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冲喜小娘子 作者:瞬息   文案:   因着父兄的前程性命都被拿捏在镇东将军手里,苏令德被迫代替将军之女嫁去了涠洲王府冲喜。   家人忧心忡忡,乡人义愤填膺,而应天城里有头有脸的贵人们都笑话她。   想不到曾经天资卓绝、圣眷颇浓的涠洲王,最后就娶了个小地方来的冲喜小娘子,啧啧。   苏令德自己倒想得开,人生嘛,总是有路可以走的。   哪怕她的夫君缠绵病榻,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想活。可她看得出,病色之下其实俊秀至极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那就更不怕了呀!   风急雨骤,涠洲王再一次病危的夜里,苏令德握着他的手:“再多喝半碗药吧,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看花。支叶城花谷里的野花,向着太阳开,特别好看!”   连太医都放弃了的人,居然重新挣扎着熬过了那一关。   醒来之后他问的头一句话:“那花有你好看吗?”   眼眶红红的苏令德笃定地道:“比我好看,我不骗你,你快点好起来。”   后来,当涠洲王掌权柄时,终于到了支叶城的花谷,果然见到一大片向阳而生,灿如云霞的野花。   “你看,是不是特别好看,我没骗你吧!”她的笑语活泼一如少女时。   某人却认真地摇了摇头:“骗了。谁说比你更好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甜文   主角:苏令德,玄时舒 ┃ 配角:预收《皇后是朕小青梅》 ┃ 其它:已完结小甜饼《原来我是太子白月光》   一句话简介:她是他的药,也是他的命。   立意:珍爱生命,好好生活。 第1章 突变 “乖乖,你可不要去做傻事啊!”……   山雨欲来之前,春风也如刀割,吹得才冒出嫩芽的枝叶瑟瑟发抖。密布的阴云下,行人捂着头上的蓑帽,脚步匆匆地闯进酒楼里,先骂了一声:“这鬼天气!生意都难做。”   酒楼里聚集了不少人,闻言也跟着发泄不满:“陶家把着涠洲郡城,从县里进城又平白要多交五文。”   “谁不难?苏县尉父子救了我们县好几次,这次又打了胜仗,但这升官的单子上,一准没他俩的名字,粮晌还得他们凑。”掌柜的心里也不痛快,故意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陶大将军压着我们乐浪县儿郎的功勋呢。”   一个断了一只手的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猛地一拍桌:“陶老东西就想着拿女儿攀富贵,他领兵哪点比得上摄政王!”   “哎哟老赵。”坐在他旁边的友人立刻捂住他的嘴:“摄政王三年前就因为通敌叛国被五马分尸了,你可快别给苏县尉惹麻烦了。”   众人一下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风声刮在窗户纸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啦声。可就在这沉闷里,却有一首轻快的《春调》跳了进来:“……两河岸,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推开门,从乌云下走进来。   “嘿,赵叔、钱婶……”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巴掌大莹润的笑脸,熟练地跟坐着的人打招呼。她穿着男装,但分明是个小娘子。更不用说她披着朱红色的斗篷,活像是在阴暗里燃起了一把火,硬是叫她烧出一条璀璨之路来。   “呀,是我们苏小郎来了。”先前烦躁的众人眼前一亮,调侃着叫她“苏小郎”:“又来给你嫂嫂买阿胶糕呀?”   “是呀。”苏令德笑眯着眼睛点头:“我爹爹和哥哥快回来啦,到时候请你们吃酒呀。”   “万一又没挣来升官,还吃酒啊?”老赵说话还含着气。   苏令德并不介意,而是笃定地点头:“当然呀,活着就值得庆祝。”   她又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放到他盘子里,伸出三个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过赵叔,你上回蹴鞠输给我,应好了三个月不喝酒的。现在可还在三月之期,不能喝酒喔。给你颗糖弥补一下,别太难过。”   众人善意地哄堂大笑,老赵涨红了脸,当真把酒推了:“嗐,认苏小郎这个理。”   “那你是得认。也就苏小郎愿意管管你。”掌柜的亲自给苏令德包了一盒最好的阿胶糕:“苏小郎也大了,往后百家求,就难出来走动咯。”   苏令德及笄之时,他们都在苏家门口留下过自己的一份薄礼。这孩子打小没娘,父亲和兄长又常年在外征战,在她嫂嫂进门之前,她就是吃着百家饭,由他们看着长大的。   “叫我说,苏小郎可别惦记那个钓鱼的少年郎了。”钱婶来劲了:“涠洲王更好些。阿拉阿秀上回去应天城缝衣裳,回来惦记了他小一月哇。说他出门去,扇子一摇,能收一车的花果。”   “那现在一准不俏了。”苏令德眨了眨眼,笑道:“郎君再俊的脸,也经不得砸几个大西瓜呀。”   众人再一次大笑,阴霾一扫而空。   倒是说入城费涨价的人摇了摇头:“涠洲王可从来不是香饽饽。他文不成武不就,就爱赏花听曲捧花娘,整一个绣花枕头。而且啊,涠洲王现在病得很厉害,一天里半天都是昏的。我听说,陶家接了太后的懿旨,脸色难看得很,没准就是为这事。”   “那可不能被捉去当活寡妇呀。”钱婶悚然而惊。   她话音方落,就有人猛地推开酒楼的门,带着一身水汽向苏令德冲去。坐在苏令德身边的人下意识都站了起来,跟她的两个使女一起挡在了她的面前。   苏令德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哥哥身边的长随常明。她神色一凛:“常明,你怎么回来了?哥哥呢?”   常明噗通一声跪在了苏令德面前:“姑娘,陶家领着将士堵住了码头和县门,他们要抓您去冲喜。老爷和少爷在跟陶家对峙,少夫人在拖时间,您得赶紧躲起来!”   门外的雨像土垒,将常明的话堆成山,压在了众人心口。孙哥扯开膀子,一拍桌,率先骂开了沉默:“狗娘养的小赤佬!苏小郎,我们带你进山,山上他们不熟,躲得掉!”   众人义愤填膺,齐声应和。   沉默了许久的苏令德没有回他们的话,而是戴上了兜帽,沉声问道:“传旨的天使在哪儿?”   常明一愣,立刻道:“在码头。”   苏令德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朝酒楼里的人盈盈一拜:“我去去就回来。”   钱婶下意识地想去拽苏令德的衣袖:“乖乖,你可不要去做傻事啊!”   苏令德已踏出酒楼,闻言回首,莞尔一笑:“我才不做傻事,我只是换个地方,好好地活呀。”   她一步踏入雨中,将那把焰火,一并烧在天地之间。   *   陶夫人坐在船上,时不时地安抚着不耐烦的天使。等一出房间,她女儿陶倩语还要拽着她的衣服哭诉:“阿娘,我不要给那个病秧子冲喜。”   “这回去应天城是要叫你入宫的,当然不会去给他冲喜。”陶夫人眉头皱如山峰,拍了拍陶倩语的手,又怒斥下人:“苏家一个县尉,能有多大的能耐,老爷到现在找不到她家的丫头?孙公公都要等烦了。”   陶夫人刚骂完,就有人喜不自胜地来禀报:“夫人,夫人,有人来了!”   她们连忙扶着船舷向外望去——   红衣白马,踏碎春草,冲破雨幕,绝尘而来。   等倩影跃至近处,她们才看清这是个娇小却矫健的少女。她肤如凝脂,但并不像应天城的贵女那样苍白,而是透着朝气与红润。   陶夫人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苏令德。陶夫人连忙微微抬起下巴,摆出骄矜高贵的姿态。   然而,苏令德翻身下马,在护卫的辖制下,气定神闲地向她们走来,却根本不看她们母女一眼,而是端庄有礼地对里间道:“臣女苏令德,叩见天使。”   陶夫人和陶倩语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陶夫人看着苏令德的目光,像淬了毒。要是苏令德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打点孙公公虽然不难,但也得费一番功夫。   孙公公瞥了苏令德一眼:“你就是那个自请冲喜的苏姑娘?可叫咱家好等哪。”   “臣女方才刚惊闻涠洲王有恙,还多亏陶大将军派兵遣将前来相告,臣女才知原来我八字与涠洲王相合,兴或可以给涠洲王冲喜。”苏令德毫不迟疑地道:“臣女一听到消息,立刻就来请天使恩准。”   她盈盈相拜。   陶夫人和陶倩语面面相觑,就连孙公公都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孙公公伸手朝着船下遥遥一指:“你既是自愿的,那这后头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雨幕之中,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群乌泱泱的人。他们头上都穿戴者最简陋的蓑衣蓑帽,手上拿着的不过是菜刀和锄头,可那视死如归的气势,却让陶夫人和陶倩语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令德回头去看了眼,一笑:“臣女自小吃着百家饭长大,这些不过是来送行的乡里乡亲。”她又温和地对身边的使女道:“白芷、白芨,你们俩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吧。正好跟他们说一声,我会过得很好,不必惦念我。父兄和嫂嫂,还多劳他们照顾。”   白芷和白芨双眼通红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匆匆奔下船对人群说了几句,却又马不停蹄地奔了回来,固执地站在了苏令德左右。   人群一阵骚动,又很快安静下来。孙公公瞥了眼白芷和白芨,将圣旨交给苏令德,等她领旨谢恩,才漫不经心地背着手道:“那就别耽误功夫了,王爷可等不及了。启程吧。”   陶夫人立刻让心腹鲍嬷嬷把苏令德带进船厢。   苏令德回过头去,最后看了眼站在码头上不愿意离去的人群——他们和她们,教她吹叶唱小调,去换少年渔翁一筐鱼。教她扎进荷花池里,去摸儿臂粗的莲藕。教她纵马蹴鞠,还能舞扇扮郎君。教她围炉望星,再堆个憨憨的雪人。   她以为她会在这个小县城里,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的。   白芷语带哭腔:“姑娘,我们还没来得及跟老爷、少爷和少夫人说一声。”   “罢啦。”苏令德低眉垂眸,坐回船厢里。她推开窗,凝视着烟雨迷蒙中的愈来愈模糊的堤岸:“他们舍不得我,我也不能害了他们。这选择,就我来做吧。”   陶家有一千种一万种折磨她父兄的办法,也笃定他们无法拒绝,否则就不会连船都已经停在了码头上。   苏令德的唇边仍勾起了淡淡的笑容:“反正我自来淘气,他们还是会疼我这一回。”   她伸手,去接一捧还落在乐浪县的雨。   鲍嬷嬷却伸手想关窗:“苏姑娘,这没什么好瞧的。您去了应天城就知道了,皇城富贵地,遍地金银,不是这破落地比得上的。”但她怎么也拉不动窗户,定睛一看,才发现苏令德的手稳稳地推着窗扇。   苏令德对她笑了笑,然后侧首对白芷道:“白芷,你去跟陶夫人说。鲍嬷嬷不知道该站哪儿,老挡着我看风景。为免我探出身去不小心掉下船,劳驾她换个知道的来。”   她接了圣旨,就是板上钉钉的涠洲王妃。陶夫人只要不太蠢,就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鲍嬷嬷连忙一把拉住白芷,连声求饶却又话里带刺:“老奴瞧您一直看着窗外,是怕家里没人来,反倒伤了您的心。”   她话音方落,就听白芨兴奋地道:“姑娘!你快看堤岸上,是少爷来了,是少爷来了!”   苏令德猛地看向窗外——杨柳依依,雨线如泪。她看不清人影,却见到阴云重重下,橫刺出一柄长缨枪。一面绣得乱七八糟的朱红色旗子,迎风猎猎而展。   那是哥哥第一次出征归来,她亲手绣了送给他的——她想绣海鹰,结果绣成了胖鸭子。   伴随着白芨兴奋的声音,鲍嬷嬷的脸色铁青,让护卫把苏令德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紧绷地看着她,好像她下一刻就要逃出生天。   苏令德深深地看了一眼堤岸上的人,将这渐行渐远地一切都刻在心上。然后,垂眸,微微一笑。   父兄受制于陶家,她是他们最大的软肋。她去冲喜,才能替他们解围,让他们好好活下去。她知道应天城是龙潭虎穴,但她更知道,不论涠洲王是死是活,她都会竭尽全力,好好地活着。   她伸手,慢慢地关上了船厢的窗户。   “鲍嬷嬷这么大张旗鼓,是要给我做什么珍馐佳肴么?正巧我也饿了,若非鱼翅燕窝,鲍嬷嬷可别端到我桌上来。”   苏令德转过身去,微抬眼帘,泰然一笑。 第2章 冲喜 “你……是谁?”   苏显允刚赶到码头,就被常明拦了下来。   “少爷,姑娘让小的等在这里。”常明匆匆从屋檐下跑出来,把一个油纸包递给苏显允:“姑娘说,这是给少夫人买的阿胶糕。”   “去找快船。”苏显允并不接,而是吩咐手下:“你回家交给少夫人。”   “少爷,姑娘说了,陶家早有准备,您去追陶家,快船必沉无疑。她是去求生的,她不能让您去求死。”常明固执地挡在苏显允的面前:“她还等着您再战再胜,跟陶家抗衡,替她出气。”   苏显允的脚步一顿,看着远去的楼船,笑容苦涩:“她求的哪门子生啊……”   “姑娘说,她求的生,是活一天就活好一天,等着一家人好好地团聚。”常明只是重复苏令德交代他的话,却也红了眼眶:“今年她生辰没法一起过,但她有个生辰愿望。”   常明又将油纸包往前递:“姑娘希望您亲自把这包阿胶糕带给少夫人。”   苏显允红着眼接过油纸包,低吼一声,将手中的长缨枪直插入泥泞。   枪尖直刺乌云,他面朝楼船远去的方向,从怀里拿出一面朱红色的小旗,系在了他的□□上。   红缨与朱旗穿云透雨,迎风猎猎。   *   旗上的朱红,也落到了苏令德的婚房里——苏令德盖着盖头,在齐声庆贺中,踏过织金绣银的红绒毯。拔步床是檀香木,每一寸床梁都精雕细琢着并蒂莲。床帘是软烟罗,富贵人家难得扯一寸来炫耀,在这间新房里,却不值一提。便是这软烟罗的床帘上,绣着交颈鸳鸯、并蒂连理。   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她身后的涠洲王,是何等的荣宠备至。   然而,这个太后的亲子、皇上的胞弟,却死气沉沉地躺在她的身后。她看不见他的样貌,却能感受到他的暮气。任凭外头锣鼓喧嚣、唱念做打,他都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机。   双字囍,对红烛。万子千孙的锦被与罗帐,是最残忍的祝福。再多的朱红色,也压不住这间喜房里的焦虑和不安。   “太后,老臣已经替王爷施过针、喂过药了。王爷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今夜了。”苏令德听到相太医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下一刻,她感受到赵太后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左手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他不会有事的,是不是?”赵太后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歇斯底里地反复强调:“都已经冲喜了,舒儿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她的手因为用力而发抖:“会不会冲喜的人命格不够贵重,救不了他?”   众人大气不敢出,唯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安慰道:“苏姑娘虽家世不显,但陶夫人说,苏姑娘的生辰与舒儿是天作之合,也应了太史令观星指明的方位与命格。”   “皇后说得极是。”陶夫人硬着头皮接道:“且苏姑娘贞义,一心想为王爷解困,上天一定能将苏姑娘的诚心看在眼里。”   “诚心?”赵太后忽地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紧紧地抠着苏令德的手腕,阴沉地道:“但愿你不用剖心以证。”   苏令德本坐在拔步床上,闻言立刻“噗通”跪了下来。赵太后没有松手,苏令德鲜明地感受到她长长的护甲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苏令德声音肃穆,毫不迟疑地道:“臣女愿剖心相救。”   众人紧跟着纷纷跪在地上。   赵太后缓缓地松开了攥着她的手。哪怕隔着红盖头,苏令德都能感受到赵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曹皇后立刻道:“母后,可见苏姑娘心诚。”她又安慰道:“既是冲喜,这喜房不容气息混杂,留给这一对新人吧。您也好几夜没合眼了,须得好好休息,才能等着听舒儿的好消息哪。”   赵太后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应了声:“你说得对。人都到外间去守着。”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鱼贯而出。   苏令德一下感觉到房间静了下来,外头为冲喜所设的喜宴倒是格外的热闹,声声唱着百年好合。   在这若隐若近的唱声里,有一道倩影走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扶了起来:“吓着了吧?母后是极慈爱的人,方才也是关心则乱。”   苏令德一听就知道这是曹皇后,她不方便起身,便颔首行礼:“臣女与太后同心同愿,臣女明白。”   曹皇后弯腰,拍了拍苏令德的肩,手顺势拂过苏令德受伤的手腕:“你自愿来冲喜,贞义可嘉。陛下惜才,知道你父兄为国出生入死,家里就你一个宝贝女儿。天命难违,若是……准你归家守着。母后那儿,自有本宫替你担着。”   苏令德心下一紧。她听明白了曹皇后的意思——如果涠洲王病逝,她可以回家守寡,而不必枯守在应天城。   苏令德紧绷着脊背,没有说话。   曹皇后不以为意,只温和地叹了口气:“本宫一心想着宽慰你,倒忘了你初来乍到。还有你这手腕上的伤……陶姑娘是你闺中密友吧?本宫让她来跟你说会儿话,你也好松快松快。”   *   陶倩语一进门,就不无羡慕地道:“给王爷冲喜借运,也是你天大的福气。曹皇后还对你青睐有加,居然还留意到了你手腕上的伤。又特意叮嘱我陪你,未免你坐立难安。”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涂在手腕上就行了。”陶倩语把檀香盒交给白芷。   白芷屈膝想打开檀香盒,却被苏令德伸手压了下来。   “曹皇后先前才说了新房得留给你们夫妻俩。”陶倩语皱眉看着苏令德:“你快点上药,我好回去交差。”   苏令德接过檀香盒,又递给陶倩语:“多谢皇后惦念。我本是忧心王爷身体,一切小心为上。不过,你既然这么急,那劳驾帮我上药?”   陶倩语刚不耐烦地伸出手,却又在快碰到檀香盒时缩了回去。她狐疑而警惕地打量檀香盒——这檀香盒倒是简单,除了檀香木珍贵,盒身上倒是没什么雕花,一点都不像出自玉楼金殿的皇城。   “不过替我上药而已,陶姑娘怕什么呢?”苏令德轻笑一声,将檀香盒放到一旁:“你来参加婚宴,原不该带着金疮药这样的东西。怎么,是信不过把药给你的人吗?”   陶倩语失去了先前的气焰,嗫嚅着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吗?”苏令德轻轻地摩挲着檀香盒:“那我就涂上药。反正,是陶姑娘把药送来的,是不是?”   药如果出了问题,那陶倩语也必然要跟着陪葬。这言外之意,陶倩语立刻就懂了。她想得甚至更深——她要入后宫,就算曹皇后贤名远播,曹皇后当真看她顺眼?曹皇后打发她来看望苏令德,会不会其中有诈?   她眼看着苏令德要打开檀香盒,脱口而出道:“别!”   “你既然没事,那我就先走了。”陶倩语急匆匆地站起来,片刻都不想在房中待。   “夜深露重,万望小心。”苏令德含笑告别。   陶倩语出门的脚步生生止住,她转过头来,怨怼地看了苏令德一眼,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走了出去。   陶倩语一走,白芷立刻对苏令德附耳道:“姑娘,这金疮药是陶姑娘送来的,许就是曹皇后借陶姑娘的手……”她顿了顿:“如果顺天应命,岂不是更好?”   白芷也听明白了曹皇后的意思。   白芨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但她深知一切按姑娘吩咐的道理,只关切地问道:“姑娘,要不你跟白芷聊着,婢子先给你上药?”   白芷紧接着强调道:“陶姑娘说要涂在手腕上。”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姑娘,试试总无妨。”   “不试。”苏令德没有犹豫,径直将檀香盒抛给白芨。白芨稳稳地接住,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地问道:“那婢子把它收起来?”   “姑娘……”白芷念念不舍地看着檀香盒。   “白芷,你要记着。”苏令德压低声音,严肃地道:“先不说如果真出了事,我们必然会受到迁怒。而且,我虽然是替王爷冲喜才会来应天城,但错不在他,也不该他来担。”   白芷低眉垂眸,愧疚地道:“婢子想左了。”   白芨有点儿懵,看看檀香盒,又看看苏令德:“那,婢子把它还回去?”   白芷立刻摇头:“不行,你不能直接把它还回去,也不能收着,要给相太医过目。”   苏令德点点头,对白芨吩咐道:“把它交给相太医,就说我不小心磕伤了,多谢陶姑娘赠药。不过担心药物冲撞王爷,不敢用,交由相太医过目。”   白芨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金疮药交给了相太医,回来时松了一口气:“相太医说没事,不过婢子还是把金疮药留在相太医那儿了。”   苏令德颔首,安慰两个神经紧绷的使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不然,就冲着我把陶夫人珍藏的鱼翅燕窝一扫而空的仇,我们没点提防,胡吃海喝的那些山珍海味,早不知被陶家母女啐了多少口了。”   白芷不由莞尔道:“陶家裁衣的时候都呆了,没想到一路颠簸,陶姑娘蜡黄着一张脸,姑娘还白润了些。站在一块儿,陶姑娘脸都青了。”   白芨也乐了:“婢子也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坐陶家的船还有这么大的好处,我都能从姑娘那儿得半碗燕窝呢。”   白芷想锤她:“还不是你日日去问她们要,害得姑娘都给腻住了。”   白芨敏捷地躲开,朝白芷做了个鬼脸:“这叫跟着姑娘享大福。”   一时间,就连心思重的白芷都不由得眉开眼笑。   她们笑声虽然很轻,却也足以让红盖头下的苏令德心头快慰。苏令德装模作样地重重叹了口气:“得亏涠洲王还没醒,要不然……”   她话音未落,忽地感觉到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一个喑哑困惑的声音缓缓地在她身后响起:“你……是谁?” 第3章 苏醒 “原来是我的王妃啊。”……   苏令德一下愣住了。   白芨在她耳边惊喜地道:“姑娘,王爷醒了,王爷醒了!”   白芨的声音把她的魂叫了回来,可苏令德却下意识地想要走开——涠洲王醒了,她可能要一辈子跟这个陌生人绑在一起。   可,她想回家。   然而,她身形一动,涠洲王拽着她袖子的手便颓然地滑了下去。   苏令德仿佛听到他的手跌落在被褥上的闷哼。   苏令德一下就站定了。他到底是个病人啊。   苏令德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回床边,摸索着找到涠洲王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袖子塞回去让他拽着,她哄小孩似的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没事了。”同时吩咐道:“白芨,去禀告太后、皇后和相太医,王爷醒了。”   没一会儿,奔走相告的欢呼声如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我的儿!”赵太后踉跄地闯进来,苏令德站起身来想要行礼,赵太后一把就将苏令德推到了一边。乌泱泱的人群紧跟着蜂拥而入,声音喜得仿佛是她们自己劫后余生一般。   涠洲王没能攥紧她的袖子,这在苏令德的意料之中。苏令德撑住床栏,快速地估计了一下形势,决定小心地退去角落,免得杵在中间左右为难。   可饶是白芷和白芨小心地护着,依然有人踩在了她的喜服裙摆上,还故意碾了两脚。   苏令德心下微沉,她不知底细,便只能枯站在人群中,被挤得左摇右晃,等着踩着她喜服的人挪脚。她身世低微,不入太后法眼,在这些贵女眼中,便也可以随意欺辱。   “母后。”可此时,那个喑哑的声音再次缓缓地响起,他漫不经心地打断众人的唱念做打:“魏县主故意碾着凤裙的这个小娘子,是谁?”   苏令德顿时感到凤裙上的阻力一消,与此同时,众人的视线也齐齐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浑身紧绷,却也不由莞尔。“故意”这两个字,可真是妙级。这涠洲王,也当真有点意思。   赵太后随口一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舒儿,她是个县尉的女儿,来替你冲喜的。”   苏令德看不见众人的神色,但光听赵太后这一句话,她更确认了她们的态度——涠洲王醒了,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冲喜娘子,便连一声“王妃”也得不到。   苏令德心下更沉。她冲喜有功,不能被休。如果涠洲王身体好转,过个两三年,恐怕她就会被人取而代之——比如那个莫名对她抱有敌意的“魏县主”。   “哦?”涠洲王拖长了声调,像是含了几分笑意:“原来是我的王妃啊。”   他的声音仍带着久病的虚弱,却已如擂鼓,让苏令德心中一震。   他们素未相识,他是天潢贵胄,而她不过边陲小民。他大可含混过去,也好为自己心仪的贵女铺路。可他毫不迟疑地认下她的身份,也让她多了几分生机。   苏令德下意识地看向涠洲王,她视线被挡,自然看不见他的脸。可若如酒楼里叔伯婶娘们的戏言,他该是风流浪子。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子,会做出如他这样的选择吗?   众人俱是一惊,她们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身份不高的小姑娘,已经是这房中女眷里,仅次于赵太后和曹皇后的人。她们对视一眼,又纷纷后退了一步,欠身恭迎苏令德走近。   曹皇后接道:“舒儿说得是。德姐儿的盖头还没揭呢,母后,趁着舒儿现在精神尚好,且让他把盖头揭了吧。”   赵太后没有说话,涠洲王应了一声:“好。”   苏令德这才搭着白芷的手,缓缓地又坐到床边。   她能感受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缓缓靠近,慢慢地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影里。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探入她的视线。她方才还摸过这双手,宽大又冰凉。这双手指骨分明,想来舞剑、挥墨都很相宜。   然而,这双手刚握上红盖头的边缘,就猛地往前一顷。仿佛高楼于瞬间崩塌,他的身影也整个跟着向她倾倒。   苏令德想都没想就立刻伸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她力气向来很大,他又病了许久,竟是让她力挽狂澜,将他撑住了。   只是,因为她动作幅度太大,红盖头往一边倾倒,大半都挂在她的发髻上,让她视线陡然一亮。   她直直地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他疲惫、削瘦,可即使一幅病容,亦能看出丰神俊秀的影子——面如冠玉、眸如寒星,是上苍嘉赏的风姿。他若非病重,该当是青竹泠泠,如松如玉,是应天城打马观花,最耀眼的少年。他凭栏摇扇的那日,她怕是也会忍不住丢朵花去。   涠洲王看她也像是看愣了,好半晌才错开视线,自嘲道:“抱歉,病得太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取下挂在她发髻上的红盖头。他避开了她头上的珠翠金钗,免得扯到她的头发。   苏令德脸色微红,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扶着他的肩膀,连忙把手放下来。   涠洲王身形微晃,单手撑住了。   “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呀。”曹皇后带头笑道,祝福的话如水一般朝他们涌来。   然而,在众人的唱念做打里,涠洲王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就是白玉微瑕——我的腿没有知觉。”   周遭倏地一静。   “舒儿!?”赵太后惊骇地扑过来,泪如雨下。涠洲王下意识地一躲,身子便不受控地往后倒。苏令德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撑着他的背,将他扶稳。   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候,涠洲王依然有心向她颔首,朝她一笑:“多谢。”   只是他话音方落,赵太后便也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相太医,快来看看舒儿!”   苏令德便松开手,人群又再一次将她挤开。   这一次,她没了红盖头的阻挡,得以看到人群的纷乱繁杂。他们小心地避开她,簇拥在涠洲王的身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脸上的表情都是夸张的小心翼翼。   她隔着人群遥遥地看向他。   朱红色的婚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在飘摇的烛光里忽明忽暗。他们围着他的腿团团转,反倒是他最为稳重,安详地任由众人打量,还得空也向她投来一瞥。   他大概是没想到苏令德在看他的脸,却没有盯着他的腿,神色有几分错愕。苏令德冷不丁地与他视线交汇,一时怔愣,还没来得及摆好神色,他便朝她一笑,又移开了视线。   “王爷久病,病气入侵下肢,气血淤阻,故而双腿无力,需得日夜按压阳跷脉。从申脉穴起,沿着外脚踝向上。过仆参、跗阳两穴,到腰上居髎穴……合于风池穴。”众人争先表达自己的惊慌和关切,相太医只得将晚上的注意事项连说了几遍。   “好了。”曹皇后打断众人的喧闹,无奈地道:“舒儿今夜新婚,我们愚笨听不明白无妨,有德姐儿守着就够了。”   众人倏地看向苏令德。赵太后眉头微蹙,刚要开口,涠洲王便不紧不慢地道:“皇后说得是。”他又温声劝赵太后:“母后担惊受怕了许久,去歇息吧。这儿有王妃还有医侍,儿臣没事。”   众人都听出了涠洲王的维护之意,神色各异,连声附和。   曹皇后便又趁机劝了赵太后许久,这才将赵太后一步三回头地劝回去休息。相太医也打算去偏殿待着,却被涠洲王叫住:“相太医,留一盒金疮药。”   相太医困惑地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问道:“王爷要金疮药做甚?”   涠洲王指了指苏令德的手腕。苏令德怔怔地看向涠洲王,他的视线仍落在她的手腕上,惹得她也下意识地撩开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腕——赵太后的指甲掐进了她的肉里,除了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她白皙的手腕上一片乌青。   相太医恍然,忙恭敬地把瓷瓶递给苏令德,自责地道:“下官疏忽,未能及时给王妃上药。”   苏令德拂落自己的袖子,遮住手腕上的伤,双手接过瓷瓶,笑道:“我这只是小伤,相太医自然得以王爷病情为主。王爷昏迷不醒时,就算相太医给我这些瓶瓶罐罐,我也不敢用呀。”   相太医想起先前白芨送了檀香盒装的金疮药,道:“陶姑娘给王妃的金疮药也是极好的,不过用木盒装粉末状的金疮药容易漏,下官未曾带在身上。”   涠洲王闻言轻轻地“啧”了一声,等白芷和白芨送相太医走了,他看着苏令德的手腕道:“看起来,你错过了好药。”   苏令德一时没听明白:“相太医的药也很好。”   涠洲王抬眸看她,一笑:“相太医的药就是太好了。”   苏令德心下一惊,她立刻就听懂了涠洲王的言外之意。   涠洲王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看出她的惊骇之后,他才缓缓闭上眼睛,唇边勾了一抹若隐若无的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所以下一回,旁人要你涂什么,你就涂什么罢。免得你要得偿所愿,又得再等些时日。”   苏令德悚然:“王爷——”   涠洲王竖起一根手指,虚放在她的唇前,道:“你家世不显,我若是活得太久,必然有人想取你而代之。不如我早早死了……”   苏令德用力跺了三下脚,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王爷要长命百岁的。”   “陛下仁德,皇后心善,母后看在你冲喜的份上,料想也会准你归家守寡。”涠洲王见她孩子气,想到他半昏半醒时塞回他掌心的衣袖,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味的笑意:“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苏令德一僵,瞪圆着眼睛,良久才泄气一般地道:“我想。”   涠洲王见她如此坦白,微微挑眉,轻笑:“那就是了。我不想活,你又想回家,那不是天作之合么?”   “可既已结发为夫妻,王爷在的地方不是家吗?”苏令德反问道。   涠洲王讶然地看着她。   她目光澄净,眼底像盛着一勺月色——她很认真。   或许是他的惊讶取悦了她,她眨了眨眼,月色便如水波轻晃了晃。她的眉山远黛里本藏着坚毅,也藏着疏离,可当她眉眼弯弯地一笑,他就像是在阴云压境的山巅忽地见着了一朵触手可及的野花。这朵花既非弱风扶柳的弱态,也无不与俗同的清高,更谈不上什么雍容华贵。   她只是快活地生长在人世间。   这朵小野花偏还聪颖,敏锐地察觉出赏花人无言里弥漫的兴致、好奇与包容。她便顺着风,试探地伸出自己的枝叶来:“王爷先让医侍按阳跷脉,我去换身衣裳,就来守夜。”   涠洲王看着她,眼角微扬。她也歪头看着他,笑容坦荡磊落。   他说的都没错,但他大病方醒,还能记得给她体面,记得她手腕上的伤。她做不出为了自己回家,就盼着他早日赴死的事。   更何况,她至少得撑到父兄下一次出征。那时,只要涠洲王还活着,她还是涠洲王妃,陶家必不敢再压功勋,家里才有机会摆脱陶家的威压。   哪怕是刀尖舔血,她希望他活下去,也需要他活下去。   涠洲王忽而一笑,温声问道:“你叫?”   “苏令德,‘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苏令德盈盈一笑,眸如弯月:“家里人都叫我,令令。”   “令令……”涠洲王轻念一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   这名字念来活泼又轻快,走过他唇齿之间,却多了一声叹息。他对替他按压阳跷脉的医侍惋惜地道:“多好听的名字,想来是家中掌上明珠。可惜了,要嫁给我这样的人,是不是?”   医侍是聋哑奴,依旧无知无觉地继续按压着穴位。   涠洲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笑,躺着任由他按。   没过一会儿,苏令德换上了家常的衣裳走近床边,一看医侍按压的穴位,她陡然变色,立刻伸手攥紧了医侍的手臂:“你按的可不是阳跷脉。白芨!”   白芨一个箭步冲上来,一个利落的横扫,将医侍直接压跪在地上。那医侍双目一闭,竟已自绝身亡。   “护卫——”苏令德刚张口想要叫人,就听见涠洲王轻轻地“嘘”了一声。苏令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困惑地看向涠洲王。   涠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方才刚教过你顺其自然,才换个衣服的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呢?”   苏令德看看地上七窍流血的医侍,又看看涠洲王,难以置信地颤声道:“王爷,有人要害你啊。”   “那倒未必。”涠洲王挥了挥手,站在角落里的侍卫如一道影子浮现在烛火里,悄无声息地把医侍拖了下去。鲜血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线,涠洲王神色不变,继续道:“他或许只是想探探,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半身不遂。”   直到侍卫将地上的鲜血擦净,而门外依旧风平浪静,苏令德终于回过神来,惊愕地道:“你明知道他按的不是阳跷脉!?”   “是啊。”涠洲王靠着引枕,眉眼低垂,声音慵懒:“那又如何呢?” 第4章 夫妻 “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   苏令德悚然而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涠洲王对于“活着”这件事会毫不在意。他近乎是躺着,等着被人害死。她更不明白,涠洲王明明备受恩宠,可只是个没实权的绣花王爷,到底是谁非要取他性命?   可那怎么能行呢。   苏令德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仍旧朝涠洲王走去:“那我来。”   涠洲王眉眼微挑,一双丹凤眼终于透出点兴味来:“你违逆我的心意,就不怕我恼了你?”   “怕的。”苏令德神色郑重。   涠洲王微怔,好笑地看着她:“你既然怕,那还把手指悬在我的申脉穴上干什么?”   “因为我思来想去,旁的医侍都不如我自己来得安心,我是一定不会害王爷的。”苏令德掷地有声地指天发誓,又悄悄地打量涠洲王的神色,发觉他毫无不快,心头稍松。   涠洲王的视线从她莹白的手指,落到她的脸上。他将她眸中的慧黠尽收眼底,不由噗嗤一笑:“你就没想过不按了?”   “相太医说,你需要早晚按一次阳跷脉。”苏令德认真地道:“要谨遵医嘱呀。”   涠洲王只好温声提醒她:“可你忘了,我不想活啊。”   “那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苏令德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如果你不想活着,你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生机难得,求生者方得生机。   涠洲王眸色微深,片刻后才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给我冲喜吗?”   苏令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索性照着他的申脉穴按了下去:“你说得对,我能给你带来大福气,所以听我的准没错。”   涠洲王不知道这个执拗的小娘子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他看着苏令德落在自己脚上的手,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不见外呢?”   苏令德谨慎地按着穴位,头也没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涠洲王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一家人?”   “我们是夫妻呀。”苏令德点头应着,伸手去掀他的上衣。   涠洲王连忙伸手去挡了,只是,他刚要说话,却见她困惑地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地向他解释:“隔着衣服,我按不准你腰上的居髎穴。”   涠洲王被她正直的语气震住了,倒显得他是个无理取闹的浪荡子。他无奈地扶额:“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妻?”   “没有,我娘在我刚出生那年就过世了。”苏令德语调寻常,没有寻常小娘子顾影自怜的悲伤,以至于涠洲王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声“抱歉”。   也就在他迟疑之时,被她寻到了空隙,撩开衣服,用力按在了他的居髎穴上。   “嘶——”涠洲王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你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苏令德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我知道什么是夫妻。”她的笑容里有几分狡黠:“但如今这局面,也没关系,不是吗?”   反正他打不过她。   涠洲王一噎。   可苏令德不会给他回击的机会,她说完就微微倾身,靠近涠洲王的脖颈:“那我要从你的肩膀顺着脖子按到风池穴了?”   她的声音轻快,如莺鹂蹄春,如清泉击石,让人一听便心生喜悦。她的青丝垂落到他的脸颊,传来淡淡的皂角香气,也像春日冒芽的青草气味——她身上的一切,都浸润着春风的勃勃生机。   “好啊。”涠洲王的声音也带着笑:“总不能比你按居髎穴更疼了。”   苏令德展颜一笑。因着涠洲王这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气势,先前医侍带来的惊恐与不安在她心中荡然无存。   她笑起来时太过灿烂,满园姹紫嫣红,都要在她的笑容里黯然失色。涠洲王一时被这笑容晃了心神。   “谢谢你。”苏令德坐到他的身后,将手指落在他的肩上。   涠洲王感受着她指尖的干燥温暖,垂眸:“你替我按阳跷脉,我尚未言谢,你谢我作甚?”   “谢谢你大病初醒,就愿意替我说话解围。担心我慌乱无措,就跟我闲话了那么久。还肯信任我,让我帮你按阳跷脉。”苏令德此时坐在涠洲王的身后,涠洲王看不见她的神色,却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郑重来。   涠洲王嘴角勾了勾:“苏姑娘,别误会,我只是素来怜香惜玉。”   苏令德转到他的正面,去按在他脸部的穴位,笑道:“那就谢你怜香惜玉。”   这算哪门子的谢。涠洲王下意识地想要睁眼说话,却被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脸,训道:“不要乱动,小心受伤。”   涠洲王当真就不动了,随她按完。   “好啦。”苏令德松开手,拍了拍,声音含笑:“以后每天早晚各一次。”   涠洲王眼角微扬,丹凤眼狭长,笑容里掺杂几分戏谑:“苏姑娘,你替我按了一次阳跷脉,足以在王府里证明我对你的信任。你若是打算早晚都按,会让我误以为你当真是想要我活下来。”   苏令德诧异地道:“我当然希望你活下来。”   涠洲王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是希望我活得足够久,但最好也别太久。你父亲是县尉,受制于陶大将军。倭寇年年扰边,你父亲领兵如何,拿得下明年抵御倭寇的功勋吗?拿不下也无妨,你父亲是我岳丈,明年自该升官。这医侍也算是验证我的确是半身不遂了,所以我今年还死不了,你大可不必费心劳神。”   他三言两语,已让苏令德绷紧了身体。   “我只是胡乱一说,你当什么真呢?”涠洲王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道:“若是不小心说中了,那也正好可以让你知道,这一年,你大可躺着享福。”   “不要。”苏令德紧绷的脊背反倒渐渐地舒缓下来,涠洲王看穿了她的私心却还肯帮她一把,她才真正放下心来:“你说那么多,就是嫌麻烦,不想按阳跷脉罢了。”   涠洲王有几分诧异,笑着睁开眼:“既然知道,那还来烦我作甚?”   苏令德郑重其事地望着他:“我有私心不假,可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的真心,也不假。”   “你又不喜欢我,多半也是被强迫来冲喜。”涠洲王觉得她有趣,笑了笑:“你才刚及笄,小姑娘家家,懂什么真心?”   “那你还没弱冠呢,你都知道自己一定不想活了。”苏令德毫不示弱。   苏令德理直气壮地说完,却看着锦被的一隅,又放缓了声音:“我知道,我不该勉强任何人做他不想做的事。”   涠洲王没想到她怼人和认错竟就在转瞬间,怔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万子千孙被上自然要么是襁褓之中的婴儿,要么总角之交的孩童,他竟不知她在怔忡地看些什么,以至于看得眸中清亮的月色都蒙上了一层薄雾,平添无限的怅惘。   她抬起头来,看向涠洲王。此时她的目光里迷雾散去,映出烛火的辉耀。她的声音很轻,却又掷地有声:“可唯有活着这件事,唯有这件事,我偏要勉强。”   她的神色是如此的固执,以至于涠洲王一时失语,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良久,他才往后一躺,任由自己陷进引枕里,避开苏令德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笑道:“别那么笃定。等你三朝回门去外面逛一圈,你就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闭上眼睛,将光亮隔绝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声音懒懒,漫不经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该活。”   *   苏令德三朝回门是回应天城陶家。这导致白芷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再仔仔细细地查一遍苏令德的衣裳首饰。   涠洲王醒的也早,只是他没打算陪她去陶家。他靠在床上,手中拿着本《鸳鸯野梦》,目光在她身上火红的石榴裙上一转,倏尔一笑:“你前天去见母后,母后不是给了你一件裘衣么?换那件吧,配你这条红裙,那件更好看。”   苏令德随口应下:“好啊,那就穿那件吧。”   白芷一僵。就是因为那件裘衣太好看,她联想到赵太后的态度,心里头不踏实,这才没让苏令德穿。她小心地道:“王妃,那件裘衣太过贵重,要不还是好生收着?”   “衣服收着岂不是暴殄天物?”苏令德不甚在意地道:“而且王爷让换,那就换吧。”   白芷一听,便给苏令德换上了这身裘衣。   涠洲王认真地打量了苏令德两眼,然后才啧了一声:“你不怕我心中有鬼?”   苏令德回首,嫣然一笑:“太后赐的裘衣不会逾制,三朝回门穿得隆重点也无可厚非。既如此,它就只是一件裘衣而已。”   涠洲王拊掌而笑:“是啊,它就只是一件裘衣罢了。”他说罢,伸了个懒腰,吩咐身边的侍从:“川柏,伺候本王更衣。我突然觉得身子大好,可以陪王妃三朝回门了。”   *   苏令德和涠洲王先后坐上马车。涠洲王是被人抬进来的,等他半靠在榻上,就发现苏令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涠洲王眉眼微垂,伸手拿起小几上的茶盏:“怎么,我被抬进来的模样很狼狈?”   “啊?”苏令德一愣:“什么模样狼狈?”   涠洲王举杯的手一顿:“那你盯着我作甚?”   “你自小在应天城长大,一定对大街小巷很熟悉吧?”苏令德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这么问,连忙好奇地身体前倾:“应天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呀?”   涠洲王一笑,将茶盏放到桌上:“你就算知道了,也难能出门逛。”但是,他话虽这么说,指尖却沾了沾杯中水,在桌案上随手给她画应天城的模样。   “……这条集庆街是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尤其是红袖楼下招袖桥。啧啧,每到要选花魁的时候,那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涠洲王画了幢小楼,然后给它画了一个圈。   他一边画,一边打量苏令德的神色。   苏令德侧低着头,涠洲王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见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擦了擦“红袖楼”。   涠洲王眼看着“红袖楼”变成一滩水渍,还当她心生不喜。他也不画了,唇边勾了抹笑,往后一躺:“巧了么,我们现在估计就路过了红袖楼。”   涠洲王话音方落,就听“吁——”的一声,马车猝然停下,紧接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捏着嗓子在马车外哭道:“王爷!王爷!您既是好了,怎么还不来见奴家呀——”   涠洲王抽出腰间的折扇,倏地一展,挡住自己的眼睛,颇有几分左右为难地道:“啊,这——”   外头唱念做打,已经开始哭唱:“……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涠洲王清咳了几声,正要出声,却有一双莹玉手搭上了他的扇沿。尔后,苏令德冒出了半个脑袋,伸手在他的唇齿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涠洲王一时没回过神来,下一瞬就发现苏令德自然地顺走了他手中的折扇。   苏令德朝他眉眼弯弯地一笑,然后“唰”地一声,利落地将折扇一展,半遮面容,眉眼微低,沉声开口:“若非沉珂在身,岂能让娇娘久等。” 第5章 回门 “可别是苏姐姐出了什么差错——……   涠洲王惊讶地看着她。苏令德声音当然不像成熟的男声,可她一收一压,也足以让人错认为雌雄莫辨的少年。   马车外的花娘们齐齐一静,又七嘴八舌地说着思之甚深的话:“奴家等得好苦,等到王爷这一句熨帖的话,便是死也甘心哪!”   苏令德莞尔,将折扇“啪”地一收,在窗棱上敲了三声。待众人声音稍收,她才体贴地道:“休得胡说。花荣若损,岂非令本王痛心?”   她靠着窗棱,看着惊愕的涠洲王,眉眼都是笑意:“当体恤身体,待本王顽疾得愈,春景再会。”   她说这话时,春光正透过竹制的床帘,洒在她的身上。她闲闲地靠在窗棱上,手中折扇微转,一派惬意。光影斑驳,岁月静好。当她抬眸朝他笑时,这静美的春景又忽地活了过来。   他像是久聋的人,忽地听到了春声。热闹,却又不喧嚣。   白芷适时地扬声道:“车夫,启程了,别误了时辰!”   马车顺顺当当地驶离了红袖楼。   苏令德把折扇还给涠洲王,涠洲王接过折扇,淡笑道:“我说话可不是这样。”   苏令德哈哈一笑:“可她们也听不出来呀。”   她伸手沾茶,在水迹干涸的小几上信手而画,竟是将涠洲王所绘的应天城地图一一复原。苏令德在涠洲王府、陶家、红袖楼上各画了一个圈,点了点:“从涠洲王府到陶家,经过红袖楼可是绕了一大圈。”   她又不是个傻子,哪能不知道这是要演给她看的一场戏。   涠洲王也不解释,只袖手将地图拂去:“你这可不像是好姑娘会做的事儿,就不怕我怒气冲冠吗?”   “那你生气了吗?”苏令德给他换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涠洲王脸上露出笑意,他接过茶,抿了口:“若是我母后听到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呢?”   苏令德笃定地一笑:“无人亲眼所见,谁会信是我开口?闲言碎语就只能从这马车里的人口中传出去,王爷会让你的人把这事儿传出去吗?”   涠洲王双手一摊,半真半假地道:“他们可不像你两个使女,未必对我忠心耿耿。”   “那好歹能帮王爷揪出一个不忠之人。”苏令德慢悠悠地吃了口糕点:“不也很好?”   赵太后明显觉得她身份低微,配不上涠洲王。既如此,她就算是端庄堪比观音,那也没用。   更何况,就冲着她冲喜让涠洲王醒来的份上,赵太后要么就无声无息地把她杀了,要么,对这种小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会延祸家里人,她都不在乎。   涠洲王深看她一眼,她果然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就让他生出好奇来:“你既然把风险摸得清清楚楚,闭口不言不就成了?”   苏令德刚吃完一块桃花酥,正去夹第二块:“我忍不住呀。”她夹起桃花酥,眯着眼放入口中。   涠洲王将折扇拍在手心,哈哈大笑。   *   涠洲王到了陶家,脸上仍有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陶夫人前来迎接,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少年丰神俊秀,举世无双。可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还是暗自同情地摇头。   “德姐儿,倩倩她们正在后院等你去赏花呢。”陶夫人语气温和,活像是苏家“通家之好”的长辈。   陶家逼苏令德冲喜,落在外人眼中,当然是苏令德“情出自愿”,陶家“百般无奈”,只好“有愧而受之”。陶夫人还特地强调自己请了贵客:“大长公主的孙女,魏县主也来了。”   想到新婚晚吃瘪的魏县主,苏令德点点头,就转过头,巧笑倩兮:“王爷,我去摘花送你。”   涠洲王没料到她忽然回头,笑着应下。只是,他看着苏令德的背影,目光在她的裘衣上逡巡,又落在裘衣下露出的那一节石榴红裙上,笑意便也渐渐淡了。   “王爷,往宴厅去的一路都改成了青石板,您一点颠簸都不会有。”陶家人见他不动,担心这祖宗转身就走,连忙恭恭敬敬地道。   “本王突然觉得有点累,不想去席上了。”涠洲王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睛道:“劳驾让本王去个能赏景的亭子,歇歇脚。”   *   陶家的景色确实值得一赏。   陶家的宅子在长干里和梧桐巷交界处,一面临着栖渊河。陶家引栖渊河水入园,苏令德走去后院的路,便是随着水流而曲折。   她们的左侧是一排厢房,右侧是河畔。柳亸莺娇,曲水流深,正是新春盛景。倒是跟海风阔烈,激浪拍石的乐浪镇,很不一样。   鲍嬷嬷见苏令德不错眼地看着两旁景色,不由暗地里笑话她没见识。   她知道苏家是将门,向来粗糙得很。于是故意道:“老奴先前跟王妃说过,这涠洲郡啊还是比不得都城应天的。您瞧瞧这园林,多雅致。老奴没骗您吧。”   苏令德“啊”了一声:“我怎么记着,你船上说的是:‘皇城富贵地,遍地金银’?”   鲍嬷嬷一噎:“说金说银的多俗呢。应天城里,便连衣裳都时兴软烟罗、蝉翼纱,染鹅黄翠柳,图一个雅字。”   苏令德边听边点头,伸手一扫外头景色:“这山水奇石,花钱了吗?”   鲍嬷嬷脑中警铃大作,若是没花钱,那岂不是有贪墨的嫌疑?她当即就斩钉截铁地道:“自是按市价付了钱的。”   “原来鲍嬷嬷也知道,一个‘雅’字,也得靠金靠银哪。”苏令德收手,笑眯眯地看着鲍嬷嬷。   鲍嬷嬷的脸红了又白,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尴尬地重重咳了一声。她咳嗽声音方落,侧厢房忽地有人推开门,一盆脏水当头向苏令德泼来!   “啊——”宁静的春景被尖叫声撕裂。   陶倩语和魏县主等人寻声而来,陶倩语神色匆匆:“可别是苏姐姐出了什么差错——”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苏令德惊愕地道:“鲍嬷嬷,你没事吧?”   陶倩语一震,定睛去看,才发现苏令德竟然远远地躲到了走廊的另一侧。白芷挡在苏令德身前,白芨则紧贴着厢房那侧的门站着,正在低头擦手。其余人要么四散躲开,要么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陶倩语握紧了拳头:“怎么会这样……”她又要维持面上的无辜娇怯,可心里又着实恨铁不成钢,表情都有些扭曲:“鲍嬷嬷呢?”   苏令德朝白芨招了招手,然后指了指地上趴着的人——鲍嬷嬷脸朝地,直接跟泼水的人撞了个满怀,那装水的木盆倒扣在她们二人的头上。   “也不知是怎么了,鲍嬷嬷正在跟我说园中景雅致呢,突然就有人往她头上扣了盆脏水。”苏令德叹了口气,着实恳切地劝道:“许是无心的呢。”   白芨乖乖地站在苏令德的身侧,十分认同地点头。   鲍嬷嬷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白芨那一张无辜的脸,她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儿又喘不上来了。要不是白芨推她一把,她能一脑门撞上洗脚水!?还有苏令德,她怎么能躲得那么快!   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牙露出笑容:“是,老奴……去换个衣裳,免得在贵人面前失礼。”   一直远远站着的小娘子们,有人忽地开口道:“苏王妃不如也去换个衣裳吧。”   这声音耳熟,苏令德瞥眼看过去,见那小娘子站在首位,发髻上多是珠玉,尤其一支玉蝶翩翩于飞,最是夺目。她的衣裳虽是淡青色,却流光溢彩,与绀碧的曲水相得益彰。   哪怕她娘家身份再低,她也是上了玉牒的涠洲王妃。这些小姑娘们里,还能这么不耐烦地对她说话的,也只能是大长公主最宠爱的孙女,魏县主了。   陶倩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连忙抛下鲍嬷嬷:“魏姐姐此话何意呢?”   魏县主上下打量了苏令德一眼,冷哼道:“这大红大紫的石榴裙,也忒俗气了。就算你娘是商户女,你爹是武将,你嫁进应天城,总也得知道点应天城的规矩。还是你嫁给了涠洲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这么俗了?”   魏县主说话像一柄刀。陶倩语暗喜,想看苏令德的笑话。可她却听见苏令德笑说:“我倒觉得,魏县主再嫌大红大紫的衣裳俗气,也还是会穿。”   陶倩语噗嗤一笑,连忙拿帕子挡着脸,别让人瞧出幸灾乐祸来。   魏县主冷哼一声:“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都说,越是偏僻破落地的人,就越是口气大得很。”   “魏县主大婚,婚后逢年过节,难道不穿大红大紫么?”苏令德压根不把魏县主这几句话放在心上:“旁的颜色人人都能穿,大红大紫可不是人人都穿得。”   陶倩语脸色一白。   正妻穿红,贵者穿紫。这两个颜色,她怕是此生无缘。   “我——”魏县主张口就想反驳,可憋了半晌,也只“哼”了一声。   苏令德这才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下:“我还想摘两朵大红大紫的花呢,可以么?陶妹妹。”   陶倩语胡乱地点了两下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就在苏令德拾级而下时,她才陡然发现苏令德的裘衣更精妙绝伦。   日光洒落在衣面上,缎面如水,翠光闪烁。苏令德随手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她一动,裘衣的颜色竟也随之而变,如梦似幻,艳丽异常。更衬得苏令德肌肤赛雪,端丽冠绝。   “这是孔雀织金?”魏县主也找到了出气口,嗤笑道:“苏王妃果然好本事啊。成日里流连花楼酒巷,一掷千金养花魁的涠洲王,居然浪子回头,把这件衣服给了你?”   魏县主漫不经心,语调满是恶意:“我记着,他从我祖母手中抢去,是要送给红袖楼的美娇娘的。莫不是美娇娘穿腻了,又转赠给你吧?” 第6章 护妻 “王妃,我累了,要回家。”……   白芷听到这番话的一瞬间就绷紧了脊背,赵太后赐衣的随意、涠洲王早晨的反常,都在此时得到了解答。   众位小娘子都没忍住开始交换视线,还有些甚至窃窃私语,显然都觉得魏县主说的是真的。她们看向苏令德的目光,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   陶倩语人前甚是“婉转”:“红袖楼的……”她甚至还怕说出这几个字会脏了自己的嘴,含糊过去:“哪能与苏姐姐相提并论呢。”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更是让众人将苏令德与红袖楼的花魁相提并论。   白芷恨得眼眶通红,立刻就向前一步。可她又能替姑娘说什么呢?就算她说这是太后所赐,也不过是多添一个笑柄——可见赵太后对苏令德浑不重视。   “唉。”苏令德叹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挡在白芷身前:“你们这话说的,倒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县主刚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就听苏令德无奈地道:“若是一件衣服相似,就非说是红袖楼里的姑娘们穿过的,那诸位姑娘,难道都敢拍着胸脯说,自个儿没有一件里衣外衣,与旁人相似?”   众人一默。魏县主笑容更僵,外衣就算了,里衣样式就那么几样,尤其是单纯是细白棉布做成的,怎么可能不重合?   苏令德又语重心长地道:“若非要人人不同,那就是奢靡无度,可非皇后娘娘闺训之风哪。魏县主,你身份贵重,这样的话自家姐妹间说说便罢,可别让旁人听去了。”   “你——”魏县主涨得满脸通红,伸手指着苏令德,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一瞬,魏县主就“哎哟”一声痛呼,赶紧把手收了回去:“谁敢打我!?”   这倒是出乎苏令德的意料了,她跟着魏县主的视线看去,却见涠洲王坐在轮椅上,正从林中拐出来。   苏令德一愣。   “魏薇池?”涠洲王手中掂着石子,微抬眼帘瞥着魏县主。   魏县主的脸忽青忽白,半晌才咬牙对苏令德低头:“对!不!起!”   苏令德眨眨眼:“倒也不必……”   涠洲王挥手打断她的话:“你别惯她,越惯越无法无天。成日里也不知道跟谁玩儿,这眼力见,连裘衣都分不清。”   “孔雀织金?”涠洲王横扫魏县主一眼,冷笑道:“什么俗人能看得上那种破烂玩意儿。”   陶倩语倒吸一口冷气,大气不敢出。孔雀织金这样金贵的裘衣,连魏县主都得去求大长公主,才有可能得到一件,可落在涠洲王眼里,居然是个“破烂玩意儿”!?   “本王也就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涠洲王嫌弃地看了憋着眼泪的魏县主一眼:“好好学着,这是凫靥裘。”   涠洲王说完,也不顾自己这“凫靥裘”三个字激起了多少层浪,只伸手一撑额,一闭眼:“王妃,我累了,要回家。”   “好。”苏令德搭手在他的轮椅上,声音轻快:“我们回家。”   *   苏令德一坐上马车,就扯着自己的裘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涠洲王:“什么是凫靥裘呀?”   涠洲王看她,就像看着他以前瞧着毛线团的猫儿绒绒,又乖又跃跃欲试,一点儿不像在他在园子里见到的,让鲍嬷嬷自讨苦吃,还把众人噎到半死的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   “你管它是什么,不过就是一件裘衣罢了。”涠洲王懒洋洋地靠着引枕:“不用搭理魏薇池,她就是没嫁给本王,心生怨念。”   “没嫁成会有这么大的怨念?”苏令德回想魏县主的话,那简直恨不得把涠洲王踩在泥里骂,连带她也被瞧不上。   涠洲王想了想:“哦,本王还说她长得没有让人想活的欲望。”   “……”苏令德头一回被涠洲王噎到,她将这句话斟酌半晌,才谨慎地道:“难怪魏县主恨屋及乌。”   “那我呢?”苏令德又好奇地问道:“我长得让你有想活的欲望吗?”   “你?”涠洲王睁开眼,看着她一笑:“我如果说没有,你难道也会像魏薇池一样恨我吗?”   “那不会。”苏令德毫不迟疑地道:“你想活下来的原因,肯定不是因为我。”   涠洲王垂眸,不置可否:“你这么笃定,怎么,你如今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苏令德想到他先前说的话——“等你三朝回门去外面逛一圈,你就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不知道。”苏令德诚实地回答:“你明知道她们会嘲笑我的石榴裙,可非但没提醒我,还让我披上更让人误会的裘衣。”   涠洲王笑意微冷,就听苏令德继续道:“但偏偏又是这件裘衣,让她们大开眼界。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凫靥裘,但从她们的反应看,想来是极其珍贵的。”   涠洲王抬眸看她,才发现她神色认真而又清澈,并无半点埋怨讨好,而只是单纯地在复述这些事罢了。   “你原本没想跟我出门,突然改口,到底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还是担心我三朝回门没人陪会受委屈,我也不知道。你方才出来得那么及时,或许也早就在暗处看了许久了。”苏令德说得很直白。   涠洲王抿唇不语。   “但击落魏县主手的人是你,让她给我道歉的也是你,当着众人面维护我的还是你。”苏令德看着涠洲王,反问道:“你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涠洲王一下被问住了,过了会儿,他又低声自嘲地回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令德伸手去拿暗格里的糕点:“别想啦,你想不明白的。你要是能想明白,就不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活了。”   涠洲王被她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一噎,伸手就拿扇子想敲她的头:“说好要给我摘的花呢?”   苏令德躲得极其敏捷,伸手就握住了扇子,笑盈盈地道:“等家里的花开了就摘!”   *   过了乍暖还寒的春日,涠洲王府的花没几日就开了。   苏令德特意挑了个好时辰,打发川柏去搬凳子,白芨去拿花瓶,白芷去拿花篮和剪刀,然后自己推着涠洲王的轮椅,在花园溜达了一圈。   “你还真是喜欢朱红色。”涠洲王看苏令德一直在红牡丹上打转,不由得一叹:“好端端的潜溪绯,偏要遭你辣手摧花。”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苏令德摘下了开得最艳的一朵潜溪绯牡丹,在他的发冠上比划两下:“我给你戴呀?”   “别。”涠洲王连忙握住她的手腕。苏令德下意识地要抽手,却发现自己居然抽不动。她惊讶地看着涠洲王,涠洲王恍若无觉,只随手从她手中抽出牡丹,然后戴在她的发髻上。   他半眯着一双丹凤眼看着苏令德。   “好看吧。”苏令德也不介意,扶着花,霁颜相向。   “好看是好看。”涠洲王想到他们之前在马车上关于魏县主的对话,心中起了逗趣的心思:“可是……”   苏令德立刻伸手放在他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就算你不喜欢,也无济于事。所以呢,还是不要大煞风景了。”   涠洲王一乐:“你是怎么长大的?连自恋,都自恋得这么理所应当。”   “小时候,我跟嫂嫂学刺绣,要给哥哥做衣裳。结果,我把海鹰绣成了胖头鸭。便是如此,我哥哥都能拍手叫好。”苏令德又另摘了一朵牡丹,趁着涠洲王愣神的时候,簪在他的发冠上。   涠洲王无奈地容忍了她的行为:“那他穿了吗?”   苏令德眨了眨眼:“你猜。”   涠洲王瞪眼看着她,却见苏令德笑意妍妍地向他身后招手:“白芨,把春瓶给我。”她从白芨手中接过春瓶,然后想都没想就放到了涠洲王腿上:“帮我抱着呀。”   “王爷的……”川柏震惊地放下凳子,刚要把“腿”字说出口,就被涠洲王挥手制止。涠洲王在苏令德困惑地看过来时,顺势撩起袖子抱着春瓶:“放心吧,我抱着呢。”   川柏震撼地看看涠洲王冠上的牡丹,又看看他腿上的春瓶,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样,都比不上涠洲王看苏令德的目光让他震惊。   王爷总是云淡风轻,看什么都无所谓,不在意。他从来没在王爷眼中看到过那样复杂的情绪。   那是什么情绪呢?川柏说不上来。   涠洲王像是感受到了川柏的困惑,浅笑道:“绒绒也爱花。”   川柏没敢说话,“绒绒”是涠洲王以前养的一只猫,最喜欢趴到花枝上晒太阳,后来没看住就溜走了。   “这几枝好像不够呀。”苏令德浑不知情,嘚嘚地抱着花枝跑过来,把花枝一股脑放进涠洲王的春瓶里:“我要去远一点折桃枝。”   她笑容像春风化雪,发梢上缠着一朵粉色的花瓣,透着春日的明媚与娇妍。   “等等——”涠洲王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替她拂去发梢上的花瓣。但手伸到一半,白芷已经细心地梳理着苏令德的发梢,随手替她拂去了花瓣。   “怎么啦?”苏令德回头看他。   涠洲王微愣,轻笑着摇了摇头,缩回了伸到一半的手,盖在春瓶上:“没事。”他拍了拍怀中的春瓶:“多折点,我抱得住。”   苏令德笑容灿烂,正要应好,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王爷,您怎么能抱那么沉的东西呢!?” 第7章 大限 “我还有几年可活?”   一个穿着墨绿色宫装的嬷嬷,难以置信地带着相太医走过来。苏令德一眼就认出这是赵太后的心腹,蔡嬷嬷。   蔡嬷嬷走上前来,劈头盖脸地就把苏令德训一顿:“王妃也忒不小心了,王爷的腿需得慎之又慎,你怎么还能让他抱着春瓶呢?一府的使女侍从,难道都是木的不成?”   蔡嬷嬷伸手就去够涠洲王怀里的春瓶,涠洲王也不反抗,任由她拿走春瓶塞到白芨怀里。   蔡嬷嬷犹觉不够,冷眼看着涠洲王冠上的花,更是不满:“王妃,您戴花争奇斗艳就罢了,王爷是七尺男儿身,您怎么能让他簪花呢?”   苏令德也没反驳蔡嬷嬷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簪花的时候,把涠洲王当七尺男儿。等要拿春瓶了,又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了。   她好脾气地朝蔡嬷嬷笑了笑,朝涠洲王的发冠伸出手去,然后看了涠洲王一眼。涠洲王明白她的意思,一笑,便把花取下来。   蔡嬷嬷满意地颔首,再训苏令德:“还有您三朝回门的事,王妃出门也忒不谨慎了些。从王府去陶家,怎的要经过红袖楼那样的污糟地?还连带王爷受了惊扰。”   “老奴今儿就是谨遵太后口谕,来教王妃规矩的。”蔡嬷嬷挺直了腰板,一口气将这许多话说完,然后才给苏令德和涠洲王行大礼:“老奴僭越,实是为表太后一片关切之心。”   “嬷嬷是忠心,来传母后的慈心,我明白。”涠洲王顺从地朝蔡嬷嬷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苏令德。苏令德正无比端庄地袖手而立,跟着他点头,一幅任人搓圆捏扁的模样。   蔡嬷嬷叹了口气:“王爷明白就好。相太医,你快把太医院会诊的结果跟王爷详细说说吧。”因为苏令德知情识趣,蔡嬷嬷对她说话的语气也很和缓:“王妃,您请跟老奴来。”   一听就是要去学规矩了。   涠洲王看向苏令德,想从少女脸上捕捉到些许慌乱来。可苏令德跟在蔡嬷嬷身后,乖得跟只猫儿似的。只是,她没走出几步,就悄悄地扭过头来,指了指他手中的花,又指了指她头上的花,调皮地一笑。   涠洲王愕然,低头看着手中的花,不由莞尔。他随手又把花插回了自己的发冠,才闲散而坚决地对相太医道:“相太医,要是会诊是关于我的腿的,那就算了。”   相太医才翻开手中的簿子,不由一愣:“若是您每日按两次阳跷脉,加以药膳、药浴固本培元。可以撑到去支叶城寻天师。支叶城有药池,天师擅药浴,对您的腿帮助极大。稍有知觉之后,再慢慢练习行走,兴许是能行动如常的。”   “兴许?恐怕连三成把握都没有吧。”涠洲王淡淡地道:“本王懒得费这力气。就这样坐着轮椅,母后难道会不管我吗?皇上难道会不管我吗?”   相太医哑然,可医者仁心逼着他开口:“可王爷,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把蛊毒引到您的腿上吗……”   “什么把蛊毒?”涠洲王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皇上和母后都不知道的事,相太医切莫说笑。我不过是一向病弱,又不小心被摄政王的旧党所害,误食了相冲的食物,这才大病一场。”   相太医冷汗淋漓:“是,是,王爷说的是。”但他还是忍不住:“可您的腿若是长久不能站起来,终有一日会拖累您的身体。先帝若是泉下有知……”   “我还有几年可活?”涠洲王再一次打断相太医的话。   相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三年。”   “这么久?”涠洲王脱口而出,也跟着深叹一口气:“川柏,你去把王妃叫回来,就说我不舒服,让她来陪我。省得学那些没什么意思的规矩,把人都学傻了。”   有一小片花瓣慢悠悠地从他冠上的牡丹花飘下来,落在他的掌心。他轻轻地抚平这片花瓣:“这漫长的三年,我可就指着这么一件有意思的事了。”   *   苏令德一头雾水地回到了涠洲王身边:“怎么啦?蔡嬷嬷正要夸我呢。”   涠洲王惊讶地越过她去看蔡嬷嬷,他以为苏令德在小地方出身,断不会精于宫中规矩。可蔡嬷嬷神色淡然,却没有丝毫要反驳苏令德的意思。   蔡嬷嬷只是不太赞同他把苏令德叫回来:“王爷,您不方便出去,以后王妃就是王府的脸面。王妃虽然礼仪周到,但宫里头规矩和外头不全一样,可不能轻省。”   苏令德困惑地脱口而出:“王爷怎么会不方便出去呢?”就算坐着轮椅,他有侍从,除了爬山麻烦些,哪儿不能去?   蔡嬷嬷惊愕地挑眉看向她,显然觉得她说了句蠢话——一个坐轮椅的人,怎么能随便出去呢?   不过,蔡嬷嬷才沉下脸来,涠洲王就随意地摆了摆手:“蔡嬷嬷把相太医带到母后那儿去回话,母后会允的。”   涠洲王说罢,朝苏令德招了招手。苏令德走近他,问道:“相太医怎么说呀?”   “他说我活不成了。”涠洲王随口说着,取下了自己发冠上的花。   苏令德撇撇嘴:“相太医才不会这么说。”   但蔡嬷嬷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她立刻看向相太医。相太医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蔡嬷嬷紧抿着唇:“那老奴这就带相太医向太后复命。”她说罢,也不管训练苏令德了,头也不回地带着相太医回宫去。   苏令德诧异地看着蔡嬷嬷和相太医的背影,一边跟着涠洲王回房,一边狐疑地问道:“相太医真的会这么说?”   “说什么?”涠洲王散漫地回问了一句,往前挪了几步轮椅,抬手去够她的发髻。   苏令德一听就知道他不想说,嘟囔道:“你不说,相太医也会告诉我的。”   相太医自从知道她会按阳跷脉,恨不能让她把施针喂药的活也替了。不过,她虽然心中腹诽,却还是弯下腰来,任由他把花簪到自己的发髻上。   涠洲王扶正她发髻上的花:“我说了你又不信,问他也是一样。”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与其问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改明儿戴着花,我带你去簪花宴。”   川柏眼角直抽抽,忍不住提醒道:“王爷,簪花宴的楼船停在招袖桥下。”换而言之,就是红袖楼前。   涠洲王恍然大悟,打量了苏令德一眼:“是啊,是时候让绣娘给你做几身箭袖男装了。”   “那也穿不成啊。”苏令德可惜地摸了摸花,不小心揪下来一片花瓣:“蔡嬷嬷还得回来教我规矩吧。”她将花瓣捧在手心,又小心地放在花树下,让它跟那些自然落下的花瓣待在一处。   她一时兴起,索性将四散的花瓣都堆到花树下去,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个小花堆。   涠洲王注视着她的举动,低头看了眼地。他先前抚平的花瓣早落在了地上,被轮椅碾过,变成蔫吧污浊的一团。   涠洲王将轮椅往前挪了几步,压在了那朵花瓣上,看着苏令德淡笑道:“不会的,她不会再强求你学规矩了。”   苏令德诧异地回头,正想问为什么,就听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禀告:“王、王爷,太后急、急召!”   *   赵太后一看到涠洲王,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赵太后步履蹒跚地走到涠洲王的面前,大哭着锤他的肩膀:“你怎么忍心说出那样的话,你怎么忍心抛下母后啊!”   “相太医说了,你一直按着阳跷脉,再去找支叶城的天师。支叶城有药泉,辅以药浴,多加练习,说不定就能好起来的。”赵太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目光焦灼地看着他。   “母后舍得让我去支叶城吗?”涠洲王倏地问她。赵太后紧咬着嘴唇,没有立刻答话。涠洲王顿了顿,便又道:“若是儿臣在路上没了,岂不是更伤您的心。”   赵太后扶着轮椅的把手,泪如雨下。   涠洲王低眉垂眸,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赵太后背:“母后,您也知道,我怕麻烦哪。这样折腾,您受罪,我也受罪,到最后,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涠洲王叹了口气:“母后,人怎么胜得过命呢?”   “你的命,你的命——”赵太后声音哽咽,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涠洲王轻笑道:“我的命已经足够好了。生来是母后的儿子,皇兄的胞弟,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母后,就让我这样好好的,痛快地活三年吧。足够了。”   “可你还这么小,你才十八岁啊。却只有三年……两年这么短,你连孩子……你连孩子都没有……”赵太后喃喃地摇头:“不行,舒儿,不行。”   涠洲王温柔地将赵太后垂落在耳侧的发髻放到耳后去:“母后,您已经为儿臣愁添白发了。”   他声音也轻,轮椅的木轮向后退的那些吱呀声,像是能随时将他的声音碾碎一样。他隔远了些,静静地看着赵太后,唇边有一抹极浅的笑:“儿臣知足了。”   赵太后怔怔地看着他,发觉他恍若德懿宫里常年燃着的佛香那样静。他的神色很安宁,像是从未为生死所扰。可这太不真实了,不真实到就像一缕青烟,倏忽就会消散。   赵太后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够到这抹青烟,却发觉涠洲王已经退得太远了,退出了她手臂的范围。   倒是涠洲王察觉到了她的意思,又将轮椅向前挪了些许,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母后,你放心,儿臣不会寻死。顺天应命,如此而已。”   “说什么蠢话!朕的弟弟,要顺也是顺平安喜乐、富贵无忧的命。”一个低沉又严肃的声音紧接着涠洲王的话:“朕已经派人去抓摄政王的遗毒了,等朕把他们一网打尽,你就去支叶城寻天师。” 第8章 生机 他看到她笑着说:“你到家了呀。……   听到皇帝的话,涠洲王毫不迟疑地回道:“有皇兄在,臣弟毫不担心。”   皇帝一叹,手搭在涠洲王的肩上:“不止是朕,父皇留给你的侍卫精良,亦可护你周全。”   涠洲王苦笑着摇了摇头:“若当真如此,臣弟也不会中了摄政王旧党的圈套。还请皇兄再赐给臣弟一些护卫。”   “还有……”涠洲王撑着扶手,勉强把自己的身体从轮椅上抬起来:“臣弟还想求皇兄一件事。”赵太后眼看他竟是要跪下,唤了一声“舒儿!”连忙扑了过去,将他按在轮椅上。   “阿舒,朕早免了你行礼,你这是作甚。”皇帝盯着他的腿,紧皱着眉头:“快坐回去,小心着腿!”   涠洲王抬头看看赵太后,又看看一脸肃穆的皇帝,轻轻地摇了摇头:“臣弟不想客死他乡,只恳请皇兄,年内物色一个好孩子,过继给臣弟。等臣弟归西,让王妃带着孩子回乡,照拂一二。”   涠洲王低着头,眼前闪过苏令德的笑颜,声音越来越低沉:“臣弟便是死,也安心了。”   *   涠洲王坐着皇帝亲赐的轿子出了皇宫,身后跟着皇帝亲赐的三十亲卫,尊荣备至。   然而,他在德懿宫待了不过一个时辰,可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时,已经累得连眼皮子都懒得抬。马车颠簸起伏,他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梦与回忆交织,他一时竟分不清,哪些事他曾经经历,而哪些事又只是他心里的妄念。   “你怎么还不下来呀。”直到一个轻快又困惑的声音“咚咚”地敲响车窗,将他从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拉回来。   涠洲王缓缓地睁开眼睛,眉峰紧蹙,薄唇微抿——他一时没认出这是谁的声音,只顾着自己满心疲怠,心情并不好。   然而,那道轻快声音的主人却自顾地推开了马车的车门。车门洞开,春光乍泄,将昏暗的马车内照得透亮。   苏令德眉眼皆是笑意,她凑得很近,一双秋水眸里,只漾着他的身影。他看到她笑着说:“你到家了呀。”   春声仿佛比之前更振耳了一些。   他一笑,伸手弹了一下她发髻上的花。一朵花瓣颤颤巍巍地掉下来,落在他的掌心。他温柔地将花瓣递给她:“是啊,我到家了。”   苏令德便高兴地推着他的轮椅往府里走:“蔡嬷嬷刚刚特意来跟我说,我不用练宫中规矩了,你还真猜对了。是不是你跟太后说了些什么呀?”   她说完,半晌不闻涠洲王的回答,便狐疑地侧身去看他。他闭着眼睛,苍白的脸颊爬上红云。苏令德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探,悚然一惊:“快去叫相太医,王爷发热了!”   *   苏令德坐在床边,蹙眉看着床上睡着了的涠洲王。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只有苍白的唇色和成峰的眉心,泄露了些许脆弱和不安。   苏令德将一块新的棉布浸透冷水,拧干了,换下他额头上的棉布。苏令德把旧棉布放进冷水里,问守在一旁的相太医:“相太医,王爷的病情究竟如何?”   相太医迟疑了一会儿,道:“属下无能,王爷的病症疑难。太医院能暂时保住王爷的命,但要想根治,只能去支叶城寻天师。”   “太医院荟聚天下大医,怎么会太医院难治的疑难杂症,反而边陲之城的天师能治呢?”苏令德皱眉不解:“如果天师能治,太后和皇上怎么会不将他请来呢?”   “天师之名,前几年就已经传至应天城了。皇上曾派人查过,确实是位不出世的神医。”相太医低头想了想,解释道:“支叶城在南疆地界,以天然温泉辅以当地奇药所形成的药池而闻名。药池搬不来,就算把天师请来也无济于事。”   “我明白了,那就是一定得去支叶城。”苏令德松了口气:“天无绝人之路呀。”   一旁的蔡嬷嬷摇了摇头:“王爷不肯。太后和皇上百般劝了,王爷虽然愿意喝药按穴位,却不肯去支叶城。”   “不去怎么能行呢?”苏令德脸上刚露出诧异的神色,又收住了。她想想涠洲王的脾性,虽然他们相识不久,但这的确像是涠洲王能干出来的事。   她转头看着紧闭双目的涠洲王:“如果不去找天师,王爷是只能终生坐在轮椅上,还是会性命有碍?”   “如果不去找天师,太医院至多只能保王爷三年性命。且越到后来,越是难熬。”相太医沉沉地回道。   他刚说完,苏令德就听一个喑哑的声音接道:“你看,我早跟你说我活不成了。”   苏令德倏地转过头去,发现涠洲王正静静地看着她,唇边甚至还有抹淡淡的笑。   “还有三年呢,谁说你活不成了。”她换下他的旧棉布,“啪”地把一块冷冰冰的棉布贴到他的额头上。   涠洲王轻轻地“嘶”了一声,却被苏令德按着不能动弹,他无奈苦笑:“短短三年,三成生机?”   “哇,那好歹还有三成呢。”苏令德一喜:“别人都是一线生机,尚能走个云破日出,你怕什么。”   她将他额上的棉布拿开,架着他,让他坐起来,然后从白芷那儿端药给他喝:“反正你去也得去,不去绑着你也能让你去。相太医说了,天师那儿要紧的就是药池,把你往里面一丢不就行了。”   蔡嬷嬷和相太医面面相觑,就连涠洲王都目瞪口呆:“这也行么?”   “这有什么不行?”苏令德弹了弹碗,哄道:“你答应过太后,会喝药的对吧?喝了药,给你吃蜜饯。”   涠洲王一噎,到底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嘴里就被苏令德塞了颗蜜饯。糖水的甜味一下充斥在他的舌尖,冲淡了药的苦涩。   “支叶城偏远蛮荒,虫兽横行,处处毒障。光是路上的时间,一来一回就得一年。我去那种不毛之地,还不如及时行乐,死在应天城富贵窝、温柔乡。”涠洲王品着舌尖的甘甜,笑了笑:“连母后都拿我没法,你又哪来的底气?”   “你是不是跟太后说,要是她逼你,你就索性自我了断?”苏令德收起药碗,也捏了个蜜饯放进嘴里。   涠洲王一愣:“还能这样?”他还当真没来得及用这么无赖的招数。   苏令德眨了眨眼,伸手给他按阳跷脉:“我小时候成天威胁我爹要离家出走,可他要我抄书的时候一次也没省,我也还是没离家出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涠洲王顺从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我该罚,也知道我不想真的离家出走,而且还在我身边放满了看护的人,我就算想走也走不了。”苏令德一边往上按,一边道:“所以,从今日起,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至于什么药啊利器啊,你就碰都不要碰了。”   涠洲王哑然失声,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能越过本王做主了?”   苏令德便回头朝蔡嬷嬷莞尔一笑:“太后会替我做主的,是吧?”   蔡嬷嬷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等你固本培元,我们就去支叶城。”哪个娘亲不盼着孩子活呢,苏令德对赵太后的答案胸有成竹,不用蔡嬷嬷回答,她就已经笃定地说出了答案。   涠洲王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眼神色复杂的蔡嬷嬷,又将视线落到她的手指上:“若是我不喝药、不用膳、不按穴位,没法固本培元呢?”   苏令德用力按在涠洲王腰间的居髎穴上,看着涠洲王一瞬略带狰狞的脸,道:“那你什么红袖楼、簪花宴一个都去不了,这应天城的富贵窝、温柔乡,你看得见摸不着,跟支叶城又有什么区别?”   “你是懒得治,又不是要寻死,你会这么委屈自己吗?”苏令德看着他,粲然一笑。   涠洲王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的母后,他的皇兄,那么多盼着他活的人,可谁都没像她一样,想到这样一条出路。偏她想得这么理所应当、顺理成章,好像余下那些没想到的人都该自惭形秽。   “有意思,真有意思。”涠洲王哈哈一笑,松缓身体,任由她的手搭在自己脑袋的穴位上:“你说得对,那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到哪儿算哪儿。”   他一双丹凤眼,看着她时秋波微转,藏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笑意:“毕竟,我还答应了要带你去簪花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   *   谷雨时节,正是应天城芍药满城盛开时。簪花宴,也正是簪的“花相”芍药。   苏令德换上男装,推开车窗向外望。暮春百卉过芬芳,行人发髻上纷纷簪着芍药,却留下了三分春意。   涠洲王顺着苏令德的视线向外看,她看红芍药,他便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等路过簪着白芍药的人,他又摇扇轻叹:“金屑飞上玲珑雪,风情自比盈盈月。”   苏令德啪地关上车窗,扭过头去看他:“你好煞风景。”   涠洲王一噎,冷漠地伸手道:“把我方才给你的那袋金锞子还回来。”   苏令德眨了眨眼,撒娇讨饶:“乐浪镇不生芍药,你让我安安静静地赏会儿花嘛。”   苏令德说罢,等马车停在码头上,捂着腰间的荷包,利落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码头上停着一艘三层高的楼船,放眼望去,只见粉紫重叠,朱白相印,楼船仿佛就是芍药堆成的。上船的人不是锦衣玉带的王孙贵族,就是手里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间或有几个娇小的身影,也都穿着箭袖男装,羞怯点的,还带着帷帽或珠翳遮面。   涠洲王听见苏令德小小地惊叹一声,他也不由得一笑,“啪”地一下展开折扇,正预备给她好好讲讲,什么是“风雅”。   然而,他却听到苏令德紧接着道:“暮春天还冷,河上风大,还这么多人摇扇子,真不愧是应天城哪。” 第9章 潇洒 “令令,不要胡闹。”……   涠洲王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收了扇子,把扇子搭到了川柏的手上。川柏默不作声地接过扇子,默契地把它收了起来。   苏令德恰在此时兴奋地转过头来:“我们去哪一层呀?”   涠洲王一笑,正要潇洒地摇扇,却陡然发现自己把扇子收起来了。他刚刚晃起来的手一收,轻咳一声。川柏会意,立刻道:“簪花宴的芍药船,自来是要把顶层留给我家王爷的。”   然而,川柏话音方落,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起:“哟涠洲王啊。没想到你还会来啊?”   苏令德循声而望,只见一个锦衣公子手里摇着折扇,斜眼看着涠洲王的腿:“这可不巧了,我还当你不来了。”他用折扇点了点跟在自己身边的一条硕大凶狠的藏獒:“这不,我把位置留给它了。”   涠洲王拊掌而笑:“你自然不该给我留位置。毕竟,除了狗,谁堪与魏大少爷相配呢?”   魏大少爷脸色铁青,冷笑一声:“就算是一条狗,也好歹能跑能跳。”   苏令德“咦”了一声,满带困惑地看着涠洲王问道:“难道能跑能跳的畜生,就不是畜生了吗?”   涠洲王唇边含笑,道:“那自然还是畜生的。”   “你!”魏大少爷厉声呵斥,只是还没等他再说话,另一个玉面公子就走了过来:“哎哟魏大少爷,等你半天不上船,难道是输怕了?”   他说完,惊讶地看向涠洲王,立刻走了过来:“阿舒,你怎么来了?”他看了涠洲王的腿一眼,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身子撑得住吗?”   涠洲王看向他,点了点头,脸上总算有了个客气的笑容:“表哥。”   苏令德恶补过应天城的世家谱系,一听就知道是赵太后的亲侄子,赵英纵。   赵英纵一听涠洲王叫他,就松了口气,赶忙吩咐身边的下人:“去把船上的台阶铺一层毯子,免得地滑跌跤。再布置个帷帐雅间,把人隔开。”   然后,他跟在涠洲王的身边:“走吧阿舒,今次我做东,把红袖楼里那对难请的淸倌儿莺莺和燕燕都请来了。今儿是她们头一回登台,正好演一出《花好月圆》。”   赵英纵说完,就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好奇地问道:“好看么?”   赵英纵嗤笑一声,正要嘲笑说话的人,就猛地回过神来,尴尬地道:“弟妹也来了啊。”   他一边迎他们往船上走,一边慌忙地找补:“嗐,没什么好看的。魏县主和我家几个姐妹也来了,弟妹正好可以和她们坐一处。赏赏花,听我们对对诗什么的。”   “呵,赏什么花,对什么诗啊。”魏大少爷出声打断道:“这些憋在家里也能玩。”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蹴鞠,一边颠着,一边挑衅地看着苏令德和涠洲王:“玩打鞠啊。”   “王爷啊,你以前不是最擅长玩这个么?”魏大少爷颠着蹴鞠,在涠洲王眼前一晃,然后往船上聚集的人群里一抛。   他们此时已经走在去三楼的楼梯上,楼上的人不明所以,接了蹴鞠就开始欢呼。时下蹴鞠很盛行,“打鞠”是其中的一种玩法,不是两队对擂,而是每个人轮流表演颠球,以花样多少和技艺高低定胜负。   “魏大少爷。”赵英纵皱着眉头瞪了魏大少爷一眼。   魏大少爷“哟”了一声:“听听这欢呼。红袖楼跳舞还得有一会儿,玩玩打鞠怎么了?王爷,你不会自己玩不成,也不让别人玩吧?”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了涠洲王的腿上。所有人都是走上楼梯的,唯独他需要被两人扛着轮椅抬上去。   涠洲王毫无所谓,云淡风轻地道:“你们玩。”   苏令德立刻看了他一眼。   魏大少爷也盯了他半天,见涠洲王脸色微变,像是果真毫不在乎。魏大少爷眼珠子滴溜一转,解下腰间的玉佩,往一旁侍者的托盘上一丢:“咱们也别赌什么牌九了,来,赌打鞠。”   “王爷,你就算不玩,也总要凑个热闹吧?”魏大少爷似笑非笑地看着涠洲王。他非要让涠洲王记着,他如今就是一个废人。好事者起哄,也跟着往托盘上扔乱七八糟的赌注。   涠洲王眼帘微抬,看了魏大少爷一眼。只是,他还没说话,一只纤纤玉手就从他身边伸出来,将一个绣着芍药花的荷包丢进了托盘里。荷包的开口稍松,里头的金锞子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这样的豪阔,让众人都不由一愣。   “这样的小事儿,哪里需要劳动我家王爷出场。”苏令德笑意妍妍地一指众人怀里的蹴鞠:“我来呀。”   “你?”魏大少爷嗤笑一声,满目不屑。   涠洲王惊讶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唤她亲昵的小名:“令令,不要胡闹。”   苏令德朝他嫣然一笑:“就冲你叫我这声令令。”她说罢,伸出一根手指,对众人微微晃了晃:“就只一件事,旁人带过的添头污秽,我可都不想要。折成金银如何?”   魏大少爷哈哈一笑,一手捞过蹴鞠,放在指尖滴溜一转:“你一个女子,也敢这么大的口气?”   他指尖一收,蹴鞠落在足尖。他看着苏令德,挑衅地足尖颠了数十下,次次皆稳。然后稍一用力,蹴鞠弹起,在他肩上滚动一番,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上。   魏大少爷微抬下巴,将蹴鞠抛给苏令德:“这个动作,你先学了吧。”   这时的应天城男女大防不算很严,尤其是这样的盛会,允许女子着男装出门,便也会对她们偶尔做些出格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大少爷开始打鞠时,魏县主早就带着一众女眷闻风而来,拍手叫好。   “就这?”苏令德失望地摇了摇头。   魏大少爷气结,正要嘲讽几句,就见她脚尖微微一翘,将地上的蹴鞠向上勾起,然后脚背正面准准地击中蹴鞠的底部。蹴鞠向上颠起,她换脚去接。连续数十下,球与她身体位置始终一致,可见她控球之稳。   魏县主见众人都呆若木鸡,就连魏大少爷都难以置信,她心下一惊,立刻不服气地嚷道:“这算什么本事?”   苏令德一笑,下一颠她脚内翻,用脚内侧颠球,尔后换成外侧,如此又数十下。再用大腿,将球颠至胸口。胸口接球,球稳稳地落在她的脚背。   众人鸦雀无声。   她一记“飞弄”,使球高起,又稳稳地落在她的肩上。再接一记“滚弄”,球顺肩滚落,她用脚外侧一接,然后竟利用球尚在空中之时,一个利落的转身,反身将下落的蹴鞠勾在脚面,向上一抛。   接下来,她双脚几乎快得让人看不清脚上的动作。众人只见蹴鞠在她脚尖起落,却当真是足不离球,球不离足。   这一下,连看不懂的魏县主都看傻了。   “彩!”   随着她将球高高颠起,人群中终于忍不住爆发出热烈的贺彩声。掌声与哨声齐齐响起,在欢呼雀跃声里,苏令德将球在脚背一转,稳稳地踩在脚下,然后将蹴鞠一勾,传给魏大少爷:“魏大少爷,请吧。”   她着男装,不施粉黛,面上微红,覆有薄汗。可整个人神采飞扬,令人心驰神往。那一瞬,涠洲王觉得满船的艳锦夭桃、玲珑雪月,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魏大少爷气得面色铁青,将蹴鞠猛地朝苏令德踢过去!   涠洲王遽然变色,厉声喝止:“魏开桦!”   苏令德飞身躲过,那蹴鞠擦过她身后魏县主的肩膀,引起魏县主失声尖叫:“啊——”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四处散开。还好有使女机敏,记得扶了魏县主一把,没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   魏开桦见妹妹受伤,也有些后悔莫及,可看到涠洲王的脸色,他依然冷哼了一声:“我不过跟她玩白打罢了。”   “白打”是蹴鞠中二人对打的玩法,比的是轮流接球。   “呵。”涠洲王朝苏令德招了招手,确认她安然无恙,他才一指魏开桦,冷漠地道:“川柏,抓人。”   川柏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魏开桦双手反剪。魏开桦丢了个大脸,气得乱吼:“你凭什么抓我!哮天犬,咬他!给我咬他!”   他身边侍卫牵着的藏獒见状,身子低伏,蠢蠢欲动。   “阿舒,不要跟他一般计较。”赵英纵见状,连忙上来劝阻:“大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孙子了。”总不好真让魏开桦以“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去牢里走一遭。   “关我何事?”涠洲王眼中寒光若刀,声音更是冷若冰霜。   他已是将死之人,他还管什么大长公主,管什么汲汲营营?   赵英纵一震,就连魏开桦都震住了。   “魏大少爷想玩白打,那就玩嘛。”苏令德出声打破了僵局,她手里拿着蹴鞠,走到魏县主那一边去:“只是,打鞠这一场,可是我赢了。魏大少爷别忘了把钱送到涠洲王府来。”   涠洲王皱着眉头看向她。   苏令德便朝涠洲王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她当然讨厌魏开桦,可她一听赵英纵的话,就知道涠洲王可能会因此为难。她既没受伤,当然不愿他为难。   魏开桦此时才觉得自己能喘一口气,他有些后怕,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就听身边一声惊呼:“哮天犬!”   转瞬间,那只藏獒竟将牵着他的护卫拖倒,低吼着直奔苏令德的方向而去! 第10章 救人 “白芨,借刀。”   那可是能把整个人撕碎的恶犬!   “白芨!”   风火雷电间,苏令德一声高呼,直接将蹴鞠扔向藏獒,然后飞身一把将呆若木鸡地坐在凳子上的魏县主扑倒。   与此同时,白芨抄起一旁的长凳,“喝”地一声,狠狠地砸向那头发狂的藏獒。   “啪”地一声,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白芨手中的长凳应声而断,而那头刚刚四肢离地的藏獒,一声呜咽,摔倒在了地上。   它的牙,离魏县主的脚不过半寸。   苏令德扶着魏县主坐起来,魏县主犹在惊慌失措,她刚一看到那头藏獒,吓得一声尖叫,拳打脚踢:“它、它、它是冲我来的,我看见了,是冲我来的!是冲我来的!”   苏令德牢牢地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声音沉着地道:“白芨,借刀。”   白芨立刻丢了手中半截长凳,然而,不等她就近抽出一名护卫的佩刀,川柏就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刀砍在了藏獒的脖颈上。涠洲王同时扯下赵英纵的披风,往藏獒尸体上一抛,盖住了喷溅的血迹。   涠洲王冷眼看着那轻薄披风上的血渍,又缓缓的深深地看了苏令德一眼。看到她安然无恙,他方才觉得浑身冻僵的血液又重新流动。   涠洲王什么话也没说,只挪转轮椅,看着魏开桦。   魏开桦一接触到涠洲王的眼神,就吓得双腿一软,整个人如一滩烂泥倒在了护卫的手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是我,不是我……”   “打鞠之后,白打之前,去查谁碰过魏县主。”涠洲王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可听在众人耳中,竟比先前他严厉的声音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赵英纵人都吓傻了,听到涠洲王的话才回过神来:“对对对,赶紧去查。”他一边指挥人疏散,一边指挥人去找京兆尹,自己还得分神看着魏开桦,免得涠洲王盛怒之下,直接把魏开桦杀了。   涠洲王根本没管魏开桦,他径直推动轮椅,滚向苏令德的身边。他一靠近魏县主,就不由得眉头一皱——他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抖成筛子的魏县主一眼。   苏令德一言不发,她分明有白芨和白芷借力,却要自己扶着魏县主撑着桌子站起来。   站起来时,她伸手扯下了桌上铺好的台布。就好像是她要借力,不小心把台布扯下来了。台布上摆好的酒与蔬果哗啦啦地砸在她们脚边,一下就冲淡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苏令德从白芷手中拿过她备用的披风,搭在了魏县主身上。   魏县主深深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苏令德的披风,嘴唇发颤,泪如雨下。   苏令德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   魏县主死死地盯着苏令德,听到她这句话,顿时嚎啕大哭。魏县主的使女这才一窝蜂拥上来,将她紧紧地围在中间。   “值?”涠洲王冷冷地看着魏县主走远,连眼角余光都没留给苏令德。   苏令德退回涠洲王身边,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什么值不值?你放心,我没事的呀。那只藏獒是拖着护卫冲过来的,它带着负累,跑不快也跳不高,我跑得开的。”   涠洲王冷笑了一声:“魏薇池三朝回门的时候,刚指着你鼻子骂。你也要救她?”   苏令德一愣:“可我躲得开,她躲不开。我不救她,她会死的。”   涠洲王顿时就沉默了。   他当然想嘲笑她,嘲笑她怀揣着好一颗不谙世事的菩萨心肠。可他笑不出来。   她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否则魏家兄妹就不会对她咬牙切齿。可也正是因此,她觉得她救魏县主是理所应当,才更让他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坚信生命可贵,就算是辱她骂她的人,罪不至死的生命,依然可贵。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她在新房那一日,所说的“真心”——原来,她除了为了父兄需要他活下来以外,也真诚地,纯粹地,想让他活下来。   “苏令德。”涠洲王突然制止了她再往前推,而是回过头,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诶?”苏令德连忙靠过来看着他。   涠洲王看到她若凝脂的侧脸上还有如霞的红晕,他忽而一笑:“我姓玄,名时舒,取舒卷随时之意。”   苏令德一愣,她没料到涠洲王为什么突然告诉她他的名讳,她困惑地揪了揪自己垂散的发丝:“我还以为你要问我哪儿学的蹴鞠和身手。”但她又很快释然地一笑:“那我也可以叫你阿舒嘛?”   玄时舒也没想到,这两个他听过无数遍的字,从她口中念出来,就像春风拨动了心弦。简单的声调里,带着春声,处处可闻惬意与欣喜。   他忽然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听她唤自己“阿舒”了。   玄时舒低眉垂眸,接她上一句话,却把这一句岔开:“你不是说过么,岳父常罚你抄书,半点都不会省。想来,多半是因为你偷学蹴鞠和身法的缘故。”   苏令德从不纠缠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将“阿舒”这两个字抛之脑后,笑着点头:“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她看着急匆匆跑过来的京兆尹,轻轻地叹了口气:“多少还是要学点身法才好防身,要不,今儿这事也够悬。”   