,你从来没做错什么。”   蓝璎道:“如今我虽嫁人,可我只想守着爹娘过一辈子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平凡日子。所以有些事,我不能不弄清楚。明楷哥哥,我心中所想所虑,你能明白吗?”   陈明楷低头望着她,不由走近几步,站到她身前。   “我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明白。我心中所愿,也是希望璎儿你还有老师和师母能够一家平安,永远无灾无难。”   蓝璎心潮翻涌,他这话简直像一根针直戳到她心窝,道尽这一世她所愿所想。   蓝璎感到鼻子酸酸的,心里却很是感动。   她望着陈明楷道:“你果真是为我而来?我写给你的信果真就在你身上带着?”   陈明楷笑道:“傻璎儿,不然呢?难道我要说我此番回来是专为探望老师和师母吗?”   蓝璎听了这话,心跳如鼓,耳朵也红了。   可也在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不该如此,他们两人不再是从前那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如今回来一切都变了。   蓝璎远远退了数步,走到椅子前慢慢坐下。   陈明楷见她面色突然变冷,也只好默默坐回到方才的椅子上。   他道:“老师的事我改日再同你细说,今日不是时候。”   蓝璎点了点头道:“好。”   这时听得前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蓝璎知道是李聿恂回来了,立即往屋外望去。   果然见李聿恂穿着一身青色的棉袍穿过院子,大步进厅。   他朝陈明楷走过去,说道:“贵客远道而来,某有失远迎,不成敬意,抱歉抱歉。”   陈明楷起身同李聿恂打招呼道:“李大官人无需客套,我本也不是什么外人。今日冒昧前来,没有提前通报,希望阁下不要见怪。”   李聿恂似笑非笑,说道:“公子也说了,自己不是外人,既如此我俩就都不要客气了。请坐,请喝茶。”   直到俩人寒暄客套完,李聿恂才慢悠悠望向蓝璎,仿佛直到这时才看到屋里还有他的结发妻子在那站着。   “娘子,你说我该如何称呼陈公子啊?”   蓝璎反应过来,说道:“明楷哥哥本是我爹爹的得意门生,可去年明楷哥哥娶了京中伯父家的二姐姐为妻,因此按礼我们该唤一声‘二姐夫’才对。”   李聿恂这才恍然大悟,用怪责的语气对蓝璎道:“既成连襟之亲,咱就该规规矩矩叫声‘姐夫’,娘子切不要再‘哥哥’的乱叫,叫外人听见,笑话咱贩夫之家,不懂礼数。”   蓝璎微惊,忙道:“夫君说的是。”   李聿恂也不理她,转头对陈明楷道:“姐夫这番车马劳顿来到梅城县,不知所为何事?”   陈明楷坦然道:“自去年秋闱中举之后,我一直想着回来叩谢恩师,以尽学生之礼。可实在杂事缠身,一直走不开。这回得了空,便赶忙回来一趟,一则探望老师和师母,二则替我夫人来看看璎儿,以解姐妹间相思之苦。” 第六十章 酒醉   李聿恂朗声笑道:“尊夫人还真是姐妹情深, 如此挂念我家娘子,这倒叫我夫妻有些过意不去了。”   陈明楷道:“哪里,妹婿说笑了。”   蓝璎见他两个说话实在怪异, 忙岔开话题道:“姐夫既来了,我也该好好招待。若不嫌弃,中午就在寒舍吃些便饭再去探望爹爹可好?”   李聿恂也道:“哎,饭是一定要吃的,否则便是不给我李某人面子。”   陈明楷道:“那就打搅了。”   厨房里午饭是早就备好的, 跟蓝璎陪嫁来的王伯一家、赵嬷嬷还有楚宁对陈明楷都很熟悉, 因而王婶提早做了许多陈明楷往日爱吃的饭菜。   这一餐席面虽无山珍海味,但胜在家常风味, 丰盛可口。   午饭过后,李聿恂又摆茶同陈明楷说了会儿话, 然后陈明楷才起身告辞。   因午间饮了酒,蓝璎不放心陈明楷再单独骑马上山, 便叫王良套车送陈明楷去蓝家大宅。   送完陈明楷, 蓝璎一步步走回屋里, 看到李聿恂坐在桌边,一只手撑着头, 似乎有些不舒服。   蓝璎道:“一身的酒气,平日不怎么见你吃酒, 今儿这是怎么了,席间一个劲儿地劝酒,难道你就那么想把姐夫给灌醉不成?”   李聿恂眯着眼道:“娘子这是在心疼为夫,还是心疼你那个好哥哥?”   蓝璎不觉皱眉, 说道:“你这是什么话?”   李聿恂伸出右手, 朝她招了招, 命令道:“过来,坐我怀里。”   蓝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微微一叹:“你喝醉了,我让人给你抬里面去歇息。”她话才说完,正要朝外面喊王伯和王良父子进来,可还没开口,就见李聿恂猛地朝她扑了过来,将她整个儿搂在怀里。   李聿恂身材高大强壮,蓝璎纤细娇柔,猛地被他抱入怀中,是一点也挣脱不开,就似小羔羊遇到了猛虎。   蓝璎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急道:“你作甚,快放开我!”   李聿恂双手更加用力,带着一丝撒娇,又带着一丝蛮狠的语气说道:“我要你背我回房。”   蓝璎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夫君,你喝醉了。”   李聿恂道:“我喝醉了吗?”   蓝璎道:“你醉了。”   李聿恂愣了愣,低头看着蓝璎,眼中似乎有些委屈的意味。   “醉了好,醉了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别拦着。”   蓝璎茫然问道:“谁拦着你了?你想做什么?”   李聿恂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忽然眼睛紧紧盯着蓝璎。   “阿璎,你说,你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蓝璎甚觉头疼,深吸一口气道:“李大壮,你再这样胡乱,我可喊人了啊!”   李聿恂听到这话,忽然放开她一点,将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从上而下俯视着她。   “你要喊人?你想喊谁?”   蓝璎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软声哄道:“你别闹了,我扶你回房歇息,好不好?”   李聿恂看着蓝璎不做声,面上表情淡淡,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蓝璎便赶忙抓起他的手,牵着他穿过长廊往后宅走去。   来到卧房,蓝璎扶李聿恂在床边坐下,然后替他解去外面的长袍,又弯腰为他脱去靴子。忙完这一切,蓝璎起身发现李聿恂已经躺倒在床上,打着轻轻的鼾声呼呼睡去了。   蓝璎心里轻松许多,小心替李聿恂盖好棉被,便离开屋子。   她直接走到前厅,见到赵嬷嬷,问她道:“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是不是听到我跟陈二公子说话了?”   赵嬷嬷立即撇了撇嘴,很不满地看着蓝璎。   “小姐啊,你都嫁人许久了,也该有点做人媳妇的样子了。下回陈二公子再来,你可不能再跟他拉拉扯扯地没完没了了。”   她叹了叹,又道:“咱姑爷脾气算好了的,这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还不知要怎么闹腾呢!”   蓝璎道:“你给我说清楚,夫君他到底听到什么了?”   赵嬷嬷却道:“我哪里知道姑爷听到多少了?小姐自己去问姑爷不就行了。”   蓝璎被这话给噎了一下,赵嬷嬷见她脸色不对,立即转身走了。   这时王婶走了进来,说道:“小姐别担心,姑爷一到家就直接进来前厅,他没怎么听到你和陈二公子说话。”   蓝璎微微点了点头,脸色有所缓和。   王婶又道:“小姐别多想,姑爷是个敞亮人。况且我们几个下人都在家里守着,他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蓝璎听了王婶这些话,心里松快许多,这才没多想。   毕竟李聿恂不常饮酒,平日又是个闷葫芦,话极少,也许这回是喝了酒,一时起了性子,才会跟她闹起来。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李聿恂酒醒后一切行动如常,蓝璎也就彻底放心了。   陈明楷回到蓝家大宅,按理说爹爹肯定会叫她和李聿恂回家陪客,可蓝璎在家等了一天,也没见人来传话。   蓝璎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爹爹是绝对不会喊她和陈明楷见面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当初是谁一口拒了宁国公府的提亲,这才使陈明楷和蓝璎这一对早已心意相通的有情人儿彼此错过一生。   蓝溥极其爱重面子,前世还曾特意嘱咐蓝璎要避嫌,这一世又如何会改变?   蓝璎心想,你不叫我回去也罢,但我若自己回去你又能奈何?   反正这一世,对于这个迂腐的爹爹,蓝璎是绝不会乖乖听命于他的。不仅她不会,对于许多事,她相信阿娘也不会。   下晌,李聿恂回到家后,蓝璎告诉他,她明日要回一趟蓝家大宅,问李聿恂是否肯陪她一道回去。   李聿恂却半时没有回答,一张脸淡淡的,似乎是天气转冷,在外面冻得僵了。   蓝璎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说道:“问你话呢,怎地不理我?”   李聿恂抬头望着蓝璎,那双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   他道:“如若你是为了见那谁,明日回娘家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怪异,可蓝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她立即问道:“明天怎么了?”   李聿恂眼神黯淡,闷着脸淡淡道:“今日大哥得知陈二公子回来,便立即派人去请他,邀他和岳父大人明日一道往宋家庄作客。”   蓝璎心中了然,想必宋仝是为了上次在京都陈明楷帮了他和甄晚凝的缘故,这才特意设宴相邀,以表谢意。   李聿恂见蓝璎一副沉思的模样,懒懒道:“大哥还邀了我明日去作陪,娘子不如一同去?”   蓝璎连忙摇头,心想她又不傻,去凑那热闹作甚。   况且爹爹也在场,到时恐怕她和陈明楷连一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夜里,蓝璎心里想着许多事,想来想去,竟然失眠了。   为怕吵到李聿恂,她悄悄转过身,将背对着他。   过了许久,她还是一丝睡意也无,脑子格外清醒,不知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谁成想她刚叹完气,李聿恂便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身上。   他似乎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说道:“怎么不睡觉?”   蓝璎惊了一下,忙轻声道:“无事,很快就睡了。”   李聿恂模模糊糊“嗯”了一声,隔着被子,用手轻轻拍了拍蓝璎,哄她睡觉。克他这么一拍,蓝璎彻底睡不着了。她又转过身来,睁开眼睛,借着夜晚暗暗的光,静静望着李聿恂,望着他那张坚毅的黑脸庞。   蓝璎正瞧得认真,突然李聿恂睁开眼睛,好不惊讶地望着她。   “你醒了?”蓝璎心虚道。   李聿恂仍然静静望着她,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竟想得都睡不着觉了?”   蓝璎道:“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李聿恂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蓝璎的头。   他道:“有人跟我说,阿璎你和那个陈明楷曾经有过婚约,是么?”   蓝璎一个激灵,撑着身子道:“谁说的?”   李聿恂不动声色道:“你只告诉我,有——还是没有这回事。”   蓝璎坚定道:“没有。”   李聿恂笑了笑,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哄道:“没有就好,睡吧,不要再想东想西了。”   蓝璎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好哄,虽然自己并没有扯谎骗他,可他也太容易相信她了。蓝璎靠在李聿恂怀中,心中有些歉意,不觉将身子紧紧贴过去,两人就这样相拥着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李聿恂就离开了家。   蓝璎在家无聊地等着,直到天擦黑,李聿恂才一身酒气地赶回来。   一见着蓝璎,他道:“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娘家。”   他有些微醉,因此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含糊,蓝璎一时没听清,问道:“回谁家?”   李聿恂见蓝璎这么问,立即笑了,笑完捏着她的脸蛋道:“你这小东西,还跟我装傻!你眼巴巴儿坐这里等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嘛。我告诉你,我今天都跟姐夫说好了,明日陪你一起去见他。”   蓝璎被他捏着脸蛋,啥话也说不出。   李聿恂痴痴望着她,又笑道:“你俩有啥话尽管说,放心,我李屠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偷听一个字!绝对不会!不会!”   他说完忽然又将蓝璎抱在怀中,声音带着微微的哭腔,诉道:“娘子,你说你们俩到底有啥话说。怎么你跟我就没这么多话要说呢?为何呀?这是为何呀?”   蓝璎哭笑不得,无奈地想,他又喝醉了。   李聿恂就像猜透了她的心思,立即放开她,站直了身子,严肃道:“我没醉,我今天一点都没醉。”   说着他也不管蓝璎,自己就朝后宅走去。   他的步子走得歪歪倒倒,蓝璎不放心就跟了上去,却突然看到李聿恂回过头,用手指着她,将她上下一通乱点。   “我没醉,不许跟过来。”他绷着脸,严厉道。   蓝璎站在那里,只好道:“我不跟着你,你自己回房歇息,记着把衣服鞋脱了,把被子盖好再睡。”   李聿恂点了点头,朝蓝璎甜甜地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蓝璎站在原地,看着李聿恂走过了那一道侧门,才想着要不要跟进去看看,却突然看到那门里李聿恂又探出半个身子来。   “说好了,明日陪你回去,知道了吧?”他笑道。   蓝璎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睡吧。”   李聿恂这才放心地走了,蓝璎站在那里,心里有些酸酸的。   她不明白,为何李聿恂对她这般好,好到叫她自觉不配。   在蓝家大宅后花园的山林边,蓝璎终于再次见到了陈明楷。   陈明楷站在山林青石阶上,蓝璎站在木桥的另一头,两人隔着桥相视一笑。   陈明楷朝蓝璎招了招手,蓝璎望了一眼在身后不远的李聿恂,然后走上桥,沿着桥朝陈明楷站立的方向走过去。   李聿恂就站在花园的小池边,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感受,反正不怎么舒服。   方才蓝璎跟他说,有些事她必须找陈明楷问个清楚,让他等她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她会回来见他,同他一道回家。   李聿恂哪有不准的,即便不相信陈明楷,他还能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么?   李聿恂坐在小池边的大石上,看着蓝璎走到陈明楷身边,然后看着两人并肩上山,最后一同出现在山腰处的一座六角亭里。   这座亭子就建在半山腰的最外侧,像一朵云霞挂在光秃秃的山壁上,从山下往亭子里看去,清清楚楚,一无遮拦。   李聿恂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她的堂姐夫在亭子里面对面坐下,两人似乎已经开始交谈了,且似乎谈得正热切。   “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不过老师那里,你千万不能说,暂且还不能让老师知道我告诉你有关他以前的事。”陈明楷望着蓝璎,语气平和道。   蓝璎道:“我想知道爹爹当初两次被革职归乡,都是因为什么。”   陈明楷道:“没想到你最关心的居然是这个,我以为你会问老师和师母的事,毕竟当年老师娶师母进门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   蓝璎道:“那爹爹被革职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明楷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过我也是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听来的。”   从陈明楷的口中,蓝璎终于知道爹爹蓝溥当年为何会两次被革职,而最后只能回到老家梅城县开馆授徒。 第六十一章 旧事   蓝溥自幼聪敏好学, 少年得志,十九岁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 之后迁左庶子,升太常寺卿,直经筵,二十五岁升任礼部右侍郎。其时蓝溥年纪轻轻,仕途顺遂, 又得建昌帝格外看重, 可谓事业蒸蒸,前途无限。   谁也没料到, 就在蓝溥二十七岁时却因上了一道弹劾当朝首辅“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的奏章而遭圣上申斥,被当场罢官革职, 遣送归乡。   五年后,首辅杨劼一党彻底倒台, 蓝溥复职为翰林待诏, 升翰林侍读。后累官至礼部侍郎, 并拜为四皇子燕桓讲师,得赐金绮衣。   那时中宫皇后无嫡子, 四皇子燕桓乃贵妃徐氏所出,徐贵妃母子极得建昌帝喜爱, 朝中大臣中奏请皇帝立皇四子燕桓为太子的呼声日益见长,且皇帝心中也早有此意。因此不论在朝堂还是后宫,立燕桓为太子已是君臣默认之事,仅只差一道诏书而已。   按理说蓝溥身为皇四子燕桓的老师, 对此事应该极力赞成才是。毕竟燕桓封了太子, 蓝溥也能跟着进封, 作为未来的帝师,蓝氏一族将来的权势富贵不可限量。   可谁知蓝溥却在此时范迂,竟几番上折子,苦劝皇帝遵循立嫡立长之古法,立皇长子燕榄为太子,并称若皇帝执意立四皇子为太子,他必死谏以明志。   建昌帝盛怒之下,再次将蓝溥罢官革职。   蓝溥被罢,立太子一事也不了了之,此后建昌帝下旨再不准朝中任何文武大臣上书议立储君之事。   不同于上一次,这回自蓝溥第二次被罢官后,就再也没有复职回京。   蓝璎闻知真相,一时竟沉默无言。   陈明楷道:“立储之事,老师确实固执了些,可他为人刚正、行事磊落,着实让人敬佩。”   蓝璎苦笑道:“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爹爹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回他又为了皇长子被降罪之事上了折子,真不知皇上看了,如何会不生气!”   陈明楷道:“我这次来告诉你这些,就是想叫你不要担心。老师无论如何都不是为着一己之私,皇上就是再气,也不会真得怪罪下来。”   蓝璎道:“就算皇上不怪罪,其他人呢?”   陈明楷道:“你说的其他人,难道是指……”   蓝璎道:“你如今身处京都,难道不明白皇室夺嫡之争历来就没有不流血不杀头的?爹爹妨碍了他人飞黄腾达之路,那些人能绕过他,能饶过我们蓝家么?”   陈明楷倒没想到蓝璎会说出这些话,他愣了愣,说道:“璎儿,你如今怎会想得这么多?这些事不是你们女儿家操心得来的?”   蓝璎道:“一言不慎便是满门杀头的罪,我怎能不想?”   陈明楷默了默,朝蓝璎走近一步,心疼道:“璎儿,你放心。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何事,京中有我在,便一切无虞。”   蓝璎抬头望着他,眼里有些迟疑,仿佛对他这话不怎么相信。   陈明楷斩钉截铁道:“我向你发誓,今生今世,我必竭尽全力护老师师母和你周全,绝不叫你们受苦。”   蓝璎目光游离,望着陈明楷那张坚定无比的脸庞,她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只是心里想不明白,陈明楷为何要这般对她好。   他娶得人是蓝娉婷,而不是她蓝璎。   “你不信我?”陈明楷见她沉然不言,不由皱起眉头。   蓝璎微微垂眸,幽声道:“明楷哥哥,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请你定要如实相告。”   陈明楷神色一凛:“你说吧,我听着。”   蓝璎目光沉沉望着他,慢慢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何人?是妹妹亦或……”   陈明楷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震,像有一把锋利的剑,从上而下劈开他的心,让他直面心中的丑闻。   他站起身,背对着蓝璎,幽幽望向远处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   “在我心中,璎儿你曾经是我唯一想娶回家共度此生的女子。而往后我只当你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亲妹子,我会永远护着你。”   蓝璎也站起身,笑了笑道:“我明白了,那我先回了,告辞。”   陈明楷转过身疾行两步,挡在蓝璎身前,压低声音道:“璎儿,你是否仍旧怪我当日没有信守承诺?怪我没有回来跟老师提亲?怪我回京娶了别的女人做妻子?”   两人站得很近,蓝璎抬头清清楚楚看到陈明楷眼里闪着莹莹的光,他很激动,嘴唇微微颤抖,一双眼睛盯着她,让她躲无可躲。   蓝璎道:“我不怪你,我知你也是无可奈何。婚姻之事向来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也违抗不得。”   前世在东宫太液池边,陈明楷就告诉了蓝璎真相。   尽管在陈明楷回京之前,他们二人已经私下定了终身,但是这一切根本不算数。在京中,陈明楷的父亲早已和伯父蓝渭结成儿女亲事之约,陈明楷要娶之人只能是蓝娉婷。而爹爹当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断然回信拒绝了宁国公老爷子的提亲。   蓝璎心里清楚,所以说话语气很是平静,提及两人“私定终身”之事也远没有陈明楷这般激动。   陈明楷却以为她在故意负气,叹了一声,解释道:“我娶娉婷,也不仅仅迫于父母之命。我本来已经偷偷离家骑着马来梅城县找你,可是行到半途,我却又变了主意。这回是我自己决意娶娉婷为妻,是我负了你。”   “璎儿,你若心里恨我,你骂我吧。”陈明楷说到此处,心中怯弱起来,很是无法面对蓝璎。   蓝璎不曾想还有这一回事,面色茫然。   她道:“你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陈明楷不提防她有此一问,含糊道:“也不为别的,只因想起了一些旧事,不敢率性罢了。”   蓝璎低着头,忽然想到前世陈明楷对她一直很不错,也想起他似乎说过自己心中不曾忘记她。   前世荣安郡王的军队攻破了京城,也不知当时身为朝廷平叛大将的陈明楷最终有没有活下来。可他既然战败,即便活下来也不会活得很好了。   蓝璎心中感慨,想到前世爹爹为了不让自己耽误陈明楷的仕途,宁可愿意陈明楷娶了蓝娉婷,而将自己亲生的女儿送入宫中。可最终的结果呢,陈明楷科举出仕,一路封侯拜将,风光无限,最终却依旧败给了历史变动的滚滚车轮。   这一世如果陈明楷真得愿意放弃一切跑回梅城县娶她,那她一定也不会不愿意。   可他最终还是半途放弃了,而她也坦坦荡荡将他放下。   蓝璎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明楷哥哥,我相信你的抉择是对的。娉婷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你莫要负了她。”   陈明楷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蓝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朝廷的事我不好多言,但立储之事,将来你若要涉及,也不要只看到皇长子和皇四子。”   陈明楷目光一凛,神色忽地大变。   他压低声音,郑重道:“璎儿,你这话何意?”   蓝璎道:“我虽是女儿家不关心朝政,但也知道中宫娘娘虽无嫡子,但有养子。既有养子,不是嫡子也是嫡子了,不知道这样说可对?”   陈明楷眼神复杂地望着蓝璎,这种眼神像一道带着刀子的光,似乎要将蓝璎的底细看破。蓝璎被他看得极其不自在,深怕他再追根究底多问,因此忙不迭地告辞转身,匆匆下了山来。   下山途中,蓝璎懊悔得很,怪自己一时多嘴,竟说了不该说的话。   好在她重生之事只有甄晚凝知道,也不怕陈明楷能猜出什么来,况且她从未去过京都,陈明楷自是知道这一点。   李聿恂看到蓝璎下山,便急忙上前接她。   接到蓝璎,他忍不住道:“娘子,现在咱们总可以回家了吧?”   蓝璎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发虚,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不守妇道的事情。   李聿恂却不甚在意,顺其自然地牵过蓝璎的手,一刻也等不及地带着自己小娘子双双回家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蓝璎居然梦到陈明楷一身黑色盔甲,手持一柄长剑被荣安郡王的千军万马团团围住。   他厮杀一阵,敌人倒下一批又围上来一批,他全身是血,眼看渐渐撑不住了。   这时突然一个敌将从前方骑马狂奔而来,手中□□一掷,直直朝陈明楷刺去……蓝璎吓得大叫一声,陈明楷已经倒地不起,身下血流成河,背上生生插着那杆□□。这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蓝璎转过头居然看到那敌将的脸——不是别人,正是李聿恂。   蓝璎于梦中惊醒,睁开眼却发现李聿恂已经点亮烛灯,正坐在床头死死望着她。   “夫君”,蓝璎喏喏唤了一声。   李聿恂冷着脸道:“娘子梦到什么了,居然大叫别个男人的名字!”   蓝璎睁大双眼,不可置信:“我喊了谁的名字?”   李聿恂道:“怎么?才刚做的美梦,现在就忘得光光了?”   蓝璎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转过身去拉上被子重新装作睡着了。李聿恂见她重新睡下,也没在逼问她,只将她轻轻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哄她慢慢睡去。 第六十二章 情浓   此次陈明楷回梅城县前后呆了不到十日便离去, 临别的那一日,他依旧去了蓝璎家里辞别。蓝璎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只古旧的藤条箱子,正是他往日放在书院的那只箱子。   箱子里有什么, 两人皆心知肚明,只因李聿恂也在场,两人说话便有所顾忌。   陈明楷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路途遥远,山水重重, 今后还望你们二人多多保重。”   蓝璎特意准备了些礼物托陈明楷送给蓝娉婷, 她道:“往后有机会,记得叫娉婷姐姐带娃娃们回家来玩。我还一直盼着能同姐姐见上一面, 互相说说话呢。”   陈明楷也笑着邀请李聿恂和蓝璎去京城,李聿恂一边道谢一边亲自送他出门。   蓝璎留在厅中, 目送他二人一同远去。   李聿恂送陈明楷到大门外,望着他手里的藤条箱子道:“这箱子瞧着有些年头, 里面装得不少稀罕物吧?”   陈明楷道:“这是我幼时从京中带来的, 里面都是一些小玩意, 这次带回去也不过做个念想罢了。”   李聿恂呵呵笑了两声,他又不是傻子, 刚才在屋内蓝璎一见到陈明楷手中的箱子,眼神突然就变了。当着他的面, 这两个人你望着我,我瞧着你,仿佛又有不少话说。   送走陈明楷,李聿恂满肚子不快, 在门外站了会儿, 吹了不少冷风, 终究懒得进屋,自己赶着牛车就走了。   临走时,他给王伯抛下话,说自己有急事要回一趟桐湾村,今晚不回家住了。   蓝璎并不知道李聿恂在同她怄气,听说李聿恂驾车走了,心里也没怎么在意。   因为李聿恂回桐湾村,要么是去宋仝家,要么是去他大伯家,不论在哪,她都用不着担心。   这一晚,李聿恂果真没有回家来住。蓝璎还是头一回一个人睡,里间外间都只她一个人,漆黑的屋子静悄悄的,她甚是有些不习惯。   第二日直到晌午,李聿恂才回来。   蓝璎抓住他问道:“昨晚去哪儿了?今儿晚上还走不走?”   李聿恂瞥了她一眼,漠然道:“娘子问这作甚?”   蓝璎愣了下,说道:“谁惹你了,怎么一脸不高兴呢?”   李聿恂本来要喝茶,听到蓝璎这话,心里的火腾得又烧起来。他负气一整晚没回家,她反倒跟个没事人一样,心里居然一点数也没有。   看来还是他对她太宽容了,别人家的娘子要是敢当着夫君的面和另外的男人眉来眼去,拉拉扯扯,早被绑到树上狠狠毒打一顿了。   偏偏对着蓝璎,李聿恂甚么狠话也说不出。   蓝璎见他沉着脸,手里端着茶杯,却一直不喝,心里更加疑惑。   她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怎地?出什么事了?”   李聿恂很觉无趣,忍不住捏了捏蓝璎的脸,狠声说道:“待会儿吃过午饭,我还要出去一趟。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晚上回来我再跟你好好论道论道。”   吃过午饭,李聿恂果然又匆匆忙忙出了门。   傍晚回家时,蓝璎看到李聿恂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两只蓝花大瓷碗。   蓝璎望见这两只熟悉的瓷碗,心中顿觉不妙。   “夫君,这是……猪血?”   李聿恂道:“下午新宰杀的猪,猪血和猪肝都给你带了些回来。”   蓝璎道:“我身子早好了,不用再补了呀。再说,我实在不想吃……”   李聿恂也不管她,提着篮子直接拐进厨屋,开始忙活起来。   饭菜烧好端到桌子上,他给蓝璎盛了一碗猪肝汤,等她乖乖把汤喝完,他又舀了满满一碗麻辣猪血。   蓝璎本不吃辣,这两年跟着李聿恂慢慢学会了吃点辣。   这碗蒸猪血麻辣鲜香,口味同王婶做得完全不同,她就着米饭将一碗都吃完了。   李聿恂见她放下碗,满意道:“很好,这才算听话。”   蓝璎忙道:“明日后日我都不要吃了,你莫要再往家里带,我真得不吃了。”   李聿恂嘴角扯了扯,像笑又似乎没笑。   吃完饭,月色正好,李聿恂带着蓝璎走出门,沿着池塘慢慢走。   走着走着,蓝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昨日是去了村里伯父家中么?”   李聿恂幽幽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   蓝璎顿住脚,抬头道:“为什么?”   李聿恂心中郁闷,说道:“这些日子伯父已经叫我回去了三次,你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难道不觉得有些迟么?”   蓝璎垂头想了会儿,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道:“可是桐湾村家里出什么事了?”   李聿恂也是拿她没办法,此时便是想生气也生气不起来。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伯父同我商量,说是想把我家那三间土屋推倒,重新盖上青砖瓦房,给二弟做新房用。”   蓝璎睁大双眼看着李聿恂,问道:“那你同意了?”   李聿恂点了点头:“留着那三间屋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把地方腾出来给二弟盖新房。”   蓝璎知李聿恂心中不舍,因为那三间土屋是他已过世的父亲唯一留给他的物件。只要房屋还在,他回桐湾村就有一个家,就有一个念想。   可房屋若拆了,今后他连那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蓝璎想了想道:“若是不拆老屋,咱们另外找地方给二弟盖几间新屋,你觉可好?”   李聿恂默了会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拆就拆吧,迟早还是要拆的。”他低声道。   蓝璎心里觉得过意不去,这么大的事情,他一直没跟自己说,而她也没想起来问,难怪他最近一段日子情绪总是不好。   “要不明日我再陪你回一趟村里,咱再去老屋看一看?”她挽着他的胳膊道。   李聿恂道:“不必去了。你若真有心,回屋陪我吃酒吧。”   蓝璎眨了眨眼:“吃酒?现在?”   李聿恂摸了摸她的头,爽朗笑道:“走,回去吃酒!”   回到屋里,点上炉火,李聿恂亲自温了一壶米酒。   米酒不易醉人,蓝璎喝了也无事。   夫妻两个坐在炉火旁,你一盅我一盏,很快便将一壶米酒饮完。   李聿恂自然是一点事也没有,可蓝璎却觉得有些醉意。   炉火照印下,她的脸庞烧得红通通的,笑起来两只眼睛也是水汪汪的亮晶晶的。   李聿恂虽没有醉,但面对这样娇滴滴的迷人小娇娘,心神也有些迷乱。   他轻轻坐到蓝璎身边,一双有力的大手不知不觉将蓝璎搂得更紧。蓝璎在他怀里靠了会儿,忽然抬头道:“夫君,我身上好热,我要沐浴。”   李聿恂伸手掀开她的衣领,果见她白嫩的皮肤红润如霞,身上滚烫滚烫。   蓝璎摸了摸脖颈,撒娇道:“你瞧,出汗了。”   李聿恂一把将她抱起,脚步稳健地往卧房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忘叫赵嬷嬷和楚宁打扫干净浴桶,准备好热水。   卧房后的净室里,蓝璎赤身坐在浴桶里,旁边是李聿恂蹲在那里替她擦着手臂。   若在平时,蓝璎是绝对不会让李聿恂看她沐浴的。可今日她吃了些酒,脑袋发热便顾不得这些。   她坐在浴桶里,闭着双眼,似乎很困却又没睡着。   李聿恂替她擦着身子,可慢慢的,她的身子却越来越热,睁开眼,她发现李聿恂一头大汗。   蓝璎醉眼迷离,嫣然笑道:“夫君,你怎地也出汗了?”   李聿恂不答话,脑袋胀得很,伸在浴桶里的两只手早就不听使唤,在蓝璎娇嫩诱人的身躯上来回游荡。   蓝璎伸手摸了摸李聿恂的额头,轻声道:“算了,我不洗了,你来洗吧。”   说完,她便要起身,可李聿恂比她还快,没等蓝璎反应过来,李聿恂已经快速褪去衣衫同她一道浸在浴桶中。   浴桶本就不大,两个人进去,那水便洒了一地。   房屋之中,水雾缭绕,烛火幽闪,气氛暧昧之极。   蓝璎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立时清醒过来。   李聿恂也清醒了,他目光痴痴望着蓝璎,一时竟动也不动。   蓝璎双手挡在身前,撅着嘴道:“你快出去。”   李聿恂紧紧盯着她那光洁如玉般的曼妙身躯,忽然将蓝璎的手掰开,然后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水花再次溅满一地,蓝璎心跳如鼓,让她害怕的不是别的,而是李聿恂骇人的神情,这种神情同大婚之夜一样,似乎要将她剥皮吃干抹净。   夫妻这么久,蓝璎自然知道李聿恂想做什么。   她娇声道:“夫君急甚?奴家还未洗好,待会儿便上~床……也不迟。”   李聿恂一双眼睛通红通红,他盯着蓝璎道:“娘子确定如此?”   蓝璎心想你又不是第一次,以前都折腾多少回了,还在这装什么。她厚着脸皮嗔骂道:“夫君真真讨厌,快些走开,别挡着我起身。”   李聿恂伸手捧住蓝璎的脸,凑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娘子,这可是你说的,为夫莫不敢从。”   蓝璎起身换上一套干净的寝衣,坐在妆台前用干棉布细细擦着长发。   过了没多一会儿,李聿恂也沐浴完出来,同样换上蓝璎给他准备好的寝衣。   蓝璎看到铜镜中李聿恂朝她一步步走来,心里莫名有些发慌,不由朝镜中的他投去温柔甜美的笑容。   李聿恂站在蓝璎身后,接过她手中的棉布,替她擦着头发。   过得片刻,蓝璎道:“可以了。”   李聿恂贴着她的耳朵道:“真得可以了?”   蓝璎温柔地点了点头,李聿恂于是放下棉布,弯身将蓝璎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这次的李聿恂同以往很是不同,蓝璎觉得他处处在用劲,仿佛在“惩罚”自己。她的耳朵被咬得发疼,心中忍耐不住,便叫了声“疼”。   李聿恂自上而下望着她,咬着牙道:“知道疼便好。小东西,今晚为夫定要你牢牢记住,你是我的娘子。”   蓝璎听得疑惑不已,李聿恂也没让她多想,抱着她继续纠缠。   慢慢地,蓝璎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他那么用力,把她牢牢圈在身下,她仿佛变成案板上待宰的鱼肉,任他剥削。   “啊!痛!”朦胧中不知发生了什么,蓝璎大声尖叫起来,只叫了一声便无力再多说话。   这一夜只是开始,她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似乎趴在李聿恂的肩头哭了许久。   天色蒙蒙亮时,她渐渐醒来,还没动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散了架一般酸痛不已。她转过头看到旁边呼呼大睡的李聿恂,心中真是恨得不行。   李聿恂似乎听到她的动静,伸出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嘴唇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借着窗外薄薄的晨光,蓝璎看到李聿恂左肩那个被她咬出血迹的伤口,她闭上双眼,努力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她喊痛之后,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说道:“娘子,你不是一直想着给我生孩子么?乖,忍着点,我会注意分寸……”   蓝璎想到这里,什么都明白了。   她再不懂,前世在后宫听到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此时也变得鲜明起来。   原来在这一夜之前,她和李聿恂什么也没做。   或者说,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被褥上那一处“落红”格外刺眼,蓝璎掀开被子看了看,没奈何摇了摇头。   李聿恂又将她搂住,一双大手再次不安分起来,蓝璎吓得一动不动,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此后半个月,李聿恂在家见了蓝璎总会不由露出饿狼见了小羊那般贪婪狡黠的笑容。蓝璎身为人妻,自知服侍夫君该是她的本分,因此避无可避,每夜也就只能欣欣然接受了。   蓝璎尽管心里甜蜜,可到底身子娇嫩了些,身上左一处右一处尽是红色的淤痕。   后来李聿恂见了也心有不忍,便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如起初那样夜夜折腾个没完。蓝璎缓了口气,闲时想起这事,心里就总忍不住想笑。   十一月底,蓝璎带着两匹新买的棉布和新熬的阿胶糕去宋家庄看望甄晚凝母子。   徵儿长高不少,已经会学着大人说话了,那聪明的小模样甚是可爱。 第六十三章 有喜   蓝璎陪着徵儿在院子里疯玩了会儿, 才歇下来就被甄晚凝拉到一旁。她笑意浓浓轻轻抚着肚子告诉蓝璎,称自己已经身怀有孕四个月了。   蓝璎简直又惊又喜:“姐姐又有了?真的吗?”   甄晚凝笑着点头,说道:“啥时候等你也怀上, 那就更好了。”   蓝璎脸一红,轻声道:“我想应该也快了。”   甄晚凝听了这话,一时奇怪,忙道:“你这是……有了?”   蓝璎摇了摇头:“还没呢。”   甄晚凝奇怪道:“那你怎么说快了?难不成这事还能未卜先知么?”   蓝璎于是将自己和李聿恂终于做成“真正夫妻”之事悄悄告诉甄晚凝,等她红着脸说完,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甄晚凝道:“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糊涂, 活了这么久,竟连这事都分不清楚么?”   蓝璎羞红了脸道:“我哪里知道这许多弯弯绕绕, 也怪他之前总骗我。”   甄晚凝闻言乐不可支;“你呀你,你之前还担心自己身子, 怕自己生不出娃来,你看你……你说你们俩都成亲快两年了, 这都闹得什么笑话!真个笑死人了!”   两人笑得停不下来时, 宋仝从外回来, 问道:“你们俩个在乐什么?”   甄晚凝一挥手道:“去去去,我们乐我们的, 女人家家的事,你不用管。”   宋仝一头雾水地走开, 甄晚凝拉着蓝璎的手,两人目光对视,再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两个月之后,蓝璎终于迎来十七岁生辰。   这一次生辰宴并没像去年那样大办, 蓝璎也没有回娘家, 而是在自个儿家里摆下两桌酒宴, 专门请了爹娘、纤云姑姑还有宋仝甄晚凝一家。   酒宴上,李聿恂的两个徒弟阿奇和阿宽煞有其事地跪地向蓝璎磕头拜寿。   蓝璎心知这必是李聿恂的安排,心中高兴,不由就端起了为人师母的架子,说话行事也稳重许多。   郑夫人看着女儿长大成人,身量比两年前高了不少,身体看着也结实,再看看李聿恂高大粗壮的模样,这才甚觉满意。   李聿恂来敬酒时,她沉着脸叮嘱道:“今儿个我算是把璎儿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她。往后若是你敢欺负她,我定饶不了你。”   这话说得婉转,可李聿恂如何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他满脸肃然,眼里却含着暖暖笑意。   “岳母大人请放心,此生我定会好好待娘子。”   旁边纤云朝蓝璎使了个眼色,笑道:“璎儿,有姑姑在,你放心,大壮绝不敢欺负你。”   甄晚凝也道:“有咱们这一大帮人在,聿恂兄弟就是再多个胆子也不敢欺负他家小娘子啊!”   宋仝摆了摆手道:“别看我这兄弟长得五大三粗,可却是个嘴笨的,真说起来,在家里面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李聿恂望着蓝璎,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蓝璎望着他,脸却偷偷红了起来。   这几个月他们如同新婚,每日里如胶似漆,感情突飞猛进,两颗心紧密相连,早已是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了。   蓝溥很是满意地望着女儿和女婿,欣慰道:“平凡人家只要夫妻和睦,凡事商量着来,日子便没有不好过的。难得你们俩个合得来,如此甚好。”   李聿恂点了点头,这时纤云抢着笑道:“老先生真是多操心,你想当初他俩可是自己瞧上眼的,又不是我们这些人强逼的,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纤云的话一出,众人皆掩面而笑。   唯有蓝溥眉头深皱,认为吴思莲行事轻佻,谈吐极其不妥。   时光匆匆,又过去三个月。   端午节前的一天,纤云给蓝璎送来自己亲手包好的粽子。   那粽子是才蒸好的,摆在盘子上甚是好看。   蓝璎素来喜欢吃这些,恰好觉着肚子饿,忙叫王婶热了几个端上桌。   她兴致满满地剥好一个粽子,谁知才吃了一口,腹内就突然不舒服。她转过身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不说,倒惹出几滴眼泪来。   “这是怎地了?”纤云以为是自家包得粽子有问题,忙拿起蓝璎没吃完的那个粽子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   她道:“这粽子是好的呀,就是这个味儿啊。”   蓝璎拍了拍胸口道:“无事,就是这几天也不知怎搞的,味口时好时差,估计是着凉了吧。”   纤云一听这话,又瞧了瞧蓝璎的脸色,忙道:“璎儿,你这个月月信可来了?”   蓝璎猛地一惊,想了想道:“似乎也应该来了。”   纤云道:“那到底是来了还是没来?怎地这事也不好好记着呢!”   蓝璎道:“我月信向来不准,有时候迟几天,有时候又早几天,所以我就懒得记了。”   纤云又道:“那你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蓝璎心里紧张,回想这一段时日似乎总是精神不振,便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白天总容易犯困,饭吃了也总觉不够饱。”   纤云立即站了起来,兴奋道:“你这孩子怎么傻乎乎的,你这是有啦!一定是有啦!”   蓝璎本就忐忑不安,被纤云这么一说,心情跟着激动起来。   “真的吗?我是怀上了吗?”   纤云虽说有几分猜到,但也不敢完全肯定。   蓝璎坐不住,忙叫王良去城里请申郎中过来把脉。   半个时辰后,李聿恂突然回来了,而申郎中就跟在他身后。   原来王良驾车刚进城便遇到了李聿恂,听说蓝璎不舒服要请郎中,李聿恂便跟着一道去了。   申郎中把了脉,又细细瞧了瞧蓝璎的面色和舌苔,沉吟许久才给出结论。   他道:“看脉象应当是喜脉,只是这日子还短,要再过上半个月,老夫才能下定论。”   蓝璎立即抬头去看李聿恂,而李聿恂也正好望着她。   李聿恂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走上前道:“那先生的意思,我娘子果真是有喜了?”   申郎中点了点头道:“此事老夫不敢完全肯定,需再等半个月。”   纤云高兴道:“这就是有喜了嘛。哎呀,我就说我看出来了,想我当年怀有福的时候就是这个反应,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李聿恂抓起蓝璎的手,轻轻揉了揉,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蓝璎抬头望着李聿恂,眼里满是温柔。   小夫妻俩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脸笑意如同春风般荡漾。   申郎中望着两人叮嘱道:“这段时日万事都得小心,多休息少操劳,饭菜要按时吃,不要饿着。即便吃不下,也要努力吃一些。过半个月,老夫再来。”   李聿恂亲自送申郎中出门,申郎中见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便又细细叮嘱好一阵子。   回到屋中,李聿恂紧张地望着蓝璎,激动不安道:“阿璎,你要不要上床歇息?饿不饿?累不累?”   蓝璎笑望着他道:“我有些困,还是回房歇息吧。”   纤云和李聿恂一左一右扶着蓝璎进了卧房,等蓝璎上床睡好,纤云把李聿恂叫到房外。   她严肃道:“如今你媳妇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以后切记不可乱来,特别是那事,一定要忍着,知不知道?”   李聿恂面色郑重地听着,那副乖乖听话的神情仿佛刚入学堂的小娃娃。   纤云又道:“女人怀孩子不容易,她若心情不好,你要哄着她,顺着她,千万不要同她争吵怄气。对了,还有啊,这事暂时不要说出去,免得惊动了胎神……”   不论是之前申郎中说的话,还是这会儿纤云说的话,李聿恂都听得极为认真。   纤云说着说着发现李聿恂脸色越来越严肃,不觉又笑了起来,叫他放宽心,莫要过于紧张。   纤云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李聿恂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笑了好一会儿,才又轻手轻脚进了屋去看蓝璎。等他走近,才发现蓝璎根本没睡着,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聿恂赶紧过去,心里不觉又紧张起来。   蓝璎笑道:“我很好,就是睡不着。”   李聿恂道:“那你还困不困?”   蓝璎道:“有点犯困,可就是睡不着。”   李聿恂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小东西,在想什么呢?”   蓝璎笑容明媚,眼里满是喜悦。   她轻轻拉着李聿恂的手臂,撒娇道:“夫君,我们有孩子了。”   李聿恂笑道:“是,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蓝璎笑容更浓,痴痴望着李聿恂,就是笑,也不说话了。   李聿恂心疼道:“你就为这事欢喜得睡不着?你没听方才申郎中说的话么,要多休息。乖,听话,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陪你。”   蓝璎乖巧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李聿恂替她盖好被子,俯身在她额间轻轻一吻,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外间,拿了一本书坐在罗汉床上,边看边陪着蓝璎。   蓝璎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李聿恂怕她饿着,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营养小菜,好歹哄着她吃下两碗饭。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聿恂简直比蓝璎还要紧张。他每日只在猪肉铺呆一个时辰便急忙忙赶回家,不是忙着给蓝璎做饭就是陪她歇息。 第六十四章 临产   申郎中如约又来了一趟, 这回他的手指刚搭上脉,就不觉点了点头。   李聿恂急道:“先生,如何?”   申郎中收回手道:“确是喜脉无疑了, 且脉象平稳有力,夫人身体康健,很好。”   李聿恂喜极,忙向申郎中揖礼称谢。   蓝璎问道:“那我这恶心呕吐的反应什么时候能好些?日日如此,真是怪难受。”   申郎中道:“这个因人而异, 有的妇人反应重, 有的则反应轻。反应轻的不出一月便好,反应重的也可能要一直等到孩子生下。你且先别想这些, 吐完接着吃,不论怎么难受, 一定不能饿着。不过也不能吃得太多……”   蓝璎听着申郎中的话,不由伸手摸了摸小腹。想到腹内已经有了自己和李聿恂的孩儿, 她的脸上浮现出幸福满足的笑容。   送走申郎中后, 李聿恂走到蓝璎身旁, 轻轻搂过她的肩。   “娘子莫怕,有为夫在, 一切都将顺顺利利。”   次日一早,李聿恂就亲自到蓝家大宅去报喜。   蓝溥和郑夫人听到这个消息皆大为欢喜, 蓝溥性情内敛,平日息怒不形于色,这回却开心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   郑夫人欢喜之余又有些忧心, 说道:“怎么这么快就怀上了?你们两个真是……璎儿才刚满十七, 也不知她的身子吃不吃得消。对了, 她最近可好?难受不难受?吃饭睡觉如何?”   李聿恂正要一一回答,蓝溥却道:“问这些做什么,咱亲自去一趟看看不就知道了!”   郑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抚掌笑道:“瞧我都糊涂了,是是是,赶快叫人备车,咱们这就去看看璎儿。”   车子很快备好,郑夫人却又想着去库里取些药材补品给蓝璎送去补补身子,倒是蓝溥很是等不及,说是自己回头还要去书院,得赶时间。   蓝璎在家中无聊,见李聿恂出了门便偷偷拿出针线和绸布,同楚宁一起缝制香囊。   才刚做了没一会儿,就听得王婶乐呵呵来报,说是老先生夫人和姑爷一道回来了,马车正停在门外。   蓝璎听到爹娘来了,不知为何倒有些心慌,本想出门去迎,却被王婶拦住,只叫她好好坐着别动。   这时郑夫人已经急急忙忙进了屋,见蓝璎坐在花厅,桌子上摆满针线绣布,一时既想笑又想骂。   她急呼道:“我的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这些个粗活!快、快、快,你快进屋里头躺着,外面日头大,可千万别晒中暑了!”   李聿恂正陪着蓝溥一同进了屋,听到郑夫人的话,急忙忙走上前。   “怎么起来了?不是叫你多歇会儿吗?”   蓝璎道:“阿娘,你们别担心,我这也才刚起来。”   蓝溥望见一旁低着头不敢做声的楚宁还有旁边的王婶和赵嬷嬷,沉着脸说道:“以后这些活不要叫璎儿碰,你们在边上照顾都要加倍小心才是。”   郑夫人经这一提醒,连忙望向赵嬷嬷,不悦道:“璎儿年轻不懂事,你是老人了,这些事情还不晓得当心吗!”   赵嬷嬷急道:“夫人,是老奴疏忽了。您放心,老奴今后会好好照顾小姐的。”   蓝璎见连累了其他人,心里过意不去,忙道:“爹爹,阿娘,是我自己要出来走动的。申郎中也说了,不能一直躺在床上,也要适当走动走动才好呢。”   郑夫人道:“你这月份还小,凡事当心些。等月份大了,再多走动走动活泛筋骨也不迟。”   蓝溥附和道:“听你娘的,回屋躺着吧。”   蓝璎拗不过,立刻被李聿恂扶着进了卧房,蓝溥和郑夫人也紧跟了过来。   郑夫人问了一大堆,知道申郎中来过,才稍微放心了些。   又听说蓝璎吐得厉害,夜里总睡不好觉,她又心疼起来,便叫蓝璎搬回蓝家大宅去住,自己也好时时在旁照顾着。   李聿恂听了岳母的话,深觉有理,说道:“娘子,要不等你哪天舒服些,我便送你回岳家,到时候我也陪你一道住下。”   蓝璎摇头道:“我懒得跑,就在家里挺好的。”   郑夫人听了这话立时反应过来,说道:“哎呀瞧我这脑子真是糊涂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来回折腾,便是一路上马车颠簸也受不了啊!哎呀,是娘糊涂了!”   蓝溥沉思片刻,说道:“听闻熙州府有一名医极擅长妇科,我回去便去信给妹夫,叫他荐了那个名医过来瞧瞧。”   蓝璎听到要请大夫,胸口一阵犯呕,立时又要吐。   楚宁急忙递过痰盂,蓝璎弯身吐了好一会儿才缓和了些。   郑夫人在边上看着心疼极了,一边抚着蓝璎的背,一边忍不住道:“我儿受罪了,受罪了。”   蓝溥望着她娘儿俩道:“夫人你便留在这陪璎儿,我这就回书院写封信,遣人快马送去熙州府。”   李聿恂一路送蓝溥走出大门,上马车之前,蓝溥忽道:“往后你有时间要多陪陪璎儿,有事记得来书院找我。”   李聿恂点了点头,郑重道谢,站在门外一直等蓝溥所乘马车走远才回屋。   郑夫人一整天都陪在蓝璎身旁,直到天色将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此后郑夫人几乎日日都来陪着蓝璎,直到几个月后蓝璎肚子渐渐大了,孕吐的反应消失了,她才换成隔几天来看看。   自从蓝溥去信不久,熙州府的那个名医便来了一趟,把过脉后只说蓝璎的身子很好,胎像也很稳定,一切反应都是正常,不用过于忧心。   听说不用喝药,蓝璎开心极了,当晚味口便好转,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饭。   ***   就在蓝璎刚刚怀有身孕时,从京中传来一个大喜的消息,令整个梅城县都为之沸腾欢欣。   原来此次春闱,殿试时由皇帝钦点的状元郎不是别人,正是从梅城县青山书院出去的学子——宁国公府长房次子陈明楷。   小小的梅城县当年能出一个状元已是传奇,如今竟又出了一个,街头巷尾众人皆互相奔走相告为之激动不已。   青山书院名声大振,老先生蓝溥的大名再次响彻天下。   其实自蓝溥创建青山书院这十多年来,从中走出的举人进士多不胜数,只是从未像如今这般出过一个状元。   蓝溥向来看重陈明楷,一直对他寄予厚望,这次陈明楷高中状元独占魁首,他高兴之余,亦感欣慰。   当时正在家中养胎的蓝璎得知这个消息,却并没感到太多惊讶。   她对李聿恂道:“我早知姐夫会考中,只是没料到他是状元罢了。不过如此更好,想来爹爹也会高兴许多。”   前世,陈明楷考中的明明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却没料这一世居然是状元。   蓝璎心中感叹,看来这一世许多事情都要变了。   李聿恂见她面露疑色,忍不住道:“娘子是否后悔当日嫁的人是我?”   蓝璎登时一愣,眼角带着笑意道:“怎么?难道夫君你后悔当日娶了我做妻子吗?”   李聿恂道:“我庆幸还来不及,何谈后悔。”   蓝璎笑道:“我也很庆幸。夫君,这辈子能嫁给你为妻,我每一日都感到无比幸福。”   李聿恂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怔住。   蓝璎道:“你不信我啊?”   李聿恂笑了起来,随手将蓝璎轻轻抱在怀里。   他温声道:“我一生都信你。”   ***   六月中旬,甄晚凝在家平安诞下一子,宋仝欢喜不已,为次子取名为胤。   甄晚凝如今有宋徵、宋胤两子傍身,其母甄夫人居住在宋家庄也觉心中踏实许多,整日里笑呵呵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好,整个人显得年轻精神许多。   蓝璎听到甄晚凝平安产子的消息,心里由衷为她感到高兴,不仅叫李聿恂送去许多贵重礼品,还让她娘郑夫人也跟着去了一趟宋家庄。   郑夫人去过宋家庄后第三日,甄夫人也带着两岁多的徵儿登门看望蓝璎。   蓝璎看到徵儿,心情格外好,总不由地想将来自己生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夜里跟李聿恂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她更加想象地欢腾。   李聿恂说孩子定会跟蓝璎一样漂亮可爱,蓝璎却说这孩子说不定像他父亲,皮肤黑黑的,眼神凶凶的,手掌大大的……   除了郑夫人,纤云也是三天两头就来看望蓝璎,且每次都要带上自己亲手做的各种新鲜吃食。   十月天气转凉,蓝璎的孕肚明显挺了出来。   身子变得沉重,胎像也稳定,蓝璎不敢再懒怠,开始每日三次散步,加大活动量,以增强体质。   但凡她出门,李聿恂都要在一旁陪着。   她走得慢,他便也放慢脚步,耐心跟在她身后,陪她赏花赏月,陪她游玩逗乐。   除了散步,蓝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感受胎动之时,一边抚摸肚皮一边同腹中的孩儿说着悄悄话。   有时碰巧李聿恂也在,夫妻俩个便一起同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儿说话。   蓝璎说道:“乖宝,我是你阿娘。”   李聿恂就赶紧道:“她是你娘,我是你爹。”   蓝璎道:“阿娘今天吃了你纤云姑奶做的南瓜饼,你喜不喜欢呀?”   李聿恂就道:“要是好吃,你就动一下,要是不好吃,你就动两下。来,快动,快动……”   到了十一月,猪肉铺的生意照旧忙了起来,找李聿恂宰杀年猪的人家也越来越多。   李聿恂为了能多点时间在家陪着蓝璎,便将大多的活都交给了大徒弟阿奇。   这两年在李聿恂刻意锻炼下,阿奇越发能干,已经能完全独当一面了。   跟阿奇比起来,胖徒弟阿宽则显得笨拙许多,胆子也格外小,不论李聿恂怎么教他,锻炼他,他始终不敢宰杀活猪,只甘愿在一旁帮着阿奇打下手。   ***   等到正月底,蓝璎即将临盆时,全家人都跟着紧张起来。   姑母蓝岺特意派了两名经验丰富的稳婆过来,熙州的那位名医也被蓝溥专门请到梅城县住下,申郎中也是日日来给蓝璎把脉。   李聿恂干脆将猪肉铺的生意全托给阿奇,自己则整日守着蓝璎,寸步不离。   熬了十几日不见动静,别人愈发紧张,蓝璎自己却愈发不在意。   二月初三这一日,趁着李聿恂一时大意,蓝璎嘴馋便多吃了几块栗子糕。也不知是不是这栗子糕的缘故,到了傍晚蓝璎便突然开始腹痛,那两名稳婆一瞧便说是发动了,忙让人赶紧准备生产用得一应物件。   守在门外的李聿恂听到蓝璎一声高过一声的叫痛声,简直心急如焚,一面担心着蓝璎和孩子,一面命人分头去请岳父岳母和两位郎中过来。   蓝溥郑夫人和那两位郎中几乎同时到达,焦急不已的李聿恂见到郎中如同见到救星,急忙请郎中去看看自己的娘子。   两位郎中却并不着急,只是将产房内的稳婆喊了一个出来,问了几句话便说一切正常,勿用太过担心。   李聿恂哪里坐得住,再三请两位郎中开些有助于生产或是缓解疼痛的药方。   申郎中笑道:“这生产之痛是无药可缓解的,请大官人耐心些。”   熙州府那位名医也道:“药是不用熬的,但可让人准备些参汤肉汤糕点之类的吃食,以防产妇体力不支。”   郑夫人道:“这些我早就吩咐下去了,吃的用的,都准备齐了。就只不知这孩子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生下来,我璎儿真是受罪了……”   郑夫人说着就要哭,蓝溥安慰道:“好好的大喜日子,莫要多想,咱在这等着便是。”   李聿恂虽然自己心中紧张之极,但在众人面前仍极力保持镇定。   他道:“娘子喜欢吃我做的猪肝汤,恰好下晌阿宽送了些新鲜猪肝过来,我这就去厨房,煮好汤再过来。”   蓝溥点了点头道:“你去吧,有我们在这。”   郑夫人站了一会儿见赵嬷嬷捧着一盆血水出来,就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别人劝,自己跟着进了产房。   李聿恂做好汤回到后院,听到蓝璎叫得更加大声,听着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又像是在哭着喊痛。   等待成了另一种煎熬,李聿恂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在院子里来回地走,不时抬头望向屋内。 第六十五章 千金   夜色寒凉如水, 群山环抱中各户人家都在安睡,大地一片深沉寂静。   此时唯独李家的宅院却是烛光高照,一派灯火通明。   城内的打更声遥遥传来, 已经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屋里还没传出好消息。   李聿恂的一颗心悬在半空,额头和手心全是密密渗出的汗,双腿沉沉,就直直站在房门口等着。   这时蓝溥听到屋内再次传来郑夫人心疼的哭声, 他心中难安, 也是坐不住了。   他语气焦急地问那两名郎中道:“怎么还没生出来?会不会有什么事?”   熙州府来的名医道:“应该无事,若有事, 稳婆早出来禀告了,大家且再耐心等一等。”   申郎中道:“历来妇人生产实非易事, 这一关靠得还是小夫人自身,希望今晚苍天护佑, 一切顺利。”   李聿恂听了这话, 心里更加忐忑, 他拖着沉沉的脚步走到窗户边,朝屋里喊了几声。   “阿璎, 我在这里,你莫要害怕。”   “阿璎, 我就在这里陪你。”   “你撑住,我等你。”   “阿璎”他牵肠挂肚唤着蓝璎的名字,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度过这一关。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当李聿恂在心中默默祈祷时, 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哭声划破漆黑夜空, 院子里的诸人皆面露喜色, 精神一振。   李聿恂站在门口,脸上如痴如醉般的幸福笑容慢慢荡漾开来,正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一开口竟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熙州府的那位名医道:“孩子生下来了,恭喜恭喜。”   申郎中也跟着向蓝溥和李聿恂道喜,又道:“等屋里弄好,就可以让夫人喝些汤吃点东西了。”   李聿恂胡乱地点头,这时郑夫人站在房门口掀起帘子道:“孩子包好了,你们两个进来吧。”   李聿恂听到这话,想也没想,立即朝屋内走去。   蓝溥笑呵呵跟在他身后,根本不计较女婿大步抢着走在自己前面。   进了屋,稳婆抱着襁褓中新生的婴儿对李聿恂笑道:“恭喜大官人,是个千金呢,小姑娘长得可真是俊。”   李聿恂身子战栗,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流动。   他看到一张小娃娃粉粉嫩嫩的脸,很小很小,几乎都没他手掌大,头发漆黑,五官小巧俊朗,眼睛还闭着。   李聿恂的心在这一刻像冰遇到阳光,瞬间化成水一般的柔。   他的眼泪无可遏制地流淌下来,笑容却灿烂无比。   “可要抱一抱?”郑夫人在一旁说道。   李聿恂犹疑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婴儿抱在手中,明明很轻很轻,他却觉得很重很重,手臂端得直直的,生怕端不稳。   蓝溥在旁边望了又望,看不够似得笑道:“是个乖巧漂亮的小娃娃,跟她娘小时候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李聿恂不敢多抱,又将孩子重新放回稳婆手中。   他朝里间望了望道:“母亲,阿璎怎么样了?我能否进去看看她?”   郑夫人笑道:“放心吧,她就是累很了,没什么力气。赵嬷嬷在里面给她换身干净衣服,过会儿你再进去。”   蓝溥和郑夫人站在一起看着刚出生的小娃娃,一边小声讨论她的长相,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李聿恂心里惦记着蓝璎,一时看看小娃娃,一时又不安地望向里间。   没过一会儿,赵嬷嬷抱着一堆脏衣服脏被套出来,对李聿恂道:“姑爷快进去吧,小姐一直在里头等你呢。”   李聿恂没等赵嬷嬷把话说完,抬脚便进了里间。   蓝璎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微微睁着眼睛含笑望着匆匆进屋来的李聿恂。   屋里另外一个稳婆替蓝璎掖好被角便退了出去,楚宁本来收拾杂乱的房间,见李聿恂进来,便也跟着稳婆出去了。   李聿恂走到床边,隔着被子紧紧握住蓝璎的手。   “娘子受罪了”,李聿恂才刚说了一句话便哽咽住,眼圈迅速红了。   蓝璎的声音虚软无力,问他道:“夫君,孩子你看了吗?只可惜是个女儿。”   李聿恂立即道:“女儿好,我最喜欢便是女儿,她和娘子你生得一样美,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欢喜。”   蓝璎道:“我本想给你生个儿子的。”   李聿恂道:“我早跟你说过,儿子女儿我都喜欢。阿璎,这是我们俩的孩子,我们俩第一个孩子,我真得欢喜极了。”   蓝璎这才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说道:“我也好欢喜。”   屋子里还有浓浓的血腥气,李聿恂想起刚刚赵嬷嬷手里那些沾满血的衣服。   他心疼道:“阿璎,你觉得怎么样?还痛不痛?”   蓝璎道:“我没事,我还想看看孩子,让阿娘把孩子抱进来吧。”   李聿恂伸手摸了摸蓝璎那惨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喃喃道:“你怎会没事,你流了那么多血……”   话未说完,他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这还是蓝璎第一次望见李聿恂这个不爱言语的大男人落泪,她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慢慢替李聿恂擦干眼角的泪痕。   “瞧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我身体无碍,补一补就好了。”蓝璎说道。   李聿恂将蓝璎的手紧紧握住,点了点头:“我给你做了新鲜的猪肝汤,我马上再去下一碗面条。你好好吃一碗面,吃饱肚子再歇息。”   李聿恂很快将面条煮好,盛在猪肝肉丝汤中,他将一碗面从厨屋一路小心翼翼端到卧房。   两位郎中都已经给蓝璎把过脉,开了调补气血的药方,见了李聿恂交代完产后调补事宜便都离去。   蓝溥和郑夫人看过蓝璎,见她精神状态甚好,便放心交代赵嬷嬷和楚宁好好服侍,两人星夜乘车也赶回去歇息了。   那两名稳婆轮流着照顾孩子,李聿恂便亲自喂蓝璎吃面。   蓝璎靠在床头,伸出双手想自己端碗,李聿恂见她身体虚弱,似乎一点气力也没,便坚决不肯。   这一碗猪肝肉丝汤面味道鲜美又不油腻,李聿恂一点一点地喂,不知不觉蓝璎竟全部吃完了。   蓝璎实在累极困极,吃完面看了一眼孩子便躺在床上瞬间睡去。   虽然已经是深夜,李聿恂却是一点睡意也无,他守在屋里,一会儿看看刚出生的女儿,一会儿又去看看蓝璎。   他的感觉很奇特,明明眼前一切都很真实,他却觉得似乎在做梦。   三年前的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从没敢想过会有一个家。   而如今他却拥有了全部,心中满满当当,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是新鲜的,每一个日子都是焕然一新。   这种感觉就仿佛突然在某一天,他重新活了过来,他的人生开启了完全崭新的一页。   蓝璎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醒了,她是被孩子的哭声给惊醒的。   睁开眼她看到稳婆抱着孩子在来回轻轻地晃,李聿恂就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怎么了?孩子怎么了?”蓝璎急道。   稳婆道:“没事,就是又饿了,刚出生的小崽子容易饿。”   蓝璎茫然道:“那她吃什么?”   稳婆道:“我的夫人呦,小崽子饿了当然是要吃奶啊,哭着要吃她娘的奶嘞!”   蓝璎恍然醒悟,摸了摸胸口道:“可是我这还没奶,难道孩子就这么一直饿着么?都怪我,早该听阿娘的,先给孩子找好奶妈就好了。”   李聿恂见她自责,便走上前安慰道:“娘子别急,嬷嬷已经喂过咱孩子一些米汤,等天亮,我就出去给孩子找奶妈。”   稳婆听这两人谈话默默摇了摇头,她将襁褓包裹着的孩子放到蓝璎身前,说道:“先试试吧,试几次就有奶了。”   蓝璎将信将疑,小心把孩子抱在胸前,掀起上衣。   突然她脸一红,冲李聿恂努了努嘴道:“你出去,别在这。”   李聿恂心里也正为孩子吃奶的事着急,哪里肯走开,便哄道:“你放心,我转过身不看便是。”   怀里的孩子还在哇哇哇地哭着,蓝璎见李聿恂真得转过身去,便急忙试着喂奶。   小家伙嘟着嘴使劲地吸着,小脸憋得通红却什么也没喝道,再次哇哇哇大哭起来。蓝璎被咬得疼的受不住住,见孩子哭,自己脸色一变也跟着就要哭了。   李聿恂慌了,望着一大一小娘儿俩,连忙哄道:“不急不急,慢慢来。真不行,就喝米汤嘛!”   蓝璎瞪了他一眼,哽咽道:“谁家孩子是喝米汤长大的!你这个做爹的还有没有心!”   李聿恂站起身道:“别哭别哭,我这就出去找奶妈。”   那稳婆站在一旁简直哭笑不得,对李聿恂道:“看来还得要人帮忙,要不你去试一试?”   李聿恂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话是何意。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蓝璎,试探道:“娘子,要不我这个做爹的先来试一试?”   蓝璎本来没听懂稳婆的话,这时见李聿恂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立时反应过来。   她红着脸骂道:“谁要你帮忙,你给我滚出去!”   李聿恂无奈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稳婆道:“哎呦喂,你两个都过来人了,娃娃都生了,还害臊个甚嘛!小娃娃没力气,一时吸不出来奶,那做爹爹的帮个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事我都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就没见过哪一对夫妻像你们两个这样见外的!” 第六十六章 丸药   蓝璎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有些松动, 她也舍不得自己孩子吃不到奶哭得撕心裂肺的呀!   李聿恂瞧见她神色,转身对那稳婆道:“那嬷嬷你先出去,我在这就行。”   那稳婆哈哈笑着走出屋子, 还不忘顺手把门给掩上。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二月初春,清晨的阳光穿过云雾带给世间无限光明和温暖。   不但是李聿恂,连蓝璎也觉得自己的生活迎来全新的变化。   从此以后,李聿恂不仅仅是李聿恂, 蓝璎也不仅仅是蓝璎, 他们还是同一个孩子的爹和娘,是陪伴彼此共度余生的另一半。   这个孩子在出生后的第二日便得了一个名字——李恩慈, 乃是其外祖蓝溥静坐书房苦思了一夜才给取好的名字。   自从有了恩慈,李聿恂和蓝璎的生活变得充实许多, 家里无时不是充满欢笑。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建昌三十三年。   这一年二月, 蓝璎再次诊出身怀有孕。   这一回她的反应极重, 整日吐得不停, 端到嘴边的饭菜别说吃,连味道都不能闻。   不到一个月, 蓝璎本来养得稍有些圆润的身子迅速消瘦,不光身体和四肢变得纤细, 就连脸颊都有些陷进去了,一眼望去憔悴之极。   李聿恂去了一趟熙州府的大明寺拜佛求签,回来之后便将猪肉铺的生意全部交给大徒弟阿奇经营,自己彻底金盆洗手。   身为屠户, 整日辛苦疲累不说, 毕竟也不是什么积德积善之事。   蓝璎见他终于愿意放下, 心中赞同,便也没多问。   这一日清晨起床,蓝璎刚穿好衣服洗漱完,便又跑到屋外弯着腰吐得昏天暗地。   等她漱完口抬头时,李聿恂看到她眼中全是泪水。   李聿恂本来早早起来熬了一锅小米粥,这本是蓝璎平日最爱吃的,现在蓝璎却看也懒得看。不光是小米粥,现在就连热茶蓝璎也咽不下了。   她每日吃得极少,吐得极多,李聿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走过去轻轻抚着蓝璎的背,对她道:“实在不行,这孩子咱不要了。我问过申郎中,说是现在月份小,不要还来得及。”   蓝璎轻轻推了他一下,怨怪道:“你说什么胡话!”   李聿恂道:“我是当真的,这辈子有你和小慈我就很是满足了。”   蓝璎并不看他,眼神坚定道:“这个孩子是我要的。夫君,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他平平安安生下来。”   李聿恂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想再劝一劝却被蓝璎打断了。   蓝璎一双黑色眼眸闪闪发亮,说道:“你知道吗?这次我有感觉,一定是个儿子。”   李聿恂既心疼又无奈,摇头道:“我说过了,我并不想……”   他话未说完,又被蓝璎打断。   她目光坚定,神色倔强地望着李聿恂道:“夫君,我说过了,我这辈子一定要给你生个儿子。”   去岁腊月初五,甄晚凝为宋仝生下第三个儿子——宋寅。   当时外面大雪纷飞,李聿恂陪着蓝璎去宋家庄看望甄晚凝和她刚生的第三个儿子。回来的路上,蓝璎拉着李聿恂的衣袖,撒娇似的跟他说了一句话。   那时李聿恂还以为蓝璎只是一时兴起,却没料她心钟原是如此认真。   李聿恂很是无可奈何,他担心道:“可你这样吃不下东西,身体要是熬坏了,你让我怎么活?”   蓝璎眨了眨眼,笑道:“我吃东西了啊,我每天都在吃东西。真的,过会儿我就吃,我要吃好多好多。”   李聿恂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蓝璎的鼻头,无奈道:“小东西,如此不听话,往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夫妻俩正说笑着,两岁的小慈垫着脚摇摇晃晃从走廊里穿过来。   “阿娘,抱~~”小慈说话声音软软糯糯,张开手臂朝蓝璎怀中扑过来。蓝璎正要伸手去抱,李聿恂却上前一步抢先将小慈抱在手中。   小慈被李聿恂抱着,眼睛却仍然看着蓝璎,她胖墩墩的小手里正拿着一块又圆又大的白米糕。   “阿娘,吃~~~”   小慈努力伸长着小手,想将那白米糕塞到蓝璎口中。   看到女儿这般可爱懂事,蓝璎的心都化了,就像蜜一样甜滋滋的。   她接过小慈手里已经软踏踏的米糕,轻轻咬了一口。   郑夫人就跟在小慈后面,见蓝璎真得吃了那块糕点,说道:“你才起来还没喝水,怎好吃这干巴巴的东西。”   她话才说完,蓝璎皱了皱眉,转身再次吐起来。   小慈见蓝璎满脸不舒服的模样,立时就吓哭了,嘴里还喊着“阿娘”。   李聿恂哄了哄小慈,忙将她交到郑夫人手里,然后去轻拍蓝璎的背,又给她倒来温水漱口。   郑夫人看得心疼,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都吃了十几副药了,怎么这样不见好?”   这段时日蓝璎吃了申郎中开的药,也吃了熙州那个名医开的药,可按照药方连吃了半个月,却仍是一点不见好。   大家正愁着,王婶来报,说是表姑奶纤云过来了。   纤云也不是外人,直接就进了后院,从随身带的篮子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李聿恂。   “这是我找的一个游医,我把璎儿的状况都跟他说了,他就亲手做了这个丸药,说是每餐吃饭前用温水吞服,可以暂时止吐呢。”   李聿恂将那纸包拿在手里,拆开端详片刻,问道:“到底是什么游医?可别是什么江湖骗子!”   纤云道:“我找的人,你还不放心!你要真不放心,我用我自己的人头做担保,我保证这个药没有问题!哎呀,虽然没问题,但我也不能肯定璎儿吃了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郑夫人犹疑道;“如果真能止吐,哪怕时效短一些,也可以让我璎儿好好坐下来吃顿饱饭了。”   蓝璎朝李聿恂道:“把药拿来,我现在就吃。”   李聿恂却不放心,说道:“先别急,等我吃一颗看看反应再说。”   纤云一把从李聿恂手中抢回纸包,大声道:“你一个大男人吃这妇人的药作甚,我吃一颗给你看。”   话刚说完,纤云就立刻拿了一颗灰茶色的丸药塞入口中,也不用水服,就直接咽了咽喉咙吞了下去。   郑夫人看得惊住了,李聿恂却面色淡然,无话可说。   倒是蓝璎有些生气,绷着脸对李聿恂道:“你这是做什么?姑姑平日如何待我们的,你怎么这般无礼!”   李聿恂转过身对纤云道:“表姑,我不是那个意思。”   纤云却半点都不在意,全无所谓,她挥了挥手道:“你看我吃了这药一点问题都没有,赶紧让璎儿试一试,也好早点吃饭不是。”   李聿恂虽仍然心有疑虑,蓝璎却不想等了,取过一颗药丸用温水吞服下去。   说来也是神奇,这药丸吃下之后,蓝璎就觉得腹内气息平稳许多,对饭菜的气味也不似之前那般敏感。   她坐在桌子上,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饱。   更难得的是,吃完饭后半个时辰都没有恶心反胃的感觉,一点没吐。   小慈看着阿娘吃得香,自己也十分乖巧地把碗里的饭菜都舔得干干净净。   李聿恂坐在一旁,自己虽没顾上吃两口热饭菜,但看到蓝璎和小慈吃得开心满足,心中简直欣喜若狂,比自己吃还要欢喜。   纤云满意地笑着点头,似乎对这药效之神奇早料见了。   郑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忙问纤云那游医现在何处,恨不得立即上门道谢。   李聿恂道:“理应我去登门道谢,再者这药丸还得请他多做一些,留着往后备用。”   纤云似乎有难言之隐,尴尬笑了笑,含含糊糊称那游医没有固定住处,游走于江湖,来去无影踪,要见恐怕也难了。   她这话郑夫人和蓝璎信了,李聿恂却完全不信。   等到次日,李聿恂直接来到纤云家中。   他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表姑,你应知道我不是好骗的,你就同我直说,那个游医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   纤云见他神色严肃,心知瞒他不过,便只好坦白。   她小心翼翼道:“大壮啊,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啊。你告诉表姑,你是不是已经见着你娘了?”   李聿恂脸色变得阴沉,冷声道:“果真是她和她那个奸~夫!”   纤云见他这般怒气冲冲,软声劝道:“其实当年的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你娘有苦衷……”   李聿恂再也听不进去,嚯地站起身,气汹汹打断道:“不要跟我再提她,更不要提那个男人,休要脏了我的耳朵!”   纤云见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急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都当爹了,咋还这般冲动!我告诉你,那个丸药不好制,你娘也是为了你和你媳妇才让她男人连夜赶制好的。”   “你娘说了,这丸药得现配,否则时间久了就不起作用了。她还说了,等这次的吃完,再让她男人做!”   李聿恂咬着牙听完这些话,狠狠道:“你告诉她,我家的事不必她费心。那些丸药我现在就拿回来还给她!” 第六十七章 作孽   见李聿恂果真要走, 纤云上前一把拉住他。   “你这小子,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倔呢!你可知这丸药是人家费了老大功夫好不容易才配出来的, 你自个儿不稀罕,难道就不顾璎儿了?”   李聿恂听了这话,面色骤然一变。   默了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转身重重放在桌上。   他沉着脸对纤云道:“这次的药就当是我花银钱买的, 以后请表姑再不要去找她!否则的话……别怪侄儿连表姑也不认了!”   纤云道:“行吧, 我以后再不去找她便是。”   李聿恂得到这个答复,神色依旧沉郁, 一句话不说便大步离去。   等他走后,纤云转身拿起桌上那一锭银子, 掂了掂重量,心中感触万分。   “做儿子的瞧不起自己的娘, 哎, 作孽啊, 这都是……哎……”   为了让蓝璎安心养胎,郑夫人干脆将小慈带回蓝家大宅, 由她和蓝溥俩个亲自照看。蓝璎虽心有不舍,但这次害喜严重, 身子诸多不适,确实没有精力顾到小慈,也只得同意。   因此李聿恂回到家时,没看到小慈, 只瞧见蓝璎一个人坐在桌前捧着一碗甜枣排骨汤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得知小慈被带到外祖家去住, 李聿恂心情变得更差, 但此时见蓝璎乖乖在那喝汤,脸上又不由地展露出淡淡笑容。   他问旁边的王婶:“夫人早饭吃了多少?”   王婶道:“老爷走后不多久,夫人就起了,也不用人催,自己就喊着肚子饿急着要吃早饭。我盛了一碗粥,煎了两块葱饼,夫人全吃完了。”   蓝璎正好把碗里的汤喝完,擦了擦嘴对李聿恂道:“放心吧,一早上我吃了不少东西,而且一点没吐出来。”   李聿恂道:“早上起来也吃了那丸药?”   蓝璎笑着点了点头:“我怕起床就吐,所以一醒来就把那药吃了一颗。你别说,这药还真管用,这都有一个多时辰了,我一点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李聿恂闻言默然垂下头,眉头微皱,似有所思。   蓝璎见他神色不大对,柔声问道:“你早上去哪了?怎地没吃饭就出门去了?”   李聿恂目光温柔地望向自家娘子,解释道:“我把那丸药拿了一颗去找申郎中看过,他说这药用的都是一些温补的药材,对你的身子无害。”   蓝璎微微摇了摇头,不置可否道:“夫君何必多心,纤云姑姑带来的东西,能有什么问题。”   李聿恂默然,他没告诉蓝璎,他急着去找申郎中不光是为了知道这药对蓝璎身子有没有害处,更是想问问申郎中能不能制出这种丸药。   可是申郎中告诉他,这个丸药他不知具体配方,很难制出一模一样的。