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娇嫁纨绔》 作者:起跃   文案:   姜家嫡女姜姝体弱多病,性子娇气,侯府世子范伸亲自上门提亲,想着娇气不打紧,娶回来也活不了多长。   侯府世子范伸出了名的纨绔,挥金如土,姜姝觉得嫁给这种傻,逼,既不缺钱花又好拿捏,日子肯定舒坦。   两人‘深爱’着对方,至死不渝。   婚期在即,两人狭路相逢。   一个阴狠毒辣。   一个生龙活虎。   大婚前两日:   范伸同范夫人道,“落雪天,要不婚期.......”   范夫人回头对他一笑,“从小到大就没见你如此心疼过哪个姑娘,放心,娘不会让你那心肝挨冻。”   范伸:......   姜姝同姜老夫人道,“落雪天,要不婚期.......”   姜老夫人没好气地道,“怎么,你还想今儿就过去,哪有你这么猴急的.......”   姜姝:......       大婚当日:   三姑六婆感动落泪:两个有情人可算是在一起了。   坐在婚床上的范伸和姜姝:从前我挖了坑,后来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   不久后两人突然发现,坑底下挺暖和,躺着也不错。   起初的范伸:娶她只是为了挂白灯笼。   后来,每回转身总是习惯地攥住那只手。   再后来,姜姝夜里轻咳了一声,范伸翻身爬起来,半夜三更请来了大夫,“夫人着凉了。”   心狠手辣大理寺卿VS不是个善茬的娇气美人。   先婚后恋,前期心惊胆战,后期双向奔赴的爱情故事。   #文案沙雕,内容正剧风。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主角:姜姝/范伸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戏精小娇妻的掉马日常   立意:生活有苦,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第1章   秋风萧瑟,月上梧桐。   万家灯火沉寂,唯有姜府上下,无人能安眠。   姜姝立在姜府老夫人屋前,雪白绢帕抵唇,纸糊窗内的灯光溢出,如月华淡淡地拢在她身上,纤薄的身姿七分病容三分娇,娇喘微微,玉软花柔。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姜夫人从里出来,走到姜姝跟前,无奈地叹了一声,“进去吧,别再惹你祖母生气。”   这回可再怪不着她这后娘的头上。   是她自己惹上了永宁侯府的那位阎王。   前些日子先是往姜府送花送药,今日倒是干脆直接爬了墙,闹得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   永宁侯府已派了媒婆上门提亲。   不嫁,还能善尾?   老夫人能执拗至今,不外乎就是心疼她那死了亲娘的大孙女儿,日后去到侯府遭罪。   如此担忧,也是正常。   侯府世子爷范伸,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纨绔。   花楼里的妈妈们,一口一个亲爹地唤着。   平日里仗着大理寺卿的身份,阴损事儿干尽,背地里没少被人咒骂,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看上了姜府这位病弱的娇花。   姜夫人倒是生了几分同情。   姜府的大姑娘,因姜老夫人平日护熊崽子一般的罩着,别说是使唤她干活儿了,自己稍微怠慢了些,就要被冠上一个虐待继女的名声。   落下一句:到底是后娘。   十几年来,活脱脱地养成了一个病秧子娇气包。   这般嫁过去,能活多久?   可这些,又关她什么事。   姜夫人长舒了一口气,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到底是隔了那层皮,她不喜同自己亲近,自己有何尝对她亲的起来。   都是她自己的命,怨不得谁。   ***   姜姝推门进去,姜老夫人正歪在炕上,身侧搁着两个青石绣鸟雀的引枕,整个人隐在那暗黄的灯火下,比起往日苍老了许多。   姜姝的父亲,并非是姜老夫人亲生,而是姜家姨娘所出。   但姜姝的亲娘沈氏是姜老夫人的亲侄女,姜老夫人本以为沈氏到了姜家自己有了个伴儿,谁知竟是个命薄的,生大公子姜寒时,难产归了西。   沈氏一走,祖孙三人这些年便是相依为命。   十几年来姜老夫人都将两人护的好好的,一直相安无事,眼瞅着姜姝就要嫁人,却在这紧要关头,出了岔子。   姜老夫人怄气,怄自个儿的气,“怪祖母没本事,没好好护着你。”   深院闺房里呆着,能引来贼子,哪里能怨着她。   是姜家没护好自己的子孙。   一想到她一个病弱的姑娘,日后要应付侯府那头狼,姜老夫人心里就如同针刺,一刻都不能安稳,“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你甭记到心里去,丢人的不是咱们,是那侯府,明儿我就出去给你说亲,我不信他范伸当真不要名声了。”   姜老夫人也就是心里憋着一口硬气,不想让自己的孙女害怕。   范伸还真就没什么名声。   姜姝挨着姜老夫人身旁坐下,脸色比起姜老夫人来,要轻松许多,闻言低下头柔声道,“祖母,我嫁。”   姜老夫人一愣,转过头瞅着她。   姜姝轻轻地头偎在了姜老夫人的胳膊上,“祖母放心,侯府家大业大,日后等孙女过去,还能饿着病着不成?”   姜姝一张巴掌脸,肤色莹白如凝脂,笑起来唇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笑容犹如晨曦的日头,明媚生辉,任谁见了都能心情畅快,瞬间豁朗。   姜老夫人心头却是一酸,回握住了姜姝的手,“你不怕?”   姜姝摇头,“有何可怕?以后孙女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谁还敢欺负?”   姜老夫人眼里一湿。   姜姝又道,“孙女只是有些舍不得祖母。”   姜老夫人拉过姜姝那只柔弱无骨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一阵,心头虽难受,却也没再往下说,“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   姜姝点头,“祖母也早些安置。”说完便起身,蹲了个安,缓缓地退了出去。   安嬷嬷将人送到了门外,才折回来,看了一眼还歪在炕上的老夫人,出声宽慰地道,“奴才倒是以为这事也并非是坏事,永宁侯府是长安城里有名的世家贵族,范侯爷这些年虽没担什么要职,世子爷范伸却是任职大理寺卿,官职正三品,此人又并非那花甲之年,如今不过双十,年华正茂,虽行事不着调,上头不还有侯夫人管着?”   安嬷嬷想起一桩事,“前些日子,那薛家姑娘……”   “我姜家不屑得卖女求荣。”姜老夫人没好气地打断道,“薛家一心想攀附权贵,哪里顾着自家姑娘的死活。”   也就只有那心瞎之人,才会主动往上凑。   安嬷嬷伺候老夫人躺下后,又才道,“老夫人这些年为了大姑娘的亲事没少操劳,奴才都看在眼里,可大姑娘的身子骨摆在那,稍微好点的人家谁又肯娶一个有病在身的姑娘进门,就算将来老夫人贴着银子,勉强找个愿意迎娶大姑娘的门户,老夫人又能护得了她多久?”   小姐如今的情况,还就是需要侯府这样的人家。   这话戳到了姜老夫人的心坎上。   若当真有好人家,早就许了人家,如今也轮不到他范大人来爬墙。   安嬷嬷说的没错,就算自己护着她勉强许一门亲事,又能护到何时?等到自己归了西,她的日子该如何过……   姜家还有两个姑娘,人家可有亲娘。   安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俯下身替她掖好被角,又劝说道,“今日长安城皆知是他世子爷爬着墙来讨了这门亲事,往后他总不能亏待了咱们大姑娘,老夫人如今能做的,便是顾好自己的身子,才能继续为姑娘撑腰。”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不嫁侯府,那范伸岂能善罢甘休,日后这长安城里谁又敢同大姑娘说亲。   ***   姜姝出了姜老夫人的院子,便上了青木山石遮掩的那段朱栏游廊。   春杏走在前,手里的灯笼与那月光相融,光晕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如洗如洒。   到了无人之处,姜姝却是揭了头上的斗篷帽儿。   此时已至九月深秋,落叶聚还散,凉风已能割脸,姜姝鬓边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扬,两边脸颊不知不觉已浮出了一抹红晕,哪里还能瞧出半点病态。   适才她同祖母所说之言,并非是假。   她想嫁进侯府。   没有逼迫,心甘情愿。   今日也并非头一回见范伸。   半月前,她便见过他,那日她染了风寒喘得厉害,去了城中药铺抓药,出来时正要掀开布帘,却被一人抢了先,抬起头,便见对面一身玄袍的公子爷,那张脸乍一看清隽俊逸,眸子却是寒的瘆人。   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忙地低下头。   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   谁知前几日她去花圃,买芙蓉花时,又遇见了他,还未反应过来,他竟是当众拦了她的路,俯下身来问她,“喜欢?”   她连退几步,愣愣地点头。   回去时,那店铺的老板,给她搬了一车的芙蓉花,“这些都是范大人送的。”   那时她才知,那人便是大理寺卿范伸。   人人避之不及的长安纨绔。   回去之后,还未待她去捋清这其中的原委,他又派人给姜家送来了一车的药材,若是按平日的药量,估计够她‘喝’上一年。   今日她听到动静,打开窗,便见他立在窗外,冲她一笑。   她嘴里刚含了一颗葡萄,愣是整个咽入了喉咙,不知是被他吓得,还是被葡萄呛到,一个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春杏忙地叫人来。   范伸却是神色轻松,不慌不忙地坐在了她窗前屋顶的瓦片上,看着她道,“送给你的东西,并非白给,我也没那闲工夫同人搭讪,今日我来是向你求亲。”   那双黑如浓墨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朝着她望了过来,姜姝根本分不清他所说之言到底是真还是假。   姜姝还从未见过有人求亲,是他这么个求法。   等到姜府所有人都被惊动赶了过来,范伸从那屋顶上一跃,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姜姝一共见了范伸三回,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   只觉那双眸子,有些深不可测。   除此之外,倒并未感觉到传言中所说的凶残。   就算那些传言是真,比起要祖母用自个儿的银子倒贴,将她许给所谓的老实人,她倒是宁愿面对那位人人看衰的活阎王。   他凶狠,她不惹他便是。   他喜欢逛花楼,她求之不得,最好是他日日不落家,留她一人在后院,身边有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岂不比在那小门小户里,为了一两银子的事,合计来合计去的强。   范伸纵然不是个良人,可他胜在出手阔绰,大方。   不计钱财之人,日后嫁过去,才好说话。   至于什么夫妻之情。   姜姝从未生过念头。   当年母亲走时,父亲抱头痛哭,口口声声说终身不娶,这辈子只爱母亲一人。   可母亲走后一年不到,他又同林氏如胶似漆。   姜姝便也明白,夫妻之情靠不住,好好的活着才最靠谱。 第2章   姜姝因身子弱,时常咳嗽,单独一人住在了梨园东厢房,姜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则住在了对面的西厢房。   夜里两道隐隐的咳嗽声传来。   西厢房内二姑娘姜滢顾不着穿鞋,光着脚踩在地上,从那纸糊的窗户洞里往外瞧去,半晌才缩回了脑袋,“倒还活着。”   三姑娘姜嫣闻言眉头一皱,“好歹也唤她一声姐姐,哪有你这般说话的。”   姜滢并未收敛,回头凑近姜嫣跟前,悄声道,“昨日我去前院,不小心听了父亲说话,当今圣上怕是时日不多了。”   谁都知道范伸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正因如此,才仗着权势横行霸道。   等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怎可能还容得下他。   姜姝嫁过去不被范伸玩儿死,迟早也得跟着侯府陪葬。   姜嫣一愣,“既如此,父亲断也不会让大姐姐嫁过去。”   姜滢骂了一句傻子,“如今姜家哪得罪得起侯府……”   这门亲事,她躲不掉。   夜色渐深,零星的几点灯火,终是暗了下来。   ***   隔日春杏去厨房煎完药回来,便同姜姝道,“奴婢听夏姐姐说,适才老夫人同老爷起了争执,这会子老夫人正抹着泪呢……”   姜老夫人心里岂能不明白,只不过见事情发生后,姜文召身为父亲,竟是一副无事人的模样,心头又不甘,今儿早上便将其唤到了跟前,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却被姜文召反问了一句,“母亲想要我如何做。”   姜老夫人差点没背过气。   姜姝早就料到了那结果。   姜家继太祖姜太师后,隔了两代,父亲才在京兆府内混成个执事的官职。   京兆府与大理寺之间自来有着剪不断的牵连,怎可能会为了一个常年药罐子不离身的女儿,去得罪正得势的大理寺少卿。   昨日早在窗前,看到范伸的那瞬,她就知道,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父亲做不了什么,也不会去做什么。   姜姝接了春杏手里的药碗,进了里屋。   里面摆放的一排芙蓉花,全是上回范伸相送,姜姝蹲下身,将碗里那黑乎乎的汤药,一点点地浇灌在了花草中。   在林氏进门后的一年,她确实生过一场病,断断续续两年才好利索。   却是从中尝到了‘甜’头。   病弱者,能让人生出怜悯,也能让人放下戒备。   若不是她从小‘病弱’,在这府上单凭祖母护着,又怎能周全到如今。   姜姝将碗里的药汁倒干净了,才起身将碗递给了春杏,“去静院。”   她去瞧瞧祖母。   春杏择了昨日那件厚实的大氅,披在了姜姝肩上,出门前姜姝将大氅的帽檐一盖,手里握住绢帕。   又是一身病容。   内院的游廊内,原本种植了几株芭蕉,到了深秋枝叶枯黄,被家丁剪得只剩下了半截人高的桩子。   跟前有身影晃过,姜姝捂住帕子,几声轻咳。   姜夫人刚从姜老夫人屋里出来,闻见那声儿,脚步一快,赶紧躲得远远的,到了前院才转头问身旁的丫鬟,“侯府的人何时来?”   “应该快了。”   姜府的媒人今日一早已经去回了话,最迟午时,侯府便会过来纳礼。   姜夫人扶了扶头上的金钗,精神气儿丝毫没受影响。   见到对面一位丫鬟小跑着过来,也没生气,只不痛不痒的地轻斥了一声,“什么事,用得着你这么着急。”   那丫鬟本就是姜夫人的人,后来被姜夫人指派给姜文召,有什么事儿总是会来提前相告,“夫人,宫里来了人。”   姜夫人一愣,姜家小门小户,宫里能来什么人。   那丫鬟便急着道,“陛下要选秀,礼部刚给老爷送来了牌子……”   姜夫人立在那呆了一阵,只觉天晕地旋,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   当今皇帝年过花甲,一头白发足以当几个姑娘的祖父,这时候选秀,选的不是妃,怕是陪葬品。   见姜夫人身子摇摇欲坠,身后的丫鬟赶紧扶住了她。   姜夫人半晌才缓过来,急着问,“老爷呢。”   “刚接了牌子。”   姜夫人一把推开丫鬟,疾步去了前堂。   姜文召正坐在堂内椅子上,一脸死灰,面上没有半点血色,姜夫人一见他那模样,心便凉了半截,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皇上要选秀?”   姜文召没答,只将礼部适才给的一张牌子撂倒了桌上,“三日后进宫。”   姜夫人一下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呆滞了一阵,却是突地回头急切地吩咐身边的丫鬟,“赶紧,赶紧去将那媒婆给我叫回来。”   宫里要的不过是姜府之女。   那姜姝才是嫡长女。   她这就去将媒婆叫回来,当也还来得及。   姜文召看着她,眸子一颤,问,“你想干什么?”   林氏一把抓住了姜大人的手,跪在他面前,哭着道,“老爷,牺牲一个便也罢了,总不能两个都送出去,看着她们死啊。”   林氏心头早就乱了,“大姑娘那身子骨,这些天老爷也瞧在眼里,本就活不长,他侯府想要人,就让他去跟皇上争……”   “啪!”地一声,林氏还未说完,脸上便挨了姜文召一巴掌,“娘倒是没冤枉你……”   姜文召看着林氏那惊愕又惧怕的目光,那句,到底是后娘,终究没说出来。   林氏一阵嚎啕大哭。   前院的动静,很快传进了姜老夫人耳里。   姜姝坐在姜老夫人身旁,正轻轻地给她捏着肩。   听夏秋说完后,姜老夫人一把攥住姜姝的手,周身都抖了起来,“谁想动我姝儿,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一屋子人,谁也不敢吭声。   姜老夫人气归气,可宫里的牌子已经发了下来。   姜家就三个姑娘,都是嫡出。   礼部给的那牌子上并没有记名,已经算是给了姜府情面。   谁进宫,这是让姜家自己选。   姜老夫人冷静下来,便让人给姜老爷带了话,“莫说我偏袒了谁,姝丫头身子骨带病,本就无法参选秀女,他若是听信了谗言,想弄那些鬼把戏,可得好生掂量掂量,侯府同圣上是什么关系,争不争人我不知道,但往后姜府也就别想在这长安城里安生了。”   昨日侯府在姜府人眼里,是狼窝虎穴。   今儿那皇宫,便是彻彻底底的坟墓。   进去了,可还有活路。   半盏茶的功夫,姜府上下都知道了消息。   姜家二姑娘姜滢昨儿个还在幸灾乐祸,如今却一脸绝望,在西厢房内“呯呯嘭嘭”一阵砸了好几套茶具,悲切地呜咽,“凭什么呢,要说姜家姑娘,也是她姜姝在先,她怎不进宫……”   可昨日侯府已经来姜家提了亲,许了姜姝,三姑娘今年尚未及笄。   如今能进宫的就只有她。   她也不过才十五,她不想死。   姜滢砸完了器件儿,又哭着跑去了主院找姜老爷和姜夫人,这会子倒是全然忘记了昨日自己同三姑娘说过的那话,姜府得罪不起侯府。   姜老爷坐在屋内,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姜夫人被姜滢哭的心都碎了,顾不得那么多,几次催了身边的人去问,“可将媒人追回来了?”   得罪谁她先且顾不上,她得先护住自己的女儿。   姜夫人连使了三个丫鬟出去。   正是这节骨眼上,门口的小厮却进来禀报,“老爷,范大人来了。”   姜夫人瞬间脸色煞白,猛地抓住了姜文召的衣袖,“老爷,滢儿她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啊。”   姜老爷铁青着脸将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姜夫人再扑上去,便扑了个空。   等姜老爷匆匆地赶到前院,范伸已经进了门,正立在姜家进门的那块石头跟前,卯腰瞧着上头雕刻的姜家祖训。   当年的姜太师,倒是威风。   奈何子孙不齐。   “范大人。”姜文召迎上前招呼道。   范伸直起身,脚步却没动,甚至连目光也没转,直接问,“姜姝呢。”   姜文召尽管再好的脾气,这回也没什么好脸色。   昨日范伸造访的并不光彩,今日再来,虽正大光明的走了一回正门,一开口却是先问了人家姑娘。   范伸半晌没见姜文召应答,才转过头,跟个似无事人一样,全然没觉得自己哪里失仪,哪里丢人。   姜文召咬着牙。   范伸也不急,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地等着他。   僵持了片刻,姜文召才道,“范大人,里面请。”   姜文召将范伸领去了前院招待,回头便让人去了一趟后院,“让大小姐煮壶茶过来。”   范伸坐在姜家堂内,安静地候着。   除了进门时问过的那声,“姜姝呢”没再说一句话。   姜文召几次侧目欲要攀谈两句,却见范伸面色清冷,并无搭理之意,只得闭了嘴。   以往历届大理寺卿个个不是胡子花白,也是不惑之年,唯独一年前刚上任的范伸,年纪也不过双十。   相貌生的倒是清隽俊逸,寒气却过重。   不笑时,活脱脱的阎王爷。   一笑,那面上带了几分痞气,反倒让人心头紧张,后背生凉。   朝中重臣,比他资历深的一大把,却无一人敢轻视怠慢。   用朝中臣子暗处里的话来说,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能去得罪一个疯子。   范伸便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疯子。   说不定哪天他一个看不顺眼,便借着陛下的名头,将你全家老少都给灭了。   姜文召到底是没出声。   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直到一刻后,姜姝提着茶壶走了进来,范伸的眼皮子才往上一掀,起了身。   身后的姜文召跟着上前,防备地看着他,却见范伸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木匣子,递到了姜姝跟前,挑声道,“给你的。”   姜姝一愣,抬起头来。   只见到了他垂下的眼睑。   范伸盯着她手里的茶壶,没待姜姝回应,便伸手夺了过来,递给了身后的小厮,再将手上的木匣子,塞到了她手上。   动作一气呵成。   很干脆。   这回倒是没有多余的话,脚步一提往外走去。   到了门槛边上,却突地顿步,回过头问姜文召,“陛下选秀,听说今日礼部给了姜家牌子,不知姜家是哪位姑娘进宫?”   姜文召脸色一白,半晌才哑着喉咙道,“二姑娘。”   范伸没再问,转身跨过了门槛。   范伸前脚刚走,后脚姜家的管家便进来禀报,“老爷,侯府的人过来纳采了。”   姜文召神色莫测。   沉默了良久,抬起头瞧了一眼捏着绢帕,垂目立在跟前的姜姝后,终是捏了捏拳,吩咐道,“迎进来吧。” 第3章   两家议亲的那阵,姜姝回了梨园东厢房。   大半个时辰过后,春杏便回来禀报,“小姐,定下来了。”   原本后宅几个姑娘的婚嫁,该由姜夫人出面,奈何姜夫人这会子关着门,哭的死去活来,姜文召直接找上了姜老夫人商议。   有了那进宫的牌子在手,又见姜文召这回难得没犯糊涂,姜老夫人哪里还敢多耽搁,忍痛点了头。   侯府连良辰吉日都看好了,婚期定在了来年初春,元夕之后。   距今还有五六月。   筹备婚礼,制作嫁衣,选的日子倒是充足。   春杏说完,姜姝并无意外。   今日范伸再次上门,临走时的那句话,算是特意点拨了父亲,就算林氏将一双眼睛哭瞎,这桩婚事父亲也只有点头的份。   姜姝回来后,便褪了大氅,水绿色的长裙,纤腰紧束,此时双手枕着胳膊,趴在榻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几上范伸送给她的那木匣子。   春杏见她没吭声,缓缓地走到她跟前,也跟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   木匣子里正躺着一只玉镯。   成色极品,上面的绿丝儿,瞧久了,似乎还在流动。   春杏一愣,这样的玉镯,怕是连姜老夫人那都难得寻出一只,不由出声欢喜地道,“范大人对小姐是真上心。”   传言如何,那是待旁人。   这几回相处下来,范大人待他们家小姐,就挺好。   起初小姐被他缠上,她还担心过,如今瞧来,倒觉得全都是他的一厢痴情了。   范伸纵然名声不好,但那张脸和身家背景摆在那,长安城里想嫁进侯府的姑娘,大有人在,却没见有何后文。   薛家姑娘更是找上门,被打了脸。   这回范大人为了小姐,竟不顾及大理寺卿的身份,弃了颜面爬墙来提亲。   除了真心喜欢,春杏也寻不出旁的理由来。   屋内只有主仆二人,姜姝眸子轻轻动了动,也没再伪装,侧目看向春杏,又问道,“他当真喜欢我这样的?”   从被范伸缠上,姜姝就生了疑惑。   后来她去问了闺友国公府韩凌,“他到底图我啥?”   韩凌告诉她,“萝卜青菜,各入各的眼,这眼缘的事,谁能说的清,喜欢就是喜欢,还需得找什么理由不成。”   言下之意,范伸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姜姝觉得悬。   每回她对上范伸的那双眼睛,总觉得深不可测,瞧不出任何情绪,自然也没瞧出,‘喜欢’之色。   可除了喜欢,她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春杏抬头,便见姜姝出着神,绯红的唇瓣轻抿,天然一股子娇媚风韵,全在那双笼了轻烟的眸子里,让人恨不得掏出心肝,抹了她眉间的愁绪。   春杏便痴痴地道,“奴婢脑子愚笨,不懂旁的弯弯绕绕,却知为人者,好美是本性,小姐容颜生的好看,谁又不喜欢。”   若非一身‘病’,小姐哪里还会待嫁闺中。   旁人容不得小姐,那是因为家底不允许,侯府不同,几代贵族传承下来,用不完的财富,只要是瞧上眼了,怎会去在乎那几个药钱。   也不知姜姝信了没信,扭过头,又盯着眼前那只翠绿绿的镯子。   缕缕翠丝如玲珑滴露。   姜姝一双褐色的眸子,慢慢地灵动了起来,似乎瞧的并非是眼前的玉镯,而是那华贵之后的舒坦日子。   良久,姜姝弯了弯唇,轻轻地道,“我也喜欢。”   喜欢美好的东西。   ***   范伸从姜家出来后,便去了百花楼。   百花楼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青楼。   虽也是烟花之地,楼里养着的姑娘却与寻常坊间的女子不同,为朝堂供养的官妓,接待的皆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员。   白日不似夜里的霓虹灯火,莺歌笑语,楼内冷冷清清,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胭脂味儿。   范伸抬步进去。   百花楼的妈妈热情地迎上来,只立在三步开外,不敢靠的太近,神色如获大赦,“大人可算来了,王爷正候着大人呢。”   昨日文王从西北宁州赈灾回来,并未回朝,而是宿在了此处。   折腾了一夜,花样百出,百花楼妈妈一宿都没敢睡。   今儿一醒来,二皇子便又嚷着要见范伸。   这人还没来,又闹腾上了。   范伸径直去了后院,到了雅苑门前,远远便闻到了里头琵琶声和女子的嬉笑声。   范伸上前,推门进去。   声音瞬间清晰,也有了画面。   芙蓉幔帐轻摇,红浪翻滚之处,充斥着喘息和娇呤。   范伸神色淡然,立在屋内并未回避,似是早已习惯,倒是跟前弹奏琵琶的姑娘,手上的动作颤了颤,破了一个音调,唤道,“大人。”   账内的动静,骤然消停。   文王掀开幔帐下了床,头上的金冠歪斜,衣衫凌乱,脸上带着宿醉纵欲之后的疲惫,见到范伸,眼睛却是一亮,“范大人。”   范伸脚步未动,微微额首行礼道,“王爷。”   文王踹了一脚挡在跟前的姑娘,匆匆从那一堆女人中横着穿过来,到了范伸跟前,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可将呈文带来了。”   那眸色中的依赖没有任何掩饰。   范伸笑了笑,将手里的呈文递了过来,“王爷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不愧是范大人。”文王高兴地接过,也瞧不出个名堂,直接扔给了身后的太监,转头同范伸道,“范大人办事,本王自来放心。”   两个月前,宁州旱灾,文王奉旨前去宁州赈灾。   赈灾赈的如何,文王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宁州找不出一个白净的姑娘。   要不是黄皮寡瘦,要不就是脸上如开裂的干土。   哪有长安的姑娘水灵。   他憋屈了两个月,昨日一回长安便来了百花楼,夜里没回宫,也并非完全是贪乐子,而是缺了这本呈文,他交不了差。   往日他的那些呈文,全都是范伸代劳。   这回也一样。   这些年在长安,他早就摸出了一条万无一失的出路。   有事找范伸,准没错。   他不仅是父皇的心腹,还是他的救世主。   无论他惹出多大的祸事,范大人总能替他摆平。   文王拿了呈文,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广袖一扫招呼范伸入座,“范大人既然来了,便陪本王喝两杯。”   跪坐在软塌前奏琵琶的几位姑娘,赶紧挪了地儿。   范伸眸色不动,脚步却绕了半圈,黑色素靴轻轻踢开了对面位子上搁放的一把琵琶,这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文王今日的兴致颇高,亲自替范伸斟了酒。   酒过三巡,文王便挑起眉目,悄声问范伸,“父皇要招秀女?”   范伸点头,“嗯。”   文王脸上的醉意浓烈,眸色却透着精光,压低了声音同范伸道,“本王赈灾回来,倒是清闲,这桩差事,不知范大人能不能为本王争取到手?”   长安城的名门闺秀。   他倒是还未玩过。   范伸神色不动,良久,手指轻轻地在那酒杯旁一点,“可以。”   “范大人,果然爽快。”文王举杯一饮而尽,心情畅快,转身搂了两个姑娘入怀,继续寻欢作乐。   范伸坐在对面,平静地看着。   直到文王彻底地歪在那榻上起不来了,范伸才起身走到门前,推开门同守在外面的太监道,“送王爷回宫。”   谁都知道范伸是陛下的心腹。   而陛下心头疼爱的并非是当今太子,而是屋内的那位文王。   范大人待王爷好,也在情理之中。   宫里的太监对范伸也一向很尊敬,躬身道了一声感谢,忙地进去抬人。   范伸提步出了雅苑。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百花楼内灯火一片亮堂。   范伸的身影从那柳巷花街中穿过,不时有人上前招呼一声,“范大人。”   范伸只点头应一声,“嗯。”脚步并未停留,直接出了百花楼。   坐上马车后,范伸的身子往车壁上一靠,双眼紧闭养起了神,那张脸上所有的情绪一瞬褪尽,只余了眉头一丝厌烦。   回到侯府,府上已是灯火通明。   严二不待吩咐,立马让人备水。   半个时辰后,范伸从浴池里出来,一身水珠立在屏风内,再也闻不到那股冲鼻的胭脂味了,紧蹙的眉头才慢慢地舒展开,伸手取了屏风上的私服,套在身上,刚系好腰带出来,严二便上前禀报,“世子爷,侯夫人还在等着您呢。”   今日侯府刚同姜家定亲,府上热闹了一日,就等着他回来。   范伸应了一声,“嗯。”转身去屋内的木几上拿了一瓶脂膏,借着月色,提步去了侯夫人的院子。   侯夫人正坐在灯火下,捧着姜家大姑娘的庚帖,嘴角不住地上扬。   八字合。   属相也配。   夜里风大,侯夫人让人关了半扇门,留了半扇门给范伸。   待那道修长的影子从门槛上一映进来,侯夫人便转过头,劈头就问,“东西送给人家了?”   范伸跨步进来,唤了一声母亲,坐在了侯夫人身旁,才答,“给了。”   “亲手给的?”   “嗯。”   侯夫人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送出去了,当年你祖母将镯子拿给我时,你父亲才十八,翻了年你都二十一了,你父亲是你这个年纪,都有了……”   侯夫人的话突地卡住,神色有了几分恍惚。   范伸却是唇角一勾,从她手里夺过了那庚帖,翻开扫了一眼,语气颇为自满地问,“母亲可满意?”   侯夫人顿时翻了个白眼给他,“瞧你那得意劲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那姜姑娘使了什么手段。”   范伸不以为然,将那庚帖还给了侯夫人,“母亲有了儿媳妇就行。”   侯夫人倒是好奇了,瞅了他一眼,便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给母亲说说,长安城这么多姑娘,你咋就看上了姜家?”   还不要脸,翻了人家墙。   范伸端起了几上的一盏茶,揭开茶盖儿,轻烟袅袅浮上,脑子里突地浮现出了窗内那张惊慌失措,拼命急喘的巴掌脸。   范伸轻抿了一口茶水,再抬起头来,便面色不动地道,“活泼。”   作者有话要说:   范伸:脸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第4章   侯夫人一愣。   自从她这儿子开始缠上人家,她就去打听过了,那姜家大姑娘姜姝从小身子骨弱,常年药罐子不离身。   要说她长的好,性情温和,侯夫人还能赞同。   活泼?   侯夫人想象不出来。   侯夫人盯了范伸一阵,见他面色如常,并无玩笑之意,倒也没继续问下去。   这些年为了范伸的婚事,她没少操心。   外人都道是他范大人名声不佳,讨不着女人,只有侯夫人清楚,暗里来她跟前说亲的人就没断绝过。   奈何她这儿子油盐不进,一个也没瞧上。   这回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肯主动去提亲,甭说是个病秧子,就算缺胳膊少腿,只要他范伸喜欢,敢娶,她就敢接。   侯夫人早做好了打算。   等姜姑娘进了侯府,她便将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请来,一定给他养的活蹦乱跳。   如今婚期虽定,却还有四个多月。   侯夫人有些等不住,“过几日生辰,到时邀了姜姑娘来,让我先见见儿媳妇?”   范伸没答。   下敛的眸子轻轻一抬,将手里的茶盏缓缓地搁回木几上,胳膊也顺势搭了上去,一双眼睛盯着侯夫人的脸,细细地打探了起来。   侯夫人被他瞧着心慌,伸手抚了抚脸,“又,又长褶子了?”   范伸直起身,摇了摇头,“褶子倒没有,眼圈有些重。”   侯夫人神色一紧,指腹下意识地抹了抹眼眶,“这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媳妇,昨儿一宿都没合眼……”   话音刚落,便见范伸拿出一瓶脂膏,推到了她跟前,缓缓地道,“少操心,少熬夜,万事有儿子在……””   这回侯夫人的眼角倒是笑出了几道轻微的褶子。   没有哪个母亲不喜欢孝顺的儿子。   范伸趁着她高兴,双手往膝盖上一撑,适时地起身,“母亲早些歇息,儿子先走了。”   侯夫人被他这么一岔,也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跟着起身送了他几步,突觉那笔直的身板子有些单薄,不由眉头一皱,“明儿早上先别急着走,我让云姑煲罐汤送过去,瞧着怎么就瘦了……”   范伸转过了半个身子,笑道,“好。”   范伸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侯夫人才折回屋内,拿着那瓶脂膏左右翻看,脸上那骄傲的神色尽显,转头就同身旁的云姑道,“城内那堆长舌妇,整日编排我儿子,不就是嫉妒心在作祟。”   她儿子怎么不好了。   官大,权大。   长得好看,又孝顺。   ***   姜家老夫人屋里。   姜姝坐在桌前,低头扒着碗里的一颗蚕豆,轻声道,“官大招妒,权大招风,身在高处自会惹人眼,孙女瞧,那范,范大人相貌正直,并不如传言所说那般……”   那低头埋首之间,女儿家的羞态尽显。   今日姜姝定亲,按理说府上该有一顿喜宴。   可姜夫人和二姑娘姜滢正哭的死去活来,姜文召抽得开身,大公子姜寒前月又跟着先生下了扬州。   姜老夫人懒得去张罗。   晚膳时只叫了姜姝一人到院子里。   虽只有祖孙两人,姜老夫人还是让厨子照着规矩,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全是姜姝平时里喜欢的菜式。   姜老夫人拿起瓷勺,舀了一勺子蚕豆放进了姜姝碗里,才说了一声,“委屈丫头了。”   姜姝便垂目轻轻地回了这么一句。   姜老夫人倒有些意外。   起初姜姝前来说自己愿意嫁进侯府,姜老夫人还一直以为是她不想自己为难,说出来的违心话。   如今见她神色之间,并无勉强之意,倒是泛起了嘀咕。   旁的不说,范伸那皮囊确实是个好的。   一张隽秀的脸,不似侯爷那般方正,也不似侯夫人的圆润,也不知随了永宁侯府祖上的谁,一股子贵气浑然天成。   可惜……   罢了,看命吧。   亲事已定,她总不能继续在姜姝面前唱衰,姜老夫人压住心头的情绪,认了命,“侯夫人既然来了帖子相邀,过两日世子爷生辰,咱就上侯府走一趟。”   亲事一定,两家便是亲家。   姜夫人不愿操心,她来操心。   姜姝一愣,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回应,门口突地一声动静传来。   林氏捏着帕子,顶着个大红眼圈走了进来。   姜姝起身让座。   姜老夫人瞥了一眼,一句不坑。   屋内的丫鬟正准备去多备一副碗筷,林氏却没落座,直接走到姜姝面前,拉起了她的手道,“你爹想不出法子,母亲就只能来求你了,你二妹妹如今才十五,这要进了宫,往后我怕也见不着人了,姝姐儿可愿意去范大人面前替你妹妹求个情……”   “姝丫头先回去。”林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姜老夫人黑着脸打断。   姜姝没去看林氏,从她手里轻轻地抽出了手,听了姜老夫人的话,乖乖地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姜老夫人的声音,“如今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求什么?圣上选秀,京城里被丢牌子的门户,何止我姜家,当朝皇后娘娘的娘家,国公府都在名册上,你慌什么?不过是进宫选秀,还没个定夺,怎么就活不成了……”   事情没摊在姜姝身上,姜老夫人自己又是另外一个态度。   也别怪她一碗水端不平。   她林氏做不到的,她也做不到。   林氏要姝丫头去求情,可曾想过后果?别说姝丫头如今才刚定亲,就算成了亲,也断没有后院去干涉朝堂之事。   圣上选秀,能求情?   范大人心情好了,委婉地驳回来,心情不好了,就凭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姝丫头往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娘,你这话说的……”   姜姝没再往下听,一步跨过门槛,手指头绞住绢帕,竟也忘记了轻喘两声。   国公府。   那不就是韩凌?   国公府如今还未许亲的,就只有韩凌。   姜姝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便拽了春杏到跟前,在其耳边轻声吩咐道,“你差个人跑一趟国公府,问问韩凌。”   春杏点头。   姜姝提着灯笼,一人回了庭院,西厢房这会子倒是安静,姜姝正欲推门回屋,身后西厢房的房门,突地‘吱呀’一声打开。   三姑娘姜嫣从探出了个头来,轻轻唤了声,“大姐姐。”   姜姝回头,看着她。   姜嫣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将手里的荷包递到了姜姝跟前,“大姐姐今日定亲,妹妹也没什东西可送,连夜赶了个荷包出来,姐姐要是不嫌弃……”   姜姝伸手接过,“谢谢三妹妹。”   姜嫣往院门口望了一眼,似乎生怕被谁瞧见了一般,“那大姐姐早些歇息。”   说完便又钻回了西厢房内,轻轻地合上了房门。   姜姝不由失笑。   两年前她偷溜出府去会韩凌,回来时翻了墙。   双脚一落地,便看到了一只小猫。   她弯腰攥住了它的脖子,正欲抱进怀里,却见姜嫣从那梨花枝丫后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她道,“我,我的猫。”   她没给。   僵持了半晌,姜嫣便红了眼圈,攥住衣角道,“我,我什么都没瞧见。”   之后,倒也言而有信。   如今整个府上,除了春杏,也就只有姜嫣知道,她不仅没病,还有一身功夫。   姜姝转身进了屋,闭了房门。   随手将那荷包搁在了桌上,正解着身上的大氅,春杏便推门回来了。   “韩姑娘来了信。”春杏上前,从姜姝手里接过大氅一面往那屏障上挂,一面道,“也是巧,奴婢一出去,就碰到了国公府的丫鬟,韩姑娘捎信说,这几日韩夫人看得紧,小姐定亲她来不了,两日后在醇香楼定了房,要小姐午时前去,再将贺礼补上。”   姜姝的亲生母亲沈氏生前同国公府夫人是手帕之交,在生时两家走的很近,后来沈氏一走,国公府夫人再也没来过姜家。   两人的孩子倒是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   比起姜家的二姑娘姜滢,姜姝更担心韩凌。   就她那蠢脑袋,若是进了宫,皇后娘娘也不见得能罩得住,本以为有皇后在宫,韩家定能幸免,谁知也被丢了牌子。   两日后……   也正好是侯府世子爷生辰。   姜姝思忖须臾,终是同春杏道,“回信给她,我去。”   ***   两日后侯府。   侯夫人一早起来就没歇停,忙前忙后,亲自盯梢,吩咐下人将府上里外都擦了一遍。   姜家昨儿已回了帖子,今日姜老夫人和姜姑娘都会过来。   这回也算是两家定亲后,头一次碰面。   侯夫人早就盼着了。   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侯夫人赶紧差了身边的云姑去东院请人。   云姑人还没走出去,范伸倒是主动来了。   手里拿了一本书,负手走来,到了堂内,便往那楠木椅上一坐,翘着了二郎腿休闲的翻开了书页。   纵然就是这么个态度,侯夫人也满足了。   人在就行。   她可是费了天大的劲,才将人留了下来。   巳时末,管家来报,姜家的马车到了门口,侯夫人亲自前去迎人,谁知只见到了姜老夫人一人,并没见到姜姑娘。   侯夫人虽疑惑,也不好当着面问,热情地将姜老夫人请到了府上。   两人算起来也算是故交,一路进来,侯夫人一口一个婶子的唤着,老远就听到了说笑声。   等那声音到门槛外了,范伸才将手里的书本合上,在侯夫人的审视中,起身礼貌地同姜老夫人打了个招呼,“老夫人。”   姜老夫人笑了笑,将手里的一个物件儿递了过来,“今儿是世子爷生辰,按理说那丫头该亲自来一趟,谁知昨夜受了些凉,今早发热,没走成,便托了我给世子爷带了样贺礼来。”   是个荷包。   范伸看了一眼,没动。   侯夫人知道他平日里待人是个什么德行,赶紧替其接了过来,一把塞到了范伸手里,又关切地问了一声姜老夫人,“大姑娘的身子可要紧?”   姜老夫人摇头,“老毛病,隔日也就好了。”   说话间侯夫人请姜老夫人入了座。   既然姜姑娘没来,倒也没必要留范伸在这,侯夫人瞅了一眼又打算翻开书页的范伸,面不改色地道,“不是说大理寺还有案子忙吗,可别耽搁了。”   这话可与早上说的截然不同。   早上那阵侯夫人找到范伸后,说的是,“今儿就是有天大的事,你也得给我在府上呆着。”   范伸抬了抬眸子,并未反驳,拿起书提步走了出去。   一出院子,便招来了严二,“醇香楼,叫上大理寺的人,我做东。”   作者有话要说:   范伸:病的下不了床?挺好……   姜姝:要完…… 第5章   自打入了秋后 ,天气日渐转凉。   今日更是不见日头,一片阴云笼罩在头顶上,风一吹,偶尔还有几滴水雾扑来。   姜老夫人前脚走,姜姝便下了床。   也没着凉,也没发热。   只是今日不凑巧,比起韩凌明日要进宫选秀,世子爷的那生辰实在是微不足道。   早上安嬷嬷过来请人,姜姝便躺在床上没能起得来。   原本姜老夫人想借此时机带着姜姝,先去侯府瞧瞧侯夫人,待日后嫁过去也好相处。   可姑娘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发了病。   安嬷嬷瞧了一眼虚弱的姜姝,疼惜地道,“姑娘这身子,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好利索,瞧这模样,今儿怕是去不成侯府了,姑娘可有东西要捎给世子爷?”   姜姝能有什么东西捎。   压根儿就没打算去。   被安嬷嬷架着这般一问,倒是想起了昨儿姜嫣给的那个荷包,转头让春杏取了过来,交到了安嬷嬷手上。   春杏递过去的时候,擅自补了一句,“小姐昨儿连夜赶出来的,就为了今日,谁知……”   安嬷嬷这回倒是反过来劝了一声,“姑娘好生歇着,养好身子要紧。”   等姜老夫人的马车一出府,姜姝立马让春杏去府上探了情况。   姜老夫人去了侯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姜老爷每日都在京兆府当值。   屋里只剩下了姜夫人和两位妹妹,这会子关在屋内伤神,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姜姝。   到了午时,春杏便匆匆下楼出了院子,去了姜夫人跟前请示,“夫人,小姐这会子勉强能挪动,想去刘大夫那瞧……”   姜姝的身子,一直都是陈大夫把脉。   姜府的人都知道。   有了自己女儿的凄惨遭遇作比,姜夫人恨不得那病秧子干脆病死得了,春杏话还未说完,便被姜夫人不耐烦地打断,“去,去。”   春杏得了话,立马去备马车。   姜姝从阁楼上下来,一身裹的严严实实,虚弱地靠在春杏身上,经过正院长廊时,几度喘地弯了腰身。   上了马车,那声儿才止住。   一番咳喘后,喉咙倒是真痛了,春杏便递过来一袋水,姜姝润了润口,直往陈大夫的药铺赶去。   许是天气原因,今日药铺内一片冷清。   陈大夫正隐在柜台后查看药方,见有人进来,才缓缓地抬起头。   看清来人是姜姝后,眼皮子竟是一落,继续盯着手里的药方,神色了然地问道,“这回又是何事。”   姜姝没应,上前笑着唤了声,“陈大夫。”   陈大夫却同她摇了摇头,“你表哥昨儿才同我留了话,让我看着你,说最近长安城不太平,少出门为好。”   陈大夫同沈家的三公子沈镐是至交。   姜姝的‘病’,有了表哥沈镐同陈大夫的这层关系,这些年才能在姜家人面前蒙混过关。   姜姝弯唇笑出了一道月牙儿,“他哪回不是如此说的。”   说完,便将手里的一把折扇展开,递到了陈大夫面前,明目张胆的贿赂,“陈大夫瞧瞧如何。”   那扇面上的墨水画,展图巧构,匠心独具。   陈大夫眼睛一亮,“辛大家的画作……这,你从哪里弄到的?”   姜姝抿唇一笑,“送扇的金主子,正候着我呢。”   陈大夫一愣,没再多问,弯腰拿了身侧的一本病历出来,握笔在手,“什么毛病?”   “着凉,发了热。”   陈大夫埋头记着,临时又想了起来,“你表哥说,若是你不满意那亲事……”   待陈大夫再抬起头,跟前已没了人。   ***   陈大夫的药铺前是小巷,后面是热闹的长安街。   姜姝戴了一顶帷帽,同春杏从后门出来,直上韩凌约好的醇香楼。   外头天色阴霾昏暗,路上行人并不多。   醇香楼内却热闹非凡,小二领姜姝上楼时,还热情地提醒了一句,“待会儿楼里会有一场戏,姑娘可别错过了。”   姜姝点了点头,并没在意。   寻到韩凌所在的雅间后,推门进去,便见韩凌一身桃粉烟纱散花裙,正抱着个木箱子在屋内渡步。   见到她的一瞬,韩凌神色一松,手里的木箱随即塞到了她怀里,“我也挑不出来哪些好看,哪些不好看,干脆多买了几样。”   那木箱入手,一股沉淀。   里头全是姜姝喜欢的金叉首饰。   姜姝怔住,“不过是定个亲,倒不至于让你掏了家底……”   “侯府是门好亲事,幸得你脑子清醒了一回。”韩凌拉了她入座,不忘取笑她,“你那寡妇梦,尽早断了的好。”   去年姜姝有说过一门亲。   刑部侍郎王家。   两家才刚有了那意,还没来得及提亲,王家也不知道犯了何事,大理寺卿范伸亲自上门。   当日王家一个不剩。   后来韩凌每回说起这事,姜姝都惋惜,若是王家能晚一步遭难,她倒宁愿当个寡妇。   一人过着,省得应付来应付去。   若是换成往日姜姝定会辩解一二。   今日却无心玩笑,只问韩凌,“你当真要进宫。”   韩凌眉头这才浓上了一抹愁绪,一把抓住了姜姝的手,满脸哀求,“药罐子,这回你得帮我一把。”   药罐子的绰号,是韩凌儿时取的。   每回一有事,唤的就是这声。   姜姝以为是明日的选秀,干脆的道,“你说,只要有法子,咱都得试一试。”   韩凌却道,“前儿礼部的牌子落下来,母亲不想我入宫,想出了一个损招,将我的名额给了新入府的一位庶出妹妹,改成了韩漓。”   姜姝一愣。   倒不知道她何时多了一个庶出妹妹。   “这事是母亲不厚道,再如何,我也不能去害人。”韩凌手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通关的文书,还有几张地契和银票交给了姜姝,“亥时一刻,你来后院,我将人交给你,你帮我送到城门口,她自己出去便是。”   姜姝狐疑地道,“名字都已报上去了,如今走,能成?”   “横竖才进国公府,还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人不见就不见了,谁会在意。”   姜姝皱眉,“那韩国公府入宫的名额,该如何应付。”   “我进宫啊。”韩凌一脸轻松,“有姑母在,难不成当真还能让我陪葬,况且如今只是说选秀,也没说一定会选去圣上的后宫,东宫太子不是还没成亲吗,姑母是皇后,总不能让我乱了辈分……”   韩凌说完,面上明显多了几丝娇羞。   她喜欢太子,姜姝早就知道,一时没好气地道,“就为那么个人,你甘愿犯险,连命都不顾了。”   奈何韩凌心意已决,将那通关的文书和地契银两一把塞到姜姝手里,“母亲盯的太紧,这回我能出来,下回就不一定了……”   说话的功夫,屋外一阵脚步声,又上楼来了一批人。   小二推门进来送菜。   韩凌出来一趟极为不易,见姜姝终于收了东西,也不急着回去了,“横竖都来了,咱先瞧完戏再走,我还有好些话要同你说呢……”   ***   适才进来的那批人,入座在了隔壁雅间,全是一帮大理寺爷们。   做东的,正是侯府世子范伸。   醇香楼的掌柜亲自奉上了酒菜,如同祖宗一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范大人稍候,戏曲马上就开唱……”   须臾,楼下便响起了锣鼓声。   戏班子开唱了。   今儿唱的是蜀地的变脸。   隔壁韩凌终是架不住那热闹劲儿,硬拽着姜姝出了雅间,“咱戴着帷帽,没人认得出。”   唱戏的台子搭在楼下。   底下的散座,人多嘈杂,锣鼓声一起,需得垫起脚尖,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台上。   楼上的雅室却不同,每个雅室之间只隔了一道墙,前面有一条两人宽的长廊,可观景,也可通行。   戏曲开唱后,不少人都走了出来。   按理说两人戴着帷帽,确实很难认出,可不巧的是,与范伸一同前来的还有大理寺的寺正韩大人。   韩国公府的二公子韩焦。   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妹妹,哪怕化成了灰,韩焦也能认得出来,瞥见那道身影时眉头一皱,不由起身唤道,“韩凌?”   倚立在廊下,笑的正欢的两人,闻声齐齐回了头。   不过一瞬,姜姝便变了脸色,犹如当头遭了雷劈,愣愣地看着坐在软榻上的那人,漫不经心地转过了头。   适才瞧的热闹,姜姝早已掀开了帷帽上的白纱,此时一张脸暴露无遗。   楼底下又是几道“咚咚”锣响,姜姝的心肝子仿佛也跟着颤了两颤,对面的范伸却是平静地挑起了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范伸:染了风寒,发热了,出不了门……   姜姝:其实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是双生子,因怕养不活,送到了庄子里,今儿才回来……   范伸:哦,你看我像个傻子吗? 第6章   短短几息,姜姝面上的精神气儿已尽数散去。   垂目低沉的喘咳了几声后,才虚弱地抬起头来唤道,“世子爷。”   范伸总共见了姜姝三回。   印象最深的,当属跟前这张惊慌失措的巴掌脸。   错不了。   确实是他刚订亲的病秧子未婚妻。   如此,便免不得去回想一番今日姜老夫人的话,“今儿是世子爷生辰,按理说那丫头该亲自来一趟,谁知昨夜受了些凉,今早发热,没走成……”   范伸挑起的眉目,半晌没落下来。   身旁的韩焦先走了过去。   韩凌也没料到会被当吃场抓包,心虚地唤了一声,“兄长。”一只手拽了拽姜姝身后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亥时……”   韩焦走到了跟前,礼貌地唤了声,“姜姑娘。”后便冷脸攥住韩凌的胳膊,往外拎去。   身后一帮子大理寺的人,尽都哑了声。   韩焦那一声“姜姑娘”再明白不过。   当初范伸是如何向姜家提的亲,长安人皆知,大理寺的人自然也知道,一时均收回了目光,斜歪的身子不自觉地都端正了回来。   范伸也慢慢地捋直了撑起的膝盖。   起身渡步过去,立在姜姝三步之外,又侧目看了一眼底下的戏台,才转过头来轻声问她,“来看戏?”   语气平静缓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两人的亲事虽轰动了长安城,但实际姜姝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今日算是头一回给了她说话的机会。   姜姝低着头,两手相握紧紧地掐着手指头,咬唇摇了摇头,哀怨地道,“我这身子,哪里能看戏……”   声音轻柔,隐约还带了些哽塞。   范伸负于身后的手指头轻轻敲了敲,并未言语,目光探究着落在她低垂的脑袋上。   姜姝突地又抬起了头,两道目光冷不防地碰在了一起。   范伸眼尾几不可察地一扬。   只见那张巴掌脸上,两弯秀眉微蹙,笼着化不开的愁烟,清澈的眸色中,已是泪光点点。   似是这一个抬头,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娇喘了几回后,掏出了袖筒里的绢帕抵住唇瓣,又才缓慢地开口道,“今日晨起,也不知为何发了热,韩姑娘忧心便替我寻了一位大夫,约在了这楼里,谁知人没见着,倒是被底下那锣鼓声给淹没了……”   说着说着,眼眶内那滴摇摇欲坠的泪珠子‘啪嗒’一下落了下来,又惹得她慌乱的拿了绢帕去拭,一面拭着一面自怨自艾地道,“我就不该做指望,全怨这身子骨不争气,还误了世子爷生辰……”   ‘病’了十来年的人,一身演技早已是千锤百炼,神色之间流露出来的哀愁,自然逼真发自肺腑,瞧不出半点作态。   范伸这才缓缓地移开目光,抬手碰了下鼻尖,“无妨,不必自责。”   不说还好,一说姜姝的神色满是自怨和愧疚,眼眶渐渐地成了殷红,“我……”   话没说完整,倒是断断续续的喘上了。   范伸沉默片刻,脚尖一转回头对众人撂了一声,“你们继续。”说完又招来了严二,“备马车。”   吩咐完了才转头看着跟前娇喘不止的姜姝道,“此处人多嘈杂,你既有病在身,不宜久留,我先且送你回去,若需大夫,明日我派人来府上即可。”   姜姝的喘息声终于有了停顿。   眸色中一瞬划过了慌张与愕然,然待抬头望向范伸时,却变成了受宠若惊,“有……有劳世子爷。”   “应该的。”   她是他爬墙求来的未婚妻。   送她是应该。   那弦外之音,姜姝似乎也听明白了,忙地低下头,拉下了帷帽上的白纱,姿态露出了娇羞,一步三喘地下了楼。   范伸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走出酒楼时,喉咙已经有些发痒。   谁知到了马车内,那低喘声不仅没断,还愈发地密集了起来。   范伸吞咽了几回喉咙,终是没忍住,“可有瞧过大夫了?”   姜姝点头,“瞧过了。”   “如何说?”   姜姝的喘息稍微顿了顿,声音有了轻轻地呜咽,“娘胎里的毛病,到底是姝儿命浅,世子爷实在不该……”   后面的话姜姝没说完,两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短命的,范伸不该娶她。   范伸自来讨厌女人在他跟前哭,可此时那轻轻的呜咽声比起钻心的喘咳,突地就动听顺耳百倍。   范伸头一回生了慈悲之心,温柔地道,“不会有事。”   至少成亲前,他不会让她有事。   姜姝满怀感激,“多谢世子爷。”   “不必见外。”   安静了不过片刻,喘咳声又接了上来。   范伸神色不动,搁在膝盖上的手,却缓缓地攥成了拳。   马车一路向前,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漫长,待到了姜家门口,车轱辘子刚停下,不待严二上前,范伸已先一步从里掀开了车帘,提醒姜姝,“到了。”   姜姝缓缓起身,绢帕抵在唇角,还未喘咳出来,手腕便被范伸一把握住,稳稳地将其扶下了马车,“回去好好歇息。”   “多谢……”   “外面风大,早些进去。”   姜姝点了点头,“世子爷今日生辰,姝儿祝世子爷平安喜乐。”   范伸勾唇一笑,“好。”   姜姝一转身,范伸立马回头急步上了马车。   一张俊脸清冷寡淡,再也瞧不出半点温柔。   此时那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痒的他抓心挠肺。   直到捏住喉咙,咳出了两声,才稍稍舒坦了些。   严二走过来隔着车窗询问,“世子爷,咱还回醇香楼吗?”   范伸没答,伸手取了马车内的水袋,灌了一口凉水进喉,待那冰滲的触感从喉间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范伸才慵懒地往那马车壁上靠去,“进宫。”   进宫复命。   顺便找太医问问,有没有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若日后进了他侯府,再这般喘下去,她没死,他倒是先死了。   ***   马车到了宫殿,天上已落起了蒙蒙细雨。   淅淅沥沥只打湿了金砖面上一层,漫天的阴霾却从狭长的甬道一直席卷到红柱大殿,沉闷又阴暗。   范伸换了一身官服,畅通无阻地到了正殿。   皇帝歪在软榻上,听太监禀报,“陛下,范大人来了。”瞬间提起了精神,“快,快让他进来。”   范伸进去时,皇上已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一脸迫切地问道,“韩家可有动静?”   精干的一双锐眼,不见半丝病态,并非如传言所说大限已至。   范伸正欲行礼,皇上抬手袖子一扫将其打断,“免。”   范伸便直接回禀道,“目前没有。”   皇帝的眼睛慢慢地眯成了一条线,半晌笑出了一声,“倒是个能忍的。”   说完又不放心地道,“继续盯着,朕倒想看看,这长安城,还有哪些人沉不住气。”   他选个秀怎么了。   他还没死呢,个个都想忤逆他,巴不得他死了太子能早日登基。   既如此,他便让这些人统统死在他前头。   范伸了然,“臣会处理干净。”   范伸的态度,让皇帝颇为满意。   如今在这朝中,也就只有跟前的范伸能让他彻底地安心,不仅能帮他摆平弹劾他的臣子,还能为他铲除异己。   身上那股毒辣劲儿,像极了他年轻之时。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弑兄长,手刃胞妹,正因为狠得下心,才有他今日的皇位。   皇上心头莫名一安,想了起来,“朕听说,你订亲了?”   范伸点头,“是。”   皇上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朕为你说了那么多门户,你一个都不满意,转头却自己找了个病秧子,你图啥?”   范伸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平静的道,“臣之所好。”   皇上盯了他好半天,见其神色认真不似玩笑,这才突地一声笑出了出来,摇头便数落道,“你啊你,目光短浅,姜家一门早已落魄,朕怎不知,你啥时候有了这个怪癖……”   虽是一番数落,皇上却明显轻松了下来。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拉帮结派。   太子和韩家,便成了他眼中钉,心头刺,他虽恨却除不掉。   但万幸,他还有范伸这把刀,“今日是你生辰,朕就不耽搁你了,夜里若是得空,便替朕去城门口转转。”   明日就是选秀,这帮子世家再不走可就没了机会。   范伸一如既往的干脆,“是。”   作者有话要说:   范伸:“醇香楼里有大夫?”   姜姝:“咳……”   范伸:“哪个大夫?”   姜姝:“咳咳……”   范伸:“约的是何时?”   姜姝:“咳咳咳……”   范伸:能不能,别喘了……算了,将死之人。 第7章   姜姝转过身,也变了脸色。   回到阁楼坐在床榻上,还心有余悸   当初范伸爬墙而来,也没让她如此惊慌凌乱过,适才在醇香楼的那一回头,魂儿都差点飞了。   姜姝赶紧让春杏去药铺牵回了马车,自此再也没有下过楼。   姜老夫人酉时才回,同侯夫人聊的甚是投机,回来时脸上还挂着笑,忙地吩咐安嬷嬷,“瞧瞧那丫头如何了?”   安嬷嬷去了一趟回来便禀报,“烧退了,正睡着呢。”   姜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也没那功夫再去顾姜姝,明日就是选秀,姜家二姑娘要进宫,她再偏心,那也是她的孙女,她得打点一二。   ***   落雨天一到夜里,灯盏跟前便有了水蛾围绕,见光就钻,甚是惹人厌。   姜文昭下值一回来,姜夫人便唤了二姑娘三姑娘过去,早早地闭了房门,一家子秉烛夜谈。   卯时一过,院里所有的灯火的都被关在了屋内,余下屋外夜色一片寂静。   姜姝早就换好了装束,拿着韩凌给她的文书和银两地契,静静地等着沙漏。   姜姝也并非头一回帮韩凌跑腿。   韩凌从未亏待过她,回回都拿出了一个豪门世家该有的大方。   那一箱子金银首饰,怎么着都够她跑这一趟了。   姜姝等着时辰的功夫,便让春杏将木箱拿出了木匣子,开始清点里头的发叉首饰,再细细辨别出处,“寻到铺子,全都退了,再将银票存去钱庄。”   每回皆是如此。   甭管是旁人给的,还是从韩凌那里搜刮来的物件儿,能变卖的都让姜姝变卖了出去。   换来的钱财,尽数都存进了钱庄。   春杏曾劝过她留下一些,年轻姑娘谁不喜欢打扮,姜姝回答道,“没什么比金钱更让人安心。”   五岁那年,她带着弟弟去林氏屋里请安,林氏拿着一盘桃酥正在喂二姑娘姜滢。   那桃酥到了姜滢嘴里,入口即化,姜寒有些馋,便同林氏道,“我也想吃。”   林氏问他,“你有银子吗。”   姜寒捏着衣角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二姑娘,天真地反驳道,“妹妹也没银子,她怎么能吃……”   林氏瞅了瞅姐弟二人,嘲讽地笑了笑,“我是她的母亲,我买来的她自然可以吃,别说我苛待了你们,这东西可不是姜家的,就凭你爹那点俸禄,勉强养个家已算吃力,你们要是想吃,也找你娘去啊。”   当日回来,姜寒便问她,“姐姐,娘去哪里了啊,我们去找她,让她也给咱们买桃酥吃……”   母亲沈氏走的时候,姜姝才一岁,沈氏是什么模样,她都记不清,对她的印象全靠祖母所述。   但那一刻,她却明白了,只有生下自己的人,才叫娘。   要想吃到好吃的,要么找娘,要么有银子。   娘既然没了,就只剩下存银子一个办法。   小时候,她偷偷买了好吃的,还能骗过姜寒,“娘给咱们送来的。”   长大后,等姜寒明白了过来,偶尔两人吵嘴,姜寒看着她急红的脸,便会上前轻轻地抱住她,“好了,弟弟错了,姐姐是娘……”   为了这声娘‘娘’,她也得努力攒银子。   春杏听完点头,“好,奴婢明儿就去退。”   两人埋头将箱子里的东西清点完,时辰也差不多了,当初范伸爬过的那道墙,就在姜姝后院。   姜姝从窗外翻出去,踩在了那瓦片上,春杏看着她落地,才放心地回了头,吹了屋里的灯。   ***   夜里的牛毛细雨瞧着不大,被灯火一照,才见白白的雨线细细密密地在往下落。   姜姝出了姜家的巷子口,才点了手里的火折子,快到国公府时又灭掉,摸着黑到了后门口。   一辆马车正隐在了墙角处。   姜姝上前,立在车外,轻轻唤了一声,“韩漓。”   马车内没有动静,声旁的一颗槐树后却走出了一位姑娘,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朝着她急急地走了过来,“姜姑娘。”   夜色太黑,姜姝瞧不清她的脸,只觉那声音酥软,甚是悦耳。   姜姝实在想不出来,国公府是何时冒出来的这位庶女。   也没多问,到底是旁人的家事。   等马车离开了国公府后,姜姝才将怀里的地契和银票交到了她手上,“韩凌给你的,等出了城门,先且找个安身之地,等躲过这一阵再做谋算。”   韩漓点头,伸手接过,“多谢姜姑娘。”   姜姝没将通关文书给她,想着待会儿到了城门,直接递给守城的侍卫便是。   马车一路往城门口驶去。   许是雨夜的原因,路上格外的安静,就连平日城门上挂着的一排灯笼,今夜也是一片漆黑。   越靠近城门,脚底下那车轱辘子碾压在石板上的“嘀嗒”声,愈发地空旷了起来。   姜姝从五岁起,就跟着沈家表哥习武。   十几年来,倒也不是白费。   隐隐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再掀开车帘一角,往那雨雾中瞧了一眼,回头便拽住了韩漓的胳膊,“赶紧下车。”   与此同时,灯火照不到的暗处,大理寺的侍卫,回头瞧了一眼正躺在太师椅上的主子,而后走出来望着对面驶来的马车,笑着摇了摇头,“又来了一个。”   候了片刻,却不见那马车前行。   几道人影踏入雨中。   漆黑的细雨底下,霎时亮起了零零散散的灯火,从远处照映了过来,越来越亮。   姜姝攥住韩漓的手,拼了命的逃。   记了名的秀女私逃,一旦被抓,可论死罪。   再是那通关文书。   即便是韩国公府,也难逃其究。   细雨扑在脸上,模糊了两人的眼睛,姜姝从几条僻静的小巷子里钻出来后,已彻底辨不清方向。   只能硬着头皮乱钻。   知道瞧见了百花楼外那一圈暗红灯笼时,姜姝才长舒了一口气,脚步慢慢地缓了下来,低声同韩漓说道,“别抬头,去前面的胭脂铺子。”   韩漓点头。   两人紧了紧头上的斗篷帽檐,埋着头从那一堆搂搂抱抱的男女中穿梭而过。   眼瞧着就要走到胭脂铺子了,突地窜出一道人影,带着熏人的酒气横在了两人跟前,“何人?”   姜姝脸色一变,拉着韩漓往边上绕去,然还是被那人堵了脚步。   姜姝怒目抬头。   那人的眼睛瞬间一亮,口齿不清地呼了声,“美人儿……”随着便扑了过来。   姜姝测过身连连后退。   那人没得逞也不恼,继续问道,“美人儿叫什么名字?”   姜姝见其纠缠不止,咬牙报了名,“国公府韩凌。”   姜姝想着,能来此处的必定是哪个官员或是哪个官家子弟。   就凭韩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对方定会有所顾忌,谁知那人压根儿就没当回事,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放肆,一只手又伸向了她身旁的韩漓,“你,你呢……”   韩漓被他碰到了胳膊,一声惊呼也抬了头。   姜姝忙地将韩漓拽道了跟前,适才一路没有灯火,此时百花楼门前的灯笼一照,姜姝才看清,那张脸与韩凌完全不同,太明艳,明艳的晃人眼睛。   姜姝心下一凉。   果然对面那人,痴呆了几息后,再次伸手向前,“美,美人……”   眼见就要擒住韩漓了,姜姝突地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只听得“咔擦”一身骨折声,那人愣了一瞬,才爆出了一声猪嚎。   姜姝赶紧拉着惊魂未定的韩漓,往前跑。   百花楼门前乱成了一团。   “追,给本王追!”文王疼的脸色发白,酒也彻底醒了,喘了一脚身边的侍卫,“没用的东西,连两个娘们儿都擒不住,范伸呢?赶紧将范伸给本王叫过来,这该死的娘们,本王非捏碎了你不可……”   侍卫找到范伸时,范伸依旧闭着眼睛躺在那张太师椅上。   不久之前,大理寺的人才禀报,那辆马车里的人跑了,范伸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声音如冰,“跑了就追,这道理还用我再教你们?”   大理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谁都知道范伸的脾气不好,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谁要是扰了他清梦,往后几个月准没他好果子吃。   此时文王出了事,不得不禀报,大理寺的狱丞硬着头皮进去,尽量说的简短,“大人,王爷遇刺了。”   过了好半晌,狱丞才听到一声,“死了没。”   “没,没死,说是手断了。”   “断了找太医。”   那狱丞额头已冒了一层薄汗,脚尖往回转了几次,最后还是鼓足勇气稳住,一口气禀报完,“王爷说,让大人去抓刺客,刺,刺客叫韩凌。”   这回范伸终于睁了眼,“哪个韩凌。”   “国,国公府三姑娘韩凌。” 第8章   国公府三姑娘韩凌。   今日在醇香楼与姜家姑娘一同出现的那位,寺正韩焦的妹妹……   会功夫?   屋内安静了片刻,那双黑色的筒靴才缓缓地往里一收,接着便是一道黑青色的身影从那案后走了出来。   “在哪?”   “跑,跑了。”狱丞说完又自告奋勇地道,“大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去国公府提人便是。”   范伸回过头,盯着狱丞献媚的嘴脸,手指捏了捏眉心,平静地道,“我是问你文王。”   狱丞这才恍然大悟,“百,百花楼。”   范伸转身取了几上搁着的斗笠,上了马车。   ***   文王一出事,百花楼妈妈便寻来了楼里的大夫,替其先接了骨。   如今文王一只手裹着绷带,坐在屋里,一面碎着器件儿一面大骂,“抓到了没?抓不到就给本王上国公府去抓……”   整个百花楼都能听到他的怒吼声。   却没一个人敢动。   国公府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太子的母族,没有任何佐证,这大半夜谁敢贸然上门抓人。   毕竟除了文王,谁也没听到那刺客说她叫韩凌。   想想,谁会蠢到自报家门。   文王瞧着这帮子胆小如鼠的人,越发生气,直冲着身旁的太监发泄,“范大人呢!赶紧给本王寻过来……”   话音刚落,便见范伸一只脚跨门而入,“王爷这是怎么了。”   文王激动地起身,“范大人可算来了,国公府那娘们儿,竟敢断本王的手,你立刻带人去一趟国公府,将那娘们儿给本王抓起来,本王倒是想看看他韩家是不是真要造……”   满屋子的碎片散落一地,完全没有范伸的落脚之地。   范伸听了一半,便踢开了脚边几块瓷片,上前几步,出声打断了他,“王爷可瞧清楚了,当真是韩家三姑娘?”   “是那娘……是她亲口告诉的本王,还能有错?”文王说完又愤恨地让身后的侍卫,将几颗带血的细针呈给了范伸,“堂堂国公府的姑娘,身上居然携带了这等东西,还戳伤了本王的人,本王看他国公府就是想刺杀本王,想造……”   “王爷想让臣怎么做?”   文王毫不犹豫地道,“去国公府,将人给本王拎出来。”   “好。”范伸答应的很爽快,“大理寺今夜在城门还有差事,人手不足,可否借几个王爷的人用用。”   “当然可以。”文王满意地扫了扫袖口,回头便瞪向杵在身后的侍卫,“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跟上。”   范伸转身,领着几人出了屋子。   今夜文王在百花楼出了如此大事,没有人再敢继续寻欢作乐,这个时辰的百花楼难得一片安静。   一行人的脚步声也格外地清晰。   阁楼上的一排长廊,常年垂吊着粉红的幔帐。   范伸的身影穿梭在那幔帐之中,刚露出了个身影,对面楼梯口处一身粉衣的苏姑娘,立马缩回了脑袋,绷直了身子。   脚步声渐进,苏姑娘捂住心口,似乎紧张到了极点。   在那道身影将要转过来的一瞬,苏姑娘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了身旁一盏昏黄的灯火下,未语先递出了手里的东西。   “世,世子爷,生辰吉祥。”   范伸迈下楼阶的脚步一顿,视线落下。   又是个荷包。   范伸瞥了一眼,淡淡地撂了一句,“已有了。”   苏姑娘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范伸被挡住了路,再次抬眼看了过去,苏姑娘这才回过了神,忙地让开路,“世,世子爷忙。”   范伸从她跟前走过,脚步声消失好一阵了,苏姑娘还立在那没动,紧紧地攥住手里的荷包,指甲盖儿捏得泛白。   她等了他一日。   就为了送他一个荷包,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从穿针开始学,终于缝了一个满意的出来。   然而,他已经有了。   