京兆尹跑过来,一看到苏令德和玄时舒安然无恙,顿时大松一口气:“王爷,查明白了。在打鞠之后,白打之前,只有一个陌生的使女扶了魏县主一把。魏县主的身上恐怕是沾了引发藏獒狂躁的药粉。”   下一刻,川柏脸色凝重地走过来:“王爷,那个使女已经投湖自尽了。”他伸手,展开手心的一条腰带:“这是在她的尸身上发现的。”   腰带上绣着一个印章,正是“摄政王印”。   京兆尹失声道:“又是摄政王的旧部!?”   一个“又”字,让苏令德无端打了个寒颤。   “摄政王旧党恨毒了王孙贵族,此事也肯定是想要害死大长公主的孙子孙女。”京兆尹接过那条腰带,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王爷,王妃,你们赶紧回王府吧。”   “魏开桦呢?”玄时舒却好像并不很在意摄政王的旧部,反而问起了魏开桦。京兆尹只好硬着头皮道:“魏大少爷受惊过度……”   “我明天会派人去牢里看他。”玄时舒直接打断了京兆尹的话,然后对苏令德微微颔首,沉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   苏令德回到王府,盯着玄时舒喝完药,就抱着蜜罐也跟着他一起吃蜜饯:“摄政王死了三年了,怎么还有旧党?”   “心里有恨,此恨不消,自然难散。”玄时舒将蜜饯咽下去,声音淡淡。   “什么恨?”苏令德囫囵吞下一颗蜜饯,难得冷笑地道:“他们有什么恨的资格?”   玄时舒伸手盖住了蜜罐,阻止苏令德接二连三发泄式地吃蜜饯:“你很讨厌摄政王?”   苏令德紧咬着嘴唇,她尝着舌尖的甜,可心底涌起的是苦,眼底浮出的是恨:“三年前,摄政王通敌叛国,害得乐浪县五十余人被倭寇所掳,十不存一。”   玄时舒移开视线,将蜜罐勾到自己的身边:“他反正也已经被五马分尸了。”玄时舒盖上蜜罐:“这次的事也自有京兆尹惦记。”   他抬起头,云淡风轻地看着苏令德:“不如想想,这一次簪花宴弄砸了,我端阳节补你一次。他们去看赛龙舟,我带你去看莺莺、燕燕的剑舞,如何?”   “啊。”玄时舒瞥了眼苏令德的腰间:“忘了你今日赚得盆满钵满了,还是你请我吧。”   苏令德苦着脸:“今天赢的钱,他们还没送过来呢。”   苏令德话音刚落,白芷就禀报道:“王爷,王妃,魏大夫人来了。”   不等玄时舒开口,苏令德就斩钉截铁地道:“不见。”   玄时舒一挑眉,讶然地笑看她:“你先前在楼船上,为了不让我跟魏开桦起冲突,还宁愿跟他玩白打。怎么现在就转性了?”   苏令德撩起袖子,一把按在他的穴位上:“因为现在你需要休息了。天大地大,都没你按阳跷脉、好好休息大。”   “那你呢?”玄时舒笑问。   苏令德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我也不见。今儿这么大场面,我受惊也很正常嘛。”苏令德打发白芷去回话,露出无辜又狡黠的笑容:“不管魏大夫人是求情还是道谢,都是个烫手山芋,不接的好。”   玄时舒笑着颔首:“那你也去床上躺着,免得一会儿母后和皇后派人来问候,你露了馅。”   “还需要这样?”苏令德微怔,她跟外人装病的时候,从来不用瞒着家里人的。   她的表情太过鲜明,玄时舒一眼就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他一叹又一笑:“算了,你就留在这里吧。”   玄时舒话音方落,外头就传来通禀:“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苏令德震惊地站起来:“摄政王的旧部还没抓到,她们怎么亲自出宫了?”她连忙想走出去迎接赵太后和曹皇后。   然而,她才刚走出房门跟赵太后和曹皇后打了个照面,赵太后就冷哼了一声:“你既然无碍,怎么还把魏大夫人晾在门外?” 第11章 遇害 “我来告诉他们,我们问心无愧。……   苏令德一呆,她万万没想到,赵太后不先问她就罢了,居然也不问玄时舒,却先替魏大夫人说话。   “是儿臣吩咐的。”玄时舒淡淡地接道:“儿臣太累了。”   赵太后略过苏令德,径直坐到玄时舒的床边,心疼地道:“现在倒知道累了。好端端的,你不在家养病,去簪花宴作甚呢?”   “一场簪花宴,惹出多少事来。大长公主急急入宫跟哀家哭诉,魏大夫人等在王府门口哭红了眼。你也真是,蹴鞠又没砸到她,且想也知道开桦不可能害他妹妹,非逼着京兆尹把他抓进去作甚?”赵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不得吓出病来。”   苏令德人都听傻了,震惊地看着赵太后。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那王爷呢?魏大少爷对王爷说的恶言恶语,就不怕把王爷气出病来?”   赵太后冷冷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曹皇后立刻打圆场道:“德姐儿是不知道,他们兄弟打小儿就这样相处的。”   “原来你还知道记着舒儿。哀家还当你在簪花宴上玩得尽兴,便把你自个儿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赵太后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道:“应天城是皇都,和没规没矩的小地方可不一样。”   “母后再派蔡嬷嬷去教一教德姐儿便是,德姐儿聪明伶俐,学得很快。”曹皇后连忙安抚赵太后的情绪,朝苏令德悄悄地做了个手势,示意苏令德忍下来。   苏令德看明白了这个手势。她很清楚,这是曹皇后给她台阶下,而她没有不答应的余地。她一咬唇:“我……”   玄时舒眉眼凌厉地扫过曹皇后的手势,淡淡地道:“有什么好学的。魏家都能到母后和皇嫂跟前来编排救命恩人,应天城能有什么规矩?”   赵太后眉峰一蹙,不赞同地道:“舒儿,魏大夫人只得这一个嫡子,大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孙子。”   “怎么,就因此,魏家就能把王妃救魏县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魏家就能有忘恩负义的资格了?”玄时舒似笑非笑地道:“更何况,大长公主有几个孙子,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母后别听王妃胡咧的把我带去支叶城的法子,就忘了我是将死之人……”   “呸呸呸。”苏令德脱口而出,并同时跺了三下脚:“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玄时舒垂眸莞尔,过了会儿才看着赵太后,平静地道:“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川柏,你去盯着京兆尹审魏开桦。京兆尹要寻苦主,你就报本王的名字。”   “这……”曹皇后转过去劝赵太后:“母后,要臣妾说,阿舒说得也在理,是魏家理亏在先。就算大长公主和魏家立下过汗马功劳,那也是一码归一码。”   赵太后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妥协地道:“罢了。你大了,哀家管不住了。”赵太后拽着背角,替玄时舒拢紧被子:“那就让京兆尹审到你痛快为止。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别费神。”   “母后也是。”玄时舒的声音也低了下来,透着恭顺与温和。   赵太后又看了苏令德一眼,没说话,甩袖而走。   曹皇后比赵太后晚上马车,还细心地叮嘱了苏令德几句:“你是个好孩子,舒儿如今对你上心,你也不用管旁的,就好好宽他的心。魏大少爷挨一顿板子也就够了,可不敢真把人打坏了。”   这倒是肺腑之言,苏令德真诚地谢过,恭送她们在众人的拥蹙下浩浩荡荡地离开。   等赵太后和曹皇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苏令德马不停蹄地奔回了内院:“王爷发热了吗?”   她的声音跟着她的脚步声一齐传入玄时舒的耳中。   玄时舒本闭着眼睛,闻言半睁,好笑地看着苏令德把手伸过来探他的额头:“你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担心我发热?”   “我就是担心。”苏令德不肯挑明,直接含糊过去。   “你是觉得,我上一次发热,是因为进宫见了母后?”玄时舒不紧不慢地问道。苏令德看着他,没说话。   玄时舒一笑,靠在引枕上,淡淡地道:“她是我娘,可也是太后。”   “我知道。”苏令德认真地点头:“娘总是很难当。”   玄时舒一乐,她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倒是很老成。可他刚想笑话她,笑容又戛然而止——她从前没有娘,今后恐怕也当不成娘。   苏令德无知无觉,只是扶着他躺下来:“可孩子就不难当吗?”   玄时舒诧异地看着她,却见她嘟囔道:“爹难当、哥哥难当、嫂嫂难当、妹妹难当、弟弟难当、媳妇难当、女婿难当、夫人难当、夫君难当……这世上谁不难当?”   她像是在郑重其事地说一番道理,偏又有孩子气的可爱与无奈。玄时舒露出了笑意:“你知道这世上谁最难当吗?”   “谁?”苏令德好奇地看着他。   玄时舒已经躺在了枕头上,一仰头就看见她的眼睛。夜色已暗,她的眸中印着烛火,透出一点点星光来。   玄时舒从她的眼中寻觅到了自己模糊的身影,他一笑,似是调侃地道:“自己最难当。”   苏令德白他一眼,替他掖好被角:“是要提防着自家王爷寻死觅活的王妃最难当。”她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快睡吧,我陪你一会儿,等确保你不会发热了,我也要去睡了。”   她伸了个懒腰,眼睛半开半闭地倚在床梁上:“我可记着你说的话,等魏家事了了,你要带我去看剑舞的。”   *   然而,翌日清晨,苏令德才刚睁眼,就听到白芨语气急促地冲到她床边:“王妃,魏大少爷死在牢里了!”   苏令德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什么!?”   她立刻跳下床,一边找鞋一边问道:“王爷知道了吗?”   “知道了。”玄时舒的声音从屏风另一端传来。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不过床榻以屏风相隔。   苏令德一愣,连忙趿着鞋拐到屏风的另一边去:“他是怎么死的?”   “不是病死的,就是被人害死的。”玄时舒坐在桌案边,手上正在翻看一卷书,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反正都是死在牢里,是廷尉和京兆尹的事。”   苏令德气鼓鼓地坐到他的对面,一看见书封面是《鸳鸯野梦》,直接一把按在他的书上:“你昨天与魏大少爷起大冲突,让川柏去盯着京兆尹庭审行刑,昨夜魏大少爷就死在了牢里……”   玄时舒因为被她按着书,只好抬眼看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只穿着素白里衣、青丝如瀑的模样,细腻白皙的肌肤晃着他的眼,隐约可见雪丘的阴影起伏。他先是一怔,然后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晨起天寒,你去披件外裳再说话。”   苏令德随手从白芷手中接过披风裹好,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魏家一定会来兴师问罪的。”   她话音方落,白芨就匆匆来禀:“王妃,魏大夫人又来了!”   *   苏令德简单梳洗了一番,也等不及玄时舒了,匆匆赶到大门。   苏令德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烂菜叶的味道。涠洲王府的门前已经围了一圈人,都在对着门口指指点点。   “还我儿子!还我儿子!”魏大夫人一身素白,正被使女抱着往马车里拖,可她看到苏令德出来,癫狂地挣扎起来:“还我儿子!”   她一把撞开使女的手,直接把手中一个篮子朝苏令德砸来。   一枚石子从她身后掷来,将那篮子在半空打落。漫天的纸钱从篮子里散开,四散飘落在苏令德的脚边。   魏大夫人的恨意就如这如雪的纸钱:“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王妃,实在抱歉,我们就这么一个独子。夫人丧子心痛,已经神志不清了。下官这就将夫人带回去严加看管。”魏大人歪着官帽,急匆匆地跑过来。又连忙朝身后的使女挥手:“赶紧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夫人带回去请大夫!”   魏大人连连朝苏令德行礼,又跟四周围观的群众道歉,然后才佝偻着身子,满脸哀痛地走回马车搀着魏大夫人:“夫人啊,听话,桦儿在家等着我们呢,听话,回家啊。”   苏令德一言不发地看着魏家的马车骨碌碌地离开。   “你说,你来做什么呢?”玄时舒漫不经心地推着轮椅来到她的身边,随手拂落飘在她袖子上的一片纸钱。   苏令德的目光依然追随着魏家马车离去的方向:“我来告诉他们,我们问心无愧。”   玄时舒一震,他刚要说话,就看到苏令德忽地背过身挡在他的面前。 第12章 出气 “开心就好。”   下一刻,玄时舒听到了一声轻轻的蛋壳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臭鸡蛋的恶臭一阵阵朝他袭来。   “王妃!”白芷一声惊呼,川柏遽然拔刀,护卫顷刻间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好事者如作鸟兽散,顷刻间就跑没影了。   朱门缓闭,玄时舒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背。”   苏令德朝他眨了眨眼,温柔又调皮地一笑:“不要。”她双手撑着他的轮椅把手,不让他转到自己身后去。   玄时舒眸如寒星,苏令德不为所动。   一直等到白芷把臭鸡蛋擦干净了,苏令德才将玄时舒的轮椅调转了一个方向,推着他往回走。“一个小鸡蛋而已啦,我都没意识到它砸到我了。只可惜这件衣服,怕是穿不成了。”   “值吗?”玄时舒忽然哑声开口问道。   苏令德点了点头:“如我所料,最怕他受惊急病而亡。那样,世人都会觉得我们逼人太甚,世人眼里的对错,顷刻也会颠倒。”   “可他有恶行,虽然罪不至死,但也值得一顿板子。难道要因为有罪者为自己的罪过受惊而亡,反倒去怪受害者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苏令德嗤笑一声:“就算魏家恨毒了我们又如何,我问心无愧,凭什么不敢堂堂正正地出门?”   玄时舒半晌无言,直等到苏令德去屏风的另一面换衣裳,他才声音喑哑地问道:“如果我问心有愧呢?”   苏令德凝神想了会儿:“你要是真想要他的命,何必亲自把他送进牢里,又在跟他起大冲突后动手,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玄时舒冷笑了一声:“若我是算准了旁人会这么想呢?”   “那我问心无愧。”苏令德换好衣裳,坐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笃定地回道:“我相信你,我问心无愧。”   她的话就像她的目光一样,直白又坦荡。   玄时舒无声垂眸,再抬首看她时,笑意风流,仿佛先前的沉默都只是幻影:“你自是该信我。魏开桦这样横行霸道的纨绔,怎么会因为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打,就受惊死了呢?”   “我一个不良于行的闲散王爷,可没这么大的本事,在牢里害大长公主的孙子。”玄时舒漫不经心地饮下新的一碗药:“所以啊,咱们门照出,舞照看。旁的事,就留给廷尉和京兆尹去操心吧。”   *   端阳节时,玄时舒果真依约带着苏令德出门。   “这次也不用你花钱。曹皇后的侄子曹峻来给曹皇后祝端阳节,表哥又做这一次东。人人都在桃叶渡看赛龙舟,我们去城郊芳园,人少清净。”玄时舒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黑子落在棋盘上。   “赵公子倒是个好人,还特意让人把上次打鞠的赌注换成钱给我。”苏令德托着下巴看玄时舒下棋,见他右手又执白棋,不由一愣:“你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呀?”   “自然不是。”玄时舒落下白子:“我在棋盘上作画,你没看出来吗?”   他又捏起一颗黑子,随手笔画了几下:“这儿是眼睛,这儿是鼻子。”   苏令德歪着头认真看了一会儿,伸手从棋盒里抓了把黑子:“我可以帮你补补吗?”   玄时舒微愣,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盒里,笑道:“好啊。”   他说罢,便靠在引枕上,含笑袖手旁观。   苏令德挑挑拣拣,没一会儿就当真在棋盘上画出一个笑眯眯的人脸来。她得意地摊手:“看!”   “看什么看!王八蛋!”   苏令德震惊地看看玄时舒,又看看窗外:“是外面的人在骂吧?”   玄时舒伸手一撩车帘:“是啊。”   外头叫骂声还伴随着敲锣打鼓:“你个天杀的狗奴才,为这种恶心人卖命,也不怕你老子娘气得从坟里蹦出来。哦,你没老子娘啊,那难怪了!”   “你,你个疯婆子,你不要命了!”   “来啊,来朝老娘脑袋上招呼。老娘女儿给魏小贼糟蹋了,儿子被打死了,老娘还怕死?怕你奶奶的腿!”   人群哄响,也有几个苦主颤颤巍巍地夹在其中,只是说话声太小,苏令德听不太清。   唯有这婶娘一声骂配一声锣:“你魏家还想好好过头七,过末七?你也配!?我呸——老娘这是要给阎王爷放鞭炮,谢谢他老人家开了眼,收了魏小贼的狗命!魏大夫人又是什么好鸟?扔点碎银子就想买了人好姑娘的命,呸——还是给你自个儿备棺材板吧!”   鞭炮声与锣鼓声一齐响起,苏令德震惊地看着窗外:“这就是魏家没人再来找我们麻烦的原因吗?”   玄时舒漫不经心地放下车帘:“啊?兴许吧。”   苏令德瞪他一眼,越过他,自个儿撩开车帘,听得津津有味。   伴随着这个大娘中气十足的声音,又有人尖声笑骂道:“哎哟大娘,你可着骂,御史台盯着呢。你要没了,他魏家一准完犊子。魏家连门前那对石狮子都沾过血,你呀,连着魏升登魏老贼一起骂才好哪。”   “嚯。”苏令德没想到这些市井百姓还知道把御史台找过来。   “上梁不正下梁才歪哪。魏老贼嫖了姑娘不给钱,都拿去养俏姐巷里的俏姑娘了吧?还装什么夫妻情深哪,魏老贼底裤都在人俏姑娘床头了。魏大夫人还哭儿子呢,哎哟笑死人了,哭哭自个儿吧!人俏姑娘可是生了好大个胖儿子哩!”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尖笑道。   人群哄然而笑,下一瞬,什么烂瓜皮烂叶子,齐齐朝着魏家大门招呼。魏家人慌乱地躲回府里,大门紧闭,不敢进出。   苏令德连忙把车帘放下来:“好悬,小半片瓜皮差点儿就飞进来了。”   玄时舒被她逗乐了,一边摆着棋局,一边含笑问道:“开心吗?”   车外还能听见隐约的叫骂,可苏令德听他这一问,不由一愣。   原来这一段绕的路,是为了给她出气呀。   她歪着头看他,如周遭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二人——他静养了一个多月,养出了些肉来。夏阳替他镀上金辉,他安静地摆着棋局,灼灼有辉光。是龙章凤姿,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本仙云卧,却甘落尘浊。   苏令德喜笑颜开:“嗯!”   “开心就好。”玄时舒抬头看她,恰好撞进她盈盈的眼里。她的眼中盛满了笑意,像芍药在晨光熹微时接下清露,微风轻拂,漾起轻波,明媚又清澈。   玄时舒沉进这笑容里,心神一荡,下意识地拿手中的棋子磕了一下棋盘。   清脆的声音将二人都从恍惚中唤醒,二人齐齐错开视线。苏令德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脸上的绯红:“你又在棋盘上作画……咦?”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伸手顺着棋盘上的棋子走了一圈:“你复原了最开始的棋局?”   玄时舒袖手一扫,将棋局打散:“让你复原不也很简单?”   苏令德苦恼地摇了摇头:“复原那个笑眯眯的人像还行,要复原你的棋局就太难了。我实在不擅长下棋。”   “我也就是个臭棋篓子。”玄时舒低眉垂眸,不紧不慢地将黑白两子分门归类:“曹峻才是个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   他如浪荡公子爷,虚摇手中扇,漫不经心地道:“我们是两类人。”   *   苏令德一下马车,就见到了曹峻。   宴席以扇形排开,赵英纵等人身边都绕了好几个劝酒的美娇娘,偏曹峻一人独坐其中。莺莺燕燕的红袖拂过他的肩和手,他却不动如山。   忽有一美人脚一崴,眼看就要跌入他的怀中。曹峻抄起桌上酒壶,隔着酒壶把人顶了回去,道一声温和的“得罪”,他自斟一杯酒。   君子端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她分明不认识他,却好像在哪见过——他像是乐浪县里,那个被她用吹叶小调换来一筐鱼的少年渔翁。   苏令德看向玄时舒,想跟他问几句曹峻的情况,却发现玄时舒身边的好些贵公子都看着他交头接耳,她侧耳去听,无非是些追忆往昔的同情与自诩。   而玄时舒正不错眼地盯着戏台上舞双剑的莺莺和燕燕,兴至浓时,还拊掌贺彩:“好!”   苏令德偏着头,跟着玄时舒的视线往台上看。双剑之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剑光如芒,灼灼耀耀,几乎令苏令德目不能视。   玄时舒看得失了神,一旁的美娇娘给他斟酒,他顺手就想去接,苏令德一把把他按住了,橫了他一眼:“不许喝酒。”   “好曲好舞,怎么能没有好酒来配?就一杯?”玄时舒朝她伸出一根手指头,露出了罕见的无辜神色。   “一滴都不行。”苏令德凶得张牙舞爪,还瞥了眼围过来,想贴着玄时舒的美娇娘们:“你们也不许劝。”   “白芨,你拿我们自己带的水囊给王爷。”苏令德命令道。   赵英纵同情地看着玄时舒,拍了拍他的肩膀,友好地建议苏令德:“苏公子要不去那边水榭里赏赏湖景?”   他也没想着戳穿苏令德的身份,也怕苏令德在这儿不自在。   苏令德本有几分迟疑,可瞥眼瞧见美娇娘们紧贴着玄时舒,又见曹峻也起身往水榭去了,她二话没说就应了下来:“好啊。白芨,你看着王爷。”   玄时舒本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剑舞,闻言眉眼微低。   可等他佯装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只看到苏令德翩然远去,跟曹峻并排而行。 第13章 调戏 “你是我的冤家也,不得不管你。……   苏令德虽然跟曹峻并行,两人却并未搭话。苏令德先坐进水榭,曹峻见状,便朝她笑着一拱手,将水榭让给她,然后坐到了湖边的钓鱼台上。   苏令德仔仔细细地打量曹峻的眉眼,蹙眉问白芷:“我们以前见过曹公子吗?”   白芷有些惊讶,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婢子没见过。白芨常跟您在外行走,或许白芨见过呢?”   “白芨要是见过,她方才就会说了。”苏令德摇了摇头,看着曹峻的身影,更觉困惑:“他这样坐着钓鱼,我更觉得眼熟了。”   “可还缺什么呢……”苏令德苦恼地想了想,忽地恍然大悟:“叶子!”   她立刻探身出围栏,勾住一根树枝,扯了一片桔叶。   薄叶轻振,一曲乐浪小调悠扬婉转地在水边响起。   “两河岸,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白芷怀念这首小调,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   “啧,这是在唱给谁听呢?”玄时舒的声音忽地在她们身后响起,白芷唬了一跳,最后那个“蒿”字生生转了个弯:“王爷。”   苏令德斜了他一眼,将这一曲《春景》小调吹完,才道:“这儿只有曹公子能听见呀。”   玄时舒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理直气壮,一时竟不知脸上该做何表情。过了半晌,他冷着脸道:“他连头都没回,显见不知道你在吹给他听。”   “是啊,这就奇怪了。”苏令德跟着困惑不已:“我们儿时见过才对,他怎么会不记得这曲小调呢。”   玄时舒“呵”了一声,冷声道:“你想多了,曹峻一直跟着曹郡尉驻守在支叶郡的支叶城,他怎么可能去过乐浪镇?”他看着苏令德手中的叶片,目光如刀:“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啊?哪朵落花有意了?”苏令德环视一周,朝他摊开手,无辜地道:“你捡来让我瞧瞧?”   玄时舒一噎。   苏令德一收手,凑过去莞尔道:“是不是王爷身边娇花有意,可王爷这流水无情呀?”   涠洲王是带着川柏和白芨过来的,围绕着他的那些美娇娘们正望洋兴叹。   “苏令德。”涠洲王着实有些被她气到了,可他究竟在气些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   苏令德哈哈一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既然王爷赏脸,那我给你吹另一曲。”   “不听。”玄时舒斩钉截铁。   苏令德压根没理他,只对白芷颔首:“你替我唱吧。”   她说罢,将叶片放如唇中,薄唇微翻,一首轻快的小调如水而流。   “难丢你……”白芷开了个头,就满脸通红,一句话也唱不下去了。   玄时舒狐疑地看了眼白芷,等苏令德吹完,他才问道:“白芷,你怎么不唱了?”   白芷不仅不唱了,她还拉着白芨,一步三摇头地推到了水榭外去。川柏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没动。   白芨同情地看了川柏一眼。   苏令德一乐,自个儿给玄时舒清唱了一边:“难丢你,难舍你,又难管你。不管你,怕你有了别的;待管你,受尽了别人的闲气。我管你,又添烦恼;我不管你,又舍不得你。”   川柏听到第二句就已经满脸通红,可他只能装鹌鹑一样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苏令德欲擒故纵是一把好手,她向前几步,头微低,几乎是贴在玄时舒的耳侧:“你是我的冤家也,不得不管你。”   玄时舒脸若火烧,咬牙切齿地低叱:“苏令德!”   苏令德几步小跳后退,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了?这是我嫂嫂唱的,我听着了,她说是唱给我这个小冤家的。”   玄时舒差一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一把抓过苏令德的小臂,磨牙道:“你才是我的冤家。给我过来,回去用膳。”   苏令德哈哈大笑,伸手让他抓着,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轮椅,笑意妍妍地温柔问道:“你方才没有喝酒吧?”   玄时舒闭上眼睛,平复心中的跌宕起伏:“没有。”   “那你开心吗?”苏令德推着他往宴席上走,又问。   玄时舒冷漠地瞥她一眼,显见是非常“生气”。   苏令德又乐坏了,朗声对白芨道:“白芨,去向曹公子讨一条鱼来。他白听了我一首小调,怎么也得还条鱼来,给我们王爷消消气吧。”   白芨果然毫不迟疑地去向曹峻讨鱼去了。   玄时舒扭头看着白芨这个有其主必有其仆的“奇葩”,一时都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该同情曹峻:“苏令德,岳父罚你抄书还是罚少了。”   “这话说的。”苏令德才不认:“你应该谢我才是。川柏,你说是不是?”   川柏憋了半晌,谨慎地发问:“王爷,小的说实话会领罚吗?”   苏令德捧腹大笑,直笑得把赵英纵都勾了过来。赵英纵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一瞥玄时舒的脸色,当即一喜:“哎哟,你们玩什么好玩的了?阿舒这么高兴呀。”   “你看。”苏令德老神在在。   玄时舒也不知道赵英纵哪只眼睛看出来他高兴了,他冷冷地扫了赵英纵一眼:“表哥许是需要清水净目了。”   赵英纵仔细瞧了瞧:“没瞧错啊。阿舒,你现下才有点人气。”   玄时舒一震,醍醐灌顶。   他深深地看了苏令德一眼。苏令德回以一个轻快又调皮的笑容,然后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曹峻提着的鱼上,啧啧惊叹:“哎呀,好肥一条鱼。”   曹峻脚步微顿,看向她,微微一笑。   *   宴席是分餐而食,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张食案,各自点菜。   时人讲究一个“雅”字,各张食案上还要点一个小博山炉。苏令德让使女把博山炉留下,把里头的香撤了:“我用膳闻不了香,就不点了。”   她又眼巴巴地看着玄时舒。玄时舒离她最近,无奈地摇头,依样画葫芦,也没让使女把香燃起来。   苏令德笑着抿了抿嘴,亲昵地探头看了眼玄时舒的食单,真诚地建议道:“你不要吃野猪肉炙呀,对你身子不好。跟我一样,换成河鱼炙嘛。”   玄时舒瞥她一眼,见她跃跃欲试,抬手就让使女把刚上的野猪肉炙端下去:“可。”   赵英纵有些许无语,酒也不让喝,美人也不让陪,玄时舒这到底是带个玩伴,还是带个祖宗?   然而,他也只敢在心里腹诽,转头就怂恿曹峻道:“曹峻,你人在支叶城,可应天城也是处处都听得你的传闻哪。”   “说你年少领兵,在匪寨里杀了个七进七出。还七步成诗,文武双全。尤其是一手‘盏剑’,令人拍案叫绝。”赵英纵走到曹峻身边给他敬酒:“借着皇后娘娘大寿,我们可算见着你了。喝两杯,来一手盏剑?”   “不过是剑身托着杯盏罢了。”曹峻谦逊举杯:“当不得赵公子盛赞。”他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玄时舒懒得听他们客套,随手将自己桌上不用的空杯扔了过去:“曹峻,舞剑?”   曹峻敏捷地接过玄时舒扔来的杯子,浅笑:“阿舒还有舞剑之心,我自当奉陪到底。”   赵英纵惊讶地道:“你们这么熟?”   曹峻携酒壶、酒杯跃至台上,然后将杯盏满上酒,将酒壶掷给玄时舒。玄时舒接住酒壶,抬手,与曹峻遥遥相敬。   曹峻一笑,倏地拔剑出鞘,满酒的杯盏稳稳地落在他的剑身上。   少年白衣,剑芒如月。   苏令德看不明白这些繁复的剑招,却能看懂那杯始终没有洒出分毫的酒,也看得明白玄时舒眼中的怀念。   他刚刚看红衣剑舞,看的果然是剑。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明明有活下来的机会,却偏不想活呢?   这点怅惘一生,苏令德顿时失去了看剑舞的心思。她默不作声地给玄时舒碗里夹了一块河鱼炙,自己也吃了一块。   这鱼细腻弹牙,一点儿都没有土腥气,处理得极好。苏令德顿时眉开眼笑,又紧接着吃了好几块。   玄时舒在观剑之际,还担心她无聊,分出心思看她一眼。可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不由得一笑,全情投入曹峻的剑舞中。   曹峻起了兴致,赵英纵酒至半酣,也拔剑迎了上去。   第五道菜上桌案时,看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彩!”   玄时舒却只静静地看着,如一尊雕像一般。   苏令德没听见他的喝彩声,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看他。   可就是这一眼,让她遽然变色。   “小心!” 第14章 危局 “我能……活下来吧?”……   那个端着第五道菜的使女忽地从托盘中抽出一柄短剑,直刺玄时舒!   苏令德一气呵成,一手掀翻桌案,直接往刺客脸上砸。那刺客下意识一避,就被白芨一酒壶砸在了脑袋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白芨一个箭步冲上去,掀开刺客的面纱,却见刺客七窍流血,血流过的地方冲刷出了易容的痕迹。白芨直接泼酒一抹,可易容下的面容满是伤痕,早就难辨真容。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赵英纵大喘一口气,简直要疯了,在台上失声尖叫。   苏令德心下稍松,就听见身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扭头一看,玄时舒正遗憾地看着刺客手中的剑。苏令德瞪他一眼,玄时舒心领神会,敷衍地补了一句:“救命?”   苏令德扬了一下拳头,无声地控诉玄时舒,玄时舒一笑,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苏令德正想借力站起来,就见身边寒光一闪。   “王爷!”苏令德大骇,直接翻身护在了玄时舒身前。   众人本以为刺客已死,时局已稳,却从来没想过那些吓得花容失色的使女中,竟会有人横插一脚!   刺客手上的短剑刺入了苏令德的肩头,剑尚未深没,白芨和川柏就飞身扑来,将她推倒在地。与此同时,曹峻就从台上跃下,一剑刺穿了她的腰腹。   桌案上东西“哐当”掉了一地,杯盘狼藉。刺客倒在碎瓷里,既不看将她的腿锁住的白芨和川柏,也不看腰腹上致命的一剑。她强扭着脖子,看着玄时舒的方向,伸出五指,紧紧地在地上抠挠:“偿命……给我儿子偿命……偿命!”   曹峻眉头紧锁,直接把剑从她的腰腹拔了出来。鲜血喷涌,刺客抽搐一番,当场毙命。   “王妃!?”白芷拨开人群,脸色煞白地扑倒跪在苏令德的身边,吼道:“白芨,快去叫相太医。”她双手发颤,不敢落在苏令德身上,一转头,满脸恨意地掀开刺客的面纱。   “魏大夫人!?”赵英纵傻了眼:“这这这……”   这个横插一脚的刺客,居然是魏大夫人!   曹峻声音冷峻:“她刺杀王爷,罪可诛三族。”他说罢,绕开魏大夫人,单膝跪地去扶玄时舒。   “苏令德?”玄时舒像是此时才从大惊之中缓缓地回过神来,他的声音发颤,带着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震惊与无措。   苏令德肩上中剑,一直勉力保持清醒。当玄时舒开口时,她大喘了两口气,才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事。”   这两个字几乎要把玄时舒击溃。   “苏令德……”他眼中都是血色,他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想紧握却又不敢。   她的下巴靠着他的肩窝,忍着剧痛,眼睛努力睁着,声音微弱地笑道:“我能……活下来吧?”   那一瞬,玄时舒猛地攥紧了她的衣带。   *   苏令德用了麻沸散,在拔剑的时候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她才发现玄时舒还攥着她的衣带。   此时天光蒙蒙亮,也不知是哪一日的清晨了。   玄时舒合衣坐在轮椅上,身上盖了一床毯子,左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攥着她的衣带。苏令德不知道这条衣带是怎么能一段系在她腰上,一段落在玄时舒手中的。她想翻身去看腰间的衣带,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玄时舒立刻睁开了眼——他目光如鹰,是前所未有的锐利。直到他对上苏令德的视线,他阴鸷的目光才一点点地放柔,可又叫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就好像朝阳被蒙上了雾气。   “叫相太医来,王妃醒了。”玄时舒哑声吩咐道。   人群蜂拥而至,遮住了外头的晨曦。   苏令德乖乖地趴在床上,等着相太医给她把脉。   相太医把完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剑没刺入太深,还好王妃底子强健,还好剑上没有淬毒。王妃熬过了这一夜,接下来要好好静养,就于性命无忧了。”   苏令德一乐:“你看,我就说没事。”她又问:“头一个行刺的刺客查出来了吗?”   白芷摇头,哑声道:“她的脸早毁了,辨不出是谁。只说她的衣带上绣着‘摄政王印’。”   苏令德嘴唇一抿,恨恨难平:“又是摄政王旧党。”她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没事没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玄时舒没有答话,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逆着光向她看来的这一眼,让她无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她悄悄地挪了挪自己的腰。腰带一绷,玄时舒才陡然意识到他手中还攥着她的腰带。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不动声色地将腰带放进了她的被子里。   然后,玄时舒悄然地挪动轮椅,退到了远处,将床边让给白芷和白芨。   “您平日里绣花针扎了手都要疼个半日的。”白芷红肿着眼睛,端着药坐到了苏令德床边,声音仍有哭腔:“一柄这么锋利的剑……”   她几乎说不下去。   白芨默不作声地扶着苏令德坐起来,眼眶通红。   苏令德赶紧大口大口地喝药,还不忘安慰她们:“我又不是真的疼,我那不是为了跟嫂嫂撒娇嘛。”   “德姐儿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有你撒娇的好日子呢。”曹皇后带着如水的赏赐走了进来:“母后听说你醒了,很是高兴,直夸你忠贞果敢,是我们舒儿的大福星。”   苏令德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玄时舒沉声问道:“母后呢?”   曹皇后微怔,脸上浮现出些许的为难:“母后……被大长公主绊住了。”   曹皇后话音方落,外头就传来阵阵喧嚣。苏令德诧异地探头去看,想知道是谁这么大胆。但她却看到玄时舒在喧闹声里滚着轮椅出了房门,他的手微抬,川柏便啪地将房门一关,满院的喧哗瞬间减少了大半。   “这是……”苏令德一时不知道外头怎么会闹起来,也不知道玄时舒怎么会突然出门。   曹皇后听见她的疑问,神色复杂地看着门口,深深地叹了口气。   *   玄时舒停在石阶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大长公主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向自己走来。赵太后紧紧地扶着大长公主,满脸的焦急忧愁。   大长公主穿着素白的衣裳,满头珠翠如今只剩下银簪花。她走到石阶下,抬头看着玄时舒,老泪纵横地要向他跪下来。   赵太后吓得连忙将她扶住:“姐姐,不可啊。”   “舒儿,姑母求求你。此事与大郎无关哪。姑母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姑母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大长公主被人左右两边架着,声音哽咽,如杜鹃啼血,声声哀戚,闻者生悲。   可玄时舒脸上如古井无波,他的声音甚至都听不出波澜:“姑母,难道皇上已经朱批定罪了吗?”   大长公主一噎。   玄时舒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看来尚未定罪。断案的是廷尉署和京兆尹,监察的是御史台,朱批的是皇上。你求本王何用?”   大长公主声音发颤:“舒儿,是我魏家对不起你。不求得你原谅,让姑母有何脸面去求陛下,陛下又如何肯应啊。”   玄时舒短促地笑了一声:“所以,这就是姑母欺本王双腿已废、跪不下来,故而非要跪在本王面前,让本王背不尊不敬之恶名的原因吗?”   “舒儿!”赵太后皱眉叱道:“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姑母说话?”   “本王说错了。”玄时舒从善如流:“本王该说,他魏家看不住范氏是无能,不是故意。范氏买通了宴席上的使女,在本王席上的酒、香、野猪肉炙上下毒,是她本事通天,不是有人背后相助。刺客和她一前一后行刺,是巧合,不是安排。”   “姑母,本王说的对吗?”玄时舒微抬眼帘,目光如刀。   大长公主脸皮抽动,她猛地抽出自己发髻上的银簪花,径直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廷尉署查不出来,舒儿却又不信,那姑母把这条命赔给你。”   赵太后吓得连忙握紧了大长公主的手:“姐姐,姐姐万万不可啊!”她不敢松手,扭头瞪向玄时舒:“首恶范氏已经伏诛,看管不力的仆婢都已伏法。”赵太后看向大长公主,安抚道:“既无人丧命,姐姐,哪里需要你抵命啊。”   “我一把老骨头,又能活多久。”大长公主哭着笑道:“给了舒儿,替我儿抵了罪孽。只求舒儿能够消气,得安宁,又何尝不可?”   她无非就是要卖孤苦哀怜,来逼他就范。玄时舒嗤笑一声,可他还未说话,就听人扬声道:“臣妾也求大长公主,求您放过王爷吧。” 第15章 相护 像绒绒收了利爪,亲昵地向他撒娇……   玄时舒脸色大变,倏地转过头去。   苏令德身上搭着一件披风,被白芷和白芨一左一右搀扶着,满脸苍白地走到他的身边,朝他一笑。   她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你……”玄时舒看到了她披风上的血渍,哑然失声。   “德姐儿,你身上有伤,跪不得啊。”曹皇后连忙想去拉她。   “王爷不能跪,我替他跪您。”苏令德避开了曹皇后的手,仰着头看着大长公主,脸上含泪:“律法为大,他左右不了断案。求您不要以死相逼,逼他做他做不了的事。”   一时满院皆静,几乎能听见叶落的声音。   大长公主惊愕地看着苏令德,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银簪。赵太后趁机将她的手按下来,泪流满面地道:“姐姐,也算我求你了。”   大长公主丢开银簪,直接昏了过去。   苏令德叹了口气,在嘈杂的人声里,也紧跟着昏了过去。   *   在看到苏令德向后倒在白芨怀里的那一瞬,玄时舒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也蓦地随之崩塌。崩塌时的声音是巨大的轰鸣,落在耳中又只余一声呜咽。他眼前发黑,像是被大厦将颓的阴影遮蔽了视线,可他站在废墟之中,分明看到了那束微弱的光。   而他眼看着大厦倾颓,那束光被阴云遮蔽,逐渐黯淡,可他被绑住了双腿。   他救不了。   “王爷!”川柏焦急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双手撑着扶手,将下半身撑离了轮椅。他眼看着就要摔下去,还好川柏一把将他扶了回来。   因为川柏这一声急唤,众人纷纷转头看向玄时舒。赵太后坐在大长公主榻边,面沉如水地看着玄时舒。   然而,玄时舒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紧锁着苏令德的方向,沉默地推着轮子,行至苏令德的床边。然后一挥手,让川柏和侍从将他抬进了拔步床。   床帘一垂,将玄时舒与外界相隔。   床帘外,众人神色各异,又各怀鬼胎。他听到赵太后的脚步声,也听到她欲言又止的重重吸气。可他始终没有回头,只看着床上安静躺着的苏令德。   “王爷,王妃没事的。”白芷垂袖而立,声音低哑。   玄时舒没有说话,只静默地轻握着苏令德不知何时露在外头的手腕,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还没等他抽手,他就察觉到手心被悄悄地挠了一下。   像绒绒收了利爪,亲昵地向他撒娇。   她在告诉他,她没事。   玄时舒的手一顿,望向苏令德。也不知是因为装得久了,还是为在他手心留下的暗号害羞,她眉睫微颤,悄悄地露出没藏好的尾巴尖来,在他心尖上轻轻地一扫。   原来微光未暗,反倒落在她的眉睫,替远黛眉山披上星河。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指腹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见她难掩错愕,又得拼命隐忍,眉睫颤得像萤蝶扑扇着翅膀,他不由莞尔。   然而,岁月静好的时光总不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陛下召涠洲王入宫,共审魏案!”   *   内侍旨意一宣,大长公主适时地醒了过来,跟赵太后执手相看泪眼地你来我往了几句,便也迫不及待地要入宫。众人如潮水而退,唯有曹皇后还记着在临走前嘱咐相太医小心照顾苏令德。   苏令德本就是装晕,在白芷给她递了安全的信号之后,一骨碌爬了起来:“大长公主一准要去制造声势给皇上施压。白芨,你取三百两银子,乔装打扮,去盯着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要是有人用今日之事诬陷王爷,就砸钱让他们换个话本子。”   她说完,掰着指头若有所思地喃喃:“恶公主仗势欺恩人,贤伉俪据理相抗衡?还是玉王爷为红颜怒发冲狼子,俏王妃助夫君挥泪辨仁心?到底哪一个比较好呢?”   白芨也跟着纠结:“是呀,到底哪一个比较好呢?”   苏令德拍板:“都传,传出来瞧瞧风向再改。”   白芨立刻应声,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办事。   *   当夜,玄时舒果然未能回府,而市井之间也悄然流传起涠洲王目无尊长的谣言。白芨依令砸钱在不同的说书人那儿点故事,先前在魏家门前闹事的人闻风而动,还敲锣打鼓地编出童谣来,在市井中广为流传。   只是,苏令德还没来得及好好分辨一下哪个故事更广受欢迎,不受欢迎的陶倩语就来了。   陶倩语明显是冲着魏案来的。她一落座,开口头一句便是:“听说陛下召见三司会审魏案,涠洲王也入宫了?”她用帕子掩着唇,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只可惜,王妃恐怕要失望了。”   “失什么望哪?”苏令德从白芷手中叉了颗蜜饯吃:“你要入宫了?”   陶倩语恼羞成怒:“你!”   苏令德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哦”了一声:“看来是还没有。那我没什么好失望的。”   陶倩语气个半死:“苏令德!”   苏令德拿帕子擦了擦手:“你来探病,就是为了给外面装个姊妹情深的样子。放下礼物,安静坐着喝三盅茶就走,不好吗?何必非要自己找气受。”   陶倩语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把怒气忍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跟大长公主的事,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都说大长公主罔顾礼法、仗势欺人,逼得救她孙女的恩人向她下跪。还有……”   陶倩语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咽了下去。   “嚯。”苏令德眨了眨眼,故作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白芷:“传得这么严重呀?”   白芷一脸正色地道:“王妃放心,王府治下历来极严,断不是府中人传出去的。只怕是当时大长公主进出被人瞧见了,又或是别家治下不严,这才三人成虎。”   白芨深以为然地点头。   陶倩语一噎,剩下的那几家她谁也得罪不起,只好含糊地岔过去,苦口婆心地道:“那你就出来纠正流言蜚语呀。再向大长公主低个头,把手言欢,岂不美哉?”   苏令德似笑非笑地一挑眉:“你是来替大长公主当说客的?我怎么不知道,陶家还跟大长公主有渊源?”   “你不在应天城,你不知道。大长公主是皇室德高望重的长辈,魏家子弟官至城门校尉,替天子守国门。她不仅是皇上登基的大功臣,而且还帮皇上和太后扳倒了摄政王。”陶倩语决意要促成这桩和解。   “魏大人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子嗣,如今只有一个七岁的外室子,连个嫡子都没有。皇上和太后不可能不给大长公主这个面子。”陶倩语自觉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知道你跟魏家不可能和解,但你也扳不倒魏家,顺水推舟的事,何乐而不为?”   “你想在太后面前立功,想让大长公主记你的好,那是你的事,别拿我作筏。”苏令德淡淡地道:“王爷与大长公主于阶前对峙,我不做背后捅他一刀的小人。”   陶倩语冷笑一声:“还真当你成了涠洲王妃,就麻雀飞上枝头成了金凤凰不成?想替涠洲王挡剑的莺莺燕燕从城南排到城北,你无非就是赶了个天时地利。还当涠洲王看得起你?笑话!”   “再说,王爷能随心所欲,你可没这个身份。你就不怕太后震怒吗?”陶倩语阴阳怪气地道:“曹皇后性子软,可也大不过太后去。就算人人道你于皇家有恩,怎么养你那也是太后说了算。锦衣玉食是养,青灯古佛也是养。你挟恩图报可也得看看是谁。”   苏令德无奈地叹了口气:“陶倩语,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如果你今儿出门我就大病一场,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入宫了?”   陶倩语脸色倏然大变,指着苏令德发抖:“你——你——”   “嘘。”苏令德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别吵得我头疼,头疼就容易晕。”   陶倩语用力地喘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苏令德,你不要以为你可以颠倒黑白。你爹和你哥哥,可都还在我爹手下领兵——”   陶倩语话音未落,门外就禀报道:“王妃,孙公公来宣旨了。”   孙公公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陶倩语得意地斜看苏令德一眼:“想必是三司会审有结果了。”   苏令德没搭理她,只虚扶着白芷的手,做出一副要努力下床的模样。   孙公公还没进门,先朗声道:“皇上有令,王妃切莫起身,切莫起身。”   昔日在陶家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苏令德的孙公公快步走进来,满脸堆笑,朝苏令德行大礼:“王妃,大喜,大喜呀。” 第16章 喜讯 “不如亲自去接王爷回来,再吃点……   陶倩语心里一咯噔,震惊地看着孙公公。   “皇上封令尊为世袭罔替的良侯,追封令堂为良侯夫人。传旨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往令尊府上去了。”孙公公满面春风地向苏令德行礼:“皇后盼您与父兄同喜,命咱家将赏赐带来。”   箱笼如水一般在庭院里铺开,偌大的庭院瞧上去竟有几分逼仄。   苏令德虚弱地就着床叩首,道:“皇上厚恩,臣妾无以为报。当即书上表,以谢深恩。亦当勉励父兄衔草结环,以报圣恩。”   孙公公满意她的态度,还不忘提一句陶倩语:“陶家果然是慧眼识珠,交得好一门至交啊。昔年良侯起于微末,陶大将军官至镇东大将军,仍不忘同袍之谊,奉其为上宾。如今良侯得赐爵,陶家同喜啊。”   陶倩语脸上忽白忽红,不敢抬头看孙公公。   苏令德瞥她一眼,也不戳穿,只关切地问孙公公:“孙公公可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府呀?”   孙公公眼神忽闪,哈腰低头:“皇上忧心近日这些事会扰王爷烦心,且得留王爷几日呢。”   “劳孙公公叮嘱几句,王爷还是得每日按阳跷脉才行。”苏令德并不意外皇上会将玄时舒留宿宫中。他们兄弟感情据说一向都好,如今遇到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会商量个对策来。   孙公公忙不迭地应下,又寒暄叮嘱了几句,做足了恭敬的姿态,得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宫。   陶倩语此时才敢抬头看苏令德。当日连她和母亲都要对孙公公礼敬三分,而如今,孙公公却对苏令德恭敬有加。她再蠢,也能从孙公公的态度里察觉出端倪。   更何况,皇上给苏家封的,是世袭罔替的侯位!只要苏家不出大错,这侯位就会代代相传。   陶倩语紧紧地攥着衣服,梗着脖子道:“无功勋而获封侯位……”   苏令德低低地叹了口气:“陶倩语,你真的不知道我爹和哥哥这三年来为何毫无功勋吗?就算你长在深闺,可闲言碎语,也没少听吧?”   陶倩语脸色煞白,嘴唇发颤,没有说话。   “以后你再来看我,就放下礼物,自己安静坐着喝三盅茶。”苏令德看着她,淡淡一笑:“现在,你该回家了。”   陶倩语死死地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夺门而出。   苏令德维持着淡淡一笑的姿态慢悠悠地抿茶,直到陶倩语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苏令德歪着头去看了看,拊掌长舒一口气:“可算走了。要不然,我还得小心别在这儿把她给气昏了。”   白芨朝陶倩语的背影啐了一口:“您就该叫她明白,老爷和少爷再不会受制于陶家了。要不是因为领兵的摄政王通敌叛国,导致战船十不存一,他这种贻误战机、避而不战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当镇东将军!要不是他——”   白芷眉头一皱,立刻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戛然而止,小心地去看苏令德的脸色。   “嗨呀。”苏令德神色未变,亲自铺开笔墨纸砚:“陶家一会儿就得给我送大礼,月内还要为我爹爹升爵宴请宾客。到时候,陶倩语自己就能把自己气饱了。”   “而且,爹爹封爵,也不意味着陶将军被贬。我们在应天城里活下来不容易啊,可别把她也气疯了,又来杀我。”苏令德心有余悸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提笔给父亲、哥哥和嫂嫂写信。   “不如亲自去接王爷回来,再吃点好的,好好地庆祝一下。”苏令德絮絮叨叨地在信中报喜不报忧,又说想念家中美食,灵光一闪:“包馄饨吧,我亲自包!”   *   苏令德打听到了玄时舒出宫的日子,提前去朱雀门等着。   她在朱雀门下马车,就看到一旁还停着一辆碧油幢的马车。朱雀门下不乏阴凉之处,可这马车却停在烈阳下暴晒。苏令德狐疑地打量了马车一眼,马车上虽未挂族徽,但朱雀门只由天潢贵胄与有爵位加身的重臣贵女出入,这辆马车的主人本也该非富即贵。   车夫看到苏令德显然很是惊愕,他连忙低下头,轻声跟马车里的主人禀告了几句。苏令德是涠洲王妃,就算车内是公主,也得下车来跟她见礼。没一会儿,苏令德就看到马车里的主人走了出来。   苏令德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辆马车的主人,正是魏薇池。   几日不见,魏薇池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素白的孝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如千斤之重压在她的孱弱的肩头。她低着头,迈步缓慢而又沉重。   苏令德不喜欢魏薇池,可也不忍见一个韶华少女蹉跎至此。她不知道魏薇池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自己,不胜唏嘘地摇了摇头,反身走回了马车:“不用她来见礼了。”   苏令德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白芨正彬彬有礼地向魏薇池传达苏令德的意思,魏薇池垂首侧耳听罢,蓦地抬起头来,看向苏令德。她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魏薇池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守宫禁的小常侍还凑到她跟前来献殷勤:“王妃,要不要奴才着人把碍你眼的马车往远了打发?”   苏令德瞥他一眼,半笑半骂地道:“我瞧着,你好像比那马车还碍眼些。”   小常侍脸色忽红忽白,但见苏令德不像很生气,他连忙佯装给了自己两巴掌:“奴才糊涂。王爷许是能在午膳时分就回府。要是王妃久等,奴才给您备着午膳,您要什么尽管吩咐。”   苏令德随口应下,就见紧闭的朱雀门缓缓而开。苏令德眼前一亮,连忙提着裙子走下马车。   可穿过朱门的青衣少年,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   苏令德见来者是曹峻,心里大失所望。不过,她对曹峻印象不错,也笑着朝曹峻福了一福。   但曹峻显然没有偶遇的喜悦,他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   苏令德敏锐地跟着他的视线看去——跟在曹峻身后的,居然是本该在诏狱的魏大老爷魏升登! 第17章 隐醋 “王妃,你要当娘了。”   魏升登本该在诏狱受罪,可他此时身上穿着的青色长袍,随着他的走动,还能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暗纹来。他的脸色,竟然比魏薇池还要红润。   魏升登也认出了苏令德,他故意越过曹峻,走向苏令德,眼神阴沉地嗤笑了一声:“王妃,别来无恙啊。”   他的目光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冷意瞬间攀上她的脊椎。骄阳似火,她却无端地觉得寒气自脚底而起。   然而,下一瞬魏升登就一声痛呼,“噗通”一声跪在了苏令德的面前。   苏令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魏大老爷倒也不必行此大礼。”她话音一转,十分温柔亲切地道:“毕竟,您不是跟您家门口那对石狮子一样无辜么?”   魏升登正揉着自己莫名被打的膝盖,乍一听到苏令德的话,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不怕死的贱民从魏开桦头七闹到末七的事。他脸色铁青,怒目圆视:“你——”   “看来,魏大老爷在诏狱住得挺舒服啊。”玄时舒讥讽的声音从朱门后传来。   曹峻在魏升登开口时,就已侧身挡在了苏令德和魏升登中间,但此时,苏令德高兴地绕开了他的保护,提着裙子,向朱雀门奔去。   曹峻看着她的背影,绯裙翩飞,像把云霞缝在了锦缎上。   “王爷!”苏令德高高兴兴地跑到玄时舒身边去,亲自去推他的轮椅。她的声音若春莺,叫人听了就欢喜。但曹峻却闻声垂首,伸手拉了魏大老爷一把:“魏大老爷,魏姑娘还在等着您呢。”   魏升登嫉恨地扭头盯着苏令德和玄时舒,可他对曹峻颇为忌惮,也不敢停留,甩袖而去。他走近马车时,还怒火中烧地踹了扶他的车夫一脚。   曹峻在原地等着苏令德推着玄时舒过来,他看着苏令德的笑颜,鬼使神差地道:“皇上会审,大长公主年迈,于国有功。而魏大老爷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子嗣,膝下尚无嫡子,故而赦魏大老爷死罪,代以抄家没产。”   玄时舒唇边本勾着淡淡的弧度,听完曹峻的话,他眸中利光一闪,抿着薄唇,意味深长地看着曹峻。   苏令德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应天城,抄家没产之后,魏升登还能穿绣暗纹的金贵长袍,还能试图在她这个苦主面前,耀武扬威。他们跟大长公主这一仗,看起来是输得彻彻底底。   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嚣张的魏开桦、发疯的魏范氏、跪逼的大长公主、出狱的魏升登——这一家人仿佛都没有把皇权放在眼里。究竟是他们太蠢,还是他们已经势大到,能逼得皇上和太后低头忍让?   但结果已定,被困在其中自怨自艾又有什么意义?   “圣心独断,我等谨遵圣意。”苏令德大气地一挥手,然后俯首对玄时舒亲昵地道:“白芷在家准备馅料,我亲自包馄饨,庆祝你回家!”   玄时舒莞尔,他捏了捏苏令德搭在轮椅上的手,温柔似水:“好,我们回家。”   苏令德还不习惯他这么亲昵的触碰,她觉得有些痒,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顺势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   玄时舒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抿着唇,脸色有点黑。   曹峻倏尔一笑,朝苏令德和玄时舒一拱手,对苏令德落落大方地道:“王妃比在下心宽。”他又看向玄时舒,目光一如端阳宴相见时的亲切:“阿舒,我只能在应天城再待一个月,今日可能去府上讨要一碗馄饨?”   苏令德对曹峻颇有好感,又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儿时见过的少年渔翁,当即就道:“好——”   她话音未落,就被玄时舒截去:“好可惜,今日不太方便。”他掩着帕子,重重地咳了几声,虚弱地看着曹峻:“阿峻是要回支叶城娶妻了吧?那我更不能给你过了病气。改日再聚吧。”   曹峻听到“娶妻”二字,一抿唇。可他又看到苏令德眉眼间的担忧,决定不再强求。他拱手告别,翻身上马,但望进苏令德澄澈明净的眼底,他终是心念微动:“那首《春调》吹叶很好听……”   他的声音很轻,苏令德听不清楚,便放开轮椅,困惑地向前一步:“曹大少爷,你说什么?”   曹峻与玄时舒的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曹峻的目光落在玄时舒虚放在苏令德袖摆的手上,一笑了之:“我说,祝你们吃好、喝好。”   他顿了顿,看着苏令德的盈盈笑意,唇齿间悄然泄出一声叹息:“来日再见。”   *   曹峻打马而走,玄时舒见苏令德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虚落在她袖摆上的手。   苏令德完全没意识到,她跟着玄时舒一前一后坐上马车,只惦记着问:“你有按时按阳跷脉吗?”   玄时舒端茶盏的手一顿,他诧异地看向苏令德,见她神色严肃,不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吗?”苏令德声音微扬,差点儿从座位上蹦起来。   “按了,按了。”玄时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造成了多大的误会,他立刻安抚她的情绪:“我方才只是奇怪,你不问魏案,怎么光惦记着按阳跷脉这样的小事?”   他应得太快,快得川柏都震惊地瞧瞧看了他一眼。   苏令德一瞥,嘟囔道:“你好好活下来,可比魏案的结果重要多了。”   她忧愁地叹了口气:“只是魏范氏的同党实在不像是她自家的使女,也不知道是不是摄政王的旧党偏盯上你了。你身边的护卫也该换换了,第一个刺客死的时候,居然没人想到要把我们围着保护起来。”   “侍卫若是换了,还怎么给可乘之机?”玄时舒慢悠悠地捏了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只要你记着,下回别给我挡剑。”   “还是得把你绑起来丢到支叶城去。”苏令德气得牙痒痒,拿起一颗白子,胡乱下在黑子旁边:“皇上让你留宿宫中这么久,怎么还没把你劝得回心转意。”   玄时舒正欲落子的手一顿,他轻轻地敲了敲棋盘:“你提醒了我,皇上留我在宫中,并非单为魏案一事。”他的目光掠过她受伤的肩头,染上了阴云的暗色。但再抬起头来时,他唇角微勾,云淡风轻地笑道:“王妃,你要当娘了。” 第18章 贪恋 就让他,贪恋这一秒人间吧。……   “诶??什么叫我要当娘了?”苏令德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圆房呢,就已经跨过这个步骤成了“娘”。   “皇命难违。”玄时舒摊手:“那孩子本来单名一个……嗯,‘宁’字。过继之后,从‘靖’字辈,为‘靖宁’。”玄时舒解释得十分随性,提及名字时,还想了会儿。   苏令德迟迟没回过神来,一脸震惊地回到王府,就看到白芷也一言难尽地迎了上来。   玄时舒瞥眼白芷的脸色,一笑:“靖宁来了?”   玄时舒话音一落,跟在白芷身后的两个使女就跪在了地上。白芷默不作声地走到苏令德身边,就露出了原本躲在她身后的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来。他局促不安地站在两个使女中间,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看着玄时舒和苏令德,不说话。   玄靖宁身边的一个嬷嬷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他一把:“快去给父王和母妃见礼啊。”   玄靖宁一个踉跄,磕磕绊绊地道:“父王……母、母、母……”   他磕绊着说不出“母妃”二字来,那嬷嬷急得悄悄地把手伸到他的裤管里,想要拧他一把。   苏令德见状,瞪她一眼,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吓得那嬷嬷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苏令德见玄靖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便也停下了脚步,只弯下腰,朝他伸出手,笑眯着眼睛:“宁儿不怕。我们正好要包馄饨,一起去吃吧?”   玄时舒原本一直好整以暇作壁上观,可听见原本震惊的苏令德,此时柔缓若汩汩溪流地哄人,而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玄靖宁竟舒缓了紧张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攥紧了她的两根手指。   玄时舒脸上忽地再也无法维持故作轻松的神色,他声音喑哑地问道:“苏令德,你就不怀疑……”   苏令德一下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背着人朝他做了个鬼脸:“王爷今年周岁十八,宁儿六岁了吧?”靖宁乖乖地点头。   这个年龄差,玄靖宁要是玄时舒的外室子,先帝大概能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苏令德又低头,用着对孩子说话特有的语调,欢快地问玄靖宁:“宁儿喜欢吃什么馅的呀?是荠菜鲜虾,还是鸡肉蘑菇呀?”   玄时舒听她欢声笑语,看着他们越来越贴近的背影,却心口一刺,只觉得眼前温馨的场景,竟如她替他挡剑之时一样刺目。   她会明白自己的用意吗?   她会遗憾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吗?   如果不是他,她该有无忧无虑的一生,也会是个极好的阿娘吧?   夏阳灼灼,他却仿佛置身冰窟,无一处不暗、无一寸不寒。   可偏有人引着骄阳而来,非在他头顶的冰窟凿出缝隙来——她叩响他的轮椅椅背,展颜相向:“回神啦王爷,吃馄饨去。”   他忍不住侧首看向她——她笑容太美了,美得就像万物枯死之后,他在九尺寒冰之下,抬头看见雪间唯一怒放的牡丹潜溪绯。   她来得不合时宜,生得不合时宜,可就连他这样的人,也会愿意为了多看她一眼,向出口伸出手去。   就让他,贪恋这一秒人间吧。   玄时舒伸手,将她垂落于耳侧的青丝别至耳后,笑应:“好啊。”   *   苏令德摆起大阵势,让每个人眼前都摆着一碗面粉、一叠面皮、一碗清水、一碗肉馅。然后,她给他们示范性地包了一个馄饨,又捏着包得胖鼓鼓的馄饨放到玄时舒眼皮底下:“会了吗?要包成这样喔,要是散了……”   苏令德艰难地想了想:“看在今天是接你回家的份上,我勉勉强强吃了吧。”   她见玄时舒和玄靖宁都看着馄饨不动,索性一手拿一张馄饨皮,塞到了他们俩手中。   这是玄时舒第一次捏到一块馄饨皮。这张馄饨皮擀得很薄,摸起来软软的,带着些凉意。他的目光顺着手中馄饨皮,看向苏令德手中的馄饨。他有些恍惚,不知又薄又凉的一张面皮,怎么能变得这样饱满。   苏令德见他发呆,俯身凑过来教他:“要先用清水把馄饨皮边缘打湿了……”   她离他很近,青丝拂过他的脸颊,他能嗅到她发丝间淡淡的皂角香气。他的目光不在她手上的馄饨里,却顺着那段雪白的脖颈,慢慢地下移……   苏令德“啪”地一下舀了一勺馅丢在他手掌的馄饨皮上:“王爷!你有没有在认真学?”   她这一声虽然不响,但依然吓得一旁的玄靖宁丢了包到一半的馄饨。他腾地站起来,脸色煞白,不敢说话。   玄时舒也收回了心神,缓缓地打量了玄靖宁一眼,他目光在玄靖宁身上逡巡,没什么温度,单像在打量一件货品价值几何。。   苏令德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馄饨,两手捏着馄饨皮,“啧啧”了两声:“可以呀,宁儿学得很快。这馄饨要是不掉的话,一定包得很好。”她把脏馄饨放到一旁的碟子里,让使女撤走,净了手,又拿起一张新的馄饨皮放到玄靖宁手中,笑着鼓励他:“再来呀。”   玄靖宁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他悄悄地看了苏令德一眼,脸更红了,细弱蚊呐地道:“谢谢。”   苏令德眉眼弯弯地往他掌心的馄饨皮里舀一勺他爱吃的馅料:“慢慢来。”   她说罢,又挑眉看向玄时舒,拖长音调:“王爷?”   玄时舒手指灵活地包出一个漂亮饱满的馄饨来,跟苏令德先前的那个放在一起,还要故作委屈地道:“王妃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是为了本王回家,要亲自洗手作羹汤么?怎么如今,还得本王劳累?”   苏令德二话没说,往后一躺,伸手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肩头,也不管伤口早就不疼了,直接嚷嚷道:“哎呀好疼。”   玄时舒也往后一躺,撑着太阳穴:“本王好像头晕还腿疼。”   白芷面无表情地把一个装满馄饨的碟子推到他们俩中间:“不碍事,婢子们已经包完一碟了。”   苏令德:“……”   一旁的玄靖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悄悄地拿了一个新碟子,把长得不好看的馄饨都挑了出来。然后把留下的装着好馄饨的碟子,趁着苏令德在交代白芷煮馄饨要熬的汤料,推到了苏令德的面前。他还嫌苏令德面前的碟子不够满,又认认真真地包了几个长得好的补了进去。   玄时舒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如沐春风地一笑。他随手包了一个完美的馄饨,放进了玄靖宁的碟中:“好孩子。”   *   吃完馄饨,苏令德亲自带人去把玄靖宁的房间理出来,然后哄着他小憩。玄靖宁紧张地拉着苏令德的袖子:“等我醒来,你、你、你还会在吗?”   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被子:“放心吧,我还会在的。你睡一觉试试就知道啦。”   玄靖宁便僵直地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装作自己睡着了的样子。没过一会儿,又悄悄地睁开眼,看到苏令德之后又飞快地闭上。如此往复几次,他终于放松下来,呼吸变得舒缓而绵长。   苏令德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让白芷守着,蹑手蹑脚地掩门走了出来。   玄时舒正坐在绿荫下看书,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是点了点他面前满杯的水:“喝吧。”   苏令德刚刚哄玄靖宁睡觉,给他讲了好多从乐浪县的叔伯婶姨们那儿听来的故事,说得口干舌燥,确实没顾得上喝水。   她拿起水杯一饮而尽,戳了戳玄时舒的手臂:“你为什么会想过继他呀?” 第19章 吐血 是今天喝的哪一杯茶,吃的哪一块……   玄时舒此时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分辨她脸上的神色。她眉宇微蹙,苦恼不多,好奇倒是更重些。   “他是五服内的亲族,生父寻花问柳不闻不问,生母早丧,胞兄缠绵病榻,几个庶兄倒是精明厉害。过继他,你不必忧心往后他亲族会成为你们的掣肘。”玄时舒仔细地向她解释:“他胞兄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听说我要过继的消息,立刻就把他送了过来。”   苏令德侧耳倾听,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不过她还没品明白,玄时舒便又继续道:“他胞兄懂事,一路只教他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他年纪尚小,对你已有孺慕之情。如今又尚未开蒙,在我找到合适的先生前,你正好先教着他。”   苏令德听到“开蒙”二字,陡然明白过来,她错愕地问道:“那你呢?”   “我?”玄时舒一笑,扬了扬手上写着《鸳鸯野梦》四个大字的小册:“你难道还指望我给宁儿开蒙?”   “这不是给宁儿开蒙的问题。”苏令德把他手中的《鸳鸯野梦》压在桌上,神色严肃:“王爷,你话里话外,都没有半点为自己考虑的意思,你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皇上素来疼你,就算真要到过继世子的地步,也一定会精挑细选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而不会短短半月就挑出一个来。除非——”苏令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边的《鸳鸯野梦》,嘴唇嗫嚅道:“你在……”   她将“交代后事”这几个字咽了下去,竟是连提都不肯提。   玄时舒袖手拂去落在她发髻上的紫薇花,苏令德不等他将手收回去,就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会努力活下来的,对吧?”   玄时舒的手微顿,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执拗和忧虑,他慢慢地抽手,垂眸一笑:“岳父封侯,我派人去给岳父带了信和贺礼。岳父、阿兄、嫂嫂都很惦记你,他们本来派了一队家兵带着你的嫁妆往应天城来。过些日子,等我们过继了宁儿,那些家兵正好能护送你跟宁儿回去看岳父。”   “撕拉”一声响,却是苏令德不小心拽下了《鸳鸯野梦》的一角。   玄时舒微微挑眉:“那可是书肆专供王府的版本。”   苏令德撇撇嘴,将撕下来的那一角胡乱塞进荷包里:“谁让你话里话外要把我们撇得干干净净。不是我跟宁儿回去看爹爹,是你、我和宁儿。”   她强调道:“是你、我和宁儿。”   她眸中神采,一如在他床边,掷地有声地说着:“可既已结发为夫妻,王爷在的地方不是家吗?”又比那时多了几分温柔和胸有成竹。   “可我这身子,不适合远行哪……”玄时舒故意用力咳了几声,可咳着咳着,他渐渐品出喉咙里的腥甜来。他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再挪开帕子,只见上头一片猩红。   苏令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的袖子扫过桌案,带翻了茶盏:“相太医!相太医!”   玄时舒静静地张开另一只手,这只手里藏着一朵紫薇花,但手掌里的紫薇花早就碎成了一团,紫红色的汁液浑浊地留在他的掌心,就像帕中的血。   是今天喝的哪一杯茶,吃的哪一块糕点呢?   玄时舒漫不经心地想着。   下一瞬,一双温软如玉的手就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这双手抽出带着血污的帕子,小心地擦去他掌心的污浊。她的指腹带着夏天的热度,落在他的皮肤上,竟连他的心底都生出灼热来。   “等我们去支叶城找到天师治好你的病,我们就回乐浪县。”苏令德擦完,手包裹着他的手背握成拳,眼眶微红,神色认真。她的手小,并不能完全包住他的手,却依然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在被她保护着的安全感。   直到相太医匆匆赶来,她才松开手站到一边去。   玄时舒的心忽地一空。   “王爷,您于饮食之上,万望小心。此等相生相克之物……”相太医脸上的沟壑都深了许多,他语重心长,却又戛然而止。   苏令德闻言一愣,立刻扭头看着相太医:“是那馄饨里的馅料……”   苏令德话没说完,玄时舒就打断了她:“别瞎想,是我自己贪嘴。”他温和地朝相太医颔首:“多谢相太医提醒,本王下次一定慎之又慎。”   相太医忍了又忍,最终也只是开了药方,重重地叹了口气。   相太医亲自去熬药,玄时舒还有心情收拾落在桌上的《鸳鸯野梦》,且记着提醒苏令德:“方才动静大,宁儿估计也被吵醒了。他不敢出声,但想来现在害怕得很,你去看看他。”   苏令德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鸳鸯野梦》,一把抽出递给川柏,转身就去推玄时舒的轮椅:“一起去看他。”   *   苏令德和玄时舒走进玄靖宁房中时,玄靖宁果然醒了。他本坐着担忧地望向窗外,听到轮椅滚动声唰地一下钻进了被子里,这声音大得纯属掩耳盗铃。   白芷欲言又止地向苏令德和玄时舒行礼。   苏令德坐到玄靖宁的床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被子,又朝白芷颔首:“你去跟相太医学熬药。”   白芷当然是会熬药的,但是苏令德一说这话,她立刻就明白,她之后务必得亲自盯着玄时舒的每一碗药。白芷立刻道:“王妃放心。”   玄时舒不由得多看了苏令德一眼,垂首笑道:“熬药自有医侍盯着,你这么紧张作甚?”   “怕你贪嘴,往药里放些不该放的东西。”苏令德瞪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拉了一下玄靖宁的被子:“宁儿起床啦。”   玄靖宁悄悄地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有些沮丧地道:“我有好好地睡觉。”   “嗯嗯。”苏令德笑眯眯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宁儿起来监督他喝药。”她指了指玄时舒。   玄靖宁看了玄时舒一眼,又飞快地缩回脑袋,不敢说好,又不想违逆苏令德的意思,一时间小脸都急白了。   “怕什么,有我在呢。”苏令德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抱坐了起来。“而且,王爷最好了,一定愿意吧?”苏令德让身边的使女拿衣裳来给玄靖宁穿上,歪头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心底一叹。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他还是忍不住道:“好。”   *   白芷和相太医端了药来,放在玄时舒的面前。   相太医第一次见玄靖宁,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又替他把了个平安脉:“小王子身体康健。”   玄靖宁紧绷的脊背立刻松缓下来,这才有心思不错眼地盯着玄时舒喝药。   玄时舒头一次被个六岁大的孩子盯着喝药,喝了两口,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去揉玄靖宁的头。   玄靖宁一时都傻眼了,怔愣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一笑,俯身在玄靖宁耳边说了些什么。玄靖宁的眼中便有了兴奋而又难以置信的光。   苏令德看着他们时,唇边一直挂着笑意,她想从荷包里掏几颗糖来去逗逗他们俩,一摸荷包,却摸出《鸳鸯野梦》的一角来。   看到那片纸的内容,苏令德不由得一愣。 第20章 赴宴 “万一我们又遇到刺客了呢?”……   那张薄薄的纸上,写着“《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   那不可能是艳情本子里会有的字句。   是了,就像玄时舒方才话里话外替她打算所说的“家兵”。爹爹一定会送嫁妆来,但顶多是委托镖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父亲不可能送家兵来。乐浪县要抗击倭寇,老少皆兵,父亲不会为了任何人挪出一队精兵。   玄时舒口中的“家兵”,只能是他的“家兵”。或许是他不为人知的“家兵”。   可这是一个对活着毫无兴趣的人会做出来的事吗?   玄时舒究竟想要什么,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令德紧握着纸条,抬眸看向玄时舒。玄时舒正用手指沾了水,在石桌上画画。玄靖宁坐得笔直,瞧着瞧着,也忍不住倾身向前。他看看玄时舒指尖的画,又悄悄地看向苏令德。见苏令德也在看他们,玄靖宁不由得红了脸。   苏令德将纸条又藏回荷包,走过去给玄靖宁和玄时舒各喂了一颗糖,然后倾身一看:“啧,王爷不会是在画我吧?”   桌上的水渍几笔勾勒出一个高髻少女,虽然简易,仍能瞧出巧笑倩兮的活泼。   玄时舒抬头看她一眼,舌尖尝到甜意,眸中带笑,像沾了糖。他几笔又在她身边勾勒出一个孩子,然后点了点玄靖宁的眉心:“以后要护着你母妃。”   苏令德便也伸手沾了沾水,在那个孩子的另一侧也画了个小人:“王爷,你可别忘了把你自己画上去。”   玄时舒盯着这个圆脑袋、圆眼睛、一撇一捺权当双手、两条竖线就当双腿的人,不由无语凝噎:“你这画功……”   苏令德在三人周围画了个圈,抬头看他:“不好么?”   玄时舒伸手捂住了玄靖宁的耳朵:“自然是极好的。”   苏令德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嗔他一眼:“总比你只画两个人的好。”   她坐到他们身边,看着桌上渐渐干涸的水渍,自己也剥了一颗糖吃:“等我们养好身体,带着宁儿出去玩吧。那个时候没准是秋天了,能去摘果子吃。”   玄时舒拿着帕子,罔顾苏令德的吸气声,缓缓擦净桌上的画:“你的伤已经大好了,再加上陶家送女入宫的事已十拿九稳,陶家不日就该给你递帖子,借着恭贺岳父封侯的名义,好好彰显一番。到时候,你带着宁儿去便是。”   “我……”玄靖宁听后,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他明显不想去,却又不敢说不。   玄时舒瞥他一眼,淡漠地道:“你既然要成涠洲王世子,这样的场合还是越早熟悉越好。”   苏令德瞪了玄时舒一眼,弯腰笑眯眯地拍了拍玄靖宁的肩膀:“放心吧,有我在呢。”   玄靖宁悄悄地扭过头去飞快地看了玄时舒一眼,小心地攥住了苏令德垂下的衣袖。   *   一如玄时舒所料,没过一个月,陶夫人和陶倩语就亲自给苏令德下帖子,请苏令德于菡萏园乘舫赏荷。名义上,当然是以苏令德为主。陶家在应天城做足了苏令德娘家人的派头,既是庆贺苏父封侯,也是庆贺苏令德伤愈。   临行前,苏令德扶着玄时舒的轮椅椅背不肯松手,她悄声嘟囔:“能不能不去呀?”   玄时舒万万没想到,连玄靖宁都已经被抱上马车了,反倒是苏令德不乐意了。   不过,不等玄时舒说话,苏令德就松了手,老成持重地叹了口气:“没法子,再无聊还是得应酬。”她从轮椅后转到玄时舒面前来,认真叮嘱:“你要好好地喝药,我回来要问的。还有午膳,不许为难小厨房,我交代过不许给你吃那些炙烤的东西……”   “好好好。”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你就算把这些话来回嘟囔一千遍一万遍,也逃不了今天去这一遭。”   苏令德撇撇嘴:“万一我们又遇到刺客了呢?”   “不会的。”玄时舒目光明澈,似是洞察微毫那般笃定:“他们不会刺杀你们。”   苏令德微愣,她明明记得当初说起摄政王旧党时,都说他们对皇室恨之入骨,所以才连魏薇池兄妹也要害。怎么轮到她和玄靖宁,便能相安无事了呢?   苏令德不解其中意思,可不等她相问,玄时舒便朝马车努了努嘴:“宁儿等着你呢。”   苏令德回头望去,只见车帘被小小地掀开一角,玄靖宁的头冒出来,不安而又期盼地看着她。   苏令德扭头,对玄时舒道别:“那一会儿见。”   玄时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着她将车帘掀得更开些,带着玄靖宁一齐向他招手。他本是岿然不动,可见她笑着,竟也不由得微微地抬了抬手。不过,还不等他也向她们招手,马车轮便咕噜噜地开动,扬尘而去。   玄时舒一直停在院门,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他才令朱门缓闭。   朱门缓缓相合,门外的景色便一点一点地变窄。涠洲王府门前并不热闹,只有斜斜的几束虬枝投下细细的影子,间或有几只雀儿,在虬枝上停留。有两只雀儿在虬枝上相遇,叽叽喳喳地相互靠了靠,没一会儿便靠在一起,互相疏离雀羽。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这两只雀儿,忽而道:“送王妃和世子回乐浪县的船和护卫都备好了吗?”   川柏肃而应声:“都备好了。属下已精挑细选两百护卫,其家眷随同南上。码头上一直有人候着良侯的船,一等船至,可即刻安排王妃和世子回乡。”   只是,川柏顿了顿,又低声问道:“王爷,您真的要让他们也跟这两百护卫一起跟着王妃吗?他们一走,我们……”   此时,朱门终于闭合,两只相依相偎的雀儿被惊醒,消失在最后的一条窄缝里。   “不仅是他们。”玄时舒垂眸扬手,让川柏推着他往回走:“你亦要,扶灵归乐浪。”   川柏扶着轮椅的手一颤,他不敢问为何玄时舒笃定了要去赴死,也不敢问为何玄时舒要葬在封郡涠洲郡,而不是葬在皇陵,他终究只是低首而应:“喏。”   *   苏令德带着玄靖宁赴会,陶夫人和陶倩语亲自带着人于门后相迎。   陶夫人一见玄靖宁便赞不绝口:“瞧上去真真是生来聪颖的孩子,也是你们投缘,他眉宇间竟有几分与你相仿。”陶夫人说着,解下自己腰间一块紫玉佩来,便要递给玄靖宁。   玄靖宁不肯马上接过来,而是看向苏令德。苏令德微微颔首,玄靖宁才接过紫玉佩,低声道:“多谢陶夫人。”   “怎生这般生分,你母妃唤我一声伯母,你也该唤我做伯祖母才是。”陶夫人立刻笑道。   玄靖宁也笑了笑,却不肯唤,只是与苏令德贴得更紧了。 第21章 过往 “王爷从前,可没有如今的名声。……   苏令德有几分惊讶,她明显能看出来玄靖宁不怎么喜欢陶家。论理,玄靖宁跟陶家素未相识,陶夫人见面如此热情大方,他们原也不该有什么嫌隙才对。   不过,此时苏令德自然是以玄靖宁为上,反正她也不喜欢陶家。苏令德当即便揽了揽玄靖宁的肩膀,对陶夫人笑道:“他主意正,亲疏远近得由他细细瞧。”   苏令德这话挑不出错来,可里头透出来的态度却是礼貌又疏离,让陶夫人的笑容当即便有些僵。陶倩语更是差点儿当场垮脸,使劲地攥紧了帕子,才勉强维持着尴尬的笑容。   不过陶夫人到底比陶倩语强上太多,当即便一笑:“王妃说得在理。这次为着小王子来,我们还特特请各家夫人带着孩子来。替夫人们在河上撑了乌蓬,孩子们便去后院玩,不妨事。”她也不图亲近唤“德姐儿”了,索性恭敬为上。   她们说话间,便已走进菡萏园里。   菡萏园在应天城外的郊县,苏令德放眼望去,先见通幽曲径。浓绿的林叶间,隐约可见衣香鬓影。分明听得莺声燕语,环佩之声叮咚作响。可细细去看,却又只见衣袂一角,锦缎若霞。   穿过曲径,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更有远处的芦苇荡,迎风摇曳,时有鸥鸟振翅而飞。   她们在船坞与前来赴会的贵女们相遇。此时众人不同往时,不管心底作何想法,面上都恭恭敬敬地给苏令德和玄靖宁行礼,齐声贺道:“王妃万福金安。”   其中,又以赵英纵的夫人赵钱氏最为热络。   赵钱氏先笑着给玄靖宁递了礼,又让自家子侄赵芦带着玄靖宁去暖阁。   玄靖宁踟蹰地看着苏令德,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还有白芷姐姐跟着你呢。”   玄靖宁临行前,玄时舒给他安排了两个使女。先前跟着他的陈嬷嬷则被苏令德以荣养为名,养在王府里架空了管事的权力。玄靖宁听完她的话,便乖顺地依言牵着白芷的手,跟着赵芦去玩儿。   赵钱氏一笑:“这孩子与你亲近,可见你们有缘。”她说着,又亲昵地领着苏令德上乌蓬:“陶伯母和陶妹妹心思巧,别看这乌蓬样式简单,听说船身是上好的香樟木,便是这竹棚,亦是用的湘妃竹。”   除去两名船娘,一条乌蓬可供八人落座,苏令德、赵钱氏、陶倩语和曹皇后的表妹严嫦各带了一个使女坐在同一条乌蓬上。   乌蓬尚未离开船坞,陶夫人身边的使女便匆匆赶来,附耳对陶倩语说了几句话,陶倩语就慢慢地红了脸。   严嫦坐在苏令德身边,也瞧见了这一幕,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是有贵客呀。”   苏令德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严姑娘知道是什么贵客?”   严嫦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道:“范家这菡萏园可不小,连着外头的栖渊河,男眷女眷各自开宴也可以互不相扰。”   严嫦话音方落,陶倩语便打眼看过来,故作亲昵地道:“菡萏园既大,那就不用顾忌这许多。光坐在船舱可没什么意思,出了船舱,自摘了荷花莲蓬来,才算有趣。”   乌蓬摇出船坞,渐渐驶入菡萏之中。陶倩语的手在荷叶上一点,翠盘相托,红蕖轻晃,一点荷露欲坠未坠,倒确实是雅致又不失灵动。   严嫦起身,跟陶倩语靠坐着,伸手就舀了一捧水,往陶倩语看中的荷花上泼:“我来陪陶妹妹。”   陶倩语的脸上难免被溅到水,她神色一厉,娇笑着摘了朵荷花,不经意地一抖,把水抖到严嫦身上去。   苏令德见状,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伤未全好,见不得风,还是坐船舱里吧。”她可不想到外头去,万一谁不小心伸了手抻了腿,还得劳累她去湖里游一遭。   “是啊,伤筋动骨一百天,王妃要好生将养。”赵钱氏陪苏令德坐在船舱,接过话头,叹了口气。   赵钱氏也不避讳,直接歉疚地道:“芳园端阳宴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家少爷想着曹大少爷来,又兼之想补上簪花宴,跟着几个好友细细地安排这端阳宴,却不曾想百密一疏。要不是王妃贞义,我们怕是百死难辞其咎。我家少爷懊悔得不得了,今时今日还待在家中不肯见人呢。”   苏令德一笑了之:“首恶已经伏诛,我们也无大碍,此事便了了吧。”   赵钱氏又叹一声:“还是王妃想得开。便是太后娘娘,这些日子都闭门礼佛,着实也是被吓着了。”   苏令德一听,目光微闪,试探着问道:“那我是不是该带着宁儿去拜见母后?我实在是有些拿捏不准,还请嫂嫂教我。”   她想知道,赵太后对过继玄靖宁是什么态度。   赵钱氏显然也明白,她压低了声音:“你还是督促着王爷好好养身体,等过些年生个自己的孩子,带着兄弟俩一块儿去见太后,也好让太后多享几分天伦之乐。”   这就意味着,赵太后不想让玄时舒过继玄靖宁。可这就更奇怪了,如果赵太后不愿意,皇上怎么会违逆她的意思?   “啊。”苏令德短促地叹了一声:“那我还是等着王爷替宁儿请封世子的时候,再去叨扰母后吧。”   赵钱氏一惊:“世子?这怎么能行呢?那你将来的孩子如何是好?”   赵钱氏因着赵英纵跟玄时舒亲厚,此时趁着严嫦和陶倩语在外头打机锋,便跟苏令德说几句体己话:“我也不是说小王子不好,只是龙生龙、凤生凤,你跟王爷的孩子定然是更天资聪颖的。”   苏令德微微挑眉。赵钱氏说来跟她不熟,赵钱氏这句“天资聪颖”自然是落在玄时舒头上。   赵钱氏敏锐地明白了苏令德的困惑,她轻叹一声:“先帝在时,王爷是极受宠的。王爷五岁那年,就被封了涠洲王。就算有倭寇作乱,涠洲郡的富庶也有目共睹,足见先帝对王爷的宠爱。”   “便是我们的赵小叔,那样板正严苛的性子,对王爷都赞不绝口。”赵钱氏唏嘘又同情:“岁月催人。王爷从前,可没有……”她顿了顿,委婉地道:“如今的名声。”   苏令德心底微惊,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们共乘马车时,玄时舒随手就能复原棋局;端阳宴那日,曹峻说“阿舒还有舞剑之心”;还有那本《鸳鸯野梦》,内里其实藏的是《周书》。   “那我该拜会赵小叔,请他劝一劝王爷才是。”苏令德不欲接赵钱氏对于物是人非的感慨,她觉得玄时舒如今也是“名不副实”——她还没见过花娘会认不清熟悉的恩客的声音。   “小叔五年前就驻守拒马界河了,再也没回过应天城。”赵钱氏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来,也就是打那年过后,王爷……”   赵钱氏没再说下去。   “王爷现在也很好。”苏令德一笑:“我只盼他能平安无事地活着。”   赵钱氏立刻应和,又唾了一声摄政王旧党:“都怪那起子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成日里作祟,闹得人不安宁。”   她这一声因着骂人,微微扬高了些,那厢严嫦正跟陶倩语在乌蓬的另一端赛着诗词呢,闻言遥遥看过来:“赵姐姐说得极是,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譬如那东施效颦的,偌大的荷花还往发髻上簪。”   陶倩语头上正簪着一朵荷花,她闻言冷哼了一声,手中执着两朵荷花,走进船舱:“我是东施效颦,可王妃和赵姐姐却是真真的西施,总簪得吧?”   严嫦又道:“那是自然,可这嫩粉不若正红,王妃和赵姐姐亲自来挑两朵吧。”   苏令德和赵钱氏也不好一直推辞,便都走出船舱。苏令德依旧不想站到船边去摘花,只遥遥一指,道:“我伤还没好全,便只虚指一朵,托船娘——”   “哎哟!”   苏令德话音未落,乌蓬忽然猛地一晃! 第22章 惊涛 “小王子不见了!”   苏令德感受到身后的推力,直接把她撞到了边缘,她一下没站稳,侧身大半翻出了围栏,眼看着就要落水——白芨反应极快,一把拽住了她腰间的衣服,而苏令德竟单手撑着围栏,一借力,竟硬生生又翻回了乌蓬里。   苏令德才刚站稳,就听身边“噗通”声竞相而起,竟是严嫦一头栽到了水里,陶倩语还没来得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便被严嫦拽着腰带,一并拖了下去!   赵钱氏吓了个半死,急得跟什么似的:“快救人!”   船娘和使女纷纷跳入水中救人。   惊魂刚定的苏令德立刻让白芨到船头拿过撑篙,试图让严嫦和陶倩语能抓住撑篙,好歹先稳住身子:“快抓着撑篙——”   她话音未落,便听闻近处又传来几声落水声。   苏令德抬首一看,她先发现接天莲叶簌簌而动。非是因风,而是有人撑着一叶扁舟快速地滑过。撑杆的船夫戴着蓑衣蓑帽看不清脸,倏尔就从接天莲叶中,滑到了深不见人影的芦苇荡里。   她再定睛一看,发现她们竟不知何时滑到了荷花池的深处来。身边河风萧萧肃肃,竟不见其他乌蓬的影子。然而,不远处却有一艘单层画舫停在中央——纱幔重叠,雕龙刻凤。   那几声落水声,正是因为画舫上的人也意识到了这里的动静,亦有人跳下来救人。   使女和船娘没救上严嫦和陶倩语,她们反倒跟着画舫上救人的人上了画舫。   有个手搭着拂尘的常侍掀帘而出。他身边的侍从弯腰捧了两间披风,裹住了湿漉漉的严嫦和陶倩语。严嫦和陶倩语都在嘤嘤切切地哭泣,哭泣声随风飘过芦苇荡,跟那声“皇上”一起,传入苏令德的耳中。   “这这这……”赵钱氏目瞪口呆。   画舫行至乌蓬边,苏令德看清搭着拂尘的常侍正是孙公公。孙公公向苏令德和赵钱氏行了个礼:“咱家这厢有礼了。”   严嫦和陶倩语被接近船舱内,苏令德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下微沉,欠身回礼后便道:“严姑娘和陶姑娘落水,久了怕容易染风寒,劳烦公公接了她们早些上岸。”   孙公公笑眯眯的,回答得滴水不漏:“船舱内一应俱全,陶夫人那儿王妃亦不必忧心。您难得出来见这一次荷花淀芦苇荡,且好生逛逛。”   赵钱氏立刻在袖子下握了一下苏令德的手,十分恭敬地道:“有孙公公在,自是一切无忧。”   苏令德明白了赵钱氏的暗示,她便不再追究,只道:“劳烦您给我们这两个船娘赐身衣裳,她们病了也难捱。”   孙公公挥手让侍从拿了两套干净衣裳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苏令德一眼:“碧波起伏不定,乌蓬易晃,王妃一切小心。”   苏令德应了声好,恭敬地站着,一直等到画舫消失在芦苇荡里。   苏令德立刻转身问换好衣裳的船娘:“方才你们看到是谁撞了我们的乌蓬吗?”   “那小舟从芦苇荡横插过来,是从侧后边来的,我们没瞧见。”两个船娘齐齐摇头:“两位姑娘都想往荷花淀深处划,荷花淀深处莲叶又多又高,时常瞧不见人影。”   赵钱氏则是大惊,凑到苏令德耳边道:“难道是有人做局?总不会是陶家,我听说陶姑娘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事,她这一落水,她的入宫反而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要是严家……”   “虽遂了严姑娘的心愿,可……”赵钱氏摇了摇头:“皇后恐怕要伤心了。”   苏令德则沉默地比划了一下小舟擦来的路径,又看了眼画舫原本停留的地方——画舫上的人是必然能看见那橫刺过来的小舟的。   但孙公公言犹在耳,苏令德良久方道:“碧波起伏不定,乌蓬易晃。”赵钱氏立刻明白过来,连声称是:“陶姑娘和严姑娘不慎落水,为——孙公公执掌的画舫所救。”   赵钱氏和苏令德对好了说辞,这声音众人都听得见,便是船娘都应了一声。为了保命,她们谁都不敢多说。   哪怕到了陶夫人和严夫人跟前,她们还是这套说辞。   一旁的严夫人劫后余生地道:“得亏有孙公公在——”她话不说全,但众人都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陶夫人的脸色却很不好看,她暗地里狠狠地瞪了严夫人一眼,她压着心头的火气:“总还是要把人接回来,请大夫来把把脉。”   陶夫人也没心思在宴席上停留,只是严夫人却已经佯装庆幸地说给了几个至交好友听。陶夫人听得火大,一面要打发人去接陶倩语,一面还要应付这个两面三刀的严夫人,尽力将这件事的影响压下去。   一时谁也没再顾得上苏令德和赵钱氏。   苏令德和赵钱氏趁机退到外头去。   苏令德此时又回想了一遍乌蓬上的场景——她一时分辨不出,到底她是被撞船的力道带着撞上了围栏,还是有人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   赵钱氏则悄悄地叹了口气:“幸好白芨反应极快,你伸手又敏捷,我动作慢还没往边上站。若是我们俩也掉了下去——幸好幸好,可别叫我们遇上这样糟——”   赵钱氏话音未落,她们就听到了语带哭腔的高呼声——   “王妃——王妃——”   苏令德悚然而惊,她意识到这是玄靖宁身边伺候的使女春莺。果然,待她转头去看,春莺跌跌撞撞地朝她奔来,直接跪在了她的面前:“小王子不见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令德带着白芨跟着春莺,直奔菡萏园的角门。   角门处吵嚷声不绝于耳,还有不少孩子嫌打断了他们游戏,颇为不满。苏令德扫了眼,见跟着玄靖宁的另一个使女春燕正扯着守角门的嬷嬷,不让她动。   其余各家连忙扯过各家的孩子,小心地安抚。   陶夫人也跟着赶了过来,气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喝问守门的嬷嬷:“到底怎么回事?”   那嬷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刚刚小王子和小少爷们在玩球,球丢了出去,小王子便要亲自去捡。白芷姑娘亲自跟着去的,我们瞧着她们拐进了巷子里,可不知怎的一直没回来,老奴着人去找了,巷子里巷子外实在是没见着人影。”   “要不要请孙公公……”有人提议,立刻就被严夫人驳回了:“借你几个胆子去惊扰皇上?”   苏令德扫了严夫人一眼,立刻吩咐春莺:“去,把府里的马车叫过来。指一个护卫立刻回去给王爷报信,看看跟着小王子的陈嬷嬷去哪儿了。把角门所处的位置告诉护卫长,让他带人在附近盘查。”   白芷向来谨慎,按她的性格,绝不会带着玄靖宁离开守门人的视线。而玄靖宁那样的性子,也不会不听白芷的话,除非他们遇到了熟悉到会让他们俩都放下戒心的人。   这个人不是玄时舒,就很大可能是陈嬷嬷。   苏令德转身又对陶夫人道:“陶夫人,我要方才留在这里的所有使女的证词。”她环视一周,冷眼扫过众位夫人怀中困惑又紧张的孩子:“陶夫人,请诸位夫人去堂内小坐,继续摆宴。在我问明白之前,谁也不能走。”   “可我家孩子受大惊——”一位夫人掩着自己孩子的脑袋,那孩子连哭都没哭,显然是这位夫人不想沾惹麻烦。   苏令德冷笑一声,扬高了声音:“本宫说了。”   她面沉如水,声线冷凝如刀:“在本宫问明白之前,谁、也、不、许、走!” 第23章 骇浪 “王妃,小的奉劝你,可别想着逃……   苏令德带着白芨和春燕挨个审问在场的使女,她皱眉看着手中越来越厚的笔录,却发现众口一词。   他们都说是玄靖宁和其他人踢蹴鞠,但赵钱氏的侄子赵芦踢得太用力了,蹴鞠飞过围墙。玄靖宁又因为先前输了,便主动认罚,出去捡蹴鞠。而白芷确实是跟着玄靖宁出了角门。   苏令德眉头紧锁,赵芦已经有十岁,已经到了是非分明的年纪。   苏令德正思量着,是不是应该亲自问一问赵芦,春莺就匆匆赶了回来,车夫跟她一同而来,车夫下马车跪在苏令德面前:“王妃,方才王爷刚打发人来了,说路上遇到了小王子,后头跟着陈嬷嬷和白芷,特意派人过来知会您一声,让您莫要担心。”   “王爷的人呢?”苏令德盯着那车夫问道。   “小的跟他说,护卫长已经带人去找小王子了,他就先去找护卫长把人叫回来。”车夫立刻道。春莺也跟着点头:“婢子一找到护卫长就把王妃吩咐的话说了,也没想到来角门的路上会遇到王爷的人。”   一旁紧张地等着消息的众人顿时大松一口气,可谁也不敢说话,都乖得跟只鹌鹑似的等着苏令德开口。   苏令德神色稍缓,朝陶夫人一笑:“多有叨扰,改日我带宁儿来致歉。”   陶夫人哪敢让苏令德带人来道歉,她现在终于能颤颤巍巍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刚刚她真的是被苏令德的气势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她都不怎么敢直视苏令德,只低垂着视线,小心谨慎地赔笑:“王妃说笑了,原是我家仆婢看守不力。”   “陶夫人先忙,家中事还需料理,我就先告辞了。”苏令德也不想久待,她还是急着想回去问一问白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令德不先走,众人都不敢走,她们都跟在陶夫人身后,恭恭敬敬地把苏令德送出门。   苏令德带着白芨和两个使女坐上马车,径直道:“回王府。”   *   苏令德坐上马车,先问春燕:“你方才随我在房中做笔录,这些使女说的与你所见所闻一模一样吗?”   春燕仔细地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开始他们玩毽子,小王子不太会,便输了。后来他们玩蹴鞠,说好了毽子输了的人去捡球。这才有赵小少爷把球踢出墙外,小王子去捡。”   “赵芦不过十岁。”苏令德皱眉:“那堵墙可不算矮,他得非常用力才能做到。他是故意的。”   春燕点了点头:“赵小少爷确实是故意的。他们玩蹴鞠,赵小少爷和小王子一队,另一对是严小少爷领着。严小少爷那队孩子年纪更大些,赢球赢得多。严小少爷笑话了赵小少爷几句,赵小少爷不服气,所以才踢了高球。”   这倒也合理,苏令德再问:“宁儿跟他们玩的好吗?”   春燕迟疑了一会儿,道:“赵小少爷很照顾小王子,不过踢蹴鞠的时候有几个小少爷把小王子撞倒了,婢子说不好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小王子也没哭也没闹,自己拍了灰站起来了。”   苏令德此时方露出了笑容:“是个好孩子。”   她小小地伸了个懒腰:“今儿这日子过得,真是一波三折,我可得好好跟王爷说说。”她说罢,随手撩开了车帘——   帘外是起伏的苍翠山峦,广阔的田野间,有稀稀落落的低矮民房。   本是田野好风光,却叫苏令德寒毛直竖:“车夫,你这不是往应天城去的路!”   她声音严厉,惊起路边枯树上停留的黑鸦,“嘎嘎”地尖叫着,扑棱着翅膀成了天际的黑点。   车夫缓慢地开了口。   “王妃好记性。您且稍等,小的马上就送您跟小王子相聚。”他的嗓音陡然一变,阴鸷如蛇,全然不是以前的车夫熟悉的声音:“您可别乱动,若是折胳膊折腿,还连累小王子夭折,可就不美了。”   “嘎嘎嘎——”   车夫的笑声恰如那只被惊起的黑鸦,令人毛骨悚然。   白芨立刻微微倾身,握着腰间的软鞭,身如一张弯满的弓。   苏令德在心底暗骂一声,玄时舒也真是,说好了不会有人刺杀她的呢!   此时此刻,她只能无声无息地紧握住白芨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马车疾驰,她们乱动则惊马,更何况她不知道玄靖宁的情况,她赌不起。   苏令德旋即取下发髻上一支金簪——自从她在端阳宴上遇刺之后,她的发髻上必定会带着一支磨得锋利堪为剑刃的金簪。   她对白芨用金簪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开始跟车夫攀谈:“阁下究竟意欲何为,若是要钱,大可让我的使女去钱庄取一大笔来……”   白芨会意,用金簪划拉下自己的一条粉色的裙摆,然后分成一段一段,不动声色地往外扔。马车挡住视线,除非车夫停车,否则看不见后面的路。   春莺和春燕对视一眼,一个跟着苏令德向车夫哭诉,另一个则像是憋不过气似的哭。与此同时,她们都扯开自己的裙摆,让白芨用金簪撕开,好在路上留下记号。   那车夫烦不胜烦,终于忍不住呵斥一声:“闭嘴!要怪就怪你是涠洲王妃吧!”   这话让苏令德心下一沉,但眼见没有话头做引,担心车夫会发现她们的记号,苏令德立刻制止了白芨。白芨将剩余的布料塞回荷包,然后将金簪重新插回苏令德的发髻。   苏令德微微掀帘往后看,期盼路上这一段段红绸,能在风中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   没过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一个土地庙前。马车一停,苏令德就戴上了帷幕。   “您请吧,可别叫小的们来拖您,那可就不好看了。”车夫又开始嘎嘎地发笑。   苏令德扶着白芨的手,走下了马车。   土庙门前还站着三个彪形大汉,苏令德挺直着腰背,走进了破庙里。   庙门倏地一关,她还能隔着破败的门纸,看到看守她的彪形大汉的影子。   “小王子不在这儿。”白芨紧抿着唇,立刻先在破庙里巡视了一番。   苏令德心中了然。   这间破庙只有个高大的土地神像,神像上的朱漆都已经剥落了,蒙了厚厚的一层灰。神案上铺着一块旧红布,垂下来遮住了神案底。   神案上点着几炷香,其中一炷香刚刚开始燃。神案上还有几个空碟子,不过里头没有供奉。神案前有两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枯枝,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东西。角落里满是蜘蛛网,还有几块砖头、几捆稻草四处散落。   苏令德蹑手蹑脚地走到神案前,门外的人十分警醒,车夫立刻推门来看:“王妃,小的奉劝你,可别想着逃之夭夭。你这小婢女再厉害,这地儿,你插翅难逃。”   苏令德没说话,只弯腰朝神像盈盈一拜,然后跪在了神像前。   车夫嗤笑一声,又关上了门。   苏令德站起来时,怀里多了两个空碟。她给春莺和春燕一人递了一个,然后无声地指了指她们的后脖颈,做了一个劈刀的姿势。   春莺和春燕惊愕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瓷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苏令德居然如此冷静。苏令德甚至还收拢了地上的稻草,然后坐了下来。   她们所见过的所有的贵女,都该——   门外响起哭诉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拐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儿,正要去给佛祖供奉经文,要是没按时到,家里人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你们快把我们放了,不然大长公主一定要你们好看!”   是了,都该像门外这个人一样,惊慌失措,坐立难安。   春莺和春燕对视一眼,却都放下瓷碟,拔出了发髻上的银簪。银簪一扭,便露出锋利的刀刃。   下一刻,魏薇池就被推了进来,一下摔在了地上。那个在外头哭丧的使女,则一声尖声惊叫,然后便没了声息。   魏薇池在地上发颤,她甚至站不起来,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这个使女的下场。   尔后,她就看到一双玉白的,沾了些许灰尘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魏薇池惊骇地顺着这只手向上看,便看到了撩开帷幕的,苏令德的脸。   魏薇池惊愕地看着她,嗫嚅着,像是极其难以置信,待确认了,不知为何,竟倏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苏令德没有说话,只弯腰握着魏薇池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   门外在此时响起交谈声:“妈的,那臭娘们什么时候能把那个小的带过来?”   “行了,有这俩娘们够了。啧啧,瞧瞧那细皮嫩肉的,哎哟,那丫鬟衬得跟鱼眼珠子差不多,当主子的那就是比红袖楼的香。”这声音淫邪,足以让所有人心底都打个寒颤。   魏薇池抖得更厉害,她几乎站不稳,又要委顿在地。苏令德撑了她一把,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到春莺和春燕身边坐下,然后给她塞了快碎砖头。   “你知道谁不能动。”车夫烦躁地回了一句,又乌鸦般地嘎嘎笑起来:“另一个嘛,啧啧啧。不过,你可快着点儿,顶多一炷香的时间,人就该来了。”   “那你们可远着点儿,庙门口待着去。”   “得了吧就你那二两肉。”车夫嗤笑了一声:“咱哥仨门口待着去,一会儿人来了,还得先找好往哪儿跑。”   那淫贼流里流气地笑了几声,转身推开了土地庙的庙门。   阳光随着他推开的门洒进破庙之中,照亮空中浮起的灰尘。苏令德袖中紧握着金簪,静默地看着那个彪形大汉搓着手解开他的短褐上衣。   他满脸横肉,脸上一道刀疤从左脸颊贯穿至下颚。   他□□着,向魏薇池伸出了手。 第24章 自救 “听说,有人要给本王报信。”……   魏薇池惊声尖叫,胡乱地把手中的碎砖扔了出去。刀疤脸一侧头,轻轻松松地避开了魏薇池手中的碎石。他往一边吐了口唾沫,冷笑一声,一把攥住了魏薇池的手腕,把她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丝帛撕裂的声音,在魏薇池的哭声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春莺和春燕脸色凝重地对视一眼,双双看向苏令德。   苏令德却看了眼神案上的那一炷香,忽地开口道:“阁下刚刚听到那丫鬟的话了吗?您把这位姑娘掳走,她家见她安然无恙,或许急于遮掩,还不至于赶尽杀绝。若是您逼得她自尽,恐怕就没那么好逃了。”   听到苏令德开口,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刀疤脸倏地扭头看着苏令德,他目光淫邪,冷笑一声:“王妃,我们都把你掳来了,还会怕这娘们家?”   “阁下当然不怕。”苏令德镇定地摇了摇头:“想必是有大人物,许了阁下在全城戒严后,还能插翅而逃的承诺。”   苏令德沉沉一笑:“阁下信吗?”   刀疤脸耸动着脸上的横肉,一把将魏薇池扔在地上,自己则逼近苏令德:“王妃——”   苏令德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刀疤脸伸出右手,搓了搓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伸向苏令德的帷帽:“老子最喜欢嘴硬说着不怕的女人。哎呀,总得摸两把王妃的脸,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   他撩开了苏令德的帷帽,看到了白色的帷帽下,苏令德的笑容。   刀疤脸哪想到还能看见贵女的笑容,一时头晕目眩,只能看见她朱唇微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么?”   刀疤脸下意识地想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就听得鞭子破空而来,如一条蟒蛇缠住了他的脖子。   刀疤脸猛地被拉倒在地,他骇然而惊,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伸手攀上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鞭子,就见眼前白影一晃,苏令德持金簪直接捅入了他的小腹!   刀疤脸一声痛呼,可他痛呼声被魏薇池的尖叫声盖过,本该吓傻了的魏薇池居然从地上捡起了砸碎的砖块,一边惊声尖叫,一边塞进了他的嘴里!   苏令德拔出金簪,再落一刀。   鲜血溅上苏令德白色的帷帽,刀疤脸临死前,好像还能看到沾血的帷帽后,苏令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早该看出来,她杀过人。   可已经来不及了。   刀疤死不瞑目。   春莺和春燕则紧握着银簪里藏着的利刃,呆若木鸡地站在苏令德的身边。   光照之下,众多灰尘忽而浮起,又慢慢地沉下来。苏令德满身脏污地站起来,撩开帷幕,朝魏薇池比了个“哭”的口型。   魏薇池颤颤巍巍地开始干嚎。   在干嚎声里,苏令德又看了眼燃了一半的香,然后伸手拉起了摔在地上的白芨。   在苏令德跪在神像前,车夫关门后,白芨就悄无声息地躲在了神案下。尽管成功地把刀疤脸带倒在地,可她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被苏令德拉起来时,她的双手都在发抖。可尽管如此,白芨依然朝苏令德咧嘴一笑。   春莺和春燕脑中轰然作响,双双跪在了苏令德面前。   苏令德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她看到春莺和春燕扭开银簪露出刀刃就知道了,她们俩必然会武。而且她们俩在马车上都没露什么惊慌之色,想来武功不低。只是方才情况紧急,她也不可能跟春莺和春燕通声。只有白芨才能领会她的手势,与她心意相通。   春莺和春燕明白苏令德的意思,两人合力将刀疤脸拖到了神像后。   苏令德抱着一捆稻草,铺在了溅血之处——   她正要取下溅血的帷帽和披风,门外忽地传来骚动声:“姑娘,姑娘!我家姑娘今日去上香迟迟未归,路上有人瞧见了,说我家姑娘的马车就是往这儿走的。外头还有我家姑娘的香囊呢。”   与此同时,车夫猛地砸着侧窗:“老三,走了!快走!”   他砸了许多遍,最后唾骂一声,溜之大吉。   魏薇池干嚎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下意识攥紧了自己被扯裂的衣襟,又攥着自己的香囊:“香囊……是、是、是司碧。”她惊恐地看着苏令德:“怎、怎么办……我这样……我不能……”   她要是这样被找回去,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苏令德看了眼她腰间完好无损的香囊,向她伸出了手,将她从角落的阴影里拉了出来。   魏薇池软倒在苏令德身上,却又猛地推了苏令德一把:“你快走,你快走。她们是、是、是来找我的——”   魏薇池不知从何处生出如此大的勇气,她竟提着裙子径直推门而出,又猛地将门关上,挡在了门前。   苏令德听到众人跨过院门的声音,听到司碧重重的抽气声,听到她惊愕地问道:“姑娘!你——你身后难道还有人吗?”   “没有!你别过来!”魏薇池失声尖叫,苏令德隔着窗户纸,甚至能看到魏薇池拔出了发髻上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魏薇池不像她,她磨利的金簪本就是为防身用的,便是取下来也不会于发髻有碍。但魏薇池拔下簪子后,发髻立刻便散了。   白芨无声地靠到苏令德身边,摇了摇头——这破庙太小,她们就算翻窗,也马上就会被发现。   她们只有正门一条路可走。   “怎么会没有呢?”司碧焦急地问道:“婢子方才还看见了三个男人跑过去,这院内还有男人来不及收拾的衣裤。”   “没有!没有!没有!”魏薇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尖利地重复这几个字。   苏令德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厉害的一个局啊。   牺牲魏薇池,把魏家摘得干干净净,就为了在她身上牢牢地烙下“失贞”的恶名。这是有多大的恨意,如跗骨之蛆,非要啖尽她的血肉。   她如何破?   苏令德往门口走了两步,白芨急得拽住了她的袖子。苏令德摘下帷帽,轻轻地拍了拍白芨的手背,气定神闲地推开了破庙的门。   *   魏薇池的后背被轻轻地一撞,她下意识地往前趔趄几步,金簪划破了她的脖子。她错愕地扭头一看,语无伦次地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哭着去推苏令德:“你走,你不该在这里,你快走!”   苏令德伸手握住魏薇池拿着金簪的手腕,把金簪从她手中取了出来:“我本来就在这里。”   魏薇池惊骇地看着她,猛地摇头:“只有我在这里,你不在,你不在。”   苏令德没说话,她只用魏薇池的金簪,不紧不慢地替魏薇池梳理散乱的发丝:“你我不过是要选个僻静地方,好把两家仇怨说明白,你怕什么呢?”   “你怕有人暴怒,要害死你吗?”苏令德替她将发丝重新盘好,声音温柔:“毕竟,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已有人要给你盖棺定论了,不是吗?”   魏薇池呆滞地看着苏令德,跟着苏令德点头。   是啊,苏令德救了她,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啊。   司碧心中大惊,长吁短叹地道:“什么事都没有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快,赶紧去给王府报个信。”   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苏令德拉下水。   然而,报信的小厮才往外跑了两步,一直箭凌空而来,直接射穿了他的天灵盖!   下一瞬,一个阴冷喑哑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   “听说,有人要给本王报信。” 第25章 三更合一 小娘子的耳朵都红啦。……   苏令德立刻循声而望。   骄阳烈烈, 树影斑驳,玄时舒逆光而来。   他薄唇微抿,面沉如水地坐在轮椅之上, 如一柄玉剑, 冷峻挺拔。他身后十人墨衣蒙面,踏步无声, 如一道暗影, 肃肃列于他的两侧。   司碧惊疑不定,吓得立刻带着人跪下:“我家姑娘不小心被山贼掳走了,婢子循着我家姑娘的踪迹,发现王妃也——”   她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一只干燥而苍白的手正掐在她的脖颈上,这只手的主人甚至都没有留给她一线眼角余光。他只看着苏令德。   他看着苏令德的发髻,看着苏令德的脸,看着苏令德的肩膀, 最后落在她的裙摆上。   “你们弄脏了她的裙子。”玄时舒的声音很低, 低得像是幽潭里深伏的鬼魅。   苏令德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他脸色苍白,朱唇若血,冶艳近妖。她的第一个反应, 是一个劈刀劈晕了身边的魏薇池。魏薇池还没回过神来,就倒在了白芨的怀里。   玄时舒低低地轻笑一声。   这笑声是阎罗的低语——阎罗阴沉若水, 指节微动,手中的猎物抽搐两下, 便命丧黄泉。   尸体委顿倒地的声音,恍若幽冥的召唤。那些影子一样的人,齐齐地抽出了腰间的刀。   刀风奇快, 快得只掀起玄时舒衣袂的一角,快得不闻求饶与痛哭。一片落叶被刀风惊碎,尚未飘落于地,便已只能散于人头之上,落在血污之中。   他的轮椅碾过碎叶与血河,只向她而来。   有一滴血溅在了他的手上,苏令德目光微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玄时舒便微微挥手,让推动轮椅的人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她眼底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是该怕的。谁人不怕修罗,谁人不惧鬼面?他满手血污,又如何抱她?   他停在血泊之中,遥遥地看着她,阎罗露出了温柔,他温声细语一如往初:“你先进去吧。”   苏令德看着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唇。   她是该怕的。眼前的地狱唤醒她心底深埋的噩梦,血色弥漫遮蔽双目,就连阳光在视线里也蒙上了诡异的红。   然而。   她提着裙子,朝他拔足而奔。   玄时舒怔愣地看着她踏入血湖,血水没过她的绣花鞋,溅至她的裙摆。而她跑到他的面前来,攥住了他的袖子。她的手还在发抖,可她的脸上已经先扯开了笑容,沙哑地唤他:“王爷。”   玄时舒眸色愈深,他扬起披风,将她与他笼在一起。   她没想到自己会被笼进黑色的披风里,眨眼之中,透着些许茫然。   他听着她的喘息,伸出手,拂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声音轻柔:“令令,你看着我就好。”   苏令德便定定地看着他。   披风外,浓郁的血腥气黏腻地附着在空气中,她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吸到了血雾。可披风内,她的眼底当真只有眼前的人。   他像是替她撑起一方无忧无虑的小世界。   他的眼里,也只有她一人。   苏令德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扑到他的怀里,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恨恨不平却又极轻地磨牙,语带哭腔,声音哽咽地道:“说好的不会有刺客呢!”   玄时舒终于张开手,缓缓地、颤颤地环抱着她,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都是我的错。”   他声音低哑,在刀光剑影里,透着诡异的温柔顺从。苏令德在他肩膀上落下个浅浅的牙印:“谁说是你的错!他们拿宁儿骗我——”   “宁儿没事,令令,他没事。”玄时舒揽着她的腰,将累极的她抱放在自己腿上。苏令德喟叹一声,终于能安心地蜷在他的怀里,嘟囔道:“我也要弄脏你的衣裳了。”   “没关系。睡吧令令,睡吧。”玄时舒轻声细语地哄着她,小心地扯下披风,替她盖上。   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杀戮过后的血腥战场——影卫拖来三个先前逃跑的劫匪,他们手脚皆废,口中呜咽却无法言语,求生不能又求死不得,只能满目惊恐地看着玄时舒。   柴油与烈酒浇在他们头顶。   玄时舒只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们无畏与扭曲的挣扎,神色丝毫未动。   在苏令德看不见的背后,他眼中曾经风流随性的浪子之气,褪得一干二净。他恍若一柄开刃的刀,一旦沾了人血,便涌出无穷的狠戾。他的目光若一头嗜血的巨兽,蒙着粘稠的血雾,眼底的寒光是冰霜、是刀尖,是恶兽的獠牙。   但恶兽圈着怀中的珍宝,显露出无与伦比的温柔。   *   也正是这温柔,让苏令德忘了惊涛骇浪,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便沉入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被人群护在一叶孤舟上。夜海暗色泼墨一般浓郁,唯有远处那条高大的楼船上挂着两盏灯笼,在夜色里上下沉浮。那灯笼是血红色的,像那座破败的土庙里弥漫的血,又像是海底善歌食人的魅鱼,引得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往船上走。   然而,同在孤舟上的人却猛地将她推到了岸上。每一个人,每一个将她护在身下的人都将她往岸上推,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头也不回地朝那艘楼船走去,倏尔就被海浪吞噬。   从少女,到妇人,再到耄耋老人,临行之前,她们都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令令呀,岁寒添衣,多加餐饭,要好好活下去呀。”   “阿娘!”她焦急地伸手想去拽她们的衣袂,却只握住了一片风浪:“不要去!”   可她抓住的风浪冰凉却没有如刀的寒意,清瘦得像是握住了竹骨,又或者,是被竹骨握住。她还没有完全清醒,恍恍惚惚地呢喃:“王爷……”   她半梦半醒间,唇齿间努力地蹦出她心心念念的名字:“王爷……宁儿……白芷……”   “他们没事。”玄时舒的声音好像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际。   苏令德分不清,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玄时舒的回答,只是执拗地重复道:“宁儿……白芷……魏薇池……魏……魏升登!”   苏令德忽地勾紧了玄时舒的衣袖,她努力睁开眼睛:“……魏升登,你要小心他呀……”   她神色太过不安,玄时舒替她拉上锦被,轻轻地拍着,哄道:“没事,他不会再能威胁你了。”   “是吗?”苏令德刚刚退烧,此时还恍惚着呢,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床在水上吗,好像在晃……船啊……不能上那艘船……”   “是啊,我们在去支叶城的路上呢。”玄时舒在她耳边轻语。   但苏令德没听见,她呢喃着,攥着玄时舒的衣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玄时舒握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她的手滚烫,几乎要烫伤他冰冷的手指。   他从春莺和春燕那里听来了所有的故事,她们的每一个字,都宛若在他心口剜肉。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能练成刀起刀落而面不改色的坚毅?   玄时舒俯身,冰凉的唇擦过她的手背,她不安地嘟囔了几句,又在他的安抚下平静地睡去。   水波轻晃,船体微摇,宛如爱人的怀抱,足以让人安睡。   而在苏令德安睡之时,太阳西沉,楼船提前燃起朱红的船灯,随碧波摇荡,与对面岸上飘红挂绿的红袖楼相得益彰。   停在红袖楼角落里的马车看见了朱灯,不紧不慢地落下车帘,混在如水的车马里,悠悠哉哉地转了一圈,停在了大长公主府。   *   魏薇池醒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香软的闺房里。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婢司朱惊喜万分地扑到她的床前:“姑娘,你总算醒了,可真是要吓死婢子了。”   魏薇池没有说话,她难以置信地攥紧自己身下的被子,哑声问道:“我还活着……是怎么回来的?”   她身边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快言快语地道:“您去供佛经,路上中了暑热,在俺家吃了清凉丸,借宿了半日呀,贵人忘了吗?您身边跟着的丫鬟去找人来接您,结果老是不回来,俺娘就让俺按着你家丫鬟留下的名号将您送回来了。”   小姑娘说着,解开自己的荷包递给魏薇池:“姑娘身子弱,俺家的偏方,这清凉丸您最好每月都吃一颗,不然苦夏有得难受哩。”   魏薇池惊愕地看着这小姑娘,那小姑娘大大咧咧地让她看,全然是无知无觉的模样。但魏薇池看着她掌心黑色的药丸,浑身又忍不住抖了起来。   司朱哪会让魏薇池吃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连忙道:“多谢,不过我家姑娘有大夫把脉,不必破费。”她更为关心司碧的下落,又皱眉看向门外:“也不知道司碧她们怎么找的人,恩人都把您送回来了,她们现在还没回来。”   然而,魏薇池没有回应司朱,却一把抓过那颗清凉丸,毫不迟疑地吞了下去,她甚至还焦虑地翻身握着那小姑娘的手:“你愿意来我府上伺候吗?就算不签卖身契也行……”   “胡闹。”大长公主带着一个嬷嬷推门而入,打断了魏薇池的话。   大长公主先挥手让嬷嬷给魏薇池验身,等嬷嬷验完身,大长公主才松了口气,先打发人把送魏薇池回家的小姑娘请到外头去喝茶。   门扉掩上,遮住了外头的夕阳。魏薇池死死地盯着门扉,直觉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起。她紧并着双腿,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大长公主皱眉看了她一眼,半晌幽幽地问道:“池姐儿,我听说你去奉经的路上遇到了涠洲王妃?”   魏薇池紧紧地裹着被子,强压下瑟瑟发抖的身体,忍着被验身的屈辱,朝大长公主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怎么可能呢?”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她手下攥着锦被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自宫中那日回家,我再也没有见过涠洲王妃。”   大长公主眉头深锁,扭头喝问司朱:“那老爷究竟吩咐司碧带着十个家丁去做甚?老爷人呢?”   *   荒郊土庙的惊魂、大长公主府的惊疑,都尚未来得及闯入菡萏园荷花淀的靡靡之音里。   餍足的帝王从美人怀中起身,才刚刚得知玄靖宁失而复得,而苏令德坐上没有护卫的马车回了涠洲王府。   皇帝眉头紧锁,拍案道:“胡闹!如今摄政王遗毒尚未拔除干净,涠洲王妃身边怎可没有护卫随行?你们怎么不早些禀告朕,也好拨二十护卫,护她周全。”   孙公公拍了自己两巴掌,立刻喏喏应了。   皇帝系紧玉钩腰带,命人驱船回岸。   待他上岸,他就看到京兆尹取下乌纱帽,噗通跪在他的脚边。饶是面圣,京兆尹的发冠都有些歪斜,显然是十万火急地赶来。   一想到有可能是涠洲王妃出事了,皇帝薄唇紧抿,眸中酝酿着雷霆之怒:“说。”   “陛下,应天城郊荒废的土地庙发生大火。庙内发现十五具尸首,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京兆尹颤颤巍巍地捧出一条浸满血的腰带来:“还、还有……它绑在土地庙院门的门环上……”   这条素白的腰带早就变成了暗红色,但即便满是血污,上头绣的那四个字依旧清晰可见。   正是“摄政王印”。   那一瞬万籁俱寂。   天际近晚,霞光如火烧在这条腰带上,替血渍镀上金光,尤为刺目。   皇帝竟然微微弯腰,拿起了这条沾满血的腰带。   “陛下——”孙公公一惊,立刻跪在地上,伸手欲接过皇帝手中的腰带。   然而,皇帝紧攥着这条腰带,凝视良久,忽然阴沉地开口,没头没尾地问道:“魏升登呢?”   *   被大长公主和皇帝双双问及的魏升登,此刻正陷在红袖楼的温柔乡里。他左手揽着莺莺,右手揽着燕燕。笙歌燕舞,正配他琉璃盏里灿若晚霞的酒。   醉酒之后,魏升登大放厥词:“你们且跟老爷在这儿等着,过不了多久,这应天城啊,就有好大一个热闹看了。”   莺莺和燕燕左一杯又一杯地给他灌酒,娇笑着问道:“是什么热闹呀?”   魏升登阴恻恻地笑着:“那个贱女人——”   他话音未落,便觉得自己眼前朦朦胧胧看见了一个熟人。他打了个嗝,伸手挥了挥:“莺莺?”   “老爷。”那个熟悉的人缓缓开口,魏升登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魏范氏!”   他手忙脚乱地往后退:“魏范氏!”   那女人披头散发,缟素麻衣,腰腹间血迹淋淋,不是死去的魏范氏又是谁!   “魏老爷,您在说什么呢?”莺莺和燕燕困惑地看着他,对视一眼,不解地问道:“房中就我们三人呀?”   魏升登一听,更吓得屁滚尿流:“鬼——!”   他的惊声尖叫,尽数被掩在素白的衣袖里,化成一声呜咽。   *   霞光一跃,夕阳终于沉了下去,夜幕肆无忌惮地蚕食着无力支撑的余晖。   红袖楼里,燃着精美华贵的美人灯,夜色是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轻纱,更衬得红袖楼花团锦簇,一派鲜丽热闹。   可突然,一声尖叫,惊起一滩鸥鹭。   恩客与花娘簇拥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上好的雅间——雅间里,鎏金瑞兽的香炉吞云吐雾,明珠滚落,玉盘崩碎,琉璃盏里的酒滴落在满地鸳鸯锦上。美人云鬓铺散,两颊红晕,衣襟散乱,醉卧在鸳鸯锦的一侧。   然而,就在这靡靡艳景中,房梁上却吊着一个僵白的男人。   浑身赤裸,满目惊骇,死不瞑目。   “妾……妾身不知啊。魏老爷他神神叨叨地说瞧见了故去的夫人,后来又醉倒了,妾身才出来叫妈妈,谁知一回头……”莺莺哭诉的话音未落,白绸骤断,尸身砰然落地,吓得众人失声尖叫。   京兆尹挤开人群,将那尸身翻了个面,愕然失声:“魏升登!”   断裂的白绸尚有一端挂在房梁上,风穿堂而过,吹起白绸,飘飘荡荡,如鬼魅一般。   上头,绣着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四个字:   “摄政王印”。   *   风穿过红袖楼,吹散了浓郁的脂粉香气,拂过栖渊河的楼船时,只余下夏日河水的清新,间或夹杂些鱼虾浅浅的腥气。   苏令德便是在这样的夏风中悠悠转醒。   室内昏暗,她一时分不清这是白昼还是夜晚。梦中也是在随着波涛起伏的船上,她一时甚至分不清此时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一双冰凉的手递来一块帕子,温柔地擦拭她额头上的冷汗:“饿吗?”   苏令德愣愣地点了点头,渐渐回过神来:“王爷。”   飘摇的灯火里,她望着这张熟悉的苍白清冷的脸,心里竟奇异般地安稳下来。她唇边勾了笑,理直气壮地道:“饿!”   听她中气十足的声音,玄时舒露出了雨后初霁的笑意。   苏令德松开手爬起来,才发现自己把他的袖子攥得皱成了一团,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又恍然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那岂不是连累你在这里枯坐了很久?”   玄时舒先让她用温水润喉,然后才给她递了盒荷花酥。他摇了摇头:“没多久。”   苏令德不信,她自己拿帕子捏了一块荷花酥,先递到玄时舒唇边。等玄时舒吃了,苏令德才自己又捏了一块吃:“这儿陈设不像是王府里,我们在哪儿?宁儿呢?”   “宁儿睡了,他没受什么惊吓。陈嬷嬷把他骗过去,迷晕了他和白芷。不过一直有人盯着陈嬷嬷,所以他没被带出去多久,就获救了。”玄时舒用空帕子捏了一块荷花酥给苏令德:“我们现在,在去支叶城的船上。”   “那就好。”苏令德听到前半段,先松了一口气。听到后半段,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隐约记得自己中间醒过一次,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听见过这句话,但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不曾想她们居然真的在去支叶城的船上。   苏令德震惊地看着玄时舒:“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支叶城?路上的补给护卫呢?还有太后和皇上那儿,都不用招呼一声吗?”   “我已经派人知会了母后和皇上。因为陈嬷嬷心怀鬼胎,导致你和宁儿双双受惊,所以我带你们出来,去临都县散心。我去找你的时候,另派川柏陪同我和你的替身,带着白芷和宁儿前往桃叶渡登船。”   玄时舒沉静地向她解释:“所以外人眼中,我们一起在桃叶渡登船。我们会停在临都县,在那儿跟你的嫁妆船队汇合,然后再去支叶城。”   涠洲王府有擅长易容的人,这个苏令德知道。白芨当初去茶楼酒肆盯着大长公主散播的谣言时,就是川柏找的人替她做的乔装打扮。但苏令德由此想到了那支忽如其来的影卫,又想到魏薇池……   玄时舒看了她一眼,戳破了她的心思:“不问别的?”   苏令德果断地摇了摇头:“不问。我相信你做的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她问又有什么用?不能说的玄时舒还是不能说,已成定局的也终究已成定局。她这一问,不过是把自己的难受转嫁到了玄时舒的身上。她是昏了一了百了,她并不知道玄时舒面临多难的抉择。   不知他人苦,不劝他人善。   玄时舒深看她一眼:“魏薇池回大长公主府了。”玄时舒将手中的荷花酥往她唇边递:“不用担心。”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可能不担心。”苏令德眼前一亮,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荷花酥。但她不纠缠魏薇池的事,而是嘟囔道:“早先百劝你去支叶城都没用,还真当要把你绑起来呢。”   苏令德也确实是饿了,三下五除二吃了荷花酥,抬起头看着玄时舒:“王爷,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啊?”   玄时舒伸手擦去她唇边沾的碎屑,没有说话。   苏令德怔愣地看着他,他太温柔了,温柔得就仿佛她是那一碰就碎的碧瓯,他连触碰都要慎之又慎。可她很明白,这样小心翼翼的温柔下,往往藏着千万斤的负累。   苏令德眨了眨眼,唇角一勾,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王爷,让我猜猜,是因为你忽然觉得,我长得让你有想活的欲望了吗?”   玄时舒手一顿,垂眸就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饰的调侃。   她眸中烛火辉映,耀耀如初。夜幕不掩,阴翳难遮。他恍惚想起三朝回门时他们刚说起这句话,竟一时恍如隔世。便是步步惊心走到今日,她还是那个笑意妍妍,要在他耳边唱“难丢你,难管你”的少女。   他一笑,这一次,笑意落到了眼底,挤开了心底郁郁的浊气。他也不急着擦手,索性用还沾着碎屑的手,顺势她脸上摩挲了两下,他的语调比他的动作更缱绻:“是啊。碧落黄泉,何人可与我王妃比肩呢?”   苏令德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瞪大了眼睛,刚要说话,就被玄时舒往嘴里塞了块桃花酥。   “多吃点。”玄时舒微微往后一靠,紧绷的身躯这时才稍稍放松下来:“万一瘦得没影了,可没法让我有想活的欲望。”   苏令德撇撇嘴,自己还没吃完,也塞了一个到玄时舒嘴里,含糊地嘟囔道:“闭嘴吧王爷。”   小娘子的耳朵都红啦。   *   一盒荷花酥当然不顶饱,苏令德下床去找使女温粥。不过,她还没走到门口呢,一袭披风就盖在了她的身上。   “河上风冷。”玄时舒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苏令德回首,抿唇一笑。她裹紧了披风,推开了房间门。   苏令德一下就愣住了。   玄靖宁坐在走廊另一端的一个小板凳上,他坐得位置离得有一定的距离,不能听到房内的动静,但是又能马上看到是不是有人进出。不过,他显然是困极了,小脑袋像小鸡啄米般点一下又点一下,并没有意识到苏令德出来了。   白芷站在他的身边,看到苏令德出门,才蹑手蹑脚地走到苏令德身边来:“小王子醒了就要找您,但是他又不让婢子通禀,就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这儿。”   苏令德心中酸楚,悄悄地走到了玄靖宁身边去。她的双手穿过玄靖宁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六岁的孩子本该沉甸甸的沉手,可他的分量却很轻。   玄靖宁迷迷糊糊地醒了:“母妃……”   “诶。”苏令德低低地应了一声。   玄靖宁忽地惊醒过来,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要推开这个怀抱。但苏令德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玄靖宁又安静下来,伸着小手环住苏令德的脖子。   苏令德立刻感受到有冰凉的泪水滑过她的肩窝。   他耸着鼻子,又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都怪我让你生病了……陈嬷嬷……”   “没关系,没关系,我没事呀。坏人坏,跟我们乖宁儿有什么关系呢?”苏令德一听就知道玄靖宁十有八九以为是他上当受骗,才导致她病倒在床上。她抱着他往厢房走:“宁儿不怕,还有我在、有王爷在呢。”   她把玄靖宁抱回床上,拿帕子给他擦眼泪。玄靖宁哭得小脸皱巴巴、红彤彤的,偏他哭得这么厉害,竟然还能忍着不发出吵闹的声音来。   玄时舒不知何时也停在了玄靖宁船厢的门口,他的目光掠过苏令德脏兮兮的肩膀,面无表情地看向玄靖宁。   玄靖宁吓得打了个嗝,在床上坐得笔直,耷拉着脑袋:“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哭的。”   苏令德回头瞪了玄时舒一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让白芷带着使女出去关上门,自己则把玄时舒推到玄靖宁的床边。   “没关系。”苏令德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在我们面前,你可以哭的。”   玄时舒无动于衷地看着玄靖宁,他和玄靖宁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玄靖宁把背挺得笔直,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不敢说话。   然而,苏令德“哎呀”一声,去拉玄时舒的手:“王爷在我们面前,也可以哭的。”   玄时舒挑眉,诧异地看向她。   可让他意外的是,她眼中居然不是调侃,而是郑重其事。   苏令德拉着他的手放到玄靖宁的面前,翻出掌心朝上,又牵着玄靖宁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玄时舒的掌心。   玄时舒的手宽阔,玄靖宁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显得小小的短短的,还有一点点肉乎乎的。玄靖宁有点害羞,想缩回手去。但苏令德的手又覆了上来。   她同时握着玄时舒和玄靖宁的手,眸如弯月,连笑意也染上月色的温柔:“我们是一家人呀。”   玄时舒微愣,他感受着苏令德和玄靖宁的手同时叠放在他掌心的重量,低眉垂眸,缓缓地收拢了手,将他们护在自己的掌心。   玄靖宁看看玄时舒,又看看苏令德,眼眶红红地掉眼泪,声音细弱蚊呐:“母、母……”   苏令德并不等他唤完一声“母妃”,而是立刻腾出一只手去,温柔地擦他眼角的泪:“现在好好睡吧,好好睡才能长得高高的、壮壮的,才不会被人欺负。”   玄靖宁用力地点了点头,缩回了被子里:“我醒来,你还会在这里对不对?”   苏令德笑着点了点头:“是呀。”玄靖宁就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苏令德莞尔,就坐在玄靖宁床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拍着他的被子。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烛火映照着她的侧颜,镀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透出静谧与温馨。他看了很久,久到玄靖宁沉入睡梦,呼吸变得绵长。久到连他的呼吸也变得舒缓,浑身都懒洋洋的,竟然也沉溺在了这样的气氛里。   原来,这就是家么。   苏令德哄睡了玄靖宁,转头就撞入玄时舒的眼底。他眼中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色。   可她不介意,只是嫣然一笑,悄悄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声地道:“走啦,我们吃夜宵去。”   *   苏令德喝了碗热气腾腾的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就开始招呼已经靠坐在床上的玄时舒:“来来来,王爷,该按阳跷脉啦。”   玄时舒微愣,看着她撩起袖子,手指落在他的穴位上,轻轻一叹:“临睡之前,你怎么还记着这件事?”   “怎么了?这可是能让你活下来的天大的事。”苏令德熟练地按在他的穴位上:“花好月圆,不正好适合按阳跷脉?”   玄时舒看着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望在她脸上找到些许恐惧的痕迹。他知道她先前一直陷入噩梦之中,论理,越临近就寝,她也越该害怕警惕才是。她不怕再次被缠进噩梦里吗?   可她不追问时果断无疑,哄睡玄靖宁时安详静谧,让玄时舒都忍不住怀疑,那场腥风血雨,真的存在吗?   他早陷污泥,才能无知无觉。   可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玄时舒想到那个藏在土地爷塑像后的尸体,她甚至还亲手杀了人不是吗?   苏令德见玄时舒久久不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略带困惑地问道:“怎么啦?”   火芯轻轻地噼啪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玄时舒哑声问道:“你……”   这一次,是苏令德看穿了他的犹疑。   她抬手按在他腰间的居髎穴上,听得耳边倒吸一口气的“嘶”声,她一笑:“想问就问呀。”   话虽如此,她却不等玄时舒开口,径直说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怕?”   她手如游鱼,又带着温润的暖意,看起来心情轻松。   可她没有抬头。   “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了。” 第26章 哇哦 “枉我那时候以为自己遇到了世上……   “乐浪县临海, 倭寇常来侵扰……”苏令德刚刚开了个头,就被玄时舒倏地攥紧了手腕。   她错愕地抬头,就看见他凤眸若寒星, 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没关系。”玄时舒郑重地摇了摇头:“不要再回想了。”月色晃过他的眼底, 仿佛给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夜色,留下了结霜的凉意。   苏令德眨了眨眼, 一笑:“嗨呀, 我也没受什么大委屈。就像今天一样,今天是你护着我,以往也总有其他人护着我。要不我也不能没心没肺长这么大。”   “是吗?”玄时舒感受着她指腹的温凉,微微垂眸,声音也很淡。   “是啊。”苏令德抽回手,挽起滑落的袖子,继续给玄时舒按阳跷脉:“我虽然自幼丧母,但是我还有爹爹、哥哥和嫂嫂啊。爹爹常年出征, 怕旁人欺负我, 都没娶后娘。我跟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很疼我。虽然他笨手笨脚了点,但我嫂嫂聪明呀。嫂嫂还没嫁进来的时候,就肯来照顾我了。”   她说起家人, 脸上总带着笑:“而且,乐浪县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小时候出门, 兜里永远能装满糖回来。什么擂春鼓呀、赛龙舟呀,总有人愿意把我扛在肩膀上……”   玄时舒轻笑一声:“苏小郎。”   苏令德指尖一顿, 惊讶地转到玄时舒的面前去:“你怎么知道!?”   玄时舒便抬头看她,她眸中的诧异让他唇角微勾。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一只机警的小鹿, 又还带着点儿困惑与迷茫。   “谁看到自己的夫人假扮常出入花楼的公子爷如此得心应手,都得在心里犯犯嘀咕吧?”他促狭一笑。   “原来你那么早就派人去过乐浪县了。”苏令德小小惊叹一声:“难怪簪花宴上我要踢蹴鞠,你就只随随便便拦了我一下,都没怕我给你丢脸。”   “枉我那时候以为自己遇到了世上最好的王爷。”苏令德故意啧啧一叹,指上动作收了尾。   船舱烛火轻摇,跃入玄时舒眸中,将他眼底月色的寒霜尽数融化,淌为汩汩清流。他一笑:“难道不是么?”   苏令德仰头望天,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王爷要这么说的话,那我可不敢认。毕竟,我这些年受的最大的委屈,是从王爷这儿得的。”   “哦?”玄时舒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委屈给本王当了冲喜王妃?”   “哎呀,那可不是。”苏令德狡黠一笑:“是明明同心为夫妻,还得孤枕又难眠。”   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裙裾飞扬,展颜相向:“王爷,明儿见!”   玄时舒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她倩影一闪,消失在了门口。   玄时舒愣了半晌,良久,缓而一笑。   他们先前在说什么来着?   说些本该沉重郁郁的往事,说些他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她啊。   他缓缓张开手掌,月色与烛火落在他的掌心,如她笑意温柔。   他便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这样的笑容,若能日日相见,谁能不贪恋人间呢?   *   然而,翌日,玄时舒一睁眼,只看到了毕恭毕敬的川柏。   玄时舒眉头一蹙:“王妃呢?”   侍从伺候他梳洗,川柏站在一旁躬身道:“今早捕起一笼虾,王妃让船娘用虾壳和虾头煎出虾油来,然后用虾油混着融化的猪油泡了米。把泡过的米、剁碎的虾肉,和着虾头熬了大锅虾粥。”   川柏描述得极为详尽,说完还悄悄地吞了口口水:“王妃正带着小王子,把虾粥分给侍卫和船夫。”   玄时舒看了川柏一眼:“你也得了一碗?”   川柏挺直脊背:“属下不敢。”   玄时舒随手把手巾掷于一旁的托盘里,声音淡淡,像晨起清冷的风:“去看看。”   *   玄时舒还没走出船舱,便听到了玄靖宁的好奇的声音:“……支叶城的花谷,好看吗?”   没一会儿,便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回答声。船夫声音粗犷,呼噜噜的在河风间扯开嗓子。有说好看的,也有说远不及应天城簪花宴的。   玄时舒在喧嚣声里悄然走到了船舱尽头。他看到玄靖宁坐在蒲团上,手里捧了个木碗,被围在一堆席地而坐的船夫中间。侍卫坐在他身后,在他跟船夫之间形成了一个半圆的保护圈。   玄靖宁抱着碗,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这些船夫,追着问:“簪花宴是什么样的呀?”   这些远不够格参加簪花宴的船夫也真敢开口,竟又就着玄靖宁的问题,聊起了他们眼中的簪花宴。   玄时舒嗤笑一声,他刚要开口,便有一根纤纤玉指树在了他的唇边。   “嘘。”苏令德用气声制止他说话,朝玄靖宁努了努嘴:“以后,他总会知道真正的簪花宴是什么样的。现在呢,就让他听听天南海北的故事,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吧。”   玄时舒没接话,只斜睨她一眼:“你也不怕吓着我。”   苏令德一听这语气,就知道玄时舒心里有气。她眨了眨眼,连忙走到玄时舒身后,将他的轮椅往船舱拉:“王爷英勇无畏,我怎么会吓得到你呢?”   “我温着一盅粥呢,就等王爷来用了。”苏令德笑意盈盈:“王爷再不来,我可要饿得去你梦里叫你了。”   一听苏令德也没用早膳,玄时舒眉心一蹙:“下次不必等我,你跟宁儿一起吃便是。”   “那怎么能行呢。”苏令德断然拒绝道:“宁儿长身体,他不能饿着。我可是要跟王爷一起用膳的。”   她就算一时弄不明白玄时舒为什么晨起有气,但顺毛撸是她打小就会的技能,用起来娴熟无比。   玄时舒一抿唇,压了压勾起的嘴角,云淡风轻地道:“难得王妃有这番心思。”   “王爷不要胡说。”苏令德一乐,明白他心情好转,便亲自给他盛粥,促狭地笑道:“我向来都是这番心思。”   玄时舒搅了搅碗里的粥——他碗中的是生滚鱼片粥,软糯可口,不闻一丝鱼腥气,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慢悠悠地抿了口粥。温粥入喉,他浑身都觉得熨帖,舒服又畅快。   偏玄靖宁这个时候敲了门,他给玄时舒和苏令德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就展着一张红红的小脸,腼腆地问苏令德:“我可以再喝一碗吗?”   “那当然啦。”苏令德乐得见他多吃点,立刻就接过他的木碗,给他舀了一勺粥。   玄时舒看着自己面前砂锅里的粥顿时少了一碗,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粥,扬起的唇角倏地落了下来。   玄靖宁正高高兴兴地要抱着木碗继续去听稀奇古怪的故事,就被玄时舒一把按住了肩膀。   玄靖宁一哆嗦,抱着碗不敢动了。   “坐在这里喝。”玄时舒冷静地道:“故事听够了,用完早膳,你该收心开蒙了。”   苏令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她不会在玄靖宁面前反驳玄时舒的话,便只拿眼睛去瞥玄时舒。   玄时舒置若罔闻,看着玄靖宁端坐在自己桌边,以极优雅的姿态喝粥。   苏令德压下心底的困惑,喝完了食不知味的粥。等玄时舒开始给玄靖宁读《童蒙》,她便找了个要探望白芨的借口,把白芷带了出来。   白芨因为勒那个劫匪用力过猛,掌心受伤红肿一片,现在还在养伤,探伤的借口倒是十分的正当。   苏令德一边看着白芷替白芨上药,一边跟白芷嘀咕:“王爷今天怎么了?”   白芷方才一直守着粥,闻言谨慎地道:“王爷天潢贵胄,或许是不希望小王子与下人厮混在一起?”   “王爷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他心有不悦,他刚看到这一幕就会制止了,不会还等着我把他推回房间再发作。”苏令德摇了摇头,苦思冥想:“奇了怪了,难道是粥有问题?”   “粥有什么问题?”白芷心中立刻警铃大作,生怕是在她眨眼的某个瞬间,粥里混进去了什么东西。   可她手里还正给白芨缠着绷带,因为心中警惕,下手便重了些。   白芨疼得嗷嗷叫。不过她仆随主,也心大得很,在白芷的心疼道歉声里,还不忘探头探脑地给苏令德出主意:“要不,王妃比照着少爷和少夫人呢?按钱婶说的,这种成了亲的,哪家汉子冒了火,一准是夫妻间的事。”   白芷满脸通红地拧了她一把:“不许学钱婶的浑话。”   白芨莫名其妙:“哪里是浑话了?”   白芷气得要锤她,却听苏令德若有所思地道:“这么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嫂嫂做了什么事,哥哥会生气呢?”过了会儿,她苦恼地道:“可我没见过哥哥生嫂嫂的气啊,倒是见过嫂嫂悄悄地拧了哥哥好几次……”   白芷转念就想到了那首“难丢你,难管你”,她生怕苏令德又走弯了,一时有些崩溃:“王妃,可您悉心熬粥,空腹等着王爷醒来用膳,端粥布膳,哪一点做的不好?您是样样做得都好,所以一定不是因为您的问题。兴许是您意会错了,王爷根本没生气呢?”   苏令德摇了摇手指:“他要是没生气,就不会把宁儿留下来了。”   白芷心中的崩溃加深了一重:“总不至于因为您给小王子端了碗粥,王爷就恼了吧?”   白芷说完,室内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总觉得白芷像是戳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窗户纸。   半晌,苏令德才缓慢地开口,难以置信地“哇哦”了一声。   门外被玄时舒派来听壁脚的川柏,也悄无声息地瞪大了眼睛——   哇哦。 第27章 难哄 他的王妃,终于要开窍了吗?   苏令德感慨完这一声, 言辞凿凿地道:“男人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想当初爹爹因为我给哥哥绣了衣裳没给他绣, 罚哥哥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原来王爷也不能免俗。”   白芨深以为然地跟着点头。   白芷一阵无语, 虽然这两件事都是“吃醋”,但这之间的区别如此鲜明, 她的姑娘应该领会到了吧?   但白芷还没来得及说话, 苏令德便拊掌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那我也送王爷亲手绣的——荷包吧。”   这一次,就连白芨都瞪大了眼睛,她的头想点又及时止住,卡在了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   白芷立刻把之前的疑问咽了下去,试图打消苏令德的想法:“王妃,刺绣太耗神了。”   “船上那么久,打发时间不是正好?”苏令德浑不在意:“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总不能让你们去临都县再给我淘话本子来。”   苏令德既下了决心, 便站起身来,打算好好地去宽一宽玄时舒的心。   倒是白芷连忙唤住了苏令德的脚步:“王妃啊——”   “嗯?”苏令德转头看着白芷。   白芷三缄其口,最后艰难地道:“我们出门匆忙,针线布料都没带, 还得去临都县现买。要不这样,您先别跟王爷说, 万一临都县买不到您满意的针线布料呢?”   白芨点头如捣蒜。   “你们没带,但这艘船上早就备好了远行的人员和物资, 就连给宁儿开蒙的《千字文》都有,更不缺针线布料。”苏令德坐了回来,托腮看着自己的两个使女:“我的刺绣真的这么糟糕?”   白芨摇头如拨浪鼓。   白芷瞪了白芨一眼, 惹得苏令德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刺绣糟糕,但就算这么糟糕,我也肯把自己的软肋呈给王爷,这不就是最好的心意吗?”苏令德笑意盈盈,目光慧黠。   她话音方落,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白芷去开门,忙恭敬地行礼:“王爷。”   玄时舒朝白芷微微颔首,便看向苏令德:“王妃要呈给本王什么心意?”玄时舒声音浅淡,配上他今日这身素色禅衣,河风拂袖,翩翩欲仙。   “我想给王爷绣荷包。”苏令德亲自站起来,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使女的船厢相对狭小,再多两个人进来便显得逼仄,苏令德索性推着他回到他的船厢。   “哦?”玄时舒声线微扬,似乎透出了点惊讶。   玄时舒身后的川柏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没有跟玄时舒禀告过这件事。   “嗯!”苏令德回答得极快:“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已经是王妃了,那自然是要用些别的来回报王爷。”   玄时舒听罢,漫不经心地问道:“想来这荷包是王妃绣惯了的吧?”   苏令德立刻摇头摆手:“我跟嫂嫂练的时候,绣的都是团扇。后来给爹爹和哥哥,都做的衣裳,从来没有做过荷包。”苏令德恨不能指天发誓:“王爷的荷包是独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连宁儿都没有。”趁着还没走进房间,苏令德赶紧悄声强调。等说完,她才推开门。   玄靖宁正摇头晃脑地在读“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他看到苏令德来,眼睛唰地一亮,但一看到玄时舒的脸色,又磕磕绊绊地跟着面前的侍从读了下去:“金生丽水……”   苏令德心算了一下,惊讶地小声对玄时舒道:“他还在读第五句呀。我还以为他读了好久了,王爷等久了才来找我呢。”   苏令德不打扰玄靖宁跟读,又拉着轮椅退了出去。   等合上门,苏令德更困惑了:“说来,王爷为什么来找我呀?”   眼观鼻鼻观心的川柏,也忍不住悄悄地看了眼玄时舒的后背。   为什么?   嗐,还不是因为他办事太过利索,听到王妃要给王爷送荷包,马不停蹄地就禀告给了王爷。   他粗略算了算,王爷至少是捱到小王子又读了两句话了才出门去找王妃的。   了不得的耐心哪!   “咳。”玄时舒清咳了两声:“船上虽然有替宁儿开蒙的几本书,但到底缺些玩具,想着请王妃好好筹划一下在临都县该采买些什么。”   玄时舒说罢,看着茫茫江面,又道:“此事紧要,若是王妃不得闲,我的荷包不绣也罢。”   “那我不绣了。”苏令德眨了眨眼。   玄时舒:“……”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如江上阴云压境一般沉郁。   江上竟也真的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   苏令德没顾上自己躲雨,展开袖子把玄时舒遮住,俯身笑道:“我说笑的,答应的事,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呢。王爷,静待佳音呀。”   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落他的肩头,他侧首就看到了她在雨中仍然明媚而狡黠的笑意,以及被雨水沾湿的丰润的朱唇。   他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展袖挡住了急雨。   他的脑海边回想起她在端阳宴那日唱的小调——“你是我的冤家也,不得不管你。”   他这时才恍惚地明了自己隐秘却又蠢蠢欲动,想要宣之于口的心意。   她当真是他的冤家。   苏令德还在推着他的胸口,试图想站起来。   “别动,小心着凉病了。”玄时舒俯身低语,低而磁性的声调,能勾走小娘子一般的神魂。   但苏令德哪是一般的小娘子。   “但是王爷啊,你可能没看见,春莺和春燕刚刚打了伞来……”苏令德被蒙在玄时舒的袖子下,声音仍旧十分清晰。   玄时舒:“……”   她其实是他的冤孽吧??   *   但再怎么腹诽苏令德,等她拿出荷包来时,玄时舒的唇角依然忍不住勾起鲜明的弧度。   苏令德把荷包装在一个精雕细琢的檀香木盒里,极近郑重之能事。   “一个荷包罢了,王妃不必如此大张旗鼓。”玄时舒接过檀香木盒,随口道。   白芷默不作声地跟在苏令德身后,眼角余光瞥见玄时舒打开檀香木盒,白芷的嘴角抽了抽,心中大逆不道地为玄时舒生出一点同情来。   玄时舒打开了檀香木盒。   上好的藏青色蓝缎,摸上去如水般顺滑。但上头偏偏不伦不类地绣着——   两团黄色的球,伸长两条白色的脖子,扭曲在一起……   “这绣的……”玄时舒看得头皮发麻,他这时才回想起当初苏令德跟他说,她给苏显允绣衣裳,把海鹰绣成了胖鸭子。他现在觉得,说是绣成了“胖鸭子”,可能她多少还往好了夸……   “王爷?”苏令德的声音都透着几分忐忑不安,又像是个想要讨要糖的孩子那样满怀期待。   玄时舒面不改色地合上檀香木盒,朝苏令德温和一笑:“鸳鸯交颈么?当真是极好的寓意。”   苏令德一喜:“王爷,你居然认得出来!”   苏令德从他手里拿过檀香木盒,拿出荷包指给玄时舒看:“看,这是水,这是连理枝……”   玄时舒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几股白线,以及歪七扭八的几根银线,神色自若地点头:“这刺绣,十分传神。”   白芷惊为天人。这难道就是八字极相配的天作之合吗?   就连苏令德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她亲自给玄时舒斟满茶,递给他,十分真挚恳切地道:“王爷,你当真是个好人。”   玄时舒刚抿了口茶,一听她这话,呛得猛地咳嗽起来。   苏令德连忙给他顺气,悄声地嘀咕:“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让你戴上了。”   “要是我说绣得不好,你就非得让我戴上?”玄时舒瞥她一眼。   苏令德把荷包藏到身后去,老成又苦恼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也觉得这样不好了。我明知道我刺绣的水平,还非要送你荷包,不就是想看你左右为难么?我也太坏了吧。”   玄时舒一噎,他竟一时分不清苏令德是在以退为进,还是在认真反省。   苏令德确实是在认真反省,她甚至还十分困惑地反问了自己一句:“为什么呀?”   为什么她会期望看到玄时舒像哥哥一样对她的刺绣难以下咽,却又还是会视若珍宝?她不是要拿荷包去哄玄时舒的么,怎么如今反倒像是希望玄时舒去哄她了?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蹙眉,丹凤眼流泻出笑意。此时阳光正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恰如他眸中的波澜。   他的王妃,终于要开窍了吗?   “荷包给我吧。”玄时舒朝她勾勾手:“兄长想来也穿上你绣的衣裳了吧?”   苏令德依言把荷包交给他,实诚地摇了摇头:“我原本是打算给哥哥绣成衣裳的,但是最后的成品裁成了一块布。”   川柏提心吊胆地看着玄时舒手里的荷包,眼神不自主地在苏令德绣的荷包和玄时舒腰间的旧荷包之间逡巡。若说是云泥之别,可能还多少低估了点“云”的高度。   然而,玄时舒却不以为意地解下旧荷包,换上了苏令德绣的“鸳鸯交颈”的新荷包:“开心吗?”   这一声,唤醒苏令德的记忆。她记得他曾绕远路,就为了让她看看魏家的狼狈模样,给她出气。但和那时相比,玄时舒这一声仿佛添了如春水一般的缱绻。   苏令德怔怔地伸出手去,戳了戳玄时舒腰间的荷包,困惑地呢喃:“我是不是想哥哥了呀……”   玄时舒:“……”他霍霍磨牙,字句仿佛从唇齿间蹦出来的:“等到了临都县跟岳父的船汇合,本王一定要好好问问护船来的人,你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楼船破开江雾,临都县,也近在眼前了。 第28章 故旧 “想来,这么夸王妃的人,也不少……   楼船在临都县靠岸, 苏令德走下船,不急着看岸边旌旗飘摇的繁华,而是细细地扫过一同停靠在船坞的其他楼船。   玄时舒瞥眼她的神色, 便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他也扫了眼船坞里停着的其他船, 伸手遥遥一指:“岳父的船在那儿。”   苏令德惊讶地看着他:“王爷怎么知道?”   玄时舒神色淡淡,倒是川柏挺直了脊背:“这船是王爷亲自替良侯选的。”   苏令德定睛看了看船桅上被她不小心忽视的“良”字旗, 也不多说, 只打发白芨去接应,然后笑着亲自去推玄时舒的轮椅:“王爷真好,我该多给王爷做两个荷包的。”   苏令德倒是很想亲自去,但如今她是涠洲王妃,总不可能撇下玄时舒去太人多眼咋的地方。她便推着玄时舒往岸上替送别与迎客的人设置的凉亭走去。   玄靖宁走在玄时舒的身边,闻言也踮着脚尖去看苏家的楼船,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会儿,困惑地道:“这该很好认呀。”他伸手指了指船桅上的旗子:“那面旗子上, 写着‘良’字。是祖父的封号。”   玄靖宁很高兴地跟苏令德小小地炫耀:“我认识‘良’字啦。”   苏令德腾出一只手去把玄靖宁扒拉到自己身边来:“哎呀, 宁儿真厉害,都是王爷教导有方。”   玄时舒嗤笑一声,显然还没消气。   玄靖宁没有意识到玄时舒心情不好,他还期待地仰头看着苏令德, 小小声地问道:“那……那宁儿也可以有一个荷包吗?”   玄靖宁一边说,一边拽着自己腰间的荷包往身后藏。   苏令德一听, 心里立刻暗道一声“糟糕”。   果然,玄时舒敲了敲自己的扶手:“宁儿, 过来。”   玄靖宁立刻挺直脊背,同手同脚地走到玄时舒身边去站好。   “不过认识一个‘良’字,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之事吗?”玄时舒声音严肃, 冷硬得像水里泡了万年的石头:“《千字文》背到哪儿了?”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玄靖宁耷拉着脑袋,小声地回道。   “哎呀。”苏令德推着玄时舒的轮椅,悄悄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肩,她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道:“长路漫漫,船上还可以继续背。好不容易来一个新地方,总要走一走,见见世面才好。王爷,你说对吧?”   这是她第一次会暗中对他做一写小动作,自然而又亲昵。想当初,他当着曹峻的面捏捏她的手,她还无情地抽手,如今这样,也算得上是有长足的进展了吧?玄时舒仔细对比着,心底竟不由得期望她再多亲近自己几分。   苏令德和玄靖宁正双双等着玄时舒回答,谁曾想他居然走了神。苏令德无语地又问了一遍:“王爷?”   “嗯。”玄时舒面上如古井无波,决计不会让人猜到他刚刚在想什么。   苏令德和玄靖宁便双双松了口气。玄靖宁更是孺慕地看着苏令德,总觉得正是有苏令德在,他才能逃过一劫。   他便轻轻地拉了拉苏令德的衣袖,跟他分享他的新发现:“荷包——”他悄悄地指了指玄时舒腰间的荷包,垫着脚想在苏令德耳边说话。   苏令德俯身侧耳去听,只听玄靖宁道:“宁儿可以有一个像父王那样的荷包吗?”   玄时舒:“……”   玄靖宁自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但实际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白芷嘴角抽了抽,她下意识地想跟白芨交换一下心中难以抑制的情绪,可抬头才意识到白芨去接船了,倒是跟川柏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川柏亦是一脸无语,显然觉得玄靖宁这话简直不可思议——这天底下,还能有谁会想要一个这么丑的玩意儿?哦,除了王爷。   白芷意会了川柏的意思,她顿时恼了,面若冰霜地瞪了川柏一眼。   川柏还以为自己能跟白芷获得一点儿共鸣,被冷酷地瞪了一眼之后,川柏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白芷十分恳切地赞许玄靖宁的决定:“小王子的眼光真是极好的,这是王妃亲手绣的荷包。”   川柏:“……”他方才分明还从白芷眼中看到了同样难以置信的目光!   可玄靖宁不知道,他更加兴高采烈:“怪不得那么好看!”   苏令德认真而仔细地看了玄靖宁半天,确定他居然是真的喜欢这个荷包,她自己都噎住了,半晌才道:“……倒也不必。”   苏令德轻咳两声,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下次我给你画风筝,比荷包好玩。”   玄靖宁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风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雀跃:“我可以有一个胖鸭鸭的风筝吗?”他说着,眼神还不住地往玄时舒的荷包上看。   此时他们正坐在岸上专门为送别和迎客所设置的凉亭里,所以玄时舒也能看到玄靖宁那纯粹的喜爱的目光。   玄时舒沉默着,振袖遮住了自己腰间的荷包。   苏令德两眼望天,胡乱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打发川柏派人带着玄靖宁去半道迎接苏家船上的人。   等玄靖宁走远了,苏令德才虚抹了一把额上莫须有的汗,认真地对玄时舒道:“王爷,我觉得很有比较教一教宁儿,究竟何为美,何为丑。”   “胖鸭鸭。”玄时舒掂着荷包,目光落在“鸳鸯”上:“是挺可爱的。”他抬起头来,丹凤眼里眯着危险的光:“想来,这么夸王妃的人,也不少吧?”   苏令德正盯着他手中的荷包看,她十分费解,这到底哪里像鸭子,又哪里好看了。因此,她只顺口道:“倒也确实不少,掌柜的、赵叔、钱婶……”   苏令德话音未落,便听到白芨欣喜的声音:“王妃,您看谁来了?”   苏令德循声而望,立刻高兴地道:“常明、掌柜的、赵叔、钱婶、阿秀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苏令德一直以为爹爹会请镖局来送,她万万没想到送嫁妆的船队里居然还有故人。   玄时舒也没想到,他目光清冷地扫过面前的人,在老赵空荡荡的袖子上略多停了一会儿,一时捉摸不出苏父的意图。   众人依次向玄时舒和苏令德行大礼。   常明率先开口,他先恭恭敬敬地将四个木盒呈给苏令德:“这是少夫人给您准备的家信、地契、房契与身契。”   “嫂嫂还好吗?哥哥、爹爹还好吗?”苏令德拿过装着家信的盒子,立刻问道。白芷和白芨接过了剩下三个木盒,也殷切地看着常明。   “老爷和少爷身体康健,少夫人初夏生下了小少爷,取名‘其桐’,母子平安。家中一切都好,只盼王妃也一切都好。”常明语速很快,他说完之后马上深深鞠躬致歉:“王妃,老爷和少爷已经回了营帐,小的也要即刻启程,不便久留。”   苏令德并不在意,听到家中一切都好,她就石头落了地:“不碍事,白芷,你去给常明准备程仪。”   白芷应声而去。常明谢过苏令德,紧接着向玄时舒拱手:“王爷,老爷和少爷有几句话托小的跟您说,请借一步说话。”   苏令德诧异地看着他们避到角落去。   掌柜的此时方才轻声开口:“王妃不必忧心。王爷早前派人来过乐浪县,与苏县尉在我的小酒楼里相谈甚欢哪。”   苏令德知道掌柜的和父亲是生死之交,闻言便回过头来笑道:“掌柜的怎么不顾小酒楼,到这儿来了?”   掌柜的捋了把胡子:“哎呀,趁着还能动,把小酒楼传给儿子,我跟着苏小郎——王妃见见世面,帮着您哪,管管账。”   老赵也跟着挠了挠头:“苏县尉说我这浪里白条的经验,到哪条河里都足够用,可不能埋没了。我这就上赶着找管来了。”   因着玄时舒不在,众人跟苏令德说几句话,又好像回到了苏令德儿时。听老赵这话,都哄笑起来。玄靖宁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脸的新奇。   钱婶打了老赵一下:“谁稀罕管你,说的什么瞎七八搭的话,阿拉令令如今是王妃了。”她左右看了看,悄悄凑到苏令德身边问道:“看在吃婶娘几碗香饭的份上,王爷是不是比那个钓鱼的少年郎好看哇?”   苏令德一下红了脸。   阿秀拉了一把钱婶:“阿娘,你说什么呢。”她朝苏令德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王妃,小女来给您做衣裳。”她又拉了一把身边的青年,脸色微红地道:“这是吴五郎,是个药郎。”   吴五郎腼腆地向苏令德行了个礼。   苏令德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秀和吴五郎一眼:“哎呀呀,钱婶钱叔好事将近呀。”   钱叔是个老实巴交的修船工,闻言也不吭声,只憨厚地笑笑。钱婶倒是乐呵呵地拍了一下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钱婶朝苏家的楼船努了努嘴:“说到这个,王爷给家里挑中的镖师,那当真是个顶个的好。我心里头惦记着县里那几个没嫁的囡囡,王妃给掌掌眼,做做媒,正好一并稍带来跟着您。”   苏令德再次看向那艘楼船。镖师们都还在船上守着货,他们穿着玄色的短褐,宽肩蜂腰,露出鼓胀的肌肉来。不过因为隔得远,她看不清他们的眉眼。   这样精悍的镖师——苏令德立刻就联想到了土庙那日,跟着玄时舒来的十个玄衣影卫。   苏令德抿了抿唇。   论理,有这么好的镖师护镖,她的嫁妆船完全可以直接回应天城,而不必停在临都县。除非,她的嫁妆船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支叶城。   但是,赵太后和皇帝会如何做想?   苏令德才思及此,就听得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到近地传来,与此同时,马蹄声里响起孙公公尖细的声音——   “王爷,陛下口谕!” 第29章 机锋 “皇上特意派咱家来接您、王爷和……   孙公公骑快马而来, 身后跟着一队金甲卫,神色凛然肃穆,令人望而生畏。   苏令德心下微惊, 先去找玄时舒的身影。但她扫视一周, 竟不知玄时舒和常明身在何处。她心下微沉,立刻先带着众人行大礼迎接孙公公。   孙公公翻身下马, 连忙单膝跪地虚扶了一把苏令德:“王妃, 快快请起。”孙公公本来是想扶苏令德起来,可他星夜兼程,竟是两腿打颤,一时没能站起身。反倒是苏令德反过来扶了他一把。   孙公公一站起来,连忙躬身行大礼,对苏令德道:“摄政王余孽作乱,皇上担心王爷和王妃,故而特命小的前来接驾。”   “摄政王余孽作乱?”苏令德惊讶地看着孙公公, 她略略迟疑了一会儿, 就把玄靖宁交给春莺和春燕,又让白芨带着乐浪县的众人先去一旁的酒楼小坐。   然后她一挥手,迎孙公公上座。   “王妃竟不知道?”孙公公推辞不过,顺势坐下, 惊讶地道:“咱家还以为,将小王子骗走的人, 也是摄政王的余孽呢。”   苏令德低眉垂眸,轻叹一声:“王爷未免我忧心, 不常与我说这些。”   孙公公也跟着叹了口气:“咱家原也不该拿这些腌臜事来打扰您的清净,实在是摄政王余孽太过猖狂。”   “王妃可能不知道,就在您跟王爷、小王子离开之时, 应天城郊发生了大案。”孙公公的目光扫过苏令德,只是苏令德低着头,他便难以看清她的表情。   孙公公停顿了会儿,又问:“王妃的马车从菡萏园出发,若是不小心路过了那腌臜地,可得好好跨个火盆,泼点艾草水。”   “这我如何知道呢?我坐在马车里,本就不知路过了何地。”苏令德摇了摇头:“更何况,孙公公也没说,到底是城郊哪一处呀。”   “是了是了。”孙公公看了看一旁的白芷,见白芷也是一幅懵懂无知的模样,他便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咱家这记性。王妃莫怪。”   苏令德善解人意地一笑:“你为了接我们,舟车劳顿,原该是我好好谢你。”苏令德亲自给孙公公斟满水。   孙公公恭恭敬敬地接过,只放在唇边略一抿,便道:“咱家原也想着,王爷带着王妃、小王子散心,享天伦之乐,是多好的事。只是,您们出发的那天,摄政王余孽火烧了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头发现了十五具尸首。”   孙公公放下茶杯,深深一叹:“晚间,魏老爷吊死在了红袖楼里,吊死魏老爷的白绸上,也刻着‘摄政王印’。”   苏令德惊愕地问道:“他死了?”   孙公公飞快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唏嘘不已地点头:“咱家出城的时候,大长公主已经昏过去好几次了。魏姑娘掌持家事,带大长公主和魏少爷去感业寺修行了。”   “小王子失踪的事儿,陈嬷嬷自然是万死难逃其咎,但皇上也怕这是摄政王余孽布下的迷魂阵,实则还是想对您、王爷和小王子不利啊。”孙公公说着,连忙站起来,深深地鞠下躬:“所以,皇上特意派咱家来接您、王爷和小王子回应天城。”   苏令德也跟着站了起来,这话她不好接。   她一时竟捉摸不透,玄时舒想在临都县周转然后去支叶城,这分明是件极大的好事,为什么要瞒着皇帝和赵太后?   “皇上隆恩,我们本该即刻启程。”苏令德脸上显露出为难的神色:“只是……”   “咳咳……”玄时舒的咳嗽声横插而来,他用帕子掩着唇,用力地咳嗽了好一阵。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接过了苏令德的话:“只是本王想即刻启程去支叶城寻医问药。”   苏令德没想到玄时舒居然如此轻易地就把这件事戳破了,不由得惊诧地看向他。   孙公公将苏令德的惊讶尽收眼底,又躬身向玄时舒行礼:“王爷肯去支叶城,这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如今时局不稳,也不知还有多少摄政王余孽在外游窜。王爷此时动身,恐怕途中危险哪。”   “正因为时局不稳,未免被人勘破行踪,本王才先斩后奏。”玄时舒笑了笑,胸有成竹地道:“更何况,皇上圣明,怎么可能压不住小小的叛党余孽呢?本王对皇上有十足的信心,孙公公多虑了。”   孙公公立刻跪了下来:“奴才一派赤诚之心,望王爷明鉴。”   玄时舒看着孙公公,一笑:“本王也没说什么,孙公公何必要跪?不过,今日孙公公怕是难达成所愿了。且回去向皇上复命吧,本王今日即启程前往支叶城,若是有命回应天城,再跟皇上把酒言欢。”   孙公公没有动:“皇上日理万机,叛党余孽如蚁噬,防不胜防。王爷想去支叶城,皇上一定龙颜大悦。只是,还请王爷先回应天城,待皇上调拨精卫,护着您前往支叶城。”   “一来一回,本王还有多少时日可活?”玄时舒苦笑一声,向孙公公展开自己方才用来压着唇角的帕子——这方帕子上已有暗红色的血渍,糊成了一团。   “王爷!”苏令德大骇,扑过去握着玄时舒拿着帕子的手,也遮住了那方帕子。   她当即也顾不上许多,斩钉截铁地道:“要去支叶城,现在就去。”她拧眉对孙公公道:“孙公公,事态至此,你还要拦么?便是皇上亲至,也只会心疼王爷。”   苏令德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孙公公匍匐在地,不敢多看那方帕子一眼,连忙搬出了太后:“王爷必能转危为安。只是去支叶城路途遥远,若有叛党余孽趁虚而入,皇上忧心之余,又要如何向太后交代呀。”   玄时舒惊讶地挑眉:“本王来之前,已经托人给母后带信,说明了本王的计划。本王原以为孙公公不辞辛劳而来,是皇上和母后二人的意思。”玄时舒蹙眉:“难道母后还没来得及跟皇上说吗?”   孙公公一凛。   不过,孙公公还没来得及说话,玄时舒就已袖手一指:“皇上日理万机,母后不欲拿这样的小事叨扰也正常。不过孙公公大可放心,以本王所见,母后大概是允了——”   苏令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孙公公也跟着这些声音抬起头来,他定睛一看,眼底的暗色愈发浓郁——曹峻和赵英纵正并排策马而来,他们的身后亦跟着二十护卫。   赵英纵快要跑断了腿,他勒马之后,虚弱地挂在马上,对玄时舒道:“阿舒……你可再别想一出是一出了。这些人,都是太后娘娘让我给你送来的。”   他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怀里摸印信,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印章来,丢给玄时舒:“这是太后娘娘的印信,给你去钱庄领钱用的。”   玄时舒双手接过印信,复杂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将印信收入怀中,对赵英纵道了声谢:“多谢表哥。”   孙公公仍跪着,目光短暂地落在赵太后的印信上,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曹峻行完礼后,先一步走上前去对孙公公道:“孙公公,皇上已经知道阿舒欲去支叶城寻天师了。皇上大喜,路上安危由我负责。”   曹峻朝玄时舒拱了拱手:“阿舒,这一路有劳了。”   玄时舒唇角一勾:“该是我说有劳。”他垂眸一瞥孙公公:“孙公公啊,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吧。”   孙公公立刻爬了起来:“奴才谨遵圣意。”   赵英纵立刻拊掌,长舒一口气:“哎呀我的天,我可真是要跑断腿了。孙公公,我建议你也现在临都县休整两天,再这么披星戴月地赶回去,我人可都要废了。”   苏令德贴心地道:“我替赵大少爷和孙公公准备马车。”   曹峻看了苏令德一眼:“我们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楼船,不知……”   玄时舒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曹峻的话:“不妨事,临都县的船有的是,随便租一条便是。”玄时舒说罢,随手指了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卫,叫他去租船。   曹峻则远远地望了眼船坞,他的目光在苏家楼船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看起来,良侯家的船也恰好停在临都县,如此,是不是就不必多此一举再去租别家的船了?”   孙公公闻言,立刻顺着曹峻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锐利如鹰。   “那是给王妃送嫁妆的。当初本王派人跟着颁旨的天使去给岳父请安,岳父得知临都县有不少新奇之物,就让船停靠在临都县。”玄时舒云淡风轻地回道。   赵英纵闻弦音而知雅意,揉着自己的腿:“既然是弟妹的嫁妆船,那可就不能随随便便租用了,还是另租别的船吧。”   曹峻一抿唇,遗憾而又意味深长地道:“那可真是不凑巧了。”   *   “不凑巧?”苏令德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咀嚼着曹峻的话:“我怎么感觉他话里有话呢?”   因着白天的插曲,他们只在临都县休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就要启程。   尽管已经星垂夜幕,苏令德仍然想着白天这些人之间的机锋。   孙公公对她的试探,她料想到了,也听出来了。这也是她故意支开白芨、春莺和春燕,只留下白芷的原因。因为白芷并没有随同她在土庙遇险,所以白芷的神色是断然不会露馅的。阿昏   但玄时舒与孙公公之间,曹峻和赵英纵在孙公公之后赶来,都让苏令德困惑不已。   玄时舒闲闲地倚在引枕上,不紧不慢地喝着碗里的药:“王妃,我今日又吐血一次,你不关心我,怎么还惦记着曹峻?” 第30章 暗涌 “我怎么舍得呢。”   苏令德这次也不急, 只回过头瞥他一眼:“也不知道孙公公是没看见还是没经验,你那帕子上的血——啧啧。”   “这药今日怎么这么苦。”玄时舒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顾左右而言他。   苏令德一口气用竹签给他串了五个蜜饯, 递到玄时舒手边。玄时舒看着眼前的葫芦串, 无奈地摇了摇头:“王妃可真是大方。”   苏令德托腮看着他:“毕竟我有好多问题,还指望着王爷教我呢。”   玄时舒“哦?”了一声, 漫不经心地吃着蜜饯。他原本也不觉得药有多苦, 只是遇到了苏令德,好像喝药之后再吃蜜饯,便当真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来。   “王爷,曹峻早先是不是并不知道我的嫁妆船会来?”苏令德挪着椅子,往床边靠了靠:“如果他早知道,也不会问出那几句话。就算那船上装的不是我的嫁妆,但是掌柜的他们都在,船上本身就载了不少人了。”   “但是, 要说他不知道爹爹会派船来, 好像也不对。”苏令德眉头微蹙:“连我自己都没能从船坞里一眼认出自家的船来,他要是不知道,怎么可能一眼认得出来?”   玄时舒没说话,他吃了一个蜜饯便将蜜饯串递到苏令德嘴边。苏令德也不介意, 就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剩下的蜜饯。   苏令德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嘟囔:“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玄时舒看着她吃得微微鼓起的腮帮子, 觉得有些可爱,听到她的嘟囔, 只是随意地一笑:“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我跟他又不熟。倒是王爷,你跟曹峻不是至交好友吗?”   “我还记得端阳宴上,你跟曹峻颇为交好。”苏令德回想了一下端阳宴的情形:“倒是赵大少爷, 反而不知道你们之间这么要好。”   苏令德心中陡生疑窦:“论理,曹峻久在支叶城,赵大少爷才是一直在应天城的人,曹峻回应天城的时候,赵大少爷应该都在场才对。他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关系交好呢?”苏令德越说越觉得奇怪:“王爷,你难道跟曹峻不止在应天城见过面?”   玄时舒神色未动,他在腿上摆出棋盘,漫不经心地道:“没准是表哥傻呢?”   苏令德瞪他一眼,托腮继续自己的推论:“如果赵大少爷确实不知道你跟曹峻要好,那他匆匆从应天城赶过来就说得过去了。”   “哦?”玄时舒拉长了声调,手下不假思索地落下棋子。   “曹峻是曹皇后的亲侄子,母后倚重曹皇后,如果知道曹峻与你交好,那母后就会把印信托付给曹峻。赵大少爷不善骑射,也就不必来费劲跑这一趟了。”苏令德虽然看着棋盘,但心思全然没有在棋子上。   “等等,这么说的话,母后也不知道你跟曹峻交好。”苏令德更困惑了:“王爷,你难不成跟曹峻交好的时候,还是乔装打扮换了个人吗?”   玄时舒不紧不慢地又落下一子:“你怎么就笃定,母后不知道呢?”   苏令德一愣,便听玄时舒又道:“我以前贪玩,跟着曹峻从应天城跑出去,一路去了支叶城。”棋子落于棋盘上,声音清脆悦耳。玄时舒的声音在这玉石相撞的声音里,也显得清清泠泠。   玄时舒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曹峻格外交好,赵英纵不知道很正常,因为王爷失踪这么大的消息必定是要先对外隐瞒的。但赵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苏令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的话……难道母后不信任曹峻?”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回想起今日白天的林林总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油然而生——或许太后不是不信任曹峻,而是不信任曹皇后,或者说,是曹家背后的皇帝。   “我不明白……”苏令德刚开了个头,便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她想起涠洲王府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想起赵太后在冲喜那日的崩溃和悲伤,想起皇帝对玄时舒的关切和纵容……可在这一切的背后,是玄时舒病重、发烧、吐血;是他们总要被逼着向大长公主低头;是孙公公和曹峻先后纵马而来,一个不想让他们去支叶城,另一个则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自己这无心地一问,或许掀开了这歌舞升平的皮囊的一角。   苏令德仿佛觉得刚刚倒吸的那口冷气透着浓得几乎能具形的寒意,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冷。   玄时舒神色淡然地落子:“她先是太后,再是阿娘。”   玄时舒这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让苏令德浑身一振。她立刻严肃认真地道:“没关系,我不一样,我们是夫妻——”   苏令德正要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什么叫“夫妻一体”,玄时舒就无奈地捏了颗蜜饯塞进了苏令德的口中:“知道了,知道了。”   可别再跟他说什么“夫妻”了。   他一想到他们对夫妻的理解有鸿沟,头就有点疼。   苏令德尚未能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天堑,她乖乖地吃着蜜饯,点了点头:“那就好。”   她觉得自己刚刚那一问,仿佛把手深入了幽潭,除了冰冷外,她更害怕会捞上一些别的污浊之物。她并不恐惧阴暗与污秽,可她怕如果她执意要把它们捞上来,就会变成刺伤玄时舒的刀剑。   她愿意等。只要玄时舒能好好活着,她相信,她总能等到他袒露心声。   而现在,见玄时舒若无其事,苏令德也长舒了一口气,刚刚那股子阴寒好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令德并没有掩饰自己卸下包袱的轻松,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仅仅是这样?”   苏令德微愣:“那不然呢?”   “你不是说有一箩筐的问题么,你不想问问土庙的事吗?不想问问魏升登的事吗?”玄时舒落子的速度慢了下来,手中捏着一颗黑子,迟迟不落:“你问也不问,就先言辞凿凿地说‘夫妻一体’这样的话。万一你知道了真相,不想和我“夫妻一体”了呢?”   苏令德警惕地看着他:“王爷,你可别想套我话,我才不会呢。”   “魏升登这样的小人,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百死不足惜。土庙的事,如果不假托摄政王余孽之名,那还能怎么办?”苏令德想得很清楚:“更何况,土庙之事,你是为我才做到那一步。你要是真的有罪,那我……”   “那你?”玄时舒抬头看着苏令德,静静地等她说一个答案。   苏令德狡黠一笑:“那我就是罪人的夫人。”   她眸中澄明,如一汪清可见底的泉。玄时舒望进她的眼底,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她笑起来时,泉水微澜,好像有两尾活泼的锦鲤会从里头跃出来一样。   玄时舒一笑,终于落下了手中的黑子:“我怎么舍得呢。”   “我也觉得你不舍得。”苏令德大言不惭地凑过去,打量了一眼他的棋局,惊讶地:“咦?”了一声:“还是那天马车上的棋局吗?也不是,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她看不懂黑白纵横经纬,也不知道棋盘上的黑子从重重阻碍里杀出一条出路来,如转过肃杀萧索的崇山峻岭,窥见天光乍泄、柳暗花明。   玄时舒的情话落了空,但他只在心底小小地叹了口气,竟然也没有太超出他的意料。他瞥了眼苏令德好奇又不解的目光,握了把白子递给她:“画画?”   他袖手拂乱棋局,毫不介意自己好不容易想出的破局之法散得七零八落。   苏令德挽袖,中气十足地应声:“来!”   *   苏令德和玄时舒合力在棋盘上完成了两个小人,翌日,苏令德小心翼翼地端着棋盘坐上楼船,然后招呼玄靖宁:“宁儿来,我教你画你自己。”   玄靖宁好奇地看着棋盘,依葫芦画瓢,学着棋盘上另外两个小人的模样,也有模有样地搭起新的小人来。   曹峻路过苏令德,脚步微缓,目光频频落在棋盘上,半晌终于忍不住道:“王妃,你这是在教小王子下棋吗?”   苏令德笑眯眯地看着曹峻:“那当然不是,我们画画呢。”   玄靖宁正把一颗黑子添上作为小人的脚,闻言用力地点点头,很是快活。   “在这个棋盘上画画?”曹峻的目光落在棋盘一角染金刻印的“逾明”二字上——这是先帝的名讳——他的声音都透着几分难以置信。   苏令德有几分困惑:“这个棋盘怎么了?”   “没怎么。”玄时舒从船舱里显出了身形:“他是正人君子,觉着棋盘就该下棋用。”   玄时舒身上有淡淡的药香,在他身后跟着相太医和吴五郎。相太医是被临时征来的,不过他家眷在陈郡,临靠拒马界河,所以他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少了几个帮手。好在吴五郎是个不错的药郎,相太医也就不吝让他分担点自己的活。   曹峻见状,立刻关切地问道:“相太医施过针了?你昨天还吐血了,今日如何?”   “还能活着去支叶城。”玄时舒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行至苏令德身边,瞧了眼棋盘,夸了一句:“学得不错。”   玄靖宁很高兴,小脸红扑扑地向玄时舒强调:“一家三口!”   曹峻看着棋盘上排排站着的一家三口,目光忍不住往“逾明”二字上瞥。要是先帝知道他最爱的棋盘被用来做这样的用处,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或许先帝也只会一笑而过,没准再赐下个新的棋盘来。毕竟玄时舒是他最钟爱的幼子,恨不能日日捧在手心相见。   玄时舒瞟了眼曹峻:“曹峻,船已经租好了,你要是看不惯,赶紧回自己船上去。” 第31章 对弈 苏令德脸微红,落荒而逃。   “不行。”曹峻理了理衣袖, 坐在了玄时舒对面,正色道:“从临都县到下一个港口望苗县这一段,芦苇遍布, 最容易——”   曹峻还没说完, 苏令德就立刻“嘘”了一声:“宁儿在呢。”   曹峻微愣,下意识地看向了玄靖宁的方向。苏令德正捂着玄靖宁的耳朵, 不甚赞同地看了曹峻一眼。   玄靖宁有点儿懵, 他其实听不太懂曹峻的话,只是苏令德要捂他耳朵,他就乖乖地让她捂着,不吵也不闹。   曹峻正襟危坐,十分歉疚地对苏令德道:“抱歉,我一时忘了……”   苏令德很好说话:“既然忘了,那就罚曹大少爷来教宁儿下棋吧。”   玄靖宁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再动棋子, 而是好奇地看着曹峻。曹峻见他年纪小小, 竟如此懂事,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相太医本来跟吴五郎坐在一起碾药材,闻言捋了把胡子:“小王子要学下棋,得从看开始。听说曹大少爷是个中翘楚, 连皇上都盛赞不已。要不这样,老夫斗胆, 跟曹大少爷手谈一局。”   玄时舒一笑:“那敢情好。棋局太长,小孩子难免捱不住会说话。未免打扰你们, 你们去旁边手谈。春莺在中间复原,再端到我们这儿来。”   “怎么不用现成的棋具?”苏令德困惑地看了眼眼前摆出一家三口模样的棋具。   玄时舒一瞥:“摆得挺好看的,留着吧。”   苏令德眨了眨眼, 想当初,玄时舒沾水在桌上画画,不等画干,就要把那“一家三口”的模样擦去。跟如今相比,真可谓是天壤之别。她当然也不敢点出来,只支支吾吾地赞同了玄时舒的话。   众人依言坐定,曹峻朝相太医恭敬地拱手:“您请。”   相太医当仁不让,执白落下一子。   玄时舒手里握着一卷书,外头用布做成了书衣,让人瞧不出书名来。他也不抬头看,听见那面的动静,就伸手捏着白子,信手落在了棋盘上:“白子先,落于右上角星位,以示尊重。”   玄靖宁瞪圆着眼睛,半懂不懂地看着,苏令德瞧着,只觉得他像是屏住了呼吸,认真得很。   苏令德也不由得起了点兴致,只是,春莺在中间复原棋局需要时间,曹峻和相太医越下越慢,苏令德托腮看着玄时舒面前的棋盘,不由得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春莺还没有把接下来的步数呈过来,玄时舒看了苏令德一眼,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他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不等春莺把棋局端来,便信手落子:“这是一局‘云起成霞阁’。”   苏令德和玄靖宁双双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眼下黑白二子,如何能得一个“云起成霞阁”这样美妙诗意的名字。   “形成此势后,白子若想胜,这一颗白子是收气的关键。棋局千变万化,我只给你讲其中一种。”玄时舒干净利落地落子:“所谓收气……”   春莺此时方把曹峻和相太医的棋局呈过来,苏令德定睛一看,发现他们才刚刚完成“云起成霞阁”的局势。   而此时,玄时舒已经开始以白子取胜为前提,逐步落子。他的节奏明显比曹峻和相大夫要快,但他的解释却非常详尽。   春莺又更新了一次棋局,苏令德比照一番,发现相太医落子与玄时舒竟别无二致。而曹峻尚未落子,似乎僵住了。   玄时舒已经完成一局,瞥了眼春莺手里的棋盘,便重新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恢复最初的“云起成霞阁”定式,气定神闲地道:“若是黑子要胜——”   苏令德一听这句话就傻了眼,敢情别人一局还没下完,玄时舒脑海里的星罗已经于棋盘上交过千万次手——这就是他自称的“臭棋篓子”?   苏令德怔愣地看着棋盘,又看向玄时舒。   他穿着淡青色禅衣,眉目舒朗,如疏叶青竹,定定地立于风中。他沉静而又潇洒,黑白两色在他指间起落,仿佛生死之势亦不过在他落子的转瞬之间。   苏令德又看向玄靖宁。玄靖宁不知什么时候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踮起脚尖,倾身向前,直直地看着棋盘。   玄时舒看了他们一眼,他拂开棋盘上的棋子,将一颗白子塞到了玄靖宁的手里:“来,让我看看你听懂了多少。”   苏令德立刻提起了心。   玄靖宁用短短的手指认真地数着棋盘上的经纬,然后准确地落在了右上角星位上。   苏令德松了口气。   玄时舒拿起黑子,看向苏令德。   苏令德心下一紧,腾地一下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脸微红,落荒而逃:“我去找钱婶给你们拿点儿凉瓜来。”   *   苏令德庆幸自己跑得够快,照她对玄时舒的了解,他一定是想着把她也拉上棋盘。但她回想着方才的棋局,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玄时舒如玉的侧颜。   苏令德赶紧摇了摇头,但脸上的红晕难消,她连忙试图转移注意力,对白芷道:“我看见钱婶买了好几个凉瓜上船——”   苏令德话音未落,就听见钱婶的声音从船厢里传来。   “啊呸。”钱婶压低着声音,冷哼道:“今朝只要我站在这儿,侬就别想进这个门。谁管侬是哪位,我只听王爷王妃的命令。侬也别舞刀弄枪吵吵嚷嚷,吵着了王妃和小王子,我今朝就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苏令德定睛一看,只见两拨人站在造着土灶的船厢外对峙。其中一方是曹峻带来的护卫,另一方是阿秀领着几个精壮的镖师。楼船原本的侍卫有四人站在一旁,另一人正要出去报信,跟苏令德迎面相遇。   苏令德脸色一沉,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对峙的两方齐齐看向苏令德,皆是一惊,连忙行礼:“王妃万福金安。”   行过礼,曹峻带来的护卫里的护卫长李石先拱手道:“王妃,为您、王爷和小王子安危,属下奉命查验所有的船厢。”   李石也实在是厌烦,他直接伸手指着钱婶,道:“这些草民胆大包天,硬要阻拦。王妃既然来了,还请速速将他们押下去。若是有奸细趁虚而入,这些贱民百死难辞其咎。”   “本宫下的令,除了在小厨房当值的人,其余人等无本宫和王爷的命令,不得进出小厨房。”苏令德冷哼一声:“敢问李护卫,奉的是谁的令?”   李石脸上毫无惧色,拱手就答:“孙公公命我等仔细查验。”   孙公公是皇上的脸面,他得孙公公之令,与得皇上的暗示又有什么区别?他不信堂堂王妃,会听不出来。   “怎么可能?”苏令德讶异地挑眉:“孙公公向来最知尊卑、懂分寸,怎么会让你罔顾本宫的命令,听他的意思行事?”   “孙公公是皇上身边的掌印太监……”李石没想到苏令德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立刻重声提醒他。   但不等他说完,苏令德便眉头一皱,指着李石,立刻道:“拿下!”   旁观的侍卫想都没想,直接一个飞扑把李石压住。   李石惊道:“王妃何意?”   “你混淆圣意,假托孙公公之名,妄图进小厨房重地。你还敢问本宫何意?”苏令德声沉若水:“今日你若是进了小厨房,本宫、王爷和小王子,莫不是都要命丧于此?”   苏令德的话说得极重,李石肝胆俱裂:“属下万万没有此意!”   苏令德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依旧肃穆:“把他压下去,等王爷亲自审问。”   李石声音更大:“属下在船厢内巡视之时就已经听到了异动,为王爷安危计,才查验每一间厢房。王妃阻拦属下办公,意欲何为!”   苏令德差点儿就要把白眼翻到明面上,她一挥手:“拿块布来堵了他的嘴。”   钱婶二话没说,抽了块擦灶台的布就递给了白芨。白芨眼疾手快地团吧团吧,塞进了李石的嘴里。   李石一番挣扎,钱婶直接把烧火棍递给了白芨,白芨竟也敢接。她接过来之后,直接就悬在了李石脖子的斜上方。   李石不敢动了。   “李护卫,本宫倒是想问问,谁给你的胆子,敢挑拨本宫和王爷的关系?”苏令德冷眼看着他,嗤笑道:“孙公公若是知道自己点了你做护卫之首,恐怕恨不能将你就地正法。”   “压下去。”她袖手一挥,气势磅礴。   护卫有了底气,也不管李石疼不疼,直接下死力气扭着他的胳膊,压着他往外走。只是还没走几步,就迎面遇上了玄时舒和曹峻等人。   李石一看到玄时舒和曹峻,涕泗横流,又激烈地挣扎起来。   曹峻拧眉看着李石,紧抿着唇,终究还是神色复杂地道:“阿舒,此人毕竟是孙公公亲自提点的护卫之首,恐怕不好处置。”   “有什么不好处置的。路途遥远,免不了少一两个人。”玄时舒行至苏令德的身边,先去看她的衣裙。见她裙裾如故,依旧崭新,他的唇角才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意:“丢河里喂鱼不就行了。”   众人悚然一惊,李石带来的护卫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苏令德对着这些护卫的态度如春风化雨一般温和:“你们是听令行事,此事错在李石,却与你们无干。只是呢,既然牵扯到了这件事里,为了大家都能清清白白地做人,还是要被川柏统领问上几句。”   苏令德温柔地强调道:“就问上几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碍事的。”   苏令德的几句话很好的舒缓了紧张的局势,玄时舒便也一笑而过:“就依王妃所言。”   这些护卫长舒一口气,自己小命不保的关头,谁也不去管被押走的李石,只乖得跟只鹌鹑似的,谨听川柏的安排。   然而,曹峻看着李石被拖下去的背影,转头就问:“李石有大过,但以他所言,船上有异动。阿舒,得查。” 第32章 揭秘 “王爷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苏令德立刻去看玄时舒的反应。   “查, 自然是要查。”玄时舒靠在轮椅椅背上,不甚在意地颔首:“厨房一览无遗,不必细搜。旁的厢房, 你领人去搜便是。”   “还是等川柏审完护卫吧。”苏令德真诚地向曹峻建议道:“李石还是孙公公亲自指派的呢, 都能出现如此大的纰漏。万一奸细就出在那些护卫里,岂不是要连累你?”   玄时舒瞥了苏令德一眼, 敲了敲扶手:“王妃, 你应好本王的凉瓜呢?”   “哎呀呀,这不是一时被绊住了么。”苏令德立刻糊弄道:“事情已了,川柏还没审完护卫,你们要不再去手谈几局?”   曹峻苦笑一声,倒也磊落:“王爷为了早些来替你解围,已经就着春莺复原的我和相太医的棋局,下至了终局。‘一字贵千金,一路重千里。’王爷的棋艺, 远在我之上, 谈何‘手谈’?”   “久来无事,闲散度日。”玄时舒云卷云舒地道:“你可不会想像我一样。”   “父王,我想,我想!”玄靖宁刚走到船舱口, 正好听见玄时舒后半句话。他以为是要像玄时舒下棋那么厉害,立刻兴奋地举手应和。他看着玄时舒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里头都是亮闪闪的光。   相太医走在玄靖宁身后,也在船舱口探头探脑。他俩先前留在甲板上琢磨棋局, 等船舱内的闹局散了,便都忍不住来找玄时舒。   玄时舒一噎,伸手敲了一下玄靖宁的脑袋。   玄靖宁抱着头, 困惑又委屈。他又不敢质问玄时舒,就只悄悄地看向苏令德,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苏令德哈哈一笑,揉了揉玄靖宁的脑袋:“去,给你父王推轮椅,请你父王教你下棋。”   “诶!”玄靖宁乖乖地应了一声,当真走到了轮椅背后去。   玄时舒哪能让他那小胳膊小腿推着自己走,径自推着轮子,往船舱外走去。   