更况且他虽也行医却从未制过丸药,因此即便是得到配方,他也不一定能完完全全做出药效一样的来。   李聿恂在早上出来的时候就数过,按一日三颗的量,现在这包药仅只够蓝璎七日用。   他不禁皱了皱眉,心里压上一块石头般,堵得慌。   过了四日,那药似乎渐渐失效,蓝璎又开始呕吐起来。除了刚吃完药后的半个时辰,其余时间,蓝璎连喝口水都会俯身吐个不止。   这日申郎中把过脉,仔细瞧了瞧蓝璎脸上气色,忍不住摇了摇头。   李聿恂在一旁急道:“到底如何?”   申郎中犹豫道:“这孕吐越是厉害,就越说明腹中胎儿长势强健,但尊夫人历来体质纤弱,如此下去,子愈强则母愈弱,情形不妙啊……”   李聿恂忙道:“可有什么法子?”   申郎中无奈道:“法子都试过了,配了几服止吐的药,可这药煎好之后,别说喝,夫人连闻都不能闻。哎,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李聿恂望了望屋里的蓝璎,低头思索片刻,低声道:“若实在无法,这一胎便不要了。”   申郎中叹了叹道:“为尊夫人身子着想,恐怕也只得如此。”   李聿恂语气果断,说道:“那就请先生赶紧配好那药,我来劝夫人喝下,此事宜早不宜迟……”   他话未说完,躺在床上的蓝璎急得掀开被子,双脚胡乱踩着鞋,大声喊道:“不要!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李聿恂快步走进卧房,抓着蓝璎的手臂,想劝劝她,却发现她满目泪光,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神情可怜兮兮望着他。   “夫君,这孩子是咱们的骨血,求你不要……”   李聿恂见她如此,自己心中何尝不是疼痛难舍。   他轻轻抚着蓝璎的脸,替她擦去脸庞泪滴,哄道:“阿璎,往后日子还长,我们会有很多孩儿的。这一次,你听我的……”   蓝璎听了这话,仿佛天塌了一般,那泪水唰唰淌个不停,更加哭得止不住。   她抽噎着,腹内那股恶心的劲儿再次翻江倒海袭来,俯身就是一顿狂吐。可怜她今日本就没吃什么,这一吐便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楚宁在旁服侍着,见主子这般受罪,真是又心疼又害怕。   而李聿恂则更不用说,一时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申郎中进来道:“实在不行,还是找找之前配丸药的那位先生吧?听说他游历江湖,四处行医,也许会有办法。”   蓝璎费力抓着李聿恂的手,慢慢站直身子,红着一双眼眸,坚定无比地望着他道:“夫君,我要这个孩子。我昨晚做梦了,梦见一只小老虎……”   话未说完,她又俯身吐了起来。   等她吐完,楚宁再忍不住,哭着道:“老爷,您赶紧想想办法,夫人这样下去会不行的呀!”   李聿恂抱着蓝璎,一颗心被掰成几大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蓝璎轻轻抱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蓝璎无力道:“夫君,让人去一趟熙州府吧,我想姑母会有办法的。再不行,就去京城,让娉婷姐姐荐一位妇科名医过来。”   李聿恂道:“好,我这就派人分头去一趟熙州府和京城。娘子放心,为夫一定会想法子保住你,保住咱们的孩子。”   他又对楚宁吩咐道:“你们在家好好照顾夫人,我出去一趟。”   出了后院到前厅,申郎中提醒道:“这派人去熙州府倒还好,可去京城路途遥远,来回最快也得两个月,恐怕来不及啊!”   李聿恂道:“知道,我这就去找那个姓郭的游医。”   在纤云带路下,李聿恂很快见到郭郎中,以及他身旁的中年妇人秦氏。   这秦氏不是别人,正是李聿恂的生母,他心中恨极的娘亲。而郭郎中则是秦氏在李聿恂父亲李岩身故之后所改嫁之人,亦是当年为李岩诊病开方的郎中。   秦氏看到自己的儿子骤然站在眼前,一时有些激动,也有些无措。   她面带笑容,慈祥而关切地望着李聿恂,说道:“大壮,你来了?你……媳妇还好么?”   李聿恂心中憎恶,根本不愿再看到记忆中这张让他熟悉又让他痛苦的脸。   可是想到蓝璎,想到蓝璎腹内的孩子,李聿恂狠狠攥紧了拳头,将剩余的丸药砸在郭郎中面前。   他看也不看秦氏一眼,只怒视郭郎中,狠声质问道:“这个药为何不管用了?你是不是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   郭郎中似是一点都不怕他,也一点不介意他的态度,捡起地上的一颗丸药,送到鼻间,仔细闻了闻。   秦氏急忙问道:“这药怎么了?”   郭郎中望着她道:“放心,药没问题,只是放的时间长了,又沾了潮气,所以效果不比之前。”   李聿恂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前一阵子总是下雨,家里也确实潮了些。他压着性子道:“既然这药受了潮,那就劳驾再重新配一包,银钱方面,我绝不亏你。”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摆在桌上。   纤云见气氛不妙,打着哈哈笑道:“哎呦,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客套话干嘛。来来来,咱们都别站着,都坐下说话嘛。”   秦氏反应过来,说道:“瞧我真是的,你们来半天,我连茶水都没倒上一杯,真是……老糊涂了……”   秦氏转身要去倒茶,李聿恂突然大喊一声道:“不用了!”   这一喊让屋里的两个妇人都一时怔住,秦氏脸色极其难看,而纤云夹在中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李聿恂也觉有些失态,神色缓了缓,说道:“请务必赶紧,明日一早我来取药。”   他说完,正欲离去,却听郭郎中喊了一声“且慢”。   李聿恂只得止步,郭郎中走到他面前,温声道:“此前的药我是根据你姑姑的表述配制的,如今要再配,我须得亲自把脉面诊才能配出更好的。不然的话,恐用药不准,伤及母体和腹内胎儿。”   李聿恂眉头一皱,不由冷眼望向郭郎中,又把目光狠狠投在秦氏身上。   秦氏见他直直望着自己,上前解释道:“儿啊,你别误会,你叔他没有别的意思。这新鲜配制的丸药时效有限,一次不能配多,而且每次都需根据病人身体状况调整药方剂量,重新配制。如若方便,还是让你叔跟你回家一趟面诊……”   李聿恂只觉周身气血上涌,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怒呵道:“你这个毒妇,休想进我家门,见我妻儿!” 第六十八章 求药   秦氏刹时愣在那里, 身子微微颤抖着,脸色惨淡。   郭郎中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后朝李聿恂摆了摆手,以示送客之意。   纤云赶紧拉着李聿恂离开,走在路上,姑侄俩人皆沉默不语。   回到家,李聿恂再也坐不住, 亲笔手书一封, 让王良快马送去熙州府。王良走后,他仍是不放心, 便又赶去蓝家大宅。蓝溥听了女婿的请求,二话不说, 立即派亲信蓝衍即刻启程,赶赴京城寻求良医。   从蓝家大宅出来, 天色将晚, 李聿恂顾不得许多, 匆匆去往宋家庄。   宋仝和甄晚凝夫妇听明李聿恂的来意,惊诧之余, 皆为蓝璎感到忧心不已。   这些年甄晚凝接连生下三个儿子,虽说吃了不少苦头, 但也没有哪一胎像蓝璎这般孕吐严重,以至于到了要下胎以保母体的地步。   甄晚凝远嫁而来,更被唐国公逐出家门,自是人脉浅薄, 但她深知自己的夫君宋仝深受江湖中人敬重, 豪侠之名传遍五湖四海, 州府县乡,识人多且广,必定会有法子。   宋仝见甄晚凝目光恳切地望着他,不问也知她心思。   他立即道:“我这就托弟兄们四处帮忙打听打听,定要为弟妹寻回良医良方,确保母子平安。”   有了宋仝这句话,李聿恂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暮色沉沉,宋仝难得客气一回,竟亲自送李聿恂出门。   有大哥在身边,李聿恂忽觉心中生出几分依赖之情。自幼年父亲病故之后,宋仝对于李聿恂而言,一直是个如兄如父般的存在。   李聿恂将郭郎中和秦氏重回梅城县之事告诉宋仝,谁知宋仝却是早已知晓。   随后李聿恂说出今日重逢求药之事,宋仝听后直言道:“那是生你养你的亲娘,你实在不该如此待她。”   李聿恂难受道:“我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心里就恨,恨极了。”   宋仝沉吟片刻,转而语重心长对李聿恂说道:“你爹去了,你娘改嫁他人,这并无错处。况且那位郭先生行医多年,医术高超,对待病人从来都是不分贵贱,也不多收诊金,是个大善人,在江湖上称赞他侠义的人甚多。依我看,你娘这辈子能嫁给他,跟着他四处行医救人,并无不好。”   李聿恂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一时无话。   宋仝又道:“弟妹这一胎怀得极其不易,求医之事万万耽搁不得,咱与其到处托人找良医,岂不知远水解不了近渴,而这真正的神医其实就在眼前。”   李聿恂神色凝重,张了张嘴,略作犹豫,终于问出心中最想问的事情。   “恳请大哥告知我真相。当年究竟是不是这两人合伙谋害了我爹性命,卷走了家中仅剩的钱财?”   宋仝双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此事你当年就已经问过我一次,我的回答还跟上次一样。你父身染重疾,药石无医,他的死与你娘和郭先生无关。”   李聿恂似有不甘,再问道:“大哥果真没在骗我?”   宋仝面色郑重道:“当年你家的事我也知晓些,你真的错怪你娘了。还有郭先生,他是个难得的好人,绝非那等贪财害命之辈。”   李聿恂道:“可我小的时候,我伯父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说我娘……”   宋仝面露愠色,挥手打断道:“别再跟我提你那伯父,你知我素来厌恶他假仁假义。”   李聿恂想要再问些什么,宋仝拍了拍他的肩,劝道:“兄弟你莫要再怀疑了,妻儿的性命最为重要,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李聿恂出来这许久,心里一直担心着蓝璎,便听了宋仝的话,急忙赶回了家。   这一夜,蓝璎睡得极不踏实,几番哭着从梦中惊醒。   李聿恂满腹心事,又时时担忧蓝璎的身子,也是整夜未眠,辗转反侧到天亮。   鸡鸣声起,他便起身下床,亲自熬了一锅小米粥。   待小米粥熬好,纤云也过来了,提着竹篮送来两碟自己腌制的小菜。   这时蓝璎也醒了,纤云进屋看到蓝璎那憔悴的没了模样的脸蛋,心疼地握住蓝璎的手,嘴里直呼道“乖孩儿可受苦了”。   蓝璎看到纤云,想起她拿来的丸药,忙问道:“姑姑可知为我配制丸药的那位郎中现在何处?我想叫夫君去请他过来瞧一瞧。”   纤云愣了愣,不由看了看边上的李聿恂,见李聿恂冷着脸,便道:“那人是个江湖郎中,四处游医,没有固定的行踪。这样吧,姑姑多留意,看可能找到他人。”   从屋里出来之后,纤云望着李聿恂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直犯怵。   走到大门处时,她对李聿恂道:“行啦,别拉着个脸,没你同意,我可不敢随随便便往你家里带人。”   李聿恂不接她的话,默了会儿,问道:“姑姑,你以前也常说那个女人的不是,说她没有良心,一肚子坏水,是李家的大罪人。可如今你为何变了态度,昨日还转过头替她说话?”   纤云没曾想李聿恂会问她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含含糊糊道:“嗨呀,以前年纪轻不懂事,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现在我自己也是当娘的人,经的事情多了,也看明白了许多事情,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聿恂面色不定,纤云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娘过得也不容易。你没见她昨儿见你时有多欢喜,可知这些年她心里实在是念着你的。”   “别说了”,李聿恂听得一阵心烦。   纤云怕他再发脾气,忙摆摆手,提着篮子快步离去。   今日蓝璎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早起吃了一小碗粥,晌午还吃了两块玉带糕,虽没怎么喝汤吃肉,但也没怎么吐。   李聿恂望见蓝璎多日不见的笑脸,心里的阴霾顿时散去大半。   他心想着,也许熬过了前一阵子,从今儿起蓝璎就开始好转起来了。如果能和当初怀恩慈时一样,能吃能睡,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没等他欢喜多久,午间才吃完饭,蓝璎又开始孕吐不停,而且更比以前严重。   此时郑夫人正带着小恩慈回来看望她阿爹阿娘,见此情形,小恩慈吓得哇哇大哭,而郑夫人也心疼地直抹眼泪。   “昨儿大壮说你吐得没个样子,我还心想着应该没什么大事。哪知道,这才几天不见,璎儿你就瘦成这个样子了,你……这到底该如何是好啊!”郑夫人边说边哭。   蓝璎本来难受得直不起腰,现在不得不挺直身子,反过来安慰郑夫人。   “阿娘,没事的,大壮已经让人去熙州府和京城请郎中去了。我这吐一会儿就好了,没事的……”   看到恩慈哭得满脸泪水,蓝璎又有些好笑,她将小小人儿揽入怀中,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我的乖女,这是怎么了?难道在外祖家玩得不开心么?是不是外祖母没给你吃好吃的?还是外祖父骂你了?”   “阿娘,小慈吃了好多好吃的,阿娘也吃……”恩慈一边哭一边说着话,还从怀中掏出一颗梅子,递到蓝璎嘴边。   郑夫人道:“这孩子时时刻刻惦记着你,不论看到什么好吃的,都说要给你留一份呢。”   那颗梅子许是藏得久了,有些黏黏腻腻的,蓝璎忍着不适将梅子含在嘴里。恩慈看着阿娘笑,自己也甜滋滋地笑了。   站在一旁的李聿恂看着蓝璎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及地将岳母和恩慈送上门外马车,让她祖孙二人重新回去蓝家。   送走岳母和恩慈,李聿恂骑上马直奔南城门外郭郎中的药铺。   这日恰是郭郎中每月逢五开义诊免费施药的日子,药铺外排满长队,等待瞧病抓药的人将门口堵得里三层外三层。   见此情形,李聿恂微愣了愣,而后强行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艰难地走进药铺。   “郭先生”,他振嗓喊了一声,正坐在案前为一白发老妪把脉的郭郎中慢悠悠抬起头,看到李聿恂时,眼神淡定,竟丝毫也不感到意外。   倒是郭郎中身后正忙着按方抓药的秦氏显得很是惊喜,立即走到李聿恂前,语气藏不住的慌张。   “大壮,你来了。你看我们这太乱了,也没地方给你坐。你……早知你要来……”   李聿恂摆手道:“我不坐,我此番是专程来请郭先生上门为拙荆瞧病的,不知先生可否愿意屈尊随我跑一趟。”   郭郎中抬头道:“我这里还有许多病人,断断没有弃下他们甩腿跟你走的道理。这样吧,你先把丸药拿回去,让尊夫人饭前饭后各吃一颗,睡前再一颗,记得用温水吞服,明日我再登门面诊不迟。”   李聿恂望着门外乌压压的人群,也知今日不好将人强行带走,只得点了点头。   秦氏走进里间,将一包早已备好的药递到李聿恂手中,说道:“这是昨晚赶制的药丸,药效极好,你尽管放心回去。明日在家耐心等着,你叔一定会去的。” 第六十九章 神医   李聿恂接过药, 心绪复杂得很,他朝郭郎中略施一礼。   “多谢,酬金某明日一道奉上。”   郭郎中毫不在意, 继续埋头专心为那老妪瞧病开方。   秦氏则有些不舍,跟着李聿恂走到门外,忍不住叮嘱他道:“莫要心急,路上慢点走。”   李聿恂“嗯”了一声,拽紧缰绳, 骑马离去。   果如秦氏所说, 那新配制的丸药效果甚好,蓝璎按照嘱咐吞服, 身子明显舒爽许多。晚饭照常吃了饭菜,还喝下一碗肉丝汤, 夜里也睡得安稳,瞧着是一点事也没有。   次日午后, 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郭郎中如期而至。   李聿恂见郭郎中独自一人背着药箱步行而来, 心中满是疑问。但他什么也没问,也没过多寒暄, 径直将郭郎中带到后院卧房。   郭郎中给蓝璎把过脉,看过舌苔, 又仔仔细细问了些起居事宜,然后退坐到桌边,用备好的笔墨做好问诊记录。   李聿恂站在一旁,心里无比忐忑, 只因着蓝璎也在, 便不好直接问。   他看着郭郎中笔墨如飞地做着记录, 心中慌乱,只瞥见“体质纤弱”“气血亏”“精神倦怠”“睡眠不足”等句。   等郭郎中写完,蓝璎等不及道:“敢请教先生,我这胎到底如何?可有方子可医?”   郭郎中望着蓝璎,露出和蔼的微笑,说道:“从脉象来看,小夫人的身子本就无碍,胎象亦稳健,一切安好,勿用过于忧心。”   蓝璎听到这个诊断,心情大为轻松,她开心地望向李聿恂,像个孩童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李聿恂却质疑道:“先生说一切安好,可我娘子明明孕吐不止,什么也吃不下,这有孕不过短短月余,人已经消瘦大半,照此下去,岂能无碍?”   郭郎中默默朝李聿恂使了个眼色,说道:“这孕期反应因人而异,各有不同,尊夫人孕吐不止,虽说有些严重,但亦属正常。只要放松心绪,定期服用丸药,止住孕吐,便能饮食如常,一切无碍了。”   李聿恂微微点了点头,蓝璎喜道:“正是如此,我如今最难捱就是这孕吐反应,若能止住孕吐,我便能多吃点,睡觉也踏实。”   郭郎中道:“今后每隔五日,我便来为夫人把脉,根据脉象开方配药。”   蓝璎开心地点头道谢,忽然又道:“只不知这药会不会对我腹内孩儿产生害处?”   郭郎中道:“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会尽量用些对胎儿和母体无害的温补药材。往后等到孕吐反应减弱,这药也就可以慢慢停了。”   蓝璎得了这个答复,简直开心极了。   她朝李聿恂眨眼笑了笑,撒娇道:“夫君你看,我就说没事吧。”   李聿恂对蓝璎笑了笑,温声道:“娘子好好休息,我送先生出门。”   走到前厅,李聿恂俯身朝郭郎中郑重施了一礼。   他面色沉然,冷静道:“有什么话,先生可以明说了。”   郭郎中见他神情关切,直言道:“尊夫人这孕吐反应确实严重了些,若不用药,一来消损母体,影响胎儿健康;二来极易导致夫人情绪低迷,产生厌食失眠等诸多不良反应,长期下去,整个人的精神会比身体先垮掉。”   李聿恂道:“自然要用药,先生方才不是说每五日根据脉象配制丸药以止住孕吐么?”   郭郎中点头道:“问题就在此处,方才在尊夫人面前,我不方便直说。以我多年行医的经验,夫人这孕吐恐怕不止三四个月,也许要持续到胎儿平安诞下。”   李聿恂顿时震住:“先生是说,这回怀胎十月,便要孕吐十月?”   郭郎中道:“并非完全如此,但十有八九吧。”   李聿恂站在那里,慌了神,乱了手脚。   郭郎中继续道:“方才我说过‘是药三分毒’,如果整个孕期都用药,我恐怕届时孩子生下来会难免有些体质孱弱,先天不足啊。”   李聿恂面露焦急,说话的嗓音也有些颤抖,他将最后的一丝侥幸和期盼寄托在郭郎中身上。   “先生行医救人,是大善人,江湖中人人称赞您侠义心肠。某恳请先生想想办法,除了吃药,可还有别的法子能缓解拙荆孕吐反应?”   郭郎中道:“吃药是最为见效的,以夫人现下的状态,除了吃药,没有更好的法子。”   一连吃十个月的药丸,到时恐怕不仅仅影响到孩子,便是蓝璎的身子也定然会受到损害。   李聿恂想起之前申郎中的话,心中不免又起了用药下胎的想法。   他实在不忍心看蓝璎受这么大的罪,与其长痛不如短痛,孩子以后迟早会再有,眼下蓝璎的身子才最为重要。   “如果现在用药下胎的话,不知可否?”李聿恂问出这句话,嗓音都变了。   郭郎中道:“这不失为明智的抉择。但还要看尊夫人的决定,毕竟胎儿是在她的腹中,母子之间心灵相牵啊!”   若要让李聿恂将这个抉择毫无隐瞒地抛到蓝璎面前,将是何其残忍!而他同时身为丈夫和父亲,又何其忍心!   送走了郭郎中,李聿恂默默登上屋后的小山,独自站在山顶。   山风迎面吹来,他的一颗心就仿佛崖壁上的小草,风雨中摇摆不定。   直到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他才转身回家。   一踏进家门,他就看到蓝璎衣饰齐整,精神焕发地站在厅里。蓝璎似乎是在等他,一见到他就迎了上去,嗔怪道:“你这人一声不吭地去哪儿了?害我等了你好半天,着急坏了。”   李聿恂心内大惊,忙扶住蓝璎的手臂,问道:“娘子怎地起来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蓝璎笑道:“我好着呢,下晌饱饱睡了一觉,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浑身充满气力,所以就赶忙地起来走一走。你看,我是不是好得很?”   李聿恂瞧见她这副重新活过来的欢喜模样,心里也欢喜得紧。   他转过身问楚宁:“夫人下晌起来后吃东西了没?可吐了不曾?”   楚宁立即道:“夫人起来后像换了个人似的,味口比从前还好,吃了一整块麻饼,四个蒸饺子,还喝下一碗银耳羹。吃完到现在,一次都没吐,而且还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还说一点都不累!”   赵嬷嬷闻声也走上前来,说道:“这个郭郎中真是个神医,咱夫人这回可总算熬过来了。”   蓝璎笑得愈加开心,她伸手摸了摸依旧瘪瘪的肚皮,微微叹道:“遇到郭神医,是我们娘儿俩运气好,不然我这心里真是一点谱儿都没有。等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过郭神医。”   李聿恂听在耳里,痛在心中。   蓝璎还那么小,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芙蓉花儿,郭郎中说的那些话,他如何开的了口?   见李聿恂不做声,眼圈还有些微微发红,蓝璎疑惑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李聿恂赶紧换上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双手揽住蓝璎柔弱的肩膀,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他嗓音微哑,低声说道:“都是为夫的错……让娘子受苦了。”   蓝璎见他皱着一张脸,几乎是忍不住要哭的样子,不由笑着道:“其实还好,就是吃几颗丸药而已,总比晚凝姐姐那时候一日三碗喝煎的汤药好吧,那多难喝呀!”   李聿恂沉着脸,蓝璎满是嫌弃地推了推他道:“你干脆还是回铺子里干活去吧!省得天天没事干,守在我身边,简直比我这个身怀有孕的大肚妇还要紧张。”   自从蓝璎这一胎诊出有孕以来,成日饱受孕吐之苦,精神憔悴不已,李聿恂已经甚少在她身上看到如此活泼俏皮的欢快模样。此时此刻,李聿恂多希望一切的美好和欢乐都能永永久久伴随蓝璎一生。   王婶正在布置晚餐,蓝璎闻见饭菜香味,立即吩咐楚宁道:“快把丸药拿来,晚上我一定要努力多吃一些。”   这一顿晚餐,蓝璎果然没有辜负众望,吃得饱饱的离开餐桌。   一家人因为她吃得欢全都开心不已,就连平日不怎么爱说话的王伯也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便是在这平凡的一夜,李聿恂默默在心中做出抉择。   次日一早,李聿恂去到药铺,告诉郭郎中,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并请郭郎中为他保守秘密,不要将内中实情告知蓝璎。   将来无论发生何事,任何人要怪,就都怪在他李聿恂一人身上吧。   半月之后,王良从熙州府赶回,带来两位郎中,据说两位都是有名的妇科圣手。由于李聿恂提前打过招呼,这两位郎中在替蓝璎把过脉之后,也只是说了好的那一面。   因蓝璎根本闻不得普通汤药的气味,其中一位郎中便称,可尝试使用针灸之法。李聿恂问过郭郎中,郭郎中却道针灸之法他不是没想过,只是目前胎儿尚不足三个月,风险极大,不敢冒然尝试。   李聿恂闻言,也只得作罢,命王良将这两位郎中重新送回熙州府。 第七十章 怀胎   过后不久, 宋仝那边,也有数个兄弟荐了些江湖郎中过来,李聿恂却觉得这些人行事用药全比不上郭郎中谨慎周全。   蓝璎也实在厌烦了接连不断地被不同的郎中把脉问诊, 她本就心思敏感,喜爱胡思乱想,有时新来一个郎中,随口说的几句话,就能搅得她接连几日心神不定, 睡不好觉, 吃不下饭。   如此几次之后,李聿恂和蓝璎两人决定一切听从郭郎中的医嘱, 每日按时吃丸药,旁的话再不多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 蓝璎终于在煎熬和忐忑中熬过了前三个月。   到第四个月,郭郎中适当调减了用药剂量, 蓝璎开始虽不适应, 但些微害喜反应也在她能忍受范围之内, 因此也没有不妥。   五个月的时候,郑夫人又请了信任的申郎中来给蓝璎瞧脉。   当申郎中发现蓝璎和她腹中胎儿俱是安好, 且蓝璎虽仍是削瘦,但精神充沛, 状态极佳时,他大感惊奇之余,对郭郎中高超的医术赞叹不已,自以为不如。   众人皆欢喜, 唯有李聿恂眼见着蓝璎的肚子渐渐隆起而心中愈发感到不安。   他一直担心蓝璎腹内孩子的成长, 也担心长期用药会对蓝璎的身子有损。   郭郎中告诉他, 随着胎儿日日长大,从母体吸收的营养便越来越多,那丸药对胎儿的影响也就越来越大。郭郎中本打算将丸药所需药材的剂量减少一半,但蓝璎的身体实在太弱,若剂量减半,药效便要大打折扣,以蓝璎的身子恐根本承受不住随之而来的更为激烈的孕吐反应。   李聿恂本以为没有别的法子,但郭郎中却又告诉他,如今胎儿已经稳固,除了吃药,还有两个办法可以尝试——便是药敷和强健母体体魄。   所谓药敷,便是将几种新鲜草药碾碎,做成药贴,敷在孕妇腹部,隔日一次,如此亦可减轻孕吐不适反应。只是药敷的效果不如丸药直接,因此开始时可以使药敷搭配丸药一起,先看看效果。   而强健母体体魄,则是通过每日坚持不懈的锻炼和周密的饮食加强母体体质,逐渐提高母体对抗孕吐的能力。这强健体魄贵在日复一日的坚持,若能在两三月之内增强体质,则可在孕后期完全停药,如此对母体和胎儿俱有益而无害,且十分有助于将来顺利生产。   这日夜里,李聿恂刚入梦乡便忽然被一阵熟悉的呕吐声惊醒。他吓了一大跳,猛地从床上坐起,借着淡淡月色,看到蓝璎身着单衣靠在房门口柱子边,弯腰呕吐。   他急忙起床,点亮灯火,给蓝璎端去一杯茶水。   蓝璎用茶水漱完口,对李聿恂笑了笑道:“放心,没什么事,可能是热着了,出多了汗。”   孕妇怕热,这李聿恂是知道的,他轻轻替蓝璎擦去额上的汗珠。   “好点了没,要不我陪你在院子里乘会凉?”   蓝璎刚想答话,腹内又更猛烈的翻涌起来,她转过身“哇”的一声……   这一夜,反反复复,蓝璎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不出,只是干呕,嗓子咳出了血丝。李聿恂觉出不对劲,这情形就仿佛四个月前,蓝璎刚刚被诊出身怀有孕时样子。   李聿恂坐不住了,披上衣衫,准备连夜去请郭郎中。   蓝璎见拦他不住,只好心虚地说出实情——原来这两日她竟然瞒着所有人,偷偷停了那丸药。   李聿恂听了蓝璎的话,什么也没说,立即取来一颗丸药,亲自喂蓝璎服下。   服了药后没过多久,蓝璎便不再吐了不止,能安安稳稳躺下歇息。   李聿恂见她缓了过来,忍不住道:“你这是闹什么脾气,连郎中的话也不肯听了?”   蓝璎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柔弱辩解道:“你又不是不知,吃多了药究竟对孩子不好,我就想着看看能不能把药给停了。”   李聿恂听了她的话,所有所思。   蓝璎以为他生气了,撒娇道:“郭郎中也说过‘是药三分毒’,我就是……我还以为月份大了,我的身体会比之前能扛……”   说着蓝璎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显出颓败之色。   李聿恂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柔声道:“我正想告诉你,我问过郭郎中了,他说咱们还有另外的法子可以试一试。”   蓝璎简直又惊又喜,说道:“真的吗?那夫君你快告诉我是什么法子!”   自此以后,挺着大肚子的蓝璎便开始了一边吃丸药,一边外加药敷和锻炼体魄这三管齐下的法子了。   上门为蓝璎做药敷的是秦氏,因她是郭郎中的夫人,蓝璎对她很有好感。而秦氏每次上门,除了正常做药敷,总要另外带些自己亲手做的吃食,让蓝璎尝个鲜。   有时碰到郑夫人带恩慈一道回来,秦氏见到两岁多的恩慈更加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恩慈本不喜欢接触生人,但每次看到秦氏就跟看到自己家里人一般,丝毫不躲避。   接触几次之后,郑夫人也说这郭郎中的夫人看着十分面善,好像大家老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似的。   而蓝璎发现,唯有李聿恂在面对这个秦氏时,表现得很是奇怪。   起初秦氏来家里时,李聿恂总是冷着一张脸,寸步不离地守在蓝璎身边,像防贼一样防着秦氏,生怕她会下药害了蓝璎似的。   后来李聿恂又像做下什么亏心事一般,见到秦氏总要躲得远远的,就像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   至于秦氏送来的那些吃食,李聿恂是碰也不让蓝璎碰。只是到了后来,蓝璎和秦氏日渐亲密,李聿恂纵是有心,也管不住了。   蓝璎总说他疑神疑鬼,无端端把秦氏想得太坏。   而李聿恂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当年秦氏抛下年幼的儿子改嫁他人,远走异地时,李聿恂曾在父亲墓前发过誓——这辈子再不会认这个自私狠毒的女人,更不会让她踏进自己家门一步。   如今内心不安的李聿恂,什么也不能做。   自秦氏为蓝璎做药敷之后,他回了几次桐湾村,跪在父亲的墓前,期望身在九泉的父亲能原谅自己违背当年的誓言。   李聿恂相信宋仝不会骗他,郭郎中和秦氏亦不会做出谋财害命之举,他只是放不下心中的恨。   只是当桐湾村的伯父知道郭郎中和秦氏双双回了梅城县,且李聿恂竟既往不咎请这二人上门为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诊病,一时气得暴跳如雷,直指着李聿恂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大逆不孝,善恶不分,白读了几年圣人书。   “你爹走的早,你是我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   “那个贱女人在你爹病重尚未咽气之时就同奸*夫勾勾搭搭,眉来眼去。你爹尸骨未寒,她就等不及要改嫁……”   “你身为我李家子弟,不思为父报仇,反而跟仇人走亲戚来往,你良心被狗吃了!”   “你你你,你是要气死我呀……”   李聿恂本就心怀愧疚,这时更是被伯父骂得抬不起头来。   大哥宋仝不会骗他,但伯父的话就像一把尖刃插在他的心上。一边是父,一边是母;一边是妻儿,一边是孝义,谁能告诉他,他到底该怎么做……   伯父越骂越气,可李聿恂却似个木桩,毫无反应,这让伯父恨不得即刻随祖宗去了才好。   同宗的几个叔伯气愤之下,差点将李聿恂绑到宗祠受祖宗家法处置。还是伯父的两个儿子跪在地上,苦苦替他求情。最后叔伯们劝他拿出家中积蓄用来重修祠堂作为赔罪,这才使身为族长的伯父稍稍消了气,勉强答应放他回家。   这些事情蓝璎自是不知,李聿恂也绝口不提。   肉铺的生意是早就全部交给大徒弟阿奇了,李聿恂是三五天也难得去一次。   他现在的心思全都在蓝璎和孩子身上,除了蓝璎肚子里正怀的这个,还有被带去蓝家大宅长住的恩慈。   恩慈尚年幼,又极爱粘着李聿恂撒娇玩耍,放心不下的李聿恂因此几乎每日都会去一趟蓝家大宅看望恩慈。   另一方面,依据郭郎中的吩咐,蓝璎开始每日积极锻炼身体,以求强健体魄。在这件事情上,李聿恂自然责无旁贷,每日早中晚三次,他都陪着蓝璎散步爬山。天气不好的时候,两人就在屋里比划拳脚,这个时候,李聿恂则又成了教蓝璎练武的师傅兼陪练的对手。   随着月份渐大,蓝璎的肚子飞快地隆起,散步爬山这件平常看似容易的小事,于她而言开始变得越来越艰难。   天气已经变得寒冷,可蓝璎身子沉重,往往没走几步,便喘气艰难,额间渗出点点汗珠。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又沉又笨,身上厚重的衣裙不觉也成了前进的阻碍。   看着她捧着肚子,拖着双腿一步一步坚持散步的样子,李聿恂心疼极了。他本是督促蓝璎坚持锻炼之人,如今却三番五次劝蓝璎回家歇息。   在李聿恂的眼中,蓝璎明明是懒散怕吃苦的娇滴滴的小女子,如今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竟是一次也没喊着要退缩。   秦氏说这是因为蓝璎已经尝到了药敷和锻炼体魄的好处,起初每日四颗的丸药,如今已经减到每日一颗的量了。 第七十一章 产子   再有两月便要临产, 为了腹中孩儿的健康平安,蓝璎想再拼一拼。   因为郭郎中跟她说过,只要她身体再健壮些, 最后这两个月不仅能完全停药,甚至连药敷也不用。   有郭郎中这句话,蓝璎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即便再苦再累,也从没示弱过。   家里人都为她感到高兴, 然而也只有李聿恂清楚, 蓝璎每晚躺在床上时,都会因为浑身骨头酸痛而难以入睡。   十月底的一天, 郭郎中照例来为蓝璎把脉,结束后他坐在桌边, 提起笔突然又放下了。   蓝璎愣住,一颗心不觉提了起来。   李聿恂也是一惊, 赶忙问道:“先生, 这是怎么了?”   郭郎中站起身, 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着道:“一切安好, 无有医嘱。”   李聿恂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蓝璎则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兴之余有些茫然失措。   秦氏站在郭郎中身侧,补充道:“从今日起,所有的药都可以停了,往后就安安心心在家养着吧。”   李聿恂的脸上立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又有些紧张的问道:“那停了药, 阿璎要是再吐怎么办?”   郭郎中道:“吐是难免的, 尽量多吃些清淡少油的食物,暂且先忍个几日看看。不过若是实在挨不住,就吃一颗药,五日后,我会再过来。”   秋风萧瑟,天气有些寒凉,李聿恂亲自送郭郎中和秦氏出大门,又叫王良驾车送他夫妇回药铺。   目送郭郎中和秦氏上马车离去之后,李聿恂转身回屋,他心想着今日自己下厨,做些蓝璎爱吃的菜,但得记着少放油少放盐。   他进了院子,却看到蓝璎手里正拿着那个放置药丸的红色药匣,脸上挂着泪珠,眼神却有些闪闪躲躲。   见李聿恂过来,蓝璎将药匣往他手里一塞,说道:“快找个地方把药收起来,我一颗也不要吃了。”   李聿恂看她那副顽固又可怜的模样,心中真是又无奈又好笑。   他拿着药匣道:“好好儿的,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倒惹出蓝璎数不尽的眼泪。   她噘着嘴,委屈道:“呜呜,我可真不容易……我怎么这么命苦……”   一句话竟惹得李聿恂也想跟着哭一场,但他是男人,这时候可不能表现出丝毫脆弱。   他笑了笑,将蓝璎轻轻抱住,替她抹去满脸肆意的泪水,哄道:“快了,再忍个把月,等这小子生出来,我将他狠狠揍一顿,替娘子你出气。”   蓝璎听了这话,顿时一拳捶在李聿恂胸口。   “你敢!我生的儿子,你凭什么揍他!你这人怎么这般心狠,你都不知我怀这孩子有多么不容易……”   蓝璎骂着骂着又忍不住泪水滚滚落下,李聿恂也是无法,只是轻轻使劲将她稍微搂紧了些。   没过一会儿,蓝璎又喊了起来。   “老天啊,我的肚子怎么这般大?哎呀,我怎么肥得跟个老母猪似的……”   因为蓝璎突然发现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将李聿恂顶得老远,他所谓的抱其实就仅仅是将双臂搭在她肩上。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腰圆膀阔,体型就跟老母猪一样了。   “呜呜呜……我真是可怜……”   蓝璎再次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且哭得更凶狠,更卖力。   李聿恂站在那里,真心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大大的罪人。   其实在李聿恂看来,蓝璎也只是肚子显大,整个人并不怎么肥胖,而且脸蛋比之怀孕之前反倒还瘦了许多。   李聿恂想了想,到底没把这话给说出来。   停药之后,果如郭郎中所料,蓝璎的孕吐反应又回来了。   想是体质变强的缘故,这回孕吐没有想象中如之前那般严重,蓝璎硬扛着,一颗药也没吃。   五天后,郭郎中按期来诊脉,这回依旧没有留下医嘱。   临走时,他告诉李聿恂,只要蓝璎没有任何不适之感,往后他每隔十天来一次。   到了腊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蓝璎临产的日子慢慢到了。   郑夫人比上一次要紧张许多,不仅提前找好了产婆和奶娘,更又挑了几名信得过的嬷嬷和做事牢靠的丫鬟来照顾蓝璎。   腊月十九日子时刚过,睡梦中的蓝璎感到一阵阵腹痛,随即醒了过来。   李聿恂听到动静,立刻起身询问。   黑夜中,蓝璎平静地望着他,说道:“要生了……”   片刻之后,原本平静的宅院变得灯火通明,嬷嬷丫鬟们来回不断地穿梭,两名产婆和赵嬷嬷楚宁一齐守在产房内……   李聿恂让王良连夜驾车去接郭郎中过来,没过多久,郭郎中和秦氏一同出现在院中。   看到秦氏,李聿恂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郭郎中叫了一名产婆出来,仔细问了产房内的情况,然后点了点头道:“目前一切都还算顺利,不过还是叫人提前把参汤备好吧。”   李聿恂听了立即吩咐人去煎参汤,转头对郭郎中道:“我要不要进去陪着阿璎?这回岳母不在,她身边没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   郭郎中还没说什么,秦氏立即道:“还是我去吧,我比你懂。”   李聿恂还在犹疑,秦氏不等他答应,直接拉着那产婆急匆匆进入产房。   很快,从屋内传来蓝璎连哭带骂的痛苦喊叫声,这声音如此熟悉,让等在院中的李聿恂揪心不已。   喊叫声渐渐弱了些,李聿恂低着头不安地走来走去。   寒风冷瑟,他内心却有如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燥热得很。   郭郎中算了算时辰,也有些坐不住了,伸手喊住一名丫鬟,说道:“快去厨房看看,参汤煎得如何了?”   李聿恂走到窗下,扯着嗓子大声道:“娘子,你感觉如何?要不要吃点东西?”   屋子里没有回应,李聿恂竖起耳朵,只听到蓝璎粗重的呼吸声和隐忍的哭声,以及赵嬷嬷和秦氏还有产婆们接连不断地鼓舞,无非是叫蓝璎“坚持住”“再用点儿力”“加把劲啊”……   隔着窗户和墙,李聿恂再次问道。   “娘子,你是不是饿了,没力气?为夫这就去给你煮碗面……”   “老爷快别瞎搅合了,夫人正在用力,你还是快快站远点罢。”   赵嬷嬷凶恶的声音清晰传来,倒让李聿恂心虚起来。   郭郎中看他那一副既焦急不安又衰败受挫的模样,说道:“不用急,既没有大的动静,说明里面一切安好,只耐心等着便是。”   郭郎中话才说完,忽听得屋里突然传来蓝璎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吼,李聿恂吓得四肢发软,站都站不住了。   “哇~哇~”洪亮有力的儿啼声像烟火划破寂静夜空,李聿恂的心跟着一震。   孩子出生了,他和蓝璎的第二个孩子终于平安落地了。   房门打开,一名产婆面带笑容快步走出来报喜:“恭喜大官人,夫人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母子平安。”   李聿恂听了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转过身,恍恍惚惚望着郭郎中:“是个小子,真的是个小子。”   郭郎中拱手朝他贺喜:“李家有后,可喜可贺。”   李聿恂这才露出笑容,有感而叹:“怪不得这般可恶,害他娘亲吃尽了苦头,原来真是男孩儿。”   郭郎中的目光望向屋内,跟着叹道:“你如今是有儿有女,且夫妻和睦,家境富裕,云儿也能放心了,此时她在里头想必跟你一样欢喜。”   云儿便是秦氏秦云,李聿恂听到这话不由怔了怔。   其实李聿恂心中十分清楚,这回若不是有郭郎中和秦氏,这个孩子不一定能顺利平安地生下来。或许早在有孕之初,就保不住了,连带蓝璎也要受很大罪……   李聿恂本想向郭郎中郑重道声谢,可这个谢字就如同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不能爽快说出来。   这时赵嬷嬷欢欢喜喜地从屋内走出来,朝李聿恂喊道:“屋里都收拾好了,老爷快进去看看吧,咱们小公子长得可壮实啦!真是讨人喜欢!”   李聿恂听见这话,正欲抬步进屋,又被赵嬷嬷拉住。   赵嬷嬷急道:“对了对了,得赶紧地让王家小二子去蓝家报喜,老先生和老夫人听到咱夫人生下儿子,一定开心坏了。”   李聿恂看了看天,说道:“等天明再去,夜里赶路毕竟不安全。”。   屋子里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此时虽是隆冬腊月,漆黑深夜,因烧了炭炉,便也如春日般暖和。   李聿恂大步进屋,看到蓝璎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暖和的棉布衣衫,带着头巾虚弱地靠在床上。   “见到咱儿子了吗?”蓝璎问道。   李聿恂点了点头,握住蓝璎的手道:“娘子受苦了。”   蓝璎见他眼圈通红,笑着道:“又不是第一次当爹爹,哭个甚,也不怕人笑话。”   李聿恂道:“我这是高兴的,孩子我刚仔细看过了,样样齐全,不缺胳膊不少腿,很好,很好。”   蓝璎道:“我晓得你担心孩子,郭神医还在不在?让他给咱儿子好好瞧一瞧,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第七十二章 族谱   李聿恂道:“郭先生就在外面, 我让他先进来给你看看。”   蓝璎摇头道:“我有什么打紧的,还是请他好好看看孩子,不然我这心里着实……不踏实。”   李聿恂只得答应她, 忙请郭郎中将襁褓中的孩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目前来说,无有任何不妥之处,不过孩子尚幼,今后应当悉心照料,待长大些再多加观察。”   郭郎中的诊断让李聿恂和蓝璎同时感到些许欣慰, 于他们而言, 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给蓝璎把过脉之后,郭郎中将李聿恂请到外间, 叮嘱道:“尊夫人身子虚弱,气血亏得厉害, 往后一定要好好调养。在身体完全养好之前,切记莫要再强行受孕, 否则下一胎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李聿恂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就算郭郎中不说, 他也不打算再让蓝璎生孩子了。   须知在他内心深处,他总认为生孩子这件事太耽误事, 他都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和蓝璎享受下夫妻间的“好日子”了。   说来也奇怪,这个孩子虽然怀得艰辛, 但生下来却很是好养。   奶娘抱他在怀里时,是饿了便吃,吃饱便睡,极少哭闹。蓝溥和郑夫人看他那圆乎乎的模样, 甚是喜爱, 两人轮流着抱了半天, 小家伙也不挑人也不怕人,一逗就总是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可别是个傻子”,蓝璎忍不住暗暗地想。   蓝溥却道:“这孩子有灵性,将来必能成器,须得好好教养。”   郑夫人听了喜欢地不得了,立即道:“这些年你教了这么多学生,中进士中举人的不少,连状元也有。现下自家外孙在这,你可不能偷懒,得把他也教成个状元。”   蓝溥道:“读书在于明理,不是为了当官发财。”   郑夫人道:“我不管,我现在就这一个亲外孙子,你不能不好好教他。哎,当初在纤云家中,李大壮骗我说要考科举。真是骗得我好苦,如今我是不指望他了……”   提起给孩子取名,李聿恂告诉蓝溥,称蓝璎想请郭郎中为这孩子取个名字,以求一生健康平安。   蓝溥听了,深以为然,言道:“郭郎中是咱们家的大恩人,理当如此。”   于是在满月之日,这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名字——李定安。   自从蓝璎产子,数月来,秦氏几乎每隔一日便来看望,每次来都不忘带上自己做的吃食。她做的吃食,总会适当添些药材,为的就是给蓝璎补身子。   蓝璎早已将秦氏当成自家人,对她送的这些吃食,不管味道如何,从来都是乖乖听话吃下去。   这一日甄晚凝来看望蓝璎,刚好秦氏也在。   她正一手端着一只小碗,一手握着长勺从砂锅里舀冒着热气的鸡汤。   秦氏将鸡汤放在蓝璎面前的桌上,嘱咐道:“加了些虫草,你慢慢喝,小心烫。”   蓝璎低头闻了闻,抬头对秦氏笑道:“真香,您也吃点吧?别总惦记给我。”   秦氏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在家里经常熬汤。你身子弱,得好好补一补。对了,回头你记得让……那个……你家他也吃点。”   甄晚凝静静在旁看着两人对话,直等到秦氏离开,她才对蓝璎道:“常听人称赞郭神医的医术高超,只是没想到他家夫人这般随和。她对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好,你难道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   蓝璎淡淡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甄晚凝道:“其实也不奇怪。秦夫人是大壮的娘亲,认真计较起来,她就是我的婆母,是我两个孩子的亲祖母呢。”   甄晚凝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道:“以前是听人提过,说聿恂兄弟年幼时,他娘亲就改嫁了。原来他娘就是秦夫人,当年改嫁之人就是那郭郎中。”   甄晚凝顿了顿,恍然所悟般感叹道:“难怪去年夫君跟我说,若是连郭郎中都不能想出法子保住你腹中的孩儿,那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别的郎中既有这样高超的医术又有这份真正急切的心了……”   蓝璎的心有些触动,说道:“我儿的名字‘定安’就是请郭郎中给取得,我现在就希望夫君能早日解开心中的结,同秦夫人母子相认才好!”   甄晚凝道:“那聿恂兄弟有没有同你说过他心里是怎想的?”   蓝璎摇头:“他根本不同我提这些事,也根本不知道我已经知晓秦夫人的身份,他对这事忌讳得很。”   甄晚凝想了想道:“他之所以一字不提就说明他心中自始至终都没完全放下过去的事,如此你想居中调和,有些难啊!”   蓝璎叹了叹,思索道:“纤云姑姑虽说知道当年的事,但她也不肯同我多说,说是怕夫君知道了怪罪于她。不过我听她说,宋大哥也知道一些实情,姐姐要不回去帮我问一问?”   甄晚凝爽快道:“既如此,我回去问一问。”   甄晚凝走后不多久,李聿恂回了家中,蓝璎见他神色疲惫,指着桌子上的砂锅道:“刚秦夫人送了新鲜熬的鸡汤,夫君可要吃些?”   李聿恂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砂锅上,脸色沉郁。   蓝璎坐到他身边,关切道:“怎地不言语?莫不是村里出事了?伯父他们可还好?”   原来为了要给刚出生的李定安上族谱,今日李聿恂特意回了一趟桐湾村。   可谁知,伯父却怎么也不肯答应此事。   原因无非是“李定安”这个名字是害死李聿恂父亲的元凶所取,这个名字绝不可以上李氏族谱。   李聿恂没料到此事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可伯父的话说得坚决,又让他无可辩驳。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觉得愧疚和心虚,因此没有像上次那样跪在伯父面前,任由他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伯父,最后伯父当着众族人的面放出狠话,称除非李聿恂公开断绝与郭郎中和秦氏的一切来往,否则即便他死,也绝不会让李聿恂儿子的名字写入族谱。   办满月宴的时候,哪怕李聿恂专门派了马车去村里接,伯父也没有来参加。   那时李聿恂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如今伯父又是这般不讲情面,就连一句话也不肯听他解释,这不能不让他觉得有些寒心和失望。   伯父还是那个伯父吗?   这个家还是他的家吗?对于伯父一家来说,他到底算什么?   这一次李聿恂简直是落荒而逃,走得如此狼狈,连父亲的墓都没去看一眼,因为伯父让人拦住了去墓地的路,称他不配跪在他父亲墓前。   就在李聿恂家老房子的旧址如今二堂弟的新居前,李聿恂忍无可忍朝伯父发出一声声锐利的质问 。   “您总说我爹是被郭郎中害死的,您可有证据吗?”   “您还说我娘走时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财,可我明明记得,当年我爹咽气之前跟我说过,为了给他治病,我娘已经将家中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就连她陪嫁的几件首饰也都全部变卖。如果她果真图财,又何须如此?”   “还有——既然我爹死得不明不白,当年您作为唯一的亲哥哥,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让县衙仵作查验尸身,不让官府出面将这件事查个明明白白?”   “您说您一直拿我当亲儿子疼,却又为何在我爹死后不到一年,就将我送到肉铺做学徒?”   当时伯父听了这些话,气得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逆子!逆子!”他手指李聿恂,怒吼两声后,身子一歪,差点晕死过去。   一片哄闹声中,众人嚷喊着将伯父抬进家中,李聿恂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扬长而去。   这时回到家中,面对蓝璎温柔地询问,李聿恂心中温暖,却也没将实情全都说出来。   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显出无奈的样子,说道:“伯父病了,身子不大好,我就没提给定安上族谱的事。反正咱儿子还小,等过几年再上族谱也无妨。”   蓝璎道:“这事本就不急,是你非要回去一趟。”   她顿了顿道:“伯父病了,咱也不能不管不问,明儿我让王二哥送些药材补品过去,就当我这做侄媳妇的一片孝心吧。”   “不用了”,李聿恂突然冷声打断蓝璎,见她一脸疑惑,又解释道:“我今儿才去看过,一点小病而已,勿用大惊小怪,倒让村里人笑话我们没经过事,大惊小怪的。”   “哦,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蓝璎点了点头。   李聿恂进到后院,看过正在睡觉的定安,又陪着恩慈玩了会儿,心情不觉大好。   夜里,沐浴完上床,一番温存之后,蓝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靠在李聿恂怀中,问道:“楚宁这丫头年龄大了,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阿奇那边最近如何,你去找他谈了没?”   李聿恂道:“我明天去找他,这回一定让他给个痛快话。”   蓝璎“嗯”了一声,无奈道:“阿奇心思沉稳,做事伶俐,楚宁却是大大咧咧的直性子,不懂得讨巧。依我看,老实的阿宽才是她良配,可偏偏她就中意阿奇……”   李聿恂道:“你别太操心,咱们尽力为之便是。” 第七十三章 阿宽   在李聿恂的两个徒弟中, 楚宁一直心慕大徒弟阿奇。   这几年,蓝璎有心给楚宁找个好人家,可楚宁固执念着阿奇, 总也不肯嫁。   倒不是李聿恂和蓝璎不肯成人之美,只不知为何,李聿恂找阿奇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可阿奇态度暧昧不清,不是拖拖拉拉就是遮遮掩掩, 于是好好儿一桩亲事便拖到今日也没定下来。   楚宁是个痴心认死理的女孩儿, 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认定了阿奇, 便一门心思只等着嫁他作妇,旁的都不管也不想了。   她不急, 可却急坏了蓝璎这个主母。   楚宁是蓝家家生子,自幼父母双亡, 在蓝家同蓝璎一块儿长大, 主仆两个感情深厚。她的亲事, 蓝璎一直记在心中,如今都快拖成心病了。   次日一大早, 李聿恂就出去了。   蓝璎等在家中,一边陪着两个孩子, 一边在心中记挂着阿奇会如何答复。   大约等了一个多时辰,李聿恂回到家中,一见到蓝璎就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蓝璎心知不好,赶忙远远地支开楚宁, 将李聿恂拉进屋中, 仔仔细细问个明白。   李聿恂告诉她, 阿奇的亲事已经定下,他要娶望山客栈刘掌柜的独女,做刘家上门女婿。   “成亲的日子就定在端午之后,过不了几天,阿奇的爹会亲自上门来送请柬。”李聿恂皱着眉,沉声道。   蓝璎愤怒道:“这个阿奇,太不讲道理了!怎么到现在才跟你说,他怎么对得起楚宁!亏他还喊你一声‘师傅’,他让咱两老脸往哪搁?”   李聿恂道:“你消消气,这事已经这样了,咱还是想想,楚宁那边该怎么跟她说吧。那丫头脑子梗得很,我怕她到时想不开……”   蓝璎也觉得很是头疼,真是一边气得肚子疼,一边愁得脑壳疼。   李聿恂道:“你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跟楚宁说。我还得去肉铺,往后阿奇成了亲,肉铺的生意,还得我自己去做。”   尽心尽力带了那么多年的徒弟,正是用得上的时候,如今却说不干就不干了,也是让人没法子。   肉铺里的生意不能耽搁,毕竟这是现下他这一家子唯一挣钱活命的营生。   虽说家里开支也不靠这一个肉铺,但它在李聿恂夫妇二人心中都十分的重要。   李聿恂之所以先回家一趟,就是为了专门告诉蓝璎阿奇定亲之事。蓝璎倒也没拦他,让他吃过午饭便赶紧地回铺子,好些事也该同阿奇好好谈清楚。   用过午饭,李聿恂急匆匆走了,蓝璎在家里也坐不住,干脆去宋家庄找甄晚凝。   她这次出门只带了赵嬷嬷,没带楚宁,倒让楚宁有些不乐意。   蓝璎无奈只得哄她,说自己去一趟就回,让她在家中帮忙带恩慈,别人带蓝璎实在不放心。   楚宁听蓝璎这样说,才撇了撇嘴,勉强答应留在家里。   马车行驶之后,赵嬷嬷道:“这丫头被夫人惯坏了,愈发没规矩,还是赶紧找个小子配了,省得留家里惹出事来。”   蓝璎无奈道:“你以为我不想把她嫁出去啊,可也得她愿意啊!”   赵嬷嬷满不以为然道:“这小丫头片子做事精明得很,不肯在我这吃一丁儿亏,可她挑男人的眼光却不大准哦。就那个谁根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就算嫁过去,也吃不住人家。”   蓝璎问道:“那嬷嬷你觉得楚宁嫁给谁合适?”   赵嬷嬷道:“王家小二子不错,可惜她看不中,人家现在也已经娶过媳妇了。要说别个,也就剩下老爷另一个徒弟还行吧,人憨厚,不会欺负咱家丫头。”   蓝璎点了点头,心想阿宽甚是不错,对楚宁也好,只是性子软弱了些,做事也笨,楚宁总瞧不上他。   马车行到宋家庄,门口看守的人早将消息通报给甄晚凝。   听说蓝璎来了,甄晚凝赶忙快步走出来迎,一见面亲热地拉起蓝璎的手。   “你可是稀客,都有一年多没来我这了吧?”甄晚凝笑道。   蓝璎道:“姐姐嫌我来得少,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天天儿来,倒要看看你烦不烦。”   进了后宅,蓝璎望了一圈,问道:“你家三个小子呢?我还想着见一见呢?”   甄晚凝笑道:“都被他们的爹带出去耍去了,最小的那个也是个闹人精,我干脆也让他们一道带出去了。”   蓝璎道:“你倒是乐得清闲,那么小的孩子,你就真放心?”   甄晚凝道:“等你生了三个,你就跟我一样了。”   蓝璎啐了一声,道:“我生多少个,也没你这样子心硬。”   甄晚凝笑了笑,让人奉上新泡的茶水,端上糕点招待蓝璎。   蓝璎是一点儿也没味口,只捧起茶杯闻了闻。   甄晚凝瞧她神色,温声说道:“看你急得,可是为了聿恂兄弟家里那事来的?”   蓝璎道:“姐姐帮我问了没?宋大哥他怎么说?”   甄晚凝面色微微有些凝重,望着蓝璎道:“那天回来我就问过夫君,他的意思,有些事情过去了,没必要再追根问底,对谁都不好。”   蓝璎愣住,不解道:“宋大哥这是……叫我不要过问此事?”   甄晚凝道:“夫君一直拿聿恂兄弟当成自家亲兄弟对待,我想他既然这样说,自是为了聿恂兄弟好。阿璎,你不如就继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蓝璎心里乱得很,她猜不出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竟会让宋仝这样的英雄好汉都避讳不言。   李聿恂不是那等脆弱之人,他真得不应知道事实真相吗?   甄晚凝见蓝璎面露犹疑之色,知她心中所想,便道:“罢了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知道真相,还是让聿恂兄弟去找秦夫人。听说江州那边水患严重,灾民多发疫疾,郭郎中和秦夫人可能很快就要离开咱们梅城了……”   蓝璎惊震道:“他们真的要走?”   “不光是他们要走”,甄晚凝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走到蓝璎身前,拉住她的手道:“好妹妹,其实就算今日你不来,我也正打算明日去找你。你也知道最近这大半年,京里发生了不少事,我和夫君想回去一趟……”   去年冬,唐国公蒋泰贪墨军粮一事被揭发,建昌帝震怒不已,诏命彻查此案,务必从严处置,以振朝纲。   案件翻来覆去查了好几个月,闹得沸沸扬扬,谁知背后竟牵出一条“大鱼”。牵扯到前朝后宫,累及几大显赫贵族,整个朝野深为震荡。   前世,正是因为这个大变故,唐国公府被满门抄斩,皇四子晋亲王燕桓被定谋逆罪打入天牢后饮毒自尽,其母建昌帝最宠爱的徐贵妃自缢于昭阳宫寝殿。   命运的车轮掀起滚滚烟尘,朝廷大事又如何因两名女子之重生而轻易改变呢?   蓝璎并不知甄晚凝此行回京之目的,但此时的京都腥风血雨阵阵,皇室夺嫡之争已到了最后对决时刻,局势最为凶险。   若甄晚凝被人认出是唐国公蒋泰之嫡女,那时恐怕宋仝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将难保……   蓝璎不解道:“姐姐早就同唐国公府断绝关系了,为何还要冒险回京?”   甄晚凝压低声音,郑重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拿我三个孩儿的性命去铤而走险,我只是……就当我是去赶着给曾经的父兄们送上最后一程吧。”   见甄晚凝决心已定,蓝璎急道:“你真是犯傻,这么大的事情,宋大哥竟也由着你!”   甄晚凝笑道:“他是我夫君,我信他此番定能护我周全。”   蓝璎很是无奈道:“看来你们早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好了,那何时动身?”   甄晚凝道:“后日启程,对外只说去给荣安郡王贺寿。”   蓝璎的鼻子一酸,仿佛已经到了分离的时候,她忍着泪,上前抱住甄晚凝。   “你们可要早点回来,别在外边呆太久。”   姐妹俩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体己话,提到楚宁的亲事,甄晚凝给出一个建议。   她道:“几个都不是小孩子了,各人的事让他们各人去定。有些事啊遮遮掩掩的一辈子也活不明白,反而打一架闹一闹,就什么都明了。”   两日后,甄晚凝和宋仝离开梅城县悄悄去往京城。   就在甄晚凝走的当天,仿佛她提前预判到了似的,不知从何处得知阿奇和刘氏女亲事的楚宁去肉铺撒泼闹了一场,然后阿奇和阿宽两个竟当街打了起来。   平时连猪都不敢杀的阿宽,这回似乎变了个人,将阿奇揍的满脸青紫。   阿奇虽输了架,心里却并不觉丢人,他站起身,摸了把嘴角的血丝,无所谓地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然后用一副同情和可怜的神情望着胖胖的阿宽。   “阿宽,你傻不傻?你以为你今天替宁儿出了气,她就会感激你,就会嫁给你?呸,我告诉你吧,傻小子,就算没有我,她也不会瞧上你,你瞧瞧你那熊样……”   阿奇的话还没说完,一旁正哭得伤心的楚宁忽然冲到阿宽面前,在他满是汗珠的脸颊上重重亲上一口。 第七十四章 提亲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奇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宽却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安地望着楚宁, 偷乐到想笑却又不敢,眼神怕怕的。   楚宁红着脸,攥起拳头狠狠捶了他一下:“刚才打人的时候,还挺威风的,现在怎地不说话了?你倒是说话呀?”   阿宽愣愣道:“我说、说什么?”   楚宁转头恨恨望了一眼阿奇, 然后对阿宽道:“说你要娶我, 说明儿就让你爹去找老爷夫人提亲!”   说完这句话,楚宁就红着脸冲开看热闹的人群跑开了。   阿宽傻站了好一会儿, 旁边有认识的好心人提醒他赶紧地回家找媒人说亲。阿宽听了旁人的话,似乎终于反应过来, 开心得咧嘴大笑,一边撒腿往外走, 一边不忘对阿奇道:“师兄, 我先回家去了, 今儿你收拾摊子……”   围观的人群有说说笑笑的,有指指点点的, 还有替阿奇觉得可惜的,见阿奇默默收着摊子, 什么话也没有,不一会儿也都慢慢散去。   当楚宁失魂落魄般回到家时,蓝璎已经得知了消息。   见楚宁眼神黯淡,面色悲伤, 蓝璎知她心中还是在为阿奇而难过。   蓝璎也不知该说什么, 心里虚得很, 她甚至觉得正是因为自己这个主母不够强势,才让阿奇狗胆包天负了楚宁一片痴心。   李聿恂是师父,她是师娘,两年前,他们完全可以强逼阿奇娶了楚宁。   “阿宁,都是我不好,我早该为你作主的。你要心里不痛快,想骂就骂吧!”蓝璎跟在楚宁身后,小心道。   楚宁听了这话,立时蹲下身,坐在走廊栏杆边,双手捂着脸伤心大哭起来。   这一哭,将赵嬷嬷和王婶都引过来了,两个人围在楚宁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慰她。   李聿恂忙让奶娘和另一个丫鬟将恩慈和定安带到后院玩耍,自己则走到蓝璎身边,拍拍蓝璎的肩道:“她想哭,就随她哭吧。”   话音才落,楚宁“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厉害。   她哭了好一会儿,其余人便在旁边看着,都不说话,只有蓝璎忍不住叹气。   王良进来道:“老爷,夫人,阿奇来了,就在门外站着。”   楚宁听到“阿奇”的名字,立刻止住哭,抬起头大声道:“让他走,立刻走,我不要见他!”   王良犹豫着望向李聿恂道:“阿奇说有事要找老爷说。”   李聿恂正要开口,忽听蓝璎厉声道:“不管他有什么事,让他立刻走,就说是我说的。”   王良得了话,立刻出去了。   李聿恂无奈摇了摇头,对蓝璎道:“阿奇爱重面子,这个时候要是没什么事,他是不会来找我的。算了,我还是出去见他吧。”   蓝璎不说话,狠狠白了李聿恂一眼。   李聿恂小声道:“娘子,那我出去了啊,一会儿就回来。”   李聿恂走了,楚宁也终于不哭了,赵嬷嬷和王婶又接着安慰她。   蓝璎也道:“阿宽是个好男人,将来他一定疼你,你嫁给他不委屈。”   楚宁一脸的不甘心道:“夫人,阿宽是好,可他……你说他怎么那么笨呢,总由着别人欺负!这往后可怎么搞……”   赵嬷嬷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揶揄道:“哎呦,往后有你这个厉害小媳妇在身边,谁还敢欺负你们家阿宽呀!”   王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蓝璎跟着笑道:“这你就不要担心了,有我们在背后撑腰,阿宽绝不会被人给欺负了。”   楚宁“嗯”了一声,蓝璎又道:“再者,我听说今儿阿宽为了你跟阿奇打了起来,可微风了呢!你说他这个厉害样,谁能欺负他呀!”   楚宁忍不住笑了,蓝璎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这回她可以安安心心给楚宁准备嫁妆了。   次日,阿宽的爹果真带着媒人和聘礼上了门。   气氛融洽,亲事很快谈定,连成亲的日子都当场定下。   阿宽也是桐湾村人,他爹人唤赵二爷,开着一间油坊,名下又有几十亩田地,家中日子过得尚算富裕。阿宽是家中独子,只因不爱读书,性子懦弱,胆子小才被他爹送到李聿恂肉铺做学徒。   这赵二爷以前同李聿恂的爹是好友,李聿恂的爹死后,赵二爷同李家除了正常买卖,便甚少有来往。   谈定阿宽和楚宁的亲事之后,临走之时,赵二爷同李聿恂道:“侄啊,你上次回村里跟你伯父闹掰的事情我也听人说了,你听我一句劝,往后同你那伯父少来往,不要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啦。”   李聿恂倒没想到赵二爷会突然跟他提起伯父,而且蓝璎也在场,他不好接话,只笑着点了点头。   赵二爷见李聿恂没把他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又道:“你小小年纪就出来做生意,这些年挣得银子没少往回拿,你伯父要是还有些点良心,还念着跟你爹的兄弟情,也早该收手了。”   “可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伯父心贪啊!”   蓝璎听了这些话,目光紧紧盯着李聿恂。   李聿恂坐不住了,站起身道:“多谢二爷提醒,我既与伯父一家撕破脸,往后便不打算再同他们有任何干系了。”   赵二爷等人走后,屋子里便只剩李聿恂和蓝璎。   两人又仔细商量了下阿宽和楚宁的亲事,一切妥当,李聿恂才提起同伯父闹掰的事。   蓝璎听了很是为李聿恂感到难过,她柔声道:“郭郎中马上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如今你我也是育有孩儿的人,当知道做父母的心……”   李聿恂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娘子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   蓝璎道:“你不要疑心别人,是我追问纤云姑姑的。”   李聿恂不再说话了,蓝璎兀自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如此你要我往后怎么跟你过下去?”   李聿恂站在那里,有些无奈道:“娘子,有些事不是为夫不愿意说,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蓝璎道:“别的我也不问了,我就问你现下如何打算?”   李聿恂默了默,沉重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我认识了许多人,知道了许多事情。真相如何,我大抵已经猜出来了,只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说出这些话时,表情无比痛苦和自责,仿佛无意间犯了大错。   蓝璎心中微惊,问道:“果真是你伯父?”   李聿恂闭上眼睛,咬着牙道:“除他,没有别人。”   蓝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李聿恂这般痛苦,她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她走过去,张开双臂,轻轻环住李聿恂的腰。   李聿恂将头埋在蓝璎的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   过了会儿,他慢慢抬起头,面色平静,眼神却很镇定地望着蓝璎。   “阿璎,我要去找娘,我想把所有事情全部弄清楚。”   蓝璎望着他道:“我陪你一起去。”   李聿恂握住她的肩膀,说道:“不,我自己去,我现在就去,你和孩子们在家里等着我。”   说完,他俯下身子在蓝璎光滑洁白的额间重重落下一吻,然后出了门。   蓝璎就在家里等着,因心里记挂着李聿恂,因此做啥事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楚宁在她身边晃了几圈,还以为是自己和阿宽的亲事谈得不顺利,也跟着心神不定起来。她想问蓝璎,但是不知怎地,竟害羞起来,迟迟开不了口。   蓝璎见楚宁有事没事总在自己面前转悠,且她看着自己的神色怪怪的,忍不住道:“行了,别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头晕。你放心好了,等你出嫁那日,我一定给你把嫁妆办得齐齐的,一样不少,行吧!”   楚宁听了这话,简直羞得不能见人,怨怪地喊了一声“夫人”,转过身就跑了。   蓝璎在家等了许久,直等到夜里恩慈和定安都已睡下,李聿恂才回到家。   听到他的脚步声,蓝璎立即从房中走出,果然看到李聿恂正穿过院子踏步而来。   “傻不傻?快回房歇着去。”   李聿恂见蓝璎穿着单薄的寝衣就出来了,知她一直在苦苦等着自己回来,忍不住伸出手摸着她的脸,心疼不已。   蓝璎不安地观察着李聿恂脸上的神色,眼神亮闪闪盯着他。   “夫君,怎么样?”   李聿恂嘴角弯了弯,突然俯身将蓝璎打横抱起,快步走到床边,将她像孩子一样放在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她整个身子。   “急个什么?给我老老实实在床上呆着,等我洗完就过来。”李聿恂捏着蓝璎的下巴,语气强硬道。   蓝璎无奈之极,心道早知就该跟他一道去了。   也省得他,这般捉弄自己。   她撅着嘴巴,有些生气了。   但忽然转念又一想,李聿恂心情这般好,想来一切不会太差。   李聿恂沐浴完换了身衣衫,在蓝璎满眼期待中,上了床。   看她那等不及又有些生气的模样,李聿恂很想笑。他伸出手臂将蓝璎搂入怀中,嘴巴就贴在蓝璎耳边,慢慢同她讲起今天的事。 第七十五章 相认   一切得从李聿恂的父亲李牧染疾开始说起……   自从李牧患病之后, 两年多的时间换了数十名郎中,汤药一天都没断过。   可是他的病却越来越严重,身子越来越差, 为了给他买药治病,家里仅有的积蓄全部用光,不仅如此,连值钱的家具也逐渐变卖掉。   终于有一天,连郎中也没法了, 只看了一眼病榻上瘦如柴棍的李牧, 便深深摇头,让李家人给准备后事。   在此绝望之际, 李牧的妻子秦氏得知郭郎中回到了梅城县,而郭郎中恰是她幼时相识的玩伴, 她决定找郭郎中为自家夫君瞧病。   就当秦氏找了郭郎中来家时,李聿恂的大伯李原却突然带着族人出现, 极力阻拦郭郎中进屋为奄奄一息的李牧诊病开方。   李原指责秦氏借着给李牧治病的由头大肆变卖家产, 将所得的银钱全都偷偷转走, 为得是等李牧咽气之后,好带着钱财与郭郎中私奔。   青天白日之下, 朗朗乾坤,秦氏的清白骤然受到污蔑, 简直有口难辨。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默默忍受。   郭郎中不想给秦氏无端端招来灾祸,也只能背着药箱独自离开桐湾村。   后来李牧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眼见就不快行了。   可李原却始终不肯让秦氏找郎中来看, 还带着人强行将屋子里值钱的家当全部搬走, 说是为了防止秦氏继续转移钱财, 好留着给李牧办后事。   可怜的秦氏日夜不离地守在李牧病榻前,哭得眼泪都快流干了,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好再去县城找郭郎中。   郭郎中心善不忍拒绝她,便同她一起两人偷偷在半夜回桐湾村给李牧瞧病。   郭郎中把过脉,只说病已入膏肓,无药可治,但若肯用昂贵的药材日日养着,也许能多活个一年半载的。   秦氏听了,毫不犹豫地将身上唯一剩的金手镯和儿子脖子上挂的长命锁一起取下,交给郭郎中,恳请他无论如何也要让李牧撑到过年后。   郭郎中答应了,此后便让秦氏每隔几日去县里取他抓好的药。   此事过了不到一个月,到底还是让李原知晓。他故意等到郭郎中再一次深夜来诊脉时,带着一群人破门冲进屋内,将郭郎中和秦氏堵在堂屋墙角,指着他们俩人大骂“奸~夫~淫~妇”之类不堪入耳的字眼。   此时李牧躺在病榻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面前。   他气得从床上翻滚下来,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堂屋爬去,一边爬一边拼命嘶喊,竭尽最后一丝气力为发妻和郭郎中证明清白。   李牧毕竟还没死,李原再强硬也不敢当着亲兄弟的面将弟媳给如何。一片混乱中,最后郭郎中被连夜赶出村,秦氏被关了起来。   回到县城的郭郎中知此事不会轻易了结,且更担心秦氏安危,便赶紧托了人去桐湾村调解。   可去的人回来后却告诉他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原来李牧已于清晨时分咽气西归,那李原一边主持丧事,一边让人找来牙婆子打算等丧事办完,就将秦氏给偷偷卖了。   郭郎中怒不可遏,火速找了一群江湖上的兄弟赶到桐湾村,将李原毒打一顿,然后找到被关在柴房的秦氏,不顾众人议论纷纷,坚持将她带回县城。   受到惊吓和打击的秦氏一夜病倒,郭郎中将她安置在自己家中,亲自照料她。   流言蜚语汹涌袭来,小小的梅城县从街头到村口,无处不在议论秦氏与旧日相好相勾结,谋害亲夫的事。   为怕李原借着已故李牧的名义纠缠闹事,也为了秦氏能安安稳稳度过下半生,郭郎中只得带着她远走他乡。   郭郎中本来也打算将李聿恂一块儿带走,可李原派人将他看得很紧,并对外言称李聿恂是李家的子孙,若他随秦氏而去,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郭郎中和秦氏这一对奸~夫~淫~妇告到官府……   郭郎中带着秦氏悄悄离开梅城县,留下李聿恂一人在桐湾村,跟随伯父李原一家生活。   后来李聿恂逐渐长大,听了伯父的话,便越来越恨自己的亲娘……   烛光微闪,李聿恂说完这些之后,紧紧抱住蓝璎,他下午已经躲在城外林中狠狠哭过一场,现在心情平静许多。   蓝璎也没多问,静静靠在李聿恂怀中。   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心灵也仿佛相依相通。   过了会儿,李聿恂又道:“其实这些年我娘曾经偷偷回来看过我,我跟你成亲那日,她一直等候在街上,一路亲眼看着我将你迎回家。还有大哥那边,也是因为之前郭叔托过他,因此这些年他才对我如此照拂。”   蓝璎既觉惊讶更是感动,她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娘,听了这些话,便忍不住要鼻子发酸。   她柔声道:“其实婆母每次来家里,你都很高兴,是不是?”   李聿恂笑了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蓝璎抬头望着他道:“如今好了,一家人总算相认了。”   李聿恂默默点了点头,皱着眉头思索道:“还有伯父……他是族长,看在李家历代祖宗的份上,我不能真拿他怎样。阿璎,咱们儿子的名字也许要等到他死那一日,才有机会入族谱了。”   蓝璎拍了拍李聿恂的手:“无事。不就一本族谱,往后咱自己写个不也一样么。”   “小东西,尽瞎说。”   李聿恂说完,忍不住又笑了,蓝璎也笑了。   秦氏同李聿恂母子相认,蓝璎再见秦氏便改了口郑重唤了声“婆母”,恩慈也乖乖巧巧唤她作“祖母”。   秦氏喜极,手里牵着恩慈,怀中抱着定安,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春日暖阳下盛开的花儿。   只是没过几日,秦氏便随郭郎中去往江州。   临走前,秦氏将一个布包交给蓝璎,说是自己身边唯一值钱的物件,留给两个孩子,做个念想。   秦氏走后,蓝璎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只样式古朴的金手镯和一条银链长命锁。   ********   四月中旬的一个吉日,阿宽和楚宁正式成亲,结为夫妇。   一个月后,阿奇成亲,入赘刘家。   阿奇彻底离开了肉铺,跟着刘掌柜打理望山客栈,且因为刘家人看管得严,他甚少独自出门,因而跟李聿恂阿宽以及旧日的朋友都断了来往。   阿宽和楚宁成亲后,他爹赵二爷本打算留他小夫妇两个在村里一起经营油坊。   可阿宽听了楚宁的话,坚持回到肉铺,重新跟在李聿恂身边杀猪卖肉。   成了亲之后的阿宽仿佛突然间长大,开了窍一样,不似之前那般胆小怕吃苦。   一个月后,他便学会了一个人独立屠猪,技术虽比不上阿奇熟练,但李聿恂称他肯下功夫钻研,进步迅速,将来定不会比阿奇做得差。   事实证明,李聿恂说得不错。   一年后,阿宽正式从李聿恂手中接过那套传了好几代的屠猪刀具,成为肉铺新的掌柜。   之前因阿奇父母早亡,是个孤儿,又因他能力极强,已能独立经营肉铺的买卖,所以李聿恂和蓝璎本打算等他和楚宁成亲后,便将肉铺全权交给他打理,并把肉铺后面的大杂院重新翻修送给他们做新宅。   谁知一切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最后住进这大杂院,真正接手李氏猪肉铺的不是备受器重和信赖的大徒弟阿奇,而是那个老实胆小,总被阿奇揶揄欺负的二徒弟阿宽。   楚宁脑子灵活,性子直率;阿宽性情憨厚,老实听话,事事都依着楚宁,做生意待人又实诚,从不偷奸耍滑,以次充好。因此这家本不起眼的肉铺在他夫妇二人的苦心经营下,生意反倒是越做越大。   成亲后不到三年,楚宁接连生下两个胖小子,喜得阿宽整日咧嘴乐个不停。   赵二爷成日念着两个宝贝孙子,最后干脆把自家油坊迁到肉铺隔壁,又出钱出力将大杂院扩建成前有院后有园子的阔绰私宅买来三五各仆妇小厮,祖孙三代和和美美住在一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宁因凑巧嫁给阿宽,无意捞得个如意郎君,一世姻缘美满,家庭幸福。   至于大徒弟阿奇,做了刘掌柜家的上门女婿后,过得如何,此皆后话。   时间再回到建昌三十四年,这一年江州水患严重,灾民流离失所,而唐国公贪墨军粮案引出皇四子晋亲王燕桓谋逆叛乱之举,最后唐国公蒋泰被处满门抄斩,燕桓饮毒自尽,三幼子被赐死,其生母徐贵妃自缢昭阳宫,晋亲王一系彻底倒台。   对于朝廷而言,这一年乃是“多事之秋”,而对于皇五子燕桢以及其亲信部属而言,则可称为“发迹之始”。   八月中秋后,建昌帝颁布诏令,昭告天下,册立燕桢为太子。   诏书传到梅城县时,宋仝和甄晚凝终于回来了。   得到消息的蓝璎,来不及等李聿恂一起,自己便去了宋家庄。   姐妹相逢,见甄晚凝安然无恙,只是整个人清瘦了一圈,蓝璎才放下心来。 第七十六章 遗言   蓝璎假装生气地将甄晚凝一顿数落, 埋怨她过了几个月才回来,教自己在家担心坏了,想找人出去打探消息, 又怕为他们惹上麻烦,真是揪心不已。   甄晚凝解释道:“这一趟倒没什么凶险的,说起来,能这番顺利还多亏了你那个本事通天的堂姐夫。”   这话说得奇奇怪怪,蓝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堂姐夫, 不就是宁国公府的三公子陈明楷么, 一个已经快被蓝璎忘得干干净净的故人……   甄晚凝既用这般神秘的语气提起他,蓝璎不得不打起精神问个明白。   甄晚凝却故意卖了个关子, 挥手命人带进来一名八九岁左右的陌生少年,那少年见了甄晚凝, 怯怯喊了一声“娘”。   蓝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瞪大双眼望着甄晚凝, 实在不信她能一夜之间生出这么大的儿子来。   若生儿子都似这般容易, 那她何必吃那些个不忍回想的苦头!   “辰儿, 过来,见见你姨母。”甄晚凝朝那少年轻轻招手, 少年低头走到蓝璎身边,唤了声“姨母好”。   不知为何, 蓝璎隐隐觉着“辰儿”这名字听着有些熟悉。   她狐疑地望了眼甄晚凝,低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问道:“你叫辰儿?”   那少年警惕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甄晚凝见蓝璎似乎猜了出来, 便招来一个嬷嬷, 让她带辰儿下去玩。   “是不是认出来了?这是我兄长的儿子, 我和夫君从军营里将他偷偷接出来的,也是陈公子暗中帮的忙。”甄晚凝道。   记忆翻涌,前世出宫到蒋宅时,蓝璎确实在老夫人身边见过这个名唤“辰郎”的少年,算算时间,年纪也是相仿。   蓝璎依稀记得,前世在送甄老夫人和辰郎出京时,甄老夫人还特意让辰郎跪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命运奇妙,蓝璎一时有些感慨。   她对甄晚凝道:“你们就这么把人带回来,说是自己的大儿子,这谁也不会信啊?”   甄晚凝道:“我们自不会这般糊涂,对外只说辰儿是我们在江州捡到的孤儿,父母家人都因发大水死了。夫君见他可怜,无处可去,又与他极为投缘,便认了他做干儿子。”   宋仝本就是江湖上有名的行侠仗义之人,举止豪迈,心胸豁达,如此说辞倒也行得通,蓝璎赞同地点了点头。   想起许久未见的陈明楷,蓝璎问道:“我堂姐他们如今过得如何?”   甄晚凝打趣道:“就知道你忍不住还是要问,巧的是,陈大人见了我,也是这么问你的。他还说去年听闻你备受怀胎害喜之苦,便特意请了宫里的老太医开了药方,又找御膳房要来孕期膳食的单子让蓝家的人给带了回来,就不知你后来有没有用上。”   去年在李聿恂的请求下,蓝溥确实派了亲随蓝衍去了一趟京城,后来回来时带了啥说了啥,蓝璎也没问,李聿恂也一直没说。   原来那时陈明楷竟也为她寻了方子,蓝璎听了难免有些慨然。   甄晚凝道:“你也用不着感激涕零,你不知以陈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关系,做那些事简直就是轻而易举。他现在是新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备受器重……”   陈明楷本就出身公侯勋爵之家,门庭清贵,又以一甲头名状元郎的身份入仕,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状元郎。   宋仝和甄晚凝这次秘密入京,本没几人知晓,陈明楷却早早得到消息,提前在京城外拦下他们。那时晋亲王燕桓刚被查出私蓄甲兵,意图谋逆之罪,晋王府才被抄家,晋王一系的官员纷纷被抓被查,京城里人人自危。   陈明楷时任太常寺少卿,兼肃亲王府侍讲侍读,备受肃亲王燕桢信重。而肃亲王正是当时负责唐国公贪墨军粮案的主审官,陈明楷作为肃亲王属下,在这两个朝廷大案中的作用可谓举足轻重。   陈明楷不顾自身安危和有可能牵涉晋亲王谋逆案的嫌疑,亲自出面将宋仝夫妇安置在京城外的私宅,欣然接受他们的托付,暗中周旋。   五月端阳,晋亲王燕桓通敌谋逆案和唐国公蒋泰贪墨军粮案结案定罪。又过了半月,等此事稍有平息,陈明楷才安排人秘密接宋仝夫妇入京。   在唐国公蒋泰被凌迟处死之前,甄晚凝与他见了最后一面。   