侯府同姜家的亲事,她早听说了,她从未有过奢求,只盼着有一日他能将她带出这沼泽之地,哪怕做妾也好。   ***   淅淅沥沥的细雨,飘在国公府的那扇红漆大门上,侍卫的刀柄往那上头一敲,震落了串串水珠。   “大理寺查案!”   宁静的雨夜,被这一声打破,漆黑的院落,很快亮起了灯火。   范伸坐在马车内,掀起车帘看着前方。   直到国公府的韩大人亲自打开了门,范伸才取了身旁的斗笠,往头上一挡,跃下了马车。   雨水在他黑色的素靴下溅起了一道水花。   韩大人只身着中衣,外面临时披了一件大氅,立在门前盯着走过来的范伸,扬声道,“不知我国公府犯了何事,竟劳驾范大人大半夜前来光顾。”   范伸走上台阶,同韩大人并肩立在了干爽处,抖了抖肩头上的雨水,才不慌不忙地道,“下官今夜不找大人,只找三姑娘。”   韩大人怒目瞪着他,“荒谬……”   “文王今夜在百花楼门前遇刺,三姑娘有嫌疑。”   范伸的神色淡然,声音也很平静,“劳烦韩大人让三姑娘出来,等下官见上一面,问几句话。”   韩大人一声冷笑,“大人可真是抬举我国公府的姑娘了,一个闺中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能伤到王爷,大人既是大理寺卿,便该明白就算是当今陛下,没有足够的证据也不得擅自闯人府邸,不知大人今夜前来,可有搜查令?”   一阵风吹来,吹斜了雨线。   雨水扑在范伸的面上,冰冰凉凉,进了眼睛,范伸抬手拿指揉了揉,再睁眼唇角便是一扬,“搜查令容易,国公爷想要多少,范某都能给你写出来,只是范某担心三姑娘的名声耗不起。”   范伸一路过来,造势很大。   此时国公府门外,全是穿着蓑衣举着火把的侍卫。   耗久了,必定会惊动旁人。   韩国公一脸铁青,愤恨地凝住范伸,“尔等当真以为能只手遮天……”   “怎么,国公爷不服?”范伸看着韩国公,又勾起了唇角,轻声地问,“莫非国公爷当真要造反?”   那笑容让人瞧不出半点笑意。   反而带着一股寒气,让人不觉一栗。   国公爷纵然在官场呆了几十年,此时也被那无形中压迫过来的寒意,震的后背生凉。   范伸见国公爷变了脸色,这才收起了视线,低沉的道,“往后还请国公爷,慎言。”   说完头一扬,冷冰冰地同身后的侍卫吩咐道,“搜。”   ***   韩夫人找过来时,韩凌正睡的死沉。   被韩夫人慌慌张张地从被子里拿出来,一番询问,韩凌如同做梦一般,完全不明白韩夫人说的是什么。   后来被领到了范伸跟前,范伸又问了同韩夫人一样的话。   “今夜去过哪里。”   “谁可以作证。”   不过又多问了一句,“你可会功夫?”   韩凌痴痴呆呆地摇头,带着没睡醒的懵态,“姐夫,爬树算不算?”   范伸审案问话时,手指头习惯不规律的敲着几面,如今那手指头抬起正要往下落,硬生生地给顿住了。   姐夫。   范伸侧目看了过去。   韩凌的脸上透着憨憨的傻气,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范伸倒是想了起来,今早出门前,母亲同她叨过的一桩事。   当年的姜夫人沈氏还未过世时,曾同韩夫人是手帕之交,后来两人的孩子出生后,更是以姐妹相称。   姜家姑娘比韩凌大。   此时她唤他一声姐夫,也合理。   范伸移开目光,喉咙轻轻一滚,端起了机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不算。”   “那姐夫,我可以回去了吗。”   范伸搁下茶杯,眉头不动声色的拧了拧,面色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不能。”   韩夫人正要发作,被韩国公一把拉住。   韩夫人忍不住咬牙道,“该问的都问了,他还想怎样,凌丫头一个姑娘家……”   范伸不动于衷。   也没再审问韩凌,也没放她走,只坐在堂内的木椅上,慢慢的耗着时辰。   直到国公府的韩老夫人杵着拐杖出来,立在他面前,跺了两跺恨声问他,“老妇倒是要去问问慧康,我韩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竟要受到如此侮辱。”   范伸这才起身,“既然有韩老夫人出来担保三姑娘无罪,那便是臣叨扰了。”说完朝着韩老夫人弯腰作了一个揖,这才撤走侍卫出了国公府。   慧康是当今陛下的名讳。   如今恐怕也只有韩老夫人敢这么唤他。   当年先帝死时,曾当着众臣的面,将皇帝托付给了韩老夫人,给了她一块免死金牌,“今后,还愿夫人能帮朕教导此子,若教化不了,万不得已,就废了吧……”   史上有不少靠着弑杀兄弟,而坐上宝座的皇帝。   慧康帝,便是其中一个。   皇上为何憎恨韩家,很大的原因,便在于此。   恨,却奈何不得。   平日里皇上对起避之不及,没事尽量不去招惹她。   今夜却被文王给招惹上了。 第9章   范伸回到侯府时,已是子时。   府内一片漆黑。   听到敲门声后,管家赶来开了门,本打算将其送回东院,范伸却接过他手里的灯盏,先去了侯府的祠堂。   再过一刻,便是明日。   范伸提步踏进祠堂,烛台上的白蜡日夜长明,正上位的位置,排放着侯府先祖列祖的牌位。   范伸径直走到了尽头。   在那灵台边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立了一块无字的灵牌,灵牌前放了一碗长寿面,旁边还搁了几柱香。   范伸拿起桌前的香,再放在白蜡上点燃后,插进了灵位前的香炉之中。   香火的轻烟慢慢地升起,飘到了范伸的额间,再逐渐散开,那迷雾后的一双眼睛,如同遮了一层面纱,深邃的望不见底。   严二一直在祠堂外候着,适才知道范伸赶时辰,进府后便没说一句话,等到此时见范伸从里走了出来,严二才迎上前禀报,“太医回话了,说喘咳之症,有很多要因,最好是带人进宫当面把脉后才能对症下药。”   范伸的脚步踏下了一个台阶,神色带了些疲惫,“明日先派个大夫过去。”   严二点头,“是。”   ***   姜家。   眼瞧夜上三更,姜姝还没回来,春杏不免有些着急,正绞着双手在那窗前来回的渡步,底下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等姜姝到了窗前,春杏便探出身子,伸手将她拉了进来   一进屋赶紧褪了她身上的湿衣,又替她换上了干爽的衣裳,才问道,“韩姑娘,可出城了?”   姜姝拿了块布巾,轻轻地擦着头发,摇头道,“遇上了大理寺的人,没走成。”   在百花楼门前折断了对方的手腕,姜姝才知道他是文王。   好在事发突然,文王的侍卫大多没回过神,两人逃出来后,姜姝本打算让韩漓跟着自己先回姜家。   明日就是选秀,若此时回了国公府,那就当真没了回旋的余地。   韩漓却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多谢了姜姑娘,既是天意,我便也不走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姜姝不知该如何劝她。   见她心意已决,只好将其送回了韩国公府。   今夜算是白跑了。   不仅如此,怕是还替韩凌惹上了一桩事。   她在文王跟前,留了韩凌的名,以文王的性子,定会找上国公府。   春杏一听见大理寺,脸色就变了,“小姐可遇到了危险?”   姜姝顾不得答她,抬头便嘱咐,“明日一早,你去给韩凌报个信。”   昨夜范伸带人去韩国公府时,姜姝已经离开,压根儿不知道当夜文王就派了大理寺的范伸找上了门。   春杏虽不知道出了何事,但见姜姝神色肃然,忙地点头,“好,奴婢一早就去。”   姜姝突地想起了那张出城的文书。   下意识地摸向了胸前,又才意识到已换过了衣裳,忙地走到了屏障前。   春杏跟在她身后,还未来得及问她在寻什,便见姜姝一面翻着适才换下来的湿衣,一面神色焦急地问,“可有见到一张通关的文书?”   春杏愣了楞,“奴婢没瞧见。”   适才的衣裳是春杏替她换的。   两人都在屋子里,并没有见到什么东西。   姜姝将那一堆的湿衣裳来回翻了几遍后,脸色已经发了白,未待春杏反应,姜姝已起身从那窗户处又跃了下去。   “小……”   春杏连阻止的机会都没。   那书文上是韩凌让人替韩漓伪造的姓名和户籍。   若是落在大理寺的人手上,就凭今夜大理寺的这番动静,定会顺藤摸瓜,查到韩凌。   姜姝顺着回来的路,又寻了半夜,到家时天色都快亮了,却两手空空。   这回她倒是希望进宫的是韩凌。   若真出了事,起码人已经进了宫,皇后娘娘会护着她。   可不能了啊。   韩漓已经回去了。   姜姝仰头看了一眼天边渐渐翻起的鱼肚,一脸的绝望。   菩萨保佑,保佑那书文被雨淋成了烂泥,谁也不会发现。   ***   折腾了一宿,姜姝躺下后脑子便有些晕晕沉沉。   天色一亮,对面西厢房便闹出了一阵动静,二姑娘姜滢今日要进宫。   姜姝被声音吵醒,眼皮子有些沉重,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前去相送。   就算她去了,也只会给对方添堵。   姜姝继续躺着。   春杏见她睡的死沉,道她是累着了,等姜滢哭哭啼啼地上了马车后,春杏照着姜姝昨儿的吩咐,正要赶往国公府。   韩凌却自己找上了门。   姜姝顶着沉重的眼皮,起身靠在床榻上,脑子开始一阵一阵地跳疼,韩凌则坐在她身旁,不停的叨叨。   昨夜范伸走后,韩凌才回过神。   一时连鞋袜都没顾着穿,跑去了韩漓所住的厢房,推开门后里头黑灯瞎火的,并没有人。   韩凌当时还松了一口气,放心地道,“走了就好。”   谁知第二日起来,丫鬟秋染告诉她,“小姐不用进宫,四小姐已经出发了。”   韩凌追了两里的路程,才追到韩漓,立在马车外,红着眼睛看着她。   所有人都以为是她舍不得韩漓,她却呜呜咽咽地同韩漓道,“我到底是见不着表哥了,漓妹妹进宫后,若是有机会,替我瞧上一眼也好……”   韩漓点头,落下了车帘。   看着韩漓的马车离开后,韩凌心头难受,便直接上了姜家。   姜姝听的有些吃力。   耳朵就似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只觉韩凌的声音忽近忽远。   后面韩凌说了什么,姜姝大致也没听清。   本想同韩凌说明白昨夜发生的事,一张口整个嗓门眼疼的撕心裂肺,一旁的春杏终于瞧出了不对,“小姐怎么了?”   姜姝说不出话。   春杏忙地伸手探向她的额头,烫得她一缩,颤声道,“小姐发热了。”   韩凌也被吓了一跳。   昨夜姜姝淋了一夜的雨,又那番奔波,定是染上了风寒。   往日姜姝身子‘弱’,两人都知道那是装出来的,这回见她真病了,不免有些慌张。   春杏急急忙忙地道,“奴婢去请陈大夫。”说完才想起来,陈大夫自来不出诊,往日就算姜姝‘烧’的再厉害,也得她自个儿坐马车去药铺。   如今姜姝这样子,哪里真吹得了风。   “你好生照看着她,我出去请大夫。”韩凌叮嘱完春杏,便出了姜家。   韩凌走后不到一刻,春杏便听到了屋外的说话声,还有些意外,韩姑娘的动作倒是挺快。   出去开了门,却见到了安嬷嬷立在门外,“小姐可起了?世子爷今日特意请了王大夫来替小姐搭脉……”   春杏一愣,脑袋往外伸去,这才瞧见了跟在安嬷嬷身后的大夫。   这会子倒是赶得巧。   春杏没得犹豫,“起了,又烧上了。”   ***   大夫看诊时,姜姝躺在床上,从帷幔里伸出了一只手,大夫隔着一层手帕替其把了脉。   把完脉便问,“烧了多久了?”   春杏还未答,安嬷嬷已着急地抢了先,“这毛病都快有十来年了,隔上一段日子便烧一回,最近似乎更频繁了,这不,昨儿还烧过呢。”   安嬷嬷说完看向春杏,春杏忙地点头,“是,是的。”   大夫神色一片凝重,“在下先开个方子,赶紧煎药喂下去吧。”   当着本人的面,大夫不好说实情。   怕其家人承受不住。   等回到侯府回禀范伸时,大夫便没有隐瞒,“姜姑娘再这么下去,怕是时日无多了,平常人发一回热,等同于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她却连着几日在烧,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她这么个烧法……”   范伸一身官服,正要去大理寺当值,听完后转过头看向大夫,思忖半晌,眉头一拧问,“还有多少日子。”   “难说。”   范伸的手掌稳稳地扣住了身旁官帽的帽顶,戴在了头上,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同严二吩咐道,“过两日太子会办一场马球,你想办法给她送个帖子。”   试试宫里的太医,看能不能再拖六个月。   严二领命,“属下记住了。”   两人刚出府,对面一道马蹄声由远而近。   文王身边的太监翻身下马,匆匆地走到了范伸跟前,“大人,出事了……国公府的老夫人正跪在御书房外,非要陛下给她个说法,陛下这会子叫了王爷过去,关在屋里大发雷霆,还请大人想想法子……” 第10章   范伸到乾武时,文王已被皇上关了禁闭。   他忍了十几年,都不敢轻举妄动,不惜装病,造出了病危的谣言,就是为了想让那些心术不正,不忠不义之人跳出来。   想让韩家坐不住,先乱了阵脚。   只要韩家一出错,有了谋逆的罪名,那块免死金牌,也就废了。   到那时,他便能光明正大地讨伐而诛之。   如今正是收网的关头,却被这蠢东西坏了事,不仅没有引出国公府,还惹了一身骚。   国公府老夫人往他御书房门前一跪,反倒让他成了不忠不义。   皇上只得去外面将韩老夫人扶了起来,低声下气地赔罪,“都怪朕没教好那逆子,让国公府受委屈了,还惊动老夫人跑这一趟……”   之后亲自送韩老夫人上了马车,又让人备了两车的绫罗绸缎,珠宝挂件儿,一并拉去了国公府。   范伸进来,皇上对文王的怒气还未消,“给朕好生看着他,没朕的允许,休得再踏出皇宫半步。”   昨日之事,指使者虽是文王。   真正办事的却是范伸。   范伸上前,欲行礼请罪,皇上先一步抬手止住,“这事同你无关,过来坐吧。”   范伸没坐,依旧站着。   “朕知道,若非那逆子相逼,你怎会上国公府去拿人。”皇上对范伸的态度,与对文王截然不同。   昨夜虽惹出了麻烦,但皇上却看清了一件事。   范伸当真是把好刀。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那命令合不合理,他只管听吩咐办事。   如今他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敢半夜闯进韩国公府,跑到人家府上当场提审,这份胆识,如今这长安城恐怕也就只有范伸。   皇上想到这点时,心头倒是觉得舒畅了不少。   这么些年,总算是让韩家吃了一回瘪,可他韩家,也未免太沉得住气。   这回的选秀,他明显是在故意针对韩家,原本以为要么皇后会来求情,他便以趁此机会废后。   又或是韩家抗旨不尊,他便能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   谁知韩家不动如山,竟临时找了个庶女进宫。   而昨夜被范伸闯入府邸,事后也就一个韩老夫人上门,那韩国公跟死了一样,竟是没有半点反应。   皇上沉思了一阵,心头烦闷的紧,这才询问,“昨夜城门口,情况如何?”   “共有五家。”   皇上一声冷笑,“倒还不少,范大人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范伸平静地道,“按律法,秀女私逃,是死罪。”   皇上挑起眉目看向了范伸,见到了那抹熟悉的狠毒后,满意地道,“私逃者死了便罢了,放话出去,朕宅心仁厚,就看他们家族的态度。”   范伸点头,“是。”   最后皇上到底还是想起了文王,“文王昨夜遇刺之事,就一并交给范大人彻查。”   ***   范伸从乾武殿出来,径直出宫回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寺正韩焦因家族牵扯此案,范伸今早便让他回了国公府休沐,顶替他接手此案的是监事蒋大人。   范伸回去后,又躺在了案后的太师椅上,正准备眯会儿觉,蒋大人却跟了进来,不长眼色地凑上前,“大人,你瞧瞧这个。”   范伸不耐烦地转过头。   是一张通关文书。   作为大理寺卿,范伸早就磨练出了一双刁钻的眼睛,一瞧便知道,是伪造出来的东西。   范伸问,“哪儿来的。”   蒋大人一脸兴奋,不自觉地又凑近了几分,“昨夜当差完,属下在回程的路上所捡,今日一到大理寺,属下便查看了收监的私逃秀女,几人伪造的文书都在,这个,是多出来的。”   范伸伸手接了过去。   “大人,属下怀疑……”   “远点。”   蒋大人一愣,便见范伸转过头,扫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蒋大人忙地后退几步,又才道,“属下怀疑,这文书定是昨夜那辆空马车,临时所逃之人所遗留。”   蒋大人说完,以为多少能得到点嘉奖。   没有实质的奖赏,口头赞赏一句也行。   然而,范伸却没遂他意。   只将那书文折好,揣进了怀里,也没说查,也没说还,眼睛一闭道,“知道了。”   将大人:“……”   ***   姜姝的风寒来的快,去的很快。   常年习武之人,身子底子摆在那里,吃了两顿药,到了黄昏时,便彻底地褪了热。   此时听春杏说是范伸请来的大夫,姜姝一口药忘了下咽,险些呛住。   “小姐放心。”春杏庆幸地道,“世子爷派大夫来,本欲是替小姐治了喘咳,没料到被小姐赶了个巧,躲过去了。”   姜姝松了口气。   将药碗递给了春杏后,缩进被窝只余了个脑袋,带着微微的鼻音喃喃地道,“我再也不想出去了,谁来也请不动。”   春杏笑了笑,“小姐好生歇着,不会有人来。”   韩三姑娘申时走的,如今一门心思扑在了宫里,恐怕还得伤怀几日,当没功夫来约。   然春杏这话,说的太早。   第二日,永宁侯府的侯夫人亲自带着宫里的帖子来了姜家,到了姜老夫人屋里,落座后头一句便问,“姝姐儿可好些了?”   姜老夫人让安嬷嬷奉了茶,热情地道,“好多了,亏得世子爷还特意请来了大夫……”   “能见效便好,那王大夫往日也替我瞧过脉,平常的毛病倒不在话下,若想要瞧得彻底些,还是得去一趟宫里,找太医瞧瞧。”   话说完,侯夫人便将怀里的帖子递给了姜老夫人,“后日太子会办一场马球,犬子要了这请帖来,届时请姝姐儿进宫,借着这个机会,让太医把一回脉……”   姜老夫人一愣。   谁又不知道宫里的太医好。   可就凭姜家,哪里有那资格进宫,让太医把脉。   大抵没料到范伸还有这份心,姜老夫人这回倒是由衷地生了感激,“世子爷有心了。”   别说姜老夫人意外,侯夫人这回也很意外。   往日她可从未见过自己那儿子,对旁的姑娘上心过,遇上了姜家姑娘后,先是爬墙,死皮赖脸地要来了这门亲事。   再是四处为其寻大夫。   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侯夫人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了,应该的,若是能根治姝姐儿的身子,那是天大的好事,老夫人也能松口气了。”   侯夫人这句话,说到了姜老夫人的心坎上。   就姜姝身上那病,恐怕连她亲爹,都没有如此上心过。   姜老夫人知道机会难得,也没客气,当下收了帖子,“我先替那丫头多谢夫人。”   侯夫人忙地道,“这可使不得,将来我还得感谢老夫人的培育之恩呢,这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我可是要白捡过来。”   两人一阵说说笑笑,侯夫人也没久留,午时便回了侯府,说是府上刚来了两位表亲,不好在外过多停留。   姜老夫人便没留人,起身相送,“这等事差人送个信就行,夫人本就不该亲自跑一趟。”   侯夫人一步跨过门槛,回头笑着道,“只有亲手交到老夫人手上,我才放心。”   姜老夫人将人送上了马车,看着侯夫人离去,眼眶便隐隐有了湿意,笑着道,“姝丫头的福分到了。”   姜老夫人回屋后便让安嬷嬷叫了姜姝下楼。   姜姝身上的风寒虽好了,脸色却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唇瓣有些微微发白,再扮出几丝病容,俨然一副久病之态。   姜老夫人心头一揪,赶紧将那帖子交到了她手上,“今儿侯夫人送来了帖子,后后你进宫,让太医好生替你把把脉……”   姜姝脑子没打过弯,下意识地喘咳。   这一喘咳,姜老夫人更加地坚定,“十来年了,陈大夫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这回有了进宫的机会,定要让太医好生瞧瞧,若是能根治了你身上的毛病,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安心了……”   姜老夫人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哽塞。   姜姝轻轻握住姜老夫人的手,如鲠在喉,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往日遇上个事,她喘上两声,便能摆平糊弄过去。   可这回,她越喘越没得理由拒绝。   昨日王大夫来,她赶了巧糊弄了过去,这回若是进宫让太医瞧,必定会暴露。   这倒还是次要的。   被识破了大不了就说病好了,姜姝担心的是文王。   文王虽被封了王,因着皇帝的私心,还是将其留在了宫内。   万一撞上,什么都完了。   姜姝回到阁楼,抓破了脑子想了一日一夜,也没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   进宫当日。   姜老夫人一早就派安嬷嬷去催姜姝,“今日世子爷来接人,小姐早些收拾好,可别让人家久等。”   到这会子了,姜姝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的天色倒是久违的放晴,比起前几日要缓和许多。   姜姝一身桃花烟罗衫,散花云烟裙,姿态轻盈,安嬷嬷生怕她凉着了,进屋去替她挑了件厚实的月白大氅。   出来时,姜姝裹得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范伸的马车已经候在了门口,安嬷嬷赶紧搭了把手,同春杏一并将姜姝扶上了马车,嘱咐道,“进宫后,自己把细些。”   姜姝点头。   严二立在马车前,替她掀起了车帘,姜姝卯腰钻进去,迎面一股暖气突地扑进口鼻,呛得她差点没喘过气。   姜姝抬起头,便见范伸穿着一身单薄的春秋官服,端正地坐在了对面的榻上。   跟前则放着一个火炉。   时下的天气虽凉了起来,倒不至于在马车内放置火炉子。   若怕冷,他披一件大氅便是。   姜姝虽疑惑,还是忍着那燥热,不动声色地唤了声,“世子爷。”   “嗯,坐。”   姜姝走过去,坐在了范伸给她余留出来的位置上后,隐约明白了,这火炉子大抵是给她备的。   只对着她的位置烤。   姜姝身上的那股子燥热又添了几分,胸口不觉开始发闷,习惯地掏出了绢帕。   然未等绢帕抵到唇边,身旁突地伸出了一口手,宽大的手掌,带了些微微的粗茧,整个捂住了她的口鼻。   “别喘。”   姜姝气息一滞,脑子一瞬乱如麻。   身上的燥热再次飙升,如同炎热的盛夏,再掉进火炉子里烘烤一般,整个人呼吸都不顺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范伸:媳妇儿冷吗,我特意为你准备了火炉子,就怕你喘…… 第11章   没听她再喘咳出来,那只手掌似乎才满意地挪开,“冷吗?”   姜姝适才被他捂住了口鼻,一口气没顺过来,正努力地接着气儿,哪能回答他,范伸便自行取了马车壁上挂着的大氅,从头罩下披在了姜姝肩头。   姜姝身上一沉。   一股淡淡的檀香味突地索绕在鼻尖,不过一瞬,便被那大氅所带来的热量包裹住,再也闻不到半点味道。   她不冷……   见马车内再无喘咳声了,范伸才放心地拿起了书本,“冷了,再同我说。”   姜姝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   绝望地侧过了脑袋。   马车的窗帘就在姜姝的左手边。   车轱辘颠簸之时,会有缕缕清风从那轻轻扬起的半丝帘缝里钻进来,一路上姜姝仅靠着那点清风续命。   到了皇宫背心额间已捂住了热汗。   今日姜姝虽接了太子的马球帖子入宫,实则只为看病,范伸早就打点好了,进宫后径直去了太医院。   马车在太医院门口停下,范伸放下了手里的书,“到了。”   说完半晌没听到姜姝回应。   范伸转过身,便见到了半张潮红的脸。   如同煮的半熟的鸭子。   范伸怔了怔,问道,“还好吗?”   姜姝嘴角勉强扯了扯。   埋下头继续去解他适才为她系好的大氅绳子,奈何那手指头使不上力,几回都打了滑。   范伸耐着性子等了她一阵,终是忍不住道,“穿着吧。”   “不用。”姜姝语气着急,手上的动作也着急,成功地将那大氅绳子打成了死结。   严二从外掀开了车帘。   外面的冷风灌进来,也没能让姜姝凉爽下来。   脚步一落地,姜姝便觉头昏目眩,险些没站稳,情急之下攥住了范伸官服上的腰带。   接着身形几晃,还是一脑袋砸在了范伸的后背上。   ***   姜姝再次睁眼,便躺在了一张雕花木床上,跟前守着一位宫娥。   “姑娘醒了?”   姜姝撑起身子,思绪慢慢的接了上来,一张口声音已带了些灼伤后的沙哑,“这是哪儿?”   宫娥笑着答,“宁安殿。”   宫娥说了也等于白说,姜姝一个宫外的深闺姑娘,哪里分得清皇宫里的这些宫殿。   “姜姑娘放心,太医适才瞧过,姑娘只是中了热暑,并无大碍……”宫娥见她要起身,忙地上前扶住了她胳膊。   屋内没了火炉子。   身上也没有了那宽大如棉被的大氅,姜姝的气儿终于顺了回来。   视线往屋内环顾了一圈,入眼全是一片陌生,心头一时没底,便转过身轻轻地问了那宫娥,“范大人呢。”   宫娥还未回答,屋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姜姝侧目,便见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面含微笑地道,“姜姑娘可算醒了。”   姜姝头一回进宫,不识地,也不识人。   只能凭着服饰和年龄来辩,猜想应是后宫的哪个妃子,尊身行礼道,“娘娘。”   跟前的妃子一笑,上前极为熟络地拉住了她的手,“本宫早闻范大人同姜家姑娘许了亲,今儿倒是有幸见着了,也算明白了范大人的一番心思,这样的可心人儿,别说是范大人,本宫瞧了都动心。”   那娘娘的一张嘴甜如蜜。   姜姝一时倒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宫里的妃子。   当今后宫除了皇后之外,便是朱贵妃最尊重,也最得宠。   可跟前的妃子,瞧着年龄又不像。   正茫然,屋外又进来了一位宫娥,踩着碎步走到了两人跟前福身道,“王妃,范大人来了……”   后来那宫娥还说了啥,姜姝一个字都没听见。   脑子“嗡”地一声炸开。   因当今皇上对文王的偏宠,即便是文王封了王爷,依旧还是被留在了皇宫。   宫里只有文王一位王爷。   能被称为王妃的,也只有文王妃。   进宫之前,姜姝便开始盘算着如何才能避开文王,如今倒好了,一进宫直接入了虎穴。   自投罗网。   姜姝脸色煞白,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不知适才她那一晕,恰巧就遇上了文王妃。   于文王妃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今宫里,谁不想攀上范伸。   皇上跟前的红人,说话的分量怕是比太子和文王还重。   且王爷今后能不能成事,多半就靠他范伸了。   文王妃热情地上前,同范伸道,“太医院走动的人多,姜姑娘留在这怕是不妥,范大人若是不嫌弃,本宫的宁安殿离这倒是近。”   “有劳娘娘。”范伸也没拒绝,当下将人抱了过来。   文王妃便将其安排在了专门待客的西苑,之后又请太医上门把脉,范伸则候在外殿,同文王喝着茶。   这会过来,当是寻问姜姝的情况。   “你回个话,本宫马上带姜姑娘出来。”王妃交代完宫娥回头,便拉着姜姝缓缓地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同其热络地套着近乎,“本宫还未见过范大人为谁如此着急过……”   姜姝低垂着头,盯着鞋面儿,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并没听文王妃说话。   到了门槛边上,那金砖石铺成的地面上,便出现了一双素黑色的筒靴。   相处几回,姜姝对其已极为熟悉。   文王妃还未来得及将人交出去,姜姝已先松开了她的手,急急往前奔了两步。   到了范伸跟前,也没抬头,也没说话,只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怯生生地藏在了他身后。   那模样似是怕生的孩子,突地见到了自己的亲人,神态和动作都极为的依赖。   范伸眸子一动,扭过了头,却见身后的那颗乌黑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又往里移了移。   仿佛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范伸顿了顿,眼底那抹深邃的光芒,到底是淡了些许。   一阵沉默后。   文王妃先开了口,绢帕捂住嘴,轻笑了一声,“姜姑娘既然醒了,本宫就不耽搁范大人了。”   范伸道了谢,两人从西苑出来,范伸走在前,姜姝在后,范伸走一步,姜姝跟两步。   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他,不留半分空隙,生怕范伸丢了她一般。   身后有这么个人拽着,范伸的脚步明显受了阻,走出一段路程后,终是慢了下来,回过头问了一声,“怕?”   这回姜姝倒没再躲,仰起头,娇怯怯地唤了一声,“大人,我,我没来过皇宫。”   那目光瞧过来,柔柔弱弱,有依赖,也有害怕。   眸子里含着盈盈光泽的水雾,似乎范伸只要丢下她,她就能立马哭出来一般。   范伸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拧了拧,想起了太医说的那番话。   “姜姑娘眼下患的是暑热,多出来吹吹风,过几日便能痊愈,只是若按大人所说,姜姑娘常年喘咳,高热不断,老夫不才虽瞧不出根本,但这番下去,怕是熬不了几年啊。”   几年,足矣。   罢了,哄也哄不了多久。   范伸的喉咙轻轻地一滚,说了一句,“有什可怕。”说完回过头,走了几步,半晌不见身后人吱声,到底又回头添了一句,“我不会走。”   身后的那颗脑袋,在他衣裳上轻轻地蹭了蹭,应是点了头,范伸又才提步继续往前走。   一路过来,两人都是走的长廊。   出了里院,便是外殿。   两人的脚步刚从那台阶上一下来,对面的文王便迎上前,笑着招呼了一声,“范大人。”   熟悉的声音入耳。   姜姝心头一跳,头埋得更低。   随着文王的靠近,范伸明显感觉到身后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越来越紧,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连出去行礼的胆儿都没。   范伸的唇瓣轻轻的抿了抿,在文王即将走到跟前时,终于开口,“王爷见谅,姜姑娘尚患病在身,臣先失陪。”   文王的目光本欲往他身后瞧去,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姿色,才能让范伸这样的浪子回头。   听范伸这么一说,只能作罢,忙地让出了路,殷勤地道,“无碍,姜姑娘身子要紧,范大人可不能耽搁。”   转过身的那瞬,姜姝的脸几乎贴在了范伸身上。   文王还是没看清。 第12章   出了宁安殿,头顶上的阳光正明媚。   严二立在对面,最先只看到了范伸一人。   走近了才见其黑色的官服之后,有一抹水绿色的裙摆若隐若现,不觉诧异,等到了跟前,便彻底僵住。   那身后之人正是姜姑娘,且还拽了他家主子的衣袖。   严二跟了范伸已有十余年,虽说主子日日往返于烟花之地,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并不喜欢有人靠近。   无论是谁。   连百花楼的头牌苏姑娘也无特例。   今日严二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离主子这般近。   两人从严二身旁走过了,严二才猛地回过神,赶紧上前掀开了马车帘子。   今日姜姝进宫只为瞧病,如今已让太医把过脉,便没有必要再留下来,范伸带着她走到了马车前。   正要跨步上去,脚步又突地收了回来,回头看向了姜姝。   那目光平静而肆意,却瞧不出半丝的冒犯,纯粹是探究。   姜姝一脸茫然。   许是合了那句,不作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此时刚从文王的宫殿里出来,再被他这番盯着一瞧,心口不由乱了拍。   眸色中渐渐地露出了慌乱。   范伸了然地偏过了头。   果真是胆小……   姜家到底是小家门户,养出来的姑娘,身上还是带了一股小家子气。   “身子好些了吗。”   姜姝还在不断地猜测,他是否察觉出来了什么,闻言愣了愣,只觉一股子悚然窜上心头,背心又生出了一层汗。   所有的忧虑,在这一瞬都被那火炉子,和那件能捂死人的大氅所带来的恐惧夺了去,忙地点头,“多谢世子爷,姝儿好多了……”   “嗯。”范伸收回了目光,“既已进宫,去马球场上瞧瞧。”   胆子小,便去长些见识。   将来到了他侯府,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姜姝愕然地抬起头,脸上的惊慌没有半点掩饰,“我……”   “不用害怕,跟在我身后。”范伸没等她说完,俯身抓起了她正要缩回去的手腕,又同严二撂下一句,“马球场。”   姜姝完全没有反驳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坐上马车。   好在车内那火炉子,不知何时已被撤走,范伸也没再要她穿上大氅。   比起来时,姜姝倒是舒坦了许多。   车轮子再次碾压在脚底下的金砖上,手边上的那车帘,又开始起起伏伏。   眼睛盯着那车帘缝隙,过了一阵终是没忍住,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揭开了车帘一角,歪着头,一双眼睛望了出去。   她倒是没对范伸说谎。   确实是头一回进宫。   此时一瞧,只觉得那朱红的高墙被太阳光线一照,闪烁出了白花花的烈光,直灼人眼睛。   望到一半,姜姝便收回了目光。   不太理解,为何韩凌一门心思地要往这里钻。   这宫墙高的望不到头,比姜家的院墙不知高出了多少。   很难上去……   范伸坐在身旁,本打算闭目养会儿神,马车内的光突地亮了些,不由睁开眼,转过了头。   姜姝正好放下车帘,眼睛被那太阳晃的有些发花,拿了绢帕拭着眼角。   范伸从不爱强人所难,今日算是头一回。   “外面是冷宫。”范伸好心同她介绍。   姜姝侧目,“啊……”   范伸接下来的话,尽数吞进了喉咙。   太经不起吓……   “怕就别往外看。”   姜姝听了话,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停了下来,耳畔也有了热闹声。   马球场子是个什么样的,姜姝根本没有心思看。   一下马车便又跟在了范伸的身后。   马球场里的的热闹声放佛与她无关,她只管紧跟着跟前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场子,场上已有不少目光投了过来。   范伸原本给她指了身旁靠前的位置,谁知姜姝坐下后便往后退,退了几回终是将位子从范伸的身旁挪在了他身后。   范伸侧目没见着人,才拧眉扭头看了过去。   见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把团扇挡在了脸上,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歪着脑袋从他背后望了出去。   看的还挺上劲。   范伸缓缓地瞥开目光,倒也不是完全没救。   之后没再管她,由着她躲在了身后,这番坐了小半个时辰,严二便掀帘进来禀报道,“大人,有消息了。”   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   见时辰差也不多了,范伸便起了身同身后的姜姝道,“今日先到这了,走吧。”   姜姝乖乖地点头,“嗯。”   ***   两人的马车刚离开不久,文王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掀开席坐后的帘子,见里面空无一人,仰头便问正在收拾木几的宫人,“范大人呢?”   “王爷来迟了一步。”   文王咬牙踢了一下脚底下的木几,也等不急去寻范伸,转身便招了身后的太监,愤然地道,“韩凌在哪,本王亲自去会会她……”   他就不信,韩家的人碰不得了。   韩老夫人又怎么了,不过是个老不死的东西,   原本他被禁足在宫中,没机会寻她算账,这回是她自己送上门,他便要当面问问,他这只手的账如何算。   韩凌今日是瞒着家人进的宫。   连姜姝都不知情。   韩夫人这些年,为了不让韩凌入宫,严加看管,殊不知这回没进得了宫,韩凌伤神难受,去寻了尚书府的大姐姐,又哭又闹才求来了一张帖子。   “说好了,不能惹事,看完马球立马回来。”   韩凌头点的如同啄木鸟。   韩家大姐姐便让她跟着大姐夫一道悄悄地进了宫,进宫后,韩凌哪里都没去。   没去寻韩漓,也没去寻姜姝。   一双眼睛,如同黏在了太子身上。   本无心与人攀谈,却好巧不巧地遇上了朱贵妃的侄女,朱侯府的二姑娘认出了那张脸,便是一声惊呼,“韩凌?”   周遭那一片,都听到了这声。   恰逢文王身边的一位太监路过,听完后赶紧回去禀报给了文王。   “你说韩凌进宫了?”   “奴才亲耳听见的。”   文王一阵狂喜,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范伸。   本打算让范伸将人捉回大理寺审问,急急忙忙寻过来,没料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若再等下去,马球一结束,便彻底没了机会。   文王只有亲自去拿人,等到文王气势汹汹地赶到场子,韩凌正嗑着瓜子儿懊恼太子表哥为何连个眼神都没瞟过来。   “韩凌呢。”   冷不丁地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韩凌意外地回过头,便见跟前立着一位肥头大耳的显贵,再瞧那头上的金冠流苏,也不难猜。   草包文王。   韩凌缓缓地起身,正欲对其福身自报名讳。   文王的目光却是直接越过了她,望向了旁处,半天没寻到脑子里那张面孔时,便不耐烦地问身后那位报信的太监,“人呢,韩凌呢?”   韩凌一团懵。   那太监也是满脑子疑惑,抬起头正欲指向韩凌,韩凌倒是自己出了声,“不知王爷找臣女有何事。”   文王一愣,目光扫了过去。   一双眼睛霎时眯成了一条缝,那模样倒是像极了当今皇上,“你是韩凌?”   韩凌福了个身,“正是臣女。”   文王又上下打探了她一阵,回过头怀疑地看向太监,那太监赶紧对其点了头。   不对啊。   那夜虽喝醉了酒,但那两姑娘的容貌,他记得尤其清楚。   一个美艳入骨,一个清冷如玉。   绝不是跟前这位瞪着两只葡萄大眼的小丫头。   这会子文王才终于开始相信了皇上训斥他的那番话,“她说她叫韩凌,你就去国公府捉人,是不是他说他是皇上,你还能跑到这来质问朕?”   文王牙槽子一咬,他堂堂一王爷竟被两个姑娘给耍了。   “你,你不是。”文王对韩凌不耐烦地一摆手,转身走人,身后的韩凌似乎想起来什么,突地开口唤住了他,“王爷,我,我就是。”   文王懒得理她。   韩凌见他越走越远,心头着急,忙跟上两步,扯着嗓子道,“我真的就是折断王爷手腕的人……”   文王的脚步瞬间停了下来。   啥玩意儿?   “我啊,我就是啊,那天晚上王爷在百花楼门前醉了酒,企图轻薄于我,情急之下我报了国公府的名字,想求王爷给个情面,王爷说国公府算个屁,迟早本王要踏平了他,不得已我才反抗,倒是忘了轻重,不小心折断了王爷的手。”   文王嘴角一抽,他,他何时说过……   韩凌又是一脸无辜地道,“臣女抱歉,要是再有下回,我下手一定会轻些……”   观赏台上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待文王反应过来,便咬牙切齿地冲向了韩凌,“你这个臭丫头,你侮辱谁呢你……”   马球场上瞬间乱成了一团。   ***   马球场上闹起来的那阵,姜姝已同范伸出了宫门。   适才两人一离开场子,严二便将手里的一块牛皮布递给了范伸,“城门口不远处找到的,同文王给的那几枚一样。”   姜姝的脊背莫名一凉。   上了马车,范伸也没有回避她,当着她的面,缓缓地将那牛皮布展开。   两枚细细的缝衣针。   姜姝不知不觉地绷直了身子,僵硬地坐在那,耳畔渐渐地响起了嗡鸣声。   范伸回头瞅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此物见过血,你别看。”   姜姝唇舌发干,半晌才发出了个声音,颤颤地道,“真,真可怕……” 第13章   范伸先将姜姝送回姜家,再返回了大理寺。   一进门,蒋大人便揪住范伸喋喋不休,“大人,属下已派人去韩家查过,那日韩家的三姑娘确实没有出府,亥时末还让人去库房取了水粉,属下以为,伤王爷之人,其意图已昭然若揭,不仅同王爷有仇,且还同国公府有些过节,定是想借此机会让两家矛盾恶化,届时来个一箭双雕……”   “嘭。”地一声,蒋大人后头的话被结实的门板子给打断。   蒋大人目光下意识地往身后望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轻咳了一声,扶正了头上的官帽,嘴里的话似乎不说能憋死人一般,一双手抬起又放下,“那,那张文书……”   到底也只是嘀咕了一声,不敢再停留,“大人今儿进宫一定是累了,属下等大人歇息好了再过来汇报……”   屋外的脚步声走远了,范伸才往太师椅上一躺,从怀里掏出了那日蒋大人呈给他的文书,吩咐严二,“去查查。”   韩老夫人和韩国公不笨,但韩家的三姑娘,可不一定。   ***   翌日下午,严二便查出了结果,“大人,是韩家三姑娘。”   范伸并无意外,从严二手里接过那文书,直接放在了火苗子上,簇簇火焰在他指尖一点点地燃烧。   火光映进那双暗淡的黑眸,如同寒潭一般幽深。   待那火焰燃尽了,严二才听其淡然地道,“将人送出长安城,别留下把柄。”   “属下明白。”严二领完命,走出去几步了,又才想起来一事,转身提醒道,“大人别忘了,今日侯府的晚宴。”   三日前,侯夫人江南娘家的姐姐,带着表小姐来了长安。   奈何范伸一直忙,至今还未碰上面,今早出门前,侯夫人便特意嘱咐了,“你姨娘念了你几回了,今儿早些回来,一起吃顿饭。”   瞧范伸这会的神色,八成又给忘了。   半晌,范伸才拿手揉了揉眉心,从那椅子上起身,“回吧。”   ***   侯夫人虞氏是江南人。   当年侯爷去江南办差,两人偶然相遇,一眼便相中互相生了情愫,一回到长安侯爷便让老夫人去了虞家提亲。   侯夫人嫁过来时,虞家只出了一个地方的知县,大姐许了一个秀才。   侯夫人算是高攀。   后来虞家才慢慢地起来,当年还是知县的三舅子,如今在朝已成了三品官员。   唯独早些年嫁给秀才的大姐,日子艰难了些。   早几年前那秀才一场急病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姑娘,孤儿寡母的相依为命,侯夫人曾劝过她,让其再找个人,日子总得过下去。   大姐没听,硬是一人将孩子拉扯大。   侯夫人邀请了她几回出来走走,这回终是听了进去,带着跟前的姑娘一并来了长安,打算在侯府住上一阵。   刚到那日恰逢范伸托了侯夫人送帖子,侯夫人将两人安顿后才急急忙忙地跑了一趟姜家,回来后虞家大姐便拉着她问,“伸哥儿许亲了?”   侯夫人笑着点头,“可不是?往日任凭我如何催,也不见他动,这回遇上喜欢的,倒是自个儿去提了亲……”   如何提的亲,侯夫人略了去。   毕竟不光彩。   虞家大姐闻言艰难地笑了笑,侧目看了一眼自己那正埋头掰手指的虞姑娘,心口不免一酸。   侯夫人自来是个不懂看眼色的人,“梅姐儿可许亲了?”   虞家大姐摇头,叹了一声,“哪那么容易,好的门户哪瞧得上咱……”   范夫人脸色一正,便驳了回去,“谁说的?”范夫人拉住虞家大姐地手便劝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门户这东西谁说的准,你瞧那曾经的相府苏家多显贵,最后还不是……比起门户,人品好才最实在……”   大姐扯了扯嘴角,没再说话。   直到住了几日,连范伸的面儿都没见着,虞家大姐才问侯夫人,“伸哥儿可是不愿见我这姨娘了……”   侯夫人说了句,“这是什么话,你是她姨娘,他还能不见?不过是最近大理寺有了桩案子在忙。”   话虽如此说,侯夫人转头就嘱咐了范伸,“再忙,你今日也得抽个空。”   ***   范伸回来时,侯夫人已领着虞家大姐和表姑娘到了大厅。   二房三房的婶子也在。   几人正在兴头上,聊的是昨儿宫里的那场马球。   过了一日,长安城已经传遍了,说侯府范大人,一进宫硬是将那姜家姑娘藏着捏着,连个面儿都舍不得让人瞧。   三婶子唐氏歪着头对身旁的两个妯娌道,“这范家的男人,旁的好数不上,痴情算一桩。”   二婶子吴氏捂住嘴角咯咯笑了两声,碎了一口,“这还有梅姐儿在,你也不害臊,咱这都在说伸哥儿呢,又让你夸到自己屋里去……”   正说的热闹,范伸跨步走了进来,笑着一一打了招呼,“母亲,二婶三婶。”   最后走到虞家大姐跟前,唤了声,“姨母。”   虞家大姐上回见这孩子还是五六岁,只记得是个方脸,像极了范侯爷,没想到这些年没见,竟长变了样。   脸型隽秀,五官英俊。   一身贵气逼人。   不像范侯爷,更不像侯夫人。   虞家大姐一时出了神,这名门望族,就是会养人。   心头不自觉地又滋生出了几分自卑,倒是疑惑,这样的人,怎会瞧上一个小门小户。   她都打听过了,姜家也并非是什么高门。   且那姜姑娘还一身是病。   “好些年不见,姨母险些没把伸哥儿认出来,这模样怎同之前完全不同了。”虞家大姐话音刚落,便被侯夫人接了过来,“姐姐见那会儿都是多少年前了,孩子变化最大,认不出也不怪姐姐。”   说话间,范伸已走到了侯夫人身旁。   表姑娘贾梅坐在对面。   微微抬起头,便瞧见那私服上的祥云纹,就跟上天飘着的那七彩云一般,让人倾慕向往,又觉遥不可及。   侯夫人同范伸介绍,“伸哥儿,那是你表妹梅姐儿。”   范伸应了一声,“嗯。”只对其点了点头,并未出声想唤,倒是贾梅立马起身,拘谨地唤了一声,“表哥。”   侯夫人笑了一声,赶紧让她坐下,“可别同你表哥客气,你越客气,他啊越长脸。”   几人说说笑笑,先是围绕着虞家大姐,问了些江南的趣事儿。   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又绕回来了,说到了范伸头上,连侯夫人自己都忍不住好奇,“听说昨日带姝姐儿瞧马球了?”   “嗯。”   侯夫人瞧了他一眼,见其并无半丝羞涩,才想起他本就是个脸皮厚的,又问,“太医怎么说。”   范伸顿了一瞬,“暑热。”   侯夫人眉头一拧,“暑热?”   范伸这回那脸色倒有了些微变化,摸了一下鼻尖,“嗯,昨日天色大,许是马车上太闷。”   侯夫人一愣   这都深秋了,哪里会闷。   正纳闷,虞家大姐插了一句话进来,“姜家姑娘身子如此差,这要是将来进了侯府,可怎……”   “姨母放心,侄儿会好生待她。”话还没说话,便被范伸打断。   虞家大姐嘴里那句生儿育女,硬是被噎了回去,顿了两息又轻声问道,“姨母刚来,还未曾见过姜姑娘,不知是何模样……”   这问题,恐怕也就范伸能回答。   侯夫人和侯府的几个婶子都没见过。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了范伸,范伸的手掌捏着茶杯,轻轻地打着转,半晌,面不改色地道,“漂亮。”   堂内安静了一瞬。   先是那两婶子笑出了声。   接着侯夫人轻斥了声,“不害臊……”   不过,这话倒也是实话,若不漂亮,也不至于让他如此往上赶。   侯夫人便顺着这话头,同他道,“今年除夕,你外祖母会来,说想看着你大婚……”   ***   范伸回屋,已过了戌时。   耳边没了那吵闹之声,终于缓回了一口气。   之后又进了一回浴池,沐浴完换上了寝衣,才问严二,“文王有何事?”   适才在大理寺时,宁安殿的太监来过,因赶时辰,范伸并未相见。   “文王说,那夜伤他之人并非韩家三姑娘。”严二照着那太监的原话道,“王爷说他正在让人画像,大人若是得空,明儿便进宫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范范,我劝你别把自己路堵死了,到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 第14章   昨日范伸便已听说了,文王和韩凌在马球场上闹了一出。   一个临时改口说认错了人。   一个却对自己的行刺供认不讳。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太子出面,才得以解决。   事后韩凌被皇后差人送出了宫,文王则被皇上叫去训斥了一通,“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堂堂一个王爷居然不顾礼节,和一个小丫头片子当众争论。   还输了。   韩家一口咬定是他文王酒后失态,不仅对韩家出言不逊,还险些玷污了人家清白。   一个姑娘家,还能拿自己的名声玩笑?   皇上越想越气,拿了身旁的酒杯便扔了过去,“你就给朕呆在你的宁安殿,别出来了。”   文王在马球场时,被韩凌的话,激的没了理智。   只顾着同她争论,他压根儿就没说过那些话,等到被皇上关了禁闭了,才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本王怎就让她给绕进去了,那人根本就不是她……”   然没一个人信他。   都连自己的生母朱贵妃也以为,他被韩家姑娘臊了脸,没脸再认账。   无论文王怎么央求,朱贵妃这回也没动容,“你怎就如此沉不住气,正好反省反省,别再让你父皇失望……”   谁不好惹,偏去惹了韩家的野丫头。   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无非就是因为有韩老夫人为她撑腰。   ***   然这回,韩家的老夫人却没再替韩凌撑腰。   任由韩夫人管教。   韩凌一回来,便被韩夫人叫去跪了祠堂,“我平时是怎么同你说的?那么大个脑袋,里头尽是些谷草,还偏偏野心不小。”   “上回你姑母才提了一句,便被太子拿话岔开,但凡是个知趣的人,也该明白人家压根儿对你就没那意思,你非得上赶着,一张脸凑上去逼着人家打。”   韩夫人扔了手里的戒尺,一声冷笑,“这回倒好,名声可大了,成了名动长安城的第一女侠,为娘的都替你骄傲,我看明儿你就拿你那些嫁妆,先将槐子庵买下来,将来也好有个容身之地。”   韩夫人出了祠堂,韩凌才侧头,轻声问身旁的秋染,“槐子庵是哪儿?”   秋染神色一阵躲闪,半晌才道,“姑,姑子庵……”   韩凌:“……”   韩凌跪了一阵,膝盖便受不住,开始东歪西倒,“你去找姜姝,就说韩夫人起了谋杀之心,晚一步就见不到我了。”   ***   韩凌等了一日,也没见姜姝上门。   走不开。   隔了一夜,宫里就传出了流言。   姜夫人一早匆匆地到了姜老夫人的院子,态度极为讨好地道,“前几日忙滢姐儿的事,倒是疏忽了姝姐儿,今日我将这定亲宴补上,咱一家人聚在一起也热闹热闹。”   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姜老夫人一清二楚。   夜里等姜文召回来,一家人除了进宫的二姑娘和去了扬州的大公子,便都到齐了。   落座后,姜夫人先起了话头子,“我之前还担心,范世子名声不好会让咱们姝姐儿吃亏,谁知……”   “什么名声?”姜夫人话没说完,便被姜老夫人打断,将姜姝当初同她说的那句照搬过来,“官大招妒,权大招风,身在高处自会惹人眼,旁人便罢了,如今你作为亲家母,怎能诋毁未来姑爷……”   姜夫人嘴角两抽。   她,她诋毁什么了。   范伸的名声,哪用得着诋毁……   定亲前她老人家自己还在骂呢,说侯府可惜了那苗子,如今倒是变得快。   若是搁在往日,姜夫人非得同她掰扯一番,今日不同,这顿宴席不是白设,仍旧是为了二姑娘。   姜夫人咽下了那口气,扯出了一抹笑来,“母亲说的是,咱以后就是一家人。”   说完眼珠子一转,看向了身旁喘息微微的姜姝,笑了笑问道,“听说昨儿世子爷带姝姐儿去瞧过太医了?”   姜姝喘了一声,点头。   姜夫人连那结果都没顾得上问,“母亲活了这半辈子,还没进过宫呢,更别说进宫去看马球,如今长安城谁不羡慕姝姐儿,都说姝姐儿许了一门好亲。”   姜夫人说这话时,心口还滴着血。   原本以为就凭范伸那纨绔作风,定亲不过是图个新鲜。   谁知先是找大夫,再是寻太医。   还真上心了。   如今长安城已传的沸沸扬扬,说两人昨日一道进宫去了太子的马球场子,整场比赛只见那位从不讲情面的范大人,耐着性子坐在那,护在姝姐儿身前半步不离。   心肝似的疼着的。   姜夫人冷静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心里头的那份妒忌和不平压了下去,此时几句话过后,再也憋不住了,旧事重提,“父母没本事保不住你二妹妹,也只能指望姝姐儿了,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将你二妹妹接出来,凭姝姐儿同世子爷的感情,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话音刚落,姜老夫人便是“啪”地一声将筷子放在了桌上,冷声道,“我怎不知道姝姐儿如今还有如此大的能耐,能一句话干涉到朝臣了?”   姜夫人脸色一变,“这些年,我这个当后娘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苦在哪?”   姜老夫人丝毫不让步。   姜夫人还欲说下去,姜文召便起身黑着脸,将姜夫人拽了出去。   老远了,还在听姜夫人哭,“她二妹妹生死未卜,今日她进宫,可有想过去瞧瞧她妹妹,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就如此心狠,只顾自个儿风花雪月……”   一顿饭又是不欢而散。   一桌子菜剩在那,谁也没动,姜老夫人这回倒没生气,沉默了一阵后,拿起竹筷招呼姜姝,“咱俩慢慢吃。”   姜老夫人整日呆在院子里,消息闭塞,今日若不是姜夫人说,她还不知道昨儿范伸当真带了姜姝去看马球。   过了一阵,姜老夫人便搁了竹筷,侧目看着她轻声问道,“你同祖母老实说,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多少清楚她的心思。   她要不愿意,谁也拉不动。   这些年别说是旁人,就连沈家,也很难将其拉出那阁楼,除了韩家那丫头,她哪里见过外人。   今日竟也去了人群堆里。   想起定亲那会儿她的态度,姜老夫人已笃定,这丫头八成是喜欢上人家了。   姜姝从昨日回来后,心神便一直不宁。   满脑子都是那两枚银针。   也不知道范伸如今查到哪儿了,今日韩凌进宫文王已发现了蹊跷,这一日过去,范伸是不是已经怀疑到了她头上。   姜夫人闹腾那会,她没什么反应。   这会也是。   姜老夫人见她眼睛盯着碗,半晌都没回应,便催了一声,“问你话呢。”   姜姝回过神来,也只记得姜老夫人说了一个什么喜欢,每回用饭,姜老夫人都会问她合不合胃口,姜姝匆忙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随口应道,“喜欢……”   姜老夫人瞅了一眼她慌张的神色,便也明了了,“明儿我叫了裁缝上门,好好量量尺寸,除了嫁衣外,咱再多做几套新衣,这日子瞧着慢,实际一晃眼就过,待来年开春,你也该到侯府了……” 第15章   天气晴好了两日,又开始阴沉,冷风里的寒气袭来,已有了初冬的气息。   范伸还未来得及去寻文王,翌日一早皇上身边的王公公便来了侯府,神色紧张地道,“陛下出事了。”   范伸立马跟着王公公到了乾武殿。   才一夜的功夫,皇上已卧床不起。   神色一瞬苍老,如同走了一遭地狱,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双目中满是恐惧,见到范伸,更是语无伦次,“爱卿,他们回来了,回来要朕偿命啊……”   来时的路上王公公已将事情的原委,同范伸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昨儿晚上,皇上的寝宫外闹了鬼。   大半夜的,突地传来几道呜咽啼哭声,再加上夜里又起了一阵风,那啼哭声混杂着风声,如同地狱来索命的冤鬼。   皇上被惊醒,一身冷汗坐了起来,大声地唤来人。   最后惊动禁军,将乾武殿里里外外搜了一圈,也没搜出个可疑的人来,等到皇上正要睡下时,一抬头,却见对面那月洞门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血泪。   顺着那门槛,“啪嗒”一声滴了下来。   皇上攥紧了被褥,魂儿已飞了一半,耳旁却好巧不巧又是一道清晰地声音,“冤啊……”   皇上瞪大了眼睛,声音卡在喉咙里,半晌都没能发出声儿,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今儿早上一醒过来,皇上便差了王公公去侯府找范伸。   如今见人终于来了,将其当成了救命稻草,着急地道,“爱卿,昨夜他们回来了,回来找朕鸣冤啊……”   范伸也没问他是谁回来了。   转过身神色平静地递了一杯茶过去,“皇上放心,此处是乾武殿,历代帝王所住之处正气浩然,不干净的东西,不敢进来。”   范伸说完又转身同王公公道,“劳烦王公公跑一趟护国寺,请常青法师进宫,做一场法事。”   昨儿突然出了这档子事,个个都被吓糊涂了,倒忘记了要去请法师。   皇上更是乱了心神,此时见范伸态度冷静,思路清晰,才渐渐地安下心,皇上没让范伸走,让他坐在了身旁,“你就在这,陪朕一会儿。”   这时候,谁来都比不上范伸在他身旁呆着时安稳。   都是两个狠毒之人,手上都沾满了鲜血,死后都会下地狱。   彼此相似的两个人,总会给人一种安慰。   两人坐了一阵,皇上便同范伸掏起了心窝子,“当年也怪不得朕啊,要不是他秦家非要同太子搅合在一起,朕也不会对他产生忌惮,秦将军手里可有十万兵马,足以威胁到朕……”   是以,他才设局安了个私藏火药,企图谋反的罪名,抄了秦家,一家六十余口一个不留。   抄家时,秦家的大公子还在战场上杀敌。   然凯旋而归之日,等着他的并非是帝王的奖赏,而是手铐脚镣。   后来在地牢中得知,秦家已无一人存活后,便一头撞死在了牢里,临死前曾咒诅过皇上,“自古昏君,有何好下场,我秦家今日所受,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你惠康帝也得偿还。”   要说恨,秦家人肯定是恨透了他。   皇上突地悲痛了起来,看着范伸痛心疾首地道,“朕也并非铁石心肠,是他们自己非要同朕作对,还有那长宁……”   王公公一走,屋里就只有范伸和皇上。   一个说着,一个认真的听着。   皇上停顿的那几息,范伸也没有插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她是朕的同胞妹妹,可她为何胳膊肘要往外拐呢?先是支持贱嫔生下来的野种,朕念着手足之情,宽恕了她,可后来她又站了韩家,非要同朕对着干,朕没了法子,只能忍痛杀了她,杀了他的丈夫,儿子,一个都没给她留。”   皇上不由惋惜道,“她要是稍微听话些,也不至于如此下场……”   但她太固执。   最后同样背负着谋逆的罪名去了阴曹地府。   如此,除了秦家,当年的长宁长公主,镇国公府裴家,也是恨他的。   昨夜那冤魂,不是秦家便是他的妹妹长公主长宁。   “法师来了后,你将秦家,还有长公主一家的生辰八字给他,既然人都死了,便早日投胎,何必又揪着生前之事不忘……”   范伸点头应道,“陛下放心。”   “上回你给朕的那护心丸,可还有?”皇上吐出了心头的郁结,平静了不少,撑起身子掀开了被褥,勉强能下地。   范伸扶了他一把,“有。”   ***   范伸午后才回大理寺。   乾武殿闹鬼之事已传的沸沸扬扬,寺正蒋大人难得没有再来找范伸,探讨那文书之事。   文王的案子暂时先搁在了一旁,个个都在谈论宫中闹鬼。   过了两日,文王身边的太监才又来了一趟大理寺,这回倒没说让范伸进宫,而是直接给范伸送了两幅画像过来。   文王被关了几日,便画了几日的画像。   画了又废,废了又画。   今儿终于满意了。   太监小安子,将画亲自交到了范伸手里,“大人,王爷说虽没画出十分像,但也八九不离十,还得劳烦范大人早日捉拿刺客……”   小安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王,王爷说,若是大人抓到了刺客,先知会他一声,万万不可自行处决,也不能收监……”   范伸撩起眼皮望了过去。   小安子的脸上便有了几分不自在,“小的先告退。”   小安子走后,严二从范伸接过画像,展开其中的一副之后,便也明白了文王为何会那番特意交代。   画中之人,轮廓虽模糊,却依旧能看的出来,美艳入骨。   怕是搁在长安城,是个数一数二的倾城之色。   严二愣了愣,不明白文王这画的到底是刺客,还是自己又在哪里看中的美人儿,想让大人利用公职替他寻人。   转头正打算问身旁的范伸,却见其目光落在那画像上,眸色冷冽如冰梭。   严二一时不敢再啃声。   过了半晌,才见范伸挪动上前,自行展开了第二幅画像。   同样也是画的模糊,头上的一顶黑色斗篷帽儿盖下,遮至了额头,脸上又是一片阴影,唯一能瞧得清的便是那双眼睛。   冷清如冬雪。   飒爽之间又藏着几分狠绝。   严二松了一口气,这才像个女刺客……不觉凑过去仔细瞧了起来。   范伸只瞥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脚步绕过了桌案,刚坐在了那太师椅上,便听严二“嘶”了一声,“属下怎么觉得有些面熟。”   范伸抬眸。   严二便笑着挠了挠头,盯着那画像上眼尾偏下的一颗小小的黑痣,轻声嘀咕道,“是属下看错了眼,这痣生的位置倒是同姜姑娘一样。”   范伸盯了一眼严二,身子往前靠了靠,手掌扣在那画像上一转,将其调了个方向。   视线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好半晌,手掌才往前一推,身子往后仰去躺在了太师椅,“不像。”   那病秧子,半死不活,一双眼睛每回见了都像是下过雨一般,水雾蒙蒙。   哪能露出这般锋芒。   严二自知失言,忙地点头,“确实差很多。”   范伸没吭声,闭目躺了一会儿,突地道,“将第一幅画像,拿给太子。”   一听到太子,严二的神色立马一片肃然,“是。”   “还有,文王该搬出皇宫了。”范伸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里头又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潭。   严二垂目,认真地听着吩咐,并未多问。   一年前他知道了范伸的真实心思后,倒是好奇说了一句,“为何。”   范伸的回答是,“有人站文王,便有人站太子,我不过是选了太子。” 第16章   姜姝乖乖地呆在阁楼里,哪里也不敢去,生怕范伸突然拿着那银针找上门来。   等了一日没来,两日没来。   几日过后,姜姝便放松了警惕,觉得是自个儿大惊小怪了,不过两枚银针,家家户户都有,怎就知道是她。   只要自己不同文王正面遇上,等过了这阵风口,案子烂在了大理寺,谁还记得这桩……   姜姝如此盘算着,宫中便出了几件大事。   先是皇上的乾武殿闹了鬼。   接着又是文王。   竟玷污了一位秀女,还是皇上亲自选出来的未来太子妃,被大臣联名递上奏折,跪在皇上的御书房外,愤然弹劾道,“先朝几代,从无如此先例,文王品行败坏,陛下若再将其留在宫中,只会乱了我大陈的血脉,将来不待敌国来犯,我大陈必先内乱而亡。”   隔日文王便被逐出了皇宫,另建府邸,禁足半年。   事发后,当初进宫的那批秀女,无法再入后宫,被皇上一一指派到了各宫,去伺候主子。   姜家二姑娘,也在其中,成了一名宫娥。   春杏也是今儿见姜夫人拿出香炉,拜起了菩萨,才听说了这些。   姜姝听完,一时没回过神,从小到大她还未如此心想事成过。   想什么,来什么。   心头的一桩大事了了,姜姝这才想起要去寻韩凌。   上回没有姜姝去国公府求情,韩凌依旧活的好好的。   韩夫人也就嘴巴子厉害,手里的戒尺看着造势大,落在人身上,却是不痛不痒,罚了韩凌跪完祠堂后,便没了声儿。   只是比往日看的更紧了些。   韩凌自己也没想出门,不敢出门。   见到姜姝来了,韩凌难得没再提进宫,也没提她那太子表哥,只一脸后怕地同姜姝道,“药罐子,幸亏我没进宫。”   姜姝意外地看着她。   韩凌一双手抱住胳膊,摩挲了一阵,神色渗得慌,“你可听说宫中闹鬼之事?”   姜姝刚听说。   但她自来不信这些,也没放在心上,此时见韩凌怕成这样,不免笑话了一番,“就算宫里闹鬼,也还隔了道宫门呢,跃不出来。”   韩凌急得一把堵住了她的嘴,“你可别,别乱说。”   姜姝也不过同她玩笑一句,怎么也没料到,那鬼当真还能跃出宫门。   又出现在了荒废的秦家院子里。   说是靠近秦家不远的几个府邸,大半夜的听到了哭声,有胆大的上门去瞧,一推开门,里头那口枯井竟冒出了血水。   城中之人,一时人心惶惶。   都说秦家的冤魂回来了。   姜姝以为韩凌会害怕,特意跑去瞧了她一回,却见韩凌红着一双眼睛问她,“她是不是当真回来了?”   姜姝不明,“谁?”   韩凌便攥住她的手,激动地道,“秦漓,小萝卜啊,小时候你来韩家时,咱还一起玩过一回呢,后来秦家遭难……”韩凌一声哭了出来,“药罐子,要不咱俩去瞧瞧吧,也不知道她如今是何模样……”   姜姝嘴角一抽:“我不去。”   “醇香楼上回的戏,咱是不是还没瞧完?”韩凌干脆利落地塞了一张银票到姜姝手里,“醇香楼的戏哪有鸣凤楼的好看,川蜀来的大家,一次翻的跟头比醇香楼整场下来还多……我已定了明儿的座。”   姜姝拿眼凝着她。   “还有四个月吧……趁着还未过门再不走走,等将来进了侯府,出来一趟更难。”   姜姝:“……”   韩凌便是一笑,伸手轻捞了她一下,“就知道你闲不住。”   两人一约上,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前。   姜姝大多时候都呆在楼里,偶尔几次伤风发热,出去同韩凌出去听听戏,再到秦家鬼府透透气。   如姜老夫人所说,一日一晃就过。   三月后的一场大雪,长安彻底入了寒冬。   雪花纷纷扬扬洒下,一夜覆盖了大半个长安,院门里外皆被裹了一层白衣。   范伸没再来过,只差严二送了几回药。   倒是侯夫人来的勤,婚期将至,两家要筹备的东西,还有各自需要讲究的礼节,事先通个气儿,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侯夫人来了几回,一直到今儿才见到姜姝。   姜老夫人特意让安嬷嬷将人请下了阁楼,“都快过门了,也该见个面。”   侯夫人正围着火炉子同姜老夫人说着话,听到屋外丫鬟一声,“小姐来了”,忍不住扭过脖子往门口探去,只瞧了一眼便也明白了范伸所说的那句,“漂亮。”   只见来人一身银白绣暗花的狐狸毛斗篷披身。   粉白的缎面绣花鞋,轻轻地踩在地上,身段如弱柳扶风,似是在白云顶端迎风行走的仙子,飘然地到了跟前,再垂目乖巧立在那,娴静如姣花照月。   姜姝福身唤了一句,“侯夫人安。”后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侯夫人便看清了那张巴掌脸,五官精致不说,面儿上的肤色滢白水嫩,娇柔的神态三分病容七分娇,一双眼睛泪光点点,干净如雪。   侯夫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她就说她那位儿子,眼光刁钻,怎地突然看上了个病秧子。   果然还是不一样,虽说是病,可姜姑娘这身病,似乎病的,病的……格外好看。   侯夫人亲热地拉着她,聊了几句,见她喘息微微,生怕自己说久了冻着了她,强忍着收住话匣子,“这几日天气冷,姝姐儿早些回屋,千万要当心身子,旁的事有你祖母和我在,你放宽心便是。”   姜姝羞涩地点了点头,“多谢侯夫人。”   ***   一路上,侯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消过,回到侯府听云姑说世子爷回来了,也没让人通传,亲自跑了一趟东院。   范伸刚从宫里回来不久。   三房的小公子范哲不知从哪儿弄好了一只大‘将军’,非要来同范伸显摆,惹的几个屋里的哥儿都齐聚到了范伸的东院。   侯夫人过来时,范伸正坐在木椅上,同几个堂兄堂弟挤在一块儿斗蛐蛐,弓腰看着自己养的那只‘常胜将军’钳住了范哲的‘大将军’。   范哲激动的几声呐喊助威,压住了侯夫人的声音。   侯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拽住了范伸的胳膊,直接将其拉了出来,“明日你可有空?”   范伸没答,先问,“母亲有何事?”   侯夫人拉着他又往外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便没憋住,“娘今日可算见着你那位心肝了……”   范伸:“……”   侯夫人又凑近悄声同他说了一句,“确实好看。”   范伸眸子轻闪,摸了摸鼻尖。   “明儿就是腊月初六,可好有个庙会。”侯夫人想了一路,早就有了打算,“要不咱邀姜姑娘……”   侯夫人话还没说完,便见范伸拧了眉头,抱歉地看着侯夫人道,“明儿恐怕不行,我还真没空。”   侯夫人凝着他,皱眉问,“明日都没空?”   范伸应了一声嗯,“我得去一趟秦府。”   圣上已开始怀疑秦家还有人活着。   明儿一早,他得去搜府。   侯夫人心头一跳,想起了近日的那些传闻,神色肃然地看着范伸问道,“秦家当真还有人活着?”   范伸没答。   沉默了半晌突地一笑,搂住了侯夫人的肩膀,一面推着她往正院走,一面主动同她聊起了姜姝,“母亲今儿见了儿媳妇,都说什么了?”   侯夫人拿他没办法。   自来也没过问过他的公务。   半晌,嘴角又才缓缓地扬了起来,“还能说什么,不就是你俩大婚,过两日你外祖母也该到了……”   ***   翌日。   大雪连落了三日,云雾抹不开。   即便是早上,天色仍旧是一片昏暗,视线瞧不远。   韩凌拽住了姜姝的袖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了积雪堆里,“药罐子,你说小萝卜当真还活着吗?”   姜姝没应她。   这鬼屋子,她光顾了几个月,鬼都没见着,更何况是人。   姜姝两步上了台阶,将手里的食盒往门内一放,歪在了门槛边上,“我眯一会儿,找着了再告诉我。”   昨夜她就被韩凌吵了一夜,非说秦家将军府曾经的那位大小姐秦漓还活着,吵到今儿早上,终是磨不过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前来。 第17章   范伸辰时末才起。   换上了大理寺的官服,并没急着去秦府,在侯府用了早食后,才不紧不慢地问严二,“朱澡到了没。”   严二点头道,“已到了秦家院子。”   朱澡是朱贵妃的亲侄子,这些年同文王一道发了不少土财,得来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脱不了手,全藏在了秦府的密道之中。   今日早上,范伸才同其散出了消息,大理寺要清府。   里头的东西见不得光,朱澡这会正忙着往外搬。   范伸这才拿起了桌上的官帽,往头上一盖,提步走了出去,出了府门冷声同严二道,“不必留活口。”   ***   姜姝昨夜没歇息好,本想到了秦府补个觉,韩凌却没让她如愿。   硬拖着她的胳膊,一间一间的开始搜。   荒废了十来年的府邸,早就成了废墟,大雪覆盖后阴暗的屋内更显阴森。   韩凌一路紧紧地抱住姜姝的胳膊,牙齿分明在打颤了,还是硬着头皮,对着那空旷的屋子一声声地轻唤道,“小萝卜……”   姜姝被她抱的实在太紧,本想让她松开些。   谁知韩凌见她一动,更害怕,连移了几步整个人都靠在了她身上,脚底下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咔擦’一声,甚是响耳。   韩凌低下头。   