相太医等在船舱口,十分上道地来推玄时舒的轮椅:“王爷方才那盘棋,可否给老臣讲解一二?”   玄靖宁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言忙不迭地点头。他其实还没摸出围棋的趣味来,但是他光看到相太医和曹峻在看到玄时舒那盘棋的表情,玄靖宁就觉得与荣有焉。   他挺直着小胸脯,发誓要学得更好。   玄时舒不置可否,只是在走出船舱后略停了停,回身一望。   苏令德一点儿都不想学围棋,立刻道:“我备膳。”   玄时舒“啧”了一声,也不强求,只看着还停在原地的曹峻道:“阿峻?”   曹峻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都已走远,只有他跟苏令德还站在小厨房门口。   曹峻无奈地笑了笑,几步走到玄时舒身边:“阿舒不必相催,我便是不跟你手谈,也会去找川柏检查船厢,不会在小厨房久留。”   曹峻偶尔的促狭让苏令德瞪大了眼睛,她走进小厨房就忍不住啧啧称奇:“原来曹大少爷那一本正经的背后,也藏着个妙人哪。”   钱婶闻言爽朗笑道:“醋么,哪家不吃,都懂,都懂。”   阿秀也跟着苏令德走了进来,一听就赶紧先把小厨房里两个小使女打发走,然后拉了把钱婶的袖子:“阿娘,你可别瞎说了。”   阿秀劫后余生地庆幸道:“方才也是,幸好王妃来了。”她又埋怨钱婶:“阿娘,你刚刚的狠话放得也太狠了。这可不是在阿拉乐浪县了。”   钱婶一扫阿秀:“你就是太小不经事。倭寇我都不怕,还怕那戆犊?那戆犊,不挫挫他的威风,他一准比螃蟹还横。这也就是我在,要是你赵叔在,红缨枪已经往他头上扎了。”   钱婶一边说,一边用冰裂纹碗端了红嫩嫩的一碗瓜来。   听着这半吴侬软语半官话的声音,苏令德低低地笑了起来:“钱婶说得是。小厨房一定要盯紧了,除非我或者王爷亲自带着人来,否则不在当值名单上的人,一概不准入内。船上生火危险,里头的吃食也极要紧。我爹把钱婶请来,就是给我掌生死命脉来的。”   “您放心。”钱婶立刻拍着胸脯向苏令德保证:“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您这小厨房。”   “王妃,倒是那李石说的异动,您可能真得留个心。”阿秀压低了声音:“他刚来的时候,我也好声好气同他说了几句话。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觉着船厢里藏了人。”   苏令德心下微惊:“藏了人?”   “哎呀,阿秀这囡囡听风就是雨。”钱婶忙道:“王爷那么紧张你,怎么可能悄摸地藏了人?再说了,一个大活人不得吃喝拉撒,我掌着勺,哪里会不晓得?”   钱婶立刻将冰裂纹碗往前一递,亲切地催苏令德吃瓜:“王妃快吃,井水里冰冰凉的瓜,特意挖的中心那一块,又脆又甜,好吃得很。吃完了再端一碗去跟王爷和小王子一块儿吃。”   苏令德莞尔:“钱婶,这瓜应有尽有,可以再开一个瓜,给王爷和宁儿也吃中心那一块。吃不完的,你们和护卫分了吃吧。再有闲余,给掌柜的、赵叔、钱叔他们也分一点。”   钱婶一拍脑袋:“嗐,还当这是乐浪县,得省着吃呢。”   钱婶一边麻利地切瓜,一边道:“他们有的忙呢。老赵他们在临都县抱了好几张大网上船,还有好几捆竹竿,说从临都县到望苗县这一段,芦苇又长又密。他们现在估计在船上绑割芦苇的刀呢。”   “乐浪县割芦苇是担心倭寇伏击,这儿的芦苇有什么好割的?”阿秀困惑地道:“谁的胆子这么大,敢劫涠洲王的船?”   钱婶瞪她一眼:“没听乐浪县酒楼里的人说吗?摄政王余孽都在应天城郊土庙里烧了十五个人了。那可是天子脚下,都能出命丧十五人的大案。”   钱婶又强调了一遍这个数字:“十五个人哪。”   钱婶的强调,让苏令德心中猛地一惊,如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他们当初在土庙里,司碧带了十名家丁,加上死去的刀疤劫匪和魏薇池的使女,一共是十三人,比十五人少两人。   如果算上逃跑的另外三名劫匪,那该是十六人,比十五人又多一人。   除非……   除非玄时舒还留了一个活口。   难道那就是李石所说的,船厢的异动?   苏令德咬下一口瓜,凉意沁入心脾。   *   苏令德端着凉瓜去见玄时舒和玄靖宁。玄靖宁和相太医凑在一块儿,一老一小对着棋盘指指点点。   川柏已经回来了,正站在玄时舒身边回禀。不过,玄时舒闲坐在一旁看书,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倒是曹峻侧耳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苏令德将瓜碗一一放在他们面前,问了一句:“问出什么来了吗?”   川柏摇了摇头:“都说李石直接听命于孙公公,他们只是按李石的指示办事。李石说听到了异动,怀疑厢房里有人埋伏,所以才带人巡视。”   “啧。”玄时舒随手翻过一页:“阿峻,交给你了。”   曹峻无奈地摇头,对川柏一拱手:“劳驾。”   苏令德忙端起他的瓜碗:“吃完再去?”   玄时舒伸手压下了苏令德手中的瓜碗:“他素来勤勉持身,让他办完正事再吃。”   曹峻只好收回刚刚想要去接碗的手,姗姗而去。   苏令德让白芷把曹峻的碗重新放回凉水里去,揉了揉玄靖宁的脑袋:“你还要长身体,别太耗神,吃完就跟相爷爷一起去睡个午觉。”   玄靖宁爽快地应好。   一碗瓜吃起来也快,没一会儿遮阴蓬下的人就七七八八散了大半,只留下了苏令德和玄时舒的心腹。   玄时舒没抬眼,径直问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苏令德一听,索性把椅子搬到他轮椅边上,紧挨着他,用气声道:“土庙里死了十五个人。”   苏令德强调道:“十五个。”   “嗯。”玄时舒一听就明白,不以为意地道:“总要捉一个问明白,事出何因。”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那、那个人……”不会真的现在还藏在船舱里吧?   玄时舒这时抬头看着她,见她惊疑不定,只觉得可爱。他顺手叉了一块瓜放进她嘴里:“我有这么傻?”   苏令德鼓着腮帮子吃瓜,闻言摇了摇头:“确实没这么傻。”   玄时舒一挑眉:“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暗讽本王,傻是傻,只是没傻到那个程度罢了?”   苏令德立刻叉了块瓜回敬玄时舒,郑重其事地道:“王爷英明神武,举世无双。”   “那英明神武的王爷,能不能告诉我,你捉来问到了什么原因呀?”苏令德期待地看着他。   “就像你推测的,魏升登为了陷害我们,宁肯牺牲魏薇池,好把他自己摘干净。”玄时舒淡漠地道。   苏令德倒吸了一口冷气:“虎毒尚不食子,魏升登进了一趟诏狱也没受什么苦,他哪来这么大的怨恨?难道是因为魏开桦死在了诏狱?可魏开桦是他儿子,难道魏薇池就不是他亲生女儿了吗?”   苏令德说罢,自己叹了口气:“想想也不奇怪。魏开桦纵恶犬,差点伤及魏薇池,但魏家也没人在意。魏开桦入诏狱确实是更为重大的事,但要是疼女儿的人家,怎么也不会不先向恩人道谢,反而来相逼。那样,把魏薇池置于何地?”   “魏开桦意外死于诏狱,魏范氏疯到要行刺报复。她可也从来没想起过,她还有一个女儿呢。”苏令德摇了摇头:“枉我以前还觉得魏薇池颇受宠爱。”   “有用的时候自然得宠。”玄时舒漠然地翻过书页。   “可我不明白。”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端阳宴上两个刺客,摄政王余孽在先,魏范氏在后,她们十之八九沆瀣一气。”   “魏范氏痛失独子,魏家怎么也都会对她严加看管。在这样的看管之下,还能让她一个深闺女眷跟摄政王余孽接触,混进赵家的宴席行刺。”苏令德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魏家一看就不清白,皇上怎么会轻拿轻放呢?”   “是啊。”玄时舒从书上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为什么呢?”   苏令德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磕磕绊绊地道:“难道……难道是因为大长公主只有这一个儿子的缘故?”   这是众所皆知的说辞,可她这语调,明显就是不信。   夏阳灼灼,热的人心底发慌。苏令德忽地觉得坐立难安,她看着玄时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   玄时舒却已淡然一笑:“原因或许有很多。” 第33章 潜夜 “你想到哪里去了。”   玄时舒伸出一根指头:“摄政王两朝把持朝政, 刚死不过三年。三年之内,皇上未必能收拢朝权,所以要仰赖大长公主、仰赖魏家。这或许原因之一。”   “大长公主护佑皇上登基, 又替皇上铲除摄政王。皇上宅心仁厚, 不忍大长公主和死去的魏驸马后继无人,这或许是原因之二。”玄时舒信手比了个二。   “原因之三么, 皇上知道魏升登愚蠢, 设不下这样的局,做不出这样的事,只能是摄政王旧党精心挑拨。”玄时舒随口说了三个原因,然后笑看苏令德,淡声问道:“你看,我随口就能数出三个原因来,王妃怎么就只想到了第四个呢?”   他看出了她的慌乱。   苏令德恶狠狠地给他塞了一块凉瓜,斩钉截铁地道:“我分明说的是原因之二!”   “哦——”玄时舒慵懒地拖长了声调, 仿佛苏令德塞来的凉瓜不是为了堵他的嘴, 而是她的小意情调:“王妃想到第四个原因也无可厚非。毕竟,你才刚刚经历过李石的目中无人。”   苏令德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玄时舒当真跟皇帝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他既然看穿了她对皇帝的怀疑,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   要是有人在她面前, 跟她说苏显允要害她,她没让白芨拿烧火棍给他两棍子, 都已经是她太过仁慈,怎么可能说什么“无可厚非”?   皇帝要杀玄时舒,而玄时舒, 心知肚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苏令德只觉得太阳把江水烤成了雾气,夏风催赶着水雾,裹挟着浓郁的鱼腥气钻入她的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让她感到恶心。   “还好……还有母后在。”苏令德良久,方吐出这句话来。   如果皇帝要杀玄时舒,那赵太后那些诡异的举动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太后毕竟心疼玄时舒,所以冲喜那日,她才会如此失态。但她又不能太表露对玄时舒的关切,所以才要逼着他们向大长公主低头。但等到玄时舒不告而别,她却又尽力支持玄时舒前往支叶城,甚至让赵英纵给玄时舒带来她的印信,以展示她的态度。   可苏令德依旧如坐针毡,她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杀玄时舒。   这难道是皇家兄弟之间,逃不开的阋墙宿命吗?   她向来活泼开朗,哪怕遇到土庙被劫这样的事,好像都能当成过眼云烟。可此时的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玄时舒定睛去看,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难以置信。   她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为什么?”这样三个大字,她在为他抱不平。可她嘴唇微颤,她没有问。   玄时舒看见她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轻轻地抖了一下手上的书页,垂眸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未必会让我丧命。”玄时舒视线落在书页上,神色淡然:“端阳宴上,如果真要置我于死地,真正主力刺杀的不会是魏范氏,而会是真正的刺客。而刺客和魏范氏的剑上都会淬毒,但她们剑上无毒。”   “那毒酒、毒香和那道放了毒的野猪肉炙呢?”苏令德立刻问道。   “这三样本就与我喝的药相冲,你不阻止我,也照样会有其他人来提醒我。”玄时舒云淡风轻地翻过一页。   “既不想杀你,那设计这些局又有什么意义?”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   “父皇曾有一支名为‘潜夜卫’的影卫,专刺探,犹擅暗杀,与亲卫‘潜麟卫’齐名。”玄时舒缓缓开口,第一句话却风牛马不相及。苏令德困惑地抬头看他,但玄时舒低下了头,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   “后来,潜麟卫传至下任帝王,潜夜卫不知所踪。”玄时舒抬起头来,目光却落在那镀金的“逾明”二字上。他那双深邃的眸里,折射出复杂而又深沉的光:“而我,自幼受宠,还是当年父皇病重夺嫡之争后,除了皇上外,仅剩的皇子。”   苏令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直想试探出潜夜卫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或许吧。”玄时舒不甚在意地靠着轮椅:“来上了这么几回,他也该知道了,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潜夜卫不在我手上。”   苏令德一愣,皱眉道:“那我被劫到土庙,难道也是他试探的一环吗?”她焦虑而担忧地问道:“那跟着你的影卫……还有事后的大火,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你是假借摄政王余孽之名呀?”   玄时舒捏着书页的手一顿,他的眼底罕见地浮现出阴郁的厉色。大概是手指稍微用了点力,那脆薄的纸张发出了轻微的“嘶啦”声。   苏令德警觉地抬起头来,微张着口,看着那一页开裂的纸。   玄时舒合上书页,掩下那道裂痕。他将书掷在桌上,布制的书衣撞击木桌只发出低闷的声响。   在这声闷响里,玄时舒声音低沉若幽泉的鬼魅:“你怎么就知道,那些人,不是真正的摄政王旧党呢?”   苏令德倏地瞪大了眼睛。   她忽地觉得,自己不是将手伸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潭,而是一脚踏入了幽潭。冰冷刺骨的水与泥浆一样的污浊,缓缓地漫过了她的胸口,压到了她的脖颈,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涩。   “不可能!”苏令德腾地站起来,她抖落想要将她淹没的淤泥,双手撑在玄时舒的轮椅扶手上,神色极其严肃:“你怎么可能跟摄政王这种卖国贼有关系呢?不要随便拿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玄时舒怔怔地看着她,她向来乐观快活,鲜少有什么不快之事能叫她往心里去的。可独有摄政王,她只要一提到他,眼里就会燃起愤怒的火焰。   苏令德的神色太认真了,仿佛玄时舒不应她,她就要不依不饶地等下去。   玄时舒倏尔一笑:“逗你罢了。”   苏令德大松一口气,松开手,转头就叉了一块瓜放进自己嘴里:“真是的,差点就被你吓住了。”   玄时舒听见她这句话,把浮到口边的疑问咽了下去。   苏令德无知无觉,她尝了几口瓜,有点儿遗憾地道:“刚刚光顾着聊天了,凉瓜在大夏天放久了,不太能吃了。曹大少爷和川柏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瓜都要馊了。”   苏令德话音方落,曹峻和川柏押着李石应声而来。   “王爷恕罪,王妃恕罪!”李石一见到玄时舒和苏令德,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苏令德先看曹峻的神色,问道:“搜出什么来了吗?”   曹峻摇了摇头,略带几分尴尬地道:“恐怕是李石听错了。”   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   李石浑身一颤,立刻“砰砰”地磕头。   苏令德一看他这趋势,皱眉制止道:“快打住,本来就不聪明,一会儿磕得更笨了可怎么好。”   李石一噎,匍匐在地不敢动了。   苏令德认真地跟玄时舒建议道:“按罪论处,不要叫他磕头,还不如打板子呢。”   磕头谢罪容易让旁观者产生同情与怜悯,打板子才是正儿八经的惩处,板子打在李石的肉上,也是在敲打他手下的护卫。   玄时舒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压下了微弯的嘴角。   曹峻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像是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他迟疑地替李石说情:“李石也是意在护主。到望苗县这一路上芦苇密布,易于埋伏。我看船上除了你王府未经战事的侍卫,就只有王妃的陪嫁。要不还是让李石将功折罪,领兵布防?”   曹峻再接再厉地道:“我看船上的布防是由王妃的陪嫁,那位赵姓男子在一力安排布置,这恐怕多少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玄时舒瞥了眼曹峻,淡漠地道:“是因为他出身草莽不妥,还是因为他断了一只胳膊不妥?”   曹峻眉头紧锁:“阿舒,不要拿人命相戏。”   苏令德不悦地道:“曹大少爷何以指责我家王爷以人命相戏?赵叔与倭寇交战十余年,三年前与倭寇血战,正是有赵叔相助,我爹爹和阿兄才能力保船队不损。赵叔断臂不怯战,堪为英豪。”   她声声如刀,与那个吹叶唱着小调的少女,仿佛判若两人。   曹峻微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低头应道:“是……”   玄时舒本因苏令德替自己说话腾升起喜悦之情,但见到曹峻唯唯而应,他喜色微落,神色冷峻:“船上两队护卫,先为李石所领,本王不欲临阵换帅。所以,李石,你仍旧领此两队护卫。”   “但是,赵海生是本王所指的布防统领,你须率队听命于他。此时等同战时,违令者,斩立决。你若是不愿,等船停靠望苗县,本王遣人送你回应天城。”玄时舒声音沉凝:“李石,这将功赎罪的机会,你接,还是不接?”   李石只觉得屈辱万分。但他更不可能这么灰溜溜地回应天城,他只能猛地叩首:“罪臣听命。”   他叩首接令时,船已经驶入了芦苇荡。   青翠的杆与叶细密地排布在一起,随夏风轻轻地弯腰,偶尔有芦苇滑过船身,比跪在地上的李石还温柔可亲。这本是极美的夏景,可一入夜,那风穿过芦苇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成了鬼魅的低语。   零星亮光,重重暗影。连交接的月色都透不过细密的芦苇叶。   船上人人神色紧绷,就连玄靖宁都害怕地抱着自己的小被子站在了苏令德的门前,怯生生地问道:“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第34章 同寝 “你母妃不想跟我们一起睡呢。”……   苏令德眨了眨眼睛, 有点儿做贼心虚地往玄靖宁身后看了看。见玄靖宁身后只跟着春莺和春燕,她稍松了口气,连忙把他拉进厢房, “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玄靖宁蹬蹬地跑到苏令德床边小榻上去, 把自己的小被子放到小榻上:“宁儿睡在小榻上就好,不影响你睡觉。”   苏令德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玄靖宁高兴地脱下鞋子, 手脚并用地爬上小榻。   苏令德便坐在小榻边上, 替他掖好薄薄的被子:“宁儿睡吧,不要怕,我们都在呢,不会有事的。”   玄靖宁睁大着眼睛,有些紧张地问道:“真的吗?我看护卫叔叔都不笑了。他们把大船上的小船放下去,人都到小船上去了。拿着好长好长的刀在割芦苇,还要放好大好大的网。是要捉水里的妖怪吗?”   玄时舒没瞒着玄靖宁,让春莺和春燕跟着他满船乱跑。   “水里没有妖怪, 但是可能藏了坏人。”苏令德摸了摸他的头:“不过没关系, 他们做这些事就是为了捉坏人的。不管捉没捉到,等过了芦苇荡就好了。”   “那是不是过芦苇荡之前,我都不能在晚上去甲板上玩呀?”玄靖宁很是遗憾地皱着小脸:“他们说,晚上的芦苇荡里, 还会有小虫子提灯笼呢。”   玄靖宁向往地攥着自己的小被子:“我还没见过呢。”   苏令德正要说话,玄时舒便冷冷地在门外道:“你没见过的事情太多了。”   苏令德和玄靖宁面面相觑, 玄靖宁唰地一下就从榻上爬起来,正襟危坐地盘好了腿。苏令德本来心下突然一紧, 看到玄靖宁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不由一乐。   玄时舒推门而入时,就见苏令德笑意盈盈地转过头来。   月色透过窗棱撒入室内, 透出碧波般的凉意。窗棱外的甲板上、楼船的两侧,都有护卫持刀剑严阵以待,刀光剑影混合于月色之中,更显透骨的冰寒。   可月色笼罩下,她的笑却是暖的,暖得融化了寒冰。寒冰碎落一地,又回归本真的月色,显出几分灵动来。   玄时舒心里那一点点郁郁之气,便不成气候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玄时舒推动着轮椅的轮子,行至玄靖宁的榻边。   “父王。”玄靖宁耷拉着脑袋,小手交叠放在被子上,乖乖地唤了玄时舒一声。   “你要是怕,待在你母妃厢房里也没用。”玄时舒出人意料地放缓了声音:“她厢房里会武的人也不过只有白芨、春莺和春燕。”   玄靖宁敏锐地察觉到了玄时舒的声调中没有不豫之色,他便抬起头来,困惑而又谨慎地看着玄时舒:“那我应该待在哪里呢?”   “你跟我回我的船厢。”玄时舒淡声回道。   玄靖宁攥着自己的小被子,眼睛里亮闪闪地看着玄时舒,难以置信地道:“真的吗?”   他有点怕,又很是期待。   苏令德一笑,伸手穿过玄靖宁的腋下,将他从被子里抱出来,把他放到了榻下:“王爷是君子,君子一言九鼎。”   她揉了揉玄靖宁的脑袋,温柔地道:“去吧。”   玄靖宁却没有动,而是反身就攥住了苏令德的衣袖:“那你也要去才行呀。”   苏令德和玄时舒俱是一愣,他们俩下意识地互看了一眼,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又迅速地移开。   玄靖宁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父王说了,你的船厢里会武的只有白芨、春莺和春燕。”玄靖宁最近在学数数,自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伸出了三个指头,强调道:“只有三个人呢!”   苏令德一噎。玄靖宁的逻辑无懈可击,但问题是,船上厢房也不算很大,再摆一张小榻就显得很拥挤,那她又该睡哪儿?   苏令德立刻道:“你还小,所以才需要多点人护卫。我已经长大了,三个人就足够了。”   “足够了吗?”玄时舒抬首看着苏令德,声调悠长:“你上次昏睡,也带了她们三个人。”   苏令德瞪圆了眼睛,她知道玄时舒此话一出,她今天是必去他厢房不可了。   果然,玄靖宁像一只小刺猬,浑身竖起了尖刺。他非常用力地攥紧了苏令德的袖子,生怕一会儿她又要受伤了:“不够的,不够的!”   玄靖宁郑重其事地强调了好几遍,眼眶都要红了。   玄时舒揉了揉玄靖宁的脑袋,伸手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轻轻地一叹:“你母妃不想跟我们一起睡呢。”   玄靖宁此时还不肯放开苏令德的袖子,眼眶红红地道:“等过了芦苇荡就好了。好不好?”   孩子的声音带着颤音,害怕和紧张让他小手都在颤抖。   苏令德只好缴械投降:“我去,我去。”   玄时舒轻轻地拍了拍玄靖宁的背,低眉垂眸,唇边勾了抹淡淡的笑意。   *   苏令德无可奈何地跟着玄时舒和玄靖宁去了玄时舒的厢房,好不容易把玄靖宁哄得眼皮子打架,她立刻眼神示意跟来的白芷,让她不要试图往玄时舒床上搬自己的寝具。   玄时舒淡淡地瞥了眼白芷,低头拍了拍玄靖宁的被子:“睡吧,不用担心,你要是夜半惊醒,你母妃还是会在的。”   “真的吗?”玄靖宁很困了,但这句话依然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心,他迷迷糊糊地勾着苏令德的袖子:“母妃会一直都在吗?”   他清醒的时候虽然依赖苏令德,却不会唤苏令德母妃。但迷迷瞪瞪的时候,却会显露出小兽最柔软的一面来。   苏令德转过头去瞪了玄时舒一眼,低声应道:“会,我一直都在。”   玄靖宁此时才安心地沉入梦乡。   苏令德见他呼吸变得绵长,扭头对玄时舒霍霍磨牙:“王爷,你就不怕热吗?”   玄时舒泰然自若:“我身上自来凉的很。”   苏令德果然伸手去碰他的手背,不由蹙眉:“怎么总是暖不热呀。”   她的指腹温热而干燥,她触碰他的手背时,身体微微前倾,披散的秀发散落在他的鼻翼间,是淡淡的,刚刚沐浴过的皂角气味。她穿着素白的寝衣,若是拨开秀发,或许……   苏令德在此时收回了手:“不热的话,那也行吧。”苏令德叹了口气,挥挥手,让白芷在玄时舒床上的外侧放上她自己的寝具。   苏令德避到屏风后,等川柏将玄时舒抱上床又退出船厢,她便麻利地躺上了床。   床帘垂落,月色更显得朦胧。   玄时舒仍靠着引枕,看她靠过来时,心跳都不由得停了一瞬。她青丝如瀑,纤睫若细羽,丹唇似锦花。一双眼睛最是透亮,盛着盈盈的月,要照进他的心底。   “我睡觉很乖的。”苏令德眨了眨眼,十分认真地向他保证,然后就滑进了被子里,十分笃定地闭上了眼睛:“王爷,好梦。”   玄时舒一噎,就见那月色悄摸地溜走,连片余光都没留给他。   玄时舒有几分咬牙切齿,但躺下来之后,感受到身边温软的躯体,他的心竟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也罢,也罢。   玄时舒也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夜幕不知又偷偷溜了几寸,苏令德在两道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声里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在发烧。   她悄悄地往床的边缘挪了挪,才挪了半寸,就发觉被玄时舒勾住了袖子。她浑身僵硬,一下就不敢动了。好不容易装睡捱了一会儿,她才小心地转过头去。   玄时舒安稳地睡着,他冷峻的眉眼在安睡之后也显得柔和。上天嘉奖他一副好皮囊,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微蹙的眉峰间,又透着一点点郁色,平添了一丝脆弱。   苏令德心底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追究他今夜的“图谋不轨”。她只希望今夜当真能一夜无事,让他能睡一个安稳觉。   *   这夜恰如苏令德所期望的那样,竟当真一夜无事。又如此过了两天,直到第四天,船即将驶出芦苇荡,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苏令德招呼着白芷把寝居搬回自己的厢房,把念念不舍的玄靖宁也带了出去:“你大了,不能整日待在你父王的厢房了。你看,我也大了,所以我也要搬出去。”   玄时舒跟在他们身后,嘴唇微动,到底没有说话。   玄靖宁十分遗憾,但也老成地点了点头:“嗯呐。”   苏令德莞尔:“这样就乖,今晚就要出芦苇荡了,我带你上甲板看小虫提灯笼去。”   “真的吗!”玄靖宁立刻高兴起来,开开心心地跟着苏令德忙前忙后,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的寝具被搬走了。   玄时舒薄唇一抿,看着玄靖宁的眼神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苏令德眨眨眼,转过头去看着玄时舒道,狡黠一笑:“当然是真的,如果你父王能捉来几只萤火虫,我们或许还能再多陪他几晚。”   玄时舒一愣,他还没来得及追问苏令德此话几分真几分假,便见苏令德牵着玄靖宁的手,直接坐到甲板上去了。   夜幕降临之后的芦苇荡,随风飘摇,依旧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可在这些声音里,苏令德和玄靖宁的笑声显得格外的清朗。这笑声压过了这些可怕的声响,甚至让它们都变得多了几分趣味,就好像它们不过是风在跟芦苇玩闹,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   在他们船头即将驶离芦苇荡之时,一个恐惧而尖利的声音从小船里传来,如野兽的利爪,撕开了安乐祥和的夜晚——   “水下有人!” 第35章 杀机 “别让她……”   刀剑刺啦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走!”玄时舒反应极快, 疾言厉色地喝道。   苏令德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变,她一把揽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玄靖宁,扭头就往船厢内奔去。   苏令德带着玄靖宁回到船厢, 把玄靖宁交给春莺和春燕, 立刻回身而望。   布防的船出现了一个豁口,几个铁爪勾住了栏杆, 身穿夜行衣的刺客一跃而起, 翻至甲板上。严阵以待的护卫与他们拼杀在一起,令这些刺客被困在围栏出,难以前进寸步。   但这三个刺客却并没有要不顾一切杀到玄时舒身边的死志。在护卫一拥而上时,其中一人抓住空隙,朝玄时舒后撤的方向猛地掷来一物。   “小心!”苏令德厉声提醒。   川柏带玄时舒后撤时,是面朝刺客、背靠船舱,以免将后背留给地方。因此玄时舒一眼就看到了夜空中那青白的瓷瓶,他迅疾抬手, 袖中刺出一箭。   短箭破空而射, 直击瓷瓶。   “砰——”铁制的箭头撞上了瓷器,瓷瓶在空中迸裂,灰色的粉末瞬间激射而出。   熟悉的气味让玄时舒心下一紧,他立刻弯腰抬袖掩住了口鼻。   然而在他弯腰的那一刻, 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让她……”玄时舒指尖掐进自己的手掌,靠着那一丝疼痛撑着自己不要昏过去。他想让川柏阻止苏令德靠近, 可他话音未落,便整个人都往前栽倒。   “王爷!”苏令德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又仿佛近在眼前。   有人扑过来,撑住了他的双臂。   你啊……   他来不及说出这句低喃,便彻底沉入了昏睡。   *   苏令德在看到玄时舒倒下的那一瞬, 巨大的恐惧如深夜的海浪席卷而来。她想都没想就冲出了厢房,滑跪在玄时舒的面前,勉力撑住了他的双臂。   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把苏令德也压倒在地。   五个漏网的刺客在瓷瓶碎裂之时,就已服毒身亡。老赵和李石在船下收尾,曹峻则在严查船上是否还有其他的漏网之鱼。   白芨冲过来,一手将湿毛巾压在苏令德的口鼻上,一手将苏令德拉了起来。   “等等。”苏令德自己捂着口鼻,扯下汗巾子,在满是碎瓷的地方抹了一把。   玄时舒已经昏迷,川柏不敢再给他覆上湿毛巾,只能和护卫用湿毛巾遮住口鼻,合力将玄时舒抬回船厢。   “快!把窗打开,把王爷的衣服解下来!”相太医已经在船厢内严阵以待,他的眉头皱成山峰,满脸的焦虑。   苏令德将自己用汗巾子包裹的灰烬递给相太医:“这是刚刚让王爷昏迷的灰烬。”   相太医立刻系上汗巾子遮面,接过苏令德手中的小包袱,把它放到托盘里,然后用竹筷拨开。他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   “施针,快,施针!”相太医的声音都在抖:“都出去,都出去!”   苏令德攥紧了白芨的手,她脸色苍白地看着玄时舒。须臾之前,她还在调侃他,还能看到他无奈却鲜活的神色。而如今,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发青。   这一瞬,苏令德仿佛又回到了冲喜之夜。   “走。”苏令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将玄时舒的影子掩在了身后。   门扉“砰”地一声关闭,苏令德闭了闭眼。   曹峻急匆匆地赶来:“阿舒怎么样了?”   苏令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了曹峻一眼:“他不会有事的。”   她声音冷峻如刀:“川柏,你带人守在门口,凡有擅闯者,杀无赦。”她说罢,径直往甲板上走:“曹大少爷,请随本宫来。”   *   苏令德站在了甲板上。   碎瓷与灰烬都被清扫干净,装进了瓷瓶里。   赵海生领着侍卫站在左侧,李石领着护卫站在右侧。   李石正痛心疾首地扶着自己身边的同伴,一看到苏令德,他的声音更大了:“王妃,赵海生布防有误,才致使刺客突破重重阻碍——”   “闭嘴。”苏令德冷喝一声。   李石的话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他眼底有轻蔑的光一闪而过,想着一个女人能懂什么,可当他看到苏令德的眼神,心底竟无端升起寒意,不敢造次。   “落水的人都救上来了吗?”苏令德先问。   曹峻立刻颔首,苏令德便道:“曹大少爷,麻烦先点齐人数,安置伤兵。”   曹峻带着伤员一走,苏令德扫视一圈,命令道:“按布防时的安排分组站好。”   等曹峻回来了,苏令德朝他颔首致意,扭头便冷声问道:“赵海生,你是怎么安排布防的?”   赵海生跪着,恭敬而严肃地答话:“属下在所有楼船两周各安排了五艘小船。其中,中间的小船为主,两人和楼船上的护卫一齐拉起渔网。渔网下捆着秤砣,保证渔网可以下沉。这样一来,可以探出在楼船周围的水下是否有人埋伏。若是有人割断渔网导致秤砣压力减轻,小船上的人也马上就能知道。”   “剩下两人,一个人拿着长的削尖的竹竿,横扫小船面朝芦苇荡的水下,防止有人从小船下方游过来。另一个人佩刀,如果网住了人,可以立刻斩杀。”   “中间小船两边的小船,两人拿着竹竿,横扫小船两边。还有两人,一人配长刀隔断芦苇,防止有人驾船藏于芦苇之中,一人配刀配合斩杀。”   “最外侧的两艘小船,船头的小船,一人监视剩下的芦苇杆,防止有人借芦苇杆在水下呼吸。两人也拿着竹竿,横扫小船两边。余下一人配刀配合斩杀。”   “这些小船上,都有第五个人负责撑篙。一共五人,以小船为一个小组,轮班防卫,以免疲劳。小船和小船之间也绑着渔网,是以防有人从小船中间的水下溜到楼船边上去破坏楼船。”赵海生声音清楚:“楼船之上,则是曹大少爷负责防卫。”   赵海生的布防说不上无懈可击,比如竹竿未必能扫到水下的人,但这个布防尽力布下几重防备,可以互为照应,已经是在现有的状况下能想出的最好的解决方案。   而楼船上的防卫没问题,刺客压根没有近身。如果不是刺客的目的就是为了扔出瓷瓶,他们今日必定只能铩羽而归。   “刺客突破了哪一艘小船的防卫?”苏令德冷静地问道。   夏风燥热,但众人脊背上都攀上几缕凉意。   曹峻开口打圆场:“夜间视线昏暗,旁边的人看不清也情有可原。”   苏令德冷哼一声:“按赵海生所言,一艘小船上有五人互为照应,更何况五艘小船之间相距不远。相邻的小船若是看不清,那更改罚。更何况,旁边的人不敢说就罢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吗?”   曹峻一时失语,退到了她的身后。   “刺客的铁爪还留在围栏上,你们不会以为本宫查不出来吧?”苏令德从来没想过曹峻会帮自己,她只冷冷地环视一周:“本宫数到三,要是无人相认,等本宫查出来了,相邻小船连坐,处罚加倍。若是死罪,那就一起受死。”   “一。”   “二。”   苏令德刚数到“二”,就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王妃,是、是李统领的小船。刺客是从李统领的网下跃上楼船的。”   此人话音方落,李石小船上的人和楼船上拉着网的人都跪了下来。   楼船上的人先开了口:“我们一直拉着渔网,但是楼船高,不如小船察觉动静来得快。等我们发现不对的时候,渔网已经从李护卫的小船那端整个沉下去,刺客已经扔出铁爪了。”   他们是玄时舒带出来的侍卫,也跟着苏令德称李石为“李护卫”。   李石立刻道:“持竹竿的人没能扫到刺客潜入,才酿此大祸。”   李石说完,无人回应。   苏令德眉头一皱:“谁在中间的小船上手持竹竿?”   李石身边跪着的另一个人颤声道:“回、回王妃,他……他试图用竹竿挑落刺客,被斩落小船,已经死了。”   月色之下,李石唇边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   苏令德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石:“如果刺客在水下绕开了小船和楼船上牵连的网,就一定不会多此一举将网割断。”她看了赵海生一眼:“把李护卫所在的小船捞上来。”   李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去打捞小船的人一脸为难地回来禀报:⑨时光整理“小船难捞,我们割断了小船之间相连的渔网,发现它还绑着另一段跟楼船相连的渔网,不轻。”   众人唰地看向李石。   赵海生厉声质问:“为了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渔网的状态,我叮嘱了很多遍,要人亲自拉着渔网。李护卫,你明明应得好好的!”   李石辩解道:“我当然是亲自拉着的。”他左右转头,恶声恶气地问着同一条小船上的其他护卫:“你们难道没看到我亲自拉着渔网吗?”   “一遇敌,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渔网往敌人身上丢,那又怎么会有一段渔网被绑在小船上?”赵海生疾言厉色:“你把我们都当傻子不成!?”   “更何况,渔网破了,如果你是亲自拉着渔网,你当然该比楼船上的侍卫更早知道。”赵海生问道:“敢问叫破有刺客的人是谁?”   “这倒是小船上的人。”曹峻接道。   苏令德也点了点头,她不欲颠倒黑白。   李石的脸上刚露出些许喜色,苏家派来的一个镖师就一拱手:“是草民。草民在李护卫旁边的小船上,竹竿扫到了往下掉的网。”   李石的脸色沉了下去,宛若锅底。   “如此。”苏令德面覆寒霜:“李石,你还有何话可说?” 第36章 立威 “他也会一直都在。”   “持竹竿的人有错在先, 更何况,掌渔网的有两个人,王妃凭什么只问我一人过错?”李石狡辩道。   “原来信誓旦旦要人人俯首的李护卫, 在要担责之时, 倒挺会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苏令德冷笑一声,扫了眼李石身边跪着的人:“按李护卫所言, 同船之人皆该大惩。”   “恐怕——”苏令德拖长了声调:“死罪难逃啊。”   她话音方落, 先前指出掌竹竿的人战死的护卫又砰砰地磕头,道:“王妃明鉴。另一个掌渔网的护卫,他、他被李统领推下水中挡刀了。”   “就连属下——”他伸出手,让苏令德看到他被割破的袖子:“差点难逃一劫。”   “属下是撑篙的人,我们船上只有属下和李统领没事,其余三人,一人战死,两人重伤。”这护卫猛地磕头, 他声音都在发颤, 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但又十分害怕,甚至根本不敢抬头看李石。   “一派胡言!”李石厉声反驳。   “啧。”苏令德看都懒得看李石一眼,只对身边的侍从道:“去看看跟李统领同船的伤员可有意识清醒的。”   那侍从才走到船厢门口, 就折返了回来——白芷就带着吴五郎走了过来。   白芷不去看跪着的人,只向苏令德行礼道:“王妃, 共计十名伤员,都用了药, 没有生命之忧。”她说罢,将几张薄薄的纸交给苏令德:“婢子想王妃必定要问及布防的情况,已在吴五郎、曹大少爷的护卫和船上侍卫的见证下, 详细问过了每一个清醒的伤员。”   众人心中一惊,李石更是大骇,震惊地看着白芷。   苏令德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她接过证词,直接问白芷:“问到了什么情况?”   “李石船上掌渔网的护卫,被李石推下了水,所以是后背中刀。佩刀的护卫为了救他,也受了伤。余下八名伤员,四人是为了拦水下刺客受伤,其中两人能佐证掌渔网的护卫是怎么落水的。另四人是在船上与刺客对战时受伤。”白芷有条不紊地道。   苏令德轻轻地一振手中的证词,看着李石:“还是一派胡言?”   “这些都是诬陷!只有证词,哪来证物?要说证物,我只不过是将渔网暂时绑在了船上……”李石开口,但他还没说完,就被苏令德扬袖打断。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寡廉鲜耻之人。”苏令德拧眉看着李石:“不思己过,反诬同袍!”   “来人——”苏令德朗声下令。   曹峻心下一紧,立刻向苏令德走近一步,低声道:“李石是李卫尉的侄孙。”   卫尉,九公之一。   苏令德诧异地看向曹峻。   李石一看曹峻和苏令德的神色,猜到曹峻可能是在跟苏令德解释他的身份,顿时心下稍松,立刻梗直着脖子道:“王妃,属下有错,可错不至死。此时不是战时,我不是涠洲王府的部下,王妃没有斩立决的权力。”   苏令德看着李石,嗤笑一声:“谁说本宫要将你斩立决了?”   “来人,杖三十。”苏令德冷声命令,立刻就有侍卫扭着李石的手臂,把他压在了木凳上,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   曹峻皱眉:“王妃,行刑场面骇人,你去船舱稍候吧。”   苏令德冷眼一瞥:“他罪有应得,我交手称快,有什么可怕的?”   玄时舒倒下被抬进船厢的场面,不少人都看到了,她瞒不下来。他本是众人的主心骨,主心骨一倒,人心必然浮动。   她一定要立威。   苏令德端方地站在刑凳之前,不动如山:“打!”   皮开肉绽的声音如惊雷,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炸响。此时,所有的船都已经驶出了芦苇荡,空旷而幽暗的江面上,只见红木杖在暗淡的月色下高低起落。   船上侍卫仍在警戒,而小船上的人都回到了楼船上,跪在甲板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行刑。   但可怕的不是杖刑,而是那个肃然站在刑凳之前的少女。她顶戴珠翠,身披锦丝,夏风飘动衣袂,宛若九天玄女,无一处不精致华贵。   这样一个少女,她本该怯生生地待在船厢里,闭门不出地为夫君昏迷感到惶恐。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袖手立于无边暗夜之中,不顾刺杀在先,不错眼地看着行刑,沉静得如同一柄直插天地的刀。   李石撑到第二十杖时,声息渐轻,昏死过去。   可就连曹峻,都只觉得呼吸阻滞,没敢说话。   三十杖毕,苏令德横扫战战兢兢的众人,沉声道:“本宫宽仁,赏李石从望苗县押解进京,交由廷尉署定罪。”   “连夜布防,辛苦诸位。这三日轮班布防的,本宫皆有赏。今日布防的,加赏。御敌有力者,再加。”她话锋忽地和转,像是疾风骤雨落到花叶上,突然带上了几分青枝粉花的柔软。   赵海生带头跪拜:“属下谨遵王妃的命令。王妃万福!”   众人跟他唱拜:“王妃万福——”   曹峻神色复杂地看着苏令德,看她肃容而立,完全无法将她与记忆中那个吹叶唱着小调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他本以为,她或许会向他求助的。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众人跟前,听他们心悦诚服的跪拜。   这声音隆隆,一扫先前的阴郁之气。   天际翻出鱼肚白,朝阳就好像是被这一声给唤出来了似的。   黎明,也即将到来。   *   苏令德回到船舱时,相太医还在替玄时舒施针,她先回到了自己的船厢。   苏令德一关船厢的门,就一个趔趄,撑着白芷和白芨才没能滑下来。白芷伸手一摸,才发现苏令德身上都是冷汗。   “王妃!”白芷急得不得了,连忙拿了赶紧的帕子来,仔细地替苏令德擦汗。   苏令德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自嘲地道:“真是要命啊。”   白芷倏地落下泪来。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苏令德有多不能见血腥的场面。这些场面无疑会勾起她压在心底的可怖回忆,纠缠在她的梦里。   “嗨呀。”苏令德拍了拍白芷的手,扯过帕子,自己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和脖子:“不要哭,王爷生死还没有定论,这次我们也不一定会输。”   她洗了一把脸,又重新站了起来,走出厢房:“今夜混乱,宁儿一定怕得很,我得去看看他。”   *   玄靖宁不敢出门也不肯睡觉,就搬着小板凳坐在自己船厢的门口。   苏令德刚刚打开他船厢的门,玄靖宁一下就跳了起来,扑到了她的怀里,嚎啕大哭:“母妃!”   苏令德抱着他,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   “父王……父王……”玄靖宁声音哽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今夜他真的吓坏了,船舱外声音嘈杂,他压根理解不了,却也本能地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他没事的。”苏令德温柔地拍着玄靖宁的背:“去睡吧,我给你讲故事。”   玄靖宁便爬到床上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睡着了,你去陪父王吧。”   “你醒来,我还会在的,不要怕。”苏令德心底一叹,坐在他床边打扇。   玄靖宁飞快地睁开眼睛又闭上:“我知道的。”他恹恹的,哭腔还没能完全消除,但已经学会安慰苏令德,也安慰自己:“我知道你一直都会在的。”他说完,又要哭了:“那父王呢?”   苏令德握扇的手一顿,声音轻而又掷地有声:“他也会一直都在。”   *   苏令德哄睡了玄靖宁,出门时天色已近乎透亮,江上起了雾,蒙蒙的一片。   相太医从玄时舒的厢房走出来,满脸的疲惫。看到苏令德时,他拱拱手想要行礼,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一直守在门口的吴五郎马上迎了上去,扶住了相太医。   “属下给王爷施过针了,王爷这次跟冲喜之前的昏迷一样,能不能过这一关,全看他能不能醒了。”相太医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怠。   “相太医快去睡吧,这里有我们守着,阳跷脉我会继续按,药我会喂给王爷喝的。”苏令德立刻道,相太医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深深地一叹:“王妃,保重。”   曹峻也一直守在门口,闻言心下一紧。   相太医这一次连“吉人自有天相”这样的话都没说,难道玄时舒的病症真的到了无回天之力的地步了吗?   曹峻下意识地想跟着苏令德一起走进船厢,却被苏令德横臂拦了下来:“房中人不宜太多,曹大少爷,见谅。”   苏令德的声音并不热络,清楚地划分出自己人和外人的归属。   而曹峻,无疑被划入外人之列。   曹峻抿了抿唇:“也好,我会替王妃守着楼船。”   “曹大少爷还是先去看看李石吧。”苏令德再道:“届时我还要修书一封,跟押送李石的人一起入应天城,呈交御案。”   苏令德说罢,不再看曹峻,径直走入了玄时舒的船厢。   门啪地在曹峻眼前关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   玄时舒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他病体孱弱,但仍有如玉的风姿。可这一次,像的不是君子腰间所佩的明朗温润的青玉,而是像一块即将随葬的黄玉,尚未入墓,就已经蒙上了尘土的灰败与孤寂。   苏令德从川柏手中接过药碗,坐到了玄时舒的床边。   她舀了一勺药,嘴唇轻轻地碰了碰药汁,试过温度之后,渡进玄时舒的口中。   然而,药渡不进去,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第37章 渡药 “那花……有你好看吗?”……   苏令德拿出帕子, 轻轻地擦去褐色的药汁。   “船上还有葱白吗?用葱管或许能渡药。”苏令德又舀了一勺,也又失败了一次。   川柏摇了摇头:“方才已经找过了,但是船上很少储存新鲜的蔬菜, 更没有葱白这样的配菜。现在离望苗县还有两天的船程, 到了望苗县我们就下去采买,那个时候才能用葱管渡药。”   吴五郎迟疑地道:“王妃或许可以试试以口渡药?婴孩睡着无意识的时候, 母亲的手擦过嘴唇, 他们也自然就会吸吮。”   苏令德看着手中那碗黑黝黝的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川柏和吴五郎等人对视一眼,都低着头退出了厢房。   苏令德含了一口药,俯身吻了下去。   她吻下来时很果决,可真的触到了玄时舒的唇,她的举动便显得有些无措。她还从来没有亲过一个人,她笨拙地撬开他的唇舌,将药渡过去。玄时舒的唇很凉, 温热的药渡过去, 仿佛转瞬也凉了下来。   苏令德抬起头来,舌尖萦绕着药的苦味,也不知道自己吞了多少。但苏令德看看药好像当真有一部分渡进了玄时舒的口中,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她再一次俯身。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苏令德拭去自己唇角的药汁,期盼地看向床上的玄时舒。   他的唇色好像稍稍红润了些, 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苏令德有些紧张地伸手,轻轻地点了一下玄时舒的嘴唇。这一次, 他的唇有了点温度。但他依旧双目紧闭,无知无觉,不会像往常那样, 或是调侃或是无奈地回复她。   她此时方觉出船厢这么安静,安静得让她心慌,甚至不自觉地开始自言自语。   “我好不容易压下了人心浮动,还把李石这个麻烦玩意儿弄走了。到时候我顺带给皇上修书一封,就说摄政王余孽也太猖狂了,简直是在打他的脸,想必皇上也会大肆整顿,摄政王的余孽就不会咬我们咬得这么紧了。”   “你看我谋划得多好,你好歹也醒过来夸夸我呀……”苏令德低声嘟囔着,伸手戳了戳玄时舒的脸颊。   然而,从清晨等至深夜,等她迷迷糊糊地沉入睡梦之中,她身边的玄时舒也依旧没有醒来。   *   苏令德又沉入了那个她反复做过很多遍的噩梦。   挂着血红灯笼的楼船,一个又一个向楼船走的人。她依旧站在那叶孤舟之上,抓不住任何人的衣袂。   可这次的梦境与先前又有不同。   她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玄时舒。   他坐在轮椅上,在人群中突兀又显眼,他也像她们一样回过头来看她,可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然后从轮椅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苏令德既惊又喜,她焦急地想要向他奔去,可黑色的浪在她脚下奔涌,她怎么也跑不过去。   她心急如焚,拼尽全力呐喊:“不要去!”   玄时舒一言不发,只是抬眸扬手,一支银色的箭破空而出,射破了楼船上血红色的灯笼!   楼船变成柴火,转瞬就在幽暗深海之上点燃一片烈焰。   而玄时舒,就站在烈焰之中,他又回头看她,唇边似有笑意:“令令……”   他和她们一样,都要说出诀别之语。   “王爷!”苏令德不想听见这生离死别的话,一声悲呼,猛地从梦中惊醒。   她甚至还没有完全清醒,就下意识地从小榻上下来,立刻扑到了玄时舒的床边。   玄时舒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苏令德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所触之处,滚烫如同梦中的烈焰。   “相太医!王爷发烧了!”   *   月色藏匿的深夜,连星辉也黯淡无光。万顷碧波失去了原本的透亮,只像一块黑色的、遮蔽了所有光亮的墨布,跟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   在这块墨布上飘摇的楼船,倏忽亮起几盏灯,像是螳臂当车般的试图照亮黑夜。   人人都从梦中惊醒,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着船厢内的结果。   相太医把过脉,施过针,看着替玄时舒更替额头上的凉巾子的苏令德,这位老太医颤颤地跪了下来,一言不发,老泪纵横。   众人的心如石沉大海,都跟着跪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唯有苏令德,视若无睹地拿一块新的冰好的巾子,小心地放在玄时舒的额头上。   曹峻不忍心,咬着牙道:“王妃,明早船到望苗县,就掉头回应天城吧。”   苏令德从盆中捞起一块新的帕子,静静地给玄时舒擦拭身上的汗,她没有回头,十分平静地回答道:“曹大少爷,你要是想回去,请自便。”   曹峻一步向前,单膝跪在了苏令德身边:“你难道还想去支叶城吗?如果,在去支叶城的路上……现在回应天城还来得及。”   如果玄时舒在去支叶城的路上丧命,如今天气炎热,就算在棺中放满冰块,恐怕玄时舒的尸首也难以须尾俱全地回道应天城。   但是,曹峻拧眉看着床上的玄时舒,没有把话挑明。   苏令德置若罔闻地轻轻擦过玄时舒的脸颊和脖颈,笃定无疑:“是,我们还要去支叶城。”   曹峻听见她的话,心底竟是急与气并升,绞痛与哀楚甚至让他分不清,他究竟是在为玄时舒而悲,还是……为自己而悲。   曹峻一把攥紧苏令德手中打算替换的汗巾,他神色认真而又哀痛地看着苏令德:“你还不明白吗?阿舒生死一线,你不让船掉头回支叶城,又要怎么面对太后的痛心疾首和雷霆之怒?”   苏令德手下用力,可她扯不出汗巾,她便索性松开手,冷静地看着曹峻:“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只要王爷一息尚存,我就一定要去支叶城。只有那里才有生机,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夺这一线生机。”苏令德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铿锵。   曹峻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拿起新的凉巾子,重新叠放在玄时舒的额上。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在他们未见的这些时日里,急速地成长了起来,如蝶破茧,蝶翅上生出他从未设想过的花纹。   白芷沉默地将熬好的两碗药端了过来,她扶起相太医,朝曹峻行礼:“劳烦曹大少爷在外等候,我家王妃要替王爷喂药了。”   曹峻知道白芷,她比白芨心思更细腻,满心满眼都装着苏令德。白芷在此时,本该跟他一样心疼苏令德,也该跟他一样劝她不要做这样无谓的傻事。   但白芷的神色,一如苏令德那样坚决。   曹峻看着苏令德跪坐在玄时舒床边的背影,门扉掩合,她的身影便也一点点消失在门缝中。   就像那个春日,他站在船厢里,悄悄地从窗中遥望她东张西望的身影。   那时,是他自己,关上了窗门。   *   众人离去,船厢里一下静了下来。   苏令德将药碗放进冰水中,不断地搅动着碗里的药,急切地希望它快些凉下来。她望着幽黑的药,低喃:“他们都不相信你会活下来,明明……明明你还有一线生机啊。”   苏令德抬头看着玄时舒。   他孱弱而削瘦,呼吸轻不可闻,好像随时就会命丧黄泉。   可他多好啊。   他们相见的第一面,他就肯替她解围,定她名分。他纵容她笑闹玩耍,纵使面对赵太后,他也依然会站在她这一边。哪怕在他不想活的时候,他依然细致入微地确保,她能在他死后依然一世无忧。他救她,不顾会将自己置入险境,更压根不在乎她可能遭遇的污秽。   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明明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本该自在如风、舒卷随时,是应天城最耀眼的少年啊。他们,也明明该是应天城最恩爱两不疑的夫妻。   “夫妻”二字在苏令德脑海中一转念,竟品出前所未有的哀痛来。   她心中大恸,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玄时舒,而是伸手触碰碗壁试探药的温度。   “你答应了去支叶城的,你想活下来,你会活下来的。”药已经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她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药。   药缓缓地从她的口中渡入玄时舒的口中。   他们唇齿交缠,本该是如此亲昵而又缱绻。可苏令德尝到的,却是药的苦与涩。这样的苦意,冲淡了所有的旖旎。   苏令德不在乎。   至少,他们尝到的是一样的苦涩,不是吗?   苏令德喂完一碗,仔仔细细地看着玄时舒的动静。   月色被云翳遮掩,唯有角落里的烛火,肯施舍给他们一些光芒。飞蛾扑入烛火,带来光怪陆离的影子,落在玄时舒的脸上,竟然显现出诡谲的岁月静好。   苏令德又端起一碗药:“你知道吗,宁儿刚上船的时候,向船夫问到支叶城有一个很好看的花谷……”   “他们说,那个花谷里的野花,向着太阳开,特别好看。”苏令德说的时候唇边带着笑,可眼泪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再多喝半碗药吧,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看花。”   她再次俯身,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替他渡药。   可在触及他滚烫的嘴唇时,不知是不是飞蛾燃尽的影子在她脸上一跳,她竟然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细微的动静。苏令德心下一抖,一下将口中的药都咽了下去。   唇与唇相分,但仍在咫尺之间。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仿佛带着笑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那花……有你好看吗?” 第38章 病情 “原来王妃这么惦念我。”……   苏令德一下就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玄时舒。她看到他长长的眉睫忽闪, 丹凤眼里渐渐透出她的影子。   她以为她会既惊且喜,会嚎啕大哭,可最终她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眼眶红红地道:“比我好看, 我不骗你,你快点好起来。”   她的眼泪簌簌而落, 坠入玄时舒的掌心。   “你哭什么?我不是还活着么?”玄时舒缓缓地抬起手来, 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说好的……要带我去看花呢?”   他还是气若游丝,可已经有了往常说话时,那番戏谑调侃的味道。   苏令德的心一下安稳下来,她胡乱地抹去自己眼角的泪,又端起桌上的碗,强势地舀了一勺,递到了玄时舒的嘴边:“那你得先喝药!”   玄时舒的目光顺着青白的瓷勺,一路向上, 落到她的唇上。她朱唇润泽, 显然是以唇渡药的结果。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遗憾地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说尽了意犹未尽。   本来轻轻松松就能调侃回去的苏令德,却倏地红了脸。她分明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会被玄时舒这一叹,竟叹出些心底的羞怯来呢?   她“砰”地把碗放在桌上, 转身就站起来叫人:“相太医,王爷醒了!”   *   欢声笑语如奔涌的浪, 一下冲破了暗沉沉的夜。   相太医替玄时舒把脉施针,收手之时,就看到了苏令德期盼的目光。   苏令德小心地问道:“相太医, 他还好吗?”   玄时舒靠在引枕上,闻言一笑:“死不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只扭头来看着相太医。   相太医迟疑地道:“王爷烧退了,确实是跨过了这道鬼门关,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便看向了玄时舒。   玄时舒漫不经心地颔首:“她是王妃,我们夫妻一体,你无需瞒她。”   相太医心底微惊,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苏令德在玄时舒心里竟有了如此重的分量。玄时舒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赵太后。   相太医便不再隐瞒:“这次的药粉会催发王爷发病,虽然吸入不多,但药效猛烈。王爷的身体……”他说到这儿,只觉得自己说话都有几分艰涩。他不忍心。   苏令德接了下去:“不碍事,你只要告诉我,他现在还有几年可活?”   苏令德的眼眶微红,但整个人现在都显得十分镇定,像是当着做好了接受一切坏消息的打算。   相太医思及当初那个说着“还有三成生机”的苏令德,他下定了决心:“王爷或许还可以撑一年多。”   “是了。”苏令德紧紧地咬唇,又缓缓地松开,转过头去,对床上的玄时舒嫣然一笑:“至少还有一年呢。”   “一年足够了,足够我们去支叶城找到天师,再夺新的生机。”苏令德郑重而认真地看着玄时舒道。   这一次,玄时舒亦跟着颔首:“是啊,与天争命,一线生机就已足够了,更何况还有一年。”   玄时舒看向相太医,他的目光是难得的安静与坦荡:“这一年,足够本王活下来了。”   相太医听到玄时舒这么说,心中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地道:“先帝在天之灵,一定大感慰藉。”   玄时舒垂眸,没有接这句话,他转而道:“只是,还有件事,要麻烦相太医。”   *   为了避免人多浊气混杂,船厢里只有苏令德、玄时舒、相太医和他们的心腹。众人各自回厢房去休息,只有曹峻依然等在船厢门口。   曹峻倚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玄时舒船厢里透出来的那点亮光,和那几个熟悉的身影。里头声音低低的,他听不清,但好歹能分辨出,其中没有哭声。   没有她的哭声就好。   他自嘲地抱臂倚着门,竟从夏风里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没过一会儿,相太医走了出来。   曹峻目光锐利地看向相太医,立刻迎了上去:“相太医,阿舒的病情如何了?”   相太医面沉如水,沉重地摇了摇头。   曹峻看到相太医的脸色,心下一沉:“不是说,只要醒了,便是逃过一劫吗?”   相太医苦笑一声:“王爷是跨过了这道鬼门关。可这次的药粉实在是太厉害了,极大地损伤了他的身体。王爷原本或许可以再撑两三年,如今……”   “老朽无力回天,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最多只能保住王爷半年。”相太医说着说着,眼里泛起了浑浊的泪花。   “怎么会这样……”曹峻嘴微张,难以置信地道:“那些刺客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毒?仅仅只针对阿舒,却对我们都无损害?”   相太医三缄其口,没有接话。   曹峻知道太医署的规矩,知道太医这样行走宫廷的人,最要紧的就是要保守秘密。他并不为难相太医,只低声问道:“那王妃……她知道吗?”   相太医点了点头:“瞒不住王妃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王妃说,天未绝人之路,既然可以夺来这一线生机,那想必也能有机会夺第二线、第三线生机。”   “或许呢?得皇上庇佑,平安无事地赶到支叶城,找到天师,没准真能起死回生。”相太医重复完苏令德的话,语气里竟也带着更多的期望,就好像苏令德所言,当真会实现一样。   “半年。”曹峻咬着牙,声音都在发颤:“除非我们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到支叶城,立刻找到天师。但凡路上有丝毫的拖延……”   曹峻没有说下去。   他匆匆地朝相太医一拱手:“我再请皇上调兵前来护送。”   曹峻说罢,急忙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摊开信纸,提笔先写了一个“密”字。   *   在曹峻写密信之时,苏令德也写了一封公开的奏本,玄时舒在她的奏本上贴上了三根象征着急信的羽毛。   苏令德站在甲板上,远眺着送信的人快马加鞭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的目光放到近处,李石正一瘸一拐地被两人押送着,在路人指指点点的声音与目光里,步履蹒跚地朝应天城的方向走去。   “这一下,李卫尉恐怕要跟我们为敌了。”苏令德轻轻地感慨了一声。   玄时舒还没来得及安慰她,便听苏令德又“嗐”了一声,继续道:“反正与我们为敌的人也不少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玄时舒一噎:“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你,此事你做得极好。你自己倒是已经想得很开。”   “想不开又能怎么办?”苏令德摊开手:“王爷,你算算我们这一路遇到多少糟心事了。之前你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我和宁儿是一定不会出事的呢。”   她是早就将土庙的事翻过一页,才能如此随心地说出来。   她不在乎了,他才能安下心来。玄时舒将手中的书往腿上一方,闭着眼就往后躺:“王妃,我好像有些头晕脑胀。”   一碗药递到了玄时舒的嘴边:“王爷,您该喝药了。”   川柏的声音十分谨慎小心。   玄时舒嘴一抿,睁开眼冷漠地看着他。   苏令德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王爷不会还等着人来喂吧?要不,我给川柏添个勺子?”   玄时舒接过药碗,无奈地看向苏令德:“我醒来才不过一日。”   “那我可难过了不止一日。”苏令德想也没想,张口就驳道。   玄时舒微愣,唇角勾了勾:“原来王妃这么惦念我。”   苏令德瞪他一眼,眼睛滴溜一转,轻轻地“哼”了一声,抱臂道:“因为我向来都心软,便是小猫小狗病了,我也会难过的。”   “是吗?”玄时舒将温凉的药一饮而尽,淡笑地看着她:“那王妃的耳朵,又红什么呢?”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唰地遮住了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   她不信。   “那肯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苏令德斩钉截铁。   她话音刚落,玄靖宁就蹬蹬地从船厢飞奔而来。他睡得很沉,直到此时才醒过来。他一醒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就直奔玄时舒和苏令德而来。   玄靖宁很关心玄时舒,但想亲近却又不是很敢亲近。他还是下意识地紧贴着苏令德,小脸一扬,身体一下就绷紧了,他紧张地道:“你的脸好红,你、你也发烧了吗?”   玄时舒莞尔,哈哈大笑。   *   然而,这世上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玄时舒的大笑和苏令德的脸红,都无法越过高山远水,递到应天城里去。   皇帝同时收到了曹峻的密信和苏令德的陈情。   只不过,苏令德的陈情奏本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摄政王余孽杀人放火已经震动寰宇,更何况大案未结,他们居然还敢刺杀涠洲王,致使涠洲王昏迷不醒!此等恶行昭彰,若不严加遏制,势必会令天下人心惶惶。皇上,此事紧要,请务必严令涠洲王沿路各县,派兵相护。涠洲王切不可再出丝毫意外啊。”   程丞相言辞恳切。他是两朝老臣,对局势看得十分明朗。   如今皇帝登基五年,实际掌权三年。短短三年,他还没能在众人心目中树立起牢不可破的帝王威仪。   摄政王余孽如此猖狂,势必会让人觉得,是皇帝无力执掌权柄,哪怕摄政王死了,皇帝还要活在摄政王的阴影之下。   皇帝紧握着奏折,他的神色藏在冠冕的珠帘之后。珠帘随风而动,他脸上便也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真意。   李卫尉走出行列进言:“既然摄政王余孽如此猖狂,涠洲王合该返回应天城,等肃清摄政王余孽,再赴支叶城寻医问药。也免太后和皇上忧心。”   众人摸不准玄时舒真正的病情,李卫尉此言,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   唯有上位者,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第39章 到达 “她不一样。”   在皇帝的沉默里, 众人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纷纷保持了缄默。   皇帝此时,方才缓缓开口:“准丞相所奏。”他不欲多说, 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甩袖就走。   孙公公紧跟着唱道:“退朝!”   皇帝离开金銮殿,如往常一样, 先去给赵太后请安。   德懿宫却宫门紧闭, 蔡嬷嬷跪在宫门前给皇帝请安:“太后正在礼佛,让皇上保重龙体,今日不必请安了。”   皇帝没说话,良久,才淡声道:“朕方下朝,蔡嬷嬷去知会母后一声。朕已严令各地县尉沿途护卫阿舒,他必定能平安到达支叶城,请母后不必忧心。”   蔡嬷嬷五体投地而拜:“老奴谨遵圣意。”   *   等明黄色的衣角消失在角落里, 蔡嬷嬷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整肃仪容, 立刻回德懿宫去给赵太后报信。   赵太后跪在蒲团上,穿着素白的麻衣,头上只簪着绒花。她闭着眼睛,一颗一颗地数着手中的佛珠, 也不知数到了多少颗时,她忽地问道:“今日是哪个太监跟着皇上上朝?”   蔡嬷嬷抿了抿唇, 她先跪了下来,回道:“还是孙公公。”   “还是孙公公?”赵太后的声音微微拔高, 她手下用了力,串佛珠的线崩断,佛珠散了一地。   宫女们纷纷跪下来, 低着头捡着地上的佛珠,一个个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蔡嬷嬷从一旁的托盘上拿出一串新的佛珠,供给赵太后:“李石是李卫尉的侄子,孙公公举荐李石也是信任李卫尉的家学。皇上心里清楚,想来也是因此才没有降罪孙公公。”   “王妃快刀斩乱麻,将李石押解进京,活罪已受、死罪也难免。太后放心。”蔡嬷嬷是赵太后身边的旧人,十分清楚自己主子的心思。   赵太后没说话,但她伸手拿过了蔡嬷嬷手中的佛珠。   “那也晚了。”赵太后平复了情绪,神色疲惫:“从李石踏上他们的船开始,就已经晚了。”   苏令德拿李石立威,则得罪李家。苏令德不拿李石立威,则他们处处受限。   “王爷眼下看来是能平安到达支叶城,如此便是最大的幸事。”蔡嬷嬷安慰道:“应天城还有您在呢。”   “是吗?”赵太后紧攥着手中的佛珠,凄楚地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菩萨。佛香静静地燃着,淡淡的烟缠绕在菩萨拈花的指尖。菩萨慈眉善目,永远悲悯地看着世间人。   赵太后心口一刺,猛地低下头去。   *   遥在千里之外的楼船上,苏令德也跟蔡嬷嬷有一样的感慨。   苏令德高兴地推着玄时舒到甲板上。繁枝县是进入支叶城之前的最后一个港口,距离支叶城不过半日的距离。他们将在这里下船,然后改换马车进入支叶城。   苏令德长长地舒了口气:“太好了,这下总算要平安到达支叶城了,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玄时舒却和赵太后一样,只淡声问道:“是吗?”   苏令德弹了一下他的肩膀:“干嘛呀,都已经一脚踏进支叶城了,说什么丧气话。”   一旁的玄靖宁十分认可地点头。   玄时舒捂着自己的肩膀,瞥了眼玄靖宁:“今日练的大字,再加五张。”   玄靖宁僵直着脖子,不敢动了。   苏令德在玄时舒身后悄悄地翻了个白眼,轻轻地拍了拍玄靖宁的肩膀:“不慌,现在眼看就要下船了,你也练不成。等去了我们支叶城的新家再安下心来好好地练。现在呢,就先好好看看繁枝县吧,这儿跟应天城可全然不同。”   玄靖宁便好奇地张头探脑,一下就发现了不同:“拉船的人,好像跟应天城的不一样诶?”   苏令德一笑:“每个地方拉船的人当然不一样。”   但她定睛一看,立刻就明白了玄靖宁好奇的地方。   繁枝县虽然地处苗疆偏远,但港口也并不输给临近应天城的那几个县的港口。只是,繁枝县的纤夫看起来却跟先前几个县的纤夫全然不同。   纤夫虽然都很辛苦,但他们之前遇到的纤夫,闲时还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吃饭聊天。但繁枝县的纤夫,显得木讷而麻木。他们休息时分开而坐,身边还有持鞭的人不断地走动。而且,他们高鼻深目,模样与一般的百姓并不一样。   “这些人是……”苏令德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山民。”玄时舒眸色微深。   “山民是什么?”玄靖宁不懂。   玄时舒抿了抿唇,解释道:“山民聚集于五溪围绕的岭峤山脉,因为住在山上,所以叫山民。”   “他们怎么看起来,像是在服刑呀?”苏令德看着持鞭的衙役骂骂咧咧地扬起鞭子,立刻伸手捂住了玄靖宁的眼睛。   曹峻准备好了下船的事宜,正走过来跟他们汇合。他听到了苏令德的话,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纤夫身上,立刻明白他们在问什么:“这些人是被抓的山匪。山匪打劫村舍,这些人被抓之后,被遣来做苦力。”   “难怪。”苏令德了然地点了点头。   衙役扬起了鞭子,一鞭一鞭地抽在他们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苏令德皱了一下眉,将推轮椅的位置让给川柏,自己则将玄靖宁调转了个方向,推着他往下船的方向走:“走吧走吧,我们要下船再去看好玩的,你曹叔叔家还派人来接我们啦。”   曹峻的父亲是支叶郡的郡尉,掌管支叶郡的布防。皇帝在收到苏令德的奏章之后,就严令沿途各地务必确保玄时舒一行人的安全。玄时舒一行人自从在望苗县前的芦苇荡遇险之后,果然再无风波。   玄时舒没有马上跟上苏令德的步伐,而是看了眼看着苏令德的曹峻,静静地道:“看这些纤夫年纪不大,想来山匪依旧年年扰民。阿峻,你下船之后想必极忙。我们各有要做的事,恐怕又难像这段时候一样相见了。”   “阿峻,一路有劳了。”玄时舒深看了曹峻一眼。   曹峻一愣,笑着摇了摇头:“你我之间说这些作甚。”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你也不该谢我,反倒是我该向你告罪。在你昏睡之时,我还曾建议王妃在望苗县就掉头回应天城。”   曹峻说得坦荡,苏令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脚步一顿,但她没有回头。   玄时舒不以为意地一笑:“你的建议,正是我会期望你做的事。”   他当时病危,如果苏令德不立刻调转回应天城,让他死在了去支叶城的路上,哪怕众人都知道她是好意,但他的尸身想必难以撑到再掉头回应天城,太后的雷霆之怒一定会落在苏令德的头上。   就算玄时舒自己,也会向苏令德做出同样的建议。   “是啊。”曹峻抿了抿唇,视线下移,不知落在了甲板的哪个角落:“我从未见过你对谁如此上心。”   “她不一样。”玄时舒看着苏令德和玄靖宁的背影,苏令德正牵着玄靖宁的手,带着白芷、白芨和春莺、春莺通过搭好的木板小心翼翼地下船。   也不知道苏令德跟玄靖宁说了些什么,玄靖宁高兴地举起了双手,甚至兴奋得想要跳两下。他全然不像刚刚来涠洲王府时,那样警惕胆怯。不过倒还是很懂事,苏令德只压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知道要忍下来奔奔跳跳的冲动,乖乖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苏令德往外走。   曹峻也忍不住看向苏令德的背影。   少女身姿绰约,灵动得像林中的仙鹿,一见就让人心生欢喜,觉得待她转过头来,必定是令人歆羡的天姿国色。   “是啊。”曹峻点了点头,怅然若失地道:“她不一样。”   *   苏令德带着玄靖宁走到堤岸上,在跟曹家相迎的人见礼前,她先回过头来朝玄时舒和曹峻招手:“你们怎么还不下来呀?”   玄时舒含笑而来,拖长音调:“我病弱之躯,哪有你们活泼。”   “说得极是。”苏令德故作郑重:“今日我带宁儿去吃好吃的,你病弱之躯,可只能坐着看,万万不能动筷。”   玄靖宁一听到“好吃的”,便兴奋地竖起了耳朵,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地点头。   玄时舒:“……”他看了玄靖宁一眼:“今日你的大字……”   “哎呀。”苏令德立刻打断他的话,对曹家人盈盈笑道:“有劳相迎。”   曹家为首的人一直恭敬地等在一旁,直到苏令德开口,他才领人向他们行大礼:“在下曹岭,见过王爷、王妃、小王子。”   “曹大哥。”玄时舒还记得曹岭,当初他跑来支叶城,正是曹岭把他送回应天城的:“这一次又要多有叨扰了。”   曹峻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大哥。”   曹岭锤了一下曹峻的肩膀,对玄时舒爽朗而笑:“王爷来支叶城,令蓬荜生辉呀。车马已经齐备,现在就可以前往支叶城的府邸。支叶城中府邸和伺候的下人也都已经安排妥当,王爷、王妃和小王子稍事休息,明日家父设宴,替你们接风洗尘。”   曹岭的安排事无巨细,十分妥当。   他还细细打量了玄时舒的眉眼,松了一口气道:“我还担心路途遥远,你恐怕会身体不支,如今一看,脸色尚好,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多亏王妃悉心照料,还有阿峻相佐。”玄时舒自嘲地一笑:“不然,我这一路不知生死一线几回了。”   曹岭深深地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忧心。家父已经着人去临仙山拜访了天师,兴许天师不日就能出山。”   曹岭话音方落,码头另一端纤夫坐着的地方,忽地传来一阵骚乱,竟也有人厉声高呵了天师之名:“你偷了天师的药材,竟还敢跑!” 第40章 对峙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连我也奈何……   听到“天师”二字, 苏令德敏锐地看向那端的人群。   却见一个老妇人牵着一个小姑娘,正奋力朝他们的方向奔来。只是,他们还没能跑到他们跟前, 就被佩刀的衙役用刀柄一下击倒在地。曹家的护卫也立刻将他们团团围在中心, 对着那两个奔来的人露出了刀。   老妇人双手被反扣压倒在地上,吃着满嘴的泥沙, 犹挣扎着朝着苏令德和玄时舒等人的方向道:“贵……贵人……救……”   衙役一刀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老妇人当场昏死过去。那小姑娘竟不哭也不闹,只手脚并用地朝老妇人爬过去,伸出干瘦的小手,不断地摇晃着老妇人的肩膀。   苏令德捂着玄靖宁的眼睛,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为首的衙役立刻过来谢罪:“方郡守千叮咛万嘱咐,但小的办事不利。小的该死,没能在他们闯进码头的时候把他们捉拿归案,惊扰尊驾了。”   衙役哈腰点头地解释道:“这两人是临仙山府天师的药农, 偷了天师药田里奇珍的药材。这些日子山匪还有异动, 方郡守担心这些出逃的药农跟山匪勾结,所以让小的们请了曹郡尉的兵,严加捉拿。”   那小姑娘还在摇晃昏死的老妇人,有衙役将她推到一旁, 然后把老妇人架了起来。那小姑娘猛地看向苏令德和玄靖宁的方向,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飞快地向他们跑过来。   曹家的护卫亮出了刀锋。   有衙役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小姑娘的后衣领:“贼娃儿。”那衙役将小姑娘往后拖,小姑娘腿脚踢着地面, 露出了破旧不堪的草鞋。衙役皱着眉头,等把她拉离护卫一定距离,才松开手。   那小姑娘显然体力不支, 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但她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苏令德他们跑过来。她执拗得就像一头小牛犊,既不怕虎,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衙役皱着眉头,一把将她拽回来:“果然是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这贼娃儿还想着闹事呢。一并带走!”   原本坐在石头上休息的纤夫闻言都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伸手要去接那个小姑娘。纤夫麻木的眼神里带着恨意,衙役手一抖,把那小姑娘又丢在了地上。   看守立刻一鞭子抽在了纤夫的手上:“动什么呢?动什么呢?让你动了吗!”   那纤夫闷声不响,还是伸手要去抱地上的小姑娘。   看守气急败坏,鞭子对着那纤夫乱舞,时不时地抽到旁边的人身上。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苏令德都能看见他们胳膊上显眼刺目的红痕。   “啊——啊——”小姑娘立刻对着看守爬到了纤夫的脚边,扶着他的腿站起来。然后一边伸手去推纤夫,示意他快走,一边站在纤夫的身前,对着看守伸开了手,做出保护的姿态。   那看守置若罔闻,直接扬起了鞭子。   “慢着!”苏令德立刻朗声道。   看守吓了一跳,鞭子堪堪擦过小姑娘的右脸,她的右脸立刻就肿了起来。   曹岭拧眉看着苏令德:“王妃,这小姑娘恐怕也是训练好的贼子,衙役办案,若是王妃于心不忍,还请早些回府休息吧。”他说罢,朝苏令德和玄时舒微微躬身,伸手一迎。   苏令德抿了一下唇:“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她能懂什么呢?”   苏令德松开了捂着玄靖宁眼睛的手,她没打算听曹岭的话,而是径直向那个小姑娘走去。   曹岭伸手一挡,又立刻缩回手躬身行礼:“在下无状,请王妃勿怪。只是,王妃心善心软,可能并不知道,这些山匪最常训练老人、女人和孩子当细作。王妃别看这贼子年纪尚小,手上恐怕也沾了不少血。”   “曹大哥的意思我明白。倭寇也最爱做这样下作的事。”苏令德看着曹岭,依旧镇定自若:“但是,这么小的孩子沦落成细作,如果我们只把她当成贼子嗤之以鼻,既不问缘由,也不想着将她引入正途,那岂不是是我们教化有失,才致使幼无所养,只能长于恶人手中?”   “我既受皇恩,为涠洲王妃,不敢有丝毫懈怠。”苏令德不卑不亢地道:“当替皇上体恤百姓,以广布皇恩。”   曹岭和曹峻俱是一愣,他们没想到苏令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曹峻的目光在苏令德和曹岭身上逡巡一阵,最终落在玄时舒神色。可玄时舒只是静静地听着,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曹峻抿唇,不由流露出担心来——曹岭爽朗但也强硬。   果然,曹岭神色严肃,没有开口让手下撤开包围圈,而是向前一步,再次伸手一迎:“王妃所言,在下不敢辩驳。但此事为支叶郡郡衙内务,还请王妃切勿插手。”   “曹大人此话差矣。‘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皇上尚要广听谏言,更何况衙役办案?”苏令德脸上毫无惧色。   苏令德稳稳地站在原地,反倒脸上露出了几分狐疑:“更何况,我不过想问两句,这孩子到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曹大人,这有什么问不得的?”   曹岭见她不仅不退,反而有愈战愈勇的趋势,不由得眉头皱成了山峰。他显然没想到在他们明显示好的情况下,苏令德会这么难缠。   曹岭直接看向玄时舒:“王爷,这?”   玄时舒无奈地一叹:“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连我也奈何不得。曹大哥,就让她问两句吧。”   苏令德心里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就知道黑脸都得她来唱。   曹峻也开了口:“大哥……”   曹峻话音未落,曹岭一记眼刀扫过,曹峻的声音戛然而止。   曹岭对玄时舒抱拳,松了口:“既是王爷开口,在下自无不肯的。”   曹岭后撤一步,恭敬地对苏令德道:“方才多有得罪,实是担心王妃安危,还望王妃莫怪。不过,这些贼子惯会蛊惑人心,王妃万望小心。”   曹岭说罢,命令道:“护着王妃和小王子过去。”   曹家护卫这才给苏令德和玄靖宁让出道来。   *   苏令德牵着玄靖宁的手向小姑娘走去。   她穿过跪在地上的纤夫,惊恐不安的看守,径直走到了小姑娘面前。她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想抚摸小姑娘的伤口。小姑娘立刻扭头避开,十分警惕。   苏令德便收回手,蹲了下来,温声问道:“你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玄靖宁紧紧地贴着苏令德,想看那小姑娘又不太敢看。但他听到苏令德说话后,就竖起了小耳朵,十分认真地等着小姑娘的回复。   小姑娘睁圆着眼睛看着苏令德,她似乎没想到苏令德会蹲下来。她震惊了一会儿,然后才“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指向了衙役押走老妇人的方向。   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急得满脸通红,身体像是随时要晕倒一样左右摇摆。   为首的衙役刚刚看完苏令德和曹岭的交锋,这时候不敢不开口,连忙解释道:“王妃,刚刚抓走的贼子当真是偷药贼。他甚至是个老翁,扮作了妇人,就为了避开我们的搜查。王妃切莫听这小贼子的胡言乱语。”   玄靖宁大着胆子开口:“她、她说不出话来呀,怎么会胡言乱语呢?”   他是当真很可怜这小姑娘,只是他不敢说。   衙役一噎,一时竟然无法反驳。   一旁被押跪在地上的纤夫哑着嗓子开了口:“老伯偷药,是为了救阿雅尔。”   小姑娘一听,豆大的泪珠一下就掉了下来,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苏令德明白阿雅尔就是这小姑娘的名字,她眉头微蹙,困惑地看向纤夫:“可他们不是替天师当药农吗?”   “既是天师的仆从,天师又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求天师赐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苏令德缓缓地站起来,这句话,却是看着为首的衙役问的。   “王妃,这些贼子是山匪的家眷后代。天师慈悲,让他们住在临仙山,好吃好喝。但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根本不知道感激。”为首的衙役对着纤夫啐了一口:“他们心中有鬼,所以才不敢求天师!”   纤夫冷笑一声,声音扬高:“我们心中有鬼?”   “行了。”一旁静听的玄时舒不耐烦地打断了纤夫的话:“你与此事无关,本王并不关心你的想法。”   众人都以为玄时舒要么会静观其变,要么会像苏令德一样替这些人出头,都万万没想到玄时舒会是这个反应。纤夫更是深看了玄时舒一眼,他神色极复杂,半晌,竟低下头去,果然不再说话了。   玄时舒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外头待久了,因为病情烦躁起来:“既然是舍近求远,偷药跑出来找大夫治病,那正好,本王带了太医来,让相太医替这小姑娘把个脉开个药方,也算全了王妃的一片心意。”   苏令德眨了眨眼,朝阿雅尔伸出手去:“走吧,我带你去看病。”   阿雅尔迟疑地看着纤夫,纤夫低着头,好像又回到了麻木不仁的状态。   玄靖宁连忙朝她伸出手去:“我母妃很好的。”   阿雅尔看看苏令德,又看看玄靖宁,迟疑地攥住了玄靖宁的袖子,终于肯跟着他们走。   *   相太医替阿雅尔把完脉,捻断了几根胡子,对众人道:“怕只是误事了相冲的食物,开个药方,吃着药膳调理一番即可。”   众人都松了口气,苏令德送完曹岭和曹峻等人,嘟囔着“衙役不肯走”的话,回去找玄时舒“诉苦”。   她踏入房间时,相太医立刻眼神凌厉地看来,等看到是苏令德,他的目光才渐渐和缓如初。   苏令德惊讶地看向玄时舒,玄时舒看了苏令德一眼,朝相太医点了点头。   相太医压低声音道:“阿雅尔的病,和王爷相似。” 第41章 隐瞒 “如果不是我今天觉得不对,你还……   苏令德一听, 回想了一番玄时舒的病症,略有几分困惑地道:“难道都是自幼体弱,又误事了相冲之物吗?”   苏令德神色一凛:“如果当真如此, 阿雅尔的祖父不求天师, 反而偷药带着阿雅尔跑出来求医问药,难道这天师浪得虚名?”   相太医迟疑地看向玄时舒。   玄时舒向相太医挥了挥手, 示意相太医先出去。   苏令德看到他们二人的互动, 狐疑地问道:“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相太医没说话,他看到玄时舒的手势,便行礼告退,到另一个厢房里去看看阿雅尔的情况。这间房里只留苏令德和玄时舒二人。   “我不明白。”苏令德见相太医居然先行一步,眉头紧锁:“你的病究竟是因何而起?我记得以前一直都说,是因为你自幼体弱,再加上误食相冲之物,所以进一步拖垮了身子?”   玄时舒顿了顿, 低声道:“是啊。”   他的面前这一次放着象棋的棋盘, 但他显然没有下棋的意思。棋盘上仅仅只有对擂的一红、一黑两“将帅”,显然并非真正的棋局。   “但我所误食的相冲之物是需要配制的毒物,极为罕见。阿雅尔一直住在临仙山,受天师庇佑, 本不该跟我食用相似的毒物才对。”玄时舒眉头微蹙,在楚汉两边的将帅棋旁, 各摆上一个“士”棋。   “需要配制的毒物?”苏令德一点就通,震惊地道:“换而言之, 这临仙山府恐怕另有隐情,那这天师——”   苏令德心下一沉。他们千里迢迢来找天师,却在这个时候陡然发现天师可能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 天师或许不仅不能救玄时舒的命,更有可能是他们的敌人?!   玄时舒在红棋方摆上一个“车”字:“四年前,天师声名鹊起。三年前,我慕名偷偷溜去支叶城,不过未曾见到天师。但是,我的病,是三年前从支叶城回应天城时才加重的。”   苏令德听罢,用力地咬了一下唇:“管这天师是人是鬼,要紧的是临仙山上的药池和药田。他要是不行,我们就就广招神医。反正我们就在这儿住定了,靠着药池和药田,总能找到一条生路来。”   玄时舒没想到她不仅立刻联想到了眼前的危机,居然还能在这巨大的危机面前说出这样不服输的话来。他不由莞尔,在黑棋这一面,多加了一个“炮”字棋。   苏令德看了眼玄时舒面前这古怪的棋盘,又紧张起来:“那这样的话,阿雅尔祖父的偷药之罪恐怕另有隐情,今日码头上叫破阿雅尔名字的纤夫就危险了!”   苏令德说罢,立刻把白芷叫了进来:“白芷,你着人去好好查查支叶城有没有好的宅院,让掌柜的以我爹的名义买下来。”   白芷心领神会:“王妃放心,侯爷心疼王妃,一定给您在支叶城买了宅子。您跟侯爷久不能相见,既然侯爷买了宅子,那总是要住进去,以表深思的。婢子这就去好好地理一理常明带来的房契地契。”   苏令德满意地点头:“快去吧。”   玄时舒听她们主仆二人你来我往地定下了此事,唇角一勾,在黑棋这一面,放下两个马前卒:“不用找,就在放着房契那个箱子的第一张,就有支叶城的宅门。”   苏令德惊讶地看着玄时舒:“诶?”   苏令德也不过惊讶这一句,马上就信了玄时舒的话,催促白芷道:“那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把它找出来,我们这就搬去爹爹买下的宅院。搬嫁妆的人手不够,总不好老是麻烦曹家。而且山匪横行,嫁妆得搬快点。你让赵叔去码头上请人,我看今日站出来扶阿雅尔的那个纤夫就不错。”   白芷领命,立刻就下去办。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白芷兴奋的声音:“王妃,侯爷给您在支叶城的春叶巷买了一座五进院的大宅!”   苏令德惊愕地看向玄时舒,她可没想到居然是五进院这么大的院子,这找起来可要费不少功夫。   玄时舒一笑,在黑棋一面摆上一个“车”字棋:“你去看了会更喜欢。”   嚯。   苏令德立刻正襟危坐,露出灿烂的笑容来:“呀,爹爹当真疼我~”   她的小尾音一颤,玄时舒听来只觉可爱,眼底也染上了笑意。只是腥甜的感觉不断地往他喉咙口涌,玄时舒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压下口中的腥甜。   苏令德跟白芷配合无间地演完一出戏,转头看向玄时舒,眉眼里藏着小小的得意:“我们今天就住到自己家去。”   玄时舒双手藏于袖中,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闻言缓声一笑:“好啊。咳咳……你去……告诉宁儿吧。”   苏令德深看了他一眼:“也是,宁儿现在估计在阿雅尔的房中,我先去把他带出来,他一定很高兴。”   苏令德风风火火地起身,推门而出。   当阳光被合上的门扉挡在门外,玄时舒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帕子捂着嘴唇,猛地咳嗽起来。   猩红的血立刻染红了素白的帕子。虫蚁啃噬的痛和痒,一并在他的上半身游走,那常人难以忍耐的痛楚,让他本该没有知觉的腿,都产生了颤抖的错觉。   “王爷。”川柏在苏令德走后马上就进了房间,他单膝跪下,极担忧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摇了摇头。   川柏明白,这是要他等到苏令德走得足够远,远到不会知道这里的动静,才能去找相太医。   可玄时舒如今承受的痛苦,就连川柏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手攥成拳,青筋暴起。   他还要等多久——   这个念头刚刚在川柏心中产生,门就被倏地推开。   苏令德就站在门口。   “你……”玄时舒蓦地抬头,可他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苏令德向他奔来。   相太医就紧跟在她的身后,眉峰紧蹙地给玄时舒喂了几颗药。   苏令德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着他的手腕。她把弄脏的帕子从玄时舒手中抽出,玄时舒稍稍用力:“别碰。”他声音虚弱,宠溺又无奈:“会弄脏你的手。”   苏令德未语泪先流,她把帕子攥紧在手心:“如果不是我今天觉得不对,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我也真是傻,还以为自己傻乐呵,你也当真就会舒服。”苏令德紧咬着唇,声音哽咽。   相太医眼眶也红了,他低着头褪下玄时舒的上衣,替玄时舒施针。   这是苏令德第一次看见玄时舒的身体,他的身体苍白又清瘦,只是依旧笔挺得像一棵雪松,迎着怒吼的风雪,萧然而立。   玄时舒浅笑着安慰她:“看到你,我确实舒服很多。”   “胡说!”苏令德哑声道:“你肯定一直都在忍着,怪不得我们搬出船厢你也没关系。”   玄时舒轻喘了两声,一笑又一叹:“原来王妃这么介意,看来是我做错了,合该求着王妃留在我的船厢才是。”   “你哪里做错了,你分明算得清清楚楚!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允许侍卫让我未经通报就进你的房间。”苏令德咬着牙,想骂他却又心疼得厉害。   她话音方落,外面的侍卫就迟疑地通禀道:“曹、曹大少爷求见。”   苏令德声音扬高,外头的人也听得见。这侍卫显然是听出了苏令德的不满,所以说话声都有几分结巴。   苏令德气得厉害,她知道侍卫禀报之时,通常求见的人都在远处,当即便甩袖道:“左一个曹大哥,右一个曹大少爷,说明白,到底是谁这个时候来求见。”   玄时舒和曹峻都叫曹岭“大哥”,但众人称呼曹峻,却又称“曹大少爷”。苏令德早就觉得古怪,只是心知家家都有隐情,便也不问。   玄时舒知道她生气,无奈地道:“曹大哥是曹郡尉的义子,众人一般以官职称呼他,唤他曹官长。称曹大少爷时,还是叫的阿峻。”他放软了声音:“我没事,令令……”他想哄她,便下意识地唤出了亲昵的称呼。   “谁叫你解释了?说这么多话干什么!”苏令德瞪他一眼:“叫令令也不管用。你快给我好好休息,谁来都不许见!”   苏令德气呼呼地推门而出,果断地留给玄时舒一个透着杀气的背影。   *   苏令德在见到曹峻之前,先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曹峻一见她,匆匆行礼,急道:“可是府里招待不周?王妃怎么突然想搬出曹府呢?”   “多谢曹大少爷惦念,曹家的安置无一处不妥当熨帖。”苏令德刚刚还气得很,现在已经神色如常。   “只是我的使女理家父送来的嫁妆时,发现家父替我在支叶城购置了别院。我思念家父,所以想住进家父替我安置的别院里。”苏令德解释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眼眶这时还红通通的,显然是哭过了,配上这番话,显然是一幅久别思乡的模样。   曹峻叹了口气,温和地道:“只是怕时间仓促,你们会住得不舒服。”   苏令德哪里还想在曹家待。她只要一想到玄时舒病重,还要在这种前狼后虎的环境下提心吊胆,她的心就如针扎一般疼。   然而,苏令德还没来得及婉拒,曹岭就大踏步走了过来。   曹岭身高和曹峻相仿,但是曹岭比曹峻壮硕不少。他一走来,就如一座铁塔堵在了苏令德的身前。而曹岭远不如曹峻温和,他黑着脸问道:“王妃何必这么急?竟连赏脸住几天都不肯?”   他字句如刀,仿若擦燃了火药的引子,空气中顷刻间弥漫起了硝烟的味道。 第42章 去留 “我再不来,怕你焦头烂额,又要……   苏令德脸色一沉:“曹官长此话何意?本宫想住哪儿, 岂容旁人置喙!”   “只怕王爷和王妃人手不够,连搬嫁妆都还需另聘纤夫,更难护卫宅子安全。”曹岭皱着眉头。今日几件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令曹岭十分不爽。   苏令德“啧”了一声, 似笑非笑地看着曹岭:“曹官长的意思,难道是说, 要是本宫搬出曹家的宅子, 曹家就不会管王府的安危了?”   苏令德不等曹岭开口,继续拧眉逼问:“曹官长,你如此威胁本宫,这就是曹家的待客之道?”   “你!”曹岭气结,一甩袖道:“王爷既在,为王府安危计。王府诸事,我还是问王爷去吧。”   “曹大哥,实在抱歉。”玄时舒的声音无奈地在苏令德身后响起:“实是我把人宠坏了, 只能随她去了。”   苏令德转身, 立刻走到他身边去:“你才刚吐了血,这时候来干什么?你喝过药了吗?”   “我再不来,怕你焦头烂额,又要哭。”玄时舒微微一笑, 语调促狭。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磨了磨牙, 没有说话。   曹岭本来对玄时舒这样惧内的反应很是不满,但他一听到玄时舒“刚吐了血”, 心下一惊,立刻拱手道:“王爷快回去休息,家父已经给天师去信, 想必不日就能请天师来为王爷诊治。在这期间,还请王爷安心住下。”   苏令德皱着眉头,对玄时舒嘟囔道:“我不安心。”   玄时舒一叹:“多谢曹大哥好意,但是我这王妃……”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亲昵地对曹岭道:“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吧,我也好安生地喝完药。”   玄时舒这话,明着是无奈苏令德的娇蛮,但其中维护与关爱之意,就是傻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曹岭眉头一锁:“这——”   “大哥。”曹峻上前一步,拦了一把曹岭,摇了摇头。曹岭握紧拳头砸了下去,没说话,给曹峻让开了位置。   曹峻才对苏令德和玄时舒拱手道:“原本是该从王妃的意思。”   “只是王妃从未来过支叶城,不知支叶城随处可见各种毒物,像是毒虫、毒蛇、以至于花花草草,都可能致命。”曹峻耐心地解释道:“曹家虽能派护卫巡逻护王府周全,但像这些吃食上的讲究,却鞭长莫及。”   “这也是希望你们能留在这儿的缘故。”曹峻多少知道苏令德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并没有想着要强迫她接受他们的安排:“王妃思念父亲,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王子还小,还望王妃以府中人安危为上。”   嚯。   苏令德心里对曹峻叹为观止。   她之所以跟曹岭对着干,当然不是因为她气昏了头。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要搬出曹家,就必然要有一个人当“恶人”。   玄时舒是曹家的故旧,他来当自然不合适,也不合逻辑,会引起曹家的警惕。   苏令德怀疑天师有异,曹家是支叶城的地头蛇,她当然不可能天真地觉得曹家和天师毫无关系。她甚至怀疑,没准方郡守、曹郡尉和天师三者沆瀣一气。   他们要先调查天师,而住在曹家宅院里,哪怕曹家不太可能会主动害他们,但曹家只要把握他们的动静,把他们引向错误的方向,就等同于无形地困住了他们,能生生把玄时舒的身体拖垮。   而苏令德在楼船上就跟曹峻生过嫌隙,在码头又跟曹岭起过冲突。唯有苏令德,适合做这个“胡搅蛮缠”的人。   虽然玄时舒不来,她一个人也能把这出戏演下去。只是玄时舒来了,当然一唱一和的效果更好。只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曹岭是个自以为是的炮仗,她就算不悦也正常。但曹峻却是彬彬有礼的君子。   玄时舒先开了口:“令令,阿峻说的在理。你若是实在想住进岳父的宅子里,还是要麻烦阿峻找几个熟悉这些毒物的使女和侍从来照顾你们的起居。”   玄时舒又对曹峻十分恳切地打破:“若是阿峻再能举荐几个大夫,那便更好了。”   曹岭还是不满,但曹峻已经应道:“阿舒放心,如果缺人手请尽管提。”   曹岭眸色一暗,不再说话。   *   苏令德和玄时舒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一把事情敲定,就直接带着人去了苏良侯买的宅子。   曹岭和曹峻护送他们前往新宅,他们兄弟俩骑马并行在玄时舒和苏令德的马车后。   “王爷当真宠她?”曹岭盯着前面的马车,仗着身边都是自己的护卫,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也很不客气:“还是想借着她的手,摆脱我们?”   曹峻一抿唇,神色复杂:“阿舒当真宠她。阿舒决定来应天城,多半也是因为她。”   曹岭一挑眉,惊讶地道:“竟是因为她?”   曹岭收敛了不满的情绪,透出几分慎重:“那她为什么对我们抱有这么大的敌意?王爷不会也受她影响吗?”   曹峻的视线从马车移开,落到马鬓上:“我们来支叶城的船上,遇到了刺客。刺客朝阿舒泼了‘夕颜’,导致阿舒病重昏迷。我劝她放弃来支叶城,直接回应天城。”   曹岭神色大变:“阿峻,你怎么如此莽撞!”   曹峻神色如常,继续道:“此事我已经跟阿舒说过了,你知道阿舒的回答是什么吗?”   曹峻苦笑一声:“他的反应,和我猜的一样。他说,我的建议,正是他会期望我做的事。”   