蒋泰对自己种种所作之事毫无悔意,他告诉甄晚凝,蒋家的爵位和荣华富贵不是从天下落下的,而是靠先人一代一代拼杀出来的,如果他再不铤而走险地争上一争,蒋家的富贵顶多再传两代也就落败了。   甄晚凝嘲讽道:“也许蒋家的富贵只能再传两代,但后世子孙至少可以安稳平凡度日,可如今呢,就因着你的野心,蒋家反而满门被灭!”   蒋泰冷笑起来,他满眼通红,嘴角渗出鲜红的血。   “成者王败者寇,我输就是输了,只因晋王和我都没料到燕桢那个狗~杂种居然暗中使坏,早挖好了陷阱在等着我们往里跳!”   “我更没料到,除了皇后一族,还有襄亲王、大将军齐庸、宁国公府陈家、蓝家、楚家……他们居然通通投靠在了肃亲王旗下。”   “还有朝中那些大臣,那些武将,这些年,他们哪个没受过晋亲王的恩惠,居然一个个见风转舵,落井下石……我真后悔没早一点将他们全部杀光!”   甄晚凝见他似乎已近封魔,打断道:“够了,不要再说了,难道你还嫌犯的罪不够大吗?还想要株连九族吗?”   蒋泰怔怔望着甄晚凝,忽然老泪纵横,满是一副颓败衰老的样子。   “凝儿,没想到为父在死之前还能见你一面。好孩子,这些年你在熙州过得好吗?”   甄晚凝来见蒋泰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父亲在死之前,居然这般称呼自己。她有些承受不住,强撑着,将一切心酸和苦楚都压在心里。   她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吗!既如此,我过得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蒋泰讨了个没趣,拖着沉重的脚链,边走边自顾自叹。   “我这些孩子中,唯有你的性情最像我。聪慧、坚忍、擅于观察揣摩人心,所以你小的时候,总显得那么懂事,那么乖巧安分。”   “你母亲总说你端庄贤淑,将来定能做个当家好主母。可只有我知道,以我女儿的才能和心性,何止当一个贤惠的主母,更能轻易御夫。”   甄晚凝不屑道:“所以你早打量好了要将我送进宫里?”   蒋泰摇头叹道:“只可惜你是个女儿,你那些哥哥全都不如你!在孙辈里,唯有辰儿最小,也最是不同。”   甄晚凝听得心烦,心中最后一丝不舍也都被消耗光了。   隔着一扇冰冷坚硬的铁牢门,她冷硬地望着曾经无比敬重的父亲,说道:“再有两日你就要被处决,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蒋泰面向漆黑的墙壁,笑了笑道:“蒋家自此败了,以后你在宋仝身边的日子只怕不那么好过了,你得学会忍让。宋仝那小子有点能耐,将来迟早要发达……”   甄晚凝再也听不下去了,立即转身,就要走时,却听蒋泰低声喊住她。   “凝儿,你叫宋仝想想办法,一定把辰儿救出去!好呆给咱们蒋家留个后!”   两日后,蒋泰被拖上刑场凌迟处死;蒋家男丁十六岁以上悉数问斩,十六岁以下发配充军;女眷革除品级发卖为奴。   宋仝将身上带来的所有金银财宝几乎全都送出去了,又在陈明楷的倾力相助下,终于在军营里将蒋辰给安全带了回来。   屋内炉烟袅袅,屋外蝉声阵阵,甄晚凝坐在椅子上,目光静静望着窗外,神情肃然。   她不像是讲了一趟外出的游历,而是仿佛道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蒋家被灭门,自此以后甄晚凝就永远只是宋家庄的主母甄晚凝,她如浮萍,失了根。   “阿璎,你知道吗?宫里那个德妃死了。”她想起了什么,淡淡说道。   蓝璎有些震惊:“她死了?”   甄晚凝道:“徐贵妃自缢之后,她忽然病倒,悄无声息便殁了。死后没有追封,没有谥号,连丧事也没办,一副棺材抬出宫就给草草埋了。”   虽然这一世的德妃与蓝璎没有一点相干,两人也从未见过面,但是蓝璎听了这些话,心里还是觉得悲凉和难过。   “好歹是一品的妃,一宫之主,就这么走了?”蓝璎轻声感慨。   甄晚凝也摇了摇头,叹道:“可不,好好儿的一个女人,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蓝璎哀叹一声道:“她可真是可怜。”   甄晚凝默了默,又问道:“你还记得叠翠吗?我这回在京里看见她了,她陪着那个德妃一道儿入宫,如今出了宫,仍旧嫁给了姓魏的。”   蓝璎惊疑道:“叠翠姑姑?那她可认出姐姐你来?她如今可好?”   甄晚凝道:“我是看见她偷偷去给那个德妃上坟,怕她吓到,因此没上前与她相认。哎,她还怀着身孕,大着肚子,也不知道要小心些。”   蓝璎道:“姐姐放心,她会和咱们一样,顺顺利利生下孩儿的。”   ? 分卷 · 第三卷 :今宵.别离 · 分卷 ? 第七十七章 举旗   晋亲王燕桓倒台, 肃亲王燕桢被册立为太子,乱糟糟困扰朝廷百官十多年的夺嫡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败的一方开始被清算,胜的一方开始以昂扬的姿态夺取战利的果实。   从京都到省到州府再到县, 一层层的文官武将或被擢升或被贬谪论罪,官场动荡几乎干系到每一个平民百姓。   熙州知府姚延年升江南省巡抚,梅城县令褚濂升熙州府同知,而梅城县尉祝枝江则被免去官职,发配西北边地。   祝枝江在梅城任县尉多年, 与宋仝结怨颇深, 曾多次找寻宋仝的把柄,意欲将宋仝连同其身边一帮兄弟一起除之而后快。岂料宋仝并非等闲之辈, 祝枝江越是痛恨他,他越是无所畏惧。   这些年在祝枝江的重重打压下, 宋仝反而越活越潇洒,连荣安郡王也对他青睐有加。   祝枝江一直将宋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痛恨他多年, 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最后自己却落得个被发配边地的凄惨下场。   这个结果让宋仝那一帮兄弟们个个为之拍掌称快,都说祝枝江是咎由自取, 老天报应。   建昌三十五年夏,建昌帝迁居别苑养病, 下旨令太子监国理政。   太子燕桢掌握朝政大权,便等不及开始培植党羽,在各处重要职位安插自己亲信之人。   蓝璎从爹爹蓝溥口中得知,太子监国不过数月, 陈明楷便被破格直升为礼部右侍郎, 以太子侍讲学士身份入直文渊阁, 预机务。   这样快的擢升速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蓝溥,在本朝本代亦绝无仅有,蓝溥称陈明楷满腹经纶,善于运筹帷幄,有相才,但其年纪轻轻,仕途过于顺利,于他而言恐非益事。   蓝璎何尝不是这么想呢?   再有两三年,天下就要大变,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如今地位越高,越受太子器重,将来就越难有好下局。   蓝璎又忽然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梦里两军对战,陈明楷战死疆场,而一枪刺死他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如今的夫君李聿恂!   到底那个梦会不会成真?还是说这就是前世陈明楷的结局?   蓝璎不敢想,这一世她竭力保住了父母,保住了自己,保住了自己的孩子们,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明楷和堂姐蓝娉婷死在这场战乱中。   她该怎么做?   有时同甄晚凝闲谈,甄晚凝也总忍不住抬头看天,感叹道:“阿璎,你看,快变天了。”   蓝璎道:“是的,就要变天了。”   这年冬天,李聿恂将猪肉铺完完全全转给了阿宽,自己彻底金盆洗手。   几个月后,春暖花开,李聿恂神神秘秘将蓝璎带到天青湖边一家新开的茶肆,请她喝茶听书。   这家茶肆或许是因为新开,没什么客人,整个一楼大堂唯有李聿恂和蓝璎这一桌客人,可那说书的老先生却无比亢奋,将《西厢记》说得精彩纷呈。   蓝璎许久没有这般放松过,身边又没有孩子吵闹,她专心听着书,喝着茶,只觉无比惬意。   书听完了,那说书的老先生退下,茶肆的两个伙计走上前来朝李聿恂和蓝璎弯腰行礼。   “掌柜的好,夫人好!”两人齐声高喊。   蓝璎骤然一惊,瞪大双眼望向李聿恂,满脸困惑。   李聿恂朝那两个伙计点了点头,让他们自去忙活,两个伙计便走开了。不一会儿,茶肆里陆陆续续开始进来各色客人,两个伙计前后忙活起来。   蓝璎这才反应过来,心里不知是惊喜还是诧异,呆呆问李聿恂道:“夫君,这茶肆是你开的?”   李聿恂笑道:“娘子早前不是说过,想在天青湖边开间茶肆么?你看咱们这茶肆如何?”   蓝璎站起身,楼上楼下慢慢走了一圈,只见这件茶肆不大不小,楼下是宽敞的大堂,楼上是雅间,装修简单但不失清雅,最主要是临着天青湖,景色异常秀丽。茶肆主营各样茶水,兼卖一些常见易做的吃食和点心,除了堂前两个伙计,在茶肆后院厨房里还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干杂活的伙计。   蓝璎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李聿恂自己一个人办下的,但想想自今年元宵过后,李聿恂确实是经常不在家,总是跑出去,说是有事要忙。   原来忙了半年多,就是为着开这间茶肆。   站在茶肆的后院,蓝璎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道:“你将肉铺转给阿宽,就是为着开茶肆?”   李聿恂笑道:“娘子欢喜否?”   蓝璎心里是欢喜的,脸上也是笑着的,但她仍然质疑道:“李大壮,你哪来这么多银钱?”   李聿恂有些无话可说,无奈道:“娘子果然英明,这茶肆其实大哥也出了份子,算是我们兄弟合开的。”   蓝璎红唇微启,粲然一笑,朝李聿恂轻轻抛出一个妩媚的眼神,一瞬间,将李聿恂的神魂都给勾去了。   成亲多年,生养了两个孩子,李聿恂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被自己娘子给“勾~引”过了。何况他的小娘子还是个神仙般的美人儿……   蓝璎为茶肆取名“有家茶舍”,请爹爹蓝溥亲笔题字,刻了牌匾挂在门楼上。   自此之后,这茶肆便是蓝璎和甄晚凝常来闲话和游玩的地方,有时两人会带上各自的孩子们,有时两人单独来此叙话。   ***   次年春天,花开正盛,突然从京中传来噩耗——皇帝驾崩了。   虽然蓝璎和甄晚凝早早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是突然得到这个消息时,两人还是如遭雷击般愕然不已。   建昌帝崩了,一个于她们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走了,隔着半个时空,隔着大半江山,曾经的皇帝走了……   蓝璎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悲伤难受,而甄晚凝更是止不住地流泪。   国丧当前,所有的人或真或假都在痛哭哀嚎,没有人注意到蓝璎和甄晚凝的眼泪有何特殊。   整个梅城县,最悲痛之人当属蓝溥。   听到噩耗时,他整个人僵住,怔了许久,然后身子直直倒了下去。   蓝溥在病榻上躺了有一个月之久,起初他醒来,只是无声地流泪,什么话也不说,也不怎么吃饭,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似的。   后来蓝璎带了恩慈和定安过来,两个孩子整日守在外祖父床前,哄着他一点点的吃饭喝药,蓝溥这才慢慢好转起来。   建昌帝驾崩一个月后,太子燕桢即位,定年号为嘉平。   嘉平帝登基不久,北方强敌瓦剌集结兵马大举犯境,藩王宁亲王兵寡不敌,弃城而逃。新帝命大将齐庸率领十万军奔赴北境,一举击败瓦剌军,收复失地,并将宁亲王藩国收归朝廷所有。   随后齐庸率军西进,以庆亲王包庇叛国钦犯宁亲王一众为由,发兵去其藩国,又将庆亲王藩国收归朝廷所有。   腊月,嘉平帝任命韩子良为丞相,正式下旨削藩。   一时之间,藩国诸王人人自危,百姓不安,人心动荡。   一切都按照历史的轨迹滚滚向前,于蓝璎和甄晚凝而言,她们不愿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腊月二十,蓝家大宅迎来一名贵客登门,那人正是——荣安郡王谢伯恩。   谢伯恩在宋仝的引荐和带领下,亲自登临梅城县,拜访蓝溥。   蓝溥本不愿再涉足朝政权力相争之事,只因被谢伯恩的诚意和执着所打动,终于还是同意与之相见。   谢伯恩同蓝溥在书房秉烛对谈整整一宿,次日天明,蓝溥将宋仝和李聿恂一齐喊到书房中,四人又在一起谈论许久。   宋仝随谢伯恩回到其藩国,李聿恂则留在梅城县。   蓝璎没想到,这一世蓝溥居然肯愿意扶助荣安郡王谢伯恩。她心中惊愕不已,要知道荣安郡王谢伯恩即将要做的可是揭竿而起,率众反叛的大举,依蓝溥这种迂腐愚忠的性情,又怎会同意与之合谋呢?   不管蓝璎相不相信,一切该来的还是来了。   正月初五,荣安郡王谢伯恩当众斩杀朝廷派来传旨的内官,竖起“清君侧,靖国难”大纛旗,公然起兵谋反。随后,诸藩王纷纷举旗响应,集结军队加入靖难之役。   与此同时,宋仝拿着谢伯恩的亲笔信回到熙州府,成功说服熙州府同知诸濂率领下属三县一同举旗相应靖难之师。   熙州反了,梅城县反了,一时之间,到处都在起兵。   打着“清君侧,靖国难”大旗的靖难之师气势滔滔,从四面八方向京都围剿而去,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   在谢伯恩举旗之初,宋仝就早已开始大量地变卖田产铺子,召集弟兄们购置马匹,打造兵器。成功劝说熙州府起义之后,宋仝便立即带着手下一众兄弟跟随谢伯恩的队伍开赴京都。   李聿恂自然也成了“宋家军”的一员,撇下妻小,开始了漫漫西征之路。而且在蓝璎的支持下,他也将一大笔钱财全部交给宋仝以充作军资,宋仝对此很是赞许,更加待李聿恂较之其他兄弟亲密的多。   男人们出征了,留下妇人和孩童在后方守着空旷的家,战争便是如此说来便来了。 第七十八章 靖难   熙州全境失守, 朝廷震惊,嘉平帝连下数道圣旨,命齐庸率领大军火速奔赴熙州, 斩杀逆贼谢伯恩,平定叛乱。   齐庸接到旨意,却以叛贼宁亲王疑似藏匿在登州为由,行军缓慢,故意拖延。   嘉平帝无奈之下, 采纳丞相韩子良的建议, 封齐庸为太尉,并任命陈明楷为都察院右都督御史, 赴齐庸军营任监军一职,督察军务。   陈明楷到军中赴任之后, 齐庸立即率大军开赴熙州,将谢伯恩率领的五万“靖难之师”牢牢封锁在熙州境内, 使其再难往前一步。   荣安郡王谢伯恩起兵之后, 诸藩王虽纷纷举旗响应, 但他们兵少将寡,又天南海北分散在各处, 一时之间很难为谢伯恩所用。   如今齐庸率领的十万大军设置重重封锁线就像一道道厚重的墙挡住了“靖难之师”的前路。谢伯恩不能后退,率领手下将士们与朝廷军开展正面对抗。   双方对战十数场, 互有胜负,战况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数月之后,两军分驻在宁安河两岸,长久对峙。   齐庸手握十万重兵, 后方兵卒粮草源源不断地得到补给, 如今这种状态, 只要皇帝不催,他便不急。   可谢伯恩却坐不住了,他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起兵,本就指望联合诸位藩王,一鼓作气攻入京都,逼迫皇帝斩杀齐、韩等奸臣,撤回削藩的旨意。而如今时间拖得越久,军心浮动,对他越是不利。   再这般拖下去,粮草不济,兵力不足,诸藩王的军队见风使舵便不会赶来驰援他,到时他陷入被动,说不定真被世人议论成“反贼”了。   中军升帐议事,谢伯恩问手下众将领可有何击敌制胜良策,众将领纷纷上前献策。   谢伯恩听了,频频摇头,始终不予采纳。   这时末尾一人站了出来,躬身拜道:“某有一计,愿使一试。”   谢伯恩闻言精神一振,抬眼望去,原来这人正是素日里他尤为欣赏的宋仝。   “你有何计谋?快说来听听。”谢伯恩信任宋仝,立即问道。   宋仝道:“某之计谋知道的人越少越管用。”   他话才说完,为首的一个胖将军道:“姓宋的,你装什么装!你连兵都没带过,还谈打仗!”   另一将军也对谢伯恩道:“王爷,此人如此猖狂,应绑到帐外受五十军棍。”   谢伯恩摆了摆手,问宋仝道:“你可有把握?”   宋仝镇定自若:“此战若不能胜,某甘愿受王爷军法处置。”   谢伯恩见他神色笃定,毫无惧怕之意,连忙遣散众人,独留宋仝在中军帐内。   次日天刚破晓,还在睡梦中的齐庸被手下副将喊醒,报告称逆贼之首荣安郡王谢伯恩正领着大队人马在上游余河口偷偷渡河。   齐庸大喜,心道:“贼子终于熬不住了,还想趁我不注意偷偷过河,哼,看我这次定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他等不及同监军陈明楷通报一声,便立即率领所有将士们急急往余河口方向行进。到达余河口,果然见大批“靖难”正乘竹排悄悄渡河,且已经有少数先头部队已经过了河。   齐庸望着茫茫的河面,问道:“谢伯恩呢?他在哪?”   副将道:“早派斥候去探过,谢伯恩就在对岸,不出意外的话,他在下一批渡河。”   齐庸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老狐狸还挺精明,可惜也不看看我齐庸是谁!”他转头吩咐左右将领道:“暂且先埋伏好,等谢伯恩上了竹排,咱们给他来个半渡而击!叫他插翅也难逃!”   副将道:“那已经过河的如何处置?”   齐庸满不在乎道:“不过区区数百人,且派一队人马盯紧就是。切记,在我击杀谢伯恩之前,别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   半个时辰过后,终于有斥候来报,称谢伯恩已经登上竹排。过了没多久,齐庸果然见河面中间有一竹排,竹排前方赫然立着一名威风凛凛的将领,看那身形和气派正是谢伯恩。   “杀——”   齐庸高喊着发出号令,骑着快马,带着将士们杀了出去。   “杀!杀!杀!”   “杀了齐庸!”   “杀齐庸!”   “杀齐庸!”   漫天的厮杀声中忽然传出不一样的声音,齐庸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骤然一惊,身下坐骑也忽然咆哮不止。   “何处来的喊声?”齐庸问道。   副将调转马头,伸出手指犹豫地指着被硬生生从中间斩断的己方军队,说道:“禀将军,杀喊声好像是从我们这边传来的。”   齐庸脸色大变,这时有兵士急慌慌来禀告,说是有一队数百人的敌军突然凶狠杀出,将我方队伍冲击的七零八散,看那阵势,是直接冲着大将军来的。   齐庸勒住马头,抬眼望去,果然有一队敌军人马冲过层层包围高声嘶喊着冲自己杀来。   那副将见这一群人毫无畏惧汹汹而来,所到之处竟无人能敌,赶忙道:“将军,来者不善,这下该如何是好?”   齐庸狠狠骂道:“慌什么!一群没有脑子的匹夫而已,还真能冲到我面前!这是他谢伯恩故意使的障眼法,别中了他的奸计!”   “追杀谢伯恩要紧,快,赶紧随我杀上前去!”   眼见得谢伯恩的竹排就要到达岸边,齐庸哪里耐得住,再次带着人马杀过去。   竹排上谢伯恩手下的兵士们开始大量不间断地射出火箭,齐庸忙命人将所有举盾牌的步兵全部调来,又命人调来箭手,朝河中竹排放箭。   几乎所有的兵力都用来追剿谢伯恩,齐庸得意地发现谢伯恩终于扛不住,开始掉头往回划。可竹排如此慢,哪抵得住齐庸手下将士们乘坐的快船!   都说南方人善水战,可这谢伯恩居然蠢到用竹排渡江,简直可笑!   齐庸站在岸边,正欲乘快船亲手追杀谢伯恩,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震天的怒吼声。   “贼人,哪里逃,快快拿命来!”   齐庸急忙回头,看到一名英挺霸气的中年敌将正手持一柄红缨□□朝自己奔驰而来。那汉子气势凶猛,一柄□□在手,上下飞舞,所过之处,尸横遍地,竟无一人敢上前拦阻。   齐庸突然有些心慌,他重新跨上马,手中紧握长刀,冲那敌将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敌将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口中高喊道:“某乃梅城县宋仝,贼将齐庸快快受死!”   那敌将宋仝身后还跟着数十名年轻兵士,随他而战,一个个亦勇猛无比,全无丝毫畏惧退缩之意。   这是一群不怕死的勇士,他们驰马深入敌阵,直奔齐庸而来,一路直杀得昏天暗地,所向无敌。   那敌将宋仝尤其勇猛,冲在最前方,最先杀到齐庸面前,一口气便将齐庸身边副将卫兵纷纷斩杀。   齐庸无处可躲,只得亲自上前与宋仝拼杀,谁知战了不到三个回合,便被刺下马,一枪刺穿心窝而死。   齐庸死了,十万朝廷军顿时大乱,退的退,逃的逃,降的降,仿佛一大群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这时另有数千“靖难之师”忽从前方汹汹杀出,锣鼓声震天响,杀得朝廷军毫无斗志可言。   朝廷军群龙无首,眼见就要大败,这时监军陈明楷带领手下亲卫出现,一边冲到前方阻拦杀过来的敌军,一边重整溃散的军队,迅速撤回营地。   回到营地的陈明楷正在中军大帐,听各位将军汇报清点人数和伤亡情况,这时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斥候来报,称谢伯恩手下主力部队四万多人早已趁我方不注意时顺利渡过宁安河,刚刚在余河口乘竹排假装渡河的敌军其实只有数千人。   众将领听了气愤不已,纷纷表示愿意领兵前去截断这四万敌军,斩下谢伯恩的头颅为大将军齐庸报仇雪恨。   陈明楷听了禀告,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让那斥候退下了。   他凝神望着众将领,沉声道:“此一役我军大败而归,痛失主将,损失惨重,若在这时派兵去拦截,不正是已彼军之逸待我军之劳吗?倘若再败,致使损兵折将,谁来担责?”   众将听了,皆默然不语。   陈明楷又道:“我军主帅战死,谢伯恩的军队已经渡河,我需立即将此役战况上奏朝廷,一切还得请圣上决断。诸位若是无事,便请退下吧。”   宁安河一役,宋仝只带领区区数百兵成功冲入敌阵,于十万军中斩杀敌军主帅齐庸,将敌军打得落荒而逃,顺利掩护己方主力渡河,成功甩开了朝廷大军的围追堵截,。   其威武勇猛之名,军功显赫,可谓一战成名,天下无人不知。   战后论功行赏,谢伯恩不吝赏赐,封宋仝为三品怀远将军,赏黄金百两,并将自己珍藏的一把宝弓赠送给他。宋仝手下的众位兄弟们亦各有赐封,且宋仝所领兵士由五百人增至三千人,谢伯恩亲封为“宋家军”。   渡过宁安河,谢伯恩的军队迅速占领淮留城,以此为驻地,整顿休息。 第七十九章 淮留   半个月过后, 齐、湘、代、章等诸藩王带领队伍与荣安郡王谢伯恩会合,“靖难之师”的队伍很快壮大至十万之众。   此后“靖难之师”与朝廷军连续交战几场,双方各有胜负, 伤亡人数和战事规模皆没有宁安河一役大。数战之后,谢伯恩的军队占领了半个宣州,朝廷军则退守至宣州北部。   正值寒冬季节,冷风萧瑟,因冬日雨雪连绵, 行军不便, 战事暂歇。   这日训练结束,宋仝才回大帐, 便见帐中站着一人正在等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仝特意留在宋家庄保护妻儿安全的护院之一穆三。   宋仝见到他, 面色大惊,急道:“家中出事了?”   穆三道:“回禀庄主, 家中一切安好。”   宋仝皱眉道:“家中既然一切安好, 你来这做什么?”   穆三低声答道:“庄主, 夫人来了。”   宋仝双眸立时瞪得老大,惊讶道:“夫人来军营了?她现在何处?如何不同你一道来见我?”   穆三道:“夫人不敢擅自进军营, 怕给庄主惹下麻烦,现下她和其他两位夫人歇在淮留城中一家客栈。”   宋仝满脸惊疑:“其他两位夫人?还有谁跟着她一道来了?”   穆三道:“还有李屠家夫人和宋二爷的夫人也都一道来了, 她们都在客栈等着。”   “胡闹,简直胡闹!”   宋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命穆三即刻回客栈保护三位夫人安全, 自己则转头去找李聿恂和宋梁, 带着他二人火速去往淮留城。   宋仝的队伍驻扎在淮留城外二十里处, 平日无事,他基本不出营。这回突然叫了李聿恂和宋梁急吼吼地骑马往城中赶,也不说什么事,让两人暗暗疑惑。   天黑之前,三人总算到达城门外,下马步行入城。   宋梁总算是逮着机会,一脸期待地问道:“大哥,我们这是来做什么呀?”   宋仝满脸严肃,闷闷道:“到了不就知道了。”   宋梁讨了个没趣,朝李聿恂挤挤眼,小声嘟囔道:“估计没啥好事,还不如留在营里跟人吹吹牛。”   李聿恂完全没听宋梁说什么,自进城之后,他一直保持高度警惕。   毕竟现在城里屯驻着的是荣安郡王的亲兵,他身边嫉妒宋仝抢了军功恨不得杀了他的人不止一两个,宋仝今日穿了便服只带他二人入城,不得不小心行事。   到一家客栈门口,宋仝停住脚步,将马匹交给客栈的伙计,丢给他十几枚钱,让其好好照料这三匹马。   那客栈伙计见来的三人虽衣着简便,但气势不凡,且三匹马皆是品种优良的彪悍军马,立即点头称是。   客栈掌柜也笑容满面迎了出来,问是吃饭还是住店,宋仝摆了摆手,只说出两字“见人”。   宋仝进了客栈,突然停下脚步,认真整理了下衣衫,又回头看向李聿恂,问他自己的脸上有没有不干净的地方。   李聿恂认真看了看,摇了摇头。   宋仝这才松了一口气,换了一副柔和的神情,对李聿恂和宋梁道:“你俩在这守着,我上去看看。没我的吩咐,不许随意走动。”   宋仝跨步上了二楼,进入其中一间客房,房内很快传出有女子说话的动人声音。   宋梁愣了愣,不敢相信地望着李聿恂,说道:“我大哥、他、他这是……进城找女人寻乐子来了?”   李聿恂虽然心中也有疑惑,但他镇定道:“没弄清楚的事,别胡说!”   这时从楼上传来宋仝格外温柔腻人的声音:“等久了吧,我这便来了,要不要……”   宋梁浑身一颤,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指着楼上道:“这还、还……这不明摆着吗?坏了,坏了,咱们离开家时,嫂嫂就特意叮嘱过我,叫我一定看好我大哥,别让他在外乱搞。这如今……这叫我怎么办呢……”   李聿恂也有些惊疑,但他更怀疑这是个圈套,连忙道:“宋二哥,你守在这,我上去找大哥。”   宋梁见他一脸凝重,真是要上楼的样子,一把拦住他。   “你疯啦,这种时候他正快活着,你上去……你不是故意惹他不高兴吗!”   李聿恂没理会,绕过宋梁,正要踏上台阶,宋仝出现在楼上走廊,对他俩招了招手。   “哎,你们两个快上来,别让人等着急了!”   李聿恂顿时怔住,宋梁却大喜过望,一边跑着上楼,一边对李聿恂喊道:“来啊,赶紧上去!不愧是我亲大哥,啥好事也不忘带上我……”   宋梁乐呵呵上了楼,宋仝为他指了一间客房,示意他进去。宋梁想也没想,双手推开门,欢欢喜喜进了屋。   见李聿恂还留在楼下,宋仝道:“你怎不上来?也不怕惹人家不高兴?”   李聿恂脸色有些难看,站在台阶上,不上也不下。   “大哥自个儿小心行事便是,我还是在这守着,以防万一。”   宋仝见他那副较真的样子,顿时乐道:“你个傻子,快上来吧,这是谢王爷的地盘,谁敢乱来?”   李聿恂不言语,也不看宋仝。   宋仝哈哈哈笑了几声,干脆懒得管他,转身自个儿进了屋。   李聿恂站在原地,心里啥滋味也不是。   忽听得宋梁那屋里传来熟悉的打骂声,他觉出不对劲,再抬头,正巧碰到蓝璎打开房门,扭着腰肢站在门口满眼怨怪地望着他。   李聿恂彻底傻眼,脑子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一溜烟似的冲到蓝璎面前,望着她傻笑。   蓝璎轻轻瞪他一眼,娇滴滴说道:“多日未见,阁下长本事了,如今连我都请不动了。”   李聿恂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迅速将蓝璎抱进屋,关上门,栓上门闩。   “娘子,怎么是你?”李聿恂开心极了。   蓝璎伸出手摸了摸李聿恂变得更黑的脸庞,柔声道:“怎地,就不能是我啊?”   “小东西”李聿恂望着蓝璎,像饿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那眼神深不可测。   蓝璎有些欢喜又似乎有些害怕,不觉往后几步,碰巧撞到床沿。   李聿恂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而后又心怀叵测地狠狠盯了她一眼,走到桌边仰头将那一碗凉茶全部饮下,然后大踏步走到床边,一把将蓝璎整个抱起,压在床上,扒掉衣裳,埋头就是一顿猛~亲。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而又行云流水,蓝璎被压在他身下,像池塘里那一支出水芙蓉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得透不过气来,可怜之极。   她头都快晕了,整个人飘乎乎的。   等到李聿恂动作稍稍停顿之时,她奋力推起他的身子,红着脸颊,喘着娇气道:“李大壮,你个莽夫,宋大哥和姐姐在旁边呢,你就不知道轻些!”   李聿恂仿佛没听懂似的,全然不在意,说道:“谁还管他们!”   说完他又将蓝璎整个抱起,熟稔地翻了个面,继续雨打娇花,劈天盖地。   人说“小别胜新婚”,蓝璎这回算是彻底体验到了,哪是什么“小别胜新婚”,简直就是大风大雨掀了屋顶,差点将她整个人都给整散架了。   她是昨日下晌到得这淮留城,歇在这家客栈,因心里思念李聿恂,昨夜是整晚都没睡踏实。而今晚好不容易见到思念之人,本以为可以好好说说话,倾诉相思之苦,可这相思之人哪里肯放过她!   等两人疯狂折腾完,已是深夜,三更的梆子一声声响起。   蓝璎直累得浑身瘫软,李聿恂却愈加精神抖擞,他殷勤地替蓝璎揉着腿。   “娘子怎么来了?家里可还好?”他问道。   蓝璎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会儿知道问这些了,方才干啥去了。   她没好气道:“家里还得很,孩子们也好,就是他们都快忘了你这爹长啥样了。定安现在只要见了王二哥就追着一声声喊爹,王二哥又不敢答应,可好玩着呢!”   李聿恂听了,心里怪不是滋味。   他道:“茶肆怎么样了?要是开不下去就干脆关门算了。”   蓝璎道:“茶肆日日都在营业,有时客多,有时客少,反正没亏本。”   李聿恂点了点头,满眼柔情地望着蓝璎,手又开始不规矩起来。   蓝璎面色微变,闪着身子躲在床角,双手交叉护在身前。   她眼神带着几分威胁又带着几分无助,望着李聿恂道:“你歇会儿些罢,这都三更了,你又没用晚饭,不累啊!”   李聿恂长臂一伸,轻轻松松将她捞入怀里,一边把玩她那垂下的三千青丝,一边情不自禁捧起她的小脸蛋,亲昵道:“娘子在家辛苦,让为夫好好疼你……”   他的唇像火热的红炭,烫得蓝璎的身子微微发颤。   蓝璎心里酥麻酥麻的,双手紧紧拽着被子,双眼迷离地望着身前的男人。   她心里只剩一个想法,他疯了,她也跟着疯了……   天亮之前,累极的两人抱在一处甜甜睡去。两人睡得正香,忽然响起叩门声,紧接着传来穆三低沉的声音。   “李大官人,我家庄主传了话,让再过半个时辰,楼下大堂见。”   作者有话说:   正经剧情中插入一章不正经 第八十章 别离   隔着房门, 李聿恂道:“知道了。”   蓝璎听见声响,懒懒睁开眼,依偎在李聿恂怀中道:“夫君, 天亮了吗?”   李聿恂温柔地望着她,满眼都是不舍:“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该回营地了。”   蓝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说道:“哎呀,我还没跟你说要紧事, 我这回来是为了……”   李聿恂瞧她这模样实在可爱, 心里喜爱之极,忍不住翻身而上, 再次将她唤醒。   看到蓝璎,李聿恂觉得全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热血沸腾起来,每一根骨头都在蠢蠢欲动。他不能忍了, 同时在心中感慨万千, 自家娘子, 真是比什么样的物什都管用。   半个时辰,他想大哥这也算是体恤部下的了……   蓝璎见他又气势十足地欺负过来, 心中有事,急得不行, 声音也带了些哭腔。   她弱弱道:“夫君,可我还有事情没跟你说。”   李聿恂拍了拍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神情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有什么话说便是,又不影响咱办正经事。”   晕晕乎乎, 飘飘荡荡, 蓝璎觉得自己似乎染了伤寒了, 一时觉着热一时又觉冷。   她喘着娇气有一句没一句,断断续续地说出此行之正大光明的目的。   “啊!夫君~我给你……带了冬衣……都是新、新做的……”   李聿恂道:“在哪?”   上   蓝璎伸出手指无力地指了指桌子,她似乎确实有些染上伤寒了,脸庞又红又烫。   “包袱里……两个包袱……都是……衣裳……鞋……还有吃的……”   李聿恂道:“知道了,还有什么话要跟为夫说。”   蓝璎道:“爹爹让带了一封……信。”   李聿恂慢下动作,郑重问道:“什么信?在哪?”   蓝璎道:“爹爹托宋大哥转给谢王爷的信,放在姐姐那里。”   李聿恂点了点头,满是厚茧的双掌贴着蓝璎白皙似雪光滑似锻的肌肤,由上而下,一寸一寸粗粝摩挲着,像是在慢慢欣赏一件难得的宝贝,那神情很是享受和欢悦。   他压着嗓子粗声道:“此事大哥自会处理,可还有什么事?”   李聿恂边说着话边发现,蓝璎的耳垂倒是小巧可爱,捏着又软又韧,蛮有趣。   电光火石之间,蓝璎的脑中一片空白,居然忘了此行来淮留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轻轻咬住嘴唇,想了想道:“你保护好自己,别再受伤。”   李聿恂的伤都在背上,两道长长的刀痕,蓝璎昨夜看了心疼许久,眼泪都掉下不少。   说完,她紧紧抱住李聿恂,软声撒娇道:“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回来,我们往后天长地久做夫妻……”   李聿恂听了这话,愈发觉得充满力气,仿佛要将一身的劲都使在蓝璎身上。   他额上汗珠密密麻麻,满脸通红,蓝璎抓住他的手,固执地望着他道:“夫君,你答应我。”   李聿恂双手捧着她的脸蛋,宠溺道:“为夫答应你,一定活着回去见你。”   蓝璎眨了眨眼,开心地笑了。   李聿恂的嘴唇又紧贴在蓝璎的鼻尖,语气亲昵道:“娘子,还有什么话?嗯?”   蓝璎的脸红成了熟透了的桃子,双手不觉搂住李聿恂的脖颈,微微闭上眼。   “没别的话了,你xiang来便是……奴家受de住……”   她这副娇媚的模样,再加上这句暧昧无比的话,李聿恂只觉比喝了十全大补汤还要dejing!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这就叫她好好见识下自个儿夫君到底是什么样的铁汉子!   半个时辰后,宋仝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响起,李聿恂恰好也穿戴整齐,一副神清气爽精神焕发的样子。   临走时,他弯身在蓝璎额间重重留下一吻,对她道:“回家好好呆着,往后不许乱跑。”   蓝璎目光怜怜地望着他道:“我想送送你,你等我会儿可好?”   李聿恂忍不住笑了:“小傻瓜,这里不是梅城县,你不要轻易出来露面。天色还早,你乖乖儿再多睡儿。”   蓝璎心道,你这般闹了我一宿,如今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我心烦气恼还来不及,哪里还睡得着呢。   她心里虽然这样想,脸上却不得不端起正室贤妻的架子,柔声叮嘱道:“路上慢些,你也一夜没睡好。”   李聿恂听了这话,不由回头道:“这算什么,有时候急行军,连着几天几夜地赶路,照旧没事。”   蓝璎到底忍不住下了床,赤脚走到李聿恂身边,伸出手臂抱住他。   李聿恂摸了摸她的头道:“娘子,我该走了。”   蓝璎伸手摸到他腰间的佩刀,正是那柄错金环首刀,一时之间,她思绪万千,抬眼望向李聿恂,满眼都是泪光。   她笑了笑道:“你走吧,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李聿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难舍难分之际,听得宋仝在外重重“咳”了一声。李聿恂放开蓝璎,打开房门,脚步坚决地走了出去。   房门被他从外关上,蓝璎走过去栓上门闩,身子软软靠在门边,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他人虽然走了,屋子里却满是他的味道,蓝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床上的一片狼藉,一时有些恍惚。   离开淮留县城时,蓝璎同甄晚凝还有宋梁的夫人于氏同乘一驾马车。   于氏见甄晚凝和蓝璎那副承欢之后的娇羞模样,便知这二人同她一样,定是整夜没睡好,尽随着自家男人折腾了一番。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倒让甄晚凝和蓝璎觉得奇怪。   两人顾不得离别的伤感,一齐睁大双眼望向于氏。   甄晚凝道:“弟妹有何事,乐成这般模样?”   于氏指了指她们俩又指了指自己,感叹道:“我笑我们三个正经的夫人这回在这淮留城倒像成了馆子里做皮肉买卖的妓~子,夜里见完客,白天就走人,而且走得神神秘秘,脸都不能露……”   “哈哈哈,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回头让人知道,真是没脸出去……”   她这话一说,甄晚凝和蓝璎也不由得心虚起来,总感觉这趟来得奇奇怪怪,原来症结在这里。   甄晚凝道:“这次也许是我多虑了,下回再来,我就明明白白闯他的军营。”   蓝璎撇过头,默不作声。   甄晚凝轻轻推了推她道:“怎么一出客栈就这副要哭的模样,是不是聿恂兄弟惹你不高兴了?你倒是说话呀!”   蓝璎嘟起嘴唇,轻声道:“姐姐,再有下次,我铁定不来了。”   于氏听了拍掌大笑,打趣道:“看到没,李屠家的小娘子怕了……哈哈哈,真是有趣……”   蓝璎被她说得脸通红,想起这夜的事,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甄晚凝知蓝璎脸皮薄,不像于氏这般没羞没臊。   她对于氏道:“人家小夫妻如胶似漆,你这个泼辣货懂什么?你看你昨儿一见面,就把二弟给狠狠骂了一通,你这暴躁性子,谁敢跟你比呀!”   于氏笑道:“我泼辣那也是被逼的,要是我家那位同李屠一样,我也愿意做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哎,谁叫我命不如二位夫人好啊!”   马车行了一天,三人照旧歇在一家客栈。   这是宣州一座小县城的客栈,地方不大,条件也很一般。于氏非要同甄晚凝住一起,蓝璎只好一人住一间。   她们这回出来,为了不引人注意,只带了三名护卫。   蓝璎带的是爹爹蓝溥派的一个护院,功夫不高,但是对蓝家忠心耿耿,一路护卫蓝璎到淮留城,很是负责。   夜里熄灯之后,蓝璎让这护院也自去后院歇息,她历来不喜欢有人守在房门口,那样她很难入睡。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蓝璎似乎觉得床边有人,她在梦里还以为自己梦见了李聿恂,欢喜地上前抱住他。   忽然她的手摸到了冰冰凉凉的东西,她骤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一个身穿深色衣衫的男子正静静坐在她床榻边。   蓝璎张开嘴,那人飞快地用手捂住她的嘴,阻止她叫出声来。   他道:“璎儿,是我。”   蓝璎睁大双眼,努力看清眼前的黑衣男子,她不敢相信,这人竟是陈明楷。   他此时不应当在军营监军么,怎会出现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蓝璎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似乎没睡醒,她半撑起身子,问道:“明楷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明楷黑色的眼眸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他道:“璎儿,你起来,跟我去个地方。”   蓝璎吓了一跳:“你要带我走?”   陈明楷愣了愣,怔怔道:“这么多年了,不知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蓝璎急道:“你是来绑架我们的?你想把晚凝姐姐给绑走,好威胁宋大哥,是不是?”   陈明楷转过头,没有回答。   蓝璎慌得六神无主,急忙去拉他的手臂,恳求道:“你快告诉我,你把姐姐怎么了?她在哪里?”   陈明楷见她急得要哭出来,无奈地拉开她的手。   他道:“璎儿,你若这般想我,我说不定真要派人将宋仝的夫人给绑走。”   蓝璎揣摩他的话,默了会儿道:“既然不是为了绑走我们,那你为什么要在夜里带我走?”   陈明楷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我有些话要同你说,在这屋子里,我怕我控制不住……做出伤害你的事。”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多遍 第八十一章 长夜   蓝璎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未经人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陈明楷的话说得含蓄,但那话里的意思蓝璎听得明白。   今夜他来到这家客栈,做足了准备, 就为要带她走。   如果她反抗或拒绝,他或许不会拿她怎么样,但是甄晚凝她们就不一定了。   她下意识紧了紧胸口微微敞开的衣襟,对他道:“烦你出去等我片刻,我收拾好便随你走。”   陈明楷朝她微微笑了笑, 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 突然又回过头来。   他静静望着蓝璎,面带笑容道:“不用想着给宋仝和李兄弟留下什么讯息, 天亮之前,我自会送你回来。”   蓝璎脑子里正想着这件事, 此时被他看破,倒有些不好意思。   陈明楷站在门外等着, 此时此刻, 在这寂静深夜, 这家客栈内外都是他带来的人。甄晚凝他们的房间被人悄悄点了迷香,就算外面锣鼓喧天, 他们照旧睡得死沉,喊也喊不醒。   他默默地等着, 心里异常平静。   过了会儿,房门从里打开,蓝璎站在门口,身上换了一套天青色半新半旧的衣裙, 墨色青丝简单馆了个垂髻, 斜插着一根翡翠琉璃多宝钗。   屋里一直没有点灯, 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淡淡月色,陈明楷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蓝璎身上。   几年未见,她的身材和容貌变了不少。   原本纤瘦如蒲柳的身子丰满圆润了些,曲线明朗,曼妙傲人,便是站着不动,便是衣衫厚重也遮不住。   她就这般静静站着看他,什么话也没说,那诱惑姿态已足以勾人。   她的五官长开了,一双美丽杏眼流波微闪,挺立的鼻头小巧玲珑,红唇粉嫩娇若樱桃,还有白嫩的脖颈……那脖颈处深紫色的淤痕似一朵一朵迎风绽放的梅花,深深落在陈明楷的眼中,刺痛他的心。   他也是男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更何况蓝璎在淮留城的一切行踪,歇在何处,吃了什么饭菜,见了什么人,他都清清楚楚。   陈明楷默默移开自己的目光,他早知道她会越长越美,但他不知道,原来她嫁人生子之后,可以变得这般美貌。   那是不同于少女时期的另一种美,于男子而言,更加致命更加勾人的美。   以前的蓝璎明艳娇俏似夏日荷塘里的一支出水芙蓉,而现在的蓝璎更像是枝头尽情绽放的白玉兰。   虽少了明艳俏丽之色,但多了几分端庄温柔,更加吸引人的是,她明明生得一双勾人媚眼,却又如此纯洁清澈,而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姿绰绰,美得动人心魄。   蓝璎知道他在看她,等了会儿,不见陈明楷出声。   她抬眸望着他道:“陈大人请带路吧。”   出了客栈,陈明楷将自己的坐骑黑风牵了过来,扶蓝璎坐上去后,他自己也毫不犹豫翻身上马。   陈明楷和蓝璎骑黑风奔驰在前,后面紧紧跟着十几名骑马佩刀穿着黑色夜行服的亲兵。   出了县城,路越来越崎岖,寒风从身边呼啸而过,蓝璎挺起身子坐得笔直。可冷风刮在脸上,实在不舒服,她不得不转过脸去。   跨过一道深沟时,黑风高高跃起,蓝璎的身子不觉往后仰,陈明楷顺势将她接住,牢牢圈在怀中。蓝璎感觉到他的身子紧紧贴了过来,心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一路上,她都在想,他会带她去哪里?   她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今他们成敌人了吗?他该是她的敌人么?   黑风载着它的主人和蓝璎停留在一片湖水前,夜幕中,这片湖一眼望不到边。   湖边有一座木头构建的宅子,宅子四周屋檐下挂满一串串的红灯笼,将整座屋子周围照的亮如白昼。   屋内陈设简单,地上的炭炉烧得正旺,一进屋,蓝璎被冻的有些发僵的身子顿时缓和许多。炭炉边摆着一张长案,长案边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边各有一个蒲团,案上还摆放着新鲜的果子和精致的糕点。   这难道是陈明楷提前让人备好的?   蓝璎心中布满疑惑,轻移莲步走到长案边,屈膝而坐,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身后的陈明楷。   陈明楷提起炭炉上烧开的一壶水,亲手为蓝璎沏上一盏热茶。   茶香氤氲,时光安静了下来。   “璎儿,许久未见,看来这些年你过得很好。”陈明楷缓缓开口道。   蓝璎道:“我听说陈大人你又升官了。”   陈明楷低头笑了笑道:“加官进爵,你的夫君在战场拼杀,所为不也是这个么?”   蓝璎反击道:“他不是为这些,他是为了宋大哥才上的战场。”   陈明楷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温声道:“璎儿,相信我,在李兄弟内心深处,他一定也想着为你挣个诰命夫人,为你的儿子孙子挣个世袭的爵位。”   蓝璎愣了下,她不知道李聿恂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但她淡淡道:“我不求这个,我的儿子孙子也不求这个。”   陈明楷摇了摇头:“那你想求什么?”   蓝璎默然片刻,平静地望着陈明楷道:“我这辈子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求能和父母亲人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明楷哥哥”,她望着陈明楷道:“娉婷是我姐姐,我也希望你和姐姐能平平安安的。”   陈明楷淡然地望着蓝璎,说道:“那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平平安安过这一生。”   蓝璎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思索良久,她开口道:“明楷哥哥,不要再跟谢王爷为敌了,将来……将来若他胜了,你会很难做。”   陈明楷若有所思地揣摩蓝璎的话,试探道:“你叫我不要跟谢王爷为敌,那就是让我背叛朝廷,背叛圣上,可是这样?”   蓝璎转过头望着熊熊燃烧的炉火,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陈明楷站了起来,走到蓝璎身边,俯下身子慢慢向她靠近,一双温柔的眼眸里满满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道:“璎儿,你难道忘了,几年前是你劝我选择五皇子燕桢的。”   蓝璎骤然一惊,不知所措地望着陈明楷,怔怔道:“所以当年你是因为听了我的话才早早投靠了如今的皇帝?”   陈明楷依然满脸微笑地看着她,声音格外的温柔。   “你说呢?当年璎儿你说过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要我再跟你重复一遍吗?”   蓝璎摇了摇头,她也站起身,恳切地望着陈明楷。   “明楷哥哥,趁如今还来得及,赶紧收手吧。你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得为娉婷姐姐和孩子们考虑,还有宁国公府……”   话未说完,蓝璎骤然停住,因为陈明楷突然将她揽入怀中,一只手就扶在腰间。   蓝璎震惊之余,奋力挣脱,陈明楷双臂牢牢锁住她,使她无计可施。   “你在做什么,你快放开我。”蓝璎望着陈明楷,满面怒色。   陈明楷目光深沉地望着蓝璎,眼底流出悲伤之情。   他低声道:“璎儿,你跟我走吧,今后我一切都听你的。”   蓝璎懵了,怔怔望着陈明楷,发现他的眼里有点点泪光在闪烁。   陈明楷仿佛苍老许多,他容貌明明依旧清俊,他的身姿明明依旧挺拔,但他的神情却如此地寂寥悲伤。他仿佛失去了支撑,明明还那么年轻,却飞快地变得苍老……   这一瞬,蓝璎似乎回到了前世。在苦苦挣扎的前世,她也曾无数次在梦里期盼陈明楷能带她远走高飞,摆脱一切痛苦,隐居桃花源。   前世每次梦醒,她都一而再地告诫自己,陈明楷是她的堂姐夫,是蓝娉婷的夫君。就算有一天,他愿意抛下一切带她走,她也不能率性地随他而去。   前世深宫,除了德妃蒋晚凝,她蓝璎一无所有。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就连梦里的期盼也不该有,她要举起刀子将自己的梦亲手斩碎。   重生之后,如甄晚凝所言,她也的的确确想过,今生同陈明楷结为夫妇,以续前缘。但是只要念起蓝娉婷,她就什么都不敢想,如果这一世陈明楷娶了她,那蓝娉婷又会如何?   即使这一世,她还从未见过蓝娉婷。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蓝璎想也罢,不想也罢,但有蓝娉婷在,陈明楷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夫君。   蓝璎看着陈明凯,痛苦而又纠结地发现,原来这一世,她虽然已经将他完全放下,但是在陈明楷心中,他还未从过去青梅竹马的情分中彻底走出来。   说到底,还是她欠了他……   蓝璎无比清醒又无比生硬地拽开陈明楷的手,然后朝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巴掌。   陈明楷猛地被她打了一掌,整个人顿时清醒许多,失魂落魄地回到长案另一边。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今日午间喝了太多酒,想是还未清醒。”   蓝璎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看着陈明楷,郑重道:“明楷哥哥,送我回去吧。若是将来有一日,李大壮和娉婷姐姐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我便是不能活了。”   陈明楷见她说得如此郑重,端着茶碗的手骤然抖了抖。   他慢慢放下茶碗,颤抖着嗓音道:“呵呵,李大壮,你竟这么在意他?”   蓝璎目光微垂,缓缓道:“你是我爹爹的得意门生,一直以来我示你为亲兄长,在我心里,你甚至比娉婷姐姐还要重要。明楷哥哥,听我一句劝,辞官收手吧。我真的、真的不想将来有一日……看你出事。”   说完这些话,蓝璎哽咽住,她转过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如果他能明白自己的心,她就不会似这般难受和痛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02 23:07:41~2021-06-04 23:0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煌煌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大氅   陈明楷的双眼微微发红, 他望着蓝璎,一颗心震颤不定。   他想再次拥她入怀中,他想回到醒来的那一日, 不顾一切骑上快马永不回头地奔向他魂牵梦萦的梅城县……   “如果明日我战死沙场,璎儿,你今日会不会对我好一些?”   这句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他摇头笑了笑,装作风淡云轻的样子慢悠悠饮下一杯茶。   “其实这回你们一踏入宣州境内, 我就得到消息了。两日前, 在悦来客栈,我就在离你不到十步之遥的地方, 只是你没发现我罢了。”陈明楷道。   蓝璎惊愕不已:“你一直在淮留城?那可是荣安郡王的地盘,你疯了吗?”   陈明楷露出一副故作高深的表情, 意味深长试探道:“如果我说,我此番是专程为见你一面呢?”   他这般以玩笑般的口吻问话, 蓝璎自是很不以为然。   “不用这般唬我, 你陈三公子历来就不是那等行事莽撞之人。”   陈明楷忍不住仰头大笑, 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我不是莽撞之人,那我是何人?”   蓝璎的眼珠子溜溜一转, 故意恭维他道:“你陈明楷是鼎鼎聪明之人,你是大熙朝年纪最轻的状元郎, 你升官加爵的速度比爹爹和姑父都要快。他们说你将来定会位极人臣……”   说到这里,蓝璎犹豫着停下,如果这次战乱朝廷军胜,那陈明楷毫无疑问将获得嘉平皇帝更好的嘉赏, 可一旦荣安郡王谢伯恩赢了……   蓝璎轻轻咬了咬唇, 停住不说了。   嘉平帝因削藩导致的战乱, 最后结果如何,她作为重生之人,心里很清楚。   京都被攻破,嘉平帝自己死不死且不知,但他逼着整个后宫的太妃嫔妃们给他陪葬,结果自然好不了。而陈明楷作为前方大军统领,很大可能还是战死了……   原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同她和甄晚凝一样,有机会重获新生,及时扭转人生的结局。   蓝璎的脸色忽然变了,她不说话了,低着头神情有些悲伤。   陈明楷默默望着她,眼中却露出喜悦之色:“璎儿,你似乎是在为我担忧?”   蓝璎微微转头,避开他那锐利逼人的眼神。   陈明楷朗声大笑,笑完温柔地看着蓝璎,温声对她道:“你放心,此生我会平平安安。不仅如此,我还要保你和老师师母一家平平安安。我定不会让你们再……受苦。”   此时此景,蓝璎被他这句话所打动。   她想到了什么,抬头道:“自我们出熙州踏入宣州之后,一路上扮成受难流民跟着我们的那些人,是明楷哥哥你派来的?”   陈明楷点了点头:“在梅城县我也安排有人手,虽然不多,但能在危急之时将你们带离险境。宋仝将你们这些家眷全部托付给那些当官的,其实并不可靠。他不知道,一旦朝廷派兵夺回熙州府,你们处境可就危险了。”   蓝璎惊道:“朝廷会再派兵夺回熙州府?”   陈明楷道:“熙州府失守,你姑父姚延年身为江南巡抚已经被罢了官,你以为新上任的江南巡抚赫然得此重任会一点动作也没有吗?”   蓝璎立即站起身,焦急道:“爹爹阿娘,还有定安和恩慈都在家里,得赶紧告诉李大壮,让宋大哥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陈明楷朝她摆摆手,语气平淡。   “不用着急,我自会派人将这消息透漏给谢王爷和宋仝的,好教他们有时间准备。”   蓝璎听了这话,心里安稳许多。   但她转念一想,陈明楷为什么这么做?   谢王爷和宋仝若是败了,对他岂不是更为有利吗?   见她用满是狐疑的眼神暗暗打量自己,陈明楷有些无奈。   他坦然地望着蓝璎,主动解释道:“我刚说过,我会保护好你,还有老师和师娘。”   蓝璎重新坐了下来,问道:“那你怎么办?”   陈明楷笑了笑,满眼都是温柔:“我听你的,绝不做得罪谢王爷的事情。”   蓝璎松了一口气,她真希这场战乱能够早点平息,让所有人都回归到正常的安稳日子。   整个晚上,陈明楷第一次见蓝璎露出笑脸,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   他微笑着指了指案上用食盒装着的四色糕点,对蓝璎道:“这些是我特意带来的,你多少尝一块,过会儿我就送你回客栈。”   蓝璎望向案上的糕点,之前没怎么注意,这时才发现这些居然是宫里御膳房做出的糕点,那样式和颜色,还有淡淡飘散出的香味,正是她前世初入宫在尚食局任六品司酿时最爱吃的糕点。   陈明楷怎么会有这些糕点,他怎么知道她爱吃?   蓝璎拿起一块软糯枣糕,尝了一口,好鲜甜的味道,甜中夹着一丝丝酸味,正是御膳房独有的味道。   “味道如何?好吃吗?”陈明楷问。   蓝璎点头道:“好吃,就是这个味道,热上一壶旧年的梅花酿正好。”   陈明楷笑了笑道:“如今都是生了孩子做了娘的人,还贪酒吃?”   蓝璎也笑道:“明楷哥哥你不知,我酒量可好了呢!”   陈明楷笑而不语,指了指另一样荷花酥,示意她再吃一块。   蓝璎轻轻摇头道:“我带回去在路上吃。对了,你哪里得来这些糕点,应当不是在淮留城买的吧?”   陈明楷似乎早有预料,从容答道:“这是圣上所赏,宣旨的公公从宫里带来军营的。我想着你素来爱吃些甜的,就带了些过来。”   蓝璎拿出丝帕将剩余的糕点小心包好,望了望外面的天,对陈明楷道:“我该回去了,再迟就该叫姐姐他们发现了。”   寒风瑟瑟,两人走出屋子,陈明楷从亲兵手中接过自己的黑色大氅,随手将它仔细拢在蓝璎身上。   薄薄晨雾中,蓝璎悄悄回到客栈。   须臾,天色渐亮,后院鸡鸣狗吠声一阵阵响起。   蓝璎一阵洗漱更衣,收拾好行李,踏出房门时刚好遇见上楼来的穆三。蓝璎朝他微微点头,这时忽然听见几声马鸣,两个人都愣了下。   穆三见蓝璎有些受惊,忙道:“夫人莫怕,应是我们的马,刚我上来时,那客栈伙计正在给我们的马匹喂草料。”   蓝璎点了点头,目光不由朝客栈外望去。   天空蓝蓝的,飘着淡淡的云朵,黑夜已经过去,又是完全崭新的一天。   陈明楷就在客栈外不远之处,一直目送蓝璎和甄晚凝一行人乘坐的马车出了小县城,才带着手下亲兵一路驰奔回到宣州北军中大营。   回到营房,他洗了个澡,换了暖和点的棉袍,躺在行军榻上闭目小憩。   这一觉睡了大约有半个时辰,醒来不久,他最信任的亲随陈笙走进来,低声向他禀告事情。   “大人,宋仝夫人一行已经到了熙州境内,那个熙州府同知褚濂为了巴结谢王爷和宋仝早早就带着府兵在城门外等候,而且派了十五名府兵一路护送宋夫人她们回梅城县。”   陈明楷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陈笙问道:“那咱们的人还要继续跟吗?”   陈明楷边思索边道:“让九章和莫问一路跟去梅城县,暗中看护好蓝家人,有任何情况,立时来报。其余的人,撤回宣州,盯紧谢王爷和宋仝,没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还有宋仝夫人身边的那个穆三,他身手了得,昨夜是我一时疏忽没考虑周全,恐他已经知道昨夜之事。你让九章和莫问看好他,一旦发现他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杀死,不用先来报我。”   陈笙应身离去,陈明楷站在那里,默默想着事情。   这时一名亲兵进来,照例拿了陈明楷换下的衣服去擦洗,当他拿起那件黑色大氅时,陈明楷忽然转身大喊一声“慢着”,把那名年轻的亲兵给吓了一跳。   陈明楷从亲兵手中拿走大氅,对他道:“这件暂且放着,你下去吧。”   那名亲兵抱着其余的衣服出了营房,一路上他都觉得监军大人方才很是不对劲。他一路走一路想,想到昨夜之事,忽然就想通了。   等他再见到陈笙时,忍不住跟他聊起心中的疑惑。   “陈大哥,您说以咱大人的家世地位,这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呢!怎么他就偏偏看上个乡野里出来的小妇人?”   “那妇人确实长得美,又温柔,说话声音也好听,是个男人都会被她迷住。但咱大人若是想要她,直接将她掳了回来便是,何必这般苦着自己!反正那也只是个下等军士之妻,掳就掳了,也没多大事。”   “你也知道,这之前齐大将军统兵的时候,那隔三差五就让人往他营帐里送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这在军营里都不算事。咱大人未免太小心……”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陈笙见他越说越无忌惮,立即喝止他。   陈笙是宁国公府的人,长期跟在陈明楷身边,自然知道蓝璎是何人。   他叮嘱那名年轻的兵士道:“别怪哥哥没提醒你,监军大人虽然平日里看着很随和,没什么脾气。但他若是真怒了,那就是毫不心慈手软,咔嚓咔嚓……你要是想活得久些,就闭上嘴,不该问的事不要问,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往外说,听清楚没?”   那名年轻兵士被唬得脸色发白,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八十三章 指腹   次年春, 月信已逾两月未至的蓝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若在平常时候,蓝璎一定会立即欢欢喜喜地同李聿恂分享这个喜讯,但眼下正值战时, 纷争不断,天下未定,李聿恂随宋家军征战在外,凶险难料,可谓生死悬于一线。蓝璎思虑再三, 决心瞒下这个消息, 一切等先生下孩子再说。   蓝溥得知女儿再次怀有身孕,亦十分赞同她的决定。   他立刻做主命人将蓝璎母子三人一齐接回蓝家大宅, 让蓝璎在蓝家的深宅大院里静静养胎,并严命家中仆从保守消息, 不使蓝璎有孕之事传出去。   蓝璎有孕之事除了蓝家人,便只有甄晚凝知道。   甄晚凝在蓝璎悄悄搬回蓝家大宅后收到她的一封信, 信里蓝璎一个字没写, 只画了一幅简单的画。画上是一只肥肥的老母鸡和几只嫩嫩的小鸡崽, 旁边是一条河和一颗大柳树。   随这封信一道送来的正是几只老母鸡和满满两篮子鸡蛋,甄晚凝看了信, 又看到摆在院子里地上的母鸡和鸡蛋,捂着嘴乐个不停。   站在她旁边的甄老夫人也跟着笑了, 说道:“阿璎这孩子真是不错,她定是知道你身怀有孕,这才让人送来这些个东西给你补身子的。”   甄晚凝笑道:“正巧,我也有东西要送她。”   当日下晌, 蓝璎便收到甄晚凝的回礼。   一个木匣里放着两只圆圆的鸡蛋, 鸡蛋中间用一根粗粗的红丝绳绑着。红绳下面是一块白玉佩, 看那色泽和质地,是价值贵重的珍品。   蓝璎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也乐得停不下来。   原来淮留城这一趟,甄晚凝和她居然同时怀上了孩子,且要和她指腹为婚,结为儿女亲家。   不仅如此,甄晚凝将消息封得这般严实,行事如此低调,看来她心中所想同蓝璎一样,也不打算将这个喜讯传回军营告知宋仝。   能和甄晚凝同时怀上孩子,来个“指腹为婚”,蓝璎开心之极。   同时她也暗暗庆幸,幸好她们回梅城不久,谢王爷就派遣宋梁带兵回熙州府,命他同褚濂共同守卫熙州。宋梁驻守熙州,他的夫人于氏喜出望外,迫不及地就去往熙州府做了随军家眷。   若是那个于氏还在梅城县,甄晚凝和蓝璎同时有孕的消息定瞒不住她,届时她口无遮拦,将淮留城的事大肆渲染一番,那蓝璎也没脸见人了。   虽然当初她们去淮留城的主要目的是送信和冬衣,但说出去谁又肯信呢?   几个月过去,想到爹爹蓝溥写给荣安郡王谢伯恩的那封信,蓝璎不免又开始担心起来。   因为蓝溥信中所写,是请谢伯恩尽快联合先帝长子临江王燕榄,与他共同举事,以此得到各藩王各州府的响应,出师讨伐之举才能名正言顺。   前世临江王燕榄虽一直受嘉平帝的猜忌和打压,但在荣安郡王举旗起义,各地大小藩王纷纷响应之后,他则一直立场鲜明,至死也没有背叛自己的弟弟嘉平帝。   蓝璎之所以对这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前世她在得知父母悲惨亡故之后,亦得知临江王燕榄因感念蓝溥之忠义,竟下令自己的藩地百姓和军队全部披麻戴孝,为蓝溥举丧。   这一世,作为先帝长子的临江王燕榄会如何选择?   他会否因为爹爹蓝溥的一封信而改变立场,转投荣安郡王谢伯恩,加入“靖难之师”攻入京都?   蓝璎不知,她只能守在家中,一边养胎一边静观其变。   开春之后,新上任的江南巡抚果然率领军队气势汹汹来夺取熙州府,但因有宋梁坚守城墙,他数次带兵皆铩羽而归。最后一次,他在慌忙撤军的途中因走错路被宋梁带兵截杀,出师未捷而身先死。   在这个江南巡抚数次攻打熙州府的同时,他手下亦有个别将领不时率少数队伍趁乱袭击梅城县。   梅城县虽有县令和宋仝安排的人在分别带兵守卫,但在纷乱的战火中,蓝家大宅仍然有两次险些被敌军攻破。一次是县令带兵及时赶到将敌军击退,另一次是两名蒙着面的黑衣人突然出现,以少敌多,以迅雷之势将那几十名敌军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这两名蒙面的黑衣人在杀光敌军之后就忽然消失,蓝溥派家中护院出去几番寻找都没找到。   唯有蓝璎心中清楚,这两名黑衣人定是陈明楷所派,他一直在默默践行自己的承诺。   七月,在宣州北河一战中,宋仝再次率领宋家军长驱直入,深入敌阵,一枪斩杀嘉平帝新封的大将军孟睢。朝廷军大败撤退至江州,谢伯恩的“靖难之师”迅速占领整个宣州,气势长虹。   北河一战刚结束,临江王燕榄就亲自率领藩地所有的军队来到宣州,正式加入“靖难之师”。   在加入“靖难之师”的诸藩王中,虽则临江王的燕榄的王爵低,军队人数少,藩国土地狭小,综合国力弱,但因他是先帝长子,身份尤显尊贵,所以被荣安郡王谢伯恩推举为起义各国军队之宗主,居各藩王之首。   随后不久,“靖难之师”发布征讨檄文,晓谕天下,以正出师之名。   檄文中指出,诸藩王起兵乃为“清君侧以靖国难”,实属无奈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卫国自保之举,若皇帝肯杀韩子良等一众主张削藩之祸乱朝纲的奸臣贼子,则各藩王收兵归国,若皇帝执意保韩子良坚决执行削藩之策,“靖难之师”则奉先帝长子临江王燕榄为首,继续西征入京,杀奸臣正天下。   乾元殿上,嘉平帝看到檄文,暴怒不止,当场拔剑杀死殿上伺候的两名内官。   随后嘉平帝下旨,将临江王燕榄之岳家昌平侯和荣安郡王谢伯恩之师御史大夫景源两家,不分男女老幼,满门抄斩。   昌平侯府和景家被一夜灭门,数百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更有无数人家被牵连,但被发现与“靖难之师”各藩王有姻亲关系或私下有书信往来者,不论爵位官职,一律抄家入狱,等候皇帝发落。   更让人惶惶不安的是,各州府外任官和在外领兵之将领的家眷们纷纷被监禁起来,连监军陈明楷宁国公府一家亦不列外。   消息传到京外,“靖难之师”各藩王悲痛之余,尊燕榄为昌王,昭示天下,称嘉平帝屠戮手足,毒害先帝,乃谋朝篡位之君,其得位不正,当人人得而诛之。   两个月后,“靖难之师”一鼓作气,屡战屡胜,顺利渡过永江天险,占领江州。   大军抵达江州平原之时,北方拥有土地最广阔,人口最昌盛,财力最雄厚的藩王襄亲王燕夷吾率领五万军加入“靖难之师”。   襄亲王燕夷吾乃太宗文帝之第十八子,先帝之同母弟,其藩国在北境,地域辽阔,民众生活富足。先帝在位期间,诸皇子为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朝中重臣多有涉及,而身为分量最重的藩王,襄亲王燕夷吾却远远避开,从不插足储位之争,是个远离是非斗争的逍遥王爷。   如今一直按兵不动的燕夷吾忽然举旗反叛,致使谢伯恩所领反军一夜之间实力大增,兵源粮草等后勤供给亦源源不断,使得反军全无后顾之忧。   嘉平帝恼羞成怒之余,心中竟隐隐产生惧怕退缩之意。   这时陈明楷加急密折来奏,称前方将寡兵疲,军饷粮草时有不济,加之秋冬严寒季节即将到来,若两军正面开战,朝廷大军将难敌。因此陈明楷冒死上谏,肯乞朝廷以重金厚爵诱荣安郡王谢伯恩来和,同时派兵进驻北境以此威胁襄亲王燕夷吾,此二人若分崩离析,余者概不足为虑,则叛军不战而溃。   嘉平帝看到密折,一时犹疑不决,随即命召丞相韩子良和兵部尚书蓝渭觐见。   蓝渭官居兵部尚书,但因是陈明楷的岳丈,因此见了密折,反而不知该如何表态,吓得冷汗涔涔。   韩子良则以为谢伯恩之流实属一群乌合之众难以成事,真正当防着乃是一直按兵不动,坐岸观虎斗的襄亲王燕夷吾。若非燕夷吾带五万大军加入,则敌军气势不会如此雄壮,陈明楷亦不会如此气弱,提出言和之策。   蓝渭听得韩子良如此分析,为表明自己并未与陈明楷私下合谋,立即高声附和。   他言辞恳切道:“陛下明鉴,陈明楷乃一届文官,行事说话历来直来直去,并不谙行军打仗之事。想此前陛下已命人杀了谢伯恩之恩师景氏满门,我朝无论文武官员皆尊师重道,那谢伯恩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定然不肯与朝廷言和,因而此计恐难以行得通。”   嘉平帝听完,不动声色望了蓝渭一眼,投以赞许的目光。   韩子良见状,急忙道:“臣思得一计,若果运用得妙,定可将所有叛军一网打尽。”   嘉平帝眼神一亮,立即道:“爱卿快说来与朕听。” 第八十四章 计谋   韩子良当即说出自己的计谋, 嘉平帝听完,沉思良久。   见蓝渭面色深沉,似是有话要说, 嘉平帝道:“蓝爱卿以为丞相此计可行否?”   蓝渭道:“回陛下,韩相国的计策妙哉神哉,臣只是担心,若这襄亲王最后耍了个滑头,恐怕会大大危及陛下, 颠覆我大熙朝百年江山社稷。”   嘉平帝心中所忧者, 正是如此,见蓝渭直言道破, 他将目光狠狠投向丞相韩子良。   韩子良心中早有应对,跪地道:“陛下圣明, 如今叛军已然过江,其势汹汹难挡, 威慑京都, 而我朝中又无大将可堪重担。此计策虽有风险, 但只要我们多加防备,留有后招, 到时候瓮中捉鳖,料那襄亲王再有能耐, 也是插翅难飞。”   嘉平帝立时来了兴致,说道:“那你快说说,如何多加防备,如何留有后招。”   韩子良却在这时, 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蓝渭, 然后才开始说出种种细致安排。蓝渭跪在一旁, 越听越觉心惊,仿佛被人置于炭火上烤炙,热汗冷汗涔涔直下。   半个时辰后,韩子良与蓝渭一前一后退出乾元殿。   此时正是日薄西山,红霞满天,两名手握重权的大臣身披霞光,默默步下高高的玉阶,站到殿前空旷的广场中。   韩子良回过头,缓缓对蓝渭作了一揖。   “值此危难之秋,陛下将自身安危与江山社稷一同交付与蓝大人,还望蓝大人不辞辛苦多加担待,切莫辜负圣上之信重。”   蓝渭脸上白一块青一块,心情错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对韩子良默默点了点头。   官轿抬进富昌伯府二门,蓝渭一路脚步虚浮地来到书房,命人将自家夫人魏氏请过来。   魏夫人是定远侯独女,自小随父亲出入军营,乃是行伍出身。蓝渭与魏夫人成婚之后,见她性格坚毅,遇事总有决断,因此每每遇到难以抉择的大事,定会与她一同商量。   魏夫人进了书房,见蓝渭脸色不对,心知出了事,忙上前询问。   蓝渭因此事过于机密,怕引出岔子,便不敢将所有实情都告知,只对她道:“圣上命我去一趟前方军营,明日一早就动身。你现在立即派人去宁国公府把娉婷接回来,我有事要同她交代,另外彦俢回来了没,叫他收拾收拾明日与我一道去。”   魏夫人神色骤变,一句话也没多问,便立即安排人去宁国公府将蓝娉婷接回来。   事情安排好之后,魏夫人回到书房,只见蓝渭坐在椅子上,满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她不禁走上前,将手轻轻搭在蓝渭肩上,问道:“老爷,你总得告诉我,你这一去要多久?家中之事我该如何做准备?”   蓝渭有千言万语却偏偏什么都不能说,他握住魏夫人的手。   “阿嬿,咱们蓝家这回真正遇到坎儿了。我这趟如若能活着回来,蓝氏一族便能富贵无极,功勋盖过先祖;可若我……回不来,蓝家便要彻底败了,或许会落得个同昌平侯府、景家一样的下场。”   魏夫人大惊,立即道:“我这就回趟娘家,请我父亲即刻入宫,不管圣上给你安排了什么样的差事,都叫父亲一定帮你推掉。”   蓝渭站起身,一把拉住急急往门口走去的魏夫人。   “夫人!”他喊了一声,眼圈立时就红了,他无奈道:“不要去了,圣上已经重新任命了一位大将军,便是岳丈老大人。”   魏夫人霎时震惊,难以置信道:“可父亲他……他如今已经快八十岁了……走路都要拄拐杖,又如何能上战场带兵呢!”   蓝渭道:“圣旨已经下了,我明日便是要随同岳丈老大人一道去军营。”   魏夫人本想问蓝渭此去军营是做什么,但她是个聪明人,见蓝渭那副什么也不敢说得神情,似乎猜到了什么。   “陈明楷呢?他可还是监军?”她问道。   蓝渭笑了笑,他的夫人果然聪明玲珑,他低声道:“圣上下诏陈明楷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封卫国公,任五军大都督,总督军务,兼行监军之权,并特赐便宜行事之权。”   魏夫人是武将之女,深知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原来她的父亲定远侯只是空挂大将军之名,实际坐镇指挥,统帅大军的却是皇帝新封地卫国公陈明楷。   魏夫人摇了摇头,咬着牙低声感慨道:“好一个卫国公,大都督……往后咱家就要出一位一品诰命夫人了……”   蓝渭听见这话,立时眉头一皱,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了她。   数日后,蓝渭携长子蓝彦俢一起随同新任大将军定远侯魏敬尧奔赴朝廷军大营。   魏敬尧出身寒门,乃是前朝名将,有勇有谋,立下战功赫赫,深得先帝器重,因而得以封侯。而今岁月更迭,魏敬尧已年近八十,致仕多年,早已不掌兵。   军中将士见新任大将军虽精神矍铄,但白发苍苍,言语混沌,更兼身瘦如柴,腿脚行走不便,因此对他还能否像从前一样带兵打仗充满怀疑。   而魏敬尧却不觉自己年迈无用,反而因为重新得到新帝倚重,而斗志满满,信心十足。   魏敬尧赴军中到任之日,朝廷破例大大晋封陈明楷的圣旨同时传到。   军中诸将虽是武夫,但听完圣旨对嘉平帝将用兵大权独予陈明楷,而将大将军空名挂予魏敬尧之用意也是各个心知肚明。   明里暗里兵权都已经交到陈明楷手中,年纪轻轻,功勋在身,兵权在握,可谓显赫一时,位极人臣,可他却异常平静。   蓝渭多年宦海沉浮,尚不能做到如此这般冷静沉着,见陈明楷接到圣旨后神色淡然,举止如常,对这个女婿更是赞赏不已。   夜幕深沉,营帐内灯火昏黄。   翁婿二人单独相见时,蓝渭才将嘉平帝的密诏和韩子良所献计谋一齐说与陈明楷。   陈明楷仍是那般沉着,听完只是点了点头道:“岳丈大人辛苦,圣上的筹谋我知晓了。”   蓝渭惊疑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败了,不论是宁国公府还是我富昌伯府,那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就没有别的问题么?”   陈明楷道:“敢问岳丈大人,此计谋魏老将军可知晓?”   蓝渭摇头道:“陛下并不让老将军知晓,之所以派他来,也只是挂个名,好助你稳住军心而已。”   陈明楷眉头微皱,说道:“这就难了,魏老将军毕竟是圣上亲封的三军统帅,他若执意带兵出战,我是无论如何阻止不了的。”   蓝渭道:“我之前也这般担忧,可韩相国说老将军年老体衰,即便出征,也绝对撑不了多久。到时他病倒了,你就再没有顾忌了。”   陈明楷嘴角轻轻勾起,低声道:“希望如此吧。”   三日后,老将军魏敬尧趁着谢伯恩的军队大胜之后必生骄气,在崇明山巧布疑兵,引得谢伯恩和燕夷吾率军亲征,深陷迷阵中。   这一战,魏敬尧以奇兵制胜,而谢伯恩和燕夷吾因轻敌而大败,若不是宋仝及时带宋家军赶到,不顾生死,拼杀血战,将朝廷军打退,后果将不堪设想。   虽然没有擒杀谢伯恩和燕夷吾,但能将这两个起兵背叛朝廷的藩王打得落荒而逃,于朝廷军将士而言已是难得的胜利。   老将军魏敬尧用实实在在的战绩为自己在十万军中树立起强大的威信。   见老岳丈初战便得此大胜,蓝渭暗暗叫苦,可偏偏他的长子蓝彦俢也随同在此战中立下战功。   蓝渭实在坐不住了,连夜去找陈明楷。   “再这么下去,圣上交代的事就办不下去了,你快想想法子吧?”蓝渭对陈明楷道。   陈明楷却不正面回答他,反而对他道:“军中的事务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厘清的,岳丈大人还是赶紧回颍州,按陛下交代的,去后方督办粮草军饷吧,这才是真正的急务。”   蓝渭也知自己在军中帮不上什么忙,犹疑道:“可我走了,你这里怎么办?我那老岳丈可固执得很哪。”   陈明楷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蓝渭便离开了军营,走之前叮嘱蓝彦俢,叫他凡事都听从陈明楷,莫要再随外祖父魏老将军草率行事。   蓝渭离去不到半日,魏老将军便再次点将出征,要夜袭敌将宋仝的营地。   不同于上一次的奇谋,这一次众将听了都觉得此计不妥,因为那宋仝历来用兵不按常规,且他驻军之处易守难攻,若要夜袭,道路险恶,定难取胜。   可魏老将军却拿定了主意,执意要率军亲征。   众将找到陈明楷,可不等陈明楷放下手中的事务前去劝上一劝,那魏老将军等得不耐烦已经带兵出了军营。   陈明楷为防魏老将军出意外,随即带大军跟上。   魏老将军夜袭敌营之策是临时起意,可那宋仝却有如神助,竟然早有埋伏。   陈明楷带兵急急赶到时,魏老将军正不巧左臂中了一箭,身边的兵士所剩无几,就连蓝彦俢也差点被俘虏。 第八十五章 进爵   陈明楷带大军杀到, 宋仝并不与他正面对战,立时就鸣金收兵而去。   失血过多的魏老将军被抬回营帐,蓝彦俢也被救回。   是夜, 魏老将军昏迷不醒,性命危急。   蓝彦俢守在榻前,双手紧握成拳,想起父亲临走时交代的话,心中悔恨不已。   陈明楷命人将蓝彦俢带到自己的营帐, 问他道:“兄长可知今日饶你一命之人是谁?”   蓝彦俢面色通红, 双目怒睁,愤恨道:“此人乃是贼将宋仝帐下一员虎将, 英勇了得,胆气过人, 外祖父就是在同他交战时,暗中被人射了一箭。可惜我不知他姓名, 否则他日我定要找他报仇, 一雪今日之耻。”   陈明楷沉声道:“此人原是梅城县一屠户, 名叫李聿恂。嘉平元年正月,随同宋仝一道起兵, 是宋仝的左膀右臂,建功无数, 如今在谢王爷军中已封了从四品的宣武将军。”   蓝彦俢听完,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最后只是怔怔望着陈明楷。   “难道他就是……璎儿的夫君?”   陈明楷深深望他一眼道:“现在你知道他为何要放你一马了?”   蓝彦俢道:“他定是听到外祖父唤我的名字,知道我也是蓝家人, 故而手下留情了。”   陈明楷默了默, 缓缓道:“幸而他在谢王爷军中的名号没有那宋仝响亮, 否则传到陛下耳中,蓝家也会同景家一样,难逃一劫。”   蓝彦俢哑然,暗暗深吸一口气。   我方一个陈明楷,敌方一个李聿恂,他这两个妹夫也未免都太厉害了些,让他这个做大舅哥的倒显得处处不如。   “如此说来,叔父在梅城县老家也定然站到了谢王爷那边。我素来景仰他,真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做出如此选择,真不知以后天下文人学子们还有后世史书会评论他。”蓝彦俢低声慨叹道。   陈明楷听他如此说,淡然一笑道:“从来史书都是由胜者所书写,大哥未免思虑过多了些。”   蓝彦俢蓦然又是一惊,眼中满是疑虑:“难道你认为最后胜的是他们?”   陈明楷不语,沉默良久,做出深思熟虑之后的样子,对蓝彦俢道:“你可知岳丈大人来此究竟是为何?”   蓝彦俢道:“是陛下命父亲来的,而且我猜到是陛下有密诏让父亲带给你。”   陈明楷又道:“那你可知密诏里说得是什么吗?”   蓝彦俢神色肃然,慢慢摇了摇头。   陈明楷环视四周,缓步走到蓝彦俢身前,压低声音将韩子良所献计谋全盘托出。   “陛下要我暗中拉拢襄亲王,让他领着谢王爷那一众藩王的反军攻入颍州,然后在颍州设伏,时机一到,我朝廷大军在前,襄亲王大军在后,前后夹击将反军一网打尽。”   蓝彦俢听完甚是惊愕,皇帝居然将这样重大的事交给父亲蓝渭和妹夫陈明楷来做?也难怪陈明楷会被封卫国公,任五军大都督,总领军务,原来他竟肩负如此重任。   默然良久,蓝彦俢道:“父亲走时叫我一切听从你的指挥,说吧,现下你需要我做什么?”   陈明楷正色道:“我要你作为朝廷使臣去谢王爷军中走一趟,告诉他,若他肯退兵,当今圣上愿意与他划江而治并封他为江南王。”   蓝彦俢目瞪口呆,陈明楷笑了笑道:“大哥只管传话,余下的事情我来办。”   次日,蓝彦修持使臣符节启赴谢伯恩大营,临走前他跪在魏老将军榻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如今军中大权皆在陈明楷一人手中,全军将士对他下达的命令执行坚决,毫无怀疑。陈明楷在军中的威望已远远超过前三任大将军,地位稳固。   蓝彦修心知自己的外祖父是被皇帝和丞相他们利用了,父亲想来也是知道的,可怜外祖父一片救国救难的赤诚之心,就这样被欺骗了。如果上次崇明山一战,外祖父一举剿灭谢伯恩和燕夷吾,成功擒杀贼首真不知皇帝会如何作想!   这一去凶险难测,蓝彦修最担心就是外祖父魏老将军的生死安危,他请求陈明楷无论如何要救下魏老将军的性命,让他回到京中养病,陈明楷答应了。   蓝彦修走后,军医来给魏老将军瞧病,诊了好一会儿脉,一直在默默摇头。   “老将军身体衰弱至极,脉跳时有时无,恐怕难以撑过今晚。”军医给出结论,众将皆满怀悲伤地低下头。   陈明楷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营帐,坐在案前,提起笔准备提前写好呈给皇帝的军报。   魏老将军若战死杀场,皇帝见到他的奏报定会大加追封,只希望这些死后哀荣能让老将军走得安详。   陈明楷胸中提着一口气,埋头快速写完奏报,放下笔,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片刻之后,陈笙走了进来,望见陈明楷阴晴不定的神情,他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陈明楷头也不抬道:“有事就说。”   陈笙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九章从梅城县传回消息,称宋仝的夫人和……李聿恂的夫人先后诞下孩子,宋家是女儿,李家是儿子,两家夫人早在有孕之初就已指腹为婚,为两个小娃娃定下亲事了。”   陈明楷闻言蓦然抬头,目光深沉地望着陈笙。   “她可还好?身子如何?”他问。   陈笙自然知道陈明楷关心的是哪家的夫人,他道:“蓝夫人她很好,这一胎生得尤其顺利,第二天便可下地走动了。”   陈明楷“嗯”了一声,又道:“宋仝和李聿恂可得到消息了?”   陈笙道:“似乎没有。九章说两位夫人对此事看得秘密得很,不许人往外传。”   陈明楷拿起案上写好的奏报,出神地看着,陈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话,便转身准备出去。他刚转过身,陈明楷突然发话道:“蓝家大公子去了谢伯恩大营,叫跟着的人保护好他,不可出事。”   陈笙点了点头,壮着胆子问道:“大人,您为何还要派蓝家大公子去谢王爷的军营?去岁腊月,您不是在淮留城就已经和谢王爷……”   他话未说完,陈明楷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跟着我这些年,连这也看不明白?”   陈明楷自成婚之后,特别是高中状元入朝为官之后,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孤僻,平常不怎么与人说话,只在有重要事情要处理时,会同最信任的亲随陈笙多说上几句。   陈笙此时见他话里带着些坏脾气,知道他还同以往一样信赖自己,便又卖着乖巧道:“大人的意思,只要这回蓝大公子去了一趟谢王爷军营,从此咱和襄亲王便可明着往来?”   “消息传回,也可使圣上放心。”陈明楷将已经晾干墨迹的奏报装进信封,眼神严厉地望向陈笙。   “千万记住,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万事都得小心。”   他苦心筹谋多年,诸事隐忍,眼见就要迎来大胜,断不可使所有一切功亏一篑。   这日夜里,身中箭伤的魏老将军终因年老体衰而亡去。   蓝彦修得知噩耗,连夜急奔回营,他悲痛之下本打算将外祖父的尸体运送回京,可谢伯恩却在这时率领大军攻打过来。   