见是一根白骨碎在了自己脚下后,一瞬魂儿都飞了,连弹带跳的躲开,抱住姜姝的手却没有松上半分。   姜姝硬生生地被她拽的脚步踉跄,一同跌在了身后的木板上。   “你松开……”姜姝咬牙,正欲甩开扒的更紧的韩凌,耳旁突地一道闷沉的声音传来,跟前的那道墙,竟一点一点地开始往边上移。   两人面面相窥。   韩凌呆滞了半晌,才喃喃地道,“这里怎会有密道……”   姜姝也挺意外。   这宅子都多少年,密道还能打开……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韩凌小心翼翼地往那黑乎乎的洞口望去,突地拽了一下姜姝,“药罐子,你说小萝卜要是活着,会不会就藏在里面?”   姜姝没应。   韩凌又将她往前拽了一下,“咱进去看看……”   有这么个密道突然摆在面前,姜姝也不能说不进,再被韩凌一拽,没再拒绝。   密道内黑灯瞎火,两人摸着墙壁走了一段,才见深处,有了隐隐灯火溢了过来。   韩凌紧张地问,“真是小萝卜吗?”   姜姝还是没应她,小心翼翼地往那灯火处靠近。   走到了尽头,灯火瞬间明亮,没见到什么人,只见到了满屋子的金银器皿,足足堆了半座山。   两人一瞬呆在那。   就算国公府出身,见惯了钱财的韩凌,也不由叹了一声,“原来小萝卜家里这么有钱……”   话音刚落,耳畔突地一道疾风袭来,韩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姜姝一把推开,生生地从那剑峰下躲过了一劫。   等韩凌爬起来,姜姝已同几位黑衣人纠缠上了。   韩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顺手捞起了几样东西,也不知道是啥,一面扔一面紧张地看着那黑衣人手里的刀剑,“药罐子……”   “先出去。”   姜姝一声说完,韩凌提着裙摆便往外跑。   身后的黑衣人紧追而上。   同时,大理寺的蒋大人双手推开了秦家大门,高声地道,“搜,可别让人跑了。”   漫天飞扬的雪花,突地停了下来,空旷的院子里外,一片刀剑声格外震耳。   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   朱澡再也无暇顾及韩凌,抓了两个手下的人替他开出了一条路。   慌慌张张地跑到后门,还未来得及推开门,“嘭”地一声,跟前的房门突地从外被踢开。   朱澡一愣,便见范伸一身官服,弯腰从那矮小的门框内,踩着满地的积雪,缓缓地走了进来,立在了朱澡跟前,扬唇一笑,“朱公子。”   那笑容,仿佛只扯动了面上的一层皮。   朱澡背心莫名地生了凉。   神色慌乱了一阵,待想起来,范伸是谁的人之后,又才渐渐地安下了心,凑上前讨好道,“大,大人来的正好,秦家真的还有人活着……”   “是吗。”   朱澡猛地点头,“下官亲眼所见,就,就在里面。”   文王没见过姜姝,朱澡更不用说。   但他认得韩凌,那日在皇宫的马球场子上见过一回,韩家自来同秦家走的近,此时能出现在秦府,又同韩凌一道,必定就是传言中的秦家余孽。   但朱澡没心去参合。   他的那些东西,一旦被搜出来,先不说皇上,就文王也不会放过他。   全是他这些年背着文王私吞的东西。   “范大人赶紧去追,可莫要让她跑了,我这就进宫,先去禀报姑母……”朱澡说完,脚步匆匆地越过了范伸,才走了两步,便听身后范伸轻声道,“等会儿。”   朱澡回头看着他。   范伸神色如常,缓步走到了严二跟前,弯下腰,从他手里从容地抽出了长剑。   朱澡并没觉得哪里不对,道他有什么话要问,“范大人,还有何……”   话未说完,范伸手里的长剑突地往后一翻,剑尖准确无误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鲜血顺着那剑口,滴在积雪上,格外的红艳。   朱澡瞪大了眼睛。   范伸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从他胸口又利落地抽回了长剑,声音依旧平静地道,“死了再走。”   朱澡的身子“嘭”地倒在了雪地里,胸口的鲜血不断往外涌,眼睛越睁越大,“你……”   “死不瞑目?”范伸提着长剑,弯下腰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里的剑尖轻轻地拍了拍朱澡逐渐苍白的脸,唇角一扬,“若我要想杀你,你活不成。”   那血还黏在剑口,糊了朱澡一脸。   许是激动,许是生命最后的挣扎,朱澡冒着血的胸膛起伏的更加厉害。   对面的雪地里打斗之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姜姝甚至忘记了回避。   木讷地盯着前方,亲眼看着范伸的剑尖再次插进了朱澡的喉咙。   那张脸上的神色,异常的冷静。   是姜姝从未见过的狠毒。   姜姝呆呆地立在那,曾经那些被她不当回事的传闻,重新窜入脑子,姜姝轻轻的咽了咽喉咙,一时忘了自个儿的脚底下还有个人。   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剑,且正放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正安静,身后的韩凌突地追了过来,走到跟前,被那满地的鲜血一惊,一屁股跌在雪地里,“啪”地一声,砸出了一个雪坑。   残雪纷纷扬扬的洒下。   溅在了姜姝的脸上,冰凉的触感,终于让姜姝回过了神。   同时对面那张脸也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一瞬,四目相对。   范伸那双狭长的眸子,盯了半晌,才轻轻地动了动,往上一挑。   万籁俱无声。   两双眸子,各自落在对方的脸上,均瞧出了惊涛骇浪。   犹如经历了一个春夏秋冬,短短几息,将两人从相识到相遇所有的回忆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同时有了反应。   范伸直起身,手里的剑一掷丢给了严二,温和地唤了一声,“姜姑娘。”   姜姝收回脚,手里的长剑同样掷了出去,丢在了雪地里,轻轻地唤了声,“世,世子爷……”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两人凝视着对方,久久不语。   半刻,熟悉的喘咳声入耳,姜姝埋下头,目光死盯着地上早已目瞪口呆的韩凌。   韩凌再迟钝,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急急忙忙地从地爬起来,又捡了雪地里的剑,指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黑衣人,咬紧了牙,“我,我杀的。”   沉寂了半晌。   姜姝本打算破罐子破摔,却见对面的范伸提步缓缓地走了过去,配合地应了一句,“韩姑娘身手不错。”   说完脚步便停在了不断喘息的姜姝跟前,关切地问道,“可还好?”   姜姝缓缓地抬起头,那眸子里又是一片水雾蒙蒙,水珠子欲落还落,“若非韩姑娘有些功夫在身,今日我,怕是……”说完单薄的肩头轻轻地抽搭了两下,“姝,姝儿……多亏了世子爷赶来。”   范伸的喉咙一滚,舌尖僵硬,“嗯,不用怕。”   姜姝乖巧地点了点头,之后又抬起头轻声问他,“世子爷今日怎也来了秦府?”   “来办差。”   “那姝儿就不耽搁世子爷了。”   “我先送你回去。”   “不,不用,世子爷有公务在身,姝儿哪敢耽误,姝儿有韩姑娘相送,世子爷不必担心。”姜姝的神色极为关切地道,“世子爷自个儿一定要当心,那,那歹徒凶残得很。”   范伸眼角一抽,笑着应了声,“好。”伸手轻扶她的胳膊,贴心地将其送到了韩凌手上,“路上当心,回去后报个平安。”   “嗯,那姝儿先走了。”   “好。”   ***   雪地里只留下了一串脚印。   范伸终于转过身盯着躺在跟前不动不动的黑衣人,良久才扭过头问身后的严二,“你看见了?”   严二早就绷直了身子,点头道,“看见了。”   范伸不死心地问严二,“看清了没,是韩姑娘动的手?”   严二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是姜姑娘。”   范伸捏着眉心,长嘶了一声,咬牙问道,“她不是病的要死了吗?”   范伸问严二,严二更不知道。   当初世子爷为何要对姜家大姑娘死缠烂打,非他不娶,旁人不知原因,他最清楚。   世子爷就是想找个短命的。   一是应付皇上,而是应付侯夫人。   先将姜姑娘娶过门,在她有生之年,好好‘爱’她一回,再将其送走后,他就是那专情的丈夫,只爱姜姑娘一人,这辈子谁也不会逼着他成亲。   一切都很顺利,两家定了亲,半个月之后便是大婚。   可原本该病入膏肓的姜姑娘却突地生龙活虎了起来,就照着姜姑娘适才那身板子,严二不知道世子爷要何时才能达成自己的愿望。   “大抵是上回太医开的药,起了作用。” 第18章   一阵沉默。   那话说出来,严二自己都没信。   适才范伸只顾着处理朱澡,并没瞧见对面的姜姑娘是如何出的手,但严二瞧见了。   就算太医真有那个妙手回春的本事,两贴药下去,也不至于还能将人养出一身绝世武力。   严二闭了嘴。   主仆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前院的打斗声终于平息,蒋大人带着人马过来,向范伸请示,“大人,乱党已尽数落网,属下这就带回大理寺审问……”   “不必。”范伸的眉宇之间比起往日多了几丝烦躁,凝着蒋大人道,“有什好审,装神弄鬼的东西,就地处决了便是。”   蒋大人一愣,欲言又止。   本想问一句是不是有些草率,然范伸阴沉的脸色,没能给他任何质疑的勇气,顿了几息后,默默地憋了回去,“是。”   范伸的脚步沉沉地踩进了雪地里。   出了大门后,并没有及时进宫复命,先回了一趟侯府,再出来手里便拿着一幅画像,直上文王新建的府邸。   文王被逐出宫殿后,禁足半年。   酒坊,百花楼通通去不成。   整个人憋屈到了极点,脾气也见长了不少,范伸到了府上,文王正抬脚踢着跟前的太监,“没用的东西,连个女人都寻不着,本王养你们何用。”   几个月过去,文王依旧没死心。   不因旁的。   只因在几月前,他在宫中,又瞧见了那张美艳的脸。   还是一名秀女。   他敢确定,他没有看花眼,也没有认错人,可一夜醒来,躺在他身旁的竟是未来的太子妃。   还被自己的父皇亲自撞见。   文王如今也不想要什么美人了,就想将那两人寻出来,不让其脱层皮,难以泄他心头之愤。   见范伸今日上府,本想问问上回那两幅画,有没有寻到什么线索。   尚未开口,范伸倒先递过来了一副画像,“王爷瞧瞧,是否是那日折断王爷手腕之人。”   文王只瞧了一眼,便确定,“就是她。”神色激动地起身,“就是这娘们儿,范大人可寻着了人?本王非撕烂了她不可……”   范伸的眸色愈发深沉。   半晌将几上的那画像一收,起身打断了文王,“朱澡在秦府藏了不少土货,企图闹鬼掩人耳目,臣今日已将其就地正法,王爷只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将会去清府。”   范伸看着文王,那眼里一片明了。   文王瞬间僵在了那。   “臣先告辞。”   范伸跨出了门槛,文王才回过神,脸色突地慌张地怒吼,“来人!人呢,都给本王死哪去了……”   ***   范伸从文王府出来,天上又落起了柳絮白雪。   稀稀疏疏,如细盐落在肩头。   范伸一言不发,一路紧捏着那画像,上了马车后,才将其一掷,仍在了软榻上。   娇弱不能自理,病的下不了床。   胆小,没见过世面。   一吓就哭……   范伸舌头在腮内顶了顶,那股莫名的烦躁又窜了上来,食指搁在腿上不自觉地敲击。   挺好的。   不是病秧子,不短命,还是个高手……   严二候了一阵,见他没再有别的吩咐,这才调转了马头,去往宫中复命。   要他说,既亲眼目睹了姜姑娘的身手,着实没必要再多跑这一趟向文王求证。   已经明摆着了,姜姑娘那病是装的。   主子这不是不信,是难以接受。   ***   乾武殿。   范伸将大理寺的案卷交给了皇上,秦府闹鬼,并非秦家人所为,而是朱侯府的世子朱澡为了私藏土货,掩人耳目,借着秦家在装神弄鬼。   范伸禀报道,“朱世子目无法纪,扰乱民心,诋毁陛下名誉,臣已将其就地正法。”   朱澡是朱贵妃的亲侄子。   往日不仅是朱贵妃,皇上对其也甚是宠爱。   但如今不一样。   就在前几日南郊的一块墓门被炸,那里是什么,只有皇上自己知道。   皇上的人已经调查出了些眉目,今日有了这卷宗到手,一切倒是都明了了。   先是朱澡的营地搜出了火药。   如今又在秦府凑出了朱澡所藏的土货。   他就是个盗墓贼子。   还盗到了自己头上……   皇上脸上的神色一时没控制过,起身拿起将那案卷“啪”地一声扔在了地上,“不识抬举的东西,枉费朕白疼了那些年。”   范伸一言不发。   等到皇上发泄完,身子支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范伸才上前扶住了他。   皇上喘咳了一阵,心口突地一阵绞痛难耐,忙地吩咐王公公,“取药,药丸……”   殿内一阵手忙脚乱。   等皇上缓过来后,才接着适才的话,吩咐范伸,“替朕盯着朱侯府。”   范伸点头,“皇上放心。”正欲领命转身离去,皇上又叫住他,让王公公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了范伸,“再过半月,便是你大婚,朕的一点心意,收了吧。”   范伸立在那一时没动。   王公公见他半晌没反应,赶紧笑着上前将匣子塞到了他手里,“恭喜范大人,前儿陛下还同奴才说呢,那姜家之女当是容颜绝色,才能有这福分,得了大人的青睐,改日有机会,定要让大人引进宫亲眼瞧瞧。”   范伸眸色中那抹一瞬浮出来的犹豫之色,终是慢慢地敛下,伸手接过了木匣谢恩道,“臣谢过陛下。”   ***   一日的雪花,断断续续。   等范伸从宫中回到侯府,雪又停了。   脚步刚从那挂满了山水画的游廊上下来,便见二房的大姑娘正蹲在地上玩雪,见到范伸后甜甜地唤了一声,“四叔。”   范伸虽是大房侯夫人所出,奈何侯夫人嫁进侯府五年后才有身孕。   生下来时,二房和三房已有了三位公子,范伸排行老四。   范伸应了一声,“嗯。”本打算直接回东院,走了两步,突地又掉头走到了大姑娘跟前。   范珍冲他一笑,“四叔也想玩雪?”   范伸摇头,突地道,“珍姐儿,会哭吗。”   “啊?”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弯腰蹲在了范珍跟前,抓起地上的积雪裹了碗口那么大的一个雪球,递到了范珍手上,“乖,给四叔哭一个。”   范珍如今才七八岁。   懵懵地看着范伸,虽觉得今儿的四叔,有些不太正常,到底是经不起他手里那大雪球的诱惑。   她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也没他裹得大。   当下就撅起了唇角,做了个哭脸,粉嫩嫩的小脸儿皱起来,倒是像在哭。   但远不如范伸脑子里的那张脸。   一个抬头的功夫,双目便能含着雾蒙蒙的水雾,两眼泪汪汪地望过来,一脸的可怜之相。   好像十七了吧。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范伸将那雪球往范珍手里一塞,起身后脚步将那积雪踩得“兹兹”响。 第19章   头一回见到那张脸,是在五个月前。   陈大夫的药铺。   他掀开布帘,一道喘咳声后,对面的人抬起头,便是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如雨洗后泛着桃红。   他随口一问,“哪家姑娘,如此喘。”   陈大夫叹了一声道,“姜家,这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旦底子没打好,往后这一辈子就难了,一月不知要跑来多少回,已是这里的常客。”   姜家大姑娘,病了十来年。   长安城内,谁都知道她是个病秧子。   是以,后来皇上选秀,恰逢侯夫人逼婚,他便去爬了墙。   这门亲,是他范伸亲自厚着脸皮去求来的……   范伸薄唇轻抿,双手负于身后。   身上的气息,被满地的冰雪一侵,跟着染了一身寒凉。   严二紧跟在他身后,生怕那脚步将地面砸出个坑来。   到了东院暖阁内,范伸取下了头顶上的官帽,往桌上一撂,手指摩挲着官服上的袖扣,终是扭过头吩咐严二,“去问问钦天监,这场雪还要落多久……”   “是。”   严二转过身,刚到门槛,侯夫人屋里的丫鬟便匆匆前来传话,“扬州虞老夫人和虞家的几位舅亲提前两日到了,人刚进府,侯夫人让世子爷赶紧过去。”   ***   那头姜姝跟着韩凌出了秦府,坐上马车后,一双手攥住了韩凌的手,脸色苍白地问,“你看到了没?”   韩凌点头,“看到了,你手刃歹徒,不只是我,姐夫也瞧见了。”   姜姝摇头,恐慌地看着韩凌,“他杀了朱澡,我亲眼看见他将剑刺进了朱澡的喉咙,那双眼睛,就,就跟阎王似的……”   韩凌被她说愣了,“传言不一直是如此说的吗。”   “可……”   以前不是这样。   头一回在那陈大夫的药铺里见他,虽觉那人寒气重了些,但并无可怕之处。   后来更不用说,回回见了他都是一张笑脸。   那双眼睛是有些深不可测,但到底同今日这番狠毒,差的太远。   待她时,更是语气温和,各种嘘寒问暖。   又是替她寻大夫又是带她看太医。   尽管之前那传言将他传的阴损狠毒,她总以为,耳听为虚,眼观为实,他并非是那样的人。   相处了几回后,除了行为霸道蛮横了些,并未有她不可接受之处。   她觉得挺好。   她图的不过是他的身份和他那份家世。   他在外越是威风,家境越好,越是能替她挡风遮雨。   可今日一见,她的梦碎了。   恐怕等不到他外头的风雨吹进来,先就被那堵墙给砸死在里头了。   那等凶残之人,她还是惹不起。   “大头菜,你赶紧帮我出个主意,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退了这门婚事。”她不过是想寻一处安宁而已,并非是入虎穴。   韩凌还是没明白,“嫁进侯府不好吗。”   大理寺卿杀的人,还少吗?   今儿又不是头一回。   见姜姝摇头,韩凌也摇头,“还真没法子,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姐夫是爬墙提的亲,马球场上,你还牵着人家的衣袖,半分不松……”   姜姝的脸色一团死灰。   回到姜家,姜姝还未进楼,便被姜老夫人唤住,叫到了屋里,“适才沈家来了信,你弟弟和你表哥明儿就到长安,你外祖母这回也来了。”   姜老夫人牵着姜姝的手,很久没有如此高兴,“除夕咱一家子团个圆,等雪一停,也就该你过门了,我也算了了一桩夙愿……”   姜老夫人对这门亲事的态度,与之前已大不相同。   恰好同姜姝反了过来。   之前她看不惯那侯府世子爷,自从范伸想着法子替姜姝开始寻大夫后,姜老夫人是越瞧越顺眼。   姜姝挨着姜老夫人坐在软榻上,跟前火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那通红的火石子,如同烙在了她心砍上,烤得她焦躁不安。   安嬷嬷递了个茶盏过来,姜姝伸手接过,拿给了姜老夫人,趁机低声道,“若是这场雪不停了,婚期是不是……”   “怎么着,还嫌日子晚了?”   姜姝还未说完,便被姜老夫人笑着打断,“你呀,当初祖母替你说了那么多亲,也没见你点个头,祖母还当你是不想嫁,如今才明白,是没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我……”   “如此祖母倒是放心了,你母亲走的早,祖母就算再疼你,也弥补不了亲娘的那份感情,如今见你能嫁个自己喜欢的,祖母啊,这心里,可算是松了一口大气……”   姜老夫人的手劲儿大了些,紧紧地捏着姜姝的手,眼角已有了湿意。   姜姝一口气憋着,上不上下不得下。   姜老夫人却怀着期待地道,“前几日侯夫人够来瞧了嫁衣,非得要拿回去说再镶些珠子,明儿也该送过来了,你再试试……”   ***   范伸换了身私服,去了正院,远远地就听到了里面的热闹声。   三日后便是除夕。   除夕一过,又是范伸的大婚。   扬州三舅怕大雪封路,一路紧赶,才提前两日到了长安。   一家子好些年没见,甚是热络。   范伸到了门口,满满一屋子的三姑六婆,正说的上劲。   “当年我可是看着伸哥儿在侯夫人娘肚子里呢,如今这一眨眼都要成亲了,听说那姜家姑娘人生的水灵,性子又温婉。”大舅母刚说完,三舅母立马接上了话,“那还能差吗,路上我听他三舅说,当初伸哥儿为了追姜姑娘,可颇费了一番功夫,这长安城里那么多姑娘,咱们伸哥儿唯独就瞧上了她,那还能差了去。”   一边的虞家大姐笑着插了句嘴,“都挺好,就是身子骨差了些……”   大舅母眼睛一亮,来了劲,“说起这个,前些日子我倒也听说了些,咱们伸哥儿为了姜家姑娘,四处寻医,不仅寻了宫里的太医,还派人去了邻国,更是放了话在外,只要能医好姜姑娘,必会重谢……”   “这么一说,咱们这屋里,可就又出了一个痴情种子。”   屋里又是一阵笑声。   要说这传言有多可怕,范伸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外头冰天雪地,冻得人手脚冰凉,范伸却是伸手扯了扯衣襟,突地有了一种窒息感,心火旺盛,燥热得慌。   一只脚跨抬起,又收了回来,硬生生地卡在了那门槛之外。   正要转身先回避一阵,便听到屋内一道老夫人的声音,“伸哥儿人呢?” 第20章   屋内的说话声瞬间安静下来,齐齐望向了门口。   坐在正中位的虞老夫人也探出了头。   范伸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已转了一半的脚尖又不动声色地挪了回来,扬唇一一唤道,“外祖母,二舅母,三舅,三舅母……”   虞家大姐五岁时还见过一回范伸。   虞家的几位舅母,皆是头一回,先前一口一声伸哥儿唤着是想图个亲近,如今见到一道笔挺的身板子跨步进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长得俊不说,身上更是有一股压迫人的气势,心头莫名地敬畏了几分。   三舅先起身回礼,“好些年没见,世子的个头都长过侯爷了。”   二舅母三舅母忙地跟着符合,“都说侯夫人会养人,竟把世子养的这般俊。”   几人的称呼不知不觉从伸哥儿换成了世子。   唯独虞老夫人没有,见到跟前来了一个俊俏的大小伙子,又冲着自己唤了声祖母,虞老夫人便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问道,“是伸哥儿?”   范伸走到了跟前,拉住了她手,再次唤了一声,“祖母。”   虞老夫人一双眼睛不好使,又往范伸脸上凑近几分,仔细端详了起来,片刻后便笑了,“当真是我的伸哥儿呢。”   “上回见你,还是十岁。”虞老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同范伸比划,“才这么高……当初也不知道你母亲怎么养的,养成了个瘦猴子,祖母心疼的啊,训了你母亲一顿,还将你母亲眼泪都训了出来,如今可不就长了记性,将我伸哥儿养好了。”   范伸面含微笑,耐心地听虞老夫人说。   虞老夫人说完便取下了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戴到了范伸手上,“上回祖母走的时候,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佛祖保佑我伸哥儿,病痛尽除,这串珠子,祖母放在香火前熏了整整十一年,积满了福分,该给伸哥儿了。”   那佛珠戴在手上,一股陈旧的檀香,粒粒透着光泽。   范伸一笑,声音略显低哑,“多谢祖母。”   虞老夫人拉着他的手,话锋说转就转,悄声问道,“我那外孙媳妇儿可漂亮?”   虽是悄声,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侯夫人笑着接过了话,“母亲放心,俊着呢,你孙子一双眼睛素来挑剔,还能有错?”   屋里人皆是捂着嘴笑。   虞老夫人也笑了起来,连连道,“好,好,祖母就喜欢这样的人,看上了就去追,这点,倒颇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见母亲会说到自己头上,侯夫人脸色顿时有些不自在,忙地上前扶住了老夫人胳膊道,“这天儿冷,母亲一路也累了,母亲先回暖阁歇息,以后日子还久着呢,不愁说不完话……”   一屋子的人这才慢慢地散开。   范伸也起了身。   侯夫人扶着老夫人走了几步,想起了一桩事,回头对身后的范伸道,“伸哥儿先坐屋里等会儿,我还有事找你。”   范伸又坐了回去。   一时屋里只剩了三个同辈的表妹。   范伸坐在椅子上,典型的长辈一走,谁也不识。   今儿刚来的几位表妹,见他这幅模样,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凑到了虞梅身边,小声地咬起了耳朵。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好像不太熟……”   “梅姐姐来了四月了,当很熟悉……”   “我,我也没说过话……”   等侯夫人安顿好回来,便见范伸一人面色冷硬地坐在屋里,缓缓地喝着茶,完全没顾几个远道而来的姑娘。   也没觉得哪里尴尬。   倒是几个表姑娘有些不自在。   侯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忙招呼几个姑娘,“后院刚落了一场雪,梅姐儿带你几个表妹去逛逛。”   等几个姑娘走了,侯夫人才坐在他身旁,凝着他道,“你三婶跟前的小团子下回再哭,你就去一趟,让他见见你这张脸,保准不敢再哭……”   范伸闻言,立马给了侯夫人一丝笑容,“母亲还有何事要吩咐儿子的?”   侯夫人见不得这张脸。   每回再大的气儿,都能消散干净,无奈地一笑,“婚服到了,你先去试试合不合身。”   范伸没动。   手指轻轻碰下了额头,身子又往侯夫人跟前移了移,“今日我找了钦天监,这场雪还得落大半个月,母亲看,婚期要不要再延迟一段日子。”   范伸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侯夫人当下一记白眼递了过去,“我怎没见你如此心疼过你娘,婚期当初定在这时候,落雪不正常?你就放宽心,娘不会让你那心肝挨冻……”   “儿……”   “你外祖母这些年身子骨一直不好,这回听说你成亲,撑着一口硬气赶了过来,就是想亲眼瞧着你成家。”侯夫人鼻头一酸,别过了头,“这一见,怕也是最后一面了。”   外头那停了一阵的雪花,如鹅毛般又开始往下落。   侯夫人看着那雪花瓣儿落地,融进那积雪堆里,突地轻轻唤了一声椋哥儿,“你外祖母认得你。”   屋子里一阵安静。   侯夫人先起身,走了出去。   范伸坐在那半晌没动,适才虞老夫人给他的那串佛珠,已被他戴在了手腕上,此时从衣袖中露出了一角,因日夜祷告频繁拨动。   珠子被指头磨的光亮,能瞧清里头的纹路。   范伸的目光落在上头盯了一阵,再抬起头,便同侯夫人一样,侧目看了一眼屋外的雪花。   那眸子深处所隐藏的挣扎,便也彻底地被扼杀在了眼底。   严二在外候了好一阵,才见范伸从里出来。   脸色似乎并不好。   严二不敢出声,跟着走了一段,才鼓起勇气请示道,“大人,还需要属下去问钦天监吗。”   严二又跟了一段路程,才听到了答复,“不用。”   ***   侯夫人娘家来了客人,全府上下免不得又是一番招待。   一日过去,范伸头昏脑涨。   翌日一早,也没在府上用早食,换了官服,正打算去大理寺躲个清净,人刚从院子里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侯夫人,“今儿怎这么早?”   范伸回答的极为自然,“还有个案子要忙。”   侯夫人便道,“你先等会儿。”   等侯夫人再过来,身后便跟了几个嬷嬷,手里捧着刚镶嵌好九十九颗海珠的嫁衣,“正好你去大理寺顺路,这嫁衣由你送过去,更能显出我侯府的诚意。”   范伸没接。   侯夫人瞥了他一眼,知心地道,“知道你乐意跑这一趟,这差事我特意留着给你的。”   范伸:“……”   “还有这个,听说今儿姜家公子回来,头一回见小舅子,总不能空着手去。”侯夫人说完又递过去了一个木匣子,里头是一只狼毫。   姜家公子如今正在考取功名,用得上。   侯夫人将狼毫交给了严二,嫁衣则让范伸亲自捧着,一路跟着他出去,看着他上了马车才放心。   ***   姜家。   今日天色刚亮,姜家大公子,沈家表公子,沈家老夫人便到了长安姜家。   沈家原本也是扬州有名的世家。   后来户门凋零,渐渐败落,姜姝的母亲沈氏过世的那阵,沈家屋里连丫鬟婆子都养不起,直到前几年表公子在长安城开始经商,沈家又才慢慢有了起色。   这回大公子姜寒经私塾先生引荐,去扬州拜访有名的大家辛老前辈,表公子沈颂便随行相送,呆了大半年,如今才回来。   表公子沈颂将两人送到姜家,又急着送货到长安铺子。   沈老夫人进了姜老夫人的院子。   姜寒则是跑去了梨院,立在东厢房的阁楼下,扯着嗓子唤了一声,“姐姐。”   半晌,姜姝出来,立在那廊上往下望去。   便见雪地里立着一位青衫公子,五官隽秀,一身的少年之气如灼灼骄阳,让人瞧了,心头也跟着敞亮不少。   姜姝冲其一笑。   又长高了。   姜姝下了楼,姐弟俩立在一块,姜寒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姜老夫人的院子里走。   到了门前,姜寒嘴上还没停,“我要早知道他是姐夫,往日我就该多看两眼,如今倒是忘了他什么样儿了,记得好像长得挺好看……”   沈家老夫人也有好些年没见着姜姝。   如今见到人,免不得一阵寒暄感叹,“那眼睛,多像她娘……”   叙完旧事,沈老夫人又才道,“侯府是门好亲好,姑爷还是朝中三品大官,别说咱扬州那小地方,就算搁在长安,也难找出像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老姐姐这眼光还是不减当年。”   姜老夫人眼尾不觉笑出了褶子,“是姝丫头自己的福气,这门亲说起来,当初还是她先点的头……”   姜姝如坐针毡。   陪着两位祖母坐了一阵,实在是闷得紧,喘了几声后,寻了个借口上了阁楼。   刚上楼不久,范伸便到了。   姜老夫人听门口的小厮来报,说是侯府世子爷过来送嫁衣,立马起身往前院走去,“赶紧请进来,好生招待着。”   今日姜文召外出办事不在,姜夫人一早称头疼。   而侯府来的人自来也都是姜老夫人接待。   沈老夫人今日刚到长安,还未见过姑爷,此时听说人上门来了,赶紧起身跟上,“老姐姐,等一道,我也去瞧瞧。”   ***   范伸从昨儿下午开始便遭受了一群三姑六婆的审问。   万没想到,睡了一夜,今儿一早还会再经历一回。   两位老夫人围着范伸‘嘘寒问暖’的那阵,严二立在外面,绷直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往日只有大人审问旁人的份。   就连当朝皇上,也没如此逼问过主子,可这两日,却折在了几位老夫人手上。   所有的来龙去脉,严二都一清二楚。   不免生出了同情之心。   正打算过去解围,便见姜家的大公子风风火火地从对面的廊下走来,人没到,声音先到,“姐夫来了?”   严二眼皮子一跳。   姜寒脚步如风,踏进屋内,又是一声,“姐夫。”   范伸心头的烦躁早就已经窜到了喉咙眼上,这一嗓子唤下来,直接让他起了身,从袖筒里拿出侯夫人准备的狼毫递了过去,“拿好。”   姜寒受宠若惊,“给我的?”   范伸没搭理他。   姜寒一点也不介意,笑出了一排白牙,“多谢姐夫。”   东西都送到了,范伸没必要再留。   正欲辞别,姜老夫人这才想起自己耽搁了正事,忙地同姜寒道,“去叫你姐姐下来,就说世子爷送来了嫁衣。”   既然世子爷亲自跑一趟,过来送嫁衣,她姜家也不能失礼。   闻言,范伸这回倒是极有耐心地坐了回去。   等了一阵,姜寒便匆匆忙忙地返了回来,神色着急地道,“祖母,姐姐发热了。”   两位老夫人同时愣住。   范伸眸色微微一顿,脸上并无半点意外。   待姜老夫人回过神,赶紧道,“快备马车找陈大夫,这节骨眼上,怎的又犯了病……”   姜寒正要出去。   范伸便出声道,“外面天寒,不宜走动,今日我随行刚好跟了位大夫,上去瞧瞧便是。”   一屋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姜家所有人都感激范伸来的太是时候,唯独只有严二知道,他家主子是什么心思。   说白了,就这是报复。   范伸依旧坐在那,面色如常,静静地等着那结果。   这两日所受……   总得有个地儿泄出去才行。 第21章   姜姝压根儿没料到范伸会来。   刚见完两位祖母,知道这桩婚事八成躲不掉,心头原本就犯堵,再听姜寒兴冲冲地跑上来知会,“姐姐,姐夫来了,亲自给你送了嫁衣……”   姜姝想也没想,便拒了。   回头褪了衣衫,熟练地将自个儿捂进了褥子里。   若是以往,等这一阵过了,她再去陈大夫的铺子走一趟,便了事了。   谁知没多久姜寒又折了回来,“姐姐,好在今日有姐夫在,随行跟了位大夫,姐姐先忍着些,大夫这就上门来……”   姜寒立在外间说完,里屋床上的姜姝一瞬惊坐了起来,一时同跟前的春杏大眼瞪小眼。   这还随行跟上大夫了。   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有那么一回会遇上鬼,可十年来姜姝一直相安无事,鬼影子也没见着一个。   近日遇上范伸,却频频惊心动魄。   姜姝翻身下床,急得手足无措。   前几日在秦府,已在范伸跟前暴露了功夫,今日她这谎言,本就有些可疑。   再被瞧出端倪,让他知道自己存心不想见他,就凭那日他那副阎王样,往后这日子也不知道会如何。   何况,祖母和外祖母还在。   寒哥儿也回来了。   姜姝一阵绝望,赶紧吩咐春杏,“拿热茶来,滚烫点的。”   春杏虽不明,动作却快。   满满的一盏热茶,滚烫得冒烟,姜姝一口一口地往下灌。   春杏瞪大了眼睛,“小姐……”   姜姝饮完,又跑到了那火盆边上,掀起衣袖,俯下身闭上眼睛,将那白嫩的半截胳膊和水嫩的脸蛋儿靠近火苗子,如同烤肉干一般烘烤着。   等到外头的大夫进来,姜姝已是双颊通红,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直喘粗气。   大堂内,众人等着消息。   约莫两刻,大夫下来禀报,“姜姑娘确实有些发热,老夫开个药方,老夫人照着方子抓药便是,白日煎水服下,天黑之前便能退热。”   说完大夫又嘱咐了姜老夫人一声,“姜姑娘的身子骨虽弱,也不能早晚都闭着房门,得日常通风才行……”   候消息的那阵,姜老夫人心头还担忧过,生怕当真诊出个什么大病来,范伸人就在这,会不会为此生了嫌弃之心。   如今听到无碍,姜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忙道了几声感谢。   范伸也没多留,起身同两位老夫人辞别,等走出了姜府,才回头问身后的大夫,“当真发热了?”   那大夫适才把完脉,起初也有些迟疑。   脉象上瞧着不过是心火旺了些,倒不至于发热,可隔着绢帕,又能感受到那身子滚烫的厉害,不由疑惑,临走前便回头瞧了一眼。   恰好屋里的丫鬟掀起了幔帐一角。   只见床上的那张脸,双颊潮红,跟熟透的果子一个样。   确实是发热才有的症状。   姜家姑娘这些年病弱的消息,大夫也有耳闻,猜想许是根子里的毛病,到底是与旁人不同,此时范伸问起,大夫便肯定地点了头,“是发热了。”   闻言范伸脚步一顿,眉头拧了拧。   当真病了?   几日前还生龙活虎,活脱脱地一女侠,病来的倒是挺快……   但大夫是他自己带过去的。   当说不了慌。   上马车前,范伸便吩咐严二,“去镇国寺。”找林长青抓几帖药。   要病,等进了他侯府再病。   如今侯府一屋子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位世子夫人……   ***   梨院东厢房。   大夫一走,姜姝便掀开被褥爬了起来,一身捂出了水,猛喘了一阵后,终是没忍住咬牙道,“他就是个克星,专克我……”   没遇上他之前,她分明好好的。   今日竟被逼到了这份上。   春杏见她一身是汗,瞧着都难受,忙让外间的丫鬟备了水,回来后一面替她褪着衣衫,一面劝解道,“世子爷哪知小姐这病有假,如此担忧小姐,心里必定是爱着小姐……”   姜姝眼皮一跳。   照这么个爱法,她迟早没命。   姜姝褪完衣衫,忙进了里屋沐浴,出来后又对着铜镜往脸上,胳膊上涂了一层膏脂,实在觉得这般下去,不是个办法,便问春杏,“表哥还没来?”   她得找表哥问问陈大夫,有没有什么药能临时应付。   若有下回,她就真成肉干了。   春杏摇头,“奴婢适才听沈老夫人说,沈公子午后才过来。”   想着横竖都要出去一趟,姜姝也没等到沈颂上门,一帖药‘服’下,‘烧’退了便请示姜老夫人想出门去瞧陈大夫。   眼见除夕一过,便是婚期,姜老夫人比谁都担心姜姝的身子,便没拦着,“出去多穿点衣裳,这回让陈大夫一定要好生瞧瞧。”   春杏点头。   主仆二人出来,并没去陈大夫的药铺。   这等事,沈家表哥不在场,就算姜姝求了陈大夫也不会给。   姜姝直接去了沈颂的铺子。   今日的雪同昨日一样,不大,如鹅毛缓缓地飘着,许是接近年关,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姜姝的马车停在铺子前,举着一把油纸伞,见铺子的门敞着,上前唤了一声,“表哥”后,直接走了进去。   沈家公子的铺子是盐铺,对面是一家茶馆。   姜姝前脚进盐铺,范伸后脚踏进了茶馆,亲手提着几个药包上了楼。   镇国寺一耽搁,已过了午食的点。   范伸之前在长安城办差时,时常来这家,茶馆除了茶水之外,有名的还有素菜。   范伸一进去掌柜便热情地上前招呼,“范大人今日来的正好,早上刚到了一批新鲜的食材……”   两人上了二楼。   范伸将手里的药包往桌上一搁,习惯地靠窗落坐。   雪落得很安静。   偶尔几道马蹄声经过,人影稀疏,唯有对面的盐铺,偶尔有人往来。   范伸随口问了声严二,“沈颂回来了?”   严二点头,“今日早上同姜家公子一道回的长安。”   范伸没再问。   不多时,掌柜的推门进来上菜。   冬季里新鲜的素菜,可不好寻,若是换做夏季秋季,这些东西倒不稀罕,如今大寒天,掌柜能弄出一桌子的绿色菜品,实属不易。   扁豆,西葫芦,青瓜……   样样都新鲜。   范伸动筷的那阵,严二守在窗前,继续盯着路上的动静。   盯着盯着,视线内便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看到那身影的一瞬,严二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范伸……   范伸恰好抬头。   “姜……”严二喉咙似是被东西卡住了一般,范伸也没等他卡出来,自己转过了头。   对面盐铺子前,姜姝和沈颂正并肩而立。   沈颂将人送到了屋外,再三嘱咐,“切记,这药每回只能用半包,万不可多用……”   “行了,知道了。”姜姝被他叨叨了不下十回,也没听其说出多用了又会如何,当下笑着打断道,“多谢表哥。”   那张脸凑在沈颂跟前,笑得灿烂如花。   面上的肤色更是白里透着红。   何来的病。   几回相处,范伸也没见姜姝如此笑过。   严二心头一跳。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到范伸手里的竹筷“啪”地一声掷了出去,落在了一堆绿油油的菜碟上,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叮铃之声。   严二绷直了身子,不敢出声。   待那叮铃声安静下来后,范伸才挑声问,“发热了?”   严二答不出来。   半晌后悠悠地说了一句,“姜姑娘的功夫,怕是深不可测。”   今日的大夫是主子的亲信,不可能有假。   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姜姑娘的身子,愈合能力极强。   只是可惜了主子耗费这半日功夫,还专门去了一趟镇国寺,如今算是白折腾了。   严二跟了范伸十几来,从未见过有谁能让主子吃瘪。   唯独这姜姑娘……   屋内一阵沉寂。   严二一直等着吩咐。   等到对面的姜姑娘上了马车,消失在了巷子外,范伸才从榻上起身拿起了桌上的药包,一声不吭地下了楼。   严二紧跟在身后。   到了马车前,终是鼓起勇气问,“大人,上哪?”   范伸跨步上了马车,放下帘子的一瞬,沉沉地落下了一声,“去姜家煎药。” 第22章   姜姝从表公子沈颂那得了一包药粉后,安心地回了姜家。   春杏扶着她上了搁楼,便去姜老夫人的院子禀报,“陈大夫瞧了,说不碍事,许是婚事将近,小姐心头生了紧张才会如此。”   这说法,姜老夫人倒是信。   别说姜姝紧张,她也紧张。   姜老夫人温声交代,“你让她好生歇息,有我和她外祖母在,放宽心待嫁便是,没什可操心的……”   春杏点头退下。   从姜老夫人的院子出来,上了长廊,又绕了半个圆弧,去北边的厢房内打了一头,打算寻把扫帚回去,清清门前的积雪。   刚跨过门槛,便见府上的小厮带着两道人影,从那壁影旁的月洞门内走了进来。   春杏扭过头。   心脏霎时突突直跳,僵立在了那。   小厮热情地将人请了进来,“范大人请。”   范伸的脚步从春杏跟前经直而过,并未瞧她,倒是范伸身后的严二认得她,看了她一眼,礼貌地给了个笑容。   春杏一时忘了回应。   等回过神来,几人的脚步已经走远了,春杏立马扔了手里的扫帚,疾步赶回梨院。   适才在盐铺,沈颂除了给了姜姝一包药粉外,还给她带了些扬州的吃食。   蟹黄做的糕点。   沈家舅母自个儿做的酱丝萝卜条,微微辛辣,却异常的爽口。   平日姜姝‘生病’,姜老夫人一直不许她沾这些带寒凉,带热气的东西。   姜姝馋得紧,一回来立马就解了罐盖儿。   春杏回来时,姜姝已放了一根萝卜条进嘴,“嘎嘣嘎嘣”地嚼着。   “小姐,世子爷来了。”   春杏慌慌张张地进门,突地来了这么一声,姜姝差点就咬了舌头,“怎,怎又来了?”   ***   姜老夫人起初听小厮通报,范大人来了,还诧异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等迎到了屋内,听其说专门去了一趟镇国寺,找常青法师讨了药,神色又是意外又是感动,“难为大人费心了。”   范伸态度谦卑,“应该的。”   姜老夫人心头一热,忙地让安嬷嬷上前去接,打算让人拿去后院煎,严二却没给,主动拦了活儿,“此药熬制法子复杂,老夫人只需叫个人带属下到后厨便是。”   不但拿了药回来,还要负责煎好了。   这番诚意,可谓十足。   姜老夫人亲自起身,去外面差了个人替严二带路。   等姜老夫人再回来,便见范伸端坐在那,神色肃然一声不吭。   心下便也了然,叫了安嬷嬷过来耳语道,“八成也是放心不下那丫头,你带过去瞧一眼吧,大婚在即,各自安了心才行。”   能如此上心,想必也是当真看上了那丫头。   姜老夫人说完,又闭眼感谢起了菩萨。   ***   阁楼上姜姝一阵手忙脚乱,收拾好了木几上的东西后,又急急忙忙地躺进了褥子里。   小半个时辰后,阁楼外的长廊上便响起了脚步声。   安嬷嬷立在屋外唤了一声,“小姐。”   春杏去开的门。   姜姝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想着今儿无论安嬷嬷说什么,她也不会下楼。   过了一阵,姜姝却没听到动静。   也没见春杏进来。   不由睁开眼侧过了头,便见幔帐外,那一串珠帘轻轻地一晃,一只素黑色的箭袖从那珠子间伸了进来。   修长的无指一挑,挑起了一大片珠串。   清脆的叮铃声入耳,姜姝心口突地一顿,“咚咚”地乱了拍。   范伸?   他怎么上来了……   春杏呢?   姜姝的脑子瞬间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又闭上了眼睛。   对面的那脚步似乎在珠帘前顿了顿,才又缓缓地朝着她走了进来,越靠近,姜姝的一双眼皮子颤的越厉害。   半晌,跟前的凳子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当是坐了下来。   姜姝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心口绷得太紧,呼吸有些不畅,姜姝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口气,还未呼吸过来,安静的屋子内,忽然“嘭”地一声传来。   姜姝心口一坠,一瞬睁了眼。   幔帐外的范伸看了一眼手里那只被自己轻拿重放的罐子,似乎能透过那幔帐瞧见她睁眼似地,同时问道,“醒了?”   半晌那幔帐床内终是有了动静,姜姝‘吃力’地起身,换了一声,“世子爷?”   声音带着惊喜,似又不敢相信。   范伸转过头,便见里头的人拂开了幔帐,露出了一张笑脸,眸色明媚生辉,望过来的一瞬又及时瞥开。   娇羞中带着期待。   范伸的眸子微微一缩,落在她那张脸上,盯了一瞬,扬唇也给了她一个微笑,“躺着就好,不必起身。”   姜姝乖巧地缩回了脚,跪在坐在床榻上,关切地问了一句,“世子爷今日没,没当值?”   范伸没答。   弯腰端起了木几上的碗药,才抬头看着她缓缓地道,“今日我来送嫁衣,听闻你发热,便去了一趟镇国寺,拿了药,还未来得及去当值。”   那声音轻缓,姜姝却听得异常心虚。   范伸说完,便将手里的药碗递了过来,“良药苦口,大婚在即,别病着了。”   姜姝没声了,没去接,也没拒绝。   见范伸举得久了,姜姝才伸手去拿,“世,世子爷公务繁忙,药放这里便是,我自己来……”   “无碍。”范伸微微往后一仰,躲过了她的手,拿了碗里的汤勺,轻轻一搅,“我喂你。”   “不……”   姜姝:“……”   黑乎乎的一勺汤药递到了她唇边,姜姝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僵持了一阵,姜姝终是躲不过,闭上眼睛张了嘴。   浓浓的苦味瞬间蔓延到了舌尖,姜姝实在是忍不住。   一弯腰,刚进嘴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黑乎乎的药渍全喷在了范伸的衣袍上。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范伸手里的汤碗一颤。   脸色霎时如冰。   姜姝也没敢去看他的脸,急急忙忙地抽出了绢帕,一面儿替他擦拭,一面呜咽道,“大人,您就别管姝儿了。”   “姝儿这都是老毛病了,打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要想根治,怕是比登天还难。”   姜姝眼眶内又泛出了泪花,“难得世子不嫌弃姝儿,可姝儿就怕以后连累了世子爷,我这幅不争气的身子,时好时坏,等将来嫁进了侯府,怕也是个废人,只能呆在那后院里,姝儿担忧日后占了世子夫人的位置,却伺候不了世子爷,若是因姝儿毁了世子爷的幸福,姝儿就算将来归了土也会心生遗憾,无法安心……”   “世子爷,姝儿配不上您。”   姜姝噼里啪啦说完,才抬头看向范伸,眸子里的谦卑,诚恳无比。   是的,她配不上她。   她一身是病,随时都能死,他娶她有何用。   他是大理寺卿,皇上跟前的红人,前途无量,而她只是一个小门小户。   门不当户不对。   她无法退了这门亲事,但他范伸能。   只要他开口,姜家没人敢反对。   范伸紧紧地看着她,那双黑如墨的眸子,一旦盯在人身上,仿佛要将其穿出一个窟窿。   别说姜姝,就连朝中不少臣子,也受不住他这一眼。   姜姝屏住呼吸,慢慢地挪开了视线。   范伸又看了她一眼,才敛了目光。   袍子上的药渍,散发出了浓浓的药味,范伸缓缓地将手里的汤碗放回了木几上,“放心,你不会有遗憾。”   声音带了些冷硬。   姜姝茫然地看着他。   却又见范伸弯唇一笑,俯身过来盯着她温声道,“姜姑娘容颜绝色,性子又温婉,能娶到姜姑娘,是我范某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靠近,姜姝又闻到了那股淡淡檀香味。   心脏一瞬跳到了嗓门眼上,半晌唇角才跟着抽出了一道笑容,磕磕碰碰地道,“世子爷,不,不嫌弃姝儿就好。”   “好好歇息。”   范伸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半晌,春杏进来,便见姜姝坐在床上双目无神,几上那碗药未动,春杏来不及多问,赶紧将碗里的药倒进了花盆里。   再折回来,姜寒便进了屋,兴冲冲地道,“姐姐,姐夫挺不错的。”   姜姝不想说话。   不久后姜老夫人和沈老夫人也来了。   “今儿多亏了范大人……”姜老夫人叨叨完了,才对姜姝道,“侯夫人往那嫁衣上重新镶好了海珠,你再试试,只剩五日了,有问题也好及时改……”   等姜姝试好了出来,沈老夫人望着那标志的人儿,和那满身奢华的海珠,叹了一声,“想必你娘在底下也在念着你们,竟得了这么一门好亲。”   姜姝如同哑巴吃黄连,统统咬着牙忍了。   侯府那头,不过一日,也听说了范伸去镇国寺为姜姝拿药的事。   免不得又被三姑六婆拿来说事儿。   几日过去。   姜家所有人张口闭口都是姑爷。   侯府所有人张口闭口都是世子夫人。   等到五日后,姜姝和范伸耳朵都长了一层茧。 第23章   断断续续的雪花飘了半月,到了两人成亲当口,突地放了晴。   夜里姜老夫人望了一眼满天繁星。   转头就同沈老夫人笑着道,“天爷开眼啊,前几日那丫头还同我叨叨,担忧这落雪天,这不就放晴了……”   沈老夫人笑,“老姐姐有福。”   姜老夫人一眼瞥过去,“你没福?”   沈老夫人眼角笑出了褶子,声音托长了道,“有。”   两人开怀地笑了几声,从那庭院中上来进了屋。   今夜府邸上下一片灯火通明,姜家大姑娘出嫁,灯火得照上一个通夜。   前半夜新娘子入花瓣浴,绞面,修指甲图蔻丹。   后半夜穿婚服,梳妆。   等到天一亮,侯府的人便会来接亲。   后半夜姜姝穿婚服的那阵,姜老夫人便让安嬷嬷拿着她亲手缝制的大红棉裤,去了阁楼。   阁楼上,姜家的三姑娘和韩凌也在。   安嬷嬷将那棉裤递给了春杏,“老夫人怕姑娘冷,这几日亲手赶出了的,姑娘就套在里头,等到了侯府新房,再让春杏悄悄褪了便是。”   姜姝已穿好了婚服,规矩地坐在那。   早已不再挣扎。   从范伸那日来她闺房后,她便知道,这门亲事就算天下刀子,她也得嫁。   再经历了这五日府上所有人的叨叨,如今就连她自己都认为,她嫁了个好人家。   家世好,夫君又爱她疼她。   她是上辈子积了善,才能得来此桩良缘。   麻雀变凤凰,谁不羡慕?   她要是不嫁,也忒不识好歹了。   姜姝瞧也没瞧,麻木地同安嬷嬷说了一声,“好。”   安嬷嬷一走,坐在屋内手脚正不知该往哪儿放的三小姐,赶紧跟着起身,“大姐姐先梳妆,我,我先瞧瞧祖母。”   姜嫣一走,屋内就只剩下了韩凌。   一宿不睡,都有些乏困。   等道姜姝梳妆完,韩凌抬头一瞧,那双快要合上的眼睛又慢慢地撑开,变回了葡萄,落在姜姝脸上,挪不开了。   “姐夫眼光倒挺不错的,确实比薛家那位,好看多了。”   姜姝眼皮子正打架,听到这声,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问韩凌,“薛家?”   “对啊,薛家二姑娘,七巧节那日,在长安街鼓足了勇气将姐夫拦了下来,上前递给了他一个荷包呢……”   姜姝虽偶尔出去,大多时候还是呆在阁楼上,消息闭塞。   只听说过传言,范伸常入花楼。   倒还不知道还有其他的桃花。   姜舒的瞌睡渐渐散去,饶有兴致地问韩凌,“后来呢。”   “后来?”韩凌轻耸了下肩头,“没有后来了啊,姐夫说很忙,转身就去百花楼找苏姑娘了……”   说到这,韩凌似乎想起了什么,“薛家二姑娘当场就红了眼,回去后消声灭迹了许久,生怕旁人说她连个妓子都不如,苏……”   姜姝及时打断了她,“苏姑娘是谁?”   韩凌被她一打断,也忘了自个儿要说什么了,“苏桃啊,前首府苏大人的嫡孙女,一年前因家族犯事,惹了圣怒,被抄家灭族,女眷大多都被送出了长安分配到了各地的青楼,苏桃因有几分姿色,才被留在了长安,成了百花楼的官妓。”   这事,姜姝是听说过,但她并没在意。   之前也没见过苏桃,那等高门高户的大家姑娘,她一个小门户,还是个病秧子自然是认不得。   只得又问韩凌,“有几分姿色?”   韩凌自来是个直脑袋,“百花楼里的头牌,还能差到哪里去,否则姐夫当日也不会舍弃薛家二姑娘,转身进楼去买了她的初夜。”   这些传闻,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倒不是什么秘密。   韩凌以为,姜姝肯定知道。   此时见姜姝的脸色不对,韩凌心头才“咯噔”往下沉,想着自己是不是坏了大事。   谁知姜姝那挂在眉间几日未消的愁容,竟渐渐地散了开来。   唇角抿出了一抹笑。   韩凌见她这幅模样,心头更慌,忙地道,“那,那都是之前的事了,自打姐夫遇上了你之后,这不都改邪归正了……”   “狗改不了吃屎。”姜姝一句粗话堵了过来。   韩凌瞪大了眼睛,正惊叹她这是什么粗理。   姜姝突地转过身子,头上的珠冠叮铃直响,将安嬷嬷昨儿拿给她的那本册子一把塞到了韩凌手里,“送给你了。”   韩凌低头一翻,脸色瞬间成了猪肝,“药罐子,我还是个未指亲的姑娘……”   “那就扔了。”姜姝干脆地道,“横竖我也用不着,当家主母当好家便是,至于如何伺候男人,那都是宠妾室该担的责任。”   韩凌嘴巴惊出了个鸡蛋。   这,都什么歪理……   韩凌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劲,起身掰住姜姝的肩头,将她转过去再次对着跟前的铜镜,“来,你好生瞧瞧。”   姜姝不明。   韩凌便问她,“你觉得姐夫为何会爬墙?”   姜姝摇头,她也很想知道。   “薛家姑娘送上门姐夫也没要,转过头竟不顾名声爬了你的墙,你以为你有啥可以让他图的。”韩凌的手指头,轻轻地往姜姝那光洁莹白的脸上一弹,直起身来颇为明白地告诉她,“不就是因为这张脸吗?”   姜姝僵住不动了。   韩凌继续道,“姐夫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又是替你寻太医,又是替你去镇国寺,你莫非真以为,他娶你回去是为了让你替他管家?”   姜姝口舌干燥。   韩凌见她不吱声了,满意地坐回了位置。   姜姝盯着那铜镜足足有半柱香的时辰,或许是生平以来,头一回对自己的这张脸,生出了烦恼。   她有着做主母的心,奈何生了张宠妾的脸。   竟得了范伸的喜欢。   韩凌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终究还是不放心,趁着间隙便拉了春杏出去,偷偷地给了她一包药粉,“这是镇国寺常青法师调制的药粉,服下后能让人心绪安宁,今儿夜里你瞧着情况行事,若她当真心绪凌乱,你便投上半包,切记不可多放。”   春杏心下正担心。   新婚接近,明显感觉到小姐的情绪极为不稳。   如今见韩凌有这东西,又是常青法师给的,忙地接了过来,点头道,“奴婢都记下了。”   ***   范伸自从五日前从姜家回来后,每日早出晚归,多数时候都呆在了大理寺。   秦家闹鬼一事已查明,并非秦家还有人活着。   而是朱侯府世子朱澡在作怪。   案子原本也该结了。   朱侯府的侯夫人却一口咬定,朱澡是被冤枉,几次上公堂去哭闹,朱侯爷更是进宫面见圣上,坚持自己的说法。   秦家人还有人活着。   皇上烦不胜烦。   但因朱贵妃一直在中间周旋,皇上还是给了朱侯爷一个机会。   三日前,皇上召见了朱侯爷和侯夫人。   朱贵妃也在场。   几人正喝着酒,聊的融洽,文王却突地上了门,进来便直言朱澡死有余辜。   当着皇上的面,丝毫不给朱家留情面,细数起了朱澡生前的桩桩罪恶。   每一桩,都足够治其死罪。   朱侯府的侯夫人当场急了眼,不管不顾地豁出去,将王爷和朱澡两人盗墓之事一并抖了出来。“王爷不过是怨恨我儿,私吞了你的那些土财,王爷若是想要,都拿去便是。”   当初盗墓之时,文王便同朱澡说好了。   这事只能两人知道。   皇上不能知情。   朱侯府的人也不能知情。   文王没料到朱澡会背叛自己,偷偷告诉侯夫人。   对上皇上那双滔天怒目,文王只能承认,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求饶,将所有的罪过给丢给了已死的朱澡,“父皇,都是朱澡怂恿的儿臣啊,他先诱我在江南建立赌坊,欠下债务,再让儿臣去朱侯爷跟前借取军饷,事后儿臣拿不出东西填上,生怕耽误了前线的将士,走投无路时,朱澡才又给儿臣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让儿臣去摸死人的东西……”   朱澡说完,便愤然地道,“儿臣敢保证,得来的东西,都用来还了朱侯爷的军饷,可朱澡却背着儿臣私吞了财物,藏到了秦府的密室之中……”   一番轮流的狗咬狗之后。   皇上便将目光紧紧地盯向了朱侯爷。   军饷。   他侯爷还真敢了。   这回就算是朱贵妃说情也没用,皇上一扬手,桌上那罐朱侯爷刚送来的陈酿,瞬间摔成了粉粹。   朱侯爷忙地跪在地上。   皇上只失望地看着他道,“你就是如此待朕,如此祸害我儿的。”   朱侯爷费尽心思进宫,原本是想同皇上重归于好,没想到最后却被自己的夫人误了事。   回去的路上,抬手便打了自己夫人一个耳光。   侯夫人思子心切,早就不想活了。   当夜同朱侯爷吵了一架,第二日天一亮,下人推开门,便看到了朱家侯夫人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堂中。   隔日,朱夫人跟前的丫鬟便失踪了。   侯府人暗里派了不少人在找人。   听说是那朱夫人临死之前,同那丫鬟说出了什么滔天秘密。   这事到底是惊动了皇上。   皇上昨日才找了范伸进宫,“你派人盯着,朕倒是想看看,他朱侯府还有什么事见不得人。”   说完又道,“也不必着急,两日后便是你大婚,朕准你半月休沐,不必前来上朝……”   范伸领命回了大理寺。   按理说这两日该放松了才对,范伸却仍旧没有回府。   府上太吵。   一屋子的人,七嘴八舌,三句话离不得世子夫人。   就连二房屋里的大小姐,也开始问范伸,“四叔,四婶子什么时候过来啊,娘说四婶子过来了,我就有弟弟妹妹了……”   范伸胸闷气燥。   眼瞅着明儿早上就得去姜家接人了,范伸还坐在那案后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侯夫人派人过来催了几回,以为有了什么要紧的案子,几番嘱咐严二,“看着点时辰,亥时之前,必须得回府。”   严二点头。   折回屋子时,却见蒋大人不知何时进了屋子,正同范伸激动地谈论这几日他接手的一个案子,“这事明摆着就是李家不对。”   “当初那宋家娘子,若非因为心疾,哪里轮得到他李家。”   严二跨步进去时蒋大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点头打了下招呼,转过头又继续同范伸道,“大人年纪尚轻,不知道内情,李家大爷当年去宋家提亲,图的就是宋家娘子那副半死不活的身子,想娶进门后,纳了出身卑微的良氏,想着等将来有一日,宋家娘子死了,良氏为李家生出了长子后,再将其抬为正房,天经地义……”   在蒋大人说出那句,图的是宋家娘子半死不活的身子时,严二心头便是一沉,目光看向了椅子上躺着的范伸。   范伸也睁开了眼睛。   蒋大人继续道,“宋家娘子出嫁前,何等期待,谁知嫁过去才三日,李家大爷便纳了良氏,宋家娘子自那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曾想还是摊上了事,早一年良氏怀了头胎,路过宋家娘子的门口跌了一跤,肚子里的胎儿没了,不只是良氏,李家所有人都将错怪在了宋家娘子身上,说她是嫉妒心作怪,要断了李家的后。”   “这事儿都快过去一年了,良氏肚子再也不见动静,李家对宋家娘子更是百般刁难,终于前儿将人逼死了。”   蒋大人叹了一声,“若非良氏娘家的一位婢女透露,良氏原本就没有生育,那宋家娘子就是死了,也要背负个毒妇的名声……”   “更让人讽刺的是,宋家娘子的娘家人过来收尸,竟才发现宋家娘子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一闹起来就闹到了大理寺……”   蒋大人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范伸渐渐地没了兴致,正欲闭眼赶人。   蒋大人却突地激愤了起来,“要我说,那李家大爷忒不是个东西,就为了图人家短命,竟装深情去骗取人感情,可怜了宋家娘子还以为李家大爷当真对她动了真情,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嫁了过去,最后能闹出一尸两命,想必也是知道了真相,这等薄情寡义的男人,就该遭雷劈,等着天爷收拾……”   严二背心都生出了冷汗,恨不得上前堵住蒋大人那张碎嘴。   范伸终于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看了一眼蒋大人愤愤不平的脸色,眸色深邃莫测,轻声问道,“是吗。”   “大人难道不觉得这种人可恶?此等行为猪狗……”   严二实在听不下去,一声打断,“蒋大人怕是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再说下去,耽搁了大人吉时,蒋大人可赔不起……”   蒋大人这才恍然回过神,忙地掐断了话头子,同范伸道喜,“恭喜大人新婚,那姜家姑娘说来也挺有福……”   “蒋大人。”严二高大的身板子堵在他面前,就差提着他的后领子,将人拎出去。   “属,属下告退,大人也请早些回……”   严二推着蒋大人出了门口,一把将房门关上,耳边再听不到蒋大人的声音了,似乎才捡回了一条命。   回头再看着范伸时,额头已有了一层薄汗,“大人,侯夫人适才来话,该回去准备了。”   侯府上下今儿早上就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喜字。   如今就等着范伸。   范伸没应,过了半晌,却起身抬起了脚步,往门口而去。   严二长舒了气,赶紧跟上。   两人安静地走出了大理寺。   适才蒋大人说的话,一直在严二的耳边挥之不去,正替蒋大人估算着,还有几日可活。   前面的范伸突地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亲事是她自愿,还是为我所逼?”   严二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一时觉得主子这话实在有些多余。   爬墙,   上门抢人。   逼的已经很明显了。   严二说的委婉了些,“听说姜姑娘自己也点了头,姜老夫人还曾反对过,见姜姑娘自愿点了头,才没闹。”   范伸没说话,略微思索。   严二见此,又多了一句嘴,“姜姑娘应该是喜欢大人的。”   和蒋大人所说的宋家娘子,确实还挺像……   范伸瞟了一眼严二。   严二立马闭嘴,埋下了头。   范伸这才转回了脚尖,“回府。”   ***   天亮时,姜家的院子里便响起了破竹声。   前来姜家吃喜酒的客人络绎不绝。   姜老夫人每隔一刻,都要派人去阁楼上看上一回,快到时辰那会,三姑娘和姜夫人才上了楼。   有了先前两回的矛盾,姜夫人也没再装出多余的假情假意,只将自己该给的那份嫁妆交到了姜姝手上,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将来进了侯府,好好伺候世子爷。”   姜姝伸手接过木匣子,大大方方地给了姜夫人一个笑容,“谢谢母亲。”   姜夫人看着那笑,倒觉得不自在了起来。   屁股刚挨凳子,便起身先走了。   三小姐姜嫣,手里抱着个包袱,交给姜姝时,小声地说道,“妹妹也没旁的可送,知道姐姐平日里费鞋,便多做了几双……”   姜姝一笑,“谢谢三妹妹。”   说完,又多问了一句,“你那猫儿可还好?”   姜嫣慌慌张张地点头,“挺,挺好的。”   姜姝没想过要吓她,低声同她道,“屋里的抽屉底下有几包猫食,姐姐走后,记得来拿。”   姜嫣一愣,抬起头来时,姜姝已经没看她,侧过去半边脸听着外面的热闹。   熹微下两排卷翘的长睫,如同灵动的扇面,在那白嫩如凝脂的皮肤上,留下了细密的阴影。   樱桃小嘴儿,红润饱满。   就似街头上刘嫂子卖的那冻膏,轻轻一碰,整个都打着颤。   大姐姐真好看。   姜嫣目光正恍惚,屋外突地又是一阵炮竹声,这回响的时辰更长,屋里的丫鬟们瞬间打起了精神,“小姐,姑爷来了。”   喜婆进来,拿了那红盖头,往姜姝头上一罩,冲着正候在屋外的姜寒,欢喜地唤了一声,“小舅子,背新娘子了……”   姜寒立在阁楼外的长廊上,精神抖擞,许是因为激动,眼圈都带着红。 第24章   按理说,姑爷接新娘子,免不得会被女方刁难。   然范伸一身婚服从马背上下来,踏门而入,竟无一人敢上前拦着,严二跟在身后,捧着个大红盘,里头全是侯夫人备好的碎银利是。   临走前侯夫人还嘱咐,“多拿些,人多抢起来怕不够分。”   如今没人来抢,严二主动上前往人手里送。   今日跟着范伸一同前来接亲的,还有三房的小公子范哲,当初二房大公子成亲时,也是范哲一道去接的亲。   阵势太大,人淹没进去,差点没出来。   再看今儿这番井然有条,小公子范哲不由靠近范伸的耳边轻声道,“到时我接亲,四哥一定得去。”   只要往那一站,就凭那张脸,谁还敢闹。   范伸懒得理他。   径直去了里头接人。   姜姝已被姜寒从阁楼上背了下来,趴在姜寒背上,姜姝才惊觉曾经那小不点的弟弟,竟不知何时长成了大人的身板子。   不由道,“寒哥儿长大了。”   “是你太轻,姐姐放心,姐夫说了,等你到了侯府一定会治好你身上的病,等病好了,多吃些,定能长胖……”   姜姝头上罩着红盖头,视线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姜寒话语中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和期待,不免疑惑,“你怎知道?”   “我问了姐夫。”   姜姝神色一僵,竟不知道姜寒何时找过范伸,“你怎么问的?”   “镇国寺的常青法师只为皇家效命,平常人一面难求,姐夫既与其打过交道,我便问了姐夫能不能请常青法师,亲自替姐姐把一回脉……”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常青法师医术超群,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若是他肯替姐姐瞧脉,姐姐的病一定能根除   姜姝趴在姜寒肩头的手一瞬松开,“他是如何回答的?”   “姐夫让我放心,等姐姐到了侯府,他自会请法师上门,为姐姐诊脉。”   沉默良久,姜姝咬牙道,“以后你少给他来往。”   “谁?”   盖头下那双眸子几度躲闪后,姜姝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姐夫……”   姜寒正欲问为何,红毯已经到了尽头。   范伸正候在那。   “姐夫。”姜寒将姜姝从背上放下来,亲手将姜姝的手交到了范伸手上,“姐姐就拜托姐夫了。”   姜寒的手松开,姜姝那只泡过几日奶乳的细嫩手指便落进了范伸的掌心。   范伸没动。   姜姝也没动。   待那手指快要滑出掌心时,两人同时相握。   各自只捏了个指尖儿。   走了一段,勉强相握的指尖便又有些摇摇欲坠,姜姝干脆不捏了,渐渐地松了力气。   对方的手掌也随之松开,却在下一瞬,整个手掌又握了过来,实打实的将姜姝那只细嫩的小手攥在了掌心。   姜姝屏住气儿,手上突地又是一紧,胳膊被那手往上抬了抬,“小心台阶。”   姜姝一惊,脚步已落了空。   身子稳稳地扑在了范伸的胳膊弯里。   那盖头下一串鲜红的流苏,从范伸的下颚处轻轻拂过,轻轻几荡。   新娘子还未走出门,便扑了个满怀。   周遭的笑声一哄而起,气氛也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离得远的几个婆子,声音极小地咬着耳朵,“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谁能想到永宁侯府最后竟是同姜家结了亲。”   “你瞧着,今儿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睛,嘴上说着嫁人不能嫁永宁侯府,娶亲不能娶姜家,这回两家凑在一起,彻底没那些人啥事了,个个心头又不甘了。”   “可不是,要我说就这样还挺好,只是可惜了,姜姑娘那身子骨,嫁过去,也不知道能挺多久……”   “怕什么,侯府家大业大,有的是本钱治……”   “借过……”   两婆子正说的上劲,身后突地挤来一人,两人齐齐回头,见是沈家表公子沈颂,不由一愣,其中一婆子打趣道,“表公子可来晚了,这时候别说酒席,新娘子都被接走了。”   沈颂抬起头,喜轿的门帘正好落下。   远远只瞟见了火红嫁衣的一方裙摆,沈颂便也没往前再走了,也没说话,嘴角轻轻一扬,算是同那两婆子打过了招呼。   等新娘子起轿后,沈颂才跟着往前,去找了春杏。   春杏正随着喜轿前行,身后的一位丫鬟突地传话来说沈家表公子找,这才停下脚步候了一阵。   沈颂并未多说,只递给了她一张钱庄铺子里的存根票据,“拿给她。”   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她自来都不喜欢。   只喜欢钱财。   这几日他便四处换现银,今日早上急急忙忙赶去钱庄,总算是给她存上了这份嫁妆。   也算了了自己当初同姜姝许下的承诺。   小时候两人结伴,曾玩过家家,轮到姜姝当新娘子时,姜姝神色一片黯然,摇头道,“我不想成亲。”   沈颂问她,“为何?”   “我没有嫁妆,不会有人娶我……”   沈颂摸着她头,保证道,“放心,以后我给你攒……”   陈年往事,不过是儿时不知事时的一句童心之言,或许姜姝本人都已忘记了,沈颂却记到了心里。   姨母不在,她还有他这个表哥。   沈颂将那票据交给春杏后,抬头往前看了一眼。   接亲的队伍一路往前,喜轿已走出了姜家巷子,往永宁侯府而去,喜庆的锣鼓声延绵不断……   沈颂收回目光,转了身。   ***   今日侯夫人担心姜姝冻着了,特意在那喜轿里放了几个手炉。   轿子内又铺了一层上好的狐狸毛。   姜姝一钻进去,如同身在暖阁,小小的一顶轿子,处处都透着雍容华贵。   姜姝轻轻地揭开了盖头一角,抬眼望了一圈。   撇开那人不论,家世确实她想要的。   将来也不用靠她传宗接代去争宠,单是指缝中露出来的一点小财,定也不会亏待了她。 第25章   自范伸天亮时去了姜家, 侯夫人便开始翘首以盼。   之后虞老夫人,一堆子的三姑六婆,个个都到了场, 坐在正屋里候着接亲队伍。   几个图热闹的小辈,时辰一到,都挤到了门前去观望。   正午时,半月不见的日头,从云层里透出来, 照在了那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皑皑白雪上, 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虞家的几位表姑娘,被二房三房屋里的小娃拖着, 一并立在了门口往前张望。   巷口里的锣鼓声一响。   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一把,梅姐儿被挤到了外围, 待稳住脚跟后,抬起头来, 头一个瞧见的便是坐在马背上的范伸。   鲜红婚服下的那道身影, 只灼人眼。   贾梅的目光一时呆愣, 来长安城之前,娘亲便同她说, 看看她有没有那个福分,嫁进侯府。   来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 侯府的世子爷,当朝的大理寺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侯府当日,她便如愿地见着了人。   侯夫人身边的云姑领着她去院子里安置,恰巧碰上了正要出府的范伸, 她站在长廊上, 隔着对岸, 远远只瞧见了个身影,   素黑色的官服,脚步如风。   满身的威风。   她回头问了一声云姑,“那是?”   云姑笑着道,“是世子爷。”   她心头霎时突突几跳,暗里已经有了几分欢喜。   当日侯夫人回来,却告诉了她和娘亲,世子爷已同姜家许亲。   那样高贵的人,本就不该是她所妄想,之后的那场晚宴,她却没有忍住抬起了头。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样英俊的人。   男儿该有的高贵和气概,全在里头。   怎能不让姑娘喜欢。   