曹岭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   难怪苏令德在码头如此不依不饶,难怪她会觉得待在曹家的地盘不舒服,难怪她可以把不满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光凭她救过玄时舒这一点,远不足以给她这样的底气。   她的底气,恐怕当真是源于玄时舒没有边际的宠爱。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计划恐怕得变一变。”曹岭抬头看着不远处宅院的牌匾,这时他们尚未完全靠近宅院,那牌匾上的字便也看得不那么真切:“阿峻,你需要回去劝一劝岚姐儿,让她打消了嫁进涠洲王府的念头。”   曹峻沉重地点了点头。   曹岭正要再叮嘱他几句,马车队就停了下来。他也看清了宅院上高挂起的牌匾——“留园”。   曹岭大惊:“怎么会是这间宅子!?”   *   曹岭大惊之时,苏令德刚下马车。因为没了马车车轱辘声的遮掩,她将曹岭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苏令德狐疑地抬头去看这间宅子。这宅子看起来维护得极好,青砖黑瓦、白墙朱门,是极大气的高门宅院该有的模样。“留园”二字倒不像寻常牌匾那样端方,而是龙飞凤舞,可见宅子旧主人的潇洒肆意。   “这宅子有何不妥?”苏令德看向曹岭。   曹岭瞳仁微缩。他想到先前和曹峻的对话,翻身下马,先道:“这间大宅是支叶城最好的宅院,的确堪配为涠洲王府在支叶城的别院。”   苏令德诧异地挑了挑眉,她没想到曹岭居然还能先说出一番夸赞的话来。但这显然不是曹岭惊讶的原因。   “只是,这家宅子的旧主人,恐怕有些不妥。”曹岭有些懊悔自己先前没控制住情绪,脱口而出那句惊讶的话。可那句话已经被苏令德听去,他是不得不答。   “不论是谁,总已是旧人了。”玄时舒慢悠悠地开口:“跨过火盆撒过艾叶,向前看便是。这样好的宅子,是岳父的一番心意,就是好宅子。”   “没想到王爷如此能说会道呀。”苏令德轻轻地“啧”了一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玄时舒哪里不知道她心里还有气,侧首看着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王妃待在一起,自然也要学上王妃的伶俐。”   苏令德白了他一眼,推着他的轮椅往宅院里走。她也不忘盈盈向曹岭致谢:“多谢曹官长提醒,不过正如王爷所言,这是爹爹替我挑的宅子,那便是最好的宅子。”   “即使,这是摄政王的旧宅吗?”沉默不语的曹峻忽地问道。   苏令德脚步一顿,惊愕地转身看着他:“这是摄政王的旧宅?!”   玄时舒唇边的笑一点点落了下来,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眉眼低垂,看不见眸中深意。   “摄政王的封地便是支叶郡,他被称为摄政王之前,是支叶王。”曹峻抬头看着那块写着“留园”的牌匾:“‘留园’二字,就是他亲手所书。”   摄政王获罪,他的宅子自然也就流入市井,为能者所得。但苏令德万万没想到,这宅子居然还能保存如此完好,就好像主人被处死,未曾给它带来丝毫的影响。   “若是王妃不愿入住,曹家的别院始终替您敞开。”曹岭紧接着曹峻的话,这次倒是语气十分和蔼可亲。   若是别人的宅子,苏令德毫不犹豫就会住进去。但这是摄政王……   苏令德用力握紧了玄时舒轮椅的椅背,这力道大到让玄时舒都觉得自己忽地被往前耸动了一阵,这让玄时舒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想起那夜在船上,苏令德本想说出她的过往,可他匆匆制止了她。   那究竟是他在替她难过,还是他……不敢听?   苏令德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碍事,就算是摄政王住过的宅子,可宅子,也就只是宅子而已。爹爹的心意最重要。”苏令德推着玄时舒往留园里走,小声嘟囔:“不过还是要改个名字……”   玄时舒悄无声息地松开自己握紧的拳头,他正欲调侃几句,就听快马奔来,人声急促地道:“官长,曹郡尉来信,天师不肯出山!” 第43章 冤家 “我是你的冤家也,你呀,不得不……   苏令德心下一惊, 正要说话,玄时舒就轻轻地拍了拍她搭在椅背上的手:“进去说话吧。”   众人依言,先聚到了留园正堂。   曹岭先前在门前没能详细问来使, 此时见春莺和春燕把玄靖宁和阿雅尔带下去休息, 正堂只留下了他、曹峻和玄时舒、苏令德四人的心腹,便急问来使:“父亲是怎么说的?”   来使恭恭敬敬地将书信呈交给曹岭, 曹岭没有拆信, 直接呈给了玄时舒。   玄时舒拆开信封,信封内却只有一株花——紫蓝色的花瓣舒展着,形似一只雀燕。   “这是什么?”苏令德困惑地问道:“信封里还有别的书信吗?”   玄时舒摇了摇头:“只有信封上写着‘临仙山府’四个字,盖了一方红印。”   苏令德眉头微蹙,把吴五郎找了过来。   吴五郎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和花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花瓣、花蕊和叶子,迟疑地道:“草民未曾见过这种花。不过,草民曾经在书上见过, 有一种花只生长在支叶郡, 多为紫蓝色,花瓣是椭圆形,形似燕子落枝头,名为‘翠雀花’。”   曹岭面露惊色:“翠雀花正是天师被偷的药。”   曹岭神色凝重地看着吴五郎手中的花, 又道:“天师不肯出山,恐怕还是因为翠雀花被盗一事。”   曹岭话音方落, 门外传来喧嚣的锣鼓与鞭炮声,吵得人耳朵疼。门房连忙前来告罪:“天师又救活了一个将死之人, 那病人家里头,正要去给天师立长生碑呢。”   众人一默。   “天师此等不出世之人,总有脾性。但天师的医术得天所赐, 实在是不可开罪。”曹岭飞快地看了眼苏令德,最后看向玄时舒,拱了拱手:“王爷,未免天师越来越不满,望王爷早做定夺。”   *   送走曹岭和曹峻,苏令德神色凝重:“天师这神叨叨的信,难道是在暗示我们把阿雅尔交出去?”   她十分困惑:“我们早上才刚刚把阿雅尔接到府中,天师远在临仙山府,他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青鸟传信,白鹤为使。”玄时舒看着桌上的信,淡声道。   苏令德十分无语地道:“你这话拿去骗宁儿,宁儿都要问青鸟和白鹤在哪儿他怎么没见着。”   玄时舒被她逗笑了,神色温柔:“那以你所见呢?”   “按我想来,不是方郡守的人透露的消息,就是曹郡尉的人透露的消息。”苏令德幽幽地叹了口气:“王爷,我们可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样紧锣密鼓的磨难,天不降大任都说不过去。”   玄时舒闻言一笑:“若是等不到天降大任呢?”   “这是关键么?”苏令德瞪他一眼,紧锁眉头道:“我虽然怀疑天师,但我派人去问过外头要给天师立碑的人。据说病人到临仙山府时,就剩一口气了,一月之后,居然生龙活虎地从临仙山府走了出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玄时舒不以为意:“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我已有安排,可以试一试天师的虚实。”   玄时舒显然胸有成竹,言行举止间尽显淡定:“他们既然如此重视阿雅尔,我们也必不能将她交出去。有关阿雅尔,我亦有安排,根据试探天师的结果来定。”   苏令德从来都没觉得玄时舒会把阿雅尔交出去,只是,她听到他已有安排,仍是眼前一亮:“是什么安排呀?”   玄时舒一笑,丹凤眼微微眯起:“那王妃得先回答我,若是等不到天降大任,王妃又会何去何从?”   苏令德狐疑地看他一眼:“我还能去哪儿?”   她说完,长长地“噢——”了一声,笑眯眯地道:“王爷呀,你是想听我说,‘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样的话吧?”   若是从前,她轻言调戏,他总会哑口无言。   可此时,他只想捉住这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毛发。他一笑,坦坦荡荡地应道:“是呀。”   这下,倒是苏令德先红了脸。   她顾左右而言他:“哎呀,你得喝药了!”   她自说自话,推门去问白芷拿药。夏末初秋的风拂过她的衣襟,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红晕也褪了些。她此时才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玄时舒想听,她说就是了,做什么还要避开来呢?   这样的情绪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让她在玄时舒喝药的时候,都得不错眼地盯着他。   玄时舒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玄时舒将药一饮而尽,无奈地道:“你若不想说,倒也不必这样。往常你不是让宁儿来看着我喝药的么?”   苏令德扁扁嘴,拿了个蜜饯递到了他的嘴边:“宁儿好不容易遇到阿雅尔这么个同龄的孩子,现在正盯着阿雅尔呢,哪有心思来管你喝药。也就是我还乐意管你。”   “我是你的冤家也,你呀,不得不管我。”玄时舒轻笑一声,用苏令德曾经的小调来取笑她。   “你再这样,我就——”苏令德“张牙舞爪”,想按着从钱婶那儿学来的话,不让玄时舒上床睡觉。可她转念一想,他俩现在本也不睡一张床。苏令德便又在下一刻宛若一个泄气的球,挥了挥手,泄愤似地吃了颗蜜饯:“算了!”   “就如何?”玄时舒好奇地追问道。   苏令德听他的语气,眨了眨眼,眉眼一挑,活脱脱像一只小狐狸:“你猜。”   她就是要这样不上不下地钓着他!   她的小心思几乎从眉角眼梢露出来,玄时舒唇角微勾,配合地追问:“我猜不出,王妃可怜则个?”   “啧。”苏令德横扫他一眼,撇撇嘴:“你这轻浮的语气,配合得也太糟糕了。”   玄时舒这下倒是真愣住了,他没想到苏令德看穿得这么快,而且她看穿之后,好像也一点儿都不难过。   苏令德只是托腮看着他,眸中染上了烛火的温馨:“不过,你还有闲情逸致配合,想来现在身体状况还不错。这样就好。”   玄时舒定定地看着她,笑问:“不气了?”   他声调温柔如秋水,若是川柏听见了,必然会大吃一惊。可这样温柔的声音,却与夜色掩映下辉耀的烛火,尤为相称。   苏令德在胸前合十,闭上眼睛郑重地道:“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苏令德念罢,睁开眼朝玄时舒笑眯眯地道:“所以呢,我现在就心平气和地等着看你的安排。”反正那句话她是不说的。   玄时舒一乐,哈哈大笑。   *   翌日,玄时舒带着苏令德和玄靖宁前往临仙山,曹峻特意领着曹家家丁前来护卫。   曹峻没看到阿雅尔,眉头微皱,低声问玄时舒:“阿舒,你考虑得如何了?”   “什么?”玄时舒反问道:“我昨日没悟透天师的意思,所以今日才要上山请教天师,请天师明白示意。”   玄时舒脸色淡淡,跟寻常别无二致,曹峻看不透他的心思。   曹峻微微抿唇,一叹:“罢了。只是阿舒,你别忘了,天师是靠解决了支叶城的瘟疫,救助了一城人,才声名鹊起的。他并非你我不耻的神棍。”   “虽然药池、药田都在,但若无天师,恐怕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配药、使用药池。天师欲追究跟偷药一事有关的盗贼……”曹峻声音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眼苏令德。   苏令德正在苦口婆心地安慰一步三回头的玄靖宁。   曹峻神色复杂,又很快又收回视线,压低声音地继续道:“本也无可厚非。”   玄时舒抬首看向曹峻:“若是你觉得无可厚非,就不会刻意压低了声音。纵观律法,未曾有让十岁以下幼女获罪的条例。”   “但将阿雅尔交给天师,未必就是获罪。”曹峻眉头一皱,不甚赞同地道。   “阿峻,看过码头上捉拿他们的场景。这话,你自己信么?”玄时舒静静地看他一眼。   曹峻没说话。   他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在船上风雨飘摇的那个夜晚。那时,他劝苏令德立刻返航回应天城,而她自此将他拒之门外。   他有错吗?   劝人好好地为自己活着,有错吗?   他明明沐浴着晨光,却觉得这晨光仿佛寒霜,一寸一寸地将他包紧、冻结。   直到有一只小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曹峻猛地回过神来,就看到玄靖宁正困惑又好奇地看着他。   苏令德就弯腰站在另一边,笑着对玄靖宁道:“快去,要想请你曹峻叔叔替你摘花折枝带给阿雅尔姐姐,你这个时候就得先请他抱你上马车,好让他知道你有多乖。”   玄靖宁半懂不懂的,也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听苏令德的话,当即就又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碰了碰曹峻的手,十分乖巧地问道:“曹峻叔叔,你可以抱我上马车吗?”   曹峻微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弯下腰,双手穿过玄靖宁的腋下,将玄靖宁抱了起来:“当然。”   玄靖宁高兴起来:“那你可以替我摘花折枝带给阿雅尔姐姐吗?母妃说,你一直在支叶郡长大,认识的花花草草肯定比我们都要多。”   听到“阿雅尔”这三个字,曹峻心中一刺。他忍不住看向苏令德,苏令德本来正看着玄靖宁,察觉到曹峻在看她之后,她便也回以一笑。   那本是最寻常的笑容。   可他竟不由得看愣了。   玄时舒轻咳了一声,友好地看向曹峻:“阿峻,不沉吗?要是喜欢,你便成亲自己生一个吧。” 第44章 求医 “父王就是最厉害的大将军,一定……   曹峻将玄靖宁送上马车, 然后才转过头来对玄时舒一笑:“不急。”   玄时舒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令德狐疑地看看曹峻又看看玄时舒,她放下车帘, 困惑地问玄时舒道:“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娶妻生子?你们在打什么机锋?”   她眼底是一汪清澈的泉, 里头干干净净的,玄时舒一眼就能看到底。   “我记得他还有个庶妹。”玄时舒一幅很为小姑娘着想的模样:“阿峻不成亲, 他的庶妹不也只能一拖再拖?”   玄时舒提到“庶妹”二字时, 拖长了声调,活像是当初他坐在马车上,提及红袖楼时那样刻意。   苏令德没察觉到,托腮想了想:“曹大少爷好像从来没提过他有个庶妹,她是不是哪天还会上我们府里来拜访呀?她叫什么名字?我也好先让人去打听打听。”   玄时舒一噎。他试图从记忆中寻出曹峻庶妹的名字,可实在想不起来,最后也只能含糊道:“你去问问阿峻吧。”   苏令德瞥他一眼:“你是不是把人小姑娘名字给忘了?”   玄时舒云淡风轻地一笑,夹了一块果脯给苏令德:“忘了又如何?弱水三千……”   玄时舒话没说完, 就被苏令德用果脯堵住了嘴。   苏令德悄悄地朝玄靖宁努了努嘴, 玄时舒这才想起来马车上还有个玄靖宁。他们二人不动声色地望去,却见玄靖宁正无知无觉地坐在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   苏令德好奇地凑过去:“宁儿,你在念什么呢?”   玄靖宁被吓了一大跳, 屁股都离了座位,好不容易坐下来, 他还没说话呢,脸先红了, 然后才结结巴巴地道:“紫、紫龙须”   “紫龙须”苏令德困惑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是什么?”   “是花。”玄靖宁眼睛亮晶晶的:“阿雅尔姐姐说,她以前住的地方都是紫龙须。她现在生病了,是不是看到紫龙须也会高兴点?我们还可以在院子里种紫龙须, 这样她每天都能看到了。”   “阿雅尔会说话?”苏令德震惊地问道。   玄靖宁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脸色苍白地看着苏令德,猛地摇头:“不、不会……”   玄时舒神色一厉:“玄靖宁,你什么时候学会对你母妃说谎了!?”他声调并不高,可这风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让玄靖宁眼眶里立刻盈满了泪水。   “她真的不会说话。”玄靖宁强忍着眼泪,急切地对苏令德道:“我没有骗人。我、我……”   “阿雅尔让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是不是?”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我相信宁儿,宁儿说她不能说话,那她便是不能说话。”   玄靖宁用力地点头,啪嗒啪嗒地落下泪来,他又连忙擦去了眼角的泪。   “那就不说。”苏令德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不要轻易许诺。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那就要遵守诺言。”   “放心吧。”苏令德笑道:“你父王会帮你找紫龙须的。”苏令德跟玄靖宁一齐看向玄时舒:“对吧王爷?”   玄时舒:“……对。”   *   得了玄时舒的这一声肯定,玄靖宁一下马车就开始满世界找花儿。可他左顾右盼了半天,也只看到郁郁葱葱的林木,竟是连一朵野花也没有。   玄靖宁耷拉着脑袋:“我没有看见花呀。”   玄时舒便着人去问了一圈,然后向他解释道:“花田都在临仙山府内,外头摘不到。”   苏令德闻言笑道:“宁儿冰雪可爱,好好地请小道童行个方便,想来可以摘一两朵回家。”   苏令德这话让玄靖宁眼前一亮,他果真在一看到前来引路的小道童后,就急切地问道:“请问,可以替我摘一朵紫龙须吗?”   玄靖宁依苏令德所言,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   小道童大惊,连连摇头:“紫龙须种在天师内院,我不敢摘,小道友换种花吧。”   “啊——”玄靖宁又想了个法子,问道:“那可以让我进去,跟天师说一声,我亲自摘吗?”   小道童还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天师不见外客,只见病人。”   “方郡守不是在临仙山府查案么。”玄时舒指出小道童话里的漏洞:“连方郡守,天师也不见?”   小道童脸涨的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玄时舒。   “兴许方郡守不是外人。”曹峻替小道童找补:“当年是方郡守治下出的瘟疫,天师制止了瘟疫,想来帮了方郡守大忙。”   玄靖宁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苏令德走到玄靖宁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对小道童彬彬有礼地道:“劳烦小友替我摘一捧花吧,不拘什么花。”   小道童松了一口气,连忙请另一个道童来当向导,自己则赶紧跑回临仙山府去摘花。涠洲王府可是贵客,他可不想因为一束花得罪了涠洲王的小王子。   玄靖宁仰着头迟疑地问苏令德:“这样也可以吗?不是紫龙须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重要的是心意。”苏令德牵着玄靖宁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向面前写着“临仙”二字的道观。   玄靖宁握紧了苏令德的手,然后又松开,蹬蹬地跑向道童:“可以麻烦你再替我摘一束花吗?”   “诶?”苏令德困惑地问道:“还要一束做什么?”   苏令德正想着,是不是应该适时地教育一下玄靖宁,什么叫“适可而止”,就见玄靖宁手绞着衣角,脸上泛起红晕地看着她:“送给母妃!”   苏令德怔愣半晌,粲然一笑。她笑盈盈地伸手,轻轻地捏了一下玄靖宁:“好孩子。”   曹峻一路上皆紧绷着情绪,觉得以玄时舒只能活半年的病情来看,这次临仙山府之旅,必定会人人如临大敌。   他看到苏令德脸上的笑,第一个反应是震惊和不解。曹峻下意识地去看玄时舒的神色,却见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丹凤眼微眯,神色略带不满。但玄时舒的不满很显然不是觉得苏令德在这时候为什么还能笑,他更多的是觉得……   曹峻转念一想,唇角也勾起了笑意:“阿舒,小王子看来是颇得你的真传哪。”   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我哪儿比得上这个臭小子。”   玄时舒话音方落,就见走在前面的苏令德和玄靖宁得了第一捧花。苏令德转身就带着玄靖宁走向了玄时舒。   苏令德挑了朱红的那一朵,别在了玄时舒的衣襟,她笑着,仍十分郑重:“王爷,旗开得胜。”   玄靖宁踮着脚尖,有样学样地挑了一朵鹅黄色的花别在了他的衣襟:“父王,所向披靡!”   玄靖宁还握起了小拳头。   玄时舒无奈地一笑,伸手揉乱了玄靖宁的头发:“我又不是上战场的将军,说什么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你的身体就是战场。”苏令德转而推着玄时舒的轮椅:“你求医问药,与病魔相抗,求一线生机,怎么不是上战场的将军?”   玄靖宁则跟在他的身侧,用力地点头:“父王就是最厉害的大将军,一定能赢!”   临仙山上的天师观有三个入口,中间以及腰高的围栏相隔,并有执戟护卫沿台阶而上,守护秩序。左道仅供临仙山府的府中人通行,中道供平民百姓通行,右道则专供达官贵人通行。   苏令德一行人,此时已经从右道而上,踏入了天师观的平台。   玄靖宁的声音不轻,中道的人不由得看了过来。   中道的人须按序上山,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家五口。   妇人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裙子,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走在一抬担架旁。一个佝偻的老人和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少年,一深一浅地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是奄奄一息的壮年男子,神色灰败。   那小男孩穿着破洞的布衣草鞋,背着一个背篓,篓里装着要拿来当柴火的枯枝,含含糊糊地跟着玄靖宁道:“我爹爹……也是最厉害的。”   玄靖宁诧异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又抬头看向苏令德。   苏令德没说话,只是从手中的一捧花里,取了一朵鹅黄色的花递给玄靖宁。   玄靖宁握紧了那朵鹅黄的花,蹬蹬地跑到围栏边上去。   “这?”曹峻下意识地想拦,但见苏令德和玄时舒都没有说话,曹峻便也不再开口。   玄靖宁挤开护卫,垫着脚,将花从围栏上递了过去:“是的,他们都是最厉害的。”   孩子尚小的时候,尚不完全明白尊卑。小男孩十分自如地接过了花,朝玄靖宁咧嘴而笑。   这笑容,让玄时舒心底轻轻地一叹。   如果不是苏令德,他或许会以为,所有走在中道上的人,脸上都该如内心的他一样,满布着痛苦、悲伤和焦虑。   可当他先看到了苏令德脸上的笑,再去看那些他本以为会被病痛折磨到面目全非的草民,他才陡然意识到,哪怕是在中道这些穿着布衣草鞋的人群里,也有坚毅和温馨。   曹峻是真正地轻叹出声:“但愿天师……”   他话音未落,一直盯着担架的妇人忽地尖声惊叫:“夫君!夫君!”   众人吓了一跳,都定睛去看——担架上的男子,竟猛地抽搐起来!   “天师!天师!”妇人跌跌撞撞地闯向天师观的门——天师观的中门不像寻常的庙宇、道观那样大敞,它是紧闭的,门的两边也站着持刀的护卫。   妇人大哭地拍打着天师观的门:“天师!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天师,求求您!天师!”   在她的哭诉声里,黑色的大门缓缓向内拉开。   苏令德看到妇人一下跌坐在门槛上,拉开的大门内,只见两名搭着拂尘的道长,缓声道——   “天师有令,请入生门。” 第45章 偏宠 “本王的长生灯,只能王妃来点。……   这一声唱喝悠长, 和门外焦急的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唱喝声落,有两个穿着道袍的人接过了担架,疾步走回天师观内。   黑色的大门“砰”地闭上, 病人的家属都被关在了门外。   “夫君——让我进去——夫君!”妇人还倚着大门, 被关门声一震,一下委顿在地。她哭嚷着拍着门, 一声高过一声。   一旁的护卫皱着眉头, 朝他们走了过去:“赶紧起来,不要堵在中门。”   “知不知道天师观的规矩?天师只见病人,你们都去左堂等着。”护卫佩刀,手搭在刀把上,语气十分不耐烦。   先前担着担架的少年连忙和弟弟一起把母亲扶了起来。他们一家四口怯怯地从中道拐向左堂,就看到栅栏的门前一左一右放着两个红色的功德箱,上书“无灾无病”。   妇人颤颤巍巍地从荷包里拿出两个铜板来,可她把铜板捏得很紧, 不舍得扔又不敢不扔。   “这是祈福的, 总要留一份心意。”左堂伺候的道士提醒道。跟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左右看了看,咬了咬牙,十分不舍地把自己手中玄靖宁给的花投进了功德箱。   道士眉头一皱,但他先悄无声息地看了苏令德等人的方向。   苏令德瞥眼看来, 眉峰微蹙。   道士心下一惊,立刻打开了栅栏门, 将一家四口放了进去。   与此同时,右堂也有道士来迎苏令德和玄时舒:“王爷、王妃、小王子、曹大少爷, 请。”   *   苏令德跟着这道士走进右堂,发现右堂里跟寻常的寺庙道观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右堂里燃着一排排的荷花灯,想来就是所谓的“长生灯”。   果然, 道士将拂尘搭在自己手臂上,熟练地对苏令德和玄时舒介绍道:“贵人若是想求个无灾无病,可以捐一盏长生灯。每个月只需花上些许香油钱,便能求得平安健康。”   玄时舒不置可否,他扫了眼右堂里一排排的莲花灯,轻轻地“啧”了一声:“天师观会真心供奉这些长生灯吗?若是人人无灾无病,岂不是就无人再来请天师出手治病了?”   道士肃然地朝后院一拜:“天师心里没有他自己,只有病人。他最希望的就是天下无灾无病,他功德圆满,就可以羽化归仙。”   “是极。”一个温软的女声从后院传来:“天师眼中无蝇头小利,只有无疆大爱。天师只治不治绝症和多年无子这样的大病,从不跟寻常医馆争利。”   曹峻听到这声音,惊讶地道:“岚儿?”   苏令德困惑地看看玄时舒,又看看曹峻,问道:“曹大少爷,这是你的妹妹?”   曹岚盈盈现身,她穿着一件青碧色纱裙,在荷花灯中慢步走来,颇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曹岚朝苏令德行了个礼:“正是小女,王妃万福金安。”   “你怎么到天师观来了?”曹峻困惑地问道:“家中并未听闻有人生病呀。”   曹岚无声地看了玄时舒一眼,转瞬眼中就含了泪。她微微低首,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我听说王爷病重回支叶城了,就想着……”   她话没说完,就立时止住了,她急切地看着苏令德:“王妃莫怪。小女把王爷当成兄长一般,所以才会来替王爷奉一盏长生灯。只求王爷平安喜乐,健康无忧。”   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苏令德茫然地看着她:“你点灯也不花我的钱,我有什么好怪的?”   曹岚一噎。   她低下头来,喜极而泣地道:“王妃不怪我僭越就好,我一定会替王爷长长久久地奉着这盏长生灯。”   苏令德皱了皱眉头,“长长久久”这样话就让她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太舒服了。   站在苏令德身边的玄靖宁敏锐地感受到了苏令德的情绪,他焦虑地把花一股脑地塞到白芷怀里,两只小手都去扒玄时舒的轮椅:“我给父王点,不要别人的灯。”   “这……”曹岭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怯生生地看了玄时舒一眼。   玄时舒看都没看曹岚一眼,只伸手揉了揉玄靖宁的脑袋,笑了笑:“你点也不行。”他冷淡地对道士道:“劳驾,把替本王点的长生灯都撤下来。”   曹岭有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曹峻于心不忍,阻拦道:“阿舒,这毕竟是长生灯,若是撤下来,恐怕不妥呀。”   玄时舒毫无所谓地道:“有何不妥?本王的长生灯,只能王妃来点。”   玄时舒抬眸看着苏令德。他的心上人还有点儿懵,好像已经明白了曹岚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又好像还没有完全明白。   可他不介意,她懵着站在原地也没关系,他会走向她,轻声缱绻地问道:“王妃呀,你会替我点长生灯的吧?”   “不……”苏令德差点脱口而出“不会”两个字。主要是她实在是觉得天师观处处透着违和之感,她实在是不相信在这里点的长生灯能有什么效用。   但她看着玄时舒在听到那个“不”字的发音时露出的诡异笑容,苏令德明智地接道“……不用问,我一定会替王爷点长生灯。”   苏令德大手一挥,给他们一家三口点了三盏长生灯。   在长生灯摇曳的烛火里,曹岚幽幽地道:“王爷有王妃照顾,真是太好了。因着码头上的事,我还以为……”   曹岚欲言又止,等着众人回复。   苏令德困惑地看向曹岚,她很想告诉曹岚,人得好好说话,不能说半句留半句。但她还没开口,玄靖宁立刻拉住了她的袖子,悄声道:“不要理她,她在自言自语呢。”   曹岚尴尬地轮换了一下脚。   苏令德又好笑又有点无语,她看着玄靖宁,正想笑他人小鬼大,却见玄靖宁的目光无比的焦虑而郑重。苏令德立刻明白过来——玄靖宁怕是想到了他生母的遭遇。   苏令德捏了捏他的小手,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安慰他,就见玄时舒无声地从春莺那儿折了一枝花,别在了玄靖宁的衣襟。   玄靖宁脸上的焦虑一扫而空,他立刻挺直了腰背。   曹岚被这一家三口无视得彻彻底底,气得攥紧了自己的袖子。   因为曹岚的声音很轻,曹峻本来也以为她在自言自语,直到此时才察觉出一些门道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曹岚,终究还是看在兄妹之情的份上,接过了话题:“你提到码头上的事,是什么意思?”   曹岚松了口气,这下也不敢藏着掖着了:“哥哥也知道,我时常来替天师摘药。翠雀花被盗的时候,天师震怒,说监守自盗是对药神不敬,所有盗药的人都该受到严惩。只是孩子年岁尚小,所以不必跟大人受同样的处罚,只需在药神殿跪上一夜,把《本草纲目》抄上十遍,就行了。”   “可天师听说王妃留下了那小姑娘,余怒未消……”曹岚迟疑地看着玄时舒,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把这话说得既刺上苏令德一刀,又给玄时舒留个自己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好印象:“不打紧的,我再去求求天师,他一定会知道王爷是诚心诚意求医问药的。”   曹岚看向把苏令德等人接来的道士,哀声道:“苍耳道友,你说这样可行么?”   苍耳轻轻一叹:“曹姑娘心地至纯至善,天师素来欣赏,只是此事,原该是求医问药的人心诚才行。”   “如果只是在药神殿跪一夜,再把《本草纲目》抄上十遍,听着倒不像什么坏事。”曹峻一听,也劝道:“阿舒,如此你可放心了?”   玄时舒抬头看向苍耳:“这么说来,今日若是我不交出阿雅尔,天师是不会允我入临仙山府了?”   苍耳深鞠一躬:“天师治病,是与天乞命,心诚方灵。”   这意思,就是必须要交出阿雅尔了。   玄靖宁紧张地攥紧了苏令德的袖子:“那、那可以让阿雅尔姐姐白天在这儿,晚上回家吗?我是说,回我们家。”   苍耳再鞠躬:“小王子,阿雅尔五岁时就被收养在临仙山府了,这儿就是她的家。”   “可她今年八岁,她只在临仙山府住了三年多。”玄靖宁据理力争:“她在我们家住够三年,就跟临仙山府一样了。”   “即便如此,阿雅尔曾受惠于天师,却盗药叛逃,她理应获得惩处。”苍耳不紧不慢地道。   玄靖宁一时哑口无言,他眼中蓄了泪,但因为是在外人面前,他咬着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苏令德眉头紧蹙,握紧了玄靖宁的手。   “天师的意思,本王明白了。”玄时舒颔首,神色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既如此,等本王回去稍做安排,再来拜会天师。”   曹峻和曹岚一时都不知道玄时舒是什么意思,究竟是来日再来说情,还是来日把阿雅尔带过来?   但玄时舒显然不愿多做解释,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川柏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   苍耳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得不到一个准信,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然后,他就看到玄时舒忽然转过头来:“对了,劳驾,能不能替我采几株紫龙须?”   *   先前的道童年纪小不敢担事,但苍耳是天师的心腹,这样的小事他当然乐意卖涠洲王一个面子。   苍耳回来时,不仅带回了紫龙须,还带回了一整束花:“药农听闻是要献给王爷的,便多采了些。这些是花也是药,还望王爷远观即可,千万不要误食。”   这一束花比先前的两束都要鲜妍,大概是因为山上天气与山下不同的缘故,这些花仍有姹紫嫣红的风姿。   曹岚看着玄时舒手中的捧花,不甘心地道:“这花可当真是美轮美奂,不知王爷……”她声音放低了些,柔中带怯:“可否赏小女一枝?” 第46章 夕颜 “我当然不难过,毕竟有王爷和宁……   玄时舒直接将手中的花交给了玄靖宁:“本王做不了主。”   “这是礼物, 要送给别人的。”玄靖宁二话没说,抱紧花就拉着苏令德往外走,神色里写满了拒绝。   玄时舒耸了耸肩, 让川柏推着轮椅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曹岚尴尬地站在原地, 失落地看着曹峻道:“哥哥……”   曹峻眉头微蹙,看了曹岚一眼:“你既然常年在临仙山府替天师看顾药草, 自己也能摘上一朵, 何必再问他们要?岚儿,不要把旁人都当成傻子。”   曹峻说罢,甩袖而去。   曹岚紧紧地抿着唇,看着苏令德的背影,神色暗了暗。   而在曹岚的身后,更为阴暗的角落,有人悄悄地挪动着砖墙,挡住了墙上的眼。   *   苏令德却完全没在乎曹岚, 她更惦记着阿雅尔的事。   但玄靖宁看苏令德一脸凝神的模样, 连忙殷勤地给她端茶送水:“你不要难过,你看父王一点都不喜欢她的。”   “诶?”苏令德愣了愣,她还没回过神来,玄时舒就伸手拿过了玄靖宁的茶杯, 伸手在玄靖宁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小小年纪,这些都不是你要想的。你母妃压根就没在难过。”   玄靖宁捂着脑袋, 看着苏令德:“是吗?”   苏令德看看玄靖宁,再看看玄时舒。她总觉得玄时舒的表情里有些许的遗憾, 让她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自己是难过,还是不难过。   但这丝毫难不倒苏令德,她莞尔一笑:“我当然不难过, 毕竟有王爷和宁儿在嘛。”   “王妃什么时候悄悄吃了蜜?”玄时舒笑着调侃她,又把茶杯递给苏令德:“喝点水,小心腻着自己。”   玄靖宁觉得苏令德说得很有道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悄悄地盯着放在角落里的、装着花的篮子:“是的呀,还有我在呢。”   *   玄靖宁一下马车,一定要自己抱着花篮去找阿雅尔。   苏令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也没有插手。只是玄时舒送走了曹峻,没有跟着他们,而是自己去了书房。   苏令德没有人说话,只能暗暗地在心中腹诽——玄靖宁如此郑重地提着这一篮花,就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隐秘而又郑重的承诺,可谁也不知道玄靖宁这个七岁的孩子,能不能托住。   “阿雅尔姐姐。”玄靖宁高高兴兴地进了院子:“我给你带花来了!”   阿雅尔坐在小桌子前,玩阿秀给她的一个小玩偶。她听到玄靖宁的声音,连忙从椅子上滑下来,迎了上去:“呀——”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这一篮子花,笑眯着眼睛,朝玄靖宁比划了几下,又很乖地要给苏令德磕头。苏令德吓得赶紧扶住了她:“没事没事,你们好好玩吧。”   玄靖宁便有些害羞地道:“我昨天背到‘坚持雅操,好爵自縻。’啦,我今天继续背给你听。”   阿雅尔点点头,跟玄靖宁肩靠肩、头靠着头一齐坐在书案前。   “宁儿在教阿雅尔《千字文》?”苏令德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一直在照顾阿雅尔的春燕道:“阿雅尔以前会写字吗?”   苏令德还记得马车上玄靖宁说漏嘴的事。   春燕摇了摇头:“看起来不会,花的事儿,也是阿雅尔连比带划,小王子猜出来的。”所以他们也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   “难怪。”苏令德眉头微蹙,大概正是因为阿雅尔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所以临仙山府虽然想把她找回去,但手段也并不如何激烈,而更想利用此事,压过涠洲王府一头。   房内,玄靖宁刚背到下一句“都邑华……”玄靖宁那个“夏”字还没说出口,阿雅尔忽地“啊——”地唤了一声,把众人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怎么了?”玄靖宁急道:“你是不是病了呀?”   阿雅尔连忙摇头,双手比划着苏令德看不太懂的符号。倒是玄靖宁看明白了,迟疑地道:“华?”   阿雅尔用力地点头,然后急切地从花篮里苍耳所摘的那一把,挑出六枝花草来,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玄靖宁努力地分辨她的意思:“她说,爷爷……把花带给……华爷爷?”   阿雅尔点头,朝玄靖宁竖了个大拇指。   玄靖宁害羞的红了脸,苏令德却神色一凛。   苏令德立刻接过阿雅尔手中的花,摸了摸她的脑袋:“姨姨明白了。”   春燕也立刻道:“王妃放心,衙役在前偏院,这里都是府中心腹。”   苏令德朝她点了点头,又叮嘱了玄靖宁和阿雅尔几句,马不停蹄地带着阿雅尔给她的花去找玄时舒。   *   玄时舒正在书房跟人议事,听闻苏令德来,立刻让人先下去,把苏令德请了上来。   苏令德等房门一关,立刻就把花放在了玄时舒的桌案上:“那盗药的老翁,好像是要带阿雅尔和这些花去找一个姓‘华’的人。”   “华大夫。”玄时舒神色严肃地接道。   苏令德一愣:“诶?”   “你还记得码头上的纤夫吗?他名叫仡濮诺。他说,那老翁本跟他是樠溪同族人,阿雅尔其实是族长的女儿。四年前支叶城爆发瘟疫,郡衙认为是山民苗巫所致。曹郡尉捕杀山民,把山民逼得隐入深山。其中有的人被抓,成了纤夫或矿工,老弱则成了药农。”   玄时舒看着桌案上的花:“但实际上,当初瘟疫爆发之初,调查瘟疫的大夫并非天师,而是一位姓华的大夫。他说,华大夫从不在乎族别,是真正妙手回春的神医。如果老翁不相信天师,不惜出逃求医问药,那只能是去找华大夫。”   “那他知道华大夫住在哪儿吗?”苏令德急问道。   玄时舒摇了摇头:“问题就在这里。仡濮诺说,华大夫因为提出救治瘟疫的方案没有效用,被百姓唾弃,导致原本一力支持他的方郡守都差点保不住乌纱帽,后来他就失踪了。”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那老翁还信华大夫?”她更困惑:“仡濮诺的话可信吗?他在码头上看起来敌意那么大,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么多?”   然而,不等玄时舒解释,相太医就赶了过来。   苏令德便先让相太医看桌案上的六枝花。   “翠雀花、紫龙须……”相太医揪了揪自己的胡子,拿起每一株花草仔细地观察它们的花瓣、花蕊与叶子:“月见草、晚饭花、醉心花……夕颜!是夕颜啊!”   相太医大喜过望,生生拽下了自己的胡子。   “王爷,这些花药,傍晚生早晨凋谢——这是‘夕颜’的配方啊!”相太医攥紧翠雀花:“只有这一枝,除了这一枝……”相太医的手都在发颤:“翠雀花难道是‘夕颜’的解药吗?”   “什么夕颜?”苏令德从来没见过相太医如此激动的模样,她急得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船上的人向我撒的就是名为‘夕颜’的药粉。”玄时舒目光冰冷地看着桌上剩下的五株花药。   苏令德悚然而惊,只觉得寒气从脚底而起——他们千辛万苦找到的天师,究竟会是救命恩人,还是罪魁祸首?   “老臣不济,只能勉强摸索出‘夕颜’的配方,可饶是知道翠雀花是解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如何配置。”相太医脸上的褶皱都深了几重:“老翁既然执意要去找华大夫,想必华大夫一定有解……毒之法。”   相太医适时地把“蛊毒”二字咽了下去:“但是,我们对外称您只有半年之期。您不马上请天师救治,恐怕会惹人怀疑。”   “而华大夫失踪了。”苏令德简直要急得在心里嗷嗷叫:“一个失踪的人,要从何找起?”   “如果,是灯下黑呢?”玄时舒沉声道。   “诶?”苏令德困惑地看着他。   玄时舒尚未说话,川柏便来传信:“王爷,我们已经确认,今夜山上的病人没了生命之忧,转入了临仙山下的医馆。但是病人没见到天师的模样,说天师一直带着面纱,身边有几个药师相助,这跟其他人的口径是一样的。”   苏令德恍然大悟:“那一家五口,是你安排来试天师虚实的?”   玄时舒点了点头。   “你灯下黑的意思——”苏令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道华大夫就是天师!?”   玄时舒的目光掠过相太医手中的翠雀花,落在苏令德身上时,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天师究竟是谁,华大夫究竟在何处,试试就知道了。”   他从前也这样云淡风轻,可苏令德知道,从前他的云淡风轻里,带着一丝死气,是生也无所谓、死也无所谓的颓然。   而如今,他眸中的笃定,却是对握住生机,胸有成竹。他看着她,语调如同他落在棋盘上的棋子那般从容:“放心。”   苏令德唇边勾起放松的笑意,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侧首一笑:“我放心。”   *   翌日,方郡守和曹郡尉联合宴请玄时舒。午宴过后,玄时舒传话回留园,不仅允诺把阿雅尔送回临仙山府,更要替天师铸金身,既表歉意、亦表诚心。   苏令德听闻消息之后,立刻给曹岚下帖,请她来留园一聚。   苏令德所用的名义,是因为曹岚一直替天师侍奉花草,她想询问曹岚关于临仙山府内的事,也好替玄时舒准备一二。   曹岚当晚即来赴宴。   曹岚觉得,父亲和方郡守共同参加的午宴,大概让玄时舒意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她略带得意地理了理自己头上的金蝶流苏簪,抚平青碧色蔓草纹香云纱裙的褶皱。   昨日上临仙山,她可没觉得穿着半旧衣裳的苏令德有什么明媚动人的地方。   然而,当曹岚走下马车看到苏令德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霎时就凝固了。 第47章 贼来 “快去看看,是哪里出了事!”……   苏令德穿着凤鸟纹妆花罗的上襦, 锦缎若水,飘逸如仙。她下着一条银红色凤凰锦的凤尾裙,阳光洒落在裙裳, 凤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更不必提她乌云鬓间的鸾凤流苏步摇, 红宝石簪为凤目,宝珠璎珞嵌于凤身, 金珠与珍珠相隔组成流苏, 随她莲步微动,熠熠生辉。   苏令德,就如宝剑出了那灰扑扑的剑鞘,如雪中红梅那样明艳动人。可偏偏她美而不自知,也全然没想过要彰显这样如火的娇艳。她唇边带着的笑意,如雨后初霁般纯澈。   她的笑容太刺眼,刺得曹岚眼睛疼。曹岚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发髻上那支金蝶簪, 如同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一样, 沉沉地压着她的脖颈,上不得台面。   “曹姑娘?曹姑娘?”苏令德见曹岚跟失了魂一样站在原地,困惑地叫了她几声,还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曹岚深吸了一口气, 扯出了一个笑容,半是艳羡半是讽刺地道:“看到王妃盛装, 臣女受宠若惊,一时激动忘我。臣女失礼, 请王妃恕罪。”   曹岚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得向苏令德行大礼。   苏令德一笑,只受了她半礼, 然后就把曹岚扶了起来:“倒也不必受宠若惊,我一箱子都是差不离的衣裳。曹姑娘总不能次次见我,都激动忘我吧?”   曹岚压下心中的酸意。她是庶女,吃穿用度虽然不差,但当然比不上涠洲王妃。曹岚垂眸道:“王妃嫁妆丰厚,是臣女眼皮子浅了。”   “这倒不是嫁妆。我嫁妆里少成衣,多是料子,我家嫂嫂把绣娘送到了我身边来,让我在这儿做时兴的样式。”苏令德十分实诚地道:“这么短的时候,还做不出这样精致的衣裳来,这是王爷早准备好的。”   “听说你们此行仓促,没想到王爷还能在仓促之间准备周全。”曹岚又深吸了一口气:“王爷真是个体贴的人。”她深情款款地道:“少时,王爷单枪匹马从应天城来支叶城,还救下了我。”   曹岚努力想从苏令德脸上找出一丝嫉妒和不快,但她发现苏令德脸上一片坦然,没有丝毫的负面情绪。   “居然有救命之恩,那想来曹姑娘会更乐意帮忙了。”苏令德带着曹岚入正堂,十分自然地接过她的话:“王爷已决定前往临仙山府拜会天师,只是据说天师只允许病人进临仙山府,王爷只身前往,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曹岚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她万万没想到苏令德居然会这么蠢,曹岚试探地问道:“王妃是想让我照顾王爷?”   苏令德诧异地看着她:“那当然不是。非亲非故的,这是下人的活计,怎么能委屈曹姑娘呢?”苏令德亲自替曹岚斟茶:“只是想着,你时常出入临仙山府替天师照料草药,想必也一定很熟悉临仙山府内的情况吧?”   曹岚手心微松,心底有些失望:“我是替天师绘百草图,所以才能破格进临仙山府。临仙山府的情况,我略知一二。”   苏令德大喜。曹岚会画画,那对于他们知道临仙山府的情况可大有裨益。苏令德想了想,努力挤出了歆羡的表情来:“原来曹姑娘还是丹青圣手呀,那可比我厉害多了。曹姑娘的画,可一定要让我赏脸看一看。”   曹岚陡然意识到,苏令德从前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恐怕并不精于琴棋书画。她立刻坐直了,面上很恭敬有礼地道:“王妃抬爱。你不是要问临仙山府的情况么?我家中正好有关于临仙山府的图册,这就让使女去拿来,给王爷、王妃赏玩。”   “我可谈不上赏玩。”苏令德连连摇头:“我不过看个热闹,且等王爷回来,才能品评一二。”   曹岚似是羞怯地低下了头,眼底终于流露出了些许得色。   苏令德看到她低头,无声地笑着朝白芷点了一下头。   *   苏令德和曹岚就着临仙山府的画一直聊到了晚膳时分。苏令德心满意足地收拾好成果,让白芷去把玄靖宁叫来一起用晚膳。   “宁儿心底难过着呢。”苏令德理了理摆在桌案上的画,轻叹了口气:“王爷要把阿雅尔送回临仙山府,宁儿跟她玩得不错,这时恐怕也心情低落。若是一会儿有失礼的地方,还望海涵。”   苏令德的“哀戚”让曹岚抖擞了精神,她立刻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王妃莫要难过,这也是一心为着王爷。小王子想找同龄的玩伴,我可以请爹爹帮着找。阿雅尔不能说话又不识字,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也是。阿雅尔不能说话还不识字,还是回到天师的庇佑下更好。一直养着阿雅尔,也是天师仁慈。”苏令德一边套话,一边看着向他们走来的玄靖宁,这次是当真有些替他难过了。   曹岚却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的情绪,她更在乎肯定天师的形象:“天师当然是极仁慈的人。”   曹岚还是对苏令德在码头上插手衙役抓人,并没有马上把阿雅尔送回去而耿耿于怀:“天师的药田养的都是老弱和聋哑的病人。”   苏令德心下一咯噔:“可我记得,那老翁分明是会说话的。”   曹岚狐疑地想了想:“我以前还在临仙山府留宿过几日,阿雅尔和她祖父看管的是紫龙须的药田,就在我榻下的小楼前。我可没听过他说话。或许天师妙手回春,把他治好了也说不定。”   苏令德顿生满腹怀疑。   哪有救一个不救其他人的道理?又或者,天师这么做,只是因为聋哑人就像涠洲王府的聋哑医侍一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守秘密?   苏令德忽地问道:“那你见过天师吗?”   曹岚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天师。天师甚少出门,见人时始终都会蒙面。”她生怕苏令德看低了她,立刻强调道:“旁人也没见过他,天师和他身边的药师,就连治病都会蒙面。”   苏令德讶然地挑眉。   此时,玄靖宁刚好踏入厅堂,听到她们谈论天师,他忍不住问苏令德道:“天师他、他罚完阿雅尔之后,会对阿雅尔好吗?他……他是个好人对吧?”   苏令德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去看她。我让钱婶替你们留了一小碗酥酪,今晚上吃完饭,你还可以带着酥酪去找她玩。”   玄靖宁一听,就知道恐怕阿雅尔是一定要回临仙山府了,他用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谢谢母妃,我明白的,我不难过。”   玄靖宁念叨着,自己端正地坐上了桌。   *   秋天的夜晚来得越来越早,他们用完晚膳之后,薄薄的夜色已经笼罩着大地。点亮世界的,不再是浮光跃金的余晖,而是屋檐下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   玄靖宁问钱婶要来酥酪,就急着去找阿雅尔。   曹岚见玄时舒还没有回来,连忙道:“我跟你们一起去见见阿雅尔吧?我常去临仙山府,也好安安她的心。”   然而,还没等苏令德回答,一声尖叫就倏地划破了夜空。   “有贼!有贼!”   这声音就像枭啸,尖利而又不详。   白芨立刻领着护卫将苏令德等人护在中间,而外面值守的赵海生则把住了门窗。   饶是如此,曹岚依然吓得花容失色,苏令德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疾言厉色地道:“快去看看,是哪里出了事!”   在急踏步的声音里,玄靖宁紧紧地攥着苏令德的袖子,嘴唇发颤:“是……是阿雅尔房间的方向……”   曹岚惊愕地看向玄靖宁,却见玄靖宁睁大着眼睛,眼中的惊恐、害怕和怀疑交织在一起。   “春燕。”苏令德也看了眼玄靖宁的神色,立刻道:“把宁儿带到侧房休息。”侧房跟宴厅就一门之隔,用来供宾客小憩的,同属一个护卫圈。   “你放心。”苏令德向玄靖宁保证:“她不会有事的。”   玄靖宁指尖发抖,但他笃信苏令德的承诺,松开了攥着她袖子的手,跟着春燕去侧房。   就在侧房的门掩上之时,前去查看情况的侍卫来报:“王妃,刺客已经不在府中。”他顿了顿,把头低得更低了:“但是,阿雅尔不见了!”   *   苏令德立刻率侍卫前往阿雅尔住的小院,把曹岚和玄靖宁留在宴厅。曹岚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敢留在宴厅里,不敢去冒险。   阿雅尔住的院子,此时门窗洞开,秋日的夜风凉飕飕地往里灌。照顾阿雅尔的春莺和阿秀不省人事,歪倒在桌上。   人群汇聚在阿雅尔的院子里,火把点亮了黑漆漆的夜。一墙之隔,嘈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是在留园外巡逻的衙役正在着急忙慌地抓人。   白芨拿湿毛巾捂着口鼻,连忙带着人把春莺和阿秀搬到另外的厢房去,由相太医进行诊治。   侍卫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地向苏令德解释:“我们正在交接班,才刚交接完,又听到另外一侧有声音,就都赶去另一边巡视,没想到是……”   “声东击西。”玄时舒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这声音凉薄得就像穿堂而过的秋风:“不交出阿雅尔,天师便不会替本王诊治——究竟是谁见不得本王活。”   苏令德倏地回头。她看到火把映照在玄时舒的脸上,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神色阴晴不定。   “王爷。”苏令德走到了玄时舒身边,跟众人见礼。她发现曹岚居然也跟了过来,正小鸟依人地靠在玄时舒左边跟着的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身边。苏令德估计,这可能就是曹郡尉。   曹郡尉的眉峰紧紧地皱成一个川字:“王爷,听岭儿说,您搬来留园时,招募了码头上的纤夫,其中有一个叫仡濮诺的人,自那日起就失踪了。” 第48章 设局 “王妃……吃醋了?”   玄时舒皱眉问道:“是么?曹郡尉的意思是, 这个人有问题?”   曹郡尉点头:“此人是樠溪一族的山匪,阿雅尔是樠溪族长的女儿。仡濮诺如果知道阿雅尔在留园,而王爷有刚来不过几日, 尚未完全部署完毕, 他很有可能怂恿山匪劫出阿雅尔。”   “这怎么可能?”站在玄时舒右边的中年男子皱眉道:“郡衙的衙役始终盯着替王爷搬运嫁妆的人,而且, 码头上的监工不是一一核对过搬完嫁妆之后回来的纤夫吗?如果我没有记错, 仡濮诺搬完嫁妆之后,回到了码头上。”   这个中年男子身量瘦长,须发灰白。苏令德猜测,多半就是方郡守。   此时,四处搜捕的侍卫和衙役纷纷回来复命,全不见阿雅尔和山匪的踪影。   玄时舒面沉如水:“找不到阿雅尔,本王如何跟天师交代?”   “或、或许可以求一求天师?”曹岚趁机开口。   众人纷纷看向曹岚。曹岚第一次获得玄时舒的关注,立刻大着胆子道:“天师并没有那般不近人情。阿雅尔犯的不是死罪, 或许、或许可以有人代她受罚, 以显诚意。”   “王爷,小女……”曹岚刚要行大礼,以表心意。苏令德迅疾地把她扶了起来:“曹姑娘不必多礼。”   “若是如此可行,那我来替阿雅尔受罚, 以表我们涠洲王府的诚心。”苏令德没有丝毫的犹豫。   曹岚想挣开苏令德的手,却发现她的手简直跟铁箍一样, 怎么都挣不开。   反倒是玄时舒狐疑地瞥了曹岚一眼:“曹姑娘四肢发抖,病了?”   曹岚一噎, 眼眶登时就红了。   “夜深了,诸位大人夙夜辛劳,也该回去休息了。”苏令德借着夜色的掩映, 无声无息地瞪了玄时舒一眼,然后她松开曹岚的手,对曹郡尉和方郡守行礼:“只是,还请方郡守和曹郡尉可以继续搜查阿雅尔的下落。”   苏令德远望了眼玄靖宁在的房间,轻轻地叹了口气:“若她只是归家便罢了,怕就怕……”   苏令德没有说下去。   曹郡尉和方郡守想都没想,言辞凿凿地道:“王妃放心。”   *   送走曹郡尉、方郡守和曹岚等人,苏令德想了想,告诉玄靖宁说,“阿雅尔被家人接走了”,哄睡了玄靖宁。   等玄靖宁一睡,苏令德推着玄时舒拐到阿雅尔的房间。房间外是他们从涠洲王府带来的心腹,苏令德关上房门,悄然推开了靠墙的多宝格。   多宝格后的密室里,阿雅尔正在床上酣睡。仡濮诺和玄时舒的亲卫,坐在床边守着她。   仡濮诺看到玄时舒和苏令德,立刻跪在了地上。   苏令德弯腰做了个虚扶的姿势,然后竖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朝阿雅尔努了努嘴,用气声道:“不要惊醒她了。”   “多谢王爷、王妃。”仡濮诺朝他们五体投地地大拜。   “起来吧。”玄时舒淡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即可。”   苏令德和玄时舒没有在密室多待,旋即便回到了他们自己房间。   苏令德“嗷”地一声泄了气,趴在桌子上看着玄时舒:“王爷,你演得也太好了。我演得真的不会被看穿吗?”   “我先前还在码头上出手干涉衙役办案,非要把阿雅尔接入府中。这一转眼,在她被劫走的晚上,我连惊叫两声都没有。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苏令德蹙眉思索着自己方才的表现。   玄时舒莞尔:“没有人会当真以为你重视阿雅尔。他们只会以为,一开始我们插手阿雅尔的事,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他看到昏黄的灯火下,她看起来很苦恼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替她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手指流连地划过她的侧脸。   “难怪。”苏令德回想方才的场景:“他们让我放心的话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弄得我差点以为一会儿他们就能找到阿雅尔了。这其实是笃定我过几天就会把这事儿忘了吧?”   苏令德哼哼了两声:“他们都不知道,阿雅尔还在府里。”   “那是他们太蠢。”玄时舒很配合地对苏令德道:“我王妃更胜一筹。”   “那哪儿能呢。”苏令德哪里听不出他的调侃,她眉眼一挑,道:“我们家王爷才是大聪明。”   苏令德的声音在“大聪明”三个字上碾了碾。   玄时舒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他一挑眉:“王妃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呢?”   “夸你呢。”苏令德眨眨眼,十分乖巧:“阿雅尔被摘了出去,那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替我出了主意么?”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你说,你来替阿雅尔受罚,以表我们涠洲王府的诚心。”   苏令德托腮,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说是这么说,天师肯吗?”她神色又渐渐凝重起来:“不要真的耽误你治病。”   她的目光在玄时舒身上逡巡,玄时舒给她斟了一杯水:“我现在难受的时候,当真没有再瞒你。”他很清楚她迟疑的是什么。   苏令德撇撇嘴:“这还差不多。”   “而天师,也一定会肯。”玄时舒又笃定地道:“我们既然放低了姿态,那尊比人高的金佛,他不会不想要。”   苏令德想到天师观门前摆着的功德箱,和右堂里一排排富贵人家点的长生灯,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把一叠笔记递给玄时舒:“既然注定要去临仙山府,那这些就用得上了。”   玄时舒信手翻了翻这些笔记。   “用得上吧?”苏令德凑到玄时舒身边:“曹姑娘为了让某些人刮目相看,可是绞尽脑汁倾囊相授了呢。”   苏令德在跟曹岚赏画的同时,引着她把她所知道的临仙山府说了个七七八八。在此前,苏令德已经让白芷命人在屏风后将她们所说的内容一一记了下来。   玄时舒翻笔记的手一顿,他侧首一笑,压低了声调,于夜色昏烛间,透出无边的暧昧缱绻:“王妃……吃醋了?”   苏令德这时才意识到他们靠得太近了,近的玄时舒说话时,吐气几乎落到了她的脸颊上,让她的脸颊像沾了火一样烧了起来。   可烧归烧,她嘴上不饶人:“王爷居然还舍得让我吃醋?宁儿要是知道了,可是不会依的。”   她反驳起来如此自然,甚至忽略了她的反驳,本身也是恃宠而骄的情话。   玄时舒望见她脸上淡淡的羞色,竟一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眉眼低垂,视线落到自己的腿上,一笑:“是啊,我哪舍得让……令令吃醋。”   一声“令令”百转千回。   这两个称呼其实甚少出现在玄时舒的口中。他一般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是为了彰显对苏令德的重视与亲昵。又或是危急之时,情难自制。   却从来没像今日,是耳鬓厮磨、情意绵长。   苏令德从那一叠笔记中唰地抽出一张画来,生硬地割断这暧昧:“这是文书根据曹岚的话复原的临仙山府的部分地图,你看看。虽然不知道这张地图够不够准确,但总是能有个参考。”   玄时舒遗憾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可苏令德正做得笔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另一份地图来,摊开放在了桌上,将它跟苏令德手中的地图比对了一番,颔首道:“大致是差不多的。”   玄时舒在两份地图的同一个地方画了一个圈,声音微沉,显然是在思考:“只可惜两份地图都缺了后院,后院紧邻着深山,不知道布防如何。”   苏令德惊讶地凑过去:“你手里怎么会还有一份地图?”枉费她费那么大劲把曹岚请来做客。   她凑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淡香也会跟着一起飘来。玄时舒视线从地图上移到苏令德身上:“令令……”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完整的一句话,苏令德就已经伸出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好了,王爷,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不想知道答案了。你慢慢看吧,早些睡。”   苏令德简直是落荒而逃。   “诶——”玄时舒想要去拦,结果连苏令德的一片衣袂都没有抓住。   玄时舒一时愣然,半晌,他才看着苏令德离去的背影,唇边渐渐地勾起了笑意。尔后,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他的王妃,终于是要开窍了。   *   翌日,苏令德和玄时舒再上临仙山,通过苍耳告知天师,阿雅尔失踪之事。同时,玄时舒承诺,如果天师同意他进临仙山府治病,他愿意在治病之前,先向天师献上两尊纯金打造的金像。而苏令德则表示,她愿意代替阿雅尔受罚。   当时,天师因为在救治病患,未能给出答案。直到苏令德和玄时舒回到留园,才听到苍耳传来的消息。   “天师可见王爷、王妃的至诚之心。”苍耳将拂尘搭在手肘上,恭声道:“阿雅尔毕竟只是八岁稚子,她所犯的并非不可饶恕的罪过。天师已经应允,由王妃进入临仙山府的药神殿,供奉十册手抄的《本草纲目》。”   “为表至诚之心,望王妃亲自抄写,并独自于药神殿跪奉一夜。”苍耳强调道。   “一个使女侍从也不能带?”苏令德略有些惊讶。   苍耳摇头:“临仙山府内外都有曹郡尉差人护卫,往年来临仙山府求子的贵妇人们,亦是同样的规矩,王妃大可不必担心。王妃若实在忧虑,可以让使女守在药神殿外,让护卫守在临仙山府门口。”   “天师宝地,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苏令德和玄时舒对视一眼,然后便朝苍耳点了点头:“等金像铸成,本宫亲自给药神殿摆放金像,跪奉药神。” 第49章 不怕 苏令德还没回过神来,就直接被他……   两月后, 金像铸成。   消息传至留园时,苏令德正推着玄时舒和玄靖宁在留园遛弯消食。玄靖宁手中还牵着一辆木鸠车,正在哒哒哒哒地绕着园子里的一棵老银杏树打转。   听到白芷说外头传来消息, 金像铸成了, 头一个有反应的居然是玄靖宁。他立刻跑到苏令德身边来,紧张地问道:“那你明天就要去山上了吗?”   苏令德点了点头:“是呀。”   “一个人吗?不能带宁儿吗?”玄靖宁手中的木鸠车一前一后动得很是急躁, 彰显了主人焦虑的心情。   “这问题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玄时舒斜看玄靖宁一眼。   玄靖宁蹬蹬地跑到苏令德远离玄时舒的另一边去, 他躲在苏令德身后,冒出个小脑袋来,很小声地道:“父王肯定也悄悄地问了很多遍。”   “什么?”玄时舒一挑眉,看着玄靖宁问道。   玄靖宁登时不敢说话了。   苏令德一乐。玄靖宁虽然在玄时舒面前,还是乖得像一只见到老虎的小猫。但是,他在跟他们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越来越没有从前那么小心翼翼了。   苏令德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没关系,宁儿会跟你父王一起来接我不是么?等后天你们来接我, 我们俩把王爷送进临仙山府。王爷再出来之后, 我们没准能一起去阿雅尔家看她。”   “父王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好好读书的!”玄靖宁用力地点头。他相信阿雅尔真的被家人接走了,他也相信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就能得到去看阿雅尔的机会。   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那就别担心了, 去玩吧。”   玄靖宁快乐地拉着鸠车,又开始绕着老银杏树跑来跑去。   苏令德看着他的背影, 又看看老银杏树下晃荡的一架空秋千,感慨万千:“如果不是曹岭指出来, 我真的不相信这里会是摄政王府。这里除了院子大,实在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气息。”   留园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家常的气息。没有什么曲径通幽、雕梁画栋, 它更像是一个虽然宽阔,但依然温馨的家。   苏令德走到秋千旁,往下压了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秋千还是很结实呀。”   玄时舒的目光落在秋千上。秋千随风前后摇摆,上头落着几片黄色的银杏树叶,颇有几分趣味。配上拉着木鸠车呼啦啦满院子跑的玄靖宁,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这架秋千上。   “父皇的乾元殿里,也有这样的一架秋千。”玄时舒目光里添了几重怅惘:“小时候,父皇经常会替我推秋千。母后……会和皇兄坐在亭子里,皇兄背书,母后替我们缝贴身的小衣。”   苏令德抿了抿唇。她不希望玄时舒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就好像这看起来如此重视家庭的摄政王,到头来不也是个通敌叛国的叛徒?不是所有人,都能初心不变的。   苏令德走到秋千旁,捡起落在秋千上的银杏树叶,递到了玄时舒的眼前:“王爷,你是想替我们宁儿推秋千了吗?”   她盈盈而笑,眸中盛着澄净的秋水,漾着关怀的波纹。   玄时舒接过她手中的银杏树叶,唇角勾了勾,伸手将这片叶子簪到了苏令德的发髻上:“原来令令这么担心我。”   苏令德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不仅意识到了自己的目的,而且已经从方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她没忍住朝玄时舒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担心你。”   苏令德说罢,朝玄靖宁招了招手:“宁儿,快过来!你父王要替你推秋千!”   玄靖宁风一样跑了过来:“真的吗?真的吗?”   他虽然这样问着,但身体已经诚实地坐到了秋千上。   玄时舒看着玄靖宁亮晶晶的眼睛,瞥了苏令德一眼,然后才对玄靖宁道:“坐稳。”   秋千荡了起来,园子里没一会儿就传来了玄靖宁快乐的惊叹声。   苏令德看着玄靖宁红扑扑的小脸,笑着感慨道:“等这一切结束,你养好身体,我们能每天都过上这么快活的日子吗?”   苏令德不等玄时舒回答,便自己摇了摇头:“前狼后虎,恐怕还远着呢。”   玄时舒将玄靖宁推高,回过头去看苏令德:“怕吗?”   玄靖宁刚刚荡回来,以为玄时舒是在问他,当即就大声道:“不怕!”   他声音清脆,带着孩子的稚气,却又充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   苏令德莞尔,跟着点了点头:“不怕。”   她安静地看着玄时舒的眼睛,伸手拂去落在他肩上的银杏叶:“你也别怕。”   她的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到玄时舒情难自已地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肌肤相触的一瞬,温热与柔软的触感让苏令德心下微惊,她怔愣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从她指尖拿起那篇银杏叶,伸手欲将它簪入苏令德的发髻。她低下头,便听他侧耳低语:“令令,只我自己,我从来不怕。”   可当她闯进来了,他再也不敢说“不怕”。   他本是了无生机的荒滩,毫不在乎风雨的侵蚀。可她是他荒芜的生命里长出的那朵朱红色的花,每一片花瓣上都刻着他的名字。他怕她眉峰蹙起,怕她嘴角下垂,害怕她弯折、消失、离开。他甚至害怕微风和细雨,会打扰她的安眠。   他如何敢说不怕?   苏令德心弦微颤,她仿佛听懂了玄时舒的言外之意,可她望进他的眼睛里,玄时舒却回避地移开了视线。   她一时心绪纷乱,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像是海浪一声声拍打着礁石,想要求一个回应。   她从未在其他“家人”身上获得过这么复杂的情绪,她想求助于玄时舒。然而,玄时舒却在踌躇,他自己甚至也不敢挑明这样的情愫。   但苏令德不介意。   她张开双手,认真地拥抱着玄时舒:“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所以我不怕。阿舒,不管你在怕什么,你要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生死之外,没有过不去的坎……”   苏令德话音未落,玄时舒忽然伸出双手,紧紧地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   苏令德还没回过神来,就直接被他抱了个满怀。   上一次拥抱,是在土庙之时,她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却在他的怀抱里寻找到了放松的港湾。那时候她迷迷糊糊,尝不出拥抱的滋味来。   可这一次,她清醒地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腰。他手的力度和热度,透过重重衣料,传至她的心底。她的脸一下就烧了起来。   “令令……”玄时舒哑声问道:“如果事情无法按计划进行,你……”   他嘴唇发颤,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也太知道,自己不该问。   苏令德等了很久,可只等到他沉重的喘息声,一声沉过一声。这甚至让她不由得愈发困惑,她能察觉到玄时舒想问他什么,可为什么,他不敢问?   但苏令德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来,一旁的玄靖宁就怯生生地道:“请、请问,我能叫白芨替我推、推秋千吗?”   苏令德一惊,猛地从玄时舒怀里挣脱出来,还下意识地推了玄时舒一把。苏令德红着脸重重地咳了一声:“咳,当然可以!”她的声音扬高了些,透着显而易见的心虚。   被苏令德推得轮椅都往外滑了的玄时舒:“……”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芨推了一下玄靖宁的秋千,就冷漠地打断道:“可以了,你该回房睡觉了。明日要早起,送你母妃去临仙山府。”   玄靖宁看了看刚刚暗下来一点点的天色,张了张口,但看着玄时舒比天色还要黑的脸色,玄靖宁明智地闭上了嘴,像个小鹌鹑似地道:“好、好的。”   *   翌日傍晚,苏令德着盛装,前往药神殿。   玄时舒和玄靖宁把苏令德送至临仙山府,他们二人则被挡在了山门之外。   中道上热闹非凡,两个月前来求医问药的一家五口来给天师送长生碑。按照规矩,长生碑送入临仙山府之后,在临仙山府也会举行一个小的庆典。   在热闹声里,玄靖宁紧张地攥着苏令德的衣角:“我们明天早晨来接你喔。”他转过身,向玄时舒强调道:“父王,我们可不可以太阳没出来就来呀?”   玄时舒伸手握住了玄靖宁的一只手,把他拉到自己轮椅边上:“不可以。听话,让你母妃进临仙山府。”   苏令德弯腰摸了摸玄靖宁的脑袋:“放心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宁儿呀。”   玄靖宁听到她的保证,总是能很轻易地放下心来。他冲过去用力地抱了一下苏令德,然后才回到玄时舒的身边:“你放心,我会很听话的,你不要担心我喔。”   苏令德笑着跟他拉钩,然后俯身对玄时舒莞尔一笑:“王爷,明天见。”   她说罢,就戴上了帷幕,带着白芨和春莺轻快地转身,前往药神殿。   玄时舒和玄靖宁一直等到临仙山府的大门缓缓关闭,再也看不见苏令德的身影。   *   苏令德跪在了药神殿里。   她的面前是药神像,药神像的两边是他们刚刚带来的两尊金像。   白芨和春莺仔仔细细地查过药神殿,将药神殿的出入口和布置一一告诉了苏令德。   苍耳一直耐心地等着她们主仆说完话,然后朝门外一伸手:“王妃,曹官长已经领兵守在山门,您的两位婢女也需要在门外等候。”   苏令德无声地点了点头,白芨和春莺便跟着苍耳走出了药神殿。   药神殿门一关,幽暗立刻笼罩了殿内。药神殿外热闹的庆典篝火代替了夕阳,却未能照亮药神殿。   在热闹喧嚣声里,药神殿灰色的墙壁上,悄悄地挪开了一块砖。 第50章 反杀 “王妃呢!?”   药神殿内燃的香是清雅的香片, 与药香萦绕在一起,带着些清苦的气味。药神殿外庆典的烟火气偶尔会从门缝里溜进来,与药香混在一起。   然而, 在夜色与热闹的掩映之下, 有一股古怪甜腻的气息悄然而至。这股气息,伴随着一声钟磬, 像是庆典上的载歌载舞传来的声音。   苏令德皱着眉头, 循着气味看过去。   在下一瞬,她便颓然卧倒在了地上。   那面挪开一块砖的墙,沉闷地向两边打开。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黑暗中,摩拳擦掌地,向苏令德走来。   *   临仙山府的中心广场上,正在举行奉长生碑的庆典。   穿着白衣道袍的天师头戴白色的斗篷,在正上方的高轿上盘腿而坐。另有六名头戴着五官帽、腰间系着九面铜镜的巫师,穿着彩色布条裁成的裙子, 在天师的下首围着篝火擂响手鼓和摇铃。   病人的家属里, 为首的老者手中捧着长生碑,跪在地上朝着天师磕头。在他们身后,还齐齐跪着捐够了钱,祈求无灾无难的人。   上首的天师从不说话, 他只一扬袖,道童开口:“天师赐福!”众人便齐声唱和:“请天师赐福!”   曹岭亲自带着亲卫在庆典与药神殿中间巡逻。他扫了眼热闹的庆典, 听到这句话后,调转了方向, 预备朝药神殿走去。   忽然!   斑驳的月色下,一道身影飞快地从林中闪过,直奔药神殿而去。   “官长!”有侍卫发现了这道不同寻常的暗影。   曹岭立刻握紧了手中的刀:“去药神殿!”   整齐的奔袭声在月夜下响起, 在他们身后,人们依然在起伏跪拜,“请天师赐福”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夜色下奔涌的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打向更深的夜。   曹岭急奔至药神殿,白芨、春莺和苍耳都眼带困惑地看着他。   “王妃呢!?”曹岭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了药神殿的门。   夜风将药神殿内的气息卷了出来,曹岭一闻就知道不对劲。   白芨也闻了出来,她立刻挡在了曹岭面前:“曹官长,请让婢子先行查看王妃的情况!”   曹岭一把拂开白芨:“本官看到刺客往药神殿来,要是王妃有个三长两短,你区区贱婢,如何担待得起!”   白芨直接跪在了地上,不顾尊卑之分,死死地拽住了曹岭的衣摆,同时喝令:“春莺,你先去!”   春莺拔腿就跑,侍卫们不敢越过曹岭行事,竟眼睁睁地看着春莺冲了进去。   在门和苏令德之间,还有一面十八幅的屏风。春莺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屏风的拐角,曹岭就气得欲一脚踹在白芨的心窝上:“松手!”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一道清冽的女声就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传来:“曹官长,你这是在作甚?”   曹岭惊愕地抬头看去,就见苏令德的身影缓缓地从屏风后拐出来。   她穿着朱红色勾金丝银线的宫装,发髻上金簪玉饰,随着她缓步而来,在月色与烛火中,明艳至极。   “曹官长无故打扰本宫供奉药神,还要伤我使女。”苏令德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曹官长的护卫之道?”   苏令德走到曹岭身边,弯腰拉起了白芨,她神色温柔:“起来吧。”   白芨立刻爬起来,手中握着软鞭,虎视眈眈地看着曹岭。   苏令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下官发现有刺客夜闯药神殿,为王妃安危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曹岭紧抿着唇,朝苏令德一抱拳,立刻绕开屏风,拐到苏令德所跪之处。   那儿空无一人。   只有慈眉善目的药神,和他身边两尊颇有几分格格不入的金像。   苏令德袖手站在门口,冷静地看着曹岭四处打量,她的声音透着几分讥讽:“药神殿本只有这一个出口,不是被曹官长重兵把守么?如何,曹官长找到刺客了吗?”   曹岭倏地转头,看着那个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的苏令德,他沉声问道:“王妃就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吗?比如,室内燃的香。”   “啊。”苏令德小小惊叹一声,摇了摇头:“曹官长有所不知,为了能够清醒地守夜,本宫一直含着薄荷与辣椒制成的饴糖,还自备了清凉膏。除了辛辣味,实在是什么也闻不到。怎么,本宫是应该闻到什么特殊的香气吗?”   曹岭心下一沉,他的目光扫过密室所在的方向,摇了摇头。   苏令德顺着曹岭的视线看去,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不显:“既然这样,那本宫能继续去供奉药神了吗?”苏令德淡声问道:“要是天师怪罪下来,曹官长可没法交代。”   曹岭紧握了一下拳头,正要应好,就听留守在临仙山府的亲卫匆忙来报:“官长,大事不好了,药师住的地方失火了!”   这一瞬,苏令德清清楚楚地看到曹岭脸色剧变,他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说什么!?”   “曹官长……”苏令德只来得及叫了他一声,就见曹岭冲出了药神殿,神色匆匆,甚至只来得及吩咐副手带一小队人留在此处。   苏令德见状,一扬手:“春莺,把川柏叫来。”   曹岭的副手出言阻拦:“王妃,供奉尚未结束,川柏统领只能守在临仙山府——”   但他话音未落,春莺已经吹响了枭号。   在这一声刺破黑夜的长啸声里,苏令德冷若冰霜地看着副手道:“曹官长为着一个药师所住之处着火,就弃本宫安危于不顾,你叫本宫如何安心在此处供奉?”   “笑话!”她一声厉喝,曹岭的人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随着临仙山府升高的火苗,庆典之声散得七零八落,尖叫声不绝于耳。而在这混乱的声音里,盔甲与刀剑整齐划一的摩擦声,愈来愈近。   全副武装的川柏命两队人将苏令德和曹岭的人隔开,另一队冲进药神殿扫尾,而他则带着最核心的一队人单膝跪在了苏令德的面前:“属下来迟,请王妃恕罪。”   苏令德的目光越过这些精兵良将,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正在府中等着她的玄时舒。   她此时才紧紧地握着白芨的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回家。”   *   玄时舒一直等在大门口,他身边人没有点灯,犹如一道影子跟在他的身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眼前的朱门被夜色染成了暗红色,显得更为沉重和压抑,犹如一堵墙,横亘在过去和未来中间。   然后,它被推了开来。   他看到那个被他刻在心底的身影,那条朱红色的裙子,一点、一点、一点,显露出了她完整的面貌。   他心底的算计与筹谋在此刻被抛却得一干二净,他只能看见她眉眼弯弯,唇边带笑,在她身边人提着的灯笼下,灿灿如星月。   她向他奔来时,朱红色的宫裙像一簇浮在黑浪上的火苗,点燃了他眼底的暗色。   “我回来啦!”她扑到他的身边,笑意盈盈。凉风有信,当解其意。玄时舒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清醒地知道他在等什么,他想要什么。   “令令,欢迎回家。”   *   然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另一端,曹岭却对归家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曹郡尉手中拿着藤条,正狠狠地抽在曹岭的背上:“原本可以借此机会,杀了贾田,毁了涠洲王妃。如今可好!贾田失踪,而你被声东击西,连华陵游也逃了出去!”   曹岭跪在曹郡尉的面前,上衣已褪,露出肿胀的鞭痕:“儿子该死!但华陵游和贾田失踪,不知道是不是跟涠洲王府有关,还请父亲再给儿子一次机会,让儿子将功赎罪。”   “蠢货!”曹郡尉面沉如水:“你以为涠洲王是神吗?他才来支叶城几天,既要能识破贾田的真面目,又要能知道华陵游身在何处,还要能联合山匪,借着庆典之时,利用贾田,反将一军,设下这声东击西的局。”   曹岭闭口不言。   “你把临仙山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人,他们必然是通过后山出逃。后山之路错综复杂,只有那些山匪才可能知道。”   曹郡尉又抽了曹岭两鞭,然后把鞭子一扔:“当那些山匪如果知道华陵游在临仙山府,他们又怎么可能逃下山去求医问药?所以,此事一定有极熟悉支叶城和临仙山府的人,在背后操盘。”   “难道……”曹岭牙关打颤:“是摄政王旧党?”   曹郡尉眉眼凌厉地喝止:“闭嘴!”   曹郡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论是谁所为,支叶城不可一日无天师。按原计划,让出席庆典的章地,代替贾田。”   *   贾田当了三年的天师,在他之前的那个首先声名鹊起的“天师”,大概已经跟乱葬岗里无名无姓的人混在了一起,成了一堆骸骨。   他能当三年之久,赚得盆满钵满,靠的是不闻不问的听话,还有一点点不入流的手段。   比如,这屡试不爽的“求子香”。   那扇挡在门前的十六幅屏风,可以完美地挡住他的身影。   然而,他还没能靠近地上躺着的苏令德,就忽地觉得肩和脖颈交界之处传来剧痛。   怎么可能呢!?   这间密室里,怎么会有第三个人呢!?   可更让贾田惊愕的是,那个原本该昏迷不醒的女子,那块砧板上的鱼肉,竟然缓缓地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在昏迷的那一瞬,贾田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被劈晕的,还是被吓晕的。   直到贾田再一次醒来,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背靠着满墙刑具的青年——那青年亦是缓缓抬头,薄唇淡笑,黑色的眸子深如埋藏尸骨的坟墓:“真想不到,会在此等情境下见面,天师。”   真正的恐惧,才像毒蛇一样,攀上了他的脊柱。 第51章 捕蝉 “他恨我。”   翌日, 玄时舒径直带着侍卫先拜访方郡守,再与方郡守一道,拜会曹郡尉。   曹郡尉看到方郡守愁眉苦脸地站在玄时舒身后的模样, 心里一咯噔, 立刻迎了上去:“王爷这是?”   “郡尉公事繁忙,本王就直说了。”玄时舒疾言厉色地道:“王妃昨夜替本王供奉药神, 但临仙山府生乱, 致使王妃受惊,不得不连夜回府。曹郡尉,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曹郡尉心底深吸了一口气,他正等着玄时舒来兴师问罪:“王爷恕罪,皆是大儿办事不力……”   玄时舒挥了一下手,打断了曹郡尉的话。他皱着眉头道:“曹伯父,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搪塞本王。曹大哥的本事,本王心中有数。昨夜他顾此失彼, 说到底, 是觉得临仙山府天师座下皆比本王的王妃重要。”   玄时舒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坚冰。曹郡尉心中警铃大作,马上跪了下来:“下官万不敢有此大不敬之意!曹岭已受鞭刑,请王爷再掌刑!”   “如今应天城摄政王旧党作乱尚未平息,东有倭寇, 南有山匪。曹伯父若是因本王之故,把曹大哥这样的可用之人打死了, 曹伯父究竟是在替本王出气,还是要害本王?”玄时舒冷冷地看着曹郡尉, 口中虽称“曹伯父”,却无一丝一毫要把他扶起来的意思。   曹郡尉心中惊愕,他此时才意识到, 曹峻说玄时舒极看重苏令德,究竟是什么意思。   “下官愚钝。”曹郡尉立刻道:“请王爷示下。”   玄时舒此时才向曹郡尉伸手,川柏便顺着他的意思,去扶曹郡尉。曹郡尉见状,心下稍松,明白玄时舒还没有真要跟他闹起来。   玄时舒脸上似也有回转之意,他的声音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又冷又硬:“曹伯父,我也是一时心急。我本以为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却不曾想王妃披星戴月地回来,惊恐万分。曹伯父亦有夫人家室,或可体谅我一二。”   曹郡尉一点都无法体谅玄时舒,但他此时只能点头。   一直站在玄时舒身后的方郡守此时才陪笑着开口道:“昨夜之事,下官已经着人去调查。临仙山府的护卫都集中在庆典和药神殿,后山出现了空缺。有山匪趁虚而入,在天师住处放火。不过因为天师那个时候正在出席庆典,所以并无大碍。只是药师住处受损。”   方郡守朝玄时舒拱手道:“所以,王爷还是可以去临仙山府疗养。”   玄时舒冷笑一声,他对方郡守说话就更不客气了:“方郡守的意思,是让本王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山匪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   方郡守一噎,看向曹郡尉:“啊这……”   玄时舒一甩袖,直截了当地道:“本王也不跟两位大人兜圈子。经昨夜之事,本王绝不会独自进入临仙山府。要是天师肯,就罢了。要是天师不肯……”   玄时舒声调冰冷:“那就只好请他另觅住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临仙山,没有写在天师名下。它还是郡衙的山,是皇家的山。天师,是皇上的臣。”玄时舒扫了方郡守和曹郡尉一眼:“本王是皇上的胞弟,二位不会以为,皇上会为了这个声高震主的天师,不肯把临仙山赐给本王吧?”   曹郡尉和方郡守悚然而惊。玄时舒的意思,摆明了就是不想再跟天师客气说话。要么天师乖乖给他治病,要么,天师就把临仙山府让出来,让他自己住进去。   “可王爷的旧疾,不是非天师不能解吗?”方郡守有点儿被玄时舒这种不怕死的态度给弄懵了。   玄时舒朝他抿唇一笑:“方郡守还是太不了解本王了。”这笑容只有冷意:“更何况,本王与其独身一人在临仙山府被害死,还要害得王妃也跟着本王受罪,还不如一边在药池疗养,一边广招天下大医。”   玄时舒在应天城的时候就不想活,他到了支叶城,难道就会为了苟延残喘委屈自己、委屈苏令德?   方郡守一下不敢说话了。   曹郡尉则上前一步,一拱手:“王爷放心,若是天师当真不肯,下官一定亲自领兵,替王爷扫清障碍。”   方郡守忍不住瞪了曹郡尉好几眼,但曹郡尉如铁塔杵在那儿,不动如山。   玄时舒这才露出了一个稍显笑意的笑容:“有曹伯父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本王欲带着王妃和相太医一同前往临仙山府,王妃娇贵,医侍、使女、侍从和侍卫,也必不可少。”   “至于宁儿,临仙山府多有毒的草药,不利于孩子生长。”玄时舒扫了方郡守和曹郡尉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方郡守身上:“他还在开蒙,方家书香门第,就有劳方郡守了。”   方郡守悚然而惊:“小王子与曹家相熟……”   玄时舒根本不听他把话说完,只冷淡地警告道:“宁儿也许是本王唯一的孩子,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眉眼微挑,丹凤眸中盛满冰雪:“方家,恐怕是通匪了。”   方郡守恨不能指天发誓。在这种局面之下,玄时舒看他们两任何一人都不顺眼。把玄靖宁托付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代表的不是信任,而是警示。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看来,玄时舒显然更相信曹家,而非方家。   曹郡尉将玄时舒亲自送至门外,又目送着面色凝重的方郡守远去,他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曹岭这时才从侧门转过来,跪在曹郡尉的脚边:“儿子听父亲吩咐。”   “告诉章地,一切按涠洲王的意思,放他进临仙山府。”曹郡尉没有看曹岭一眼,沉声命令。   曹岭没敢问,华陵游这个真正的神医已不在临仙山府,玄时舒进临仙山府究竟是治病,还是丢命?   但他只低伏着头,谨慎地应道:“是。”   *   玄时舒回到留园时,苏令德正在紧锣密鼓地收拾家用。她一看到玄时舒来,就立刻迎了上来:“相太医和华……游老,正在讨论你的脉案。”   玄时舒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苏令德没忍住戳了戳他的肩膀:“这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呀?”   玄时舒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腕:“你便是紧张,也不必把这个六方菊花纹梅瓶挪了三个地方。”   苏令德抽出手来,抱着那个六方菊花纹梅瓶又挪了个地儿:“我就是这么紧张呀。”   玄时舒莞尔,在面对方郡守和曹郡尉时的紧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抿了口清水,道:“生死有命……”   玄时舒话音未落,就看到了苏令德瞪大的眼睛。玄时舒生生地调转了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尽然,主要还是尽人事。”   苏令德一乐:“我们抓住了‘天师’,救出了华大夫,没准明儿就能住进临仙山府——我们已经够‘尽人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那场瘟疫,分明是天师救下了支叶城,而华大夫未果,为什么到头来,反而华大夫才是那个以‘药师’为名,在天师背后救治病人的神医?”苏令德还是有些紧张:“华大夫真的医术绝佳吗?”   玄时舒颔首:“因为四年前那场大病,根本不是瘟疫,而是蛊毒。华大夫发现事有蹊跷,但当他欲将此事上报郡衙时,却被人打晕,关了起来。”   苏令德愕然地问道:“当真是苗巫所致吗?”   她还记得,玄时舒对她说,按仡濮诺的说法,四年前支叶城爆发瘟疫,郡衙认为是山民苗巫所致。曹郡尉捕杀山民,把山民逼得隐入深山。这也导致山民跟天师与郡衙结下深仇大恨。   玄时舒摇了摇头:“在那场瘟疫里,山民被逼入山成为山匪、华大夫被困在临仙山府、方郡守乌纱帽不保。唯有曹家,从摄政王的旧臣中脱颖而出,幼女为后,长子为郡尉,名利双收。”   那个时候,皇帝刚登基一年,摄政王刚离开支叶郡,在涠洲郡领兵。   “曹家……”苏令德只觉得胆寒:“三年前,你慕名而来支叶城,自此以后缠绵病榻。这难道也是曹家的手笔?那这一切,是曹家肆意妄为,还是他的背后另有他人?”   她将那些散落在他们对话间的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来,她的矛头指向了一个她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方向:“……你所遭受的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你手中可能握着潜夜卫?”   玄时舒没有说话。   苏令德紧接着道:“还有他们在药神殿设下的局,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蠢事。”   “他们让那个所谓的‘天师’对我下手,我能理解,估计是打着一石二鸟的念头。但我唯独不明白,我一个身无长物的王妃,他们败坏我的名声有什么意义?居然要设下这么一个很有可能会被利用的局,就只为了让涠洲王府受辱?”   名声虽重,但到底不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有这么个蠢计划?还能提前把两座金像打造成中空的,在其中藏着影卫。”   “我不觉得心机深如曹郡尉的人,会犯下此等错误。他可是贾田一消失,立刻就能推出下一个天师的人。如此一来,再演一出天师羽化,从容不迫地消失在这世间,天师观照样能赚得盆满钵满。”   苏令德沉吟道:“只有可能是曹郡尉不得不这么做。”   苏令德直勾勾地看着玄时舒:“王爷,我需要知道我们面临的究竟是多大的危险。”   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玄时舒终于缓缓地开了口:“他恨我。” 第52章 相依 可他不敢碰她,她却总会向他走来……   苏令德悚然而惊, 她颤声问道:“……恨?”   苏令德甚至不用问“他”——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他”,这个能够调动曹郡尉的人, 只能是皇帝。   可苏令德实在是不明白, 这素来兄友弟恭的两人之间,为何会有“恨”这个字?   她想起她踏入涠洲王府的第一日, 见廊腰缦回、帷幔翠锦, 无一处不辉辉赫赫,无一处不彰显着府邸主人的受宠。   “你中蛊毒昏迷、医侍按错穴位、赏花宴藏獒发疯、魏开桦狱中暴毙、魏范氏下毒刺杀、魏升登策划绑架、你因误食相冲食物吐血、楼船遇袭、刺客向你撒夕颜粉,甚至于贾田在药神殿埋伏……”   苏令德将他所遭受的磨砺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出来,尔后,她颤声问道:“这些事里,没有摄政王余孽的手笔,都是因为他恨你吗?”   恨到要把她也作为牺牲品,让玄时舒的生活里永远蒙上肮脏的污渍。   玄时舒抬眸看着她。她素来活泼又灵动的眼睛里, 蒙上了一层水雾, 仿佛第一次望见了凛冬,被寒气凝得结成了霜。   “潜夜卫是你替他找的借口。”苏令德紧咬着唇,继续说道:“实际上,从一开始, 他就想置你于死地。用捧杀的方式,用让所有人称赞他兄友弟恭的方式, 置你于死地。”   玄时舒终于开口:“是。”   眼泪滚珠一般从苏令德脸颊上滑落:“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玄时舒缓缓地伸出手, 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是。”   他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未曾知道自己至亲的兄长对他下过这么多的死手。   苏令德哭得更厉害了:“所以,你刚刚醒来知道我来给你冲喜, 才会既对我这么好,又要安排红袖楼演那一场戏。”   “所以,你才会强硬地对抗大长公主,借此替我爹爹求来良侯的爵位。”   “所以,你才会早早地过继宁儿,把他放到我的身边。”   “所以,我们临时去支叶城的楼船上才会装备齐全——因为你本来就打着将我和宁儿送回乐浪县,生死永别的主意,是不是?”   “你以为,只要你从容赴死,他就不会迁怒于我和宁儿。你以为,只要你一死……”苏令德双手撑在玄时舒的轮椅扶手上,泣不成声。   玄时舒的心被她的眼泪砸得生疼,那种疼痛蔓延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在他昏迷不醒之时,他无意间连累了她深陷与他同样的泥沼。   “令令……”玄时舒哑声唤她,他不敢向她解释得太深,甚至不敢向她伸出手去,不敢触碰她脸上的泪。   他太自私了,自私到明知前路荆棘遍布,也因为贪恋她,而开始贪恋这个人间。   魏升登策划的绑架,未必是皇帝的授意。如果他在那时按原计划送走她,或许她也能像他原本设想的那样,过着平静而安详的后半生。   可听到她被绑架的那一瞬,他温和的、风流的……那一切曾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假象,都飞灰湮灭。他在至暗的时刻,生出疯长的执念。   对她的执念。   可他不敢碰她,她却总会向他走来。   “玄时舒!”苏令德恨恨难平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你不能明知道有人要害你,还躺平等死。”   她的心里酸涩难当,她既气玄时舒曾经的消极,又难过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事,而她直到今日,才恍然大悟。她在他肩上磨牙,当真是恨极了,竟也烙下小小的牙印来。   玄时舒吃痛,可他的手慢慢地环在她的腰上,唇边却勾起了笑容:“你不怕么?”   “怕又能怎么办?”苏令德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人常说,命运不由人,她也很早就尝到了这句话的滋味,远早在冲喜之前。可她却并不觉得,命运仅仅只有“不由人”的部分。   “反正我不会躺平等死,你也不许。”苏令德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又有了斩钉截铁的气势:“听到没有,你!也!不!许!”   她的声音,让玄时舒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也微微发颤。   “我听话,令令。”玄时舒伏低做小,语调温柔似水。可他的手始终只是虚握在她的腰上,就像近乡情怯一般,不肯再进一步。   “就是!”苏令德身体放松了下来,嘟囔道:“我们可是……”她想说“夫妻”二字,可这两个字在她唇齿间打了个转,它们多了些她还琢磨不明白的意味,让她忽地说不出口来。   玄时舒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这一次,竟是他低眉敛目,收敛所有的情绪,道:“我们可是一家人。”   这“一家人”三个字从玄时舒口中说出来,这一回竟让苏令德有些失落。   苏令德哼哼两声,推开玄时舒,从他怀中爬了起来。   玄时舒怀中空落落的,他犹自怔愣了一会儿,等看到她湿乎乎的脸,他才回过神来。玄时舒笑着伸出手去,仔细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笑着调侃她:“哭得像绒绒似的。”   提及“绒绒”,玄时舒神色微黯。   苏令德没有察觉,而是瞪了他一眼,理理衣袖,出门请相太医和华陵游去。   *   华陵游一见玄时舒和苏令德,就要跪下来行大礼,被苏令德连忙扶了起来:“王爷的病还要有劳游老,焉敢受此大礼。”   他们为了避免口误被旁人发现,都开始以“游老”代称华陵游。   华陵游深深地叹了口气:“若不是王爷和王妃,草民现在还被困在临仙山府。王爷的病,草民必当竭尽全力。”   华陵游朝玄时舒和苏令德深深一拜:“王爷所中的蛊毒,是‘朝生夕死’。”   “这是贾田之前的第一代天师所研制出来的蛊毒,就是支叶城曾经所谓的‘瘟疫’。‘朝生夕死’会被‘夕颜粉’引发毒性。只是王爷中的‘朝生夕死’被稀释过了毒性,造成了长期体弱的假象。”   “在瘟疫解除之后,天师背后的人为了把控‘朝生夕死’,杀了第一代天师。但草民为了研究那场‘瘟疫’,也中了‘朝生夕死’。他们为了不让我死的太早,按月给我解药。我根据解药,研究出了彻底解毒的方法。”   苏令德震惊地看着华陵游,她万万没想到,原来有人会为了研究一种病,竟然以自己作饵。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天师背后真正的神医。   华陵游紧皱着眉头:“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贾田胆大包天,居然想着解开他自己中的‘朝生夕死’的毒。他为了研制解药,给阿雅尔他们也喂了‘朝生夕死’。”   “翠雀花是压制‘朝生夕死’毒性的草药,我只有能力暗示他们这件事。”华陵游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懊悔:“可我万万想不到,他们居然还记着我,想拿着翠雀花去找我。”   “阿雅尔如今平安无事,您不必自责。”玄时舒宽慰道:“等临仙山府事了,她自然能彻底解毒。在此之前,还请您赐下压制毒性的药,也好帮那孩子熬过一劫。”   华陵游二话没说,立刻把方子拱手献上,完全没有要将秘方占为己有的念头。相太医双手接过方子,激动不已:“有了这方子,王爷,您也能好受不少了。”   华陵游听罢,看了眼玄时舒的腿:“王爷如今的状况,光用这翠雀花炼成的药,恐怕没有多大的效用了。‘朝生夕死’的毒被引入王爷的双腿,导致王爷不良于行,已经淤积太久了。”   苏令德一下坐直了:“那……”她甚至不敢问下去。   华陵游神色虽然很严肃,但并没有绝望之感:“草民已经和相太医商量出了一套诊疗方案,药膳、药浴辅以喝药和针灸。只是初期会极为痛苦,王爷可能需要做好准备。”   “有多痛苦?”苏令德先松一口气,又紧张地问道。   “针扎十指……”华陵游刚要开始详细地形容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就被玄时舒开口打断道:“多谢游老,此事与我无碍。”   他不想让苏令德听到他会经历的痛苦。   华陵游也反应了过来,愧疚地朝玄时舒拱了拱手:“草民莽撞了。”   苏令德瞪了玄时舒一眼,但她没有继续追问,打算事后悄悄地去问华陵游。   玄时舒回以一礼:“游老客气了。所有的药材、医具,您要什么,尽管跟相太医说,我们会倾尽全力满足您的的要求。”   华陵游一听,立刻道:“那王爷能让草民再回临仙山府吗?”   “哦?”玄时舒一挑眉:“您还想回临仙山府?”   华陵游重重地叹了口气:“草民好不容易脱身,原本是不该再想着回去的。只是,临仙山府剩下那一窝蛇鼠,根本不会看病。