朝廷军第三任大将军战死疆场,全军士气一夜衰落,谢伯恩的大军此时来袭,可谓趁乱之机,占尽天时地利。   数战之后,“靖难之师”有如破竹之势连续攻占寿州、济州,直逼颍州。   朝廷军这边虽然是连连败退,但陈明楷以监军之职披挂上阵,指挥有方,伤亡损失并不多。十万大军驻守在颍州,实力仍在。   颍州是京都外土地最为肥沃,民众最为富裕的州府,陈明楷率领朝廷大军撤至此地之前,兵部尚书蓝渭已经奉旨在此督办军饷粮草,建立起足以维持大军一年之用的粮仓库房。   驻军颍州之后,陈明楷一边命人加固颍州府治所在荥阳城墙大力建造工事,一边迅速补充年轻体壮的兵卒和优质战马,整个队伍为之焕然一新,战斗能力大大提升。   蓝渭随陈明楷在荥阳城墙巡视一圈,对他所做的诸多准备大为称赞,同时也感到有一些隐隐不安。   他问陈明楷道:“襄亲王那边如何了?”   陈明楷回道:“圣上允诺,封襄亲王的三个儿子为郡王,各领藩地,世袭罔替。昨日襄亲王已经派人传信来,称一切准备就绪。”   蓝渭又道:“那谢伯恩呢?”   陈明楷遥遥望向城外的方向,说道:“他正在来的路上。”   蓝渭想了想道:“大战在即,我留在这也无用,我这就带彦俢回京向圣上复命去吧。”   陈明楷转身望着他,郑重道:“城门已经封死,岳丈大人还是呆在城内得好。”   蓝渭望见他那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总觉得有些陌生,但想一想,最后一场恶战不知要死伤无数,他的压力必是极大,因此也就没再坚持。   数日后,探兵回报,称谢伯恩的军队已经进入颍州地界,大军驻地距离荥阳城只有五十里,而襄亲王的五万军就跟在谢伯恩后面,还尚未进入颍州。   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蓝渭听到探报,忍不住有些激动。   他道:“时机已到,咱们该出城迎战了。”   陈明楷却显得前所未有的镇定,他拿出早已写好的奏报命人加急送往京都。   冬月的天气异常寒冷,风一吹,天立时就黑了。   陈明楷抬头望着寂静的夜空,竟是一颗星星也没有看到。   他笑了笑道:“岳丈大人还请回屋耐心等待,如果一切顺利,最迟后日清晨,京里就会有消息来。” 第八十六章 孤城   在紧张不安地等待中, 又过去了一天。   乌压压驻满军队的颍州,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这种死一般的沉寂, 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让人愈加忐忑。   蓝渭心中有很多不好的猜测,在这种时刻,更是有一种要大难临头的感觉。荥阳城中到处都是巡逻的兵士,蓝渭不敢出去走, 也不好找蓝彦修, 心里憋着话本想找陈明楷说一说,可陈明楷这一天更是忙得不见人影。   晚饭前, 蓝渭在城墙上远远看见陈明楷领着手下十几名将军在研究战事,他正想走上前打声招呼, 恰巧这时陈明楷也望见了他,却只轻轻点了下头, 又面无表情地继续与将军们说事情。   蓝渭瞥见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淡神情, 心中不悦, 再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   深夜, 设在荥阳城内的行辕中,陈明楷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夜虽已深, 但他衣衫整齐,面容肃静,半分睡意也无。   陈笙为他端上一盏新泡的茶,又弯身将他身前案上的书册和山川地图稍微收拾一番。   “大人还是上床歇息会儿罢, 可不能这么累着, 回头叫夫人知道了, 该骂小的没照顾好大人了。”陈笙劝道。   陈明楷端起茶盏闻了闻,这才显得有些疲惫,低声道:“今夜恐是无法安睡了。”   陈笙以为他在担心京中家人的安危,于是说道:“这个时候京里恐怕已经大乱,大人要是不放心,我这就派人赶回去,无论如何得保住咱们宁国公府无虞。”   陈明楷摇头道:“不可,切不能露了马脚,叫人瞧出些端倪。”   陈笙犹疑道:“大人筹谋多年,行事周密,别人定然发现不了什么。只是国公老大人那边,若等我们回去时……”   陈明楷道:“祖父年纪大了,就算猜出些什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时间一点一点逝去,夜越来越深,五更的梆子一声声响起。   就在这时,陈明楷似乎听见了什么,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大步走出屋子。   陈笙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望着黑乎乎的天道:“大人,怎么了?”   陈明楷微微眯着眼睛道:“你听,城门外有人在喊门,是京里来消息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亲兵穿过回廊一路快跑着奔进院子,一脸惊慌失措地跪在陈明楷面前。   “禀告大人,京里来了人,说、说、说是……”   那名亲兵大慌之下,话都说不出来了,陈笙呵道:“急什么,起来把话给说清楚。”   “大人,京里出大事了,反军攻进了城,皇上、皇上他也宾天了……”   陈明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吩咐陈笙道:“即刻召集各位将军到大堂议事。”   一时之间,行辕里处处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神色慌张的将士们。   诸将们身穿铠甲腰悬刀剑被召集在大堂,而陈明楷却一身白色常服神情悲痛地站在上首。   连夜从京中逃出急奔至荥阳城报信的京城守军将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将京都发生之事详细禀告给诸将。   原来就在谢伯恩和襄秦王的大军驻扎在颍州与陈明楷的十万朝廷军相互牵制时,竟另有一支两万人的反军悄悄饶过颍州,轻松攻破潼关,以迅雷之势打入京城。   京城守军人数本就不足一万,又分散驻守在各个城门,面对反军的猛烈攻击,毫无防备,抵御不到一个时辰就全线溃败。   反军气势凶猛攻入京城,又一刻不耽误地直接杀入皇宫,嘉平帝绝望之余自刎而亡,宫中皇子公主和嫔妃们也都在宫破之际纷纷自尽。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诸将面色骤变,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陈明楷含泪道:“京城被攻破,帝后不幸罹难,如今颍州成了一座孤城。此时此刻,驻扎在城外的五万反军随时会攻打进来。诸位将军们,本人无能,这颍州数万百姓的安危还得依仗各位了。”   这一番话让众将领顿时醒悟过来,一时之间,大堂内吵吵闹闹,你一句我一句,乱糟糟如同菜市。   一位年老的将军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神情无比绝望。   “皇上都驾崩了,我们守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有年轻将军急道:“皇上是驾崩了,可我们的家人还在京中,我们得赶紧回去救他们。”   又有人道:“皇帝无道,人心早就散了,如今京都被攻破,颍州眼看也是守不住的了,咱们大家还是各自逃难去吧。”   也有人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他道:“我们有十万军守在颍州,荥阳城坚固无比,城内粮草齐备,若是坚守不出,任凭反军如何攻打,咱怎么着也能守一年半年的。”   “就算能守一年又如何?一年后呢,他们打进来了,我们去哪里?”   “能守一年是一年,就算死在这荥阳城,也是我等将士之荣耀。”   “你想死就死,我他……还想好好活着,我家中老父老母妻小全都等着我回去,我可不愿白白死在这里。”   将士们吵闹不休,陈明楷一直默默听着,并不发话。   这时有位将军走到陈明楷面前,跪下道:“都督大人,要不我们开门投诚吧?只要那谢伯恩答应不杀我们妻儿老小,我们便是弃械投降也是甘愿。”   他这话一经说出,众将皆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陈明楷。   陈明楷叹了叹道:“皇上驾崩,天下大势已变,我不再是监军,也不是什么五军都督,诸位将军大可自便,不必再聚在此处听我的号令行事了。”   众将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地跪地参拜,齐呼道:“我等军中将士愿一切听从都督指挥。”   陈明楷不动声色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诸将,冷声道:“既然一切听我指挥,那此番是战是降是否按我的意思去办?”   众将再次埋头高呼:“一切听凭都督定夺。”   陈明楷嘴角微微扬起,眼中隐隐露出几分得意之色,随即又变得异常冷静从容。   他肃然道:“既如此,诸位将军请起,听我的吩咐行事。”   陈明楷回到大堂上方,端坐中间,按心中所筹谋,将一件件事吩咐下去。   其一:立即着人将京中之变通告各地,命全城百姓和军中将士披麻戴孝,为帝后举丧。   其二:封锁城门,加强守卫,严防敌军大举袭击荥阳城。   其三:即刻派使臣分赴谢伯恩和襄亲王燕夷吾军大营,痛斥他们偷袭京都,谋害君主的无耻行径,并严辞警告他们,若是纵军在京都烧杀抢掠,危害百姓,则十万颍州军将一举杀入京城,为惨死的帝后和京中百姓报仇雪恨。   吩咐完这三件最为要紧之事,陈明楷又派人悄悄潜回京城,打探京中之变的详情和反军攻占京城皇宫之后的各种举动。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诸将皆按陈明楷的吩咐各自下去行动。   大堂里空空荡荡,陈明楷站起身刚想放松下,却突然看到自己的岳丈蓝渭正站在门外。   蓝渭眼神空洞地望着他,陈明楷疾步走上前,扶他进屋。   “陛下驾崩了?京城失陷了?”他喃喃自语慌张道。   陈明楷微微点头,沉声道:“方才的事情,岳丈大人应该都听见了。”   蓝渭道:“我听见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天下大乱了。你还有什么消息,宁国公府和我富昌伯府如何了?那些叛军会不会乱杀无辜?”   陈明楷道:“岳丈大人有所不知,领兵打入京中的是谢伯恩帐下大将宋仝所领‘宋家军’,那宋仝将军原是熙州府梅城县人士,与老师素有交情,我想就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让人伤害宁国公府和富昌伯府的。”   陈明楷的老师便是蓝溥,亦是蓝渭的二弟。   因而蓝渭听了立时感到惊讶:“那宋仝居然和二弟有交情?”   陈明楷道:“老师在熙州名望很高,在梅城县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敬重他。”   “呵呵,蓝老先生,也是难怪了”蓝渭自嘲般笑了笑道:“没想到真遇到危难时刻,最终保我蓝氏一族平安无虞之人还是他蓝溥。”   陈明楷静静地站着,一个是恩师,一个是岳丈,他不予置评。   蓝渭深深叹了口气,又欣慰地望着陈明楷道:“贤婿不亏也是他蓝老先生交出来的学生,很好,很好。你今日没有降,很好,是我蓝渭没有看错人,没有替娉婷选错夫婿,很好,很好。”   蓝渭似乎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其实他本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只因仕途正盛,平日看着很是威武年轻。可这一夜,他骤然变成了一名年迈的老人,陈明楷默默看着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离去。   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一切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每个人都与昨日不一样了,尤其是陈明楷。   当所有人都退下之后,宽阔的大堂里就只剩陈明楷一人。   忽然陈笙不知从哪里悄悄冒了出来,躬着身子,面带笑容对陈明楷道:“恭喜大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事情就快成了。” 第八十七章 夺位   那些将领们按照陈明楷的吩咐, 整顿军队,加强防护,做好谢伯恩的五万反军随时来攻城的准备。每个人都如临大敌, 大事小事皆万般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唯有陈明楷心中最为清楚,谢伯恩的大军绝对不会攻打过来,因为此时谢伯恩和襄亲王燕夷吾,还有其他那些藩王们心中真正着急的只有一件事——抢先进入京都, 控制文武百官, 然后迅速登基称帝。   陈明楷现在唯有要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等一个承诺。   连续熬了几日,撑到现在, 他已疲累之极,上床暂作歇息之前, 他交代陈笙,若是襄亲王的密使到了, 便立刻叫醒他。   他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陈笙就守在他床边, 见他醒来立即道:“大人,密使到了。”   陈明楷立时翻身下床, 怒道:“密使既然到了,为何不叫醒我?”   陈笙面露难色, 解释道:“那密使知道大人在休息,特意交代叫我不要吵醒大人,他愿意一直等着。”   陈明楷听了顿时暗生疑惑,不过是来替燕夷吾传话的人而已, 居然如此大的派头, 还敢“使唤”自己的随从, 听他的号令办事。   直到陈明楷在暗室见到那名密使,也是蓦然大惊。   这密使不是别人,而是襄亲王燕夷吾之嫡长子燕槐,也是已经受封的襄亲王世子,身份尊贵。   两年前,嘉平帝燕桢登基大典时,燕槐曾代表襄亲王来京城朝贺。在燕槐留京的数月里,陈明楷同他有过几次往来,那时陈明楷待他就比京中其他王公大臣更加敬重和亲厚些,两人关系虽非亲近,但也算熟识。   见是燕槐亲自来荥阳城,陈明楷心知襄亲王燕夷吾这回要他做的事绝非之前所约定的那样简单了。   待燕槐说完,陈明楷果然大惊。   他激动道:“王爷要我主动率军出城去攻打谢伯恩?”   燕槐道:“我父王被谢伯恩那厮摆了一道,姓谢的让宋家军攻入京城,不等父王和其他藩王共同进京商议大事,便安排人偷偷护送昌王进了京。我父亲得知此事,怒不可遏,所以才命我来荥阳城找陈大人,望陈大人能助我父王一臂之力。”   陈明楷面露难色:“此事有些难办,我才跟那些将军说要坚守城池,不可主动出击。世子啊,你看这……”   燕槐笑了笑道:“大人放心,事成之后,我父子定会慷慨回报。”   陈明楷想了想道:“王爷和世子有交代,我陈明楷不敢不遵。时间紧迫,我这便回去整军出战。只不过我这里也只能拖他谢伯恩一时,时间久了,他便什么都猜到了。”   燕槐兴奋道:“一日的时间足够了。”   京城里,两万宋家军,一半驻守在各个城门,一半分散在京中各处维持街市稳定。   自宋家军攻入京城之后,整个队伍纪律严明,没有发生烧杀抢掠等侵扰百姓的事件,除宫乱那一日,宫中血流成河之外,宫外百官和普通民众家中一切安好,街市上繁华如常。   皇帝死了,有的人在家戴孝哭丧,有的人在家放炮庆贺,无论哪一种,宋家军皆不过问,任由百姓自由选择。   占领京都之后,宋仝派兵驻守在各个城门,不放过一人一马出京都,严防消息外漏。   但是京都失陷,皇帝自刎,宋家军已经占领京城的消息迟早还是会传出去,宋仝此举也只是为荣安郡王谢伯恩筹谋大局多争取些时间而已。   宋仝一面派人加急往谢伯恩军中送信,一面按照之前的计划,让李聿恂带人去将昌王燕榄悄悄迎接入京,以备大事。   李聿恂带着一队兵士日夜跋涉,终于不辱使命,将昌王燕榄安全接入京中。   燕榄一入京便公开露面,连夜召集京中文武大臣商议朝政大事。   文武百官因嘉平帝及其诸幼子皆死于宫乱,而昌王燕榄乃是建昌帝长子,又得诸藩王支持,他日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便将燕榄当做不二的储君之选,朝中事务无论大小通通向其禀告。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接下来便是迎接诸位藩王共同入京,其中便包括襄秦王燕夷吾和荣安郡王谢伯恩。   攻占寿州、济州之后,“靖难之师”诸位藩王几经商议,最终做出决定让荣安郡王谢伯恩帐下大将宋仝领兵攻打京都,而其余诸王的军队皆驻扎颍州,做出大军要攻取荥阳城的假象,从而牵制卫国公陈明楷的十万朝廷军,以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削弱京城守卫。   当时宋仝被任命为镇国大将军,统兵两万,属将十数名。   出征前,诸藩王定下盟约,一旦宋家军攻下京都,诸藩王将共同入京商议辅国安邦之策,任何人不得擅自先行,且各藩王的军队绝不许开拔进京,只能在距离京城外百里处驻扎。   盟约之时,荣安郡王谢伯恩暗暗使了个心机,让昌王燕榄借身体不适之由没有参加。   那时诸藩王因见昌王燕榄一路胆小怯弱,实在难当宗主之责,对其大失所望,故而事事皆以谢伯恩和燕夷吾为主,对于燕榄的缺席几乎无人在意。   也是因为昌王燕榄帐下只有区区一千兵士,一直落在大军主力的最后方,实在难以引人注意,故而李聿恂才能一路顺利地悄悄将他接入京师。   燕榄入京后的次日,宋仝正带着一队亲兵在街市上巡逻,突然城门守兵来报,称京都南门外二十里处有大批军队,正在往京都快速行进。   宋仝大惊,立刻召集手下将领登上城楼探查,却见城外尘土飞扬,旌旗猎猎,却是襄亲王燕夷吾领着他那五万大军汹汹而来。   宋仝才收到荣安郡王谢伯恩的信报,称其已约了诸藩王一齐出发,将在明日天黑前到达京都。如今谢伯恩未到,燕夷吾却领着大军出现在城门外,一副要强攻夺城的样子,这让宋仝有些不知所措。   燕夷吾骑着高大的战马出现在队伍的最前方,抬头遥遥望着宋仝,虽隔得远,但宋仝仍能清楚看见他脸上那得意的笑容。   “城下何人,为何率军来京?”宋仝大喊道。   燕夷吾听了“哈、哈、哈”一阵仰天大笑,也不叫人传话,自己就扯着嗓子喊起来。   “宋大将军好威武啊,几日不见,连本王都不认得了?”   宋仝只好道:“原来是襄亲王殿下,恕本人眼拙,倒是没敢认出来。”   燕夷吾道:“宋将军既见了本王,还不打开城门,放我等进去!”   宋仝迟疑了下,说道:“襄亲王想必还记得,本将出征时,诸位藩王定有盟约,不可率领军队进京,还请襄亲王退后百里驻扎,待其他诸王到时,一道进城不迟。”   燕夷吾听了,又是一阵大笑,怒道:“盟约?你当本王是傻子吗?既有盟约,为何他燕榄已经进京了?还公然领着朝中百官处理朝政!”   宋仝顿了顿,说道:“昌王殿下乃诸藩王之首,是大家公认的宗主,他自不一样。”   燕夷吾用手指着宋仝,气得双眼怒瞪,大声道:“好你个宋仝,居然敢如此跟本王说话!告诉你,本王今日一定要进城,你若不怕死,就等着本王杀进城去!”   宋仝有些慌了,他转身望着身边的将领,问道:“襄亲王要攻城,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将领以李聿恂级别最高,战功最多,众将都看着他,他道:“大哥,这城墙没来得及加固,他们又是有备而来,我们便是守也守不了几时。而且一旦开战,又是血流成河,最后遭殃的还是城内的百姓,谢王爷宅心仁厚,体恤百姓,定然不愿看见这样的后果。”   宋仝听完李聿恂的话,点了点头,思索道:“他既然铁了心要进城,便让他进来。昌王胆小,眼下京中还有许多事情,我不能走。你赶紧带人出城将消息报给谢王爷,让他火速进京主持大局。”   城门打开时,燕夷吾骑着战马耀武扬威地进了城,趁着人多杂乱,李聿恂带着几个人悄悄出了城。   星夜赶到谢伯恩在荥阳城外的大营时,李聿恂发现谢伯恩居然还未有任何拔营离开的迹象。   他极为不解,谢伯恩手下的人跟他解释,称是陈明楷几番带着军队主动攻打过来,谢王爷没办法,只得领兵应战。   李聿恂问道:“战事如何?”   那人回道:“他像是故意缠着我们,我进他便退,我退他便又打过来,王爷恼火得很,但又不敢冒然拔营,怕他再忽然杀过来。”   李聿恂听了立即去前方战场找寻谢伯恩,见到谢伯恩时,他正在奋力追赶陈明楷的队伍。   听说燕夷吾已经率军进入京城,谢伯恩什么都明白了,他再不管陈明楷,命大军即刻拔营以最快的速度奔赴京都。   陈明楷站在荥阳城上,望见谢伯恩的军队正在撤离,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只是淡淡一笑。   陈笙道:“大人,咱还追吗?”   陈明楷道:“你没瞧见他们急慌慌的样子吗?襄亲王已经进入京城,没必要再追了。”   陈笙道:“如此说来,登基称帝的定是襄亲王了,大人真是有远见。”   陈明楷的目光望向远方,说道:“还有一个昌王,就看宋仝能不能保住他性命了。”   说完,他脸色微变,吩咐陈笙道:“再派些人去京都,有任何消息随时来报。”   陈笙退下了,城楼上静悄悄,城外曾经驻满兵士的营地也悄然一空。   胜利就在眼前,陈明楷却莫名觉得寂寥。   他想起蓝璎,想起她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她叫他不要得罪荣安郡王谢伯恩,可他还是将谢伯恩得罪了,因为他选择了襄亲王燕夷吾。   “璎儿,你不知,最后登基为帝的是燕夷吾,不是那谢伯恩。那个谢伯恩他将会死得很惨……”   陈明楷嘴角轻轻勾起,温柔地笑了笑。   蓝璎不知,他知道的远比她多。这个傻丫头,她仍是那般傻,什么都不知。 第八十八章 永初   谢伯恩率军刻不歇地赶往京都, 进了城,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来晚了。   宋仝俯身跪在谢伯恩面前,在他身旁的地上, 赫然摆放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那是昌王燕榄。   谢伯恩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昌王的尸体,他痛心疾首,颤抖着声音问道:“到底是谁干的?是谁!”   宋仝抬起头,他的脸庞满是泪痕,哽咽着向谢伯恩说明白日里发生的事。   在燕夷吾的大军进城时, 宋仝立刻派人将昌王燕榄护送回府, 并安排百名亲兵护卫他周全。安置好昌王之后,宋仝怕京中出乱, 便带着手下兵士维持着街上的秩序。本来一切都无恙,却突然不知从何处杀出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暴徒, 他们手持刀棍,满大街见人便乱砍乱杀, 宋仝见事态紧急, 便亲自带兵将这伙暴徒一一剿灭。   等剿灭完暴徒, 宋仝却在这时得报,称昌王燕榄刚被杀害。   杀死昌王之人乃是旧时在嘉平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 那老太监故意装扮成朝中末流小官带着贵重礼品来府中参拜昌王,等昌王兴冲冲出来见他时, 他突然一个飞刀射出来,直中昌王额头,昌王当场就死了。   眼见刺杀成功,昌王已死, 那老太监尖着嗓子干笑两声, 不等被抓, 立即就服毒自尽。   宋仝说完,见谢伯恩神情悲痛,迟迟无话,心中自责不已,忽然拔出佩剑高高举国头顶,请求谢伯恩处置。   “属将无能,未能护住昌王殿下,致使王爷一番苦心付诸东流,属将罪该万死,百身莫赎,恳请王爷发落。”   谢伯恩心中悲痛,不忍再看向地上的尸体,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从他布满褶皱的脸庞划落。   这一瞬间,他老态尽显,整个人如同被撬了根系的老松柏,摇摇欲坠。   宋仝一直举剑跪在地上,周围的人一句话也不敢说。   默然良久,谢伯恩深深叹了口气,弯下腰将宋仝扶起来。   屋子里都是谢伯恩最亲信的部属,他环视众人,满腹感慨。   “这天下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为了乾元殿那个至尊之位,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同是一根生的皇族宗亲,彼此间居然如此不容。谁能想到,今日为昌王收尸,为昌王身死而悲痛落泪者,却是我谢伯恩区区一介异姓王爷。”   “人心叵测,此事怪不得你宋仝啊。”   谢伯恩一边说着,一边将宋仝的佩剑缓缓送进剑鞘。   他望着宋仝道:“襄亲王现在何处?昌王骤然被害,他作为皇室宗亲就没有什么说法吗?”   宋仝道:“我早派人将消息禀告给了襄亲王,可襄亲王说按辈分昌王是他的侄子,我朝礼法森严,断没有叔叔给侄子号丧的说法,且他身为带兵进京的皇室亲王,这个时候最紧要之事是安抚朝中文武大臣,稳定燕氏江山社稷,也没空来这瞧一眼。他还说,昌王出殡之日,他会让世子亲自过来吊唁,以尽兄弟之情。”   跟随谢伯恩征战半生的老将军黄升听了这些话气愤不已,他冲到谢伯恩身边,瞪着双眼,一通大发牢骚。   “王爷,燕夷吾这厮实在不是东西,简直欺人太甚!最先举旗起兵的明明是咱们,等咱们一路辛辛苦苦打到江州,他才慢吞吞加进来。现如今他又擅自撕毁盟约,公然率军入驻京都,他以为自己是谁?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黄升说完,其余将领也都纷纷嚷嚷起来。   “最先攻入京都的是宋将军,论功劳,无人胜过王爷您。如今昌王已死,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怎么着也该是王爷您来做,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他燕夷吾!”   “王爷,只要您发话,我们这些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义无反顾!”   “只要开战,属下定将那燕夷吾的狗头割下来,献给王爷您盛酒用!”   “王爷,咱们的七万军全在京城,您就下令吧!”   “拼死一站,力保王爷登上帝位!”   “王爷,您下令吧!”   “对呀,王爷,下令吧……”   谢伯恩眼神茫然地望着手下诸将,沉声道:“你们要我在这京都与襄亲王兵戎相见,同他争皇帝之位?”   他这话说得甚是悲伤,众将皆不安地望着他。   “想我当初起兵,原是为了‘清君侧、靖国难’,只是不想无缘无故被削藩而已。如今我若公然在这京都挑起大战,就算是胜了,又能如何?”   “我已近古稀之年,头发都白啦,儿子孙子又没一个成器的,就是当了皇帝,其余那些燕氏藩王能不反?罢了,罢了,我不想一世忠贞,到老了反被世人骂作乱臣贼子,更不想牵累儿孙,牵累诸位……”   谢伯恩说完,众将皆低头叹气,唯有宋仝和李聿恂不约而同相互望了一眼。   李聿恂道:“王爷,其他诸位藩王明日就要进京,难道我们真要让那个襄亲王燕夷吾登上皇位?”   宋仝也道:“王爷,襄亲王有兵五万,咱们有七万,再加上其他诸王的队伍,咱们胜算很大。”   谢伯恩苦笑道:“你们大概忘了,颍州还驻守着卫国公陈明楷十万朝廷军,他们城墙坚固,粮草丰足,不论是战是守,都是藏在我们身后的隐患。陈明楷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恐怕早就暗中投靠了襄亲王,大局已定,说什么都迟了……”   黄升骂道:“我早看那个伪君子不顺眼了,早知道就该让宋将军在前几次交战时一枪刺死他。”   另一人道:“咱们可以把陈明楷的家小全绑了来,然后派人去给他送一封信,叫他跟我们一道攻打襄亲王。”   谢伯恩摇了摇头,望了那人一眼,显得有些无奈。   宋仝出面解释道:“咱们能想到的事,襄亲王如何想不到。这个时候,宁国公府和卫国公府只怕早就被襄亲王的人给保护起来了。而那陈明楷在荥阳,想必也已经接到襄亲王问候他的信了。”   李聿恂面色深沉,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果真如此,一切就如同王爷方才所说,大局已定,咱们事事皆迟了一步。”   谢伯恩眼神颓然,再次郑重环视手下诸将,命令道:“留五千兵在城中护卫百姓安全,其余的全部撤到城外百里处扎营,等明日其他诸王到了,我再同他们一道觐见襄亲王。”   众将纷纷垂头,黄升老泪纵横,不忍道:“王爷一生英勇,无人能敌,到了今日,何故如此委屈自己。”   谢伯恩拍了拍黄升的肩膀,沉声道:“我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我老了,无所谓了,只是可惜耽误了你们几个……宋将军、李将军仍然留下,其余人现在就跟我出城吧。”   宋仝和李聿恂立时跪地,两人皆是满脸悲伤,潸然泪下。   谢伯恩再次弯身将他们扶起来,望了一眼宋仝,又望了一眼李聿恂,露出既慈祥又欣慰的笑容。   他感慨道:“你们两个顺利带兵攻入京都,护卫京中百姓和文武官员,做得很好。只是从今日起,你们再不是我谢伯恩麾下之人,我亦无法再给你们任何封赏。听我最后的军令,你们今晚就去正式拜见襄亲王,希望他胸怀宽广,能容得下……”   谢伯恩话未说完,宋仝和李聿恂再次跪下,两个男子汉大丈夫,上战杀敌都毫无畏惧,此刻却哭得满脸泪水,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他们胜了,一路血战,从熙州打入京都,仅仅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可最后却让心怀叵测之人捷足先登,将荣安郡王谢伯恩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   这便是换作任何人,在这一时片刻,也无法全然接受……   ~~~~~~   嘉平二年,腊月,熙州梅城县,雨雪天气不断,鲜有晴天。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入冬以后,男女老少皆躲在家中,轻易不出门走动。   本以为这个冬季会同往年一样过得枯燥乏味,唯一的乐趣便是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除夕时候能热闹几日,可谁知今岁骤逢天下大变,自腊月中旬起,便从京中传出一个接一个惊天的消息。   这些消息如同一个个惊雷,平地乍响,让整个梅城县的百姓为之疯狂和欢喜。   第一个惊雷,便是新帝登基。   腊月十八,得到诸位藩王支持的襄亲王燕夷吾,在乾元殿登基为帝,定年号为永初。   暴虐的嘉平帝在“靖难之师”攻入京城之日,自刎而亡,随后他的叔叔燕夷吾即位为帝。新帝原是北边藩王,听说在藩地时,对待治下百姓很是宽厚,深受百姓和臣工爱戴。   众人皆为此高兴不已,认为新帝必然会成为一名爱民如子的宽仁之君。战乱也平定了,往后平民百姓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而最让梅城县百姓高兴和期待的是,既然“靖难之师”大胜,而新帝又正是带兵参与“靖难”的藩王,那么作为“靖难之师”中最威名赫赫的“宋家军”定会以平乱安国之功受到新帝封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6-10 20:39:17~2021-06-11 23:2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蔡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九章 外室   “宋家军”是从梅城县起兵, 带头的正是桐湾村保正宋仝,军中大部分将领亦是跟着宋仝从梅城县出去的兄弟们,这群人一旦受封, 梅城县的许多人就会跟着摇身一变,成为新朝的勋贵,滔天的荣华富贵也将随之而来。   一夜之间,宋家庄成了人人踏破门槛也要争着抢着去送礼去攀亲的圣地。   作为宋家庄的主母,甄晚凝日日操劳, 夜夜担心, 忙得连自己的几个孩子都顾不上,最后还是驻守在熙州府的宋梁亲自带兵回来一趟, 才使宋家庄重新归于平静。   没有朝廷的命令,宋梁不敢私自带兵在梅城县久驻。他回到宋家庄, 见过嫂嫂和侄子侄女们,便留下数十名佩刀的军士守卫宋家庄, 自己则仍旧带着妻儿回熙州府。   这一日大雪初停, 路面上铺着厚厚的积雪, 王良驾着马车,一路小心谨慎, 终于将车驶到宋家庄。   马车里坐的正是李聿恂的夫人蓝璎,她身穿一件青色素面绣花的锦袄, 外披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怀中抱着小手炉,乌髻如云,新妆淡雅, 端的是六分端庄, 更添四分慵懒, 容光焕发,姿态妩媚。   陪同蓝璎出门的是丫鬟紫纤,她掀开车帘,一眼便望见宋家庄大门口站着两排身穿铠甲兵士。那些兵士目光齐刷刷望向她,充满戒备恐吓之意,吓得紫纤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时为首的穿着黑色棉袍的少年一路跑过来,走到马车前,往里望了一眼,年轻的脸庞立时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姨母,是您?您怎么来了?”   那少年一脸灿笑地望着蓝璎,语气甚是热情。   蓝璎微微探着身子,温声道:“辰郎,你娘在不在家?我来看看她和你家小妹妹。”   宋辰道:“县令夫人来了,阿娘正在家里招待她。”   蓝璎点了点头,微笑道:“那我直接去后院,等她忙好再见不迟。”   宋辰走在前头带路,亲自送蓝璎到后院。   蓝璎看到才出生没几个月的宋家小女儿,看她粉粉嫩嫩,白白糯糯的样子,心里喜欢极了。   想到这个漂亮的小娃娃将来会是自家的儿媳妇,蓝璎笑得跟花儿似的,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开开心心逗着乐。   宋辰见她如此高兴,问道:“姨母就这般喜欢妹妹吗?”   蓝璎道:“你们宋家一溜子男孩,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娇嫩的女娃娃,谁不喜欢?姨母问你,你喜不喜欢?”   宋辰腼腆地笑了,回道:“妹妹甚是可爱,我自然喜欢。”   蓝璎笑道:“咱们安安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将来一定会过得很快乐,就像天空中的太阳。”   蓝璎将小宋安抱在怀里逗了会儿,见小家伙打着哈欠似乎要睡觉,便又将她递给奶娘。等奶娘将小家伙抱走,蓝璎才发现宋辰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蓝璎望着宋辰,见他这两年身量长高不少,也粗壮许多,性情也变得开朗,乍看之下,还真有点像是宋仝亲生的儿子。   她道:“我听说前阵子庄子里有人借机闹事,你娘被吓得不轻,最后还是你拿着你爹练武的长枪出来,带着护院们将那些人全都赶出去了。可是有这回事?”   宋辰红着脸,点头道:“那些人仗着跟我家沾了点亲,便倚老卖老,想逼我娘认下许多个干儿子干女儿,还说要把这些干儿子干女儿寄养在庄子里给我爹我娘尽孝。哼,他们不要脸,就别怪我不客气,管他是什么人,我都给赶出去了!”   蓝璎眼中露出赞赏之意,笑着夸他道:“你是好样的,这个家里幸亏有你在,不然你娘就该被人欺负死了。”   宋辰挺直胸膛,绷着脸道:“他们以为我爹不在,我们家孤儿寡母的就好欺负。”   蓝璎见他小小年纪,心里想的事还挺多,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着急,你爹就快回来了。到时候,谁也不敢你们!”   宋辰目光澄澈地望着蓝璎,备受鼓舞,认真道:“姨母,我会好好习武,将来同爹爹一样做大将军,护全家平安。”   话才说完,满头珠翠的甄晚凝身着鲜艳红袄神采飞扬地从外面进来。   她满面笑容,用手指了指宋辰,说道:“好小子,娘今儿可记着你这句话,以后等你当了大将军,娘亲自给你缝盔甲。”   宋辰听了这话一脸兴奋,立即就去找师傅练武去了。   甄晚凝和蓝璎已经许久未见,这段时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两人一见面,便格外亲近。屏退仆从,两人手拉着手紧紧挨着坐在屋里说着私密话。   蓝璎道:“安安实在娇嫩可爱,模样也好,倒不怎像宋大哥,像姐姐更多些。”   甄晚凝心满意足地叹道:“有这一个女儿,再加上那几个顽皮小子,我也生够了,再不想折腾了。”   蓝璎眨了眨眼,笑道:“我也够了,再不要受这茬罪了。”   甄晚凝点了点头,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我只是没想到,最后登基当皇帝的竟是襄亲王,我总以为应该是荣安郡王。”   蓝璎懊悔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早知道如此……”   她垂着头,顿了顿道:“早知如此,我们就该多些筹谋。那个襄亲王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荣安郡王竟肯将到手的皇位让给了他。”   甄晚凝道:“事情已然如此,再懊悔也无用。我已许久没收到夫君的家书了,真不知他们在京城如何了。”   蓝璎低头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头,怨道:“可不,再有几日就要过年,我天天在家等着盼着。”   甄晚凝见她那副撒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打趣道:“我看你这回坐月子,养的白白嫩嫩,整个人瞧着水灵灵就像十七八的大姑娘似的,日子过得舒适得很。没成想,原来你也在暗地里想汉子呢!”   蓝璎脸通红,伸手在甄晚凝腰间不轻不重掐了一把。   “姐姐你说谁想汉子?你怎么这般不知羞耻,这种话也敢大白天的拿出来说人!你难道就不想你家汉子了吗?”   甄晚凝厚着脸皮道:“对呀,我就想我家汉子了,我敢承认。妹妹你呢?你敢不敢承认?”   两人倒在床上嘻嘻哈哈闹了好一会儿,忽然甄晚凝身边伺候的乔嬷嬷在外敲门。   甄晚凝应了一声,让她进屋。   乔嬷嬷一脸不安地进了屋,说是管家宋喜来找,有急事要报。   甄晚凝整理好头发,又把衣裳收拾整齐这才神色镇定地带着乔嬷嬷出了屋子去见宋喜。   蓝璎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陌生男子凶狠的吵闹声,还有女子哭天喊地的叫骂声,一时乱哄哄也听不真切。   蓝璎走到屋外,抬头望向那吵闹声传来之处。   “外室”“儿子”“名分”……突然几个词清晰地钻入蓝璎的耳中,她立时脸色大变,心中极为不安。   按理说宋仝的家事,蓝璎作为一个外人不应该插手,但涉及到甄晚凝和她的孩子们,蓝璎不能坐视不理。   顺着吵闹声传来的方向,蓝璎带着丫鬟紫纤来到外院前厅。   厅里上首坐着一名身材臃肿穿戴富贵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身子斜斜摊坐在太师椅上,面目凶恶,满是横肉且又扑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挂着两道已经干了的白色泪痕,样子甚是滑稽。   妇人身边围着好几个嬷嬷和丫鬟,蓝璎看着眼生,不像是宋家的仆人,便猜到都是那贵妇人带来的。且这几个嬷嬷和丫鬟同她们的主子一般看着面色凶恶,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人。   除了厅里这一群看着不好相与的女人们,厅外的院子里还站着两个随从打扮的男人,一样的面色凶恶,来者不善。   蓝璎找了许久才看到厅里站在门边上的甄晚凝,看那情形,甄晚凝要走,而那几个嬷嬷拦着不让。   许是见到有外人过来,那贵妇人立时来了劲,扯着嗓子又是哭又是喊。   “我们家四小姐可是正正经经的名门千金,她还是先头太太生的嫡女,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当年上门提亲要娶她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好了,最后还是让宋仝给骗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养在外面,连儿子都生了,还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今日你们宋家不给我们袁家一个说法,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撒泼大哭。   “哎呦,我可怜的女儿啊,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夫人呦!”   “青天大老爷啊,您老大人在哪里啊,您快出来给我苦命的女儿若梅做主啊!”   “若梅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啊,不是楼馆里的娼妓啊,她不能做妾啊!”   “袁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啊,她亲兄弟也是有功名的啊,一定会回来给亲姐姐做主的啊!”   她每说一句,甄晚凝的脸就更冷一层,眼神也变得冷若寒冰。   自甄晚凝嫁给宋仝,来到这宋家庄生活,十年的时间里,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所承受的辛劳,所遭遇的委屈,所面临的困苦,种种皆无数,她都笑着走过来了。   漫漫十年,无论日子过得甘甜苦辣,蓝璎从未见过甄晚凝像今日这般失魂模样。 第九十章 封侯   一切来的如此突然, 蓝璎心中骇然,站在那里,脑中飞快思索着那妇人的话。   看到那妇人的脸和她说话时的夸张表情, 蓝璎脑中慢慢有了印象,这妇人正是袁家三房的周姨娘。只不过她现在已不是姨娘,而是袁家三老爷的继室夫人。   她口中苦命的女儿,是袁家三房的嫡出四小姐袁若梅。   蓝璎从未见过袁若梅,但她对袁若梅这个人和她的名子都印象深刻。原因无二, 只是因为蓝璎重生那年, 即建昌二十八年,宫中选秀, 梅城县选送出的秀女里唯一通过熙州府复选的就是这个袁家四小姐袁若梅。   居然发生这种事情,蓝璎不知庄子大门口那群护卫是怎么放这些人进来的, 而且这么长时间了,居然就没有人来将他们赶出去。   蓝璎走到管家宋喜身边, 问道:“宋叔, 大公子和护卫们去哪里了?怎么都没看到人?”   宋喜道:“刚才庄子里忽然闹贼, 大公子带着护卫们出去追了,也不知情形如何, 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蓝璎沉着脸道:“赶紧让人去把他们找回来,就说庄子里出事了。”   宋喜面色一凛, 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出去,不再站在院子里和仆妇丫鬟们一样傻呆呆看热闹了。   袁府的周夫人还在那里哭闹,揪着甄晚凝不依不饶, 蓝璎箭步冲上前, 也不知哪来的气力, 居然一下子就将周夫人给推开了。   周夫人没防备,一屁股坐在地上,瞪着铜铃大眼凶狠地望着蓝璎。   蓝璎一张娇艳小脸冷若冰霜,亦狠狠盯着周夫人,一字一句肃然道:“如今宋庄主不在府里,你们要替人讨个公道,要么等宋庄主回来,亲自同他说,要么带着人去京城,直接去找他,再不成,你们袁家也可以一纸状书告到县衙,相信县令大人自会秉公处理。”   周夫人这时已经认出蓝璎,她一边恶狠狠地盯着蓝璎,一边拉着身边嬷嬷的手,拖着肥胖的身躯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她发出一声怪笑,高声道:“我说是谁家小娘子,长得这般美貌,娇滴滴矫情得跟台上唱戏的戏子一般呢!原来是蓝老先生家的丫头,这些年没见,听说你嫁了个屠户,没成想还越过越娇贵了,瞧你现在的样子,恐怕连你姑母堂堂巡抚大人的夫人都没你这个气派法呢!”   蓝璎从没这般被人嘲讽过,尤其是对方还公然讥讽她娘郑夫人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   蓝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恨今日没多带人过来。   一直不出声的甄晚凝默默将蓝璎拉到身后,走上前目光直直望着周夫人。   “有什么事,回去叫你们袁府三老爷亲自来跟我说。今日看在宋袁两家素日交情上,我姑且不同你计较,识相的话,立即给我滚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周夫人挺着身子,厚着脸皮,一点都没将甄晚凝的话听进去。   她满是嫌弃地望着甄晚凝,说道:“呦、呦、呦,还在这跟我摆宋家庄主母夫人的架子呢!你以为你算老几,你不过是宋仝半路上救的野女人,没媒没聘就拐着人滚上床,这人还没正式过门拜过祖宗呢,半路上就连娃都生出来了!”   “我告诉你们,等宋仝回来,我还会来找他。到时候我女儿做大,你也只有端茶倒水在一旁伺候的份,想做小,还得看我女儿答不答应呢!”   一番话说得甄晚凝急火攻心,几乎要吐血。   乔嬷嬷扶着她,急道:“怎地才好,大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蓝璎拉过甄晚凝的手,用力地握住,说道:“姐姐,这老东西越发无理,咱们不能由着她乱说乱喷,我这就出去让王二哥速去官府报官,将她们全都抓起来。”   甄晚凝本不想将事情闹大,但眼见蓝璎在这也受到莫名的委屈,终是点了点头。   蓝璎转身想出院子,却被周夫人带来的两个随从拦住。   他们长得粗壮,面带邪笑无理地冲撞着蓝璎,紫纤想将他们拉开,他们却一把推开紫纤,仍旧没皮没脸嬉嬉笑笑地往蓝璎身上撞。   亲眼见蓝璎受此大辱,甄晚凝疾步冲上前来,怒目切齿,大喝一声。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侮辱蓝夫人,你们是活腻了吗!”   那两个随从被甄晚凝大怒的样子吓到,微微退后几步。   甄晚凝对乔嬷嬷道:“去将家里所有男仆护院都叫过来,将这些人给我乱棍打出去!”   甄晚凝本不想将事情闹大,也不想因为一个周夫人就使宋袁两家自此交恶撕破脸,但是这一群人实在可恶之极,竟然连蓝璎也敢欺辱,甄晚凝此刻别说将人乱棍打出去,就连杀了她们给蓝璎雪耻的心都有。   周夫人听了甄晚凝的话,立时不干了,带着仆妇丫鬟一齐往甄晚凝和蓝璎身边冲来,嘴里喊着“杀人啦”“你来啊”“老娘不好惹”这些话。   蓝璎急忙拉着甄晚凝往外退,便就在这危急时刻,从外面进来四五个男人,一边将蓝璎和甄晚凝护在身后,一边上前三拳两脚就将周夫人那群人给打趴在地。   周夫人头发松散,衣衫不整地赖在地上,面目狰狞,哇哇大喊,却没一个人在意她。   王良来到蓝璎面前,紧张道:“夫人可还好?怪我来迟,听到动静应该早些进来。”   蓝璎摆了摆手,看到王良身后站着一个男人,是许久未见的阿奇。   阿奇立即恭恭敬敬地上前唤了一声“师娘”,蓝璎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怎在这?”   阿奇解释道:“我今日回村本来约了几个叔伯兄弟们一起上山去祭祖,回来途中路过此处,看到王二哥将马车停在外面,便上前同他打招呼,闲聊了一会儿,就听见庄子里吵吵闹闹的,担心师娘有危险,我们就同王二哥一起冲进来了。”   王良道:“还是阿奇兄弟细心,听到有人对夫人您不敬,立即就冲进来了。”   蓝璎听了心中感动,对阿奇道:“听说你家娘子给你生了个儿子,你也该带来给我和你师父瞧一瞧。现下你师父还没回来,等他回了家,你一定上家来走一趟。”   阿奇郑重点了点头,这时宋家庄的护院们进来了,将周夫人一群人像扫地一样撵出庄子。没过一会儿,大公子宋辰也带着那些佩刀的护卫们赶了回来。   见宋家庄无事,阿奇便带着同族的叔伯兄弟们离开了。   此时天空中又开始飘落起点点雪花,蓝璎本也应该立即乘车回去,但她担心甄晚凝,实在放不下,便让王良一个人驾车回蓝家大宅报个信,自己则决定留在宋家庄陪甄晚凝过一夜。   夜里安顿好一切,两人清清静静躺在床上时,忍不住相视一笑。   甄晚凝道:“我总想着今世一切都不同,过了今年这个坎儿,后面的日子就都是全新的,将来总会一日好过一日。没想到是我想简单了,今年这个年看来还真是不易过啊!”   前世宫破之日,两个人香消玉损在寿安宫,所有一切归于平寂。   而这一世,平平凡凡过到现在,相夫教子,日子已不是前世所能比较的。甄晚凝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心情才平静许多。   蓝璎知她并未将白日的事情完全放下,且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放下。   她道:“姐姐,袁府那个周夫人历来蛮横不讲理,也许她是胡乱攀咬,见宋大哥发达了,今非昔比,这才出此下三滥的招儿。咱也说句难听的,袁四小姐生的那个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种呢?”   甄晚凝道:“她们走后,我也想了许多。我总觉得夫君不是那种行事糊涂的男人,倘若他真要了人家,光明正大娶回家来便是,做大做小,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何必遮遮掩掩养在外头,让人家笑话。”   蓝璎道:“正是如此,你就别多想了。反正等宋大哥回来,事情自然会弄得清清楚楚。”   甄晚凝轻轻拍了拍蓝璎的手,笑道:“好妹妹,今晚你本不用留下来陪我,我听闻蓝老先生前几日忽然病了,老人家的身体要紧,明儿起来你早点回去。”   想起爹爹蓝溥,蓝璎忍不住叹了口气,朝甄晚凝点了点头。   如今蓝家大宅,老的病了,小的又都很小,蓝璎能出来过一晚,也实在是不容易。   蓝溥的病是突然发的,就在数日前,他先一步接到京中消息,称昌王燕榄被人杀死,众藩王皆拥戴襄亲王燕夷吾即位称帝,他读完信后,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当日便病倒。   申郎中来给蓝溥把脉,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说病势来得猛烈,病因尚未找到,大抵是急火攻心所致,因而只是开了些温补的方子来调养。   蓝溥已过古稀之年,身体本就不强健,这回一病可把郑夫人和蓝璎给吓坏了,母女俩不敢大意,时刻忧心着。   蓝璎在宋家庄歇了一晚,心里记挂着生病的爹和才出生几月的小儿子,次日不敢耽搁,早早便赶了回去。   许是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洁白的雪,蓝溥的精神好了一些,蓝璎到家时,他正坐在廊下静静欣赏眼前纯洁美丽的雪景。   蓝璎感到奇怪,郑夫人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欢欢喜喜地跑到她面前。   “璎儿,你可回来了。你看到没?新皇帝大封群臣,咱家李大壮封侯啦,定南侯!还有宋仝,对了,宋仝封了镇国公,更是了不得。哦,还有荣安郡王,他如今升荣安亲王啦……”   蓝璎从郑夫人手中接过那张信纸,将其中短短几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   她的夫婿李聿恂封侯啦?   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屠户居然得封定南侯,谁能想到话本里才有的传奇故事就这么发生在自己家中。   蓝璎开心地笑了,定南侯,从今往后李聿恂是定南侯,她蓝璎就是定南侯夫人了。   蓝璎正拿着信笑得开心,蓝溥突然开口,用异常冷静平淡的语气慢吞吞说出四个字。   “明楷——封王。”   蓝璎愣了愣,再把那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果然看到“卫国公陈明楷封平西王”几个醒目大字。   陈明楷封王?   蓝璎一脸惊疑地转头望向爹爹,可她爹蓝溥却仍旧面色平淡地看着园子里皑皑白雪,那个样子实在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喜。   郑夫人也慢慢觉出不对劲,她对蓝璎道:“你爹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看着奇奇怪怪的?要不要叫人去把申郎中请过来再细瞧瞧?”   蓝璎轻轻安慰了郑夫人一句,走到蓝溥身边,说道:“爹爹,如今新帝登基,大封群臣。明楷哥哥封了平西王,宋大哥封了镇国公,连李大壮也封了定南侯,您老是不是该高兴些呀?”   蓝溥嘴角扯了扯,发出一声冷笑,忽然拄着拐杖就站起身来。   他望着园子,冷声道:“我蓝溥一生高洁,却没想教出这样一个好学生来,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璎儿,你帮我传令下去,青山书院自此关门,我蓝溥今生再不开馆授徒。”   蓝璎和郑夫人听完他的话,面面相觑,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蓝溥也不再过多解释,拄着拐杖往书房走去。   郑夫人又急又气,也是拿这个执拗的老头子没办法。   她道:“明楷这孩子真够争气的,年纪轻轻就考了个状元回来,这回又封了王,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学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天天就只知道生气,真是越老脾气越怪。”   蓝璎望着爹爹远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着手中的信。   不知为何,“平西王”这三个字给她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本来是为陈明楷高兴的,但现在因为爹爹的态度,再加上自己所谓预感,又不觉担心起来。   “你这孩子,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怎么也跟你爹一样,学会不理人!”郑夫人埋怨道。   蓝璎掂了掂手里的信纸,说道:“娘,历朝历代做一个异姓王都不是什么容易事,明楷哥哥往后的路或许比之前要更难走。” 第九十一章 家书   郑夫人却不懂这些, 她心想,既然这个异姓王爷不好当,那就给陈明楷去一封信叫他辞了便是, 这一对父女俩何必显得如此紧张兮兮。老头子居然还让关掉青山书院,要知道这青山书院是他毕生心血所成,竟也说关就关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蓝溥的身子,郑夫人记挂着厨房里熬的药,等蓝溥把自己关进书房, 她便自去厨房看着药了。   蓝璎回到自己屋中, 将这封信上的内容仔细誊抄一份,让王二哥速速送去宋家庄。   她想, 经过昨日之事,希望晚凝姐姐看到这封信会高兴些吧。   临近除夕, 蓝璎无一日不在盼着李聿恂能回来。   去年因在打仗,他就没回来过年, 恩慈和定安也是安安静静的, 整个蓝家大宅没一点喜庆过节的气氛。今年, 小儿子才刚出生,爹爹又病得奇怪, 蓝璎多希望李聿恂能回来,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就是同她说几句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蓝璎等得焦躁,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九,才接到李聿恂从京中托人带回来的一封亲笔家书。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蓝璎接到这封由李聿恂亲笔手书的信, 简直激动得要跳起来。   这信是腊月十八那日晚间所写, 李聿恂在信中说他今日才参加完新帝登基大典, 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而且皇帝要在除夕夜宴请群臣,宋仝和他不能不参加,年后能否回去还得看情况再定。   他在信中特意嘱咐蓝璎,要她安心在家,莫要白白等他。还说如果整个正月都不能回去,宋仝便会派人回梅城县将她们这一众家眷都接去京城团聚。   在信的末尾,他说已经去过富昌伯府拜见过伯父蓝渭一家,府中一切安好。   蓝璎接到这封信,虽然有些失望,但心里反倒踏实许多。   不等他便不等他,反正不过是一个除夕,她有爹娘和孩子们在身边,少了他一个并不差什么。   她将信慢慢叠好,心中默念其中一句话,不知不觉便笑了。   “自去岁淮留一别,余身未添新伤。待团聚时,卿可亲验,旦有差池,悉听尊便,夫无不从也。”   蓝璎正将薄薄几张信纸贴在心中,眯着眼睛傻乐时,紫纤莽莽撞撞推开门进屋。   “夫人,宋家庄大公子来了,急着要见您呢。”   蓝璎听到这话,立即将信塞入枕头底下,然后跟着紫纤急步出门。   花厅里,宋辰急得一刻都坐不住,见到蓝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   “姨母,您快跟我回庄子里,我娘她……”   蓝璎看他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神色一凛,什么话也没问,立即随宋辰赶回宋家庄。   到了宋家庄,一直走到最里面,到了甄晚凝的卧房外,蓝璎看到许多仆妇下人站在院子里,一个个垂着头,唉声叹气的。就连甄晚凝生的那三个淘气顽皮的小子们也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地站在卧房门外,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卧房的门紧紧关着,却无一个人敢上前敲门。   蓝璎走过去瞪着那三个顽皮小子们,没好气地问道:“你们都干什么了?是不是又惹你娘生气了?”   三个小子从高到低站成一排,齐刷刷摇头,表情很是无辜。   旁边乔嬷嬷无可奈何地低声对蓝璎吐出两字“袁家”,蓝璎一听便火了,转过头凶狠地盯着身后的宋辰。   “我那天走的时候,不是叮嘱过你,只要是袁家人,别管是谁来,都不许叫他进庄子见你娘吗?你是不是拿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啦?”   宋辰满面愧疚之色,支支吾吾解释道:“不是袁家人过来了,而是娘她……她自己去见那个……女人了……”   蓝璎愣住,回头望着紧紧关住的房门,不安道:“姐姐在里面多久了?”   乔嬷嬷道:“夫人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叫也不开门。我把公子们带过来,才让他们喊了一声‘娘’,就被夫人骂了‘滚’,现在谁也不敢说话了。”   蓝璎急道:“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姐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多久了?”   乔嬷嬷道:“快有两个时辰了,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   说着她忽然大叫一声道:“哎呀,夫人会不会想不开呀!真的好半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蓝璎看那几个小子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立即让宋辰把他们带出去玩,又让乔嬷嬷遣散院子里所有的仆妇下人。   人都散去,院子里顿时清净下来,蓝璎轻轻敲了敲门。   “姐姐,是我阿璎。”她柔声道。   过了好一会儿,蓝璎站得都有些腿麻了,身上也觉得冷,正要再唤一声,突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甄晚凝满面颓废地站在门口,显然是刚刚大哭了一场,发髻散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脸上的妆容也化开了。   蓝璎进了屋,关上门,心疼地唤了一声“姐姐”,将甄晚凝轻轻抱住。   甄晚凝才要说话,可一开口,大颗大颗的晶莹泪珠就像决了堤一样纷纷滚落下来。   她干脆趴在蓝璎的肩头,狠狠再哭一场。   蓝璎轻轻抚着她的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随她哭。   十年宋家庄主母,甄晚凝何曾有过如此绝望脆弱的时刻,即便是在前世,蓝璎也很少记得,甄晚凝有哭得如此伤心痛苦过。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甄晚凝脸上红扑扑的,一道道全是泪痕干了的印子,就连蓝璎肩膀处的衣衫也沾湿了。   两人坐到床边,蓝璎拿出干净的丝帕替甄晚凝擦干脸,擦着擦着忍不住便叹了口气。   甄晚凝望着她道:“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倒叫你来看了一场笑话。”   蓝璎道:“前次都说好了,这件事先放下不管,等宋大哥回来一切自然清清楚楚。你怎么又忍不住,非跑去看那个袁四小姐呢!”   甄晚凝道:“ 我何尝不想将这事放下,可那日之后,我每每夜里都睡不好觉。我从来就不担心什么袁四小姐,我只是一想到她还生了个儿子,我这心里就跟刀剜一样疼……”   蓝璎道:“所以你忍不住跑去看了,结果呢?”   甄晚凝脸色甚是难看,她道:“一个六岁的小子,一看便是宋家的血脉,跟我生的那几个很像,一样的鹰眼高鼻梁……”   她说不下去了,蓝璎拍拍她的手,劝慰道:“你想哭便哭吧。”   甄晚凝抽噎几声,吸了吸鼻子,笑了笑道:“我一点都不难过,我就是……就是觉着不值。”   她明明又要哭了,蓝璎看了心疼不已,心里也一阵一阵的难受。   “那个袁若梅,相貌并不出众,性子又软弱不堪。那年宫中选秀,她落选后被人丢在京城,无人理睬。还是我和夫君见了于心不忍,将她一道带回梅城县,送入袁府。我出手救她,本也不图什么,只没想到她居然……”   宫中选秀是十年前的事,而这个孩子才六岁,也就是说宋仝看上袁若梅,将她偷偷安置在外头,那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蓝璎道:“她和宋大哥之间的事情,姐姐问了吗?”   甄晚凝摇头道:“她怕我伤害那个孩子,什么都不愿意说。”   袁若梅落选回梅城县后,议了几门亲事都没成,蓝璎那时偶然见过她一面,当时也只是觉得她虽然是名门嫡女,但性子软弱,总被人欺负,实在是个可怜的女子,却全没料到她最后居然没名没分就跟了宋仝。   蓝璎心中感慨,也不知是该觉得她可怜,还是佩服她有眼光有魄力选择了宋仝。   以宋仝的为人,即便是将这一对母女养在外头,没给名分,但也一定会保证她们衣食无忧,护她们一世周全。   蓝璎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声,她从来就不会掩饰情绪,这时叫甄晚凝看见她那哀叹不忍的样子,立时就不高兴了。   甄晚凝白了蓝璎一眼,不悦道:“怎地,你现在倒同情她母子二人了?”   蓝璎立时摆手,澄清道:“姐姐你都成这样了,我哪里敢呀!”   甄晚凝嘴唇撅起,“哼”了一声道:“别撒谎了,我看你就是在同情她们,你这个没良心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蓝璎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立时将头埋在甄晚凝怀中,像个孩童似的撒娇卖乖。甄晚凝被她给逗乐,扑哧一声笑开了花。   “你个小蹄子,以后再敢向着旁人,我可就再不理你了。”甄晚凝道。   蓝璎举起手发誓:“我心里就只有姐姐,没有旁人,此言无假,苍天可鉴。”   甄晚凝这才饶过蓝璎,心里舒服多了,不再似之前那般憋屈难受得慌。   她拉着蓝璎的手,继续说着方才的事。   “其实这些年,我也同夫君提过,要给他纳妾,娶个小老婆回来。可我提了几次,他都不同意,我自以为自己做得可以,便没再想这些事。谁知道,他跟别的男人一样,还是负了我。”   “你知道吗?我见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手里拿着一柄木剑,我的几个孩子也都有,他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我的儿子们也有,还有……我还看到屋檐下摆着一双皮靴,那靴子上的缝线和束绳我记得清楚……”   “我问那孩子,我说‘小家伙,你爹爹去哪里了’,你可知他怎么答的吗?他挥舞着木剑说‘我爹爹打仗去了,打仗、杀敌、立功,等打完仗,他就会回来’。”   “这个孩子,虽然她娘没有名分,但他其实什么都有,该给的,宋仝一样不差都给他了。”   蓝璎见她如此痛苦,本想叫她不要再说下去,但甄晚凝边说边笑,仿佛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了。   甄晚凝道:“我这一路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一直在想,这么些年,我给他不停地生孩子,一个接一个,真的值得吗?我为什么会在这宋家庄,累死累活,我究竟图什么呢?”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候,我真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人活一世,太苦了,怎样都是一个‘苦’字,不如就走了,一切就解脱了。”   “你说这打了两年仗,他一次没回来过,连我母亲病故,他也没回来。我生了个女儿,他都还不知道,我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因为他很想要一个女儿……”   蓝璎见她眼泪又呼啦啦冒了出来,不忍道:“姐姐别说了,别再想这些事情了。”   甄晚凝摇了摇头,擦干眼泪道:“没事,你让我说,说出来心里痛快些。”   蓝璎点头道:“好,那你说吧,我在这。”   甄晚凝自嘲道:“你看时光真正是催人老,我也不免成为一个粗俗的中年妇人了。哭哭啼啼跟你埋怨半天,说的都是这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小事,真是好笑。”   蓝璎道:“姐姐若是俗气,那阿璎就更是俗不可耐。”   甄晚凝温柔地看着蓝璎,笑道:“我真得好庆幸,这辈子有你陪在身边,否则我不知该如何孤单呢。”   蓝璎道:“我也很开心有姐姐在,我会一直陪着姐姐。”   甄晚凝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笑道:“现在真就阿璎你让我心里舒服,你知道吗,我那几个小子,我真是看见就烦,烦得很,真想把他们一个个拎出去丢了才好。”   不怪蓝璎不懂得掩饰情绪,她这回又忍不住笑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宋家几个顽皮小子今天一个个都成受冤枉的“池鱼”了。   “姐姐打算怎么办?”蓝璎郑重问道。   甄晚凝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一副大无畏“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周氏之所以要趁着夫君没回来,来庄子里大闹一场,不就是想将此事弄得人人皆知,好叫我下不了台么?她还妄想着逼我主动退出,好把镇国公正室夫人的位子腾出来让给她女儿。哼,她有本事就随她闹去吧!”   “我是无所谓了,反正母亲已经不在,我又不稀罕什么诰命夫人的虚假名头,倒时候大不了带着安安浪迹天涯去!他老宋家的男人,不管大的小的,我一个都不想要……”   蓝璎:…… 第九十二章 团聚   除夕一过, 便是永初元年。   对于甄晚凝和蓝璎来说,今后的日子如同一张白纸,一切都是完全崭新的。   腊月二十九那日, 甄晚凝告诉蓝璎,她就当自己又死了一回,一切不过是再重新开始罢了。   正月初一,当蓝璎领着三个孩子正正经经给蓝溥和郑夫人拜年时,她心中居然也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时光荏苒,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 爹娘老了,孩子们长得这般大了。   恩慈八岁, 小姑娘生得冰雪聪明,活泼伶俐, 在家里说一不二,霸道得很, 连蓝璎也不知她是遗传了谁的性情。   定安六岁, 有些木讷, 不怎么爱说话。蓝璎常常怀疑他脑子坏掉了,深怪自己当时怀胎时身子不好, 天天吃药的缘故。可蓝溥却对定安喜爱有加,祖孙俩个常常在书房读书写字, 一呆就是半天。   最小的这个才几个月,还在喝奶,跟他姐姐一样,也是个脾气大的。稍有不满意, 便是一顿扯嗓子嚎哭, 常常使奶娘焦虑地睡不好觉。   蓝溥病了一场, 喝了许多药,身体总算好了些,但精神却是远远不如以前。   青山书院依他的意思,彻底关门,不再收徒。他每日闲在家中,只是看书,写字,作画,顺便带定安这个亲外孙。有时也会把调皮的恩慈拉到书房,逼着她背诵诗词,养养性子。   郑夫人除了亲自照顾蓝溥衣食起居,每日多半的时间都扑在最大的外孙女和最小的外孙子身上。两个孩子累得她一天到晚,没得清闲的时候,但也因此常常笑容满面。   看着依然健在的父母双亲,一日日长大的孩子们,蓝璎觉得这一世至少到今日为止,一切都是值得的。   人生路漫漫,只希望将来一日好过一日,希望她的杀猪佬夫君不要负了她。   蓝璎清楚地明白自己远没有甄晚凝那般坚强,一旦真有那么一天,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大哭一场就能熬过去。   在无数别离的夜里,蓝璎饱尝思念的滋味,常常因此睡不着觉。每到这种时刻,她总不由想起淮留城那漫长的一夜,只要想起那一夜点点滴滴,她的心里就是甜丝丝的,对未来充满盼头。   可如今对于即将到来的团聚,蓝璎不禁有些担忧。   一年多未见,李聿恂会变吗?   他还否像从前一样,满心里都是她和孩子们?   自李聿恂走后,蓝璎便将“有家茶舍”全权托给了王良夫妇打理,她只偶尔过来坐一坐。正月初六,茶舍新的一年第一天开张,为显隆重和吉祥,王良特意接了蓝璎去坐镇。   蓝璎也有大半年没到茶舍来过,今日再来,一切既觉熟悉同时又感新鲜。   那说书的老先生仍旧站在台上,一块总也拍不坏的惊堂木,一把陈旧的古老折扇,神采飞扬地说着《薛仁贵征东》,听得堂下前来捧场的座客们纷纷拍掌叫好。   因是新年开张,为让客人们听得尽兴,老先生一口气说到了第四回 。第四回《大王庄薛仁贵落魄怜勇士柳金花赠衣》,众人听得既感慨又感动,场子十分热闹。   坐在角落里的蓝璎竟也听得入迷,不知不觉掉落一行清泪。   等泪珠滴到手背上,冰冰凉凉的,她才蓦然惊醒过来,笑着轻轻摇头。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蓝璎却再也坐不下去,一个人悄悄来到后院,想去看看厨房做了什么新鲜式样的茶点。   来到后院,一阵寒风迎面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骏马长长的嘶鸣声,那声音近在咫尺,蓝璎不由停住脚。随着马儿嘶鸣声落下,一名男子浑厚深沉的声音响起“吁……”   蓝璎怔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声音,听起来这般亲切,她似乎已经感觉到男子身上熟悉的气息。   蓝璎立即跑过去打开后院的木门,眼前赫然站着三名身穿黑衣,背上系着大红披风的男子,他们站在马旁,手里还拿着缰绳,应是刚刚才下马。   那为首的男子,身材高大粗壮,脸色黝黑,神情异常冷峻,目光淡淡还有些凶恶。这人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李聿恂又是哪个?   他平常就是一副凶狠的样子,仿佛这世上谁都欠了他钱,唯有在被逗笑或是哄着蓝璎的时候,神情是柔和的,连眉梢也是带着笑意的。   这时乍然见到蓝璎,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因此神情仍是那般凶凶的。   可怜蓝璎笑得比花儿还要灿烂,满腔柔情蜜意却对上他那一张极不友善的黑脸。蓝璎哪里受得了这个,立时脸上挂不住,也不唤他,转过身就要委屈到掉眼泪。   李聿恂即刻慌了,将手上的缰绳甩给身后的亲兵,大步跨进院子,随手将院门关上,然后迫不及待地将蓝璎整个儿抱入怀中。   蓝璎本来没想哭,这时突然被李聿恂抱入怀中,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和温暖的胸膛,心防瞬间溃散,鼻子一酸,趴在他胸口小声啜泣起来。   她一边哭,李聿恂就一边给她擦眼泪,擦来擦去,蓝璎的脸被搓得疼了,一下子甩开他的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李聿恂满是怜惜地望着她,柔声道:“娘子,我回来了。”   听了这话,蓝璎又想哭,心道你回来就回来了罢,还这般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搞得好似她天天守在家里盼着他回来一样。   蓝璎不悦地嘟起粉嫩红唇,微微眯起双眼故意瞪了他一眼。   李聿恂嘴角轻轻勾起,霸道地抓住蓝璎的双手,捏了两下,柔软依旧,心里一高兴,再次将她拉入怀中。   蓝璎趴在他胸口,抬头望着他,仍是一副气鼓鼓不甘心的样子。   李聿恂伸出食指拨弄着她高高嘟起的诱人粉唇,干哑着嗓子道:“傻丫头,不生气了,为夫这就带你回家去。”   蓝璎道:“我没有生气。”   李聿恂笑了笑:“那你为何这般看着我?似乎要将我给一口活吞下去。”   蓝璎忍不住笑道:“你看见我都没有笑,凶巴巴的。”   李聿恂咧开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辩解道:“哪有,我一直在笑,连心里都是笑着的,你没瞧见罢了。”   蓝璎低声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信。”   李聿恂将她搂得更紧,用力捏着她的手,哄道:“信不信,娘子跟我回家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和声调都变了,蓝璎对这熟悉得很,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身子一阵阵酥麻起来,脸也烧得通红。   就在这时,王良的娘子申氏端着红漆长托盘从厨房走出来,猛地看到蓝璎和一个大男人大白天公然抱在一块,吓得脸色都变了。   “啪”的一声,她手里的托盘掉在地上,两碟新鲜做好的糕点也砸得粉碎。   蓝璎被吓了一跳,立即从李聿恂怀中挣脱,面色羞红地狠狠瞪他一眼。   听到声响,王良也快步从大堂走进院子,待看到跟蓝璎站在一起的男人,他也惊讶不已。   “是老爷回来了?”   王良一面说着话,一面赶紧拉着申氏上前行礼问安。   李聿恂点了点头,对他道:“王二哥,我不在家这两年,辛苦你夫妇打理茶舍,照顾家里。还有我刚从家里过来,虽然夫人已不在家住,但是你爹娘把宅子收拾得很好。你们一家人的功劳,我定当重谢,今日仓促,就且先口头谢过。”   王良夫妇听了这一番话,很是受惊。   王良感动道:“老爷说这些真是让人羞愧不敢当,我们一家子做下人的,事事依仗主子,所做的事都是份内的,主子们看重已经是天大的恩赏,再贪求别的就是大不敬了。”   李聿恂道:“你们安心做事,我要带夫人回家去,便不在这打扰你们了。”   王良立即道:“我这就去套车,老爷夫人请稍等。”   李聿恂拦住他道:“不用驾车,我骑马带夫人回去便是。”   蓝璎听了不由回头望着他,他要和她同乘一匹马?这一路到处都是认识的乡亲,到时候被人瞧见,羞也羞死了。   李聿恂见她脸又红了,不禁朝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两人骑上马,一路驰骋,穿过树林,跨过小溪,蓝璎觉得心里很快活。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路不对,连忙对李聿恂道:“错了,错了,我们要回蓝家大宅,孩子们都在那呢。”   李聿恂却不干,他紧紧搂着蓝璎,执意道:“我要带娘子回我们自己的家。”   蓝璎听了一阵面红心跳,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到达李宅。   留下来看守宅子的王伯和王婶看到李聿恂带着蓝璎一同回来,高兴坏了,两个人立时忙前忙后地伺候起来。   李聿恂对蓝璎道:“我先回了家,才知道你和孩子们已经搬去了岳丈家。王伯告诉我说今日茶舍开张,你就在茶舍,所以我就直接去了茶舍寻你。”   蓝璎道:“孩子们还在蓝家大宅,他们也都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李聿恂笑道:“不着急。”   蓝璎想起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亲兵,问道:“外面那两个小兄弟跟着你怪辛苦的,让他们进家里歇息吧。”   李聿恂道:“我已经交代王伯,他自会安置妥当。”   王婶得知李聿恂连夜赶路,还未吃饭,便立即煮了一碗鸡蛋火腿面端上来。李聿恂也确实饿了,风卷残云一般,一碗面条很快就下了肚。   蓝璎见他吃得急,关心道:“噎着没?也不知道吃慢些,又没人跟你抢。”   李聿恂满不在意道:“无妨,在军营里大家伙都是这么吃饭,根本没时间细嚼慢咽的。”   蓝璎听了有些心疼,说道:“这习惯不好,在家还是要改过来。”   李聿恂点头道:“行,都听娘子的。”   过了会儿,王婶走过来一边收碗,一边问可还要再加一碗。李聿恂摆摆手,吩咐她多烧热水洗澡用。   王婶道:“热水现在就有,我马上去打。”   李聿恂道:“不急,你先舀到桶里,待会儿我自己拎去后宅。”   说完干咳一声,又绷着脸特意交代道:“我同夫人有话要说,没有吩咐,你们都不要到后院来打搅。”   王婶心领神会地使劲点头,端着碗飞快地走了。   蓝璎在一旁听着,早羞得抬不起头来,偏李聿恂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君子模样,着实可恶。   花厅坐了一会儿,李聿恂带着蓝璎围着宅子转了一圈,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院子里的树木和花草都长得茂盛许多,想来到了春天,定会满园姹紫嫣红,赏心悦目。   李聿恂叹道:“这宅子住着实在舒适,只是小了些,等我们搬到京都去住,以后恐怕很少再回来了。”   蓝璎道:“我们真要搬去京都吗?”   李聿恂笑望着她,满脸柔情尽显,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语气宠溺道:“咱们回屋细说。”   蓝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聿恂整个打横抱起,径直往卧房方向走去。   到得卧房,李聿恂将蓝璎放在床上,捏了捏她小巧挺立的鼻翼,目光炯炯望着她道:“为夫去洗个澡,你在这里乖乖等着我。”   蓝璎满面娇羞,轻轻点了点头。   李聿恂满意而去,净室里很快传出脱衣脱靴的声响和水花拍打的声音。   蓝璎听得心跳不止,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不及地从床上跳下,直接小跑着冲进净室。   听见净室的门被人推开,李聿恂眼神一亮,果然看到蓝璎面色通红如同晚霞,一双流波杏眼带着试探性的意味如同小鹿一般惴惴不安望向他。   十年夫妻,李聿恂对此心领神会,满心欢喜地从浴桶中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朝她招了招。   “过来”,他哑着嗓子道。   蓝璎一步步走到浴桶边,双眸如熠熠星辰,面目含羞地望着他那坚实的被热汤泡得满是红晕的肌肤,一副跃跃欲试,半刻也等不及的娇羞情态。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试探地伸进浴桶,从他的脖颈到耳后,一寸一寸皆不放过……   李聿恂再忍无可忍将她一把捞进桶中,水花顿时大溅,热气四散。 第九十三章 赐宅   蓝璎见李李聿恂误会自己的意思, 急忙忙挣脱辩解。   “等下……你在信中自己说的……待团聚时,让我亲自检验……我倒要看看你身上到底有无添加新伤……”   她嘴上说得正气凛然,那娇羞神情望去偏就是一副“欲拒还迎”的媚人姿态。   李聿恂将她摁在怀中, 一双粗粝大手,不慌不忙。   水汽氤氲,一室旖旎。   两人贴身相对,目光对视,蓝璎看到李聿恂一双眸子布满红色血丝, 无比痴迷地凝视着自己, 心瞬间柔化。   她乖乖驯服的温柔模样,让他倍觉兴奋。   一股热流在胸腔激荡涌动, 两年的时间,他在外历经战争厮杀之苦, 如今拼得一身军功,一个爵位回家, 他脑中唯一想得却只是像从前那般同她做一对平凡夫妻而已。   “不对, 你这里……还有这里, 怎么这多伤!血迹都没干,你快起来让我都看看……”   蓝璎忽然发现李聿恂两边手臂上布满一道有一道的红色划痕, 望去深深浅浅,有新有旧, 她立时着急,担忧地望着李聿恂,想将他全身都检查一遍。   李聿恂捏了捏蓝璎的脸颊,无奈道:“这些不算。”   蓝璎一双漂亮的杏眼立刻瞪着他, 质问道:“为何不算?这些伤痕明明都没好, 你怎地不用药?”   李聿恂只好解释道:“这些是回来的路上, 骑马时树枝刮得,过两日就好,无碍。”   蓝璎蛮不开心,嘴唇微微嘟起。   “怎地无碍?这么多伤,便是看着都觉得疼,你又不搽药……”   李聿恂望着他的小娘子,见她这般难过的样子,很是心疼,仿佛这些伤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一切解释的语言仿佛都变得苍白无力,他无比珍惜地捧着她娇小的脸庞,热热地嘴唇贴过去,用力咬住她的唇瓣……   蓝璎浑身一颤,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忘了疼……   李聿恂再不想耽搁时间,这一路从京城到梅城县,从茶舍到家里,他已经忍得够久了。   若要再久,他恐怕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一个正常的男子。   眼前的女子面庞娇艳若牡丹,身躯曼妙柔软,纤腰盈盈可握……这是他在数百个日夜里苦苦思念的小娘子,既已落在他手里,自然便是——心之所向,信马由缰。   蓝璎虽不敌,但百忙之中仍是记挂着他身上的伤。   她娇声道:“夫君,你起来让我看看。”   李聿恂满口答应,温柔道:“我人在这里,娘子随意检验便是,为夫又没说不让你检验。凡事总有先有后,你让我,我便也让你,谁都急不得,是也不是?”   蓝璎:……   做了十年夫妻,李聿恂给蓝璎的感觉,从来就是妇唱夫随,家里家外事事都是他依着她,让她有自己当家做主,拥有至高无上权威的得意感觉。   可每每当蓝璎以为自己多么厉害多么能干时,他又毫不犹豫地压她一头,叫她服服帖帖无力招架,也根本不知道招架。   日子还很长,蓝璎想今日且让你占上风,往后叫你看我到底有多厉害。   李大壮,等你发现我蓝璎真正厉害之时,保管让你大吃一惊!   两人在家甜蜜共处数个时辰,一直等到天色将黑时,才动身去蓝家大宅。   到蓝家大宅,李聿恂郑重跪地拜过蓝溥和郑夫人,才看向边上站着的两个孩子。   恩慈一眼认出来这竟是自己思念许久的爹爹,立即扑上去抱住他的腿,甜甜叫着“爹”。李聿恂将恩慈高高抱起,一面感慨小丫头这两年长高长大不少,一面又为自己没能多陪伴而心生内疚。   等他放下恩慈,转头看向六岁的定安时,才发现定安与两年前很不一样。两年前,他离家时,定安还是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如今模样变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神色却很陌生。   “安儿,是爹爹,快叫爹爹。”蓝璎在一旁哄着定安。   定安再次深深望了一眼李聿恂,突然很害怕地跑到蓝溥身边,拽着蓝溥的衣裳,大半个身子都躲在他身后。   蓝溥弯腰对定安道:“安儿,你不是总问爹爹去哪里了吗?这便是你爹爹,你看,他回来了。你快仔细瞧一瞧,这是不是你爹爹?”   李聿恂走过去,静静站在距离定安两步之遥的地方,温声道:“安儿,你看我是不是爹爹?”   