娘亲看穿了她的心思后,便问了她的意思,“咱们这等身份,想要嫁进高门当主母,怕是难了,你若当真喜欢,等这场亲事过后,我同你姨母提提,做个小也好过你回到扬州那小地方,一辈子当只井底之蛙来得强。”   侯夫人让她们不要看中门户,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了。   娘说当年她同爹爹许亲时,侯夫人还曾准备同一家商户说亲……   谁能想得到,几十年过去,侯夫人凭着高嫁 ,一举成了人上人,活出了人人都羡慕的模样。   爹爹走后,也并非是娘亲不愿嫁。   而是没有一个能入眼的。   二嫁还带了个女儿,能嫁的也只是些穷酸人家,倒不如一辈子不嫁,还能捞一个忠烈的名声。   至少旁人唤起来,还是秀才夫人。   虞家舅舅虽有三品官员,但她到底是姓贾。   娘亲同她说的那番话,她赞同。   她这样的身份能嫁入高门,只能为妾。   是以,她点了头。   然如今亲眼见着那顶大轿,被世子爷风风光光地接了回来,心头不免又开始羡慕起了那姜家姑娘。   谁又不想被世子爷那样的人物,亲自接来侯府。   谁又不想走一回侯府正门。   那姜家姑娘,怕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也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梅姐姐,发什么愣呢。”贾梅的胳膊被虞家表姑娘一拽,“咱赶紧去婚房占个好位置,待会儿好生瞧瞧表嫂子……”   今儿的侯府人山人海。   几人从那人群堆里刚挤回来,门口的人也齐齐地开始往里散。   喜轿落在了正门。   两位婆子立马拿出了一卷红毡,一人握住一边,卯着腰从门口一直铺到了正厅。   高门高户里的规矩多。   射箭,过火盆,跨马鞍……   礼节甚是繁琐。   侯夫人一直忧心着姜姝的身子骨,喜轿一进府,便派了云姑去瞧着,“要是情况不对,就省了那些规矩,先领进来拜堂。”   云姑点头。   走过去时,姜姝已经被范伸牵出了喜轿。   一根红色绸缎,中间绑成了一朵红艳艳的喜红大花,两位新人一人牵着一头。   姜姝的身子骨倒还好,耳朵却有了嗡鸣,听了一路的锣鼓声,到了侯府,又是人声鼎沸。   一场礼节下来,多数时候也没听清司仪说的是什么,只管跟着范伸。   侯夫人坐在高位上,远远地瞧着,到底没忍住,鼻头泛了酸,转过头同身旁的范侯爷颤声道,“咱们这是捡了个便宜。”   范侯爷没说话,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侯夫人的声音一瞬哽塞,“侯爷,我好怕,好怕有一天,咱什么都不剩……”   范侯爷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儿媳妇都讨回来了,还有何忧心?”说完又温声道,“大喜的日子,别想那些……”   侯夫人忙地点头,背过身,干了眼角的泪。   等到两位新人跨完火盆,到了跟前,侯夫人又是一张欢喜的笑脸。   司仪一声三叩首,周遭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一对新人。   侯夫人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姜姝那一弯下去便起不来。   好在一切顺遂。   礼成后,侯夫人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嘱咐云姑,“呆会儿你拿些碎银将那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别由着她们闹……”   云姑转身去备碎银。   范伸将人送到了门口,手里的红绸便往喜婆手中一递,转过身正欲赶去前厅宴席。   没走几步,迎面又遇上了侯夫人,“你干嘛去?”   范伸还未来得及答。   便被侯夫人拖着胳膊往回拽,“这盖头还未揭呢,外头那些宾客,用不着你管,有你堂兄堂弟应付着,比你自己过去强,你要是在,今儿那宴席八成也热闹不起来……”   范伸:“……”   “世子夫人身子弱,这一路怕是累的不轻,你早些进去揭了盖头,帮她取了头上的凤冠,也好让她轻松会儿……”   范伸盯着侯夫人紧张的神色,不慌不忙地道,“母亲放心。”   死不了。   世子夫人不仅活蹦乱跳,还能上房揭瓦。   侯夫人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完,又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递了过去,“从今日起,你就是有家事的人了,往后你院子里的账务,就该你们小两口自己掌管,待会儿去洞房,你将钥匙拿给世子夫人,这也是我侯府的规矩,为的是今后两人能一条心,一生和睦。”   侯府的规矩,新婚夜新娘官就得交权。   所有的账目都得报给新娘子。   是对夫人的信任,也是告诉对方,往后得好好担起主母之责。   范伸看了一眼,没接,“她身子弱,母亲收着吧。”   侯夫人语气陡然一变,“儿媳妇身子弱,母亲身子就硬朗了?”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在侯夫人那一堆叨叨声出来之前,及时地接了过来,“多谢母亲……”   “行了,赶紧进去。”   侯夫人看着范伸入了东院,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让人偷偷地将严二叫了出来。   等严二到了正院,侯夫人便交给了他一包药粉,“这东西,夜里你掺半包到酒水里,拿给世子爷,能清心。”   都二十一了,才讨了这么个媳妇回来。   就世子夫人那身子骨,今儿怕是经不住他一身旺火。   得先保证了人没事,循序渐进才好。   那药粉还是上回范伸从常青法师那里专程讨来给她,少量服用能静心,“放上半包就成,不可多用……”   范伸给她的时候,只说了不可多用,她也没问多用了会如何。   想着药这东西,谁又会多吃。   严二点头接过,却觉得侯夫人忧虑过头,世子爷这种人,本就是个清心寡欲之人,哪用得着特意去静心。   ***   那头姜姝被喜婆扶着进新房,坐在了喜床上。   只觉耳畔叽叽喳喳,全是小姑娘的声音,“表嫂子”,“四婶儿。”   姜姝一个头两个大。   在姜家,她便习惯了一个人来往,自来不喜欢应付人,如今被这么多人围着,有些呼吸不过来。   一时埋下头轻喘了几声。   屋内的声音立马小了些。   人人都知世子夫人病弱,侯夫人护心肝一般地护着,早就有交代,不许胡闹。   姜姝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立在门口的喜婆,又突地冲着屋内欣喜地喊了一嗓子,“世子爷来了。”   哄闹声顿时比适才更甚。   姜姝的耳朵发麻。   低头闭上了眼睛,候了半晌,周遭的声音又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姜姝睁开眼,从那盖头底下刚看到了一双筒靴,头顶上的盖头,便被一根金秤杆掀了起来。   光线溢进来,姜姝下意识地偏过头。   屋内一瞬鸦雀无声。   饶是见惯了新娘子的喜婆,也发了愣,单是那低眉垂眼的半边脸,已足以让人惊艳。   贾梅被几个姑娘挤在边上。   眼睛紧紧地盯着喜床,盖头落下的那瞬,心猛地一沉。   一股子自卑顺着那指甲盖儿,直往掌心里掐……   以往大伙儿只知道姜家姑娘身子弱,从未见其人,今日这番一瞧,倒是同侯夫人当初那想法一个样。   到底是个病美人儿。   喜婆最先反应过来,一通子美词儿,直夸的天花乱坠,站在新房外没瞧见的人,急得使劲儿地往前挤。   屋里正闹的不可开交,云姑便端着喜糖和碎银利进来,抓起一把往那门口外抛去,“大伙儿来粘粘喜气。”   一屋子的人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姑便趁机上前,将那房门一拉,吵闹声隔绝在了门外,姜姝的耳根子终于得以清净,不觉深吸了一口长气。   目光再抬起来,冷不丁便对上了一双探视的黑眸,“累了?”   先前满屋子的吵闹声,直接让姜姝忽略了身前立着的人。   如今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姜姝顿时醒悟,这才是她今儿夜里真正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   范伸不问还好,一问屋子里又是一阵轻喘。   断断续续,痒人喉咙。   范伸盯着那张脸。   那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就似是他瞧花眼了一般,一瞬变成了娇羞,“我还,还好,多谢世子爷……”   范伸转身搁了手里的秤杆子,回过头便盯着她头上的那顶凤冠。   纯金镂空富贵花,镶满了红宝石。   好像是挺重。   范伸念着侯夫人的吩咐,走了过去,抬起了胳膊。   然手还没碰到边儿,身下那人却如惊弓之鸟,迅速地躲开。   范伸一只手僵在半空,低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姜姝的嘴角扬起了两回,才舒展出了一个笑容来,在范伸那双探究目光中,轻轻地歪了歪头,主动地将那凤冠凑到了范伸跟前,“世子爷,觉得好看?”   那凤冠上的流苏擦着她的脸侧。   肤色莹白如玉。   范伸不动声色地瞥开目光,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嗯。”   僵了半天没动的手,再次落下去,却迟迟没有动作。   凤冠是侯夫人定制。   做工奢华,极为繁琐,戴在头上如同长在了那头发丝上一般,毫无下手之地。   半晌后,范伸一只手整个捏住了那凤冠,用力一拽。   姜姝埋着头,本以为他是觉得那凤冠好看。   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   一时疼地眼冒金星,长“嘶”一声后,抬起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半带疑惑地看着他。   范伸眸子微闪,及时地松了手。   “疼?”   姜姝点头,“有,有点……”   范伸看了一眼那被他拽歪了半边的凤冠,轻咽了一下喉咙,“我轻些,你忍着点,头冠太重,取了你好歇息。”   姜姝确实是在忍着,“嗯。”   范伸这回倒是仔细地寻了一圈,先拆了几只发簪下来。   终究还是没了耐心。   拽头一回时,姜姝咬紧了牙,忍着没出声。 第2回 ,姜姝依旧没出声。   范伸见她没吭声,以为她不疼,手上一个用力,直接一把拽了下去,姜姝疼的眼皮子几抽,忍无可忍。   “你别动!”   呵斥声落下,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久久回荡在两人耳边。   屋子里瞬间死一般的沉寂。   范伸盯着自己的手背。   被扇过的地方,几道手指印,很明显地白里透着红。   那双一向深邃难侧的黑眸,似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紧紧地盯着那手背呆了几息之后,嘴角突地往上扯了扯。   目光抬头,缓缓地落向了跟前那张惊慌失措的巴掌脸上。   姜姝终于反应了过来,没敢去看那双眼睛。   急急忙忙地蹭过去,捞起了那只手,眼里满是心疼自责,“瞧我,头发扯了就扯了,疼就疼些呗,世子爷都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累着,我怎就没学着忍耐些呢,竟误伤到了世子爷……”   范伸盯着她,腹腔突地一震。   姜姝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头皮顿时发麻。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儿地解释,“这不前些日子,世子爷替姝儿求回来了那药,可能当真见了效,身子恢复后,这,这身上的功夫也一道恢复了……”   说完,姜姝又忙地哈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在了那手背上,“我给世子爷吹吹……”   范伸没动,沉默地看着她。   姜姝吹了两三下,便抬起了头。   又是那张熟悉的脸。   泪珠子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眼眶如风雨吹过之后泛着桃红。   无不可怜。   行,又来。   范伸瞥开目光,从她手里抽出了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先歇着。”   说完正欲起身出去,衣摆却突地被人拽住。   范伸回过头,便见姜姝抱着那凤冠,手指头轻轻地剐蹭着几缕被他拽下来的发丝,委屈地唤了一声,“夫君,我,我真的疼,你别生姝儿的气好不好……”   范伸神色一顿。   看了她一眼后,视线落在了那一撮发丝上,语气这才温和了些,“抱歉,是我手重。”   “那夫,夫君,不生姝儿的气了?”   “没有。”   姜姝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那就好。”   范伸回了一个笑容给她,又才起身,“我先出去待客,晚些回,你要困了,先歇息。”   姜姝乖乖地点头,“好,我送送夫君……”   范伸没理她,起身往外走。   适才一群闹洞房的姑娘婆子,不知何时落了几个核桃在地上。   范伸一脚踩下去,脚底打了滑。   姜姝兴致勃勃地起身相送,刚蹭了鞋起身,身子还未站直,“嘭”一声,额头撞上范伸的脊梁,一瞬又弹了回去。   习武之人,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   姜姝抬了腿。   范伸本也没事,不过是脚步晃了晃,谁知先是背上被撞了一回,之后便是后腰上,多了一只绣花鞋。   这次,范伸头都懒得往回转,舌尖在那腮内轻轻一顶。   他怎就忘了,她是个人精。   善用表演。   ***   严二守在屋外半天,没见主子出来,正好奇出了何事。   身后的门“啪”地一声拉开。   严二转过头,便见了一张阴沉如墨的脸。   严二不记得上回主子有这神色,是什么时候,好像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摆的恼怒过。   在朝堂面对圣上,在大理寺面对罪犯,主子的神色永远都是一副泰然自若。   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藏在了那双黑眸里,很难让人辨出喜怒。   唯独今日,火气有些不一样。   严二赶紧跟在他身后。   范伸从新房出来后,也没出东院,直接去了书房。   坐在了那张檀木椅上,闭上眼睛,外面的一片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然而耳边越安静,内心越起伏。   他娶的不是短命夫人,怕是娶了个祖宗回来。   如今,倒是愈发奈她不何了。   半晌后,严二小心翼翼地进来,立在了桌案前。   伸长脖子往里一探,见范伸正闭着眼睛,脸颊紧绷,不由冒死出声劝道,“世子爷,不妨再忍些时日。”   严二虽不知道范伸同姜姑娘发生了什么,但主子这时候翻脸,一定是因为姜姑娘。   若按以往的惯例。   姜姑娘定活不了多长。   严二愈发觉得姜姑娘像极了蒋大人口中的宋家娘子。   姜姑娘原本是深闺中的姑娘鲜少出来见人。   不过是出来抓个药,偏生不巧地就撞上了世子爷,估计连世子爷是谁都没闹清楚,便被他爬了墙。   姜姑娘的点头,是真的喜欢,还是怕家人受到连累。   谁也说不清。   再者,就算那病当真是姜姑娘装出来的,若世子爷不打人家主意,又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严二尽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即将要发生的悲剧,“大人,虞老夫人还在府上,此时不宜动手。”   不仅是虞老夫人。   还有侯夫人,甚至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世子爷‘爱’着姜姑娘。   恐怕连姜姑娘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若新婚夜就死了,大人必定不好交差。   严二说完,范伸终于有了反应,睁眼看着他。   严二见自己说的话起了成效,继续道,“且属下以为,姜姑娘身上的病,并非是伪装,十几年不可能有人能做到滴水不漏,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骗过去,属下倒是听说过,有些习武之人,最初正是因为身子弱,才开始学了功夫在身,但这类人,精气神消耗太大,一般也活不长……”   严二平常说话不多。   今日难得啰嗦的一回。   范伸也有些意外,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严二被他盯着心虚,一咬牙便也罢了,“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还未转身,对面那书桌上突地飞来个东西,只朝着他脑门心砸来,严二没瞧清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偏开。   待那东西落地后,严二心都凉了。   是个墨砚。   范伸便问他,“你明白什么了?”   严二背心一层冷汗,垂目不敢答。   过了一阵,范伸又才道,“去备壶酒。”   劲儿大,他给她消了便是。   ***   范伸一言不发的离开新房时,姜姝脸色都是雪白的。   那道关门声,犹如砸在她心坎上,整个人随着一颤,半晌才喃喃地道,“他肯定会杀了我……”   春杏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进来,“小姐怎么了?”   姜姝唇瓣木讷地动了动,“我,我踢了他。”   春杏瞪大了眼睛。   姜姝愈发无望,“我会不会今儿夜里就死在这了……”   “小姐小别急。”春杏赶紧将其拉回了床边,“今日新婚夜,小姐待会儿只要诚心给世子爷赔个不是,世子爷一定不会追究……”   姜姝平复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凤冠被拽下来后,早已是披头散发。   春杏跪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拆下头上剩余的发簪子。   那头皮一碰就痛,姜姝瞬间又恨得咬牙切齿,“他以为是拽什么呢,险些没把我头皮薅下来……”   一头发丝,硬生生地被他扯下来了一撮。   余下的还被薅成了鸡窝,春杏怕她疼,只得一根一根地替她理……   姜姝越想越憋屈,忘了自个儿刚才还在怕死,忍不住骂了一声,“狗东西。”   春杏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小姐……”   回头瞧了一圈,见屋子里没人,春杏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劝说道,“小姐,此处是侯府,咱往后都得小心些,再说世子爷一个大爷们儿,哪里懂得姑娘的这些东西,能主动来替小姐拆下凤冠,已是难为了他。”   姜姝听完,倒是不出声儿了。   是难为了他。   可最后遭罪的人,是她。   春杏见她咬着牙不吱声,便笑着道,“世子爷对小姐的感情,这长安城里的姑娘,谁不羡慕?”   这话,姜姝并非头一回听。   可此时听完,脸上却有了几分茫然。   突地问了一声春杏,“他当真对我好吗?”   最初她倒没多大感觉。   自从在秦府院子里相遇之后,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似乎每回碰到他,准没好事……   春杏轻声答,“若不好,怎可能费心费力为小姐治病?”   姜姝反驳道,“可我没病。”   “世子爷怎会知道小姐没病。”   “万一他知道呢?”那日在秦府,他亲眼撞见了她的身手,后来她不提,他也没问,就似是秦府那一幕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这事她问过韩凌,韩凌说,有病和有功夫,两者并不冲突。   当下春杏又回了一句,“若当真知道,为何不戳破?”姜姝更没了任何怀疑的理由。   是啊,若是知道也不可能再去镇国寺,还亲自上门喂药……   姜姝一时想不明白,头皮疼,脑子也乱。   等春杏替她梳理好了发丝,姜姝便褪了嫁衣,去了浴室沐浴。   黄昏后,前院的婆子送来了几样小菜。   姜姝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草草用了两口,之后便坐在一直坐在屋里候着。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屋里的丫鬟进来掌灯了,姜姝终是熬不过,吩咐了春杏,“去备壶酒来。”   她能嫁进侯府,看中的不过是侯府的家世,盼着日后能过个清净日子。   今日大婚,一切才开始。   当真就这么死了,太不划算。   待会儿,她先赔个罪吧。   也趁此机会,让他先冷静一些……   春杏起身,“好,奴婢这就去备。”   ***   等春杏一走,姜姝便去翻了自己的包袱。   那日她好说歹说,几番相磨,沈家表公子才松口给了她一包药粉。   给之前还几番嘱咐她,“此物是我从镇国寺常青法师那里求来,一次用上半包,服用后能让人周身无力,但切记不可过量。”   姜姝随口一问,“为何。”   沈家也回答不出来,只道,“常青法师既如此说了,定有道理,你记住便是。”   姜姝本想日后用着自己用。   没想到这头一回用,竟还不是用在自己身上。   ***   春杏寻了酒回来。   拿着酒壶从那挂着满是红灯笼的廊下穿过,火红的光晕洒在身上,整个院子处处都透着喜庆。   她五岁时就被姜老夫人买来,自小跟着小姐一块儿长大,自然了解小姐的脾气。   孤僻执拗。   不爱搭理人,但也绝非是那愿意受气的主。   那些年在姜家,姜夫人只要闹出点幺蛾子,小姐立马回敬,从不吃亏,且一般有仇,也不会等到隔夜,当日便结算清楚。   拿小姐的话说,总不能委屈了自个儿睡不着觉。   今夜小姐大婚,却同姑爷掐上了。   春杏到底还是不放心,想起小姐那股冲动的性子,指不定今夜还会闹出什么来,一时便想起了韩姑娘给她的那包药粉。   小姐确实需要静心。   快到转角处了,春杏才揭开那酒壶盖儿,悄悄地放进去了半包无忧散。   姜姝见春杏进来,主动上前接过酒壶。   “呆会儿你就在外头守着,别走远了,若是察觉出了不对,立马去正院找侯夫人……”那阎王真要动起手来,估计也就侯夫人能救得了她。   春杏点头,又赶紧出去让人备小菜。   姜姝拿了那酒壶过来,转个身的功夫,手里的半包药粉,便洒了进去,轻轻地摇了摇,刚放在桌上,屋外便有了动静。   门口的丫鬟唤了一声,“世子爷。”姜姝立马捏了捏嘴角,迫使自己扬起了一抹笑容来。   范伸跨步而入,手里也提着一个酒壶。   严二刚备好递给了他。   两人适才多少有些不欢而散。   明面上怎么着都是姜姝理亏,几个时辰里姜姝也想明白了,既打定了主意赔罪,也没再扭捏,乖乖巧巧地唤了,“夫君……”   范伸抬头。   便是跟前人一身红衣,秀发披肩,倚立在那微微垂首,拘谨地捏着手指头。   俨然一副做错事了的孩子,等着人训的模样。   范伸眸色不动,似乎并不记得适才屋里发生过什么,渡步到了桌前,搁下了酒壶,才平静地道,“坐。”   “夫君先坐。”   姜姝忙地上前,替他拉了拉那圆桌底下的小木凳。   两人和和气气地坐桌旁,起初姜姝还问了几句,“夫君累不累。”“外面的宾客都安置好了吗。”   范伸均是不咸不淡地答,“还好。”   姜姝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尴尬地聊不下去,只能僵硬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屋里的红蜡已经烧了一大半,也没谁打算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更没谁去主动提歇息之事。   都在候着。   过了半晌,春杏端着小菜进来。   两人神色各自一松,同时提起了手边上的酒壶。   姜姝抬头,范伸也抬头。   姜姝笑了笑,起身先往范伸的酒杯里满了杯,“世子爷今日忙,没空顾着自个儿,都是些小菜,将就着用些……”   范伸扣住酒壶的手指动了动,只得先搁下来,应道,“好。”   酒水入喉。   范伸又用了几口小菜,才不动声色地提起了手边上的酒壶,往姜姝跟前那酒杯里满了杯,“青酒暖身,你也喝些。” 第26章   姜姝盯着那酒水潺潺入杯, 心思却全都放在了对面那只酒杯上。   酒杯一满,姜姝先举了杯,“姝儿先敬夫君。”   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抬起, 瞥了一眼范伸后,又微微颔首,面含娇羞地道,“姝儿能,能嫁给世子爷, 是姝儿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姝儿若有,有失礼之处, 还望夫君多担待……”   单瞧那乖顺的态度,确实难得。   别说是小家门户, 就算是长安城里的高门大户,也难养出这样的气量。   范伸的目光, 淡然地从她毫无破绽的脸上瞥过。   难免又想起了当初带她入宫。   跟只吓傻了的小猫儿一般跟在他身后, 拽住他的衣袖不放。   胆小。   没见过世面。   怕生……   不过是怕文王认出她罢了。   范伸轻轻地挑了挑眉目, 突觉长安城里的那帮子戏子,若是到了她面前, 个个都得自行惭愧。   范伸没买账。   握住跟前的酒杯,慢慢地抬了起来, 对着她勾唇一笑,缓缓地道,“夫人知书达理,性情温婉, 何来失礼之处……”   侯府上下张口闭口都是世子夫人美若天仙。   温婉大方。   如今范伸将这声温婉说出口, 也只有当下两人心里清楚。   那是讽刺。   姜姝却似乎完全没听出那弦外之音, 忙地点头,谦卑地道,“有,有的……”说完又极为讨好地再次提起了酒壶,“姝儿同夫君缓缓子地说……”   几杯美酒入喉,气氛格外融洽。   春杏立在外屋,一只留意着里头的动静,见两人相安无事,终于将那歪成了虾腰的身子,捋直了。   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小心翼翼地口上了房门后,才对着满院夜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总算没闹。   身旁,一直守在屋外的严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侯夫人给他的那包静心药,今夜排不上用场。   谁知,世子爷突地动了肝火,为了避免新婚当夜出现血光之灾,他只能照着侯夫人的意思,往那酒壶内放了半包药粉。   这会子,见屋内安安静静。   终于安了心。   两位辛辛苦苦伺候完主子的下人,同时立在那门外舒了一口气,不由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同时点了下头,收回了目光。   严二握拳轻轻地咳了一声,先打了招呼,“姑,姑娘……”   “叫我春杏就好。”   “春杏姑娘不用担心,早些休息。”严二说完,脚步往前跨了一步,又道,“”我先走了。”   春杏点头。   严二走后,春杏又守了一阵。   今儿新房内有侯府专门伺候的丫鬟当值。   出嫁前一夜,春杏在姜家就没合过眼了,忙了两日,此时春杏身子是有些乏了,见里头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便去了隔壁稍间打算歪一会儿。   ***   洞房内的红烛继续烧着。   两人各自带来的那酒壶,酒水已经消了一半。   范伸一直在留意姜姝的神色。   看着红烛下的那张白璧无瑕的脸,渐渐地变了色,朦朦胧胧的烛光就似在那好看的面上蒙了一层红纱。   眉目几度轻锁。   说话声越来越小。   便知道药粉起了作用,等了一阵,却没见她乏困,反倒是那双颊上的红晕越来越盛,范伸竟从那一颦一笑之间瞧出了,风情万种……   范伸眉心一跳,狐疑地看了一眼身边上的酒壶。   药粉他只放了半包。   上回他去镇国寺替那戏精拿药时,顺便问常青法师讨了些,夜里失眠之时,偶尔会服用一些。   一次只能用半包。   多放了会如何,他自然知道。   半包药粉,叫无忧散,一包药粉,则是合欢散。   适才严二拿了酒壶来,他确定自己只放了半包,另一半如今还在他身上。   当不会出错。   然对面那人,面儿上的神色,渐渐地同屋内那红柱红蜡所融,浮出了一层桃粉。   轻轻地拽扯着领口,颇有了几分搔首弄姿……   俨然是药量过头的症状。   范伸突觉喉咙口干涩得慌,忍不住去提了姜姝跟前的酒壶,一口入喉,正打算起身让她早些歇息。   对面的姜姝却是撑着木桌先起了身,“夫,夫君,我先去沐浴……”   姜姝也觉得今夜这酒越喝越上头。   头晕脑胀不说。   关键是对面的那狗,狗东西……竟越瞧越好看,几次险些让她没能移开眼睛。   定是喝多了……   姜姝晃了晃头,强迫自己起身,想着进浴池去泡泡身子,清醒清醒脑袋。   说完,也不知道范伸有没有回答她,急急地去了婚床,浑浑噩噩地拿起了春杏事先备好的衣裳。   匆忙之中,也没去瞧自己到底拿了啥。   只想往那水里钻。   谁知水里一泡,不仅没有让她冷静下来。   心头的那股子燥热,愈发地旺盛了起来,姜姝挣扎了好一阵,才猛地将自己的身子从那池子里提了出来。   伸手去抓衣裳。   等那衣裳抓到手里,这才察觉出了不对,她拿进来的是祖母给她缝制的那条红色花棉裤。   适才她从箱子里翻药粉时,闲着那棉裤碍事,临时将其捡了出来,放在了婚床上,谁知事后忘了放回去……   竟让她拿错了。   姜姝忙地回头去看她褪下来的衣裳。   此时正搭在浴池边上,滴着水珠子。   而适才为了同范伸秉烛夜谈,她亲自屏退了屋里的的丫鬟……   姜姝心头一凉,绝望地看着手里那鲜红的棉裤。   良久,闭上了眼睛。   有,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   姜姝去了浴池后,范伸坐在桌前,心头也有了几分燥热。   自己的酒壶碰不得。   范伸便提了姜姝跟前的酒壶过来,连饮了两杯,本想压住那股焦灼之感,谁知酒水入喉后,愈发烦躁。   范伸拉了拉衣襟。   今日回来,他还未更衣,身上还是那件婚服。   适才不觉得,如今却很想沐浴,奈何被人占了地儿,只得先等人出来。   沙漏里的流沙,看似流的快,然半天过去,总觉得那里头的那砂石并未留去多少。   范伸往了一眼浴池的方向。   手指在那桌上,开始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眉宇间的那股烦躁,随着时辰的流失,终于达到了鼎盛。   范伸起身往浴池走去。   也没顾里头的人是何情况,掀了帘子便询声问道,“好了吗。”冷硬的语气带出了心头的几分烦躁。   浴池里的水雾迎面扑来,潮湿如雨雾中的烟云。   范伸皱眉,掀起了眼皮子。   霎时,跟前那朦胧模糊的云雾中,一道鲜红的身影,如同雪地里的一枝腊梅,入目便夺了所有眼球……   且,不只是腊梅。   腊梅的枝头,更是风光无限……   那半截腊梅的身子惊慌地转过来时,青丝挽起置于脑后,所有的美景均无半分遮拦地,露在了范伸的眼皮子底下。   雪团如玉。   满搦宫腰纤细。   纤褪藏在那艳红的腊梅花丛之中,蔓延而上,快到枝头时,却是劈了个岔,秃了一块,露出了底下的雪白……   范伸的眸子突地一恍。   喉头几经滚动之后,平静地抬起了头,对上那双目光呆滞的眸子,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道,“嗯,挺别致……”   姜姝牙齿打颤,嘴张了几回。   还未发出个声儿出来,帘子已经落下,浴池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人。   姜姝痴痴地盯着跟前还在晃动的珠帘,身上的肤色眼见地变了颜色。   耳根子直烧,面如朱砂。   整个人羞愤欲死。   这才嫁过来头一夜,就不打算让她活了……   姜姝怎么也没料到,祖母如此贴心,念着她是新婚夜,特意给她开了个裆。   何为人生之悲。   大抵也不过当下这心情。   姜姝原本都捡起了池子里湿哒哒的衣裳,裹着出去了,偏生又看到浴池内的那木架上搁着一套衣裳。   若她不去取,或许还能保住几分情面。   但她去取了,那木架子太高,她够不着,只好弃了挡在胸前的湿衣,垫起了脚尖。   身后的珠帘说掀就掀。   她那一回头,什么都没有了。   身子,脸面都光了……   ***   屋里的烛火烧了一半,姜姝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浴池里出来的。   适才范伸进来递给了她衣裳。   她出来后,他便进去了。   如今姜姝一人坐在喜床上,盯着那已经烧了半截的红烛,红彤彤的火苗子如同点在她的心坎上烤。   那股子心慌和燥热越烧越旺。   她怕是要死在今夜了……   正恍惚,身旁的床榻一陷,那股清淡的檀香比起往日浓烈了一些,姜姝木讷地转过头。   范伸半敞的胸膛上,水珠子还在往下滴。   红烛下一照。   那身板子,那脸,放佛能挠人心肺,心痒难耐……   那狗东西……何时这么好看过。   那念头生出来,姜姝被唬了一跳,想移开目光,整个人却似是着了魔一般,不仅挪不开,心头还有一股奇痒,想挨他更近些。   姜姝甩了甩头。   稳住,不过就是几杯酒而已。   今夜,已经够丢人了……   屋内一阵安静。   灯台里的红烛“啪”地一声,燃出了霹雳声。   范伸的手指绕着里衣的系带,心不在焉地打了一个结,索绕在鼻尖的那股暗香,犹如吊着人的心魂,范伸的身子不由地往她边上挪了挪。   挪了一半,又保持了清醒。   不该。   也不能。   范伸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正欲去拉身后的被褥,胳膊抬起,却看到了搁在被褥上的一只手。   红艳艳的被褥上,那白嫩的纤手,愈发夺目。   细嫩如剥开的鸡蛋。   眼前便又是那挥之不去的腊梅枝头风光。   范伸终于抬了目光,看向了那张脸……   眸子一瞬,如同粘在了那张如梦如仙的容颜上,再也挪不开……   心口的躁动已经达到了极限,范伸喉咙滚了滚,直接捏住了那只手,俯身过去,气息擦着姜姝的耳畔,低哑地问,“歇息了?”   姜姝颤颤地张了张嘴,“好。”   黑色漫长,烛台上的烛火终是燃尽,红浪翻滚之间,范伸只见满目风采,灼灼芳华。   时而如同身在酷热之中,拼命地寻了那水泽之地,浸入身子,激起层层水波。   时而又身处寒冬,觅了那如棉的暖团儿,埋在双掌之间,妄图擦出火花来。   巫峰断肠,幽花含泉。   幔帐轻摇,啼鸣如莺。   一夜春风如梦,翌日醒来,药效散尽后,范伸脑子里的美景如同泡影虚幻,唯独那腊梅枝的开档红棉裤,尤其清楚。 第27章   半夜落了一场雪。   晴了两日, 翌日清晨天色又是一片灰白,茫茫白雪纷乱,寒风一吹, 冰冰凉凉的雪粒子,灌进人裤管子里,从脚凉到心口子,直让人跺脚打着哆嗦。   春杏换了一件夹袄,一早就去暖阁外间候着了。   昨儿一夜安静。   到了早上还是没见动静, 春杏便悄声问了昨夜伺候的丫鬟, “世子爷和夫人,昨夜何时歇的?”   几个丫鬟途中便被世子夫人屏退了出来, 之后也没再唤人进去。   两人是何时歇的,她们也答不上来。   只知道屋内红烛快燃尽的那阵, 房内还有动静,那饶人心坎的娇呤声传出来后, 守在外屋的奴婢, 个个都低着头红了脸。   春杏不知情。   只担心, 昨夜那药效一过,两人身上的煞气会不会又跟着起来。   侯夫人专程指派过来的阮嬷嬷, 见状笑着道,“姑娘不用着急, 今儿天冷,起晚些也无妨,侯夫人早来了交代,让咱别去打扰, 不急着请安。”   春杏点头, 冲阮嬷嬷笑了笑, 答了一声,“唉。”   外间的一众丫鬟婆子,没一人进来。   然里头的两位主子,早就醒了。   谁也没动。   姜姝紧闭着眼睛,早在那双腿的酸痛袭来之时,便想起了昨夜所有的一切。   那股子抓心挠肺,如何也控制不住。   直到自个儿的身子如一片木叶儿,被颠的周身酥麻酸胀,虚痒难耐的心口才觉得充实了些。   怪不着谁。   两人都热情如火。   干柴烈火,一触就着,越烧越旺,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你情我愿。   洞房花烛,意外的和谐美满。   如今清醒了。   那脑子里的燥热画面,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让人悔青肠子,只余下了满腔斐然和自我怀疑。   姜姝的脑袋一直僵硬地枕着那结实的胳膊上,从醒来至今,没有动过。   云锦被褥下的手脚,更如腾绳般缠绕。   一动,则牵全身。   时辰久了,脖子终是受不住,姜姝正盘算着如何挪,才不会吵醒那人,头顶上便响了一道微带慵懒的声音,“醒了?”   姜姝点了点头。   安静半晌。   一个抬头,一个收回了胳膊,一个抬脚,一个收回了腿。   谁也没吭声,极为默契。   安静半晌后,范伸先掀被起身,一双黑眸清冷无波,昨夜那抹殷红的燥火,已然烟消云散,   姜姝赶紧攥着被褥严实地挡在胸前,跪坐了起来,“姝儿伺候夫君穿衣……”   “不用。”   范伸拂开幔帐,弯腰捡起了盖在鞋面上一堆凌乱的衣物,回过头平静地拿给了她,“你身子弱,多睡会儿,今日天冷无人扰你。”   姜姝乖巧地点头,“多谢夫君……”   披散在肩头的几缕墨发随之几晃,莹白的肩头若隐若现,隐约能瞧见些痕迹……   范伸眸子轻闪,转过了头,“我先出去,待会儿请安,再来叫你。”   姜姝再次点头,“好。”   床榻一松,幔帐在范伸身后落下的瞬间,姜姝便将自己裹成了蚕。   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姜姝紧张地竖起耳朵。   待那窸窣声消失,脚步声响起,再也不见任何声响之后,姜姝才猛地掀开了被褥,仰目望着那幔帐顶,整个人都快窒息了一般。   全都乱了。   ***   范伸穿好衣裳出去时,外间的丫鬟婆子们才瞬间打起了精神,齐齐蹲安,“世子爷。”   严二守在门外,听到动静声回头,便见范伸从暖阁内走了出来。   一夜过去,面上的怒气倒是没了,身上却多了一股说不明的冷意。   便知这道坎儿,怕还是没能过去。   严二紧张地跟上。   范伸去了书房,平时范伸忙案子时,便在此处洗漱安置。   里头虽没有地龙烧着,物件儿却备的齐全。   范伸更衣洗漱完,便坐在了那张红木椅上,玄色私服的领口遮了颈项一半,那露出来的一截喉头,还是能隐隐瞧见一抹红痕。   严二抬头,神色犹如被雷劈过。   昨夜……   侯夫人不是说那药不是清心寡欲吗……   严二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范伸道,“去查一下,昨夜那酒壶。”   昨夜脑子浑噩,不做他想。   此时清醒后,再回想昨夜的一切,明显是酒出了问题。   身子酸胀难耐,那张脸忽然美若天仙,让人欲罢不能,只想靠近,恨不得蚀其心骨,狠狠揉碎……   他何时竟如此猴急了?   范伸的指尖从眉心划过,心头又有了几分烦躁。   自己的壶酒参了东西,他没动,出问题的便是她那酒壶。   倒挺有本事……   严二惊愕,“主子是怀疑……”   范伸懒得听他磨蹭,从怀里掏出了另外半包未用完的药粉,撂给了严二,“去看看,是不是放了这东西。”   他失眠时,偶尔服用。   昨夜那酒的味道,却极其相似。   严二上前接了过来,入眼一股子熟悉,不由疑惑地问道,“这不是大人给侯夫人安眠用的药粉吗。”   “半包安眠,过量催情。”   范伸说完,严二手里的半包药粉,差点落在了地上,颤颤抖抖地捏在手里,脸色比起适才,更为僵硬。   半晌没见动静,范伸身子往后一仰,便看向立在那毫无反应的严二,不耐烦地道,“没听见?”   “属,属下这就去办……”   严二转身从屋里出来,脚下踩空了一个台阶,身子几个趔趄,那额头上的汗,更加细密……   哪里用得着查。   昨夜那酒就是他做的手脚。   只是没料到侯夫人给他的竟是无忧散……   半包安眠,过量催情。   严二的心口瞬间到了嗓门眼上。   在这之前,他无比确定,自己放的确实是一半的量,可此时,他不敢肯定了,愈发怀疑昨夜是不是自己手抖,多放了一些……   若是世子爷知道是他……   严二来不及多想,立马赶去了后厨。   ***   范伸走后,候在外间的春杏和阮嬷嬷同时进去伺候。   春杏上前拂开幔帐,便见姜姝裹着被褥,神色呆愣,手里攥着一团衣物,那秀发底下露出来的肩头,隐隐有紫青的痕迹……   不用问,也知道昨儿夜里发生了什么。   春杏正欲拉下幔帐。   阮嬷嬷却跟了过来,熟练地往那床上一摸,摸出了一张染红的绢帕,笑着道,“恭喜夫人,侯夫人昨儿就交代好了,夫人不必急着请安,好生歇息。”   姜姝应付地点了个头。   等阮嬷嬷一走,春杏便上前扶起了姜姝,欣喜地道,“小姐能想通就……”   话没说完,便被姜姝一声打断,“你赶紧去后厨一趟,看看昨儿那酒是不是有问题……”   坐在床上的这一阵,她越想越不对。   姜姝也形容不出昨夜那感受,只记得那人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了一股魅力,就似,似这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男人一般。   她竟,竟对其,饥渴至极……   她一个深闺姑娘,未经人事,怎会有那样的心思……   一定是出了问题。   除了范伸的那壶酒,昨夜她没碰过任何东西。   春杏一愣,“小姐是怀疑?”   姜姝没功夫同她解释,回头便问道,“你觉得世子爷长的如何?”   春杏笑了笑,“世子爷的样貌,奴才早就同小姐说过,放在咱长安城,那可是数一数二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是吗。”姜姝喃喃轻语了一句,“可我从未觉得,就昨儿夜里,奇了怪了……”   姜姝扶了扶酸痛的腰杆子,坚决地道,“一定是那酒出了问题。”昨夜不觉得,如今想起来,似乎从一开始,范伸就在有意无意地灌她酒。   这狗东西……   腿跟子的一股酸痛袭来,姜姝咬碎了牙,“你赶紧去后厨瞧瞧,他好歹也是堂堂三品大官,竟用这等卑劣的手断……”   姜姝说完,却不见春杏反应。   抬头一瞧,便见其脸色苍白,神色呆愣,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春杏一瞬回过神,脸色又恢复如常,急急忙忙地赶了出去,心口一阵突突直跳。   前儿临走之前,她有些不放心,拉着韩凌问,“韩姑娘可知,这是何药粉。”   韩凌告诉了她,“无忧散。”说完后,又同她重复了一句,“半包就好,可别过量。”   她好奇问,“过量了会如何。”   韩凌便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让你家小姐提前洞房罢了。”   那话是什么意思,春杏还能不明白。   是以,昨夜放药粉时,她掂量了又掂量,甚至只放了少半。   怎会如此呢。   莫非是韩姑娘给的时候,就给错了量?   春杏心底一凉。   小姐能同世子爷圆房,是好事,可若当真是那酒的问题,才让两人圆了房,小姐能察觉,世子爷肯定也能察觉。   小姐便罢。   若是让世子爷查到她头上,不仅是她,恐怕连小姐的名誉都会受到牵连。   春杏想到着,已是一身冷汗。   也没顾得打伞,顶着一头风雪,急忙往侯府的后厨赶,去寻昨夜那酒壶。   今日的雪落得密集,寒风一吹,迎面扑过来,割在人脸上,一阵阵生痛,春杏瞧不清视线,半眯着眼睛,只管埋着头往前走。   到了后厨,几步跨上了台阶,也没瞧见跟前有人。   两道身影冷不丁地撞在一起。   春杏才忙地退后几步,惊愕地抬起了头。   对面的严二同样受了惊,身子慌忙地弹开后,也惊愕地抬起了头。 第28章   两人那一撞, 齐齐愣住。   严二先反应过来,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春杏姑娘。”   春杏也含了笑, “严侍卫。”   两人同时为对方让开了道,一阵安静后,见对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免又抬头相望,严二一时想起, 恍然道, “春杏姑娘初来侯府,若不识路, 我派个人带你过去,春杏姑娘要去哪。”   春杏道了声多谢, 却是指着被严二堵在身后的那扇后厨大门,“后厨。”   严二一愣, “倒是巧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去。   侯府后厨的院落很大, 备菜, 烧火各在一边。   洗菜和洗碗碟的地儿,在院子最里面。   两人一路走过。   春杏一直留意着身后的脚步, 经过烧水的地方,严二没停, 再经过烧菜的地方,严二还是没停,如今都过了那糕点房了,春杏见严二还跟在自己身后, 心口又慢慢地跳了起来。   莫非世子爷已经察觉出了什么……   春杏也顾不得其他了, 只想着赶在严二前头, 将那壶里的酒倒了便是。   眼见春杏的脚步越来越快。   身后的严二也犯了狐疑,本以为春杏姑娘是来替夫人备早食,进来后还想着给她指指地儿。   春杏却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到了里院的那条路,严二心头也发了紧。   世子爷能察觉出不对,那夫人,怕也有了怀疑……   严二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紧追上春杏。   春杏出来前已经问过了屋里的丫鬟,新房屋里的碟盘和酒壶,适才阮嬷嬷离开屋子时,才让人一并给撤了出去。   如今并未相隔多久,当还堆在屋里,来不及清理。   春杏瞟了一眼几个婆子跟前的水池。   见确实没有,回头立马进了屋。   谁知那一停顿,后头的严二也夺步先跨了进去,春杏的反应极快,两人瞬间又卡在了那门槛前。   这回谁也没让谁。   严二深吸了一口气,直接挑开了问,“不知春杏姑娘来这,要寻何物?”   春杏别开目光,没去看严二,伸进去的一只腿却半分不让,也没瞒着,“昨儿夜里的那壶酒,夫人说还未饮完,今早起来便念着,不像浪费,让奴婢过来取……”   严二眼皮子几跳。   果然……   这回愈发不敢让了。   春杏见他不仅没退,还往里挤了几分,嘴角抽了抽,怀疑地问道,“严侍卫,也是来寻东西?”   严二摸了摸鼻尖,也没否认,“夫人和世子爷倒是心有灵犀,世子爷今日醒来,也惦记着那壶酒,让属下来取……”   已经很明了了。   这是两位主子都生了怀疑。   严二和春杏心头同时窜起了火苗子,都念着自己的那壶酒,心头尽管焦躁不安,面上却又不敢露出端倪来,怕对方生出怀疑。   然这般卡着也不是办法。   半晌后,严二松了口,“春杏姑娘先请。”   春杏埋头看着他那只不动分毫的脚,扯了扯嘴角,“严侍卫先请……”   “你先请。”   “你先……”   两人清楚谁也没让,也不知道是谁先往里挤了一步,另一人哪里肯让。   一时也顾不得情面,胳膊撞着胳膊地挤了进去。   昨儿两酒壶一个虽都是青瓷。   纹路却不同。   如今都摆在屋内那一堆碟盘之间,两人上前一把抓,这回倒没有抢了,抓的都是自己的那个酒壶。   如此,两人又想不明白了。   春杏头一个反应是严二认错了酒壶,生怕他认出来再来同她抢,春杏立马松了手。   “嘭”地一声,酒壶碎在了她脚边,春杏眉头一皱,呼出一声,“这,酒壶挺滑……可惜酒水还是糟蹋了……”   “嘭。”   春杏话音刚落,严二手里的壶也落了地,摔了个粉碎。   春杏猛地抬头。   严二看着春杏惊愕的目光,面色不改地符合道,“是挺滑……”   春杏:“……”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从房内出来,心里的那疑团如同头顶上化不开的天色,各自都捣起了鼓。   临到头了,似乎终于都反应了过来。   自己的酒没事,不代表对方那壶酒就没事。   在快要走出后厨时,春杏缓缓地转过来头,严二也跟着缓缓地转过了头。   ***   书房内。   范伸候了一阵,没见严二回来,先回了暖阁。   侯夫人等得了。   还未见过世子夫人的虞老夫人却等不了。   出门前范伸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颈子,指腹轻轻地从那喉咙口上的伤痕上蹭过,随后提了提领口。   颈项间那红痕有小指长。   很难藏住。   昨夜太过于投入,范伸也不记得何时被她挠的,但能留下如此伤痕,那猫爪子,也着实该修修。   范伸回到暖阁时,姜姝已收拾妥当。   屋里的丫鬟都是侯夫人亲自挑选,一双巧手自是不用说。   之前披肩的素发,被梳成了妇人鬓,比起往日头顶上的一只素簪,如今这一番妆容,称得上雍容华贵。   不知是妆容的缘故,还是昨儿夜里初经人事的缘故,姜姝今日那双颊上,便隐隐添了几丝往日没有的妩媚。   范伸进来时,姜姝正立在那妆台前,微微弯腰,照着铜镜。   海棠色的绸缎裹身,未披大氅。   腰肢一扭,圆臀毕现……   范伸眸子一顿,轻轻瞟过,也没再往前走,只立在门口唤了一声,“好了吗。”   姜姝忙地转身。   范伸立在珠帘前,身旁恰好是一扇窗户。   昨夜到底是烛光暗淡,即便贴着身子,姜姝瞧见的也是一团模糊。   此时再看跟前这人,衣冠楚楚,仪表堂堂。   人模人样的。   做的事却非人。   春杏出去后还未回来,姜姝虽不敢断定那酒就是范伸动的手脚,但也八九不离十。   能爬墙的人,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姜姝虽不屑那手段,但既已成亲,圆房也是理所当然。   范伸离开的这阵,姜姝早就平复了下来,往后她还得靠着那人而活,如此那脸上的笑容便随之一现,乖巧地站在那,娇滴滴地唤了声,“夫君……”   唤完又往前迎了两步,因着今儿头一回挽发,姜姝总觉得头上晃的厉害,不太习惯地伸手扶了扶鬓边的发钗。   那一歪头斜扭,恰好落入了刚抬起头的范伸眼底。   极为熟悉。   像极了昨夜那搔首弄姿……   范伸无声地一笑,身后的手指随之一敲,偏过了头。   一身本事。   是他小瞧了她。   “收拾好了,便去请安。”范伸不待姜姝走近,撂下一句便转身走了出去,立在门外,见姜姝出来后,才撑开了手里的油纸伞。   也没等她,也没替她撑,先一步跨进了雪地里。   ***   适才阮嬷嬷从暖阁内取了帕子,回头就交给了侯夫人。   新婚夜落红,是规矩。   侯夫人让云姑收好了绢帕,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一桩心事得以了结一身是轻,问了几句阮嬷嬷,世子夫人的情况。   阮嬷嬷均点头,“老奴瞧着,脸色挺好。”   侯夫人终于安了心。   见两人都起了,这才差云姑去隔壁将虞老夫人接到正屋。   新人头一回进门,按理说昨儿就该得敬茶,但侯夫人顾忌着姜姝的身子,怕她累了一日,再来行跪,到不了洞房便倒了,特意挪到了今日。   请安敬茶一道办了省事。   云姑扶着虞老夫人从隔壁出来,对面长廊上便有了动静。   云姑抬头望过去时,范伸手里正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姜姝的胳膊。   那模样,甚是恩爱。   虞老夫人也看到了,紧紧地攒住了云姑的手,高兴地盯着对面的身影问道,“那就是世子夫人?”   云姑点头,“老夫人先别急,这不人都来了,等待会儿进来,咱慢慢瞧……”   “咱这世子倒知道疼人。”虞老夫人笑着说了一句,才转身进了屋,候着两人过来。   长廊上,姜姝轻轻地挽着范伸的胳膊,走的异常缓慢。   这回她倒没怨范伸。   从东院出来,她跟在范伸的身后,心头的事儿一多,便忘了还有‘病’在身,一路健步如飞地跟了过来。   到了院门前,范伸突地转身,问她,“身子可还要紧。”   姜姝脸色一变,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有病,正犹豫是该点头喘咳两声,还是该说那帖药的效果真真是好。   范伸便将手里的油纸伞靠了过来。   那伞顶上的几粒雪花落在她脸上,姜姝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胳膊便被范伸一把扶住,极为温柔地拉到了跟前护着。   姜姝顺势几声喘咳。   一切都挺自然。   之后范伸便扶着她上了长廊,一路再也没松过手,到了屋里,面对一屋子人的三姑六婆,也还是牵着她。   屋内几声哄笑。   姜姝便抬了头。   除了侯夫人之外,跟前每个人都是生面孔。   正不知所措,云姑便端了两茶杯递过来,“这茶,侯爷和侯夫人可候了好些年呢。”   姜姝便也明白了。   坐在侯夫人跟前的那位,一副闲云野鹤的男子,便是永宁侯府的范侯爷。   这番一瞧。   范伸似乎长的谁也不像……   范伸先从云姑那托盘里拿了茶杯,递给姜姝,回头再取,两人一同缓缓地走到了侯爷和侯夫人跟前,正要齐齐跪下。   跟前的侯爷和侯夫人,一瞬都起了身。   一个抢先接了范伸手里的茶盏,一个抢先接了姜姝手里的茶盏。   两人都没能跪下去。   侯夫人扶住姜姝的手,笑着道,“行了,你身子弱,母亲喝了这口茶便是。”   侯爷和侯夫人的神色都很自然,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姜姝便顺势改了口,微微福身依次唤道,“父亲,母亲。”   轮到虞老夫人了,两人倒是切切实实地跪了一回。   侯爷没拦着,侯夫人也没拦着。   姜姝将手里的茶盏递过去,刚随着范伸唤了一声,“外祖母。”一双手便被虞老夫人牵住,起了褶子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姜姝脸上。   身旁的丫鬟赶紧替她接了茶盏。   虞老夫人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瞧了一阵后,便颤颤地道,“像……”   屋里的人正疑惑,虞老夫人说的是像谁,便见虞老夫人又握住姜姝的手,轻轻几晃,眼眶含泪道,“像一家人……”   姜姝跪在跟前不敢动。   虞老夫人又道,“孩子,往后同咱世子爷好好地过日子,给他一个家,可好?”   姜姝忙地点头,“嗯。”   “好孩子。”虞老夫人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松了手。   侯夫人见虞老夫人情绪不太稳,也不敢让两人多留,赶紧打发两人回了东院,“天冷,世子夫人少出来,身子要紧。”   一堆丫鬟婆子,又簇拥着两人出了正院。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又回来了。   正院里逛了一圈,姜姝也没能记住几个人,除了范侯爷和侯夫人,她也就只记得一个虞老夫人,其他的亲戚,她一个都没记住。   瞧得出来,那虞老夫人很是喜欢范伸。   人就是这样,即便在外被人厌恶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在自个儿长辈眼里,依旧是个宝贝疙瘩……   姜姝落后范伸两步,看了一眼那坚挺的脊梁,回来时没再忘记自个儿的病。   时不时喘咳两声,说话声也虚弱了很多。   两人回到东院暖阁,严二和春杏已经候在了门口。   范伸看到严二后,便没再往前,回头同姜姝撂了一句,“你先进去,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姜姝也瞧见了春杏,忙地道,“好。”   ***   姜姝一进屋,范伸便转过身。   一面往书房走,一面问严二,“如何了?”   严二回复道,“酒水没有问题。”   范伸脚步一顿。   严二没去看他,直接将藏在袖筒里的那酒壶,递到了范伸跟前,“属下查过了,只是普通的酒水,属下也问过,昨儿夜里后厨的老张,亲手交到春杏手里,就是这个酒壶。”   范伸抬目,严二忙地低下头。   半晌,范伸才伸手拿了过来,“如何查的?”   “属,属下才饮过。”   严二话音一落,范伸便好奇地盯了过来,上下打探了他一番后,拧眉道,“没反应?”   严二摇头,“没有。”   范伸眉头拧的更深,又瞧了严二一阵后,转身道,“再等会儿。”   范伸又回了书房。   严二一直在跟前站着。   时辰慢慢地流失,过了晌午了,见严二还是没有反应,范伸终是拿起了那酒壶,脸色狐疑地嗅了嗅。   确实正常。   范伸一下将身子靠在那椅子上,不可思议地捏了捏眉心,半晌后才抬头突地问严二,“她好看吗?”   严二一愣。   顿了片刻,便也知道范伸说的是谁,豁出去半条命道,“若非夫人容颜绝色,长安城内那么多病重的姑娘,为何世子爷偏偏选了姜家。”   范伸紧紧地盯着他。   好一阵安静,才发出了一声闷笑,“你的意思是我图她色?” 第29章   严二半晌不语。   不敢说图, 也不能说不图。   垂目立在那,即便不说话,脸上的神色似乎也已了然了一般。   酒没问题, 那就是人有问题。   范伸闷声嗤笑了一声,别开目光。   混迹花楼这么些年,他范伸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一向把持有度,但昨儿夜里确实就碰了人家。   范伸捏着眉心, 沉默半晌后, 平静地吩咐严二,“约上文王, 百花楼。”   ***   姜姝进屋后,也赶紧问了春杏, “可查到了?”   春杏点头,将寻回来的那酒壶交到了姜姝手上, “奴婢查了, 这酒没有问题, 只是普通的酒水。”   姜姝一愣,不太相信。   春杏便揭开了盖儿, 倒了一杯,姜姝凑上去嗅了嗅, 也嗅不出什么来,“你是怎么查的?”   春杏目光轻微躲闪后,小声答,“奴婢自个儿饮了。”   姜姝惊愕地看着她, “你怎这般鲁莽, 这要是有问题了该如何……”姜姝说完, 便细细地打探起了春杏。   面色白皙,双目清澈。   再正常不过。   怎会这样……   酒水没有问题,那昨儿夜里,她又是为何?   “奴婢已经问过了后厨,昨夜后厨的张叔,亲手将酒壶交到了严侍卫手上,就是这个酒壶,错不了。”春杏见姜姝还是不信,便拿了桌上的那杯酒,一口饮进,“咱再试试,有没问题。”   姜姝想阻止都来不及。   “你……”   见春杏已经饮了,也没有法子,想着若是春杏当真有个什么反应,她必定要那狗东西交出解药来。   然一个时辰过去,过了晌午了,见春杏还是没有反应,姜姝的脑子又开始慢慢地乱了起来。   “小姐,奴婢倒觉得,就算普通的酒水,饮上两杯,也足以让人神智不清,尤其是这清酒后劲大。”春杏缓缓地劝解道,“新婚夜拿酒助兴的事儿常见,小姐不用想太多……”   姜姝将信将疑。   可她以往也喝过酒,也没见她醉成那样……   思忖了半晌,姜姝到底还是不确定,又问了春杏,“他到底有多好看?”才能让她喝上几杯酒,就能对他那般抓心挠肺。   春杏这回没答,却是轻声反问道,“世子爷仪表堂堂,小姐自个儿当真没察觉到?”   姜姝不语了。   须臾,极为挣扎地道,“这么说,我昨儿那般,竟是图他那张脸……”   春杏没敢去看她,转身盖上了酒壶,头一回违背了良心,“醉酒之人,岂能是自个儿控制的,小姐洞房夜能同世子爷圆房是好事,以后咱就在这后院也能安安心心地呆着。”   说完便掐断了话头子,扶着她起身,“小姐还未吃东西呢,奴婢听说侯府的烧鸡尤其好吃,适才去后厨时,特意让人备了一只,今儿个落雪,小姐就在屋里好生歇着……”   姜姝点头。   双脚踩在地上,脑子仍是一阵云里雾里的。   ***   文王已有些日子没见过范伸。   本以为他忙着新婚,没空出来闲逛,谁知这才新婚第二日,竟来了百花楼买春。   文王摇头一笑。   不愧是他范伸。   夜里万千灯火一亮,永宁侯府和文王府的马车前后脚到了百花楼门前,一高一胖的两道身影从那一片乌泱泱地堂中穿过,挡在跟前的官客齐齐让开。   在官场里混过的人,谁都知道,这长安城里,有两人最不能招惹。   一位是文王,另一位便是范伸。   今儿两人齐聚,众人避之不及,好在两人并未在堂中停留,径直上了楼,百花楼的妈妈今儿听说范伸和文王要来,早就备好了雅房。   往日两人过来,都是文王挑了一堆姑娘又搂又揉。   范伸往往只坐在一旁看着,并不喜欢当众同人亲热。   日子久了,百花楼妈妈也知道他的习惯,今日本也没打算问他,却听范伸主动道,“可还有舞女?”   百花楼妈妈愣了愣,立马点头,“有。”   “挑个穿红衣的。”   范伸说完,不仅百花楼妈妈愣在了那,文王也愣了愣,顿了半晌反应过来后,便是一声大笑道,“果然还是范大人会玩。”   百花楼妈妈赶紧出去寻人。   雅间里的酒菜陆续呈上,先是几位抱着琵琶的姑娘,扭着腰肢阿娜地走了进来,文王随手搂了一个在怀,弄得那姑娘手里的琵琶声一阵乱颤。   屋子里娇呤声不断,很快便掀起了一股子热朝。   范伸不动声色地饮着酒。   片刻后雅间的帘子被拂开,一道身姿聘婷的姑娘走了进来,红衣裹身,身段妖艳如火,正是百花楼的头牌苏桃。   范伸抬起头,眸子轻飘飘从她那张脸色略过,手指捏着酒杯,轻轻地荡了荡。   苏桃垂目款款地走到了他身旁,娇声唤了一句,“爷。”话音刚落,便见范伸扭头对着身后的妈妈问道,“没人了?”   妈妈一愣。   疑惑地看了一眼范伸清冷的脸色,又瞧了瞧跪在他跟前的苏桃,一时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   适才她出去寻人,苏桃自荐而来。   按理说,世子爷当会喜欢才对。   当初苏桃初夜,范伸以一万两的天价包下了苏桃之后,这长安城里的人便都知道,苏桃是他范伸的人。   虽说苏桃在百花楼挂了个头牌,却也因此,无人敢染指。   今儿范伸前来,苏桃伺候,理所当然。   这又是怎么着了……   百花楼妈妈虽想不明白,也不敢质疑,忙地道,“有,有,世子爷稍候。”说完便去拉苏桃。   谁知苏桃竟是避开了妈妈,跪着往范伸身旁移了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袍,颤声道,“爷,就给奴家一个机会可好?”   那张脸抬起来,满是祈求。   范伸瞟了一眼,眸子缓缓地移到了衣袍的那只手上。   苏桃身子不由抖了抖,却咬紧了牙关,硬撑着未松手,“爷,爷就让奴再伺候一回……”   范伸这才将目光挪回到了她脸上,阴晴难测的深眸,渐渐地黯然下来。   片刻,便勾唇道,“想好了?”   苏桃点头,“奴想好了。”   范伸盯着她,伸手一点一点将衣袍从她手里抽了出来,身子一仰,懒懒地靠在了软榻上,“那就跳吧。”   苏桃能成为百花楼的头牌,并非虚传。   自有她的本事。   何况今儿跟前坐着的,还是她心属之人。   一曲舞完毕。   苏桃的身段愈发清凉。   范伸一直看着她,那双眼睛深邃如星辰大海,永远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可就是这股子深邃,又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苏桃无数个日夜,都在幻想着那双眸子能压在她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初夜给了范伸。   唯独苏桃清楚,那夜他坐在窗前,不让她靠近半步。   她很想同他说,她是愿意的。   愿意伺候他。   奈何那日她没有勇气说出口,如今她便不想在等了。   这支舞是楼里的教导妈妈所教,所有姑娘中,也就苏桃学到了精髓,那款款撩人的身姿扭动起来,全是风情……   苏桃使出了全力。   然对面的范伸却从始至终都坐在那,没有任何变化,一双眸子看似是盯在苏桃身上,可仔细一瞧,便能发现早已空洞。   曲声落了尾。   苏桃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范伸身旁,娇声问,“爷,可满意?”   伸出手正要去拉他的胳膊,范伸突地一个弯身,手里的酒杯沉沉地落在了桌上。   苏桃心头一跳,忙地缩回了手。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身旁的文王从苏桃进来,眼珠子就盯在她身上就没挪开过,之后一曲舞,更让他一身燥热难安,奈何顾忌到她是范伸的人,一直不好有所动作。   此时见范伸的态度,似乎并不满意,一时心痒难耐,问道,“范大人不喜欢?本王倒是好这一口……”   什么意思,很明显了。   苏桃原本就因范伸的态度,心凉了半截。   此时再听文王如此说,顿时惊慌地看着范伸,“大人,奴家只伺候大人一人……”   文王讨了个没趣,本想罢了,却突地听范伸道,“怎么,王爷配不上你?”   文王好奇地看了过去。   苏桃一张脸已吓得苍白,祈求地看着范伸,呜咽道,“大人,奴家心里只有大人,还请大人收了奴家,奴家这辈子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大人……”   然任凭她如何哭,对面那双眸子里的神色皆是一片薄情。   苏桃心头渐渐地下沉,急着去抓他的衣袍,“大人……”   范伸脚尖一抬,轻轻地点在她的肩头,见她不再往前凑了,才缓缓地收回了脚,看着她满脸是泪的脸,缓缓地道,“那夜我便告诉过你,不该想的别去妄想,在其位谋其职,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给她安稳她不要。   他也没法子。   那声音听起来轻缓温润,然每一个字,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苏桃一瞬,跌坐在了地上。   范伸没再看她一眼,起身理了理衣袍,回头同文王打了声招呼,“臣先行一步,王爷继续。”   身后苏桃的挽留声传来,范伸的脚步已经下了楼。   严二没料到今儿世子爷这么快就出来了,赶紧去牵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范伸眉目间的烦躁一瞬显露无遗。   指头重重地按压着那太阳穴揉了一阵之后,才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适才并非是苏桃跳的不好。   而是那红纱衣袂飘在眼前,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满脑子全是昨夜那只惊慌回头的腊梅枝……   白如雪,红艳如火。   太过于鲜明刻骨。   一条开衩的艳红棉裤,其风光,赛过了那罗裙轻纱,竟能让他毫无半点兴致…… 第30章   马车回到侯府时, 已到了戌时末。   落雪天府上的人歇得早,灯火零星几盏,微光尽数吞噬在夜色中, 唯有靠近东院的长廊下,还挂着昨儿新婚未取下的灯笼。   朦胧的红光晕上那冷色的衣袍,添了几分暖,一直延绵到暖阁外,突地……戛然而止。   暖阁里外一片黑灯瞎火。   门前挂着那排喜红灯笼, 也不见了踪影。   漆黑的冰雪夜, 雪粒子冷飕飕地扑在脸上,严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主子,想说什么, 又不敢张嘴,急急忙忙地掏出火折子。   适才进门想着院里的灯笼, 也没提灯盏。   怎么也没料到黑成这样。   微弱的光亮开, 照出了脚下的半寸之地, 严二小心翼翼地盯着身边的那筒靴,两人无声地跨上了暖阁前的几步台阶。   房门紧紧, 门前无一人守夜。   严二又抬起头,从夜色中瞧了一眼身旁的那团黑影子, 瞧不见脸色,但也感受到冰雪天所带来的阵阵寒意。   严二转过身,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咚咚”地声音,落在安静的雪夜, 闷沉又醒耳, 然半晌过去,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严二便也确定了,主子今夜是被夫人关在了门外。   自打严二跟着范伸后,范伸就一直住在东院,如今十几年过去,还是头一回进不了自己的门。   严二又试着唤了两声夫人。   没见回应后,只能硬着头皮转身道,“夫人许是睡死了,大人要不上……”书房两字还未说出来,便见范伸往后走出几步,从门边上,拉出了下人们守夜时用的小木凳,一屁股坐在上面,不慌不忙地吩咐道,“叫人过来掌灯。”   严二紧张地吞了一下喉咙。   知道今儿晚上八成又不得安宁了。   严二脚步下了台阶,身后的人又添了一句,“把府医也叫起来。”   ***   外头的叫门声头一回传进来时,屋内姜姝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咚咚”几声响,甚是吵闹,不觉翻了个身,继续闭着眼睛,隐隐听见了有人在唤,那声音也如同从遥远的梦里传来。   压根儿没想到范伸还会回来。   黄昏那阵,府上的表姑娘来过,拿了几盒胭脂来,说是自个儿调制的,送给姜姝当新婚的贺礼,姜姝将其请进了屋,一番招待,表姑娘便对其交了心。   见贾梅的神色似乎欲言又止,姜姝出声一问,贾梅便也将梗在心头的那事说了出来。   贾梅在府上住了几月,对府上的一些事物和习惯,多少也了解了些,世子爷若是进宫或是去大理寺当值,乘坐的马车便是那匹棕色的骏马。   平日里出去,则是偏黑色。   今儿范伸出门时,表姑娘贾梅亲眼瞧见,就是那匹黑色骏马。   她多了个心眼,偷偷地跟了一段。   世子爷去的是百花楼。   从打定了主意要做小之后,贾梅便仔细地去打听了范伸的事儿。   主母她没资格争抢,但若是做小,就凭她这表妹的身份,应也不输她人,旁的还好,就百花楼的苏姑娘,让她心生了介怀。   虽是官妓,但好歹之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况且还生的美。   若是被世子爷当真领回后院,赐个妾室,将来便能威胁到她头上。   是以,她才来找了姜姝。   新婚第二日夫君上花楼,没有哪个女人不介意,贾梅想在姜姝跟前讨个功,若是能借姜姝之手断了那苏姑娘的路,就再好不过。   贾梅先隐晦地同姜姝说了一句,“世子爷今儿好像出去了。”   见姜姝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阵又才凑近她说的明白了些,“表嫂子,这番话妹妹本不应说,可想着表嫂子昨儿才进门,今日那苏姑娘行事着实不妥了些……”   姜姝想了好半晌也没想起来苏姑娘是谁。   贾梅便提醒道,“表嫂子心胸宽阔,表哥虽不是那风流之人,但难免外头那些个狐媚子心思不纯……”   这回姜姝倒明白了苏姑娘是谁。   韩凌曾说过,苏桃生的狐媚。   一时倒挺佩服起贾梅那张护短的嘴,当真能说。   分明是范伸自己要去买。   反倒怪起人家姑娘是个狐媚子了。   姜姝笑了笑,便道,“表妹也说了,世子爷一身正直,并非那风流之人,就算那狐媚子当真起了心思,世子爷必定也是坐怀不乱,世子爷公务一向繁琐,去那地儿应酬一二也实属正常。”   贾梅愣了愣。   还没见过,如此心大之人,她不过是说的隐晦,她还当真为其开脱了。   贾梅虽讨了个没去,也不好再说。   说多了,倒显得她是那乱嚼舌根之人,败了自个儿的印象。   “那表嫂子好生歇息,妹妹改日再来瞧表嫂子。”   贾梅一走,姜姝整个人都舒坦了。   有了昨夜那事,她还在发愁今夜该怎么熬过去,苏桃就替她出了力。   那狗东西这个时辰去百花楼,夜里定在那边过夜。   姜姝倒希望那苏桃,能使出周身的本事,多留他几日,她也好生过几日舒坦日子。   天色一黑,姜姝便不再等人。   睡觉时她自来习惯身旁无人,也不喜欢有灯火照着,知道今儿范伸不会回来,便打发了守夜的丫鬟婆子,顺便让人将屋前挂着的一排灯笼都熄了。   春杏累了两日,也回了牙房。   姜姝将门一拴,一人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梦里那几道绕耳的嘈杂声安静了下来,姜姝又跌入了梦乡。   直到眼前突地照进了一片灯火,耳边的嘈杂声比之前更甚,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夫人可得挺住啊,奴才就这破门……”终于惊醒了过来。   暖阁前,照的跟白日似的。   姜姝挡着眼睛,适应了跟前强烈的光线后,才慢慢地睁眼。   门前已经传来了撞击声。   “夫人,夫人开门,世子爷回来了……”   是春杏的声音,姜姝瞬间一个机灵,翻身爬起来,便往门前走。   一面开门一面暗自怨那苏桃也太不敬业。   人居然没留住。   姜姝急急忙忙地将那门栓打开,头一个瞧见的便是府医,府医额头是汗,“夫人能醒着就好……”   姜姝顶着强光,懵懵地朝外望了一圈,便见到了坐在屋檐底下的范伸。   