但病人们不知道,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来找所谓的‘天师’。”   “草民如果不回去,他们恐怕会一直陷在‘天师’的骗局里。要是拖久了,耽搁了治疗,天师说一句他们心不诚就能脱身,但病人恐怕就回天乏术了。”华陵游再一拜:“还望王爷成全。”   玄时舒诧异地看着华陵游,他此时才开始真正地了解面前这个清癯的老人。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您放心。”   *   翌日,玄时舒再问天师,是否能入临仙山府求医问药。   天师说,王妃于药神殿替阿雅尔谢罪之时,临仙山府失火,而药神殿安然无恙。可见药神不满临仙山府的安排,临仙山府当给王爷和王妃谢罪,供涠洲王府为上宾。   所以,特准玄时舒和苏令德齐入临仙山府。 第53章 入府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一瞬满脸通红……   苏令德坐在前往临仙山府的马车上, 掀帘看着站在方府门口不肯进去的玄靖宁,她的脸上忧色与坚毅并存。   玄时舒看了她一眼,宽慰道:“不要担心, 宁儿不会有事的。”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苏令德放下车帘, 看着玄时舒面前的棋盘:“只是,宁儿不便跟我们一起进临仙山府, 如果他一个人留在府中, 纵使我们有满府的护卫,也难保万无一失。”   “我虽然能时时下山,但终究没法每天回去看他,总要有人能看顾宁儿。”苏令德看向玄时舒:“不过,曹家跟你才是旧识,你选了方家却没有选曹家,曹家难道不会生出警惕之心吗?”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方家?”玄时舒手中捏着一颗黑子, 但是迟迟没有落在棋盘上。   “肯定是因为你信任方家更胜过曹家呀。”苏令德想都没想, 就脱口而出道。   玄时舒摇了摇头:“曹家可未必这么想。当初我提出把宁儿放到方家,曹郡尉毫无阻拦之意,想来也觉得这样做正在他意料之中。”   “在曹家眼里,大概我把宁儿放到谁家, 才是不信任谁。”玄时舒摩挲着手中的黑子:“正是因为不信任,担心方家会加害宁儿, 所以才把宁儿放到方家。因为如此一来,方家为了自保, 就必须要善待宁儿,倾尽全力。”   苏令德难以置信地道:“怎么还会有这种逻辑?”她话音方落,自己也回过神来:“因为曹家觉得, 宁儿不过是利益中的一种,可以被用来试探两家的虚实。”   玄时舒颔首:“把宁儿送至方家,是试探方家。而我们再次请求入临仙山府,是试探曹家。这样的分配和安排对曹郡尉来说,才是理所应当。”   “那曹家……会加害宁儿吗?”苏令德弄明白了曹郡尉的心思,只觉得胆寒。在曹郡尉眼里,可能玄靖宁这样的继子,从来也不过是工具。承平之时传宗接代,危险之时挡刀挡箭。   玄时舒摇了摇头:“他们既然不在乎宁儿,又觉得我不过是出于利益权衡,又怎么会费劲去加害一个不重要的人?”   “曹家的眼睛,恐怕只会牢牢地钉在临仙山府。”   玄时舒终于落下了手中的黑子。   黑子势成连绵,如游龙入海,将白子困锁在了一隅。   *   玄时舒和苏令德带人入住临仙山府,一入府,他们立刻就去拜会天师。   天师穿着一袭白色的麻衣,用白色的帷幕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瞧上去颇为仙风道骨。他沉着地接受了玄时舒和苏令德的大礼,然后才慢悠悠地给玄时舒“望闻问切”。   苏令德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她瞧着这“天师”时而眉头紧蹙,时而一声长叹,其神态之丰富纠结,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可就算天师脸上表情如此丰富,他始终一言不发。等他收手之后,他袖手在身旁的纸上龙飞凤舞,然后交给了苍耳。   苍耳先将天师的字迹呈给玄时舒和苏令德,同时解释道:“天师说,您的病症极难解,需要喝药、食补辅以药浴。只是,喝药、食补为辅,您能否痊愈,端看药池能发挥多大的效用。”   苏令德心里翻了个白眼。“端看药池能发挥多大的效用”,这不就是提前在他们心里做好铺垫——玄时舒就算没治好,那也是天命如此么?   但她面上不显,反而很上道地道:“那本宫定然时时抄写药经,供奉给药神,期望上苍眷顾,药池的功效能药到病除。”   苍耳十分郑重地点头:“王妃所言极是。生死有定数,与天争命,也要看是否诚心诚意。”   天师听过他们的对话,继续在纸上奋笔疾书。玄时舒瞥眼,认真地看着天师写字。天师的笔迹是标准的馆阁体,与贾田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恐怕这些“天师们”,早就练就了这同样的本事。   天师写罢,苍耳捧来再解释道:“天师说,王妃如此诚心,他感念甚深。王爷的病棘手,天师为了不辜负王爷和王妃的至诚之心,决意自此关闭临仙山府,专心致志替王爷治病。”   苏令德心下微惊:“那那些远道而来求医问药的病人怎么办?”   天师盘腿,闭目不语。   苍耳满目愧疚,像是受着极大的良心考验,却又不得不答道:“王妃,天师虽医术得天所厚爱,却终究只是肉体凡胎。王爷既需诊疗,天师只此一心,焉得二用?”   苏令德看他满目悲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曹家这步棋可谓下得妙。   天师为了给涠洲王治病而关闭临仙山府,如此一来,不仅涠洲王府上下需要对天师感恩戴德,而且还解决了华陵游失踪带来的无法治病的问题。病患不仅不会埋怨临仙山府,他们的矛头还会直指涠洲王府。   至于玄时舒是死还是活,临仙山府也不在乎,毕竟,他们还能直接质疑涠洲王的心,诚还是不诚。   “天师思虑极是。”玄时舒淡然颔首:“只是,为本王故,让远道而来求医的人失望而返,终究不是行善积德之道。”   “本王来时,将相太医一并带了过来。相太医虽非天师这样的天赐圣手,却亦有妙手回春的医术。”玄时舒看着那个镇定自若的天师,唇角勾了勾。   “所以,本王想来,不如就在临仙山府闭府之时,由相太医于山下设善堂,比照着临仙山府的规矩来。哪怕无法令病患痊愈,也至少能延缓一二,等到天师替本王治好出关。”玄时舒淡淡地问道:“天师以为,如何啊?”   苏令德的唇角也勾起了笑。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说的就是玄时舒吧。   相太医这善堂一设,百姓自然不会再对涠洲王府颇有微词。治得好,那声名都是相太医和涠洲王府的。如果实在是非能力所能及,那也能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临仙山府。横竖,涠洲王府都不亏。   苍耳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看了眼天师。   玄时舒见状,似是十分贴心地问道:“天师难道还要和人商量商量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天师该是临仙山府之主,他没有要跟旁人商量的余地。而玄时舒的提议,于情于理都很妥当,更不用说还打着替他自己“行善积德”的名义。   天师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可他又能怎么办?他虽坐于高台之上,但此时也不过就是个傀儡。他只能在一旁的纸上,用力地写下一个字:“善。”   *   苏令德和玄时舒在敲定善堂之事后,终于得以回到临仙山府的小院里休息。   玄时舒立刻让川柏派人带着相太医去临仙山下设立善堂,同时大肆宣扬天师无法一心二用,同一时间里,只能治疗涠洲王。而涠洲王不忍百姓受苦,特请赫赫有名的太医来替百姓治病。   玄时舒做完这一切时,苏令德刚刚在苍耳那里敲定了在他们的院子设立小厨房的要求。反正她在曹家这些人眼里,向来我行我素惯了。她上临仙山府的时候,把钱婶也带上了,这他们也都是知道的。   苏令德还从曹岚那儿学来了一招,要求苍耳准许他们开小厨房的时候,她还知道如何楚楚可怜地说:“天师素来博爱世人,我设小厨房这样小小的要求,既不劳临仙山府破费,又不劳临仙山府照料,总是无碍的吧?”   苍耳哑口无言。   如今是紧要关头,涠洲王府的人处处都盯得很紧,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去给临仙山府外的曹家传信。只能先按照曹郡尉的指示,不论如何,先把涠洲王稳在临仙山府再说。   玄时舒和苏令德“胡闹”完,两人在厢房会面,相视会心一笑。   “我敲定了小厨房,以后我们的吃食呀,都只会是钱婶做出来的。”苏令德喝了口白芷递来的茶,只有些许的苦恼:“就是熬药有点麻烦。”   “苍耳说,为了确保药效,药需得由临仙山府的药师煎,放进药池的药材也只能从临仙山府采摘。”苏令德咬了一下嘴唇,托着腮想法子:“我已经很明确地跟他们说了,白芷一定要在旁边守着。可药方……”   药浴的事好解决,到时候她把药包调虎离山就行了,天师也不能派人死盯着玄时舒赤身裸体的泡药浴。   她也能保证玄时舒喝的药,从煎药到送药的过程没有问题。但煎下的药材是根据天师的药方来的,他们是来求医问药的,总不能质疑天师的药方吧?   “你不是才敲定了小厨房么?”玄时舒一笑,不以为意地道。   “小厨房里熬药?那怎么能行。”苏令德撇撇嘴。她当然也想过“阳奉阴违”,不喝天师的药就是了。但是药味那么大,小厨房里熬药一下就能被闻出来,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玄时舒放下手中书册,看着她莞尔道:“我们笃信天师的医术,相信不日我就能痊愈。既如此,王妃调理身体,准备有我们自己的子嗣,又有什么关系?”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一瞬满脸通红。   “你、你……我、我……”她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话来,索性一跺脚,夺门而出:“我要去休息了!”   玄时舒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笑着用指节在桌上轻轻地叩着,等她回来。   待他扣到第三下,苏令德果然崩溃地又跑了回来:“他们怎么没给我准备单独的厢房!?” 第54章 开窍 “你终于分清了,我的吃醋,和岳……   玄时舒无辜地看着苏令德:“我们是夫妻, 自然是要睡一间房的。”   苏令德只好又坐回玄时舒的对面,十分愤慨地道:“我不信他们凑不出另一间厢房来。”   “你若是与我分开,川柏他们要守的房间就又多了一间。我们也没带多少人, 分散侍卫不是个好主意。”玄时舒很有耐心。   他说罢, 见苏令德面上红晕不减,微微一笑:“在楼船上的时候, 也不见夫人这般不愿与我同床共枕。怎么, 我近来惹夫人生气了?”   他倒是游刃有余,称呼从“王妃”变成“令令”,调侃之时,还要换成缱绻缠绵的“夫人”。   苏令德瞪他一眼:“睡就睡。”   “我晚上不安分地踢被子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提前跟你说过。”苏令德“张牙舞爪”地威胁他。   “无妨,我可以把被子都给你。”玄时舒温存有加。   苏令德不想跟他说话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调戏与被调戏的身份好像悄然之间就调转了。苏令德有些怀念那个自己唱“难丢你难管你”的时候,还会气急败坏的玄时舒。   她哼哼了两声, 招呼白芷去端药:“去问问苍耳, 王爷喝药是个什么章程。”   “还有王妃调养身体的药。”玄时舒善意地提醒道。   苏令德扭头瞥他一眼,到底还是对白芷颔首道:“还有我调理身体的药,请相太医开个方子,就在临仙山府抓药吧。”   白芷领命而去, 苏令德却还是觉得很别扭。想当初她在跟玄时舒的关系里,多游刃有余呀, 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玄时舒手中执笔,见苏令德一脸苦恼的模样, 他笑着将笔搁在笔架上:“夫人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替为夫磨墨,让为夫替你参谋一二。”   苏令德扫了他先前落笔写下的“母后亲启”这四个字, 扁扁嘴:“才不要。”   她径直站起身来,夺门而出。   玄时舒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二话不说就逃了出去,他看着她的身影愣了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哪有像她这样的夫人。”   玄时舒的话听着像是埋怨,但下一句便是:“川柏,你去找人护着她,别让不长眼的人打扰她。”   川柏眼观鼻鼻观心,麻利地出门去安排,心里腹诽——还不都是王爷你自己宠的。   *   被王爷宠坏了的王妃,径直走出了他们住的小院,在附近的药田溜达。   苏令德也没走远,只是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怔怔地看着药田里各色的草药发呆。过了会儿,她摘下一片叶子,擦了擦,开始吹“难丢你难管你”的小调。   这首吹叶小调轻快又婉转,她从前听来只觉得有趣,看着嫂嫂脸红也只觉得好玩,直到如今,她才渐渐品出其中百转千回的缱绻与情思。   以前,她好奇地要跟嫂嫂学绣鸳鸯送给哥哥。嫂嫂搪塞说,那只有夫妻之间才会用鸳鸯,换而要教她海鹰。苏令德小时候虽然闹,却也听话,当即就拍板肯学海鹰。但那时,她也曾好奇地问过嫂嫂,什么是夫妻?   嫂嫂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夫妻就是一家人呀。   她自小在哥哥嫂嫂怀里长大,那时的她觉得这句话再对不过。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明白,夫妻是一家人,却又不仅仅是一家人。   哥哥对她,和对嫂嫂,从来都不一样。   可她跟玄时舒这一对夫妻……   她想到玄时舒曾经的那些“莺莺燕燕”,想到曹岚无数次的明示暗示,想到太后的不满……她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叶子,叶片的涩味一下充斥了她的口腔。   “令令?”   在苏令德心绪纷乱繁杂之时,她忽地听到玄时舒唤她的乳名。苏令德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质问道:“你怎么来了?”   跟在玄时舒身后的川柏略带骄傲地挺直了胸脯。   玄时舒则遥遥地看了眼不远处的拐角,然后转向苏令德,抿了抿唇,颇有些委屈地道:“我信都写完了,夫人还不回来,我来接我的夫人也不行么?”   苏令德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长廊的拐角,绿树丛荫的背后,她看到了青色盔甲的一角。   苏令德微愣,恍然大悟。   曹峻领命,代替曹岭驻守临仙山府。恐怕这是曹峻在巡视临仙山府。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一声:“令令,喝药的时候到了。”   他故意强调道:“你得按时调理身子,这样才有利于子嗣……”   苏令德无语地看着他:“王爷,你大可不必这么大声强调,只要是个有心人,现在早都该知道我要调理身子了。”   玄时舒十分无辜地看着她:“是吗?你的身体,我怕别人不上心,多强调几遍总是没错的。”   玄时舒在乎的压根不是什么子嗣,他十有八九就是说给曹峻听的。   苏令德翻了个白眼,她转身推着玄时舒的轮椅回他们的院子:“我都没管你的莺莺燕燕,你怎么这么多心眼?”   玄时舒挺直了腰背:“夫人,你这话我可是不依的。”   苏令德推着他进门,敷衍地道:“知道了知道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是。”玄时舒一改今日惯来的调侃,显得无比郑重:“我身边从来没有什么莺莺燕燕。”   苏令德一愣:“诶?”   “从前,你问我,潜夜卫在不在我手里。我对你说,不在。这句话,对,却也不对。”玄时舒点了点自己面前的凳子,示意苏令德坐到他身前来。   苏令德依言坐下,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我拆散了潜夜卫,建了自己的影卫。”玄时舒冷静地向她解释:“红袖楼是我的产业,莺莺和燕燕,是我的属下。”   苏令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你万花丛中过的声名……”   玄时舒轻咳了一声:“咳,安排任务顺便藏敛锋芒,这不是一举两得么。”   “嚯。”苏令德怔愣半晌,终于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感慨。   玄时舒见她不再多说一句话,以为她不信,语气有几分焦急:“令令,我或许在旁的事上三缄其口,那是因为着实未到能说出来的时候。但此事,我绝无半分虚言……”   他想要进一步解释,却见眼前的苏令德抬眸看他,她的眼底漾开的皆是笑意。   苏令德歪着头,笑着调侃他:“王爷,你着什么急呀?”   玄时舒一噎,他发现早晨那个被他“欺负”得红着脸跑出去的苏令德,好像一下子消失得无隐无踪。从前那个笃定地拿“难丢你难管你”来调侃他的苏令德,又回来了。   玄时舒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开了窍的人,还能把开好的窍重新堵回去吗?   苏令德见他困惑,更加笑靥如花。   “让我猜猜。”苏令德托腮,一本正经地道:“王爷是不是担心,万一这事儿没有说清楚,我就喜欢旁人不喜欢你了呀?”   听到“喜欢旁人”这四个字,玄时舒心口一刺,他脸色微沉,警告道:“苏令德!”   “诶!”苏令德眨眨眼,朗声而应:“我可没像王爷,坐在脂粉堆里拥香抱玉,还要我信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我……”玄时舒百口莫辩,他眉峰微蹙,想着是不是回应天城之后,带着她去红袖楼里走一遭能让她放下这个心结。可当他抬起头来,看到她盈盈在笑,便恍然大悟——她早就信了他的话,只不过是来调侃他罢了。   “你真是……”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令德朝他做了个鬼脸:“让你看一眼人家的衣角就吃醋。”   玄时舒一噎,看着她得意的笑容,心里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大概这就是爱吧,无可奈何,又甘之如饴。   “等等……”玄时舒忽地福至心灵地想到:“你终于分清了,我的吃醋,和岳父吃你哥哥醋的区别吗?”   这回轮到苏令德哑口无言,她愣了愣神,红着脸朗声唤道:“哎呀,药怎么还没来!”   *   苍耳跟着白芷,一同把药送了过来。钱婶也按华陵游给玄时舒开的方子熬好了药,充当苏令德调理身子的药,一并送了过来。   川柏舀了两勺让苍耳先尝,等苍耳尝过之后,他又舀了一勺给华陵游尝。华陵游易容成了相太医身边的聋哑医侍。相太医下山去开善堂,每日轮流带着他和吴五郎去给病人看诊。今日因为是玄时舒喝药的第一天,所以由华陵游坐镇。   华陵游朝玄时舒比划了几下——这药滋补养体,不用换,可以喝。   玄时舒颔首。他目光扫过苍耳拿来的装药的碗——这碗身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字,仔细读来,却是《大医精诚》。这样的碗可不多见,可见天师是花了很大的一番心思,避免他们偷偷换药。   苏令德也注意到了这个很难复制的碗,她皱了皱眉,先推脱钱婶带来的药:“药太苦了,过会儿再喝。”   玄时舒当着苍耳的面,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劝苏令德:“良药自来苦口。”   苏令德略想了想,居然当真听劝,竟舀了一勺药放入口中。   玄时舒心下一惊,袖中的手立刻紧握成拳——苏令德该明知碗中的药是他的药,她不能喝才对。他不知道苏令德究竟意欲何为。   苏令德才饮一口,就哇地一下吐了出来,直直地吐在了苍耳的脚上。   苍耳吓了一大跳,往后跳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脸上顿时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苏令德涨红着脸,直直地指着苍耳:“出去!”   玄时舒在这一刻与她心意相通,他立刻明白了苏令德的计划。 第55章 恃宠 “既然有宠可恃,为何不骄?”……   玄时舒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着苍耳,拧眉道:“王妃的话你没听见吗?”   苍耳脸色发白,慌忙退了出去。在出门时, 他还能听到房中的苏令德在娇嗔着跟玄时舒抱怨:“以后不许他进来送药了, 好丢脸!”   “好好好。”玄时舒婉言相劝:“就我跟你,谁都不许来。但是你得喝药才行。听话, 喝一口药吃一口蜜饯。”   苍耳听到苏令德这样闹脾气的话, 心头松了一口气。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那倒是好办。   苍耳是曹郡尉的心腹,他很清楚,玄时舒的病拖不得。玄时舒没有时间讳疾忌医,如此一来,唯一有可能出的错漏,就是玄时舒找到了华陵游,华陵游给他另开了药方——借苏令德的滋补药的名义换了天师所开的药。   苍耳没有喝药就能辨别药材的本事, 他无法通过喝一口苏令德的药, 来判断这是求子嗣的药,还是给玄时舒喝的解药。苏令德的药是钱婶不错眼地盯着,他不可能做手脚偷拿一份出来……   苍耳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没过一会儿, 门内就递了两个空碗出来。   苍耳定睛一看,意识到苏令德也把药喝完了。苍耳立刻收敛了情绪, 接过了那个绘字的碗。   苏令德把自己的药碗亲自递给钱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喝完了, 钱婶你也别留着药渣了。”   钱婶抿唇而笑:“王妃还记着从前呢。”   从前的乐浪县有几味药材紧缺,苏令德小时候又病弱,钱婶给她熬药的时候, 总是要先把药材留一留,生怕她不肯喝,瞧瞧把药倒了,那他们还能就着剩下的药渣好歹再熬出一碗来。   苍耳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到这几句对话,心念一动。   “抱歉,方才是本宫失礼了。”苏令德跟钱婶说笑了几句,才看向苍耳。   她的语气很是别扭,活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因为意识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才不得不对一个小道士道歉一样。   苍耳自然是连声说着“折煞”,又你推我搡了几句,苍耳和钱婶一起离开。   苏令德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才跳过门槛,啪地一下合上门,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玄时舒:“怎么样,刚刚那个恃宠而骄的样子,演得够好吧?”   “你当真是演出来的?”玄时舒喝了口清水润口,笑看着她,。   苏令德毫不示弱:“那也得恃宠才能骄。”   总之不是她有错在先就是了。   不过苏令德又有些担忧:“苍耳真的会去看药渣吗?他看到药渣之后,真的就会信?”   “信个七八分吧。”玄时舒气定神闲地道:“他们其实也未必敢在药上动手脚。毕竟,我们还带了个相太医来。我喝的药必然是要经过相太医或者他的两个医侍的查验的,他们不知道相太医的底细,也会担心被看穿。”   “还好你把人带上船的时候,顺便把相太医和他的医侍都拐了过来。”苏令德嘟囔着,稍松了一口气。   华陵游就是易容成了相太医的医侍,才能光明正大地留在他们身边。至于相太医真正的医侍,现在还在留园里待着闭门不出呢。   “再加上我当着他的面喝了药,而你嫌药太苦,也很符合他们对你的想象……”玄时舒打量了苏令德一眼,轻咳了一声。   苏令德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恃宠而骄嘛,我懂,我懂。”   估计从楼船上开始,曹家人对她都只有这个印象了。或许他们再往应天城去一打听,光是她代替玄时舒踢蹴鞠,可能就够他们惊世骇俗的了。更不用说她后来救下玄时舒,跟大长公主对峙而不甘示弱的事儿了。   “既然有宠可恃,为何不骄?”玄时舒这一次,反倒神容温和而坚定地强调道:“骄一生一世,又有何妨。”   “油嘴滑舌。”苏令德两颊微红地瞪了他一眼:“等你去泡药浴了,我看你还有没有这样拿我取乐的心思。”   *   苏令德这话,倒也并不全算莫须有的威胁。   自打苍耳确信苏令德院中小厨房倒出来的药渣,确实是妇人滋补主生育的药方之后,药浴的安排便被提上了日程。   华陵游仔细地查验了苍耳交来的药包,困惑地道:“他们给的竟然真的是解药。”   因为头一次药浴十分紧要,相太医也留在了临仙山府,他将这几味药材刻在心里,迟疑地问道:“难道是剂量之差?”   “如今只有这第一个药包,还不好说他们之后会安排多少剂量。”华陵游把药包仔细地收束好,放在托盘上:“而且药浴不过是中间的一环,药浴之后要辅以针灸,不然逼不出毒性来,毒性只会在王爷的下肢越积越深。”   玄时舒眸色微深:“如果我没记错,苍耳提及我的病情时,所说的是‘天师说,您的病症极难解,需要喝药、食补辅以药浴。’他可从来没提过针灸。”   华陵游瞪大了眼睛,半晌又摇了摇头道:“也是,这满临仙山府里,哪里找得出一个真正的大夫。”   “那这么一来,您在喝药、药膳和药浴的辅助下,身体是会呈现出越来越好的假象,没准您的下肢还能有知觉。但这不过是回光返照……”华陵游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出口惊人。   不过因为上一次他在苏令德面前提及玄时舒药浴和针灸会很痛,结果被玄时舒打断了,他这一次也及时反应了过来,立刻就住了口,有些紧张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浑不在意,他沉吟一会儿,沉声道:“这样看来,我们必须要在药浴的疗程结束,针灸的疗程开始之前,离开临仙山府。”   “那十有八九得过了冬祀了。”华陵游算了算:“那还得看王爷您的恢复情况。”   华陵游说到了这儿,终究是忍不住,还是提醒道:“为了恢复得更快些,药浴之时,还是得有人替您按阳跷脉。您的下肢可能感受不到,但您的上半身会很难受,皮肤上如针扎火烧,穴位上的酸软或许是最好受的感觉了。”   “寻常是谁替您按阳跷脉的?药浴之时,可不能因为您疼得喊停就停下。若是胆子小的,恐怕干不了这活。”华陵游完全没想过,或许玄时舒能生生抗住这痛苦。   在他眼里,玄时舒与他的其他病患,在治病上是别无二致的。   玄时舒的神色一直十分凝重,直到此时才露出些许松动与尴尬来:“……是王妃。”   玄时舒今日把苏令德支下山去看玄靖宁,苏令德还没回来呢。   华陵游可不知道他们夫妻俩之间的机锋,他当即就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就怕使女侍从太听话,不敢按。草民等王妃回来,就去跟王妃说道说道要注意些什么。”   玄时舒一愣,过了会儿,才道:“不必告诉她我会很难受。”   华陵游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头应了声好。   *   苏令德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玄时舒问道:“明日药浴?会很难受吗?需要我干什么吗?”   她行色匆匆,连口水都没喝。   玄时舒替她斟了一杯花茶:“对,明日药浴。不会很难受的,不过是药浴罢了。”他看着苏令德,淡淡一笑,神容笃定。   苏令德狐疑地看了他几眼,喝了口水,扭头就去找相太医:“相太医呀,王爷药浴会难受么?”   相太医迟疑地道:“这……”   “那就是难受了。”苏令德点了点头,又把相太医送了出去。   相太医懵着脸进来,又懵着脸出去,喃喃地问一旁的吴五郎:“我这是说了,还是没说?”   吴五郎悄悄地乐着关上门:“相老,不碍事,反正王爷不会生您气的。”   厢房里,玄时舒便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他无奈地看着在房中踱步的苏令德:“便是难受,也不过是一时的……”   “片刻也是一时,一个时辰也是一时。”苏令德瞪眼看着他:“你就是不肯跟我说。”   玄时舒耷拉着眼睛,丹凤眼失去神采,瞧上去无辜又可怜。   这还是他头一次摆出这样的神态来,苏令德心中一跳,不由得先软了几分。她色厉内荏地道:“你不告诉我也不要紧,我明天会不错眼地盯着你的。哼哼,你要是有什么瞒着我的,最好现在就老实交代了。”   玄时舒抿了抿唇,缓缓抬起头来:“此话当真?”   苏令德看着,只觉得他声音与眼神都古怪得很。可她仔仔细细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即便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道:“怎么不当真?”   玄时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开口道:“还需要有人在我泡药浴的时候,替我按阳跷脉。”   苏令德诧异地看着他:“这怎么了呢?我不是风雨无阻地替你按到今日了么?正好,如果你疼得厉害,怕侍从医侍不敢下手,相太医毕竟年纪大了,也不好跟着去药池折腾了。”   她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关系,玄时舒为什么连这个也要瞒着呢?   玄时舒看着她懵懂而又笃定的模样,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先前那无辜又可怜的模样,到底是没能一直保持下去。   “夫人,是要在我泡药浴的时候,替我按阳跷脉。”玄时舒温和地强调道。   “泡药浴的时候……”苏令德因为一时不解其中意,跟着念了一遍。   她才念完这六个字,脸色陡然爆红——   泡药浴的时候给他按阳跷脉,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要“坦诚相待”!? 第56章 药浴 她也从来没见过玄时舒这般模样。……   苏令德既然应下了要替玄时舒按阳跷脉, 即使是通红着脸,也没有要临阵脱逃的意思。   只不过,苏令德站在药池的屏风后, 低头看着自己换上的衣服, 咬了咬唇,迟疑地问白芷:“要不要再多加两件衣服?”   白芷还没说话呢, 隔着一扇屏风, 玄时舒就先垂眸笑道:“小心衣裳太多,吸足了水,沉得你架不住,在水中站不稳。”   苏令德没忍住,从屏风后探出了头去,瞪了玄时舒一眼:“才不会。”   苏令德这样说罢,也歇了再添衣服的心思。她拽着自己的衣角,慢慢地走出了屏风。   玄时舒已经身处药池中, 不过他并非是坐在药池里, 而是躺在一个小竹床上。药池不算深,中心最深的地方放着棉布包好的药材。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域,则摆了一个小竹床。小竹床沉入药池中,好让玄时舒能躺在竹床上, 既能身子沉浸药池,又方便苏令德替他按阳跷脉。   苏令德小心翼翼地下了水。   玄时舒本是想调侃她两句, 可见到她的身影,他到了嘴边的话微微愣住了。   苏令德解下了发髻与珠钗, 快及腰长的青丝如瀑,柔顺地垂在她的身后。她入水之后,乌发浮在水面上, 药池氤氲起白雾,将她笼罩其中。她恍若云山雾海里的女仙,娴静里又平添了几分妩媚。这样的她与平时活泼灵动的时候全然不同。   玄时舒心头一跳,立刻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苏令德没有意识到玄时舒的神色,她正全神贯注地在药池站稳了,然后拂起袖子,将手放在了玄时舒的申脉穴上。   其实,她也从来没见过玄时舒这般模样。   以往她替坐在床上的玄时舒按阳跷脉时,玄时舒身上穿着寝衣,腰间也总会搭着被子,只会掀开一角让她按穴位。   但在药池里,他不过在腰间围上裆布。余下光景,一览无遗。   她此时才陡然意识到,玄时舒比她以为的还要清瘦。他的皮肤近乎苍白,显露着他孱弱的病体。   “你太瘦了……”苏令德熟练地从申脉穴沿着玄时舒的脚踝往上按,忍不住低声喃喃。她原本脸上还有羞意,此时只剩下了心疼。   玄时舒抬眸看着她,语调似是调侃地道:“这幅尊荣,没吓到王妃吧?”   “不许这么说自己。”苏令德抬起头来,嗔了他一眼,又嘟囔着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多好看呀。”   上苍残忍又垂怜,赐他无双的容颜,又叫他疾病缠身。可让他病弱之身,仍有风流之姿。   不过,她也不无遗憾地道:“但是,你一定是舞剑更好看。所以呀,快好起来吧。”   玄时舒一愣,半晌唇边才勾了抹淡淡的笑意。但这抹笑意,在苏令德的手指按上他的居髎穴时,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玄时舒紧咬着牙关,陡然明白了华陵游的话。   他从来不知道,按阳跷脉会这么疼。   这种疼,并不是单纯的痛,而是穴位处肿胀难忍,⑨时光整理仿佛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下狂魔乱舞,又蓄势待发地想要撕开他的皮肉,从穴位处冒出来。   而当苏令德的手移到下一个穴位上时,方才的居髎穴愈发的刺痛,先前并不觉得烫的药池,陡然像火烧一般灼痛。像是千万根烧红了的细针,扎在他的身上,从居髎穴一点点蔓延到了全身。   玄时舒的手臂都在发颤,他紧攥着拳,手扣在了一旁叠好的棉布上,但仍没有动。   这块干净的棉布就是华陵游特地为他准备的,让他可以咬着这块棉布,而不至于会有咬舌的风险。   可他不想让苏令德担心。   苏令德从居髎穴按到下一个穴位时,立刻就意识到了玄时舒的不对劲——她等了好半天,也没等来玄时舒的回答,这可不像以往的他。   她抬头一看,就发现玄时舒牙关紧闭,竟已汗流满面。   苏令德大惊,可还没等她问出口,玄时舒就艰难地朝她摇了摇头。他嘴角勾了勾,竟还能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   苏令德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探出身子,跨过玄时舒的身体,将他握着的棉布拿了过来,然后强硬地放到了他的嘴边。   “快咬着!”苏令德声音哽咽,执拗地道:“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呀……”   她说着,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玄时舒怔愣地看着她,大概因为她此时没有在按穴位,他竟然觉得身体也并没有那么痛苦。他就着她的手,咬住了这块棉布。   “没关系的,很快就好了。”苏令德小心而又温柔地替他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尽管她知道,等她重新开始按穴位的时候,这些汗珠是怎么也擦不完的。   可她心疼得厉害。   苏令德咬了咬牙,手放在了玄时舒的穴位上。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但一狠心,仍旧用力按了下去。   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玄时舒恍惚觉得,就连他本该无知无觉的双腿,仿佛也因为痛苦而微微发颤。   不过,苏令德的手已经落在他头上的穴位上,她的气息很近,近的仿佛像一支安神香,让他能短暂地忘记痛苦。   苏令德的手终于按在了最后的“风池穴”上。   苏令德收手之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满头大汗,不知道是被药池蒸得,还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   玄时舒拿出口中的棉布,哑声对她道:“你不必跟着我在这里泡药池了,回去吧。”   池中用细密的棉袋装了一袋子药,并非所有人都适合在药池里久待。   苏令德咬了咬唇:“我就在外面陪你。”   玄时舒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她的眼角,虚弱地笑道:“陪我这般委屈?夫人都要哭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那是汗!”   她拂开他的手,提着裙摆走上了岸。   玄时舒看着她的背影,衣裳湿了水,虽然不透,但也紧贴着她的躯体,显露出玲珑的身段。可玄时舒心中没有什么旖旎的心思,他的心口只是暖得不像话,像是快被这药池的水暖化了。   玄时舒唤来川柏,拿了两根竹竿来。他从小竹床上下来,撑着竹竿,站在了药池里。   多站站,或许就能早一些站起来抱她。   早一些告诉她,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   *   苏令德去药池旁边的小筑里换好了衣裳,才出门便又撞上了相太医带着吴五郎和华陵游。   因为这是玄时舒第一次泡药浴,相太医没有下山,而是一直守在临仙山府。   苏令德见相太医神色匆匆,她的神色也不由一凛:“相太医,出什么事了吗?”   相太医左右环顾一圈,压低了声音:“天师刚刚给了我们三日后药池里要放的药材。药材的用量远超过了王爷该用的剂量,他们预备让王爷多泡上半个时辰。”   华陵游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相太医继续道:“他们先前给王爷开的,是不温不火的滋补药方。虽说没有大错,但是也没有大用处。我们已经换成了游老的药方,但是还没喝几天。王爷的身子,泡药池太久,又用猛药,恐怕受不住啊。”   “药池的药能换吗?”苏令德立刻问道。   相太医摇了摇头:“这放进药池的药,不像是王爷喝的药。苍耳给我们查验过后,是会跟我们一齐放进药池里。在此之后,药池由曹家、王府和临仙山府三家一齐看守,要换,太难了。”   苏令德心下一紧。   难怪临仙山府给他们的药能喝,难怪临仙山府给的药材是正确的解药,难怪苍耳会一直强调,玄时舒的病端看药池有没有效用。   苏令德神色肃穆地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先按寻常计划行事。我先去问问王爷。”   第一次药浴,玄时舒已经如此痛苦了,下一次又该有多痛苦?   苏令德不敢想,她径直回到了药池旁边,绕开屏风,搬着小凳子坐到了玄时舒身边。   玄时舒没料到她会绕开屏风,他还撑着竹竿站着呢,见状立刻扶着池边,缓缓地坐了下来:“怎么了?”   苏令德也没有心思去思量玄时舒为什么站着,她将方才跟相太医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玄时舒。   苏令德说罢,不等玄时舒开口,就咬着牙道:“这样不行,我还是去闹一通吧。”   玄时舒神色未变,他只很温和地劝道:“你现在去闹,也师出无名呀。”   “等师出有名的时候,那不就晚了吗?”苏令德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我不能让你先去受这个苦,再给我制造师出有名的机会。”   玄时舒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不会。”   苏令德惊讶地看向他,索性提着裙摆蹲在了他身边:“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玄时舒的目光先落在了她的裙摆上,下意识地道:“你的衣裳湿了……”   苏令德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管我衣裳做什么?”   玄时舒一笑,他用身侧干净的棉布垫在了苏令德裙摆的下方,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低声道:“我确实有一个主意。只不过,那个法子曾经被你看穿过一次,这一次,没准还需要你的指点。”   “我还看穿过?这是什么法子?”苏令德听到他心中有数,便也不急了,好奇地附耳去听:“你说。”   *   三日后,玄时舒第二次药浴,依旧是苏令德替他按阳跷脉。   只是这一次,还没过多久,药池里就传出了苏令德的骇然惊呼:“快来人!快来人!王爷吐血了!” 第57章 天命 “这就是他的命。”   苏令德的惊呼一出, 白芷和白芨立刻就冲了进去。   白芷扶着苏令德进一旁的小筑内换衣,白芨留在原地收拾和照顾玄时舒,然后川柏才带着相太医等人连忙冲进去把玄时舒抬了出来。   玄时舒半阖着眼睛, 气若游丝地躺在竹榻上, 胸口起伏不定。他唇上沾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脸上更是因为被药池所蒸, 泛着异样的红。   苍耳和曹峻也匆匆带人赶了过来。   曹峻厉声喝问苍耳:“天师开的药, 不过是泡药浴罢了,怎么会让他吐血呢!?”   苍耳惊愕地看着曹峻,一时竟分不清曹峻是装得太好了,还是他对此事当真毫不知情。苍耳迟疑地低着头,掩饰自己脸上错愕的神色:“卑下不知。不过想来,重疾当用猛药,吐血或是排毒。”   苏令德已换好了衣裳,出门时正巧听见曹峻这声喝问。她冷笑了一声, 看着苍耳呛声道:“吐血或是排毒?照你这样说, 要排空体内毒素,那得吐多少血?照这样的排毒法子,还有几个人能活?可别不是有些人对本宫怀恨在心,私底下换了天师所开的药材吧?”   苍耳连说冤枉:“王妃所言, 卑下万不敢当。卑下与相太医、曹大少爷的人亲手从天师手中接过药材,怎么会有误呢?”   苏令德板着脸, 明显不信苍耳的话,她只问:“药材袋呢?捞上来了吗?”   “捞上来了。”白芨应声, 让人把药材袋扛了过来。   曹峻亲手去拆药材袋上打的结,他用了点力气,直接直接扯开了结。谁曾想, 结刚打开,一粒盘扣就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苏令德诧异地就着帕子捡起这颗盘扣。   “为了防止有人偷换药材,有碍王爷的贵体康健,我们在药材袋上才会放上这粒盘扣。”苍耳解释道:“盘扣由天师亲手所放,亦是平安如意的祈愿。”   苏令德心底悚然而惊。   得亏他们没想着去拆这个药材袋,而是选择在今日就先打天师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但凡他们动了点私下动手的念头,敌明我暗的局面就会瞬间翻转。   苏令德冷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用帕子将盘扣仔仔细细地包好,放进了自己的荷包。   苍耳看到那颗盘扣,知道药材袋没有被人做过手脚,心底松了一口气,立刻让人把三方盖章的药材单子一一拿来核验。   曹峻亲自核对,对完最后一样药材之后,面色沉重:“药材袋没有问题。”   “王妃忧心过重,惊扰诸位了。”他们身后,传来玄时舒虚弱的声音。   苏令德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她跑到玄时舒的身边,嗔道:“你过来干什么呀!”   她很是难过地道:“才不是我忧心过重,这药太猛,你的身子根本受不住啊。”   相太医亦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表示对苏令德所说的赞同。   曹峻明白相太医的意思,尽管天师医术高超,但相太医也不是吃素的。曹峻信了大半,转而皱着眉头问苍耳:“天师没有和缓一些的法子吗?”   “半年之期,已过半了。”苍耳一叹声,他显然也是知道楼船上,相太医曾经跟曹峻说过,玄时舒可能只有半年光景:“重疾若不用猛药,那如何得好?”   “天师的药自然是好药,原是我残躯病体……咳咳咳……”玄时舒气若游丝:“咳咳……不碍事的,我再坚持一会儿,便好了。”   苏令德一下就带上了哭腔:“人人都知道你只有半年之期,半年之期又已过半,眼看冬日苦寒,你更是难熬。若是你用这样的猛药,连这些时间都扛不住,我要怎么办?宁儿又要怎么办?”   “我们去求天师好不好?天师的医术得天所赐,他一定知道更好的办法。”苏令德哽咽地道:“天师给你把过脉,理该知道你体虚。先前喝的药,或许就是给你固本培元用的,也许你多喝两碗药,就能捱过去呢?”   苏令德会跟苍耳呛声,但提及天师之时,仿佛是落水之人紧握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天师都能把病人从生死一线救回来,既然为了救你,对外都关闭了临仙山府,怎么可能让你半年都撑不过去呢?”苏令德哀声道:“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你别哭,不会的。”玄时舒声音放柔:“天师既如传闻中那样厉害,一定有法子。”   玄时舒这话一出,苍耳也不能装聋作哑了。苏令德说的毕竟句句在理,天师要真如传闻中妙手回春,怎么也得让玄时舒活着过完冬祀吧?   苍耳开口道:“卑下这就去请天师示下。”   曹峻神色复杂地看了苍耳一眼,又扫过相依相偎的玄时舒和苏令德,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   曹峻和苍耳一走,苏令德陪着玄时舒回到他们自己的小院,苏令德就长舒了一口气:“再来这么几遭,我可真是要撑不住了。”   玄时舒微微一笑:“你说哭便能哭,再来几回,我看也无妨。”   苏令德瞪他一眼:“你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不知道我们这样装装可怜才能求爹爹、哥哥放出门去玩的人的痛苦。”   玄时舒笑道:“看来夫人是学到了不少,连怎么伪造吐血都想得出来。”   苏令德吐吐舌头:“你当初也不是不会,只不过是我聪明罢了。这一次白芨她们收拾得及时,而且他们看起来也觉得你吐血理所应当,不然兴许也能看出来。”   说到这儿,苏令德眉头一皱:“你说,天师——曹家,会怎么做?”   玄时舒手中握着一卷书,他信手翻过一页,淡淡地道:“顺水推舟。”   *   曹峻、苍耳先去见了天师,尔后天师请相太医一聚。   聚后,天师对玄时舒难以承受药浴相当遗憾。他派苍耳再三跟玄时舒和苏令德确认是否真的要减少药量,甚至连曹郡尉和方郡守都轮番上阵,劝玄时舒三思而后行。   玄时舒只淡应道:“我以为天师圣手,该把本王的身体状况也考虑在内。若本王两次吐血而亡,甚至连原本的半年都没活到,不知此责任,该由谁来担?”   “自然,天师若是笃信无碍,本王也是赌得的。”玄时舒气定神闲,仿若将生死置之度外。   方郡守先哑了声,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可不敢赌。   曹郡尉则神色凝重地给皇帝呈了奏章,不过没等批复回到支叶城,天师已深表遗憾,决定顺从玄时舒的意思,减少药量。   只不过,这样一来,全支叶城的人都知道,涠洲王罔顾天师所言,他的病能否有气色,或许全看天命如何了。   *   这消息是曹郡尉派人放出去的。但是,他直从秋日等到深冬,眼看冬祀就要到了,玄时舒的气色居然真的在日日变好。苏令德甚至还喜得要在冬祀之时,再给临仙山府奉一座药神像。   而相太医带着他的医侍给求到临仙山府的病人看病,渐渐的竟令山脚的医棚如临仙山府一般热闹。如今支叶城的百姓,谁不赞一声涠洲王大义,所以天命才眷顾他。   曹郡尉推开窗,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鹅毛大雪,只觉得这半年的事,没有一件顺心畅意。   曹岭谨慎地躬身前来回报:“父亲,我们盯了留园小半年,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留园下人闭门不出,没见有可疑人员出入。”   “临仙山府呢?”曹郡尉冷声问道。   “亦未见异样。按苍耳所说,药浴的药材包从未拆封,小厨房只丢过苏令德的养生药渣。”曹岭扫了眼曹郡尉桌上的书信,神态愈发恭谨。   “俊儿呢?”曹郡尉对曹岭的话不置可否,再问。   曹岭迟疑了一会儿,才道:“阿峻似乎想再去一次应天城……”   “蠢货!”曹郡尉厉声呵斥,一拳砸在了桌上:“皇后流产、陶倩语怀有身孕,那是天家的事,皇后自会处理,与他这小儿有什么干系!”   “你给我看牢了他,不要让他自以为是。”曹郡尉的声音冷若冰霜:“陶倩语的得意不在她,在陶家。”   曹岭低头应了一声:“喏。”   他们远在支叶城,谁也没料到,皇帝宠幸的陶倩语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在皇后流产之后立刻宣称有孕,尽得宠爱。   曹峻生母早丧,曹家一堆妾氏通房争宠,他能平安长大,全靠他的小姑姑曹皇后。虽是姑侄,说是母子也不为过。曹峻的心情,曹岭很能理解。   但是,曹岭更心知肚明,曹峻到底不知眼下的情势。他现在回应天城,会不会被扣下成为质子,还未可知。   曹郡尉果然道:“皇帝今时不同往日,他不留没用的人。”   曹郡尉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窗外的那棵树,雪厚厚地积在虬枝上,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是枝丫原本就这样弯斜,还是厚雪压弯了枝丫。   越来越多的雪落下来,先前堆积在枝丫上的雪砸在了地上,无声地散乱。   曹郡尉沉沉地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过了冬祀,要把涠洲王的事处理干净。”   “可是……阿峻前些日子还很高兴,说涠洲王的病大有起色……”曹岭迟疑地提醒道。如此一来,他们当初想让涠洲王因为“命薄”而病死的计划,恐怕就要打水漂了。   曹郡尉瞳仁微缩,紧抿着唇,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他三年前既能在支叶城,因为与摄政王余孽所扮的山匪交锋而获病。三年后,他也一样能因为这些余孽而身亡。”曹郡尉声音冷酷:“这就是他的命。” 第58章 冬祀 他愿她一世无忧,得偿所愿。……   冬祀之日,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苏令德把玄靖宁接来临仙山府,玄靖宁在院子里撒欢,和春莺春莺高高兴兴地堆着雪人。苏令德指挥着众人在廊下挂起红灯笼, 然后又转过头来吆喝玄时舒:“王爷呀, 对联写好了嘛?”   玄时舒在桌前奋笔疾书,无奈地道:“你处处都要贴, 哪里能写得这么快?”   苏令德吐吐舌头, 跑到玄时舒身边来替他研磨,很是乖巧地道:“王爷辛苦了。”   玄时舒摇了摇头,将刚写好的一幅递给她:“说着我辛苦,不还是要让我写?”   “王爷的字,颜筋柳骨、笔走龙蛇,再没有比王爷的字更好看的了。”苏令德郑重其事地道。   玄时舒抬头看她一眼:“你呀,只有在央我做事的时候,嘴才这么甜。”   苏令德拿着玄时舒刚写好的一幅字, 矫健地走出了房门, 若无其事地道:“哎呀呀,要贴对联去了。这么好看的字,可得马上贴起来。”   玄靖宁闻言跑过来,高高兴兴地道:“我帮你贴呀!”   玄靖宁养在方家这些日子, 看起来也没受委屈,又窜高了点, 也壮了点。苏令德把对联交给他:“好呀好呀,你让春莺和春燕帮着你。回头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苏令德说罢, 就理直气壮地把这个任务交了出去,转身又回到了玄时舒写对联的房间里:“王爷~”   玄时舒头也不抬:“你才走出去三步远,我写得可没那么快。”   苏令德一乐:“我哪有这么可恶。”她说罢, 在房中的一角坐定,跟白芷和掌柜的开始核算今日要发下去的红封。   掌柜的乐呵呵地道:“王妃,今年冬日置善堂,发粥、发药、发棉服用了些钱。不过我们也跟受救济的人签好了契书,以工代赈。”   “支叶城的茶楼和裁缝铺选好地儿了,让这些人家在铺子里干活。人还暖和,咱们铺子也能过了年就开张。相太医给研制了几张药茶的方子,过了冬祀,就让吴五郎帮着去进药。裁缝铺子先由阿秀领着,引进涠洲郡那边的样式。”   玄时舒病情稳定,苏令德也有心思来想置产的事。苏令德满意地颔首,给掌柜的包了个大红封:“茶楼要说书人说的话本子,我也写好了,回头你带去给人练一练。”   掌柜的朗声应下,玄时舒停笔好奇地道:“你都写了什么故事?”   苏令德让白芷送走掌柜的,回头嫣然一笑,眨了眨眼,道:“苦命鸳鸯长相伴,神医妙手天难拆。再加一折,俏王妃普度众生设善堂,仁王爷起死回生众望归,如何?”   玄时舒一笑:“我夫人写出来的故事,还能有不好的么?恐怕现在的应天城里,还流传着‘恶公主仗势欺恩人,贤伉俪据理相抗衡’和‘玉王爷为红颜怒发冲狼子,俏王妃助夫君挥泪辨仁心’的故事呢。”   “嚯,这你都还记得呢。”苏令德对玄时舒刮目相看,伸手又捞过他写好的一幅对联。   “你这话本子一出来,那些大臣看我的眼神都颇为意味深长。”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是当初苏令德让人去传的故事太朗朗上口,哪怕大长公主后来施了压,明面上没人再传唱,但他入宫跟那些大臣打照面的时候,总觉得他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   苏令德才不管,她轻轻地敲了敲摆在玄时舒面前的红纸:“那只能怪他们太闲,还能去茶楼酒肆闲逛。王爷可别学他们,你这还有四幅对联呢,王爷可别偷懒呀。”   玄时舒对她的“强词夺理”向来没法,他微微转了转手腕:“可这又要马不停蹄地写春联,又要磨墨……”   “你不是还有川柏么?”苏令德斜睨他一眼。   玄时舒淡淡地瞥向川柏。川柏恍然大悟地道:“属下突然想起来……”各处安排妥当,早有计划。他一下不知道自己该想起来干啥,半晌才憋到:“……属下可能需要去如厕。”   苏令德“噗哧”地笑出了声,朝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出去吧。”她站到玄时舒身边,挽起了袖子:“我来替你磨墨。”   川柏如蒙大赦一般逃了出去,白芷笑捂着嘴,捧着玄时舒方才写好的对联也走了出去。走之前,顺便把呆愣愣的白芨也扯了出去。   玄时舒轻叹一声:“川柏怎么没有白芷这样的眼力。”   苏令德乐道:“主随其仆。”   玄时舒瞥她一眼:“那白芨呢?”   苏令德老神在在:“她认真呀,这不也随我么?”   “真是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尽了。”玄时舒手握着笔,看她得意洋洋的模样,直觉手痒痒,想要去捏上一捏她玉粉的脸。   她穿得毛茸茸的,偏还露出狡黠又无辜的笑容来,瞧上去像是一只笨拙得可爱、却又狡黠敏捷的兔子。   苏令德看穿了他的意图,身子往外倾斜,警惕地看着他:“你可别想着把我画个大花脸,我还没睡着呢。”   玄时舒先是一愣,复尔搁笔笑道:“你这每年的冬祀都是怎么过的?也不是,我该问问阿兄,他这些年是怎么在你身边过冬祀的。”   苏令德眨了眨眼:“你想体验一下吗?”   “别。”玄时舒立刻拿起笔,下笔如有神:“我还要写对联。”   苏令德哈哈大笑。   她脸上的笑,一直到晚上守岁之时,都没有落下来。   “你还太小,不许点炮仗,站远些,看着川柏他们点。”苏令德脸上带着笑,拉着玄靖宁的手,在一排排的冲天炮前来回走动。   玄时舒坐在火盆旁,敞开着门看着她们兴奋的背影。   人人今年都得了玄时舒和苏令德共同赏下的大红封,各个喜气洋洋的,穿着喜庆的衣裳,站在屋檐下,等着红红火火的炮仗。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有烟火气的热闹了。皇城巍峨、奢靡,远非这一件小院可以比拟。可那儿的笙歌燕舞、靡靡之音,离他太远了。   “噼啪——”   声声炮仗入耳,点亮了黑漆漆的夜色。   “新年好呀!”苏令德捂着耳朵,转身朝玄时舒盈盈而笑。玄靖宁也跟着扯着嗓子道:“大吉大利!”   风雪冻人,催生的是孤寂的回忆,可她的笑容,让玄时舒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她明眸之中,也是暖融融的笑意。他还是最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时,他便觉得风也不冷、雪也不寒,好像春暖大地,也不过是转瞬的事。   “新年好。”他朗声而应。   苏令德带着玄靖宁走到玄时舒的身边来,她催促道:“快,趁着焰火许个愿望。”   玄时舒微愣:“许什么愿?”   苏令德瞪他一眼:“许愿还要我教你嘛?”   玄靖宁举起手中刚得的虎头娃娃:“我知道,我知道!”   苏令德一把把他压了下去:“不许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   玄靖宁立刻闭了嘴,虔诚地把虎头娃娃抱在自己怀里,冲着天上的星辰与焰火许愿。苏令德也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   玄时舒怔愣地看着他们俩,一时竟当真不知自己该许什么愿。   除了父皇还在的时候,他后来再也没许过愿了。   可他看着苏令德和玄靖宁都如此虔诚,这一次,竟也忍不住想许个愿望。   他该祈愿什么呢?   玄靖宁和苏令德都许完了愿,玄靖宁催着苏令德再去放焰火。苏令德牵着他的手,先笑着好奇地问玄时舒:“你许完愿了吗?”   玄时舒看着她比焰火更明媚的笑意,那一瞬,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能一直都这样笑,就好了。   他愿她一世无忧,得偿所愿。   玄时舒颔首,笑容温和而又笃定:“许完了。”   “真棒!”苏令德笑眯着了眼,夸了他两句,带着玄靖宁高高兴兴地出门去。   玄时舒失声而笑。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他们此时的欢声笑语,就和此刻欢度冬祀的千家万户一样,充满着辞旧迎新的喜悦。   *   但也并非所有地方,都能有共享这样的欢笑。   涠洲郡暴雪成灾,压垮大量民宅,偏大雪封路,路叠冻死骨。   良侯一封十万火急的奏章呈至应天城,请求皇帝赐权开仓赈灾。   他的奏章摆在了程丞相的案前。   程丞相刚在皇城吃了一场君臣尽欢、歌舞升平的冬祀宴。   虽然皇后年前小产,但陶婕妤有孕,龙心大悦,大赏群臣。皇帝子嗣不繁,如今不过两个公主,尚未有皇子出生。陶婕妤这一胎,若是皇子,恐怕陶婕妤位至副后昭仪指日可待。   然而,程丞相还没过两天安生日子,转头就被值守的丞相左长史拽回了丞相府。   “丞相,急奏啊!”左长史忧心忡忡,把良侯的奏章呈给程丞相。   程丞相一目十行,大惊失色:“镇东陶大将军呢?涠洲郡是战地,他肩挑郡守和郡尉之职,如此大灾,该由他管。怎么会是良侯急奏皇上赐权开仓赈灾!?”   左长史左右环顾,压低了声音:“怕只怕陶大将军听闻陶婕妤有孕,忙于喜宴……”他话没说完,但程丞相已知他言外之意。   左长史继续道:“丞相,这封奏章是呈还是不呈?”   陶倩语有孕在身,她的生父陶大将军自然是御前大红大紫之人。而良侯是涠洲王的岳父,涠洲王妃身份不显,而涠洲王去往支叶城求医问药却险象环生,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其中的水深得很。   他们不是寻常妇人,不会被陶家女眷曾经和涠洲王妃面上亲热所蒙蔽。这封奏章,是不是预示着陶大将军和良侯不和,而良侯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也尚未可知。   “良侯越过陶大将军上奏,必已是十万火急,否则他何必担此风险。”程丞相一拍桌案,怒斥道:“你我居高位,焉敢置生民于不顾!”   “呈!” 第59章 惊宴 “要是担心我,你就早点回来。”……   应天城暗流涌动的消息尚未传至支叶城, 支叶城仍在欢庆冬祀庆典。   方家和曹家一齐来临仙山府给玄时舒和苏令德拜年。苏令德给小孩子们每人包了一个大红封,然后让玄靖宁领着他们去玩儿。   玄时舒请他们上座,温和笑道:“我住在临仙山府这些日子, 也时常听见人称颂支叶城遇大雪仍井然有序, 可见方郡守和曹郡尉社稷之功。”   方郡守连忙站起来推辞道:“下官万不敢当王爷的称颂。皆是王爷、王妃仁善,早早地设了善堂, 鼎力相助郡衙安置灾民, 支叶城才能有如今安稳的局面。”   方郡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又向曹郡尉拱手:“又有曹郡尉派人四处巡逻,使山匪不敢下山,护生民平安。”   “分内之事,不敢领赞。”曹郡尉有些心不在焉,略敷衍了几句。   玄时舒瞥了眼曹郡尉,关切地道:“曹郡尉有心事?”   曹郡尉也站了起来,拱手道:“下官无状, 请王爷恕罪。”   “无妨。”玄时舒一挥手, 示意他们二人坐下:“曹郡尉若有什么难处,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来。”   曹郡尉这样的老油条,要不是故意想让他看出来, 十之八九是不会刻意显露神色的。玄时舒乐得顺水推舟,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方郡守含笑道:“下官猜, 曹郡尉一准是在为大少爷的婚事发愁。”   曹郡尉深深地叹了口气:“方郡守不愧有一双慧眼。皇后凤体欠妥,更是来信盼着能迎一场峻儿的喜事。只是峻儿忧心凤体安康, 于婚事心不在焉,实在是令人发愁。”   “皇上与皇后恩爱甚笃,诞下龙子只是早晚的事。”玄时舒心念一转, 先安慰了曹郡尉几句,然后道:“至于阿峻。不如由我和王妃牵头,举办一场赏梅宴,如何?由曹郡尉拟帖子请人来,既能让阿峻相看,又能让他散散心。”   曹郡尉大喜,先应声,然后又迟疑地道:“只是王爷的身体……”   玄时舒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我和王妃在这临仙山府住得久了,也实在是想出去走一走。幸得天师妙手回春,我也感觉好多了,办一日宴席还是妥当的。”   “方郡守,宁儿有赖你家照料,我和王妃都感念甚深。烦请赏脸,一起来吧。”玄时舒又尊敬地邀请方郡守。   方郡守巴不得要跟他解开那晚苏令德受惊之后结下的心结,自无不应的道理。   “如此甚好。”玄时舒笑而颔首:“只不过,我和王妃对支叶城不甚熟悉,这宴席全有赖您二位主持了。”   他坦坦荡荡地看着方郡守和曹郡尉,端的是风光霁月,毫无防备。   *   他们敲定赏梅宴的时日后,便要告辞离开。玄靖宁也要跟着方郡守一起下山。   玄靖宁拽着苏令德的袖子,先前还玩得满头是汗,现在就忍着哭憋红了脸。到底是在外人面前,又长了一岁的男孩子,知道了羞怯。   苏令德捏了捏他的鼻子,替他擦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又给他拢紧了围脖和衣袖:“好好读书,乖乖吃饭。我们赏梅宴上,又很快就能见面啦。”   玄时舒见状,淡淡地道:“你若是今日乖乖跟着方郡守回去,不哭也不闹,等赏梅宴时,就让你母妃亲自去接你,再亲自去送你。”   玄靖宁瞪大了眼睛,声若蚊呐:“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玄时舒反问道。   苏令德这时候也只能用力地点头。   玄靖宁不说话了,他小脑袋仔细地想了想,确信好像真的没有。玄靖宁松了口气,松开拽着苏令德袖子的手,用力地抱了一下她:“我会想你的!”   玄靖宁蹬蹬地跑到方郡守身边:“方爷爷,我准备好了!”他还要朝玄时舒伸着脖子,让玄时舒看他的小脸:“我没哭喔!”   方郡守瞧着他可乐,手都悬到了玄靖宁的头顶上,陡然想起来这是涠洲王府的小王子,轻咳了一声,牵着他的手向玄时舒和苏令德告别。   苏令德走到玄时舒身边去,悄悄地戳了戳他的肩膀:“我去接送宁儿的话,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真的没关系吗?”   玄时舒的脸上,此时方才露出一线笑意:“要是担心我,你就早点回来。”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谁要担心你了?”苏令德撇撇嘴,推着玄时舒的轮椅往室内走。等走到了房中,她想去斟茶,却被玄时舒勾住了衣袖。   他勾住她衣袖的时候,跟玄靖宁的模样,或许也并没有相差太大。   苏令德无奈地转身,朝面前这个无声控诉自己的人点了点头:“好吧,我会早点回来的。”   玄时舒低低一笑。   *   赏梅宴那日,苏令德早早地接了玄靖宁来设宴的暗香园,大宴宾客。曹家和方家商议定下的位置,曹家管外头的护卫安防,方家定里头的摆设陈列、蔬果茶水。至于伺候的人,还是苏令德的人。   苏令德乐得在现成的地方,请小娘子们聚在亭中赏梅观雪,吟诗作赋。炙烤、果酒一应俱全。   苏令德陪着她们一起用过午膳,但她实在是懒怠做这些诗词歌赋,她把白芷留在亭中,自己悄悄地溜了出来。反正这些小娘子们的心思也都不在她身上——她们的不远处,是另一座小亭,玄时舒等男眷在那座亭中喝酒。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给他们一个彼此相看的机会。   苏令德装模作样地听了会儿,就悄然躲进了梅林中。   暗香园参差种着白、粉、红三色梅花,白梅如霜雪,更添一段香;粉梅若蝶舞,聊赠一枝春;红梅迎芳信,更惹桃李妒。   苏令德各色梅花都折了一枝,抱在怀里。她看着怀中的三色梅,笑眯起了眼睛——清清静静地赏花,这才是她喜欢做的事嘛。   只是,她才抬起头来,就唬了一跳——曹峻正行色匆匆地从她面前不远处走过。   苏令德一愣,下意识唤道:“曹大少爷?”   曹峻显然心不在焉,兼之苏令德今日披着白底绿萼梅的大绒披风,她的使女隐在梅花树后,曹峻竟没有第一时间停下脚步。直到苏令德又唤了他两声,曹峻才将将停了下来,愣神道:“王妃?”   苏令德心下微沉,但她面上仍笑着:“曹大少爷,您要去哪儿吗?梅林容易迷路,我让一个侍从领你去吧。”   曹峻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苏令德叫来一个侍从给曹峻带路,曹峻谢过苏令德,临行前他脚步微顿,转身又对苏令德长鞠:“多谢王妃。”   苏令德有点儿纳闷,自己不过就找了个侍从带他,有什么好谢的?   她满腹狐疑,想了想,叫人去知会玄时舒一声。   去知会玄时舒的人尚没有回来,方才去给曹峻领路的侍从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王、王妃,不好了,曹大少爷他、他不见了!”   *   苏令德担心与会的小娘子们忧心忡忡,向她们瞒下了曹峻不见的消息。   曹郡尉顾全大局,没有离场,而是派心腹暗中去找人,同时等着女眷那厢自然地结束这次赏梅宴。   然而,曹郡尉向玄时舒举杯时,仍是深叹了一口气:“小儿无状,让王爷见笑了。他忧心皇后凤体,先前三番五次欲回应天城看望皇后,我们一直对他严加看管,想着这次赏梅宴或许能改变他这个想法,却不曾想……”   “唉。”曹郡尉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看向门外,显然是心神不宁,极想亲自去找人。   “曹郡尉放心,令郎向来聪慧,不会有事的。”方郡守连声安慰道。曹郡尉妾氏通房不少,可偏偏没人生出了儿子。到现在,他也不过只有曹峻一个嫡子。曹峻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可见一斑。   苏令德应声走了过来:“女眷宴席已散,曹郡尉念子心切,不用顾忌。”玄时舒颔首,赞同了苏令德的话。   曹郡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多谢王爷、王妃!”   方郡守也跟着站了起来:“下官还是跟着曹郡尉一齐走吧,或许还能帮上一二,也免得外头议论纷纷。只是谁来护送王爷回临仙山府?”   玄时舒颔首:“这儿有本王的侍卫,还有曹大哥领曹郡尉的亲卫守着,无需顾虑。”玄时舒说罢,对苏令德道:“我们既答应了宁儿,你跟方郡守同去吧。”   曹岭自从苏令德拜天师庙出事后,一直勤勤恳恳低调做人,这场赏梅宴自然顺水推舟地将这件事掀过去,玄时舒又肯叫上“曹大哥”了。   苏令德想了想,也应了下来:“我会早些回来的。”她将先前在梅林折的梅花放到了玄时舒的怀中,手搭在他的肩上,又很快离开。   玄靖宁困得睡着了,被侍从抱在怀里。苏令德看了玄靖宁一眼,确定他神色安详,便率先向大门走去。曹郡尉和方郡守等人紧随其后。   早春的天还暗得很早,此时夜色已经笼罩着天空,玄时舒坐在四面围墙的亭中,敞开一扇门,静静地注视着苏令德的身影随着起伏的灯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去准备马车的侍卫却逆着灯海而来,跪在地上:“王爷,咱们驶来的马出了问题,各个都口吐白沫起不来了!王妃他们已经走远了,咱们追不上,只能就近去乡亲家里借用牛车或是马车。”   侍卫脸色惨白地呈出一条素白的绸带来,玄时舒冷眼一瞧,上面正盖着朱红如血的四个字——摄政王印。   玄时舒身边的曹岭立刻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王爷小心!” 第60章 连环 朱门缓闭,将这一块即将血流漂杵……   几乎是在曹岭话音方落的一刻, 门前两人忽地将门啪地合上,玄时舒面前的几个侍卫则一跃而起,掀起地上的木板,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住了门窗。   箭雨之声肃肃而来, 砸在掩上门窗的木板上。刀剑相撞的争鸣混合在惊声尖叫之中,哭嚎奔走之声不绝于耳。   “王爷——”门外有人失声痛呼, 可一句话还没说完, 便被钝刀砍肉的声音生生打断。   川柏悚然挺直了腰背:“王爷,这是我们府上的精锐。他们扛不住了!外头皆是妇孺老弱,如此僵持,恐怕我们会成为瓮中之鳖!”   曹岭立刻道:“王爷,下官有传信烟火,可即刻请郡尉支援。”   玄时舒肃然颔首:“护送曹大哥从后门出去。”   曹岭冲出了房间,地上已经有躺倒得七零八落的人,黑衣蒙面的刺客明显占据了上风。曹岭匆匆一瞥, 用火折子点燃了传信的烟火。   烟火腾空而起, 绚丽无比。玄时舒心下大安,回房间时脚步略慢了几步。也就是他慢的那两步,被黑衣刺客抓住了空隙,他们立刻扑杀进来!   “王爷!”曹岭伸刀格挡, 急急后撤。   然而,黑衣刺客已抓住这个机会, 猛地扑了进来。   寒风凛冽,风中更有尖锐之物破空而来。屋内的烛火悉数尽灭, 唯有火盆中的红碳发着淡淡的火光,一时竟让人目不视物。   “曹大哥快过来!”玄时舒声音急切。   曹岭且战且退,川柏等人立刻松开包围圈, 将曹岭容纳入内——   可就在曹岭靠近玄时舒的那一瞬,他朝外的刀忽地调转,竟生生向玄时舒劈去!   擒贼先擒王,这些黑衣人太废物了,人数众多竟还跟玄时舒的护卫打得你来我往。曹岭等这些黑衣人杀进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再拖下去,等曹郡尉赶来,戏不好唱,他又要被罚。若是方郡守也赶过来,那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暗色之中,玄时舒毫无防备,这就是最佳时机!   然而——   曹岭的刀离玄时舒的脖颈仿佛不过咫尺,他却先感受到了剧痛。他尚未回过神来,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刀垂直下坠——不,不止是他的刀——一同下坠的,竟还有他握刀的手!   “不——不——我的手!”曹岭的痛呼撕心裂肺,他骇然捂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惊恐地看着玄时舒:“你——你——”   玄时舒掀眸看着曹岭,脸上殊无异色,沉得如九尺寒冰。   本该挥刀向黑衣人的川柏,收刀走到了玄时舒的身边,看着曹岭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曹官长的刀,可真是握不稳啊。”   川柏的刀尖向下,还在一滴一滴地滴着曹岭的血。   “为什么……”曹岭死盯着那些收刀的黑衣刺客,骇然明白过来——他们,竟都是玄时舒的人!   外头的哀嚎难道是假的?那曹郡尉设的局呢?曹家派的人呢?今天此事,他以为是天衣无缝的局——他们欲借“摄政王余孽和山匪”的名义,将玄时舒等人尽数诛杀于此。   可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这问题,合该本王问你。”玄时舒声若寒冰。   “信号已发……”曹岭当然不会解释,他痛到了极致,竟也无法昏死过去,只直直地盯着玄时舒,发颤地狂笑道:“就算我身死……王爷又能活多久!”   如巨兽之口的无边暗夜里,传来兵甲刀剑整齐划一的摩擦声。   有高呼声借助传声筒,远远地飘来:“刺客听令——郡尉精兵已至,暗香园已被包围,速速束手就擒!”   这声音重复了许多遍。   “别杀王爷——救——王爷!”有人惊惶高呼,又戛然而止。   这无疑是曹郡尉安排的人,为了给他一个合理冲入暗香园的理由。   曹岭猛地吐了一大口血,他咧着嘴笑:“王爷……你纵使智计无双,双拳亦难敌四手。死局……已成……”   玄时舒居高临下地看着曹岭,唇边带着一丝怜悯的笑:“是啊,死局,已成。”   *   曹郡尉一直领兵在暗香园外徘徊。   众人皆知,玄时舒仍在暗香园,那就极有可能被匪徒劫持。在玄时舒被劫持的情况下,曹郡尉只能按兵不动,然后再想方设法和劫匪周旋。他如果贸然冲入,无疑是不把玄时舒的命放在眼里,必然会被治罪。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门内那声高呼,让他心头大松——按他和曹岭的计划,这就是一个信号。如果劫匪已打算直接杀死玄时舒,那他冲进去就有了合理性。   曹郡尉亲自领兵,率心腹闯入虎穴,同时命精兵把守暗香园的门。   朱门缓闭,将这一块即将血流漂杵的阎罗殿,与世隔绝。   *   暗香园里没有丝毫的火光,月色隐蔽于云后,偶尔倾泻些许,照亮地上横七扭八的尸首。   曹郡尉命人点燃火把,而他站在众人中间,藏匿行迹。他让侍卫在原本赏梅的亭子前停下脚步,让众人跟他一齐高声急问:“王爷——王爷——”   夜枭被惊醒,发出了几声尖锐的呼啸,预示着不祥之兆。   曹郡尉无声地一挥手,示意手下人兵分三路,两路贴着墙根包抄,中间一路则原地架好了弓弩。   “曹郡尉——”玄时舒冷厉的声音自亭中响起:“你养子曹岭通匪,欲诛杀本王,已被本王就地正法。本王不敢信你,望你退出暗香园!”   “本官忠心耿耿,我儿日月可鉴。”曹郡尉心神一凛,心中虽呵斥曹岭是个废物,但当即就厉声呵斥:“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冒充王爷,妄图逃出生天!天网恢恢,岂容你等放肆!”   他朝着赏梅亭一挥手:“放箭!”   “住手!”一轮弩箭方结束,就有女声厉声高喝。   曹郡尉愕然转身,却见苏令德骑马而来,白袍迎风,皎如月色。   曹郡尉皱眉,仍彬彬有礼:“王妃,此地危险,请速速返回。”因为他有礼,他身后的护卫便也给苏令德让开位置,只有亲卫仍寸步不离地护在他的左右。   “可王爷还在此处呢。”苏令德翻身下马,焦心不已:“我本想自行回临仙山府,可问过山脚的道士,皆说未见王爷车架,这着实奇怪。若是匪徒绑架了王爷,曹郡尉切莫激怒暴徒……”   “王爷……恐怕已经遇难。”曹郡尉沉痛地道。   玄时舒的声音适时响起:“王妃快走!曹岭通匪,曹郡尉其心尚未可知!”   “这分明就是王爷的声音!”苏令德骇然止步:“曹郡尉分明知道,还要射箭,何等居心!?”   “这是旁人学王爷说话。”曹郡尉心底冷笑一声。玄时舒这话,无疑是把苏令德往死路上逼。   曹郡尉转头看着苏令德,仿佛像看一个笑话:“王妃惊慌过度,连这都分不清,想必是得了失心疯。压下去!”   苏令德气急败坏,直接夺过身边侍卫的灯笼,朝曹郡尉丢了过去:“曹贼!”   纸糊的灯笼碎开,火星溅在了曹郡尉的衣摆上,一下蹿了起来。   曹郡尉吓了一大跳,他身边的人亦慌忙蹲下身去替他灭火。   曹郡尉心中杀念愈胜,他抽出腰间佩刀,寒着脸看着苏令德。   可就是这一眼,曹郡尉忽如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   她在笑。   一支领空的冷箭破风而来,刺进了曹郡尉的胸口。他以佩刀撑地,捂着胸口。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令德,他此时方恍然大悟,苏令德究竟为何而来。   她方才所有事情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最后能顺理成章、不被他怀疑地,向他丢那一个灯笼。她先前有礼、气急又忧心,而他预备着一有不对就将她一网打尽,所以他外层的护卫才给她让开了路,而只留下内层的亲信。   而当她扔来那个灯笼,灯笼燃起,他原先的隐匿就荡然无存。那躲在暗处的射手,立刻就能知道谁是真正的目标。只要他的亲信们低头露出破绽——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弯腰替他灭火!   “杀了她!”曹郡尉已无暇他顾,立时喝令。   “我看谁敢动手!”方郡守的声音如横刀立马,斜插而来。   曹郡尉浑身的血液仿佛都结了冰,他看到苏令德安然地站在侍卫的包围圈里——这些侍卫蜂腰猿背,他从没有在玄时舒身边见过,想必,是玄时舒藏在暗处的精锐中的精锐。   而暗香园大门敞开,方郡守和他身后的府兵正在朝他阔步而来。   “方海——哈哈哈方海!”曹郡尉厉声狂笑。   他们一步一步,算得本该天衣无缝。   可他怎么能算到,这个懦弱的只想保住自己乌纱帽的方海,居然会在此时给他当头棒喝!   难怪,难怪!   难怪华陵游会被救走,他以为玄时舒不可能手眼通天,不可能才来没多久,就对这些不可言说之事了如指掌,可他万万没想到,站在玄时舒身边的人,居然是方海。   “本宫担保,主犯伏法,立刻放下武器者,不究从犯。”苏令德扫了曹郡尉一眼,高声道:“你们总有父母、妻小,也为自己想想!如果忠心耿耿而亡就罢了,死后还能给父母妻儿带来殊荣。可当下你们的忠心,忠的是这叛贼!除了耻辱,哪来的荣耀?”   “你们想想,曹贼既然敢犯下诛九族的大罪,背后又会利用匪徒的名义做下多少十恶不赦的事?你们生长于支叶郡,难道家中未曾被匪徒所害过吗?曹贼这样的人,怎么配让你们替他提刀!”   “我父兄都是边陲九死一生的将士,我虽是深闺妇人,却也深知兵将的职责。你们成为郡府的精兵良将,本该保家卫国,护家小平安。难道是为了曹贼的私欲,在此送命的吗!?”   苏令德看向曹郡尉,目光如炬:“曹贼,他不配!” 第61章 事了 苏令德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上,闭……   暗香园的门再一次缓缓关上。   曹郡尉大势已去, 苏令德的话如重鼓,让手握刀剑的小兵小卒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别听他们瞎说!”曹郡尉的亲信持刀呵斥:“你们难道都忘了, 是谁供你们吃穿吗!?”   “除了百姓, 还能有谁?”玄时舒的声音蓦然响起。   在朱门缓闭的声音里,轮椅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咕噜噜的, 格外清亮。   看到玄时舒安然无恙, 苏令德才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曹郡尉扭头看着玄时舒,冷笑连连:“涠洲王好生冠冕堂皇!我误以为您被劫匪所困,亲率护卫而来,却被您的王妃无缘无故唾骂为曹贼。”曹郡尉大喘着气,握着自己胸口的箭:“这支冷箭,想必是王爷放的吧?”   “王爷,如此情境下,通匪之人, 究竟是在下, 还是您呢!?”曹郡尉被两个亲信搀扶着,用尽力气朝玄时舒厉声喝问。   玄时舒淡漠地看着曹郡尉,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只冷静地直呼其名, 问道:“曹为刀,本王来支叶郡不过半年有余。这半年里, 你的人一直监视着本王。如果连本王通没通匪你都瞧不出,那究竟是因为你是蠢材蠹虫, 还是因为你颠倒黑白?”   玄时舒不等曹为刀说话,又道:“更何况,匪徒甚嚣尘上的四年前, 可不是本王造成了那场所谓的‘瘟疫’。”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急不可耐地问道。四年前那场瘟疫,有不少人家中都死过人,那是一场妻离子散的噩梦。   曹为刀脸色惨白:“今日之事,与当年的天灾又有何关系?”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方海沉声开了口:“如果不是四年前的瘟疫,支叶郡本只有山民,而少山匪。曹郡尉,你利用他人研制的毒药,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替你升官发财铺路。曹郡尉,你夜里何能安枕啊?”   曹为刀脸色铁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海摇了摇头:“曹郡尉,你以为在下这些年辗转反侧,只是为了在今日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风凉话吗?你可还记得当年被你抛尸乱葬岗的……药师?”方海顿了顿,把溜到嘴边的“天师”换成了“药师”。   那是第一位天师,“朝生夕死”蛊毒的制造者。曹为刀为了控制“朝生夕死”,也担心会被他戳穿,最后决意将他杀死,同时换上贾田。   但方海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曹为刀身形一颤,他惊骇万分地盯着方海,不知道此人究竟知道多少内幕。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曹为刀心知肚明,他绝不能被玄时舒活捉,那才真的是无可挽回。他如今,已无路可退、非死不可。   “我百口莫辩,自有皇上替我主持公道。涠洲王,且看你能笑到几时!”曹为刀一跃而起,拔刀突然刺中了他身边一个心腹的,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时,立刻刎颈就戮!   众人都傻了眼,还是玄时舒先道:“护卫不过是听命行事,罪不当死。相太医就在亭后,请相太医来救。”   玄时舒这话,让曹为刀的人下意识地都松了口气。玄时舒连这个人都愿意一救,那其他人想必他也不会太过为难。   “对对对!”方海立刻安排人盯着剩下的护卫卸下武器,又派自己的心腹抬着那个倒霉护卫去找相太医。   那些小兵小将二话没说就放下了刀剑,一个放得比一个快。曹为刀的亲信却都犹疑不决,有人嘴唇翕动,妄想开口再调动哗变。   玄时舒冷瞥了不安分的人一眼:“你们不会以为,曹为刀死前只杀一人,是因为他信任余下的人吧?”   “那只是他刀不够快,他杀不了第二个了。”玄时舒冷漠地道:“否则,你们都会成为陪葬的冤魂,连声冤枉都喊不出。你们要是想替他陪葬,本王也可以成全你们。”   玄时舒的侍卫已悄无声息地将刀顶在了他们的腰背,他们一瞬冷汗淋漓,当即就跪了下来。   一场暗夜之中流血漂杵的争斗,终于能落下帷幕。   苏令德一直被牢牢地护在众人中心,此时才能得以走到玄时舒身边去:“事情都要结束了吗?”   她哑着嗓子,看着忙忙碌碌的方海,有些茫然地问道。   她也不过是送玄靖宁跟方海回方家,看到曹岭的传信烟火,才知道原来方海是玄时舒的人。玄时舒怎么会跟支叶郡的人有如此深的联结?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联结?   玄时舒伸手,将苏令德拽入自己的怀中,然后一扬披风,盖在了她的头上,一如当日土庙之时。   “睡吧,令令。”他的声音温和,像平静的波浪。   他的披风里笼着淡淡的药香,苏令德轻叹了一口气,悄悄地伸手环住玄时舒的脖子。这个动作太亲昵了,饶是他们同床共枕多时,玄时舒此时都不由有几分僵硬。   苏令德把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上,闭上了眼睛:“你教教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苏令德和玄时舒照例回到临仙山府,临仙山府的护卫换了一批,而郡尉府善后的事是由方海负责,玄时舒不能也不想插手。   “这件事最后会怎么定论呢?”苏令德一关上房门,就忍不住问道:“曹家,毕竟是国丈啊。”   “曹为刀利益熏心,为满足一己私欲,辜负圣心、私通山匪,好稳固地位、横征暴敛。实则山匪是摄政王余孽,反过来利用曹为刀想除掉我。曹为刀迫于把柄,依计而行。”玄时舒淡声道。   “这么一来,曹为刀的真实面目就没法公之于众了。”苏令德叹了口气:“好像也没法子。”她也知道,此案此时绝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否则皇帝的目光会死盯着支叶郡。   所以,只能是曹为刀和曹岭的过错,绝不能波及更多。   “只是,朝廷会信他私通山匪吗?我记得,不是说是曹为刀之功,才平定了山匪吗?”苏令德忧心忡忡地再问。   “支叶郡临靠巫南国,七八年前,这里确实山匪横行、民不聊生。”玄时舒见她忧心忡忡,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她的眉峰:“但这不是曹为刀的功绩。”   可他的手才在袖中略抬了抬,又硬按着缩了回去。玄时舒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父皇在时,十分忧心支叶郡的情况。摄政王请命,将封郡从富庶的涠洲郡改为荒远的支叶郡,是为镇南大将军,兼领郡守和郡尉之职。”   “但摄政王为镇南大将军之后,迅速扫清了匪患。那时,曹为刀和方海都是他麾下的属臣。”玄时舒垂眸,目光仿佛落在桌上的木盒上,又仿佛哪儿都没看:“四年前,倭寇屠戮渔村,摄政王被紧急调往涠洲郡抗击倭寇。”   “在他未走之时,曹为刀为了夺位,利用第一任天师,制造‘朝生夕死’投入井水中,引得支叶城爆发瘟疫。”玄时舒的声音越来越冷:“摄政王无暇顾及,交还郡守和郡尉之职,令他最信任的方海、曹为刀担任。”   “方海大力支持华陵游研究瘟疫,但华陵游刚有起色,又会爆发新的一轮疫病。自此,方海的威信一落千丈。相对,曹为刀则推出了‘天师’,将瘟疫推给山民,名利双收。”玄时舒声音微冷:“与此同时,摄政王……”   “摄政王通敌叛国?”苏令德接道。   玄时舒点了点头:“但或许是因为曹皇后的缘故,皇上并未因摄政王的事而迁怒曹家。自此,方海为了保住乌纱帽,对曹为刀百依百顺。方海治下的支叶郡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曹为刀既想揽权,又想敛财,自然容忍了方海的存在。”   “如果曹为刀大权在握,那今夜他突然死亡,方郡守岂不是身上担重千钧?”苏令德更担心了。   “不必担心。”玄时舒看着她笑了笑:“没听过一句话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曹为刀虽然是高高在上的阎王,但真正做事的,是方郡守手下的人。更何况,曹为刀畏罪自尽,他手下一盘散沙,都只会想着跟他撇清关系。方郡守蛰伏多年,想必自有人手。”玄时舒胸有成竹。   苏令德静静地看着他的神色,突然问道:“也有你的人手吗?”   玄时舒笑意微敛,他转头看向苏令德,见苏令德神色怔忡,他轻叹一声,颔首道:“是。”   “为什么呢?”苏令德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会和方郡守交好?为什么你会知道曹家一定会在赏梅宴上发难呢?”   玄时舒的手在袖中微微攥紧,反问道:“你既心中困惑,又为何要以枭声为号,肯帮我这一回呢?”   苏令德瞪了他一眼:“你这话问的,我不帮你帮谁?难不成我眼睁睁地看着曹家害死你?就算你千错万错,也轮不到他曹家下黑手给你定罪。再说了,是我骑马夜奔不够英勇,还是我扔灯笼不够聪明?怎么还不许我问问题呢!”   玄时舒莞尔,他今日的紧绷情绪,到此时才真正松缓下来。   “许许许,当然许。夫人要什么,我都当亲手奉上。”玄时舒眉眼似水,脉脉情深。   “那我要天上的月亮。”苏令德想都没想,就正色道。但她刚说完,一瞥玄时舒的神色,又连忙摇了摇手:“算了算了,这哪能难得倒你。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   玄时舒一笑,亲自给她斟茶。杯中映着点点烛火,若是他们身在院中,或许当真能盛一个月亮。苏令德心里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就听玄时舒道:“你还记得阿雅尔祖孙吗?”   苏令德一愣:“当然记得,可这跟我问的两个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62章 释局 “聪明反被聪明误。”……   “因为, 阿雅尔祖孙出逃,在码头上撞见我们,并非巧合, 而是方郡守暗中相助。”玄时舒轻轻地摩挲着杯盏的边缘:“曹为刀近来胃口越来越大, 临仙山府敛财过甚,方郡守等得太久了。”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如果我们没有出手相助呢?那岂不是孩子和老翁都必死无疑?她的祖父怎么能答应这样的事呢!”   “他们别无他法了。”玄时舒轻叹一声。   “樠溪族当年被曹为刀陷害为山匪, 从此隐居于山林之中。他们对临仙山十分熟悉。你还记得临仙山府三面皆有曹为刀的护卫严加看管, 而后山临峭壁吗?”玄时舒问道。   苏令德点了点头:“我在药神殿那夜,游老不就是被从后山救走的吗?”   玄时舒颔首:“那就是樠溪族出手相助。对曹为刀来说,这道悬崖峭壁是天堑。但是对方郡守来说,这道悬崖峭壁是唯一的希望。”   苏令德恍然:“阿雅尔是樠溪族长挚爱的女儿,只有她才有足够和樠溪族接触的分量。”   “正是此理。更何况,她因为贾田的私欲,被喂下了‘朝生夕死’。华陵游在临仙山府不可能替她解毒,贾田势必会将她作为药人来不断试药, 他们要想活命, 只能出府一试。但曹为刀的势力无处不在,方郡守并无把握,我们才是支叶城唯一的变数。”玄时舒解释道。   这一切串联起来之后,苏令德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如果我们没有救下阿雅尔, 方郡守恐怕也会觉得,我们也无法揭开这一场瞒天过海四年的局。而阿雅尔和老翁恐怕双双都只能死在狱中。”   “可你救了呀。”玄时舒朝她温柔而笑, 他眸中仿佛苏令德的杯中那样,盛着满杯月色清辉。   “因为你不顾曹岭的阻拦, 执意要给阿雅尔看病,仡濮诺才会挺身而出。”玄时舒缓声道:“方郡守也才敢暗中和我接触。”   “我从前就很困惑,难道就因为我救下了阿雅尔, 仡濮诺就会如此相信我们吗?”苏令德困惑地问道:“我们既无亲无故,又是初次相见……”   玄时舒摇了摇头:“我和他并非初见。”   “诶?”苏令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当年我偷偷跑来支叶郡,曾见过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方郡守才会想在我们来时,让阿雅尔祖孙试上一试。”玄时舒淡声道。   “等等……你为什么会见过他们?”苏令德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玄时舒怎么会和山民有关系:“而且仅仅见上一面,不可能让他们信你至此。一定是有什么渊源……难道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玄时舒莞尔一笑:“差不多吧。”   他并没有过多地提及此事的打算,而是继续道:“有此前因,再加上你又救下了阿雅尔,且故意派人让仡濮诺来送嫁妆,仡濮诺便也想赌一赌。”   “他赌赢了。”苏令德稍松一口气。   “是啊,他赌赢了。”玄时舒看着她,见她脸上有小小的得意,他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还要多亏夫人聪颖,借着宴请曹岚洗清了你自己的嫌隙,还顺来了临仙山府的内部构造图。”   涠洲王府女主人宴请曹郡尉的女儿,更何况还要把玄靖宁也请来宴席之上,留园的安防重心自然会落在宴会上。这场宴会是宾主尽欢,曹为刀就算问过曹岚也问不出问题来。如此一来,留园疏于守卫,导致“山匪”救出阿雅尔,顺理成章。   苏令德哼哼了两声:“那图你难道不能从方郡守手中拿到吗?”   “方郡守也有,但并不全。曹岚是曹为刀的女儿,她能进的地方比方郡守更多。”玄时舒笑道:“所以,夫人功劳最大。”   “油嘴滑舌。”苏令德嗔了玄时舒一句。   玄时舒哈哈一笑,认真地道:“但确实是因为阿雅尔借此‘失踪’,我们才能把阿雅尔和仡濮诺一同送上樠溪族的地盘,得到樠溪族的信任。樠溪族因此愿意通过临仙山府后山,救下游老。”   “也因此,我们也才有了生机。”苏令德感慨万分:“行善积德,概莫如是。”   玄时舒很喜欢听她说“我们”这两个字,这整件事,受益者说来只是他罢了,可她至始至终,都把他们放在了一起。   “游老得救,你的病情没有像曹为刀所设想的那样日益严重,所以曹为刀才会愈发心烦意乱。”苏令德也将这一环联系了起来:“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判断他一定会在赏梅宴上生事呢?”   玄时舒伸手,示意苏令德从多宝格里拿下一个花瓶。苏令德乖乖地照做,她把花瓶抱到玄时舒面前的桌上,便见玄时舒从瓶中取出一封迷信。   这封密信打开后,通篇像只是闲话家常,但玄时舒将最后一页放在了烛火之上稍稍烤了烤,原本落款后空白之处,便显出了字迹来。   苏令德凑过去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后小产,陶婕妤怀孕。涠洲郡大雪成灾,程丞相一派和支持陶大将军的一派于朝廷纷争不断。圣心独断,皇上仍将此事交由陶大将军全权负责,良侯为辅,另派监御史随行。   “涠洲郡……”苏令德牙关都在打颤。   “冬时暴雪,更怕春、夏汛。雪水融化,暴雨决堤。”玄时舒声音如窗外厚积的雪,又沉又冷:“陶家如果处理不好,必成大祸。”   “只有撞上这样的大祸,我们的事,才能被悄然地掩埋。”玄时舒不再需要这封信,信手将它投入屋中的炭盆里:“他也只有先处理我们,才有资格去和陶家叫板。”   玄时舒眼中有森然的冷意:“所以,只能是赏梅宴。”   “赏梅宴是我提出来的,曹为刀想必内心高兴得很。”玄时舒嗤笑一声。   “办赏梅宴的原因,是曹皇后流产,曹峻欲回应天城探望曹皇后,拒绝成亲。难道曹峻心情不好,也是假的吗?”苏令德迟疑地问道:“那曹峻在赏梅宴时出逃,莫非是他们父子俩串通一气?”   她想到她在梅林偶遇曹峻,那时,曹峻莫名其妙地对她行大礼,对她说:“多谢王妃。”这可真不像是跟曹为刀串通一气的模样。   玄时舒摇了摇头:“我虽无十足把握,但我相信不是。曹皇后对阿峻有抚育之恩,曹皇后出事,恐怕阿峻一直都想着脱身,但曹为刀先前必然派人盯死了他。如此一来,阿峻必然会将赏梅宴视为他脱身的最好良机。”   “所以,曹峻借此脱身也在曹为刀的预料之中。”苏令德更为曹为刀的心计之深而感到后怕:“而借着曹峻脱身之事,曹为刀大可以‘心神不宁’为借口,亲自去找自己唯一的嫡子。”   “对。如此岂不顺理成章?”玄时舒抿了口水:“而且,明面上方郡守自从四年前瘟疫一事,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对曹为刀可谓是言听计从。那么,方郡守为免曹为刀怀疑他搭上我,必不敢在曹郡尉走后,还留下来。所以,方郡守带人离开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而宁儿由方家看护,方郡守回家,带上宁儿亦是顺理成章。”玄时舒淡声道:“如此一来,即便我在赏梅宴身死,好歹还有宁儿可以让他们一展对我的哀悯之心。”   玄时舒说罢,看着苏令德道:“他以为自己没料到的变数是方郡守,但其实,是你。”   “曹为刀阴险狡诈,借暗夜为屏障,躲在护卫之中,连衣服也跟护卫别无二致。如果不是你扔向他的灯笼,我们根本无法擒贼先擒王。曹为刀不死,他手下的兵将就有哗变的可能,那时必是支叶城百姓的灾难。”   苏令德嗫嚅着,脸有点点红:“那个时候你还不让我去呢。”   他们早就聊过赏梅宴的事,只是那时没有像今日这样深聊。川柏向玄时舒提出了这个难题,当时苏令德也在场。灯笼的计划,正是她提出来的。   那时的玄时舒断然拒绝。   “令令,曹为刀毕竟是曹为刀。”玄时舒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你已经把所有的精锐都交给了我。”苏令德有着让他毫无办法的执拗:“而且,曹为刀恐怕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在他眼里,我不过是小小边陲武将之女,爹爹是靠我才被封的良侯,归根结底,苏家无权无势。”   “错了,你可是我的王妃,谁说你无权无势。”玄时舒纠正她。   苏令德盈盈笑道:“所以呀,曹为刀败就败在,他太小看了你。”   “不然,他这一环接着一环,最后把曹岭也算了进去。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我们怎么斗得过。”苏令德想到暗香园的血腥味,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曹为刀借布置暗香园防卫之名设下埋伏,而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在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他的人盯到了曹岭的信号,他自己率亲兵闯入暗香园。只能曹岭的人暗号一起,就冲入园中,将园中所有人诛杀殆尽。   曹岭,也在必死之列。   “还好你把宁儿放到了方家。”苏令德心有余悸地慨叹道:“幸好曹为刀这些人,只以为人人都像他们一样,什么都只考虑利益,而不顾及真心。”   “聪明反被聪明误。”玄时舒冷笑了一声:“他利用贾田代替初代天师,又利用章地代替贾田,这样也好。如此一来,他就算身死,我还能借着天师的名义,留在临仙山府休养生息。”   “但曹为刀一死,奏章递到皇上案前……”苏令德咬了咬嘴唇。   连她都知道,曹为刀只是皇帝的一把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而已。”玄时舒从花瓶中拿出另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信,信上,正盖着赵太后的私印。 第63章 荧惑 “这封奏章,来得太凑巧,也…………   曹为刀伏诛的消息传至应天城时, 应天城的三公九卿们,正为涠洲郡的雪灾忙得焦头烂额。   “丞相,春风回暖, 倭寇蠢蠢欲动。良侯只能去边防驻守, 无力看顾救灾的事。”左长史忧心忡忡地对程丞相道:“靠陶大将军,能行吗?”   “此事皇上何曾肯让我们插手?”程丞相沉沉地叹了口气, 眉头皱得如峰峦:“涉及到涠洲郡的事, 皇上总是慎之又慎。”   “要是摄政王……”左长史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话才说到一半,他就在程丞相的眼刀下骇然住了口,悻悻然地退到一边去。可他的心里仍忍不住想,要是摄政王还在,涠洲郡断无今日的乱象。   程丞相也知道左长史心中所想,但这是万万不能说的,他神色严肃地道:“如今已经入春, 涠洲郡仍旧大雪封路。皇上已着手问太常, 星象是否有异。御史大夫也备好了一箩筐的奏章,你警醒着点,龙颜不悦,来日大朝必有一场硬仗。”   左长史心知肚明, 只郑重地点头,一时不敢说话。   右长史踏进丞相府时, 正闯入这令人心中沉甸甸的缄默之中,他不由得惊问道:“丞相难道已经收到支叶郡的急奏了吗?”   程丞相大惊:“支叶郡有急奏!?”   右长史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 将粘着羽毛的信送到了程丞相手中。程丞相丝毫不敢耽误,立刻拆了信。   他一目十行,面色黑沉如墨:“这封奏章, 来得太凑巧,也……太不凑巧了。”   左右长史都有些困惑,齐齐站在程丞相身边,面面相觑。   但程丞相放下奏章,只是自顾自地,苦笑了几声,摇了摇头。   *   大朝会之时,御史大夫率先死谏皇帝,话里话外,都是要让皇帝上罪己诏。   皇帝岿然不动,直到御史大夫一头朝梁柱上撞去,被程丞相等人拼了老命拉了回来,皇帝才阴郁地道:“太常,你日观星象,且与众位爱卿分说,此次涠洲郡的雪灾,究竟是何人之过。”   太常也是个耄耋老人了,他颤颤巍巍地捧着玉笏板:“灾星起南越,荧惑入南斗。斗星不明,大小失次,五谷不收,风雨不节天下病。”   程丞相心中一咯噔。“灾星起南越”,这话能做文章的地方可太多了。比如涠洲王玄时舒,如今就在南越支叶郡。   但下一瞬,李卫尉就站了出来,言辞锋利地指出了支叶郡曹为刀之祸,并且斩钉截铁地道:“荧惑入南斗,恐怕正是此人利欲熏心,罔顾皇恩,大小失次。请陛下勿念旧情,重重罚之!”   太尉已老,众人都知道李卫尉是皇帝的心腹,继任太尉的最佳人选。李卫尉这一表态,站在他这一边的人,纷纷出列:“请陛下重重罚之,以肃朝纲!”   程丞相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只是在心里轻轻地哂笑。   涠洲郡的祸端,恐怕就要如此轻易地推给支叶郡一个已死的郡尉了。可惜了曹皇后,在此事里,恐怕也将成为弃子。   皇帝环视群臣,目光落在程丞相头上:“丞相以为如何?”   程丞相出列,毫不犹豫地跪地道:“臣,谨遵圣意。”   *   皇帝对方郡守处理曹郡尉一事赞许有加,对涠洲王无辜受牵连表示痛心疾首,连发三封急信痛斥曹家父子,并派监御史和新的李郡尉亲往支叶郡,捉拿曹家余孽。   但是皇帝并未提及如何处置曹皇后,倒是赵太后口谕,曹皇后忠善仁孝,她要让曹皇后留在德懿宫中,替她抄写经书。   消息传至支叶城时,李郡尉和监御史还没能到支叶郡上任。玄时舒不过略看了看急报,便将它投入了火盆之中。   苏令德正带着玄靖宁装扮一新,两人笑意盈盈地踏进房中来找他。苏令德朝他招手:“快走,快走,不要耽误我们去看阿雅尔。”苏令德揶揄地看了眼玄靖宁:“是吧宁儿?”   玄靖宁脸上飞起薄红,嗫嚅着应了一声:“嗯。”   玄时舒莞尔,他微微颔首,苏令德便高高兴兴地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春天到了,阿雅尔的病也好了,今年一定会是一个好年,对吧?”   玄时舒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手上残留的墨香,笑了笑,只轻声道:“但愿吧。”   *   苏令德和玄时舒带着玄靖宁回到留园。此时,樠溪族人已经在留园等着他们了。   樠溪族长身边站着阿雅尔,身后则站着仡濮诺等十名瞧上去身强体壮的青年。樠溪族人一见到玄时舒和苏令德就要跪下行礼,只是他们才弯下膝盖,玄靖宁就高兴地唤道:“阿雅尔姐姐!”   孩子尚小,虽知尊卑,却也还没有那么在乎尊卑。   阿雅尔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玄靖宁露出了一个腼腆而欣喜的笑容。   “阿雅尔,不可对小王子失礼。”樠溪族族长忧心忡忡地拉了阿雅尔一把,想把她拉着再次跟众人一起跪下来。   玄时舒抬手:“不必多礼,本王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诸位面前,也有赖诸位的鼎力相助。”   苏令德也轻轻地推了玄靖宁一下,笑道:“去吧,你父王许你跟阿雅尔姐姐去玩啦。”   玄靖宁在得到苏令德首肯之后,便高高兴兴地走到阿雅尔面前:“阿雅尔姐姐,后院有秋千,我给你推呀。”   阿雅尔满目向往,但族长却面露迟疑。玄时舒见状,温和一笑:“王妃,你带两个孩子去玩吧。”   玄时舒既开了口,族长才后撤一步,恭恭敬敬地道:“多谢王爷、王妃厚爱。”   苏令德也知道玄时舒大概是有事要跟樠溪族族长相商,便借着这个由头,带着两个孩子到后院去玩秋千。   *   春天到了,银杏树长出了绿芽来,瞧上去一派生机勃勃。   玄靖宁果然说到做到,一到秋千旁,就请阿雅尔先坐秋千,他自己则伸了个小胖手,努力地想替她推秋千。只是奈何他人尚小,力气属实不大,春莺只好暗中悄悄地帮了他一把。   苏令德在一旁看得乐呵,白芷却有些隐忧:“王妃,我们若是常驻支叶郡,按王爷的意思,小王子和阿雅尔也会时常如今日这般来往吗?”   她们离玄靖宁和阿雅尔还有一段距离,白芷的声音也压得很低,玄靖宁和阿雅尔玩在兴头上,压根听不见。   苏令德一听就知道白芷的担忧,她笑着摇了摇头:“白芷呀,你还是操心的命。王爷的护卫你有看上的么?若是看腻了,我看樠溪族那些小伙子个顶个的好,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白芷的脸一下变得通红:“王妃!”   苏令德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担心宁儿和阿雅尔,但是他们还小呢。”