定安眨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将李聿恂看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不是爹爹。”   李聿恂顿时怔住,喉结涌动,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怪我离家太久,孩子不记得我了。”   蓝璎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性子慢,等过几日你们父子俩熟悉后,他就认得你了。”   郑夫人也道:“就是的,咱安儿还小,有些怕人,不像恩慈这个疯丫头,同谁都是自来熟。”说完,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道:“还有小的呢,去把小的也抱过来。”   听到这话,李聿恂神色有些迷茫,不觉带着疑问望向蓝璎。   蓝璎手中拿着帕子,低头偷笑。   恩慈拉着李聿恂的手,摇啊摇,开心道:“爹爹,你不在家的时候,阿娘生了个小弟弟。小弟弟可好玩啦……”   李聿恂的眼睛瞪得更大,眼神中充满困惑和隐隐几分不安。   这时奶娘抱着一个襁褓包得严严实实的婴孩进屋,走到李聿恂身前。   恩慈高兴地拍手:“爹爹快看,小弟弟来了。”   蓝璎也笑着朝李聿恂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去看那熟睡中的小家伙。李聿恂低头看到襁褓中躺着一个白白胖胖,五官很是漂亮的小娃娃。   李聿恂望了望岳丈岳母,见他们忍着笑不做声,又望向蓝璎。   “这是谁家的孩儿?多大了?”   蓝璎走过去,伸出手指在那粉白小娃娃脸上轻轻点了点。   她满面自豪地望着李聿恂,说道:“这是我生的孩儿,正巧满周岁,夫君你可喜欢?”   李聿恂一脸疑惑道:“你生的?没骗我?”   蓝璎故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道:“这种事我骗你做甚,你既不喜欢,我让奶娘抱下去便是。”   李聿恂立时拦住她,再次俯身仔细看那小娃娃。   他脑子飞快转动,想了想才发现不对劲之处。若这孩子果真满了周岁,那便是去岁这个时候所生,如果是这样,那前年腊月在淮留城,蓝璎岂不是该大着肚子?   想到淮留城,李聿恂心中大明,抬头深深望了蓝璎一眼。   蓝璎亦眼神挑衅地望着他,一副我什么都不说随你怎办的骄横模样。   “哈哈哈,好啊,夫人立此大功,我李聿恂而立之年又得一子,好得很!”   李聿恂朗声笑了起来,从奶娘手中将这漂亮可爱的小娃娃抱起,一脸宠溺地看着,神情甚是喜悦。   蓝璎见他如此高兴,也不禁开心笑了起来。   她走过去一手拉着恩慈,一手牵着定安,温温柔柔地站在李聿恂身边。   蓝溥和郑夫人望着这一对恩爱幸福的小夫妇,相顾一笑,两人牵着手慢慢挪步,悄悄离开前厅,将团聚的时光完全留给他们这个小家。   蓝璎一直以为李聿恂既然已经回来,宋仝必然也是跟他一道的。但是直到次日,李聿恂同她说起,她才知道这一次回梅城县,在当年跟随宋仝投军的兄弟们当中只回来了几个人,李聿恂则是为首带队的。   李聿恂告诉蓝璎,他这次是受了宋仝的差遣,在得到永初帝的同意之下才得以顺利回到梅城县的。且他这次回来不能久待,最紧要的任务是将宋仝的家眷和其他兄弟们的家眷一道带去京城。   “新帝登基之后,论功行赏,封爵的同时也御赐了大哥和我各一套宅子。我们家和大哥家在一条街上,隔得很近,到时候你和嫂嫂可以天天在一块儿,两家人同在京城,彼此也有个照应。”   蓝璎倒没想到李聿恂还会得到皇帝亲赐的宅子,一时倒有些欣喜。   “宅子大不大?可够我们一家人住的?”她问道。   李聿恂笑了笑道:“御赐的宅院怎么会小,你去看了就会知道了。而且镇国公府和定难侯府这两块牌匾也是陛下亲笔所书,特意让人刻的,除夕前就已经挂上了。”   因要赶去宋家庄见甄晚凝,同她商量举家迁居京都的事情,李聿恂没再同蓝璎细说,带着那两名亲兵去了宋家庄。   等他从宋家庄回来,蓝家大宅已是宾客盈门,县令带着县衙的官员、城中富绅、还有蓝溥之前教的一些学生全都等在厅中,期盼着同他一见,便只是叙叙旧也是好的。   定南侯李聿恂回梅城县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接下来的十数日,从早到晚,每日间他都忙着应付那些上门道贺、攀亲叙旧之人,竟没时间同妻儿好好相处,享受夫妻团聚儿女膝下的天伦之乐,而带领各家家眷迁居京都的日程也一连往后推了好几日。   李聿恂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便将此次带回来留置在城外的三百兵士分派至各家,命他们协助各家家眷收拾行李,定在三日后的清晨一起出发。 第九十四章 离别   动身的时日既已定下, 时间仓促,蓝璎忙得手足无措。   她一时在蓝家大宅,一时又要去小家李宅, 两边收拾,却是怎么也收拾不利索。   这边蓝璎忙得没头绪,那边李聿恂却一点都不着急,见蓝璎愁得同他恼了,才安慰说京中一切都有, 只要人去就行, 其他行囊一律不必带上。   蓝璎哪里肯听他的,孩子们四季常穿的衣裳、平日不离手的玩具, 她积攒的首饰,还有李宅那一大屋子的嫁妆, 这十年也只动了不到一半,总不能就这样白白丢下。除了东西, 还有人, 他们一家子自然不必说, 还有奶娘、嬷嬷、丫鬟、小厮……   看到两边宅子里处处堆满半人高的樟木箱子,随便数了数不下一百个, 李聿恂甚是无奈。   他告诉蓝璎,如今天下才初定, 各地匪患未平,如若带着这么多家当上路,拖延行程不说,还很容易招来盗匪。   蓝璎听他如此说, 才下定决心只带少部分家当。   连着忙活两日, 所有人手忙脚乱搅得宅子如同鸡飞狗跳, 到头来功夫却全都白费。蓝璎一时感到轻松许多,一时又气李聿恂不提前说清楚。   她才松一口气,爹爹蓝溥却又给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本来这次商议搬家之事时,蓝溥已经答应同他们一道迁居京城。可等蓝璎忙活两天后,蓝溥突然变了主意,他告诉蓝璎,他和郑夫人就留在大宅养老,哪里也不去了。   蓝溥和郑夫人都不去,蓝璎一时没了主意。   蓝溥的身子不大好,年纪又大了,郑夫人心思单纯,是个没主意的,李聿恂和蓝璎带着孩子们一走,他们身边便连一个子孙都没有,蓝璎想到这些很是不放心。   无奈蓝溥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郑夫人原本也不愿意长途奔波,且又事事以自家老头子为重,自然都听蓝溥的。   李聿恂和蓝璎苦劝不下,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蓝璎实在没办法,烦闷之下,将气全部撒到李聿恂身上。   “爹娘既不去,我和孩子们也不用去了,你一个人走吧,也省得我收拾东西,搬来搬去地烦人。”   李聿恂万没想到蓝璎也会不讲道理地闹气脾气来,他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我们先去京城,等把家里安顿好,我再回来接爹娘回京团聚。”   蓝璎拉着脸,瞥了一眼上座的蓝溥,不开心道:“爹爹都说不去了,你再回来请还能请得动?”   李聿恂望了一眼蓝璎,又望向蓝溥和郑夫人,再次劝道:“爹,这回在京都,我见到了伯父,他说已经与您有二十多年未见过面了,等着您去京城相聚。还有姑父姚大人,他如今在京赋闲,也期盼能与您一见,再好好讨论诗词文章呢。”   蓝溥听了这些话,一时若有所思,这时定安从外面走进来,默默站到他身旁。   恩慈也蹦蹦跳跳跑进屋,拉起蓝溥的手,嗲着声音道:“外祖父,您就跟我们一起去嘛!听说京城有许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可好啦!”   蓝溥满是不舍地望着定安和恩慈,郑夫人也忍不住叹道:“我就是舍不得三个宝儿,恩慈,好孩子,到外祖母这里来,让外祖母好好儿抱抱。”   恩慈立即扑进郑夫人怀中,黏着她撒娇。   蓝溥也将定安拉到身前,目光平静地看向蓝璎和李聿恂。   “你们俩个别再劝了,我意已决,定是不走了。如果你们夫妻想尽点孝,就把定安留下来吧。我之前说跟你们去京都,多半也是放心不下这孩子。”   李聿恂愣了愣,看向蓝璎,蓝璎也茫茫然看着他。   夫妻俩个一时傻了眼,齐齐望向定安。   这些日子,蓝璎早跟李聿恂提过好多次,说她觉得定安性子过于沉闷,脾气也异常执拗,同别的男孩子很不一样,她一直担心定安脑子有问题,因此看他很紧,生怕他出意外。   而蓝溥却认为定安不像别的孩子那般贪玩,肯沉下心钻研书本,字也练得很好,是棵难得的好苗子,因此自己亲自教他温书习字,对他期望颇深。   李聿恂也担心定安会有问题,因此回家这些时日尽可能抽时间多陪他,父子俩才刚熟悉亲近,若此时将他单独留在梅城县,时间一久,将来恐怕又要变得生分,李聿恂心中很是不忍。   蓝溥道:“不用担心这孩子长期跟着我们老两口,将来同你们夫妻不亲近。我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教个过个几年,等他过了十岁,就送他去京城去你们一家团圆。”   郑夫人也道:“你们就放心去吧,定安跟着我们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定安这孩子历来同老头子最亲,也只有老头子说话,他听得进去。”   蓝璎深知爹娘说得有道理,慢慢走到定安身边,蹲下身望着他问道:“安儿,外祖父说的话你听懂了吗?你是愿意跟爹娘姐姐还有小弟弟一起去京城,还是随外祖父祖母留在这个家里?”   定安一双黝黑的眸子静静闪着光,望着蓝璎道:“娘,安儿留下。”   听了这话,蓝璎鼻子一酸,立时泪花滚滚。   她站起身,扭过脸去,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李聿恂轻轻按住她的肩,无声地安慰她。   蓝溥见状,也不觉眼眶泛红,将定安搂进怀中。   郑夫人紧紧抱住恩慈,一口一个“我的儿”,心中极其难舍。   “爹娘,那我们就将定安留在家中,今后辛苦爹娘了,请二老一定保重身体,我们会多回来看望你们的。”李聿恂深吸一口气,郑重拜道。   蓝溥轻轻挥手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行囊要再精简些,一切以安全为重。时候不多,你们快些去准备吧!”   郑夫人也赶紧叮嘱道:“对了,你纤云姑姑那里,走之前,你们俩再一起去一趟。这些年,纤云待你们不比亲儿子亲儿媳差,不要叫她寒心。”   李聿恂郑重点头:“我回来后就去看过姑姑,今晚正准备再去一趟。”   蓝璎道:“等我收拾完,跟你一起去。”   蓝溥忽然道:“你们忙就别跑了,让人去把她接来,今晚在家正正经经招待她一回。”   郑夫人有些惊讶,因为蓝溥历来不喜欢她同纤云多来往,嫌纤云嘴碎粗俗,坏毛病多,每回纤云来家,蓝溥都躲得远远的。但没想到,今日蓝溥居然主动开口让人去请纤云来家做客。   蓝璎笑道:“行,那我去安排人接姑姑过来。”   晚间,蓝家大宅热闹无比,一大家子有说有笑围坐在大桌子上吃着饭喝着酒。   纤云还同以往一样,随着性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更兼喝了酒,说起笑话来荤素无忌。蓝溥皱着眉忍了几次,不好说什么,便只好叫人把已经吃饱饭的定安和恩慈带出餐厅,怕两孩子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这些年纤云还是一个人住在枣园巷,她同袁家的关系依旧是剪不断理还乱。至于她给袁家某位老爷生的那个儿子,早年就去了外县,娶了外地媳妇,做了岳家的上门女婿,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纤云清楚儿子媳妇嫌弃自己名声不好,亲家更是不待见自己,她便索性不同他们一家来往,只偶尔托人给儿子带些钱财,给孙子孙女们带些精巧的玩具。   时间一久,儿子媳妇心也软了,偶尔逢到过节,夫妇俩也会带着孩子们回来看她。虽然每次回来只是待个半天,匆匆吃顿饭而已,纤云心里却已是很满足了。因此这些年,她越过越开心,倒显得比前几年要年轻精神许多。   晚饭结束,送纤云出门的途中,蓝璎忽然问起袁家四小姐袁若梅。   纤云对这个问题毫不感到意外,她道:“你是为宋保正的夫人问的吧?”   蓝璎点了点头,上次周夫人去宋家庄大闹一场的事没过几天便传得沸沸扬扬,梅城县人人皆知,都在等着看此事如何收场。这回宋仝没回来,倒叫众人大失所望,感叹错过一场看大戏的好机会。   纤云很是惋惜道:“你这个好姐妹现下定然正将袁四小姐恨得牙痒痒吧?其实这个袁四小姐也是个可怜人哪,她虽说是正室嫡出,但她亲娘死得早,他爹袁三老爷对女儿冷淡得很,那就是个后爹!还有她当年入京选秀,听说本来已经被选中了,偏在验身的时候不明不白出了岔子,被赶了回来,哎……”   “她回来后,遭家里人嫌弃,都说她是灾星,谁沾上谁倒霉。袁三老爷为她择了几门亲事,那还是低嫁呢,也都被退了……”   蓝璎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只是听这些,心里已然感到惊骇,脸色变了又变。   李聿恂就在她旁边,面色平淡,任她打听这些事,并不插话。 第九十五章 抵京   纤云说着, 忽然警惕地望了李聿恂一眼,然后将蓝璎神神秘秘拉到不远处花坛边,一脸凝重地拉着蓝璎的手。   她叮嘱蓝璎道:“璎儿啊, 咱都是女人,有些事你娘没经历过,不明白,也定然想不起来叮嘱你。其实这世上男人都长了一副花花肠子,任凭家里头娘子长得如何貌美如何温柔贤淑, 见到了外面的野食, 总免不了贪吃几口。”   “如今那宋保正一跃成了国公爷,大壮也封了侯成了带兵的将军, 往后你们搬去那富贵无比的京都,那许多事情都是很难预料到的……”   “男人发达了, 三妻四妾都正常,你劝劝你那个好姐妹, 叫她把心放宽些, 这个袁家四小姐压根不算什么, 一点影响不了她的位子。”   “还有你啊,璎儿, 我的好孩子,你跟大壮感情好, 没遇到过坎儿。将来若是大壮纳了妾氏,你也想开些,不要同他闹,你们俩个难得做对好夫妻……”   纤云的话像铃铛一样一直在蓝璎耳边叮铃铃响着, 直到她人都走了, 蓝璎还在想, 想将来有一天,定南侯李聿恂会纳妾。   “娘子在想什么?”李聿恂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道。   蓝璎慢慢抽出自己的手,笑了笑道:“纤云姑姑一走,家里好像忽然冷清许多,我方才路上就在想,过了明天,我们就真得要离开这里了。”   李聿恂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蓝璎望着他那张平淡如水的脸,忽然奇怪道:“宋大哥同那个袁四小姐的事情,你听了一点都不意外么?”   李聿恂愣了愣,慢吐吐解释道:“我……这次回来后……”   蓝璎接过他的话道:“明白了,你是回来后听人议论起,所以方才并不觉得意外。”   李聿恂没有搭话,只是脸色稍微有些变化,神情似乎有些难堪。   蓝璎目光如炬盯着他道:“你别这般心虚,不就是怕我追问你将来会不会跟宋大哥一样讨小老婆么?你放心好了,将来你若是想讨小老婆,只要不偷偷摸摸养在外头,好好跟我说,我蓝璎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   李聿恂神色复杂,点了点头道:“好。”   蓝璎万没料到他居然就这个反应,一转身,气鼓鼓走了。   蓝璎原本就不是爱生气的女人,一口气憋到夜里吹灯歇息,禁不住李聿恂身体力行一番殷勤哄骗,就又全好了。   直到第二日被甄晚凝请去宋家庄,见到宋仝亲笔写给甄晚凝的信,蓝璎才明白昨夜她同纤云提起袁若梅时,李聿恂的神情为何瞧着如此奇怪。   原来他根本就什么都知道——这封信就是宋仝专门托李聿恂交给甄晚凝的,信里的内容他也一清二楚。   蓝璎读完这封信,气得将信纸狠狠拍在桌子上,即刻就要去找李聿恂算账。   甄晚凝拦住她,苦笑道:“我都没有这般气恼,你这是做什么呢!”   蓝璎气得脸通红,更为甄晚凝愤愤不平。   她粗声骂道:“这两人还要不要脸!宋大哥还居然让姐姐你去把袁若梅和她的孩子一道带去京城,他怎么做得出来!”   甄晚凝道:“一样都是他的女人和孩子,难道不应该一把接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么?他特意写信叫我去接袁若梅,那是摆明了给我面子,让人知道我才是他宋仝认可的正室夫人。”   蓝璎见甄晚凝如此忍辱吞声,自己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宋仝狠狠骂了一通,最后又大骂李聿恂。   甄晚凝只得反过来安慰她,蓝璎听了愈加心疼,负气道:“要我说,这两个男人如此不是东西,我们别去京城了。你看这两年,我们自己带着孩子在家不也过得蛮好么?谁稀罕同他们在一起,没得天天受气!”   甄晚凝扑哧笑道:“行啦,我叫你来是有正经事要办的,可不是请你来替我骂男人的,你快喝口水歇一歇吧!”   原来甄晚凝早从李聿恂手中拿到这封信,看了信,她一连气了好几天。   至于宋仝在信中恳请她做的事,她也一直拖着,直到今日已不能再拖下去。   蓝璎震惊道:“姐姐要我陪同你一道去接袁若梅母子?”   甄晚凝淡定饮下一口茶,说道:“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今日再不把她母子接过来,聿恂兄弟就该跟着着急了。”   蓝璎闷着脸道:“让他自己去接!”   甄晚凝摇了摇头:“若真这么简单,堂堂镇国公何必低声下气写这么一封信求我呢?”   蓝璎没好气道:“他是想让姐姐在梅城县就认下那对母子,这样到了京城一切名正言顺,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他就一点不用费神了。”   甄晚凝伸出纤长食指轻轻点了点蓝璎的额头,笑道:“你呀,看着笨,其实聪明着呢。”   蓝璎道:“是他们男的花花肠子多,一肚子坏水。”   甄晚凝道:“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关系。你可记得袁家有个六公子名叫袁恽的,也是蓝老先生的学生,他同陈明楷关系亲厚。如今陈明楷获封平西王,袁恽在他手下做事,很是得脸,听说因为陈明楷的大力举荐,皇帝对他很是赏识,甚至有意招他做驸马……”   蓝璎怔住,这个袁六公子袁恽,她如何会不记得?   当年在青山书院,蓝溥挂出三张书法作品,让她选婿,这其中一幅作品便是袁恽所作。   蓝璎想到那个讨厌的周夫人,戏谑道:“若袁六公子果真尚公主,恐怕袁家那些人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甄晚凝被她逗笑了,说道:“你呀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刻薄!倒是被我给带坏了。”   尽管不是很乐意,蓝璎还是陪着甄晚凝去见了那袁若梅母子。   原来宋仝一直就将这对母子安置在梅城县往西四十里外的一个古镇上,那里小桥流水,光阴平淡。袁若梅母子住在一座普通的二进宅子里,有仆人伺候,看上去日子过得很是平静安逸。   甄晚凝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对于屋子里的一切都不再像上次那般在意,反而是蓝璎觉得此处每一件东西都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袁若梅身材纤瘦,穿着打扮很是素净,一张小巧瓜子脸,五官清秀,虽不比甄晚凝风情美貌,但自有一番楚楚可怜的动人姿态。   她身边那个小男孩同她长得很像,但是一双鹰眼、鼻梁高挺,一看确实有几分宋仝的影子。怪不得上一次,甄晚凝一眼看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甄晚凝就站在屋子中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掏出宋仝写得那封信摆在桌子上。   袁若梅拾起信,慢慢看完,然后抬眼不安地望着甄晚凝。   甄晚凝受不了她这种目光,直接道:“给你两条路,一是立即收拾行李跟我回宋家庄,明日我们一道动身去京城;二是留在这里,等着袁家人为你讨个正妻名分,再叫宋仝用八抬大轿抬你回去。”   袁若梅低头慢慢将信叠整齐,双手递还给甄晚凝,那模样弱不禁风,神情极其温顺。   甄晚凝沉着脸收起信,只听袁若梅道:“我和祈儿愿跟夫人走。”   甄晚凝原没想到她会如此爽快,自讨没趣般冷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袁若梅低头一笑,再抬头看见蓝璎,立即道:“想必这位夫人便是李聿恂大哥的娘子吧?果然长得同天上仙子一般美貌,让若梅自愧不如。”   蓝璎道:“袁四小姐,我与你虽不熟,但从前也曾见过,今后难免再要碰面,你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袁若梅抿唇浅笑,轻轻点头。   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袁若梅便迅速收拾好行李带着她的儿子宋祈和一个嬷嬷跟随甄晚凝和蓝璎回到宋家庄。   离开宋家庄的时候,甄晚凝同蓝璎道:“回去记得同你们家李大壮说一声,就说镇国公吩咐的事,我已经办了,免得他晚上担心这事睡不好觉。”   蓝璎回到蓝家大宅,将甄晚凝的话一字不落转给李聿恂,然后再也不同他说话。   搬离梅城县的最后一晚,蓝璎带着三个孩子一起睡,李聿恂则被赶去独自睡在厢房。   次日清晨,李聿恂带着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从梅城县出发。因队伍里大半都是妇人和孩子,又带着许许多多笨重家当,一路停停走走,直到四月初才顺利到达京城。   宋仝早派了一队亲兵和车马在潼关外等候,李聿恂便将笨重的行李家当交给手下兵士,自己带着各家家眷转乘宋仝派来的马车提前驶进京城。   到达京城南门,各家自派了人将自家家眷接回,唯有宋仝全然不见身影,连个前来接应的奴仆都没派来。   甄晚凝的脸色很是难看,几个盼着见到爹爹的男孩子们也都闷闷不乐,大失所望。一路不怎么说话的袁若梅也显得有些失落,坐在马车中不断探头往外望去。   李聿恂上前对甄晚凝道:“大哥定是被朝中事务拖住一时难以脱空,我这便直接送嫂嫂去镇国公府。”   ? 分卷 · 第四卷 :今世.荣华 · 分卷 ? 第九十六章 国公   马车从侧门直接驶进镇国公府, 停满整个前院,甄晚凝她们才一下轿,府里的管家立刻笑容满面地带着仆从们迎了上前。   乌压压一大群奴仆站成一排排, 穿着上乘质地的下人服饰,在管家的指挥下,郑重无比地向甄晚凝行礼问安。   甄晚凝慢慢环视眼前的镇国公府,只觉得放眼望去处处都是建造辉煌的屋子,屋子内外层层都是园林山池, 竟比前世居住的寿安宫还要华贵气派, 面积也大了不止一倍。   李聿恂道:“嫂嫂,这是陛下亲赐给大哥的宅子, 以前是某位郡王的府邸。”   甄晚凝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望向那个中年管家。   “国公大人呢?”她问。   镇国公府的管家倪宽本是宫中有品级的宦官, 宋仝受封镇国公,得新帝赐宅后, 内侍省特意选派他来任镇国公府管家。因他身份特殊, 府里的下人们几乎没人敢不听他的差遣, 连主子镇国公宋仝日常对他也是三分敬重。   在宋仝家眷来京之前,倪宽一直以为自家主母是乡下农妇出来的, 定然是一副灰头土脸,上不得台面的寒酸模样, 便压根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直到方才甄晚凝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施施然抬步下轿,芳容初现,光彩耀人,雍容华贵, 气度不凡, 天人之姿让倪宽一时看傻了眼。   而从另外两顶轿子中走下来的两位年轻妇人, 一位亦是貌可倾国,气质脱俗,另一位虽姿容比不上前两位,但胜在姿态动人,惹人怜爱。   再看一同下轿的那些个孩子们,男孩子个个高大俊朗,精神样貌更胜京中那些世家子弟,而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个女孩更如同一朵备受呵护的娇花,俏丽明媚。   若不是他们身上所穿衣裳料子稍微落了俗,绣工不似那般精致,衣裳样式和色彩搭配也比不上京里时髦,倪宽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宫中,眼前所见正是宫里的各宫主子和她们所生的皇子公主们。   倪宽内心震撼,不敢再小觑她们,此时见甄晚凝语气不善开口问话,他立时恭敬回答。   “回夫人,国公大人一早上朝到现在也没回府,许是被留在宫中议事呢。”   甄晚凝若有所思,转头望向李聿恂:“聿恂兄弟,你觉得此话可有假?”   李聿恂眼神微微一转,答道:“回嫂嫂,倪管家是宫里派来帮助打理镇国公事务的内官资历老练,行事周全,他的话定当无假。”   甄晚凝立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语气和悦地对倪宽道:“晚凝初来乍到,一路风雨兼程,着实疲惫,若有不小心得罪之处,还望管家大人您多多担待。”   倪宽纵然是宦官,但见娇贵主母如此温柔对自己说话,如何经受得住,立时就恭敬从命,神色态度大为转变。   甄晚凝笑着走到蓝璎身边,极其亲近地拉起她的手,对倪管家道:“此乃李侯爷的夫人,出自熙州梅城县蓝氏。蓝夫人同我亲如姐妹,往后她来府里不用通报,直接带她见我。”   倪宽点了点头,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李侯爷的夫人,总听侯爷在国公爷面前念起,果然似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不愧是蓝老先生的嫡女。”   蓝璎见他行事圆滑,又会说话,是个能做实事的管家,倒也不觉得讨厌。   她客气道:“我等乡下来的粗鄙妇人,当不起管家大人如此谬赞。只是我姐姐和孩子们,还望管家日后多多费心照顾才是。”   寒暄过后,李聿恂自带着蓝璎和自己两个孩子离开镇国公府,沿着长街走了一会儿便到定南侯府。   相较于郡王府改成的镇国公府,李家的定南侯府则显得小巧许多,但也是带了好几个小园子的阔大宅院,景致也更加精致。   若不是恩慈吵着要转一圈,蓝璎其实很想立即沐浴,上床好好睡一觉。   才走了不到一半,李聿恂见蓝璎兴致不高,恩慈也有些走不动,便带着她们娘儿俩回去主院。   主院是个宽宽大大的两进院子,有独立院墙,墙外是半月湖,墙内也是处处风景。当初得了这个宅子,李聿恂一眼便瞧中这个院子做主院,让人重新修葺了一翻,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都精心布置过。   蓝璎进了这个院子,果然喜欢,难得朝李聿恂露出一个笑脸。   带的行李虽然还未到,但屋子里一切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使唤的奴仆也是一大群,蓝璎如愿泡了个热水澡,爬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她历来有认床的毛病,这回换了地方却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梦里几番浮沉,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镇国公府与定南侯府仅只一墙之隔,但面积却比定南侯府大了远不止一倍。两家虽是邻居,距离却隔得很远。   当蓝璎在梦里逍遥的时候,甄晚凝却越睡越清醒,满腹心事,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于是她干脆起床重新梳妆。   天色尚早,才过午时,甄晚凝见院子里的几株海棠树花开得正盛,便命人在树下摆上桌椅,一边饮茶一边赏花。   她一个人正清净之时,管家倪宽忽然进来,称宋仝派人传了口信,在宫中陪皇帝用完午膳便回。   甄晚凝恍若未闻,仍然低头品着茶,神色淡淡,悠然自得。   倪宽在宫中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从容自在的世勋之家主母,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态仿佛自家权倾朝堂的夫君也只是空中飞过的一只蝶,根本无足轻重。   倪宽愣了愣,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甄晚凝缓缓转身望着他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倪宽听了这话,更是一愣,惶惑地看着甄晚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甄晚凝道:“还有何事?”   倪宽道:“夫人,国公爷既专门派人传回话来,那您是不是该到二门处等着迎一迎?您或许不知道,这是京中一般勋贵人家都该有的规矩呢。”   甄晚凝心中冷笑,前世皇帝翻我的牌子,我都不一定乐意去迎,你一个国公爷,倒摆出这副架子!   倪宽见甄晚凝冷着脸不做声,便道:“不光是夫人您,连同梅夫人还有先前皇上赏赐的两位姑娘也该去呢!”   甄晚凝问道:“那三个孽障要不要去呢?”   倪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三个孽障就是三位嫡出公子,他立即笑道:“若在平时,那倒用不着。不过今日乃是第一次,把诸位公子都叫上,国公爷回来看到必定欢喜呢!”   甄晚凝笑了笑道:“很好,那就烦请管家大人吩咐下去,让该去迎的人都去二门守着,恭恭敬敬等咱国公爷回府。我么,今日疲得很,先歇会儿。”   倪宽:“这……”   若是主母都不去,其他人去得再齐那还像个什么样子?   甄晚凝说完摆了摆手,靠在藤木椅子上幽幽闭眼,微风吹过,海棠飘飘花瓣撒落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美。   镇国公宋仝从宫中出来后便急匆匆骑马回府,到二门忽见一群人站成一排郑重其事在迎他。   他一眼便知这是管家倪宽的主意,虽不怎么赞同这般兴师动众,但一下见到这么多人,心里还是喜悦的。   宋仝的眼光一一扫过宋辰、宋徵、宋胤、宋寅,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再看向袁若梅和宋祈母子,最后目光从新帝赏赐的两名美姬身上快速略过。   “夫人呢?”他问。   倪宽见他神色阴沉,紧张道:“夫人说她赶路,疲得很,因此在歇息。”   宋仝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抬步跨过门槛,径直朝甄晚凝所居住的院子走去。   一进院门,他便见到自己的发妻穿着一袭华美的樱粉色绣花对襟长裙,乌发上插满金玉钗饰慵懒地侧身躺在藤条椅子上,一柄烟青色纱质团扇轻轻盖着她的脸,却掩盖不了扇下那雍容美艳的绝世面容。   宋仝得意地笑了,大步走过去,弯身将甄晚凝轻松抱起,直接就往屋里走去。   团扇落在地上,落在宋仝怀中的甄晚凝凤眼微怒,目光斜睨着看他,神情倨傲,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流露出几分嗔怪的笑意。   宋仝稳稳抱着她踏上台阶,一脚将门踢开,进了屋又用脚将房门带上。   院子里伺候的嬷嬷丫鬟全都吓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跟着进入院子的倪宽赶紧打着手势让所有人全都退到院子外面守着,自己也守在外面,随时观察里面的动静。   屋里传出宋仝和甄晚凝对话的声音,宋仝的说话声从未有过的温柔,甄晚凝的声音却是淡淡的,冷冷的。两人的对话声时高时低,中间听着似是吵了起来,又忽然变得悄无声息,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中。   倪宽望向乔嬷嬷,毕竟她伺候甄晚凝的时间最长,也最得信任。   “应是无碍了吧?”倪宽问。   乔嬷嬷摇头道:“里面这般安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九十七章 王爷   倪宽很是困惑, 难道非得两人吵吵闹闹地打起来,才是好的?   可自家主母瞧着端庄大方,并不像那等凶恶悍妇, 而镇国公宋仝英勇威武,行事霸道,也全不似惧内之人。   乔嬷嬷道:“夫人性子执拗,可没那么容易消气。”   倪宽深深点头,夫人的脾气只这半日他已经深刻体会到, 想了想, 他没再等下去,摇了摇头走了。   镇国公只需安慰一个正室夫人, 而他身为管家还得去安抚其他人呢。   宽阔的屋子里光线斑驳,宋仝搂着甄晚凝躺在床上歇息, 两人皆衣衫完整,面色通红。甄晚凝满是不甘地想从宋仝怀中挣脱, 可每次稍一动, 就被宋仝一双大手圈锢住, 动弹不得。   夫妇俩个不言不语默默对峙良久,宋仝打起了呼噜, 甄晚凝也在他那震天的呼噜声中感到沉沉的困意,趴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搬到京城没几日, 蓝璎收到富昌伯府送来的请帖,伯父蓝渭郑重邀李聿恂一家去府中赴家宴。   因小儿子李澜太过年幼,长时间带出门不方便,李聿恂和蓝璎便只带了恩慈去富昌伯府赴宴。   富昌伯府仍然同蓝璎前世记忆中的一样, 仿佛完全没有变化。   变化最大的要属蓝渭和魏夫人, 蓝渭头发斑白, 背影微驼,显得极为衰老。魏夫人也不似印象中那般显赫尊贵,一眼瞧着亦是疲惫苍老,只因出身高门,行事说话仍有威严庄重的大家主母风范。   蓝渭和魏夫人见了蓝璎,显得极为客气,却并不亲近,倒是对待定南侯李聿恂要明显热络许多。   整个富昌伯府,唯有堂兄蓝彦修夫妇给蓝璎一种莫名亲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同前世她初见蓝彦修一样,让她倍觉安心和亲切。   蓝彦修见到恩慈也欢喜得很,将小姑娘高高抱起,逗得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除此之外,蓝璎如意料中那般见到了陈明楷和蓝娉婷夫妇,以及他们所生四个儿女。最大的那个是个俊俏的冷面公子,名唤陈遇,比恩慈大两岁,见恩慈举止粗野,随意大笑,全无世家贵族女孩儿该有的矜持,因此对她很是嫌弃。   蓝娉婷命他上前同妹妹打招呼时,他显得极为敷衍,不情不愿的样子让蓝璎见了很是好笑。   蓝璎忍不住笑了,恩慈也跟着笑,母女俩灿若骄阳的笑容让陈遇不知不觉红了脸庞。   这一欢乐的气氛让平西王府和定南侯府两家顿时变得亲近起来。   蓝娉婷上前拉住蓝璎的手,唤了一声“四妹妹”,蓝璎也亲切叫她“三姐姐”。两人执手相望,满眼笑意,这种熟悉的情形让蓝璎有种回到前世的感觉。   她不觉抬眼望向陈明楷,恰好陈明楷也淡淡微笑着望着她们姐妹。   如今陈明楷获封平西王,不论爵位还是官职都远远高于岳父蓝渭,因此整个富昌伯府的人看上去对陈明楷都极为敬重,除了敬重,蓝璎觉得蓝渭对这个女婿还有一种小心隐藏的畏惧。   而陈明楷对蓝家人也没有刻意表现出亲近的举动,同蓝娉婷也是相敬如宾。整个夜晚他夫妇之间任何时刻都没有半分“授受不亲”有逾礼法的举动,至少蓝璎没有发现。   李聿恂却全不在意这些,当旁人不注意时,他便要去找蓝璎,冲她温柔一笑,拉着她的手,问她是觉得冷还是热。蓝璎有些不耐烦时,他便忍不住捏她的脸,哄恩慈一般哄她。   每到这种时候,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这一对行为暧昧的年轻夫妇,唯有堂兄蓝彦修夫妇俩朝他们投来欢乐打趣的目光。   这一顿晚宴挨到最后,蓝璎已经感到索然无趣了。   当她正百无聊赖望着寂寥星空猜测时辰时,陈明楷静静站到她身后。   “许久未见,不知老师和师母在梅城县一切可还安好?”他淡淡开口道。   蓝璎微微一怔,当她和陈明楷单独相对时,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和不安。   她如何不知,这全是因为上一次他在半夜将她带走,那一夜已经彻底改变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因这不清不楚的一夜,蓝璎无法坦然,不论是对陈明楷还是对李聿恂。   蓝璎有些紧张,眼角余光不安地寻找李聿恂,嘴里只敷衍般“嗯”一声。   陈明楷表情淡然,凝神望着她,问道:“可我听说老师已将青山书院关闭,对外宣称再不开馆收徒,此事——当真?”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的声音突然有些轻微颤抖。   蓝璎道:“爹爹病了一场,精神和身子都不比以前,关了书院正好在家安心调养身体。”   陈明楷轻轻转过头,神色落寞地望着远处的树木,低声道:“想来是我这个学生叫老师失望了。”   蓝璎的眼神有些迷茫,陈明楷道:“你们离开梅城县后,我亦派了人去接老师来京一叙,只可惜我派去的人连蓝家大宅的门都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   蓝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爹爹的脾气本就奇怪,这些年除了李聿恂和定安得他欢心,其余人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蓝璎本想出言安慰下满脸失落的陈明楷,可李聿恂正在朝他们大步走来,蓝璎不由转过身朝李聿恂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李聿恂走到蓝璎身边,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冲她笑了笑,然后才对陈明楷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了,平西王若不嫌弃,改日我们夫妻再登门拜访。”   陈明楷面色肃然,郑重道:“期待李侯大驾,在下必扫榻恭候。”   李聿恂带着蓝璎和恩慈去同蓝渭夫妇告辞,彼此说了些客套话,正要走时,蓝娉婷急急走上前来。   她道:“怎么这便要走?我还没来得及同四妹好好说会儿话呢?”   蓝璎解释了一句,蓝娉婷依依不舍地将她拉到一边,柔声道:“对了,听说过几日皇后娘娘要在凤仪宫设宴,专门为镇国公夫人和妹妹你接风呢?我家王爷已经交代说,怕你们两人初次入宫,不熟悉宫里的路,也不懂宫里的规矩,所以叫我也进宫,好在旁帮衬些。”   蓝璎倒不知还有这事,连忙笑着称谢,蓝娉婷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盯着她细看。蓝璎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下头。   蓝娉婷放开她的手,望着她感慨道:“妹妹真美,若再打扮隆重些,恐怕连宫里那些娘娘也要被比下去了。”   她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蓝渭也听见了,很不悦地低咳一声。   蓝璎只微微一笑,没再多说。   离开富昌伯府时,堂兄蓝彦修将她一家送到大门外,并目送她们的马车渐渐远去。   过了几日,镇国公府和定南侯府同时收到皇后娘娘懿旨,宣两家夫人于明日入宫觐见。   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接到旨意,宋仝和李聿恂仍是不约而同地担忧起来。   宋仝立刻派人将李聿恂和蓝璎请到府中,同他们一起商量。   原来宋仝最为担心的便是甄晚凝的真实身份被揭露,因为唐国公一案,蒋家已被满门抄斩,若甄晚凝被发现是蒋泰嫡女,而之前入宫的德妃只是冒名顶替的庶女,更有宋辰被发现是蒋氏遗孤,后果将不堪设想。   宋仝忧虑道:“蒋家被灭,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已不多,现在最令我担忧的便是平西王陈明楷。当年我和晚凝秘密入京,正是陈明楷和他的王妃亲自接待的,连辰儿也是他帮忙救出来的。晚凝和辰儿的身份,他夫妇两个最是一清二楚。若是他平西王跑去跟圣上说一句,我们一家就全完了。”   李聿恂道:“大哥放心,平西王绝不会这么做。当年的事他亦有参与,若是败露,他一家老小之性命也将难保。”   宋仝道:“话是如此说,可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甄晚凝内疚道:“怪我没想到这么多,算了,我看我还是再带着辰儿回老家,免得给家里带来灾祸。”   宋仝果断道:“躲是不行的,只要我在朝中一日,你们躲到哪都无用。”   蓝璎问道:“既然知道这事的只有平西王夫妇,大哥和姐姐何不去同平西王好好协商一番,探一探他的口风呢?”   宋仝道:“今日下朝时,我同平西王委婉提及当年的事,说要好好谢他。没成想他倒是个爽快人,说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不必再提,叫我莫要放在心上。”   李聿恂振奋道:“既然如此,说明平西王他压根没有打算拿这件事来要挟咱们,大哥应当放宽心才是,何需再要如此忧虑。”   宋仝默了默,沉声道:“正是因为他什么条件也没有,我才不安啊!”   蓝璎想了想道:“我同陈明楷从小一块儿长大,他的为人我是了解的。他既然已经表态,便不是故意说谎话骗人。大哥承他一个人情,将来若是他遇到难处,咱们再去帮他,到时候就当还了这个人情便是。”   宋仝听了这话不由点了点头,甄晚凝也道:“陈明楷同咱们早就相识,这些年来往也不算少,夫君不是早就同他以兄弟相称了么?况且他是蓝老先生的学生,又是蓝家的女婿,同阿璎感情亲厚如兄妹。我想他就算不是友,也不会拿我们宋家当敌人的。”   李聿恂道:“大哥放心,我同平西王既是连襟,他日我自然会登门去拜访,同他好好叙一叙旧。” 第九十八章 入宫   宋仝站起身走到李聿恂和蓝璎身前, 李聿恂和蓝璎也赶紧跟着站起来。   宋仝望着他们夫妇道:“咱是兄弟,尸山血海一起拼杀出来的,两家平日相处就是跟一家似的, 因此谢的客套话我就不说了。”   李聿恂眼眶微红,重重点了点头。   甄晚凝也走到蓝璎身边,两人执手相视一笑,一切的话语都在不言之中。   因这是宋李两家夫人头一回入宫觐见,且很可能会见到当今圣上, 被圣上问话, 宋仝担心她们一时紧张说错话,便特意多交代了些事情, 将如今朝堂局势大概分析了下。   去年腊月,襄亲王燕夷吾在各路藩王的拥立之下顺利登基为帝。   新帝即位之后, 便下令将嘉平帝最信重的丞相韩子良等一众主张削藩之臣下狱问罪,之后这些人或被问斩、或被流放、或糟贬谪。朝中文臣武将立时减了一半之多, 许多要职因此空缺出来。   而被新帝选来补充空缺职位的除了按年限资历提拔朝中原有的文武, 很大一半来自原襄亲王麾下嫡系和靖难之战中军功显赫之人。如今的朝堂也因此分为三大派, 各派之间互相猜疑,你看不惯我出身寒门、投机取巧, 我看不惯你做派老套、规矩太多,因此明争暗斗不断。   荣安亲王谢伯恩正是靖难一派之首, 新帝登基后,谢伯恩借年事已高,身体多病为由辞去皇帝恩赐的职务,只带着少许随从回到藩地养老。   他手下的军队一半解散一半归了朝廷, 几员大将有同他一样解甲归田的, 也有被派去州府驻守的, 只有少数留在京中任职,这其中最为显赫的便是镇国公宋仝。而宋仝手下,首当其冲便是定南侯李聿恂,其次是另外两个获封伯爵的将军。   朝廷守旧派之首便是平西王陈明楷,嘉平帝在位时他便手握大权,掌兵十万,镇守颍州,实力强过一般藩王。若非他率军归顺,燕夷吾也不会这般顺利登上皇位。因此新帝登基之后,破例封陈明楷为平西王,任五军大都督,统领京师五万近卫军,同时封太傅衔。   也就是说身为武将的宋仝和李聿恂在官职和名义上其实都归陈明楷下辖管理,不论是爵位还是实权,陈明楷双手在握,可谓是权倾朝野。   蓝璎听了这些甚是不解,甄晚凝也有些疑惑,她想起前世死后看到靖难之师攻入皇宫时的情形,那时的陈明楷明明很受挫,几乎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甄晚凝道:“不过是一名降将,陈明楷怎会如此受皇上器重?”   宋仝和李聿恂相互望了一眼,两人眼色都很复杂。   宋仝道:“陈明楷不是降将,早在我们攻下寿州时,他就已经暗中起义,投靠了当时的襄亲王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李聿恂也道:“所以严格来说平西王既是嘉平帝一朝旧臣,也是当今陛下最信赖的嫡系。”   蓝璎震惊,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如果除去不在京师的荣安亲王谢伯恩,朝堂上三大派系之首其实说到底就是平西王陈明楷和镇国公宋仝。   如此说来,陈明楷不是敌人也是敌人。   或者说,即使他现在不是宋仝和李聿恂的敌人,将来也必然会是。   朝堂上的权力纷争历来不断,蓝璎从来弄不明白,只是这一次眼见宋仝和李聿恂身居其中,两家人的性命也与此息息相关,她不能不在意。   蓝璎正在想着心事,忽然听见李聿恂用奇怪的语气唤她。   他道:“阿璎,还要一事我一直想同你说,今儿恰好大哥嫂嫂在,我便在这说了吧。”   蓝璎抬头不安地望向李聿恂,只见他神色复杂。   李聿恂眼神充满怜爱,对她道:“此事既是私事本应该回家单独同你说,但牵涉到几家,亦与朝政有关,我猜大哥也必定已经知道,因此就在这说了。”   蓝璎听他这般严肃认真,心里紧张到不行。甄晚凝看不下去了,让李聿恂有事快说,不要故意磨蹭。   李聿恂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其实彦修大哥是你的亲哥哥。”   蓝璎听完一时傻眼,蓝彦修是她的亲哥哥?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蓝璎有些没反应过来,脑子也一时糊涂了。   甄晚凝急得替她问道:“蓝彦修是阿璎的亲哥哥,你是说蓝璎的生父是富昌伯?还是蓝彦修的生父是蓝老先生?”   宋仝面色平静道:“蓝老先生年轻时在京城娶过一位出身名门的妻室,两人成亲后生下一儿一女。后来出了一件事故,这位夫人和女儿一道被人杀害,蓝老先生也被罢官归乡。离开京城时,他便将唯一幸存的儿子过继给自己的兄长富昌伯。这个孩子从此在富昌伯府长大,成为富昌伯最疼爱的长子蓝彦修。”   蓝璎喃喃道:“彦修大哥是爹爹同他第一任妻子所生,难怪人人都说我娘是继室填房。”   李聿恂道:“富昌伯府人员复杂,伯父众多儿女中除蓝彦修是过继的,其余都是妾氏所生。本来彦修大哥是长子,生母身份尊贵,早就应该继承富昌伯世子之位,可伯父先后上奏多次,不论是建昌帝还是嘉平帝皆置之不理,一直托到今日也没结果。”   蓝璎又是一惊,除了蓝彦修,其余都是妾氏所生,那蓝娉婷亦是庶女?   也难怪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蓝璎总感觉蓝娉婷同魏夫人的关系很淡,原来两人竟并非亲母女。   蓝璎道:“皇帝为什么不同意?”   李聿恂道:“这些事是离开梅城县时,岳父大人亲口同我说的,他要我到了京城再同你说。当时他没说是什么原因,但我猜这或许同岳父大人有关。”   宋仝道:“此事虽然牵涉到几家,但毕竟是后宅私事,朝堂上不会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的。”   蓝璎道:“我明白,这事我就放在心里,不提也不想便是。”   回到定南侯府,蓝璎神色郁郁,李聿恂以为她还在担心朝堂上的事,免不了温柔劝慰她一番。   其实蓝璎心中真正郁闷的是,家里这些事她都不知道,前世她不知道也还罢,这一世重生她竟也不知道。而且更让人介怀的是,这般重要的事,爹爹居然同李聿恂说,而不是亲口跟她说。   有时候蓝璎真觉得这世上除了定安,没有一个人懂她爹蓝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是本朝最受世人尊崇的大儒,在这之前,他曾经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皇帝最信重的臣子,皇子们的讲学师傅,亦曾有过幸福圆满的家庭,可到了最后他身边只一妻一女一书院,隐居梅城县,只在繁华的京城留下一个传奇和一声声慨叹。   次日,经过一番隆重打扮,甄晚凝和蓝璎一身盛装入宫。   在一处冷清的小宫殿里等候许久,凤仪宫才派来一名内官引她们去拜见皇后娘娘。进入凤仪宫,郑重行过礼,皇后娘娘便命赐座看茶。   在皇后同甄晚凝说话的间隙,蓝璎才小心翼翼定神望向上座,看清皇后的面容。   如今的皇后便是新帝燕夷吾以前的王妃,出自永城侯许家,前世蓝璎曾在宫中见过她一面,只是印象并不深刻,今日见了才觉她是个性格温和的妇人,并不怎么爱摆架子。   许皇后同新帝燕夷吾是少年时的结发夫妻,两人共育有四子三女,感情深厚。   新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便是册封许氏为中宫皇后,执掌后宫,立嫡长子燕槐为太子,居东宫,参政议事。   许皇后已经年逾五十,脸上虽有厚厚的脂粉遮盖斑点瑕疵,但松弛的皮肤,醒目的皱纹、还有那失去光辉的黯淡眼神,无不表明她已不再年轻。   在甄晚凝和蓝璎进殿之前,已有几名位分高的后宫妃嫔和朝中几位重臣家的命妇来凤仪宫请安,陪坐在大殿两侧,同许皇后闲聊解闷。   提及最近深受皇帝看重的镇国公宋仝以及他手下第一员猛将定南侯李聿恂,众人都以为这两人皆出身寒门,仅凭着几分军功,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整个家族骤然富贵,实在是运气使然。想来这两人的夫人必是粗鄙不堪的乡下蠢妇,难登大雅之堂,谈笑间,大家都等着看这两人进殿时出丑的样子。   等到两位夫人进殿时,光是见那端庄优雅的步姿和周身不俗的装扮,在场众人不觉同时惊住。待看清两位夫人的美貌面容,众妇皆暗暗深吸一口气。   甄晚凝神情淡定,不卑不亢,回答皇后问话时也是滴水不漏,礼数无失。   皇后本就不喜欢后宫新得宠那几位嫔妃的矫揉做作的假态,见到甄晚凝气度大方,颇有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她心里暗生欢喜,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而李聿恂的夫人蓝璎虽看着娇气些,但她那绝美面容实在引人注目,不同于京里的大家闺秀,蓝璎的美一半娇艳一半则是媚态,而这媚态又不同于烟花柳巷中的风尘女子,是天生自带的一种风流之态,勾魂却不做作,美得不论让男人还是女人都移不开眼。 第九十九章 面圣   座中有位淑妃, 年纪同蓝璎相仿,是在襄亲王府时就伺候新帝的旧人。她见蓝璎此般美貌,惊艳众人, 颇有些不乐。   她咬着牙,嗓音纤细道:“听说定南侯夫人是蓝老先生的女儿,今日一见倒叫本宫有些不敢相信呢。曾听宫中老人提起,说蓝老先生后娶的继室夫人原是个唱戏的伶人,长得极美, 莫非定南侯夫人就是蓝老先生这位继室夫人所生?怪不得夫人您如此的貌美出众呢!”   这话一出, 在座诸女子皆忍不住捂着手帕偷笑。   德高望重的儒学大家,文人学子人人敬重的老先生居然娶了个女戏子做正室夫人, 任凭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   许皇后也有意想看看定南侯这位娇艳如花的美娘子会如何反应, 因此并不出声阻止。   蓝璎愣了下,后宫嫔妃争风吃醋、口舌相对的事她并不是没见过, 只是没想到今日也轮到自己了。   她笑盈盈回道:“我阿娘确实长得极美, 可她此生最骄傲的事却不是这个。我记得她同我说过, 这辈子最幸福最幸运的事便是在自己最年轻貌美的时候遇到了我爹。因为我爹待她极好,给了她最想要的生活。”   淑妃万没料到她会这般回答, 且回答得这般坦然天真,没来由更憋了一口气出不来, 当即便冷了脸。   另一位穿着诰命服的夫人冷笑两声,说道:“呵,原来蓝老先生归隐之后日子居然过得这般惬意,真不知他那位苦命的原配夫人若在地底下有知, 会如何作想呢!”   蓝璎感到讶异, 不由定睛望向那位不知如何称呼的夫人。   那夫人见她这般神情, 神色冷傲道:“用不着这般看我,实话同你说,你爹蓝老先生的原配夫人就是我的亲姑姑。”   甄晚凝立即道:“恕我们姐妹眼拙,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这时许皇后笑着道:“这位便是已故秦老太师嫡孙女颍国公之女,闺名唤作秦素兮,嫁得乃是靖远侯独子,便是户部左侍郎申大人。”   明知秦素兮对自己极不友善,蓝璎还是朝她问了好。   这时大殿中又进来一名穿着华贵繁杂诰命服的贵妇人来给皇后请安,她一来便吸引了全场女人的目光。这些目光充满羡慕和丝丝不屑,不是因为她姗姗来迟,亦不是因为她容貌出众,而是因为她那身无比显眼的正一品诰命服。   来的人正是平西王妃蓝娉婷,她虽然来得迟,但许皇后对她十分亲厚,明显不同于其他人。   赐座后,蓝娉婷向皇后解释,称自己临出门时接到宁国公府派人传信,老太爷骤然病重,她因此急匆匆去了一趟宁国公府探望,随后才珊珊入宫。   许皇后关切道:“宁国公身子如何?可有碍?”   蓝娉婷道:“祖父他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一直不大好,早上确实有些凶险。不过幸得太医及时赶去,为他服下救命药丸,现下已好转许多。”   宁国公陈庭楚是陈明楷的亲祖父,与蓝溥是多年知交,蓝璎曾听她爹蓝溥和陈明楷提过他很多次,知道他博学多识,眼界开明,待人极为真诚,因此虽没见过面,但心里很是敬重这位老人家。   听得老人家病重,蓝璎的心揪了起来。   蓝娉婷环视一圈,终于在最末座看到甄晚凝和蓝璎,见她们面色如常,只是稍微有些紧张,便放心地朝她们俩淡淡一笑。   本来宁国公病重,她作为孙媳,应该留下来侍奉汤药,为夫君和儿子尽孝,但今早陈明楷上朝前特意嘱咐,叫她入宫,好做照应,因此她还是来了。   时值夏初,正是花草繁盛的季节。   许皇后便带了众人去御花园游玩赏花,逛了一圈,园子里的宴席也已经摆好,众人便入座一边吃席一边观赏宫里的歌舞。   正热闹着,忽有内官来报,称皇帝带着几位大臣正往御花园来。   没过一会儿,一行衣着整齐的内官簇拥着一顶华盖缓缓走来,华盖下正是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黄色龙袍,天子威仪尽显的永初帝燕夷吾。在他身后是几名身穿不同花纹朝服的大臣,头一个便是仪表不凡、气质清润的平西王陈明楷。   一众妇人皆起身离座行叩拜之礼,永初帝径直走到皇后身前,亲自将她扶起,而后俯视众妇,命大家平身。   众妇纷纷低头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宴席立时变得气氛紧张,如同另一个乾清宫。   永初帝道:“朕年纪大了,记性又不大好,听说今日镇国公和定南侯两位爱卿的夫人头一回入宫,是哪两位啊?”   皇后于是指着甄晚凝和蓝璎介绍了下,两人各自向前一步,遵旨轻轻抬起头来。   一刹间,满殿芳华,在这两名绝世美人的光芒映衬下,后宫嫔妃顿失色彩,一个个显得俗不可耐。   永初帝的表情有些惊诧,目光在二女的身上流连长久。   他笑着对几位跟来的大臣道:“怪不得去岁进了京之后,镇国公就三番四次地来找朕,说要回老家把妻小给接来。朕当时可真是十分不解,还特意赏了两名舞姬给他,谁知他还是不消停。除夕夜大宴,他还是不忘跟朕提这事,那时朕就在心底寻思,这镇国公在老家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美娇娘,今儿一见才知,爱卿果然没骗朕啊!”   几位大臣跟着一番哄笑,宋仝和李聿恂却开始觉得不安。   皇帝望着蓝璎道:“你就是蓝老先生的女儿?细看之下还是有几分像的,不知老先生如今身体可好?”   蓝璎道:“承蒙陛下记挂,家父除身体有些虚弱不能远行之外,其余一切安好。”   皇帝点了点头道:“朕本打算请老先生来京,为几位年幼的皇子讲课,可听平西王说老先生身体染疾,不适远行,这才作罢。”   说完他又点名李聿恂道:“定南侯,你的这位夫人可是真正的名儒之后,蓝家先祖亦是我大熙朝开国功臣,太祖皇帝亲封的书香门第。这样的门楣配你不算辱没,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   李聿恂听了这话,松下一口气,立时跪地谢恩。   皇帝满意地让他起身,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到甄晚凝身上,心里暗暗叹息这样美的女子居然是臣下的夫人。   甄晚凝盈盈站立,在众人的目光下不骄不躁,坦然若园中盛开的牡丹花,艳丽无瑕。她体量微丰,面若白雪,肌肤透亮,更生得蛾眉螓首,丰神绰约,周身透出成熟少妇独有的魅力,全无年轻女子的青涩稚嫩。   许是发觉自己看她太久,皇帝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然后冷着脸威严地望向甄晚凝。   皇帝问道:“听说甄夫人同镇国公一样同是平民出身,两人相识也是一场机缘巧合。只不知夫人娘家是哪里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他这话本就问得突然,是临时起意,可宋仝李聿恂听在耳里,仿佛一道惊雷。   蓝璎也深感不安,立即低下头生怕被别人瞧出自己神情异样。   甄晚凝却早有准备,双手紧紧握住,俯身答道:“妾娘家本在北边,有一年同母亲回南方探亲途中被山匪所劫,幸得夫君相救,才得以脱险。妾得救后因受了惊吓,大病一场,病好后记忆大不如前,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更记不起家在何处,因此与家里失了联系。夫君怜妾孤苦,全不计较妾的身世,娶我作妇。”   皇帝问道:“后来呢,后来你可记起前面的事,找到你的家人了?”   甄晚凝双眸含泪,目光盈盈望向皇帝,软声哽咽道:“后来有一回我同夫君在外游玩,路遇一位老妇人,那妇人见了我又哭又笑,说我是她女儿。我虽缺了大部分记忆,但也记得小时候躲在桌子底下偷吃糖葫芦的事,与老妇人交谈之后,发现她所说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于是我们便母女相认了。”   “只可惜当年因为我走失之事,母亲被狠心的夫家赶出了门。她走遍南方各州,沿途打探我的消息。时间久了,她脑子也坏掉了,变得疯疯癫癫的,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后来我接她回梅城县,问了几次我父亲是谁,家在哪里,她都说不出来。前年,我母亲病故,这些事就更加无人知晓了。”   听她慢慢说完,在场众人皆唏嘘不已。   永初帝本就已对甄晚凝悄然心生爱意,此番逼得她不得已当众诉说身世之苦,心里更是有些歉疚,因此望着甄晚凝的目光越发显得爱怜。   皇帝望着自己发妻的贪恋眼神让宋仝如坐针毡,可这一关终究是要闯过去,让女眷当堂诉说身世虽有些不体面,但是他们也无更好的解决办法。   淑妃本已对蓝璎心生恨意,如今见皇帝毫不掩饰对甄晚凝的喜欢,更是嫉妒到要发狂。   她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故作夸张地“哎呀”一声,说道:“皇上,这按照祖宗定下的老规矩,身世不明或是出身低贱的女子是不得受诰封的,这可如何是好呀!” 第一百章 淑妃   皇帝被突然一提醒, 也反应过来,神色迟疑地望向宋仝。   这时皇后出声道:“诰封一事也不急在今日这一时,臣妾想镇国公是于朝廷有功之臣, 皇上不如下旨诏令各地州府帮着甄夫人寻亲,等甄夫人身份明了,再受诰封不迟。”   皇帝立即点头,转头望向一位老臣道:“高相,此事交由你去办, 叫各地官员务必上心, 尤其是北边的州府,若是寻到了, 朕重重有赏。”   宋仝面色微变,跪地道:“陛下, 此乃臣的家事,不宜如此兴师动众, 臣惶恐, 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皇帝摆了摆手:“镇国公, 这论起上阵杀敌,你是个好手。可若论起为人夫君, 你实在做得不够。你夫人嫁与你这些年,你竟没有为她寻亲的想法, 这不能不叫人家伤心啊!”   说完,皇帝又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在甄晚凝身上,笑望着她道:“甄夫人,你来说说, 朕方才下的这道旨意要不要收回啊!”   甄晚凝望了一眼宋仝, 轻提裙摆郑重跪地谢恩。   “寻找亲人是妾毕生之所愿, 承蒙皇上和皇后娘娘隆恩,妾感激不尽。”   皇帝听了满脸笑意,快步走到甄晚凝面前,两手抬着她的手臂,亲自将她扶起。   甄晚凝受宠若惊,不敢直视天子的目光,微微垂首,眼神有些躲闪。   永初帝这般近距离望着眼前的冷面美人,心里着实欢喜,周身的血液热腾起来,人也仿佛一下子变得年轻几十岁,回到了初通情事的少年时刻。   宋仝仍然跪在地上,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陛下皇恩浩荡,臣必誓死效忠,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   皇帝恍然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了分寸,若是传出去,必叫天下人笑话。   他肃然正色道:“爱卿快请起。朕素知诸位大臣平时忙于政务,十分辛苦,无暇顾及家中妻小。朕虽半生劳碌,亦是不忘顾家之人,因此对待臣工历来宽容体恤,不同于先帝那般严厉苛责。你们晓得朕的用心,往后勤勉效忠于朝廷,多为百姓做些实事,朕便感欣慰啊!”   众大臣听了这番话,纷纷跪地,领旨遵命。   皇帝没有留下来参加御花园的宴席,说过这番话之后便又带着那几位大臣离去。   宴席还在继续,众妇心情迥异,各有心思。   永初帝回到乾元殿,同几位大臣商议完端阳节龙舟赛的事,便将他们全部遣散,自己坐到桌前批阅奏章。   他翻开一本奏章,放在桌上,举着笔却忽然想起方才御花园那惊鸿一瞥,竟一时出了神。   旁边伺候的内官总管杨泉见皇帝高举着笔一动不动,眼见那笔尖的墨就要滴下来,他上前道:“陛下可是乏了?不如老奴陪陛下出去走一走?”   永初帝恍然回神,放下笔道:“皇后那边的宴席可结束了?”   杨泉道:“老奴听凤仪宫的锦月姑姑说,皇后娘娘今儿心情大好,宴席完还要请诸位命妇夫人们听折子戏呢!”   永初帝笑道:“皇后倒是好兴致,朕许久没见她这般费心操劳了。”   杨泉道:“难得今儿天气好,宫里娘娘们都在,陛下不如暂且放下政务,也去享个乐子。”   永初帝犹疑了会儿,抬头望着杨泉道:“那个甄夫人……朕瞧着有些眼熟,你说朕以前是不是同她见过?”   杨泉愣了下,不知如何回答,故意道:“甄夫人虽然不如别的夫人们出身贵重,但依老奴看,她说话举止样样得体,关键人还长得美,真不知镇国公哪来这么好的运气,捡到这样貌美的女子作夫人呢!”   永初帝道:“不知为何,朕见到这位甄夫人就忽然想起唐玄宗的太真贵妃,想来太真贵妃绝世容颜,风流之姿也不过甄夫人这般吧。”   杨泉早就猜透皇帝的心思,脸上堆满笑容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乃是天下万民之君父。若陛下果真看中甄夫人,不如将她接入宫中,以解相思之苦。”   永初帝听了这话眼里的光一下子变亮,但却又面露难色。   “只是甄夫人却是宋仝的妻子,我观宋仝对她极为爱护,恐怕不会轻易割爱啊!”   杨泉脸上露出奸猾的笑容,凑近皇帝身边,细声道:“陛下勿用忧心,想这杨贵妃当初还是唐玄宗皇帝的儿妇呢,最后不也光明正大入宫为贵妃了么?宋仝不过区区一武将,陛下只要稍加利诱……”   永初帝顾虑到自己身为帝王的脸面,打断道:“此事不得鲁莽,还需细心谋划,你把朕的心思委婉转告平西王,叫他务必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杨泉一听皇帝将这件棘手的事转交陈明楷去做,可若做成,自己也是有功的,因此格外高兴,立即应声。   永初帝想到自己可以如愿拥美人入怀,立即兴奋起来。   他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激动地点着,吩咐道:“今日先不着急,明日、明日你亲去一趟平西王府,告诉陈明楷,最迟中秋前,朕要见到美人儿乖乖躺在朕的龙榻上。”   皇帝的心思杨泉能猜得出,而作为襄亲王府时期就伺候皇帝十多年的淑妃又如何看不出。   下晌,当众妇都在陪着皇后听折子戏的时候,淑妃悄悄回到昭华宫,将自己最信任的掌事太监章征喊了过来,同他一番密谋。   几出戏演完已过申时,众命妇各自携了宫中赏赐之物便纷纷拜别皇后出宫回府。   一直等在宫门外的宋仝和李聿恂见各家命妇夫人都先后出了宫,可人群中却迟迟不见甄晚凝和蓝璎的身影,不由着急起来。   好不容易看到平西王府的车驾缓缓驶出,宋仝和李聿恂立即冲上前去将车拦下。   蓝娉婷望见这二人便下了马车,面带愁色告诉他们,甄晚凝和蓝璎方才准备出宫时忽然被淑妃邀请去昭华宫叙话,恐怕还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两人一听,面色大惊,宋仝道:“平西王也一直未出宫,不知他现下在何处?”   蓝娉婷怔住,不知他这话问得是什么意思。   她道:“夫君每日散朝后都会去东宫给太子讲课,向来是每日一小讲,三日一大讲,今日恰是大讲,估摸得到宫门下钥时刻才会出宫。”   李聿恂急道:“大哥,这个淑妃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心,咱们赶紧再请旨入宫。”   宋仝目露凶光,咬着牙狠声道:“就怕皇上根本不准我们再进宫去。”   李聿恂脸色大变,蓝娉婷望见两人神色,也不安起来。   她想了想道:“怪我一时疏忽,二位大人别急,我得皇后娘娘恩赐特旨,可随时入宫请安。我这便重新入宫,亲去淑妃宫中将嫂子和四妹接回。”   宋仝满是感激,对她道:“王妃入宫后记得派人去一趟东宫,将此事告知平西王。我想若是王妃遇到为难之处,平西王自会设法相救。”   蓝娉婷郑重点头,立即上车,重新入宫。   李聿恂面色凝重道:“我这便去请旨,恳请陛下诏我们兄弟二人入宫觐见。”   入正阳门下了马车后,蓝娉婷带着两个丫鬟急匆匆步行赶往昭华宫,在离昭华宫正门尚有百步之距时,被守在那里的内官拦下。   那两名内官面色阴冷,拦在那里,不让蓝娉婷靠近昭华宫一步。   蓝娉婷命丫鬟使银子,那两人也丝毫不肯通融,且仿佛早就得了死命令,不管蓝娉婷如何问,他们竟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蓝娉婷本以为不会出什么大事,如今见了这情形,才惊觉不妙。   无奈之下,她只得在寂静无声的宫巷里高声呼喊,没喊几声,从昭华宫内走出来一名年长宫女。   那宫女制止蓝娉婷,对她道:“宫中禁止喧哗,平西王妃身份贵重,如何这般不守宫规礼法?”   蓝娉婷笑道:“姑姑莫怪,我今日入宫原本为淑妃娘娘备了厚礼,方才走得急,一时竟将此事给忘了,所以这才匆匆赶来。”   那宫女道:“时候不早,娘娘忙得很,没时间招待王妃,王妃若放心大可将东西交给我,我自会替您呈给娘娘。”   蓝娉婷道:“此非寻常物件,我既已到此,还是亲自呈给淑妃娘娘的好。劳烦姑姑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只进去见娘娘一面,并不过多占用时间。”   那宫女却很是不耐烦,拉下脸道:“娘娘今日不会见你,王妃还请改日吧。”   她说完朝那两名内官使了个颜色,两名内官立即上前无比粗鲁地将蓝娉婷和她手下两名丫鬟往外推。   蓝娉婷心中愈发不安,直接道:“听说我妹妹定南侯夫人和镇国公夫人被淑妃娘娘邀请入了昭华宫,不知两位夫人现在可还在娘娘宫中?”   那宫女听到这话,脸色骤然大变,走上前神色凝重地望着蓝娉婷。   “奴婢奉劝王妃莫要再多管闲事,否则惹祸上身,便是平西王也会被降罪问处,到时您再要后悔恐怕迟了。”   蓝娉婷莫名打了个寒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淑妃到底在做什么,竟连一个宫女也敢这般恶狠狠威胁她? 第一百零一章 密谋   事情变得愈发严重, 蓝娉婷再不敢耽误,带着人转头赶往凤仪宫请见皇后。   许皇后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早些歇息, 见蓝娉婷神色慌忙来向她求助,心有不忍,不得不打起精神细听缘由。   听蓝娉婷说完整件事来龙去脉,许皇后心想淑妃虽说平日里主意多,小动作不断, 那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生有皇子傍身, 又是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旧人,因此便大了胆子常常做些新奇古怪的举动引来皇上注意。   今日是宋李两位夫人头一回入宫, 皇帝对二女印象极好,更下旨为甄夫人寻亲。淑妃不是糊涂人, 纵有什么坏心思,晾她也不敢真正肆意妄为, 做出害人性命之事。   许皇后为了安抚蓝娉婷, 特意派自己身边最得脸的桂嬷嬷带着人去往昭华宫一探究竟。一刻钟之后, 那桂嬷嬷面色不悦地回来了。   许皇后望见她这幅生气的样子,忙道:“出何事了?”   桂嬷嬷道:“皇后娘娘, 这淑妃实在骄纵得不成样子,您合该好好管教管教才是。”   蓝娉婷急得站了起来, 问道:“请问嬷嬷,可是在淑妃宫里见到镇国公夫人和我家四妹,她们现在如何了?”   桂嬷嬷道:“奴婢去了昭华宫什么也没看见,又奉皇后娘娘懿旨问了镇国公夫人和定南侯夫人何在, 淑妃却说两位夫人早已离开昭华宫, 若要找人的话, 叫奴婢自己去找。”   “奴婢只好说是皇后娘娘要见两位夫人,淑妃却让人将奴婢撵了出来,说什么皇上才让杨公公来传旨,钦点她今晚去乾元殿侍候,还叫我不要误了皇上的兴致。”   桂嬷嬷越说越气,狠狠骂道:“这贱人在王府时就不知好歹,闹出好些个笑话。如今娘娘您贵为中宫皇后,世子也成了太子,贱人还是这般猖狂,娘娘您若再不出手管教,宫里其他娘娘该笑话您好欺负了!”   许皇后听完这些话,脸色也变得很差。   蓝娉婷全没料到,她这次求助竟然引出这一桩尴尬事,深觉对不起皇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许皇后是个性情宽和的妇人,为了自家儿子能牢牢坐稳储君之位,她不想将事情闹大,整天同那些无知的后宫嫔妃做些争风吃醋的无聊之举。   她道:“两位夫人能安然无事这便再好不过,宫门马上下钥,平西王妃也快回吧。”   蓝娉婷见自己白白操心一场,还害得皇后娘娘心情变差,自觉很是无趣,悻悻出宫去。   到得正阳门,恰见宋仝和李聿恂两人神色紧张、满头大汗地往宫里闯,前头一个年轻内官不停地提醒他们这是皇宫,走路说话都得注意仪态。   见了蓝娉婷,宋仝和李聿恂立即赶了上来,问她可见到甄晚凝和蓝璎。   蓝娉婷满脸惊诧道:“她们不是已经出宫了吗?”   宋仝双眼怒瞪,吼道:“她们什么时候出宫了?谁说她们出宫了?”   李聿恂也急得脸色黑红,但他不似宋仝那边暴躁脾气,极力压制情绪,对蓝娉婷道:“我和大哥一直守在宫门外,根本没看到娘子和嫂嫂出来,连她们带进宫的丫鬟们也一个都没看见。请王妃快快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蓝娉婷便将自己入宫后所见所闻全部告诉宋仝和李聿恂,两人听完如遭五雷轰顶。   “两位大人请到入宫的旨意了吗?”蓝娉婷问道。   宋仝眼睛血红,目露凶光,恶狠狠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宫殿群。   想到自己的发妻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正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他恨得要发狂,双手紧紧握成拳,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蓝娉婷被他的样子吓坏了,那名带路的年轻内官也被吓到了。   李聿恂强自镇定,对蓝娉婷道:“皇上一直没有回旨,我们是接到东宫太子的旨意,这才得以入宫。”   蓝娉婷瞧见那名年轻内官,这才发觉他有些面熟,正是太子燕槐身边的人。   看来陈明楷已经接到她派人传的话,在宫里帮着寻人了。   蓝娉婷深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况有陈明楷在,定然不会出什么事,便独自带人出宫,回平西王府等候消息。   蓝娉婷一走,宋仝远远瞧见宫门即将下钥,他紧紧抓住李聿恂的手,低声交代了一句。   李聿恂惊愕万分,宋仝竟然令他去调集京卫指挥使司所有五千兵士入城。   “大哥,这可是……”   后面的话他没敢直接说出来,但宋仝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宋仝冷声道:“我奉旨掌管京卫指挥使司,有拱卫京师,守卫宫禁之责。如今宫里有人犯上作乱,我岂能坐视不理?你若还是我兄弟,就快去按我命令行事!”   李聿恂这才有些惶急,眼眶湿润,不得已剖露心声:“大哥,我不是怕事,我想同你一道进宫,阿璎……”   说道这里,他哽咽住,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阿璎她正在等着我去救她。”   宋仝重重点头,然后道:“所以我们一定要把她们俩安全救回来,宫里我一个人找就够了。为以防万一,我们两人必须分开行事。我入宫寻人,你出城调兵,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没能把她们两人安全带出宫,你就只管领兵杀进去……”   李聿恂双手微微颤抖,双眼红通通望着宋仝,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宋仝吼道:“别磨磨蹭蹭的,事情等不及了!你要知道,救人不难,难的是,我们要全身而退。你懂不懂?快去调兵!”   李聿恂一狠心,沉声道:“阿璎就拜托大哥了。”   说完,他带着宋仝给的令牌出宫,直奔京外京卫指挥使司大营。   宋仝只身闯进深宫,因他是外臣,无诏不得入内,很快便被宫里的内官拦住。宋仝血性方刚,根本不顾内官阻拦,继续目若无人般在宫中乱闯,内官们尖着嗓音大呼有刺客,巡逻的侍卫听见立即带着兵器来拦阻宋仝。   宋仝疯了一般,根本不做解释便同上前来的侍卫们大打出手,还抢过那名侍卫首领的佩刀,将刀架在一名有品级的内官脖子上,拽着他,让他带路直奔淑妃的昭华宫。   东宫那名为宋仝带路的年轻内官见状吓得要命,立即奔回东宫,将这些事禀告太子燕槐。   燕槐一听也吓得脸色发白,他立即让人满宫里去寻找陈明楷,让他赶去阻止宋仝。否则宋仝犯下滔天大罪,自己也会因为放他入宫而受牵累,到时天子震怒,恐怕不是罢了他的太子之位这般简单。   其实在宋仝提着刀闯过一道道宫门的时候,陈明楷就已经带人进了昭华宫。   那时淑妃正一边慢悠悠品着刚炖好的血燕一边在心里算计着时辰。她笑得满面春风,正在为自己的妙计将成而感到得意满满。   听得外面传来纷乱喧哗声,淑妃板起脸正要找人问话,却见平西王陈明楷带着两名黑脸汉子威风凛凛直接闯进她屋里、   陈明楷一副兴师问罪的阴狠神情,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仿佛两把利刃直直射向淑妃。   他冷冰冰,一字一句用力道:“立刻把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本王无礼。”   淑妃见惯了平西王平日温文尔雅,气质清润的谦谦君子模样,这时见他这般杀气腾腾,心里不觉有些惧怕,但同时也感到十分愤怒。   她拉着脸,高声斥责道:“平西王别忘了,这里可是天子后宫,不是你平日撒野耍威风的地盘!你这般带人直闯进来,就不怕本宫去御前告你一状吗?”   陈明楷从怀中掏出一枚坠着红色丝绳的白色玉佩,往淑妃怀里一扔。   淑妃拿起玉佩看了几眼,脸色立时大变,急道:“这是松儿的东西!陈明楷,你把本宫的儿子怎么了!”   陈明楷冷冷地望着她,忍耐道:“娘娘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最是清楚,只要你们立刻把人交出来,我保证会将六皇子毫发无伤地送回娘娘身边。”   淑妃不敢置信地望着陈明楷,颤声道:“陈明楷,你、你居然敢威胁本宫!”   陈明楷眼神狠狠盯着她,朝身后两名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即蹿到淑妃身边,一人用力掐住淑妃的脖子,一人死死按住淑妃的两只手,是她动也不能动,叫也不能叫。   淑妃只觉得自己顿时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时一名身材粗壮的中年内官从外进屋,看到眼前的情形不由大惊,正待出手,却被陈明楷用一把短柄匕首抵在腰腹。   扼住淑妃脖子的随从突然松开手,淑妃猛力咳嗽几声,满眼泪花,不安地问那内官道:“事情如何了?”   那内官正是昭华宫掌事太监章征,此时他不知自己到底该用什么语气回话,只讷讷道:“娘娘计策高明,事情就快成了,陛下已经进殿。东宫那边,太子……太子还在忙政务,没顾上……”   章征面色惊恐没再继续往下说,因为陈明楷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腹内,一点一点慢慢往里去,他疼得不行却极力忍着更不敢乱动。 第一百零二章 惊鸿   当宋仝在重重侍卫们的围追堵截之下拼力赶到昭华宫时, 陈明楷正阴着脸从正殿走出来。身后他的两名随从,一人拽着淑妃,一人压着章征。   宋仝走上前, 看到淑妃,血腥的双眸里燃起熊熊烈火。   陈明楷见他手握长刀,刀上还占有鲜红的血迹,身上衣衫破烂,脸上也有几道伤痕, 立时明白他是一路硬闯进昭华宫的。   陈明楷上前几步, 紧紧握住宋仝的胳膊,对他道:“人已经找到, 甄夫人在惊鸿殿,璎儿在东宫。”   宋仝一听, 更加震怒,凶恶的眼神立即杀向淑妃。   陈明楷道:“来不及细说, 先去救人要紧。”   两人步出昭华宫, 恰好侍卫们也都追到, 乌压压的人群将本就不宽的宫道堵得严严实实。   昏暗的宫灯下,那侍卫首领才看清与宋仝一同走出来的竟是平西王陈明楷, 而作为近卫军统领的陈明楷竟公然带人闯宫挟持住淑妃。   宫廷侍卫亦属京城五万近卫军,平时虽直接听命大内, 但名义上仍然统归陈明楷管辖。   那侍卫首领因此才有些犹豫地走上前,向陈明楷问安,作为试探。   陈明楷压着声音道:“淑妃犯下错事,本王奉太子之命带她去面见陛下。你的人不要挤在这, 快散了。”   那侍卫首领眼神茫然地望向淑妃, 只见淑妃面色惶惶, 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明楷冷着脸道:“后宫之事,历来隐晦,你这般大动干戈是奉了谁人的命令?若是事情泄露出去,令皇室蒙羞,这个罪责你担当得了吗?”   那侍卫首领脸色一凛,望了眼宋仝,说道:“可镇国公无缘无故夺了属下的佩刀,在这宫里乱闯,那些太监宫女全都瞧见了,还伤了属下好多兄弟,这、这、这……”   宋仝立时将手里的刀扔还给那侍卫首领,淡淡道:“我见你这刀甚是不错,因此借来试试手罢了,谁晓得你这般小气,竟带这么多人来追我。不过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要与我切磋武艺,一时起了兴致,失了分寸。”   那侍卫首领接了刀,愣愣退后一步。   陈明楷道:“将军不用担心,今夜之事我二人自会向陛下请罪,我们这就去见陛下。”   侍卫首领命人让开一条道,宋仝和陈明楷快速走出,到得前面分叉路口,宋仝领着陈明楷一名随从,两人一左一右拽着淑妃急奔惊鸿殿,而陈明楷则带另一名随从押着章征赶往东宫。   一路疾行到达东宫,太子燕槐见陈明楷押着一名有些面熟的内官不经通报便直接进殿,以为出了大事,立即询问。   陈明楷见太子面色如常,衣衫齐整坐在殿中,心里暗暗松一口气,试探问道:“殿下怎地还未歇息?”   燕槐又气又无奈:“孤连晚饭都没顾上吃,一直担心着你,哪里就急吼吼上床歇着去了!”   陈明楷慢慢呼出一口气,憎恶地望了眼章征,说道:“竟连太子殿下也敢陷害,淑妃这回算是死到临头了。”   燕槐听见这话,骤然大惊,这才认出这名内官正是淑妃宫里的人。   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淑妃她怎地突然要陷害于孤?”   陈明楷道:“等见到人,殿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东宫一处不起眼的殿里,陈明楷一眼就看见了蓝璎。她穿着一身艳色薄衫,虚弱无力地躺在大床中间,诱人的身躯在宫灯的照耀下莹莹发着白光,衣衫罩不住,若隐若现,仿佛梦中仙子。   陈明楷大步冲上去,快速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衫,将她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   蓝璎半睁着眼,似睡非睡望着眼前的男人,体内异常的燥热让她口舌干燥,面色通红,表情十分难受。   “明楷哥哥”,她努力看清眼前之人,无力唤了一声。   陈明楷顾不得有旁人在,将蓝璎轻轻搂在怀中,无比心疼地为她拂去散落在脸庞上的根根乌发。   他轻声道:“璎儿,不怕,明楷哥哥在这,我带你回家。”   蓝璎抓着他的手,用力道:“晚凝姐姐。”   陈明楷见她自己尚且如此,心里却还担忧甄晚凝,更是心疼得紧,柔声道:“放心,宋大哥已去救她了”   蓝璎朝他温柔一笑,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站在床边的燕槐一时看傻了眼,愣愣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小美人又是谁送来的?”   陈明楷道:“殿下恐怕不知,这位是定南侯李将军的夫人,亦是蓝老先生的嫡女。”   燕槐惊愕不已,他自然听说今日镇国公夫人和定南侯夫人头一回入宫请安,母后因此高兴地忙累一天。而他因为有事走不开,便没有去母后的宴席,因此也没见到这两家夫人。   望着眼前被人打扮地似烟花女子般的定南侯夫人,再想到陈明楷方才的话,燕槐立时反应过来,当即气得脸都绿了。   身为太子,燕槐极其注意言行,因此他虽生性好色,但却极会控制,从不主动搜罗美女,亦不流连烟花柳巷,就连东宫里伺候的美婢也极少碰,每月一半的夜晚都会准时出现在太子妃的屋里。   但他贵为储君,未来的皇帝,自然不会苦哈哈委屈自己。   因此那些懂得他心思的下属臣子每当有求于他,往往便会花重金购得姿色上乘的美貌佳人,悉心调教一番后秘密送入东宫,供他消遣作乐。等他将美人玩够之后,自会有人处理,至于或卖或送,流落何处,他从来无需过问。   若是今夜陈明楷没有及时赶来,他被人引入殿中,见到此等绝世美人,必然心动,亦不会起疑心。毕竟这里是他的东宫,旁人轻易进不来。   可谁能想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在这东宫里,淑妃竟然给他设下这么大的圈套,叫他险些一头栽进去。   燕槐怒火中烧,骂道:“淑妃不过一介妇人,断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这必是韩国公使出的阴谋,想借此拉孤下马,扶六弟上位。”   陈明楷眼眸微动,抬头道:“殿下,镇国公已命定南侯李将军去调京卫指挥使司的兵入城,我们刚好可以借他的兵马,趁着韩国公一众人尚未发觉,将他的府邸围住。等陛下旨意一下,便可将他们一举拿下。”   燕槐连连点头,笑着称赞道:“还是平西王智勇双全,此计甚好。咱们现在就去见父皇,将淑妃的阴谋当众揭发!”   陈明楷脸色微变,紧张道:“臣来时,听说陛下已经去了惊鸿殿,镇国公宋仝也已经赶过去,臣恐宋仝性情粗暴,闹出大乱,还请殿下随臣立即赶往惊鸿殿。”   因为心中一直深深担忧蓝璎的安危,陈明楷竟一时将皇帝已经去到惊鸿殿的事给忽略了,这时想起来,不由暗自心惊。   他只盼着甄晚凝能安然无恙,宋仝也能在圣上面前稍微控制住脾气,理智行事。只要事情没有弄到太过糟糕,他便可带着太子同去解围。   陈明楷低头望着面色不安的蓝璎,柔声对她道:“璎儿,我让阿威留在这保护你,你不要害怕,等我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便过来接你出宫。”   蓝璎默默点头,此刻她心慌神乱,脑子里只模模糊糊想着陈明楷方才的一句话。   她的夫君,李聿恂出城去调兵了。   现在她不光担心甄晚凝和宋仝,更加担心私自调兵入京城的李聿恂。   可她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将所有希望投之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平西王陈明楷。   