风雪卷起了他的衣袍。   那翘起的一只黑色筒靴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姜姝心头一凉。   范伸便回头,黑眸平静地定在姜姝脸上,勾唇笑了笑,“醒过来了?”   姜姝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神色木讷地张了张嘴,就在范伸以为,她要过来如何致歉说自个儿无辜之时,对面那双眸子里的惊慌和心虚一瞬敛下,竟是哭了出来,“你倒是知道回来了,姝儿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让世子爷如此生厌……” 第31章   范伸的黑眸明显的一顿。   反应须臾后, 唇角的笑意更深。   缓缓地从那小木凳上起身,负手渡步走到了门槛边上,脚步沉沉地压着姜姝往后退了几步, 才俯下身盯着那张脸。   一直盯着对面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当着他的面掉出了几滴委屈的泪珠子,才扬唇问道,“你说说,我怎么厌你了, 嗯?”   范伸那一弯腰, 脸凑到了姜姝跟前。   姜姝心头一跳,攥紧了手指头, 只觉跟前那脸上的笑意与以往不同。   是明明白白的皮笑肉不笑。   眼里到底是有了惊慌。   片刻后那抹惊慌便越来越甚,如同林间惊慌的小鹿, 突地抖了抖两下肩头,颤声回答道, “世子爷不喜欢姝儿了。”   范伸笑意一收, 生硬地道, “是吗?”   姜姝一瞬紧闭着嘴。   似是又被他的模样唬住了一般,身子往后一缩, 怯生生地看了他一阵后,好一番隐忍终是没忍着, 突地撅起了嘴角,控诉道,“世子爷凶姝儿……”   还当真哭起来了。   范伸抿住唇,直起了身子, 细细碎碎的抽泣声入耳, 心头莫名的开始烦躁, “我没凶……”   “怎么没了?世子爷就是嫌弃姝儿了,可怜姝儿念着新婚,日饭不吃茶不思地呆在屋里候了夫君大半日,从天明盼到天黑,没将人盼到屋里来,却得知了世子爷去花楼的信儿……”姜姝背着房门,远远地看着从雪地里赶来的侯夫人,呜咽声更大了些,“姝儿纵然有万般不对,世子爷同姝儿说了,姝儿改便是,如今这般羞辱姝儿,往后我还如何做人……”   哭诉声真切悲恸。   周遭的人均不敢出声。   范伸眼眸往上一掀,后退了两步,极为烦躁地捏着眉心问,“谁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身后便响起了侯夫人的质问声,“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得,他惹不起。   范伸回过头,立在门前,静静地候着侯夫人来主持公道。   “都给我散了。”侯府人头一声先屏退了下人,之后才踩着积雪,走到了两人跟前,先是瞧了一眼满脸是泪的姜姝,随后便紧紧地盯向了范伸,“你……”   适才姜姝哭诉的那话,侯夫人听的一清二楚,新婚第二日,去花楼,他可真有本事。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一脸平静无波。   侯夫人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回头便安抚起了姜姝道,“姝姐儿可别同这混账东西动怒,自个儿的身子骨要紧,你放心,今日之事,母亲替你做主……”   姜姝顺着台阶便下,哭泣声慢慢小了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儿,儿媳听母亲的。”   多乖的孩子。   侯夫人叹了一声,见其眼眶红成了桃子,满脸心疼,“外面风雪大,你赶紧进屋去躺着,其他事就交给母亲。”   侯夫人让阮嬷嬷和春杏,跟着进屋伺候姜姝,自己则留了下来。   一时东院的门前就只剩下了侯夫人,范伸,和严二。   侯夫人没问范伸,而是转头问向严二,“你来说,今儿你家主子去了哪儿,都见了谁。”   严二心头一凉,瞬间挺直了身板子。   神色一阵躲躲闪闪,“属,属下……”磕碰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侯夫人岂能还不明白,也没再为难他,“你先下去。”   严二捡回一条命,赶紧离开了是非之地。   只剩下侯夫人和范伸了,侯夫人才一把拽着他拉到了旁边的长廊下咬牙问,“你是怎么想的?当初人是你可是你自己挑的,并非母亲逼着你上梁山,这好不容易娶进门,才过了一日,你就不想让母亲过清净日子了?”   侯夫人说完,见他扭过了头,不死心地又将他揪了回来问,“你说说,今儿是不是又上百花楼,去找苏桃了?”   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还能不清楚,花了一万两的高价,将人买了下来,原本以为他会将其带回府,她甚至都想好了,若他当真喜欢那苏桃,收了做个妾事给人家一个名分也不是不可。   谁知一年过去,半点动静都没。   不接回府,也不断绝关系。   三天两头地往那烟花地儿钻,侯夫人这回不打算再让他拖下去,“你要真喜欢,等过了这阵新婚,就将人接进来,世子夫人也不是那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狭隘之人,如今被你大半夜的闹得沸沸杨杨,你外祖母今儿一天的情绪都极为不稳,你偏生在这接骨眼上去欺负人……”   范伸胸口烦闷,“我同苏桃没关系。”   侯夫人一愣。   范伸便掰着侯夫人的肩头,往门口走去,“儿子没碰她。”   “那你……”   范伸也没再瞒她,“当年之事,首辅苏大人,曾替家母说过话。”   范伸记在了心头。   是以,能照拂的他尽力照拂。   一万两报答一句话,本想给苏家姑娘留一个清白的身子。   但她自己选择了不要。   侯夫人听完便也不说话了,两人从那长廊上沉默地走了一阵,侯夫人突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握了握,“椋哥儿,可千万要小心些……母亲最近常常做梦,梦里总是找不着你人,母亲跑去了裴家院子寻啊寻啊,好不容易见到了个人,却永远只能瞧见一个背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   侯夫人声音哽塞。   范伸的手掌轻轻了拍了拍侯夫人的肩头,“母亲放心,儿子知道。”   过了一阵,侯夫人平复了情绪便道,“今儿让世子夫人先好好歇息,明儿一早,你好生同姝姐儿赔个不是,甭管你有没有碰那苏桃,今日世子夫人的情面,都被你给臊没了,你去当面低个头,往后她在府上也好做人。”   范伸应道,“好。”   将侯夫人送出了东院,范伸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立在那,看着跟前那间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暖阁。   突地,气笑了。   谁闹?   但母亲说的没错,人是他自己选回来的。   倒也不会让她成为蒋大人口中那位被逼自缢的宋家娘子。   范伸听了侯夫人的话,没再回暖阁,去了书房,洗漱后便歇在了书房内,也没去打扰姜姝。   翌日清晨起来,范伸先处理了大理寺几件紧急事务,才赶往暖阁。   去之前,特意让严二去库房挑了几根珠钗。   一进门却已是人去楼空。   “夫人呢?”   屋里的丫鬟赶紧回复道,“夫人适才去侯夫人跟前请完安后,侯夫人便放她回了姜府,估计今儿个不回了……”   范伸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然,没过多久云姑便过来传话,“世子爷,夫人回了娘家,人才刚走,侯夫人说世子爷这时候追上还来得及,横竖明儿也该回门,今夜世子爷同夫人住在姜家也行……” 第32章   昨夜闹了一番后, 姜姝后半夜一点也没睡踏实。   生怕范伸突然杀回来,懒得同她废话,直接抹了她脖子。   那会儿为了保命她不得不壮着胆子倒打一耙, 事后越想越害怕,那双眼睛在她跟前,还是头一回明明白白地露出了凉意。   姜姝又想到了朱澡脖子里插进去的那只剑,喉咙一阵阵发凉。   翻来覆去一个晚上,见范伸没回来。   第二日一早姜姝便去了侯夫人跟前请安, 面上没有一丝哀怨, 言语之间也丝毫不提昨夜之事,只含着笑同侯夫人委婉地提了一句, “落雪天,也不知祖母腿上的风湿如何了。”   侯夫人听了出来。   昨夜哭成那样, 还能有今日的镇定,这份大气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也难寻出来几个, 到底是姜老夫人教出来的姑娘。   但侯夫人知道她心里不痛快。   便唤了阮嬷嬷来, “今儿瞧着又是一个落雪天,世子夫人呆在屋里也闷, 你陪着她走一趟姜府,姜老夫人怕是念叨得紧。”   姜姝起身谢恩, “多谢母亲。”   临走时又同侯夫人道,“儿媳今儿一并去铺子里拿药,恐怕要晚些才能回来。”   侯夫人答应地很是爽快,“明日本也该你回门, 这大雪天来回赶路甚是不便, 你身子骨要紧, 若是晚了今日便歇在姜家也无妨。”   姜姝点头谢过侯夫人,一回到东院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屋里的丫鬟晚翠问了一声,“夫人,这是要上哪去。”   姜姝转个身,泪珠子说来就来,咬唇道,“回娘家。”   范伸来东院寻人时,晚翠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壮着胆多说了一句,“夫人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言下之意是昨儿哭了一夜。   范伸眉头轻轻拧了拧。   阮嬷嬷过来传完话,范伸并没有立马追上,不慌不忙地用了早食,才去里屋换了一身私服,蓝底绣暗花的锦缎,高贵但不显冷。   还特意佩戴上了,上回范伸生辰时,姜姝送的那个荷包。   都快走到门口了,大理寺的蒋大人,风风火火地迎面跑来,一见到范伸便囔囔,“大人,不好了……”   范伸深吸一口气,凝着他。   蒋大人被他这么一瞧,又才后退几步行了个礼,照着规矩来,“大人新婚,按理说属下不该前来打扰饶,可昨儿夜里秦,秦家的那乱坟堆,又闹了鬼……”   蒋大人求救地看着范伸,原本那秦家院子闹出鬼怪后,长安城的百姓便开始传言,秦家有冤,后来有个朱澡,好不容易把风声压了下去。   谁知昨儿夜里,那朱侯爷,竟去刨秦家的土坟包。   半夜乱葬岗的林子里一排火光亮起。   鬼哭声凄惨渗人,附近的百姓都听见了,个个吓得不敢入眠,今早一起来便报了官,府衙的姜京兆已经赶了过去。   如今百姓又开始谣传,秦家有冤。   蒋大人忍不住上前两步,悄声同范伸道,“当年秦家的案子,虽是朱侯爷查办,但最后是由陛下亲自主审,怎可能会有冤情,秦将军和镇国公府的长宁长公主,不满皇上废除太子一举,走上了极端,一个挟持皇帝,一个私藏火药,最后均被抄家灭族……”   若非韩家老夫人协众臣子跪在乾武殿前,拿着先帝给的那块免死金牌,力保太子和皇后,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太子。   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所有人都不敢提这事,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事迟早得惊动陛下,到头来案子还是会落在咱们大理寺头上,大人以为,这世上当真会有鬼怪?”蒋大人说完,抬头等着范伸的答复。   却见其一双眼睛非笑非笑地盯在自己脸上,似乎根本就没去想那案子,而是在认认真真地打探他这个人,一时心慌,“属、属下最近是有些上火,额头生了两颗痘,已让大夫抓了药,过两日便……”   “蒋大人跑一趟?”   “乱葬岗?”   范伸看着他平静地道,“城外巫山的土匪窝,府衙一直压不下去,陛下的意思是先求和,再寻机会铲除,蒋大人口若悬河,这差事再合适你不过。”   范伸话音一落,蒋大人便僵在了那。   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臣,臣一向嘴拙……”   “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出发,再过几日,巫山上的那条雪路怕是不好走了。”范伸说完,没再看他发白的脸色,招了严二,改道先进了宫。   范伸走远了,蒋大人终是没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他就不该多管闲事。   乱坟堆闹鬼,陛下找也是找他范大人,瞧把自己给急着,风风火火地跑过去,讨了这么个差事。   巫山一去,还能活着回来?   “大人……”   ***   范伸进宫直接去了乾武殿,皇上也才刚得了信。   正恼恨朱成誉那蠢货,怎就不长脑子,在这风声当口,竟去刨人坟包子。   还闹出了什么鬼火,鬼哭。   上次乾武殿闹鬼,常青法师破解了谜团,说是人为,但到底是谁,至今都没查到真凶。   后来秦家院子也跟着闹鬼,查出来是朱澡所为。   那这回的鬼火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如今一听到什么秦家,什么冤魂,便烦不胜烦,真相还未查不出,便先恼起了朱侯爷,“不省事的东西。”   见范伸进来,皇上忙地招手让他上前,“你来的正好,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这几日他冷静地想了想,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朱成誉的说辞虽有颇多疑点,但无风不起浪,十几年过去,一直风平浪静,最近却频频爆出了消息。   “你去查查秦家的案宗,当年六十几口人,是否当真还有人活着。”自从秦家鬼怪闹出来后,皇上还是头一回生出了嫌疑。   范伸同以往一样,并未多问,直接领命,“陛下放心。”   范伸说完,正欲转身退下,皇上又突地道,“记得去一趟镇国公府,替朕烧些纸钱……”   自从范伸成了皇上的心腹之后,每年元夕前三日,皇上都会让范伸悄悄跑一趟镇国公府。   连着三年了。   今日又是长宁长公主的忌日。   范伸神色平静地答,“臣明白。”   ***   今日的雪虽没有昨日大,依旧没有歇停。   整个长安已是一片雪海,甬道两旁高筑的红墙,宫殿的琉璃瓦上,白茫茫一片,唯有底下的甬道,被清扫的一尘不染。   范伸的马车从那甬道穿过,安安静静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车毂轮子碾着金砖,声音空旷而沉闷。   经过东宫门前时,严二手里的剑柄,轻轻地敲击了马车三下,无声无息地走过。   一番耽搁,等范伸出宫时,已到了正午。   横竖也追不上人了,范伸干脆回了大理寺,翻了一阵秦家当年的案宗,天色黄昏时才出来,“还没回来?”   严二摇头,“夫人今日怕是要宿在姜家。”   范伸又有些烦躁。   闹了一日了,还不够?   分明知道她善用演戏,眼泪也一向不值钱,脑子里不知为何,偏生就是那双哭红了的眼睛。   范伸唇角抿了抿,“备些纸钱,上振国公府。”   回来时,顺便将人捎上。   ***   姜姝上午到的姜家,侯府的嬷嬷亲自相随,一马车的东西,都抬进了姜老夫人的的院子,“侯夫人担心世子夫人一走,姜老夫人惦记,这不先将人送回来给老夫人瞧一眼,明儿就回去。”   姜老夫人起初见到姜姝,还诧异,听阮嬷嬷说完,便明白了,笑着感谢道,“多谢侯夫人顾及着我这身老骨头。”   往日人在院子里,就算一日不见,知道楼里还有那么个人在,也没念叨过。   如今一嫁,心头就跟空了一块似的,失魂落魄地过了两日,此时见到姜姝,姜老夫人才踏实下来,关心地问道,“侯府如何。”   姜姝微微低着头道,“都好。”   姜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羞涩之意,便也明白了,留着她在屋子里说了大半日的话,到了下午姜姝才同姜老夫人道,“我想去一趟陈大夫的铺子,虽说侯府也有府医,孙女这些年倒是习惯了陈大人。”   姜老夫人点头,“去吧,这回多拿几帖药,免得以后回了侯府再往外跑。”   姜姝寅时末出的门,绕了一个圈后,直接去了表公子沈颂的铺子。   上回他拖春杏给的那张票据,金额实属惊人,她想当面问问,表哥是不是发了什么横财。   到了盐铺子,人却不在。   伙计说只知道朝着康乐街去了,具体在哪儿,沈颂也没说。   姜姝便明白了。   表哥今儿怕又去了康乐街头,那处荒废了多年的振国公府。   每年今日,表哥都会去那。   说是舅舅离世前所托,只要表哥还活着一日,到了国公府忌日那天,都得去给国公府的亡魂们烧纸钱。 第33章   康乐街是一条老街。   从街头密集的房屋和挂着茫茫白雪的参天大树, 能瞧出此处也曾繁荣昌盛过。   如今一条街,冷冷清清,多数商铺都搬去了长安新街, 余下一些单门独户没能力挪动的人家,依旧在此,勉强维持着生计。   姜姝过来时没坐马车,也没带春杏。   纱帽遮面,在一处烧饼铺子前, 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烧饼包着, 才朝着镇国公府走去。   十几年过去,镇国公府早已是一片废墟。   里头的景象, 同那破旧的秦家院子差不多。   天色一黑下来,四处阴森。   姜姝到了门前, 身子轻轻地跃起,双脚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院墙内, 脚步一直顺着大院往里, 直接去了镇国公府废墟的祠堂。   来过几回, 如今寻来便是熟门熟路。   ***   镇国公府,靠近祠堂内的一间密室内, 范伸立在右,太子周绎立在左边的墙跟处, 对着跟前的牌位,点香作完揖,才回过头看向范伸。   “陛下已生疑,最近几日殿下看紧秦漓, 别再让她贸然行事……”范伸的语气极为熟络。   说完对面的太子却没回答。   并非是他不想看紧, 而是根本看不住, 如今她已知道了当年那火药的真相,恨不得闯进乾武殿拧了那位的脑袋,便只道,“你顾好自己,秦家这边有我。”   范伸知道他有分寸,也没再多说。   周绎又才问道,“朱夫人的丫鬟当真没了音讯?”   范伸答,“今日才知,人已去了江南。”从侯府逃出来后,那丫鬟便一直留在了长安,避开了这阵风头,才去了码头,倒挺聪明。   周绎看了他一眼,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应了一声,“嗯。”   过了一阵,范伸却主动提了出来,“我跑一趟江南。”   周绎顿了顿,“隔几日子也行。”前儿才新婚,不过两日,这好不容易爬墙爬来的媳妇儿,总不能两地分隔。   范伸还未回应,外面便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越来越近,直往祠堂内走来,守在门前的严二从那砖墙夹缝中,往外瞧了一眼,便回头轻声禀报道,“是沈家公子。”   屋内两人倒没意外。   沈大人当年是镇国公的弟子,后来镇国公府遭劫,沈家跟着一并没落。   沈大人辞官后,一家人更是搬到了扬州,日子一度陷入低谷,直到沈颂来了长安经商,沈家才有了好转。矣花   每年镇国公府的忌日,沈颂都会来。   今日不过是恰巧遇上。   祠堂的纸钱一烧,光线从那已开了裂的砖缝中溢进来,密室内一瞬安静,都禁了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谋逆的罪臣,无牌无碑。   沈颂如往年一般,对着大堂的方向作了两个揖,便守着跟前的纸钱慢慢地化成灰迹。   正盯得入神,身后突地一股暗香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黑,一双手结结实实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姜姝的声音故意装成了鬼怪,却藏不住里头的几分俏皮。   行为虽幼稚,却同沈颂从小玩到大。   屋外突然又多出来了一道怪声,屋内几人的神色皆是一绷。   一时却也辨别不出,到底是谁。   沈颂却在闻到了那股清淡的药香味时,已认了出来,不由皱眉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姜姝见他没有半分恐慌,顿觉无趣,立马松了手,走过去蹲到沈颂的身旁,没回答他,只将刚买来的烧饼递给了沈颂,“这么多年了,那烧饼铺子竟然还在,表哥尝尝……”   这回那声音倒是正常了。   也很熟悉。   再加上那一句表哥,屋内的严二不用凑近那墙缝往外看,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今日恰巧夫人被主子惹哭,回了娘家。   严二回过头,无声地看向了范伸。   密室里没有灯火。   严二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如今是副什么样的表情。   屋外的说话声继续,沈颂一脸严肃地盯着姜姝,无心同她玩笑,“侯府可不比在姜家,你前儿才成婚,今夜便跑出来,范世子呢,永宁侯府就没有人察觉?”   若说适才那句话,还不能确定外头的人是谁。   如今沈颂这一串质问,别说范伸和严二,屋内的太子也听出来了,进来的人是谁。   目光不由同严二一般,也看向了范伸。   光线太暗,依旧看不清范伸的神色,只见其不动不动地立在那,如同黑夜里的一截木桩子。   姜姝被沈颂这番劈头一顿质问,极为敷衍地应了一句,“今日我回了娘家。”   沈颂一瞧她这幅神色,便知她心里藏着小九九,毫不留情地揭开,“明儿才回门,你是怎么回的姜家?”   “就那狗东西……”   “姜姝!”   姜姝被沈颂一声震的熄了声儿,密室内的几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严二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后,姜姝才轻声嘀咕道,“这事也全不能赖我,是他范世子新婚第二日就去了百花楼买……”姜姝碰到沈颂那肃然的眼神后,及时将那不文雅的词儿咽了下去,颇有些恼怒地道,“他去就去呗,我好不容易得个清净,睡得正香,谁知他半夜跑回来,又是点灯又是砸门的,等我出去开了门,他一脸寒气瞪过来,恨不得吃了我似的。”   姜姝说起来,还有些气,往沈颂跟前凑了凑,“真要论起来,我的过错也不过是没给他留门罢了,他新婚夜上花楼,回来了还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喧哗,我只能让大伙儿评评理……今日能回姜家,全凭我昨儿当着侯夫人哭了一回。”   沈颂一时语塞。   捏着手里的烧饼,眼里渐渐地泛出了心疼,脸色也不觉柔和了下来,转过身轻声问她,“难受了?”   “没。”姜姝抬起头,望向沈颂,依旧是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我那都是骗他的,表哥知道我旁的没有,眼泪一向挺多……”   沈颂无奈地看着她,“既嫁过去,当与之好生相处。”   姜姝点头,“表哥放心。”   沈颂对她,就从来没有放心过,“你这般滑头,万不可在范世子面前显露,范世子心思一向缜密,看人甚是精准。”   姜姝不以为然,“也未必。”   沈颂深吸一口气,看着她。   姜姝便缩回了脑袋,轻声道,“这回他不就看走眼了。”   沈颂忍不住用手指头轻敲了下她脑袋,警告道,“十几年的老滑头,谁又能一眼瞧出来,等相处些日子,你若再无收敛,迟早得现原形,那时……”   姜姝听不得叨叨,及时打断了他,“他既能不要脸来爬墙,那必然是我有可取之处。”   密室之内,又是一阵吸气声。   严二已经不敢往下听了。   沈颂一笑,故意臊她,“你倒说说,你有何可取之处。”   “表哥放心,他整日不是忙公务,便是忙花楼,哪里有功夫盯着我,往后我也不会去招惹他,好好呆在后院,安心当我的世子夫人……”   地上的一堆火纸燃尽,眼前再次暗了下来。   沈颂起身,再回头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两人一路轻轻地说着话,脚步声越走越远。   屋外安静好一阵了,密室内依旧无人说话。   过了一阵,太子周绎先有了反应,太子自来不爱多言,今日遇上这情况,也破例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范伸的肩膀,“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   说完,也没再留,“我先走了。”   太子一走,整个府邸就只剩下了范伸和严二。   严二安静地候着。   生怕今儿这场祸事会殃及到自己身上。   范伸却恍若无事地走出了密室,在祠堂外,平静地点了火折子,烧完了纸钱。   出来时,那面儿上也瞧不出端倪。   然马车到了岔路口,严二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还未出声儿,马车内便传出了范伸的声音,“去姜家,接世子夫人。”   分明很平静的一句话。   话音落下后,却余了一股子凉。   马车一路去了姜家,到姜府时,姜姝还未回来。   今日姜文召也在府上,听说范伸到了府上,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同姜老夫人一并将人接了进来。   “赶紧派个人去瞧瞧,这个时辰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姜文召说完,屋内的安嬷嬷便道,“人已经出去接了,许是天黑,又落雪,路上不好走……”   姜老夫人便叹了一声,“要知道她要去拿药,我就不该同她说那么久。”说完才看向了范伸,“我已让人收拾出了房间,范大人先进屋候一阵,应该也快到了。” 第34章   姜老夫人也没料到这么晚了范伸还会来, 人刚进府那阵,姜老夫人便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客房,想着先备在那儿, 若不嫌弃她府上简陋,今日雪夜路滑,便宿在府上。   如今见范伸坐在那,摆出了一副等不到人誓不罢休的姿态,才出言留人。   这事是她姜家理亏。   人回了娘家, 是她娘家人没照看好。   姜老夫人说完, 范伸却没动,端坐在那木凳上, 回过头微笑地回复道,“无妨, 我再等会儿,老夫人先歇息?”   他范伸要等, 谁还敢歇息。   坐了一阵, 姜文召实在看不下去了, 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一脸乌黑, 赶紧吩咐身边的小厮,“你去看看, 人到哪儿了。”   这半夜的人不在,还让夫家寻上门这般候着,成何体统。   况且,那人还是范伸。   ***   姜家此时的情况, 姜姝浑然不知。   脚步缓缓的跟在沈颂身后, 微微雪光中, 盯着眼前雪地里比自己大了许多的脚印,顿觉有趣,一把拽了沈颂的衣袖,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姜家虽还有姜老夫人和姜寒。   却也没有人能像沈颂这般能让她放松下来,从小到大,姜姝也就在沈颂面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放肆。   沈颂拿她没有办法,微微扭过头,温声道,“你再如此磨蹭下去,到了姜家,估计天也亮了……”   “亮了也好。”姜姝埋着头没去看路,只管跟着沈颂的脚步走,往前走了一段,才突地轻声道,“我想跟表哥多呆会儿……”   雪夜里异常安静。   那轻喃声带着少女的一缕淡淡愁绪。   沈颂胸口一悸,分不清心头的那股心疼,是为她,还是为了自个儿。   两年前,他曾问过她。   “你,只当我是表哥?”   姜姝笑着问道,“我不当你是表哥,莫非还能当我亲哥不成?”   “只是哥哥?”   姜姝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将手里的一根木枝往前一举,挑衅地对准了他的胸口,“想让我唤一声师傅也行,咱先过过招。”   沈颂看着跟前那张纯真无邪的脸,无力地笑了笑,轻轻地握住她抵在胸口的木枝一头,缓缓将其移开,“还是表哥吧……”   此后,他便再也没有生过心思。   表哥挺好。   也能护着她。   “别闹了,你刚成亲,不宜在外逗留……”沈颂正欲转过身,抓她手腕,早些将人擒回去。   姜姝却突地道,“表哥的那张票据,我收到了。”   沈颂的动作一顿。   “表哥是不是发横财了,那么多银票,也不知道能买多少盒桃片,若铺子不涨价……我算算。”姜姝掰起了手指头,半晌才抬起头,望着沈颂的后脑勺道,“就算涨价,我和姜寒,一辈子都吃不完。”   沈颂一笑,“谁让你都买桃片了?”   姜姝继续望着眼前的背影,从小到大这道背影,仿佛能抵住半座山。   记忆中的那声音,清晰无比,姜姝缓缓地道,“小时候寒哥儿想吃桃片,我又没钱,便跑到铺子里去,打算偷一盒来,没成想被表哥察觉,表哥拉住我,笑着同我道,桃片有何稀罕,等表哥以后赚了钱,要多少就给我们买多少……”   姜姝的声音到了最后,便有些发涩。   沈颂那只伸出去的手,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五指紧相捏,低声道,“你还记得?”   “记得。”姜姝点头,“表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得。”   夜风扫在脸上,有着冬季里的刺骨。   沈颂的眸子突地被吹的生痛。   一阵安静。   沈颂轻轻地咽下喉咙,笑着道,“傻丫头,那不是给你买桃片的,是嫁妆。”   ***   春杏的马车隐在姜家门前的那岔路口子上,足足等了姜姝一个多时辰。   没见姜姝回来,倒是瞧见了姜家前后出来了两拨人,均是神色匆匆地上了陈大夫药铺的那条路。   春杏心头正着急。   便见对面雪地里走来了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缓缓而行。   走近后,瞧见了那抹熟悉的海棠色身影,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地牵了马车,从那僻静的转角处走了出来。   马车到了跟前,姜姝便顿了脚步,同身旁的沈颂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沈颂的脚步并没有停下,继续往姜府而去,“我送你进去。”   这个时辰回府,她要如何交代。   姜姝愣了半晌,才欣喜地跟上了沈颂的脚步,“表哥,你就是姝儿的活菩萨……”   沈颂及时打断,“仅此一回。”   ***   春杏原本还担心,小姐今儿回去无法交代,府上都已出来了两拨人,寻去了药铺。   如今表公子相送,便舒了一口气。   沈颂出了名的处事稳重,有他在姜老夫人跟前说一句,抵住小姐说上十句。   快进府时,春杏便递过去了一个大包袱,里头都是从陈大夫那讨来的药,“陈大夫说,小姐别说是要半年的,就算是要一年的他也能给,唯一一条,只要小姐别再往他那里钻……”   陈大夫那话说完,特意嘱咐了春杏,一定要将这原话带着姜姝。   今非昔比。   往日她是姜家大小姐,怎么医都成,如今是侯府夫人了,他便不敢再乱‘医’。   春杏当真就照着原话说了。   姜姝眼皮子轻轻眨了眨,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沈颂,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每回陈大夫都是说的绝情绝意,回头表哥一句话,还不照样给她当掩护。   谁知沈颂这回却道,“陈大夫说的对,以后少去药铺……”   姜姝抬头还欲反驳,府上的小厮瞧见了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夫人可算是回来了,一堆子人正在老夫人院子里候着呢……”   沈颂侧目盯了她一眼。   姜姝便不敢再吱声,缓缓地跟在他身后。   想着今日虽晚了些,只要表哥帮她在祖母面前说句话,祖母定不会说些什么,谁知到了老夫人院子,却意外地看见了姜文召身边的小厮。   姜姝愣了愣,随即低下头,轻轻地喘咳了几声。   一路过来沈颂一直走在前头。   快到门前时才让开脚步,“先进去。”   姜姝又咳了几声,往前迈出两步,才提脚跨进了门槛,喘息微微地抬起了头,“祖母……”   屋内的灯火亮如白昼。   屋内坐着的几人同时看了过来,却无一人吭声。   死一般地沉寂之后。   姜姝的神色终于在触及到,对面那双缓缓抬起来的冰凉眼睛时,露出了慌乱,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脚跟抵在了门槛上,身子几个趔趄,正好就撞在了身后的沈颂身上。   “当心。”   脚步被沈颂稳住了,姜姝干脆也不动了,嘴角无声地张了张,唤了一声表哥。   她该怎么办。 第35章   范伸坐在对面的木凳上, 平静地看着门口,平静地看着两人撞在一起。   适才在镇国公府的密室内,隔了一道墙, 他只听到了声音,瞧不见那张脸。   如今瞧的很清楚。   进来时,那嘴角的一抹笑,洋溢到了耳根。   挺罕见。   瞧见自己后,那脸上的惊慌, 与以往也有了不同, 短短一瞬后,就似是终于有了个可以为她撑腰的人, 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露出了几分有恃无恐。   也挺罕见。   范伸一句话也没有, 也没有任何动作,紧绷的眉梢, 却如同一把利剑, 盯着久了, 那剑尖似乎沾了一层寒气,悬掉在人心口上。   一旦落下, 随时能让人毙命。   屋内姜文召的脸色已经从黑变成了白,背心不知不觉生出了冷汗, 不敢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饶是姜老夫人处事不惊多年,这阵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屋子内沉默片刻后, 还是姜姝身后的沈颂, 先站了出来, 礼貌地同范伸打了一声招呼,“草民见过范大人。”   说完,倒也没对其解释一句。   反而是转头对姜老夫人道,“今日孙儿刚好去了一趟药铺,见表妹的车毂轮子坏了,孙儿担心天黑路滑,便将人送到了府上。”   沈颂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姜姝意外之余,心头阵阵发虚。   这怕是表哥头一回在她跟前撒谎……   屋内的姜文召和姜老夫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姜老夫人也终于找了个台阶,忙地道,“怪我没想周到,这等天气就不该让她一人出去,好在遇上了颂哥儿,从小到大你这表哥,早就成了她亲兄长,既有你送她回来,大伙儿倒也安了心……”   后半句那话,姜老夫人多半是说给范伸的。   大半夜,虽说是表哥,这前后脚撞在一起,别说是范伸,就连她这看着两人长大的亲祖母,也瞧出了异样来。   然这话,已毫无意义。   沈颂那幌子说的滴水不漏,所有人都信了,然而在刚从镇国公府赶过来的范伸眼里,几乎全露了形。   车毂轮子坏了……   范伸的目光从姜姝那张无处安放的脸上,慢慢地移到了沈颂身上,眸子轻轻一瞥。   对面的沈颂却是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拱手同屋内的姜老夫人恭敬地道,“应该的,人已送到,孙儿先走了。”   转过身时,沈颂也没去看跟前那道僵硬的身子。   此时,他做的越多,她越难以收场。   沈颂一走,姜姝便如同失去了挡在她跟前,替她正风挡雨的山脉,整个人突然暴露在风雨底下,明显的手足无措,只能低着头一面喘息,一面磨蹭地走到了姜老夫人身旁。   刚走到老夫人跟前立着,姜老夫人便同其使了个眼色,“在外耽搁那么久,世子爷都等你半天了。”   一旁的范伸,依旧沉默不语。   姜姝这才硬着头皮,走到了范伸跟前,轻声软语地道了歉,“是姝儿不是,让世子爷担心了……”   俨然又是那副乖猫儿模样。   范伸抬头转过头,神色意外地亲切,“无妨,回来了就好。”   范伸很少笑。   见过他笑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姜姝只在昨夜那寒风底下,见过他冲着自己笑了一回。   却也完全没有此时这般,笑的明显。   姜姝捏紧了手里的绢帕,那股子心虚已经让她无法正常的呼吸,十几年手到擒来的笑容,一时竟也挂不起来,唯有埋头轻喘。   姜姝知道范伸是个什么人。   姜老夫人却已彻底被蒙蔽,能大晚上坐在这屋里,等上半个时辰,还毫无怨言,这样贴心的人上哪儿去寻。   姜老夫人对范伸的印象倒是越来越好,再次开口留人,“时辰也晚了,世子爷今夜就宿在府上,歇一晚,明儿再走。”   范伸这回没再客气,缓缓起身,“多谢老夫人。”   姜文召见他当真有留宿的打算,便起身亲自将人送至客房。   新娘夫妻回门,按规矩不能宿在一间屋子,范伸走出去时,姜姝立在屋内,埋着头没动。   半晌后,突听跟前的脚步声一瞬安静了下来,姜姝才诧异地抬起头来,便见范伸正负手立在门槛外,回头冲着她笑了笑,“要我扶你吗?”   姜姝心头一跳,立马摇头,“不,不用。”   范伸这番一问,姜家人岂能不明白。   姜老夫人也瞧出来了,能大晚上坐在这干等这么久,两夫妻定是有什么话说,回头便催了一声姜姝,“送送世子爷……”   ***   姜姝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几年。   经历了十几个春夏秋冬,也就今儿才觉时下的严冬,有些冻人。   姜姝拖着脚步,不知不觉与范伸的距离越拉越远。   姜文召走在最前头引路,一路也没说话,沉默地姜人带到了客房前,姜文召才回头让出了路,“范大人有什么需要,唤一声便是。”   见范伸进了屋,姜文召才转过身,回头看向姜姝。   见其脚步有些磨蹭,实在没忍住,上前几步将人拦了下来,作为父亲,他已多年未曾训过她,也未曾管过她,今日语气不免冷硬了些,“如今虽然嫁了人,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姜家的脸面,你好生想想,今夜之事,该与不该。”   姜姝低着头,垂下的一排眼睫,不动不动。   对姜姝和姜寒,姜文召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语气一时软了下来,轻声道,“进去好好同人赔个不是……”   姜姝没应。   这么多年,她已习惯了在姜文召面前不说话。   比起姜文召这个父亲,沈颂都比他称职。   姜文召见她又是如此,也没再为难她,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回了正院。   院落里一瞬安静。   姜姝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进了门,唇角一扬,“夫君……”   范伸已坐在了屋里的木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始表演。   “夫君,今儿怎么来了?早上走的那阵,姝儿听人说夫君还在忙着公务,便没去打扰……可,可忙完了?”   范伸眼皮子一掀,抬眼看着她,并没答。   姜姝走到他跟前,埋着头继续道,“夫君用过晚饭了没,要不姝儿去替你叫些酒菜来,姜家虽比不上侯府的菜色丰盛,但那道笋子炒肉乃是一绝……”   姜姝自顾自说完,才鼓起勇气,讨好地抬了头。   冷不丁地对上那双眼睛,姜姝心头一沉,仿佛自己一瞬被看了个对穿,所有的把戏和滑头顿时被打消的烟消云散,姜姝咽了咽喉咙。   安静片刻后,及时果断地低了头,“夫君,姝儿错了……”   范伸神色一顿,倒挺意外。   不是挺嚣张吗。   狗东西……   范伸低头,捏了捏眉心,他倒还曾经听过如此粗俗直白的称呼。   看走了眼,倒没说错,确实是他看走了眼。   她纵然有万般不是,人是他爬墙娶回来的。   她有何错?   范伸的身子突地往前一倾,慵懒的坐姿端正了些,看着她那双不停颤动的眼睫,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你错了?”   姜姝点头,再点头,“错了。”   范伸倒有了兴致,好奇地问,“哪错了?”   姜姝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脸上的神色有几分错愕,错哪儿了?   她压根儿就没错……   半晌姜姝张了张嘴,态度极为端正地道,“都错了。”   范伸今夜就没打算放过她,“说来听听。”   姜姝小心翼翼瞅着他,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皆透着试探,“姝儿千不该万不该顾着自己的病,一人出去抓药,更不该让世子爷等?”   那话起初还带了些许疑问。   在范伸那嘴角开始缓缓扬起之时,姜姝又及时地点头道,“是姝儿错了,姝儿不该让世子爷等。”   “还有呢?”   这个错,无可挑剔,确实是她错了,他最讨厌等人,以往从未有人能让他如此等过,如今却有了那耐性,等了她半个时辰。   她很有本事。   还有?   姜姝想不出来了。   她提前回了娘家,那能是她的错吗?若不是昨儿夜里他那副吃人的模样,她心头生了害怕,怎会一早爬起来就回了娘家避风头。   而那心头唯一知道自己错了的地方,姜姝却打死也不能说。   但除了让他等了这一阵之外,范伸还能因何同自己生怒,姜姝不得而知,索性也不猜了,伸脖子一刀,直接问道,“夫君觉得姝儿错在哪了?”   范伸看了一眼她那张表里不一的脸,也没了耐心陪着她演下去。   房门此时大敞开,姜姝进来时并没有及时关,想着若是里头真闹出了人命,外面的人也好及时看到,进来施救。   然而自己的那话音一落,便听到了身后“嘭”地两道关门声。   姜姝也不知道范伸是如何出的手,只见其修长的五指正捏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脸上再无丝毫掩饰,直勾勾地看着她,直白地问道,“会功夫?”   自那日在秦家院子里,被他亲眼撞见了姜姝的身手之后,范伸还是头一回质问她。   这会子,姜姝背心才渐渐地发了凉,思忖半晌,点了头。   “谁教的?”   姜姝喉咙一咽,“自己学的。”   范伸瞥了她一眼,随手将手里剩余的几粒花生,撂到了跟前的碟盘里,漫不经心地道,“沈颂,沈家的二公子,年幼时曾在长安呆了五年,拜师于王夫子门下,悟性极高,被王夫人视为得意门生,七岁那年沈大人辞官,待其回了扬州,不到一年便又暗里返回了长安,拜师于韩夫人门下学起了功夫,成年后开始经商,众人只知其是个盐商,倒是很少有人知道,沈家二公子沈颂还有个外号,江湖人称……巫山王爷。”   姜姝一双手脚已是冰凉。   一时才想起,跟前这人是从不讲情面的大理寺卿,是皇上的手里的一把利刀,是人人惧怕的活阎王。   此时眼里的那道恐慌,倒也不是装出来的。   是实打实地害怕。   她就算是死,也不能连累了表哥。   范伸见她不再啃声了,便又问,“几岁开始跟沈颂学的功夫?”   姜姝乖乖地回答,“五岁。”   偷桃片那年,她五岁,沈颂八岁。   范伸意外地看着她,“这么说来,你的功夫当真不错?”   姜姝没答。   范伸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盯着盘子里的花生,半晌后,手指头捻起了一颗花生轻轻地一捏。   姜姝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跟前黑影扫过,下意识地偏过头,那花生米直接擦着她的耳畔而过,沉闷一声后,稳稳地陷入了身后的那床架上。   姜姝脸色苍白。   范伸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平静地道,“确实可以,沈颂教的不错。”说完顿了顿,突地问道,“还有教你什么?”   那黑眸如山涧寒潭。   仿佛只要她稍微回答不慎,便能立马将她吞噬淹没了一般。   姜姝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张了张嘴,轻飘飘地道,“夫君……姝儿真的错了,姝儿今夜不该去找沈公子,姝儿只是想当面同沈公子道声谢。”   范伸原本也没打算问她这个,此时听她主动说了出来,倒也想听听了,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谢什么?”   “感谢沈公子的嫁妆。”   “多少钱?”   姜姝磕磕碰碰地道,“两,两万两……”   范伸手指头敲了敲几面,“确实挺多。”他买苏桃,也才花了一万两。   “你喜欢钱?”   姜姝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你怎不早说?新婚那日,母亲给了我一串东院的库房钥匙,让我交给你,我忘了。”范伸说完,看着那双错愕的眼睛,缓缓地起身道,“这些年我赚来的,尽数放在了里头,从没数清过,你要喜欢,回头去点点?”   姜姝呆傻了。   不过一瞬,便从那如同糖衣炮弹的迷雾中猛地惊醒了过来,忙地摇头道,“够了。”   “不想要了?”   姜姝赶紧点头。   范伸便俯下身,看着她一笑,问道,“那你图我什么?”   姜姝望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彻底糊涂了。   图他什么?   他那一翻墙,可还有让她图他的机会。   姜姝这时,倒终于相信了表哥的话。   这人不能惹。   就算他当真不讲道理,她终究也是惹不起,从前惹不起,如今也是,姜姝盯着那双微微有些桃花眼的眸子,愣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个字,“人。”   屋子里一瞬,雅雀无声。   几息之后,范伸胸腔突地一震,发出了一声闷笑,重复了一遍,“图我人……”   姜姝不敢去看他,目光一直垂下。   视线突地触碰到了那只挂在他腰间的荷包……   那日她定亲,姜嫣拿过来给她时,她瞅了一眼,因上面绣着她喜欢的白芍,她才有些印象。   姜姝壮着胆子,堵上了半条命,提心吊胆地往前凑了一步,见他没动,双手才缓缓地攥住了他腰间的衣裳,颤颤巍巍地将头搁在了那冰凉的锦缎上头,屏住呼吸道,“世子爷长的好看。”   屋子内又是一阵安静。   若不是那声狗东西,印象实在太深。   此时,就凭她这幅舍命讨好的模样,范伸八成也相信了。   但这人,一贯表里不一。   范伸生了几分刁难,脱口而出,“比起沈二公子呢?”   问完范伸便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些多余,他凭什么要去同沈颂那土匪头子相比……   趴在他胸前的姜姝却抬起了头。   范伸垂目看着那双微显慌乱的眼睛,既然话收不回来,也想听听她会如何回答。   姜姝却没说话。   迫使自己对上那双含着几分笑意的深邃黑眸,心提在了嗓门眼上,缓缓地踮起了脚尖。   范伸没动。   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在那张脸,慢慢地凑近,闭上眼睛突然凑上来时,竟忘记了躲开。   唇上一软,带着微微的凉意。   如蜻蜓点水,那又柔又软的东西,在他唇瓣上拂过之后,范伸发现。   他有了某种反应。   新婚夜那日的失常之后,他去了百花楼,看着苏桃一身罗衣红纱,翩翩起舞的身姿尽显妩媚,他却毫无反应。   此时,不过一个吻。   他竟然又好了。   范伸突地失去了兴致,心头莫名窜出了一股烦躁。   就那作天作地的戏精……   范伸转过身,一眼也没瞧,那早已退开两步,躲得远远地罪魁祸首,不耐烦地挥手道,“先回你的院子。”   姜姝如获大赦。   脚步蹭蹭如飞,再也顾不得装出半分病态,等走出了院门口,双腿到底一软,春杏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回到梨院阁楼,姜姝还心有余悸,那阎王老子,到底还是向她伸出了爪子。   想起他说表哥的那段,姜姝背心不由生了冷汗。   至于她适才是如何反应过来,猜出了他在因何而怒。   是因她又想起来了,当初他既然能放掉脸面,爬墙来姜家提亲,那便是当真喜欢她。   既然是喜欢她,自然也见不得她同旁人有所来往。 第36章   春杏伺候完姜姝洗漱, 又安慰了一阵,半夜才回稍间。   姜姝一人躺在床上,却还是迟迟合不上眼, 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非笑非笑的黑眸。   想着最初嫁进侯府,不过是想图那一份荣华富贵,和后院里的安稳,如今, 却离那原本设想的日子, 越行越远。   既然能将表哥的身份调查的一清二楚,自己在他面前, 便也如同那跳梁小丑。   有功夫同有病并不牵扯,这等鬼话也就韩凌能编出来安抚她。   大夫把脉, 镇国寺拿药,还亲自上门喂她喝……   他早就知道她那病是装出来的。   姜姝越往深想, 越觉得毛骨悚然, 脑仁一阵阵跳动。   原本畅想好的美好未来, 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别说舒坦日子, 恐怕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不免想起适才在镇国公府,同表哥说出的那句风凉话, 顿觉打脸。   何止是他范伸看走眼了,自己又何尝不是看走了眼。   三更过后,姜姝才从那乱糟糟的脑子里,渐渐地理出来了一条生存之道。   他既然心里还喜欢她, 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明儿她定会好生伺候他, 哄着他, 让他消了气儿就行……   天麻麻亮,姜姝才终于合上了眼睛。   然刚入睡不久,春杏便进来摇醒了她,“夫人,老爷正寻您呢。”   姜姝一夜没睡踏实,脑子昏沉,迷迷糊糊想起昨夜姜文召那张脸,不觉烦闷,“我这不是在这吗,还寻什么呢。”   春杏神色吞吞吐吐,到底还是说了实话,“世子爷今日起的早,同老爷提了一句,说昨儿晚上夫人亲口同他自荐,府上的笋子烧肉乃是一绝,想尝尝夫人的手艺。”   姜姝本是迷迷糊糊的,愣是被这话惊醒了,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转头瞧了一眼屋里的沙漏。   卯时。   天麻麻亮,她这不才歇下吗……   他何止起得早,莫不也是一夜没睡?   ***   范伸确实一夜没睡,他择床,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歇息。   昨夜姜姝走后,范伸便继续坐在那木椅上,瞧了一阵书。   后来严二进来,不知从哪里顺回了一本病历,里头记载了那戏精十几年来,坑蒙拐骗,蒙混过关的所有病症。   一一翻完之后,范伸便没再打开过自己的书页,轻轻地捏了一阵眉心,突地想起了什么,吩咐严二道,“你再去查查,看那陈招灵有没有给过那女人旁的东西。”   每回范伸的吩咐,只需一句,严二便能领悟。   今日严二却领悟不了了,“不知大人说的是……”   范伸眼皮子一掀,瞟了一眼严二,目光再敛下时,便轻轻地丢了两个字,“迷香。”   一个女人而已,再妖的狐媚子手段,他都见过。   所说那戏精也有几番姿色,但也不至于让他频频失常。   严二愣住。   范伸没看他,声音却多了几分凉意,“上回那酒壶,再查查。”   范伸脊梁一挺,一瞬紧张了起来。   范伸坚持自己的怀疑,“酒壶没问题,那便是里头的酒被人换过。”   戏精的把戏甚多……岂会如此轻易让人察觉。   为了个世子夫人,倒挺拼。   严二没动,几度欲言又止。   范伸见他还杵在那,缓缓地望了过去。   严二便梗着脖子,冒死开了口,“属下前儿听了蒋大人一句话,颇有感悟。”   范伸拧眉,正疑惑蒋言生嘴里能吐出什么好东西,能让他严二这呆板子有了感悟。   严二便道,“蒋大人说,情感二字,往往当局者迷。”   范伸那双眼睛锋利如刀,盯着严二看了半晌,才轻声问道,“何意?”   严二背心早已生了一层冷汗,硬是顶着那股子压迫,拼死一搏,“大人喜欢夫人。”   屋内突地安静下来。   范伸看着严二,目光陌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奇闻,身子往后一仰,再次确认道,“谁?”   “夫人。”   严二看着范伸那双渐渐危险的眼睛,如同正抓着那悬吊在深渊上的草绳,只能往前跑,稍微一迟疑,便会跌下去,尸骨无存。   “蒋大人说,动情之人,犹如犯过心疾。”严二说完,也没去看范伸,垂目拱手道,“属下这就去查。”   从屋里出来,严二知道自己又踏进了坟墓一步。   也有所体会,人一旦撒谎,得编造出千万个谎言来弥补。   他尽力了。   余下的,只能靠春杏。   严二一走,范伸就保持看着严二的姿势,呆了足足十几息,眸子才微微动了动,舌尖轻抿了一下干涩的唇瓣,而后躺在那椅子上,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满脸的凉薄。   严二,他懂个屁的情……   还心疾。   屋外夜色被雪雾凝结,气温有多寒凉,范伸心头的燥热就有多旺,那双薄情的眸子里,一瞬掀起了滔天般的烦躁。   之后再归于平静。   脸上便如同罩了一层阴云,迟迟散不开。   一直到天边刚翻了鱼肚,范伸便将脸上的那层乌云,挂在了姜家的头顶上,谁也不得安宁。   姜老夫人上了年纪,瞌睡越来越少,本就起得早。   姜文召知道府上歇了位阎王,睡不踏实,起的也早。   姜夫人今儿难得也没了瞌睡。   可谁也没料到范伸比谁都起得早。   姜老夫人听下人禀报,范伸已去了前厅,忙地差安嬷嬷去厨房备早食,安嬷嬷人还未走出去,便见姜文召跨步进来,“昨日姝姐儿同世子爷夸了口要下厨。”   姜文召说完瞅了一眼前厅的位置,“如今人正等着呢。”   姜老夫人一愣。   那丫头会烧菜?她怎不知……   再一想便也明白了,想必是那丫头知道昨儿理亏,为了讨人欢心,才夸下了海口。   姜老夫人清楚姜姝是个什么样的身子骨,悄悄地交代了安嬷嬷,“让她去厨房外守着便是,要什么菜,自个儿同厨子说。”   交代完,一家人才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前厅陪着范伸等。   范伸也没着急,缓缓地品着茶,时不时应上姜老夫人一声,两人多数聊的都是侯夫人。   姜夫人之前怕范伸,瞧也不敢瞧上一眼。   如今见范伸一句没一句地同老夫人搭着话,就如同做梦一般,一时才惊觉,那丫头虽不是她亲生的,可从辈分上来算,堂堂的大理寺卿,还是她的女婿。   姜夫人一阵恍惚,身子都飘了。   不由又想起了姜滢。   最初的嫉妒心慢慢地缓了过来,如今人也清醒了许多。   想着若是有范伸这颗参天大树罩着,哪怕单是一片叶子,也能施下一块阴惠。   说不定姜滢以后出来,说亲还真得靠侯府。   姜夫人乘着空隙,忙地插了一声进去,“大人平时里都喜欢些什么菜色,回头我教教那丫头,都给你做……”   姜夫人脸上的笑容,十足的献媚。   话音一落,姜老夫人和姜文召都不动声色的握住了手里的茶杯。   屋子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范伸压根儿没搭理她,要说他没听到,在姜夫人说完那话时,他又分明瞟过去了一眼。   只凉凉的一眼,姜夫人心头便是“咯噔”一声往下沉。   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瞬变了色。   待那阵过了,姜文召才转头,剜了一眼林氏。   坐了这半天,自己都不敢说一句话,她倒是敢说,是个人都能瞧出来,若非那丫头,他范伸今日岂会坐在这……   ***   姜姝夜里没睡好,脚步都有些飘。   下了阁楼后,便去厨房寻了刘婆子,刘婆子动手,姜姝立在一旁瞧着。   刘婆子看了一眼跟前天仙似人儿,笑着道,“除了小时候那会小姐时常来,长大后可再也没见过小姐往我这地头钻,侯府世子爷倒是个有福气的……”   姜姝舌尖都是苦的。   等刘婆子弄好了,便端着菜去了前厅。   到了门口还疑惑里头怎么没声儿,脚步跨进去,见满满一屋子人都坐在那,谁也没吭声,大致也明白了。   那阎王心情还是没缓过来。   不由提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姜夫人被那一眼盯的心魂未定,再也不敢主动搭讪。   后来见姜姝替他不停的施菜,倒又觉得最初那想法没错。   嫁给这样的人,人前虽威风,人后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这一会儿功夫,她便觉喘不过气来。   之后趁着姜老夫人吩咐安嬷嬷去取新茶的功夫,主动揽了活,“还是我去寻吧,知道地儿。”   侯夫人出去后,没再进来。   拿了茶随手差了正好路过的姜嫣,“你替母亲跑一趟。”   姜嫣过去时,一桌子人还在用饭。   垂着头,目光不敢乱看。   只在进门时,目光匆匆扫了一眼,晃眼瞟见自己那位武功绝世的‘娇弱’大姐姐,正在给大姐夫不停的夹菜。   桌上谁也没说话。   范伸碗里的竹笋炒肉,吃一块,多两块,不过片刻,便冒了尖儿。   连落筷子的地儿都没。   范伸的动作便是一顿,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姜姝手上,等姜姝手里的那筷子再次伸过来时,范伸便一筷子敲了下去,声音微带凉意地道,“够了。”   刚进来的姜嫣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唬地抬了头。   也没敢抬的太高。   刚好就瞧见了范伸腰间佩戴的那个荷包,顿时心口一跳,惊愕地看向了姜姝。   那是她……   范伸那一筷子拍下去,席上姜老夫人和姜文召都抬起了头。   姜姝也愕然。   范伸的脸色却极为平静,似乎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般。   姜姝不敢再动了。   一顿饭用的跟上战场似的。   等范伸将满满一碗竹笋炒肉吃完,放下了竹筷后,姜姝的呼吸才稍微畅快了一些。   饭后漱完口,还未等安嬷嬷煮好茶奉上。   范伸便起身同老夫人辞别,一人出来,立在了姜家前院的雪地里,也没走,也没催姜姝。   姜老夫人岂能看不明白。   赶紧让姜姝回楼收拾东西,“到了夫家,便不似以前,既为当家主母,万事都得把细些,侯夫人教子甚是严厉,平常用饭不许人留剩碗子,今儿你那一通乱添,世子爷碍着我这老骨头的面儿不动声色,几回忍了,你怎就不长眼色……”   姜姝点头,“孙女知道了。”   这事是个意外。   原本是想好好讨好他,没想过用力过了头。   姜老夫人又催促道,“别耽搁了,人还等着呢。”   范伸往那雪底下一站,姜姝也不敢耽搁。   匆匆地回到梨院,正欲上楼收拾包袱,便见姜嫣在那门口,着急地渡步。   闻见身后的动静,姜姝忙地转过头来,见是姜姝,面上的神色更急了几分,几步迎上前,也顾不得多说,直接问道,“大姐夫今儿佩戴的那荷包,可是那日我送给大姐姐的那只?”   姜姝眼神一闪,还没回答,便见姜嫣突地一跺脚,“哎呀”了一声,“大姐姐送之前怎就没仔细瞧瞧,那荷包底部我添上了自个儿的名字,绣了一个‘嫣’字。”   姜姝久久地盯着姜嫣。   心口如同进了风。   “我是怕大姐姐日后嫁过去忘了我这个妹妹,便生了小心思,想着姐姐若是日后用上了那荷包,瞧见了字儿,还能想得起我这个妹妹……”   姜姝哑口无言。   荷包是她自个儿转送出去的,怪得了谁。   那日祖母非得要她寻出个生辰礼来,她急着会韩凌,哪里有心思备礼,便随手拿了姜嫣给她的荷包给了安嬷嬷。   经由她手送出去的荷包,那自然也就是她绣出来的了。   可她耍绣花针虽厉害,要真让她绣出花儿来,实属为难。   姜姝焉气了。   这回,怕是当真哄不好了。 第37章   范伸立在那雪地, 脚底下的那一块积雪都快踏平了,才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夫君久等了。”   范伸没去看她,提步便走。   到了马车前, 范伸连那往日的假情假意也懒得再装,一步先跨上了马车,待姜姝卯腰进去时,便见范伸已经坐在了那,一双眼睛落在她脸上, 就差烙出一个印记来。   姜姝似乎压根儿就没看出他脸上的那片阴云, 冲其一笑,眼睛弯出了一道月牙儿, “夫君。”   范伸看了一眼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心生佩服。   这么些年, 倒还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将口是心非演绎的如此出神入化。   人前逆来顺受。   转个身, 暗里全都给还了。   且, 还尤其无辜。   范伸抬手烦躁地捏了捏喉咙, 那一大碗竹笋炒肉,似漫出了喉咙口, 马车一晃,极为难受。   脸上的神色不由又冷了几分。   懒得再搭理她。   身旁那人, 却比往日凑的更近。   “还是侯府的丫鬟手巧,春杏折腾了一早上,才替我梳了出来,可我总觉的哪里不对。”姜姝偏头摸了摸鬓边的发叉, 极为自然地将头往范伸跟前一凑, “夫君帮我瞧瞧, 有没有哪儿不妥?”   范伸好半晌才转过头。   目光从那毛茸茸的发鬓上淡淡瞥过。   这不挺好的吗。   见范伸依旧冷着个脸不搭理她,姜姝才无趣地直起了身子,谨慎地瞅了一眼范伸后,没话找话,“昨夜夫君歇的可还好?”   范伸心头一阵翻滚,闭上了眼睛,“别说话。”   姜姝便也闭了嘴。   马车不徐不疾地离开了姜家,范伸将车帘卷起了一块,寒风从那敞开的一道口子里灌进来,冷气钻骨。   两人却都没觉得冷。   姜姝手心都捏出了汗。   快到长安街前的那段路,姜姝的目光便在范伸的脸上,和他腰间那荷包上,几回试探后,终是轻轻地移了移身子,不动声色的伸出了手。   摸到了荷包时,姜姝的心口顿时提了起来。   并没先动。   缓缓地侧过头,见范伸依旧闭着眼睛,又才屏住呼吸,慢慢地用了力。   没拽动。   姜姝慌乱地抬头,见那双眼睛紧闭,依旧毫无反应。   应是睡着了。   姜姝紧张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埋下头,仔细地去寻那荷包的系带。   荷包贴着腰侧而系。   同那块质地极好的白玉,一同系在了腰带上。   若想解开,恐怕连着那块玉也得一并取下来。   姜姝终是从袖筒里摸出了银针。   针头在划向那系带上的一瞬,姜姝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抬了头。   那一抬头,便同头顶上那双不知何时已睁开的黑眸,撞了个正着。   “何意?”   姜姝张了张嘴,手指头一抖,银针的针头差点戳到了掌心。   待魂儿落地后,姜姝陡变的脸色,一瞬又恢复如常,神色间一股子的坦荡,“姝儿见根线头松了,便挑了挑。”说完又无比殷勤地道,“夫君若是喜欢姝儿做的荷包,姝儿再给夫君做一个……”   “不用。”   范伸压根没睡着。   被那只爪子拽了两回,第3回 才睁开眼。   此时也并没有多怀疑,荷包有一个足以,多了无用……   马车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等到了侯府,范伸心口的那股翻滚,已压下去了不少,并没有下车,回头同姜姝说了一声,“你先回,我进一趟宫。”   姜姝点头,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夫君路上小心些。”   临下车前,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范伸的腰间。   那荷包一日不拿回来,一日便如同梗在她喉咙的一根刺,随时都有可能要命。   ***   回到侯府,姜姝先去正院,同侯夫人请了安。   侯夫人问了几句姜老夫人的情况,见姜姝眉间虽有丝淡淡的愁绪,当她只是舍不得娘家,神色倒是敞亮,知道昨儿范伸歇在了姜家,猜两人应和好了。   这新婚夫妻,小吵小闹的是常事。   等吵过了,感情还能更好。   侯夫人本打算派云姑送她回东院,隔壁虞老夫人屋里,几个表姑娘正摸着牌,听说姜姝回来了,一涌而来,非要缠着姜姝,去图个热闹,“这天一直落雪,哪儿也去不成,表哥成日忙,表嫂子一人呆在屋里,岂不闷得慌……”   姜姝不喜欢热闹。   虞莺便同她道,“表嫂子放心,咱几个姑娘手笨,定赢不了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姜姝再拒绝倒显得矫情,侯夫人也松了口,嘱咐几个姑娘,“你嫂子身子弱,适可而止,可别玩久了。”   今日贾梅不在。   虞莺头点的如同啄木鸟,“姑母放心。”   那一番热闹,引来了里屋的虞老夫人。   今儿难得瞧见世子夫人也坐在了桌前,不由凑在其身后替其把关,几人摸的是纸牌,已流传了好几辈人,规矩大同小异,见姜姝生疏得紧,虞老夫人时不时地指点一二。   两三把之后,虞老夫人便也不吭声了,笑着拍了拍姜姝的肩头,“世子夫人不适合摸牌。”   可不是。   三把输了近五两……   姜姝原本没什么劲,这一输,倒是起了兴头,干脆将手里的牌侧过去,同虞老夫人一同商议,“祖母,咱再来。”   对面的虞莺,忍不住打趣道,“表嫂子可别说妹妹们欺负你,你可是有老祖宗亲自把关坐镇……”   几人一阵笑。   几把过后,姜姝还是输。   虞老夫人便笑着同姜姝道,“咱祖孙俩,摸牌的运气倒是一个样,若论摸纸牌,我只服一人。”   众人一时好奇,都看向了虞老夫人。   虞老夫人便道,“原镇国公府的那小世子,不过才六岁,玩起纸牌来,府上竟无一人能玩得过他。”   虞老夫人说完,眸色有些恍惚。   屋里却没人吭声。   镇国公府,早成了一堆白骨废墟,哪里还有人。   半晌后,虞莺才压低了声音问,“祖母说的可是裴椋小世子?”   在扬州时,她曾在茶馆听说是的说过一段,镇国公府的那小世子曾聪明绝顶,可惜命薄如纸。   当年边关正遭外敌。   陛下却执意要在那节骨眼上废太子立文王,废皇后韩氏立朱氏为后,长公主亲自进宫找了皇上,两人在乾武殿内,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长公主一怒之下,刀剑相向。   便是那一回,惹来了灭顶之灾。   隔日陛下一道圣旨落在了镇国公府头上,说镇国公府勾结秦家参与党争,私藏火药,替太子谋逆,一并抄家灭族。   抄家的那日,长安城红了半边天。   镇国公府,无一人抵抗。   六岁的小世子裴椋自然也没活下来,听说后来宫里的人来点查名册,找到的时候,人早就腐烂在了侯府的一个杂草堆里。   虞老夫人年轻时,曾同先皇后是手帕之交。   后来两人一个成了皇后。   一个跟着穷书生,嫁去了扬州。   身份悬殊虽大,却也没有断了联系。   先皇后暗地里,更是让长公主认过虞老夫人为干娘。   十几年前,裴椋小世子打算办个生辰宴,虞老夫人为此还曾从扬州赶来探望。   只可惜人来没赶到,裴家便出了事。   镇国公府出事后,虞老夫人便从未对家人提过一句长公主或是裴家的话,小辈们也不敢问,今日见虞老夫人主动提起,虞莺才敢问上一句。   虞老夫人虽没答,但也默认了。   回头见姜姝走着神,轻轻地碰了一下她,“今儿咱俩怕是玩不过这群猴子精,你先回去歇歇,明儿咱摸牌前,先拜拜菩萨。”   姜姝点头,笑着搁了手里的牌,心里却有些恼。   拜谁也没用。   这些年,她可没少跟着表哥去镇国公府烧纸。   昨日才刚去过呢。   今儿也没见那位聪明绝顶的小世子,保佑她赢上一把。   姜姝从正院回来,身上的荷包已经见了底,回到屋内,神色一瞬颓废。   荷包没拿回来,银子也光了。 第38章   姜姝一个上午, 都没提起劲儿。   中午没见范伸回来。   晚饭还是没见到人。   眼见天色一点点地暗沉下来,姜姝终是忍不住,正要差春杏去门口瞧瞧。   丫鬟晚翠便道, “世子爷一向回来的晚,有时回来,府上的人都睡着了,世子爷怕吵着旁人,都是自个儿抹黑回的屋。”   姜姝听完呆了一阵, 似是想起了什么, 突地开始忙碌了起来,先去了一趟侯府的厨房, 回来后又急急忙忙地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待收拾好了, 才从屋内取走了范伸的一件大氅,提着一盏灯, 去了侯府门口候着。   ***   范伸一早便进宫去了乾武殿。   将前几日皇上交给他的两桩事情, 一一给了答复, “秦家当年的案宗,臣已查过, 资料上记载,六十三具尸体, 并无遗漏。”   范伸说完,皇上便眯着眼睛看着他,“你的意思是秦家没问题?”   “资料上虽如此记载,但不排除其资料原本就有假, 当年负责清点遗体的是府衙京兆, 臣会继续追查。”   皇上思忖了半晌, 点了点头道,“也有些道理,继续查下去,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也好让他朱成誉早日死心。”说起朱侯府,皇上胸口突地一震,冷笑了一声,看着范伸道,“这几日朕看他朱成誉是越来越疯了,不仅说秦家的人回来了,还说这朝中一定藏了秦家人的帮凶,前些日子那宫里闹鬼,秦家院子闹鬼,都是有人在背后一步一步地精心谋划,为的就是故意挑拨朕和他的关系,你说可笑不可笑?”   范伸立在跟前,神色不动。   皇上也没等他答复,继续道,“他朱成誉指使自己的儿子,怂恿文王又是借军饷,又是盗墓,如今败坏了我儿名声,他倒是脱得干净,还想将这笔账算在死人头上,单凭这点,朕和他的关系,还需得人来挑拨?”   皇上的声音陡然一厉,“可笑的是,贵妃竟还帮其说话,你说她到底是站在哪边?”   范伸被皇上这么一问,终于开了口,平静地道,“娘娘心慈。”   皇上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声,“她就是心太慈了,之前朕就同她说过,要朱侯府好好管着那孽畜,别总惯着,哪天捅出了篓子不好收场,她不听,这回是他朱澡自己不长眼,上朕这找死,朕还能如何?文儿也是她儿子,她作为母亲,怎就不替文儿想想,还上朕这来替朱家求情,这点上,她还真不如那韩氏……”   范伸又道,“娘娘孝敬。”   皇上气儿慢慢地消了些,口气也松了不少,“她这叫愚孝,她处处替那屋子人想,可他们又何曾替她想过?”说完又想了起来,问范伸,“侯府失踪的那位丫鬟可找着了?”   范伸点头,“有了消息。”   皇上倒有些意外。   范伸便道,“昨日乘船,人已去了江南,臣打算明日便启程。”   皇上愣了愣,脸色突地一变,冷声道,“朕说呢,怎么他朱侯爷突然请命去江南,美其名曰,主动去江南替文儿收拾那烂摊子……”   原来是寻人去了。   可朱成誉越是这般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皇上越是怀疑那丫鬟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下也没阻拦范伸,“行,明儿你就跑一趟,只是难为了你,这才刚新婚不过三日。”   说完便让王公公捡了几样珠宝,交给了范伸,“拿回去交给世子夫人,这回是朕欠了她。”   这话算是给了姜姝天大的情面。   然姜姝的情是他范伸给的,面儿也是他范伸给的。   她的地位如何,全凭他的心情   范伸回到马车内,想起堵了一日的喉咙口,瞧也没瞧一眼那匣子,随手一扔,扔在了马车角落里,接着便赶往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蒋大人今日一早被‘送’到了城外,去了巫山,蒋大人一走,大理寺安静了许多,范伸临时召回了沐休中的韩焦。   两人交接完寺里的事物出来,天色已晚。   昨儿一夜未歇,今日又忙碌了一日,范伸脸色略显疲惫,身子靠在马车上,眼睛却没合上。   深冬的夜色,一日比一日凉。   车帘子被风卷起,寒风飘进来,范伸也没伸手拉下木窗,路过巷口时,马车内便传进了阵阵呜咽声。   范伸额头两侧,青筋顿显。   密密麻麻的凄惨声,如同地狱中的厉鬼,索绕在他耳畔,久久消散不去……   “椋哥儿,你的生辰,母亲提前给你过了罢。”   “椋哥儿,你得跟着我走啊……”   “别等了,你母亲,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出来……”   熊熊大火,尽在咫尺。   滔天的热浪翻滚后,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范伸喉咙艰难地一阵滚动,五指捏得泛白,额头已然生出了一层细细的密汗。   良久,脚下的马车突地一顿。   严二提醒道,“世子爷,到了。”   范伸没动,坐在那平复了一阵,严二道他是睡了过去,正欲上前再次相唤,便见范伸掀开了帘子。   脸色已恢复如常。   