苏令德落在玄靖宁和阿雅尔身上的目光很温柔:“这样小的孩子,想不到那么许多。至于以后会如何,且交给时间吧。”   “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白芷还是有些焦虑:“王妃,阿雅尔确实是聪慧懂事,但她口不善言,又是山民出身。就怕宫里知道了,妄议您的良苦用心呀。”   白芷自然疼爱玄靖宁,对阿雅尔也很喜欢,但在她眼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都不如苏令德重要。   苏令德正是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此时才不过一笑:“旁人的妄议,哪有宁儿自己高兴来得如意。这样的事,我们不是才刚刚经历过么?”   白芷一愣,立刻就想到了苏令德自己身上。   对玄时舒而言,苏令德又何尝不是“阿雅尔”?   白芷低下头,有些难过地道:“是婢子想左了。”   “许还是想嫁人了。”苏令德笑着打趣她:“才会心心念念这件事。”   白芷此时却正色摇头:“婢子要一辈子陪在您身边,忠心不二。有了家室便会有二心,婢子不愿成亲。”   苏令德能明显看出来,白芷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   苏令德一愣。这样的白芷,她曾经见过。在遥远的记忆里,那时的她们弱小无依地缩在船舱的角落里,相依为命。   苏令德伸出手去,轻轻地抚去白芷无意识流下的眼泪:“没事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白芷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跪下来,但顾及到一旁的玄靖宁和阿雅尔,只能紧咬着牙关,满脸懊悔地道:“王妃恕罪!”   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触及到了苏令德心底最痛楚的角落。   “怎么了?”玄时舒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苏令德回身一看——玄时舒脸上笑容凝固,看向她的神色关切又紧张,然后他狐疑而又严厉地看了白芷一眼。   “哎呀,我在恼白芷不要我替她准备嫁妆呢。”苏令德轻巧揭过这件事,笑着走到了玄时舒的身边:“你跟他们聊得怎么样呀?”   玄靖宁也听到动静,蹬蹬地跑了过来,遗憾地问道:“父王,阿雅尔姐姐要走了吗?”   “她会再多留几日,请相太医替她诊治哑疾。”玄时舒也不追究苏令德这显而易见的敷衍,淡声回道。   玄靖宁欢呼一声,跑到阿雅尔身边去:“阿雅尔姐姐,你就要开口说话啦!”   阿雅尔怔怔地看着玄时舒和苏令德,一下跪在了地上。苏令德没拦住,生生让她磕了一个头,然后才来得及把她抱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   阿雅尔的头上绯红,显然十分用力。   苏令德不想他们负担过重,打发两个小的到别处玩去。   等玄靖宁和阿雅尔走远了,苏令德才回过身来问道:“你方才还没告诉我呢。”她熟稔地嗔道:“聊的怎么样呀?”   “那王妃可愿先告诉我,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玄时舒横扫了白芷一眼,沉声问道。 第64章 告白 玄时舒声音喑哑地笑道:“喜欢吗……   苏令德听到他的话, 微微一愣。过了会儿,她笑着俯身,摇了摇头:“明明是我先问的。”   她伸出手指, 在玄时舒面前轻轻地摇了摇:“你要是不肯答, 那我就不问了。你的问题,那我也就不答啦。”   她眼神狡黠, 神色没有半分勉强与委屈。玄时舒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地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苏令德又是一怔,复尔一笑:“我能有什么事。”苏令德推着玄时舒的轮椅,优哉游哉地在留园闲逛:“就算有天大的事,那也早就过去啦。冬天总会过去,春天也已经到来,不是么?”   玄时舒忆起她高烧时的噩梦,迷迷糊糊的呓语。他那时没有敢问下去,可如今他康复有望, 她的秘密, 他敢问吗?   玄时舒低低一声沉吟:“是吗?”   苏令德推着他停在院中的桃花林,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可见“满树和娇兰满红, 万枝丹彩灼春融。”苏令德勾了一枝桃花枝,折下来, 放到玄时舒怀中:“你看,春不是来了么?”   玄时舒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桃枝, 没一会儿便从寥寥数枝变为了一小捧。他想起赏梅宴时,苏令德怀中捧着的三色梅,又想起她刚刚来应天城的涠洲王府时, 让他抱着的那一瓶潜溪绯。   他不由得抬头去看她,她如一只翩舞的蝶,轻盈地在娇红嫩柳间穿梭,偶尔回身朝他粲然一笑,那笑容便如悠悠然飘落的花瓣,静悄悄地落在他的心尖。   她怀中再抱几枝桃枝向他走来时,阳光透过桃红柳绿洒在她的身上,像极了那日,他从皇宫回到涠洲王府,累得在马车上睡着了,而她推开车窗,令春光乍泄,将昏暗的马车内照得透亮。   玄时舒笑着伸出手去接她手中的桃花枝:“是啊,春来了。”   苏令德眉开眼笑,将手中的花枝一股脑地交给玄时舒:“那是,我生在春日,这是最好的季节。”   玄时舒盘算着她的生辰,微微一笑:“你不是还要月亮么?我就把它当做你的生辰礼,可好?”   苏令德讶然歪头看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食言!”   *   苏令德的生辰之时,玄时舒带她在留园和玄靖宁吃了庆生宴之后,就带她回了临仙山府。苏令德在回临仙山府的一路上,还不由得嘀咕着:“说好的摘星摘月呢?”   她嘟囔的声音不大不小,总是刚好能闯进玄时舒的耳中。玄时舒抿唇而笑,也不正面回答,只是指挥着她穿过临仙山府他们住下的小院,走到山的更深处去。   苏令德看见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药池,原本以为玄时舒想给的不过是药池中倒映的月色,但玄时舒却叫她一拐弯——她穿过簌簌林叶,一眼望进了幽泉月色。   这幽泉水浅,大概刚能莫过苏令德的腰。今夜是满月,在清亮月色的映照下,幽泉清澈见底。幽泉的一侧撑起了帷幕,帷幕上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是一瓶粉色的桃枝,桃枝旁是一个檀香盒,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小桌旁则是两个红泥小火炉,一边温着淡茶,一边温着清酒。   川柏和白芨等人悄然退到一旁,一直守在小桌旁的使女和侍从也悄然隐没在了暗色之中。这一片寂静之地,倏尔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这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呀。”苏令德惊讶地喃喃道。   “你不想打开那个檀香盒么?”玄时舒轻笑道。   苏令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桌前,不过才伸出手,又退了回来,推着玄时舒往桌边走:“差点把你给忘了……”   玄时舒本来心中正有些许忐忑,突然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是……”   苏令德当然是故意的,她拿起檀香盒,朝他做了个鬼脸:“干嘛?今天是我的生辰,不许说我喔。”   她笑盈盈地说着,打开了檀香盒。   檀香盒里,是一条华贵至极的璎珞项圈。   金凤翼对称舒展,翼中坠翡翠与贝母。两翼中间则先挂黄玉雕刻而成的弯月,弯月倒挂,上坐着微雕的神女。神女发髻高束、衣袂翩飞,便连神态都精雕细琢。   弯月下垂羊脂白玉所雕的镂空祥云佩,祥云佩的左右与凤翼尾部相连,两侧下方各坠着珍珠与翡翠的流苏。祥云佩下,还挂着一个精巧的金长命锁,长命锁下垂挂着高低不一的星星。   苏令德捧着长命锁,轻轻地摩挲着长命锁上的刻字——长命锁上,一面刻着“苏令德”三字,另一面,则刻着“长宁长安”。   这是玄时舒的字迹。   而璎珞项圈的两侧,还放着一对羊脂玉的珥珰,一个是胖乎乎的月亮,一个是胖乎乎的星星,玉饰下也垂挂着镂空的金丝球,金丝球里,放着一颗细小的粉珍珠。   这胖月亮和胖星星,显然跟这个无一处不精美的璎珞项圈格格不入——苏令德几乎是立时就反应过来,这恐怕是玄时舒亲手所雕。   苏令德贵为王妃,见过的名贵首饰数不胜数,但当她捧着这个长命锁、看着这对珥珰,她还是下意识地,轻轻地“哇喔”了一声。   玄时舒一直微微提着心,听到这声“哇喔”,他立刻略带忐忑地问道:“喜欢么?”   苏令德的目光从礼物移到玄时舒的脸上,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喜欢!”   她这一声是如此掷地有声,玄时舒几乎产生了错觉,觉得她好像不仅仅是在说喜欢这份礼物,更仿佛是在说……喜欢他。   玄时舒恍神之时,苏令德已经捧着檀香盒走到了玄时舒的跟前。她把檀香盒放到了玄时舒腿上,自己则坐在凳子上,盈盈地看着玄时舒:“王爷,你替我戴上好不好呀?”   玄时舒声音喑哑地应道:“好。”   苏令德便侧坐着,让他解下她的旧珥珰,将新的星月珥珰戴上去。   他离她很近,低头便能望见她细长的脖颈,嗅着她身上的馨香。玄时舒担心扯疼了她,手微微发颤,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新珥珰戴上去。   苏令德一直很有耐心地安坐着,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乐得侧过头去:“王爷,你手抖什么呀?”   玄时舒紧抿着唇,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戴过。”   苏令德莞尔,侧身向他伸手:“那我自己来?”   玄时舒手中攥着珥珰,迟疑了一会儿,固执地摇了摇头。   苏令德笑眯眯地摇头晃脑:“哎呀呀,我不急呀。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呢。”   反正他俩也干不了什么。   玄时舒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无奈地轻斥道:“别乱动。”   苏令德当真不动了,乖乖地侧坐着,口中嘟囔道:“可我再这么僵坐下去,要成木头人啦。”   玄时舒啼笑皆非,被她这么一打岔,手上的动作倒是稳当不少。他顺顺利利地给她戴上珥珰,又被苏令德塞给一个璎珞项圈。   她面对着他,微微扬起头:“还有项圈呢。”   玄时舒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然后俯下身去,替她戴上项圈。   他们离得很近,苏令德的呼吸拂过他的耳侧,让他的耳尖悄悄地红了起来。玄时舒的手不敢抚平戴在她胸口的项圈流苏,只替她扣上之后,就哑声道:“好了。”   可兴奋中的苏令德完全没有意识到玄时舒的异样,她低头抚平璎珞项圈上的流苏,抬头就欢天喜地地问道:“好看吗!”   她离他太近了,近得他登时就沉溺在她的笑容里,近得他一眼就能看到她眼中盛着的,失神的自己。   他情难自制。   玄时舒俯身吻下去的那一瞬,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想,这大概不能怪自己。   只怪这月色迷离,而他的心上人,实在太美。   *   玄时舒微凉的唇落在她唇上的那一瞬,苏令德瞪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她心底生出羞怯,如月亮躲入云后,却又生出无限的欢喜,随春风四渡春意。   可她还没来得及琢磨明白,玄时舒便结束了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苏令德茫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玄时舒声音喑哑地笑道:“喜欢吗?”   这一瞬,苏令德终于听出了他一声更低过一声中的缱绻。   她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她下意识地推了玄时舒一把,硬生生把玄时舒推得往后移了几步。   玄时舒停住轮椅,无奈地道:“若我站在悬崖边上,夫人可就是谋害亲夫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好不容易找回点自己的声音:“你、你、你……王爷,你欺人太甚!”   她声音含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点点娇和一点点憨。   玄时舒低低一笑:“我喜欢我的夫人,天经地义,是圣祖之训,哪有欺人太甚一说?”   “你以前才不会这么说,快说,你是不是把我的王爷掉包了?”苏令德的脸更红了。玄时舒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表露过喜欢,他们之间,就像在云层里捉迷藏,隐隐约约露出苗头,却谁都没有明说。   玄时舒笑意微敛,轻轻地一叹。   他是不该明说的,可他藏不住。爱意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深得连他的城府都盛不下。情难自制,概莫如是。   “令令。”玄时舒正色看着她:“我是当真心悦你。从前如是,现在如是,未来亦如是。”   苏令德本以为他会调侃地回复,却没想到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明白阐述了他的心意。她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我……” 第65章 旧识 “叫夫君。”玄时舒看着她,展颜……   玄时舒并不急着现在就要一个许诺。   他伸出手来, 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将她散落的发丝别至脑后:“没关系的令令,你不用现在就去分辨你心底的情绪。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这便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吗?”苏令德困惑地问道。   玄时舒坚定不移地点头:“足够了。不论你是否心悦我, 我们是夫妻,你的名字生生世世都会同我的刻在一起, 于我而言, 这就已经足够了。”   苏令德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她往前走了几步,手中托着璎珞项圈上的长命锁,认真地问道:“那长命锁上,也刻上了你的名字吗?”   玄时舒微微一笑,他移到苏令德身边来,伸手试图托起苏令德脖颈上挂着的璎珞项圈。苏令德连忙避开, 双手护在胸前, 红着脸梗直着脖子问道:“诶?”   玄时舒微愣,才意识到苏令德误会了。他本该笑她敏感,可只是一想到苏令德误会了些什么,他自己也忍不住红了脸。   玄时舒别过脸去, 清咳了几声:“咳,我只是想让你看那长命锁。”   苏令德脸色通红, 嗫嚅道:“我……我自己也能看。”   苏令德再次仔细地端详长命锁,才发现在“苏令德”三字之下, 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时舒”二字。   她用力握紧了长命锁,抬起头来:“我……”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还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玄时舒就已经自顾自地移到了小桌旁,提起了红泥小火炉上的小壶:“令令,饮酒吧。”   苏令德略有些气鼓鼓地坐过去,将小壶从他手中小心地“夺”过来:“你不许喝!”   玄时舒无奈地道:“我只是想替你斟酒。”   “才不要。”苏令德嘟囔道:“你哪里是想替我斟酒,你就是不想听我接着说下去。”她困惑不解:“你为什么不想听?你是笃定我不喜欢你吗?”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他怎么会不想听,直到遇到她,他才知道何为满山春意,为一人而生。可他又怎么能让她说出来呢?   她会后悔的。   玄时舒伸手拿起温着淡茶的茶壶,笑道:“我怕我听了夫人的心声,若是不好,怕是泪纵千行,坏了这良辰美景。若是好……”   玄时舒斟了杯茶,在茶水汩汩声中调侃道:“我虽饮茶,也怕情如酒醉。可奈何不良于行,无能为力,岂不痛上加痛?”   苏令德立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脸色通红,伸手就捏了块桌上的糕点塞到了玄时舒的嘴里:“快闭嘴吧王爷!”   小娘子脸都烧起来啦。   这情景似曾相识,玄时舒含着笑,细嚼慢咽后,认真地纠正她:“夫人既然明了我的心意,怎么还叫着这么生疏的王爷呢?”   “那叫什么?”苏令德看他吃糕点,自己居然也有点儿馋,伸手也拈了一块吃。   “叫夫君。”玄时舒看着她,展颜相向。   苏令德脸色绯红,她抿了抿唇,一扬头:“不叫。哪有夫君什么都不肯跟自家夫人说的。”   她还惦记着玄时舒见樠溪族人的事呢。   玄时舒莞尔,故意叹了口气:“原来一套我亲手定下样式、精雕细琢的首饰,也不能打动我夫人的心哪。罢了,那就说给夫人听。”   “樠溪族长想带着族人拜入涠洲王府门下。”玄时舒信手捏了一块糕点,缓声道。   苏令德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可王府不能养兵呀,樠溪族人人数不少,我们怎么收?”   玄时舒神色未变,只掀帘看着她笑道:“叫夫君?”   苏令德磨牙嚯嚯,屈服于玄时舒的“淫威”之下:“夫君!”   然而,玄时舒脸上方挂上笑意,帷幔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川柏紧绷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旖旎:“王爷,涠洲郡密信。”   玄时舒原本不悦的神色猝然一变,立刻神色郑重地道:“呈上来。”   苏令德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涠洲郡……是有关爹爹和哥哥嫂嫂的消息吗?”   她知道年后涠洲郡雪灾,陶大将军为主领,爹爹为副手,共同治灾。从玄时舒这儿得来的消息,说的是治灾顺利,灾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玄时舒没有回答,先拆开了密信。   他将清茶洒在密信的空白处,空白处的字迹逐渐显露——玄时舒一目十行,紧抿了抿唇:“是哥哥传来的消息。”   玄时舒并没有避开苏令德,而是将苏显允传来的密信直接递给了她:“曹峻出现在了涠洲郡,哥哥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他。”   苏令德一下愣住了:“皇上只降罪曹为刀和曹岭,为曹皇后考虑,皇上甚至只剥夺了曹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曹峻并非戴罪之身,不是该回应天城探望曹皇后吗?否则,若是皇上知道他半路改道去涠洲郡,他岂不危险?”   “从支叶城去应天城,多走水路。水路上情况时好时坏,船只的状况也有好有坏。他偷偷出逃在先,皇帝未必能在茫茫河上找到他在哪里。曹峻只需用一艘楼船做幌子,让那艘楼船今日漏水明日撞礁,他悄然换船赶往涠洲郡,也没人知道。”玄时舒解释道。   “可是,不是说他向来只在支叶郡和应天城中往来,怎么会去涠洲郡呢?”苏令德更是不解:“就算他去了涠洲郡,也该会乔装打扮才对,阿兄跟他素未谋面,怎么能认得出谁是曹峻?”   她一问接着一问,俱是犀利无比。   川柏眼观鼻鼻观心,悄然退了下去。   “我从曹峻在暗香园时起,就一直派人跟着他。”玄时舒语气有略微的迟疑:“曹峻既已到了涠洲郡,涠洲郡是阿兄的地盘。我的暗卫和阿兄对接,所以阿兄才知道曹峻的行踪。”   “不对。”苏令德马上摇头:“阿兄并不熟悉整个涠洲郡,他只熟悉沿海一带,而能称得上是阿兄地盘的,唯有乐浪县。”   苏令德的目光瞬间犀利了起来:“乐浪县不过一小小渔村,曹峻既然从未去过涠洲郡,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也该先去涠洲城,去乐浪县干什么?”   玄时舒一时哑然,良久,他才眉峰微蹙地迟疑道:“令令,如果……他从前就去过呢?”   苏令德浑身一震。   那首轻快的吹叶小调在她脑海中响起,随着海风与海浪,荡漾着少时的无忧无虑。   如果曹峻当真去过乐浪县,那她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渔翁……   难道,真的是曹峻吗?   苏令德沉默得太久了,玄时舒紧皱着眉头,重重地咳了一声:“令令!”   苏令德回过神来,张口就道:“曹家伏法,曹皇后于宫中受困。曹峻就算从前就去过乐浪县,但若无紧要之事,他再去有什么意义?”   她目光坚定:“所以,他去乐浪县,一定大有深意。”   玄时舒没想到她怔愣之时想的竟是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竟轻声问道:“若是,寻访旧时踪影呢?”   或许是放手一搏之前,去回顾自己记忆中那零星的光芒。   苏令德听明白了玄时舒的言外之意,可她也没有迟疑:“连你都说了,那是旧时。既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为了这样的事耽搁如今的险局,这是曹峻吗?”   苏令德这话,像是在夸曹峻,可却让玄时舒放下了心来。   她已经不在乎了。   玄时舒的目光便丢去许多迟疑,变得犀利而敏锐:“这不会是他。他去乐浪县,必有所图,且,所图为大。”   *   乔装打扮过后的曹峻,从一处破旧的民宅小巷里走出来。他戴着蓑衣和斗笠,手上提着一个鱼篓,默默地坐到了春声桥下。他熟练地挂上鱼饵,抖开鱼竿,静静地等着河中的鱼儿上钩。   春意更深了,他开始察觉到夏日的灼热正在步步逼近。   他盘算着从乐浪县回到应天城的时间,知道今日恐怕就是自己能在这里停留的最后一日。   浮标往下沉了沉,他眼疾手快地钓上来一条鱼,是一条肥美的鲈鱼。鱼还没被扔进框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就好奇地趴过来,奶声奶气地道:“好大的鱼呀。”   小姑娘身后的妇人很是尴尬:“实在对不住,孩子太闹腾了……”她想去将小姑娘抱走。但曹峻却先一步把鱼篓推到了小姑娘的手里。妇人皱了皱眉,却在看清曹峻容貌的一瞬间脸色惨白。   曹峻没有看那妇人,只温和地低声问小姑娘:“你想要这条鱼吗?”   小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期待:“鱼鱼好吃!”   曹峻看着她,竟一时有些恍神。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站在他鱼篓边的少女。她比眼前这小姑娘更大一些,胆子也比眼前的小姑娘更大。   曹峻笑着颔首:“那就用吹叶小调来换吧。”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吹叶小调是什么。她茫然地转身去看母亲,却发现母亲僵立在原地,脸色青白。   曹峻看向妇人,拱手行礼:“前两天见你时,还以为你是孤家寡人。如今有了孩子,倒也很好。我献丑吹上一曲,见谅。”   曹峻即便是在此时,也显得无比的端方有礼。可下一刻,他偏偏要做些乡县小姑娘们才爱做的事。   曹峻摘下一片柳叶,放在了唇边:“……两河岸,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那是遥远的春声,穿过了岁月的长河,回荡在他灰败的、充满谎言的生命里。   一曲毕,曹峻安坐在原地,对着看起来无人的小路朗声道:“我事已了,请现身吧。” 第66章 故梦 令令心底的噩梦。   “……两河岸, 桃花深处渔翁钓,春水一篙……”   苏令德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她的梦中还有《春调》这首小调的余声。   苏令德攥着被子,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大口大口地喘气。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窗呼啦作响。外头月色不知道被什么蒙了一层雾色, 她只能看见月亮照得枝丫在窗户上群魔乱舞。   “怎么了?”玄时舒睡得很浅, 马上就跟着惊醒过来。他微微侧身,看着苏令德,声音里几乎听不出熟睡的困顿:“做噩梦了吗?”   “我不知道……”苏令德诚实地喃喃道。   她说不清这是否是一个噩梦。   苏令德觉得躺着胸口闷得慌,想来是快要下雨了,阴云或许压得很低。她便索性坐了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被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噩梦。”   玄时舒虽然和她同床共枕,却各盖了一床被子。只是,见苏令德坐起来, 他也并未迟疑, 撑着床也坐了起来。他的腿稍稍有了些知觉,但他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令德,等着她说下去。   苏令德弯着膝盖, 抱住自己的腿,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以前, 总会梦见挂着血红灯笼的楼船,我站在一条小船上,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那条楼船。我伸手想去拉住她们的袖子,但怎么都抓不住。”   玄时舒心神一凛。   苏令德没有意识到枕边人紧绷的情绪,只是有些茫然地道:“可这一次, 她们临走之前,在哼着《春调》。”   “她们还没来得及走。”苏令德扭过头去看着玄时舒:“她们还没来得及去那艘楼船。”   玄时舒轻声安慰她:“没关系,这只是一个梦。”   苏令德惨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你不是想知道,那天白芷说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失态么?”   玄时舒的心一下就被攥紧了,他下意识地想阻拦:“没事,如果你不想说……”   苏令德轻轻地道:“没关系,告诉你的话,没关系。”   她神色认真无比,让玄时舒一时哑然。他没有再阻拦。   苏令德便抱着自己的膝盖,前后小幅度地晃了晃:“我告诉你说,因为我恼她不要我替她准备嫁妆,这话也没说错。白芷不想出嫁,她说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忠心不二。”   “她忠心耿耿,是极好的事。”玄时舒安慰道。   “是啊,当然可以。她想嫁人便嫁,不想嫁人我便养着她。”苏令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可她许下这个誓言,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噩梦。”   “她至今未曾跨过这道坎,所以提及这个誓言,就会立刻敏感地担心也会触及我心底的噩梦。所以,才会有你那日看到的失态的白芷。”苏令德语气沉沉。   “那你呢?”玄时舒的手紧握住了身下的被褥,声调都变得紧绷。   苏令德低低地道:“我不知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就跨过这道坎,但是土庙遇劫的经历,再一次把那个噩梦推到了我的面前。”苏令德抬头深深地看着玄时舒:“你还记得在土庙遇劫之后,我曾想告诉你,那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吗?”   玄时舒也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啊不,又过了一年了。罢了,就是永昌三年,摄政王领兵欲平定倭寇之乱,我父亲和哥哥是他麾下的部将。”苏令德说起过去的事,她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的清冷:“摄政王首战,由我父亲和哥哥为前锋,大捷。”   “为了挫伤我父亲和哥哥的锐势,倭寇奇袭乐浪县,抓走了乐浪县数十人。”苏令德顿了顿,努力地压抑住自己语气的波动:“他们把战俘带到一艘楼船上,男子割首祭旗,女子……”   “令令!”玄时舒急促地打断她。   苏令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我没有受过什么苦,也不是骗你的。”   “我在战俘之中,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苏令德轻声道:“为了保护我,拖延时间,等镇东军来救援……”   苏令德浑身都在发颤,借着月色,玄时舒看到了她眼中的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锦被上。   “剩下的人……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叩响船舱的门,赔笑卖唱、自贱身份……”苏令德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倭寇不信她们在地狱里还不肯说谁是苏县尉的女儿,便误以为我不在众人之中。我和白芷,等来了救援,活了下来。”   苏令德看着玄时舒,满脸泪痕:“我是被众人护着长大的。”   玄时舒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哑声道:“抱歉,令令,抱歉。”   “为什么怪你,凭什么怪你?都是摄政王通敌叛国,把乐浪县的布防给了出去……”苏令德在他怀里无声地大哭,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在今夜一并哭出来:“是她们教我唱的吹叶小调,教我舞扇扮郎君……是她们让我活下来……我怎么能不好好活,我怎么能不好好活!”   活着,是她的执念。   一线生机,也要拼尽全力。   玄时舒的眼泪落入她的发髻,他看着窗外冰凉如水的月色,心中一片苍凉。   她如何能不恨摄政王。   看着上一刻还在自己面前欢声笑语的乡人,被迫一个一个地离她而去,屈辱地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她如何能不将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玄时舒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哭得累极了,再一次入睡,他也没有动。他分明抱着她,却仿佛置身于荒野,踽踽独行,悲愤难捱,又孤寂悲凉。   *   玄时舒再也无法入睡,他在晨光熹微之时,就悄然唤来川柏和白芷,自己先下了床。苏令德睡得很沉,玄时舒的离去只让她些微地翻了翻身。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直到苏令德的呼吸再次绵长平稳,他才示意川柏将他推出门外。   白芷也跟着走出了门外。   然而,玄时舒并没有像白芷以为的那样径直离开,而是在她身边略停顿了一会儿。玄时舒低声道:“多谢你,陪她到最后。”   当日和苏令德同经此事的人,恐怕都已于海底安息,他茫然四顾,却发现只有眼前一人可谢。   白芷惶恐不安,立刻跪了下来。她仍旧怕惊扰苏令德,声音压得很低:“婢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担王爷的谢意。”   白芷一直都觉得,玄时舒并不多喜欢她,或许是打一开始,她就不在乎玄时舒是死是活。如果玄时舒活着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活着,如果玄时舒死了对苏令德更好,那她就希望玄时舒死。   玄时舒看她的目光时常很冷淡,不过看在苏令德的份上,他从来不会多说。但是,玄时舒把春莺和春燕派到苏令德身边,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保护苏令德的安全。   正因为白芷心知肚明,所以当玄时舒突然对她道谢时,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惶恐。   玄时舒看穿了她的惶恐,他低低一叹:“她同我说了你们的往事。”   只是这一句话,白芷竟顷刻就抬起了头来,她神色无比郑重而认真,重重地叩首:“请王爷勿听王妃一面之词。”   这句话出自白芷之后,让玄时舒和川柏双双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玄时舒的神色冷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白芷没说话,先看了眼川柏。玄时舒示意川柏和白芷都去他的书房,然后让川柏守在门口,他锐利地看向白芷:“说。”   白芷跪了下来:“王妃一定不会跟您说,她们为什么肯一个一个地去送死。”   她才说这一句话,就已经泪流满面。   玄时舒一时怔愣,没有说话。   白芷哽咽地道:“因为王妃,本来没有被俘,她是自己跑出来的。”   玄时舒瞬时握紧了扶手:“你说什么?”   白芷双目通红:“她是为了我们,自己跑出来的。”   “她冲进人群,说她是苏县尉的女儿,让倭寇把她抓走,放掉其他的人。”白芷说着说着,哭着笑了起来:“很傻是不是?王爷也会笑话她的吧。”   玄时舒笑不出来。   那年的苏令德,不过十三岁。   “离她最近的一个嫂子,用力地打了她两巴掌,把她打翻在地上。还骂她穿着一身破烂衣裳,是死到临头还想着荣华富贵出名的疯子,哭着骂说自己白生养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只想着上赶着去躺别人家的祖坟。”白芷以为自己忘了当年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历历在目。   “嫂子骂完,扯开自己的衣裳,扑到了倭寇的腿边……”白芷的笑容惨淡,她的嘴唇抿紧,收拢成一条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缝。   “乐浪县的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骂王妃,又一个接着一个去送死,骂到让倭寇信了王妃只是个疯子。”白芷轻声道:“他们不信苏县尉的女儿会为了一群贱民自己寻死,他们也不信会有一群人集体去保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   “但也就因为这个插曲,倭寇抓了两船人,本来都会立时辱杀取乐。但是,他们怀疑或许真的抓住了苏县尉的女儿,想拿这个做为要挟,就把所有十六岁和以下的少女留到了最后。”白芷抹去眼泪。   “老爷和少爷势不可挡,救下了这些人。”白芷的声音渐渐坚定:“而王妃为了护我,在一片混乱中,亲手杀了倭寇。”   白芷以头触地:“王妃救了很多人,但她从来不会说。她只记得有多少人因她而死,可也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活。”   玄时舒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惨淡的月色,只觉得白月如镜,也照透了他心底的悲哀。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原来并不止他一人这样想。   可他,又如何配得上? 第67章 闯府 “到那个时候,王爷还会喜欢你吗……   苏令德醒来时, 天光透亮。   “王爷?”苏令德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床位,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玄时舒并不在她的身边。   苏令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发觉迟迟无人应声。倒是白芷立刻走过来替她撩起床帘:“王爷一早有事, 先出去了。”   “王爷出了临仙山府?”苏令德有些震惊, 为了避免人多眼杂,玄时舒轻易是绝不会离开临仙山府的。他就算离开, 大多也是跟她一起, 打着去看玄靖宁的旗号。   苏令德麻利地下床,略有些紧张地问道:“是涠洲郡传来什么消息了吗?”   白芷摇了摇头:“婢子不知。王爷只说,若是王妃醒了,可以带着小王子去望春楼一聚。他在那儿备一桌酒菜,等着您和小王子。”   望春楼是苏令德年前筹备的茶楼,如今已经正式开业了。望春楼以药膳和药茶见长,讲究“养生”二字。掌柜的请来的厨师是妙手,能将药膳处理得毫无辛涩的苦味, 味道极佳。又因为有相太医坐镇, 支叶城小有名气的富户都喜欢来这儿设寿宴,一道“全福宴”得提前一个月预订。   白芷这句话更长些,苏令德听出了她的语调的沙哑。苏令德略带困惑地抬头去看,见白芷眼睛微肿, 苏令德心下一惊:“出什么事了?”   苏令德向白芷招了招手,示意她走得更近些:“你怎么好像哭过了?”   白芷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半跪在苏令德的身边替她整理衣裙,如实地回答道:“王妃, 昨夜我跟王爷说了永昌三年的事。”   苏令德一愣,半晌笑了笑,摇了摇头:“原来是这件事。”   苏令德回想起昨夜自己的失态, 有几分羞赧。这件事她一直死死地压在心底,不论是对爹爹、哥哥还是嫂嫂,她向来都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模样。   可她自己知道,这件事的阴影从未过去。   但昨夜一过,她大哭过一场,反倒真有了几分神清气爽的感受。   玄时舒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到可以融化海上的风浪和噩梦里的寒冰。   她活得很好,她不会辜负这些人的恩情,她一直在好好地活着。   “没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苏令德伸手把白芷拉了起来:“不哭啦,我今日带你们去吃好吃的。一会儿你去跟白芨说一声,她一直想着听说书呢吧,这次能去望春楼,她一定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苏令德能放下心结,白芷便也能放下心结。白芷抿唇而笑,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她调侃道:“白芨这些日子窝在临仙山府都快长蘑菇了,成日里去烦川柏。今日川柏跟着王爷一道下山,也不知她人哪儿去了。”   白芷话音方落,门外就传来白芨急促的声音:“王妃,新上任的李郡尉和监御史拿官文要闯临仙山府!”   *   苏令德赶到山门时,李郡尉和监御史正穿着便服被挡在山门外。他们身后带着的人已经将手握在了刀柄上。   “怎么回事?”苏令德朗声问道。   众人齐齐看向她,李郡尉和监御史那边的人显然松了一口气。但守山门的侍卫比他们反应更快,他朝苏令德深鞠一躬:“回禀王妃,这两人拿着不知真假的官文,声称自己是新任郡尉和监御史,一定要进临仙山府拜见王爷。”   李郡尉上前一步,朝苏令德拱手道:“在下李磊,是新任郡尉,见过王妃。”监御史跟着行礼:“在下严鄂,乃支叶郡监御史,见过王妃。”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俱把文书递给了苏令德。   苏令德挥了挥手,没有接,只是眉心微蹙道:“本宫一介妇道人家,焉能分辨文书的真假?”   “按常理,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该先去郡衙交接文书。即便是要拜见王爷,也该在见过方郡守之后。两位怎么会不按规矩行事?”苏令德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满是狐疑:“你们当真是皇上派来的郡尉和监御史?”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面面相觑,真是有苦难言。   他们本是打着微服私访的名义,谁知才在临仙山脚下转一圈,就被衙役捉住了。他们无法,只好亮明身份,就被衙役直接带来了临仙山府。可哪怕到了临仙山府,侍卫居然不认文书,只说没有王爷和王妃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出。   这年头谁有胆子假冒公文,他们哪里知道居然会吃这种闭门羹。   李郡尉只好含糊道:“皇命在身,恕在下难以同王妃详述。只是,文书是真的,我等也不必冒此杀头大罪。”   “那可不好说。”苏令德当即便道:“若不是曹贼冒了杀头大罪,支叶郡也不会有一个新郡尉。”   李郡尉一噎,他感受到了苏令德的敌意。   但想想自己那个被押到支叶城,半死不活的族人李石,他多少也能明白苏令德的敌意因何而起。他也是李卫尉的族人,但是向来看不上李石。   严监御史却没有李郡尉这样的顾虑,他眉头一皱,严厉地喝问道:“王妃是要牝鸡司晨?”   严监御史的指控可谓尖锐至极,苏令德当即就直起了身子,冷笑一声:“尔等尚未证明身份,竟敢置喙本宫?临仙山府既非王府,也非官衙,本宫为王爷安危考虑,杜绝一切闲杂人等入内,便是说与太后听,太后也只会道一声妥当。竟还被不知何处来的小人指责为‘牝鸡司晨’?”   苏令德一甩袖,对侍卫道:“此等见识短浅之人,断不会是御史台学富五车的大人们,轰出去!”   严监御史见侍卫竟当真持戟拥上来,一时骇然。他是严家族人,也就是曹皇后母家族人,跟曹家是姻亲。曹家倒台,势必会牵累严家。皇帝将他派来支叶郡当监御史,未尝没有安抚严家的意思。   严家虽恨曹家,可是将这一切捅出来的涠洲王府,亦在严家不悦之列。而且,严家很清楚,皇帝想要的是什么。   严监御史只想着要给苏令德一个下马威,只要震住苏令德,接下来的事就都好办了。然而,他们的情报有误,只知她骄纵,却不曾想她是这样一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   李郡尉的脑子转得比严监御史快,他马上意识到苏令德吃软不吃硬,连声劝道:“王妃莫恼,王妃莫恼!皆是我等失序……”   他道歉的话还没说完,苏令德就先松了口:“您是位君子。”她转身来,向李郡尉盈盈一拜:“我实在是因为曹贼之事颇为后怕,还请您海涵。”   苏令德对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的态度千差万别,严监御史吹胡子瞪眼,但到底没再说一句话。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苏令德是个软柿子,那还好拿捏。但既然她不是,再得罪她可就真的是不长眼了。   李郡尉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哪里哪里。”   苏令德话锋一转:“只是,我也确实无法分辨文书的真假。王爷此时不在山中,还请两位先去郡衙,再来临仙山府吧。”   李郡尉遗憾地道:“啊这……”他迟疑了一会儿:“王妃说得在理,只是,我等既已至临仙山府,虽无缘拜会王爷,不向天师致敬却也说不过去。王妃,可否允我等绕开王爷住的小院,只以寻常百姓的身份,拜会天师?”   李郡尉的姿态放得很低。   苏令德的语气也带上了迟疑:“这我倒是不好替天师做主。”苏令德当着他们二人的面,打发白芷回去请教天师。   每过一会儿,一个道士搭着拂尘而来:“诸位道友见谅。天师闭关,不见外客。”   这道士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搭话,有一人便急道:“这根本不是天师身边的道士,你不是苍耳!”   苏令德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曹岚女扮男装,混在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身后的侍卫里。   白芨立刻向前一步,手中执鞭,挡在了苏令德的面前。她脸色肃然,如临大敌。白芨一动,苏令德身后的侍卫也跟着动了起来。   他们将苏令德护在中心,刀剑指向了李郡尉和严监御史。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被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吓了一跳:“误会,这都是误会。”   “你们二人竟带着曹贼家眷上山,这也是误会?”苏令德骇然道:“人人皆知曹贼为杀王爷,反被方郡守擒住。你们包庇曹贼家眷,又不先去见方郡守,谁知是什么狼子野心。”   曹岚破罐子破摔道:“苏令德,就算你今日将我就地正法又怎样?天师身边只会用苍耳,他身边换了人,也不肯再允我入府,天师肯定不是真正的天师!”   “原来曹姑娘是因为失了天师的欢心,而勃然变色。”苏令德冷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成全你。”   严监御史唬了一大跳,高举自己的上任官文:“王妃,我们可是有官文在身!”   “既不敢去府衙鉴别,谁知是真是假。便是告上金銮殿,本宫也占理。”苏令德袖手一劈:“拿下!”   侍卫直接将刀架在了他们护卫的脖子上,将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等人团团围住。   曹岚吓得双手发颤,但她一咬牙,拔下了头上的金钗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恨意滔天地看着苏令德道:“苏令德,让你的人退下。不然、不然我就死在这儿,让你……让你背上逼害弱女的骂名!到那个时候,王爷还会喜欢你吗?”   “好啊。”玄时舒的声音冷冷地从众人身后传来,犹如一朵阴云,裹挟着寒风刮过众人的耳侧:“那你就死吧。” 第68章 人心 “人心,总难测。”   玄时舒的话让曹岚勃然变色, 曹岚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玄时舒:“王……王爷……”她当然舍不得死,身体一软,她跌坐在地上, 手上的金钗磕到地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嘲笑她一般。   曹岚看着玄时舒径直行至苏令德身边, 她实在不甘心, 紧咬着唇,脸色惨白地问道:“若是我当真身死,王爷也如此不屑一顾吗?”   玄时舒置若罔闻,只神色温柔地看着苏令德道:“吓着了?怎么为这些人绊住了脚呢?望春楼的饭菜都要凉了。”   他说罢,看着一旁的侍卫拉下脸来:“尔等如何当差的!竟让闲杂人等惊扰王妃。”   苏令德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不关他们的事。”苏令德瞥了呆若木鸡的李郡尉和严监御史一眼,悄声告状:“原是这两位大人,拿着不知真假的官文突然来访。我也不知为何他们不先去府衙。”   玄时舒眉头一皱,仿佛这时才发现李郡尉和严监御史一般。他却是认识二人的, 沉沉地叹了口气:“夫人, 这确实是新上任的郡尉与监御史。”   苏令德听罢,这才落落向他们二人行礼。但瞧她面上神色,显然没有把之前跟他们起冲突的事放在心上。   玄时舒更不会在意,他只朝李郡尉和严监御史拱了拱手:“二位大人远道而来, 本王理当奉二位大人为上宾。只是今日,本王已经约好了跟王妃去望春楼小宴, 改日再请二位大人。”   “至于闲杂人等,皇上不追究, 本王谨遵圣意。不过,两位大人初来乍到,小心总是好事。”玄时舒语调温和, 只是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放到曹岚身上。   曹岚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玄时舒不必对她说一句话,她已能尽数知道她那个问题的答案。   严监御史不动声色地看了曹岚一眼,竟赶在李郡尉之前应道:“王爷指点得是。”严监御史说罢,叱了身边护卫一句,甩着袖子嫌弃地道:“赶紧把人扶起来。”   苏令德略有些惊讶地看向严监御史。在她先前的观察来看,严监御史对他们的敌意与戒备更大,论理,也不该这么快对玄时舒妥协才是。   玄时舒毫不在意这些人同意与否,径直握住了苏令德的手:“走吧,宁儿该等急了……”   “啊——!”然而,玄时舒话音未落,曹岚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苏令德唬了一跳,连忙望去,却见曹岚的腰腹正正插着一支金簪!   “疼——好疼——好疼——”曹岚的手死死地攥着扶她的护卫的袖子,一只手难以置信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她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曹岚先前分明没有死志,谁能料到事情竟然会急转直下。   “怎么会这样!”李卫尉急得跳脚。严监御史看了眼玄时舒,又看了看曹岚,沉沉地叹了口气:“唉。人不自爱,焉能祈得他人怜之?”   苏令德冷冷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挽袖吩咐道:“白芷,叫人去抬担架来。你去拿细棉布和水,赶紧替她止血。”   白芷手脚麻利地将曹岚放平,但细白棉布没一会儿就浸透了血。白芷换了好几块,好不容易止住了血。白芷掐着曹岚的人中:“曹姑娘,曹姑娘?”   曹岚半昏半醒地抽搐着,还不至于完全昏死过去。   “相太医今日在山下设善堂,尚未回临仙山府。从临仙山府把人抬下去,恐怕要来不及了呀。”李郡尉急得团团转:“曹家虽然犯了事儿,可曹姑娘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这可如何是好。”   严监御史朝临仙山府努了努嘴:“曹姑娘不是常替天师侍弄药草吗?若是天师肯垂怜一二,曹姑娘也便有福了。”   苏令德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缝。   欲进山门而不得,就拿人命来填。这些人,何等歹毒心肠。偏还要沾沾自喜,自以为此计可以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苏令德强压着满心满眼的厌恶。   玄时舒看了苏令德一眼,看着严监御史和李郡尉缓声道:“那就得问天师了。”   苏令德看向玄时舒,她不知道临仙山府里的“天师”,有没有做好救治曹岚的准备。玄时舒没有回看苏令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唱一和的李郡尉和严监御史,只是手微微上扬,轻轻地拍了拍苏令德搭在他肩上的手。   在这一刻,苏令德倏地就松了一口气。   那个被曹岚指着鼻子斥责的小道士再一次走了出来,神色自若地道:“天师允了,不过仍旧得按临仙山府的规矩来。只许病人入内,不许旁人相探。”   这一次,小道士也没看严监御史和李郡尉,而是直接朝玄时舒和苏令德深鞠一躬:“王爷和王妃请见谅,便是您二位也不得破例。”   玄时舒微微颔首:“天师于我恩深情重,一切都听天师的安排。”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脸色俱是一沉,但连玄时舒都已作出这样恭敬有礼的姿态,他们二人自然不能越俎代庖。更何况,要试探天师的真假,看看曹岚会得到怎么样的救治,他们也带了大夫,可以判断一二。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当即也跟着应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道士抬着曹岚消失在临仙山府门后。   临仙山府的门一关,玄时舒便对苏令德道:“走吧,我让望春楼再备一桌小宴便是。我们已经同宁儿说好了,不能失约。”   苏令德迟疑地看着李郡尉和严监御史。   他们二人巴不得玄时舒和苏令德赶紧走,连忙弯腰鞠躬道:“曹姑娘是我等一时心软,受她蒙蔽,带上临仙山府的。如今她出了事,我们二人自当一力担责,在此守候。今日就不叨扰王爷、王妃了。”   玄时舒淡淡地应了一声,轻轻地拽了一下苏令德:“走吧。”   苏令德最后再望了一眼临仙山府门,还是跟着玄时舒下了山。   *   坐在马车里,苏令德忍不住道:“把他们留在临仙山真的没关系吗?”   “游老坐镇,大致无妨。”玄时舒铺开棋盘,淡然地道:“更何况,他们不就是想试一试天师的真假么?我们在那儿,他们总会提心吊胆,提防我们暗中使诈。我们走了,他们才更能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   “我不明白。”苏令德摇了摇头:“如果你的‘朝生夕死’是曹家下的,那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天师是真是假呢?他如果知道,那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让李郡尉和严监御史来试探呢?”   “他如今,未必肯再相信曹家。”玄时舒手中执棋,轻叩棋盘:“曹家从前告诉过他的事,他恐怕也要思量再三。更何况,临仙山府暴利,曹为刀也未必全盘托出。”   玄时舒落下一子:“人心,总难测。”   *   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等到了曹岚暂时保住了性命的消息,不过曹岚能不能活下来,也要看天命。   这个结果已经足以让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相信,这临仙山府里的天师确实有些本事。   他们二人私下密会,李郡尉和严监御史长吁短叹几句,各自说了几句褚如“涠洲王的病情当真有转圜之机,皇上太后大可安心”这样的场面话,便各自告辞。   等严监御史一走,李郡尉那张和事佬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他紧皱眉头:“这曹为刀是怎么办事的。如今可好,让我们怎么跟皇上交代?”   他的副将悄声道:“郡尉莫忧。如今,郡尉试出来这天师有真才实学,那便说明曹为刀在皇上跟前撒了谎。曹家虽败,但曹家跟应天城各族联姻,盘根错节,皇上可还用着曹家那一系的人呢。”   “如今您如实奏明皇上,皇上必然会怀疑曹为刀从前的忠心,接而怀疑曹家一系的忠心。”副将意味深长地道:“严家是曹家的姻亲,便是您不好跟皇上交代,想必严监御史此刻更着急上脑。”   “他今日利用曹岚,可谓壮士断腕。”李郡尉紧抿着唇:“不行,我的奏章得比他的先呈到御案前才行。”   李郡尉说罢,立刻坐到了桌案前。   “郡尉,除了这份奏章之外,您还需要尽快在支叶郡立威,才能真正将曹家的阴影驱逐出去。”副将声轻若鬼魅:“属下有一计。”   夜幕低垂,烛火飘摇,深夜遮掩了重重算计和魑魅人心。   *   苏令德和玄时舒回到临仙山府,就得知了曹岚暂时保住一命的消息。   苏令德稍松一口气,这才有心情伸手去捞满天飞舞的萤火虫。   这本该是极美夏夜,萤光烁烁如天上的星子落入郁郁葱葱的草木,如梦似幻。   然而,川柏收到的急信却将这宁静的夏夜撕裂开,露出其后波涛汹涌的一面来:“王爷,涠洲郡来信,良侯守住了乐浪水的平水大坝,但是夏汛冲毁了栖渊河的大坝,已有三个村庄被淹,数十村落危在旦夕!”   “陶大将军命良侯放开平水大坝的闸门,以便令栖渊河改道泄洪,不要破坏栖渊河下游的千亩桑田。良侯以将在外,令有所不受为由,拒而不从。”川柏的声音都透着冷意。   苏令德伸出的手,只捞到一片暗色。她震惊地问道:“平水大坝守的是涠洲郡的大小渔村,千亩桑田人烟稀少,甚好撤离,怎么能让平水大坝开闸泄洪!?”   “因为明年是他三十之寿,千亩桑田,可织成的绸缎换金银万千,充盈私库,大办国宴。”玄时舒的声音仿佛是漂浮在夜空中的,空落落的没有着地:“皇上怎么说?”   川柏低下了头去:“皇上什么也没说。”   苏令德的心一瞬就沉了下去。 第69章 皇子 可怜枝头凤,重重锁深宫。   涠洲郡的消息传至应天城时, 千亩桑田已经毁于一旦。不过涠洲郡内,除了因为栖渊河的宁渊大坝被毁导致渔村被淹以外,由于良侯守住了平水大坝, 余下渔村得以从这场灾难之中艰难地活下来。   赵太后正在宫中礼佛, 听闻这个消息,她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然后才问道:“皇上如何说?”   蔡嬷嬷先看了曹皇后一眼。曹皇后正跪在赵太后身边替她串佛珠, 她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赵太后也没有要回避曹皇后的意思。蔡嬷嬷想了想,便道:“皇上既没说要处罚良侯,也没说要彻查宁渊大坝被毁的事。”   赵太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佛像:“如此说来,三十之寿,皇上仍是要大办。”   蔡嬷嬷没敢说话。   皇上之所以模棱两可,其关键就在于千亩桑田的钱如何弥补。要是能补上, 那良侯自然没错。要是补不上, 皇上没准还需要靠陶家来敛财,也就不会在此时为难陶家。而且,陶婕妤有孕,若是生了皇子, 那陶家只有扶摇直上的份儿。   德懿宫的小佛堂中一片静默无声,赵太后并不感到意外, 她又缓声问道:“陶婕妤呢?她快生了吧。”   曹皇后串佛珠的手一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忙碌着。   蔡嬷嬷松了口气, 朝堂之事她不敢置喙,但说到后宫,她却是有十足的把握:“是, 太医日日把脉,估摸着就在这两日。”   蔡嬷嬷话音方落,门外就想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太后,陶婕妤发动了!”   赵太后腾地一下从软垫上站起来,她先前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快,快去!”   曹皇后也跟着站起身来,欲扶着赵太后出门。然而,赵太后深看她一眼,叮嘱道:“你身子骨还没养好,不宜操劳。就留在此处,替小皇子祈福也是极好的。”   曹皇后便松开手,恭恭敬敬地低头道:“谨遵母后的教诲,妾这就祈求陶婕妤……”   曹皇后话其实还没说完,赵太后就已经仓促远去。曹皇后安静地将话说完:“……母子平安。”   她这话说完时,已经看不见赵太后的身影。曹皇后便转身回了小佛堂,继续跪坐在原处,安静地串着佛珠。   她身边的心腹辛兰紧咬着唇,压低声音道:“皇后,如果……”   曹皇后无声地竖起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若无其事地继续串着佛珠:“我只求,峻儿能平平安安地来到应天城,娶个清白人家的小娘子,置几亩薄产,安定地过后半生。除此,我别无他求。”   曹皇后串完一串佛珠,恭敬地将它放在香案的玉盘上,然后朝菩萨三叩首。   德懿宫外守门的嬷嬷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可怜枝头凤,重重锁深宫。   曹皇后心心念念的侄子曹峻,早就沉船落水,葬身鱼腹了。   *   赵太后赶到陶倩语的增成殿时,陶倩语已经进产房了。在声声痛呼之中,皇帝焦躁难安地站在产房门口翘首以盼。   赵太后疾步走到产房门前,看着一盆接着一盆从产房中端出来的血水,连声问道:“如何了?”   “陶婕妤是头次生产,产道狭窄,小皇子怕是难出来。”产婆从产房里出来,跪在地上对皇帝和赵太后行礼道:“若是有个万一……”   产婆话音未落,皇帝已斩钉截铁地道:“务必保住皇儿!”   产婆得了令,立刻爬起来转身回到产房内。   鲍嬷嬷从陶倩语怀孕起,就被陶夫人派到了陶倩语身边。此时她也刚从产房出来给皇帝和赵太后行礼。听到皇帝毫不犹豫的“保小弃大”之后,鲍嬷嬷脸色煞白。但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亦步亦趋地跟着产婆回到了陶倩语的床边。   皇帝下达了这个命令之后,紧皱的眉头比先前反而更松快了些。他不再在产房门前不安地徘徊,而是退回到了赵太后身边:“多事之秋,有劳母后执掌后宫。”   曹皇后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并未出现,但皇帝也显然并不在意。   赵太后拧眉看着产房:“皆是为千秋国业。”   皇帝年近三十,却连一个儿子也没有。后宫能立住的孩子也就只有两个公主。这无疑让许多大臣忧心忡忡,担心国本不牢,后继无人。   “皇后却无母后这般觉悟。”皇帝叹了一口气,仿若闲话家常一般道。   赵太后心神一凛,深看了皇帝一眼:“是哀家让皇后留在佛堂替陶婕妤祈福的。皇上的子嗣绵延是国之大业,有凤后坐镇祈福,也更能稳得住些。”   皇帝深看了赵太后一眼:“看来,皇后在母后跟前做得极好。”   赵太后回望着皇帝,神色淡然:“皇后向来恭顺守礼,日日皆然。”   皇帝听出了赵太后语气中鲜明的维护之意,他唇边勾着认同的淡笑,眸中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他们母子二人没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终于传出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产婆大喜过望地奔出报喜:“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一个“子”字,让皇帝和赵太后双双大松一口气。赵太后的眉宇总算松快了下来,她喜上眉梢地想要进去看看大皇子。   然而,赵太后还没有走出几步远,皇帝就在她身后道:“母后,大皇子出生,是天大的喜事。舒儿一直在天师处疗养,身体想必也大好了。既如此,他们是不是也该回应天城同喜了?”   赵太后脸上的喜色,在这一瞬荡然无存。   *   大皇子出生的喜讯传至支叶城时,支叶城已是深秋。   玄时舒和苏令德带着玄靖宁和阿雅尔登高赏秋,在此之前,玄时舒刚刚分别见过方郡守、李郡尉和严监御史等人。   苏令德替玄靖宁放高了风筝,将风筝线交给了玄靖宁。她看着玄靖宁快活地跟着阿雅尔跑远,然后才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宁儿这么喜欢阿雅尔,等我们要回应天城了,他不知道该多难过。”   “我们未必会回去。”玄时舒淡声道。   “诶?”苏令德惊讶地看着他:“但皇上的口谕,不是期望我们赶回去庆贺大皇子出生吗?”   “天师不是一直说,我的病能不能好,全看天赐药池的效用吗?这话我早早地已经在家信中写明白了。既如此,那我病情反复,想来也很正常。”玄时舒云淡风轻地道:“我稳定病情最少需要一两个月,你作为王妃,忧心于我,自然无法收拾行李。”   “等我病情稳定了,收拾行李又需要一两个月。”玄时舒淡定地道:“这时候,就算我们想走,也已经到了寒冬,河道结冰,走不成了。”   苏令德张了张口,半晌道:“曹为刀当初大肆宣扬你的病能不能好得看药池这番言论的时候,肯定没想到有今日。”   玄时舒太擅长将敌人的利刃,转为刺向敌人自己的刀了。   玄时舒微微一笑:“这许多时日过去,会发生什么,可就未可知了。”   *   正如玄时舒所料,大皇子出生的消息随风传入玄汉国的每一个角落,大部分的地方对此并无所感,也不过跟着瞧个热闹。对于陶家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大皇子满月之时,陶家连摆七天流水席,欲与民同乐。一表自己善心的同时,也向众人彰显自己的实力。   然而,流水席摆到第三天,被洪水毁了家乡的渔民一拥而上,掀翻了陶家的流水席。陶家大怒,当场打杀了两人。   那两人是家中青壮,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两人死后,家中媳妇搀着老母,扶着不过三四岁的幼儿,跪在陶家讨要说法。   陶家家仆蛮横,又要将她们打出去。   民怨沸腾,哗变,亦在转瞬之间。 第70章 杀贼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他该当是应天……   涠洲郡百姓凑出一批人上应天城告御状, 然而,这些人只不过堪堪走出了涠洲郡,便突逢大难。其中一人死里逃生, 直言他们是被陶家所害。陶家一手遮天, 而应天城无人顾及众人死活。   因为涠洲郡千亩桑田全毁,而皇帝喜得龙子, 更不愿放弃来年的寿宴。赋税之重, 便重重压在了其余郡内。除了涠洲郡外,平海郡、百川郡、东郭郡、济源郡惯来是赋税重地,今年更是重上加重。   良侯为民请命,却得到镇压叛党的命令。   此时,良侯推测倭寇和红旗帮海匪会在此时趁乱偷袭。平海郡一面临倭寇,一面临海匪,是危重之地。而东郭郡临海匪,抗敌功劳不大。   陶大将军思量再三, 决定令良侯前往平海郡抗敌, 又令苏显允去东郭郡相助。而陶大将军则留守涠洲郡,试图以最小的损耗,获取最大的功绩。   然而,倭寇早知良侯镇守平海郡, 竟调转船头,突袭涠洲郡。陶大将军被倭寇打了个措手不及, 十船半毁,若非良侯从平海郡相助, 恐怕又要闻尸横遍野的哀嚎。而苏显允领兵鏖战红旗帮,诛杀红旗帮帮主,一战成名。   但恰在此时, 皇帝的命令却从应天城姗姗来迟。皇帝颁令之时,倭寇尚未偷袭,他正在因为良侯替“乱民叛党”说话而恼羞成怒。奏章中,将良侯狠狠地斥责了一番。   陶大将军正在担心苏家因苏显允一战成名而扶摇直上,借此奏章,他连忙卸下了良侯的领兵之权。但他又担心无人可用,思来想去,仍让苏显允扬名立万,也好让苏显允替他卖命。   可是,涠洲郡的百姓再也不吃陶家这一套。   他们夹道迎送“因病”被遣返归乐浪县的良侯。良侯身上缠满绷带,却仍然身披铠甲,在百姓队伍的尽头走下马车,与他们一一问好。   那一日风雪交加,可谁也未曾挪步。   良侯归乡,百姓悲愤交加、群情激奋。更有一人名为陈谅,号称摄政王旧部。他慨然登台,慷慨激昂地三问陶大将军陶实泽。   “我是一卑贱的草民,比不上陶大将军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可我在摄政王手下,拼尽全力为保家卫国拼杀过。”陈谅挥动着自己仅剩的一只手,亮出骇人的伤疤,声音激愤:“可陶大将军,他拼过命吗?”   “没有!”“没有!”“没有!”   群情愤慨,朗声高呼。   “一问陶实泽,永昌三年,倭寇屠杀三郡,你为何避战不出,任由我妇女老幼死伤殆尽!?”   “二问陶实泽,去年雪灾,你号称宁渊大坝牢不可破。今年洪灾,你督建的宁渊大坝为什么会垮?你又凭什么要让我们万万百姓,替你那些狗屁桑田填命!?”   “三问陶实泽,你身为主将,为什么不像当年摄政王那样,去敌情最严重的平海郡领兵?你身为主将,战船万万,为什么还被倭寇打得落花流水?陶实泽,你今日戕害忠良,逼走良侯。当年是不是也是你,陷害摄政王通敌叛国!?”   陈谅的声音铿锵有力,随着初冬的寒风刮入众人的心里:“父老乡亲们,冬天又到了,谁知道今年会不会再有去年的雪灾。难道我们还要过着去年那样卖儿卖女的日子,来供陶狗贼大摆七天流水席吗?”   “只要陶狗贼活一天,他就不会停止从我们身上刮血刮肉。他搜刮的东西,都是我们的儿女身上的血肉,都是我们爹娘眼里的血泪。”   陈谅举起了手中的铁棍:“他穿金戴银,家财万贯,吃的好酒好肉,那都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你们就不想讨回来吗?”   陶实泽的衙役此时匆匆地赶了过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陈谅一跃而起,直接打死了为首的衙役:“清君侧,杀陶贼!”   围着的众多百姓,都举起了自己手上的武器,齐声髙喝:“清君侧,杀陶贼!”   *   陈谅的三问,被快马加鞭地送入应天城。   程丞相看到这封奏章,捻断了自己的胡子。他从奏章里,嗅出了比这些百姓意图杀死陶实泽更为危险的信号——他们,还想替摄政王翻案。   程丞相不敢耽搁,亲自将奏章送入皇宫。同时,不同人马悄然从丞相府后门策马而出,奔入重臣家中。   没过多久,一个朱红色硕大刺目的“反”字,压在了皇帝桌案前的奏章上,也压在了玄时舒案前的密信中。   *   “王爷,走啦,阿雅尔他们该等急了。”苏令德的声音带着笑。她尚不知东部的腥风血雨,对她而言,这依然是一个安然的支叶郡冬日。   玄时舒一言不发地捏着密信,直到听到苏令德的声音,他的脸上才缓缓露出了笑容,将密信随手投入了火盆中:“来了。”   今日,苏令德和玄时舒要带着玄靖宁去樠溪族的聚居地,算是拜年。   苏令德一下马车,就看到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她震惊地眨了眨眼,悄声问一旁的玄时舒:“这么多人……这好像不仅仅是樠溪族的族人吧?”   玄时舒神色淡然,显然早有所料:“对。五溪的五大部族,今日都有人来。”玄时舒一面说着,一面朝这些部族的人微微颔首致意。   苏令德心中暗叹,这些来的人当然不会是所有五大部族的人。但就从今日的规模看,这些部族恐怕人数不少。玄时舒似乎有意拉拢五大部族的人……   苏令德看着玄时舒,不知道他面带微笑的神色背后,藏着一个怎样的计划。   苏令德不由得感到了些许好奇,更有些心惊肉跳。   不过,她没能找到一个问玄时舒的机会,就被樠溪族的女眷簇拥地围了起来。她们热情洋溢地邀请她去部族的房子里做客,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朵绢花。但是,她们谁也不敢上前来,看着苏令德的珠玉环佩,她们的邀请也都显得语无伦次。   苏令德身边的护卫十分警惕,他们围在苏令德身边,阻止这些人靠近。阿雅尔站在这些女眷的身前,缓慢地开口道:“她们……是喜欢王妃呀。这是,部族的习俗。”   阿雅尔手上也拿着一朵绢花,她眉眼弯弯地把绢花递给苏令德:“我也喜欢王妃。”   玄靖宁轻轻地“啊呀”一声,拉了拉苏令德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苏令德:“母妃……”   苏令德莞尔,朝护卫颔首道:“不碍事的。”她从发髻上解下一支花簪,递给了阿雅尔:“我也喜欢你呀。”   女眷们眼前一亮。苏令德的举动打破了她们的戒备,年纪小的欢呼一声,一窝蜂把绢花交给苏令德。苏令德不仅来者不拒,还乐呵呵地让白芷替她簪上。没一会儿,她发髻上的金钗银饰就都送了出去,换上了满头的绢花。   樠溪族长在一旁看着,略松了一口气。在今日之前,他很是紧张,生怕这等贵女会受不了这些习俗。但看起来,正如阿雅尔所说,苏令德是个极好相处的王妃。   玄时舒收回看着苏令德的视线,又扫了眼樠溪族长:“你放心。”他虽未明说,但显然意有所指。   樠溪族长红了脸,连忙弯着腰,领着玄时舒往正堂去。   女眷们则围在苏令德身边,叽里咕噜地夸赞她的容貌和衣饰,但有个年纪比阿雅尔稍大一些的小娘子大气地一挥手,道:“你们还有一样忘了夸呢。”   她神秘兮兮地道:“王妃有个好夫君呀!”   小姑娘很是羡慕:“我小时候就见过王爷的风姿,弯弓射箭,下马杀敌,可帅了!”   苏令德惊讶地看着她:“完工射箭,下马杀敌?”   她惊讶,这些女眷比她更惊讶:“王妃,您不知道吗?王爷从前救过我们呀。”   苏令德记起先前的事,她之前很困惑,不知道为何仡濮诺会这么轻易地相信玄时舒。那时,她随口猜测玄时舒是不是对仡濮诺有救命之恩。玄时舒也不过淡声应是,却没有多说一句。   可如今一看,玄时舒竟不止救了仡濮诺一人?   “他救过你们所有人?”苏令德震惊地喃喃问道。   众女眷立刻七嘴八舌地向她解释:“对呀!当年山匪劫持了我们一整个村子,是王爷带领摄政王的部将里应外合,端了那个匪窝。”   “话本子怎么说来着?年少领兵,在匪窝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先前的小姑娘活络地一拍手,很是激动。   苏令德心中一震。   “年少领兵,在匪窝里杀了个七进七出。”这句话,她从前就听过。但是,这是赵英纵用来形容曹峻的。   “那……曹家大少爷呢?”苏令德紧跟着问道。   众人摇头,倒是有一个婶子迟疑地道:“在外头的援兵里,好像见过一个跟王爷般大的人。”   原来,这样的声名,竟也是玄时舒拱手相让的结果。   苏令德看向玄时舒,他此时与五部族人相谈甚欢,哪怕他坐在轮椅上,可众人唯首是瞻,竟让他显得高大无比。   玄时舒许是察觉到了苏令德的视线,他回过头来,朝她莞尔一笑。这笑容沉稳平静,洗褪了少年的锐气铅华,像一块厚朴的玉。   “父王好厉害呀。”玄靖宁用力点着小脑袋,眼里有光。苏令德摸了摸他的头,唇边勾起,神色骄傲。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他该当是应天城最耀眼的少年。   玄靖宁声音脆朗,苏令德脸上的骄傲也很明显,这让玄时舒一时有些困惑:“怎么了?”   然而,苏令德还没来得及调侃他几句,就有人急促地奔来:“不好了!土匪——有土匪!” 第71章 应敌 涠洲王和涠洲王妃,果然是妙人啊……   樠溪族长紧张地问道:“是往这里来了吗?”   他们今日在樠溪族欢聚一堂, 还有玄时舒、苏令德和玄靖宁在。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万死难辞其咎。   “不……不是。”来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是往辰溪族去了!沿路设下的哨兵看到了异常,那些人骑着马, 背着□□。腰间挎的, 是以前的土匪最常用的弯刀。所以哨兵才层层报上来的。”   报信的人又迟疑道:“不过,我们也只能看到这些,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山匪。”   辰溪族长大惊失色:“我族中只留下了老弱, 这可如何是好!”他不像樠溪族,跟玄时舒有这么深的渊源。辰溪族是五族最弱的部族,被曹为刀重创之后,他想着投诚,自当要拿出最大的诚意来,便把自己的青壮都交到了玄时舒手中。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了玄时舒身上。   “山匪久未成气候,如今和他们勾连的曹为刀落马,他们此时突然发难, 必定有诈。”玄时舒冷静地拿出舆图:“山匪从何处来?”   传信之人连忙给玄时舒指了指哨兵沿途传来的路线。   玄时舒的指尖在舆图上按着这条路线游走一圈, 冷笑了一声。众人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一时屏气凝神。苏令德站在玄时舒身侧,看他游走这一圈,不由紧抿了抿唇。   山匪经过的路线, 守军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传信之人从未提及李郡尉军营之中有何动态,想必就是按兵不动。   玄时舒在舆图之上, 点了一个点:“川柏,你立刻领二十人, 快马从此处拦截。先兵后礼。”   苏令德紧接着道:“白芨,你跟川柏一起去。若是川柏被人问起为何在此,你就说是我的命令。若还要深问, 就让他们来问我。”   川柏和白芨领命,直接从玄时舒身边的侍卫中拨了二十人,快马加鞭离开。   玄时舒朝苏令德点了点头,又在舆图上勾出三条线,对自己身边的另一个亲卫道:“川楠,你即刻传信仡濮诺。让一、二、三队按我所绘的路线快马行军。一、二两队对山匪进行包抄,援助川柏。三队协助辰溪族人转移入山上的避嫌地,以防另有山匪突袭。”   “事态稳定之后,不要恋战,直接回到营地。”玄时舒把舆图交给川楠。   川楠领命,拔足而奔。   樠溪族长这时才长舒一口气,又迟疑地看了眼玄时舒身边的护卫。除了苏令德身边有女卫外,玄时舒身边就剩下两个人。如今的玄时舒,可谓中门洞开,稍有不慎,便是任人鱼肉的结局。   樠溪族长都不知道玄时舒是怎么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他紧张地问道:“王爷把自己身边的侍卫都派走了,若是山匪……是冲着王爷来的呢?”   玄时舒转身,看向他身后齐齐望向他的五族部族,微微一笑:“不是还有诸位么?”   玄时舒话音方落,樠溪族长便带头带人跪了下去:“我等,必誓死相随!”   众生齐喝,声震于野。   *   李郡尉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曹为刀的军营实在难管,各部的官长都各有主张,阳奉阴违是家常便饭。他一个命令发下去,阻力重重。这些人偏偏还一个装得比一个好,在方郡守和严监御史来军营视察时,各个都瞧上去是玄汉国的中流砥柱,把李郡尉气得脑门疼。   李郡尉挺了快一年多,也没能抓到这些人的错处。他抓了几个小兵,但也于事无补。思来想去,他也只能采纳副将的主意,用一招老而管用的招数。   用山匪立威。   没有一个地方能保证自己是乾坤朗朗一片清明,匪徒恶霸极难剿灭,郡尉与郡尉之间的差距,只在于能将这些黑暗面压制到何等程度。   他知道,今日玄时舒会和苏令德去拜会五大部族。当然,他们有极为正当的理由。当初官府因为曹为刀的过错,把良民打为山匪。涠洲王作为皇族,自然要替皇上安抚部族。   如此一来,五大部族都会汇聚在樠溪族中,内部防守空虚。而其中,又以辰溪族最弱。   他只需要稍稍漏一点消息给山匪,让山匪知道辰溪族今日族中只有老幼,而支叶郡守军的重心在支叶城和樠溪族。他再拖借中间人,施以蝇头小利,就说是跟辰溪族有仇。这些被方郡守严厉打压了一年的山匪们,见钱眼开,自然会蠢蠢欲动。   时逢冬祀节,山匪重出江湖再合理不过。而他因为新官上任,曹为刀旧部不能令行禁止,导致他驰援略慢。但他心系百姓,在山匪闯入辰溪族部时,亲自率部剿灭山匪。   他还不能去得太快,要是去得太快,山匪还没来得及杀人,那他的到来也就没有“救世主”这样的轰动效果了。   如此一来,哪怕他会因为无法让曹为刀旧部听命于他而受到轻微的斥责,但最后的结果,是他有绝对正当的理由换掉曹为刀的旧部。与此同时,百姓对他感恩戴德。   这计划不管从哪儿看,都十分合情合理,万无一失。   于是,山匪路过军营,李郡尉“不出所料”地遇到了命令受阻的情况。底下的部将不相信被打压得这么狠的山匪会铤而走险。   李郡尉只好惺惺作态地振臂高呼:“我等既得此报,万万不敢让百姓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我身为郡尉,必当手刃贼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李郡尉说罢,亲自率兵,英姿飒爽地赶往辰溪部族。   然而,他还没走到辰溪部族呢,脸上的“英姿勃发”就戛然而止。   李郡尉跟吞了一只苍蝇似地看着川柏:“这这这……”   川柏骑高马,而他身后是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得歪七扭八的山匪们。   “在下见过李郡尉。”川柏翻身下马,拱手相迎:“山匪均已伏法。但是山匪交代,城中有富户给他们交了定金,说辰溪族与该富户有大仇。所以,此事不仅涉及山匪,还涉及□□。这是方郡守分内之事,在下已经派人去通知方郡守了。”   李郡尉嘴唇蠕动,脸都憋红了。   川柏偏还十分贴心地道:“李郡尉不必言谢,这都是在下该做的。”   李郡尉心里把川柏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强自开口:“辰溪族的百姓要多谢您啊。”他话锋一转,锋利地问道:“只是,您不是该守在王爷身边么?为何会到此地来?”   能参玄时舒一本勾结部族的奏章,也不算全无收获。   川柏还没说话,白芨先道:“王妃派我们去辰溪族有要事。这条山路难走,王妃才让他们一路护送。”   李郡尉一噎,他才发现川柏这些大男人里,还混了这么一个穿着箭袖的小姑娘。白芨站在这些男子中间,脸上毫无怯色。   “王妃所为何事?”李郡尉的副将立刻追问道,他想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只要今日能把这蹊跷问出来,参玄时舒一本也是可行的。   白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王妃交代的事,我怎能随意告知他人?副将,您是在教唆我叛主啊?”   一直神色肃穆的川柏听到这话,连忙抿了抿唇,藏住差一点儿漏出来的笑容。   难怪王妃不派武功更厉害的春莺和春燕,而要派来这个坐不住的小丫头片子。   副将也傻了眼,这罪名可不小,他连忙道:“我等只是担心王妃为人所蒙蔽,故有此问。”   “哦。”白芨点了点头,跟川柏一样贴心:“婢子也怕郡尉和副将为人所蒙蔽,担上个刺探王府內帷的罪名。所以,您要是想知道,请亲自去问王妃吧。”   李郡尉当时就有点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出门时他想着万民欢呼的盛景,怎么落到这个小婢女口中,他就沦为那等“刺探內帷”的龌龊人了呢?   但李郡尉反应也还算快,当即就亲切地道:“白芨姑娘不愧是王妃的心腹,说的在理。如今山匪已经被抓,我等可以护送白芨姑娘一齐去辰溪族。”   李郡尉语调温和,但态度强硬。   川柏脸色微沉,他正想着要如何推辞,就见白芨理所应当的道:“这些山匪说不准就是冲着辰溪族去的,没准还有山匪已经在辰溪族烧杀抢掠。我等当然要先回去,请王妃示下,说不得还能再从王爷那儿搬点救兵。”   白芨说完,又拧眉看着李郡尉,狐疑地问道:“李郡尉,路上遇到了山匪这样大的事,您不该先赶紧率兵往前头看看吗?您留在此处,对我这么个小婢女问东问西,有何意义呢?”   白芨的脸上,就差没把“你果然是要刺探內帷吧!”这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李郡尉心头一跳。他立刻意识到,白芨没有说错。他实际上是知道这些山匪就是全部的山匪了,但是在外人眼中看来,他当然也应该是突然得知此事。既是突然得知,又怎么可能不往前查探?   李郡尉想明白此中关节,背后顿时出了冷汗。他立刻拱手道:“在下原是忧心王爷和王妃的安危,但见川柏统领率队有方,在下安心。”   “走!”李郡尉不敢再久留,留下副将和方郡守交接匪徒,自己则立刻率兵赶往辰溪族。   方郡守赶来时,刚好瞧见李郡尉队伍的尾巴。他看着十分淡定的川柏和白芨,以及不停地在抹虚寒的副将,唇角微微勾了勾。   涠洲王和涠洲王妃,果然是妙人啊。   *   方郡守对玄时舒和苏令德颇有好感,但李郡尉可还惦记着他奏章的事。   李郡尉以述案情为借口再赴临仙山府,佯装若无其事地问苏令德道:“王妃不愧是有福之人,那日遣使女去辰溪族办事,便救了辰溪族的老幼。”   “不知王妃要去办的是什么事?我等也好在奏章中,表明一二,请皇上嘉赏。” 第72章 少主 “应天城都在说,陈谅的背后,有……   苏令德露出了一个堪称腼腆的笑容:“说来不怕李郡尉笑话。五部族之间有送绢花的习俗。”   苏令德顺手一指用绢花攒成的树:“本宫去樠溪族时, 收了不少部族女子的绢花。她们说送绢花既是送福,也是送的人在祈福,便问能不能让家中老幼也给本宫送些绢花。”   苏令德看着李郡尉, 理所当然地道:“本宫自无不许, 便让白芨带人去接这些部族老幼。本宫担心人数众多,王爷就拨了一支侍卫跟白芨同去。”   白芷给他们斟茶, 闻言自然地接道:“可见善心者有善报。若非她们想给王妃送福, 也遇不着我们的侍卫,一准没法从山匪手底下活命。”   苏令德轻叹一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李郡尉道:“本宫不愿声张⑨时光整理,我那婢子太听话,倒是让李郡尉难做,实在抱歉。”   这话都被她们说完了,李郡尉张了张口,半晌都找不出一个能反驳的点来。他一时暗恨自己蠢得十足, 哪怕事情就发生在今日, 但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们哪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   李郡尉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苏令德端方有礼地目送着李郡尉走远,直到大门关上,她才乐得直不起腰来:“我觉得李郡尉最近应该不会想见我了。”   玄时舒莞尔:“那你要不要去望春楼庆祝一下?”   苏令德还当真托腮, 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阿雅尔生辰在即,也未尝不可。”不过, 她敏锐地察觉到玄时舒用的是“你”而不是“我们”,她略有些困惑地问道:“你不去么?”   玄时舒心中惊叹于她的敏锐, 但仍旧实诚地摇了摇头:“事多繁忙,改日吧。”   苏令德狐疑地瞥他一眼:“你最近总是捣鼓着让我自己下山,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涠洲郡出了大事。陈谅以‘清君侧’为由, 要逼皇上处罚陶家。”玄时舒见苏令德眉头微蹙,立刻道:“不过你放心,此事于岳父和阿兄无碍。岳父休养生息,阿兄镇守海疆又获全胜。”   玄时舒笑着安抚她:“所以,你不如替阿兄那一份,也一并庆祝上吧。”   苏令德稍松一口气,双手合十道:“那就好。我还请相太医和游老共同配了药,吴五郎已经把药备好了,只等开春河道化冰,赵叔就能替我运回涠洲郡,送给阿兄。”   玄时舒略一沉吟,道:“赵海生留下来吧,我另派人替你押运回涠洲郡。”   “诶?”苏令德诧异地看着他。   玄时舒淡淡一笑:“赵海生擅长水战,我借他一用。”   他神色安然,夕阳的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光泽。   苏令德眨了眨眼,嫣然一笑:“那你记得给他发奖金。”她没有问玄时舒为什么要准备水战,只是又调皮地指了指自己:“还有我,我给了你人,你可也要算上我的份。”   玄时舒笑着颔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来,然后朝苏令德招了招手。   苏令德有点儿怔愣,她没想到玄时舒居然真的要当下就给她东西。   苏令德凑过去:“是什么呀?你又雕新的东西了嘛?”   玄时舒从方盒中拿出一块小小的玉印来,挂在了苏令德的脖子上:“是我的私印。拿着它,你可以调用府里所有的钱财。”   苏令德震惊地看着他。玄时舒眉目温和,满是宠溺:“这样的礼,够不够?”   苏令德欢呼一声,飞快地抱了一下他。   玄时舒还没来得及回味她软玉温香的那一抱,就见苏令德雀跃地跳出去:“我这就去定望春楼最好的席面!”   *   苏令德带着玄靖宁和阿雅尔去望春楼用家宴时,天气已经转暖,吴五郎送药的船队已经上路了。   因为玄靖宁和阿雅尔都想听说书,苏令德也就没有要单间的雅间,只让掌柜的在二楼设了帷幔,如此既能清晰地听到说书人的评书,也能听到厅内喧嚷的说话声。   这一次,讲的是“俊侍卫和俏婢女联手击退山匪”的故事,出自苏令德之手,取材于川柏和白芨。   苏令德正听得津津有味,忽地听到隔壁桌有一个男子啧啧了两声,道:“你们怎么还在听这种故事哪?也太不紧随时事了。”   苏令德竖起了耳朵,对于他贬低自己作品的行为很是“不满”。   男子同桌的大娘更不满:“你是才来支叶城的吧?这说的故事就是前儿发生的事。望春楼的故事说得勤快得很,你才是落伍呢。”   男子不服气地道:“我这听几天了,也没听着有人说陈谅造反的事哪。应天城都闹翻天了,都说是摄政王余孽终于憋不住了。摄政王从支叶郡发家,指不定这儿也有他的余孽呢。”   苏令德心中警铃大作。她无声地看了白芷一眼,白芷会意,悄然地安排了下去。   男子此话一出,周边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说啥子鬼话呢,我们这儿连郡尉都给端了,有王爷和方郡守在,哪可能还有什么余孽?涠洲郡那是雪灾又洪灾,不都是陶家搞的鬼么?照我说,把陶家端了不就了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男子得意洋洋地道:“陶婕妤刚刚母凭子贵升为了昭仪,皇上要是这时候处罚陶家,那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我从应天城出发的时候,皇上正下令全力平叛呢。”男子老神在在地道:“这不比击退山匪有意思?”   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声音哀声道:“这有什么意思?雪灾洪灾,但凡有一条活路,他们也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唉,唉。”   老人沉沉地叹息道:“我们支叶郡多亏了方郡守和王爷王妃,不然去年那场大雪,也是易子而食的命。如今能听听这斗山匪的故事,是福分。”   众人迭声附和,大娘还念了两句菩萨保佑。   男子便有些悻悻然:“我看支叶郡也难保。陈谅现在声势浩大,不仅要杀陶大将军,还说要给摄政王正名。摄政王在支叶郡待过那么久,要给他正名,不也得把支叶郡翻个底朝天?”   众人不太信这男子的话,苏令德却心里清楚。皇上要翻摄政王罪大恶极的证据,而陈谅要翻摄政王忠心爱民的证据。支叶郡,恐怕确无宁日。   “这陈谅图啥呀?”大娘困惑地问道:“这可是杀头的罪啊。他又不是摄政王的什么人,就算他事成了,难道摄政王的旧党还能就听他的话?不能吧?”   这也是苏令德最困惑的地方。陈谅先前无名无姓,他以摄政王旧党的名义起兵,借着讨伐陶实泽的名义,把摄政王的旧案又重新推到了众人的眼前。   但就算陈谅当真成了事,他自己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男子又兴奋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应天城都在说,陈谅的背后,有少主啊。”   苏令德脑海中轰然一声响。   她想到留园的那架秋千。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这架秋千上。   那时她就曾感慨过,留园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家常的气息。   但众人此时却都不信了:“怎么可能哪,摄政王都没成亲啊。你这编的,可真是旗杆上插鸡毛,好大的胆子。”众人纷纷嘲讽男子,直将那男子说得灰头土脸地悄然离去。   白芷安排的人也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那前去跟踪的侍卫没回来,白芷却带回来了另一个人,神色复杂地压低声音对苏令德道:“曹姑娘隐姓埋名来请见您。”   苏令德迟疑了一会儿,让掌柜的把席面挪到雅间去。她让玄靖宁和阿雅尔在雅间的里间玩,然后才点头让白芷把曹岚带了进来。   曹岚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用头巾抱着发髻,看起来就像是街上最寻常的农户人家的小娘子。   自打她救下曹岚,请华陵游稳住曹岚的伤势之后,苏令德也不过去看过曹岚几次。她们没有说过话,直到曹岚伤势稳定,苏令德也只是让白芷派人将她送走,她们便再也没有见面。   “曹姑娘所来何事?”苏令德警惕地看着曹岚,不知道她这一次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曹岚脸色苍白地看着她,低声道:“严监御史要把我送去皇后身边。”   曹岚声音有些发颤,她说完这一句话,竟然簌簌地落泪跪了下来。   苏令德唬了一跳,连忙道:“白芨,扶她起来。”眼前的景象实在有几分诡异。就在几个月之前,曹岚还站在她面前叫嚣。   曹岚没肯站起来,白芨怕曹岚突然自尽,手放在曹岚的肩上,一刻也不敢放松。但曹岚只是红着眼问道:“烦请告诉我,我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苏令德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忡,她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抱歉,我不知道。”   曹峻的事,她听说了。可她知道曹峻去了涠洲郡,却不知道曹峻究竟有没有活下来。   曹岚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该说抱歉的人不是你。”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信封来,递给苏令德:“这是我在整理母亲的房间的时候发现的书信,我知道摄政王余孽一直想要杀了你们,这封信或许对你们有些帮助。郡衙搜查了我父亲的房间,但是只略查了我母亲的遗物。”   曹岚能称呼为母亲的人,只有她的嫡母,曹峻的生母。   白芷接过信,用帕子捏着拆开第一封信,又到一旁去抖了抖,确保没有什么粉末灰尘,才帕子捏着信递给苏令德。   苏令德只一瞥,就看到了信的开头第一句话——“兄麟儿初成,善骑射,天赋绝佳。有朝一日,或得与峻儿结异姓兄弟。”   苏令德心中悚然而惊,她拧眉看着曹岚问道:“曹姑娘这是何意?” 第73章 旧物 “只要涠洲王妃看到了,那就一切……   曹岚沉默了一会儿, 神色黯淡地道:“这些信,请权当是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曹岚俯身,双手摊向空中靠在地上, 额头轻轻地抵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苏令德将信放在桌上, 迟疑地看着曹岚:“你要去曹皇后身边,该是一件极好的事才对。你怎么……”   苏令德没说下去, 曹岚的表现让她觉得, 曹岚仿佛不是要去曹皇后身边,而是要去赴刑场。   曹岚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她没有接话,只轻声道:“我该走了,我出来太久,严监御史会发觉的。”   曹岚借着白芨的手站了起来,她深深地看了苏令德一眼,忽然道:“我很嫉妒你, 也不喜欢你。”这样直白的讨厌看起来让曹岚更像曹岚。   白芨的手一抖, 差点就要把曹岚再按下去。   “我知道。”苏令德神色未变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你。”   曹岚的脸色更加苍白:“可你还是救了我。”她的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我被救活之后,你可以当天就把我赶下山的,没有人会怪你,他们已经在唱诵你的宽容了。”   苏令德静静地看着她:“你今日来找我, 想必也已经知道,如果我当天把你送下山, 你恐怕必死无疑。”   曹岚死了,对当时要逼出天师真面目的严监御史和李郡尉来说, 显然更好。她留曹岚住到痊愈,也是想给严监御史一个信号。她并非不在乎曹岚的命。但尽管如此,她也没想到曹岚居然还能争取到去曹皇后身边的机会, 这让苏令德对曹岚刮目相看。   曹岚喃喃地道:“是啊。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的人,把匕首插进了我的小腹。而讨厌我的人,却把我救了下来。”   “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是个人,而且罪不该死,换个人我也会救。”苏令德看着曹岚,淡淡地道:“我求的是我自己问心无愧,你不用对我救过你这么纠结。”   曹岚抬头看着苏令德,她的目光怔忡,里面蒙着灰色的雾。   曹岚知道,苏令德不会对她说更多劝慰的话,也不会对她说褚如“好好活下去吧”这样鼓励的话。她们说到底,互相讨厌。   可曹岚从苏令德的言行举止里,明了了苏令德的态度。   哪怕苏令德不喜欢她,苏令德也希望她能活着,好好地活着。   曹岚在自己的袖子里紧紧地扣紧了藏着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她本来已经把盒子放在了掌心,准备最后送给苏令德。   但她没有把盒子拿出来,而是藏得更深了些。   曹岚的声音发紧,细弱蚊呐却也清晰可闻。   她说:“好。”   *   曹岚悄无声息地从望春楼溜走。她拐进巷子,如释重负地撩开马车帘。然而,在看清马车里坐着的人那一瞬,曹岚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严监御史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还在慢悠悠地品着一盏茶:“摄政王的信你都给涠洲王妃了?那你阿兄珍藏的盒子,你给涠洲王妃了吗?”   “是、是……你……”曹岚的牙关冷得打颤,她腿脚发软,几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就这么蠢,为什么没有想过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拿到这些东西,为什么没有想过她能轻易地从家中偷偷溜出来!   然而,严监御史不容她抗拒,让两个嬷嬷直接把她拖上了马车。   嬷嬷们仔细地搜查了曹岚的衣服,把盒子掏了出来。   严监御史皱紧了眉头:“废物!你怎么没把盒子交给她!?”   曹岚伸手指着盒子,她的手脚都在发颤,但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给了……”   严监御史横扫了她一眼,“啪”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空无一物。   严监御史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唇边挂起讥笑:“毁了?毁了更好。只要涠洲王妃看到了,那就一切都好。”   “这家哪,从来都是先从家里乱起来的。本官倒是要瞧瞧,涠洲王妃要是起了二心,涠洲王又要如何是好。”严监御史把杯盖轻轻地擦过杯盏,那瓷器的声音本该清脆悦耳,但此时却刺耳得让曹岚震耳欲聋。   曹岚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的指缝间,还残留着枯叶的碎屑。   曹峻放在暗格中的东西,是一片枯叶。   她知道,那是他从前遇到过的一个少女,他从少女那儿学会了吹叶。   她和曹峻曾经为了她想给玄时舒当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在那一次争吵里,她窥探到了嫡兄的秘密。   曹峻一直不成亲是因为他有喜欢的人了,那个喜欢的人,或许就是苏令德。   曹岚今日是想把这个盒子交给苏令德的,她怀着恶意地希望苏令德知道,阿兄已死,可阿兄曾经喜欢了她那么久,她希望苏令德能尝到哪怕一点痛苦和遗憾也好。   可是到了最后,她选择了放弃。   曹岚身体紧绷地坐在马车里,她仍旧没明白摄政王的信会有什么影响,但她暗自祈祷着,不论是什么影响,希望都不要如严监御史所愿。   *   等曹岚走后,苏令德才开始仔细地看摄政王写给曹为刀旧年的书信。   她很快就意识到,为什么这些书信会被特意放在曹夫人被封存的旧居里——因为这些书信讨论的只有一个话题,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苏令德在看完所有的信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曹岚会觉得这些信会对他们有帮助——因为信里,提到了摄政王儿子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他有一个剑形的胎记。   摄政王非常骄傲地在信中说“此乃天赐”,他对他儿子的剑术非常自信。   但也只有这一句话,甚至不知道这个胎记在何处。而且,大概是出于保护的目的,摄政王并未更多地提及孩子具体的信息。   苏令德眉头紧锁,她不知道这些信件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对于曹岚居然能轻易地拿出这些信件来,也十分怀疑。   在她沉思之时,玄靖宁悄悄地打开了内间的房门,露出了毛茸茸的脑袋来:“母妃,你要忙的话,我们回去吗?”   他并听不清苏令德和曹岚的对话,他只是在内间等了很久也没见苏令德叫他。   “抱歉。”苏令德轻轻地吐了一口浊气:“我们可能要先回去了。”   *   苏令德比原计划早了很多回到临仙山府,她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脚程很快,一路直奔他们的小院。   然而,玄时舒并不在小院里。   “王爷呢?”苏令德困惑地问道:“他今日没有出府的计划。”   川楠留驻守在小院,他还没从苏令德的突然出现中回过神来。他愕然地看着她,一时嗫嚅,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苏令德神色坚决:“川楠,带我去找王爷。你不带我去,我也会满府找他。临仙山府就这么大,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川楠耷拉着脑袋,带着苏令德去找玄时舒。   苏令德惊讶地发现,他们拐过了药池和诊疗之处,去往她很少去过的地方。   她听到了华陵游担忧的声音:“王爷,如果您撑不住了,您就休息。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欲速则不达啊。”   玄时舒没有说话,却是相太医忧心忡忡地接道:“王爷,要不您现在就休息吧?王妃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回来。”   苏令德脚步微顿,她知道她拐过这道墙壁,就能直面他们。但苏令德想了想,只静悄悄地侧过身子,遥遥地看着玄时舒。   那是一块特殊的场地,压得很紧实的泥地上,竖着两根长杆。玄时舒离开了轮椅,正撑着长杆,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他的步子走得很缓慢,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但她能看出他每一步走得都很坚实,显然,这并非一日之功。   或许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如此颓然无力的弱态,他的身边只有相太医和华陵游,甚至连川柏都不知在何处。   他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忍受了很久这样的痛苦。   苏令德紧紧地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退回来。她靠在长廊的墙壁上,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往回走。   直到她确定玄时舒再也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她才哑着嗓子对川楠道:“不要告诉王爷我去过那儿。”   这跟玄时舒当初隐瞒自己病情恶化全然不同,而苏令德很明白她不需要用所谓的“善心”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苏令德回到小院,将摄政王的信放在桌上,对川楠道:“川楠,去帮我找找留园还有没有摄政王的字迹。白芷,你去帮他一起找。”   她需要确认这些信到底是不是摄政王的。   等川楠和白芷回来复命时,玄时舒也回来了。   “夫人回来得这么早,莫不是想我了?”他坐在轮椅上,笑着问她。他的神色间不见丝毫的疲态,仿佛只是去山间吹了会儿风,晒了会儿太阳。   苏令德把摄政王的信放到玄时舒的面前:“我遇到了曹岚,她给了我这些摄政王写给曹为刀的信,信里有关于摄政王孩子的消息。或许,就是陈谅背后所谓的‘少主’。”   “是吗?”玄时舒的笑意微敛,他眉目低垂,扫过一页一页摆在桌上的信。   川楠和白芷一时没有从留园找到摄政王的笔迹,两人问要不要去外头找。   苏令德尚未说话,玄时舒已经摇了摇头:“不用去找了。”   玄时舒的声音很沉,像是被石头拴着困在了水里。苏令德还没来得及细品其中的情绪,玄时舒就已经抬起头来,看着苏令德。   他的声音十分确凿:“这就是他的字迹。” 第74章 难怪 “令令……对不起……”……   苏令德微愣, 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会对他的自己这么熟悉呀?”   玄时舒静静地翻看着这些信:“他从前会一直给我和皇上写信。”   “也是。”苏令德抿了抿唇,见玄时舒的指尖停顿在写着胎记的那封信上,苏令德又道:“这些信里, 也只有这一封写了具体有用的信息。”   玄时舒抬头看着苏令德, 苏令德的目光正落在那封信上。阳光静静地洒落在她的身上,她身边的光影渡起浮沉, 让她看起来神色十分安然。但她可能还没想明白, 这几封信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所以她的眉宇间有些许的困惑。   