陈明楷放下蓝璎,嘱咐随从阿威道:“切记,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一定要保护好定南侯夫人,谁来要人也不能给,只管耐心等我回来。”   偌大的惊鸿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殿中央的贵妃榻上坐着镇国公宋仝和他的夫人甄晚凝,两人泪流满面紧紧抱在一处,谁也不说话。而永初帝却远远站在一旁,面色颇有些尴尬,在他身后站着总管太监杨泉,地上跪着心情复杂的淑妃。   陈明楷拥着太子进殿时,发现殿里就只有这几个人,而其余的太监宫女侍卫全都守在大殿之外,无一人敢靠近,心里暗暗松下一口气。   永初帝见到太子燕槐和平西王陈明楷,立时闷着脸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镇国公非说要等你平西王过来才肯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朕派人到处寻你,在这等了好一会儿,你可总算是来了!”   他说完尤不解气,瞪着燕槐道:“朕只命人传平西王过来,你身为太子,跑来凑什么热闹!”   陈明楷转身将那吓得哆哆嗦嗦的章征拎到皇帝面前,平静道:“陛下,今晚的事还是让昭华宫的章公公来说吧,他对这一切可比谁都清楚!”   章征吓得跪趴在地上,哭着大喊道:“皇上饶命,不关老奴的事,这都是淑妃娘娘的主意,是她说要来个一箭双雕,既能讨了皇上欢心,又能把太子殿下拉下水……” 第一百零三章 回家   闻听此事涉及太子, 永初帝威严的脸庞顿时变得阴冷,严厉的眼神直直投向跪在地上的淑妃。   淑妃却并不推脱喊冤,只是一脸无辜地笑着讨好皇帝。   “镇国公夫人美貌, 后宫无人能及她半分。臣妾没别的坏心思,只是想亲手出面为皇上办一件欢喜的事,却没想倒是弄巧成拙,事情全叫平西王给搅和坏了!”   陈明楷表情厌恶,懒得再听她巧言狡辩, 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尖狠狠望了一眼章征。   那章征来时路上早得了太子燕槐的恐吓威逼, 跪趴在地,哭咽着将淑妃妒忌两位夫人绝美容颜, 从而设计陷害之事从头到尾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更振振有词攀咬上韩国公, 指出韩国公早想谋害太子,再以全族之力助攻六皇子燕松夺嫡。   “今日御花园午宴过后, 淑妃娘娘听乾元殿伺候的小公公说皇上瞧中了甄夫人, 欲在中秋前将人接进宫封为贵妃。淑妃听了老大不高兴, 便同奴才商量,使出这个计谋, 一则可使皇上立时得偿所愿,而又不用正式接甄夫人入宫;二则也可使太子名声扫地, 失去朝中武将的支持……”   章征说得有凭有据,旁边的总管太监杨泉却听得如芒在背,大汗直流。他快步走上前狠狠打了章征一耳光,力气之大, 直打得章征眼冒金花, 嘴角流血, 整个人都被这一掌给打懵了。   杨泉怒骂道:“狗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敢胡乱攀咬!今日下晌整个乾元殿就只有我一人在御前伺候,哪里来的小公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腌臜话都敢往外胡说……”   “够了!”永初帝一声怒喝,杨泉立即住口,低头乖乖从命。   永初帝冷笑两声,用极其冷漠的眼神望着淑妃,说道:“朕刚登上大位,你就敢如此算计,算计朕也就罢了,居然还敢陷害太子。看来这些年朕实在待你太过宽容,才使得你如此狂妄,做出这般歹毒的事情……”   皇帝正破口大骂时,许皇后也在桂嬷嬷的搀扶下大步走进殿中。   她冷着脸直接走到淑妃面前,挥动手臂一连狠狠扇了她四个巴掌。淑妃的脸立时红肿,红红的手掌印子清清楚楚落在她那白皙脸庞上,嘴角渗出丝丝鲜血。   许皇后打完,犹难解气,愤愤不平望着皇帝道:“这贱人之所以如此的胆大包天,借本宫的宴席使计陷害朝廷重臣家眷,更谋害太子,全是因为皇上平日太过宠爱她母子,让她们生出不该有的贪念。今日若皇上心软姑息此事,本宫这皇后之位不要也罢!”   一连串的意外使得淑妃早就吓懵了,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些人,她的计谋并未成功,可他们却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个把柄,置自己于死地。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宋仝,自古以来男子最爱重面子,他又是威震天下的镇国公,即使撞见自己妻子受辱,不管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还是为了妻子的清白名声,都该隐忍不发,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可宋仝全不是如此,他的眼里似乎只有自己的妻子,为了她的性命安危竟敢只身一人持刀闯宫,就算辱他妻子之人是当今天子,他也完全没有半分畏惧退缩的意思。   再有便是陈明楷,淑妃实在不懂,这事同陈明楷有何关系。   他的王妃蓝娉婷因定南侯夫人是自己的堂妹而关心过问倒也能理解,可陈明楷不仅同这两位夫人毫无关系,还同那宋仝是不可并立于朝廷的政敌,他为何要如此地费尽心思帮宋仝和李聿恂?   淑妃心中悔恨不已,那宋仝不过一介莽夫,毫无智谋可言。   今晚之事若不是陈明楷突然出现从中横插一杠,估计早就成了。事情既成,皇帝便同她站在一边,即便是为了维护太子,也会将此事硬生生遮掩过去。   可如今……所有的事都完全出乎意料,就连平日忠心耿耿的章征也背叛了她,而且还将六皇子燕松和她母家韩国公府牵扯进来。   淑妃大惊之下,脑中一片混乱。   她爬过去死死抱着皇帝的双腿,不断地哭泣哀求,称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所有罪责她一人承担,无关六皇子和韩国公府。   永初帝本来没想着严惩淑妃,毕竟除了皇后,后宫妃嫔中唯有淑妃出身京城豪门世族,母家势力强大不说,更且服侍他长达十年之久,育有六皇子。   因此在太子和陈明楷进殿之前,永初帝心中所想,只是如何安抚宋仝,将此事化小化了,不至于叫宫廷丑闻传出去,惹得天下百姓人人议论。   可如今听了章征的“供词”,永初帝早已怒不可遏,差点被这蠢妇人气得吐血。   淑妃坏了他的“长远大计”不说,竟还敢陷害太子,联合韩国公府谋划多嫡,更罪无可恕的是,她居然敢在乾元殿设下耳目,监听他一举一动……   永初帝背过身再不看淑妃一眼,命人将她拖出去,连夜处死。   经太子提醒,为防韩国公府得知消息有异动,永初帝再次下旨命陈明楷以朋比结党、上下勾结之罪带兵查抄韩国公府,将韩国公父子三人打入天牢,严加审问。   其余人纷纷退下之后,偌大的惊鸿殿再次只剩下皇帝、杨泉和宋仝夫妇这最初的四个人。   宋仝抱起甄晚凝,脚步沉重地走到皇帝面前,微微曲身道:“多谢陛下为臣妻和李侯夫人主持公道,臣万死不辞。”   永初帝望着面色阴郁的宋仝,心情很是复杂,随和道:“今日之事让尊夫人受惊,朕会派太医去府上医治,你们先回吧。”   宋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抱着甄晚凝大步走出大殿。   回到乾元殿已是深夜,永初帝满腔怒火,却不知如何发泄。杨泉最擅察言观色,见永初帝心情郁闷,便立即跪在地上,伸手自己扇自己耳掴子。   一连打了十几下,他故意抬起红肿的脸,含混着声音道:“老奴管治宫人不力,致使乾元殿出现细作,老奴有罪,百死难赎,全凭陛下处置。”   永初帝深深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他起身。   “淑妃蠢笨无知,连朕都敢设计。今晚若不是朕留了心眼,发觉此事不对劲,差点就叫宋仝当场逮住。你看到宋仝进殿时的眼神没,朕若还在他夫人旁边,保管叫他给一刀刺死!”   杨泉道:“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镇国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靖难之役中死在他刀枪下的冤魂不计其数。他见到自家夫人那个样子,一时狂性大发,是谁都敢杀啊!”   永初帝道:“所以说这个人可怕啊,幸亏朕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杨泉道:“虽说事出有因,但今夜宋仝持刀闯宫,伤了宫中不少侍卫,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陛下当真不予追究?”   永初帝沉思片刻,叹道:“现在朕才登上帝位,根基尚不稳固,正是拉拢人心的时候,且忍一忍吧。更何况,于朕而言,真正的心腹之患还是那个荣安亲王谢伯恩,谢伯恩一日不除,朕便一日难安。”   李聿恂带领京卫指挥使司五千兵连夜赶到京城,埋伏在京城距离皇宫最近的西门之外,等待宋仝的命令,伺机行动。   夜色沉沉,李聿恂藏身在城墙外的密林中,内心仿佛有无数的虫蚁再撕咬。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宫,守在蓝璎身边,告诉她,他来了,他来救她出去。   他不知道蓝璎到底在哪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宋仝有没有找到她们两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李聿恂的脑中仿佛有一个漏刻,滴答、滴答、滴答,一声接一声地响。   城内传来打更报时的梆子声,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宋仝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正当李聿恂急得恨不得即刻率军攻城时,城门忽然从里打开,借着淡淡月光,可以看到一人单骑正朝城外走来。   那人走到林中,忽然压低嗓音喊了声“李侯”,李聿恂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竟是太子宫里的那名年轻内官,就是傍晚时带他和宋仝入宫的那个。   李聿恂得知蓝璎和甄晚凝一切安好,已被顺利接回家,这才如释重负,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因有太子亲笔手令,加上宋仝的信物,李聿恂便只带一千兵入城将韩国公府团团围住,其余兵士仍叫回营待命。   又过了一个时辰,宫里传旨的内官带来皇帝查抄韩国公府,并将韩国公父子三人打入天牢的圣旨,李聿恂奉旨行事。   查抄完韩国公府,亲自押送韩国公父子三人入天牢后,李聿恂看到在天牢等候的平西王陈明楷。   陈明楷平静地望着他道:“陛下交代的任务既已办成,李侯还是快快回家吧。”   李聿恂没同他废话,出天牢,骑上快马,一路疾驰飞奔回府。   来到主院青湖苑,望见院子里微黄的灯火,李聿恂忽然顿住脚,心中莫名有些怯意。 第一百零四章 诰封   因不清楚蓝璎在宫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亦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没有同宋仝一道去救她们,李聿恂心情忐忑,极为不安。   但他还是果断地跨入院中, 推门进屋。   蓝璎正躺在床上闭目睡觉,呼吸声听着有些轻,眉间微蹙,仿佛梦里正想着不开心的事情。   李聿恂心疼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守在床边的紫纤喊到屋外, 问她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紫纤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说听完戏后,蓝璎和甄晚凝就一道被淑妃请入她宫里叙话, 而后紫纤和甄晚凝的丫鬟被另外带去一间偏僻的小屋吃茶等候,一直等了好久才有人放她们出宫。在宫门外, 她看到镇国公宋仝抱着甄晚凝,平西王陈明楷则抱着蓝璎分别上了马车。   马车到侯府, 平西王陈明楷一路将蓝璎抱到卧室, 并吩咐紫纤为她沐浴更衣。   蓝璎本就有些疲累和迷糊, 沐浴更衣完,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   陈明楷告诉紫纤, 蓝璎在淑妃宫里吃多了酒,一时不注意便醉去。临走前, 他再三嘱咐紫纤,要她寸步不离地守着蓝璎,直到蓝璎彻底清醒过来。   李聿恂听完这些,不禁陷入沉默。   他告诫紫纤, 今日入宫之事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 日后即便是夫人自己问起, 也一个字不要提及,就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紫纤郑重点头,她以为李聿恂是为着平西王陈明楷抱夫人之事而心生芥蒂。因此她犹犹豫豫道:“可是侯爷,今晚夫人回来时的情形,管家和看门的也都瞧见了。”   李聿恂面色不悦,低声叱道:“我方才说过,今日之事再不许提及。”   他将紫纤赶出屋子,自己和衣靠在床边,不眠不休陪着蓝璎。   虽然忙累一夜,他却一丝困意也无,静静地看着蓝璎。就这样贪婪而又满足地看着看着,李聿恂蓦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小娘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竟如此重要。   他不能想象,今日若蓝璎遭遇困境永远回不来,那他该会如何崩溃!   十日之后,韩国公结党营私一案快速结案,韩国公被赐死,其子二人被判流徙边地,家中男眷入军营服苦役,女眷全送教坊司。   煊赫一时的韩国公府就这般顷刻间倒台,一夜之间从天上坠落地狱,人人唾弃嫌恶。   事情真相被一层层严格封锁,那些不知内情的朝臣和后宫嫔妃皆以为是为夺嫡之故,因而人人自危,再不敢动不该有的心思。   端阳节前夕,定南侯府接到诰封圣旨,皇帝封蓝璎为正四品诰命夫人。除诰封之外,宫里还送来永初帝和皇后赏赐的诸多金玉饰品和绸缎布匹。紧随随后,又有太子燕槐命人送来一堆珍奇赏赐。   侯府众人为此兴奋不已,特别是府里的管家和那些奴仆们,见了蓝璎和恩慈态度都变得不一样了。   蓝璎对此却反应平淡,只望了一眼那套做工精致,纹路绣花极为复杂的诰命服饰,便命人原封不动收好。   她以为甄晚凝定然也得到诰封,便随口问了那传旨的内官一句,谁料那老内官却面露尴尬,只道这回镇国公府夫人虽得了不少的赏赐却并无诰封。   蓝璎倍感惊讶,等宫里的人一走,便带着紫纤赶去隔壁镇国公府。   自那日入宫之后,蓝璎便一直呆在青湖苑,没事神色懒怠,轻易不出院门。   甄晚凝同她心有灵犀,也是借口身体染恙深居简出,两府之间除了不断地派人来回探望,其余便什么来往也没有。底下的仆人们瞧在眼里,都以为两家夫人关系冷淡不少,不再似以前那般亲密无间。   蓝璎来到镇国公府,甄晚凝早得了消息,一见面便笑着朝她贺喜。   原来宋仝早几日便得皇帝的金口玉言,说是待甄晚凝寻回亲父,家世身份明了之后再行诰封。   甄晚凝苦笑道:“朝廷为我寻亲的诏令已经下达各州府,估计用不了一年半载,我就能找到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倒时候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呢?”   蓝璎瞧见甄晚凝那副故作风淡云轻的神情,不由想到那日在御花园皇帝当着在场众人的面询问她的身世,再次感到紧张和深深的不安。   甄晚凝明白蓝璎在担心什么,她拉起蓝璎的手,命人在海棠树下设席摆茶,两人隔着窄桌对面而坐。   遣退院子里伺候的所有奴仆,两人终于可以清清静静地呆在一起了。   甄晚凝道:“听说前些日子平西王夫妇特意上家里来看望你,你却是避着不见?”   蓝璎道:“见了面,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完这话,两人不约而同都陷入沉默。   那日在昭华宫,看到那只造型独特的银制茶壶,甄晚凝和蓝璎一眼就看出这茶壶有问题。前世她们也是深宫里熬了十年的人,怎么会发现不了宫里常见的把戏,可谁知她们避过了有问题的茶水,却忽略了室内淡淡的熏香。   后来才知那是软骨散,宫里本没有这些狠毒的害人玩意,这是淑妃特意从北地带过来的。   她们中了软骨散,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后来又被强行灌下味道奇异的酒,连意识也是迷糊不清。   因此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她们只隐隐记得一部分,其余则一点印象都没有。   后来昭华宫所有知晓内情的太监宫女都被秘密处死,宫里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及那晚的事,而宫外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又恐被韩国公一案牵累,更是无人敢提。   宋仝和李聿恂也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然同以前那般对待她们。可是她们也很清楚的知道,有些事还是变了。   “姐姐,我想带着恩慈和澜儿回梅城老家。”蓝璎忽然道。   甄晚凝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到以前,虽日子过得辛苦些,但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孩子们也玩得更开心。”   蓝璎道:“干脆我们一道儿走,过了端阳节就走,把你家那几个小子都带回去,一路上保管热闹得很。”   甄晚凝笑着摇头道:“走不掉了,咱们也只是说说图个嘴上快活而已。”   蓝璎立时泄了气,她也知道走不掉,只是总想着或许真得有这样一天,可以带着家人归隐田园,就像爹爹那样。   甄晚凝道:“这一路宋家军杀了多少人?你以为咱们两家的爵位是怎么得来的?出了大门到处都是仇家,一旦失去权势的保护,我们所有人都会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蓝璎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她也是在来了京都之后才慢慢明白。   为什么富贵发达之后,李聿恂看上去远没有以前屠猪贩肉时那般开心?为什么他们夫妻俩在夜半相拥而眠时,总不如以前甜蜜安心,好像在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什么东西。   甄晚凝道:“阿璎,我们既来到这繁华京都,便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往后退缩。日子要往下过,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不能站在一旁,让夫君他们独自作战。这道理,你明白吗?”   蓝璎点了点头,眼眶变得湿润。   想起每日忙得早出晚归的李聿恂,想起家里三个孩子,想起远在梅城的爹娘,蓝璎觉得自己似乎浑身充满气力。甄晚凝说得对,她们也该打起精神,同男人们一道并肩作战了。   端阳节,京都运河举行了盛大的龙舟赛,皇帝要带着朝臣们同去观赛。   李聿恂一大早便出了府,蓝璎也早早起床,带着全府上下清扫宅院、裹粽子、缝制香囊、编五彩绳。整个定南侯府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恩慈更是开心地像个小陀螺,里里外外到处跑。   下晌时,李聿恂回府,见到家中从里到外整个焕然一新,仆人们个个精神满满,恩慈一见到他便拿出一根编好的五彩绳硬要系在他手腕上。   他蹲下身子任由恩慈玩闹,抬头时不意发现蓝璎穿着一身簇新的湛蓝色衣裙站在连廊下,正笑吟吟望着他。   等恩慈系好手绳,李聿恂满面微笑走到蓝璎身前,温柔地抓起她的双手,眼眸深深望着她。   “可是一直在等我回府?”他问。   蓝璎柔声道:“今儿过节,晓得你一定会回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   李聿恂满心欢喜地揉捏着蓝璎的手,无比贪恋地望着她脸上许久未曾绽放出的美丽笑容,自己就感觉醉了似的。   恩慈钻到他们俩人的怀中,仰着小脸望着两人脉脉含情的样子,嗲声嗲气笑道:“爹娘羞羞,羞羞……”   蓝璎蓦然被逗乐,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李聿恂干脆将她母女二人一起抱入怀中,大笑着道:“我看到底是谁羞羞……”   晚上吃团圆家宴时,望着满脸笑容的李聿恂和恩慈,还有被奶娘抱着坐在桌上,两只小胖手沾满油汪汪的绿豆糕的小儿子李澜,蓝璎心里虽高兴,却不免思念起梅城县的爹娘和定安。 第一百零五章 彩袖   李聿恂瞧出蓝璎的心事, 夜里歇下之后,他将自家娘子轻轻搂入怀中,久违的温存让两人的心贴近。   蓝璎黏着李聿恂, 将头埋在他脖颈间,闻着他身上的汗珠味,久久不愿松手。   李聿恂粗声道:“再等几个月,中秋前我告假,我们回老家。”   “嗯”, 蓝璎闭着眼睛, 嘴唇贴着李聿恂的耳根,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回应。   那声音又娇又软, 听得李聿恂骨头都酥了,内心蓦地腾起一股热流, 他似乎找回了以前那个娇媚酥软如温泉般的蓝璎。   五月底,富昌伯蓝渭向皇帝呈上奏章, 以自己老迈病弱为由, 恳请辞官致仕。皇帝挽留之后, 见蓝渭决心已定,便准他所请, 并将其长子蓝彦修正式确立为富昌伯世子,官升一级。   蓝璎特意挑了一柄翡翠玉如意摆件作为升迁贺礼并让李聿恂亲自送去富昌伯府, 蓝彦修收到礼物甚是喜欢,次日便让自己的夫人程氏携长女蓝芷儿来定南侯府问安。   蓝芷儿是富昌伯府孙辈中最大的女孩儿,才刚及笄,容颜清婉, 亭亭玉立, 好似一盆刚刚绽放的水仙。   她的性格随了母亲, 端庄不失娇俏,婉约不失明朗,更兼喜爱诗书,擅长音律,满腹才华,是位美丽而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蓝璎同她交谈诗文,发现这丫头居然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尤其喜欢“二晏”的诗。   “芷儿既已及笄,不知可曾许了人家?”   蓝璎见恩慈将蓝芷拉出去玩耍,趁着女孩儿不再跟前,便好奇地问程氏。   程氏脸色微变,强撑着笑容道:“本来夫君已经相中翰林院一位少年文生,可谁知……我的芷儿很可能就要入宫了。”   蓝璎骤然惊愕,她是听闻永初帝下了旨,命令各地选送貌美佳人,以充实后宫。但是当她听闻蓝芷儿竟也要被选送入宫时,不啻于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仿佛一下子让她回到前世入宫那一年。   那一年她也是刚到及笄之年,同蓝芷儿一样,年轻美貌单纯,每日里无忧无虑,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即将被改变。   蓝璎愤然道:“这是谁的主意?是伯父的意思?还是大哥的意思?他们难道不知皇帝已经年过半百,论年纪都可以做芷儿的祖父了!”   程氏听她声音有些大,急得直摆手,说道:“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君什么都不跟我说,也不让我在外面说,连家里人都瞒着。”   蓝璎忧虑道:“芷儿这般单纯,决不能让她入宫。”   程氏听了这话,顿时热泪盈眶,哽咽道:“果然还是亲姑母疼侄女,我也是没法子了,还请小妹帮忙想想办法。我只愿芷儿能安安稳稳过这一生,不求她富贵荣华……”   李聿恂回府后,蓝璎等不及地将他拉到屋里,同他商量此事。   李聿恂听完,沉思片刻,说道:“此事有一个人倒是可以帮忙,就是不知她会否愿意。”   蓝璎也想到了,说道:“你是说娉婷姐姐么?她同宫里关系好,在皇后面前也很能说得上话。”   李聿恂道:“平西王妃亦是芷儿的姑母,就是不知她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肯不肯帮忙。最重要的是,平西王是太子的老师,若平西王肯说句话,此事便好办多了。”   蓝璎道:“那我明日就去平西王府,我去求娉婷姐姐帮忙。”   李聿恂见她眼神坚定,大有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想到她可能要去见陈明楷,心里有些犹豫,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只要想到陈明楷,他心里总是会不舒坦,尤其是在蓝璎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更是让他有种失败受挫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在蓝璎入了京之后才有的,而经过上次的事,愈发变得明显。   李聿恂想了想道:“大热天的,你别往外跑。我这就去找大哥,让他直接入宫面圣,厚着脸皮找圣上求个恩典便是。”   蓝璎听到这话不置可否,但也不想拂他一片好心。   她笑道:“你这个法子倒不是不行,就是有点太过兴师动众。这样吧,明日我先去一趟平西王府,要是娉婷姐姐不肯帮忙,那时你再去找大哥不迟。”   李聿恂立时道:“你还是别去了,明日等我下朝,我亲去把平西王妃邀请到家里来。”   蓝璎没有听他的,毕竟这次是她求着蓝娉婷办事,最起码的规矩和诚意是该有的。趁着李聿恂不注意,她在傍晚时便遣人去平西王府送去拜帖,次日用过早饭,便乘坐马车来到平西王府。   平西王府大门外早有人在等候,见到挂有“定南侯府”字样灯笼的马车驶来,那人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恭恭敬敬侯立在一旁。   等蓝璎掀开车帘,好奇地往外望时,那人立即道:“定南侯夫人不必下车,王爷有交代,定南侯府的女眷车驾可直接驶进王府。”   蓝璎听到这话,微微一愣,定睛看向那人时,蓦然一惊。   因为她认得这个人,名字似乎叫陈笙,那一夜在宣州那座小县城,陈明楷身边贴身跟着的便是这个人。   蓝璎重新坐回到马车里,安抚自己不要心慌,这个时辰陈明楷正在乾元殿上朝,断不可能在家。也许这个陈笙本就是蓝娉婷派来迎接她的,只不过凑巧而已。   而且宣州之事已过去数年,那夜月色黯淡,这个陈笙或许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可能清楚记得她的容貌。   马车驶进平西王府,缓缓行了一段路,再次停下来。   蓝璎下了马车,望着那陈笙,随口问道:“这位大人认得我?”   陈笙笑道:“夫人您乘坐定南侯府的车驾,又如此风华绝代,小的再蠢笨,还能猜不出您是定南侯夫人嘛!”   蓝璎暗暗松了一口气,朝他淡淡一笑。   陈笙在前引路,蓝璎跟随他穿过一段长长的回廊,来到一座静谧的院落前。这座院子并不大,白墙黛瓦,雕花窗格,院门前种着湘妃竹,远远看着倒有几分江南民居的风格。   陈笙上前推开院门,里面寂静幽深,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蓝璎不安地望着陈笙,问道:“这是哪里?”   陈笙道:“这里是我们王爷的藏书楼,平时也作书房用。王爷知道夫人今日到访,已经在内恭候多时,夫人快快请进吧。”   蓝璎听了这话,怔怔站在那里,双腿仿佛绑上了石块,极为沉重。   她面色冷肃道:“我今日是来见王妃的,还请大人立刻带我去王妃的屋里,我同王妃之间还有许多私房话要说。”   陈笙解释道:“夫人恐还不知,我们王妃病了好些日子,这个时辰估摸着还没起呢。因此王爷早就交代过,夫人若是有事来书房见他同他说也是一样,若是无事,也可先回。他日等我们王妃身子好转,再去定南侯府登门回访。”   蓝娉婷病了?   蓝璎道:“王妃得了什么病?身子有无大碍?”   陈笙指了指院子,说道:“天气炎热,夫人还是进屋,一切问过王爷便知。”   蓝璎抬步进了院子,只见院内树木葱郁,假山玲珑,池水清澈,景观修得精致巧妙如同江南贵族大户家的园子,看着便赏心悦目,也是炎炎夏日避暑的绝佳之所。   正中间的一间屋子房门敞开,蓝璎猜到陈明楷就在里面,便让紫纤守在这园子里,自己只身进屋。   一张深色书案前,陈明楷正埋头握笔疾书,神情专注,似乎没注意到蓝璎已经进屋。   蓝璎本来站在门口,等着他抬头看见自己,却没料陈明楷一直在低头写东西,根本没空理睬她。   蓝璎走上前,站到书桌侧面,瞥了一眼,发现陈明楷正在给某地驻军写回信。一眼望去,信纸上全是训诫批评的话语,语气甚是严厉,用词也很直接。   蓝璎有些意外,在她心中,陈明楷一直是性情温和之人。   无论是他的言行举止,写的诗文,或是待人接物时谦卑有礼的态度,都让人如沐春风,感觉很是温暖。却没想他也有闷着脸,生气骂人时的样子。   “那边有热茶,你自己倒,我很快就好。”陈明楷抬头望了她一眼,温声道。   蓝璎环视整个屋子,发现除了满墙的书籍之外,在一组多宝格柜子的后面还另外摆放着一张圆桌,桌子旁边有一张躺椅。   蓝璎没有去坐那躺椅,而是走到墙边书柜前,慢慢观赏他的藏书。   在一众的四书五经、各朝代史书、甚至是各种的兵书中,蓝璎忽然看到一本晏几道的《小山词》。   这本词集似乎经常被翻阅,纸张有些泛黄,装帧也有些散,蓝璎好奇地翻阅着,注意到其中一页被折了个三角,应是记号。   翻到这一页,却是那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这是蓝璎少时痴迷“二晏”诗词时最喜欢的一首,因此常常吟诵,甚是喜欢。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白纸上印刻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熟悉,可读起来却让蓝璎感到陌生,曾经喜欢得每一句如今都叫她脊背发寒。   蓝璎将这本诗集胡乱塞了回去,因动作有些急,手肘重重撞上坚硬的书柜。   她疼得没忍住,“哎呀”一声压抑地叫了出来。   陈明楷慌忙抬头,便看到她小心翼翼捧着那只受伤的手臂,唇瓣轻轻撅起,眉头微蹙。 第一百零六章 君同   “却怎地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让我看看, 可伤着了没?”   陈明楷放下笔,快步走到蓝璎身边,一边忍不住出声数落, 一边却又心疼地捧起她的手,刚想拉起她的袖子瞧一瞧,却被蓝璎猛地抽回了手。   望着蓝璎满是戒备的神情,陈明楷无奈地道:“我又不是老虎猛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蓝璎转过头望着别处, 沉声道:“我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不是来同王爷您叙旧闲谈的。”   陈明楷笑道:“昨日看到那封拜帖,我就猜到了。”   那封拜帖是蓝璎亲笔手书, 陈明楷一眼便认出她那与众不同的字迹来。   蓝璎道:“既然王爷知道我为何而来,那就恕我直言。我想恳请娉婷姐姐在皇后娘娘面前讨个人情, 不要让芷儿入宫。”   陈明楷道:“别说现下娉婷病了,不能入宫见皇后, 便是她愿意帮你, 也无用。”   蓝璎道:“为何?”   陈明楷望着她, 一字一句道:“因为看上蓝芷儿的人是太子。”   蓝璎怔住,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 惊疑道:“太子?”   陈明楷点了点头,沉声道:“璎儿, 你还是这般单纯,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就跑来求人帮忙。你有没有想过,你大哥蓝彦俢亦是我的大舅哥,若他果真不愿意送女儿入宫, 他大可以直接来找我。何须你一介弱女子辛苦奔波?”   蓝璎仍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追问道:“大哥竟愿意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进宫里给太子做妾室?这怎么可能!”   陈明楷道:“蓝彦俢一直就是我那老岳丈大人亲手教出来的好儿子, 你以为他们父子俩会有何不同吗?”   这话蓝璎却没听懂,她想起程氏的眼泪,想起自己的前世,心里仍然坚定一个念头。   她语气坚决道:“不行!芷儿还小,绝不能让她入宫。”   陈明楷似笑非笑望着她道:“为何不行?你可知道,若一切顺利,芷儿进宫就会被封太子侧妃,将来一旦太子登基,无论是她还是你们蓝氏一族得到的荣华富贵都不是今日可比的。”   蓝璎咬着唇,坚定地看着陈明楷,严肃道:“芷儿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儿,她的母亲舍不得她入宫,我也不想她入宫。你是王爷,是男人,你根本不知道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我绝不能让她同我一样……”   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蓝璎立时住口。   陈明楷神情却无一丝诧异,只是无比温柔地望着蓝璎,那目光深不可测,但蓝璎似乎能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中闪着晶莹的亮光。   那是泪么?他为何会用这般心疼的眼神看着自己?   蓝璎有些不安,低声解释道:“上次我入宫的事,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不能让芷儿入宫。王爷,你贵为太子的老师,被皇帝尊为当朝太傅,你若是肯出面,定能帮得了芷儿。”   陈明楷道:“我帮了蓝芷儿,她的祖父和父亲不仅不会感谢我,反而还会怀疑我的用意。我做这件事,得不偿失,图什么呢?”   蓝璎郑重道:“王爷就当帮我一个忙,今日我承你一个人情,他日若得机会,定南侯府定会倾力报答。”   陈明楷笑了笑道:“你承我的人情,却叫定南侯来还债,是想叫我看看你们夫妻如何情深恩爱么?”   蓝璎被这句反问噎住,一时窘迫竟答不上话来。   陈明楷示意她到桌前坐下,提起茶壶亲手为她斟了一杯温茶,自己也端着茶杯喝了起来。   蓝璎见陈明楷悠哉喝着茶,并没有送客的意思,揣摩着他方才的态度,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才会同意帮她。   她面露为难之色,陈明楷忽然道:“蓝彦俢如今已成富昌伯世子,你不必当他是亲兄长。蓝芷儿入宫之事,成或不成,全在于富昌伯府,你可以不用管。”   蓝璎道:“我不是为了彦俢大哥,我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芷儿就这么被送入宫。”   陈明楷微笑着道:“我知道。璎儿,你是不想让你兄长的女儿再步你的后尘,是不是?”   蓝璎怔怔望着陈明楷,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陈明楷见她这副懵懂的表情,满意地笑道:“方才那本《小山词》,里面有一首诗,我想你应该还记得。”   蓝璎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她道:“我应该记得什么?”   陈明楷嘴角微扬,神色淡定地望着蓝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轻声吟出那首诗的最后几句,眼神镇定地看着蓝璎,温声道:“定南侯夫人,本王想请教,你的魂梦之人是哪一个?”   蓝璎听到这句话,像被人突然从后闷了一棍子,脑中“嗡”的一声,整个身子僵硬地似一块大石头。   陈明楷再次为蓝璎斟上一盏茶,亲手递给她。   蓝璎接过茶盏,双手颤抖不止,她满眼含泪惶惶望着陈明楷,哽声道:“明楷哥哥,你……也是……”   陈明楷满眼笑意,刹那间眼神明亮如星辰。   他见蓝璎如此激动,便走到她身后,替她接下茶盏放在桌子上,然后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额间轻轻一弹。   “这么多年,我给过你很多次暗示,可你就是没猜出来。我一直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会猜到?却没想,你这傻丫头根本同前世一样,还是这般天真。”他故意戏谑道。   蓝璎缓缓转身抬起头,无比认真地望着陈明楷,脸上挂满泪珠。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同陈明楷一样将这几句诗轻声吟诵,而后含泪笑道:“原来如此,明楷哥哥,你一定早猜出我是……”   她忽然停住,没再说下去。   陈明楷接过她的话道:“回梅城县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了。不止是你,还有甄晚凝,我也早猜出来了。”   原来陈明楷亦是重生,难怪这一世他会事事顺利,高中状元,并且知道最后登上皇帝宝座的其实是襄亲王燕夷吾,而不是人人敬仰的荣安郡王谢伯恩。   蓝璎忽然想起了什么,望了一眼门外,见外面仍然寂静如常,只听见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和阵阵蝉鸣声,她完全放松下来。   “明楷哥哥,那前世,你是怎么死的?”蓝璎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陈明楷眸光变暗,摇了摇头。   “除了这个,你还想知道什么?”   蓝璎深思片刻,小心问道:“定南侯他后来过得如何?”   陈明楷犹豫了下,冷静回道:“他依然获封定南侯,日子么,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差。”   蓝璎本来还想问,前世陈明楷死时,李聿恂和宋仝又是如何,但是话到嘴边,却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礼貌,怕伤了陈明楷,便没再问。   陈明楷有些诧异,温柔道:“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   蓝璎眨了眨眼道:“定南侯夫人是哪家的?还有镇国公宋仝的夫人,可是袁若梅?”   陈明楷故意卖了个关子,说道:“宋仝后来所娶的正室夫人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县主,而李侯的夫人么,你大可以自己去猜。”   其实这个问题挺无趣,前世她和甄晚凝死于宫乱,宋仝和李聿恂却是封公封侯,仕途正盛。今世恩爱的两对夫妻,在前世根本就是不同道路上的陌生人,他们后来娶妻生子既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同时也与她们不相干。   蓝璎道:“没什么好猜的,我就是问着玩儿。”   陈明楷轻轻点了点头,郑重望着蓝璎道:“这件事你知、我知,除了可以回去告诉甄晚凝,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否则我们三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明白吗?”   蓝璎郑重点了点头,又道:“所以晚凝姐姐的身世,你是一定不会说出来的,是不是?”   陈明楷笑了笑道:“回去转告甄晚凝,她大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不用担心这个。”   蓝璎满脸期待,笑得也挺开心,再求道:“明楷哥哥,那你一定答应我,不要让芷儿进宫去做太子的哪个劳什子侧妃。”   陈明楷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你这是学会反过来威胁我了?”   蓝璎笑容灿烂,语气肯定道:“你既然肯同我坦白直言,我便知道你不会再拒绝我。”   陈明楷一脸宠溺地望着她道:“从小到大,我拿你当妹妹宠着,何曾拒绝过你?倒是你总是隔三差五给我惹麻烦事,为此我挨了老师多少骂。这些事,你似乎都不记得了?”   蓝璎开心地笑了,笑声清脆动听,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有人在背后撑腰的小女孩儿。   陈明楷告诉蓝璎,皇帝下旨为甄晚凝寻亲之事,他自会协助宋仝,找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两人在书房里聊了许久,相谈甚欢,蓝璎因此忘了自己还要去探望生病的蓝娉婷。   直到外面忽然传来陈笙的声音,禀报说定南侯李聿恂人已到王府大门外,一则为拜见平西王,二则为来接妻子回家。 第一百零七章 侵犯   早朝时, 李聿恂因见陈明楷不在,心中疑惑,打听得知他突然告了假, 当时便觉得事情不妥。   偏今日早朝皇帝再次提起西南匪患日渐猖獗,隐有危及西南朝局根基之象。而对于朝廷是否需要出兵协助州府剿匪,众大臣议论纷纷,在大殿上争得面红脖子粗。   金碧辉煌的乾元殿,人声嘈杂, 吵吵闹闹如同京中最热闹的菜市。平日面目严肃, 极注重京官形象气派的文武大臣们,这时气得跺脚直骂的有, 乐得旁观三大派明争暗斗的有,嫌吵嫌烦默默摇头的有, 而站在武将队中的李聿恂根本无心参与。   他表面沉着冷静,神色淡淡, 但心里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只惦记着自家小娇娘是否听他的话安安稳稳在府里呆着。   他越是心急, 朝堂上的争论却是越拖越长,平常一个时辰的早朝, 今日硬是拖到一个半时辰才散朝。   出了乾元殿,李聿恂只同宋仝草草打了声招呼, 便步履匆急抢先离去。   出宫后,李聿恂本来预备着先回府看看蓝璎到底在不在家,走到半路越想越不对劲,直接掉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的平西王府急奔而去。   到得平西王府, 使人一问, 蓝璎果然在里面。   李聿恂憋了一肚子气, 耐着性子等人进去通传,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领他进入门楣高阔的平西王府。   进入前院,陈明楷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常服站在宽大而又气派的正厅迎接他。   李聿恂没见到自家夫人,脸色立时变得暗沉,同陈明楷相互见礼时,语气很是生硬,客套话也没说。   陈明楷面带微笑请他入座喝茶,他却板着脸道:“内子一早便来府上拜谒王妃,叨扰足有一个多时辰,不知现下何在?”   陈明楷道:“尊夫人正同拙荆在内室叙话,李侯莫急,本王这便派人去请。”   李聿恂微微点头,走到椅子前,理了理因一路骑马狂奔而褶皱厉害的朝服,默默坐下。   陈明楷道:“李侯竟是散了朝后直接过来的?”   李聿恂面不改色,淡然道:“微臣听闻王爷今日早朝突然告假,担心王爷身体有恙,故而心急来探望。”   陈明楷语气和善地笑道:“你我相识多年,本就是兄弟,如今更是连襟,往后李侯同本王之间,不需如此客气。否则让璎儿和娉婷姐妹俩瞧见,倒要怪我们故意见外了。”   李聿恂道:“王爷待人谦逊,李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时有两名年轻婢子端着刚泡好的热茶上来,陈明楷伸手微微一摆,示意她们先给客人上茶。   等婢子们默默上完茶,陈明楷才道:“前阵子因祖父宁国公病得厉害,病情反反复复,本王又不得空,娉婷为替我尽孝,每日里亲自去宁国公府守在祖父病榻前侍候汤药,往往一去就是一整日。连着这些日子,祖父的病势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娉婷自己却累病了,这两日更是连床都起不来。”   “今日清晨,我见她精神很不好,索性告了假,想着在家好好陪她一天,让她安安心心养病,也顺带看着她好好儿把药吃下。”   说道这里,陈明楷有些不太好意思,笑道:“不过一些家务琐事罢了,没成想倒让李侯挂心了。”   李聿恂见陈明楷解释得这般详细,字字真诚,不免心生惭愧,暗道自己年纪越大,反而越是疑心重,竟然怀疑起陈明楷和自己的夫人。   这事若是让大哥宋仝知道,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但是……   想起之前种种,李聿恂总觉得陈明楷对蓝璎没安什么好心。   这世上有几个行事磊落的正常男子会像陈明楷这样对待姨妹的?他对蓝璎未免关切太过,殷勤太过,特别是他每次偷偷看着蓝璎时的眼神,让李聿恂极为看不惯。   陈明楷何尝不知李聿恂早就对他心生怀疑,可他又怕什么呢?   他不仅不怕,反而很是不服气。明明他和蓝璎认识最早,两人青梅竹马,终身暗许,感情深厚。若非他这一世临时换了主意,不愿辜负蓝娉婷,那蓝璎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还会有李聿恂什么事?   方才在藏书楼,陈明楷清清楚楚看见蓝璎知道真相后眼中流露出的喜悦和对他自然而生的依赖。尽管两世蹉跎,发生了很多事,但是蓝璎对他的感情还似年少时那般单纯,一分未减。   他其实可以不用同蓝璎说出自己重生之事,但他到底忍不住,还是说出来了。   藏书楼分别时,蓝璎双眸含泪,莞笑着告诉陈明楷——今日她很欢喜。   从藏书楼走到正厅这一路,陈明楷脑中一直回想着这句话,有了这句话,此后无论如何,他将从无后悔。   听得厅外走廊中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李聿恂立刻站起身来,目光直直朝门口望去。   而陈明楷却安然不动,稳坐在太师椅上,眼神不动声色望着李聿恂。   蓝璎婉约玲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陈明楷蓦地收回冷漠的目光,低头饮着茶水。   听到李聿恂上前同蓝璎亲密说话的声音,陈明楷心中暗道:“定南侯啊定南侯,西南匪患猖獗,你已是死期将至,命不久矣。今生今世,你且自身难保,你以为自己还能护得了璎儿几时?”   李聿恂抓住蓝璎的两只手,打量她一切如常,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他就这样径直拉着蓝璎的手,走到陈明楷面前,语气敷衍地同热情的主人家告辞。   陈明楷亦不作挽留,笑着命陈笙送他夫妇二人出府。   面色冷傲的李聿恂一路紧拽着蓝璎的手,不顾平西王府上下众人的目光,将她带到马车上。   蓝璎见李聿恂也跟着自己上了马车,疑惑道:“夫君不骑马回去?”   李聿恂挺直腰背,大马金刀地坐在蓝璎身旁,冷着声音道:“我就坐这,不骑马。”   蓝璎见他这样,心里其实有些发虚。   她本就是瞒着李聿恂出来的,虽说并没有什么龌龊见不得人的心思,但在平西王府,她同陈明楷单独见面,两人交谈许久不说,还知道了他一件了不得的秘密。更重要的是,在知晓这件秘密之后,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对陈明楷表现出不该有的亲近感情。   在藏书楼同陈明楷分别之后,蓝璎去看望生病卧床的蓝娉婷。   见到憔悴虚弱的蓝娉婷,蓝璎惭愧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更让蓝璎难堪的是,蓝娉婷告诉她,称自己已经身怀有孕,只是特意瞒着陈明楷,怕他担心。   与蓝娉婷的端庄贤惠相比,蓝璎竟有种自己上不了台面的感觉。   那一刻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她的阿娘出身梨园,所以在她的骨子里多少也有些不正经不自爱的行事作风。若非如此,陈明楷为何成婚这么多年,而每次面对她时还是会做些明显有逾礼法的亲近举动?   或许正是她给了陈明楷可以逾越伦理的信号和错觉?   “本侯爷一句话都未来得及说,夫人作何摆出这般受了委屈的模样?”李聿恂正身端坐,质问道。   蓝璎吓了一跳,发现他并未看向自己,因此小声道:“奴家手腕疼。”   李聿恂面色一滞,反应过来刚才一路上他拽她的手太紧,因而弄疼她了。   “一点小伤,回去叫紫纤给你抹药,两三天便好。”他道。   “嗯”,蓝璎语气失望地应了一声,转头偷偷望向李聿恂,见他仍然是板着一张黑脸,眼神凶凶的,不由嘟起嘴唇,想着该如何哄他。   可是蓝璎也不知陈明楷到底同李聿恂谈了些什么,因此想说话又不知从何开口。   气氛有些冷,蓝璎本想伸出手臂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像平时那般厚着脸皮撒个娇,但是手伸出去不到一半,又尴尬地收了回来。   李聿恂瞥了她一眼,不知她伸手是要做什么,却又为何默默收了回去。   他不满道:“瞧你在平西王府时那般高兴的样子,想必是他答应你的请求了?”   蓝璎乖乖道:“我说了这次算他帮我们,下次他若有事相求,我们定南侯府必当倾力回报。”   李聿恂勾了勾嘴角:“你倒是会求人,还晓得拿我定南侯的名号出去唬人。”   蓝璎见他语气有些松动,试探性地慢慢将身子靠到李聿恂肩头,轻咬着嗓音,娇滴滴同他认错。   “夫君,奴家知道错了,往后奴家会处处主意分寸,绝不同别的男人单独相处,也不同他们讲话。”   李聿恂不听这话倒还好,一听这话,暴躁得很,简直要气炸了。   恰好这时马车不知磕到什么硬物,狠狠颠了一下。   李聿恂趁势猛地一个转身,右手将蓝璎的两只纤纤玉手扣在一起,狠狠抵在她胸前,左手则捏着她小巧玲珑的下巴,一边控制着双手的力道,一边将脸慢慢朝她逼近,凶狠地瞪着她。   他面色涨红,气道:“这个时候晓得我生气了,害怕了,讨饶来了?昨日我是怎么跟你说得,叫你在家等我,你可倒好,一大早跑得飞快。你晓不晓得我心里有多着急?姓陈的那个家伙,他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我都怀疑你们俩是不是早就私下约好了!”   蓝璎见他话说得难听,脸上挂不住,心里更是难过极了,眼泪汪汪的,眼瞧着就要哭出来。   李聿恂道:“怎地?才说两句就受不了了?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你一顿!”   蓝璎瞧他这般气怒的模样,转念一想,这个坏了心思的杀猪佬,该不是平日里事事都听她的,忍她忍够了,这回故意借着这个由头,翻身做主,好耍一耍他定南侯的威风吧?   是了,从前在梅城县,再怎么样,李聿恂也没这般粗鲁地对待过她。今日如此借题发挥,想来这个男人得了势,享受到权力富贵的滋味,人不知不觉变了,待她也不似以前。   纤云姑姑叮嘱的话语在她耳边想起,她越想越觉得气,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委屈。   李聿恂见她死死咬着牙,黑亮的眼珠子咕溜溜转,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说话呀,怎地不言语了?平日在家不是挺厉害的么?这会儿怎么不吱声了?是不是想起别的男人了?”他气呼呼道。   蓝璎满含泪光的双眸直直望着李聿恂,咬牙切齿道:“是,我就是想着明楷哥哥,天天都趁你不在,同他私会。今日,若不是你不识趣赶来……”   李聿恂的一张黑脸,气极之下,黑变红,红变白,望着怀里不知好歹的小娘子,恨不得一把掐死她才解气。   他没再让蓝璎继续胡言乱语下去,及时张开嘴用自己的方式粗暴地封了她的口。   蓝璎气头之上被他忽然摁倒侵犯,整个人都懵了。   偏他越吻越用力,越吻越来劲,逼仄的车厢竟成了他肆意乱来的乐窝,叫她挣不脱,逃不掉。   蓝璎发懵之余,很是生气,可李聿恂早成老手,没过一会儿,蓝璎便周身发麻,无心挣扎,只好乖乖依了他。   自从有了这一回,蓝璎一张脸可算丢尽了,再不敢在外头惹堂堂定南侯生气,更不敢同他共乘一驾马车。 第一百零八章 剿匪   蓝娉婷病了有半月, 蓝璎不便再去平西王府探望,只能让人多送去补品药材。   期间听闻宁国公病势危急,蓝璎在李聿恂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宁国公府。见到宁国公陈庭楚, 蓝璎发现老人家在病痛的折磨下,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脑子也有些糊涂了。   陈庭楚同蓝溥是知交好友,在蓝璎的幼年记忆里,陈庭楚曾经去过梅城县蓝家大宅数次, 每次去都不忘把蓝璎喊到身边, 问她几句话,然后笑着拿出送给她的礼物。   蓝璎站在病榻前, 弯身望着衰老病弱的宁国公,鼻子发酸。   这几年, 爹爹蓝溥也老得厉害,大病一场后, 整个人更是苍老体弱, 精神也差了很多。蓝璎看到宁国公, 不禁想到爹爹,心里不免一阵难受。   陪着李聿恂和蓝璎进屋的正是宁国公长媳, 亦是陈明楷的母亲周夫人。   周夫人对宁国公道:“父亲,这是蓝老先生的女儿和她夫婿定南侯来看望您了。您老看看, 可还认识不?”   宁国公睁大深深凹陷的双眼,浑浊干枯的眼珠子仔细盯着蓝璎,瞧了好一会儿,慈祥地笑了。   “认识, 我都记得呢……好孩子, 听说你爹爹辞了官, 回家去了……他可还好?”   宁国公说话时极费力气,声音颤抖着,含糊不清,话也是断断续续。   周夫人和蓝璎在一旁听着,不觉同时一愣。   宁国公笑了笑又道:“明楷呢,喊他过来……我得告诉他,要好好待蓝家的女孩儿……这个孙媳妇,我是最中意的……所以我替他求来……求来了……”   周夫人面色尴尬地打断宁国公的话,转身对蓝璎解释道:“瞧瞧,又犯糊涂了。老爷子定是将你错当成明楷的媳妇,这些日子她身子不好就没来,老爷子定是想她了。”   蓝璎轻轻点头,礼貌地笑了笑。   周夫人接着道:“明楷这孩子也是的,心里明明记挂着他祖父,偏偏借口朝务繁忙,不肯多回家里来瞧瞧。老爷子也是一样的怪脾气,清醒时不乐意见明楷,糊涂时又总是念叨他。哎,也不知道这祖孙二人到底怎么搞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蓝璎猜想,陈明楷定是做了什么事惹了宁国公他老人家不高兴,因此祖孙两个才闹起脾气。   数日之后,定南侯府忽然接到宁国公府派人送来的讣闻——宁国公陈庭楚昨夜于家中溘然长逝。   蓝璎思及宁国公与爹爹的关系,加之担心身怀有孕的蓝娉婷会操劳过度,还是决定同李聿恂一起赴宁国公府吊唁。   到达宁国公府,按规矩吊唁致哀之后,蓝璎却没在满屋披麻戴孝的女眷中看到蓝娉婷。   如此她倒是放心许多,否则以蓝娉婷初怀有孕的身子定然熬不住。   陈明楷虽然贵为平西王,爵位官职最高,但在宁国公府按照子孙辈分排序,他却站在第二排。   可这并不影响他在整个宁国公府的地位,因为宁国公陈庭楚已经致仕多年,在朝中并无多少关系深厚之人,而此番前来吊唁的皇室宗亲、各部大臣、军中武将络绎不绝,皆是冲着平西王陈明楷而来。   几乎每一名来吊唁的亲友同仁最后都会走到陈明楷面前,再次特意向他表达哀悼之意。陈明楷面容平和,无比恭谦地接待每一个人,悲伤之余,不失礼仪,众人对他赞许有加。   蓝璎既然已经大大方方随同李聿恂一同来吊唁,便不好立即就走。   此时偌大的宁国公府,到处都是人,一眼望去,熟人众多,有些文臣武将见到李聿恂,立即热情地上前来打招呼。   李聿恂眼见躲不掉,又不想自家夫人过于抛头露面,便让紫纤带蓝璎去旁边园子里等他。   园子中设有流水席,围席摆放着一条条的长凳,坐于此处歇息的都是各家女眷。蓝璎步入园中,第一眼望见的却是姑母蓝琌和富昌伯夫人魏氏,还有蓝彦修的妻子程氏。   程氏见到蓝璎,立即站了起来,笑着朝她轻轻招手。   蓝璎走过去,同姑母和魏夫人见过礼,随即朝程氏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姑母蓝琌拉着蓝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打量她一番道:“我原以为你不会来,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蓝璎搬到京城之后,曾经携一家人去姑父姚延年府上拜访。   那日同姑母蓝琌久别重逢,姑侄俩亲亲密密在一处说了好多话。自建昌二十八年梅城县一别,蓝琌已多年未见蓝璎,此刻见他夫妇二人恩爱和睦,儿女双全,李聿恂更是由一名身份低微的屠户摇身变成拜将封侯的朝廷新贵,心里别提多欢喜。   时光荏苒,苍苍十年,蓝琌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华,加之姚府近几年时运不济,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蓝琌的心境早不似以前,整个人沧桑许多,便不大爱出来走动。   没成想今日难得出来一次,倒叫她遇见了同样不爱出门走动的蓝璎。   蓝璎见姑母问话,老实答道:“我想着来替爹爹送老国公爷最后一程,也顺道看望娉婷姐姐。”   蓝琌感慨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就说你娘把你教养得很好。”   魏夫人也道:“我也总同我家老爷说,同咱们这些人比起来,弟妹才是真正有福之人。”   蓝璎正陪着姑母和魏夫人闲谈,忽然园子里的女眷们都纷纷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朝新来的一位年轻妇人行礼。   蓝璎抬眼望去,才发现来的人却是太子妃娘娘,连忙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太子妃神情肃穆地走进园子,身后跟着陈明楷的母亲周夫人和其他宁国公府女眷,阵仗极为隆重。她身着一身月白色素裙,妆扮清雅,目无斜视地从众人面前走过,经过蓝璎身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认认真真望了蓝璎一眼,而后又面无表情地走开。   这一眼让蓝璎感到很是惊讶,不由地想起那日入宫不堪之事,不觉轻轻咬住嘴唇,不使自己表现出异样神情。   幸而太子妃并不与众妇人同在园子里歇息,宁国公府另外为她安排了雅致的小憩之所,她到此也仅只路过而已。   太子妃走后,园子里的各家女眷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有人提起这次宫中选秀之事,都说这是新帝即位后头一回公开选秀,宫里宫外必将极为重视。又有人说,太子正值盛年,又是帝后最为宠爱的嫡长子,此次选秀东宫少不得要进一波新人,也难怪太子妃的脸色看着很是不好,毕竟太子妃年纪不小,可至今仍然无所出。   听到这些话,蓝璎不由和嫂嫂程氏相互望了一眼。   这时有一名打扮成宫女模样的年轻女子走到蓝璎身前,朝她屈膝行礼道:“太子妃娘娘邀定南侯夫人一见,请夫人随奴婢来。”   蓝璎脸色煞白,自上次淑妃之事后,她心有余悸,再不想同宫里的任何娘娘有任何的往来。   那宫女见蓝璎坐着一动不动,声音顿时大了起来。   “夫人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太子妃娘娘,想要奴婢跪下来相请么?”   蓝璎一时犹豫不决,蓝琌见状,起身道:“正巧老身也想去给太子妃请个安,不如一道去吧。”   那宫女面色冷漠,眼神不屑地扫了蓝琌一眼,厉声道:“我们娘娘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想请安,按宫里的规矩得先递牌子。”   蓝琌当众受辱,气得直哆嗦,蓝璎不忍见姑母难堪,连忙起身跟着那宫女去了。   临去时,她让紫纤去找李聿恂,自己则故意拖着脚步,延缓路程。   果然没一会儿,李聿恂便火速追赶过来,一把将蓝璎护在身后,满脸愤怒地望着那名宫女。   宫女见李聿恂怒目睁眉,满脸凶恶之相,不觉有些惧怕。   她壮着胆子将太子妃的命令再说了一遍,李聿恂却听也不听,粗声打断她道:“我家夫人身子不适,走不了路,太子妃若想见,便请她出来,我们夫妇在此恭候便是。”   那宫女被他抵得无话可说,正无奈之时望见平西王走过来,立时上前。她私心以为平西王总督军务,乃是定南侯的上司,若是平西王发话,定南侯定然不敢不从。   谁知平西王听了那名宫女所说,却满不在意,反而对李聿恂淡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自行离去。   见定南侯已然带着夫人离去,那宫女急了。   平西王陈明楷却神色冷清道:“太子妃何在?烦请带本王去见她。”   蓝璎并不知陈明楷到底是如何解决这件事情的,反正那日波折之后,一切风平浪静,东宫也没再派人找过她。   同甄晚凝提及这件事时,蓝璎仍然心有余悸。   但她怕甄晚凝骂她矫情,不由又嘲笑自己胆小,是年纪越大反而越怕事了。   谁知甄晚凝却并不这般认为,她正色道:“宫里的女子熬得时间久了,心中所想便只剩恩宠和子嗣。一旦地位受到威胁,不仅自己脸上无光,甚至连带母族也会深受影响,到这时她们往往便会失去理智,疯狂起来,什么事都敢做。你防着她,是对的,日后若要再遇到这种事,便是装疯卖傻,也绝不要一个人跟她们走。”   蓝璎听她得说得郑重,认真讲这话记下来。   其实蓝璎也知道,对于上次昭华宫之事,甄晚凝所受伤害远比她严重,因此才会这般迟迟放不下。   ~~~~~~~~   八月初,朝廷争议已久的西南匪患一事终于有了定论。   皇帝下旨任命镇国公宋仝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以钦命巡按监察使的名义赴西南,统领州府各部兵马,全力平定为患西南已久的匪乱。   圣旨既下,不管宋仝心里愿意与否,都只能俯首领命。   乾元殿上,永初帝明确要求宋仝务必在三日内完成职权交接,出城赴任,并让陈明楷在近卫军中抽调百名精锐保护宋仝。 第一百零九章 辞别   皇权君令不可违逆, 大殿之上,一切尘埃落定,文臣武将肃然沉默。   永初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俯视众臣,慢慢露出满意的笑容。正当他预备下令散朝时,定南侯李聿恂却忽然站了出来。   “臣请同镇国公共赴西南剿匪,肯请陛下恩准。”   李聿恂的声音响彻大殿,永初帝皱起眉头, 望向陈明楷。   “平西王, 你身为五军大都督,武将统归你管, 你说该如何?”   陈明楷不慌不忙道:“陛下方才任命白将军接替镇国公为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只是白将军此前一直在兵部任职, 主要负责督造兵器,并无带兵的经历。此番若是镇国公与定南侯一同离开京都, 白将军到任之时则帐下无可堪大用之良将, 臣担心届时这掌管五千兵马的京卫指挥使司恐怕要乱啊!”   听了陈明楷的回答, 李聿恂深觉不妙,仿佛这人早就料到有此一出。   果然永初帝对陈明楷的回答很是认同, 立即道:“即刻下旨,升定南侯李聿恂为京卫指挥使司从三品指挥同知, 全力辅佐新任指挥使白润章。”   李聿恂脸色微变,心中几经辗转,到底还是伏地叩谢圣恩。   永初帝威严冷峻的眼神慢慢扫过宋仝等一众武将,肃声道:“朕向来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只要卿等肯实心办事, 朕自然要大大擢升。”   宋仝领会圣意, 再次步出队列,跪地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此番赴西南,必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永初帝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宋仝平身,目光却越过宋仝远远投向后面的李聿恂,语气威严道:“定南侯,你有如此聪明能干的大哥,可也莫要辜负朕的信任啊!”   李聿恂听罢,伏地叩首:“臣领旨,叩谢天恩。”   皇帝只给了宋仝三日的时间,事出突然,一切无从准备,“宋家军”众将无不感到惶惶,更有人愤然气怒。   宋仝原是正三品的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如今连升两级,执掌六部之一的兵部,更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表面看来他是交上了鸿运,仕途正旺。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皇帝这摆明是借着西南剿匪为契机,一举缴了宋仝的兵权。   皇帝下旨让宋仝以巡按监察使的名义统兵剿匪,却不让他带自己的心腹将士随从,反而令派陈明楷掌管的百名近卫军一路护卫他的性命安危,这不能不让人深思。   “宋家军”的将领除了李聿恂和少数几人一直跟着宋仝,大部分都被分散在各处,还有的甚至被派去鸿胪寺、国子监、上林苑这类地方任不入流的闲散小官。   得到消息的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跑来镇国公府找宋仝,可宋仝既要遵从圣旨快速完成职权交接,又要安排离京之事,更要提前熟知西南匪患的各种内情,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同他们一个个的解释和辞别呢?   为了不出乱子,宋仝特意让李聿恂出面去安抚这些旧日的兄弟们。   李聿恂深知此时本就是关键时刻,若这些兄弟按捺不住,做出冲动之举,轻则为“宋家军”招来皇帝的猜忌,重则危及宋仝西南之行的性命安危。   为了大哥宋仝,也为了曾经威名赫赫的“宋家军”,李聿恂首先稳住自己的心绪,再去耐心地劝慰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们。   到了第二日深夜,宋仝才得空将李聿恂叫到书房,同他一一做出部属。   两人彻夜深谈,一直到鸡鸣时分,天刚破晓。   临别时,宋仝重重拍了拍李聿恂的肩膀,哽咽道:“好兄弟,为兄将家中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李聿恂眼圈微红,强忍不舍道:“大哥定要平安归来。”   送走李聿恂,宋仝身穿单衣站在书房外的院中,身披熹微晨曦,目光遥遥望向东边刚露出鱼肚白的天空。   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宋仝看到夫人甄晚凝穿着一身孔雀蓝撒碎花锦缎长裙,乌黑发髻上斜插一支碧色透玉扁钗,妆容清丽,面色淡淡朝他走来。   她身后跟着贴身丫鬟秋棠,秋棠手里端着红漆托盘。   走到宋仝身前时,甄晚凝转身从秋棠手中接过那只盛放着白色茶盏的托盘,目光盈盈望着宋仝。   “我让厨房炖了红枣粥,浓浓的,很是香甜。夫君熬了一宿,快趁热吃了吧,也好填一填肚子。”甄晚凝道。   宋仝一手接过托盘,一手抓住甄晚凝的手腕,带她一同走进书房。   甄晚凝看着宋仝将茶盏里的红枣粥吃得干干净净,这才露出淡淡的笑容。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说道:“天色已大亮,夫君是不是准备着要出城了?”   宋仝将茶盏递给秋棠,让她先退出去,自己则走到甄晚凝身边,俯身将她整个人轻轻搂在怀中。   “我走之后,家里这几个小子又要让你操心了。你也别太惯着他们,就让他们每日专心习武射箭,当然还要继续请先生讲课,这些事都可以让倪管家去做。夫人你就安安心心在家等我回来,切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宋仝的声音浑厚而又充满磁性,甄晚凝听得心里暖暖的,鼻子微微发酸。   她又不由地想起几年前宋仝带着家乡兄弟们离开梅城县,投奔谢王爷参加靖难之师时的情形,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只是这次宋仝是独自一人远赴千里之外,身边没有视他如子的谢王爷,更没有那群尊他为大哥,事事听从他吩咐的兄弟们。   甄晚凝想到这一次也许凶险更胜过上战场杀敌,从来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不知她的夫君何时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宋仝听到甄晚凝微乱的呼吸声,下意识伸手在她脸上一摸,果然又湿又凉。宋仝捧着她的脸,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哭什么?不是说了吗?在家安安心心等我回来。”   甄晚凝撇过脸道:“我没哭,风吹着眼睛疼。”   宋仝笑了笑,张嘴对着甄晚凝的眼睛吹了两下,甄晚凝要躲,他干脆直接吻了上去。   耐心一点一点吻干她脸庞上的泪,宋仝的呼吸变得又粗又急。   他伸出两只粗糙大掌从她领口衣襟穿过,毫不留情就像猎户扒拉刚擒获的野兔,一下子就将她上身衣衫完全扒开,露出里面粉红烟纱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儿。   宋仝的大掌覆上轻薄的肚兜,没一会儿便将那轻飘飘的无用小玩意儿给一把扯掉。   甄晚凝花容失色,双手护在胸前,低声道:“夫君,不可。”   宋仝眼神炙热望着身材丰腴,神情妩媚的夫人,语气强硬道:“自入京好几个月了,夫人还要一直拒绝为夫吗?今日即便是夫人你不肯,为夫我也绝不答应。”   甄晚凝心跳如鼓,胸口跟着一颤一颤,那诱人的白嫩鼓鼓囊囊,根本不是两只纤纤玉手能遮盖住的。   面对宋仝那神似吃人的目光,甄晚凝红着脸,微微低下头道:“夫君,这里可是书房。”   宋仝大笑,快乐地如同天上的神仙。   他朗声道:“书房怎么了?今日这书房正是你我夫妻及时行乐的好地方。”   甄晚凝听了这话,深深闭眼,耳朵又红又烫,两边脸颊红通通似晚霞。   明明宋仝还未将她怎地,她却已是羞也要羞死了。   袁若梅牵着宋祈来到书房,远远就看见甄晚凝的丫鬟秋棠和管家倪宽守在书房院外,两人神色怪异。   袁若梅还未走到院门处,倪宽就上前阻拦她道:“梅夫人来得可真是早,不巧的是国公爷正在书房同夫人谈些要紧的事。方才特意交代,不许旁人进去打扰呢。”   袁若梅尴尬地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低低的哭泣和粗重的喘息。   两个声音听在耳里既感熟悉又觉陌生,袁若梅心中闪过一道电,身子不觉一颤,牵着宋祈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这日傍晚,镇国公宋仝带着十四岁的长子宋辰,辞别家人,骑马出城。   在他身后正是平西王陈明楷奉旨特意挑出的百名近卫军,亦是宋仝西南剿匪之行唯一从京都带出去的兵马。   自宋仝走后,皇帝的各种封赏隔三差五便会送到镇国公府,尤其是中秋前夕,赏赐更是格外丰厚。   按理镇国公不在京,作为国公夫人的甄晚凝应该入宫谢恩才是,可她始终以不变应万变,心中唯一所想,便是带着孩子们等宋仝回家。   而李聿恂本打算中秋时向朝中告假,好带蓝璎和两个孩子回老家过节。   可因宋仝骤然离京,他不得不改变想法,留在京中,以防生变。   为了甄晚凝和她的几个孩子,蓝璎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   中秋家宴,李聿恂和蓝璎是带着恩慈和李澜两个孩子到镇国公府一起过的。   两家的孩子们平日就玩在一处,今日聚在一块儿过节,更是吵作一团,乱作一团,热闹之极,也欢快之极。   甄晚凝看着活泼开朗的恩慈,再望着自家两个儿子宋徵和宋胤,拉着蓝璎的手道:“我的女儿安安已经定了给你家澜儿做媳妇,我总觉得有些亏,你得答应我,也把你的宝贝女儿嫁到我们家给我做个好儿媳妇。”   蓝璎早看出甄晚凝有这种想法,她道:“姐姐倒是不吃亏,可我这一辈子就养了三个孩子,到头来两个都跟你们老宋家结亲,我可就觉得亏了。”   甄晚凝笑道:“你不亏,我们家徵儿和胤儿你看着随便挑,或者你就让恩慈挑也行。”   蓝璎故作矫情道:“行啊,这可是姐姐你亲口说的。不过我现在可不挑,得等几年,看这两小子到底长成个啥样!”   甄晚凝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小蹄子,我都没挑你们家澜儿,你倒嫌弃起我两个儿子来了,你可真是不知好歹!” 第一百一十章 贵妃   晚些的时候, 蓝璎同李聿恂说起这事,问他愿不愿意把恩慈嫁给宋家的小子。   李聿恂思虑片刻道:“咱俩就这一个女儿,数她最是贴心。要依我的想法, 最好养她在家一辈子,招个上门女婿最好。不过既是嫂嫂开口,只要大哥点头,我没啥不愿意。”   蓝璎听了这个回答,心里好一阵闹腾。   她现在十分地怀疑, 在李聿恂心中, 大哥宋仝和家中妻儿到底哪个更重要。   这个疑惑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蓝璎很知趣, 没有明白问出口。   十月底,宫中选秀终于迎来最后的殿选。   甄晚凝让管家倪宽派人守在宫门外, 及时探报消息。   整整一日,从早到晚, 蓝璎同甄晚凝呆在一起等着宫中传出的一个个消息。   天将黑时, 蓝璎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回到定南侯府。   听管家报说李聿恂已经回府, 正在书房里,并交代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蓝璎愣了愣。   自宋仝离京后,李聿恂每日里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府。有时是因为营里军务繁忙, 有时是因为被新任指挥使白润章拉去府上商议事情,还有是被原来“宋家军”那帮旧日弟兄们拉着去吃酒等等……总之各种各样的事情让他忙得家都顾不上,鲜有像今日这般回家早的。   蓝璎去到西院书房,果然见书房的两扇门紧紧关着, 两名贴身随从就守在门口。   见蓝璎走过来, 两名随从互相望了一眼, 同时唤了一声“夫人”。   蓝璎朝他们点了点头,轻轻叩门道:“夫君,你在吗?”   屋里没有回应,等了片刻,房门从里打开,李聿恂站在门口。   “回来了?结果如何?”李聿恂牵着蓝璎的手进屋,边走边问道。   蓝璎见他神色不大好,书房的桌子上又到处铺满纸张,因而问道:“我是不是打扰你办公了?要不然你先忙,等你忙完,我再跟你说。”   李聿恂笑着道:“无妨,你先说选秀的事。”   蓝璎撇了撇嘴,微微叹了口气道:“芷儿倒是没选上,不过……”   李聿恂立即道:“不过什么?”   蓝璎顿了顿,眼中满是不解和疑虑:“宁国公府的一位嫡出小姐被选入东宫,当场便册封侧妃。还有高丞相家的孙女和太子妃的娘家侄女也都被选中,只是品级未定。”   李聿恂默了会儿,说道:“后宫连着前朝,各家人有各家人的心思,他们既舍得,便不关外人的事。只要芷儿没入选,其他人你就别多想了。”   蓝璎犹疑道:“可是宁国公府那位嫡出小姐是平西王亲侄女,是他唯一亲大哥的女儿,他怎么……会呢?”   李聿恂走过去摸了摸蓝璎的头,说道:“我晓得你心思敏感,怀疑这件事是平西王为了你同他求情的缘故。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被李聿恂这么直白地当面一问,蓝璎忍不住笑了,她自己也不相信陈明楷会这么做。   蓝璎低声道:“看来是我想多了。”   李聿恂温柔地望着她道:“我们俩自小都是在乡下长大,京里这些世家贵族行事做派原就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总之求仁得仁,各有所图。”   蓝璎点了点头,心里宽松许多。   她望着李聿恂,发现这些日子他憔悴不少,今日更是精神不佳,似乎遇到很不好的事情。   “夫君,宋大哥那边有消息了吗?”蓝璎问道。   李聿恂虽知道自己的情绪瞒不住蓝璎,但也没想到蓝璎居然一下子就问到了最关键之处。   他从来不同蓝璎说军务上的事,原就是不想她为着他操心。   如今事关宋仝,他更不想告诉蓝璎,也是怕蓝璎事事都跑去跟甄晚凝说,两个女人天天聚在一块儿操心外面的事。   蓝璎见李聿恂一副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颗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是不是宋大哥遇到事了?”她惶恐不安道。   李聿恂连忙道:“只是一些小事而已,不用太过担心。”   蓝璎瞪大眼睛将信将疑望着他道:“小事?”   李聿恂将蓝璎按在椅子上,让她规规矩矩坐下,耐心解释道:“大哥才刚到西南,各处巡防军务之后发现西南因久无战事,各州府的驻军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之流,府库里的兵器装备也都破烂不堪,他为这事愁得很,可皇上却一再催他出兵剿匪。”   蓝璎一听急道:“这样可不行,宋大哥如今既是兵部尚书,得赶紧上奏折,让朝廷派兵去支援。”   李聿恂道:“是,大哥的折子已经递送入京,正等着陛下御批。”   蓝璎望着他道:“夫君就是为这事不开心呀?”   李聿恂忍不住笑了,轻轻捏了捏蓝璎的鼻尖。   “谁说我不开心了?你就非得你夫君像那庙里的弥勒佛一样,时时刻刻滋着嘴傻乐不成?”   蓝璎眨了眨眼,笑道:“我觉得夫君不像弥勒佛,倒像戏台上黑脸的包大人,外头是黑乎乎的,里头是白白的,清清的……”   李聿恂皱了皱眉,听不出蓝璎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拐着弯打趣他。   蓝璎趁着李聿恂愣神的间隙,一把推开他,满脸憋笑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李聿恂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的阴霾因而散去,整个人轻快许多,再重新回到桌前坐下,理了理思绪,继续给宋仝回信。   其实西南的事远比他方才告诉蓝璎的要更加严重复杂,这几个月他同宋仝信件往来密切,因为知道的多,所以才会如此忧心。   宋仝去到西南,各处巡防之后,除了发现本地驻军纰漏百出,更怀疑那些州府官员同各寨山匪早有勾结。另外他还发现西南山匪势力强横远远超过朝廷预估,八大寨之间关系粗综复杂,一方有难,八方呼应,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剿灭的。   宋仝在信中说他写的奏折早在一月前就已经递送出去,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   李聿恂暗中打听,才知道宋仝的奏折入京之后被人故意一层层拖着,直到不久前才呈送乾元殿。如今正在乾元殿挤压的上百道奏章里,不知何时才会有皇帝朱笔御批。   宋仝孤身深入西南,险境重重,身边却没有一个可靠能用之人。   而李聿恂远在京都,时刻担忧宋仝的安危,如何能不着急?   宋仝在信中提醒李聿恂,称西南的官员多出自丞相高深的门下,要李聿恂切记多提防此人,密切关注朝中高相一党的动静。   当初向皇帝提议,让宋仝出任兵部尚书远赴西南剿匪之人正是这个高深,如今他又将自家孙女送入宫中,用意之深,便是宋仝不提醒,李聿恂也会紧密关注他。   新人获赐封号品级的圣旨没过几日便送达各府,丞相高深之孙女封贵妃,将军白润章之女即太子妃白湘君之亲侄女封德嫔,宁国公陈皓之孙女入东宫,封太子侧妃。   宁国公陈皓正是陈明楷的父亲,被封太子侧妃的便是陈明楷大哥的女儿,闺名唤作楚楚。蓝璎曾在宁国公府见过她一面,因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长相甜美,脸上还有两个漂亮的梨涡,当时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这次选秀在许皇后的亲自操持之下,不仅东宫和已经建府的皇子们个个得了年轻貌美的新人,就连五十多岁的永初帝也一下子新添了十多名各有品级的妃嫔,更别论后宫还安置有许多个周边小国趁着选秀之机所献的风情各异的异国女子。   永初帝圣心大悦,自此流连温柔乡,沉迷不可自拔,每日除了早朝,其余大半时间都在后宫。   朝中积攒的政务越来越多,许多事得不到及时解决,群臣们多有不满,纷纷上书谏劝。   永初帝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干脆命丞相高深、平西王陈明楷、太子燕槐共同处理政务,自己则乐得清闲,此后更加无节制地与嫔妃们混在一起,日夜饮酒,纵情声色。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也不再似往常那般三天两头地得到皇帝的封赏,只偶尔同其他公府一样得到年节时宫里送来的例行赏赐。   甄晚凝暗暗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有年轻貌美的新人环伺周围,想必那好色的老皇帝已然将她给忘记了。   那夜甄晚凝中了淑妃的软骨散被送到惊鸿殿,不久后皇帝便进来了,见到她温驯迷人地躺在床上,身上只盖着薄薄的一层锦被,便格外欢喜,竟是语无伦次一口一个“小美人”地胡乱叫着。   甄晚凝因被灌了味道奇异的酒,不仅身子动不了,意识也有些迷糊。她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时望着是宋仝,一时又是别人,意识被药物控制,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混乱中听得有人来报说“宋仝持刀闯宫”,老皇帝才悻悻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甄晚凝也是在这时意识才清醒了些,立即挣扎着口呼“救命”。   老皇帝才只开了个头,虽意犹未尽,但还是果断地迅速离开惊鸿殿。   离去时,还不忘让人将甄晚凝身上杂乱的衣衫和散乱的发髻整理好,更亲口叮嘱甄晚凝,叫她待会儿见了宋仝不要乱说话,否则镇国公府满门上下都难逃一死。   甄晚凝靠着仅存的一点清醒意识紧紧咬牙点了下头,老皇帝贪恋地望着她的脸,俯身对她道:“美人儿放心,你且耐心等待些时日,朕一定想法子接你入宫,封你为贵妃,可好?”   这件事甄晚凝后来谁也没告诉,压在心底深处,仿佛只是一场梦,但是只要一想起来便浑身难受,恨不得一头跳进水里,死了才干净。   但她舍不得去死,那夜宋仝不顾一切只身闯深宫冒着犯上谋逆的风险赶到惊鸿殿,及时将她救出,她又怎能这般轻易就去死呢?   何况她同宋仝多年恩爱,生有一堆可爱的子女,家庭和美,比之前世,这样的日子不知好上多少倍,她如何会舍弃?   被救出之后,她一直拒绝宋仝,让宋仝以为她还和之前一样是为了袁若梅母子之事痛恨于心,而不肯原谅他。   其实她早已原谅,只是觉得自己身子不干净,不敢再面对自己深爱的夫君。   直到那一日清晨,在暧昧的书房里,他们夫妻如胶似漆,依依不舍痴缠了一个多时辰,宋仝为此不得不拖到下晌才匆匆带着等候多时的百名近卫军出城离京。   甄晚凝在宋仝温暖甜蜜的怀抱中,在他无限浓情的恩爱中,重新找回旧日那个容光焕发的镇国公夫人,拾回往前走的自信和勇气。   终于等到这一天,甄晚凝得知高丞相的孙女获封贵妃的消息,后来又听闻皇帝因得了新人,沉迷女色,日日流连后宫,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真正得救了。   现在甄晚凝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她的夫君,她一日日盼着宋仝能早日回京。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南   冬季严寒, 西南山区更遭连降暴雪,大雪封了路。   宋仝新训练出来的剿匪军队被困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   一月前, 迫于朝廷的压力,他曾带兵浩浩荡荡进了一次山。山匪狡猾,在他们还没摸清山门方向的时候,就从四面八方敲锣打鼓地冲杀出来。   宋仝自知不敌,果断命令撤兵, 此战以仓惶落败收尾。   战报呈送朝廷, 永初帝自然不喜,命令兵部下达文书, 着西南各州府加紧征兵,筹措粮饷, 全力支援宋仝,待来年开春, 务必一举剿清匪患。   西南各州府接到兵部文书, 一个个的官员纷纷跑到宋仝军营叫苦不迭, 称今冬雪灾频发,到处都在死人, 民众苦不堪言,各级府库里的钱粮拿出来赈灾尚且不够, 哪里还有余的充作剿匪军粮饷呢。   宋仝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些官员早就上下串通好,以雪灾为由推诿敷衍罢了。   