往日每回回来,侯府的府门都已禁闭。   管家闻到敲门声,才会赶来开门。   今日等严二上前准备叫门,却见那府门虚掩,并没有上栓。   门槛处还溢出了一道昏黄的灯火。   严二道是管家提前听到了动静,先开了门,忙地错开身子同身后的范伸让开了路。   范伸迈步进去。   才往前走了两步,安静的夜色中便响起了一道甜甜的欢悦声,“夫君……”   范伸眸子一顿,转过了头。   便见府门旁,一道人影倚立在那,一手抱着大氅,一手提着一盏灯,灯光一照,那张熟悉的巴掌脸上便露出了一对月牙儿。   范伸还未反应过来。   便见她将手里的灯盏往春杏手上一递,走到了跟前,踮起脚尖,将那件挂在胳膊上的大氅,一面费力地往他身上披,一面叨叨地道,“天这么冷,夫君出门怎的也不穿件大氅,好在我想了起来,这要是冻着了该如何是好……”   范伸紧紧地盯着她。   在她踮起脚尖的一瞬,竟也配合地弯了下腰。   正不明白她今夜这一番行为又是为何,腰间突地又被一双胳膊轻轻地抱住,热乎乎的手掌在那被寒风吹得冰凉的锦缎上,来回蹭了蹭。   随后便扬起了一张笑脸,“适才我一直握住手暖,夫君觉得暖和了没有……”   春杏手里的灯火,全被那突然扑过来的身影挡住。   范伸只瞧见了一双亮堂堂的眼睛。   水雾蒙蒙,闪着精光。   “你怎么来了?”范伸的声音有些黯哑。   “接夫君啊……”姜姝的一双手还欲再蹭过去,便被范伸捏住了手腕,一路拉着往东院走,“回屋。”   春杏在前提着灯。   安静的游廊下,几乎全是姜姝的声音。   “夫君,累不累……”   “夫君,饿了没……”   “夫君要记得,天冷了,多喝些热水……”   范伸虽没应她,握住她的手掌却没有松开半分,拉着他一路回到了东院暖阁,   一进门,里头灯盏明亮。   屋内的那圆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酒菜。   “我怕夫君还未用膳,便备了一些……”   范伸转过头,久久地盯着跟前这张狗腿过了头的笑脸。   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看不惯旁人在他跟前耍心思,唯独对她一再宽容忍让。   因为她假得生动,假到了点子上。   便没那么让人生厌。 第39章   姜姝被他这番盯着一瞧, 当他是不喜欢,赶紧道,“夫君若是不饿, 姝儿这就让人撤走……”   范伸没答。   收回目光,脚步往里一跨。   屋内烧了地龙,范伸进去后,便褪了身上那件才被她披上的大氅,姜姝极为有眼色地上前接过, 挂在了屏障上, 再回来便见范伸坐在了圆桌前。   今日早上被她那一碗竹笋塞到胃胀,范伸几乎一日未曾进过东西。   这会子, 确实有些饿。   与早上不同,桌上的菜都是姜姝自己去厨房亲自嘱咐厨子所备, 比起那干瘪瘪的竹笋炒肉,温火炖出来的老鸭汤, 缓和许多。   几样热菜也分外别致。   不油腻, 均以清淡为主。   范伸动了箸。   然箸尖儿还未沾到碟盘, 姜姝又是一声,“夫君先等会儿。”   范伸抬起头。   便见她殷勤地走到了桌前, 揭开了跟前汤罐的盖儿,拿起汤碗盛好汤, 又小心翼翼地搁到了范伸跟前,柔声道,“夫君,饭前先喝些汤再进食, 方能养胃, 夫君小心烫……”   那低头垂眸之间, 全是关切的神色。   真诚无比。   范伸眉眼轻轻一挑,搁了手里的箸,改换成了汤勺,随了她。   屋内安静下来,姜姝才将目光瞟向了他的腰间,适才她大约摸到了,但没瞧见,此时灯火下,便瞧清楚了,那朵白芍药还在……   夜长梦多。   无论如何,今夜,她必须要得手。   ***   正院。   侯夫人屋里的灯还亮着,坐在屋内候了一阵,云姑便回来禀报道,“世子爷已回了东院。”   侯夫人面色一诧。   往年今日,范伸回府后,不用她传,他自己便会主动上她这来。   今儿怎的先回了东院。   云姑笑着解释道,“今年怕是用不着侯夫人再去张罗,天色一黑,夫人亲自去了一趟厨房吩咐,说是怕世子爷回来饿着了,如今已在门口接到了世子爷,两人相拥回了东院。”   侯夫人听完,出了会儿神。   之后脸色便是一阵安慰,安下了心,“这才像个样,早就劝他娶个媳妇,夜里回来也不至于摸黑,再晚再黑,回来时那屋里也会有人给他留一盏灯,总比那黑灯瞎火的强,如今,他当也知道了这好处……”   侯夫人说完,转头又问云姑,“老夫人可歇下了?”   “歇了,今儿念叨了一句,后来便乱了神智,连身前的几个表姑娘是谁,都分不清……”   侯夫人的眉目不由锁了起来。   老夫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过了片刻,又才道,“你去厨房让厨子煮一小碗长寿面,少放些,赶紧送到东院去。”   云姑点头,“奴才这就去。”   等云姑端着长寿面进屋时,范伸已搁了箸,进了浴池更衣。   外间的丫鬟们正在收桌。   云姑进来,没瞧见两位主子的身影,知道自己怕是来晚了,便立在珠帘外,冲着里屋轻唤了一声,“夫人。”   姜姝正在浴池外的那屏障跟前,紧张地翻着衣物,这一声夫人,唤得她差点飞了魂。   忙地抬起头,慌慌张张地瞧了一眼那珠帘后的浴池,不敢发出声儿。   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到了门槛前,才笑着应了云姑,“姑姑怎么来了?”   云姑将手里的小碗递了过去,笑着同姜姝道,“侯夫人念着世子爷回来的晚,吩咐奴才备了碗热面,倒不成想夫人也备了酒菜,待会儿世子爷出来,让他小尝一口,领了侯夫人心意罢了。”   “多谢母亲。”姜姝伸手接了过来,搁到了刚收拾出来的圆桌上。   虽说是一碗,那碗却是巴掌大小。   里头的面,极为精致。   换成姜姝,也不过一两口的事儿,姜姝意外范伸以往的食量。   她今儿是不是又喂多了?   想起今儿一日,他同自己摆出来的那脸色,顿觉挫败。   这祖宗,当真难以伺候……   ***   范伸从浴池出来,便见姜姝杵在那出神,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姜姝一个心虚,回过了头。   范伸沐浴后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一身的水雾索绕,发丝半干,水珠从那清冷的脸侧一路滑下,过了喉结,再滑到了胸膛。   突然瞧见这幅光景,姜姝耳根子莫名地一烧,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道,“适才云姑来过,说是母亲给夫君送了碗面。”   “嗯。”   范伸垂目瞧了一眼桌上的小碗,弯腰落座,半晌后搁了碗,见身旁那人还立在那,一动不动,难得没再发出声儿来,不由抬头望了过去。   离的近了,这才发现,她似乎涂了口脂。   还上了妆。   范伸唇角一勾,她倒是不放过任何机会……   范伸推开了跟前的汤碗,缓缓起身,“不去洗漱?”   适才那耳根子一烧起来,姜姝脑子就乱了,越是不往那头想,新婚夜那见不得人的画面,越是清晰无比,除了新婚夜,今儿两人算是头一回同房。   新婚夜有酒。   今儿,范伸连酒壶都没提起来过。   她怎就忘了这茬……   姜姝心头一沉,正慌着呢,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声,也忘记了自个儿那赤红的脸色,愕然地转过头,“啊?”   范伸盯着她。   亲眼瞧着那脸上的红晕染到了眸子里,此时对面那颗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也不难测。   范伸提步越过她,手指头在她那后脑勺,轻轻一敲,“别遐想,我先出去一趟,等会儿回来。”   姜姝一愣。   后知后觉后,脸色陡然熟了个透。   恨不得原地遁了去。   她遐想什么了……   范伸走了好半晌了,姜姝才回过神,双手捂住脸颊,轻轻拍了拍,将那羞愤欲死的念头,先压了下去,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拿荷包要紧。   那荷包的绣字,一旦暴露,就凭他从昨日戴到今日,招摇过市了两日的劲头,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姜姝想着范伸能在这个时辰还出了东院,必是又想起了哪桩要紧的公务。   大抵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适才被云姑那么一打断,姜姝连荷包在哪都没翻到,如今也不着急了。   干脆将范伸刚褪下来的一堆衣裳,从那屏障上取下来,抱到了软榻上,慢慢地开始找。   先是外衫,没寻着。   再是里衣,一件一件地清理出来,再挨个儿的摸了个遍。   还是没寻着。   正纳闷,鼻尖一股檀香袭来,异常熟悉,从姜姝头一回见范伸,便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儿,后来几回,每回一靠近,姜姝都能闻见。   不似名贵的流脑,也并非平常的香料,既能压住旁的香料,又能让人觉得清淡不腻人。   这等熏香的手艺,怕是很少见了。   起初姜姝并没有在意。   如今突地又觉,似乎在哪她也曾闻到过此类香料。   一时生了好奇,除了范伸之外,到底还有谁能熏过这香,便随手拿起了一件里衣,凑近了鼻尖,闭目搜寻着脑子里的记忆。   正是沉浸入神,跟前的月洞门旁,突地敲出了两道,“咚咚”之声。   姜姝猛地惊醒,错愕地回过头。   便见范伸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门前,身子轻轻地倚靠在那门框上,手里握着一个木匣子,正是适才发出那声音的物件儿。   姜姝转过头时,那双漆黑的眸子正落在她手里的衣物上,眉目轻轻地挑着,神色中透出了些许意外,还有几分耐人寻味的疑惑。   俨然将她眼下这行为,视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嗜痂之癖。   姜姝神色一慌,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不……”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只是……   纵然是一贯撒谎成性,张口即来的姜姝,此时盯着怀里一堆人家才褪下来的衣物,也一时哑口无言,久久地立在那,脸色因窘迫和无处诉说的憋屈,涨的越来越红。   半晌后才硬着头皮,麻木地张了嘴,“我见夫君的衣裳挺,挺好看……”   死一般的沉寂后。   范伸上前,从她手里缓缓地抽走了那件被她凑在鼻尖嗅过的里衣,不轻不重地应了两字,“是吗……”   “我……”   范伸没给她申诉的理儿,直起身打断,“不打算歇息了?”   姜姝胸口堵的发慌,张唇合唇了好一阵,才一口气儿卸下,磕磕碰碰地道,“我,我先去洗漱。”   刚往浴池走了两步,又被身后的范伸唤住,“慢着。”   姜姝驻步回头。   范伸便对她指了一下软榻上的那堆衣物,“这些,拿回去。”   姜姝的下颚若是一把刀子,这一个晚上,已不知戳死了自己多少回。   脚步麻木地转回来,在范伸的眼皮子底下,又将那衣物抱了出去。   浴池里满满一池子水,也无法淹没姜姝羞愤欲死的心。   等到池子里的水凉了,拖无可拖,姜姝才从那水池子里爬出来。   为了证明自个儿的心思纯正,穿好里衣后,又整整齐齐地套好了中衣。   捂的严严实实了,才走到了床榻前。   轻手轻脚地拂开了幔帐,见里头的人没有动静,又才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被角,正打算将自个儿无声地塞进去,耳畔便是一道低沉的声音,“我道你今儿晚上就宿在了浴池。”   这一声,姜姝那一通如同做贼的功夫,都白费了。   身子轻轻地往外移了移,恨不得将自个儿移出床榻,“姝儿吵着夫君了?要不,姝儿去那软榻……”上也行。   “拿着。”   姜姝还未说完,躺在身旁的范伸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木匣子,突地伸手递到了姜姝跟前。   幔帐一落下,遮挡了床前那盏灯火的光线,视线模糊,姜姝瞧不清,只见是他适才进来时,手上拿着的那匣子,不由疑惑地问了一声,“这是何物?”   “给你的,等明儿你再开……”   “咔擦……”范伸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卡扣被掰开的声音,满满一匣子的美玉珠宝,“哗啦啦”地尽数砸在了姜姝的脸上。   姜姝猛地一颤,睁大了眼睛,一脸发懵地盯着头上的幔帐顶,神色一片呆滞。   过了好半晌,姜姝才从那床上坐了起来,将那落了一身的珠宝,扑腾腾地扒拉下来。   终于喘回了一口气。   范伸也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早同你说了,明儿再打开。”   姜姝倒是想回他一句,既然让她明儿再打开,那这时候给她作甚……   可瞧着跟前那云锦被褥上,一堆的琳琅满目。   暗光下更是迷人心智。   终究没有再吱声,只转过头轻柔地问道,“夫君,这是哪儿来的?”   范伸看着眼她那双发光的眸子,神色不明地道,“今儿给你赚回来的。” 第40章   夜色静谧。   那一句话, 似是不经意地吐出,带着些许低哑慵懒,落在一方幔帐之内, 扩散开来再荡回耳边,尤其能击中人心坎。   姜姝愣住,眸子轻轻眨了眨。   给她赚回来的……   仿佛细细琢磨不得,越品越是上头,姜姝的心尖儿, 不受控制地跟着往上飘了起来。   片刻后, 姜姝便不得不承认,钱财珠宝这东西, 当真是个好东西,无论是在身在何处, 有着何种处境,都能使人心情瞬间愉悦, 忘却烦恼。   还能对一个人有所改观。   正如当下。   那狗东西在她眼里, 突然就没那么十恶不赦了, 虽没有完全符合她最初对其的设想,起码也没有她最后想的那般糟糕。   “多谢夫君。”   姜姝冲身后的人道完谢, 便半跪在那被褥上,就着幔帐内暗黄的灯光, 开始一样一样地拾起了散落在床铺上的珠宝。   适才她那一扑腾,落在身上的玉器件儿,还有大大小小的珠子,早已四处散开, 落得满床皆是……   范伸盖着的那褥面上也有。   姜姝捡完了手边上的, 才将目光转向了身旁, 先是小心翼翼地拾了范伸脚边上的几颗。   最后几样,恰好就落在不该落的位置,正好在范伸的腹部。   姜姝实在是不好下手。   犹豫一阵,回头瞅了范伸一眼,见其已闭上了眼睛,便攥住褥子,轻轻抖了抖,想将那褥面上的东西抖下来。   可那几样物件并非是颗珠子,而是块沉甸甸的玉佩。   抖了一下,没动,再抖第2回 ,仍旧没动,正欲再抖抖,范伸便睁开了眼睛,低哑地道,“你要折腾到何时?”   这话刺的姜姝一个机灵。   忙地伸手抓了过去。   谁知范伸先移了移腿,姜姝的手碰上那石更的跟块木桩子的东西后,心都凉了。   幔帐内范伸明显一声粗喘。   姜姝眼皮子直颤,也不知是自己是如何开的口,双唇麻木地道,“抱……抱歉。”   此时就算有再多的珠宝,她也不敢捡了……   一溜烟地钻进了被褥里,盖了个结实。   幔帐内死一般的安静。   姜姝的身子如同僵尸,大气都不敢出,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动上半分。   半晌过去,姜姝突地又才发觉,后背里钻进去了东西,应是颗珠子。   还不小。   硌得她有些痛。   姜姝忍着没动,然而时辰越长,那股子疼痛愈发强烈,姜姝终究还是没忍住,挪了挪,稍微移开后,舒服了些。   过了一阵又开始疼。   姜姝又移了移。   如此几回,身上盖着的那褥子,突地被掀开,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整个将她捞进了怀里。   适才她要寻找的那股子檀香,如今堵在她鼻尖处,姜姝却什么也闻不到了。   脑子里一瞬空白,一时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白芍花儿被挤开时,姜姝声音都是抖的,“世子爷……”   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将她堵在那臂弯处,擦着她耳畔的一道声音却比适才还要低沉黯哑万分,“今夜我不碰你,你是睡不着了。”   姜姝倒是想替自己申辩几句,然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轻轻推搡了几回,对抗上那铜墙铁壁,也如同猫儿挠过一般,无足轻重。   一夜微雪。   狂风略过,将那海棠枝头颠得乱颤,鬓发钗横。   几度吹的那白雪里埋着的两朵红梅,乍隐乍现,愈发红艳妖媚。   又路径幽曲,将那深山密潭,搅得波涛泛滥,溢出了呤呤之声后,更惹得那风儿狂躁了起来。   密潭里的水渍终是蔓延出来,溅在了那弯曲的曲沟内,水声潺潺。   银月偏西,两道魂儿也跟着归了西。   ***   姜姝再次睁眼,天色已敞亮。   范伸已不在。   姜姝养了会儿神,拖着那快要散架的身子,在热乎乎的水池子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才起来。   出来后,便让春杏去捡了床上的珠宝。   这一顿冤枉总不能白受。   虽有满腹憋屈,但从昨儿夜里范伸的反应来看,已原谅了她同表哥相会之事。   姜姝似乎又看到了一丝曙光,若是再拿回那个荷包的话……   昨夜她翻找了几回,闹出了一桩又一桩的误会之后,那荷包就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着了。   今儿早上却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范伸的腰间。   姜姝想不明白了,昨夜他到底搁哪儿的?   姜姝正谋划着,下一次该如何出手,午后范伸便来了,“我要去趟江南,一月后回来。”   姜姝正盯着那朵白芍药,看着它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手里的那茶盏,几回搁下又提,提了又搁。   闻得这话,一瞬抬起了头,几乎脱口而出,“夫君何时走?”   “今日。”   话音刚落,姜姝没有任何犹豫,拿起了茶盏。   范伸一个没挪得及。   姜姝手里的半盏茶,便尽数溅在了荷包上,那朵白色的芍药,一瞬全变了色。   “夫君,对,对不起……”姜姝赶在范伸出声前,先一步起身,掏出了绢帕,一面替他擦拭,一面着急地道,“夫君可有烫着了?都怪姝儿一时失了神,只是,只是没想到夫君赶这么急……”   那半盏茶水虽说不多,却也不少。   不只是荷包,腰间的衣裳也湿了好大一块,姜姝擦了几下,便扶住了范伸的胳膊,“世子爷,姝儿先伺候你更衣吧。”   范伸眉头拧住。   要说不生气是假的。   可她那一番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倒是他的不是了。   范伸不做声,起身跟着她进去,更衣时,几回看向她的脸。   见其目光清透,眼珠子并未有任何闪动,只是诚心诚意地在替他更衣,紧锁的眉头,才缓缓地舒展开来。   早上从暖阁出来后,他便问了东院的管事,“昨儿世子夫人都去了哪儿。”   管事回禀,“夫人昨儿等了世子爷一日,还派跟前的春杏去东院门口瞧了几回,夜里见世子爷还未回来,便又去了厨房,吩咐厨子做了几样菜,全是她自个儿报的菜名……”   倒同昨夜她所说的吻合。   正怀疑她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后来去见虞老夫人时,虞老夫人便道,“世子夫人摸牌那手气,倒是同我这老骨头一样,背时。”   说完便笑着道,“昨儿她可输的不少,这个月想要买个啥,怕是要掏自个儿的私房钱了……”   范伸终于明白了。   是为了钱。   此时等姜姝替他穿好了衣裳,范伸便将那串库房的钥匙交到了她手里,“若是需要什么,直接上库房取银子便是。”   他不是那等吝啬之人。   她喜欢,拿去花就是。   姜姝刚将那染了茶渍的荷包,收进了袖筒,抬起头便看到了一串散发着铜臭的铁疙瘩。   微风一吹,犹如一串风铃,发出了叮铃铃的声响,入耳全是金钱的声音。   那夜范伸同她提了一句,她不敢要,如今他却亲自送到了她手上,她也不会违心去推辞。   姜姝缓缓地伸出了手,待那铁疙瘩切切实实地落入掌心后。   一时恍如做梦。   之后又在晚翠和春杏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库回来后,姜姝便什么都想通了。   成吧。   他误会她偷闻他衣裳,那便当她是贪念他。   昨夜他非说自己故意在勾引他,那也当她是在故意勾引。   太阳偏西的那阵,姜姝坐在了软榻上,悠闲地喝着茶,回头问了一声晚翠,“世子爷何时走?”   晚翠道,“天色不早了,应该也快了。”   姜姝茶盏遮面,缓缓地勾起了唇角。   何为万事顺遂,便是当下她这般状态。   生活实则处处都透着惊喜,受些委屈也不见得就是吃亏,忍下一时,一切都还有希望。   打今儿起,往后一月,她只管躺在后院,做好她的世子夫人…… 第41章   姜姝坐在软榻上畅想了一阵未来。   府上如今除了范伸知道她身子有病是假之外, 其余人皆还不知情,碍着她这一身‘病’没人会来打扰她。   姜姝没想过为何范伸不揭穿她。   但她大抵已经摸清了门路,只要她将他的毛捋顺了, 今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差。   她想好了,等范伸一走,她先跟着春杏和晚翠学摸牌,然后再去虞莺那小妮子手上,将输掉的银子赢回来。   这与她此时有多富裕, 小气不小气是两码事。   主要是输得太惨, 心里堵得慌。   再过几日就是元夕夜,她便去找韩凌, 两人先去街头看看花灯,如今手头有银子了, 她也可以去游一回船,好生瞧瞧长安河畔两岸的繁荣美景。   等到元夕一过, 便也有了初春的气息。   待那柳条儿抽了芽, 她再病上几日, 让春杏替她打好掩护,去表哥的巫山上住上一两日。   那时巫山的椿树上, 定也发出了椿芽。   她再让表哥替她煎几块椿芽饼,自己泡一壶热茶, 坐在那高峰石崖上,瞧上一回奔腾的云海……   姜姝的思绪飘了起来,仰目看着院子里那颗白雪皑皑的榕树,就算此时枝叶已落光, 也觉的别有一番美感。   那不由自主弯出的一抹笑容, 与往日范伸看到的任何一回都不同。   嘴角微微裂开, 眸子弯成了浅浅的一道月牙儿,笑得并不灿烂,里头却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期待与憧憬,犹如此时正身在一场美梦之中,沉浸在那欢乐里无法自拔。   门槛外范伸的脚步不觉放轻了些。   走近了,才有了动静声。   当那抹在范伸眼里,觉得还挺好看的笑容,在触碰到他眸子时一颤消失不见,随即而展现出来的一抹假笑后,范伸的好脸色,也随之消失。   姜姝赶紧起身,意外地问道,“夫君不是今日出发吗,天色晚了,路上怕是不好走……”   范伸没应她,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后才慢慢地侧过头,勾了勾唇,轻声问道,“很高兴?”   那张脸每回一笑,准没好事。   姜姝忙地摇头道,“姝儿适才听说江南没有落雪,夫君这一路上,定会顺遂……江南人杰地灵,夫君此趟前去,定有不小的收获。”   说完便又莞尔一笑,不动声色地道,“姝儿还听说江南的姑娘,同长安的姑娘不太一样,个个都是水做的,一掐,那肉皮子都能掐出水来,姝儿倒是好奇到底是何模样……”   范伸脸上的笑意不仅没减,反而更深。   姜姝看得心肝一颤,忙地将那话转了个急弯,“此去一别,夫君一月才回来……外头的风景虽好看……”姜姝垂下头,声音突地含糊了起来,“世子爷心头可莫要忘了姝儿,姝儿在家也会时时念着夫君……”   说完便低头绞着手帕,做出了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范伸瞥开目光,不想再同她磨下去了,直接道,“收拾东西。”   不招惹他,好好躺在后院,做她的世子夫人。   除了那句狗东西外,这话他也没忘。   没有目的,她是不会往他跟前凑。   但他此趟,太过于枯燥,偶尔还得需要她这样的戏精解闷。   姜姝没回过神。   有些疑惑。   严二不是都收拾好了吗,适才她还派晚翠过去问了,是不是还缺什么,世子爷怎么还没走,严二回答都收拾好了。   这怎么又要收拾了。   姜姝赶紧起身,“夫君是忘了什么东西吗,姝儿这就去准备。”   范伸没答。   见范伸的态度磨蹭,姜姝比他还着急,殷勤地道,“路上说不定很冷,我再多给夫君备几个手暖,还有今日母亲刚送过来的狐狸毛大氅,虎皮护膝,我都一并给你装上,夫君瞧瞧,还缺些什么?”   范伸这才跟着起身,看着她那张即将要千变万化的脸,轻声地道,“不是想看江南的姑娘吗,收拾好你的东西,我带你亲眼去瞧瞧。”   姜姝脑子一梗,没反应过来,“啊?”   范伸盯着她,“不想陪我去?”   晴天里的一个霹雳,劈得姜姝有些语无伦次,“没有……”   “可……虽说姝儿舍不得夫君,可我也不能光顾着自个儿舒坦,祖母教导我,做人夫人头一桩规矩便是要识大局,夫君此趟是去办正事,我一个后院的女人,怎能跟上去给夫君添麻烦,且东院不能没有主人,夫君放心去办差,当真不用替姝儿考虑,姝儿在府上等着夫君回来便是……”   姜姝一口气说完,上气不接下气。   胸口的急躁,让她的脸色也跟着生了变化。   月牙儿没了。   假笑也没了。   范伸愈发坚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直接将姜姝那一通无谓的反抗拍死了,“我先去正院等你,半个时辰后出发。”   姜姝愣着。   犹如五雷轰顶。   适才她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绝望。   范伸不错眼的看着她那张脸,满意地看着那神色几经变化后,瞥过头,在那无人之处,唇角一抿,脸上一抹笑容转瞬即失,再回头时,便挑了挑眉目,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缓声道,“我娶你,定有你可取之处。”   姜姝惊愕地抬头。   范伸及时地收回了目光,提步往外走去,“夜路不好走,别耽搁久了。”   姜姝盯着雪地里那道挺拔的背影,张了张嘴,脑门心突突直跳……   ***   范伸一走,姜姝磨磨蹭蹭,春杏和晚翠却不敢耽搁。   晚翠收拾完东西过来禀报道,“夫人,长安还在落雪,路上说不定很冷,奴婢多给夫人备了几个手暖,还有今日侯夫人刚送过来的那件狐狸毛大氅,和一对虎皮护膝,我都一并给夫人装上,夫人再瞧瞧,还缺些什么?”   姜姝:“……”绝望的仰头一望,眼前那颗白雪皑皑的榕树,如今再瞧,已没了半分美感。   两刻后,春杏扶着姜姝去了正院。   屋内侯夫人正在同范伸说着话,“她那身子当真没有问题,这一路上可不轻松……”   那话入耳,姜姝心头又生出了一丝挣扎。   进屋后,几声急急的喘咳,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虚弱地唤了一声,“母亲。”   侯夫人眉头皱得更深,看向范伸,欲言又止。   虽说新婚分别,是有些难受,可就姝姐儿那身子,也不知道到了江南,折腾成什么样了……   侯夫人正欲再劝劝,范伸便回头扶了姜姝一把,平静地同侯夫人道,“上回镇国寺法师给的那药,还是没发根除,正好常青法师这回去了江南,儿子带她过去,让法师亲自把一回脉,也好对诊下药。”   那话说完,姜姝的喘息声立马小了许多。   侯夫人恍然大悟。   原是打的这个主意,她就说这冰天雪地的,去江南办差,怎还带着姝姐儿。   在成亲之前,侯夫人就想赶紧治好姜姝。   派人去了几回镇国寺,都没能见到常青法师,这会子听说人在江南,机会难得,也没再阻拦,“一路小心些,有姝姐儿在,你可不能再似往常那般赶路,走走歇歇,别累着了姝姐儿了……”   侯夫人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扶着姜姝踏进雪地里,一路将其送到了门口,再三嘱咐道,“姝姐儿要是哪里不舒服,千万别忍着,一定要告诉世子爷,路上虽辛苦了些,等到了江南见到了常青法师,有他替你瞧脉,姝姐儿这身十几年的老毛病,定会药到病除……”   姜姝不敢再多说一句,“母亲放心,姝儿都知道。”   范伸走的突然,姜姝走的更是悄然无声。   等到侯府的人听说后,已是晚上,贾梅这两日得了一筐子鲜花瓣,趁着姜姝和范伸回门的功夫,关在屋里捣腾起了蔻丹,今儿才勉强做出了一小瓶,打算拿给姜姝。   除此之外,还将花瓣烘干,做成了一个香囊。   若她说是新婚贺礼,世子爷当也不会拒绝。   谁知去了东院,却只见了丫鬟晚翠,这才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已不在府上,两人一道下了江南。   贾梅愣了愣,只好央央地回来。   姜姝不在,蔻丹搁不得,就算如今的大雪天,最多搁上两日汁水便会干涸,贾梅去了正院,打算拿给侯夫人。   正院子里的小厮今儿才刚扫过积雪,廊下的几盏灯火一照,昏黄的光晕,映照在那湿润的青色石板上,四下一片安静。   贾梅的脚步一向很轻。   上了台阶,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跟前的房门禁闭,里头燃着灯火,似乎有人在。   贾梅正打算转身,却突地听到了一声,“姐姐可有问过梅姐儿,她是何想法?”   冷不丁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贾梅心头一跳,脚步顿在那,一瞬生了根。   “她还能有什么想法,我自知梅姐儿配不上世子爷,之前便也没开这个口,如今世子爷娶了夫人,我便替梅姐儿来做这个主,先将她抬进后院,有妹妹在府上,就算梅姐儿做小,她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且我瞧那世子夫人,面相大气,也不是那等刻薄的主子,等她回来,梅姐儿再到她跟前敬一杯茶,便也不会说什么,再过两日我也该走了,总不能一直在府上打搅你,梅姐儿从小跟着我没过上好日子,往后跟了妹妹,还请妹妹多加照应,……”   贾梅心跳到了嗓门眼上,耳朵不觉贴到了门上,   一阵安静。   过了好久,屋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贾梅道是两人说起了悄悄话,她没听着,正要凑的更近一些,突地又听到了侯夫人的声音。   “先别说梅姐儿的事,姐姐你替她做不了主,就说我,也做不了世子爷的主,往年为了他的亲事,我不知操了多少心,长安城里每年前来说亲的人就没断绝过,都被他一一拒了去,后来遇上了世子夫人,不用我催,他倒是自个儿上门去提了亲,如今这才新婚几日,就算我是她母亲,也不能不过问他的意见,擅自替他做主,往他后院里塞一房妾室。”   侯夫人说完,见虞家大姐的脸色越来越差,态度又柔和了些,“你先且考虑考虑,回去好生问问梅姐儿的意思,惹她当真有这个想法,等过段日子,两人从江南回来,我便去他们跟前,问问俩人的意思,若他们点了头,梅姐儿也同意,将来我自是不会亏待梅姐儿……”   虞家大姐听完,面色一哂,“罢了,是我不该提,梅姐儿哪能配得上……”   “姐姐,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能说什么话?妹妹不想便是不想,何须找一堆理由来搪塞我,我只听说过纳妾问当家男人,可没听说过,还得问当家主母的意思,若是那世子夫人不答应,妹妹莫不成还能一辈子不替世子爷纳妾?当年伸哥儿身子弱,卧床不起,妹妹去求菩萨时,可不是这般说的,妹妹求的是儿孙满堂……”   灯芯里的火苗子一跳,侯夫人的眼皮子也跟着一颤,声音比起适才来,要生硬了些,“姐姐在这府上住多久都没关系,也不必觉得多有打扰,侯爷开明,后院这块,自来都是我说了算,我想留谁就能留谁,你是我的姐姐,如今我比你过的好,不用你说我也会帮衬着拉你们一把,母亲最近身子弱,姐姐要是得空,还是多去陪陪她吧……” 第42章   虞家大姐被侯夫人一番话说的有些发愣。   往日侯夫人顾及她相公死得早, 从不在她跟前提侯爷半句,就怕刺激到她。   今儿这话里话外,却对自个儿如今在侯府的地位, 无半丝遮掩,听着似是在挽留虞家大姐,让她安心住下来,无形中何尝又不是在刺她的心。   都是姐妹。   一个爹一个娘生的,命运却如此天囊地别。   范侯爷是对她好, 还是个高门户的官儿。   是以, 她如今才能挺直了腰杆子说话。   自个儿呢?   相公没了,带了个姑娘相依为命, 仅靠着娘家的周济,和自己干点绣活来糊口, 日子过的抠抠搜搜,处处看人脸色。   虞家大姐这些年隐在心头的怨, 一瞬冒了出来, 当下也没了好脸色, “妹妹怕是忘了,当年伸哥儿发热, 我是如何陪着妹妹去的镇国寺了。”   那晚府上的云姑发现伸哥儿情况不对,急急忙忙地进来禀报, 恰逢秦家和镇国公府出了大事,范侯爷已被陛下压在宫中几日,不给放人。   她听了后,二话不说, 立马跟着侯夫人带着伸哥儿大半夜地往镇国寺赶, 到了半山上, 伸哥儿躺在她怀里,连气息都似乎没了。   侯夫人一双腿都是软的,踉跄了几回险些摔倒,后来还是她上前将伸哥儿抱给了常青大师。   一夜后,范伸醒了过来。   如今她还记得常青大师说的话,“好在赶来的及时,若是再晚上半刻,神仙也救不活。”   伸哥儿那一场病,当初可要了她侯夫人半条命。   回来后大半个月神色都没有缓过来,无论她如何劝说,她都是一副痴呆样,后来还是母亲过来了一趟,两人关在那屋子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后,那眼珠子才开始移动。   到底是日子过的太久。   十几年了。   她哪里还记得当年的那点恩情。   虞家大姐此时说出来,也没想过要以此为要挟,非要她高兴纳了梅姐儿,强别的瓜不甜,既没那个心,她回头告诉梅姐儿,早些掐断念头便是。   只是适才哪一样,心头极为不痛快,希望她能记得,自己对伸哥儿还有一桩恩情在。   见侯夫人脸色不太好了,虞家大姐也没再留,起身道,“妹妹早些歇息吧,今儿就当我没来过。”   门外的贾梅,听了这句,赶紧回过神,脚步匆匆地躲在了那红墙的转角处,在那灯火照不进的地方,贾梅抬起头盯着高高的屋檐。   只见那梁材之间,彩画绚丽,无一不彰显着高门大户的气魄。   她愿意。   只要能留下来,不再回扬州的那小破院子,怎样她都愿意。   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母亲的呼噜声和半夜那臊人的小解声。   ***   离开侯府时,范伸和姜姝各乘了一辆马车。   因出发的晚,马车还未出城,天色便暗了下来。   城外的路不比城内平稳,颠簸了一段后,愣是让姜姝断了任何想头,缩在那马车内的软榻上,拥着锦被入了眠。   一路上,时而一束灯火从那窗户外一闪而过,姜姝睡得迷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突地停下,严二在窗外轻轻一敲,“夫人,世子爷有请。”   此时天色依旧漆黑。   姜姝下了马车,眼睛都睁不开。   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往范伸马车上走,身后的严二赶紧吩咐春杏,将马车内的紧要物件儿一并都拿了过去。   等姜姝到了范伸的马车后,队伍便分了两路。   适才姜姝坐过的那辆马车,经过岔路口时,择了另外一边,背道而驶。   虽说该跟上来的还是会跟上来,但如此做,能让对方更加确定,此趟大理寺卿出门,是为了那不可告人的秘密。   ***   姜姝的瞌睡被打断,脑子昏沉的厉害。   到了范伸的马车前,也没有上车,而是立在了那窗口前,直接问范伸,“夫君,寻姝儿有何事?”   话音一落,里头便传出了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姜姝只得钻了进去。   因适才睡了一觉,进去时,姜姝头上的发鬓已有些松散,再配上那一脸的睡眼惺忪,莫名多了几分妩媚。   也早已不再反抗,甚至马车出发时,她还开心地同范伸说了一句,“姝儿一定会乖乖听夫君的话,绝不给夫君添麻烦。”   此时进来,脸上也不见任何被逼迫的不快,   范伸的眸子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又平静地挪开。   “夫君还没睡呢?”姜姝轻轻地坐到了范伸身旁,见他正翻着一本册子,又没搭理自个儿,便主动问,“夫君寻我何事?”   范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软榻,仰头示意道,“先睡。”   姜姝便知,他让她来,单纯只是想让她挪个窝。   适才马车上就她一人,她想怎么躺就怎么躺,此时有范伸在,主子未歇息,她怎能先歇。   一时便硬撑着眼皮子,往范伸跟前凑了凑,“夫君在瞧什么呢。”   范伸也没挪开,将那页面儿一翻,现出了卷宗上的几个字,‘文王遇袭。’   姜姝在姜家虽未识过字。   但从小的志向却很远,为了将来能当一个贤惠的主母,识字算账,样样她都跟着沈家表公子学过。   如今那几个字入眼,姜姝脑子“嗡”地一声炸开。   范伸只给她瞟了一眼,便将其合上,压在了旁边的一摞卷宗之中,面无感情地道,“朝廷案宗,你不能看……”   姜姝没动。   范伸抬腿褪了筒靴,往那榻上一放,才侧过头看向她。   马车内的灯盏昏暗,只见其一双长睫,在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投下了一排细细密密的光影,轻轻一眨动,满目错愕。   范伸拉了被褥压在心口,躺了下去,低声道,“熄灯。”   半晌后,才见那身影慌慌张张地起身,揭开了悬吊在马车壁上的灯罩盖儿,一口气吹出去,马车内霎时一片黑暗。   悉悉索索了一阵,身旁终于安静了。   范伸闭上眼睛,正要入睡,身旁那人便轻轻地侧过头,猫儿一样的声音问他,“夫君,一般大理寺是如何处理犯人的?”   范伸唇瓣一动,简单明了,“斩。”   黑暗中身旁的人影顿了顿,片刻又问道,“那,那要是罪不至死呢?”   “至不至死,先得审。”   “怎么个审法?”   范伸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那张快要蹭到自己胸前的脸,移了移身子,将胳膊枕在了脑后,才又垂目看着她道,“十八种酷刑,一一试过,便知至不至死。”   “我觉得像夫君这般深明大义的人,一定不会滥用私刑……” 第43章   “是吗。”   范伸胸口微微一震, 颠的姜姝蹭过去的一寸下颚,也跟着上下起伏。   眼睛适应了一瞬的黑暗后,马车内渐渐有了微光。   范伸的目光在她头上那支歪了的金钗顿了一瞬, 胳膊便从后脑勺后挪了出来,五指捻着发钗,轻轻地往外一拔,待那满头秀发尽数倾散在他胸口后,手指头便一下一下地绕着那如锦缎顺滑的青丝, 若有所思地道, “我是什么人,你没听说过?”   长安人背后给他取的那些名头, 他都能诵下来。   从起初的纨绔到走狗。   再是如今的狗官。   仗势欺人,阴狠恶毒, 杀人如麻,从不讲道理……   怎么着都与深明大义沾不上半点关系。   姜姝被他明摆着这般问, 硬着头皮答了一句, “夫君是好人。”完了到底还是良心不安, 说的太假,反而不讨喜, 便又添了一句,“夫君在姝儿心里是好人。”   若他不非得带她上江南的话, 她确实当他是个好人。   但如今姜姝很想他做一回好人。   姜姝虽不懂律法,但她知道单凭文王之前弄出来的阵势,绝不会善罢甘休。   前段日子宫里闹鬼,盗墓的事情又被暴露。   文王自顾不暇。   如今范伸再来翻出案宗, 定是文王又重提起了这事。   为何今夜范伸要故意在她面前翻开那本案宗, 姜姝也不傻, 大理寺的案宗,别说是她,就算是侯爷侯夫人,也不能偷瞧。   她适才伸过头去时,范伸不仅没有避讳,还让她瞧了。   他是在等着她主动认招。   她装病。   会武功。   同韩凌走的近,还有那几枚银针……一一都暴露了后,范伸也不难查。   至于他为何没有将她供出来,定她的罪,大抵是因为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同。   以前她是姜姑娘,如今她是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   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的所作所为都会牵连到他。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大义灭亲。   他可以先休了她,再来定罪。   如何处置她,全看他范伸的心情。   姜姝不知道历来有没有执法官包庇他人的先例,倘若没有,那她能不能成为那个先例。   姜姝的头发丝被他扯的有些发疼。   半晌后,大抵也从那漫不经心的一绕一抚之间,领悟到了某种暗示。   姜姝的双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衣袖,往上凑了上去,双目几经打颤,也不敢去看黑暗中那双正在审视着她的眼睛。   温热的唇瓣轻轻触碰到了那正滚动的喉结处,姜姝才捏着嗓子道,“姝儿伺候世子爷……”   她知道他喜欢。   新婚夜,他搂着她颤了三四回,还紧拽住她不放时,她就知道他尤其痴迷。   昨夜分明是他先立了起来,又碍着情面,怪在了自己身上,最后却晃的她头都晕了。   今儿他等着她上门,翻开了文王的案宗,同她耳鬓厮磨至今,便是在给她机会。   她得好好表现。   姜姝轻轻动了动,在那只小手钻进了底下的里衣内,头顶上的人终是有了动作,手掌隔着衣衫,握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低哑地道,“别动。”   今夜给她瞧那册子的本意是,此趟文王也去了江南,让她安分一些。   可被她这样一曲解,再自作主张的投怀送抱,那被她碰过的喉咙处,滚烫如火,倒也觉得这番解读也有些道理。   但他到底是不想逼迫人,便先说明了,“我并非此意。”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姜姝眼珠子眨了眨,很是了然,“那,那便是姝儿想世子爷了……”声音因讨好比起平日里来,柔软了许多,落在那夜色中,尤其致命。   范伸的眸子渐渐地生了暗。   那绕着发丝的手指,穿进了乌黑的发丝之间,一点点的下滑,在纤细的后颈脖子处轻轻一掐之后,便是往下重重一划。   铺天盖地的一股狂雪,顿时将那遮挡在梅花枝头的云雾,一瞬吹散,露出了该有的面目。   雪里透红。   无不生艳。   马车的车毂轮子上下颠簸,惹得梅花枝头轻颤,风儿被封锁在狭小的马车内,无处可窜,只能拼了命地寻着缝儿往里钻。   半夜的白雪“啪啪”地敲打着木窗,姜姝撑住那窗户边缘,脸贴在车帘上,任由身后的狂风拍打。   断断续续的气息,全呼在了布帘上。   有冷风钻进来,身子一热一冷,恍若冰火两重山。   在风儿最肆虐的那阵,姜姝终是睁开了眼睛,声音颤颤抖抖抖,含糊不清地道,“大人……姝儿犯了罪,大人能,为了姝儿……网开一面吗。”   身后没有动静。   姜姝移了移身子。   那股子狂风正欢快地游荡在云端,在那云层缝儿里蹿的正是兴头,突觉云雾之间的缝儿越来越小,忍不住一记猛浪扑过去,弄的云雾缝儿一阵乱颤后,落起了滴滴水珠。   风儿疯狂的卷住那水珠,游荡在泛滥的海洋里,完全迷了心智。   终于在快要坠下来的那一瞬,低吼了一声,“可……”   风雪平息,姜姝一头薄汗。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终于心满意足。   轻轻地翻了个身,便离那双即将要伸过来的胳膊远了些,实在是没了半分力气,合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范伸本想给她挪挪枕头,手伸出去,却落了个空。   转过头,便见那凌乱的墨发下一截白皙的肩头,露出了褥子外,范伸顿了顿,伸手替她将那褥子拉了上来。   之后倒是睡不着了。   侧过头,盯着散在脸侧的缕缕发丝,久久沉思。   他又碰了她。   事不过三。   没有酒,没有香料……   即便是她先主动,他心里却非常清楚,其实他并不抗拒。   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严二那日在姜家同他说的那句荒唐之言。   虽无可能。   但除了最初图她短命之外。   如今,大抵也同她一样,只是贪念起了她的身子。   ***   夜色宁静。   当那细细碎碎,夺人心魂的娇呤声,从那马车内隐隐传出来时,严二便是一阵面红耳赤,及时回避。   走到后方,与春杏撞了个正着。   春杏同样一张朱砂脸。   两人一相视,脸上的红晕更甚,严二微微背过身子,神色尴尬地道,“我还没说,你呢。”   春杏忙地点头,“我,我也没说。”   严二也跟着点头,“好。”   两人错开后,各自找了个地儿躲起来,长舒了一口气。 第3回 了。   那包药粉,便也越发没有了追究的意义。   可此时,两人又经不住开始去想,新婚那夜,到底是不是因为两人放下的那半包药粉,才起的作用。   ***   一夜过去,天亮时马车的队伍歇在了一处客栈,稍作休整后,补足了粮草,养好马匹,一刻都没耽搁,继续往前。   如同姜姝所说,走出了长安,越往江南的方向,雪势越弱。   十日后,进入了江南地段。   抬眼望去,难得见到几粒雪花。   姜姝从那马车窗外伸出头,看着江面两岸琳琅满目的热闹集市,起初那道不想下江南的念头,彻底地消失了个干净。   江南虽一年到头烟云蒙蒙,寒冬却不似长安那般凉到人骨头缝里。   乌篷船上的游客络绎不绝。   船头的一壶酒。   船尾一盘棋。   端的是悠闲自在。   姜姝干脆掀开了帘子,范伸瞧了一眼,并没去管她,待那马车刚停在客栈前停下,见她迫不及待地要起身,这才伸出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又将她摁了回去。   姜姝回头,正疑惑。   马车外便响起了一声,“范大人。”   这轻浮的声音,一听便知是谁。   文王。   姜姝背心一凉,求救地看着范伸,颤声道,“夫君……”   范伸面色却异常平静,“放心,不会卖了你。”他并非是那等事后翻脸不认账之人,“先回客房,我待会儿上来。”   姜姝点头,没敢动。   范伸下了马车,声音从外传了进来,“王爷,久等了。”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本王可算将你盼来了,为了给范大人接风,本王早两日就在红椿楼里,订好了雅间,点了最好的姑娘,今儿范大人只管跟着本王前去尽情地享乐便是……”   文王的声音既兴奋又洪亮,马车内的姜姝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在长安城,是个什么东西,姜姝岂能不知。   不觉凑近了耳朵。   片刻,边听范伸道,“好,多谢王爷。”   姜姝长舒了一口气。   这待会儿,他怕是上不来了……   马车轻轻一晃,脚底下的车轱辘又开始动了起来,一路驶入了客栈后院,客栈的老板娘恭敬地领着姜姝进了最里头的一处院子。   此次在江南,侯府的人都在此安顿。   “夫人有何需要,随时吩咐便是。”老板娘将其带到了门口,便退了下去。   赶了一路车,再加上在那马车内颠了几回,姜姝周身的骨头早就散了架,先让春杏备水,泡了半个是时辰的身子,换了一身衣裳,才觉轻松了些。   午后老板娘送来了江南的特色菜肴。   姜姝休整了半日,到了晚上,果不其然,没见到范伸的身影。   有了上回范伸半夜突然归门的教训之后,姜姝这回再三去打听了情况,文王和范伸,还有江南一堆的官吏,今儿夜里都在红椿楼内。   集体买椿。   这回范伸来,明面上打着的由头是,奉旨前来监察江难税务民情,地方各处官员哪里敢怠慢。   那一闹起来,也不知道会闹到何时。   这回当也回不来了。   姜姝从匣子内抽了几张银票,夜色一黑,便让春杏熄了灯,等到四处安静下来,便推开了窗户,轻轻往上一跃,落到了客栈的屋顶上。   再从那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溜进了集市。   江南的夜,与长安不同,小巷子多,虽比不上长安的宽阔,却更为热闹。   尤其是灯火繁华的江面。   当那江面上,传出了阵阵锣鼓声时,姜姝驻了步。   瞧着身旁的个个都往前挤,姜姝好奇,便上码头问了那卖票之人,“今儿有何热闹可瞧。”   那卖票的回头见是个戴着纱帽的姑娘,倒也没觉稀罕,江南人随性,夜色长,白日里姑娘们不好抛头露面,夜里遮着面出来凑热闹的不少。   这类人的钱最好赚。   卖票的极为热情地介绍,“今儿清灵班的人,要在乌篷船上唱戏。”   姜姝不识什么清灵班。   那卖票的见她没反应,便一脸自夸地问道,“船上原地能翻上百个跟头,你见过没?”   姜姝只见过在戏台上原地翻跟头的,还从未见过能在江面上来回翻滚的,且还是上百个,不觉摇了摇头,“没见过。”   “诺,十两银子,一艘船。”   姜姝看了一眼江面上那密密麻麻的船只,没吭声。   那人道她嫌贵,忙地道,“今儿见姑娘是头一回来,我给姑娘算便宜些,八两……”   话还没说完呢,姜姝便打断道,“最前面的位置,多少钱。”   那人一愣,“姑娘要想去前面,可不就是这个价钱了,起码得要二十两……”   姜姝还是没说话,皱了皱眉,“人太挤了。”   那人眼珠子一动,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姑娘若是嫌人多,倒是可以另外包场,包场后,这江面上就姑娘一人……”   “多少钱?”   “五百两。”   话音一落,眼前立马递过来了一张银票。   她就想看翻跟头。   表哥说她每回翻跟头,他都看的心惊胆战。   似乎翻的不是跟头,是将她自个儿在往外甩,动倒也动了,却毫无美感。   她想学学……   上回韩凌请她去醇香楼听戏,正轮到戏班子翻跟头时,却被范伸抓了个正着,后来韩凌许诺她再去,又因种种缘故错过,至今都没能完整地看过一回。   今儿正好碰上了。   卖票子接了桩大单,眼珠子发亮,“姑娘稍候,小的这就替你去安排。”   ***   红椿楼内,严二盯着怀里的木匣子,犯了难。   自打世子爷将库房的钥匙给了世子夫人后,府上的一切财物,从今往后便都是由世子夫人说了算。   出发前,他收拾行李时,世子夫人主动奉来了一个匣子,说是世子爷这一路的盘缠,都备好了。   那匣子看上去不小。   严二一个大意,没去瞧。   如今一打开,里头就只有五张银票,还全是一百两的票面。   这才第一日。   今夜里头的账目一结,余下来的钱,恐怕还不够这一月在客栈里的花销。 第44章   严二望了一眼身后的雅间, 一屋子人正在兴头上。   今日大人初到江南,本应先去州府,被文王拉到了红椿院后, 大大小小的官员便跟着挪了地儿,前来接风。   江南的刺史,知州……少说也有十来人。   邀请之人虽是文王,但以往文王在花楼的账,一向都是范大人在结。   地方官员在没摸清大人的目的之前, 也不会有谁敢来出这个头, 银子一追溯,枪打出头鸟。   是以, 今儿这笔花销,只能算在大人头上。   严二看了一眼匣子内那几张小面额的银票, 没敢动,出去同楼里的妈妈打了一声招呼, 打算明儿再将钱送过来。   他先问问世子夫人。   这一趟出门, 应该不会只带了这五百两。   ***   雅间内, 欢歌艳舞。   范伸坐在榻上,握住酒盏, 时不时抿上一口,并未发言。   坐了大半天, 见范伸只字不提此次来江南的公务,在座个个都是官场上的老骨头,眼力劲儿极强,也没人去提一句。   论的全是的江南吃喝玩乐。   风月场子只要有文王, 不愁没有气氛, 一曲舞毕, 文王伸手搂了个姑娘在怀,一阵厮磨后,嘴里的话渐渐地变的粗俗。   惹的那姑娘一声娇呼。   屋子内瞬间燥热。   几杯美酒入喉,在场官员的榻前,皆坐了姑娘。   唯独范伸在那姑娘近身时,将自个儿的腿缓缓一抬,脚后跟搭在了跟前的木几上,那姑娘近不了身,抬头再一瞧其冰凉的脸色。   哪里还敢再往前凑。   在借军饷和盗墓的事情,还未暴露之前,江南曾是文王的地盘。   虽说如今被皇上收回了朝廷,但这城里的许多东西,依旧是文王之前亲手打造。   这回范伸前来,自然有了几分自卖自夸。   今夜一直在留意他的反应。   见此,立马让楼里的妈妈将头牌唤出来,转过头同范伸道,“大人今夜一定要尝尝,江南美人的滋味……”   红椿楼的头牌,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姿娇小,腰肢如柳。   素手轻拂珠帘,款款几步走到范伸跟前,曲腿跪坐在他身旁,一双妩媚的眸子望过来,风情万种。   文王满怀期待地等着范伸的反应。   半晌,范伸搁下了手里的酒盏,俯身去瞧了一眼,眸子里依旧没有任何惊艳之色,直起身后,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太黑……”   屋子内一瞬安静。   别说那头牌本人,在座的的官员皆是一片惊愕,旁的不说,江南姑娘肤色是出了名的白皙。   头牌更是万里挑一。   虽谈不上肌肤塞雪,但无论如何,也同那黑沾不上边。   待那头牌反应赶过来,当场被羞地落了泪。   只有文王了解范伸那张嘴,曾在长安城,便惹哭了不少姑娘。   眼光挑剔,从不给人留情面,文王倒是越发好奇,那位被他强娶进门的姜家姑娘,到底是何等绝色。   既然头牌他都没兴趣,文王神色一怏,便也放弃了,“看来,这江南姑娘,是入不了范大人的眼了。”   范伸也不吱声,手里的酒杯轻轻地一荡,酒水顺着杯壁绕了一圈后,突地问道,“湘云阁可还在?”   文王一愣。   他管辖了江南五年,但凡有点名气的花楼,他都记得名字。   可这湘云阁,他着实没听说过,“范大人从何处听来的名头,可也是本王这江南的花楼?”   范伸还未回答,坐在对面的知州终于有了个开口的机会,忙地问,“大人说的可是二十几年前,名动江南的湘云阁?”   文王又是一愣,看向了范伸。   这怎么还牵扯到二十几年前了,却见范伸点头,“本官素有耳闻,不知真假。”   知州一笑,“大人听说的没错,二十几年前江南的湘云阁专养瘦马,曾红遍了大江南北,不少人为此慕名而来,其繁华,非当今花楼能比,尤其是湘云阁内的头牌,名为烟莺,传其貌能赛嫦娥,其舞姿更是一绝,见过之人,无一不感叹,洛神在世也不过如此。”   文王听的入了神。   没成想,二十几年前,竟还有这等人物。   “不过后来,也不知道因何缘故,突然消声灭迹,曾见其容貌的人,也个个相继暴毙,传言说多半是被当年见过她的人糟蹋了,早已香消玉殒,死后变成了厉鬼,才会回来寻仇。”   文王惯爱听这些风月段子,来了兴趣,忙地问知州,“后来呢,你好好同本王说说,这事当真如此玄乎?”   知州摇头道,“那头牌出事后不久,湘云阁便失了一把火,死伤惨重,之后彻底地消失在了江南,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也就只剩下一些口口相传……”   文王又问,“可有那头牌的画像?”   知州犯了难,“当年见其真容之人,统共不超过六人,无一人活下来,谁也不知是何模样。”   文王便没再问,却记到了心里。   只要是美人儿。   甭管是不是二十几年前,还是三十几年前,他都感兴趣。   也想亲眼目睹一回,瞧瞧那位颠倒众生的美人儿,是何等姿色,竟能压过他一手打造的红椿院……   ***   一群人买完椿出来,已到了半夜。   知州明里暗里几次相邀,想让范伸明儿搬去知州府暂住,范伸就跟没听见似的,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知州便也罢了,本欲亲自相送,奈何文王喝的烂醉如泥,只得叫来了几位府兵,先护送范伸回客栈,回头安置起了文王。   谁都知道文王是朱贵妃所出,陛下爱屋及乌,当成了心头肉。   几度欲废太子改立文王。   虽没成功,但长久以此下去,也不知道太子和韩家还能坚持多久。   若不出意外,将来文王很有可能登基。   摊上这么个祖宗,谁敢怠慢。   几位大人,好不容易将文王塞进了马车,还未走到知州府,底下的人便来禀报,“范大人遇袭了。”   就在红椿楼附近不远处,范伸的马车刚停在了包子铺前,那刺客藏在人群堆里,二话不说,直接下了死手。   战况激烈,马车篷子都给掀没了。   知州吓得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赶过去,街头已是一片狼藉,满地血迹,范伸早已没了人影,知州着急,一路追到客栈,听福缘楼的老板娘说,范大人已经回了房,这才魂魄归了位。   转身便同手底下的人吩咐,“赶紧去查,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要是范大人在江南当真出了事,他头上这颗脑袋也得搬家。   ***   范伸回来时,满身的血腥味儿。   姜姝早已躺在了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屋内的动静声传来时,没有任何反应,脑子里全是清灵班的戏曲儿。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今日一见,才知真有人能在摇晃的船只上翻上百个跟头,且还是个姑娘,和她差不多岁数。   人家那姿势就优美了很多。   姜姝正处于入梦的边缘,耳边的动静,犹如今儿船只上的那叮叮咚咚的锣鼓声,仿佛此时那翻跟头的人,是她自个儿,一时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临睡之前,这回姜姝在屋内留了一盏灯。   范伸转身关了门,缓缓地走到桌前,将怀里的那个牛皮纸包搁在了桌上。   里头的几个肉包子,还热乎着,并没有沾到鲜血。   范伸的脚尖碰了碰木凳,“咯吱”几声响动后,抬头看了一眼幔帐床,帷账没有落下,那娇小的身影正裹着大半张褥子,缩在了里侧,一动不动。   范伸转身先去了净房。   走路时的动静并没有去克制,甚至更衣出来时,那脚步比往日更沉了几分,然床上的人,依旧没有醒。   范伸走到床前褪了靴躺下后,拽了一下被褥,没拽动。   人也没醒。   心头不知为何,突地有些不太畅快,也及时地将这份不畅快,发泄了出来,再出手拉拽时,力气便大了许多,“松手。”   姜姝在梦里好不容易‘会’翻跟头了,冷不丁地被人拽了个翻面,硬生生地跌出了梦境,眼睛一睁开,梦里的甜笑还未消散。   轻扬的嘴角,在对上范伸那双不太愉悦的眸子时,终于醒了过来,“夫君回来了?”   范伸没理她。   姜姝忍着美梦被打断的不爽,赶紧起身,替他挪出了地儿,将身上裹着的一大半褥子,也都让给了他,想着躺回去后,说不定那梦还能接上。   刚找到那入梦的口子,身旁突地一声,“适才遇到了刺客。”   姜姝的神智一瞬又被拉了回来,极为敷衍地回复了一声,“哦。”后,继续闭上眼睛,去寻那丢失的梦境。   夜色一阵安静。   眼见姜姝又快要接上了,这回那耳畔的声音比适才还要低沉,“起来……”   姜姝脑子里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心头的烦躁,几乎冲到了嗓门眼上,一个翻身,便打断了身旁那没玩没了说话声,“这不人都回来了吗,有严二在,你死不了……”   屋内子突地鸦雀无声。   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那灯盏里的火光轻轻一摇曳,姜姝的眼珠子半晌才动了动,“我的意思是说,以严二的功夫,就算有刺客,夫君肯定也不会有事……”   范伸眼皮子一跳,直勾勾地看着她。   姜姝被盯久了,心头发虚,慢慢地转过头去,可一想到自己那美梦被他突然几回打断,今儿怕是实在是没有心情去哄他,便道,“要不我到隔壁去?夫君忙了这大半夜,精气消耗过大,需要好生歇息,我在这,怕饶了夫君清梦。”   姜姝说完,也没去看他的脸色,自顾自地下了床,刚蹭上了绣鞋,便被身后的人提住了后领子,从那床前一把给揪了回来,“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儿能上天了。” 第45章   隔壁去睡……   她挺能耐。   姜姝被他那一提, 来不及扑腾,整个人被摁在了胸前,不觉诧异, 在红椿楼里忙乎到这大半夜,怎的力气还没消耗干净。   上天她没那个本事,不过只是想在梦里好好翻个跟头而已。   却被他几回打断。   “夫君,有没有受伤……”这会子姜姝倒是想起来要关心了,急急忙忙地想爬起来, 腰杆上的那双手却没有半点松懈。   姜姝动弹不动, 也不敢动弹,抬头迷茫的看着他, 不知他这又是何意。   范伸看了一眼那张没有半点真心的虚假面孔,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 将那肉包子喂了狗,眼睛一闭, 捏住了她的下颚, “转过去。”   适才那几个江南的官员吹嘘, 江南小笼包甚是一绝,   回来时, 他刚好看到,顺手买了几个。   本以为她初到江南, 定也睡不踏实,倒是他多虑了……   既买了,总不能浪费。   然那张脸转过去半天了,却没任何反应。   范伸又睁开眼, 正欲瞧瞧她到底在干什么, 便见姜姝扭过头来, 神色极为为难地看着他,“夫君,虽然姝儿也想……可姝儿今日小日子来了。”   范伸就那样盯着她,盯了足足有十息。   之后,毫不客气地又拎起了她的后领子,往里侧一丢,“睡觉。”   还是喂狗好。   姜姝躺在那,犹如死尸,再也不敢乱动半分,觉得自个儿当真冤枉,人都在花楼里泡了一日一夜了,大半夜的回来扰了她清梦不说,还欲求不足……   那小日子来了,能怪她?   姜姝头一回没想着要去讨好他,横竖今儿也没资本可讨好了,索性眼睛一闭,当真睡了过去。   待那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时,压在范伸胸口的那股闷气,似是没有得到地儿解放,一阵烦躁,范伸拉住那褥子,重重地翻了个身。   ***   次日,姜姝是被饿醒的。   昨儿晚上奔波到半夜,饿得比平常要早。   见范伸还未醒,姜姝掀开被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匆匆洗漱完,正欲出去唤春杏替她先备些能添肚子的早食。   便看到了桌上的那个牛皮纸袋。   姜姝翻开,是几个肉包子。   过了一夜,那包子虽凉了,但还是能闻到香味。   姜姝想起昨儿老板娘说,红椿院附近的一家包子铺,肉鲜皮薄,想必是夜里,老板娘替她买了回来,自己回来得晚,并没注意。   姜姝正饿着,也没在意是不是凉了,打算先吃一个先添了肚子,再拿去让春杏热热。   这一吃,竟一个不剩。   姜姝用完,见屋内味儿重,便将那牛皮纸袋扔到了屋外的杂物筒子内,回来后又去了净室洗漱。   收拾好再出来,便见范伸不知何时醒的,立在桌子旁,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   姜姝忙地上前招呼道,“夫君醒了?”   范伸没答,转过头,劈头便问,“桌上的牛皮纸袋呢?”   姜姝一愣。   范伸见她不说话,又问了一声,“昨儿我拿回来的牛皮纸袋呢?”   姜姝只觉脑子里一阵“嗡嗡”直响,刚下肚的几个包子,愣是梗在了心口,撑得她难受之极。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她怎知道那是他的……   这大早上的,要说自个儿爬起来偷吃了人家的东西,颜面多半无存,姜姝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只好道,“我见那包子凉了,刚扔出去,夫君要是想吃,我这就去给你买……”   姜姝说完,转头就走。   才走了两步,便被范伸唤住,“回来。”   姜姝的脚步生生卡在了门槛边上。   半晌,范伸才转过脚尖,走到了她跟前,声音尽量平和地问道,“扔哪儿了?”   姜姝眼皮子几跳,随手一指,指向了远处厨房的位置,“臊水桶……”   见范伸的嘴角又要开始上扬,姜姝轻轻地咽了一下喉咙,赶紧埋下头紧张地道,“我这就去给夫君买。”   范伸及时俯身,拉住了她胳膊,一面拖着她往里走,一面笑着道,“买什么,不过几个包子,扔了便扔了,外面天气凉,你有病在身,不宜出去走动,这一月你便好好在这屋里呆着……”   姜姝头皮都凉了。   回头便攥住了范伸的袖口,“夫君,你知道我没……”   范伸这回油盐不进,盯着那只手,凉凉地撂下了一句,“你想去见常青法师?”   姜姝瞬间松了手,摇头道,“不想,我听夫君的,好好呆在屋里,哪里也不去。”   范伸黑着脸,转身出了门。   姜姝坐在屋内好一阵出神。   她就想不明白了,不就吃了他几个包子,至于他如此动怒,关她禁闭?   她都说了去给他买了……   ***   严二正要去找姜姝问问银两的事,冷不丁地撞见范伸出来,一张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不由心头一紧,还未先开口,便听范伸吩咐道,“去备马车。”   严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将心头的顾虑压了下来,先去后院牵出了马匹,等到范伸坐上了马车,对其说了一声,“赌坊。”严二终于撑不下去了,冒死走到了马车窗口外,低声禀报道,“大人,这趟出门,夫人只备了五百两。”   话音一落,里头的人突地掀起了帘子,盯着严二。   严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昨儿红椿楼里,统共花费了近百两,还有客栈每日的花销。”严二鼓起勇气抬了头,“咱们的银子并不多……”   感受到对面那双眸子渐渐地开始暗沉,严二心头一慌,忙地低下了头。   “出发前,你没查看?”   “属下知罪……”   一阵沉默后,严二赶紧又道,“这趟出来,夫人一道相随,想必另外备了银子,奴才这就去问问。”   范伸没说话,坐在马车上也没下来。   严二转身,疾步进了里院。   姜姝被范伸关了禁闭,这会子也没什么精神。   见严二突然上门,还抱了一丝希望,是不是范伸松口了,谁知严二一开口问的便是,“夫人,可还备了多余的银两。”   姜姝愣了愣,“五百两不够?”   出发前,她都算好了,以江南的物价,即便是侯府一行人等住进最好的客栈,一个月的开销,百两银子足够。   也知道范伸喜欢去花楼。   就算他每日一个姑娘,且都以头牌的价位十两来算,一个月就三百两。   余下的一百两。   五十两算作额外开销。   另外五十两,是她临时多加上去,凑了个齐头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严二也没瞒着,将昨儿夜里红椿院的开销报给了姜姝,“昨夜统共花费了一百两。”   姜姝愕然,“昨儿大人到底找了多少姑娘?”   严二眼皮子一跳,忙地解释,“是十个人的花费。”   严二说完,姜姝更不理解了,“旁人买……旁人的花销怎也算到了大人头上?合着这自个儿找姑娘,还得要大人给他们出钱?”   “若是没钱,不去便是,这三岁小孩也知道的道理,怎地还要大人替他们买账?”   严二被姜姝这般一问,也回答不上来。   侯府几代下来从未差过钱,十几年来大人一向都是如此。   库房的银子也从未入过账,每回大人出去少说也是上千两,早已经习惯了大手大脚,也没去在乎那几个钱,更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见严二半天回答不上来,姜姝便道,“这样,你先去问问大人,昨日夜里大人到底找了几个姑娘,咱买了多少个,就给多少个的钱,总不能让他当了冤大头是不是……” 第46章   严二愣在那, 背心生凉。   要他去问大人昨夜到底买了几个姑娘……那还不如自己一刀先抹了脖子。   姜姝见他咬牙护着自个儿的主子,也没再为难他,转头让春杏将自己那个视为命一般珍贵的嫁妆匣子拿了出来, 当着严二的面打开。   里头那一摞银票,数目可观,都是姜姝出嫁时,收来的嫁妆。   大头是姜老夫人给她的。   当初姜老夫人和姜姝的亲娘姜夫人嫁进姜家时,沈家还未曾败落, 两人的嫁妆, 姜老夫人一直攥在手里暗自存着。   姜姝出嫁时,姜老夫人给了她一半, 另一半留给了姜寒。   小头便是父亲姜文召和后娘林氏给的,都是些细碎的票子。   一匣子里的面额, 从十两到一千两,各不相等。   出发前, 姜姝还好一阵纠结, 这匣子似乎搁哪儿都不放心, 最后只能随身携带。   倒不是怕被人拿了去,而是看着那匣子在自己身旁, 她才能睡得踏实。   匣子一打开,严二往里扫了一眼, 舒了一口长气。   夫人备了就好。   严二沉默地等着。   姜姝在那匣子内择来择去,择了半晌,终于择出了一张递给了严二,“这个该也够了, 我给大人估算了一下, 满打满算五个姑娘, 这十个姑娘……”姜姝说完,瞟了严二一眼,轻飘飘地道,“这不明摆着冤枉了我家大人吗……”   严二心头一跳。   看着那张五十两的银票,眼皮子不住地抽,不知道是接好,还是不接好。   “不够?”姜姝疑惑地问完,便又从那匣子内拿出了一张十两的票子,大方地添了进去,“不止五个?那我再加一个……”   “够了。”严二硬着头发接过了那五十两银子,出去后满头是汗。   他当了这些年的差,还从未像今日这般为了银子煎熬过,且他总觉得今儿夫人那番言词和神色与平常有所不同。   严二还未想明白哪里不对,身后春杏便追了出来,轻轻地唤了一声,“严侍卫。”   严二驻步回头。   春杏便悄声道,“严侍卫,可有察觉夫人今儿神色有些不对。”   严二虽有此念头,却不敢明说,一时没吱声。   春杏便看着他,问他,“严侍卫可有见过哪家相公当着夫人的面,去,去花楼的……”   严二一愣。   “就算夫人再深明大义,心肠宽阔,世子爷昨日那般丢下夫人,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红椿楼,今日再来她跟前,说银两不够花,心头岂能舒坦。”   这话一瞬点醒了严二。   严二恍然大悟。   等到了马车旁,将手里的五十两银票递过去时,便有了一个正正当当的理由,“大人,夫人生了妒,只给了这些。”   范伸在马车内候了半天,心里的烦躁愈来愈旺,听到严二的脚步声时,火气正窜在了脑门心,蓄势待发。   听完那话,该发泄出来的火气,却没如预料中那般落下来,尽数凝结在了眉梢,倒觉得稀罕了,“有何事能让她生妒。”   严二咽了一下喉咙,不敢隐瞒,“夫人适才问属下,大人昨儿找了几个姑娘,咱在姑娘身上花费了多少,便给多少钱。”   话音一落,窗口的那帘子突地被掀开。   范伸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   深邃的黑眸,在严二的脸上审视了一阵,目光缓缓地落在了他手里那张五十两的银票上,久久凝视之后,轻声问道,“你如何答的?”   严二的神色极为忠诚,“属下没说。”   昨日他不在屋内。   只知道文王为了替主子接风,特意订好了红椿楼的头牌。   大人虽不喜欢花楼里的姑娘,但也不敢确定昨夜是不是为了逢场作戏,委屈了自个儿。   倘若适才他同夫人说,大人一个都没碰,夫人怕就不是给的这张五十两的票子,而是那张十两的。   十两银子的酒菜,足够了。   如此,红椿院的账,怕是再也填不上。   严二还没来不及辨清范伸的脸色是怒是喜,跟前那帘子,突地落下,视线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严二不敢再耽搁,捏着那五十两银票,赶紧赶往了赌坊。   到了半路,马车内便传出了一道极为不耐烦的声音,“知州府。”   马车又临时改了个道。   ***   春杏看着那马车离开了客栈后,才回来禀报,“夫人不必担心,世子爷已去了赌坊,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一抬头,见姜姝正握住汤勺,那勺子却是背心朝上,姜姝往上舀了几回,竟没察觉。   春杏赶紧上前,替她转了个方向。   想必是小日子的缘故,春杏知道她今儿情绪不对。   适才对着严二那一通质问,差点没将她吓丢了魂,这番话要是落入世子爷耳里,闹起来后,两人的脾气没一个好说话,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春杏这才出去拦住了严二,将那一半的责任抛了出去。   就算到时候真算起来,谁也怪不着谁。   春杏见她没扒两口,放下了勺子,赶紧进屋去给她备好了出行的衣裳,嘱咐道,“夫人这几日小日子来了,身子重,别走远了……”   姜姝没答。   春杏正疑惑,便见姜姝转过头来问她,“江南的包子一个多少钱?”   昨儿才来江南,春杏还未出过客栈,“当同长安差不了多少,几个铜板……”   几个铜板……   昨儿那牛皮纸袋里一共就三个包子,就算里头包的那肉馅儿是山珍海味,她给它算一两银子的天价。   一个姑娘,却是十两……   他同自己动什么怒?   