苏令德见玄时舒久久没有动作,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按理来说,曹岚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能把这些信带出来。”   “但是,如果按你说的,这些信真的是摄政王的笔迹,那这里的内容恐怕都是真的。就算有人要借曹岚的手算计我们, 但给我们真的消息, 这要怎么算计呢?”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   苏令德皱着眉头猜测道:“难道是离间计?故意让我们怀疑我们自己的人里就有摄政王的孩子,好让军心大乱?”   玄时舒的手指扣进了自己的掌心。   苏令德低头看着信时,晚霞的光影像一只暖黄色的蝴蝶,吻在她的眉骨, 看起来暖融融的。   玄时舒指尖微动,他渴望去触及那片暖意。然而, 苏令德微微侧首,她眉骨上这朵蝴蝶便簌簌地飞走了, 只留下了一片阴影。   玄时舒的手收了回来。   苏令德困惑地侧首看着玄时舒:“怎么啦?”   他们二人在房中时,其他人都会极自觉地退出去。此时,房中也只有他们二人。而玄时舒向来都会立刻回她, 他过久的沉默,让苏令德陡然都觉得周遭太过安静。   玄时舒嘴唇翕动,半晌才道:“你看这些信,你觉得……摄政王会不会没有通敌叛国?”   “仅凭这些信,要如何推翻人证物证具在的判决?”苏令德诧异地看着他,玄时舒微微侧目,伸手去翻弄桌上的信。   苏令德正色道:“他或许是个好父亲,也曾劳苦功高,那又如何?他就算是个圣人,但是圣人的一念之差也是一念之差。因为这一念之差死的那么多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有功就当论赏,有罪也就当罚。”   苏令德嗤笑一声:“再说,陈谅一呼百应,是官逼民反,官府失职。但那也不意味着他是摄政王的旧部,他替百姓出头,就能证明摄政王没有通敌卖国。陈谅要替摄政王平反,证据呢?”   玄时舒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试图要扯出一个笑容来,却发现自己的嘴角仿佛坠了千斤,无论如何也勾不起向上的弧度。   苏令德还要说什么,可看到玄时舒的神色,她的话戛然而止。苏令德迟疑地问道:“……你……摄政王对你很好吧?”   这一次,玄时舒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可这笑容是如此惨淡,以至于苏令德的心都揪了起来。   “好?”玄时舒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缕苏令德抓不住的烟。   苏令德不由得挺直了腰背。   玄时舒静静地看着她。   她太敏锐,也太聪慧了。   玄时舒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地道:“令令,我身上,也有一处胎记。”   苏令德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没看过。”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药池替玄时舒按阳跷脉,先前几次她还会刻意目不斜视,后来习惯了,哪还在乎那么多。她完全不记得玄时舒身上有什么特殊的痕迹。   “是吗?”玄时舒看到她微微泛红的脸颊,若是从前,他该顺杆调戏她几句。可今日,他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太沉重。   苏令德只听到他简简单单反问的两个字,就马上冷静了下来。   不是的。   他哪怕在药池里,也并非真正对她完全坦诚以待。他一直会遮着腰胯,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有任何问题。   苏令德将手紧握成拳,她的声音有几分发颤:“那……是什么形状的?”   玄时舒听到这句问话,仿佛看到刑场上高高挂起的刀。刀上的寒光已经在晃着他的眼睛,他知道不多时,这把刀就会落下来。   眼前的苏令德显然已经猜到了,可她紧紧地抿着唇,固执地看着自己。   如果,如果她不是如此聪慧而敏锐……   玄时舒轻声道:“是剑。”   他的声音那么轻,可苏令德的耳边却仿佛听到了巨浪狂涛。她的眼前是一片暗色,就像噩梦中她乘着孤舟的那片夜。   她跌靠在椅背上,过往的一切在她眼前走马观花地闪过。   难怪。   难怪他明知皇帝要杀他,而任其左右。甚至甘愿配合,以成全皇帝兄友弟恭的名声。   难怪他买下了留园,从不称“摄政王余孽”而只称“旧党”。   难怪他不肯说溢出口的爱,也不肯让她说爱。   她想起刻着先皇名讳的棋盘,想起众人皆说,先皇有多宠爱这个幼子——难怪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配活。   苏令德怔怔地看着他。   玄时舒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轮椅,跪在了她的面前:“令令……你别哭……”   苏令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泪流满面。   玄时舒颤颤地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怔怔地停下了手。   他不敢触碰她。   他怕她会拂袖甩开他的手。   玄时舒的声音还在发颤:“我已经安排好,让你和宁儿假死脱身。阿兄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他暂时不会有事。岳父已经在赋闲养病之时,暗中派人在海上寻一处孤岛……”   悔意像草一样疯长,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要攥紧她的自私执念,终有一日会反噬。   严监御史这一刀,其本意或许只是试探地擦过他们的皮肤,是一个来自皇帝的警醒。皇帝在怀疑,他和陈谅有关。可这把刀,却已经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腰腹。   玄时舒很清楚,严监御史送来的信只是一个开端。苏令德终有一日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与其让她从别人口中听说,不如他自己,来亲自揭开这道血淋淋的伤疤。   “令令……对不起……”   玄时舒紧紧地咬着唇,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但他强迫自己,把他的不堪,在她面前剥开。   “我们从倭寇死里逃生之后,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苏令德沙哑地,缓慢地开口。   玄时舒的呼吸仿佛都已经凝固,摄政王通敌叛国的罪孽,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生父曾经伤害过苏令德的这个想法,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爹爹,问阿兄,是不是因为我,她们才会死。我哭着问那些死去的人的亲眷,是不是因为我,她们才会死。”苏令德哑声道。   玄时舒心中一痛,脱口而出:“令令,不是因为你,从来不是你的错。”   “是啊。”苏令德轻轻地静静地点了点头:“所有人都这么说。”   苏令德向玄时舒伸出手去,轻轻地,拂去他眼角的泪。她的指腹只是温暖,可这热度已经足以让玄时舒整颗心都烧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却不期然望进一片平静的、温暖的海。   苏令德向他俯身,伸出手,抱住了他:“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也不是你的错。”   玄时舒震惊地跪在地上,他的膝盖跪得生疼,可此时他无法感知到外界任何的东西,他只能感受到她触碰的地方,像火一样灼热。   这真的不是他的错吗?   他还记得,他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是因为他追着突然跑出去的绒绒,听到了母后私下祭奠摄政王时的喃喃。   他派潜夜卫分成几部去搜证,将证据呈在他的面前。潜夜卫这几部互相不通有无,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搜查的是皇家密辛。但玄时舒自己知道。   他看到了真相。   他是摄政王的孩子。   先皇和皇上的宠爱,在那时,变成了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隐瞒自己知晓此事,不希望皇兄和母后因此大失所望,所以他好好地活着,学着去扮演一个忠顺温良、听话懂事的纨绔。   他打散潜夜卫,建自己的暗卫。散家财,救贫苦,扶忠良,惩奸恶。却也逗猫遛狗,青楼常驻。   他悄悄地练剑,强身健体,希望能拖着病弱之躯再多活一些时候,也能多赎罪一些时候。他想尽办法,隐约摸到了自己的病因,便想着要将毒素逼出自己的体内。   但母后的一碗药,让他从自己编织的梦里惊醒。   皇兄恨他,给他下毒。母后所做的,不过是将剂量,减少了半碗而已。   他那时才知道,为什么赵小叔去拒马界河之前,让他做一个纨绔。   他这样一个,没人想要他活着的人,真的没错吗?   “把宁儿送去涠洲郡吧,让他和爹爹一起走。再把钱婶他们也送回去,让他们去哥哥和嫂嫂身边。”苏令德的声音拂过他的耳侧,是敲开坚冰的春风:“我会留下来,一直留在你身边。”   “苏令德……”玄时舒哑着嗓子,悲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许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是假的,苏令德也是假的。   “我知道。”可苏令德的头轻轻地靠着他的肩膀,她环抱着他,这是一个温暖而又坚定的拥抱。   她想起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细枝末节,可她更想得起那些明处的朝夕相处。   “我在说,我爱你。” 第75章 笨蛋 可也是最爱她的笨蛋。……   我爱你。   玄时舒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这声惊雷, 将他过往的暗色炸得七零八落,引来一束天光。天光照透他昏暗幽沉的深海,指引他浮出海面, 凿开寒冰, 去拥抱一片温暖。   玄时舒紧紧地回抱着苏令德。   用尽全身的力气,妄图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   她身躯温热而又柔软, 这是他活着的明证。   原来万物枯死之后, 他在九尺寒冰之下,抬头看见的雪间这朵唯一怒放的牡丹潜溪绯,并非遥不可及。   她合的,是他的时宜。   玄时舒的力气是如此之大,大到让苏令德几乎微微发颤。   但苏令德还没来得及说话,玄时舒的吻便如狂风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他的手掌托着她的后勺,用力地让她向他靠近。他的吻全然不像初次在药池时那样情难自禁,这一次的吻, 带着疯和狠, 带着决绝而又缠绵的血腥气。   苏令德的心跳得极快,比药池那一次甚至要更加燥热。   她睁大着眼睛,脸颊绯红地看着玄时舒。她眼中蒙着水雾,神色里有几分没回过神来的无辜。   玄时舒的眼底泛着诡谲的红, 他没有让苏令德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又俯身吻了下去。   “令令……令令……”他的吻落在她的肩胛和锁骨, 唇齿轻磨,低语着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颤抖, 透着极深的渴望和焦躁。就像是他此时此刻想要将她拆吃入腹,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苏令德忍不住轻轻地战栗,她闭上了眼睛, 伸手环住了玄时舒的脖颈。   这是一个无声的默许。   玄时舒的声音和动作都戛然而止,下一刻却又变得更加疯狂。他的吻缓慢地下移,却不再是吻,而是近乎啃咬。   与此同时,他的手艰难地摸索到一旁的轮椅上,然后扯下了自己轮椅上搭着的盖布,将苏令德裹了起来。   苏令德懵懵地感受到柔软的布将自己和玄时舒分隔,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玄时舒伏在她的肩窝,一面沉沉地喘着气,一面哑声道:“不行……令令……避子药伤身,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手握着她已经露在空气中的肩膀,触及她光洁的肌肤,像火烧一样灼热。   苏令德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贴近他的胸口,埋进他的怀里,闷声笑道:“大笨蛋。”   可也是最爱她的笨蛋。   是她的笨蛋。   *   严监御史好整以暇地等着临仙山府里苏令德和玄时舒乱起来。   曹为刀死后,严监御史亲自带人去搜查过曹家。他早就看过了摄政王的旧信,并且将旧信递回给了皇帝。   皇帝这一次让他想办法让苏令德看到这些旧信,那想来这些旧信必然能在他们之间掀起轩然大波。他便顺势而为,再添上曹峻的东西,也算是添柴加火。   只是……摄政王的旧信为何会对涠洲王夫妇有影响?严监御史缓缓地抿了一口茶,将脑海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压了下去。   这至少说明,哪怕曹为刀已死,皇帝也并没有因此放弃曹家曾经的一脉。他还是深得皇上信任的。   严监御史满意地颔首,催促身边的人去打探消息:“还没听到临仙山府的消息吗?”   “今儿涠洲王和涠洲王妃下山了,好像是小王子身体不太好,他们把小王子接上山了。”侍从这些日子一直盯着临仙山府,但也只盯出这零星半点的消息来。   严监御史眉头微蹙:“他们下马车的时候神色可好?”   侍从迟疑了一会儿:“涠洲王妃是推着涠洲王进的方家。”   严监御史紧紧地抿着唇,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失策了。他怒吼道:“快拿纸笔来!”   这件事,他必须立刻如实告诉皇帝。   *   皇帝收到严监御史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时,他刚刚看完各处递来的急报。   陈谅的叛军绕开与倭寇交战的乡县,直接把陶实泽逼困在了涠洲城里。平海郡和东郭郡等课税重地的大量贫苦百姓与陈谅的叛军相互呼应,揭竿而起。   良侯重病闭门不出,而苏显允和倭寇战况焦灼,无法施以援手。   “废物!”皇帝将急报掷于地上,冷眼看完严监御史的密信,嗤笑了一声:“他倒是好福分。”   他声音冷冽地命令孙公公:“孙望,摆驾德懿宫。”   *   德懿宫里,终日燃着佛香,赵太后的身上,也浸润着萦绕不散的佛香。   但这佛香只让皇帝心烦意乱。   “母后终日礼佛,终于礼出些成果来了。”皇帝冷声道:“他偏安一隅,还能只手在涠洲郡搅翻风云,可多亏了母后日夜惦记。”   皇帝没有明说,但他们母子二人都知道,这个“他”只能是玄时舒。   这是皇帝第一次把对玄时舒的厌恶挑得明明白白。赵太后浑身一震,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站在阴影之中,脸上漂浮着重重阴霾。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背书的少年了。   赵太后的五脏六腑都在揪疼:“皇上,他自永昌元年开始生病,寿元难添。涠洲之叛,许与他并无干系……”   “呵。”皇帝冷冰冰地看着她:“三年死期将至,可朕看他娇妻在侧,倒是福寿绵延的样子。母后,便是如此,您难道还觉得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和涠洲之叛毫无干系吗?”   赵太后深深地看着他:“皇上,朝中之事本无需哀家置喙。但小民贪生怕死,若是能安稳度日,又有谁能轻易将他们策反?”   皇帝一甩袖:“千亩桑田已毁,朕没有怪罪任何人。朕今年大寿弃而不办,又有谁来替朕考量?摄政王能做的事,朕难道就做不得吗!?”   “皇上!你是天子,摄政王此等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何能与你相提并论?”赵太后悚然而惊。   自他们母子二人在摄政王大败后,将摄政王骗至应天城,以通敌叛国之罪诛杀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皇帝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了。   皇帝良久未曾说话,直到天色仿佛都从明转暗,他才缓缓地开口道:“若果真如此,那就不会在他被五马分尸之后,还人人皆称他为‘摄政王’。”   赵太后错愕地看着皇帝,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皇帝一直在介怀此事,那他心中的怨恨,又该积了多久?   赵太后连想都不敢想。   但皇帝将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赵太后身前的佛像。   佛像低眉垂眸,拈花而笑,沉静安然。   皇帝无声地看着佛像,唇边露出一抹讥笑:“母后,涠洲叛军谣传舒儿是摄政王之子。”   赵太后脸色顿时惨白,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听皇帝又道:“您气愤难当,大病,召涠洲王一家回应天城侍疾。”   皇帝低头看着赵太后,他的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母后,您该病了。”   *   皇帝走出德懿宫的佛堂,出门便看到向他行礼的曹皇后。   他的目光掠过曹皇后,落在她身旁的曹岚身上。   他坐上龙辇,随手指了指曹岚。   孙公公会意,在皇帝离去之后,笑眯眯地对曹岚道:“曹姑娘有福了。”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架起了曹岚。曹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曹皇后:“姑母……”   曹皇后悲凉地抬起头来,无声地朝曹岚点了点头。   她是摄政王保的媒,为了稳住摄政王时,皇帝对她也算恩宠有加。摄政王死后,皇帝将她父兄收入囊中,也算与她相敬如宾。但曹为刀一死,曹皇后就知道,自己只会迎来如今的命运。   她无力留住的孩子,究竟是天意,还是圣意,她不敢多思。她只知道,严监御史把曹岚送来,也只不过是为了给帝王把玩泄愤的罢了。   然而,孙公公还没走几步,里头的蔡嬷嬷就忽地疾步走出来:“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命皇后和曹姑娘侍疾!” 第76章 孤勇 竟是一个小娘子踏风而来。……   皇帝没有得到曹岚, 他便下了一道圣谕,太后忧心病重,曹皇后专心照顾赵太后, 二人皆无力执掌后宫。凤印暂交于陶倩语手中, 由陶倩语暂领后宫。   同时,他一纸明文发往支叶城。太后重病, 惦念支叶城的涠洲王夫妇, 让涠洲王夫妇速速回应天城侍疾。   玄时舒和苏令德接到这一纸明文时,两人的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苏令德先开口道:“我回去侍疾吧。”   玄时舒眉头紧锁:“母后先前来信尚身体康健,且叮嘱我们在支叶城天师处替大皇子聊表心意即可,不必回应天城。此时忽然病重,必定另有隐情。你此时回去,无异于以身饲虎。”   “玄汉以孝治天下,母后病重,无论真假, 我们一家一定要有人回去。如今安排我们假死出海之事还需要时间, 你的身体也没有好全,你留在支叶城是最好的选择。”苏令德冷静地道。   她说罢,又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我们有先见之明,先把宁儿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如此一来, 他不回应天城也就顺理成章了。”   玄时舒果断地回绝道:“我不能让你回去。”   “皇帝的明文里虽然没有直白表述,但是涠洲郡的传闻甚嚣尘上, 都说你是陈谅背后的少主。明眼人都知道,太后的‘病’只能是因为这个传闻而起。”苏令德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臂:“如果我们不回去, 不仅是在‘孝’字上说不过去,而且也等于默认了此事。”   “天子颜面何等重要。”玄时舒摇了摇头:“就算我们都不回去,皇上也不可能将这一举动归为默认。就算这是真相, 但皇上不会认,母后……更不会认。”   “但天下人会因此而攻讦你,皇上也会趁机发难。”苏令德的手向下移,与玄时舒十指相扣,她认真地道:“所以,我不仅要回去,而且要现在立刻动身。”苏令德十分果决:“只有这样,才能替我们争取到喘息之机。”   皇帝未必会满意仅她一人回应天城,但是想必她在应天城的“光荣伟绩”,多少会让皇帝认为玄时舒对她十分看重。不然皇帝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严监御史把摄政王的信递到她的手上。   她毫不怀疑,皇帝不仅想让玄时舒死,而且想让玄时舒众叛亲离。   如此,皇帝就不会在她回应天城的路上就对玄时舒发难。她走水路,就算再快也要几个月。这几个月,玄时舒或许就能找到脱身出海的良机。   “可我们有喘息之机,你又当如何?”玄时舒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令令,我们脱身之时……”   玄时舒没有说下去。他甚至连“死”这个字眼,都不愿意和苏令德扯上关系。   苏令德一笑:“那没准也是我的脱身之时呢?”   她的笑容轻松而笃定,就好像这一切都会像她的笑容这样美好而轻松。   可玄时舒知道,这不可能。   玄时舒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紧紧地一握,然后便沉声下令:“川柏,这些日子看紧王妃,寸步不离。”   *   严监御史在涠洲王府接到皇帝的圣谕时,就开始准备返回应天城的楼船。   他先等来了玄靖宁病情反复的消息。严监御史捋了把胡子。这很正常,毕竟玄靖宁之前因为身体不适,早就被接上临仙山府了。这年头小孩子夭折率高,玄靖宁不能回应天城,众人都不会怪罪涠洲王府。   严监御史也没指望玄靖宁回跟着回应天城,他只在等玄时舒和苏令德的回应。   严监御史又等了一天,却等来了玄时舒病情反复,需要天师急救的消息。而苏令德在他身边侍疾,实难离开。   严监御史坐在停靠在繁枝县的楼船上,听到护卫禀告这个消息,他重重地哀叹一声:“那也真是不凑巧了。”   严监御史站起身来,朝身后的人一拱手:“首卫,您看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的身后站着穿着清一色青色甲胄的将士,他们是皇帝亲自派来的潜麟卫,肃容而立,脸上如古井无波。   首卫是潜麟卫之首,他握紧刀柄,声如寒冰:“太后病重,不容耽搁。我等得令,明辰亲赴临仙山府,请涠洲王夫妇入应天城。”   严监御史连声称是,他扭头看向繁忙如初的码头,心里暗暗地“啧”了一声。潜麟卫亲自前来,可见皇帝的决心。可惜了,今夜一过,涠洲王府恐怕再无翻身之机。   而他能得以跟着潜麟卫重回应天城,可见他在皇帝心里还有些分量。严监御史安心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然而,茶尚未斟满,他就听到凌空一声高喝:“监御史!”   严监御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桌面上,又溅到他的身上。严监御史被滚烫的茶水烫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他惊愕地看向那声音的出处。   他从未见过此等景象——秋风萧索,枯草与黄叶被踏碎,在马蹄下飞溅。红袍白马,箭袖青衣,竟是一个小娘子踏风而来。   那是苏令德。   涠洲王妃,苏令德。   苏令德奔骑至码头上,于人群前堪堪勒马。她翻身下马,身后跟着的十数人,都是她身边长随的使女和侍卫。   她怎么会来!?   严监御史困惑万分,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令德快步流星地向楼船走来。严监御史慌忙地领着楼船上的人下船向她行礼。   苏令德摘下红色的兜帽,露出如寒星的双眸来:“王爷听闻母后生病,一时忧思成疾,时难起身。本宫今日直等到王爷苏醒,才能赶来,除了这些使女侍从,身无长物,多谢严监御史早准备妥当。”   苏令德从严监御史和潜麟卫身边走过,她神容急切,目不斜视:“还请速速发船,让本宫能去母后身边替王爷、宁儿尽孝。”   严监御史下意识地看向潜麟卫首卫,但首卫面无表情地紧跟着苏令德上船,严监御史竟分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潜麟卫首卫的意思,本该就是天子之意。   严监御史满心以为,皇帝此招,是要逼得涠洲王府陷于不义之地。但如今苏令德上船归应天城,涠洲王府便又扳回一城。   但严监御史转念一想,苏令德此去必不能返,如果涠洲王对于涠洲王妃果真有深情厚谊,那皇帝此举,也无疑是在剜涠洲王的心。   可若是涠洲王对涠洲王妃的情真意切,都是装的呢?   然而,严监御史等人刚刚上船,欲令起锚远航,他们便又听到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却是川柏领着一队玄时舒的侍卫急奔而来:“王妃留步!王爷病重苦思,万望王妃再留两日,且等王爷病情转圜!”   严监御史和首卫齐齐看向苏令德。   苏令德站在甲板上,紧紧地握着船上的栏杆。   她一言未发,已先泪流满面:“我便是回到王爷身边,王爷惦念母后的病情,依然会忧心忡忡、百愁难解。我先行离开,王爷好歹心中能有个着落,知道母后身边也有我替他尽孝。”   她声音不轻,哀哀若杜鹃之鸣,码头上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王爷有天师在,有相太医在,必能平安无事。既如此,我须得早些回应天城,也好早些给王爷写家书,以解他心中忧苦。”苏令德朝川柏盈盈行礼,却是想通过他,向玄时舒福身:“你且向王爷托一句话,便说——”   “谨遵医嘱,多加餐饭。岁寒添衣,按时起居。”   “来年春暖花开之日,定是重逢之时。” 第77章 回京 “春天……太久了,令令,太久了……   川柏跪在玄时舒的身前, 咬着牙复述了苏令德的话,然后叩首道:“属下无能,愿以死谢罪!”   玄时舒严令他寸步不离苏令德, 但他还是辜负了主子的期望, 让苏令德得以脱身,只身前往应天城。川柏心知应天城是龙潭虎穴, 他更知道苏令德在玄时舒心中有多重要。苏令德这一去, 不论结果如何,他当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残阳隐没于群山之后,只留下如血的霞缎,萦绕着苍郁阴沉的群山。秋风萧萧,裹着肃杀的寒意,将枯叶从枝头割下。   枯叶落在了玄时舒手中的信上。   他太低估苏令德的决心了。   他没想到苏令德会以死相逼,让川柏给她让出去繁枝县的路。她甚至还能笃定地先写好书信,把自己的计划写得清清楚楚, 叮嘱他勿怪川柏, 也叮嘱他谨遵医嘱,多加餐饭;岁寒添衣,按时起居。   她明明是一个对活着有如此大执念的人,她分明知道自己去赴的可能是有去无回的约。玄时舒想紧紧地攥着些什么, 却又担心将信捏碎,便将目光落在了信上的枯叶。   此时枯叶埋入黝黑的泥土里, 等到春天的时候,或许会开出鲜妍的花来, 像她的笑靥一样的花。   玄时舒看着枯叶,缓声开口:“春天……太久了,令令, 太久了。”   玄时舒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他抬头看着远处西下的夕阳,握碎了信上的枯叶。   枯叶碎落一地,被秋风一卷,呼啸着远去。   *   秋风卷着碎叶,仿若穿山渡水,也落在了苏令德的掌心。   苏令德伸手捉住在风中打转的枯叶,抬头望去,却是望苗县的枯叶,随着风飘到了船边,落在了她的掌心。   严监御史裹着裘衣踱到苏令德的身边不远处,抿了抿唇:“王妃,您刚大病一场,不宜吹风哪。”   苏令德走这一路病了三四回,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茶饭不思。至于是真病还是假病,谁也拿捏不准,但谁也不敢不当一回事。   这一段路硬生生被她多拖出了一个月来。   只不过,临近应天城的水路不会结冰,所以她就算拖到深冬,楼船还是会毫不停滞地往前行进。   苏令德裹着裘衣,松开手,让枯叶随波逐流。然后才叹声道:“严大人就不近乡情怯么?我实在是心口难受得厉害,才不得不顶着冬风出来透气呀。”   苏令德捂着自己的心口,未语泪先流:“母后该多惦念王爷和宁儿啊,可王爷和宁儿却大病不能成行,只要一想到他们彼此隔着千山万水,还翘首以盼的神色。我的心里……”   白芷亦哀声道:“王妃,王妃,切莫伤神。您想想王爷和小王子,也想想老爷、少爷和少夫人哪。”   白芷这话不说还好,她一说,严监御史心里一咯噔,大喊不好。果然,白芷话音刚落,苏令德就趴在白芷的肩膀上,嘤嘤哭了起来。   严监御史的脸色实在挂不住,他心里厌烦至极,可偏偏还需要装着去安慰苏令德:“王妃啊……”   严监御史还没说完话,被苏令德的哭声勾出船厢的潜麟卫首卫就不耐烦地走了出来,冷声道:“天色已晚,从望苗县至临都县这一路上,芦苇荡形如鬼魅。未免王妃受惊,请王妃速速返回船厢。”   苏令德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肩膀轻轻地一抖。但白芷却很是焦急:“王妃,首卫说得极在理,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苏令德咬着嘴唇,无声地点了点头。白芷和白芨连忙连扶带拽地把苏令德带回了船厢。   看到苏令德的背影消失在船厢里,严监御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可真的怕了苏令德了,她今儿但凡在甲板上多吹一会儿风,他敢打赌,等到了临都县,苏令德一定又要病一场。   但无论哪个大夫,都不敢断言苏令德当真没病。忧思成疾、抑郁难安,这都是大夫们恨不得刻在苏令德脸上的字眼。   也不是没人想过要让苏令德趁机喝点儿“该喝的药”,但那药方才递到苏令德手中,苏令德转手就递给了她身边的医侍。   严监御史赶过去收拾局面的时候,苏令德身边的白芷已经带人把开药方的药铺砸了,那个收钱办事的大夫正被白芨扭送去县衙。而苏令德因此受惊,又病了十天。   严监御史的脸都成了菜色,他身边的潜麟卫首卫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严监御史才意识到,苏令德带的这个不起眼的侍卫,是相太医身边的医侍。他都没认出来,更何况潜麟卫了。   可严监御史只能憋着满肚腹诽,   打那以后,没人敢在苏令德的药方上做文章。至于熬药的事,白芷更是看得如铁桶一块。最让严监御史咋舌的是,潜麟卫在熬药的房间后放了一把火。白芷竟然先把药罐砸了,然后才出门去避火。   火当然是没烧起来,本来就是要趁着火势进去做手脚的。当苏令德主仆劫后余生抱头痛哭的时候,严监御史看看那个被砸碎的药罐,又看了看首卫的脸色,明智的一句话也没说。   严监御史今日也恨不得扇自己的嘴巴子。可没法子,他真的不能再给苏令德吹风的机会了。   首卫目光沉沉地看着苏令德消失在船舱后的身影,这个向来面无表情的暗卫之主,此时也有几分咬牙切齿:“涠洲王妃,当真是好本事。”   首卫看向严监御史:“皇上已三催四令,我等会向皇上如实明奏。朝堂之上,也望严监御史慎言之。”   这话,无非就是要他给苏令德泼脏水了。   严监御史只觉得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心中苦笑,面上不显,义正辞严地打着哈哈:“下官定会如实陈奏。”   开玩笑,潜麟卫首卫难道不知道苏令德每次在码头买的那一沓纸是用来干嘛的吗!?   那是用来抄经书的!   更过分的是,苏令德一有机会,一定会把经书寄出去。   严监御史想到此处时,苏令德的船舱里传来诵经的声音。   严监御史眼前一黑。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涠洲王妃车马劳苦、寒风夜行、忧思成疾,还不忘给太后、王爷抄写经书,而且入夜不好点灯抄写,就改为诵读。此等孝心贞义,他要是敢在朝堂多说两句她不想回来,苏令德寄出去的经书能把他直接砸在坑里。   严监御史抹了把自己日渐稀少的胡子,看着暗下来的天色中摇摆的芦苇荡,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芦苇荡一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   诵完经书后,苏令德裹着厚厚的棉衣,静静地坐在窗前。因为是冬日行船,所以她们的窗户上都挂着厚厚的布帘。苏令德撩开了窗帘的一角。   清亮的月色照在水面上,也将芦苇荡飘摇的影子印在了窗户上。   白芨低声道:“等我们的船驶过芦苇荡,到达临都县,恐怕应天城就会有兵将来接了。”她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焦急。   到了那时,她们恐怕就会被困在应天城,作为人质,不得安宁。   白芷瞪了白芨一眼,示意她隔墙有耳,但她也没有反驳白芨。   她们直到此时此刻,都同样在期待着——或许呢,或许她们能在这漫漫夜色里,看到玄时舒呢?   倒是苏令德放下窗帘,笑着点了一下白芨的额头:“如今天下不太平,皇上太后派人来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苏令德本该是她们中最惊惶的人,可她安静地笑起来时,笑容却是如此笃定。   白芷看着她,恍然间仿佛又看到当日策马奔向陶家船上的苏令德,又或是更久远些,那个握着发簪,挡在她的身前,狠狠地把发簪刺入倭寇喉咙里的苏令德。   苏令德长大了很多,沉稳了很多,可有些东西,却至始至终从未变过。   白芷和白芨的心,都莫名地安稳下来。   白芷笑着大声地接道:“王妃说得是,这芦苇荡怪渗人的,谢天谢地,有潜麟卫在,可快些安稳过去吧。”   可白芷话音方落,船体剧烈的震动就把她们晃得七倒八歪。这显然是有船撞了上来,而且还不止一艘船。她们前往支叶城时被劫杀的回忆瞬间就浮上了众人的脑海里。   白芷马上挡住了苏令德,而白芨一个跃身,警惕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鞭子。   “什么人!?”   与此同时,门外看守她们的潜麟卫一声惊呼,刀剑争鸣之声瞬息划破了寂静无声的夜。 第78章 重逢 他要带着她,去走一条不能回头的……   白芷听到外头的刀剑之声, 飞快地取锁打开船厢两侧的门。   她们当初刚上楼船,因为担心严监御史和潜麟卫使诈,特意将苏令德的船厢左右两处船厢打通。苏令德从支叶城带来的侍卫分列两队, 住在她的左右两个船厢里。   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刻涌入苏令德的船厢, 将苏令德团团围在中心。其中两人将桌椅挪到了船厢正门,挡住了门。而白芷则马上又将船厢两侧的门锁了起来, 让侍卫挪动衣柜箱笼等重物堵着门口。   两侧的船厢远不如苏令德所住的船厢宽大, 不利于侍卫施展,所以苏令德不能挪去两侧的船厢,只能在原地布防。   侍卫各三人分列于正门的两侧,紧贴着墙。他们手中紧握着刀,但都知道此时不能出声。这些贼人必然是冲着苏令德来的,他们要是出声叫破了苏令德的身份,恐怕只能死得更快。   “本官奉命护送涠洲王妃入应天城侍疾,潜麟卫在此, 尔等是何方妖孽!?”严监御史声音很大, 但明显能听到颤音。   回应他的,是刀剑出鞘的寒声。   “潜麟卫?”一个沙哑的声音如阴魂鬼魅:“你说的是这些废物吗?”   一些东西滚动的声音,让众人悚然而惊。   “首……首卫!”严监御史吓得失声尖叫。   “王妃在、在、在这间……”严监御史在刀剑声里撞上了苏令德船厢的门,慌不择路地求饶:“大侠饶命, 必有重谢……啊!!”可他话音未落,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血溅在门窗上, 血腥气和寒夜一齐朝船厢内涌来。   苏令德拔下了发髻上削尖的金簪,握在了手里。   他们都听到了撞门的声音。   白芷几乎是立时就从衣架上拽下了苏令德的披风, 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把自己的棉衣裹在了苏令德身上。   她想要李代桃僵,替苏令德争取一些时间。   苏令德紧紧地攥着白芷的手, 无声地摇了摇头。   苏令德再拔下一根玉簪,一拉白芨,对她们一指窗户,无声地道:“活下来。”她只是一顿,便又极快地接道:“替我报仇。”   只有这样,她忠心耿耿的使女才会离她而去。   苏令德松开拉着白芷和白芨的手,对她两侧的侍卫打了个手势。那些侍卫双目通红,最后紧咬牙关地听从了苏令德的命令。一波人后撤,护在白芷和白芨身边,预备趁乱跳河。另一拨人则依旧贴在墙面,预备殊死一搏。   白芷泪流满面地看着苏令德,却被苏令德身边的护卫推搡着往窗口走。   苏令德发髻微散,青丝如瀑地垂在她的背上。   她声如洪钟:“阁下要是想取本宫性命,大可一把火把这艘楼船烧个干净。阁下留本宫一命,所求何事?”   楼船上侧身绑着救命的小船,但是门外的人连潜麟卫都不放在眼里,她们要是硬碰硬,根本没有解开小船逃命的可能。只有她留下来,或许能替她们争取时间。要么解船逃命,要么可以游至岸边。   可如果她没有留在房中,迎来的恐怕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寒冬水面,她就算此时跳入水中,十之八九也活不下来。   门外的撞门声略略一顿。   一声轻叹,像是裹着丝丝宠溺,在这个经历杀戮而至缄默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的诡谲。   “王妃还是如此聪慧。”   这是玄时舒的声音。   这声音让苏令德浑身一颤,她难以置信地紧盯着门口。而门口的侍卫显然也吓蒙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但苏令德的神色比他们恢复得更快,她一扬簪,狠狠地将玉簪摔在了地上:“妖言惑众!”   摔簪为号。就算他们再震惊,可令行禁止是刻在骨子里的事。侍卫立刻掀帘推窗,护着白芷和白芨等人杀出去,跳水逃命。   “噗通噗通——”接二连三的落水声传来,也就是在这一瞬,门被猛地撞开,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月色与血色中。他披着黑色的大氅,浑身萦绕着不散的血雾,一双眼睛隐在兜帽之中,月色照不清他的容颜。   他的人似乎早知门内会有埋伏,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着他们用来堵门的长凳,挡下了埋伏的侍卫的一刀。   劈开长凳的侍卫们,看着对面熟悉的脸,顿时傻了眼。   门外的人摘下他的兜帽:“令令,我可当真不是妖言惑众。”   苏令德手上的金簪脱手,“砰”地掉在了地上:“你……”   她声音发颤,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玄时舒会亲自来。他会离开轮椅,亲自向她走来。   他浑身凛冽,夜风与血雾交织在他的身上,透着肃杀与残忍。可他向她越走越近,他眸中清冷如刀光的神色,便也越来越温和。等他走到她的身边,一扬斗篷,将她盖在了玄衣之下。   他眸色幽深,藏着的,都是劫后余生的爱意。   “你能起身了……”苏令德紧紧地攥着玄时舒的衣襟,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她仿佛在梦中呢喃。   “为了接我的夫人呀。”玄时舒掩去康复的苦痛,只俯身,在她唇上落下温柔至极的吻。   但远在苏令德能再开口之前,一道人影扑到窗前,对着落水的人声嘶力竭地哭嚎道:“王妃!!!”   苏令德心中一震,此人的举动,无疑是想让人以为她跳下了水。   苏令德挣扎着想要脱身去窗边:“白芷、白芨……”   “放心吧。她们不会有事的。”他将苏令德紧紧地抱在怀里,感受着她软香温玉的身躯,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苏令德相信他,却也忍不住用力咬了一下他的嘴唇:“你怎么这时候来!”   饶是她平日里看的话本子多如海,此时也想不到该怎么收场。   玄时舒的声音比先前还委屈:“春暖花开再重逢?夫人哪,你好狠的心,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千里奔袭跋涉,步步算尽机关。   不过为了这一刻,也只为了这一刻。   苏令德又恨恨难平地咬了他的嘴唇一口,却换来低声轻笑。玄时舒将大氅披在苏令德的身上,细心地替她戴上兜帽。   他要带着她,去走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这条路尸横遍野,寒风凛冽。血腥弥漫在河腥之中,令人作呕。   苏令德紧紧地与他十指相扣,她的脚步,从未迟疑。   *   涠洲王妃回应天城的船被劫一事,震惊朝野。   楼船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临都县码头上的人都清晰可见。   涠洲王妃的贴身使女白芨好不容易游上了岸,得知涠洲王妃楼船失火,而同行的白芷没能游上岸,当即就昏死过去。等她醒来之后,便执意要回支叶城,去告诉涠洲王,给涠洲王妃报仇。   临都县令吓得赶紧让人去河上打捞。然而,他们在下游发现了王妃的披风,可除了烧成骨架的船,他们没有看到一个活人。只是在船的侧面,钉着一条迎风飘扬的白色布条,上面绣着朱红如血的四个字——   “摄政王印”。   *   这个消息见风而长,不多时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涠洲王听闻消息,吐血昏迷。但他坚信涠洲王妃吉人自有天相,绝不可能丧命。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书《寻妻书》,布告天下,他愿以涠洲王府所有家财,换得涠洲王妃的下落。   与此同时,涠洲王怒斥摄政王余孽,并发下血誓,与要几次三番加害涠洲王妃的凶手势不两立。   然而,陈谅一方却不甘示弱。他们一面表达对涠洲王的慰问,对涠洲王妃恩泽支叶郡的赞赏有加,另一面则断然否认此事。说摄政王旧党从未派人暗害过涠洲王夫妇。否则,愿受五雷轰顶,断子绝孙。   陈谅的布告一出,众说纷纭,应天城却立刻将这舆论压了下去。   但人心人言,从来无法一力断绝。   对于应天城之前打着“摄政王余孽”旗号犯下的罪孽,众人的心中被种下了阴云谜团。   赵太后听闻这个消息时,她刚刚收到苏令德在路上寄来的最新的经书。看到那一笔一划写下的端正经文,赵太后心痛难耐,跌坐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久久都没能起身。   “舒儿曾经在家书里跟我说,他以为自己无可救药,可直到遇到令德,才知道……”赵太后喃喃地看着菩萨,泪流满面:“无边暗夜,也有星月。”   “舒儿已非长命之体,他还狠心至此……”赵太后长跪不起,低喃:“千错万错,都是信女的错,这罪孽,就由信女来担吧。” 第79章 落凤 “王爷和王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 赵太后信了陈谅,可涠洲王却不相信陈谅的发誓。涠洲王派亲卫去涠洲郡与苏显允会面,共查当年摄政王通敌叛国一案。   苏显允力战倭寇, 大捷。被俘虏的倭寇招供, 他们曾经跟曹为刀的人做过交易。曹为刀向他们提供乐浪县的布防图,好令摄政王腹背受敌。而为了让倭寇相信他的诚意, 曹为刀甚至让他的独子曹峻为质子。   苏显允顺藤摸瓜, 找到了曹家跟倭寇勾结的证据。倭寇之中,甚至还有一歌舞伎与曹家旧部相恋,被抛弃后留在了涠洲郡,装作哑女,生下了一个女儿。   如山的证据一道又一道地传往应天城和支叶城,朝野震惊。但此时已无人有心力去分辨这些证据究竟是真还是假。曹为刀已死,此时将这些罪名都往曹为刀身上推,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陈谅趁机要求皇帝给摄政王正名。   苏令德听到这个消息时, 已又是春暖花开之际。玄时舒折了几束桃枝, 将桃花递给她时,也将这个消息带了给她。   苏令德本坐在座位上奋笔疾书,闻言倏地抬起头来:“难道常明当初把嫁妆送过来的时候,你跟哥哥就已经在暗中计划了?”她还记得常明当初匆匆来又匆匆离开, 期间和玄时舒密谈了一段时间。   “夫人,你可以稍微笨那么一点。”玄时舒轻叹了口气, 用新鲜的桃枝替换她春瓶里的旧花。苏令德自从隐姓埋名被玄时舒“劫走”之后,便只能在这间小院子里, 难得出去。玄时舒也就养成了日日替她换花的习惯。   苏令德瞪他一眼,嘟囔道:“你们就知道瞒着我。”   “看在桃枝的份上?”玄时舒抱着春瓶,唇边带着无辜的笑。   但苏令德从他的眼中, 还看出了紧张和期许。想来也是,如果摄政王是他生父,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个巨大的好消息。只是他不知道,或者不敢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不是同样也是个好消息。   苏令德绕到玄时舒身边去,嗅了一口桃花的淡香,“哼哼”了两声:“看在桃枝的份上。”她又扭头去吩咐白芷:“去拿一罐梅子酒来。”   玄时舒惊诧地看着她,迟疑地问道:“你要庆祝什么吗?”   苏令德瞥他一眼:“庆祝真相大白于天下。”   玄时舒的眼底才真正露出笑意来。   苏令德笑着拿桃枝去挠他的脸颊:“傻样。”   玄时舒笑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调侃道:“夫人莫拿桃枝,小心累着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桃枝,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亲昵的一吻。   苏令德展颜相向,也伸手回抱着他。玄时舒微微一颤,也将她抱紧。   苏令德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这件事被埋了那么久……连我都深信不疑,我们那么多人都深信不疑……要撬开这一角,一定很辛苦吧?”   玄时舒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曹峻的脸。   玄时舒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道:“我们原本可能会花费更多的时间,但是,曹峻帮了我们一把。”   苏令德震惊地仰头看着他:“曹峻?难道他从支叶城回应天城的时候,拐到涠洲郡,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   玄时舒点了点头。尽管他明知曹峻对苏令德有意,但是他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到会抹杀旁人功绩的人。   他只是将目光落在别处:“他曾经去过涠洲郡。因为曹岭只是曹为刀的养子,倭寇不相信曹岭。但那一战是最好的契机,曹为刀不敢有误,所以把曹峻送去涠洲郡。曹峻并不知情,他只当是曹为刀想让曹岭带他去见见世面。”   “曹为刀身死,他死前安排好了亲卫接应出逃的曹峻,也叮嘱曹峻要隐姓埋名,不能前往应天城。但曹峻生疑,亲自前往涠洲郡查探。他明知我们的人跟着他,也依然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所知的线索暴露在了我们的面前”玄时舒顿了顿。   过了会儿,他的唇齿间,泄出一声轻叹:“他以前,一直以为曹为刀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苏令德哑然。   她其实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少年,记得自己绕到他的身边,对着他的鱼篓惊叹;记得她用柳叶吹起《春调》时,他眼中的赞许;记得他笨拙地用叶片,跟着她一句一句地唱;记得她提着一条他钓上来的鱼,往回走的时候,还跟他招手,约定明日再见。   他应下了,可再也没有出现过。   苏令德沉默良久,久到玄时舒强硬地握着她的肩膀,非要在她的唇上咬一口:“除了我,夫人,你还在想谁呢?”   苏令德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听玄时舒幽幽地道:“我就知道夫人会想着他,我都没敢放他一个人,怕他自寻死路。”   “曹峻没死!?”苏令德先是震惊地脱口而出,旋即又镇定自若地张口就来:“想曹皇后呢。”   玄时舒一噎,垂眸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想曹皇后?”他一脸“你骗鬼呢”的神色。   苏令德严肃地点头:“我在想,曹峻在一步一步挖通敌叛国真相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会连累到曹皇后吗?”   其他人,曹峻或许浑不在意,但曹皇后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姑姑。苏令德不相信曹峻会不顾曹皇后的死活。   玄时舒收敛了调笑苏令德的神色,摇了摇头:“在曹家通敌叛国被曝光之前,大皇子偶染风寒,太常占星,凤后为灾。”玄时舒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曹皇后,早就身在必死之局。”   *   陶倩语带着赐鸩酒、白绫的圣旨大摇大摆地找到曹皇后时,曹皇后正端坐在凤座之上。她看到陶倩语,竟是微微一笑:“陶昭仪,本宫等你很久了。”   曹皇后的声音太过淡然,陶倩语的脚步竟是不由得一顿。她看向曹皇后,曹皇后穿着凤冠霞帔,金丝银线,勾勒出煌煌烨烨的尊贵之身。这显然是封后之时的礼服。   陶倩语为了示威,也穿得极为隆重。可再隆重也比不过封后的礼服。但只要一想到后位唾手可得,她就昂首笑道:“曹皇后既然有此觉悟,那也不必妾身多说了。”她一扬手,指了指鸩酒和白绫:“请曹皇后选一样上路吧。”   曹皇后的目光掠过鸩酒和白绫:“太后娘娘可安好?”   陶倩语本等着她哭着求见皇帝,谁知曹皇后意欲见赵太后。陶倩语脸上带起讽刺的笑容:“太后娘娘自有其他宫妃照顾,就不劳您费心了。”   曹皇后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伸手指了指鸩酒。   宫婢将鸩酒递了上去。   曹皇后摩挲着瓷瓶的瓶缘,唇边的笑惨淡得像她身后的白墙:“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陶昭仪啊,太常当年为本宫写下你的八字适宜给涠洲王冲喜的卜辞,而今,本宫也受了卜辞的反噬。”   陶倩语悚然而惊,她此时方才明白,原来那道冲喜的旨意,竟然是曹皇后为了阻止她进宫设下的局。可人算不如天算,陶倩语想到代她受过的苏令德,唇边勾起了冷笑。   可曹皇后并没有给陶倩语说话的机会,她淡淡地继续道:“太常今日给你写下本宫有碍大皇子性命的卜辞,你又焉知不会受到这道卜辞的反噬?”   陶倩语抬起下巴:“你与本宫怎可同日而语?本宫自有陛下护佑。”   曹皇后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傻子:“陶昭仪,你当真以为自己独得帝宠?如果本宫没记错,你是和嫦儿同日受幸的吧?而且,你难道不记得皇上在你产房前说的话了,还是……你不想记得?”   陶倩语一噎,看向曹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皇帝在她和孩子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孩子。   “大皇子是我的骨肉,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天之骄子,自然尊贵。本宫为他赴死又有何不可?”陶倩语梗直着脖子道。   曹皇后轻轻地道:“是吗?”她的目光越过陶倩语,落在一个狂奔而来的身影上,她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陶倩语还没明白她此话何意,就听到鲍嬷嬷无比惊骇地道:“昭仪!昭仪!大皇子落水——大皇子他——”鲍嬷嬷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已经是老泪纵横。   “什么!?”陶倩语登时头晕目眩,她终于明白曹皇后为什么会在临死之前说这么多话——曹皇后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陶倩语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摔在门框上时,装着鸩酒的瓷瓶滚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哭喊着大皇子的乳名向外狂奔时,身后的人和着血泪在哀唱——   “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君心与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   *   后宫大乱之时,乔装打扮之后的曹岚正颤颤巍巍地跪在赵太后身前:“姑母托付小女,她深受太后的眷顾,如此深恩无以为报。但她已必死无疑,只怕不能陪您诵经念佛,哀求小女将这一叠她抄好的经书和书信都交给您。”   “小女也知道自己要引颈就戮,只求太后娘娘平安喜乐,以全姑母心愿。”曹岚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赵太后接过了书信,她神色怔怔,但没有拆信,而是忽地问道:“舒儿和德姐儿……他们要好吗?”   这话来得似是没头没尾,让曹岚紧绷的神经都不由得一下僵住了,旋即,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如今皇帝与玄时舒的处境何其相似。   他们的正妻一个已死,一个将亡。   可他们两人又是如此的不同,这不同大到曹岚几乎毫无迟疑地道:“王爷和王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太后的眼泪落在了手中的信上:“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她喃喃着拆开了曹皇后的书信。   赵太后只看了一眼,浑身就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知道!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第80章 赴京 “令令,我会为了你,拼尽全力地……   曹岚震惊而害怕地看着赵太后, 她从来没见过赵太后近乎癫狂的模样。曹岚浑身发抖,忍不住跪着往后挪,试图远离赵太后一些。   “太后, 太后!大皇子落水身亡——”蔡嬷嬷匆忙的脚步和惊愕的声音打碎了曹岚的恐惧, 曹岚茫然地看向门口。她以为她率先听到的,会是曹皇后的死讯。   大皇子……死了?   赵太后如五雷轰顶, 紧紧地攥着曹皇后的信。信皱成了一团, 她的脸也皱成了一团:“造孽……造孽啊……”   赵太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无法起身。   *   赵太后病了,病得很重。   涠洲王不等皇帝三令五申,听到消息之后即刻动身,拖着病体亲赴应天城。   然而,涠洲王行程过半,陈谅一方却明文对涠洲王发出了警告。   陈谅称, 苏显允既然已经查出曹为刀是真正的通敌叛国的凶手, 可皇帝明知真相,却迟迟不替摄政王正名,其中内情,涠洲王理当三思。   涠洲王妃失踪之时, 曹为刀早就命丧黄泉,他在支叶郡的旧部都被控制了起来, 究竟还有谁能厉害到杀了涠洲王妃一行人?   而且,如果先前摄政王旧部所为之事, 都是曹为刀所做。可曹家和大长公主、魏家,分明从未交恶,甚至交集都算不上多。那曹家所求为何?仅仅只是一个支叶郡的郡尉?   再者, 曹为刀身在支叶城,哪儿来的此等手段,还能在天子脚下搅动风云?   曹为刀,说到底,恐怕不过只是一把刀而已。   那,握刀的人,又是谁?   陈谅的问题无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   就连程丞相看着手下传来的一叠又一叠的有关陈谅之言的密报,也觉得寒气从脊背攀了上来。   左长史压低了声音:“丞相,如果曹为刀只是一把刀,那他通敌叛国,难道也是握刀人的授意……?”   左长史光是说出这句话,都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握刀人究竟是谁。   程丞相没有说话。他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叠得像山一样的密报。当初,陈谅起兵只是为了杀陶实泽,清君侧。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还撬动了摄政王案的一角?   “连你都会做此想,可见陈谅的话有多蛊惑人心。”程丞相拿出空白的奏章,缓缓地道:“如今之计,是趁着重审摄政王案的机会,审查陶实泽在永昌三年倭寇之战中的失职。以失职之罪杀陶实泽,既平民愤,且无损天颜……”   然而,程丞相话音未落,右长史就匆匆赶来:“丞相,陶大将军趁夜突围,暂时不知所踪。”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失踪!?”程丞相的手一顿,墨水从笔尖滑落,在空白的纸上落下一滴硕大的墨滴。   左长史瞪大了眼睛,立刻问道:“难道是陛下指示救下陶大将军?”   右长史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援军传来的消息,看奏章的态度,援军好似也很惊讶。”右长史将奏章交给了程丞相。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陈谅军和陶实泽交手过几次,皇帝亦派过援军。但陈谅军极熟悉水战,对涠洲郡等各郡了如指掌,皇帝的援军出自中原地带,无法剿灭陈谅军,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但在此前数次交锋中,陶实泽都一直在列。想也是,皇帝必然不会想保一个懦夫,陶实泽得出战,才能证明他问心无愧,也才能证明皇帝没有错。所以,陶实泽是不想战也得战。   程丞相翻看着奏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论是陛下暗中下的指示,还是陶实泽自己逃出生天……”程丞相在被墨滴污染的奏章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在陶实泽死之前,民愤再难平了。”   “那如此一来,陈谅的那些胡言乱语,岂不是甚嚣尘上?”左长史紧皱着眉头,目露忧色:“丞相,恐再次龙颜大怒啊。”   “涠洲王如果信了陈谅的话,驻足不入应天城,则必涨陈谅气焰。如果涠洲王不信,仍入京侍疾,则或有转圜之机。”程丞相目光沉沉地看着奏章上的那个墨黑色的“叉”:“端看涠洲王了。”   *   涠洲王选择了一往无前地奔赴应天城。   苏令德知道玄时舒的决定时,他们正停靠在临都县里。玄时舒打着身体不适的幌子,在临都县多留几日。   苏令德眼眸低垂地坐在床上,神色里难免显出几分忧虑。   玄时舒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笑问:“我的夫人这就开始想我了?”   苏令德当然不可能跟着玄时舒进入应天城,这样风险太大,他们需要在临都县告别。   苏令德抬头看着玄时舒,抿着唇,眼里有泪光。   玄时舒的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他收起了调侃的笑,慌忙地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别担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知道。”苏令德哑声道:“陶实泽失踪,民怨没有一个出气口,陈谅每句话都在暗示皇帝是握着曹为刀这把刀的人。你回应天城,是对天下人的表态。皇帝要是还想要名声,他就会让你活着。”   玄时舒笑着轻叹一声:“你既然都知道……”   苏令德知道这是玄时舒一定要做的事,她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张嘴在他腰上咬了一口:“可万一呢?你这不就是在以命相搏吗?”   龙潭虎穴,哪里是那么好闯的。   玄时舒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夫人,我以前还说你像绒绒,想来是错怪了,你不像猫儿,该像只小狗。”   苏令德闷声嘟囔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可不会殉葬,我要带着宁儿到处去好吃好喝好玩。”   玄时舒一笑,他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好。我已经让川柏搜罗了天下好吃、好喝、好玩的去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斟酌,好不好?”   苏令德心中一时大恸。   他也知道,此一去,是步步惊心、命悬一线。   但苏令德却反而推开了玄时舒,她袖手抹去自己方才又新涌出来的眼泪,认真地看着玄时舒道:“你不许就这么打发我。就算是命悬一线……”   她还没有说完,玄时舒便垂眸看着她,亦是郑重地接道:“也要搏一线生机。”   苏令德睁圆了眼睛。   玄时舒俯身亲了亲她软软的唇:“令令,我会为了你,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因为她,他不仅贪恋这人间。   他还想抓住活下去的每一个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苏令德握着玄时舒的手臂,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可此刻的玄时舒,让她心中升腾起强大的信心。她或许仍站在夜海那条飘摇的小舟上,但这一次,船上有玄时舒与她并肩而行。   玄时舒前往皇宫之时,她会联络已经在应天城驻扎的吴五郎,在应天城不断散布陈谅的话。而含沙射影的话本,她也已经写完了第一卷 。她深知,陈谅的话影响力越大,玄时舒也就越安全。   他们,会一起活下去。   玄时舒爱极了她的信任与主动,他的手忍不住落在她的肩头,撇开了她的衣裳——只是,还没等玄时舒能有下一步的动作,门外就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川柏压低声音道:“王爷,贵客求见。”   玄时舒暗骂一声,又重新坐回轮椅上。他遗憾地看着脸红彤彤的苏令德,只能乔装一番,扮作病弱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前往会客厅。   来人摘下帷帽,露出了玄时舒熟悉的脸来。   玄时舒瞳仁微缩,面色凝肃:“魏姑娘,你所来何事?” 第81章 天道 “上碧落下黄泉,我是最爱你的人……   魏薇池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来:“我陪着祖母搬至应天城郊的园子里, 在整理庶务时,发现了一本太医的手札。”魏薇池低着头,没有看玄时舒:“事关王爷出生之事, 魏家不敢藏私。”   玄时舒目光如刀地看向魏薇池。   一帘之隔的苏令德亦是惊骇万分, 更觉得魏薇池此举诡异万分。   魏薇池总没有傻到来告诉玄时舒,他是摄政王的儿子吧?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两声, 虚弱地道:“原是有关本王出生之事啊……”玄时舒不甚在意地伸手接过册子, 随手放在桌上,微微笑道:“本王不日又会启程,魏姑娘大可等到本王到了应天城再交予本王,不必多跑这一趟。”   玄时舒语调闲散,魏薇池却十分凝重:“我听说了有关王爷出生的些许谣言。但请王爷勿信谣传。”   玄时舒没有说话,只肃然看着她,目光冰冷。   魏薇池感受到这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身形微僵, 俯身叩首:“这手札里写着, 您是足月而生,与彤史相证。王爷想知道的事,都已经写在这份手札中了。”   苏令德差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苏令德不知道官方所载里玄时舒出生的信息,但是她很清楚, 魏薇池乔装而来,不可能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话。换而言之, 这句话一定佐证了魏薇池“勿信谣传”的谏言。   玄时舒眸色幽深地看着魏薇池:“魏姑娘,你所求何事?”   魏薇池心底长舒一口气:“我弟弟不慎撞坏了脑袋, 或许终生将形如七岁孩童。小女但求一隅安身,能带着弟弟,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替祖母养老。”   帘后的苏令德微惊。   这手札涉及秘辛,或许就是大长公主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而如今,魏薇池的弟弟成了痴儿,若想留下血脉,恐怕还多有赖魏薇池的照顾。大长公主也不得不依仗魏薇池。从此以后,魏家还得仰赖魏薇池招婿,延续魏家嫡支。   难怪魏薇池拿得出这本手札来。   “魏家的嫡支已不复往昔。”玄时舒缓声道:“你就算不将这手札拿出来,也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魏家的掌舵人魏大老爷早就死了,魏升登和魏开桦两代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也已经断绝。大长公主属实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不然也不会让魏家落到如此境地。如今,魏家就连城门校尉的位置,都只能拱手让给曾经的下属。   魏家已无威胁,皇帝就算要赶尽杀绝,应该也不会急于一时。而魏薇池现在这么做,稍有不慎,就会让魏家万劫不复。   玄时舒和苏令德心里既警惕又困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魏薇池铤而走险。   魏薇池低眉顺目地道:“顺天应道,如此而已。”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两声,苍白而虚弱地道:“顺什么天,应什么道?”他的声调里满满的自嘲。他一个“废人”,哪里值得魏家投诚?   魏薇池却在此时抬起头来:“王爷,你一定会为王妃报仇雪恨的,是吗?”   “不论敌人是谁,你都一定会替王妃报仇的,对吧?”魏薇池又一字一句地强调了一遍。   玄时舒瞳仁微缩。他看得很清楚,魏薇池的眼眶泛红,她的眼底有恨。   “是。”玄时舒正色颔首。   魏薇池再拜,前所未有的坚定:“那就是我的天道。”   魏薇池眼里有恨,可也有烈焰。   那是苏令德种下的火种,如今,灼灼替她而燃。   *   玄时舒握着手中的手札,抬头看着朝他走来的苏令德:“令令……”   苏令德脚步微滞。她从来没见过玄时舒露出这种神色。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焦距,神色怔忡,放空了一切。   “怎么了?”苏令德心下一紧。她不知道这份手札里究竟写了点什么,也不知道玄时舒究竟从中获得了什么信息。   “我一直以为,我是早产,而非足月而生。先前还一直以为是这个原因,才会底子不够好,缠绵病榻。”玄时舒的声音好像能被一阵风吹散:“按我早产所推算,那一月摄政王回京,久住皇宫。”   苏令德睁圆了眼睛:“如果你是足月而生呢?”   玄时舒的目光聚焦到了苏令德身上:“摄政王尚未回京。”   “啪”的一声,是苏令德失手打碎了桌上的杯盏。   “我不明白……”苏令德难以置信地喃喃:“摄政王的书信是真的,母后说你是早产,可这份手札却说你是足月而生……是这手札在骗人吗?”   “手札里说这是他手中还有皇帝出生时的手札,而且他偷拿了母后怀我时贴身佩戴的护身符为证,还有一个死里逃生的稳婆的住所……”玄时舒伸手揽过苏令德。   他抱着她的腰,才好像从云端回到了地上,心中有了踏实的感觉:“令令,我也不明白。”   他的声音也染上了恨意。   他究竟是谁?   如果手札所言为实,那母后又为什么要设下这样的局?   他当年查过自己的身世,也找到过一个当年的医侍。可那个医侍说,他确实是早产。后来,这个医侍就跟当年接生的人一样,陆续失踪或死亡,竟无一人再出现。   更不用说太医署的脉案,一直都指向的是他早产。后来生病,就连相太医一开始都怀疑是他早产之故。   苏令德弯腰,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没关系,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就是你。”   “阿舒。”她轻轻地唤他的小名:“你就是你。”   玄时舒从前就觉得,她唤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可那时他不敢听。岁月悠悠过了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听到,仿若久旱逢甘霖,令他心跳猛地快了数拍。   苏令德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玄时舒忽地拦腰抱起。   “诶??”苏令德茫然无措地环抱着他的脖颈:“避子药伤身呀,避子药伤身!”   她现在可还是“失踪”的涠洲王妃,要是这时候有喜,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玄时舒将她放到床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而笑:“令令,令令……”他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吻落在她的脖颈,又滑落在她的指尖。   直把苏令德亲得脸都红了,在床上不安地动来动去,玄时舒才抬起头来:“我不仅是我,我还是你的夫君,是我们孩子的爹爹……”   他眸中有星子,熠熠生辉、璀璨缠绵:“上碧落下黄泉,我是最爱你的人。”   *   爱苏令德这件事,让玄时舒获得了太多的力量。以至于他时隔多年再次入宫,看着那巍峨的宫墙,心中竟再也没有曾经的森然冷意和颓然疲惫。   这些高耸的、透着威压的宫墙,也不过就只是一面墙罢了。   然而,饶是玄时舒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看到赵太后时,他的心依然猛地一沉。   赵太后躺在床上,她怔怔地看着他,竟好像没有认出他来:“这是谁呀……”蔡嬷嬷在一旁侍疾,连忙道:“王爷回来了,太后,您还记着吗?您一直念叨着他呢。王爷来看您了。”   “快走!快走!”赵太后忽地发出厉声尖叫,她抄起枕边的物什扔向玄时舒:“舒儿!快走啊!”   那物什扔进玄时舒的怀里,玄时舒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缺了耳朵的虎头娃娃——那是他的虎头娃娃。   玄时舒挪动着轮椅靠到赵太后的床边,把虎头娃娃重新放到她的枕边,又无声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赵太后看看虎头娃娃,将视线移到玄时舒脸上,忽而泪流满面。 第82章 母子 “娘亲应该谢谢她的,你替娘亲谢……   赵太后伸出手, 缓缓地摸上了玄时舒的脸颊。   “舒儿……”赵太后声音微颤,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才听得见:“对不起, 对不起……”   玄时舒垂眸, 遮掩了自己眸中的情绪:“母后何来对不起儿臣的地方呢?”   赵太后的手垂落,紧抓着玄时舒的袖子:“舒儿,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玄时舒只低声道:“母后,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啪——”   玄时舒话音方落,赵太后就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玄时舒一巴掌:“孽子!”   她的声音尖利,就像夜枭的凄嚎。   玄时舒错愕地看着赵太后,可赵太后就像疯了一般,手边能抓到什么就往他身上扔:“滚出去,你给哀家滚出去!”   蔡嬷嬷唬了一跳, 连忙让宫女一面安抚赵太后, 一面去请太医。她则忧心忡忡地要将玄时舒请出去:“王爷,您还是先出去吧——”   他们退得太急了,以至于一下就撞上了带着膳食而来的孙公公等人。端着菜的宫女手一抖,把半碗菜洒在了地上。   跟着蔡嬷嬷的大宫女追兰眼疾手快, 连忙收拾了洒落在地上的菜,以免玄时舒的轮椅压上去。   孙公公则讶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孙公公话音方落, 里头又有宫女匆匆奔出来,尴尬而又焦虑地道:“太后口谕——”她低着头, 恨不能把自己缩到地缝里:“让涠洲王即刻启程去感业寺,亲自走感业寺的九十九层石阶。”   伴随着宫女的话,赵太后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感业寺……让佛祖……去去孽障!”   孙公公唬了一跳, 下意识地看向玄时舒的腿:“这……”   玄时舒走不了路,赵太后让他亲自去走九十九层台阶,那是要让玄时舒爬着上感业寺啊。也正是因此,孙公公心知皇帝恐怕不会拒绝赵太后这个无理的要求。所以,他虽然一边打发人去给皇帝报信,但却也没有进一步阻拦的意思。   玄时舒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深深地看了眼赵太后的起居,撑着川柏的手,从轮椅上直接滑跪在地上。   他给赵太后磕了三个头:“谨遵母后之令。”   赵太后坐在床上,隔着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遥遥地看向玄时舒跪着的身影。她死死地攥着剩下的被褥,让自己的笑声和哭声,比先前更加疯狂。   玄时舒走了,赵太后才终于消停下来,仿佛进入了短暂的安宁。   没过一会儿,追兰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赵太后的床边,微微松开了她合拢的手。   追兰的手心,有一只已经僵死的鸟。   蔡嬷嬷看到这只鸟,脸色惨白如纸——她知道,追兰是悄悄地拿了方才孙公公的人掉在地上的饭菜去喂鸟了。   恐怕孙公公也没有想到,赵太后已经防备他们至此。   赵太后的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她看着那扇空无一人的窗户,轻轻地、缓缓地道:“轮到我了。”   *   玄时舒一行人赶到感业寺时,发现感业寺已经被禁卫军控制了起来,他再一次看到在皇宫就跟他分开的孙公公。   孙公公赔笑着走上前来:“王爷,皇上听闻太后的心结,尤为担心。他原本正在召见三公,连忙带着三公也赶来了感业寺。您放心,感业寺里除了主持、僧尼,已经别无闲杂人等。”   玄时舒没有说话,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九十九级台阶之上。   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角,正在风中飘摇。   皇帝高高在上俯视着台阶之下的玄时舒,而他的身边,站着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到哪儿的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   “王爷?”孙公公催促道:“可别让皇上等急了。”   玄时舒收回视线,撑着川柏的手站了起来。   他们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孙公公眉头一皱:“王爷,太后娘娘的口谕,为表您诚心诚意,还是得您自个儿走上去呀。”   玄时舒扭过头来,看了孙公公一眼,唇边淡淡一勾:“是啊。”   玄时舒松开了川柏的手。川柏急道:“王爷?”   玄时舒一笑:“钟灵毓秀之地,皇恩浩荡之身,本王,总得回馈一二。”   他一展袍袖,身如修竹迎风抖落霜雪。   然后,一步一步,稳健地踏着石阶,向上走。   风萧萧灌满他的袍袖,猎猎如展翅的鹰。他巍峨如青松,挺直着背脊,若高扬的旗。   孙公公“真诚的”目光变得僵硬,他呆若木鸡地看着如履平地的玄时舒,几乎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噗通”跪了下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抖得跟筛子一样,完全不敢去看最高处那位至高无上者的眼睛。   高高在上的人,将手背在身后,在暗处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手指。   “王爷能站起来了!?”太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惊愕道。他已经是垂垂老矣,对这些暗流涌动的乱象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也正是因此,他才敢在此时说破一件众人都不敢开口的事。   程丞相紧闭着嘴,直直地看着玄时舒。   他比谁都清楚皇帝把他们带来这里的目的。他们如果见证了玄时舒一路爬上感业寺,恐怕他们跟玄时舒之间就会横亘着一条天堑。先皇只有两个子嗣,皇帝要用这种方式,将他们这些老臣,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的方式让程丞相不耻。皇帝正统之身,焉能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对待自己同母的弟弟?这除了说明皇帝害怕玄时舒,怕到以至于要折辱他,还能作何解释?   但程丞相只能来。   可程丞相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看到这个少年重新在他面前站起来。   少年变成了青年,依旧挺拔修长,剑眉星目,如松如玉。   他眉宇间曾经游离的风流浪荡气褪得一干二净,向着皇帝行礼之时,君子端方,就像一块璞玉,终于打磨出了古朴沉着的美韵。   皇帝心如针扎,目光如箭:“舒儿将朕瞒得好苦啊。”   玄时舒立刻单膝跪地,声音低落地道:“臣弟是在听闻王妃失踪后,气急攻心,才吐出了体内余毒。激怒之下,拼死一搏——若是可以,臣弟宁愿终生无法走路。”   皇帝瞳孔一缩。   皇帝当然不会轻信玄时舒的话,但是这个解释让他心头稍舒。那封《寻妻书》举世轰动,每一个人都在感慨玄时舒对苏令德的情深似海。皇帝自然也有所耳闻,但在他眼里,这是贪恋儿女情长的软处,是莫大的缺陷。   果然,他瞥眼就看到了御史大夫十分不赞同的神色。   皇帝叹了一口气:“起来吧,这是件好事,你该说与母后听的。”   玄时舒苦笑一声:“母后不愿意见臣弟……”他低落地摇了摇头:“臣弟便在感业寺住着,直到母后回心转意吧。”   *   玄时舒住进了感业寺。   没过两日,赵太后病情好转,又召玄时舒回宫。   这一次,她十分和蔼可亲地看着他笑,像哄一个孩子:“我的舒儿又能走路了,娘亲有一个礼物一直准备好了要送给你。你还记得娘亲送给你的那个玉印吗?你带着它,去临都县的百行钱庄,娘亲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玄时舒不知她意欲何为,但点头应了下来。   他起身要走时,赵太后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她的手落了空。   她恍惚间想起多年前,苏令德刚刚嫁进涠洲王府时,玄时舒也曾有一次入宫告诉她,他希望皇帝替他选一个继子,而他不想活。   那时,她觉得玄时舒就像她抓不住的一抹青烟。她以为,过去了这么久,这抹青烟早就离她而去了。可玄时舒还像那时那样,他脚步微顿,转过身来,又走回了她的床边:“母后?”   赵太后刹那泪流满面。   “德姐儿,她是个好孩子,你要让宁儿供奉她的灵位,让她永生永世享皇室的香火……”赵太后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道:“娘亲应该谢谢她的,你替娘亲谢谢她。”   如果没有苏令德,她不可能再看到一个重新站起来的玄时舒,也不可能意识到,她错得有多离谱。   赵太后松开了手,猛地推了玄时舒一把:“快走吧,去拿娘亲给你的礼物。”   她知道,是时候该放手了。   赵太后就这么呆坐在床上,看着玄时舒一步一步地走远,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她又等了许久,等到天色昏暗,又等到黎明再起。   她知道,皇帝为了暗中查探她给玄时舒到底留了什么东西,一定会放玄时舒出城。   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她的眼眸,赵太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声音沉稳而平静:“蔡嬷嬷,去请皇上来。” 第83章 死生 “可你还有我呢。”   皇帝依言而来。   他踏入德懿宫时, 先前在病中疯疯癫癫的赵太后,正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个毛线球。   这情形有几分诡异, 皇帝一时竟有几分怀疑赵太后怕是真的疯了。但皇帝完全不在乎她到底疯没疯, 毕竟,不论她是装疯卖傻还是得了失心疯, 这对他而言, 都没有什么区别。   “母后。”皇帝开口跟她说话时,神色倒是很温和:“您唤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赵太后握着毛线球,抬起头来看着他:“大郎,你看见绒绒了吗?”   皇帝瞳仁猛地一缩,他立刻注视着她手中的毛线球,声线紧绷:“绒绒早就偷偷溜走了。”   赵太后缓缓一笑:“是吗?”她扯着毛线头,将线一点一点地扯出来:“我怎么看到它从我的窗前跑出去, 扑到了你的怀里呢?”   皇帝的手背在身后, 紧攥成拳:“母后,您看错了。”   “我看错的事那么多,可唯独这一件,看得清清楚楚。”赵太后忽地抬起头来, 目光锐利地看着皇帝:“大郎,当年我为了让舒儿误会他的身世, 令人把绒绒引来,好让他看见我暗设祭坛, 私下祭拜。”   “此事过后,绒绒当真是逃了,而不是被你杀了吗?”赵太后沉声问道。   “是啊, 朕亲手掐死了绒绒,命人埋在了舒儿寝宫的窗下。怎么,母后如今要为了一只猫,来斥责朕吗?”皇帝只觉得好笑,他踱步坐到赵太后面前,柔声道:“母后,您都已经亲手给舒儿喂了那么久的药,又何必还要在乎一只猫的死活?”   赵太后闭了闭眼,声音哀沉:“你从那时起,就知道‘舒儿是摄政王之子’这件事,是假的了。”   皇帝神色一凛,他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赵太后真正在乎的是这一点。   赵太后先前的话看似重心放在“绒绒丧命”上,但实则她想要试探的,是那一句“我为了让舒儿误会他的身世。”   如果皇帝一直认为玄时舒是摄政王的儿子,那他一定马上就能听出不对,因为这无疑是比一只猫的死活更能挑动帝王神经的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其自然地跟着赵太后的思维走。   皇帝没有说话,赵太后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而你也早就知道,你自己真正的身世。”   “够了!”皇帝顿时勃然大怒,一甩袖,令桌上的瓷瓶“啪”地摔在了地上,就连桌心的烛火,都吓得不停地摇曳。   “你问哀家,为何人人都在摄政王因通敌叛国之名而死之后,还称呼他为摄政王。”赵太后岿然不动,目露哀色:“那你又为何也要称他为‘摄政王’呢?”   “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值得计较的?”皇帝冷声道。   “皇上,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想过,你的执念已经太深了,深到午夜梦回亦会喃喃自语。”赵太后看着他,眼眶湿润:“曹皇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   皇帝紧抿着唇,但又极快地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来:“曹家女一派胡言!”   赵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了,皇帝在此时,是断然想不到“曹皇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意味着什么的。这意味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他爱到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怨无悔。而曹家甘愿一直蛰伏在支叶郡,只能说明曹皇后甚至都未曾跟家族通过气。   曹皇后把这个秘密深埋进心底,直到最后,写在了由曹岚交给她的信里。曹为刀死时曹皇后还没有绝望,皇帝欲以太常占星之名逼死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才真正地挥刀斩断了情丝。   回想到她看到那封信时的心情,赵太后心里犹如刀割一般地疼:“她不是一派胡言,她是点醒哀家的灯。哀家直到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皇上慧眼,早就将所有的一切算计于心。”   皇帝冷漠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太后:“是母后将朕生来人世,是母后将朕推上皇位,也是母后亲手把舒儿逼到了无生意之地。母后,您怎么能说是朕的算计呢?”   赵太后撑着桌子,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你明知道他是你生父啊!”   “指令曹家通敌,就为了诛杀你的生父,再令他遗臭万年。将他招来应天城,逼他自尽也罢,却还要将他死后的尸体五马分尸……”赵太后的声音发颤,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   “望儿,即便你不认他是你的父亲,可你是皇帝啊!你怎么能为了除掉他,驱狼逐虎,去跟倭寇交易呢?你怎么能为了压过他,放着百万生民于不顾,非要大办你的寿宴呢?你高坐龙椅,环顾四海,怎么就听不到他们的哀嚎,看不见他们的血泪呢?望儿,你处处要跟你父亲比,你又怎么比得过他啊!”   赵太后终于唤了一声皇帝的乳名。   玄时望,玄时舒。他们都是月夜而生,兄弟名字合为“望舒”,寓意一轮皎洁的圆月,是高洁,而又团圆。   皇帝嗤笑一声:“母后,儿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皇帝说罢,不再管身后赵太后的反应,跨步离开。   赵太后跌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手心里所剩无几的毛线团和地上堆叠的线,忽而悲凉地一笑。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上天啊,千错万错,皆是她一人的错。   赵太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来,她吃下瓶中的药,推倒了桌上的瓷瓶。   *   皇帝走出德懿宫的宫门,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母后病糊涂了,怕是火烛烧了线团,难得一救。”   孙公公跟在皇帝的身后,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奴才明白。”   但他话音方落,就听到德懿宫传来惊惶的声音:“走水了,走水了!”   皇帝倏地转身,满目惊愕。   德懿宫内的人行色匆匆地向赵太后的房间奔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惊恐。   然而,皇帝的神色却逐渐地收敛,慢慢地,变成了霜雪般的冷色。   他的唇边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他的母后,还是如此天真。天真地以为让玄时舒误会自己的身世,就能避免兄弟阋墙;天真地以为将药量减半,或许他看到病恹恹的玄时舒就能网开一面,而不至于让玄时舒命丧黄泉;天真地以为让皇后侍疾,就能保她一命。   现在还是如此天真,以为自己一死,他或许就能看在亡母的份上放玄时舒一马。   太晚了。   皇帝毫不迟疑地下令:“去追涠洲王,让他回京奔丧。”   *   玄时舒带人直奔临都县,在进入临都县的界碑之后,他的人立刻兵分三路。玄时舒则直接赶往百行钱庄。   玄时舒用当年赵英纵给他的赵太后的玉印,取出了赵太后留给他的“礼物”。   这份礼物里,只放着两份生辰八字。   一份上书“玄时舒”,一份上书“玄时望”。   两份生辰八字上,都写着“足月”二字。除却生辰外,唯一的不同只有右下角的私印。   一份印着“逾明”——这是先帝的名讳。另一份则印着“逾理”——这是摄政王的名讳。   这一瞬,玄时舒的血液冰凉到了极致。他抓起这两张薄薄的纸,就仿佛攥紧了他自己的心脏。   在看到这一份生辰八字之时,哪怕他还没有收到天下缟素的丧钟,他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结局。   *   丧钟哀鸣,太后驾崩。   玄时舒跪在地上,迎接着令他即刻回宫奔丧的急召。   哪怕传旨的太监已被请离,玄时舒也一直没有站起身来。   苏令德从室内走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撩起衣裙,跪在了他的身边。   “令令,我没有娘了……”玄时舒在这一刻,才显露出哀痛来。他像一头呜咽的小兽,直到被苏令德抱着,好像才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可你还有我呢。”苏令德抱着他,轻轻的,又掷地有声地道:“你还有我呢。”   玄时舒将她抱得更紧。   “只是,我要怎么恢复身份,才能回宫替母后奔丧呢?”苏令德神色迟疑。她对赵太后没有很深的感情,甚至在知道赵太后亲自给玄时舒喂下毒药之后,她对赵太后属实没什么好感。   可即便如此,赵太后是他的母亲,为了她爱的人,她也没有想过不要替赵太后守孝。   玄时舒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他借着她的温柔,掩去了自己眸中深处翻滚着黑色雾气的凶浪。   他说:“不,我们都不会回宫奔丧了。”   *   赵太后停灵之时,百官觐见哀哭,涠洲王脚程稍慢,尚未回京。   皇帝不满,孙公公环视群臣,意有所指地暗示涠洲王是心虚才不敢回宫。   然而,孙公公话音方落,蔡嬷嬷挺身而出,于百官面前痛斥皇帝欲毒杀母亲和弟弟未果,而今又逼死生母,只为了再杀亲弟,罪大恶极。   言罢,撞死在了赵太后的棺木上。   群臣震惊,满朝哗然。哪怕他们身边围绕着禁卫军,他们依然为此刻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   就连程丞相,也不由得脚下趔趄。可他比惊惶的百官想得更远,他几乎是在瞬间就看向了愕然的孙公公。当看到孙公公眼底的阴鸷,程丞相心下一沉,当即就做出了决断。   无人为蔡嬷嬷的死而伤心。   只有跪在蔡嬷嬷身边的追兰,震惊而无措地感受着蔡嬷嬷拉着自己手的余温——本来,该撞棺木而亡的,应该是她。   追兰放声大哭,手中向空中洒出了漫天的纸钱。   纸钱幽幽飘落,落在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宫中老人的血泊之中,拉开了改朝换代的序幕。 第84章 终局 他愿追随着他的春天,至死不渝。……   为报杀母害妻之仇, 涠洲王于支叶郡悍然起兵。   东面陈谅军感念苏显允替摄政王正名,率部投于苏显允名下。苏显允抓出了藏匿的陶实泽,杀陶实泽以祭帅旗, 与涠洲王的支叶郡部遥相呼应。   而一直驻守在拒马界河的赵小叔, 在皇帝广发号令要求众人进京勤王之时,保持了沉默。皇帝三令五申, 可赵小叔毫无回应。而就在此时, 大长公主饮毒自尽。   在她的尸首旁边,写着一封血书的《罪己书》   《罪己书》里,大长公主悔恨自己曾帮助先帝当时的宠妃,以“狸猫换太子”之计,调换了赵太后的大儿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   正是因为她先有贪念,又胆怯懦弱,才致使魏家凋零殆尽, 更牵连她孙女的救命恩人涠洲王妃无辜遇害。赵太后之死, 令她再无颜面面对地下的先帝。   这封血书的《罪己书》,细究起来只是大长公主的一面之词,然而,此时也再无人在意此事的真相。   摄政王被诬陷、涠洲王怪病缠身又三番五次遇险、魏大老爷、魏开桦和魏升登的死、涠洲王妃失踪、赵太后的死, 甚至皇帝执意要保陶实泽、大办寿宴,都在这封《罪己书》里找到了理由。   皇帝血统不正, 难怪会做出这些有违祖训的伤天害理之事。   也难怪他到现在都没有儿子。   这是天理昭昭,降罚于他呢!   与此同时, 支叶郡天师坐化,坐化前直言,涠洲王承天景命, 已药到病除。他甚至还指点涠洲王,涠洲王妃乃天命之女,逢凶化吉,她重回涠洲王身边之日,便是天下大定之时。   沉默的赵家立刻顺天应命,扬旗站在了涠洲王这一边。   *   在涠洲王亲率部,从三面逼进应天城时,应天城内已经自己乱了起来。   程丞相和太尉从赵太后的葬礼上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暗中通知了姻亲,把族中有出息的子弟送出了应天城。果然,他们前脚刚出门,应天城便封锁了城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为了杀鸡敬候,禁卫军当街斩杀一个试图出城看望家中病母的百姓。此举,在应天城的大小官宦心里种下了无限的恐慌——如果皇帝连自己的母亲都敢杀,连希望看望家中病母的百姓都不放过,那他们这些被迫听到此等皇室秘辛的人,难道还能活吗?   因此,在大长公主的血书《罪己书》被应天城的茶楼酒肆暗中宣扬开时,应天城的官宦心中不是惶恐不安,反而大舒了一口气。   因为有了这封《罪己书》,他们哪怕替涠洲王效劳,那也是维护正统,匡扶社稷。   *   当应天城又翻过一个孤立严酷的冬日,迎来春暖花开之时,应天城内燃起了一把火。   趁着火势,应天城内大乱。官宦府中家丁与疲于守卫的禁卫军相搏,而魏家曾经的旧部、魏薇池未来的夫婿——城门校尉则在混乱之中,悄然打开了城门。   里应外合之下,禁卫军溃不成军。   玄时舒,也再一次踏入了皇宫。   *   宫中大乱,各自奔逃之际,玄时望没有走。他就坐在龙椅上,等着玄时舒的到来。   他看着身穿金甲的青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光将玄时舒的金甲照得耀眼而刺目,而他则被笼罩在冠冕的阴影之下,渐渐地也成了一道影子。   是啊,他从来只是一道影子。   从前,在先皇身边,他是玄时舒的影子。等他登上皇位,却是摄政王的影子。   “皇兄。”玄时舒停了下来,就停在了皇帝的影子外。他直视着玄时望,声音清冽。   玄时望嗤笑一声:“皇兄?”   “大长公主的《罪己书》里,不是说朕乃李代桃僵的‘狸猫’,哪里配得上你的一声‘阿兄’?”玄时望冷冷地看着玄时舒。   “舒儿好算计啊。说着不想活,却借摄政王之名,先斩后奏,前往支叶城。曹为刀蠢笨如斯,圈养的天师为你所用,死前还替你擦亮了路。大长公主更是愚不可及,她恐怕死前都以为,是朕杀了魏升登。”玄时望的声音越来越冷。   “在皇兄眼里,所有人都蠢笨如猪,合该被像狗一样驱使。”玄时舒沉声道:“可驱使的人,难道就聪明吗?”   玄时望脸色铁青,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玄时舒便已接着道:“我从前疑惑,曹为刀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两个致命的错误。其一,在我的王妃于药王殿祭祀时,妄图命人折辱她。尚无完全把握,就妄想在赏梅宴置我于死地。”   “皇兄,你知道为何吗?”玄时舒静静地看着玄时望,他们兄弟二人虽非同父,却也都有母亲的眉眼,可如今,他只觉得陌生。   玄时望哈哈大笑,其形状,竟有几分癫狂:“朕就是要将你寸寸傲骨尽数折断,让你身边的每一分欢愉,都成为你日夜缠身的噩梦!”   “对你备受宠爱的父皇不是你的生父、你的生父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你的母亲亲手给你喂下毒药、你的继子被掳受惊而亡、你的夫人被小人折辱至死——而你,应该悔恨交加、自我厌恶地病死——玄时舒,这本该是你的命!”玄时望厉声长啸:“这本该是你的命!”   “啊呸!”一道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玄时望倏地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同样穿着盔甲,却身量娇小的人踏着光走了进来。   盔甲下,露出了苏令德那张娇俏而又灵动的脸。   玄时舒原本冷冽的神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刹那就添了无限的无奈与宠溺。   苏令德站到了玄时舒的身边,连看也不看玄时望一眼:“跟这种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有什么好说的?他不配。”   “朕不配?”玄时望正欲豪言壮语,就被苏令德无情地打断:“你配吗?驱狼逐虎,让倭寇血洗你自己的子民;天灾人祸,百姓易子而食,你还想着你歌舞升平的盛宴——不过就为着你心底那一点点恨。”   “就连时至今日,你还以为你落得今日的下场,只是因为你非先皇之子。你跟阿舒的差别,也只在于你的身份。”苏令德冷笑一声:“多好笑啊。你这样的人,也配执掌我们阿舒的命?”   玄时望从来没有被一个妇人指着鼻子骂过,他的脸色忽青忽白,竟是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玄时舒都错愕地看着她,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轻声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呀?”   苏令德瞥他一眼,哼哼两声:“我还能胆子更大一点呢。”   饶是在此时的情境之下,玄时舒都不由得因她而露出了笑意。   这笑意太刺目,比他身上的金甲还要让玄时望痛苦。   “舒儿。就连曹皇后也会弃朕而去,你这王妃如此胆大包天,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她牝鸡司晨吗?”玄时望低语若鬼魅。   “那就给她。”玄时舒气定神闲,毫无迟疑。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   玄时舒看着他,神色淡然:“皇兄以为,我是贪恋权柄才起兵的吗?如果不是你借魏升登之手欲折辱我的夫人,我不会去支叶城求医问药。如果不是你强召她回应天城侍疾,我亦不会起兴兵而反的念头。”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玄时望瞳仁紧缩,半晌嗤笑一声,满目嘲讽。   “圣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玄时舒摇了摇头:“无以仁待家室,何以仁待天下人?”   他神色舒朗,如揽怀日月星辰。   “仁?呵!”玄时望紧紧地抓着龙椅扶手上的龙头,身体几乎都要往前倾,他的眼底是疯狂之色:“摄政王旧部追随你,是因为他们以为你是摄政王的儿子。如今,你要以正统之身继位,你难道要留下他们这群隐患吗?”   玄时望的笑也显得疯狂:“舒儿啊舒儿,任凭你算无遗策,也没有想到,你苦心孤诣地替摄政王翻案,却是在替朕的生父正名吧?是在替和你母亲私通之人正名吧?”   玄时舒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脸色陡然大变。但苏令德牵住了他的手。   苏令德的声音沉静如一汪清泉,抚平了他心中的躁怒:“他不是在替谁的父亲正名,他是在替为黎民百姓死而后已之人正名,他是在替迟来的公道正名。那些人直到现在还追随他,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光明和希望的未来。”   “你不明白,所以你是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是史书工笔下无德无能的暴戾之君。”苏令德微微地扬起头,嗤笑一声:“至于旁的……”   苏令德轻轻地“啧”了一声:“母后当年险象环生,你怎知她不是死前才知道,原来你是被先皇宠妃掉包的孩子。只是舐犊之情让她宁愿让你相信你是摄政王的儿子,而非一个你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卑贱草民?”   “苏令德!放肆!”玄时望终于被气得站了起来,他浑身都在发抖,几乎要从龙椅上跌下来。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荡然无存。   苏令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牵着玄时舒的手,欲带着他往外走:“走吧,让他看看我还能更放肆一点。”   玄时舒垂眸而笑。   “好啊。”他轻声笑语,跟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碧辉煌的空空大殿。   留下一个玄时望,枯死在冰冷的龙椅之上。   *   时年暮春初夏,涠洲王玄时舒登基,举国欢庆。   他登基之日,迎来了他的皇后——那个在“天师”口中,天下大定之日,方会重现天日的“天命之女”苏令德。   群臣高呼万岁之时,玄时舒的目光只有苏令德。   他看着苏令德穿着朱红色的凤袍,慢步向他走来,他唇角的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她的衣袂,一如她冲喜之日那般娇艳。他还记得他们在那个喧闹的、各怀鬼胎的喜堂里,隔着人群遥遥撞上的视线。   “原来是我的王妃啊。”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他不知道,他这句话替自己挣来了怎样的一道天光。   他的命,或许本该像玄时望所说的那样,沉入暗无天日的泥沼,活得像一条可怜又可悲的臭虫。   可谁也没想到,他的命不是握在玄时望手中,甚至也不是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而是握在苏令德的手中。   而她的手心里,永远跃动着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春天。   他愿追随着他的春天,至死不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