但他却不急,只让人将西南的情形一一俱奏朝廷。   匪患不除, 受难受穷的还是西南贫苦百姓。但若要彻底剿除匪患, 将八大寨连根拔起, 首先要做的还是将这些贪得无厌的地方官员给彻底震慑住,确保他们不敢在两方交战之时动手脚。   宋仝是江湖草莽出身,军功爵位不是靠着祖辈庇荫,也不是靠着一般的走仕途熬资历,他如今所得都是靠在靖难之役中一刀一枪踏着敌人的尸骨拼杀出来的。   他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文人儒生,也不是市井唯利是图的商贾,他行走江湖多年,英雄豪气名震天下,真要对付起这些地方官员,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一转眼便到春日,西南群山巍峨,风景壮阔,深埋在地下的种子开始发芽,暗中的势力也在悄然抬头。   宋仝做好了一应准备,他知道那深藏在背后想要推他落入深渊之人已经苦等半年之久,如今势必按捺不住,要开始明着行动了。   三月,有关西南剿匪的捷报一封接着一封频频传入京中。   巡按监察御史宋仝在地方官员的全力协助之下,巧设计谋,率兵连番攻下西南山匪八大寨中的五寨,胜利之势如同破竹,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人心归顺。   永初帝在朝上将宋仝大大夸赞一番,更又赏赐镇国公府黄金百两,绸缎千匹。   文臣武将一个个眼羡之极,却又不得不对宋仝其人敬佩万分。   李聿恂心情平静,一直悄悄观察着丞相高深,发觉他的脸色很是难看,望着圣上的眼神甚至有些畏惧和躲闪。而另一边平西王陈明楷则显得淡然许多,神色平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散朝之后,高深被皇帝单独叫到御书房。他匍匐在地,身子颤抖不止,而永初帝的眼神严厉凶狠仿佛要赐死他。   永初帝怒斥道:“你当初是如何跟朕说的,还说宋仝在西南不出三月必死,现在呢?你怎么解释!”   高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颤着声音道:“臣办事不力,陛下息怒。”   永初帝更加怒不可遏:“你叫朕息怒?那宋仝马上就要将八大寨全灭,班师回朝啦?你让朕如何面对他?再封一个异姓王吗!”   伴君如伴虎,登基一年多来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大,明里暗里杀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唯有对荣安亲王谢伯恩和镇国公宋仝,皇帝想杀却又忌惮世俗言论,怕后世史书给他也扣一个诛杀功臣的薄情冷血的帽子。   毕竟谢伯恩是率先起兵发动靖难之役的号召者,也是诸藩王军队公认的盟主,而宋仝则是领兵攻进京都,逼得嘉平帝自尽的头号功臣,可以说永初帝燕夷吾之所以能迅速登上皇位,这两人功不可没,天下世人皆知。   两人功高盖主,又实非燕夷吾心腹嫡系,他早欲除之而后快,却又不想杀得太过直白,令群臣寒心,惹百姓议论,因而将这难题抛给了丞相高深。   高深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保持镇定,沉着道:“宋仝功夫了得,警惕心又强,臣前后派去数名杀手,不仅没伤他分毫,反而都无声无息折在西南。西南八大寨的那些个头目也因宋仝在江湖上名声太响,不愿同我们联合。臣该想的法子都用上了,为今之计,只能借他身边百名近卫军之手,只是近卫军从来只听平西王的调遣,臣使唤不动。”   永初帝眼中满是戾气,叱声道:“平西王是朕留给太子的人,这事朕本就不想叫太子插手,所以才交给你。你倒好,眼瞧事情办砸了,又想把太子和平西王扯进来,早知如此,朕要你做屁用!”   高深惶恐道:“陛下明鉴,非臣推诿,实在是臣手中无有兵权,调不动人。”   永初帝气得面色通红,想了想,还是让杨泉亲自去东宫请太子和平西王过来共同商议此事。   过得片刻,太子燕槐和平西王陈明楷传到。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御书房,看到高深跪在地上,竟丝毫不惊讶。   永初帝让高深将事情从头到尾简略叙说一遍,然后才给三人赐座,郑重商议对策。   “谢伯恩虽不是燕家子孙,但他深受天下人敬重,羽翼丰满,朝里朝外党羽遍布。有他在一日,朕便寝食难安,燕家的江山也受到威胁。朕为后世子孙计,不能不除之。高卿同朕言,谢伯恩帐下最得力之人便是宋仝,因此才想出调他入西南剿匪的法子……”   永初帝说着便暗示陈明楷调动安插在宋仝身边的百名近卫军,陈明楷听完陷入沉思,并不急着接话。   高深见他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有些着急了,说道:“平西王,陛下此举实是为了太子殿下,如今陛下将大部分朝政都交太子处理,王爷您身为东宫辅臣,深受陛下信重,此事您不能不用心啊!”   陈明楷淡淡望了一眼高深,见他如此沉不住气,心里实在好笑。   但皇上和太子都在望着他,这出戏得好好唱。   “回禀陛下,高相的计谋漏洞百出,臣以为即便近卫军得手,此事也必将闹得难以收场,届时恐怕地动山摇,朝政不稳。”陈明楷道。   永初帝神色一凛,让他继续说下去。   “杀了宋仝,不过是断了谢伯恩一臂,并不能置他于死地。如今谢伯恩虽不过问朝政,但在江州势力稳固,坐拥三万精兵。宋仝一死,打草惊蛇,他必然不会无动于衷,到时他高举义旗,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者将不计其数。不说别处,便是这京中,也处处是他的旧系,里应外合之下,高相觉得这场硬战我们能撑多久?”   高深向来只懂得官场尔虞我诈,对带兵打仗之事并不通晓,听了陈明楷这番话,脸色极其尴尬。   他闷着脸道:“依平西王所言,谢伯恩势大,朝廷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啰!我等就在京中坐等宋仝立下剿匪大功,志得意满班师回朝啰?”   陈明楷不屑地笑了笑,皇帝的脸色也霎时大变。   太子燕槐这时连忙出声道:“父皇,平西王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光杀一个宋仝并没什么用处!”   皇帝见太子这般沉稳,而陈明楷又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知这二人早有对策,语气不觉变得温和,忙问陈明楷有何策略。   陈明楷这才缓缓站起身,面朝皇帝,将心中早已想好的计谋说了出来。   皇帝的眼神越来越亮,丞相高深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唯有太子燕槐望着陈明楷,满脸的得意和敬服。   “好、好、好,此计甚妙!”皇帝听完,赞赏不已,转头对高深道:“此事你务必全力配合,一应人事调动都听平西王的。”   高深立即低头遵旨,皇帝又笑着望向陈明楷,意味深长道:“平西王,此计若果真能将谢伯恩一党连根拔除,朕定要大大封赏,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与朕。”   陈明楷低头道:“为圣上和殿下分忧,是臣身为臣子之本分,不求封赏。”   皇帝满眼狐疑地望着他,再道:“爱卿确定不要任何封赏?”   陈明楷听了这话,一时竟有些犹豫,沉默着,欲言又止。   太子上前道:“父皇金口玉言,机会难得,平西王有任何请求,还不快说。”   陈明楷立即掀开朝服下摆,重重跪地,面色肃然道:“此计若果真能成,臣恳请陛下将一女子赏赐给臣做侧妃。”   此言一出,皇帝讶然,好奇道:“什么样的女子,你要朕赐给你做侧妃?”   言下之意,一般身份的女子你平西王只管娶回家纳为妾氏,反正无人会说,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既要明媒正娶做个侧妃,还要皇帝亲口赐婚。   陈明楷道:“陛下抬爱,微臣故而斗胆先提此恳求。届时陛下准与不准,臣全无异议。”   皇帝微愣之余,哈哈大笑,亲自扶陈明楷起身。   高深体会圣心,说道:“平西王堂堂英雄好汉,没想到也是难过美人关啊。”   陈明楷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同为男人,高相必能理解。”   高深于年后才新娶一房娇妾,正是兴头上,宠得很,听了此话,也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而皇帝和太子则更不用说,去年新选的美人个个娇艳如花,父子二人也是正乐在其中,每日里左拥右抱,温香软玉伺候着,滋味甜的很。 第一百一十二章 流言   李聿恂遵照宋仝的指示派人暗中盯住丞相高深, 本以为高深情急之下,会有新的动作,却不料那日出宫后, 高深竟然心情大好,此后一切行动如常。   半月后,北边小国东奚派遣使臣来朝,除了例行朝贡,还向皇帝递上一封东奚太后亲笔书信。   东奚太后原是大熙朝出嫁到东奚国的和亲公主宜春公主, 如今年老病重, 思乡之情日渐浓烈,因此恳请大熙朝皇帝允许她回到母国, 落叶归根。   使臣称太后思念故土,自知时日无多, 因此才提出这个请求,日夜都盼着能在死之前再看一眼魂牵梦萦的家乡。若大熙朝皇帝允许, 东奚首领愿一路亲自护送老太后来京都。   永初帝听了甚是感慨, 众臣听了亦唏嘘不已。   念及东奚太后宜春公主乃是荣安亲王谢伯恩之亲妹, 永初帝特意下旨命谢伯恩为特使,赴东奚迎接宜春公主归国。   谢伯恩接到旨意, 不出五日便到京都。   看到宜春公主那封亲笔信,知亲妹病情危急, 撑不了几日,戎马一生的老亲王竟老泪纵横,情绪激动不已。   李聿恂得知荣安亲王谢伯恩入京,竟没赶上去拜见一面, 便听闻谢伯恩已然奉旨带领使团出了京赶赴东奚。   远在西南的宋仝知晓此事也是一惊, 谢伯恩被调离江州, 只带着区区一个使团北上边地,若是路途中遭遇不测,他们谁也无能为力。   他立即去信到熙州,让二弟宋梁用他的名义召集一批江湖高手,随同谢伯恩之子赴东奚,暗中护卫谢王爷安危。又另外去信回复李聿恂,叫他沉下心稳坐京都,不要轻易行动。   李聿恂接到回信,见大哥已有安排,决定静观其变。   但就在此时,一件他万万预料不及之事发生了。   挺着硕大孕肚即将临产的平西王妃蓝娉婷忽然有一日来到定南侯府,她憔悴的脸上脂粉未施,双目红肿,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看着蓝璎。   就当着李聿恂的面,蓝娉婷问蓝璎道:“四妹,你告诉我,你那小儿子李澜究竟是不是我家王爷的种?”   蓝璎顿时面无血色,脑中轰得一声,仿佛自己在做梦。   李聿恂震惊之余,快步走到蓝璎身边,双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   他对蓝娉婷道:“王妃有话为何不回去问平西王,反倒跑到我家里来发疯,你当我李家是好欺负的吗?”   蓝娉婷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李聿恂,讽刺道:“定南侯到现在还维护她?你知不知道平西王早已在皇帝跟前求娶她为侧妃!”   李聿恂的双手不觉加大力度,蓝璎的双肩被他捏的生疼。   事发突然,蓝璎怔怔发懵,完全来不及思考这些事蓝娉婷是如何得知的。   她浑身颤抖,冷眼望着蓝娉婷道:“姐姐是平西王妃,说话要有凭据。我同平西王之间清清白白,澜儿是我和夫君所亲生,不容任何人诬蔑。”   蓝娉婷从来端庄贤淑,此时却疯疯癫癫像个泼妇。   她挺着大肚子又哭又笑,神色惨然:“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我同他生了四个孩儿,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他居然心里一直忘不了你……”   蓝璎看着她这般痛苦,心里也极为难受,甚至还有些不堪,但她又怎能忍受外人这般诬蔑自己的儿子?   她抓着李聿恂的袖口,求他将蓝娉婷送回平西王府。   李聿恂双目赤红,眼神中满是疑问,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蓝娉婷怀着孩子,别人根本不敢碰,连她带来的嬷嬷也不敢上前,只是苦劝她快些回府,省得平西王回来责怪。   李聿恂走上前,正想一掌将蓝娉婷砍晕,却听见跟着她来的嬷嬷惊慌大叫“不好了,流血了”。   蓝璎大惊,低头一瞧,蓝娉婷脚下果然鲜红一片,不是血又是什么。   李聿恂也看到了,他眉头深皱,一面命人将蓝娉婷抬进客房,一面派人去请太医。   蓝璎望着极其痛苦的蓝娉婷和她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恐惧瞬间将她席卷。   她面色惨白,气得牙齿直打颤,听到李聿恂吩咐人去请太医,急忙吼道:“还有平西王,让他立刻赶过来!”   李聿恂忽然道:“平西王那里,我亲自去请。”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蓝璎心中慌乱之极,幸而甄晚凝听闻动静,很快赶了过来。   甄晚凝让人布置产房,请产婆,烧热水等等,一应事宜和人手她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蓝娉婷的哭叫声撕心裂肺,中间还夹杂着痛恨的叱骂声,骂平西王无情,骂蓝璎勾引有妇之夫,骂老天对她不公,骂完又哭,哭自己身份卑微,庶女出身不受重视,配不上平西王……   字字泣血,句句如刀剑,一刀一刀全砍在蓝璎心上,偏偏蓝璎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由着她胡言乱语。   甄晚凝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这还是那个平西王妃吗?她怎么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   蓝璎眼神茫然,黑色的眸子变得黯淡,像是平静的湖面起了一层水雾。   她喃声道:“如果我是她,我也会疯吧。”   甄晚凝哑然,愣了半天道:“你不会……真和平西王……有那啥吧……”   蓝璎道:“她说的那些话,姐姐信吗?”   甄晚凝思考许久,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道:“我原也不信,可你现在这副样子……哎,我也不知你怎想的了!”   蓝璎本就又气又烦,听到甄晚凝这句话,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是怎么怀上澜儿的,别人不知晓,难道姐姐还不清楚吗?若是连姐姐你也起了怀疑,我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甄晚凝没想到蓝璎反应这么大,赶紧去拉她的手,一边赔罪,一边解释。   “不是我不信你,实则是我不信那个陈明楷。再说乌江县那晚在客栈,你同陈明楷出去,一夜未归,我其实是知道的。”   后面这句话,甄晚凝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听在蓝璎耳里犹如一声响雷。   她“唰”地站起身,整个人仿佛一片落叶,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她瞥见院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李聿恂和陈明楷。   蓝璎眼前一黑,身子正要倒时,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扶住。   李聿恂抱起她道:“这里吵,我带夫人回房。”   回到青湖苑,李聿恂将蓝璎放到床上,俯身替她拉上被子,对她道:“外面的事什么都不要管,好好歇息,我过会儿再回来陪你。”   蓝璎拉住李聿恂腰间的坠子,凝望着他那双略显沧桑的眼睛,眼泪不觉流了下来。   李聿恂将蓝璎轻轻抱在怀中,轻抚她的背道:“不要怕,即便他们所有人都不信你,只要我信你就够了。”   蓝璎的眼泪流得更凶,哽咽道:“夫君,娉婷姐姐不会有事吧?”   李聿恂默了默道:“她有没有事不关咱们,她自己男人就在那守着。”   蓝璎猛地摇头:“平西王妃绝对不能有事。”   李聿恂明白蓝璎的意思,平西王妃现在定南侯府,一旦有事,宫里怪罪下来,整个定南侯府必然难逃罪责。   李聿恂伸手为蓝璎擦拭脸庞的眼泪,手指轻轻按在她那红润饱满的唇上,揉了几下,忍不住吻了上去。   蓝璎一阵心跳加快,没料到他在这时还有这般闲情,于是下意识咬紧齿关,死死抵挡。   李聿恂的舌头柔软地撬开她的牙齿,用尽全力,疯狂索取,越吻越深,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吸走才肯罢休。   蓝璎无法呼吸,呻吟着艰难地从他那里索求空气。   两人动了情,却不得不停下。   李聿恂望着蓝璎潮红的脸颊和满是情欲的双眸,笑着对她道:“阿璎,你从来都是我的,我很清楚。”   蓝璎回味着这句话,直到李聿恂走了许久,她才慢慢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   他相信她没有背叛过他,因为她的身体不会撒谎,她的身体只属于他,只有他进出随意,游刃有余。   他是她的夫君,她如何,一尝便知。   这一日蓝娉婷在定南侯府苦苦熬了三个时辰终于生下一子,因为难产,她的身子受损严重,五日后才被接回平西王府。   此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坊间都在传定南侯的小儿子是他那狐狸精夫人同平西王偷~情所生,平西王受这狐媚子勾引,竟要抛弃发妻,求皇上另行赐婚。   流言蜚语如同洪水猛兽,蓝璎招架不住,整个人眼看着日日憔悴。   李聿恂在朝中受尽讥讽,干脆借此为由,请休长假,一面在家陪着蓝璎,一面暗中查探丞相高深。   平西王和蓝璎的流言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传起,李聿恂不是傻子,不会猜不出这里面暗藏玄机。   陈明楷再得一子,本应该高兴,可在蓝娉婷生产那日,当他一个人回到平西王府,却是勃然大怒。   他周身杀气腾腾,沉着脸走到藏书楼,进了书房,拔出那柄长剑,转身一剑劈向旁边多宝阁柜子。柜子轰然倒塌,瓷器珍玩碎了一地。   跟着他进屋的陈笙大气不敢出,远远地站着。   陈明楷手中握着长剑,目光凶恶仿佛即刻就要杀人,他唤了一声“陈笙”,陈笙立刻上前俯首听命。   陈明楷咬着牙恨恨道:“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是谁将流言散播出去,又是谁将事情捅到王妃那里,查出来,我亲自处决!”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诛杀   陈明楷下了严令, 让陈笙务必在五日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陈笙跟着陈明楷多年,从未见过主子发过这么大的火,王妃难产生下孩子, 他当时只进屋看了一眼便出来,神色极其冷漠,是连着王妃都气上了。   五日后,陈笙将调查出来的结果禀告陈明楷,虽没有十全的证据, 但一切都已清清楚楚指向一个人——丞相高深。   陈明楷听到结果竟一点不觉意外, 冷声道:“果真是这个老狐狸。”   高深早料到除去谢伯恩和宋仝之后,朝堂之上唯有陈明楷是他的劲敌, 因此他提前谋划,打陈明楷一个措手不及。只是高深疏忽了一点, 他自以为这事做得隐秘,陈明楷绝对不会查出来是他, 却没料陈明楷早对他有所防备。   高深暗地里花重金买通陈明楷身边心腹之人, 探知他旧年隐藏极深的秘事, 因而推断出他在皇帝面前求娶之人是定南侯夫人。于是散布流言,特意传到即将临产的蓝娉婷耳中, 让她不顾一切大闹一场,将陈明楷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   他以为自己藏在深处, 神不知鬼不觉,其实陈明楷亦在他身边布有眼线,稍微一查,他的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   陈笙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陈明楷双手紧握成拳, 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苦心布局多年, 耐心等待多年, 很快便能实现毕生夙愿,却被高深横插一脚,坏了他大计,他如何不恼,如何不怒。   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转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忽然道:“东奚那边事情如何了?”   陈笙道:“一切都已布局妥当,周将军也已带兵去了江州,用不了几日,便可收网。”   陈明楷眸光深沉,冷声道:“通知在暗道上的兄弟,杀谢伯恩的时候,故意放走一个给李聿恂送信。”   陈笙脸色微变,提醒道:“王爷,这事可是皇上和太子交代给您办的,若是泄露出去,出现差错,岂不……”   陈明楷目光阴森望了他一眼:“本王做事还需要向你解释吗?”   陈笙面色一震,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   这日夜间暴雨倾盆,电闪雷鸣,李聿恂抱着蓝璎,夫妻俩个正准备就寝,房门外忽然传来他最信任的侍卫王猛慌张的呼喊声。   若无紧急情况,王猛不可能直接闯到青湖苑。   听到他的声音,李聿恂一个激灵翻身下地,打开房门。   王猛浑身湿透跪在门口,满眼含泪道:“侯爷,出事了,谢王爷他……被人杀害了。”   这时一个响雷突然炸起,李聿恂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问道:“从哪里来的消息?”   王猛的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眼睛也模糊了。   他低声道:“谢王爷身边的侍卫侯涛死里逃生,骑马跑了两天两夜才将消息送回。”   侯涛是谢王爷身边最忠心最不怕死的侍卫,是真正的勇猛之士,李聿恂曾经同他并肩作战过,两人很是相熟。   李聿恂神色有些焦急:“他人在哪里?”   王猛四下望了望,低声道:“情况紧急,又找不到别的地方安置,就在咱营地,好在白将军今夜不在营地。”   李聿恂点头,对他道:“你在院子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进了屋,蓝璎已经坐了起来,王猛的话她听到了一些,不安道:“谢王爷出事了?”   李聿恂面色沉重,叮嘱她道:“我去一趟营地,这几天可能有些忙,你在家看着孩子们,哪里也不要去。”   不知为何,蓝璎感到有些心慌,她伸出双臂抱住李聿恂。   “夫君,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李聿恂拍了拍她的背,说道:“放心,没事。”   说完他放下蓝璎的手,换了身衣服,一把抓过墙上悬着的剑,大步迈入漫天的风雨。   李聿恂这一去便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三日凌晨,蓝璎才等到他回家。   短短十几个时辰,李聿恂仿佛苍老许多,额头上的皱纹都出来了。   蓝璎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没隐瞒,将事情告诉蓝璎。   数日前,荣安亲王谢伯恩带领使团出边地时,被边地驻军首领以勾结外国,企图谋逆之罪扣押。当夜又有数百黑衣蒙面人袭击驻军营地救出谢伯恩,想强行将他带走,却不料驻军早有准备,公然以剿杀逆贼的名义大开杀戮。   混战中,谢伯恩及其两子被射杀,手下侍卫和亲随也统统被杀,只有一个侍卫王猛逃了出来,赶到京城给李聿恂报信。   蓝璎听完,简直难以相信,一个边地的驻军首领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擅自以谋逆之罪诛杀堂堂亲王?   李聿恂道:“他没有这个胆子,这是一场阴谋。”   蓝璎反应过来,谢伯恩此次是奉旨去东奚迎回宜春公主的,背后杀他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难道朝廷就不怕江州的兵再次反了吗?”蓝璎问。   李聿恂神情凝重,沉声道:“江州已经落入平西王手中,他的近卫军和颍州的兵早就埋伏好了,就在昨夜荣安亲王府被血洗,满门被灭。”   蓝璎惊得说不出话来,皇上联合陈明楷使了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就这么明目张胆灭了荣安亲王谢伯恩满门。   她彻底慌了,问李聿恂:“谢王爷倒了,那宋大哥怎么办?你怎么办?”   李聿恂眼中浸满血红色的仇恨,他咬着牙冷声道:“昨夜我去找了平西王,他答应我无论如何会保镇国公府和定南侯府两家家眷性命,其余的他也无能为力。”   蓝璎看出他心中的仇恨和耻辱,陈明楷正是杀害荣安亲王满门之人,可李聿恂却只能去找他,因为他要想方设法救宋仝。   蓝璎的声音都变了,说道:“所以你要走?去西南找宋大哥?”   李聿恂道:“谢王爷谋逆之罪已是定死,谁也推翻不了。若有人在西南煽风点火,大哥定然会不顾一切带兵杀入京都为王爷报仇雪恨。可他手上的兵不过一万,且全不是心腹,他若起兵正中那些人的阴谋,我必须赶去。”   蓝璎知道李聿恂说的全都是事实,而他之所以告诉她真相,是因为他清楚,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来。   想到这一层,蓝璎顿时泪如雨下。   宋仝离京之后,白润章和太子一党对李聿恂百般拉拢,想将他收为己用。若是李聿恂想要明哲保身,这次之事完全可以当做不知道,早早地与谢伯恩、宋仝撇清关系。   可他没有,他似乎想也没想便毫不犹豫选择了宋仝,但他亦不忍心连累家人,所以忍着耻辱去找陈明楷,将两府家眷托付给仇人。   见蓝璎哭得停不下来,李聿恂的心也似刀割般痛。   他搂住蓝璎,哽声道:“阿璎,别怪我。”   蓝璎猛地摇头,将头甩得跟拨浪鼓一样,泪流得更凶。   她爱这个男人,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一点不意外,也不难受。   因为自始至终,她心中所爱就是这样的男人。   “嫂嫂那边,我刚去过了,她很好。阿璎,你要同嫂嫂一样坚强,如果我们回不来,你们也要好好活下去。”   李聿恂每说一句,蓝璎便小鸡啄米一般重重点头。   忽然李聿恂顿了顿,深呼一口气,接着道:“如果我回不来……而他又果真愿意娶你为侧妃,给你安稳的生活,你便好好跟他吧。”   蓝璎听完,刚想点头,忽然觉出不对劲,又死命摇头。   李聿恂死死按着她的肩,双眼深深盯着她道:“听话。”   蓝璎没听,她快步跑进卧房,在一口红色樟木箱中翻了许久,找到那柄错金环首刀,这刀李聿恂已经许久没用过了。   蓝璎将刀塞到李聿恂手中,又解下自己身上佩戴的一枚圆形玉佩,这玉佩上面雕刻着繁杂的纹路,是离开梅城县时爹爹蓝溥给的。   蓝璎低头将玉佩系在李聿恂腰间,对他道:“爹爹说这玉佩是建昌皇帝所赐,你带着保平安。”   李聿恂紧紧攥住蓝璎的手,郑重道:“我一定活着回来。”   京中武将没有圣旨是不能擅自离京的,李聿恂借口夫人身子不适,请了长假,然后乔装打扮连夜离京。   李聿恂走了没几日,荣安亲王谢伯恩谋逆被杀之事传到京都。   不久之后,北部边地驻军首领带着谢伯恩的头颅和他勾结外国,企图起兵谋逆的证据呈奏朝廷。永初帝痛恨大骂,下旨诛杀谢伯恩满门,并让丞相高深负责肃清与谢伯恩谋逆一案有牵连的朝中大臣。   满城掀起腥风血雨,镇国公府和定南侯府被近卫军围住,只因宋仝和李聿恂此时人未在京城,一时罪名难定,两家家眷暂且没被抓起来而是被原地圈禁。   甄晚凝和蓝璎早知会有这一天,不管下人们如何惶恐不安。她两人都很镇定。   看守两府的近卫军也没有肆意胡来,对待她们很是客气。 第一百一十四章 噩梦   在无尽的煎熬中,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甄晚凝和蓝璎彼此有默契,府门被封,两人不能来往见面, 亦不再互相派人传递消息。两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就连孩子们也都不闹腾了。   到了第四日,定南侯府的大门突然被人闯开,一大群手握兵器的士卒气势汹汹涌进后宅,将蓝璎和两个孩子堵在青湖苑。   带头的是刑部侍郎吴迁, 他漠然望着蓝璎, 称自己奉上司之令带逆贼李聿恂家眷回刑部大牢受审。   蓝璎面色镇定,让人把恩慈和澜儿带回卧房, 自己则毫不示弱地瞪眼望着吴迁,质问道:“我等妇孺幼童何罪之有, 大人竟要抓我们进刑部大牢?”   吴迁见这艳名在外的定南侯夫人身材显瘦,一副柔柔弱弱娇娇滴滴的模样, 可胆子却不小, 见了这阵仗居然一点都不害怕, 还敢语气强硬地质问他,不觉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他心道, 事关谋逆大罪,弄不好便是满门抄斩, 你这小娘们儿还以为傍上了平西王就能无虞了吗?想必这会儿平西王为避嫌,躲你们还来不及呢!   他笑了笑道:“圣上有旨,命三法司共同会审谢伯恩谋逆一案。世人皆知,定南侯是谢伯恩帐下旧臣, 同谢家关系匪浅。如今谢氏犯下谋逆大罪, 定南侯却无故失了踪迹, 这其中有什么厉害,夫人不会不知吧?”   蓝璎不屑道:“大人说得这些妾实在听着糊涂。若说谢王爷同谁关系好,谁就是谋逆一案之同党,那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摆脱嫌疑?妾听闻,当初谢王爷带兵入京城时,南城门外,百官纷纷跪地相迎,不知吴大人那时又身在何处呢?”   吴迁的脸色骤时变暗,蓝璎高高扬起头,又道:“靖难一役,当今圣上同谢王爷以兄弟相称,情同手足。圣上登基之后,谢王爷晋封亲王,圣旨还是太子殿下亲自送达。还有上月,谢王爷带领使团赴东奚,太子携礼部所有官员亲自送到北城门外,这些不知道吴大人又作何联想?”   吴迁见她攀咬上皇帝和太子,不禁恼怒,笑了一声,故意压着声音道:“看不出定南侯夫人这般伶牙俐齿,不知到了刑部大牢,可还说的出来。可惜啊可惜,若是说不出来,这副细皮嫩肉的身子恐怕要受苦了……”   他笑着挥了挥手,手下几个士兵立即上前押住蓝璎。   蓝璎知道自己再拖延时间也是无用,激怒了他恐怕对两个孩子不利。   她面色平静道:“我可以跟你们走,不过我的两个孩儿尚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吴迁道:“我敬重蓝老先生,因此只要夫人肯配合,我原也没打算拿两个无辜幼童下手。”   刑部的士兵押着蓝璎正要带她走,就被冲进来的近卫军团团围住。   吴迁顿时惊讶,指着近卫军叱骂道:“刑部奉旨办案,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阻拦?”   近卫军中为首的一人道:“我等兄弟奉平西王命令看守定南侯府,决不能让任何人带走定南侯家眷。吴侍郎既是奉旨办案,那就请出示圣旨,圣旨在,我等绝不为难。”   吴迁自然拿不出圣旨,怒道:“圣上的旨意岂是能随便出示的?平西王深知内情,你们回头跟他说一声便是。”   这时从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吴迁抬头见是平西王,立刻高声喊道:“微臣见过平西王”。   陈明楷跨入院中,目光从蓝璎身上扫过,最后阴沉沉停在吴迁身上。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放人”。   吴迁愣了愣,解释道:“王爷,人不能放,这是丞相的意思。咱翻遍了京城也找不到李聿恂,还不能拿他娘们儿出出气么!”   陈明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他手下的近卫军立刻上前将押着蓝璎的两名刑部士兵打倒在地。   吴迁见陈明楷一句解释也没有,就率先动手,急得脸都红了。   “王爷,这可是逆臣贼子的家眷,您这般护着,要是让皇上知晓,您如何交代的了?”   陈明楷冷冷瞥了他一眼,幽声道:“要抓人叫高深直接来找我,你看他敢不敢。”   吴迁见这架势,知道自己今日绝无可能在平西王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于是领着手下兵士灰溜溜地走了。   近卫军也都重新撤到侯府大门外,青湖苑中就只剩陈明楷和蓝璎。   蓝璎望了他一眼,咬着牙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   恩慈从紫纤手中挣脱出来,扑进蓝璎怀中,哭着道:“娘,恩慈好怕,恩慈要爹爹……”   蓝璎心酸难抑,将恩慈紧紧抱入怀中,柔声哄着道:“恩慈不怕,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这时被嬷嬷抱在怀中的澜儿也伸出胖胖的小手,大声哭着要蓝璎抱,蓝璎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往下流。   紫纤颤抖着声音道:“夫人,咱家会有事吗?”   蓝璎擦了擦眼泪,笑道:“放心,有侯爷在,不会有事的。”   紫纤撇了撇嘴道:“可侯爷偏偏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还不回来……”   恩慈忽然双手叉腰,凶狠狠瞪着紫纤道:“爹爹会回来的,娘说了,爹爹一定会回来,我们要在家等着,等着爹爹就回来了!”   蓝璎听了这话,忍不住破涕为笑,她一手抱着澜儿,一手牵着恩慈,心中疯狂记挂着李聿恂。   她要等他回来,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只要他平安,她愿意等。   不知过了多久,恩慈和澜儿睡着了,蓝璎走到门口,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听得见院外此起彼伏的蛙鸣声。   夜里,蓝璎抱着两个孩子迷迷糊糊睡着,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她睁开眼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人影。   蓝璎立即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发现那人的身形很是熟悉。   “阿璎”,那人轻轻开口,嗓音很是低哑,接着道:“对不住,让你受苦了”。   蓝璎听出是李聿恂的声音,简直欣喜若狂,掀起被子正要朝他扑去,黑黑的人影却一下子退到窗户边。   他的脸若明若暗隐藏在月光的阴影中,蓝璎看不清楚他的神情,急得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阿璎,我们来世再做夫妻。”他的声音像冰窟里冻过似的,寒冷生硬,没有感情。   蓝璎心中恐惧极了,大叫一声“不要”,撒腿朝他狂奔而去,那个人影闪了闪,忽然就不见了。蓝璎只来得及抓了一把他的衣衫,湿湿的,黏黏的,冰冷冷的,像是淋了一场大雨。   那个人影彻底不见了,蓝璎推开窗户,外面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惨白的月光下,她的双手沾满鲜艳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泉水,像小溪,滴答、滴答、滴答,一直流,那颜色鲜红刺眼,那声音像刀扎在她心里……   蓝璎感觉自己站在陡峭的悬崖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她凝视深渊,李聿恂似乎就在崖底等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娘……娘……”   恩慈撕心裂肺的哭声忽然响彻山崖,蓝璎像是被人猛地推了一下,瞬间惊醒。   静谧的夜,,月色淡淡,屋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两个孩子熟睡在她身边,原来只是梦。   梦……   蓝璎起身下床,点亮一盏灯,摊开自己的手,湿湿黏黏,是汗。   她浑身颤抖得厉害,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黑夜中,蓝璎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看守侯府的近卫军在巡逻时发现她。   “我要见陈明楷”,她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再不说一句话。   似乎很快,陈明楷便来了,他还穿着白天的那身青色衣裳,像一尊大佛站在蓝璎面前。看到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蓝璎瞬间清醒过来,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泪蒙蒙望着陈明楷,刚一开口,上下牙齿便打架一样颤抖不停。   她的声音飘忽无力,问道:“我夫君死了,是吗?”   陈明楷见到蓝璎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本就一惊,听她问出这话,更是一震。   “做梦了?”他道。   蓝璎的心沉了下去,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着,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仿佛震怒的母狮子,狠狠钉在他身上,一字一句道:“他死了,是你杀的。”   陈明楷稳如泰山,平静道:“如果李聿恂死了,璎儿,你会杀我为夫报仇吗?”   蓝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陈明楷腰间拔出他的佩剑,发着寒光的剑抵在他脖颈处,颤巍巍响。   旁边的近卫军根本不给蓝璎下手的机会,转眼间就夺下她手里的剑。   陈明楷摆了摆手,让近卫军退后,眼神如水般望着蓝璎,嗓音低沉充满磁性。   “璎儿,我答应你,如果李聿恂是我杀死的,你尽可以替他报仇。可是如果他的死与我无关,那你就得一切听我的。唯有如此,我才能保你和三个孩子性命无虞。”   见蓝璎一动不动,只穿着白纱寝衣的身子在夜风中似一片孤苦飘零的落叶,陈明楷很想将她搂入怀中,给她温暖和支柱。   但他没有,她需要时间,而他愿意等。   陈明楷用无比怜惜疼爱的眼神深深望着蓝璎,提醒道:“璎儿,你别忘了,除了李聿恂和孩子,你还有爹娘,还有甄晚凝和她的孩子。难道你要让这所有的人都陪着李聿恂去死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回家   蓝璎眼神空洞, 木然望着眼前模糊的世界,心底只剩一个声音,李聿恂死了, 她的夫君死了。   那个梦是他的魂灵来见她……他已经死了……   他们搬到京都才不过一年,封侯拜将,富贵荣华,表面看着风光,其实这一切脆弱的似梦, 血淋淋, 不堪一击。   无边的黑暗将蓝璎吞噬,她身子歪倒, 轻飘飘滑落。   陈明楷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捞起,俯身望去, 怀中美人儿如同月光皎白,温软的身子轻似白纱。   他一路抱着她, 脚步既轻又稳, 她在他怀中沉睡, 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绵羊。   男人之间的斗争,涉及权势地位,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唯有掠夺, 才能完全占有,他早就等着这一天,赢得心安理得。   蓝璎躺在床上,一时昏迷一时清醒。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全是李聿恂。前世的, 今世的, 他同她说话,同她打闹,同她恩爱缠绵,她一声又一声唤他“李大壮”,语气粗蛮得很,他始终不恼怒,一直笑着看她闹……   梦这样美,就算知道是梦,她亦不舍得醒。   意识里,陈明楷似乎来过几次,每次看到是他,她都冷冰冰吐出一个字“滚”,后来他便不来了。恩慈哭着拉她的手,缠着她,要她起来,她流着泪哄恩慈,娘累了,要歇息……   后来便是甄晚凝每日来陪她,在她清醒的时候同她说话,在她昏睡的时候,替她照顾两个孩子。因为有甄晚凝在,她安安心心放任自己沉迷在梦境里。   只有在梦里,她的心才不会那么痛。   直到梦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梦里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最后他说:“阿璎,等我回来。”   她坚定地点头,扯着嗓子大喊:“李大壮,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说完她就醒了,彻彻底底地醒了,睁开眼,头脑无比清醒。   天黑着,屋子里只亮了一盏微弱的烛灯,紫纤趴在床尾,双手枕着头睡得正沉。   蓝璎轻轻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双脚站在地上时,眼前忽然黑了下,身子也跟着晃了一晃。她手撑着床柱子,闭眼站了会儿,然后才慢慢睁开眼,面色镇静望着这间熟悉的卧房。   一切都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这个家还是好好的。   蓝璎趴在桌子上坐了会儿,发觉天色慢慢变亮,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青湖苑,来到寂静的半月湖边,她就静静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望着对面的红太阳一点一点跳出来。   “夫人,您怎么在这?”   紫纤紧张的声音传来,蓝璎回头,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紫纤扶着她,几次欲言又止。   蓝璎道:“有事么?”   紫纤这才犹犹豫豫道:“方才似乎看到平西王,夫人一直同他在一起么?”   蓝璎脚步一滞,反问道:“他这段时间经常来么?”   紫纤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猛地摇头。   蓝璎不动声色盯着她,她才道:“王爷每日早晚都来,夫人若是睡着,他便待的时间长,若醒着,他便远远站着不进屋。”   蓝璎冷冷道:“以后不许他踏进青湖苑一步。”   即便李聿恂不是陈明楷所杀,但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至少谢伯恩谋逆一案,他是背后主谋之一。   再者陈明楷是重生的,他早就知道李聿恂这一趟会死在西南。   所以他才会在皇帝面前提前求旨,要娶她为侧妃。蓝娉婷那天说的话也都是真的,难怪她会突然发疯了一样来定南侯府找她闹。   回到卧房,紫纤替蓝璎更衣梳洗。   她卧床许久,脸色白得吓人,涂了胭脂唇脂,看着虽明艳亮丽,但更衬得她娇柔纤弱,似雨中芙蓉。   蓝璎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脸,眼神漠然道:“前面正厅摆茶,请平西王一见。”   紫纤愣了下,劝道:“平西王随时都能请来,夫人刚起,身子还虚弱着,不如先用了早餐。”   蓝璎的脸上浮了一层薄冰,冷冷道:“请他。”   陈明楷站在厅中,身形稳重如山,婢子默默上完茶,蓝璎才终于缓缓现身。   屏退所有下人,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彼此目光对上,她的冷如寒冰,他的暖如火焰。   望着蓝璎单薄纤瘦的身姿和瘦削清丽的面容,陈明楷的心微微颤动,他知道她心里正痛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蓝璎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缥缈地停在某一处,指着下首第一个椅子道:“请坐。”   陈明楷默默坐下,蓝璎倚着主座坐下,端起茶盏道:“平西王,请用茶。”   她的态度让陈明楷感到不安,他没有去碰那盏热茶,直接道:“璎儿,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   蓝璎端着滚烫的茶盏,动作有些僵硬,视线再次轻轻落在陈明楷身上。   她开口道:“宋大哥会死吗?”   陈明楷沉声道:“宋仝命硬,且死不了。”   蓝璎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让陈明楷看了甚是心疼。   她捧在手里的茶盏微微晃动,恍惚片刻,压在心底的话冲了出来。   “前世他死时,留下子嗣了吗?”   陈明楷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放到桌子上。   他抓起她纤细白嫩的手指,指腹明明又红又烫,而她居然丝毫感觉也没有。   他正想唤人来为蓝璎上药,蓝璎用力抽回手,瞪着红红的眼睛望着他道:“告诉我,他前世娶妻生子了吗?”   陈明楷无奈地回到座位上,沉默许久,低头道:“前世定南侯在入京后,娶了一名女子的亡魂为妻,说这名女子生前与他结有婚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他说完忍不住默默抬头望向蓝璎,蓝璎也满目惊愕望着他。   她喃喃道:“他娶的是我。”   陈明楷没有回答,蓝璎突然间奔溃,双手掩面,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不断从她十指间流出,瞬时浸湿大片衣衫。   前世在宫外,蓝璎曾经救下李聿恂一命,临别时,他说要娶她为妻。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待他日大事得定,便要带她回乡拜堂成婚,祭祖归宗,许她一个正室嫡妻的名分。   他还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当场就要同她拜天地行大礼,结发为夫妻。   蓝璎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行事轻浮的浪荡子弟,趁机占她便宜而已。却没想,他原是认真的,在她饮鸩自尽时,他正恰好带兵攻入皇宫,就差那么一刻,他们彼此错过一世。   在她自尽之后,他没有毁诺,娶了她的亡魂为妻。   堂堂定南侯,不顾世俗颜面,娶一个死人为妻,还是身份卑微的宫女,只是这一切,她到现在才知道。   等她知道时,却又晚了,两人再次阴阳分隔。   蓝璎的心痛极了,所有的记忆扑面而来。   这一世重生之后,在纤云姑姑家里,她见到他第一面就觉得很不一样,两人之间似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牵着绊着,直到将他俩牵到同一个屋檐下,过平凡的日子,成亲生子。   是因为前世他娶了她的亡魂回家么?   蓝璎痛得受不住,趴在桌上放声大哭,哭得身子直抖,一声一声抽噎不住,上气不接下气。   陈明楷的心裂成无数块,他也痛,从里到外跟着痛。看到蓝璎这副模样,他后悔了,后悔告诉她真相。   他终究不忍心,走过去,想抱住蓝璎,却被她猛地推开。   他毫无防备,踉跄着退后两步,狼狈不堪。   “滚!”她抬起沾满泪水的脸,目光直直怒视他,撕心裂肺大吼一声,震得他身子微微一抖。   甄晚凝正巧赶来,陈明楷一句话没有,黯然离去。   蓝璎被甄晚凝紧紧抱在怀中,她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甄晚凝心如刀割,陪着她一块儿流泪。   蓝璎哭得嗓子都哑了,忽然抬头,无力道:“宋大哥有消息了吗?”   甄晚凝暗暗深吸一口气,说道:“夫君他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过不了几日便能抵达京都。”   蓝璎的泪又汹涌而出,无论如何,他终是回来了。   宋仝正带着他穿越重重山水,朝着家的方向慢慢靠近,他要回来了。   蓝璎的精神有些垮了,她的状态很不稳定,为了不吓到两个孩子,甄晚凝将恩慈和澜儿带到镇国公府养着。   守在镇国公府外面的近卫军已经撤了,宋仝的几个儿子又恢复了成天玩闹的天性。恩慈跟在几个哥哥后面,很快忘了不开心的事,几个孩子打成一片,玩得不亦乐乎。   甄晚凝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蓝璎这里,悉心照料几日,蓝璎精神总算有些好转,不再动不动就奔溃大哭。   这一日,甄晚凝正陪着蓝璎坐在屋里缝制香囊,忽听得外面奴仆们兴奋地喊“国公爷回来了”,一声接一声,喊得很是响亮。   蓝璎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扶着桌子,目光呆呆望着门外。   甄晚凝也站了起来,心疼而又担忧地望着蓝璎。   当宋仝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时,蓝璎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宋仝见到蓝璎,立时站住,沧桑的脸庞写满愧疚和痛苦,他简直不敢直视蓝璎的眼睛。   蓝璎站在距离宋仝三步之遥的地方,朝他笑了笑,喊道:“宋大哥,你回来了。”   宋仝鼻子酸得厉害,点了点轻轻“嗯”了一声。   蓝璎的目光越过他,朝后看去,可是后面空空荡荡,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我夫君呢?”蓝璎眼中满是期待,哽咽着道:“李大壮呢?宋大哥,你把大壮他……带回来了吗?”   宋仝听了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双膝直直跪在地上,脸上全是泪水。   他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双拳重重砸在地上,痛苦道:“阿璎,大哥对不住你,大壮他……回不来了!”   甄晚凝虽然也已知晓,但此时此刻听到宋仝亲口说出这句话,她也忍不住捂着嘴巴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   男主没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案   宋仝哭了, 甄晚凝哭了,院子外面隐隐约约也有一群人放声大哭,应该是跟着宋仝一起从西南回来的人, 院子里的嬷嬷丫鬟小厮也哭了。   所有人都哭了,哭得那般伤心,那般隆重,仿佛天塌了一般。   蓝璎眼中的泪又哗哗地往下流,她的眼睛又酸又痛又肿, 心里却是已经麻木了。   她的喉咙也是火辣辣地疼, 声音早变得喑哑,周围所有人都在哭, 她反而哭不出来了。   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哭,她哭累了, 不想再哭了。   蓝璎摇了摇头,甩干眼泪, 拖着虚弱无力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到宋仝身前。   她伸出手臂无力地扶着宋仝, 一边让他起身, 一边嘶哑着嗓音道:“我知道夫君他回不来了,他被人杀了是吧……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的声音是飘着的, 说一句缓一口气,听在宋仝耳中, 仿佛是拿刀子剜他的心。   宋仝不起身,蓝璎没甚在意,眼神飘到很远的地方,嘴里接着道:“他的尸身呢……大哥总不能把他孤零零丢在西南吧……我可是连孝服都做好了, 我亲手缝制的……”   说着她的泪又涌了出来, 模糊了双眼, 她神情呆滞望着宋仝道:“我等他回来……我梦到他身上都是血……”   甄晚凝再也不忍心,紧紧握住蓝璎的手,哭着道:“阿璎别说了,不要说了。”   她小心翼翼将蓝璎扶到屋内坐下,转而愤怒地望着宋仝,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   说到这,她再次哽咽住,痛苦地闭上双眼。   宋仝双手紧握成拳,痛声道:“都怪我,听到谢王爷遇害,我一时冲动落入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突围时,大壮为了掩护我,只身引开了大批的追兵。我……我真是糊涂……”   宋仝悔恨不已,甄晚凝道:“后来呢?尸身找到了吗?”   宋仝痛苦摇头,说道:“他边战边退,将敌人引到一处断崖,后来体力不支中了一箭,敌人要活捉他,他便跳崖了。”   “我脱险后,带人去崖底搜寻,什么也没找到。那边深山野林,常有猛兽出没,活人很难生存,况且大壮还中了一箭……”   蓝璎缓缓抬头,一颗心微微颤抖,从心底生出一个念头,很强的念头,足以让她重新活下去。   她镇静道:“没有寻到尸身,就说明夫君还没死,我等他。”   宋仝怔住,刚想说一句,却被甄晚凝忽然打断。   甄晚凝给了宋仝一个充满警告意味的严厉眼神,转而安慰蓝璎道:“我也相信聿恂兄弟还活着,阿璎,咱打起精神,他会回来的。”   蓝璎听了这话,朝甄晚凝粲然一笑。   宋仝默默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放到蓝璎面前。   黑色粗布里包着的是那把错金环首刀,刀鞘上沾满已经干了深褐色血迹,猩猩点点。   宋仝的声音听着很是沧桑:“这是我在断崖边发现的,可惜我们搜了五天五夜,就只找到这个。”   蓝璎伸手慢慢抚摸这把刀,它静默不言,但是蓝璎却能感觉出它带有李聿恂身上的熟悉气味。   她望着这把刀,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宋仝和甄晚凝就在一旁陪着她,夫妻俩个心情复杂,也不说话。   忽然有人进来通传,说是平西王派人来提醒,皇上正在乾元殿等待镇国公面见。   甄晚凝一下子紧张起来,蓝璎也有些不安地望向宋仝。   两人心里都清楚,宋仝到底会不会被牵涉进谢伯恩谋逆案中,就看这回皇帝见了宋仝会不会手下留情。   宋仝倒是坦然得很,对两人道:“放心,等我回来。”   他这一去便是许久,甄晚凝和蓝璎从天明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明。   两人等得耐心都耗没了,甄晚凝再也坐不住,打算亲自去趟平西王府,找陈明楷要一句实话。   自从知道陈明楷亦是重生,甄晚凝便对他敬而远之。前世他活得比她们久,知道的事情远比她们多,若是两方对战,他占有绝对的优势。   甄晚凝身为镇国公宋仝的夫人,代表着宋仝的颜面,本就高傲。更何况陈明楷夫妇手中还握有她身世的秘密,便是为着一点自尊,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主动去找陈明楷。   但是现在她忍不下去了,宋仝不能倒。   她匆匆去到平西王府,却被告知,平西王昨日一道同镇国公入宫面圣,直到现在也没回府。   回来的路上,忽然遇到一阵骚乱,马车被迫停在街边。   甄晚凝掀开车帘,只见整条街道远处近处全是兵,哄哄闹闹,阵仗很大,不知出了何事。   她心中惶然,连忙让跟着出来的管家倪宽去打听。倪宽是宫里出来的,消息灵通,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   甄晚凝见到他,急道:“是国公爷出事了吗?”   倪宽压低声音道:“宫里的消息,国公爷一切安好,倒是丞相高深忽然被圣上下旨扣押,近卫军围住了高府,里面什么情形暂时不好打听。”   甄晚凝虚惊一场,错愕之余,吩咐人绕道从偏僻小路回到镇国公府。   回府没多久,宋仝便派人递回来消息,称自己无事,只是朝中出了大案,他要忙上一阵子,可能无法回家,叫她和蓝璎安心守在家中,轻易不要出门。   甄晚凝一颗心落地,连忙去找蓝璎。   蓝璎听说高深被抓,高府被围,心中没来由地感到欣慰。   李聿恂临走之前,她曾无意中听李聿恂说过几次,丞相高深老奸巨猾,居心叵测,可能会对宋仝不利。   不知怎地,她又想起陈明楷同她说,李聿恂不是他杀的,而是另有其人。   那么在西南杀害李聿恂的人,难道就是高深?   一个月后,荣安亲王谢伯恩勾结外国、企图谋逆案和丞相高深结党营私、阴谋夺嫡案同时尘埃落定。   谢伯恩联合其亲外甥东奚首领,企图借宜春公主病重之机,里外勾结,共同出兵夺取皇位,不料事情败露被边地驻军发现,又密使谢氏偷养的暗卫突袭边军营地,出逃不成反被边军大力剿杀。   谢家被判满门抄斩,诛三族。   高深利用职权,在朝中培植大量亲信,更在西南官场遍地安插效忠自己的人,暗中勾结山匪,养寇自重,致使西南匪患一日日猖獗,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宋仝奉旨赴西南剿匪,高深却暗中做下手脚,密使西南官吏处处阻挠,更不断派出杀手刺杀宋仝。   在谢伯恩死后,高深甚至矫诏调遣离西南最近的驻军以谋逆之罪大举围剿宋仝,企图颠覆西南军政,使整个西南上上下下皆收为己用。   更让皇帝震怒的是,高深居然怂恿二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一年来不断使出阴谋诡计,极力打压太子,同时还利用后宫嫔妃,离间太子同帝后的感情。   二皇子在他的教唆和怂恿下,竟然不顾手足之情,命人在东宫布下巫蛊之术,残害太子性命。   高深所犯之罪,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二皇子也对这一切供认不讳。皇帝勃然大怒,命将高深极刑处死,高深三子俱腰斩,高府满门被抄斩。   高深的孙女即皇帝新封的贵妃被一杯鸩酒赐死,死后无名无分,尸体被抛之荒野。   至于镇国公宋仝,虽然高深在此之前死死咬定他是谢伯恩同党,但因高深结党营私在前,阴谋夺嫡在后,他的话皇帝早已不信。更兼宋仝在谢伯恩谋逆案发后,不仅没有起兵作乱,反而在躲过高深剿杀之后,不顾生死安危,稳定西南局势,一举率军踏平八大寨,彻底剿灭匪患,功劳甚高。   永初帝以宋仝西南剿匪之功抵过昔日同逆贼谢伯恩交往甚密之过,不罚他,亦不另行赏赐。   功过两相抵,宋仝在这两件震惊天下的大案中平安抽身。   两件大案牵涉甚广,谢伯恩和高深两派党羽纷纷被剪除,满朝文武敢怨不敢言。   宋仝无事,李聿恂擅自离京之罪自然无人提及,况且他已经折身西南,尸骨无存,没人再盯着他。   高深被处极刑的那日,闭门多日的定南侯府迎来一位故人,蓝璎看到他很是恍惚。   因为此人是蓝衍,爹爹蓝溥身边最信重的随从。   蓝衍开门见山直接告诉蓝璎,在这场波及甚广的大风波中,宋仝之所以能安然躲过,根本原因是因为蓝溥托他带了一件东西呈送御前。   本来蓝璎也很怀疑,皇帝为何能放过宋仝,要知道宋仝是谢伯恩手下最得力的干将,除去谢伯恩,不除宋仝,皇帝如何能放心。   原来是因为爹爹出面,加之高深犯下大错,李聿恂又冤死,皇帝才愿意放过宋仝。   至于蓝溥到底拿出何物,居然能说服皇帝,蓝衍不说,蓝璎也没问。   蓝衍说道,蓝溥的意思是让蓝璎带着两个孩子重新搬回梅城县居住,京城是非纷乱太多,宋仝也必然不能久待,为了安全之故,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蓝璎却不肯,坚决留在京都,一心等李聿恂回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岁月   蓝衍劝不动蓝璎, 只好无奈地离去。   临走时,他告诉蓝璎,蓝老先生的身子很不好, 申郎中说他撑不了几年了。   蓝璎听了,心里隐隐地难受,但她不能走。   她走了,李聿恂要是突然回来了怎么办?她说过要等他。   谢伯恩和高深连着倒台,朝中唯有太子燕槐和平西王陈明楷一派独大, 皇帝和太子信重陈明楷, 他在朝中的势力日益壮大,大权握在手, 无人能抗衡。   相比之下,镇国公宋仝却备受冷落, 皇帝也不再经常召他入宫商议政事。他任职兵部尚书,名号光鲜, 却上下掣肘, 并无多少实权。   定南侯李聿恂生死未卜, 夫人蓝璎又不肯为其治丧立衣冠冢,他的职务和爵位一直空留着, 仿佛他只是休了长假,往后总有一日会回来。   岁月漫长, 门庭冷落的定南侯府,蓝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寂寥,心中的悲痛一日日淡去。   只要不刻意去想,不主动去提, 那道伤口便不会血淋淋的痛, 蓝璎想自己原来也可以这般坚强。   到了年末, 朝中又发生一件轰动整个京都的大事。   平西王陈明楷娶了一位侧妃,明媒正娶,成亲的仪式办得极为郑重。众人都说平西王明着娶侧妃,其实摆出这般隆重的阵仗,那娶回家也就是平妻了。   平西王新娶的这位侧妃是皇帝亲自赐婚,原是罪臣之女,入教坊司为役,后来被皇后选中,调到乾元殿奉茶,是御前一等侍女。   赐婚的旨意一经传出,所有人皆震惊。   就连蓝璎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错愕。   陈明楷要娶之人是乾元殿一名奉茶宫女,难不成之前是她错会他的意思了?蓝娉婷这个醋完全吃错了味?   但真相究竟如何,蓝璎丝毫不感兴趣。   那一日京城热闹非凡,甄晚凝陪着宋仝去平西王府贺喜。蓝璎守在青湖苑,看着满院子跑得不亦乐乎的澜儿和跟着紫纤学绣荷包的恩慈,心中异常平静。   若说此前,她对陈明楷总有一丝割舍不下的感情,那么李聿恂的死如同一桶寒冷的冰水彻头彻尾将她浇醒。   这一世她爱的男人唯有李聿恂,他不论前世今世,自始至终不曾辜负过她,那她又怎能不回报他一颗完整的、纯粹的、毫无杂念的心呢?   即便陈明楷亦是重生而来,和她同时拥有前世许多的记忆,但那已经断了的风筝,凭它飞向何处,又何必频频回首张望?   陈明楷新娶侧妃之后,蓝娉婷特意来了一次定南侯府向蓝璎道歉。   自从上回蓝娉婷挺着大肚子来大闹一场,蓝璎同她已是断了来往。因而这回蓝娉婷来,蓝璎对她态度甚是冷淡,并不似从前那般热情亲密。   蓝娉婷告诉蓝璎,陈明楷很宠那个侧妃,将她在王府的地位抬得很高。   那个女人年轻又貌美,还在教坊司学了不少讨男人欢心的下作手段,而蓝娉婷自己却在生下幼子之后身子损伤严重,整日精神倦怠,根本不能照顾好自家夫君,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分去夫君的宠爱。   蓝娉婷神情忧郁,气色也很不好,看着很是可怜。   她不顾蓝璎冷淡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话,蓝璎偶尔搭了一句话,她便更要往下说个不停。   她告诉蓝璎,因为魏夫人不能生育,所以蓝渭的子女除大哥蓝彦修是过继的,其余都是妾氏所生之庶子庶女。身为庶女,她从小就很听话,遇到别家嫡出贵女,她总觉自己身份低微,直到蓝渭将她许配给陈明楷做正妻。   她嫁过去之后,顶着宁国公府陈三公子夫人的身份出现,才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这些年陈明楷一路擢升,从考取状元郎到封异姓王,她在后宅生儿育女,也跟着得封一品诰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风光无限。   许是日子过得太舒适,蓝娉婷总以为自己的地位很牢固,直到陈明楷在御前说要求去侧妃,她才忽然惊醒。   那时她腹中正怀着孩子,时刻面临着生产,听到这件事疯魔了一般,第一反应便是她的堂妹蓝璎,因而不管不顾冲过来大闹一场,可谁知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蓝娉婷忧伤道:“四妹妹,我有时真是好羡慕你。你的娘亲虽出身寒微,却是叔父明媒正娶的继妻,你一出生就是堂堂正正的蓝老先生之嫡女。你自幼生活在梅城县,无拘无束的,性子纯真。夫君同你一块儿长大,他待你比待自家妹子还要亲,好多次我都记不清了,他只要一听到你的事,每次都很上心,我在旁边瞧着,真是眼红又心酸……”   她察觉蓝璎的脸色不是很好,摇了摇头接着道:“还有我的父母,他们待我就似陌生人一般。母亲是这样,连父亲也是这样,我阿娘走得早,那些兄弟姐妹也是各顾各的,我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富昌伯府冷冰冰的,压根儿没有一点家的味道。这回夫君娶侧妃,全家就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我说句话撑个腰。那个侧妃沈蓉儿之前在教坊司说白了就是官~妓,人尽可夫的贱婢,如今也仗着自己是御前出来的人,在平西王府狗仗人势,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夫君也都由着她耍性子,我只能忍。”   说到这里,蓝娉婷忽然落泪,苦笑望着蓝璎道:“说实话,我现在心里真是后悔。早知道如此,我情愿夫君当时在御前求娶的是四妹妹……”   她话未说完,蓝璎立即打断:“这种话说了一次不够,还要三番四次地说,姐姐难道不怕平西王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蓝娉婷面色尴尬,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是急了,四妹妹不知,那个沈榕儿已经身怀有孕了……”   蓝璎微微一愣,并不接话。   蓝娉婷接着道:“她得夫君看重,身份犹如平妻,将来她若生下儿子,同嫡子无异。”   蓝璎仍是不接话,只笑了笑。   蓝娉婷叹了口气,笑道:“你看,这又是我羡慕四妹妹的地方。历朝历代男人从来都是三妻四妾,何况咱们这样的公候勋贵之家,后宅妻妾争宠更是常事。就连隔壁镇国公宋大人,夫人容貌倾城,却也娶了小妾,养了两名舞姬。可四妹妹这后宅却是清清爽爽,一个闲杂人也没有。我们这些女子中,数四妹妹最是好命,你们家李侯爷是真正打心底疼你、敬你。”   蓝璎听了心里不禁冷笑,蓝娉婷真得比前世变了许多。   她在自己府里吃醋受了委屈,心中不舒坦,想找人说话,却说着说着又有不甘心,不露痕迹地想在她这里找补些心里安慰。京中谁人不知定南侯李聿恂身折西南,大概率是死了,找不回来了。   蓝娉婷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刺得蓝璎的心生痛。   蓝璎漠然道:“我性子粗鲁,不似姐姐这般宽容大度。我的男人若敢娶小老婆,我必定打断他的腿,因而他是万万不敢的。”   蓝娉婷愣了愣,一时说不上话来。   蓝璎忽然想起什么,又客气道:“姐姐回去,别忘了帮我同你们家王爷道声谢。我听说是因为他派人回梅城县送信,爹爹这才叫衍叔来京城接我和孩子们回去。虽说我不想回梅城,但平西王的好意我还是多谢了!”   蓝娉婷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   “对了,有一件事差点忘记告诉四妹妹。王爷新娶的那个沈榕儿仔细看同四妹妹可有几分相似呢!”   她丢下这一句话满意地走了,自以为会搅得蓝璎心神不定,可她哪里知道蓝璎一颗心已如死灰,再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春后,朝中官员频繁变动,姑父姚延年再次放了外任,蓝琌跟着一道赴任,也离开了京都。   临走之前,蓝璎去姚府看望蓝琌。   蓝琌语重心长劝蓝璎,叫她学着往前看,日子还长,不能把自己困死在过去。   蓝璎点了点头,笑道:“姑母放心,日子还长,我有盼头就行。”   蓝琌心疼她,知道她放不下李聿恂,感慨不已。   她叮嘱蓝璎道:“如今皇帝将大部分朝政都交太子处理,平西王在旁辅佐,一应军政大事都要先经他审过。他位高权重,性子也变了,你往后要想清清静静过日子,千万记得离他远一些。再有,如若遇到什么难处,也不要怕,该找他还是要找,我想他还是顾念旧情的。”   蓝琌拍了拍蓝璎的手,压低声音道:“真有事直接去找明楷,不要找娉婷。”   蓝璎点了点头,想这陈明楷和蓝娉婷夫妻二人离了心,貌合神离,连姑母也看出来了。不知陈明楷到底有多纵容那个侧妃,让蓝娉婷连面子也守不住了。   可这些事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在等一个人,等他回家,一家人团聚。   又过了半年,甄晚凝寻亲的事忽然有了眉目。   在北边一座偏僻小城,有一户做皮草生意的商户人家,十几年前走失一个女儿。   后来那个商人娶了一房小妾,便揪着发妻丢失亲女的过错将其赶出门,扶正小妾,另生了一对儿女过起新的生活。就在两年前,那商户因在生意上得罪居住在塞外的异族头领,被一夜灭门,全家死光光,男女老少无一人幸存。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走水   小城的官吏将详细情形写成奏报, 一层层报送至御前,皇帝朱笔一批,令镇国公夫人自己核对。   甄晚凝将奏报仔仔细细看了许多遍, 面对宫里来的内官,她难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   她说她还记得小时候家中里里外外堆满各色皮草,有的还沾着血迹,特别难闻。而父亲喜欢饮酒,一身的酒味十分刺鼻, 吃了酒同人说话, 也会冒出一些听不懂的异族语言,这些都同奏报上所写对上了……   宋仝立即亲笔上书, 叩谢圣上为自己妻子寻得亲人,并恳请携妻远赴北部小城, 探望故土,期望能找回丢失的记忆。   宋仝的奏请在御前压了许久, 等了足足一个月后, 皇帝下旨, 调宋仝任北部驻军首领,命其为大熙朝戍边, 抵御外敌。   随同圣旨下发的还有一道皇帝口谕,称考虑戍边艰苦, 特准宋仝携带家眷一同前往边地赴任。   堂堂的兵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立功无数,居然被调去任戍边将领。显而易见的贬谪, 旁人惊讶不已, 宋仝却是早有预料。   皇帝恩准他携家眷赴任, 宋仝自然求之不得。   甄晚凝和袁若梅虽知北部边地条件艰苦,比不上京都繁华,但能跟着宋仝一起走也就别无怨言了。唯有宫里赏赐的那两名舞姬本来跟着宋仝就是无名无分,一直空养在府里,宋仝根本碰都没碰,因此两人都推脱不去,另行谋了出路。   传旨的内官提醒宋仝,秋日风大,还是尽快动身地好,否则半途遇上暴风雨就不安全了。   宋仝听出这名内官话里暗含的意思,立即带着甄晚凝来找蓝璎。宋仝要她赶快收拾行李,说要带她和两个孩子一道去北边。   蓝璎思虑片刻,问宋仝,假如李聿恂还活着,他会追去北边吗?   宋仝想也没想,坚决道李聿恂若是还活着,绝无可能去北边。   甄晚凝不忍心再提这件事,对蓝璎道:“阿璎,我们一旦走了,你和孩子们留在京都也没个人照应。你就跟我们走,不然我不放心。”   蓝璎思索着甄晚凝的话,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认真望着宋仝。   “宋大哥,你说如果夫君还活着,他会去哪里?”   宋仝眼中闪过一丝犹疑,默了会儿道:“阿璎,你若是不愿意跟我们去北边,那我派人送你们回梅城县。如果大壮命大能从西南活着回来,他一定会去梅城县找你和孩子们。”   这话听上去充满了暗示的意味,蓝璎的心狂跳,激动地望向甄晚凝。   甄晚凝也是难掩眼中的惊讶和兴奋之情,两个女人相互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把目光深深地投向宋仝。   宋仝环视周围一圈,走到蓝璎面前,压低声音道:“阿璎,你相信大哥,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辈子谢王爷的仇,大壮的仇,还有你们姐妹两人那夜在宫中所受的耻辱,所有这些,大哥都会一分一毫地讨回来,此生定叫他们血债血还。”   蓝璎听了有些感动,按理说蓝彦俢是她的亲大哥,蓝娉婷是她堂姐,血浓于水,可是全都比不过宋仝和甄晚凝同她亲。   蓝璎道:“我相信大哥,我也相信姐姐。我听你们的,再过段时间就带着孩子们搬回梅城县。”   宋仝果断道:“不,你们现在就走,收拾好行李,我派人护送你们离京。”   蓝璎摇了摇头道:“大哥,现在最不安全的是你们一家。你们不仅要赶紧走,而且还得防着有人在半路下黑手,你别忘了,当初谢王爷是怎么被人陷害的。”   宋仝目光坚毅,沉声道:“这些我都有防备之策,你放心,我们一家人定能顺利到达北部边地。”   甄晚凝想到要与蓝璎分开,心中难舍,有好些话想说,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急道:“阿璎,你也得赶紧走,人心叵测,京都太不安全。”   蓝璎重重点头道:“澜儿这几日刚巧有些不舒服,我等他身子好些,再走不迟。”   宋仝见此也不能再说什么,他在举家离京前,派人给驻守在熙州的二弟宋梁去信,叫他到时派兵护送蓝璎回梅城县。   城门外送别时,甄晚凝哭得满脸都是泪,话都说不出来。   蓝璎却一点事也没有,还笑话甄晚凝是没长大的女娃儿,性子较弱。   可是等到甄晚凝的马车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时,蓝璎忽然泪如雨下,抱着恩慈和澜儿哭得伤心欲绝。   回来的途中,马车路过大门紧闭的镇国公府,蓝璎的心骤然间空了一块。   在这座富贵繁华的城中,陪伴她的只有无边的空寂。   就在宋仝一家离京这日,陈明楷来过一次,是在夜里的时候,偌大的定南侯府漆黑一片,唯有蓝璎居住的青湖苑有着微弱的光。   定南侯府里外遍布陈明楷安排的暗卫,他进出这里有如自家后院,无人敢拦,也根本无人会拦。   他走到青湖苑,发现院门半掩,轻轻推开门,蓝璎就坐在树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就专门在等他。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蓝璎抬头,看到来人,面色沉静如水。   陈明楷见她双眼红肿,知她白日里哭过,问道:“宋仝和甄晚凝离京,你这般舍不得?”   蓝璎并不回答,反问道:“怎地?将堂堂镇国公派去苦寒之地戍边,难道不是你平西王的意思么?”   陈明楷默然,他今夜不请自来是因为放心不下,而不是为了同她吵架。   蓝璎见他不言语,换了语气,平静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两句话送给你。”   陈明楷望着她,眼神充满温柔。   蓝璎直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两句话送给你。”   陈明楷目光盈盈,温柔笑道:“什么意思?”   蓝璎心想你倒是会装糊涂,但她担忧宋仝和甄晚凝的安危,无意与陈明楷打哑谜。   她直接道:“高深还知道养寇自重,你这么聪明难道会不知,一旦宋大哥倒下,下一个会轮到谁?”   陈明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说道:“璎儿,你不用这般费尽心思威胁我。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宋仝这一路绝不会舒坦,但总之性命无忧。”   蓝璎将信将疑道:“你的话还有几句可信的?”   陈明楷满怀深意地望着她,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派人去梅城县给老师送信?还不是为了救宋仝一命。”   蓝璎冷哼道:“你是为了拉拢宋大哥,让他站在你这边,助你击垮高深。”   陈明楷的声音变得黯淡,问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击垮高深?而且要一招置他于死地?”   蓝璎道:“还能为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就是那个渔翁。”   陈明楷笑了两声道:“我是渔翁没错,可我却没得到心里真正想要的。”   蓝璎讥讽道:“人心贪婪罢了,你得了权力、名望、美人,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陈明楷收敛脸上的笑容,静静望着蓝璎。   “璎儿,你之前不是问我,前世我是如何死的吗?”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道:“前世,我正是死在沈榕儿之手。”   蓝璎愕然,立即道:“那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陈明楷苦笑道:“没你想的那么快,还得再过几年。”   蓝璎有些气馁,原来前世他比她们多活好几年,怪不得他事事知道得比她们多。   可是转念一想,仿佛又不是这么回事。   她忍不住道:“再过几年又怎样?你都已经知道了,难道还会主动送死不成!”   陈明楷摇了摇头,叹道:“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居然真得盼着我死。璎儿,你的心好狠,比任何人对我都要狠。”   蓝璎站起身,狠狠望了陈明楷一眼,径自回了屋。   陈明楷望着那扇关得紧紧的房门,笑了笑,稍微整理了下衣摆,亦起身离去。   宋仝走后,坐落于镇国公府隔壁的定南侯府仿佛被世人遗忘了一般。除了蓝彦俢夫妇极偶尔过来一趟,其余时候皆大门紧闭,整日无人进出。   蓝璎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夜,宋仝的话曾让她充满希望,却也让她一次又一次陷入绝望。   蓝衍再次派人送来书信,信中说蓝溥身子很是不好,日夜思念恩慈和澜儿,盼着能见孩子们一面。   蓝璎拿到信,再没有拖延的理由,连忙让人将行李收拾好,准备迁回梅城县。   就在离去前的那日深夜,青湖苑突然走水,因月黑风大,火势异常凶猛,整个院子转眼间就被熊熊火海吞噬。   因为白日整个侯府的奴仆才被解散,此时除了青湖苑伺候的几个人,外面再无其他奴仆。   蓝璎因为睡得浅,很快便发觉不对劲,一面喊人打水灭火,一面和紫纤分别抱着两个孩子退到院子后面暂时安全的地方。   大火将四面院墙吞噬,院子里唯一的一口井此时根本无济于事,眼见着红红的火焰冲天,浓烟四起,院子里处处被火烤着,连脚下站立之地都烫得吓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书房   浓烟滚滚, 火光照耀的天空红艳艳,恩慈和澜儿吓坏了,闭着眼睛哇哇大哭。   蓝璎蹲在地上, 紧紧搂着两个孩子,眼睁睁看着四周的火越烧越大,中间的圈子越来越小。几个奴仆见火势根本灭不住,索性丢了水桶,绝望地坐在地上。   热浪扑来, 巨大的恐惧迎面袭来, 蓝璎感到深深的无助和可怖的绝望。   正在这危急时刻,院子后门处忽然传来很大的响动, 有人在朝燃烧的门和墙泼水,一桶连着一桶。蓝璎反应过来, 立即叫那几个奴仆从井中打水也朝后门的位置泼。   里外的人相互配合着,同时不间断地泼水, 终于后门那一块火势渐小, 外头的人拿柱子猛力一顶, 烧坏的门轰然倒塌。   门才刚倒塌,外头瞬时冲进来几名面目不清的黑衣人, 分别护着蓝璎和两个孩子从后门处出去。外面另有几名黑衣人仍在不断地泼水,竭力阻止熊熊燃烧的大火将这唯一的活路给重新吞没, 一直到紫纤和几个奴仆也都平安钻了出来。   一行人飞快离开着火的青湖苑,退到半月湖边才慢慢停下来。   蓝璎将系在恩慈和澜儿脸上的湿棉布解开,仔细检查过两个孩子的身体,确定他们无恙后才慢慢解开自己脸上的湿棉布, 大口大口呼吸着湖边清新干净的空气。   那些遮面黑衣人见蓝璎和孩子们无恙, 互相看了一眼, 正要走,却被蓝璎出声拦住。   蓝璎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站在最前头的黑衣人声音浑厚,语气深沉道:“我等江湖中人,无意路过而已,夫人不必在意。”   说完,他就带着身边几名黑衣人藏入漆黑夜色中,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璎愣了愣,因为眼前居然还剩几名黑衣人没走,仔细看他们这几人的衣着装扮同方才离去的那几个又有些明显不同。   蓝璎讶然:“诸位难道不是一起的么?”   这几名黑衣人面面相觑,正要开口解释,忽听得远处传来震天的喊叫声,为首的那人朝蓝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剩下的黑衣人迅速离去。   当陈明楷带着大批近卫军火急火燎地赶到时,蓝璎立时明白,这两拨黑衣人中有一拨必定是陈明楷的人,否则平西王府离得那样远,陈明楷如何能这么快就带兵赶到。   近卫军到达之后,立时挖壕沟,打水灭火,一切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陈明楷一路沿着半月湖,终于找到一身落魄又满脸狼藉不堪的蓝璎。   她的目光晶莹透亮,眼神中的恐惧却仍未消散,看到陈明楷时,她下意识朝他走去,才刚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下。   陈明楷将蓝璎一把搂进怀中,紧紧抱住她,半时不说一句话。   蓝璎脑中还是懵的,并未完全从失火的惊吓中清醒过来。特定的时刻这个怀抱让她有些错觉,无意中生出几分依恋之情。   两人静默无言,气氛有些凝重,时间也仿佛停住了。   就在这时,恩慈忽然走上前轻轻地扯了扯蓝璎的裙摆,蓝璎猛然醒悟,连忙伸手将陈明楷推开。   青湖苑的火势被压制住,火情看来不会再往外蔓延,蓝璎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带着两个孩子去到一处偏院歇息。   一直到黎明时刻,大火才彻底熄灭。   天边露出鱼肚白,陈笙面色复杂地走到陈明楷跟前,俯身向他禀告定南侯府半夜走水的原因。   “王爷,纵火之人抓到了,刚审完,全都招了”,陈笙忐忑道。   陈明楷眼神阴郁:“定南侯府起这么大的火情,附近官吏居然毫无动静。直说吧,背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   陈笙吞吞吐吐道:“是、是……宁国公老大人。”   陈明楷脸色骤然大变,咬着牙眼神里满是暴戾。   陈笙立即道:“王爷,老大人或许是知道什么了,他老人家想来也是为着王爷的前途考虑,否则不至于下手这么狠毒。”   陈明楷眼神森厉,狠声道:“本王不动他的人,他倒反过来招惹本王。你去,今晚就安排人去栗氏院中放一把火,烧得越狠越好,本王也定要他尝尝这锥心之痛。”   陈笙吓了一跳,急忙劝道:“王爷使不得,栗夫人可是宁国公老大人最宠爱的女人。栗夫人出事,老大人必定同您父子决裂,这……”   陈明楷阴冷冷道:“怎么?你以为本王今生今世还能同老匹夫父慈子孝吗?”   陈笙不敢再说,默默退了下去。   近卫军也都撤了,陈明楷来到偏院,轻手轻脚进了屋,发现床上两个孩子睡得正香甜,蓝璎却不在。   他叫醒床边睡得正酣的紫纤,得知蓝璎夜里去了书房,便又一路寻了过去。   因为偏院长期不住人,缺少干净被褥,蓝璎便想起不远处的书房里还放着两床被褥,是她之前亲手为李聿恂准备的。那阵子李聿恂总是通宵地忙,为了不打扰蓝璎,他就干脆在书房凑合着睡一会儿。   蓝璎让紫纤留下来看着两个孩子,自己去了书房。   到书房,点上灯,她很快发现屋里有些异样。   一则这蜡烛是温的,流下来的蜡油尚未凝结;二则这书架上摆放的书籍有些凌乱。李聿恂的书本就不多,就只摆了一排,平日是怎么放的,什么顺序,蓝璎心里清清楚楚,绝不是现在这般乱糟糟的。   想起那几个说自己是江湖中人的黑衣人,蓝璎的心“砰、砰、砰”乱跳。   她原以为这些人很可能是宋仝留下的,现在一想,这些人若果真是宋仝在江湖上的兄弟,又怎可能会偷摸进书房来乱翻呢?   李聿恂的书房比较简陋,除了桌子和书,并没什么贵重物品。信件之类的东西,他从来都是看完就烧毁,其他更私密更有价值的物件更是一件都没有。   蓝璎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书房里有李聿恂急要的东西,他自己不方便回来取,因此托了江湖中的人偷偷跑一趟。江湖上的汉子做事粗糙,肯定没想到,这最后一晚,蓝璎还会来书房,因此慌慌忙忙留下这许多痕迹。   蓝璎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她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一年多了,李聿恂一直不回来见她。