姜姝也说不上来,心头那股酸胀的感觉为何,突觉胸口一股气息涌上来,冲得她莫名烦躁,转过头直接吩咐春杏道,“你跑一趟红椿院,把昨儿那账结了……”   她请他女票……   之后姜姝也没再出去,在客栈内歇息了半日。   到了午后,便精神饱满地下了楼,给了老板娘几两银子,托她将江南各处有名的菜肴都点了一份,还慷慨地分给了大伙儿一同享用。   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日,姜姝一句没提范伸。   也没再让春杏去门口打探。   等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姜姝便换了一身衣裳出门,去了水巷,依旧用了五百两,租了一艘乌篷船,悠闲地坐在那看着清灵班的小姑娘翻跟头。   ***   天色一黑,范伸一行人又上了红椿楼。   严二去结账时,才听楼里的妈妈说,昨儿的账已经结了,不由一愣,问了声,“谁结的?”   妈妈笑着道,“今儿刚开门,范大人身边的丫鬟便来了,埋着头将银票往奴家手里一塞,只说是范大人让她捎过来,并未提自己的名儿。” 第47章   范伸今儿一日都在知州府。   知州大人忙地追查昨儿夜里的刺客, 范伸则开始审查江南的税收账目。   一日过去。   知州大人没查到刺客的任何踪迹,范伸的账目自然也没审出结果来。   天色一黑,堂内添了几盏大灯, 照得那大堂亮如白昼,知州大人立在一旁,一双腿开始发抖了,才赶紧同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去请人。   还是昨夜那几人。   文王歇了一日,酒早已醒了, “大人忙了一日, 天都黑了,不妨先去喝杯酒, 暖暖身子,明儿再来……”   范伸总算给了文王面子。   起身将手里的账本一撂, 看了一眼知州道,“明日再继续。”   知州长舒了一口气。   一众人又到了红椿楼, 继续饮酒作乐……   范伸在外候了一阵, 打算找妈妈先将昨儿的账目结了, 才得知实情。   大人身边能有什么丫鬟。   怕是春杏。   想到今儿春杏同自己说的那番话,严二再回来看了一眼身后的那雅间, 灯火酒绿间,一片淫靡……   严二眼皮一跳, 也不知为何,跟着主子逛了这么多回的花楼,今儿还是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   犹豫了一阵,严二终究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   满街的灯火, 压了银月的光亮。   范伸的马车, 回来的比昨日要早, 福缘客栈门前的那几盏灯火还未灭,到了客栈内,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客栈的老板娘将手里的几样菜色往几个桌前一放,笑着道,“是你们有福气,摊上了这么一位大方的夫人,今儿从早吃到晚,江南什么好吃的,都让你们过了嘴……”   老板板话音一落,在场被世子夫人招待了一日的侯府下人,个个都赞同。   “可不是,当初还是咱们世子爷亲自去挑了回来……”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胸无点墨,什么叫挑?世子爷那叫夺……”   “你见到有几个像夫人这般品貌赚得,贤惠大方的人?别说是这江南,即便是放在长安城,也是数一数二,世子爷估计也是怕姜家不同意,才用了那招……”   夜里一吹,说话声尽数进了两人的耳朵。   严二看了一眼范伸手里那牛皮纸袋,默不作声,倒觉得里头那些人说的一点都不为过……   早上他从夫人手上拿那五十两银子时,并没有在意。   直到适才主子唤来了红椿楼的妈妈,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甩了十两银子过去,平静地拿回了夫人给的那张银票后。   严二一眼瞟过去,这才发现了问题。   银票上的印章,并非侯府惯用的钱庄。   不是侯府库房的银票,还能是哪儿的……   夫人今日那账,是用自个儿的嫁妆替主子付了花楼的钱。   严二也未曾见过如此贤惠的夫人。   别说主子,此时他都觉得无比内疚,良心不安……   到了阁楼前,管事的便又上前来禀报道,“今儿早上夫人下过一回楼,点了些酒菜招待了大伙儿,午后便一直呆在屋里,没出过门。”   范伸应了一声,“嗯。”抬步上了阁楼,比起往日,脚步放轻了许多。   ***   姜姝今日也回来的早。   来了小日子,身子本就有些不适。   后来又在乌篷船上坐了一阵,体内进了湿气,小姑娘的跟头才翻了一半,姜姝的腹部便开始胀痛,疼的她直冒冷汗,不得不提前回了客栈。   回来后便躺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春杏去厨房,熬了一碗红糖水,这会子姜姝刚喝完,正裹着被褥缩成一团,范伸便走了进来。   听到脚步声很轻,姜姝以为是春杏,并没有理会,半刻后,突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眸子一瞬打开,这才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还没睡?”   范伸上前坐到了床边上,床榻跟着往下一陷,姜姝赶紧起身,“夫君今儿怎么这么早。”   范伸没答。   等她坐了起来,才将手里的牛皮纸袋递了过去,“饿了没,趁热吃。”   姜姝一动不动盯地那牛皮纸袋里的几个包子,脑子有些乱……   这不就是早上她吃过的那包子吗。   为此还惹了他,被关了禁闭。   姜姝还未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范伸又道,“昨儿给你买回来,被你扔了,今日你尝尝。”   姜姝一瞬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夜里灯火的缘故,姜姝竟从那张脸上瞧出了几分温柔,与今儿早上离开时的那脸色,完全不同。   姜姝心头一慌,腹部的一阵抽疼随之传来,疼地她泛出了眼泪花儿,也没顾着去接,只捂住了肚子。   脸色微微发白,那眉间拧起的一抹痛苦之色,并无半点伪装。   “不想吃,便早些歇息。”范伸说完起身,将那牛皮纸袋放在了桌上,无论是那声音还是脸色,都无半点责备之意。   姜姝心头的慌乱更胜,“夫君……”   “你先躺着,我去更衣。”   姜姝坐在床上,呆了一阵,虽没想明白,范伸这一番行为又是为何,可实在是受不了身子上的疲倦,便又倒在了床上。   过了良久,姜姝感觉房内的灯火一暗。   身边有人躺了进来。   姜姝睡得迷迷糊糊,知道是范伸,想起今儿自己小日子,生怕碰到了他,便将自己卷缩成了一团,尽量往外床沿边上移。   快要碰到床沿时,腰间突地被一双胳膊擒住,一把捞了回来,直接给移到了里侧。   姜姝睁开眼睛,还未说出一句话来,便见范伸侧过身来,看着她道,“我未买过姑娘。”   姜姝一脸的诧异,一双透亮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他,甚至忘了腹部的疼痛,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范伸继续说道,“那两张银票我给你放桌上了,区区几百两银子,还不必你操心,用完了,我同你赚回来便是,不至于让你如此伤神。”   姜姝张了张嘴,这回彻底地睡不着了。   心头那七上八下的蹿动,压过了腹部的疼痛,迟迟无法入眠。   她怎么伤神了?   “我……”   “早些睡,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 第48章   夜色渐渐安静, 姜姝却在床上烙起了饼。   隔上一阵,心头便如同火烧,怎么躺都不安稳。   今儿她折腾了一日, 就如同跟前摆着一个大饼,她费尽了心思地去争抢,对方却突然主动送到了她跟前,说她这原本就是准备给她的。   不仅如此,还告诉她, 她想要多少, 他就能给她赚多少。   如此衬托下,她那细如针眼的心, 简直无地自容,难以安放……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但她的那小人之心, 还未暴露。   应该还能挽回。   只要她毁了那张借据……   今夜出门之前她早写好了一张借据,如今就压在了桌上的茶杯底下。   以他适才的态度, 当还没有察觉。   早上她先给了严二五十两, 后来又去红椿楼结了一百两的花酒钱, 再加上客栈内今儿一日的伙食。   统共是一百六十二两。   她吃了他一个包子,十个铜板一个, 三个,三十个铜板。   从那里头扣下来。   那就是一百六十一两, 零九百七十个铜板,全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那借据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些都是她从嫁妆里,暂时借了出来, 以钱庄利滚利的算法, 回到侯府后, 她应该能从库房内拿到一千两的银子,补回到她的嫁妆匣子。   她精打细算了一日,自觉没有什么问题。   很公平,很合理。   还觉得自个儿尤其大度,如今人家一句,“用完了,明儿我再给你赚回来……”瞬间让她成了那小丑。   姜姝又翻了一个身,终是受不住胸口的那份煎熬,轻轻地侧过头,瞧了一眼身旁的人。   没有动静。   又候了一阵,姜姝才小心翼翼的起身。   蹭到了床边的鞋子后,也不敢点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木桌前,看到了范伸拿回来的那两张银票。   却没心思去顾忌,赶紧摸向那张压在茶杯下的借据。   手不小心碰到了茶杯,“叮叮咚咚”一阵响,姜姝心都冒出了嗓门眼,忙地一把扑上去将其抱住,屏着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待那响声安静下来,身后那幔帐床内便传出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银票又没长腿,跑不了,过来先睡。”   范伸被她挪来挪去,挪了半夜,原本就没睡着,见她突地起身下床,也没有睁开眼睛,想看看她这一晚上,到底是因何睡不着。   如今听到了那木桌上的动静声后,便也明白了,想来今儿能让她拿出那一百五十两银票,怕是割了她肉……   “好……”姜姝一把攥住了那借据,握在掌心内一通揉捏,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床上,拉了褥子盖在了胸口,气儿才终于顺畅了起来。   范伸也没再说话。   两人同时闭上了眼睛,极为默契地舒了一口气。   ***   折腾到半夜,姜姝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第二日起来,腹部的疼痛已完全消散。   见范伸不在屋里,便问了一声春杏,“世子爷走了?”   春杏将昨夜范伸买回来的几个包子,拿回厨房热好了端进来,笑着道,“世子爷刚出去了,说待会儿就回来,今儿是元夕,让夫人起来后先用早食,等世子爷回来便接上夫人一道去逛江南。”   姜姝:……   出去,怕不是拿钱去了。   姜姝睡了一夜,到底是有些难消此恩。   她,其实可能,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她的那些嫁妆钱,从一开始就打好了主意,并非是白借。   且,她手里并非只有嫁妆……   姜姝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两张银票,及时摁住了那股子心虚,让春杏先收了起来,“放进匣子里吧,估计也用不着了。”   春杏进去再出来,便见姜姝拿了个包子要咬不咬,神色一阵为难,正欲问怎么了,又见她一口咬了下去。   罢了。   那恩能不能消,先试试再说。   等用完早食,春杏替她梳头更衣时,姜姝还是没忍住问道,“咱们还有多少钱。”   春杏抬起头没太明白,她是问的匣子还是荷包。   姜姝有才说清楚了,“那荷包内还剩多少银票?”   春杏了然地回答道,“夫人走之前,拿的是一千五百二十两,前儿和昨儿夫人听曲儿花了一千两,如今还剩五百二十两……”   那一千五百两并非嫁妆,都是侯府的银票。   是新婚第二日,侯夫人和侯爷还有范家亲戚给夫人回敬的茶钱。   出发那日,范伸临时过来让她收拾东西,姜姝自知躲不过,心头堵得慌,便同春杏道,“这好不容易拿了串钥匙在手上,本以为可以过上富裕的日子,能大手大脚的花钱了,他又将我调了个地儿,如今我拿这钥匙又有何用?还不如抱上钱箱,到了江南,也不至于委屈了自个儿。”   自己的嫁妆,如何无论也不会去动。   是以,姜姝便让春杏将那一千五百多两的茶钱给带在了身上。   想着出门在外,有钱才有底气。   自个儿的后路倒是想好了,却低估了范伸花钱的本事。   五百两银子怎就不够花了?   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五百两银子,能吃好些年……   那花楼明摆着就是坑人。   姑娘暂且不说,一口酒汤子一晚上十两,喝的怕是神仙滴露。   那花楼妈妈为了赚钱,哪里会管他能不能承受得起,恨不得将姑娘都塞到他怀,一夜之后,他怎会知道哪些碰过,哪些没碰过。   还不得照样给钱。   她并非全是为了自个儿的私心,才没拿出荷包里的银票来,最为主意的是怕世子爷被人蒙骗。   钱是小事,但堂堂大理寺卿不能被人当成傻子糊弄……   是以,与其世子爷被人坑骗,钱砸进去,连个水花都冒不出来,还不如给她拿去学点翻跟头的功夫。   如此一想。   似乎她将自个儿的嫁妆钱借出去一事,也并非全是因为她小心眼,算起来,似乎也是为了他好。   这不,钱要了回来,还能激发他的潜力,出去赚钱了。   想了一个早上,似乎终于寻出了一个能说得过去,不再让自己愧疚的理由,却不仅没有半点轻松,还愈发不安。   心口的那股冲劲儿突地消散了之后,脑子也渐渐地开始明朗了。   一千两……   她是不是太冲动了。   一个晚上五百两,曲儿是好听,那小姑娘的跟头也翻的好……   可五百两,贵了。   且昨儿她只看到了一半,是不是应该退回一半的钱给她……   不想还好,一想之后,那后悔和心痛,便密密麻麻地钻进了姜姝的五脏六腑。   这才惊觉那跟头不只是贵,还是天价……   不行,她今儿夜里得去问问那卖票的。   怎么着也得拿回来一些。   ***   范伸早上去了一趟茶楼。   坐在靠窗边的厢房内,没候多时,便上来了一位小二,为他添满了茶水后,悄悄地从袖筒里抽出了两张五百两的票子,递了过去,“大人来的正好,这两日清灵班刚接了两个大单。”说完又轻声道,“今日亥时水巷,大小姐有事要禀,说大人要寻的人,已经有了眉目。”   范伸点头,收了票子。   半盏茶后,从楼里走了出来,径直回了客栈。   到了门口,知州府的马车已经候在了那。   有了昨夜那尴尬事,知州大人悔的肠子都青了,原本不敢擅自露了财,见范大人似乎也没在乎,便没将那账目放在心上。   直到昨儿范伸抽出十两银子往跟前的桌上一搁,对着大伙儿说了一句,“自个儿的账都结了。”   别说知州大人和另外几个官员,就连吃了好几年范伸白食的文王,也顿觉臊得慌,哪里还能心思再寻乐子,赶紧凑了自己的份子钱,将那账目填上。   文王当场就踢了一下自己的下属,“没用的东西,你怎么做的事,本王办招待,你竟让范大人自己掏钱……”   那下属一声不吭,可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   以往哪回,不是范大人掏的钱。   不过是养久了养成了习惯,觉得理所当然,这突然一下不买账了,才醒悟过来,洒完了气后,总得想着要为自己的过失弥补一回,文王便又让派知州亲自去客栈请人。   知州一见到范伸,神色也极为尴尬,满怀诚意地道,“大人,今儿元夕,下官已在知州府备好了宴席,大人还是头一回赶上了江南的元夕……”   知州大人态度热情,然话还没说完,便被范伸给拒了,“账目明日再审,今儿我已与夫人有约。”   知州大人立在那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狐疑地道,“世子夫人也来了?”那话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他身后的侍卫。   说完赶紧让人去打听。   客栈里的人嘴紧,打听了几回后,听说是世子爷自个儿先暴露了出来,这才松口。   世子夫人与范大人是一同到的江南,已在客栈住了两日。   想起自个儿这几日的疏忽,知州大人猛地敲了一下头,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知州府,打算让人备些礼,送到客栈。   文王就住在知州府上,见知州大人回来并没有请到范伸,本想走上去骂他两句办事不力,及时被知州大人堵住了嘴,“大人说今日没空,要陪夫人,下官这就让人送些东西过去……”   文王也愣了半晌,“夫人?世子夫人也来了?”   文王一脸的不可置信。   心比石头还硬的范大人来江南,带了自己的女人?   ***   春杏进来禀报,“世子爷回来了。”之后,姜姝便从屋里出来,立在了阁楼上,看着范伸从对面的月洞门下走了过来。   身板子挺直,脚步如风。   再加上那一身大理寺卿的冷冽气势。   无不威风。   姜姝心头几跳,喉咙口又开始发紧了,她到底是招还是不招呢……   说她被骗了?   以他范伸的手断,她和那戏班子的人,恐怕都活不成……   范伸余光早就瞥见了阁楼上的那道人影,见其立在那半天没动,脚步一顿,索性也不走了,抬头一扬道,“收拾好了,就下来。”   姜姝这才回过神,脚步款款地从那阁楼上绕了下来,走到了范伸跟前甜甜一笑,“夫君,元夕安康……”   范伸瞧了她一眼,也不想忍心让她继续煎熬下去,便将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她,“拿好。” 第49章   两张银票, 足足千两。   正好是她这两日花出去的数目。   姜姝到底还是良心不安,一时没去接,“夫君在外花费多, 还是自个儿揣着吧,我,我出门也拿了些……”   范伸没功夫见她磨蹭,俯身捞起了她的手,将那银票塞在了她手里, 意有所指地道, “夜里睡个好觉。”   说完便转身先走了出去。   姜姝愣愣地看着那背影,哑了喉。   半晌前头又是一声, “跟上。”姜姝赶紧收好了银票,追了上去。   ***   上了马车, 姜姝的眼珠子不住地往身旁瞟,瞟了几回才注意到范伸搭在腿上的那只手受了伤。   手背上一条血印子, 虽不深, 但异常显眼。   姜姝不由想起了前儿晚上的那刺客, 心头一紧,脸上的关切倒是真真实实, “夫君受了伤?”   范伸看了一眼那张迟来的惊慌面孔,再顺着她的目光, 落在了那道伤口上,也没有掩饰和否认,“嗯。”   “严二不是在吗。”   范伸难得同她解释了起来,“都是死士。”   姜姝一愣, 这才知道后怕。   这到底是多大的深仇大恨, 怎么还动用上了死士。   好歹他也是个朝廷命官……   姜姝本以为以严二的功夫, 还有上回他朝着自己扔花生米的那劲道,定是那刺客不长眼,没想到会是死士……   姜姝埋头将那手碗握住抬了起来,凑到了眼皮子底下,细细查探了一番,疑惑地道,“怎地过了两日了,伤口还没愈合。”   马车一晃,范伸侧过了头。   那一张巴掌脸本就小,再蹙在一起,愈发显得小,范伸眸子一动,轻轻地道,“参了毒。”   姜姝抬起头,神色愈发紧张,“何毒?夫君可寻着了解药……”   范伸缓缓地从她手里抽出了手腕,面色平静地道,“小毒,无妨。”   姜姝却安心不下来了。   她这才刚成亲。   那库房里的东西,钥匙在手,还没来得及用呢,“夫君可知对方是何人?”   范伸摇头,“不知。”说完见她脸上的一缕忧虑更胜,一时将身子靠在了马车上,慢慢地同她讲起了官场,“官场如战场,既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怎可能不结仇,案子无论如何结都会有人觉得不公,能申诉的申诉,不能申诉的只能来寻仇,往后你见多了便也不怪。”   姜姝认真地听着。   听完后,半晌愣在那不出声,便也明白了,天下没有捡来的白食。   就算是范伸,侯府的世子爷,三品大官,皇上的亲信,那也得在刀口上舔日子。   旁人视他为阎王,殊不知,他自个儿日日也在阎王殿前晃荡。   为了活着,谁容易过。   一番感叹,姜姝不免又想起了自己花出去的那一千两银子……   ***   今儿元夕,范伸在水巷,定了一艘大船。   两人的马车直接去了巷口,从早上到下午,一直呆在船上,将大半个江南的美景都尽收在了眼底。   船舱内更是乐声不断,一堆下人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姜姝面儿上笑着,心头却始终提不起劲。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   范伸先将其送回了客栈,将那一堆的花灯挪出马车,放在了她脚边,才道,“你先上去。”   姜姝也没去问他去哪儿。   往前走了两步,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抱住了范伸的腰,“夫君路上小心,姝儿在家等你。”   那下巴轻轻地顶在他胸膛上,酥酥麻麻。   范伸垂目,在她身后海棠色的裙摆,拖在花灯的荷叶边上,印出了一片火红的光晕。   如烈火,如朝阳。   更如夜里床头的那一盏明灯……   范伸心头莫名地一动,无声地笑了笑,“好。”   ***   范伸的马车一走,姜姝便让侯府的人,将那一车子的花灯搬回到了阁楼。   之后便关了房门,换好了衣裳,急急忙忙地去了水巷,找清灵班卖票的那位小哥。   水巷阁楼上。   那小哥正立在范伸跟前吹嘘,“范大人不知,前几日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个败家姑娘,一来就要包场,我说个五百两,她愣是眼睛都没眨一下,立马甩了张票子过来,连着两日专看冬姐儿翻跟头,我猜着要么就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闹了脾气,要么就是哪家受了气的小媳妇儿,给钱出来纯属发泄,这类人的银子最为好赚……”   说话的人是清灵班韩夫人的大儿子林玉。   在江湖上混久了,满嘴的炮仗。   翻跟头的则是韩夫人的小女儿林冬,这会子刚换了身衣裳,准备上台,听了这话,剜了林玉一眼道,“今儿她再来,就换你上……”   两百个跟头翻完,这两天走路都带晃。   林玉还欲说什么,便见底下的人一路小跑了上来,兴奋地禀报道,“少爷,金主子又来了……”   林玉面上一喜,匆匆地下了楼。   姜姝在那售票阁楼下候了一阵,见人终于下来了,也没多解释,直接开门见山地道,“小哥瞧瞧,能不能退我一些银两,昨儿我只瞧了一半,且你们收费,也太贵了些。”   林玉立马变了脸色。   适才听说金主子来了,本以为又是一桩大买卖,如今可谓是当头一棒,“姑娘这又是何意?当初我明码实价地报给了姑娘,姑娘也是心甘情愿地掏了银子,并未有半分逼迫,如今姑娘戏曲儿瞧完了,又来退银子,可有些说不过去啊。”   林玉天天都在水巷里的打混,见多了这等事,说的头头是道,“昨儿姑娘虽只瞧了一半,可江面上的位置都给了姑娘一人,清灵班这两日除了姑娘之外,未曾售出过一张票,姑娘瞧没瞧完,那是姑娘的事,该翻的跟头,我清灵班可是一个都没少,赌坊里摇色子的都讲究一个买定离手,姑娘包了眼福,岂有再来要回银子的道理。”   姜姝也没同他争论,听完点了点头,轻声道,“小哥说的都对,可这凡事都有苦衷……”   林玉抬头往楼上瞧了一眼,或许是知道今儿那屋里有个靠山在,顿时底气十足地道,“姑娘倒是说说,你有何苦衷。”   阁楼上,林玉刚下楼,韩夫人便走了出来。   自打范伸到了江南,她便给了信儿,等了几日今儿才见到人,不免呛了一声道,“大人挺忙。”   范伸一笑,“林冬还未见到他父亲?”   韩夫人脸色一变,便也不再吱声,直接道,“侯府的丫鬟,已被我安置好了,大人何时要,同我说一声便是。”   范伸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正色道,“露个风头出去,人在我这儿。”   韩夫人一愣,“前儿那死士,大人还嫌不够多?”   范伸没答,“你只管将风声散出去,过两日再帮我带个人去法师那避一避……”   韩夫人还未来得及问带谁,底下便响起了吵闹声。   那声音一入耳,范伸便拧住了眉头。   阁楼下姜姝见林玉一堆道理说完了,也不怕露面儿了,掀开帷帽上的轻纱,一双眼睛含着泪,眼眶绯红,声音哽塞又轻软,“虽说家丑不能外扬,可我今儿实属无奈,便也不怕小哥笑话,我和我家那口子并非江南人,三日前才到的江南,谁知还未落脚,他便将我一人丢在了客栈,跟着一帮子酒肉朋友去了花楼。”   姜姝说到这,眼泪便是“啪嗒”地往下流,“不满小哥说,我们半月前才刚成亲,本以为这趟江南能多少增点感情,谁知竟遇到了这事,一时心头想不过,便拿了全部的家当出来,买了这个票……”   林玉听完也有了几分同情,尤其是见她哭得楚楚可怜,态度比起刚才缓和了许多,“既如此,用了便用了,总好过你相公拿去花在花楼强……”   “可不就是。”姜姝似是寻到了知音,苦着脸道,“起初我也是如此想的,可今儿我才发现,他被人追杀中了毒,怕是,怕是命不久矣……”说完便是一道哭声,痛彻心扉,“一日夫妻百日恩,小哥瞧瞧能不能退给我一些,也不说全退,够我去寻个大夫,保住他性命便可……”   楼上的韩夫人正听得认真。   还好奇哪里来的人。   突地听到一阵茶盏的晃荡声响。   回过头,便见范伸几声呛咳,那茶盏里的茶渍,不少溅到了他衣袍上。【YHDJ】   韩夫人忙让人递了一块帕子过去,等范伸收拾好了,才转过头同屋内的严二道,“去将那戏精带上来。”   韩夫人一愣。   戏精?   这阁楼内都是戏子,谁啥时候又成精了。   韩夫人还未弄明白,便见严二一句也没问,了然地下了楼。 第50章   林玉纵然是老滑头, 见她这般一哭,也慌了神。   不是没有见过姑娘哭。   而是跟前这姑娘哭起来,双眼桃红, 如同梨花带雨,极有感染力,竟能牵动他根本就没存在过的同情心。   那票,确实是他特意往贵了说,后半场林冬, 也确实少翻了几个……   林玉犹豫一二, “他中的何毒?我倒是懂点医术,要不我去瞧……”   “不必劳烦……”姜姝刚摇了摇头, 便见对面走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眉心顿时一跳。   严二?   他怎么在这……   姜姝一愣之后眸子里瞬间划过了慌乱, 身旁的林玉,还在继续为她想办法, “你一个姑娘在外, 就算拿了钱去请大夫, 多半还是会被人骗,倒不如你先住在我清灵班, 我替你夫君瞧瞧,倒时我给你算便宜些, 对了,姑娘如何称呼……”   话说完,却见对面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   “姑娘?”   姜姝哪里还有功夫顾忌林玉, 脚步试探性地往后一挪, 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脚尖, 祈祷严二能不出声。   严二却没如她所愿,“夫人,世子爷有请。”   姜姝手指头猛地一掐。   江南虽没有长安大,却也不是三寸之地,断也不会有这么巧合的偶然,能在这巴掌大的地头上狭路相逢。   ***   要上阁楼得先进了大门,再从里面的楼梯上来。   严二引路到了楼梯口,便替姜姝让出了路。   那楼梯两侧,挂着一排元夕的灯笼,姜姝踩着昏暗朦胧的光线,每往上踩一步,心中无不在盘算,到底该如何同他解释。   银子是她花的,戏曲是她听的。   清灵班虽有趁火打劫的嫌疑,说到底也没有逼迫她,待会儿真论起来,她不能伤及无辜。   阁楼上异常安静。   姜姝的脚步声一到,里头的珠帘被人挑起,姜姝抬脚跨步走了进去。   屋内灯火通明。   虽有轻纱遮面,姜姝却瞧得清清楚楚。   范伸坐在正中的木椅上,左手边是一位妇人,右手边则是清灵班翻跟头的那姑娘。   跟前一桌子的酒菜,气氛再和睦不过。   姜姝愣在那一时没动,直到范伸冲着她唤了一声,“过来。”姜姝才木讷地走了过去,轻声唤了一声,“夫君。”   一屋子的人均是鸦雀无声。   韩夫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如同看戏一般的略过一阵后,识相地起身,“范大人忙。”   说完后便一把拉起了身旁目瞪口呆的林冬,走到了门前,将立在那神色如同雷劈的林玉一并推了回去,好心地替两人拉上了门。   房门一关,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氤氲在了屋子内,慢慢地开始变得压迫。   姜姝抬眸偷瞥了他一眼。   却被范伸一双深眸逮了个正着,又飞快地瞥过头,继续低头沉默。   没什么好狡辩的了。   人家认识。   怪就怪自个儿运气背,偌大个江南,她随意点了个戏班子,便点进了他的窝巢里,将自个儿送上了门。   “你花了一千两,看人家翻跟头?”良久后,范伸先出声。   若不是今儿亲自撞上,他还不知林玉口中的那败家姑娘,就是他爱财如命,为了一百多两银子,一夜睡不着觉的好夫人。   范伸见她立在那依旧不动,身子往前一倾,将其轻轻地拽到了跟前,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好好同为夫说说。”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省事的,可这回他当真不知道是该说她聪明还是愚蠢。   姜姝埋着头依旧不说话。   范伸瞧了她半天,没看不清她的脸,只得伸手揭开了她头上的帷帽。   姜姝也没躲开,帷帽一揭,底下的那张脸,泪珠子已经挂在了下巴下,摇摇欲坠。   范伸眉目轻轻一挑。   转身将手里的帷帽缓缓地搁在了身旁的几上后,才缓缓地凑上前,迎头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轻声问,“怎地还哭了?”   姜姝抽出了声儿。   范伸的手搭在那椅环上,轻轻敲了敲,又问道,“心疼?”   “五百两一百个跟头,是有些贵……早知道你喜欢看,我就让严二去你跟前翻,还省得让你大半夜跑这一趟。”范伸说完,又夸了一句,“昨儿那时辰,你怎算的那般准?知道我会提前回来?”   姜姝抽的更厉害了。   突地抬起头来,一双泪眼盯着他,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不问还好,一问姜姝的眼泪流的更为厉害,抽搭了几回,才抽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夫,夫君这不是欺负我吗……”   范伸轻“嘶”了一声,还未问出他怎么就欺负她了。   便见姜姝哭着数落道,“夫君当初将我从长安带出来时,我以为夫君是舍不得新婚同姝儿分离,可夫君一到江南,就将我丢在客栈,去了花楼……”   姜姝说到这,气儿都顺不过来了,抽搭地道,“我一个人在江南,人生地不熟的,一时气不过跑了出来,也没什乐子可寻,只得去听曲儿,谁知道,夫君的戏班子也是个欺负人的……”   “昨儿夜里我就后悔了,念着夫君不易,我不该如此冲动,夫君花钱寻乐子,找姑娘,那都是应该的,钱都是夫君赚的,该怎么花就怎么花,姝儿不该生了妒,同夫君耍这番小心思,本想着等姝儿今儿晚上来戏班子讨回一些银子后,再同夫君坦白,殊不知,夫君早已知情……”   姜姝说的声泪俱下,说完便委屈地看着范伸,唇角抖了抖,绝望地道,“如今惹了夫君不快,姝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啊。”   屋内就两人。   姜姝停了声儿,便只余了那抽泣声,时不时地在范伸的心口上抽搭一回。   范伸烦躁地捏了捏喉咙。   半晌后,才哑着声音问道,“当真妒了?”   姜姝并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抬起头,见其神色没有适才那番咄咄逼人,才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袖口,轻轻软软的一道力度,透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见他没有将她甩开,才怯怯地问了一声,“那姝儿,能,能妒吗?”   乖巧如猫儿的一声询问,如同挠在了范伸的心尖上,那股子熟悉的心悸再次涌了出来,犹如适才在客栈门前,她突然给他的那一个拥抱一般。   范伸突地低沉地一笑,似是认命了一般,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其拉入了怀里,手掌握住了她的后脑勺,有意无意地蹭了两下,哑声道,“好了,别哭了。”   姜姝被他那一拽,踉跄地跌在他胸膛上。   胸口的抽搭声一时平静不下来,刚抽搭了一声,便听那人道,“不是喜欢看热闹吗,今儿元夕夜有烟花,眼泪擦干,我带你去瞧瞧……” 第51章   姜姝还未反应过来, 范伸又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其拉开,也不知从哪里扯出了一方绢帕, 往她脸上招呼了过来。   姜姝见好就收,立马止住了声。   接过绢帕,匆匆地拭了拭眼角,再转过头,范伸已经朝着门口走在好几步。   姜姝赶紧跟上。   到了楼梯口范伸才突地停了下来, 姜姝的脚步一个没收得急, 脑袋撞在了结实的后背,手腕及时被范伸抓住, “放心,我死不了。”   “啊?”   范伸便也没再问她, 下了阁楼后才同严二吩咐道,“通知清灵班, 今儿所有的船全都出巷。”   严二点头。   便也明白, 这是要烧钱了。   清灵班的林冬适才一下楼, 就损了一通林玉,“谁是傻子?这两日瞧把你得意的, 人家却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 没有半点损失,就咱俩成了猴儿。”   林玉惊愕过了,便也冷静了下来。   倒没在意这个,而是想起适才世子夫人那一通数落, 担忧地望着那阁楼, “你说, 会不会打起来?”   林冬瞥了他一眼,“莫非你还能上去劝劝?”   林玉为难地道,“真要打起来,咱还不好办,一头是主子,一头也算得上半个亲戚……”   林冬眉头一皱,“谁是亲戚?”   “世子夫人是姜家的大姑娘,也就是大师兄的表妹,你说,算不算半个亲戚……”林玉说完,瞟了一眼林冬,见其神色呆愣,一时没好气地道,“瞧瞧你那出息,每回一提到大兄弟,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   林冬脸色一红,正欲怼回去,便听到了楼上的动静声。   不仅没打起来。   还手牵着手恩恩爱爱。   还要出船放烟花。   严二走过来吩咐完了,林冬看了一眼发愣的林玉,将手里的牌子塞到了他手上,笑着道,“兄长可说了,除了翻跟头,其余的差事都归你,该你去了。”   ***   今儿元夕夜,人山人海。   见清灵班的船只尽都出了巷口,也不知道是谁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清灵班今儿个要烧钱,有场烟花雨。   消息一传开,岸边的阁楼和拱桥上,挤满了人。   范伸坐在船头,一只腿习惯地支起手肘搭在膝盖上,看着身旁脖子都快扭歪了的女人,心头莫名生出了几分恍惚。   前儿不久太子为了讨美人欢心,在长安城放了一场孔明灯,还被他笑话,何时有这闲工夫。   如今自己倒也闲了。   范伸的目光正放在姜姝的脸上,黑沉沉的江面上亮出了第一道光亮,夜色中霎时窜出了一道绚烂的烟花,划破了半个夜空。   “世子爷,响了,响了……”姜姝看着那烟花在半空中爆开,立马转过头来,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巴掌小脸,月牙儿一弯,哪里还有半点哭过的痕迹。   范伸原本对烟花并没什么兴趣,此时被她一拽,顺着她的目光破天荒地也跟着望了一阵。   两岸人潮声鼎沸。   江面上最绚丽的那阵,姜姝突地又转过了头,“世子爷……”   烟花的响声太大,姜姝见声音被淹没,屁股轻轻地往范伸跟前挪了挪,船只一摇晃,范伸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低下头便见那巴掌大的小脸,都快蹭在了他胸膛上。   范伸定定的看着她。   姜姝这才问,“世子爷也喜欢烟花?”   范伸没答。   姜姝道他默认了,声音尽量放大了些,“我也喜欢……”   身旁除了他再没了旁人,此时此景,姜姝又憋不住,只得同他唠起了嗑,“小时候,我没见过烟花,祖母还拿木柴棍子骗过我。”   从她记事起,元夕夜都是祖母陪着,将那木混子在火坑里一烧,燃起来后,骗她说那是烟花。   直到表哥给她买来回来了真正的烟花,她才知道那是假的。   再后来长成了大姑娘,元夕一到,便同韩凌去逛长安。   本以为这次来了江南,八成是没得热闹瞧了,倒是歪打正着,蒙骗来了一场烟花雨。   范伸的手肘依旧搭在膝盖上,微微低着头,看着她说。   那仰起来的一双乌黑眼珠子里,时而映着几朵烟花的光芒。   清澈透亮。   烟花燃过之后,江面已有烟云缭绕,视线一片浑浊,而跟前的这双眼睛倒是愈发纯粹干净了。   良久范伸轻轻地应了一声,“嗯。”也不知道应的是她说的哪句。   习武之人的感观极其敏锐。   在那白雾中,冒出几个黑点时,姜姝便停止了嘴里的叨叨,屏住了呼吸。   她自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每回拿了韩凌的一点好处,无论是翻墙也好,替她打掩护也好,都会将人情一一还回去。   今儿虽是靠着自己的眼泪,骗来了这场烟雨,但姜姝知道,自己不过是耍了个滑头,实则是她理亏在先。   在知道他一贯挥金如土,喜欢逛花楼的前提下,她明知故犯,故意给了人家五百两。   有错就赎罪。   有恩就谢恩。   范伸刚挪了挪了身子,便被姜姝一把摁了回去,轻轻地却又极其豪迈干脆地道,“夫君坐着,我来。”   范伸看着她熟练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银针,转头毫不犹豫地扑去了那烟云之间,眼尾又是不经意地一挑。   戏精的最高的境界,也不过如此。   抓人心。   让你明知道她是逢场作戏,却仍旧信了她的邪。   严二的身影及时地落在了船尾,范伸仰头,“看着她就好。”   憋了十几年,也不容易。   漫天的烟火掩盖了江面上的一场屠杀,两岸上看热闹的百姓,丝毫不知,清灵班的船只缓缓地靠拢,将那烟云挤在成了一条夹缝,姜姝才回来。   回来时有些气喘吁吁,一身几乎湿透。   见范伸一直盯着自己看,姜姝眼珠子一眨,丝毫不认输,轻声嘀咕了一句,“我没受伤。”   走近了范伸才看清楚,不仅是身上,脸上也溅了些许江水。   额前的发丝,几缕贴在了脸颊上。   范伸没同她掰扯,起身上前替她捻了那几根发丝,也没再留,握住了她的手腕,“回去。”   ***   春杏在客栈内等得心急如焚。   一面盼着姜姝能早些回来,一面又祈祷范伸别回来那么早。   阁楼下的动静声传来时,春杏生怕是范伸,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抬头望去,便见到了对面手牵着手走来的两道人影。   怎么……一起回来了。   春杏一阵错愕,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姜姝,却见其一身湿透,一时也顾不着多想,赶紧让外间伺候的丫鬟备了热水。   这一折腾,已是半夜。   姜姝先躺在床上,范伸沐浴洗漱后掀开幔帐,见其已闭上了眼睛,动作轻缓地拉开褥子,刚躺下,身旁的人却突地侧过了身子。   范伸跟着侧目。   便见姜姝撑起了头,突地问道,“夫君,当初要是你真娶了个病秧子该怎么办。”   范伸眸子一顿。   姜姝便凑了过去,同他轻轻地道,“幸好,我这病是装出来的……”换成一般的姑娘,遇到今儿这涨势,恐怕早就吓死了。   以往这话她不敢说。   有了今夜,自己相当于立了一回功,或许是有那么几分邀功的心里,再也没了往日的顾忌。   也不怕拆开了说。   范伸没应她,沉默良久见她还没有睡下去,无奈地伸出手,手掌盖在了她的脸上,将其缓缓地摁在了枕头上,“睡觉。”   身旁再也没有声音。   闭眼前,范伸下意识地伸开了手掌。   那脸,真的只有巴掌大。   ***   姜姝过了半夜,便很难入睡,睁着眼睛也不敢去吵他,过了一阵,感觉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才轻轻地测过了头。   床前的灯盏,在他进来时已被他熄了。   此时只余了眸子里一抹稀薄的微光。   夜色朦胧。   那张脸眉稍如剑,鼻梁高挺,薄唇紧绷。   其实只要他不睁开眼睛,这张脸,还是挺好看的。   一睁开眼睛,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莫名让人生畏。   黑沉沉的眸子太深沉太锐利,似是装进了这世间所有的秘密,一眼望过来,能将人望个对穿,同时还能让你摸不透他的半点心思。   出嫁前祖母曾对她说,“一个人再可怕,也有敢在他面前耍刀子的人。”   “这人啊,都说活着是为了一张皮,然太过于在意了,得了面子里子里却吃了大亏,偶尔放下那不值钱的情面,哄上对方两句又如何?”   “百炼钢绕指柔,男人实则比女人还好哄,哄好了,还不得事事都依着你……”   姜姝在脑子里匆匆过了一遍,自己嫁过来之后,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事情,背心一阵凉一阵热的。   倒也突然明白了,祖母所说的那绕指柔的道理。   三更里的一声锣响,姜姝终于有了睡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文王和知州大人便匆匆来了客栈。   昨夜不只是范伸遇了袭,文王也遇了袭。   就在二十几年前,已经烧成了一堆废墟的湘云阁内,突然窜出了几名死士,若不是知州带去的几个人奋力相抵,文王那条命,多半折在了昨夜。   文王也没等知州查出个接过来,直接一口咬定是朱侯爷。   朱澡死之前藏在秦家的那笔土财,等到大理寺去查时,已经蒸发了大半,文王一直盯着朱侯爷,这回来江南,多半也是为了此事。   他亲眼看着朱侯爷将那东西,运来了江南。   昨儿个又被范伸那一句,“自个儿的账都结了。”给将了一把,回去后便让人抓紧,那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   是朱澡偷了他的。   也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会不会又像之前的秦府一样,那东西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眉目,估计多半有藏在了哪个闹鬼的废墟宅子里。 第52章   文王一时也想不出来, 江南有哪个宅子闹鬼。   倒是突地想到了前儿在红椿楼,知州说的那处二十几年前的湘云阁,一时生了主意, 大晚上的非要拉上知州去废墟里寻宝。   宝没寻着,倒寻到了一位鬼鬼祟祟的老画师。   文王让知州擒了过来,还未问上一句,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死士包围住,下了死手。   文王虽捡回来了一条命, 却心有余悸, 愈发愤怒,早上难得起了个早, 也等不及让范伸上门,带着知州直接上福源客栈来找范伸。   严二敲门禀报时, 姜姝刚洗漱好,冷不丁地听到一声文王来了, 一溜烟地便钻进了里屋。   范伸一人下了楼。   文王忍了一个晚上, 已忍无可忍, 一见到范伸便发泄了出来,“还需要找什么证据, 除了他朱侯爷,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敢行刺本王,行刺范大人?不就是怕范大人查出了他这些年他在江南,是如何同本王煽风点火,弄出来的那些勾当, 怕本王找到了那笔土财……”   横竖事情早已暴露, 父皇已经知道。   文王也不怕了。   如今他无比坚信, 就是朱侯爷预谋在先,想将他拉进火坑,将他的把柄攥在手,等将来有朝一日,便是拿来威胁他的利器。   开赌坊,借军饷,盗墓……   哪个不是他的把柄?   幸得秦府闹了鬼,让朱家的嘴脸露了出来。   “本王敢断定,那批土财就藏在湘云阁的废墟里,范大人应该即刻前去搜查,待事情一查证,本王先治他一个刺杀皇族的罪名,范大人再以大理寺卿的身份,去朱家庄子里抓人……”   等回到了长安,这回,他倒要看看母妃会不会再帮着他说话。   文王说了一大堆,恨不得范伸立马出发去将朱侯爷的人头拧下来,范伸却坐在那没动。   等文王又唤了他一声,“范大人?”范伸才缓缓开口道,“王爷能想到的,旁人岂能想不到。”   范伸抬头看了一眼双目发红的文王,说的更明白了些,“王爷来晚了。”   话音一落,文王便从木椅上站起来,咬牙道,“大人的意思是,他又挪了地儿了?”   范伸没说话,默认了。   文王“嘶”地一声后,骂了句,“这狗东西……”   这一声骂出口,范伸和知州大人均是一阵沉默。   朱侯爷是朱鸳,朱贵妃的亲哥哥,也是就文王的舅舅,他要是狗东西,那朱贵妃还有他文王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事情闹起来后,最为难的便是知州。   曾经朱侯府同文王,简直是穿同一条裤子,那时在江南别说是他自己,要是外头谁敢说一句朱侯府的不是,他头一个拔人舌头。   知州无声叹道,这朱侯爷怎就没事,非得同恶霸文王扛上。   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如今一掐架,他这个知州也跟着遭殃。   知州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冲动行事,忙地道,“王爷昨儿不是在废墟抓到了一个人?王爷好生审审,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知州只能先拖延日子。   文王昨夜遇袭,惊魂未定,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范伸。   倒还没顾得去审那个抓来的画师。   此时听知州一提起,知道那土财多半也没了下落,心头极为不甘,匆匆地同范伸道别后,又回到了知州府,打算亲自去审审。   ***   朱侯爷那头,也已经乱了套。   暗阁内,灯火燃了一个晚上。   “我早就同她说过,先别打草惊蛇,她非得钻进人家套子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做贼心虚。”朱侯爷对着跟前的一位老嬷嬷,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她想不明白,你也想不明白?我人都在江南了,用得着你们赶过来动手?”   嬷嬷的一张脸隐在灯火下,光线只照到了那一张起了折子的薄唇,看不到眼睛。   也没说话。   朱侯爷继续道,“他范伸是谁?陛下亲自教出来的一把利刀,论起狠毒和手断来,并不在陛下之下,你们以为,当真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如今不仅没伤到他半根寒毛,只怕已经开始怀疑到咱们头上了,尤其是昨儿那蠢货,竟然没事跑去了湘云阁……”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还处处同他作对。   也不知道那脑子如何长的。   对面的嬷嬷听到此话,终于开口道,“若是娘娘知道侯爷昨夜有心要对王爷灭口,不知侯爷该如何解释?”   朱侯爷转过头,嘴角一抽搐,愤声道,“她能如何?若是被那蠢货将当年的事情泄露出来,咱们一个都跑不了,谁也别想活……”   嬷嬷咬了咬牙,没再说话。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坏了事。”朱侯爷说完,又想了起来,“有那功夫去行刺,你还是赶紧去查查,那蠢货昨儿夜里抓到的人,是什么来头……”   大半夜,怎会无缘无故到跑到废墟去。   ***   文王和知州一走,范伸的脸色便渐渐地沉了下来,如同那寒冬里的冰梭子。   良久后,转过身同严二吩咐了一声,“备马。”   严二点头。   知道时候到了。   等范伸返回阁楼时,姜姝正坐在梳妆台上前,拿着春杏昨儿刚买来的一盒胭脂,对着铜镜轻轻地往脸上抹。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姜姝回头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范伸先道,“东西都搁下,到了那边我会让人给你送过去,先上马车……”   姜姝见他脸色肃然,没敢耽搁,一时也顾不得问去哪儿。   赶紧让春杏去抱她的嫁妆匣子。   昨夜亲身经历了一回刀光剑影,尤其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个阎王,她就是阎王夫人。   只要脚底下的这块地儿一塌,她也得跟着一并被埋在地底下。   此趟江南,不仅是他的命悬在刀口上,自己亦如是。   等下了阁楼,到了客栈门前要上马车了,姜姝才想起来问范伸,“夫君,我们要去哪?”   范伸没答,上前替她掀开了车帘子。   姜姝一头钻进去,突地就看到了清灵班那位翻跟头的小姑娘,神色顿时一愣,忙地回过了头。   范伸已往后退了两步,并没有打算上马车,“林冬会带你去惠安寺见常青法师……”   姜姝的神色一瞬僵住,愕然地看着范伸。   他知道她没病……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范伸说完便看了一眼马车内的林冬,“不是想学翻跟头吗,让林冬教你。”   昨夜那跟头翻起来,确实,不太美观…… 第53章   姜姝走后, 范伸便去了江南最繁华的一处街巷,择了一家茶楼,打的名头是奉旨探查民情。   范伸接连两次遇袭, 知州大人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早上过来时便带了几个侍卫,守在了客栈外保护范伸的安危。   如今人一出来,几人紧紧相随。   今儿没有日头,天色阴霾, 到了午时, 青石板上便落起了雨点子。   街头行人渐少,范伸下了茶楼。   即将要上马车时, 对面突然跑出来了一位小丫鬟,神色慌张地拦了范伸的马车, 不顾侍卫的阻拦,一声一声地对着范伸唤道, “范大人, 救命……”   江南当街拦官的事例并不多。   一拦就得死。   文王最讨厌的便是百姓上访, 几年过去,到如今江南几乎没有人再敢拦截官员的马车。   且今儿还是京官大理寺卿。   几个侍卫看着那小丫鬟, 如同看着一个死人,那丫鬟却突然哭着道, “大人,奴婢原是朱侯府侯夫人身边的丫鬟……”   是长安人。   几个侍卫望向范伸,范伸的脚步一跨上了马车,车帘子落下后才听其一声, “带上。”   范伸没再回客栈, 直接去了知州府。   马车徐徐的驶出街头, 一路风平浪静,到了知州府门前,才终于有了异样。   雨雾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溅起了雨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卷裹着铺天盖的杀气。   严二手里的剑瞬间出鞘。   范伸的马车继续前行。   越靠近知州府的大门,杀气越重,那死士如同黑压压的急雨,落在了知州府的上空,见人便杀。   知州府霎时乱成了一团。   文王早上从客栈回来,便去了后堂审问那位画师,不审不知道,这一审竟是得知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知州大人口中所说的,湘云阁二十几年前的那场劫难,竟是朱侯爷所为。   为了得到那个头牌烟莺,楼里的十几个瘦马,一夜之间被他朱侯爷活活烧死了不说,湘云阁内,更是一个活口都没留。   唯有当时楼里的一名画师,躲在了暗阁内,逃过了一劫。   也正因如此,才瞧见了朱侯爷的脸。   这些年那画师知道他已官及侯爷,东躲西藏,一直不敢现身,本以为这桩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该也平静了,这才壮着胆子去了那废墟堆里,打算取出当年的一卷画像。   那画像上画的都是湘云阁曾经的姑娘。   人横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无人超度,画师想将其拿出来,给她们立一块衣冠冢,将那画像当着她们的面烧了,也好让她们安心去投胎。   谁知,好巧不巧就碰上了文王。   文王是五年前接手的江南,之前江南一直都是朱侯府的二公子在管辖。   从记事以来,文王就知道他是侯爷,深得恩宠威风得很,哪里想得到在他飞黄腾达之前,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龌龊的过去。   文王突然抓住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把柄,恨不得立马告知范伸,他要为二十几年前的湘云阁翻案。   人还未走知州府,便被围了个结实。   文王看着那些死士,竟当着他的面,如此毫无顾忌地冲进了知州府,一时气得咬牙,对其怒吼出了几声,“大胆,本王在此。”   谁知对方不仅没给他情面,手里的剑尖更是直直地朝着他刺了过来。   文王脸色苍白,连连后退。   被逼到了那柱子后,嘴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脑子里却清晰无比。   他朱侯爷想灭口。   眼瞧着那剑就要刺到他喉咙了,远处一记石子突地飞来,击中了死士的头颅。   鲜血爆出,溅起了几滴在文王的脸上,文王脸皮子猛地一颤,袍子下不知不觉已经湿了一大片。   范伸朝着他走了过来。   瘫坐在地上的知州,也终于回过了神,连滚带爬地扶起了文王,下颚一阵打颤牙齿碰地咯咯直响,半晌才破出了一道声音,下令道,“放信号,调兵保护王爷……”   半日的功夫,江南彻底乱了。   知州府的一群人被逼到了大堂内,从中午到晚上也没见到前来救人的兵将。   就算文王再愚蠢,此时也明白,八成是来不了了。   江南的兵权原本就是侯府二公子手上。   文王一口一句狗东西骂着,“他这是要反了吗……”   屋子里没一个人出声。   文王没了法子,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范伸身上,“范大人,眼下该如何是好?”   范伸平静地道,“局势严峻,王爷先回长安。”   文王一愣,这会儿朱侯爷的人已将知州府围成了铜墙铁壁,怕是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怎么回长安。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会前来接应王爷。”   文王对范伸极为信任,听他如此说,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正盘算着等他回去后,如何将朱成誉的脑袋拧下来,屋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颤抖的声音,“王爷,范大人,请替我家夫人伸冤……”   适才混乱,挤进来了一堆子的人,文王根本没注意到还有个小丫鬟。   此时见其突然跪在了地上,文王心口烦躁,伸什么冤,他如今一肚子的冤还没地儿申呢。   当下便抽出了侍卫手里的剑,正欲一剑刺过去。   那丫鬟及时地道,“奴婢原本是朱侯府侯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夫人被侯爷逼死前,告诉了奴婢一个秘密,只因这秘密太过于骇人,奴婢不得不离开侯府,却被朱侯爷察觉,一路从长安追杀到了江南,今日奴婢恰好遇到了范大人,便豁出去了性命,拦了马车,此事若不及时告知大人和王爷,奴婢难以安生……”   文王愣了愣,看向了范伸。   范伸没说话。   沾上了朱侯府,文王倒是想听听了,到底是什么秘密,便也让她说了下去。   那丫鬟跪在地上额头点地,颤抖地道,“十几年前,秦家和镇国公府,根本就没有谋逆,只不过是朱侯爷的一场阴谋,朱侯爷忌惮秦家和镇国公府的实力,用火药案故意栽赃,事后又捏造伪证,骗过了陛下,更是向陛下提议,让长公主同镇国公和离,嫁去辽国和亲,以联姻之名平乱战事,以此想激怒镇国公谋逆,最后却逼得长公主对陛下提剑相向……”   一屋子的人雅雀无声。   文王眉头一皱。   那丫鬟的身子却愈发颤抖,闭着眼睛道,“秦家和镇国公府一倒,朱侯爷明面上是为了王爷,实则早就有了野心,一面利用陛下牵制太子殿下,一面蛊惑王爷,让王爷在百姓面前失去威信,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那丫鬟说到这,却是突地停了下来,不敢往下说了。   文王听得脑门心直跳。   好奇他朱侯爷到底还有多少惊人的本事,见她停了下来,神色不耐烦地道,“想活命,就同本王好好往下说。”   那丫鬟趴在地上,又才继续道,“二十几年前,江南的湘云阁有一位头牌,名唤烟莺,朱侯爷将其接到了长安……”   文王一愣,不明白这怎么又扯到了湘云阁身上,不可置信地道,“那头牌还活着?”   丫鬟被他打断,颤抖地点了点头。   文王缓缓地理了一下思绪后,不由嗤笑了一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朱侯爷为了讨一个妓子的欢心,他还想谋反,给她一座江山?”说完又问道,“她人呢?”   丫鬟身子一阵瑟瑟发抖,回答道,“皇,皇宫。”   这回不止是那丫鬟,跟着进来的一堆人,个个都目瞪口呆,屏住了呼吸。   安静了半晌,文王才死死地盯着那丫鬟,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那妓子,如今在后宫?”   丫鬟点头。   “谁?”   丫鬟又猛地摇头,“侯夫人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正是因为侯夫人偷听到了这番话,才引来了杀身之祸,侯夫人提前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便在死之前,将这秘密说给了奴婢,让奴婢守着这秘密,待时机成熟公布于世,如今奴婢性命难保,只得找上王爷和大人……”   屋子里突地鸦雀无声,文王的脸色早就变了。   他朱侯爷真是好本事啊。   二十几年前,如今恐怕已经有了皇嗣了吧……   除了太子和他。   如今皇宫内还有多少公主,或者皇子……   文王突地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抓回来的画师,“腾”地一下站起来,正要出去,门外便是一阵动静声。   范伸及时起身,“王爷,该走了。”   文王一咬牙,伸手指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丫鬟,问范伸道,“这丫头,还有后院的那位画师,大人能帮本王一并带出去吗?”   范伸脚步往前一移,态度一如既往地干脆,“可以。” 第54章   屋外的动静声渐渐地靠近了大堂。   不久后, 守在门口的严二让进来了两人。   林玉和林冬。   与此同时,范伸已让人去后院的暗屋内,将文王所要的那位画师一并提了过来。   这番一闯, 外面的局势越发严峻,漆黑的夜色里没有半点灯火,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屋顶上,每耽搁一刻,屋内的人离死亡便越近。   林玉进来摘下了身上的斗篷, 同文王行了礼后, 禀报范伸道,“知州府内全是弓箭手。”   看来, 朱侯爷今夜不弄死这屋子里的人,是不会死心。   文王恨得牙痒痒, “本王非要宰了这个狗东西不可……”   范伸没有说话,示意林玉和林冬将身上的黑衣褪了下来, 再看了一眼跟在文王身后瑟瑟发抖的丫鬟和画师, 沉声道, “换上。”   林玉和林冬则扮成了画师和丫鬟。   范伸亲自带着二人走了出去。   雨雾里的一阵箭雨开始铺天盖地地落向东南角,范伸的脚步刚跨出那道偏门, 迎面的雨雾中突地奔来了一阵马蹄声,声势震耳。   火把的光亮将那泛白的雨线照了个清清楚楚。   林玉和林冬二人埋着头齐齐后退, 隐在了知州府的府兵身后。   前路被困。   范伸一人立在前,也没往外再动半步,平静地看着那位威风的侯爷从马背上下来,靴子溅起了雨水, 踏着雨雾朝着他走了过来。   朱侯爷从未想过要同他范伸站在对立面。   亦或是从未想过要同皇上翻脸。   过去的二十几年中, 有十几年, 他在皇上跟前扮演的角色,如同当今的范伸一样。   不过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   后来混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不愿意屈于只做一把刀,揽来的权利越大,做的事情便越多。   朱侯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开始对他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推心置腹,意识过来时,是在乾武殿闹鬼之后。   那时候才明白,皇帝早就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新宠。   那把比自己更为适合他的刀。   离开长安时,朱侯爷还曾想过,找个机会同范伸谈谈,同为皇帝做过杀人放火的事,一定会有很多的共同话题。   然而世事难料。   还没来得及喝上一杯,今儿个却不得不让他葬身于此。   朱侯爷不知道那丫鬟告诉了他多少,范伸又知道了多少,但同那蠢货王爷一样,是他自己要来找死。   朱侯爷走到了范伸跟前,微微仰起从斗笠下露出了一张深沉的脸。   目光瞟了一眼范伸身后的‘丫鬟’,才转过头看着范伸道,“范大人要上哪儿?”   范伸没拿伞,也没戴斗笠。   顶着雨水立在那,脸色却丝毫不见狼狈,闻言一笑,反问,“侯爷能让我上哪儿。”   雨雾中,一阵僵持。   范伸又道,“下官一直没弄明白,侯爷为何会为了一个丫鬟,千里迢迢从长安追到了江南,不只是下官不明白,皇上也没弄明白,下官此趟前来,本欲睁只眼闭只眼,出去随口给一个交代便是,谁曾想,今儿个运气不佳,竟被这不长眼的丫鬟给送上了门。”   朱侯爷嘴角一抽。   范伸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杀人放火,残害忠良吗,这等子事,谁又没有干过,侯爷大可不必如此。”   朱侯爷眸子一凝,死死的盯着他。   范伸却是轻松的一笑,看着他道,“一年前,首府苏家,我这不是还同侯爷一起去过?”   范伸说完,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前冰凉的雨水,放置眼前,看着那雨滴子顺着指尖而下,漫不经心地一捏,缓缓地道,“咱们这种人,趋炎附势,唯利是图,将来横竖都得下地狱,又岂会在乎,多添这两桩……”   朱侯爷久久地看着他,脸色依旧阴霾,良久才道,“范大人倒是想得开。”   “下官想得开没用,得侯爷想得开。”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从范伸那淡定从容的神色中,朱侯爷的心头终是生出了怀疑,再一次瞟向了那位躲在后方的丫鬟,西边的一处墙角,突地传来了动静。   朱侯爷脸色一变,瞪着范伸,脸上的杀气顿显。   他就不该同他废话。   范伸却不慌不忙地道,“侯爷不必紧张,王爷虽顽固但心性单纯,将来未必不能成大器,只要侯爷不走绝路,你我这一趟江南,也不是不能交差。”   朱侯爷牙根子紧咬。   同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追去了西墙角。   之后朱侯爷又才盯着范伸,审视了一阵后,便也跟着一笑,道,“既如此说,还请范大人将你身后的那丫鬟,还于我侯府。”   范伸摇头,“这个不行。”   朱侯爷冷冷地看着他。   “侯爷同我是一类人,彼此再了解不过,若我此时将这丫鬟给了侯爷,今夜必定也葬身在这知府,不是下官不信侯爷,而是下官生性本就多疑,还请侯爷理解。”   朱侯爷嘴角一抽,冷笑道,“范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我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也不是。”范伸当着朱侯爷的面,往后退了一步,“下官同样也不会为难侯爷,再说这知州府内,本官倒觉得比那客栈方便,暂且住上一段日子,也挺好。”   范伸那一退,身后知州府兵,和那‘丫鬟’‘画师’也齐齐往后退。   朱侯爷看着范伸退到了长廊下。   雨点子终于没再落在身上,范伸抬起胳膊,抖了抖袖口上的雨水,再看向朱侯爷,便套起了近乎,“还请侯爷念及同为陛下效命的份上,记得常来府上添些东西,京城的奢华日子过惯了,如今可谓是半点都受不得苦。”   朱侯爷看着那张笑的漫不经心的脸,眼皮子几颤。   转过身走向了马匹,咬牙同身旁的人吩咐道,“给我好好看着他,只要踏出这门口一步,格杀勿论。”   “是。”   他暂且饶他一命,真要硬碰硬,就凭他范伸这些年的手断,自己也不会讨到好。   况且,常青法师也在江南。   他范伸能识相,便是最好。   然而那丫鬟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或是她告诉了范伸多少,朱侯爷没有心思去猜。   等到手头的这一批火药到位,知州府同样也会被夷为平地。   ***   姜姝是午后到的惠安寺。   起初和林冬两人,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姜姝递了一个橘子过去,挑明了道,“咱不翻跟头。”林冬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   姜姝来江南后除了春杏,也就同客栈的老板娘最为熟悉,如今见有个同龄的姑娘,长的又清秀,又会功夫,不觉亲近了几分,以为这回终于有了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了,谁知到了惠安寺,林冬却没进去,只将其送下了马车,“夫人进去吧,里头有人接待。”   姜姝才明白,她只是来送路的。   见她这一路上滴水未尽,随口一问,“不进去喝口茶?”   林冬摇头,“不喝。”   甚至连那惠安寺的大门也懒得多看几眼,瞥过头催了一声姜姝,“山下已经落起了雨点子,夫人赶紧进去……”   “到了?”   林冬的话音刚落,惠安寺内便走出来了一人。   观其面色,大约三十多岁,留着长发戴着玉冠,一身白袍子风度翩翩,周身带了几分仙气,却又似乎并非寺中僧人。   姜姝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便见身旁的林冬突地转身跃上了身旁的马匹。   马儿一声长嘶,瞬间出了山路。   姜姝一阵诧异,回过头来,见跟前的白袍男子,也正望着林冬消失的方向,摇头一叹,“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两人当是认识。   姜姝更不知跟前的人是谁。   白袍男子领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才道,“上回他跑我这来,给你拿的那贴药,当真让你吃了?” 第55章   姜姝脚步一顿, 愣愣地盯着前面那道背影。   世人一说起常青法师,那就跟那天上的神仙似的,知道有那么个人, 却是遥不可及,没几人能见得着。   就连当今陛下也没非回回都能宣召。   姜姝听过一些传闻。   当年陛下看重他一身医术,本欲留其在宫中封个高官,专为他炼制丹药,奈何常青法师一心向道, 陛下为了能留住他, 特意为他在长安建立了一座寺庙。   亲自命名为,镇国寺。   姜姝本以为这样的人, 定是个白胡子老道,不成想竟是这般年轻。   且瞧他此番洒脱的模样, 也不似印象中得道的僧人。   若不是听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姜姝哪里想得到他就是常青法师,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番话。   当初范伸是为她去了镇国寺拿药。   后来那药, 多半也是被春杏倒去养了花。   林长青也没继续问, 只道,“夫人既没病, 我的药便不能乱吃,在我这儿, 哪怕是药量错一分都不行。”   姜姝立马点头,“多谢法师。”   林长青送了她几步,没再往里走,及时止步, 等着对面的一位小丫鬟急急地走到了跟前, 才又道, “内子这几日也在寺内,有何需要,寻她便是。”   姜姝又没了反应。   常青法师有家室……他,不是僧人吗。   “夫人,请。”身旁的小丫鬟一声拉回了她的神智。   姜姝再转过头,林常青已转身回了寺堂。   姜姝忙收了思绪,紧跟在那小丫鬟身后,这才察觉,丫鬟着了一身利落的劲装,脚步轻盈,一瞧便是练家子。   也不像是寺中人。   姜姝好奇这惠安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等进了后院,又见一道人影从屋里出来,姜姝抬头,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昨日她被范伸抓包,被拎上阁楼时,那妇人就坐在范伸的身旁。   是清灵班的人。   姜姝终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唤出了一声,“林夫人。”   若记得没错,常青法师,是姓林。   全名叫,林常青。   对面的夫人却没领情,接了丫鬟的脚步,领着姜姝往前走了几步,纠正道,“我姓韩,叫我韩夫人便是。”   姜姝脑子彻底乱了。   虽弄不清楚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一声韩夫人,已足以让她震惊。   韩夫人,表哥的师傅。   自己这身功夫,也算是偷师学艺。   虽从未见过韩夫人,但表哥在韩夫人那里学了些什么,回来对她几乎是倾囊相授。   自己也算得上是她的弟子,只不过韩夫人不知道。   思忖片刻,姜姝还是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偷师的事,便笑着道,“原来是韩夫人,我早听表哥提起过……”   韩夫人脸色瞬间一变,“你是说那个孽徒?”   姜姝:“……”   “倒是难为他了,还能惦记着我。”清灵班的人都知道韩夫人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沈颂,今儿个姜姝不知,撞到了枪口上,“当初我教他功夫,是要让他日后为我清灵班效力,他倒好,将我的一身绝活儿骗到手,转身便过河拆桥。”   “竟跑去当了土匪头儿……”说到这,韩夫人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莫非我清灵班,比不上巫山那个破旮旯?”   姜姝一声都不敢吭。   庆幸自个儿没先认师。   倒也突然明白了,当初为何范伸会对表哥的事情,了如指掌。   是和她一样,捅到了马蜂窝,撞到人家窝里了。   韩夫人没注意到她脸色,一句沈颂似乎让她打开了话匣子,“他就是仗着自己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四处坑蒙拐骗,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天生一张笑脸,谁能想得到他是个土匪头上,皇上派人查了这么些年,也从未怀疑到他身上……”   韩夫人说完看了一眼乖乖走在她身旁的姜姝,提醒地道,“夫人以后还是离他远点,莫要受了他影响,别看他在世人面前装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转个头就能拧人脑袋……”   要说起沈颂这个孽徒,韩夫人能吐槽三日,都不带重复的。   姜姝喉咙紧张地一咽。   彻底地断了认师的念头。   要是被她知道,自己可能和表哥也是差不多一样的路子,且一身功夫还是来自于她,不知道她会不会背叛范伸,当场拧了自己的脖子。   