但她偏偏又糊涂得很,一时之间,不能把所有事都想得清楚。   她想笑,扯了扯嘴角,却流下两行冰凉的泪。   李聿恂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宋仝的话果然别有深意。   蓝璎心中无限酸楚,一年多来,她的心痛到麻木,无日无夜不受尽思念的折磨。   开始时她总能梦到李聿恂,后来便很少梦到,因为梦不到,她睡眠变得很浅,常常一醒就是大半夜睁着眼睛……   蓝璎默默流着泪,将那书架上的书籍一本本一部部摆放整齐,然后从柜子中搬出一床被褥。   夜晚寒冷,她就抱着被褥坐在书桌前,将头深深埋进去,低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突然响起脚步声。蓝璎猛然抬头,发现来人是陈明楷,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情。   陈明楷俯身望着蓝璎,见她双眼通红,脸上挂满泪痕,心中极为不舍。   他不敢想象,今晚若是蓝璎不幸葬身火海,他会如何发疯,或许愤怒之下他会拔刀弑父,也犹未可知。   陈明楷忙累一晚上,身子疲乏,自己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得离蓝璎远远的。   蜡烛已经燃尽,借着晨曦微光,陈明楷远远望着蓝璎,觉得她似乎变了些,这变化既让他欣喜又让他不安。   他缓缓开口道:“我重生醒来时是建昌二十八年二月初二日,那时我与娉婷的婚约已经定下,宁国公府和富昌伯府两边都在准备着成亲之事。我想着只要没有成亲,事情便有转圜之机,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骑上马去梅城县找你……”   蓝璎淡淡道:“可是你没有赶到梅城县,你半路又回京了。”   陈明楷道:“是,我没有去梅城县,因为在路过江州的时候不小心摔下马。等我受伤醒来时,却无意中听见宋仝同人议论,这才知道老师已经将你许配给李聿恂。”   蓝璎略微有些惊讶,陈明楷笑了笑又道:“我冷静下来之后,想了想,也许你嫁给李聿恂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他命不长久,我只需耐心等上十一年,十一年的时间足够我筹谋,将来他李聿恂身死之日,便是我大权在握之日。”   “我苦心筹谋,却没想最后被高深摆了一道。若无他造谣中伤,我便能如愿在御前请旨,求陛下将你许配与我做个侧妃。余生漫长,我权势在手,尽可以护着你,宠着你,陪你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陈明楷眼中微光闪烁,语气极其温柔。   “璎儿,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怪我让你等得太久,十一年熬到现在,我们眼见着就快成陌路了。”   蓝璎听完这些,心情莫名沉重。   她轻声道:“陈明楷,你不懂。我蓝璎虽不是贞洁烈妇,但李大壮待我好,我同他做了夫妻,今生便没想着再跟别的男人过。别说我同他已经过了十一年,便是只有三五年,我这一生也够了,因为他给我的是他所有。”   陈明楷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道:“李聿恂若果真为你和孩子们考虑,就不该去西南。他去西南,就说明在他心里,他那位结拜大哥宋仝远比你和孩子们重要的多。”   他定睛望着蓝璎,神情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   他接着道:“李聿恂心里清楚,他一走,你和孩子们的处境该有多危险。可他全然不顾,走之前竟然将你堂而皇之托付给我,这不就是自欺欺人么!” 第一百二十章 来客   陈明楷的一番话让蓝璎感到心痛如刀绞, 她头昏脑涨,难受得厉害。   蓝璎光洁的额头上沁出几滴汗珠,她不想听见别人把李聿恂说得那般自私和不堪。   蓝璎冷漠地望着陈明楷:“平西王到底想说什么?”   陈明楷叹了口气道:“璎儿, 其实李聿恂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而且他已经死了,他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你何必自苦。”   蓝璎嘴角露出几分戏谑冷笑,淡然道:“莫非平西王还在妄想着让我嫁给你作妾?”   陈明楷缓缓低下头,认真地转着那枚扳指。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语气透着几分落寞, 他不急不缓低声道:“璎儿,你心里还有我吗?”   此话一出, 蓝璎忽然就笑了,笑得张扬, 笑得妩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陈明楷, 那种眼神让陈明楷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陈明楷道:“你一定认为我疯了, 是吧?”   他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声音有些低沉,微微笑着道:“前世我等了你十年, 只想着等你出宫,就将你永远留在身边。不论用什么法子, 用什么身份,只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今世我又等了十二年,等李聿恂死,等你重新接纳我。前世今生, 我一共等了二十二年, 还是不肯死心, 我也觉得我定是疯魔了。”   他目光幽深望着蓝璎,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远。   蓝璎却觉得他的目光似箭直直射进她心里,让人毛骨悚然,无处可藏。   陈明楷又道:“这段时日我思虑许多,有过退缩,也想过放弃。可是方才当你居住的院子失火,我在湖边找到你,看到你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才彻底想通了。璎儿,我陈明楷今世重生只是为你。如果没有你,我便是得到一切,心也是空的。”   他说完停顿许久,目光直直望向蓝璎。   见蓝璎没有回避,没有表现出任何嫌恶抗拒的情绪,陈明楷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和狂喜,大步朝蓝璎走去,俯身捧起她的脸,强迫她认真直视自己的感情。   陈明楷道:“璎儿,今夜这场大火来得甚巧,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今后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我们找一处清净之地,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蓝璎眼中充满震惊,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了许久,她喃声道:“你要带我私奔?”   蓝璎的反应简直让陈明楷喜出望外,他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了,神采奕奕,笑容温煦如春日暖风。   他抓住蓝璎的手,紧紧握住,认真道:“方才灭火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我完全可以借这场大火,安排你我假死。然后我们离开京都,找一处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蓝璎静静望着他,问道:“那么你这十多年拼来郡王爵位、权力、名望都不要了吗?”   陈明楷眼中的欢喜藏不住,脸上笑意暖暖,平静道:“我这一走唯一愧疚和放心不下的便是娉婷和几个孩子,刚好让遇儿承袭爵位,她仍然是一品诰命夫人,将来太子登基,念及我全力辅佐之功,也必定不会亏待他们母子。”   说到这里,他竟然开心得将蓝璎轻轻搂入怀中,贴着她的耳鬓,温柔道:“璎儿,我的余生,将名分留给娉婷母子,将人实实在在留给你,可好?”   蓝璎心里深深震撼,她竟然说不出话来,不知自己究竟是被陈明楷感动还是被他的话给吓住了。   她从陈明楷怀中挣脱出来,撇开话题问道:“还有你那个侧妃,沈榕儿呢?”   陈明楷语气瞬时变得冷漠:“她大可自便,我不追究她前世之罪。”   蓝璎感到一丝心凉,淡淡道:“可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   陈明楷冷笑一声,说道:“不,她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让太医做了手脚,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生育了。”   蓝璎身子一颤,满脸惊愕望着他。   陈明楷道:“她前世害我,今世虽然还没来得及下毒手,但却明明白白是宫里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对这样心如蛇蝎般的女人,我又何必心慈手软。”   蓝璎站起身,默默走到书房门口,天色已然大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陈明楷道:“青湖苑烧光了,路上反倒不用带多少行李。幸而马车是早早就备好的,我和孩子们今日就走,回梅城县。平西王若无事,还是快快请回吧。”   蓝璎说完就走了,陈明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阴郁深沉的神色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脸,眨眼间,他又是那个大权在握,只手便可翻云覆雨的平西王。   这一日天高云淡,微风习习,蓝璎带着恩慈和澜儿乘坐一辆马车离开京都,母子三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踏上回梅城县的路途。   是夜,宁国公府一处雅苑忽然烧起一场大火。宁国公陈皓最宠爱的妾氏栗夫人和她所生一双儿女丧身火海,母子三人被救出时,早已尸如焦炭,面目全非,闻讯赶来的宁国公大受刺激,当场吐血晕厥。   ~~~   永初三年腊月,蓝璎带着恩慈和澜儿回到了梅城县。   这些年蓝溥的身子每况愈下,蓝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她蓦然看到蓝溥头发花白,整个人又干又瘦只剩皮包骨时,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蓝璎眼里的泪大颗大颗滚落,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扶着床榻长跪不起。   一旁的郑夫人也忍不住落泪,无比心疼地抱着自己的女儿,嘴里只道“回来就好”。   蓝溥红了眼睛,无力道:“今儿团圆的好日子,不兴哭哭啼啼的。”   他说完伸出手,想唤恩慈和澜儿上前,可这两孩子睁大眼睛望着他,同时害怕地往后退。   恩慈已经十一岁,不再是什么都不懂得小姑娘。   她远远望着蓝溥,哭着道:“娘,外祖父是不是病得很严重,恩慈都快认不出来了。”   她才说完,三岁的澜儿立即扑进她怀里,吓得“哇、哇、哇”大哭。   蓝溥一生坚韧,此时却忍不住转过头,偷偷抬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泪。   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病得厉害而难受,他是心疼蓝璎,心疼这几个年幼的孩子。   想到李聿恂已经不在,若自己再撒手而去,这个家里就只剩郑芫和蓝璎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过活……   一直闷着脸不做声的定安忽然走到蓝溥床前,面对着蓝璎和恩慈,大声道:“不许哭,太吵。”   定安长大不少,尤其个子蹿得老高,都快到蓝璎下巴处了。   他的五官随李聿恂,越长大就越像,蓝璎看着已经初步长大成人的长子,心中感到些许安慰。   一家人好不容易重新聚到一起,气氛还是欢乐的。   晚饭时,蓝溥先吃了药,趁着身上有点力气,便让人扶着下床,一步步走到餐厅,同家人一处用晚餐。   恩慈适应了蓝溥的样子,也不再害怕,而是很懂事的主动坐到外祖父身边,为他夹菜盛汤。   寡言少语的定安也乖乖坐在蓝璎身边,蓝璎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毕竟血浓于水,母子俩从一开始的生疏别扭到自然而然的亲近信赖,蓝璎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蓝璎带着三个孩子就住在蓝家大宅,一方面是因为蓝溥的病,她作为唯一的女儿,理应侍奉汤药,另一方面她也不敢再回曾经的家,她铁了心要等李聿恂带她和孩子们一起回去。   一直闭门不见客的蓝溥,在蓝璎回家后的次月竟破天荒接下新任登州副总兵杨昌的拜帖,郑重邀请他于正月初十来蓝家大宅做客。   蓝璎一直到初十这日,在蓝溥的引荐之下,见到杨昌其人,才知此人就是当年那个“江州散人”杨君博。   当年在青山书院,蓝溥挂出三幅书法,让她选婿。   三幅书法之一便是这个“江州散人”杨君博所作“乐天知命”,四个字写得十分狂放潦草,蓝璎当时都没认出来。   蓝溥强撑着病体请登州副总兵杨昌来家做客,一顿饭吃到一半,蓝溥撑不住,命蓝璎替他待客。   蓝璎并不知蓝溥此前同杨昌说了些什么,她只觉这人极为狂放,同她说话时,一双眼睛坦荡直率盯着她,一点儿也不知回避。   饭毕,蓝璎陪杨昌在花厅用茶。等到奴仆散去时,杨昌忽然走到蓝璎身前,居高临下,一脸坏笑看着她。   蓝璎怒极,红着脸退后一步,斥责道:“杨将军请自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杨昌朗声大笑,笑得蓝璎莫名其妙。   蓝璎道:“阁下莫不是吃酒吃醉了吧?别忘了,这里是梅城县蓝家,不是你登州兵营。”   杨昌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说道:“好一个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的小娘子。虽说十二年前你我缘浅,但巧的是,如今我鳏你寡,正好凑一对儿。反正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咱两谁也别嫌弃谁。”   蓝璎听了这些话勃然色变,正欲发作,杨昌又赶紧道:“小娘子且莫受惊。我递拜帖时,说得清清楚楚,我杨某人命运不济,中年丧妻,念及家中幼子不能无母,故有续娶之意。蓝老先生既然接下我拜帖,又邀我登门拜访,他的意思小娘子难道还不明白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病危   杨昌的话说得足够直白, 蓝璎怎会听不懂。   她站在那里,仿佛晴天霹雳,由大怒到大惊, 再到寂然。短短片刻之间,情绪翻转反复,待回神时,整个人仿佛历经十载春秋,心境一片沧桑斑驳。   她走到桌边, 淡定落座, 捧着茶盏小小饮下一口热茶。   杨昌见她这般神色,心里忽而有些忐忑, 拿不定这个风姿神韵更胜年少时的小寡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也重新坐了下来,神情认真地看着蓝璎, 双眼亮闪闪发着光。   “害呀,那个我杨某人一介武夫不会说那些个酸腐哄弄人心的鬼话。刚才的话说得确实有些粗糙, 其实我为人很正经, 这些年家里总共就只一妻一妾, 外面的女人是从来不碰的。小娘子若是跟了我,那绝对不叫你受委屈……”   蓝璎轻轻咳了一声, 杨昌笑了笑又道:“实不相瞒,十多年前, 我曾随叔父游历熙州,途经梅城县拜访蓝老先生时,曾在青山湖边见过小娘子一面。那时小娘子还是未及笄的小姑娘,性子纯真烂漫, 在青山书院满座文人学子里, 就只你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说话行事无拘无束,见了外男也没那些羞羞怯怯的样子……”   杨昌提起少年时期的经历,感慨道:“说实话,我后来娶亲的时候,我真是一门心思就想娶你,甚至托了姚知府说亲。谁成想蓝老先生竟瞧不上我,反而将你嫁个一屠户,我没办法,这才另行娶妻。”   他顿了顿,有些感伤道:“其实人生变幻莫测,我杨某不幸死了老婆,小娘子你呢也忽然没了男人。还是方才那话,我鳏你寡,我瞧中你了,行不行,你就给句痛快话。”   蓝璎轻轻笑了,她其实不讨厌杨昌的直性子。   她接过他的话道:“杨将军想必有所误会,你鳏我却非寡,我家侯爷还好好地活着,因此将军今日登门说这些话实在唐突。”   杨昌听到这话,慢慢变了脸色,似乎有些尴尬,刚想说什么,又被蓝璎打断。   蓝璎站起身,微微行了一礼道:“将军如此抬爱,恕奴家实在担当不起。今日家父身子不适,故而有所怠慢,将军亦莫要怪罪。”   杨昌站起身,走到蓝璎面前,一脸凝重望着她。   他压着声音,沉沉开口道:“定南侯身死西南,其中内幕无数,绝无生还的可能。此事虽无人说破,但朝中武将人人皆知。我虽未曾封爵,但身任登州副总兵,官阶品级并不下于定南侯。且我杨家乃是世袭军户,兵权在手,根基牢固,可以说除了我,无人能护佑你们孤儿寡母,亦无人敢触怒朝廷光明正大地娶你。”   他深深望了蓝璎一眼,说道:“蓝老先生疼爱女儿外孙,思虑深远,这才邀我入府。小娘子性情单纯,未必想到这么多,你三个孩儿尚且年幼,我劝你再好好想一想。反正我不急,明日再来便是。”   杨昌说完要走,蓝璎毫不迟疑道:“杨将军不用再来了。”   她的语气如此果断,神情如此淡定,似乎并没有被方才一番话吓住,这让杨昌感到诧异。   难道是他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即便是为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她也不该如此坚决地回绝他。   这世道乱哄哄,争权夺利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每个人都只顾埋头活命,根本不兴为守寡的女子立贞节牌坊。李聿恂已经死了,蓝璎这般惊为天人的容貌,又是风韵正佳的年纪,待蓝老先生归天,身边必是虎狼环伺,她如何守得住?   杨昌心急,可话却不能说得太透。   毕竟蓝璎是蓝老先生嫡女,定南侯夫人,身份贵重,这些难听的下~流~话一旦说出,便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面对蓝璎坚毅冰冷的神情,杨昌的语气甚是无奈:“你何必如此固执?”   蓝璎一脸漠然:“我夫君虽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我一未办丧,二未立冢,三未戴孝,朝廷也没有明话说他战死。以上种种,杨将军还敢正大光明娶我作继室夫人吗?”   杨昌愕然,蓝璎又淡淡笑望着他,问道:“若杨将军肯娶我进门,不知向朝廷奏请诰封时又该如何上书呢?”   此话一出,杨昌竟无言以对,默然良久,终是拂袖而去。   蓝溥得知这个结果亦无可奈何,忧心焦虑之下,病情骤然间加重,连着数日凶险万分,好几次差点就撒手而去。申郎中竭尽全力几次将人从阎王爷手中抢回,被强行救活的蓝溥吊着一口气,汤药难进,话都说不出来,已是半死不活。   蓝璎和郑夫人日夜不离地守在蓝溥病榻前,一连熬了十几日,两人都瘦了一大圈,可蓝溥的病情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蓝衍听从申郎中的交代,忙里忙外,已然在悄悄备着蓝溥的后事。   郑夫人望着奄奄一息的夫君,整个人既茫然又痛苦。无论是生死未卜的李聿恂还是病重难治的蓝溥,这两年家中发生的一切让她难以接受。背着蓝璎时,她常常哭得眼睛又肿又痛,只恨不能将自己的阳寿延给蓝溥。   蓝璎也从未想到,爹爹的病危会让她这般心痛和不舍。   重生这一世,她同蓝溥的父女感情其实不算深,有时她甚至觉得李聿恂更像是爹爹的亲生儿子,而她则像个敬重公爹替夫君尽孝道的儿媳妇。   可当面临死别时,她竟这般痛苦,她恳求申郎中无论用多少名贵药材,无论用什么方子,只要能让蓝溥多活一日便是好的。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希望。   她几乎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看顾病重的爹爹,一刻也不敢多离开。   让她欣慰的是,恩慈和定安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当她忙着照料蓝溥时,这两个孩子便会认真陪着澜儿玩耍,定安教澜儿诵诗识字,恩慈陪澜儿捉迷藏,还会耐心哄澜儿吃饭……   这一日夜里,守在蓝溥病榻前的郑夫人忽然慌慌张张哭了起来,就抱着棉被睡在外间贵妃榻上的蓝璎吓了一跳,立即冲进去。   郑夫人哭道:“璎儿,你快看看,你爹爹是不是没气儿了?”   蓝璎骤然心一沉,极力稳住自己,右手食指颤抖着放在蓝溥鼻子下方,忍着泪等待着。当感觉到食指还能探到一丝微微的热气,蓝璎朝郑夫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放心,还好。”   郑夫人的眼泪立时滚落下来,立即将蓝溥瘦如干柴的手紧紧握住,不停地搓着。她多么希望能将这冷冰冰的手给搓热,更希望能将床上半死不活的夫君给救活。   蓝璎心力憔悴地走出屋子,站在廊檐下,望着漆黑夜空中闪烁的几颗星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听地呼唤,在急切地呐喊。   “李大壮,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快撑不下去了。”   “我在等你,孩子们在等你,爹爹和阿娘也在等你,你到底在哪里?”   “你还要消失多久……”   天亮的时候,蓝衍来找蓝璎,告诉她,蓝溥的寿棺已经做好了,选的是蓝溥此生最爱的柏木所制,木材也是蓝衍亲自在青山书院旁挑选的。   青山书院是蓝溥毕生心血,陈明楷封平西王时,蓝溥下令关闭书院。   几年过去,曾经名扬天下的青山书院变得衰败落寞。曾经遍布书生学子的校舍如今门窗封锁,院子里长满野草,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句读书声。青山书院随同它的创始人一道,变得奄奄一息,被世人遗忘。   蓝璎心想让青山书院听遍郎朗读书声的柏木一直陪着爹爹,有书香有柏木香,爹爹他即便到了地下,也不会感到孤独。   蓝璎点了点头,平静望着蓝衍道:“爹爹意识模糊,听不见我说话。衍叔,你说我该不该给彦俢大哥去信,让他赶来见爹爹最后一面?”   蓝衍愣了一下,立即摇头。   “不可,绝对不可。老先生曾经交代过,在他过身之后,只要小姐姑爷带着后世子孙磕头上香即可,其余子侄族亲一概不认。”   蓝璎有些不解,但爹爹的脾气,旁人从来不晓,问也是白问。   这时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三个人,最前面的是申郎中,后面跟着一对中年男女,风尘仆仆,衣衫又脏又旧。   蓝璎盯着这两人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这一对中年男女居然是郭郎中和她的亲婆母秦氏。   “婆母”,蓝璎喊出这一声,便立时哽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氏快步上前,伸手将蓝璎抱住,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蓝璎心里一热,忍着泪道:“婆母,夫君他、他不知道在哪里……”   只堪堪说了这一句,她便又哽咽住,秦氏松开手,慈爱地望着蓝璎,说道:“大壮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好孩子,你爹爹如何?快让你郭叔叔进屋给你爹瞧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遇见   蓝璎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引着郭郎中进屋。   郭郎中给蓝溥把过脉,立即开出新的方子。他的方子甚是独特,其中有几味药材蓝璎听都没听过, 且煎煮方法复杂,为确保药效,他还特意叮嘱申郎中亲自抓药煎煮。   蓝璎对郭郎中自然是毫无疑虑的,说来也神奇,明明眼看着就不行了的蓝溥在服下郭郎中开的药和配的药丸之后, 不到五日便大有好转, 不仅意识清醒过来,连讲话也清楚有力了。   早没了主意的郑夫人见蓝溥有如神仙护着般捡回一条命, 顿时喜极而泣,对郭郎中和秦氏更是有着道不尽的感激之情。   大半个月过后, 申郎中终于几经碾转终于将郭郎中要的一些极其名贵和极其稀少难得的药材给配齐。   郭郎中拿到药材时简直视若珍宝,每日亲自守着炉子煎药, 药煎好之后, 更亲手端到蓝溥床前, 仔细盯着蓝溥服下才肯放心。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蓝溥病情大好, 精神充足时甚至可以下床走动,脸上也有了血色, 整个人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郭郎中悉心救治蓝溥的同时,又为郑夫人和蓝璎分别开了药方,很快也将她母女两人的身子调养好。   而多年杳无音信的秦氏对待蓝璎更比从前亲厚,对待自己的三个孙子孙女更是宠到骨子里, 对他们简直是掏心掏肺, 恩慈要什么给什么, 定安说什么是什么,见到粉粉嫩嫩的澜儿更加笑得合不拢嘴。   蓝璎每日见到郭郎中和秦氏,很觉亲切温暖,一颗不安的心也变得踏实许多。   秦氏充满慈爱的关心和照顾,让蓝璎觉得李聿恂就在不远处,他并没有狠心抛下她们母子四人不管,他仿佛一切都有安排。   而且时日一长,蓝璎就愈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越来越觉着郭郎中和秦氏似乎就是李聿恂派回来的,否则哪有这么巧,郭郎中若是再迟几日,说不定爹爹就这么撒手而去了。   就在爹爹病危之际,在她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郭郎中和秦氏忽然回来了,给予她强大而有力的支撑。   这一日蓝璎无意中听到郭郎中同秦氏在闲谈旧事,言语中几次提到一处地名,蓝璎有心找人一打听才发现这个地方正处西南。   蓝璎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她找了个机会试探着同秦氏提起这个地方。可秦氏却推说自己不知道这个地方,也从来没去过西南。   自此之后,蓝璎心中亮堂,情绪也变得开朗。   她每日开开心心地守着爹娘儿女,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平淡而温馨。   有时恩慈会忍不住问蓝璎,说爹爹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蓝璎就笑着告诉恩慈,说或许等哪一天宋伯伯和晚凝姨母派人来家里提亲,替宋家某个小子求娶她过门时,李聿恂可能就会回来了。   恩慈仰起脸好奇地问为什么,蓝璎说因为李聿恂最疼她这个宝贝女儿,所以这一日他一定会出现。   恩慈听了,深信不疑,用力地点头,又问那什么时候宋伯伯会派人来提亲。   蓝璎笑着点了点恩慈的额头,哄她道,那就看你什么时候及笄了呀。   恩慈已经不是小姑娘,听到这里才发现阿娘居然在同她说笑,心里有怨气,却不好朝阿娘发作,只是闷着头回到自己房中,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算自己还有几年才及笄。   日子过得很快,朝中的局势也在不断地变化着。   永初三年腊月,就在蓝璎带着孩子回到梅城县的时候,皇帝又新得了一名美人,听说是西北驻军在商路上寻来的绝色女子,年仅十五,有着异族血脉,入宫便破例封贵妃,极尽皇帝的宠爱。   皇帝夜夜笙箫,沉迷酒色,再无心打理朝政,太子奉旨辅国,平西王陈明楷便是当朝第一权臣,一时风光无限。   搁置数年的削藩之计再次被提上议程,众藩王留质于京都的王子王孙们一夜间纷纷被扣押。   这些年各藩王的势力被一步步削弱,除了少数几个势力强大的,其余小藩国早已没了可用的兵马,朝廷圣旨一下,他们无力抵抗,唯有叩首认命。   几个大的藩国也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且事发突然,无人能像当年的谢伯恩一样率先领头起兵反抗。   当陈明楷亲自率兵领着十万朝廷大军压境时,诸藩王竟无一人能正面抵抗,不过半年,削藩之举顺利达成。   诸藩王败的败、死的死、降的降,再无一人能和朝廷相抗衡。   转眼又到冬月,天气变得寒冷之后,蓝溥的身子又熬不住,再次病倒。   郭郎中告诉蓝璎,蓝溥的身子早就是油尽灯枯,此前他是强行用猛药将人硬生生从阎王爷手中救回来,如今到了冬季,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挺过去,如果挺不过,这世上再有灵丹妙药也是救不回来了。   蓝溥仿佛也已知道自己命不久存,这一日下了一场雨,天气尤其寒冷,他将蓝璎叫到自己身边,同她交代后事。   “我死之后,无需停灵办丧,直接入棺下葬即可。这些事我已经交代阿衍,到时让他去办便是,你莫要操心。”   “我最放心不下便是你娘和定安,你娘还年轻,往后日子长,让她再找个人一起过,我在地底下也安心。定安这孩子,脾气像我,往后免不了吃苦,切记莫要让他步入仕途,留在青山,做个普普通通的文人就很好。”   “还有你,璎儿,爹爹以前糊涂,耽误了你。往后若李聿恂能平安回来,你们夫妻好好儿过日子。至于宋仝,他若发达了,离他远些……”   蓝溥说完这些已是满头冷汗,蓝璎坐在床边,默默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蓝溥缓过气来,接着道:“明楷……他错了,错了道……我死之后,他若是来,便随他上个香就是,别的……”   他越说越激动,喘息更加急促了起来,蓝璎怕他撑不住,急忙哭着劝他不要再说了。   蓝溥摇了摇头,也说不下去了。   蓝璎为他盖好被子,想叫他躺着睡一觉,他忽然伸出手指动了动。   蓝璎知道爹爹心里还有话想说,虽不忍心看爹爹如此痛苦,还是问他道:“爹爹,您有话就说吧?璎儿在这。”   蓝溥深深呼出一口气,虚弱道:“立嫡立长,我也错了。若非当年我坚持立长,朝局定然不会如此混乱不堪。我误了……误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仰起身子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血丝沾在被褥上,红的刺眼。   蓝璎吓坏了,一边拿棉布替蓝溥擦着嘴角的血,一边让人去喊郭郎中。   蓝溥拍了拍蓝璎的手,目光慈祥地望着她,轻声道:“别急,聿恂回来了。爹爹看到他了,在路上,快了,就快回来了……”   郭郎中赶来,亲自喂蓝溥吃下安神的药丸,很快蓝溥便安安静静睡着了。   走出屋子,蓝璎问郭郎中:“我爹爹他还能撑下去吗?”   郭郎中摇了摇头,望着天空道:“难。”   蓝璎立时撇过头,既心酸不舍,又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这一年来,蓝溥熬得太艰难了,除了汤药,其余的东西基本不吃,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翻身都难。他之所以拼命坚持,只是因为他若多活一日,便能多护佑家中妻女一日。   蓝溥这一觉睡得特别长,也特别的踏实。   郑夫人不放心,进去看了好几次,发现他还有气,才又出来了。   到了傍晚时分,天黑了,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   蓝璎走到院子里,目光忽然停留在桂花树下那口老井上。   她不由自主走到井边,蹲下身子望着黑黝黝的井口,那里面深不见底,仿佛有声音在呼唤她。   她忽然记起那一年在纤云姑姑家的后院,她就是蹲在井边洗脸时遇见了李聿恂,他为她送来擦脸的面巾。   想到这些,蓝璎的眼眶不禁又湿了。   她默默咬住嘴唇,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   许是蹲的时间有些长,当她忽然起身时,一时没注意,身子轻轻晃了晃。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大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子,又有一个极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小心”,那个声音道。   蓝璎仿佛被雷电击中,抬眼望向眼前的人,熟悉的面容,熟悉的气味,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李聿恂又是哪个?   李聿恂穿着黑色长袍,头上带着一顶斗笠,身后系有一件长披风,他面容清冷,身材颀长,全无冬日臃肿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瘦了许多,乍一看,或许都让人认不出来了。   蓝璎呆呆望着他,表情既震惊又迷茫,看着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仿佛得了失语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聿恂也没说话,只是伸手抚摸蓝璎的脸,然后忽然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夜色朦胧,周边一个人也没有,李聿恂和蓝璎久久地抱在一起。两人的身形一动不动,时间似乎永久凝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匪贼   “阿璎, 我暂且不能露面,你要挺住。”   漆黑冷清的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李聿恂贴着蓝璎的耳边说了这一句, 便悄无声息地离去。   来的人是蓝衍,他眼眶含泪平静地望着蓝璎道:“老先生走了。”   蓝璎双手交握,镇定地点了点头,想笑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然而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 如泉水般汩汩不止。   蓝衍道:“老先生走得很安详, 是在梦里含着笑走的,小姐莫要太过悲伤。”   蓝璎又点了点头, 声音哽咽道:“后事就按爹爹的遗愿来办,一切从简, 不要惊动州府县衙,有劳衍叔费心操持。”   一代儒学大家蓝溥于永初四年冬月病逝于梅城, 卒年六十八。   蓝溥出身书香名门, 少年中状元, 初入仕途,顺风顺水, 二十五岁便升任礼部右侍郎。二十七岁时因弹劾当朝首辅便第一次罢官,复职后重新获得皇帝器重, 累官至礼部侍郎,并拜为四皇子燕桓讲师,得赐金绮衣。后来因为坚决反对建昌帝立四皇子燕桓为太子,坚持立嫡立长而被第二次罢官。   此次罢官后, 蓝溥至死没有被复职, 后半生隐居梅城, 另娶妻生女,创立青山书院,培育出无数举人进士,却又在晚年关闭青山书院,断绝人际往来,常年闭门不出。   下葬那日,天空忽然飘起片片晶莹的雪花,此后大雪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大半月,小小的梅城县被大雪覆盖,路途不通。   在蓝璎的人生记忆里,这是史上最寒冷的冬季,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即便烧了炭也是冷飕飕的。   郑夫人来不及悲伤,整日操心着三个孩子是否穿得暖和,鞋袜有没有沾湿,棉被是否干净厚实。在她的照顾下,蓝璎的三个孩子总算没有染上风寒,顺利度过这个最磨人的冬天。   蓝家的情况尚且算好,可梅城县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普通百姓却过得极为艰难。   雪灾之下,冻死饿死的人无数,路边皑皑白雪下尽是一具具尸骨,惨相不忍卒视。各地官府虽皆设有施粥棚,朝廷亦下诏赈灾,但受灾百姓众多,根本无济于补。熙州知府褚濂格外重视梅城县,不仅派了州府的官员来此赈灾,还让府兵帮着县衙维持秩序。   因而梅城县相较于江南其他各县,情况又要好一些。   这些情况蓝璎都是从蓝衍口中听说而来,大雪之后,她只出过一回门,是去看望纤云,为她送去过冬的衣物食品和煤炭。回来的路上,忽然遇到一群乞讨的灾民,冲出来将蓝璎的马车硬生生拦下,可蓝璎车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被灾民围着一时不得脱身。   正这时,遇到匆忙赶来的王二哥,他将身上携带的一袋子烧饼远远抛撒,那些灾民一哄而散,便都去抢那烧饼去了。   王二哥护送蓝璎回到蓝家大宅,告诉她,世道不太平,若是非要出门,就喊他一起,否则就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蓝璎惊魂未卜,再不敢出去,只老老实实呆在蓝家大宅守着郑夫人和三个孩子。   自那日之后,李聿恂再没出现过,后来下起大雪,连郭郎中和秦氏也离开了梅城县。蓝璎有时坐在家中,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直觉告诉她,李聿恂一定和宋仝在谋划着什么,他还处在危险中,因此不敢轻易露面。   蓝璎一日日耐心等待着,从冬天到春天,雪化了,柳枝抽芽了,她想他也该出现了。   青山顶,风光辽阔,蓝璎独自一人站在蓝溥墓前,心情沉重。   蓝溥一生跌宕起伏,培育出无数学子,可死时身边却一个学生也没有。如今他走了有三个月,陈明楷没来,蓝彦修没来,就连李聿恂也一次都没有来过。   日光明媚的山顶,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时的沙沙声响。   不知什么时候起,蓝璎的身后忽然多了一道身影,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   她早就预料到,李聿恂会来,因此她让蓝衍他们在山下等,自己只身一个人上了山来祭拜。   “磕个头吧,爹爹等你好久了。”蓝璎开口道。   身后的人默默上前一步,跪在墓前,郑重磕头,三下之后他起身。   李聿恂的面容还是那般清冷,以前他的面相是凶凶的,现在他的面相是寒冷的,像冬天的大雪。   他望着蓝璎道:“岳父下葬那日,我也在这里,只是人多,不好现身。你心里有气,我日后再向你赔罪,可好?”   蓝璎心里酸酸的,冷静道:“孩子们日日都盼着你回去,你就不打算现身了吗?”   李聿恂默了默,眼神落在墓碑上,沉声道:“阿璎,当着岳父大人的面,我向你起誓,若大事得成,今后我定日日陪着你,再不同你分开。”   蓝璎的心骤然一震:“大事得成?”   李聿恂道:“过几日,大哥会派人接你和孩子们还有岳母去北边,到了北边,你就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了。”   蓝璎愕然望着李聿恂,低声道:“你们要谋反,是吗?”   李聿恂愣了愣,忽然就笑了。   “我家夫人变聪明了,连这种事也能猜出来了。”   蓝璎见他笑,心里才好受了些,转而又担心道:“你的兵呢?宋大哥在北边,你在南边,他又顾不到你。”   李聿恂笑着拉起蓝璎的手,用力握住,问道:“阿璎,你知道西南八大寨吗?”   蓝璎道:“知道,他们是山匪,被宋大哥带兵剿灭了。”   李聿恂若有深意地望着蓝璎,沉声道:“不,八大寨没有被剿灭,只是换了山头而已。而且这两年间八大寨实力大增,聚集天下豪杰,都是万夫莫敌的英雄好汉,是一支奇兵。”   蓝璎骤然怔住,不敢置信地望着李聿恂。   李聿恂嘴角微微勾起,眼里闪露出明亮的光芒,他又是从前那个杀猪宰肉的快活屠户了。   蓝璎结结巴巴道:“夫君,你不会……”   李聿恂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说道:“是,你的夫君现在成了一名山匪头子,本来下山想抢了你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只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蓝璎扑哧一声笑了,李聿恂温柔地望着她,叮嘱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去了北边安安稳稳同嫂嫂在一起,等我和大哥大事办成,再去北边接你们回来团聚。”   蓝璎乖乖点头,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们暗中起事,朝廷会知道吗?平西王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千万要防着他。”   李聿恂道:“陈明楷很难对付,不过他现在恐怕也顾不上我们了。”   蓝璎立即道:“他遇到事了?”   李聿恂脸色微变,醋意明显:“你到底关心他还是关心你自己的夫君?”   蓝璎笑了笑道:“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儿的,我不准你有事。”   李聿恂满腔柔情,温声道:“我会活着回来。”   蓝璎撅着嘴巴,强硬道:“不行,等你回来时我要检查你的身子,若是同上次一样有新伤,我定饶不了你。”   李聿恂眼神宠溺,爽快道:“好,我让你检查。”   提起郭郎中和秦氏,李聿恂解释称正是他让他们两人赶回梅城县的。那时他重伤初愈,被朝廷的人盯着,哪里也去不了,得知蓝溥病重,无奈之下,只得让郭郎中和秦氏赶回,一则可使郭郎中尽力救治蓝溥,二则可让秦氏陪在蓝璎身旁。   蓝璎撇了撇嘴,心如明镜般瞪了他一眼。   李聿恂明白她的感受,说道:“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只是怕走漏消息,所以才不得不谨慎。”   蓝璎不满道:“你未免太小瞧我,我可比你想象的要聪明的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北方   一阵风吹过, 蓝璎鬓边几缕细碎的发丝随风飘起,她的面庞洁白无瑕,眼神里有淡淡的笑意。   李聿恂望着自己的夫人, 一时竟有些失神入迷。   他认真开口道:“阿璎,你远比我想象中要聪明许多,坚强许多。值此乱世,世道艰辛,你亦是让我李聿恂感到敬佩和无比惊叹的女中英豪。”   这般大肆恭维的一番话倒让蓝璎有些愣住, 心里却是暖暖的。   梅城县处处都有朝廷和陈明楷的探子, 两人不能多呆。   分别时,李聿恂提醒蓝璎, 叫她一定防备着蓝衍,因为蓝衍在蓝溥病重之时就已然成为陈明楷的人。   过了大约半月左右, 宋仝果真派了人来梅城县接蓝璎一家去北边。   来的人正是宋仝长子宋辰,不过两年的功夫, 他已长成高大健壮的少年将军, 性格豪爽, 行事干练,蓝璎见了很是喜欢。   宋辰规规矩矩依照礼数郑重拜见郑夫人和蓝璎, 然后坦坦荡荡说明来意。   “母亲在北边很是思念姨母,听闻蓝老先生不幸病故, 母亲悲伤不已,更加挂念老夫人、姨母和弟弟妹妹们,日夜忧心以至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父亲大人考虑再三, 这才让小侄前来接姨母一家去北边小住, 也让母亲和姨母彼此安心。”   这番话自然是明面上说给那些旁人听的, 蓝璎笑了笑道:“好孩子,你父亲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去北边一趟,路途遥远,不晓得这一路老人孩子能不能受得住呢。”   宋辰立刻道:“姨母放心,这一路无论是马车船只还是驿馆父亲都已着人安排妥当,必然不使老夫人和弟妹们受一点儿苦头的。”   蓝璎点了点头,转而试探着问郑夫人。   “阿娘,如今天气好,正适合出去走一走。你要是愿意,我们一家子就去北边住上一阵子,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也都不折腾了。去或是不去,阿娘说了算。”   郑夫人看得出蓝璎很想出去走一走,她心里琢磨蓝璎这两三年日子实在过得苦闷,难得宋仝夫妇专门派了儿子来接,趁机换个环境去北边散散心倒也不差,当下便点头同意了。   数日后,蓝璎便带着郑夫人和三个孩子一家老小五口全跟着宋辰踏上去北边的路途。   走之前,蓝璎将这座百年的蓝家大宅托付给蓝衍,请他看顾。蓝衍不疑有它,只道老先生已故,平西王和富昌伯父子迟早要来祭拜,而且郑夫人和蓝璎是女流之辈,这座祖宅早晚还是要交到富昌伯世子蓝彦修手中,因此他也根本不愿随着一道去往北边,便干干脆脆答应留下来,也好为老先生守墓。   这一趟路途遥远甚过五年前从梅城县迁到京都,先水路后陆路,为了尽快将郑夫人和孩子们带到北边宋仝管辖的安全地域,蓝璎让宋辰带领队伍加紧赶路,不敢在某一地多耽搁。   一路往北,途中所见所闻无不让蓝璎感到触目惊心。   这两年她安坐家中,整颗心都放在自家小日子上,全没想到世道已经变得这般艰辛,无论是富庶的南方还是土地辽阔的北方,百姓的生活皆已穷困潦倒,苦不堪言。   永初三年夏,北方遭遇大面积旱灾加蝗灾,土地失收,灾民流离失所。   永初四年,朝廷削藩手段残酷,各地受牵连惨遭屠灭的人家数以万计,惨案频发。严酷压迫之下,一时之间匪盗四起,东西南北,遥相呼应,官府无力镇压,听凭壮大。   永初四年冬,南方暴雪,民房瓦舍坍塌无数,严寒之下,到处都是冻死饿死的贫民百姓,数量之多难以统计。   永初五年,这才刚开春不久,西北便又起了战事。   边地五城被塞外异族的铁骑所夺,西北边地驻军大量溃逃之后,异族铁骑在五城肆意烧杀掠夺,附近州府的民众心惊胆战之余纷纷举家逃难。   蓝璎一家到达寿州时,正巧听闻西北五城失陷的消息。   寿州离西北不远,普通百姓难舍故土尚在观望,而许多豪绅富户早已忙着转移家财,随时准备出逃。   南方的人在往北方逃,北方的人又在往南方逃,时局混乱,民心惶惶,天下动乱在即。   郑夫人不明情况,担忧北方也不安全,便劝蓝璎及时掉头回梅城县。   蓝璎拉着郑夫人的手,一脸坚定道:“阿娘,这天下就快乱了,我们一家人唯一的活路就在北方。因为宋大哥和晚凝姐姐在北方,那里才是最安稳的地方。”   郑夫人跟着走了一路,也早就猜到蓝璎这趟不像是去北方散心游玩的,此时听她这么一说,隐隐约约也就猜出个大概。她历来没什么主意,蓝溥不在了,如今自然一切都听从女儿的安排。   到了五月底,蓝璎一家终于平安抵达北边小城代县。   甄晚凝满心喜悦早早就到县城外迎接,当蓝璎下了马车,甄晚凝立即快步迎上前,姐妹俩个执手相看,泪眼迷蒙。   见过郑夫人之后,甄晚凝指着一名年轻而又面生的妇人,让她同郑夫人和蓝璎见礼。   蓝璎见这年轻妇人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英气,身姿挺立,一问才知此女正是宋辰去岁新过门的妻子,乃是朔州知府马遂的嫡女。   蓝璎笑了笑道:“辰儿成了亲,下面就该到徵儿和胤儿了,不知姐姐将这两小子教养的如何了?”   甄晚凝被逗笑了,打趣道:“你家恩慈还未及笄,急甚!”   说着又让宋徵、宋胤、宋祈、宋寅四个小子和唯一的女儿宋安一齐出来拜见,几个孩子从大到小站成一排,郑夫人和蓝璎见了都欢喜得紧。   蓝璎见甄晚凝这边郑重其事,便让李恩慈、李定安、李澜三个孩子也一一拜过甄晚凝,见过宋家的哥哥妹妹。   恩慈正值豆蔻年华,出落的极为水灵,面容很有几分像蓝璎,真正的美人坯子一个,平时性格大大方方,此时面对着宋家几个小子,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   定安依然是闷葫芦一个,见过礼之后便绷着脸,一个字也不多说。   澜儿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机灵小子,见到这么多哥哥姐姐,开心地不行,立时拉着宋寅和宋安一块儿围着大人们跑圈圈。   甄晚凝见到蓝璎的三个孩子,想到将来恩慈是自家儿媳妇,澜儿是自家女婿,心里既欢喜又遗憾,她只怪自己没多生一个女儿,不然定安也是她女婿了。   蓝璎望了一圈没见到宋仝,亦没见到袁若梅,心里正疑惑,却听甄晚凝解释称袁若梅病了,而宋仝正在雁门关练兵。   袁若梅病了,病得不能起身,这倒让蓝璎有些惊讶。   原来自袁若梅的兄长袁恽尚公主之后,夫妻之间便一直不和,公主嫌弃袁恽庶出,不愿同他生儿育女,自己另居公主府,长期避着不见夫君不说,还偷偷养了面首,私下寻欢作乐,日子过得既风流快活又肆无忌惮。   袁恽为着文人的脸面和袁家的名声,装作糊涂,隐忍许久,直到今春太子被皇帝责罚,在家闭门思过,身为太子老师的平西王陈明楷也被降职罚俸,公主见袁恽的靠山失了势,更加没把他放在眼里。   夫妻俩每回见面,她便冷嘲热讽,言语间对平西王和袁恽多有侮~辱。   终于有一日袁恽愤怒之下失去理智,用马鞭将公主狠狠抽打一顿。公主被打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被人用轿辇抬着进宫告御状,在永初帝面前,她哭哭啼啼不仅将袁恽恶狠狠告了一状,还将太子和平西王也牵扯进来,说袁恽就是仗着未来天子的势,才敢如此胆大包天,以下犯上云云。   永初帝本就对太子起了嫌隙之心,被公主一番言辞挑拨,当即便要下旨废掉太子,还是皇后闻讯赶来,跪地苦苦哀求才作罢。   公主被鞭笞,天下颜面受辱,永初帝下旨将袁恽褫夺爵位,鸩酒赐死。   袁家众人一同获罪,抄家流放。   远在北方的袁若梅得知这个消息时,如遭五雷轰顶,郁郁寡欢多日,缠绵病榻不见好。   蓝璎听了这些心中很是感慨,袁若梅出身商贾富户,又是嫡出,只因当初入宫选秀时落了选,命运便被彻底改变,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兄弟科举入仕,尚公主成了皇亲国戚,谁知风光没两年便落得个家破人亡,凄惨不已。   在袁恽尚公主之后,袁家人便都跟着搬去了京都,因此袁家出事的消息蓝璎也是到今日才知晓。   李聿恂的表姑纤云同袁家关系复杂,她的那个儿子便是袁家某位老爷的私生子,蓝璎不由开始担心起纤云,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她能成功躲过这一劫。   西北的战火开始向中原蔓延,北边的兵防一日比一日紧张,宋仝一边招兵买马一边抓紧训练军队,一刻不曾懈怠。   中原越乱,距离宋仝起兵举事的日子便一天天临近。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李聿恂和八大寨,蓝璎也开始跟着紧张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沈妃   六年前, 宋仝率领宋家军出梅城县跟随荣安郡王谢伯恩起兵靖难,那时候的甄晚凝和蓝璎因为知道结果,所以并不怎么担心。然而这一次, 结果是成是败,她们完全不知晓,所要面临的风险和困难全部都是未知的。   成则宋仝得天下,改朝换代;败则万劫不复,宋李两家一个也活不成。   紧张不安地蓝璎开始想到一个问题——前世陈明楷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是在宋仝起兵谋反前, 还是在这之后?   如果是在这之后,那是不是意味着陈明楷早就知道宋仝和李聿恂暗中谋划的一切。   既如此, 他岂能没有任何防备?   想到这一层,蓝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备受煎熬。   但这些话又不能同宋仝去说,他和李聿恂等一众兄弟们暗中蛰伏, 隐忍数年, 等的机会就在眼前, 蓝璎岂能在这个时候去浇上一盆冷水,让他们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便认输收手呢!   蓝璎只能去同甄晚凝商量, 甄晚凝与宋仝做了多年夫妻,深受其感染, 如今也是个乐观豁达的性子,她说她相信宋仝会赢。   当年甄晚凝重生归来,义无反顾嫁给宋仝的时候,就有预感她的夫君绝非池中之物, 总有一日能成就大事。   至于陈明楷, 甄晚凝也并没有蓝璎那般顾忌和重重考量。她说陈明楷虽野心勃勃, 却又舍不下儒生的那点脸面,越站得高就越发瞻前顾后,他绝非宋仝的对手。   这一日夜间,蓝璎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忽然就想通了一件事——陈明楷前世必定死在永初五年袁恽被赐死之前。   因为依照陈明楷未雨绸缪的谨慎性格,如若他早知道袁恽会鞭笞公主,惹得皇帝震怒,那他一定会竭力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可如今这件事不仅发生了,甚至还大大威胁到燕槐的太子之位,也让陈明楷在前朝后宫受到很大牵连。   陈明楷曾经告诉蓝璎,前世的他死在沈榕儿手中,如今看来他恰恰就是死在袁恽鞭笞公主被皇帝赐死之前。   不仅如此,蓝璎更又想通一件事,那就是前世的李聿恂确却无疑死在西南,所以陈明楷当初才那般肯定他回不来,还早定下计谋求皇帝赐婚。可是今世李聿恂并没有死,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八大寨也没有被灭,宋仝有李聿恂和八大寨辅助,时局形势同前世相比完全不一样了。   可以说不管是对于蓝璎和甄晚凝,还是陈明楷,现在以及今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同样都是不可预知,不可掌控的。   现在终于,他们重生的三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蓝璎的猜测是对的,只是远在北边小城的她其实并不知,最近陈明楷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就像一个人爬山登顶,陈明楷到过最高最风光的顶峰之后便不可避免地走起了下坡路。而蓝璎和甄晚凝则是爬过一座山峰下到山谷之后又重新找到一条路开始爬坡往上攀登另一座更高更陡峭的险峰。   时间回到几个月前,那时太子燕槐因在上元节宫宴上醉酒辱骂皇帝最宠爱的异族贵妃,被皇帝当众叱责,命罚在家闭门思过一月。   陈明楷也因教导太子不力被降职两级,从正一品太傅到正二品太子少傅,虽说实职仍是五军都督,但毕竟被皇帝狠狠扫了一回颜面,故而情绪挫败,很不是滋味。   前世永初帝的后宫并没有出现这位异族贵妃,因而她的出现在起初时并未引起陈明楷过多在意。   毕竟后宫美貌年轻的女子众多,一茬接一茬,就像割不完的嫩韭菜苗儿,且永初帝贪色又喜新厌旧,因此宫里没有哪一位妃子能得圣上长久专宠。   直到这位异族贵妃越来越深受皇帝宠爱,渐渐地皇帝干脆冷落后宫众妃嫔,只独独专宠她一人。为了博美人欢心,永初帝不顾南方雪灾,命令太子在三月内建成一座新的宫殿,作为贵妃的寝宫。   这才有太子借着发酒疯在上元节宫宴上将那位容颜妖冶、手段狐媚的贵妃给狠狠骂了一通。他是骂痛快了,可却让永初帝对他极为不满,天家父子生了嫌隙,各种猜测都有,太子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尴尬无比。   太子被禁足东宫面壁思过,身为老师的陈明楷亦不得一见。   这种情形下,最是不能轻举妄动,陈明楷干脆称病不朝,更推掉所有的人际来往。   他本意是装病躲清静,思虑对策,可不巧染上一场风寒倒是真得病倒了,这倒是与前世一样了。因为前世就是在他这次染疾卧床之时,妾氏沈榕儿在他的汤药中投下剧毒,让他一命呜呼。   前世他不是平西王,燕夷吾登基为帝时,他作为降将在朝中受尽讥讽,被排挤在权臣之外,很不得志。后来在李聿恂死后,宋仝被贬至北地,朝中无可用武将,陈明楷这才受到太子燕槐的器重,一步步被提为五军都督。   就在前世他时来运转最是得意之时,一条命却偏偏被葬送在小妾手中。   五内俱焚,伊人毒辣,蚀骨噬心之痛莫过如此。   陈明楷至死也不明白,沈榕儿为何要杀他。   前世在蓝娉婷生下第五个孩子身子受损之后,他就只纳了这一个妾,还是太子在御前特意为他求来的。原因无二,只是因为陈明楷每次在乾清宫看到奉茶的沈榕儿便忍不住多瞧几眼,太子有心,便舍下脸向皇帝开口,替他将人给讨了回来。   自沈榕儿进门,他待她极为宠爱,几乎将所有男~女~欢~爱的情感都投注在她一人身上。除了身份是妾氏,陈明楷几乎给了沈榕儿作为一个女子所有的体面和荣华。   可沈榕儿回报他的居然是一碗投了剧毒的汤药……   每当陈明楷闭上双眼,前世最后一眼看到听到的就是蓝娉婷撕心裂肺的哭声。   正是这哭声让他深觉愧对发妻,正是这哭声让今世重生的他在去往梅城县的半途改了主意,重新回到京都再一次选择娶蓝娉婷为正妻。   今世一步步走下来,他处心积虑,计谋用尽。   三年前李聿恂身死西南之时,若不是老奸巨猾的丞相高深从中作梗,他早就如愿光明正大娶回蓝璎为侧妃。   如果能得到蓝璎,他何必费精力再同沈榕儿纠缠?   因为不能娶蓝璎,他在皇帝面前又不能不自圆其说,故而硬着头皮求来一个沈榕儿,当做盗贼一般养在身边,时时防着她,威逼她,想从她口中探知前世害他性命的幕后主使。   可沈榕儿却仿佛什么都不知,她同前世一样,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除了偶尔说话有些直率,无意间冲撞了王妃蓝娉婷,其余时候多是安安静静做着自己的事,并无异常。   沈榕儿本是京城中的官家小姐,因父兄陷入建昌帝诸皇子夺嫡的斗争,失败后满门被抄斩,她也因此入了教坊司。永初帝即位后,她被皇后选中,派到乾元殿奉茶,虽是御前侍奉的人,但也还是那个乖巧纯真的性子。   她同蓝璎长得有几分相像,更难得也是这种讨人欢喜的性子,在乾元殿日子长了,陈明楷很难不注意到她。   便是这一世,陈明楷处处防着她,忌恨她,却也做不到不宠爱她。   书房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沈榕儿如往常一样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了屋,走到陈明楷身边。   陈明楷放下手里的书卷,望了一眼那还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心里冷笑一声。   沈榕儿满眼温柔,轻声道:“王爷,该喝药了。”   陈明楷的目光幽深不可测,淡淡道:“今儿这药还是你亲手煎煮的?”   沈榕儿微微抿唇,红了脸轻轻笑了笑道:“王爷的身子要紧,妾不能不仔细着些。”   她的神情那般自然,没有丝毫异样,声音也如同往日般轻柔,听得陈明楷心中微涩。   他望着沈榕儿的眼神不觉变得温柔,心也软了,就连声音也这么像,还有说话时关切的语气同梅城县蓝家大宅当年那个年少时的她一般无二。   沈榕儿双手一直捧着托盘,陈明楷撇过头不看她,嘴里淡淡道:“就放那吧,待会儿再喝。”   沈榕儿走后,陈明楷唤来陈笙,叫他仍旧将那药偷偷换去给后院抓来的野猫喝。   很快,陈笙进来回话,说药没有问题,野猫还好好儿的。   陈明楷默默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如若没记错,明日二月初二才是沈榕儿真正下手的日子。   他将她从宫中娶回做侧妃,养在身边达两三年之久,如今也该是时候做个恩怨了结。否则继续下去,他又该如何面对蓝娉婷?   到了傍晚时分,沈榕儿身边的丫鬟照例来请陈明楷去侧妃院里用晚餐,说是沈榕儿亲自下厨做了陈明楷最爱吃的菌菇汤。   陈明楷愣了愣,声音冷硬道:“告诉沈妃,今儿是初一,本王不得空,叫她记着自己的身份,做事安分些。”   那丫鬟见陈明楷生气,大吃一惊,吓得不敢多言,低着头匆忙离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毒计   世家贵族尊卑分明, 规矩森严,即便妾氏再如何受宠,每逢初一十五都是属于正妻的日子, 妾氏就该老老实实,不能逾矩。   可陈明楷摆明着宠爱沈榕儿,处处抬举她,特别是这一年来愈发冷落了正妻蓝娉婷,就连初一十五的规矩也都渐渐淡漠。   可谁知今日陈明楷却突然转了性情, 态度大变, 让整个平西王府里的人都大为吃惊。   蓝娉婷听见陈明楷要来同她一道用餐,连忙着人准备, 一直等到天黑后,陈明楷才终于出现。   他风寒未愈, 身子更加显得单薄,神情有些落寞。   餐桌上, 蓝娉婷陪坐在他身侧, 挽起衣袖亲手为他盛了一碗肉圆汤。   菜肴很是丰盛, 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一大桌子,陈明楷却没什么胃口, 吃了几口便放下碗。   蓝娉婷生下最小的儿子后,身子奇差, 一日三餐拿药当饭吃。她本就不怎么吃晚餐,见陈明楷放下碗筷,她也跟着离开餐桌。   夫妻俩坐在房里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陈明楷挨不住, 起身就要走。   他道:“你身子弱, 早些休息。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今晚就歇在书房了。”   蓝娉婷的一颗心冰凉凉的,眼神哀怨地望着陈明楷。   “难道王爷还是在为当年定南侯府失火的事怪罪于我?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四妹也不曾受伤,便是当年我在父亲母亲面前说了些什么,那也是无心的。王爷何故如此心狠?”   当年定南侯府突发一场大火,定南侯夫人蓝璎和她的孩子们差点被烧死。平西王陈明楷暴怒之下让陈笙着人放火烧了宁国公府一处雅苑,宁国公陈皓最宠爱的妾氏栗夫人和她一双儿女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陈皓悲痛之余,告诉陈明楷,他之所以对蓝璎母子起了杀心,全是因为听信了外面传的那些谣言和儿媳蓝娉婷的几次抱怨。   自此之后,陈明楷便冷淡了蓝娉婷,故意将沈榕儿的地位抬得很高。   蓝璎离开京城许久,除了陈笙偶尔密报从梅城县探来的消息,几乎无人再在陈明楷面前提起她。今日蓝娉婷突然提及,本以为陈明楷会十分在意,却不料他竟反应淡淡,一字不说抬脚便走。   出了院门,恰好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陈明楷低喝一声,那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陈明楷看到眼前行事鬼祟之人居然是自己平日最看重的长子陈遇,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绷着脸问了几句话便让他滚回屋温习功课。   陈遇如今已有十五岁,才华初露,陈明楷有意让他参加明岁科考,因此对他愈发严厉,时常抽查他的诗书功课。陈遇性格沉闷,又惧怕陈明楷,父子俩因此常常不对付。   陈明楷回到书房,站在书架前,翻开一本诗词集,看着看着才觉心情放松了些。   陈笙一直站在门口,陈明楷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她怎么样了?”   陈笙道:“蓝老先生去后,熙州又遇上雪灾,她们在家深居简出。现任熙州知府褚濂接到王爷的手书,很会办事,专门派人去梅城县护卫,无人敢动蓝家。”   陈明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叹道:“于情于理,我本该亲自去梅城县送老师最后一程。这种时候她身边无人,将来见面,必定要怨怪我。”   陈笙道:“王爷公务缠身,又身居高位,岂是想离京就能离京的?且王爷对蓝老先生事事尽心,光是那些珍稀名贵的药材都不知送去多少。就连申郎中都说蓝老先生之所以能多活一年,全靠王爷源源不断命人寻来这些药材……”   陈明楷挥了挥手,问道:“定南侯有消息了吗?”   陈笙面色犹疑道:“咱们的人在西南发现有定南侯活动的迹象,但人始终没找到,不知他到底藏身在何处。”   陈明楷脸色一沉,吩咐道:“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陈笙应声退下,剩陈明楷一人独立于烛火微光之下,形单影只,寂寥无比。   时局混乱,暗流涌动,有人觊觎储君之位,并且已经开始行动了。想到这些,陈明楷的脑壳隐隐地疼,这些年他急于冒进,出头太快,树敌太多,连同亲人好友也都渐渐同他离了心,如今四面楚歌,危机四伏,他甚至不知还可以相信谁。   好在他和太子燕槐始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太子上位,他便不会轻易倒台。   夜深人静,陈明楷的脑子愈发清醒,筹谋着许许多多的事,一丝睡意也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有些饿,刚走出书房,一名贴身随从立即走上前来,问道:“王爷,可是准备歇下了?”   陈明楷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随口道:“沈妃在做什么?可歇了?”   那随从立即道:“沈王妃听说王爷在书房,就一直没歇,熬夜等着王爷您过去呢。”   陈明楷眉头微微一皱,冷声道:“速速派人去侧院通传一声,就说本王饿了,去她那里讨点吃的。”   传递消息的人跑得倒是飞快,等陈明楷到沈榕儿的院子里时,立时闻着菌菇汤特有的鲜香味儿。   沈榕儿见到陈明楷,朝他甜甜一笑,乖乖站在一旁伺候他用餐。   陈明楷饱餐一顿,心情大好,沐浴完来到卧房,赫然发现圆桌上放着一只已经绣了一半的蓝色香囊。   原来今夜沈榕儿就是一边绣着香囊一边等着他,陈明楷神情微怔,如果沈榕儿果真打算明日毒害他,又何必熬夜绣香囊,做着这些无用的苦功夫呢?   沈榕儿见陈明楷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香囊,连忙跑下床将那未完工的绣活收了起来。   “妾自幼女红便差,让王爷见笑了。”她道。   陈明楷抓住她的手,问道:“本王叫你安分守己,你为何还要熬夜等我?”   沈榕儿愣了下,随即骄傲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容甜美,眼神甚是妩媚。   “只要王爷没歇在姐姐的主院,无论多晚,妾总能等到王爷过来。”   她的神情这般自信,简直让陈明楷有种错觉,沈榕儿是真心拿他当夫君?既如此,为何还要害死他?   他的眼神不觉凌厉起来,沈榕儿有些惧怕地看着他,摇了摇他的手,软声道:“王爷,时候不早,该歇下了。”   陈明楷仍旧抓着她的手,问道:“榕儿,本王害你今生都不能生育,你心里怨怪吗?”   沈榕儿眼眉微垂,低声道:“此事怪不得王爷,是妾无福伤了身子,此生不能为王爷诞下子嗣。只要王爷不嫌弃,妾一生一世伺候王爷,别的不想。”   陈明楷低头望着她,声音难得温和起来。   “榕儿,你记住,只要你安分守己,本王绝不会亏待你。”   沈榕儿眨了眨眼:“我才不要安分守己,初一也好,十五也好,我都要王爷歇在我屋里。”   陈明楷的心被软软地击中,伸手一拉,将这个女人揽入怀中。   永初五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   这一日总算还是来了,陈明楷起得极早,整个上午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午时才出来。   午饭后半个时辰左右,他同陈笙交代了事情便默默坐在前厅喝茶。   他掐算着时间,同前世最后那日一样,沈榕儿穿着一身簇新的杏红色织金流云长摆裙端着汤药进来了。   她面带温顺和煦的笑容一步步朝他走来,眼神明亮,看不出一丝慌乱,陈明楷压抑在心中的恨意愈来愈浓烈。   前世沈榕儿就是用这般纯洁无辜的眼神骗了他,让他毫无戒备饮下那碗下了剧毒的汤药。   沈榕儿端着药道:“王爷,该喝药了。”   陈明楷缓缓抬头,眼里的寒光冷如冰雪,昨夜的浓情蜜意此刻半点不剩,他的心比石头还要硬,看着沈榕儿的眼神陌生又阴冷。   沈榕儿有些慌了,不安地喊了一声:“王爷?”   陈明楷的目光越过沈榕儿明月般光洁无暇的脸,遥遥投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上。   “这药似乎有些烫,不如你替本王尝一尝。”他幽声道。   沈榕儿愣了下,不解地望了眼手里端着的汤药,似乎是有些烫,但也并没有那么烫。她略作犹疑,随即低下头捧着碗送到嘴边。   她的神态那般自然,陈明楷暗暗惊疑,就在沈榕儿的嘴唇碰到墨色药汁的刹那间,陈明楷猛地一挥手将那碗药打翻在地。   沈榕儿吓了一大跳,茫然不安地望着陈明楷,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   陈明楷望了她一眼,随手将她拉到身后,大喊陈笙。   很快陈笙便抓着一只野猫进了屋,那野猫趴在地上舔了舔冒着白色泡沫的药汁,立时惨叫几声,挣扎不到两下便五孔流血而亡。   沈榕儿捂着嘴吓得大叫,陈明楷冷冷道:“封府,彻查所有人!”   陈笙立时应声而去,就在这时蓝娉婷步履匆匆赶来,见到地上那只死相惨烈的野猫,愣了愣,忙问出了什么事。   陈明楷沉默良久,笑了笑,走过去将沈榕儿轻轻揽入怀中,背对着蓝娉婷。   “王妃来了正好,有人在我的药里下毒,想要借机谋害榕儿。此事究竟何人所为,王妃可知否?”   蓝娉婷更加一愣:“有人谋害沈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乱   陈明楷面色阴沉, 并不回应蓝娉婷的问话。   蓝娉婷立时反应过来,打着圆场解释道:“原来是有人想借着王爷的这碗汤药毒害沈妹妹,幸而妹妹无事, 否则王爷该不舍了……”   沈榕儿听了这些话,懵里懵懂的,她不安地望向陈明楷。   陈明楷抚摸她的脸颊,温柔道:“别怕,不管谁人在背后下毒手, 本王定然为你做主。”   蓝娉婷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一路急匆匆赶来, 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这个场面,她转过身默默离去。   陈笙行动迅速, 当天晚上便将查明的情况一五一十禀报陈明楷。   陈明楷震怒不已,因为那个在他汤药里下毒之人不是沈榕儿, 而是他最器重的长子陈遇。   “世子心性单纯,他并不知道这药毒性有多强, 只是因为听信了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挑唆, 这才偷偷在王爷的汤药里加了东西, 他是在为王妃受冷落之事打抱不平,绝非……”   陈明楷猛地一个挥袖转身, 眼神中满是狠厉杀气,陈笙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好啊, 太子殿下才刚有点事,他们一个个就等不及了。”陈明楷咬着牙,冷笑两声,看来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居然想出这种下贱的法子除掉他。   难怪前世他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谁能想到下毒杀他的却是他的亲儿子?   想想也是, 如若沈榕儿真这般蠢笨,明着下毒,那么待他一死,她又如何能活?   陈笙小声道:“王爷,三皇子与太子殿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这般做法,等于就是同太子和您彻底撕破脸。您再不出手,只怕日后愈加麻烦。”   陈明楷点了点头,其实太子燕槐辅政这么久,心里早就等不及。   如今时机正好,他们兵权在手,朝堂上根基深固,只需再往前一步,事情便成了。   太子燕槐被罚闭门思过一个月,期满后,陈明楷时常出入东宫,每日都同太子及其心腹幕僚商议政事到半夜。而永初帝得到宫人禀告,以为太子受了责罚,心中羞愧,因而愈发勤于朝务,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对太子的表现很是满意,每日里仍旧同贵妃寻欢作乐,别的一概不管。   只是突然发生袁恽鞭笞公主的事,让永初帝和太子两边都震愕不已。   袁恽被处死,永初帝同太子的父子关系无形中又更加变得淡薄。   而陈明楷正同太子一起预备着筹划一件大事,紧要关头,大大栽了这样一个跟头,心里再不痛快,也只得默默隐忍。   一个月后,永初帝原本强健的龙体渐渐不好,常常头晕眼花,四肢也经常突然乏力,不是走路绊倒,就是睡在榻上爬不起来。   太医诊治之后皆称皇帝是由于纵欲过度,大大伤了元气,应当清心修养,断绝酒色。   皇后愤怒之下,命人将惑乱媚上的异族贵妃迁至东郊别苑,另派了低位份的宫嫔照顾皇帝起居。可皇帝修养一段时日,身子好了不久便又忍不住派人将贵妃给重新接回宫中,再度宠幸,如新婚夫妇般恩爱不止。   如此又过一个月,端午节前的一天夜里,永初帝突然口吐鲜血不止,最后昏死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半身瘫痪,舌头失灵,话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病倒,太子燕槐全权执掌朝政。   此时外有强敌攻入,内有天灾不断,世道混乱,盗贼四起。   宫里也不太平,永初帝重病瘫痪之后不久,三皇子借口入宫侍疾之便同年轻的异族贵妃私下苟合,便皇后当场捉住。贵妃被秘密处死,三皇子被褫夺爵位,发配寒苦边地,不出数月便也病死异地。   西北战事不决,前头连失五城,后头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后,守将却骄傲自满,草率带兵出城追击敌军,结果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又失三城。   天灾人祸不断,七月中旬,永初帝崩逝,太子燕槐即位。   登基大典当日,新帝被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场痛骂,指责他弑君夺位,下毒谋害先帝。燕槐勃然大怒,不顾兄弟之情,下旨将两名亲弟弟幽禁,终身不释。   燕槐虽然如期登基,但他的皇帝之位受到群臣百姓的议论和质疑,就连太后也跟他彻底翻脸,不认他这个儿子。   前朝后宫无一顺心之事,燕槐脾气暴躁,将怒气迁到身边人身上。先帝子嗣众多,却都被新帝下旨以各种名义派遣到偏远之地。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威胁燕槐帝位的兄弟们或被幽禁或被发配边地,无一人安好。   虽则如此,京城中仍然有人对燕槐得位不正之事议论纷纷。   同时,西北的战局愈加不利,北方的军队也蠢蠢欲动,暗藏祸心。   燕槐愤怒之余,连他的恩师陈明楷也多次被当堂责骂,众目睽睽之下,被骂得下不了台。   八月末,适逢秋日围猎,燕槐心血来潮突然要试驾外藩新进贡的宝马,谁知那马野性尚未被驯服,燕槐驾驭不了,被重重甩落下马。   燕槐坠马后,伤势严重,自知不能活便召集众臣立下遗嘱,册立唯一的皇子为储君,太傅陈明楷加封为平西亲王,任辅政大臣,辅佐幼主治国。   是夜,燕槐崩逝。   数日后乾元殿上,平西亲王兼辅政大臣陈明楷抱着仅只两岁的幼帝上朝理政。   幼帝的生母乃是先帝的贵妃陈氏,即当年宁国公府被选入东宫的嫡小姐,平西亲王陈明楷亲大哥的女儿。   幼帝登基,陈明楷奉先帝遗诏上朝辅政,朝堂上自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幸而陈明楷早有筹谋,加之手段凌厉,动作迅速,不出一月,朝中上下内外几乎所有三品以上重要职位的官员都换了个遍。陈明楷多年来培植的亲信,拉拢的党羽,纷纷上台,文武人才皆得到重用。   对外,朝廷重新任命一名年轻善战的大将周超率领三万军赴西北,西北的战事因而得以缓解。对内,陈明楷命令各级府库加大力度拨银赈灾,尽快安抚受灾逃难的民众,同时命各地驻军全力剿匪,使日渐猖獗的盗匪之患稍稍有所缓解。   混乱的朝局总算稳定下来,一连忙了数月的陈明楷得以喘口气,放松心情。   就在他铆足劲准备带领亲信重臣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时,前方突然传来令他震愕无比的消息。   大将周超在平定西北战事之后,忽然带着三万朝廷大军转投北方宋仝营地。而宋仝居然召集部下所有将士在代县设坛祭天,公然竖起“顺天为民”的旗号,起~兵~造~反。   宋仝起兵叛乱,陈明楷得知这个消息,震惊之余,还有一些恍惚,潜意识里忽然反应过来,似乎他也早就猜到宋仝会有这样的举动。   这些年,宋仝带领不足一万的北方守军偏安一隅,陈明楷有心防备,却到底叫他趁机捡了漏子。   要知道,被派去西北的大将周超可是陈明楷千挑万选的人物,底子很是干净,却没料到他居然早已同宋仝暗通款曲。这两人釜底抽薪,狠狠摆了陈明楷一道。   陈明楷极力稳住情绪,冷声道:“李聿恂呢,还没找到吗?”   陈笙冷汗涔涔,低头道:“才得到的消息,那些抢劫官商的南方盗匪就是原来西南八大寨的人马,他们的头目正是假死的李聿恂。”   陈笙的声音虽低,但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落在陈明楷耳中,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明楷性格沉稳,这回却震怒不已,愤怒的嘶吼声如同狮吼。   陈笙胆颤心惊,壮着胆子将方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啪”地一声巨响,陈明楷重重挥手,一巴掌狠狠掌掴,陈笙脸上立时现出鲜红血印,整个人站立不稳,捂着脸连连退后三步。   陈明楷的双眼布满猩红血丝,恶狠狠瞪着陈笙,怒道:“宋仝和李聿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你居然没告诉我,璎儿此时还在不在梅城县?”   陈笙这时才感到后怕,浑身战栗,立时跪地。   他忐忑不安地将蓝璎一家已于五月迁至北方代县之事说了出来,那时他私以为平西王心爱沈妃,已无意挂念定南侯夫人,又觉此事无关紧要,更加陈明楷诸事缠身,所以才私自做主将这件事隐瞒不报。   陈明楷听完冷笑一声,眼神阴森恐怖,漠然道:“好,好得很啊!你果然瞒着我!我叫你盯住宋仝,我叫你看好璎儿,你倒好,胆子肥了,这种事也敢私自瞒下不报!”   陈笙颤抖着声音道:“属下不敢,属下一时疏忽,见王爷朝务繁忙,这才没来得及禀告。”   陈明楷飞快拔出剑,抵在陈笙脖颈上,眼里寒光闪现,飞手一挥,剑锋掠过之处,鲜血四溅。   陈笙的一只耳朵被斩下,痛哼几声,顾不得别的,跪地叩谢不止。   陈明楷声音森冷,一字一句道:“若有下次,本王定将你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第一百二十八章 结局   宋仝反了, 一时之间南北各州郡响应者无数。   “宋家军”名号震天,连战连胜,数月间迅速占领中原大片地盘, 所向披靡,朝廷军溃散不能敌,陈明楷辅政之初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稳定局面面临土崩瓦解。   当宋仝攻占颍州时,李聿恂也带着八大寨的人马自南而归,两军汇合, 气势如虹, 剑指京都。   朝中无可用之将,陈明楷亲自挂帅镇守潼关。   潼关是守卫京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若失潼关,京城必危。   就在陈明楷率军血战苦守之时, 忽然从后方传来噩耗,幼帝被杀, 一众老臣请太皇太后出面, 扶立永初帝第三子登基称帝。   新帝正值壮年, 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废陈明楷辅政之职,罢免他的兵权, 另任命武将镇守潼关。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仿佛数月之间, 天地变幻,陈明楷的处境一下子陷入绝地。   正在他进退两难之时,宋仝派人连夜送来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他认得, 读着这封信, 仿佛听到蓝璎在他面前婉声相劝。   陈明楷泪流满面, 身子颤抖着,整个人一夜衰老。   两日后,当朝廷新任命的守将火急火燎赶赴潼关时,却发现关内营地里迎接他的竟是威名赫赫的“宋家军”。   历史的紧急关头,陈明楷再次率军降敌,将京都拱手让给叛军。   京都里那群老臣和新帝既惊又怒,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城门便被攻破,十万起义军首领宋仝轻而易举占领大熙朝的国都。   天地易主,宋仝灭了熙朝,登基称帝,定国号为殷,年号为顺天。   顺天三年,天下大定,四方百姓们日子过得安稳,民心归附,太平祥和。   被皇帝视作亲兄弟的成国公李聿恂突然上书自请辞去京中一切职务,甘愿赴西南任一州知府,守护一方百姓。   满朝大臣皆感震惊,可更加奇怪的是皇帝居然爽快答应了。   待吏部一纸任命下达,成国公李聿恂便带着一家妻小轻车简从赴西南上任。   离京那一日,太子宋徵奉帝后旨意出城相送十里,临别时,更将一块丹书铁劵郑重赠与李聿恂。   丹书铁劵即“免死金牌”,殷朝开国三年,李聿恂所知也仅有前荣安郡王谢伯恩唯一的后人得赐。如今皇帝让太子亲手将此物赠与李家,李聿恂深感其中情义,不由地热泪盈眶,面北拜谢。   西南民风淳朴,四季风景绚丽明媚同多雨的江南大不相同,蓝璎很是喜欢。   李聿恂做了一方父母官,虽然仍旧会忙,但早晚都能同蓝璎一道用餐散步,夫妻俩个如同新婚般日日相守不离。   两年后,皇帝下旨赐婚,李聿恂长女李恩慈嫁与二皇子陈王宋胤为妃。   又过三年,李聿恂长子李定安春闱高中,以一篇整饬吏治,富国强兵的策论奇文轰动朝堂。为避嫌之故,皇帝选其为一甲第二名,而将头名状元之衔定为陈明楷之子陈遇。   同年,成国公李聿恂为其子李定安求娶安乐侯陈明楷之女。   成婚后,李定安携妻长居熙州梅城县,跟随已经辞官归隐的岳丈陈明楷潜心研究前朝历史,编著史书。   数年之后,李聿恂的次子李澜也长大成年,但他是个爱游山玩水的性子,中了举人之后再无意科考,只是一门心思游历山川,探访各地风土人情。   李澜虽不甚长进,但相貌集结父母之长,很是潇洒英俊,性格又爽朗,极得皇后的喜爱。因与明嘉公主宋安自小便订有婚约,成人后,两人便奉旨成婚。   儿女各自成家,分居各地,身边无人吵闹,李聿恂和蓝璎倒落得一身轻松。   有时候日子过得漫长,李聿恂在前衙埋头处理公务,蓝璎在后宅忙着煮茶酿酒。天色暗下来,夫妻俩在走廊相遇时,忍不住相视一笑。   这一生已然过半,但蓝璎觉得日子似乎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求收藏,拜托拜托,真得很需要!   《首辅重生追妻》   文案:   被钟家退婚那日,唐菲菲离家出走,途中无意救下一名男子。   这男子名唤赵晟,一副冷面薄情的相貌,出身贵重,却不知感恩。唐菲菲豁出性命救他,他却亲手毁掉她一段好姻缘,耽误她如花年华。   身为吴中第一美人,唐菲菲顶着十八岁高龄,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寻觅意中佳婿,谁料半途又杀出来这个赵晟。   此时的赵晟已是当朝首辅,权势熏天,人人言其手段毒辣,连皇亲国戚都敢杀,活脱脱阎王转世,无人敢靠近。   偏偏唐菲菲逃脱不掉,三番四次载在他手里。   但凡她有了看得上的意中人,赵晟便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毁给她看。   唐菲菲怒极,骂他:“姓赵的,你良心坏透,专门毁人姻缘,我赌你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   大雨滂沱之夜,赵晟将她从那虎狼之窝救回,她吓得全身颤抖,他却冷着一张脸,言语讽刺又轻佻。   “唐菲菲,你这般会引诱男人,何不试试我赵某人?”   历经两世,赵晟暗自倾心已久,唐菲菲却懵然不知。   直至大婚之夜,他慢慢挑起红盖头,对上她那一双妩媚含情的美目,心驰荡漾,情难自禁。   “夫人可还记得那个赌约,我早知你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