韩夫人一路将其带至了门前,之后便指着隔壁的一间屋子,道,“我就住这,有什么事唤一声便是。”   姜姝忙地点头,“好。”   房门一关,姜姝便寻着屋里的软榻,一屁股坐下去,久久都没回过神。   春杏将那嫁妆盒子和几样贴身用的东西拿进了她床头放好,回头见姜姝坐在那目光呆滞,半晌都没出声,紧张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姜姝没应春杏。   慢慢地将那脑子里那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关系,捋了捋。   表哥沈颂,是韩夫人的弟子。   常青法师是韩夫人的夫君。   而韩夫人却是江南水巷清灵班的班主,如今效忠于范伸手底下。   如此一来,那常青法师,恐怕多半也是范伸的人……   姜姝心头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当今圣上宣召法师,都要先看其行程提前知会,范伸却能将其招于麾下。   姜姝突然生了疑。   皇上和范伸,到底谁才是那把刀……   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背心渐渐地生了凉,回过头看着春杏,痴痴地道,“我到底嫁了个多了不起的人物……”   姜姝的这股子预感,等到了晚上,还没见到范伸后,便越来越浓。   突然将她送来了惠安寺。   还让她走的如此之急,这大半夜还未归……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天色黑了一阵,姜姝实在是熬不过,便起身去敲了韩夫人的门,“韩夫人实话相告,大人今儿可是有何行动。”   她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嫁给了这样一个人,若是哪一天自己被株连,她总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韩夫人也没瞒着她,“你家大人今儿同朱侯爷掐上了,如今被困在了知州府,府外全是死士,怕是出不来了,朱侯爷铁了心地要他命,只等那火药一到,知州府便会被夷为平地。”   姜姝神色僵住。   周身的血液,忽然倒流了一般。   一阵发热后,四肢便凉了个透,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怎么了?朱侯爷回到长安,同样能找出一个正当的罪状安在你家大人身上,到时你家大人,张不了嘴,还不是由着他说,这种事他朱侯爷又不是没干过……”   “那你们还能睡得着?”   韩夫人话还没说完,突地被这么一声打断,语气还带着一股子的恼怒,不由一愣,抬起来头。   姜姝自个儿也愣住了。   也不知道适才为何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如今被韩夫人一瞧,便也不吭声了。   韩夫人虽效忠范伸,到底不是她的人。   正欲转身离去。   韩夫人却是突地一笑,“我怎么睡不着了,去了也是送死。”说完便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个药包,递给了姜姝,“你要是睡不着,就服上半包,切记不可过量,否则今儿你家大人,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姜姝本也没想去接,突见那药包极为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直到韩夫人道,“半包是无忧散,服下后能让人乏困无力,有安眠的作用,过量了便相反,猛于合欢散……”   姜姝的眸子才猛地一跳,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终于想起来了。   这药包,表哥曾经给她过。 第56章   当初表哥给她药包时, 也曾同她说过,“切记,这药每回只能用半包, 万不可多用……”   但表哥没有告诉她多用了又会如何。   今儿韩夫人终于说了个明白。   姜姝只觉那桩悬在心头,一直没有解开的谜团,此时似乎终于拨开了云雾,露出了一角。   半包到底是多少……   姜姝脑子又搅成了一团乱,接了药包过来, 魂不守舍地走出了韩夫人的屋子。   韩夫人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 不由叹了一声。   又想起了昨儿夜里,姜姝在戏班子楼下哭诉的那番话。   不由生了同情。   这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看着人模人样,平日里相处也挺好, 可一旦同他沾惹上半点情感,立马就不是个东西。   人家小娘子过得好好的, 偏生被他招惹上了。   还想挂白灯笼。   这一点, 他范伸倒是同那狗东西, 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夫人怕她做傻事,跑到山下去来个舍命救夫。   赶紧招呼了跟前的丫鬟过来, “你去同世子爷知会一声,就说她夫人担心他的安危, 夜不能寐,物件也好,信也好,捎个东西回来, 证明他还活着就行……”   那丫鬟点头, 立马下了山。   韩夫人还是不放心, 又派了个丫鬟守在了姜姝门口。   她无比清楚,女人一旦做起傻事来,脑子长在头上,便也如同摆设。   ***   姜姝回到屋里才回过神。   赶紧去翻随身携带的包袱,新婚夜之后,她还剩下的半包药粉。   那包袱姜姝每回都是自己提着,春杏从来没有碰过。   如今见她急急忙忙地翻找着什么,忙地走过去问道,“夫人可是丢了东西。”   姜姝没答。   终于从包袱底下,摸到了个纸包,转过头便拉着春杏,走到了灯盏下,将药包拆开,铺在了木几上。   一个是刚从韩夫人那里刚拿来的整包。   一个是大婚前,表哥给的,自己已用了一半。   姜姝让春杏坐在了自己对面,指着那半包的量问她,“你过来帮我瞧瞧,看看这是不是半包……”   个个都说,让她不要多放。   可到底多少才算多,她有没有用过量……   在姜姝拿出药包时,春杏的神色就变了。   如今那药包摊开,确定了里头的粉末,同那日韩姑娘给她的药粉一样后,心头更是一跳,打起了鼓,“夫人,这药粉从哪里来的?”   姜姝当初从沈颂手里拿回来时,春杏并不知情。   也没功夫同她解释,直接道,“整包的是韩夫人适才给的,半包的是大婚前表哥给的,被我新婚夜用了一半,可这东西玄乎的很,韩夫人说一半能安眠,过量却能催情。”   姜姝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说常青法师的不是,只能从自个儿身上找问题,“你赶紧帮我瞧瞧,是不是我用多了……”   春杏埋下头。   目光在两包药粉上来回瞟了好一阵,才张嘴,轻飘飘地问姜姝,“夫人也用了半包?”   姜姝很确定地道,“我只掺了半包到酒壶,本想让世子爷好生睡个觉……”一想起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想到范伸那双猩红的眼睛,掐着她恨不得揉进骨髓里的模样,姜姝头都要炸开了,“估计是放多了……”   春杏的脸色一阵千变万化。   倒也没必要再去纠结,半包是不是放多了。   算上严二的,一共是三个半包,怎么着都得过量……   屋子里的灯火暗沉,姜姝的心思在药粉上,并未注意到春杏的异常。   两人那般瞧了一阵。   春杏便摇头道,“夫人没放多,是奴婢放多了……”   姜姝一怔,转过了头。   春杏立马跪在了她跟前,交代了个清楚,“夫人出嫁那日,韩姑娘担心小姐新婚夜静不下心,便给了奴婢一包药粉,说只要给夫人服上半包,定能清心,奴婢见夫人同世子爷大婚夜闹了起来,一时没了主意,便偷偷地掺了半包进酒壶,想着夫人同世子爷用了,都能心平气和……”   春杏往后越说越小声。   姜姝一脸愕然。   屋子里好一阵安静,谁也没说话。   良久,姜姝眼睛一闭。   她就说呢,新婚夜的酒水一定有问题,事后她还怀疑过范伸,特意让春杏去厨房查了范伸的酒壶,谁知到头来,有问题的竟是她自己……   两个半包。   能不过量吗……   姜姝脑子里的画面一阵闪过后,突地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跟前的春杏,惊愕地道,“可那壶酒,我没喝啊。”   她记得很清楚,因自己掺了药,她全都给了范伸。   整整一壶,到最后大抵也就只剩了一两杯……   被药的不是她,只有范伸。   范伸为何会那般失控,她能理解了,可自己为何也那样,她理解不了。   春杏被她这般一问,也傻眼了。   当下没再瞒住,果断地出卖了严二,将两人是如何同时去的侯府厨房,如何一同摔碎了那酒壶,事后又是如何达成了共识,一一都说了个清楚。   这回说话,屋子里的气氛,比适才还要安静。   春杏垂着头,不敢去看姜姝。   片刻后,姜姝也大抵清理了是怎么回事。   她给范伸喝的哪壶酒内,掺的是两个半包,而范伸给她喝的那酒壶里只放了一个半包。   若按韩夫人所说,新婚夜中了合欢散的人,也就只有范伸一人。   她不过是中了无忧散,最多身子乏力。   那晚她身子除了发热之外,确实也有些乏力,可后来……姜姝怀疑地问春杏,“严二当真只放了半包?”   春杏点头,“只放了半包。”   当初严二给她看了剩下的半包药粉,她看的清楚,里头确实还剩了一半。   这会子不仅是姜姝意识到了,春杏也明白了,好像只是她们药了世子爷。   严二的那半包药,实则没有多大关系……   姜姝依旧不信邪。   拿着那药包,突然起身出门去了隔壁。   韩夫人半梦半醒,听到外面的敲门声,当是小娘子还是没想通要去送死了,翻身爬了起来拿了剑,一打开门,却见那小娘子正立在门外,手里捧着半包药粉,一脸紧张地看着她,“韩夫人,多少才算过量?”   韩夫人眼皮子两跳,“啥?”   姜姝便将手里的药粉,往她跟前又凑了凑,迫切地问道,“夫人能否告诉我,这一包吃多少才算是过量……”   姜姝极为想知道,那夜自己是不是也是中了合欢散。   神色不免露出了着急。   韩夫人是个过来人,见其脸色不对,再看了一眼她手里剩下的一个半包,多半也猜出了她是什么心思,当即无奈地道,“放心,只要不一包全吞了,就没事,你要真只吃了一半便有了什么反应,多半也是你想你家大人想出来的……”   姜姝愕然,结结巴巴地道,“这事儿,还,还能想出来……”   韩夫人瞧了一眼她陡然红成了猪肝的脸,便也没再逗她了,劝解道,“人的心思可比那药物管用,真要动起情来,劲儿比合欢散可猛多了,回去好生睡觉,别再乱想,放心你家大人死不了,你先忍一夜……”   为了让她安心,不再胡思乱想,韩夫人说的难免有些夸张。   说完见她终于没再吭声了,便放心地回了屋。   房门一关,姜姝立在屋外,彻底成了石头。   她,她动什么情了……   ***   回到屋内,姜姝比适才还懵。   脑子里已经凌乱如麻,这回是无论怎么理,也理不清了。   一人坐在床榻上,没有半点睡意。   寺庙里的屋子没有地龙,一股子冷沁,姜姝坐久了,便慢慢地将身子缩进了褥子里,藏在褥子内的凉气一瞬贴在了她身上,姜姝习惯性地往里挤了挤。   床榻一边,不仅没有半丝温度,还愈发冰凉,冻得她一缩。   脑子里突地浮现出了那只自从来了江南后,每晚都圈在她头顶的胳膊。   那画面只在脑子里出现了一瞬,姜姝一个惊吓,立马又坐了起来。   她当真思春了吗……   韩夫人适才说的那话,她岂能听不明白。   半包药粉根本就没问题。   是她思,思了春……   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姜姝双手压着脸颊,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见还是没有半点困意,便又让春杏去倒了一杯热茶进来,咕噜噜地灌进了喉咙后,脑子愈发清晰了。   春杏见她如此,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夫人,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夫人和世子爷恩爱了也,也不止一回……”   适才姜姝拿着那半包药粉去问韩夫人时,春杏便知道她是为何睡不着了。   并非是为了她们无意药了世子爷在发愁。   而是严二的那半包药粉,怕是让夫人当夜也有了一包的效应……   春杏羞得脸色通红,却又不得不往下说,“说到底,夫人心头也不过是喜欢上了世子爷,没甚可害臊……”   姜姝转过头看着春杏,被韩夫人那般明白的一说,这会子也顾不得去害臊了,只绝望地道,“你也这么认为?”   春杏便问道,“夫人实话告诉奴婢,此时是不是想世子爷了。”   姜姝移了移压在身上冷冰冰的被褥,没有否认,点了头。   春杏一笑,“那夫人,就是喜欢世子爷了啊。”   姜姝脸上的怀疑更重,紧紧地盯着她,春杏上前替她掖了一下被角,一脸了然,“夫人担心世子爷,想世子爷,这不是喜欢又是什?” 第57章   春杏说的担心, 姜姝是有。   一日夫妻百日恩,比起朱侯爷她心头肯定是向着世子爷。   想,也是真的, 今儿这被窝怪凉。   可要说喜欢他,还够不上,姜姝摇头,“不可能。”   春杏看着她,轻声问, “怎不可能了?夫人出嫁前也曾说过几回亲, 夫人仔细想想,除了世子爷, 可曾同旁人有过感觉?”   往儿个说亲,她连对方瞥一眼的功夫都没。   但对世子爷, 虽说也是装出来的,却是几次去拽过人家衣袖, 一口一个世子爷唤的极为亲热。   她早同夫人说过, 世子爷的样貌生的好, 长安城里不顾其名声,单是图世子爷那张脸的姑娘, 怕是不止一两个。   夫人喜欢上实属正常。   也没什么可害臊。   见姜姝眉头轻蹙,没再说话, 春杏这才道,“那酒虽没问题,却也是酒,夫人饮了几杯动情也在情理之中, 莫要再想了, 早些歇息, 有法师和韩夫人在,世子爷不会有事……”   姜姝越听越乱,索性也不问了。   打发春杏回了稍间,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   到了半夜,雨点子才落到了山上。   寺庙里的夜,尤其宁静,细细碎碎的声音砸在瓦片上,屋内几盏红烛轻摇,窗外芭蕉窗里灯,任谁摊上这么个时节,也逃不过几缕愁绪窜上心头。   姜姝终是没熬过,坐起了身,自己下床去取了半包药粉。   她再试试……   万一真能安眠呢。   半包药粉服下去,姜姝再次闭眼,躺在床上等着。   屋外的雨势渐渐地大了起来,雨滴声在耳边砸了一阵,越来越远,姜姝翻了个身,困意一点一点的席卷而来,意识终于模糊。   半包,真没问题……   药粉的效应一起,姜姝很快入了梦。   山间夜雨落下,气温愈发寒凉。   迷迷糊糊之中,姜姝紧裹着身上的褥子,将自个儿缩成了一团,生怕一伸腿,触到褥子边儿上的寒意。   躺了一阵,也没觉得缓和。   身上的寒气一并被她带进了梦里,梦里的自己,此时似乎也身在了冰天雪地里,正着急寻着可暖手的地儿,寻着寻着,身后突然有了一股气暖意。   如同一个火炉子,烧着旺旺的炭火,烤得她暖烘烘的。   姜姝下意识地往后挪,挪到了那火炉子边上煨了一会儿,便又翻了个身,面朝着火炉子将自个儿的一双手探了进去。   谁知跟前的火炉子一僵,竟往后退了退,姜姝一慌,赶紧往前挪去,一双胳膊紧紧地将其抱住,轻声梦呓道,“给我暖暖……”   “怎么暖?”   耳边那声音又远又模糊,姜姝想着,怎么暖都成,她只想睡个好觉……   被她抱在怀里的火炉子,如同能感受到她的心声一般,火苗顺着她的衣襟,慢慢地一路往下窜,烧得她周身一个颤栗,寒气瞬间驱尽。   渐渐地有了燥热。   烤在她身上的火苗子却并没有打算收手,狠狠地裹住了两朵冻僵在雪地里的红梅花骨朵儿,将那白雪一瞬融尽,恨不得立马让其在雪地里绽放一般。   姜姝身子发飘,发出了模糊的梦呓声。   火苗子却愈发放肆了起来,一个热浪冲过来,掀了她身子原本就清凉的绸缎儿,火苗直贴着她的肉皮子烤,而压在身上那床暖了半夜也没有暖和起来的被褥,这会子突然也热了起来。   姜姝扭了扭身子,受不了那份灼热,离那火炉子远了一些,轻轻一蹬腿,将那碍事的被褥也从身上蹭了下来。   将自己整个人暴露在了风雪下后,由着寒风摧残。   这回没觉得冷,反而觉得凉快。   然也凉快多久,身旁的火炉子便如燃起了滔滔火焰,一瞬将她吞灭了一般。   火焰从雪地里的两朵红梅花骨朵上火辣辣地飘过,没有半刻停歇,直往那白雪深处钻去,秘境中的雪水遇火瞬间即融,融化后的小水珠,裹那火苗子,生了又干,蒸干了又生……   姜姝仿佛置身于天地之外。   茫茫雪海里,就余了那股子火炉子缠绕着她,一波一波的热浪,肆虐地往她身子里蹿。   这般烧了一阵,姜姝仿佛地适应了那温度。   竟是跟着那火苗子一块儿飘了起来,冲破了云层,身子被火焰彻底融化的一瞬,姜姝喉咙里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带着破碎,几回想要睁开眼睛,却动弹不得。   雨声渐渐入耳,天地间,终于安静了下来。   贴在她身上的火炉子,也平复了下来,敛了一身的火焰,暖暖的一股余温,覆在她身上,“明儿个落雨,好好睡……”   好好睡……   那话钻进了姜姝最后的意识里,再也抵不住药效的侵蚀,沉沉地睡了过去。   ***   隔壁韩夫人的屋子里早已没了人。   半夜时,林常清点了个香炉,刚躺在床榻上,身边的一扇窗户突地被风吹开,林常青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也没起身去关,嘴角轻轻一扬,低声道,“门没上栓。”   半晌后,韩夫人还是从窗户外爬了起来。   林常青侧目看着她一身的雨水,起身替她取了块布巾,递到了她手上,“睡不着?”   韩夫人也没客气,接了布巾过来,轻轻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后,神色便是一阵别扭,将那布巾往林常青身上一扔,走过去占了林常青的床,眼睛一闭地道,“你去守。”   林常青看她的神色,多半也猜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转身挂好了布巾,回到床边,便同韩夫人道,“往里挪挪……”   韩夫人不让。   林常青往那床沿上一坐,直接挤了过去,韩夫人这才咬牙移了移身子。   终是没忍住,疑惑地道,“我见那小娘子甚是忧心,才让人给他带了话,捎个物件儿,或是信回来,证明他活着就成,他倒好将自个儿捎回来了,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让人家小娘子睡个安稳觉……”   林常青没说话。   一阵沉默。   良久,林常青才转过头,看着韩夫人那张美艳的脸,沙哑的问道,“你想了?”   韩夫人瞬间坐了起来,脸如朱砂,饶是两个孩子的娘,也经不起他这么个臊法……   韩夫人还未摸到床沿,林常青突地伸手散了床前的帷幔,起身缓缓地将她拉了回来,“咱都是习医之人,心里清楚得很,女人上了三十身子由不人。”   “再说了,孩子都生两个了,想要就说,也没什么可害臊的……”   “林常青!”   屋子里的灯火一暗,韩夫人喘着粗气道,“你说,要是世人知道他们心目中的法师,是这么个德行,会如何想……”   林常青不答,提醒她道,“谁翻的窗。”   韩夫人:……   屋外的雨点子到了后半夜,愈发狂虐,韩夫人往他怀里钻了钻,突地问道,“这回能成吗?”   林常青没说话。   二十几年了,成不了,便也只有最后一条路。   “当初就该反了……”   一个震国公府,一个韩家,一个秦家将军府,若真要反,狗皇帝早死八百年了。   连自己的同胞亲妹妹都容不得,居然想出了个损招,让长公主同镇国公合离,嫁去大辽,弄得最后镇国公府,秦家竟是一个都不留……   至今韩夫人都还记得,当年裴凉被虞老夫人送到镇国寺时,不过才五岁,一双眼睛却没了半点神采,周身都带着死气。   如今十几年了,这一段血仇,也该有个交代了。   林常青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睡吧。”   ***   天边翻了鱼肚,知州大人刚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身雨水的范伸,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屋子没漏啊。   知州大人又下床推开了门窗,望了一眼屋外,黑压压的死士,就跟长在那屋顶上似的,一天一夜了,就没见动过。   大人是如何出去的……   经过了这么一回,知州算是见识到了范伸糊弄人的手段。   虽还被困在这儿,心头已没了最初那番恐慌。   “大人用了早食没?”知州看到严二拿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进来,识趣地走了出去,“我去替大人找点吃的。”   知州一走,范伸才问严二,“文王到哪儿了。”   “凌晨时过的江,太子的人已对接上。”严二见范伸开始褪起了湿衣,及时地背过身,接着道,“朱侯爷昨儿追了一夜,最后被娘娘身边的嬷嬷拦了下来,也不知同其说了什么,朱侯爷倒是突然撤走了人马。”   范伸听完后,并没什么反应。   将身上湿哒哒的衣裳一褪,精壮的胸膛上,赫然两道血印子,雨水侵过后,愈发显眼,“待会儿送货上山时,多买一把指甲刀捎上……”   一双猫爪子,早就该削。   严二一愣,转过了头,一眼就瞧见了那血印,心头一跳,立马又转过头。   原来主子昨儿大半夜冒雨出去,竟是去了山上。   ***   半包药粉的效力,让姜姝睡到了巳时末才醒。   外面的雨点子还没见住。   春杏起来后,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个火盘,引好了木炭,搁在了床榻前,才见床上的姜姝有了动静。   “夫人醒了?”春杏上前挂起了帷幔。   光线溢进来,姜姝移了移酸痛的腿,疑惑这睡了一夜了,身上怎还越来越酸痛,正要起身,突觉身上一阵空荡,随之褥子底下一股子异常传来,姜姝埋下头,一瞬,脸色都白了。   昨夜好好穿在她身上的里衣,不知何时没了,此时正皱成了一团,散在了床榻上……   而褥子上的那股子异样,却是一小块水渍。   姜姝一个激灵,昨夜那迷迷糊糊的梦境,接二连三地浮现出了脑海,火苗子烧在身上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如今药效褪去,姜姝也清醒了,那哪里是什么火炉子,分明就是个人。   姜姝裹住了被褥,忙地问春杏,“世子爷何时回来的?”   春杏一愣,随后便也明白了,宽慰地道,“夫人放心,韩夫人今儿已经派了人下山,想必世子爷很快就能出来。”   姜姝瞪着眼珠子,疑惑地看向春杏,“他没回来过?”   春杏摇头,也没瞒着她,“早上奴婢无意听韩夫人同底下的手吩咐,说是知州府如今就跟个铁笼子一样,瓢泼大雨,也没能让朱侯爷手底下的那些死士,松懈半分……”   春杏话说完抬起头,突地见姜姝神色不对,忙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姜姝说不出话来。   昨夜范伸没回来,那她那梦,又是怎么回事?   她当真思,椿了吗。 第58章   昨夜那些画面, 密密麻麻地往脑子里窜。   这大抵是姜姝十几年来,遇上的最不可思议,也是最无脸见人的一桩事。   她竟然做了一场如此荒唐的梦。   且那梦境还无比的真实。   春杏见她迟迟不动, 上前正要替她掀开被褥,姜姝却是一双手攥住褥子,紧紧地裹在了身上,神色带了些慌乱,“你先出去。”   春杏一愣。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她光洁的胳膊上, 脸色霎时一红, 便也没再多问,立马垂目走了出去。   等春杏出去从外关上了房门, 姜姝才匆匆地捡了被褥上的衣裳,套上了身上, 蹭了床边的绣鞋,甚至不敢回头去瞧床上一片狼藉的褥子, 呆呆地立在那床边好半晌, 都没能想明白。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往日便也罢了, 昨夜只有她一人。   自己的生母沈氏走得早,后娘别说是房内之事, 平日里两人说上半句话都各自嫌多,出嫁前也就祖母让安嬷嬷送来了一本小人书, 撂下了一句,“姑娘自个儿仔细琢磨……”便也没有再多说一句。   倒是韩凌的母亲,国公夫人,派了个嬷嬷同韩凌一道过来, 趁着她换婚服时, 在其耳边说了几句, 可那时她还是个姑娘,听完一句便臊住了,不敢再往下听。   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算起来,多半还是成亲后范伸教会了她……   如今身子突然有了那异常的反应,姜姝也寻不出原因来,彻底地陷入了迷惑,她到底是有多想人家……   春杏出去之后,了然地备了热水回来。   立在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进来。”春杏才同门口的丫鬟将水送进了里屋,出去前嘱咐了姜姝一声,“落雨天天凉,夫人别洗久了。”   身子泡进浴桶的一瞬,姜姝整个人才轻松了些。   思绪慢慢地清晰了后,姜姝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自个儿昨夜睡之前服用的那半包药粉,对旁人来说许是一包的量,但对于她来说,只需要半包。   是以,新婚夜和昨夜身子才会有了如此大的反应。   姜姝想到这,一个激灵,瞬间从那浴桶中站了起来,一身的水滴子,如同跳跃在细嫩的荷叶之上,顺着她一双裸足滚滚而下。   姜姝来不及擦干身子,披了衣裳便出去唤春杏进来。   姜姝煨坐在火盆前,同春杏一通子说完,一脸笃定,就是那药有了问题。   说完便吩咐春杏,“你去瞧瞧韩夫人起了没。”她得问问,这药是不是择人体质,她多半还是体质弱,经不起催……   春杏点头,起身去了一趟隔壁,丫鬟却说韩夫人昨夜去了常青法师那。   春杏再回来,便拿了布巾不慌不忙地同姜姝擦起了头发,适才姜姝说的,春杏大致听明白了,可她觉得并非是那药粉的问题。   韩夫人既能给她,必定是万无一失。   自从来江南后,夫人每夜都没离开过世子爷。   昨儿晚上是头一回。   许是,不习惯罢了……   春杏不想看到她再如此揣摩下去,便拿了帕子,轻轻地同她道,“夫人可曾想过,就算当真那药粉有问题,为何梦里会有世子爷呢……”   那话说的虽直白了些,但不无道理。   若药粉真有问题,那也是身子难受。   怎可能会做这样的梦……   姜姝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勉强能解释过去的由头,迫切地想要去求证,如今被春杏一句话,瞬间击了个粉碎,半晌才张口喃喃地问春杏,“我真喜欢上了他……”   春杏这头还未来得及答。   门口便是一阵动静,几个丫鬟撑着伞过来,手里提了好几口木箱,说是姜姝上山前,世子爷吩咐了小厮,买了些东西今儿才捎上来。   漆木箱子抬进来时,面儿上还滴着水。   丫鬟用了块干布擦干净了,才同春杏一起揭了盖儿。   一箱是零碎的物件儿,胭脂水粉,面脂蔻丹备了个齐。   另外两口木箱稍微大些,春杏揭开箱盖儿,一打开面上的油纸包,便愣在了那,入目几件绣着暗花的衫衣,色泽明艳,一眼便能瞧出是用江南的七里丝作了轻丝勾出来的料子。   这类蚕丝极少。   因产量有限,每年进贡的数量并不多,就连宫中的嫔妃娘娘也不是人人都能穿得上。   春杏又接着翻。   一条烟色缠枝的荷花罗裙,丝线犹如软黄金。   姜姝一直以为自个儿喜欢的只是钱财,此时还是头一回生了怀疑,极有可能还是因自个儿未曾见过市面,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大的诱惑……   对面的丫鬟抬起头来笑着传了话,“世子爷问这些东西姑娘可喜欢,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待世子爷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便来寺里接夫人。”   姜姝的目光盯在那木箱内,渐渐地有些眼花缭乱。   “喜欢……”   谁不喜欢呢,她抗拒不了。   跟前的物件儿也好,还是那人也好,可能她真的是喜欢的吧……   用她曾对韩凌说过的一句话来形容当下的感受,颇为贴切。   身子的反应最为诚实。   丫鬟走了后,春杏便将箱子内的物价儿尽数点了一遍,胭脂水粉,衣裳清点完了,才见箱底下有一把削指甲的小剪子。   一时拿在手上,回头笑着同姜姝道,“世子爷倒是个细心的,知道夫人的指甲该修了……”   姜姝闻言伸出一双手,低头瞧了瞧。   十指青葱白嫩。   粉嫩的指甲盖儿上,也就冒出了一小截。   实则也说不上长。   只因姜姝不喜欢留指甲,每回一长出来了,便想修掉,在客栈的几日,没寻到剪子又因事情太多耽搁了,一直没修成。   经春杏这般一说,姜姝也有了那感觉,细细一想起来,那狗东西似乎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你再去探探,山下的情况如何了……”   ***   江南开春的第一场春雨,落了一天一夜,丝毫不见住点。   知州让人去厨房搜了一些剩余的存粮,一天两天还能凑合,再这么耗下去,不被外头的那些死士杀死,也会被困死在里头。   “大人,可想到法子出去了?”知州适才亲眼见他从外面进来,一身的雨水,既然能出去,那就一个一个地往外挪……   范伸也没让他失望,点头道,“有。”   知州大人松了一口长气,“不愧是范大人……”   “今日天黑前,朱侯爷会从地道运一批火药,通到知州府的脚底下,你从那地道里出去……”范伸话还未说完,知州手里的筷子当场落在了桌上。   目瞪口呆地看了一眼范伸后脸色苍白,颤抖地道,“大人莫不是玩笑……”   朱侯爷竟然私自动用了火药,那还走什么。   上面的路被死士堵住了,底下又被埋了火药,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还能往哪里走?   这回怕是死定了……   知州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正一脸绝望,又听范伸道,“放心,火药我已经让人提前掉了包,都是些哑药,天色一黑,你同‘丫鬟’和‘画师’从地道中撤退,我留在上面断后。”   知州大人见他说的认真。   也知道那什么‘丫鬟’和‘画师’早就被范伸调了包,真正的人已经跟着文王早走了。   事到如今,横竖都是死,知州也只有听范伸的吩咐,“属下相信大人……”   ***   雨水落了一日,地面上已经有了河流。   朱侯爷追完文王回来后,便一直守在了府外,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有人前来禀报知州府的情况。   “侯爷,范大人还在。”   从早守到晚上,一切都风平浪静,似乎除了昨儿那批接走文王的大理寺暗卫之外,范伸已经没有了任何支援。   傍晚时,朱侯爷让人攻了一次。   没成功。   朱侯爷的死士虽将知州府围成了铜墙铁壁,但里头那大堂,同样也是个铜墙铁壁。   谁也进不了谁的底盘。   如此僵持了一阵,朱侯爷便让人收了手,耐心地等着那火药,今夜是下定了决心,范伸必须得死。   文王已经回了长安。   按他那颗猪脑子,也不知道回去后会掀起什么风波。   但只要范伸,和他附上的那个丫鬟,还有湘云阁的画师今儿都死在了这,单凭一个文王,他完全有那个信心去应付。   天色一黑,火药到位后,朱侯爷没有半分犹豫,下令让人点了火。   然一刻钟过去,迟迟不见反应。   反而是知州府内有了动静。   几盏灯火在那禁闭的堂内不停的移动,朱侯爷心头一沉,正要派人去查看到底出了何时,守在府内的一名死士匆匆地出来禀报,“侯爷,知州府内的人已经顺着地道口,杀了出去……”   朱侯爷脑门心突地一阵乱跳。   那死士又着急地道,“小的适才听那知州府内的人说,地道里的火药早就被范大人调了包,全是哑药,这两日之所以没有行动,便是一直在等着咱们替他们挖地道口子……”   朱侯爷看了一眼屋子里那突然静止下来的灯火。   堂内一个影子都没。   朱侯爷突觉一股气血倒冲,转身便撤走了一半人马,直往地道口子赶去。   黑压压的死士,打破了雨夜的宁静。   巷子两旁的府门禁闭。   朱侯爷的人马才到了半路,身后的知州府内便是一片刀光剑影,火光从身后照应过来,朱侯爷手里的缰绳突地一勒,缓缓地回过了头。   霎时,心凉了半截。   前方的死士也及时地调了回头,禀报道,“侯爷,地道口上只有知州和两个府兵……”   朱侯爷的脸色彻底变了颜色。   他上了当。   反应过来后,朱侯爷猛地一个调头。   然而一群人马刚到知州府的那条巷子,脚底下突地一阵震动,埋在地底下的火药如同地龙翻身一般,一声巨大的响动声之后,火光窜出了地面,吞灭了整个知州府。   四处皆是马匹的嘶鸣声。   在滔天的火焰扑过来的一瞬,朱侯爷手下的一名死士,及时地将他从马背上扑了下去,耳边一道刺耳的嗡鸣声后,朱侯爷短暂的失了聪。   火药怎么可能是哑药。   他范伸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让人打入到自己培养了二十几年的死士内部。   他怎就信了他的邪。   朱侯爷双眼发红,压在他身上的死士,早已没了呼吸。   眼前一片狼藉。   凄惨声渐渐地入耳。   朱侯爷推开身上的死士,从那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望着漫天火光,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范狗!” 第59章   今夜朱侯爷的目标只有范伸和那两个证人。   从地道里逃出来的知州大人, 被林玉和林冬架着胳膊,轻而易举地闯出了重围。   没走多远,身后便是一道爆炸声, 一股热浪直扑到了他屁股上。   知州回头,一双腿都软了。   果真不是哑炮……   从钻进地道后,知州大人就觉得有些不对,那小公子在前开道,亲手斩断了朱侯爷点燃的火药线, 当时他还长松了一口气, 谁知几人却不走了,说再等等。   这一等, 愣是在那里头呆了一刻钟,之后小姑娘手里一个火折子亮开, 又将那斩断的火药线给点上了。   知州心头一个咯噔,及时劝道, “这万一不是哑炮呢, 还是灭了的好……”   小公子面上却是毫无惧色, 笑了一下道,“试试看看……”   知州眼皮子几跳, 哪有人会拿命来试,范大人还在知州府呢。   还欲再劝, 小公子却看着他道,“知州大人说的没错,万一是真的呢,咱还是跑吧。”话一说完便拽住了他的胳膊, 一路往外奔。   几人这才刚冲出重围, 身后便炸了个粉粹。   若是再晚上一会儿, 被朱侯爷的人堵死在里头,后果会如何,知州不敢去想。   脸上没了半点血色。   看着那火光冲出了知州府,这才突地反应过来,一把攥住林玉猛地几个摇晃,“你,你说你们办的这是什么事儿,没事你们去瞎点什么火折子,范大人还在里面呢……”   知州急得捶胸顿足。   范大人要是死了在知州府,他就算逃了出来,也得死啊……   林玉被他晃得烦躁,抬头看了一眼雨雾中赶来的清灵班人马,一把擒住了知州,直接给扔在了马背上。   知州被他一摔,摔得七荤八素,雨水啪嗒啪嗒地淋在脸上,挣扎了几下才从那马背上坐起来。   刚坐稳,便看到了对面雨雾中几道马匹驶来。   马蹄子溅起了雨水,‘嘀嗒”声由远而近。   到了跟前,知州才瞧清走在最前头那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人,不是范大人又是谁。   知州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没死就好……   范伸走到了跟前,才抬头露出了斗笠下那张被雨水浸过的脸,漆黑的瞳仁似是藏着滔天的冷意,却又让人瞧不出半点波澜,依旧是清冷的嗓音,“昨日文王在堂内所议之事,知州大人该听的你都听到了,还是跟咱们走一趟吧,免得朱侯爷回头抓了你作人质,本官怕你经不住拷问……”   知州一个字二都不敢说。   从昨儿听到了文王和那侯爷范丫鬟说完后,就知道自己彻底地陷入了这场漩涡之中。   没被灭口,已经算好的了。   知州抬头胳膊,用那湿透的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越抹越模糊,“多谢大人庇护。”   范伸手里的缰绳轻轻一勒,马蹄缓缓地越过了知州,才同其身后的林玉吩咐了一句,“先上山。”   林玉疑惑道,“大人要去哪儿。”   “包子铺。”   林玉嘴角一抽,扫了一眼从他手背上滴下来的血水,倒是闹不懂了,新婚不久便丢下人家去花楼,这会子都什么时候了,又惦记着去哄人。   ***   大雨落了一天一夜,雨势半分不减,山上的道路已被冲出了一条一条的洪沟,水流直往山下倾灌。   来山上了两日,姜姝今儿终于去问了一句韩夫人,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韩夫人说要等晚上。   天色一黑,姜姝便让春杏在屋内多添了几盏红烛,想着等他回来了,给他留个灯。   洗漱完后姜姝便躺在了床上,刚闭上眼睛,突地又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对。   世子爷正在经历生死,她既然喜欢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一番挣扎后,姜姝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了一件范伸今日才给她送来的崭新大氅,同春杏一同煨在了火盆边上,望着那黑漆漆的门口。   熬了一阵,姜姝没熬住。   眼皮子几回耷拉,脑袋也跟着一扬一点。   春杏也没去打扰她,拿了针线出来,做起了绣活儿,雨声莎莎响在耳边,夜色甚是安静。   姜姝的脑袋搁在了胳膊弯里,正要进入梦乡,山下突地传来了一声巨响。   两人脚底下的整个山脉仿佛都为之一颤。   春杏一个不慎,手指被戳出了血珠子,寺庙里的灯火一瞬,尽都亮了起来,奔走声不绝于耳。   姜姝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便是,“知州府爆了火药。”   之后那一团噪杂的声音,姜姝一句都没听清楚。   春杏回过神来,忙地丢了手里的针线,跑去了屋外,正打算打听一番,一侧目,身后的姜姝不知何时已从那椅子上起身,一脚踏进雨里,水花溅起来,海棠色的裙摆瞬间湿了大半,绣鞋上的几粒珠花跟着发出了脆脆的声响。   春杏呼了一声,“夫人,等等奴婢。”   急忙进屋取了油纸伞,也顾不得地面上的雨水,疾步追了上去,手里的伞举了几回都没举到姜姝的头顶上。   到了寺庙外的山路口子上,法师和韩夫人也都立在了那。   姜姝顺着众人的目光往下望去,知州府已是一片火海。   隐约还能听到厮杀声。   朱侯爷当真造反了……   姜姝又往前走了两步,雨水从她的颈项不住地往里钻,姜姝习惯性地去拉大氅领子,却抓了个空,这才察觉身上的那件大氅,落在了屋子里。   那番安静地立了一阵,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山底下放出了一个清灵班的信号,韩夫人才转过身,看了一眼被雨水淋透了的姜姝,了然地道,“没事了,回屋等着吧。”   姜姝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韩夫人又转过了头,望向山下。   所有人都没动。   法师没动,韩夫人也没动。   姜姝又才稳住了脚跟,随着一众人,继续立在了雨雾里等着。   约莫一刻后,山下的那条路上,便有了动静。   先上来的是清灵班受伤的弟子。   人一到,寺庙里便忙成了一团,韩夫人亲自跟了进去疗伤。   接着上来的是林玉和林冬,还有知州府的知州大人。   因同行的一名弟子受伤严重,林玉一到山上,便将其背进了寺堂,一时也没注意到候在雨里的姜姝。   林冬将人送到,转身便要走,被法师一把揪住了衣袖,“你等会儿,你娘同我说,你逢人便道你父亲死了,何时死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冬被法师擒住,一路拖进了惠安寺。   这一走,山路口上就只剩下了姜姝。   一个接着一个的人影,陆续地从她身旁经过,回了寺庙,山底下的灯火渐渐地开始零星,直到最后一盏不剩。   姜姝愣愣地瞧着那漆黑的路口。   人呢? 第60章   春杏也觉得奇怪, 怎么清灵班的人都回来了,却不见世子爷。   “奴婢去问问。”春杏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了姜姝,双手提起裙摆转身便扎进了雨雾中, 跟着进了寺庙。   姜姝捏着伞柄立在了那路口上,这一块便彻底只剩下了她一人。   雨水砸在头顶上的油纸伞上,“啪嗒”直响,绣鞋上的几颗珠花被溅起的雨水洗过,细细碎碎的水珠子粘在上。   半晌, 姜姝的脚尖往后移了移, 突地又顿住,转了回来。   都等这么久了, 再坚持一会儿?   万一她刚走,他就回来了呢……   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一身衣裳早已湿透, 总不能连个美名都捞不着……   姜姝再次将目光望向了黑漆漆的路口,轻轻地转了转手里的伞柄, 听着那雨声砸在耳边, 倒是想起了一桩往事。   也是这般瓢泼大雨, 也是同样的雨夜。   那年她拿着自个儿赚来的第一笔钱,备了一桌酒菜。   撑着伞, 去了门口等他的父亲姜文召。   姜寒说,他想父亲了。   实则, 她也是想的。   在姜文召没回来之前,她站在雨雾中,甚至还幻想了他们三人围在一块,烤着炉火, 吃着肉, 听着窗外的雨声, 姜寒一定会很高兴,会笑。   她幻想着姜寒那裂到了耳边的笑容时,也笑了。   一阵脚步声,姜文召踏了进来,抬起头见到她有些意外,问了一声,“怎么了?”   她很久没有同他说过话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终于鼓起勇气生疏地唤了一声父亲,便听姜文召道,“可又是同你母亲吵架了?你母亲也不容易,如今你长大了,也该懂事……”   隔了这么些年,她原本自己已经忘记了,不曾想那股子钻心的疼痛竟还能如此清晰。   若那句之后她能转身,或许还不会刻骨铭心。   但她想起了还在屋里等着她的姜寒,脚步僵硬地往前追了两步,“我备了酒菜,姜寒想……”   姜文召突然回过头,眉头如同浓了一片阴云,凉凉地问她,“府上短缺过你们吃食了吗?”说完见她立在那不语,又道,“你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也不是让你如此用来糟蹋,你弟弟妹妹都还小……”   她站在那,看着姜文召进了林氏的院子,没再说一句话,手指紧紧地攥住伞柄,攥久了痛了,便将那伞一并给丢了。   回去后,她若无其事地同姜寒道,“父亲没回来,咱们去找表哥吧。”   后来每逢一落大雨,她便带着姜寒去表哥那破院子里,三个人围着一团,烤着火炉子,备几样小菜,赖着不走。   表哥见她盯着那雨水直瞧,问她,“你喜欢落雨。”   她摇头,“我最不喜欢落雨。”   也最不喜欢在雨里等人。   伞柄上的一滴水珠突地落在了她额头上,冰地她一颤,姜姝醒了神,泛白的手指攥紧了伞柄,脚步往后一退,转过了身。   这山里着实比山下要冷。   姜姝轻舒了一口气,脚步才刚往前走了一步,身后的油纸伞突地被人挑起,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伞下便挤进来了一人。   熟悉的檀香,混杂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温热气息……   姜姝仰起头。   范伸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从她眼前一晃,稳稳地替她扶正了倾斜的伞柄,黑如墨的瞳仁近距离盯着人时,压迫感更甚百倍,“在等我?”   姜姝下意识地往后退,还未来得及应他,被雨水湿透的腰肢瞬间便扣过来了一只手掌,轻轻用力往前一带,姜姝退出去的脚步,又被迫移了回来,甚至比刚才挨的还近。   “咚咚”直跳的心脏,整个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世子爷怎么晚……”姜姝欲寻一句话来,来压住心口的异常,话还未说完,垂下的下颚突地被抬起,冰凉的唇瓣沾着雨水,肆无忌惮地落在了她的唇上,姜姝手上的劲儿一松,伞柄彻底地到了范伸手上。   贝齿被撬开后,姜姝耳边的雨声,一瞬消失,再逐渐放大。   一对卷翘的眼睫沾着雨雾,缓缓地一眨。   胸口处腾腾传来的一股暖意,犹如被什么东西熨烫了一般,姜姝眼睛一闭。   她是,真的喜欢上了他……   想明白了,姜姝的唇瓣也跟着轻轻一动,正欲给个回应时,那吻却突地停了。   姜姝愣了愣。   范伸手里的油纸伞却往她头上一偏,搂着她熟门熟路地回了后院。   姜姝被雨水淋了半夜,再劈头遭了那一吻,整个人浑浑噩噩,回到屋内换衣裳时,姜姝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丝怀疑,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儿的……   然适才那雨一淋,两人的脚步都快,姜姝也无法确定,是不是自个儿将他带进来的。   等她换好了衣裳出来,范伸也已褪了身上的湿衣,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坐在了火堆旁候着她。   见她出来了,这才拿起了几上一个牛皮纸袋递了过去,“这回当有胃口了?”   姜姝已对那牛皮纸袋异常熟悉。   “多谢夫君。”   姜姝接了过来,见纸袋上没有半点雨水,还是热乎的,姜姝好奇他是怎么带上来的,突然想到适才从他身上闻到的那股温热气息,便也明白了。   是个人这会子都该感动。   何况那人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寺庙里没有软榻,一张木几,配着几个蒲团,姜姝将屁股底下的蒲团不动声色地往他跟前移了移,身上穿的是范伸替她新裁的七里丝粉桃轻杉。   水袖一挡过去,袖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蹭了他的手背,“夫君饿不饿……”   一回头,才见范伸正拿着春杏适才还未做完的针线活儿在瞧。   “适才春……”姜姝还未说完,范伸突地侧目过来,问道,“你做的?”   “我……”   “不是说要送我一个荷包吗,上一个被你半盏茶泼下来,当场废了。”范伸看了一眼绣绷上那朵红艳艳的牡丹,指头轻轻地捏了捏眉骨,提了自个儿的意见,“还是白芍药好看些。”   他喜欢白芍药。   纯白的花瓣,粉嫩的花心。   单就一朵花儿,无半丝绿叶……   一股子燥热窜动在下腹,范伸眉心一跳,掐断了杂念,将手上的绣绷往桌上一撂,这才注意到覆盖在手背上的半截衣袖。   那衣裳是他让人做的。   款式清楚得很。   范伸盯着那微微敞开的衣襟,沉默地等着她的答复。   姜姝实则今儿也不饿,怕他一番功夫白费了,想着这包子拿回来统共三次,她总得当着他的面吃一回,这才刚咬了一小口,如今被他这番一问,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范伸瞧出来她被噎着了,翻起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水给她。   姜姝接过,饮的有些急。   杯里的水漏出了一滴,顺着她的下颚一瞬滑了下去,眼见就要钻进那粉桃色的衣襟了,突地一只手伸了出来,指腹落在那滴水珠上轻轻地一蹭,再缓缓地沿着那水渍的痕迹,一路往上。   当那指腹终于停在了她唇角时,姜姝的身子早已僵硬。   那张脸就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神色认真,仿佛在做一件大事一般。   以往听春杏说了无数回,世子爷长的好看,姜姝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几上的红蜡一照,姜姝看了个清楚,目光不由落在下敛的两排眼睫上。   姜姝还是头一回发觉,一个男人的睫毛还能如此浓密。   鼻子也挺好看的。   肤色也很好……   姜姝正看的入神,那低垂的眼睑,毫无预兆地往上一抬,目光深邃,直穿进了她那双清澈的瞳色中。   范伸神色一顿,不确定地问了一声,“想我了?” 第61章   姜姝眸子里的那点心思, 冷不丁地被抓了个正着,还被当场揭露了出来。   一个紧张,偏过了头。   才一瞬, 又被范伸给捉了回来,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对着自己,再次低哑地问道,“我问你话, 想了没?”   姜姝的眸子轻轻地抬了抬。   刚触到那双如黑夜般了如尽头的黑眸, 眼睑一颤,正要往下落去, 又被他抬高了下颚,“嗯?”   姜姝的目光无处安放, 只得再次看向他。   当初这人既有着活阎王的绰号在身,也没能让长安城的贵女们望而却步, 定是有他的道理, 而那个道理, 姜姝似乎此时才真正明白。   清隽的五官,几乎无一处可挑剔。   也突然才发觉, 那双眼睛睁开时,眸子里散发出来的灼灼目光, 才是最是摄人心魂,蛊惑人心……   姜姝点了点头,“想的。”   昨儿夜里就想了。   姜姝看着那张脸,鬼使神差地交代了个清楚, “昨儿我梦到了世子爷……”   范伸的眸子明显的一顿。   狭长的眸子盯着她脸上, 眸子深处一抹狡黠略过, 故作无知地轻声问她,“梦到我什么了?”   这话姜姝还能顶住,只低下头,含糊地道,“我梦到世子爷回来了。”   说完后到底还是有了几分害臊。   两人成亲以来,明面上虽也说过不少‘甜言蜜语’,可真让她参杂着感情进去,一句想你,却是磨了半天才磨出来。   再让她说出别的什么来,就更难了。   范伸却继续问道,“然后呢。”   姜姝直接掐断了话头子,“没,没有然后……”   一阵安静。   范伸的唇角轻轻一弯,手上的力度一松,放开了她,意味不明扫了她一眼,“是吗。”   姜姝心虚,心头猛地几跳。   跟前的那张脸却是离她越来越近,漆黑的瞳仁内除了灯火的光晕,似乎还能瞧见小小的一道人影,姜姝紧张地咽了一下喉咙,在那唇瓣即将要碰到过来时。   姜姝及时地伸手捂住了自个儿的嘴。   范伸盯着她唇瓣的目光往上一挑,姜姝脸色微红,结巴地道,“我,先去漱口……”   姜姝没去看范伸的神色。   起身就走。   她倒是想忍着,也无心打断那气氛,可她确实刚吃了包子,总不能……   万一有味儿呢。   到了里屋,姜姝含了一口槐汁等物熬出来的膏水,流窜于口齿之间,片刻后吐掉,又含了盐水,再嚼起了柳枝儿,恨不得吐芬芳其若兰。   待想起自己这番折腾,是为何时,姜姝的脸色便一瞬如同火烧。   往日虽同房,多半也是即兴。   她哪里做过准备……   如今知道接下来多半会发生什么后,姜姝便觉得无比臊人了,磨蹭了半天,才从里屋出来。   腰间还多了一个香囊。   之前她嫌麻烦,并未佩戴过,适才翻了好一阵,才从床头翻出了一个。   大抵是春杏偷偷给她塞的。   如今出来,周身隐隐有了一股清香味儿。   等到了外堂,见范伸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书籍,搁在了木几上,撑起了膝盖,漫不经心地在翻着。   姜姝缓缓地走了过去。   范伸听到了动静声,并没有回头,手指捏着书角轻轻一翻,指腹在那翻开的页面上缓缓地划下,最后再重重地压在了页角处。   面色平静,瞧的很是认真。   姜姝倒是好奇他何时带了书籍过来。   见到了那书页中垂吊的一块木牌子后,才明白,这书是摆在屋里那架子上的医书。   姜姝见他似乎早已忘了适才的事,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桌前的灯盏,往他跟前移了移。   刚捋直了身板子,欲往后挪去,便冷不丁地听到了一声,“可以亲了?”   姜姝脸色“唰”地一红,脸又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范伸说这话时,眼睛还放在了书页上,说完后才侧目,目光刚好落在她的眉眼上方,盯着她因慌乱而乱颤的眸子,抿了抿唇角,压迫的气息直朝着她压了下去。   姜姝躲了躲。   范伸一顿,再次凑了过,鼻尖便蹭到了她的颈项之间,轻轻一嗅。   明显比往日多了一股清淡的幽香。   范伸看了她一眼,眼里有了几分意外,见她别过头不吱声,身子又微微往后一仰,一垂目便瞧见了那只被她挂在腰间的香囊。   范伸的唇角突地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笑,伸手将那香包绕在了指间,再抬起头,也不怕让她的脸色更红上几分,“看来,当真是想我了……”   那话里的意味十足。   “我……”姜姝耳根子都在发烫,还未辩解一句,范伸的身子已经欺压了过来,一点一点地凑近,似乎故意在磨着她一般。   姜姝一口气儿憋住,就快要喘不上来了,那唇瓣才终于落了下来,轻轻一碰,姜姝立马闭上了眼睛。   半晌过去,却不见那唇瓣再次覆上来。   姜姝眼皮子颤了颤,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瞧,却见跟前那双黑眸,正直勾勾地打探着她,似乎已经欣赏了她这幅等着他亲吻的模样很久,姜姝心头的气儿一窜,生了恼。   脖子才别过去了一半,整个后脑勺便被他的手掌捞了过去。   唇瓣便没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   屋外的的急雨蔓延到了屋内,范伸握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也不知为何如今竟是一碰上她,便会如此失控……   大抵唯一能安慰他的便是。   ——她是他曾爬墙讨回来的媳妇。   雨雾中刚盛开的一株白芍,起初被雨滴滋润之时,还轻轻地舒展着身子,仰起头来,迎接那雨滴缓缓地浸入茎叶。   然而狂风陡然一扫。   那花儿便是一阵摇摆,在狂风中发出了隐隐的呜咽。   就在那木几上,姜姝望着屋外的狂风暴雨,一双膝盖愣是磨破了皮……   眼睁睁地看着那暴风略过,掀开了覆在白芍花儿上的一层面纱。   绽放的花朵儿,瞬间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姜姝一个颤抖,双手圈住了自个儿,冷意遍布了全身……   暴风雨却一路肆虐,朝着她身后席卷而去,却如同山上冲下的洪流,不管她能不能承受,一股脑儿地往她身子里钻去。   夜色深沉,风声肆虐,让人也分不清雨雾里那断断续续呜咽声,到底是风声,还是啼哭之声。   ***   一夜暴风雨,到了早上才缓了下来。   春杏昨儿从寺庙里打听了情况,一出来就没见到姜姝的身影,一路赶回去,冒冒失失地到了门前,几道呜咽声从里传来,春杏魔怔了一般,竟然还抬了头。   那一眼,愣是从头羞到了脚趾头。   如今过了一夜,脑子里夫人那副被颠得失了声儿的画面,愣是挥之不去。   今日起来,特意来晚了一些。   世子爷已经去了寺堂会常青法师,屋内只有姜姝一人,也才刚下床,披了一件中衣,见春杏进来,也没开口,生怕被她听出了自己已哑了的喉咙。   春杏上前,替她掀起了帷幔。   回头搀扶她时,才瞧见她被抓成青紫的手腕,脑子里的画面顿时又浮现了出来,心下一颤,赶紧出去备了水。   等姜姝收拾完,已到了正午。日勿木花   春杏备了米粥,说是韩夫人吩咐的,里头放了百合,能润肺清喉。   姜姝这回是臊到了骨子里。   然端起碗来,半点也没含糊,待那嗓子稍微润了些,姜姝才开口说话,头一句便是问春杏,“世子爷,当真喜欢我吗?”   春杏嘴角一抽。   若那还不叫喜欢,她实在想不出,若是喜欢起来,还会如何……   姜姝瞧了一眼她的神色,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忙地将她那念头打住,狐疑地道,“长安城里,那么多姑娘,容颜绝色的也有,怎他偏生就……”看上她了呢。   往儿个她虽怀疑,但没怎么在乎过。   如今既然知道自己喜欢他了,便也想弄明白,世子爷到底喜欢她哪点。   她若不弄清楚,万一她哪天无意中,暴露了原形,将他喜欢的那一面给破坏了怎么办……   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总得有个理由。   父亲喜欢林氏,是因为林氏年轻,还刚好仰慕他。   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是姜文召最想要的。   又譬如说她。   她喜欢范伸……除了他的荷包之外,大抵后来又喜欢上了那张脸。   虽有些羞耻,但她最近确实觉得那张脸越看越好看。   那范伸呢?   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她到底有何可吸引他的地方……   春杏见她揪住这事不妨,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便道,“夫人若是怀疑,倒不妨也去同世子爷试探试探,喜不喜欢一试便知。”   “如何试?”   春杏不由轻叹,“夫人之前说起韩姑娘来,头头是理,怎地到了自己身上,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初韩凌喜欢太子,追着他跑,姜姝没少打击她。   “若太子当真喜欢你,你喊一声疼,他立马就回过头,可你如今都面朝地得摔下去了,也没见他停下脚步,关心你一句,便说明心里压根就没你这个人。”   “他要当真喜欢你,哪舍得让你受累,你着抱着那羽箭筒跑了一日,他别说帮你提一下,连个眼神都不给,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话都是当初她说给韩凌的。   傍观者清,她才能看得明白,如今轮到自己头上,姜姝再灵光的脑子,也逃不过一团浆糊,“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他面前摔个……”   姜姝回忆起韩凌的惨状,摇了摇头,算了,她办不到。   崴个脚之类的倒还行…… 第62章   昨夜朱侯爷被算计, 损失惨重,已对范伸恨之入骨。   就凭范伸的这番手段,朱侯爷已经不存任何侥幸。   范伸必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一旦让他带着证人回到长安,他朱侯爷便再也难以翻身。   范伸必须得死。   他不死,恐怕他们一个都活不成……   昨夜朱侯爷从地上爬起来,便已吩咐了手下的人,“调集人马, 堵住回长安所有的要塞。”他要让他范伸永远回不去长安, 但朱侯爷没有料到,范伸并没有回去, 而是躲到了惠安寺,常青法师那。   朱侯爷一夜未眠。   一早便派了人到惠安寺, 问常青法师要人。   他不知范伸是不是已经将事情透露给了常青法师,若是暴露了, 那么, 惠安寺也留不得了。   落了两日的急雨, 早上才收点。   毛毛细雨扑在人脸上,碍不着事, 山下围了一堆的江南官兵,奉了朱侯爷的指令, 上山擒拿范伸,“侯爷怀疑昨夜知州府的火药一事,同范大人有关,还请范大人下山走一趟, 配合侯爷查案, 免得让百姓生了误会, 将范大人视为刘允忠那反贼的帮凶……”   刘允忠正是江南知州的名字。   到了惠安寺后,知州心头就没安稳过,见朱侯爷的人一围上来,本欲前去斥责一声,问他朱侯爷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还未开口,却先被朱侯爷安了一个反贼的名声。   知州被气得气血倒流,指着那传信的将士,愤然地道,“你,你们长点脑子成不?朱侯爷简直就是个无事生非的狗东西,当年他诬陷忠良,说秦裴两家谋反,要不是那丫头说出来,别说咱们,皇上恐怕都要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如今同样的把戏,又要轮到我头上了?”   知州大人当着那将士的面“呸”了一声,“他怎么就如此无耻,昨儿那火药明摆着就是他的预谋,我知州府同范大人被他困了整整两日,你们的狗眼睛长哪儿去了,吃着官家的粮食,竟然助纣为虐,你们昧着良心,我不能!”   知州大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义正言辞地道,“我知州府的人就是证人,证明范大人无罪,是他朱侯爷想谋反,还敢行刺王爷……”   话音刚落,一只冷箭便朝着他的脑袋直飞过来。   眼见就要到脑门心了,跟前一道身影闪过,韩夫人一剑给挡了回去,“此处是惠安寺,还请你们回去转告朱侯爷,法师此次奉旨来江南替皇上炼制丹药,若敢有人前来造次误了炼丹,无论是谁,一律处死。”   韩夫人没同其废话,直接亮出了圣旨。   江南的兵将虽效忠于朱侯爷,能肆无忌惮地讨伐范伸,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是朝廷的兵将,不能当着圣旨的面明着造次,只得退下。   “末将无眼,叨唠了法师,还请法师赎罪。”   送信的将士一走,知州双腿便软了,几个踉跄身子贴在寺庙的石墙上,脸色苍白地道,“多,多谢林夫人……”   韩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朱侯爷管辖江南这些年,没将你这猪脑子收了,倒是他的不对了。”   知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记住了,我姓韩。”韩夫人说完转身进了寺庙,回到寺堂时,范伸已经过来了,正同林常清下着棋。   韩夫人将手里的剑往几上一扔,对着林常青道,“最多三日,你这法师的情面也管不了用,朱侯爷必定会攻上来。”   林常青抬起头,脸上并没有半丝慌张,神色温柔地看着她道,“辛苦了。”   “我辛苦什么。”韩夫人端起了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后,瞟向了对面神色不动的范伸,意有所指地道,“范大人才辛苦。”   她有屋不能回。   两夜了,逼着她去了林常青那。   范伸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修长的指关节,轻轻地刮了下眉骨,“那我再住两日。”   语气丝毫不见客气。   两日后,他去宣城。   朱侯爷应该也寻过去了。   陪着林常青将跟前的棋局杀完,范伸才起身,临走前林常青主动拿出了几包药粉递了过去,“夜里还是睡不着?”   这些年他那半夜入睡的习惯,怕是已成了老毛病,只是可怜了人家小娘子。   林常青看着棋盘上,自己被杀的片甲不留,一时也有些感慨。   时间真快。   当年他刚被送进山上时,只余了一口气吊着,要死不活的,谁能想到,十几年过来,如今竟成了‘恶魔’。   范伸没有回答林常青,接过了药包,道了声,“多谢。”   一出门,范伸便将药包交给了严二,想起适才起来瞧见的那双破了皮的膝盖,心头到底是有了几分愧疚,手指捏了捏喉轻轻咳了一声,问道,“那半包药粉呢?”   今儿晚上他还是服药吧……   严二有些疑惑。   范伸便解释道,“新婚夜我放了半包进酒壶,另外半包给了你,让你去查世子夫人,后来那半包药粉呢?”   这些年林常青给他的东西,他心头一直都有数。   稍有不慎,被人误食,轻则伤人,重则死人。   每一包他都记得清楚。   而自己在新婚夜之后,便再也没有服用过,那就还剩半包……   范伸说完了还是不见严二回应,好奇他又在想什么,一回头却见严二正定定地看着他,唇角张了张,不太确定地问道,“新婚夜,主子放了半包药粉到酒壶?”   范伸瞅了一眼他惊慌的神色,不知有何可让他大惊小怪的,“有问题吗?”   严二脑子里猛地一翻衡量之后,终于豁了出去,磕磕碰碰地道,“主子的半,半包没问题,可属下听了侯夫人的吩咐,也,也放了半包进酒壶……”   严二说完,脖子便缩了回去。   身旁一阵安静,甚至能听到毛毛细雨落在瓦片上,发出了微小“莎莎”声。   范伸一直盯着严二,半晌才从胸腔内震出一声闷笑,严二却知道主子此时那面上的神色一定不是笑。   新婚夜后,范伸清清楚楚地记得严二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酒没问题,是他自己有问题。   过了半刻,范伸便开始重复严二曾经劝解他的话,“感情二字,当局者迷……”   严二的头垂得更低,“属下该死。”   范伸继续道,“动情之人,如同犯过心疾……”   倒是不知,他严二何时有了编故事的本事。   严二终究是承受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属下担忧世子爷知道后,再同夫人闹了矛盾,新婚夜见了血,这才同春杏姑娘商议,先将此事隐瞒下来,等世子爷……”   范伸眉目轻轻一动,及时地打断了他,“春杏?”   姜姝身边的那小丫头?   严二这回直接将头点在了地上,也顾不上同春杏的盟约,将当初二人是如何在侯府后厨相遇,又是如何结成盟约瞒着两位主子,都一一交代了个清楚。   说完后,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范伸似乎终于也想起了什么。   那壶酒,自己压根儿就没碰过,全给了那戏精……   范伸捏了捏眉心,眸色中那道深邃的暗光慢慢地散去,一股子罪恶感只往上窜。   “春杏,只放了半包?”   严二这个倒没必要去冤枉人家,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属下看的很清楚,只有半包。”   严二跪在那,见范伸一直不吭声,知道自己多半是完了。   良久,范伸望了一眼山后的洪流,让严二起来,指着那山洪道,“天黑前,我要再听到半点洪水声,你就留在惠安寺,不用回了。”   严二捡回了一条命,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   范伸懒得再理他,撂了一句,“管好你的嘴。”   严二再蠢也听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事不能让春杏知道,更不能让夫人知道。   范伸去了后院,严二才转身去堵后山的几条洪流口子,然刚到了山头上,便看到了春杏和几个丫鬟,已经在忙乎了。   严二一愣。   春杏回头见他上来了,赶紧同其招手,“严侍卫来得正好,夫人昨儿夜里被这洪水声吵了半宿……”   严二:“……”   倒是明白了为何主子要他来堵这洪流口子。   其实这事儿,他真冤枉,有没有那药粉,主子都对人家动了情……   两人弯腰忙乎了一阵,最后还是春杏没忍住,问了他一句,“严侍卫,那事,你还没说吧?”   自从知道那药粉的问题,是出在自己和夫人身上后,春杏便打算了瞒住严二,只要两人永远不提,这桩事便能成为陈芝麻烂谷子。   严二自然知道她所说是为何,摇头坚决地道,“没说。”   春杏点头。   顿了半晌,严二眸子一转,瞟了一眼春杏,跟着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声,“你呢。”   春杏摇头,“我也没说。”   两人继续低头疏通水渠,过了一阵,春杏突地好奇,“严侍卫今儿怎么有空?”山底下都被朱侯爷的人马围得密不通风,他怎么还有闲工夫上山来堵洪流……   严二眼皮子几跳,弯下身,一铲子下去,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我见你忙,过来帮你一把。”   春杏笑了笑,脸颊处裂出了两个酒窝,“没想到严侍卫还是个热心肠。”说完便直起了身来,抬手抹了一把额边被雨水粘湿的发丝,揉了揉酸痛的腰,将手里的的铁锹,递了过去,“严侍卫用这个吧,你力气比我大。”   严二接过铁球,看着她后退了几步,坐在了一块岩石上,埋下头也没打算再理她。   春杏又问,“你饿了没,我去给你拿点东西上来。”   严二轻声道,“没饿。”   心头那股子突然冒出来的暖意还未蔓延上来,又听春杏道,“我饿了,我先下去吃点东西,这儿就有劳严侍卫了。”   严二:……   ***   后院门前,姜姝打着雨伞,已经候了好一阵。   终于看到雨雾中那道人影走了过来,姜姝一口气瞬间提到了嗓门眼上,捏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毛毛细雨落了半日,地上的积水已不如昨日那般泛滥,湿湿的一层覆在那青色石板上,偶尔几个低洼的水坑,才余了一些积水。   姜姝一脚踩进去,欢喜地迎了上去。   对面的范伸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便见跟前那穿着烟色罗裙的人,三步一个趔趄,就似是那脚底下的泼了一层猪油一般。   崴第1回 时,范伸看了一眼她的绣鞋,白色锦缎镶着珠花,平底的。   崴第2回 时,范伸拧了一下眉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青石板,墨黑色的筒靴还在脚底下的石板上轻轻蹭了蹭,并不滑。   崴第3回 时,范伸彻底不懂了。   一时立在那,也不在往前走,想看着她到底又是在玩什么把戏。   姜姝的脸色瞬间一片死灰。   这会子就似是被韩凌附体了一般,咬着牙,不甘心,又是一崴。   这一下多少带了几分怨气,没能控制好力度。   只听脚踝处突地传来了一声骨头的“咔擦”声,对面的范伸也听到了,姜姝自己也听到了。   愣愣地立在了那半晌,才感觉到了脚踝出传来的疼痛。   那一疼,眼冒金星。   “怎么回事?”范伸终于有了反应,疾步走过去,扔了手上的雨伞,正要去扶她,姜姝心头的怨气不打一处来,抬头就是一巴掌,“啪”地拍开了他的手,“不要你管。”   范伸眼尾几不可察的一扬,盯着那手背上的红印,这大抵是他生平以来,挨过的第二个巴掌。   第一个是在新婚夜,也是她给的,勉强还能寻个理由出来。   是他扯了她头发。   这回,他不知道是为何了。 第63章   两人一阵沉默。   姜姝眼珠子往他那手背上一瞟, 起初心头还是有几分心虚,之后脚踝再一疼,便彻底地将那心虚给疼没了。   她就不该存了那念头。   他是什么人, 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从一开始,他贪念的就只有她这张脸和这幅身子。   亏她还笑话过韩凌,自己不就是那傻子,一股酸楚缓缓地冲上鼻尖,心口突地犯了堵, 姜姝屏住一口气转了个身。   眼眶里的水珠子, 毫无预兆“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疼了?”   范伸不说话还好,一开口, 姜姝心头憋着的委屈再也收不住,一瞬泛滥, 手里的伞也不要了,一并给仍在了地上, 愣是撑着一口硬气, 吊起了那只骨折的脚, 往前跳了一步。   范伸再次伸手去扶。   姜姝的胳膊却是麻利地一抬,避开了他。   那胳膊弯往后划了好大个弧度。   范伸身子被逼得往后一仰, 活了二十一年了,这也算是头一回被人甩了脸子。   许是没有过经验, 反应也迟钝了些,一只手僵在了那,半晌才收回去,按了按自己的眉骨。   饶是他阅人无数, 从没有人的心思能躲过他的那双眼睛, 此时瞧完了她的一番操作, 却没能猜出来,她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直到他又去扶她。   她又甩开他。   那紧绷的一张脸上,挂着两道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愣是咬着唇一言不发。   范伸终于明白了,她是在同自己较劲。   他怎么着了?   是昨晚自己太过了……可昨晚也没见她如此反应,是早上起来,没叫醒她?   范伸想不出来,也懒得去想了。   这回不待姜姝的胳膊甩过来,范伸上前一步直接擒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其抱了起来,在她还未出声之前,先一声压制住了她,“别动。”   一路回去,姜姝那脖子都快扭到了后脑勺。   范伸将她抱在了外屋的蒲团上,才去撩开了她的裙摆,正要伸手去褪她鞋袜时,又被她转了个方向,“我自己来,不必劳烦世子爷。”   范伸双手捞了个空,脊梁一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倒是想瞧瞧她自己怎么来。   姜姝也不是没受过伤。   那些年她跟着表哥习武,耍的都是真刀实枪,泥巴堆里摔过,地上滚过,十几年来,不可能毫发无伤。   小时候,受了伤多数都是表哥替他上药。   嘘寒问暖,再加上一包糖塞在她手里,每回表哥都如同哄小孩一般,极为温柔地问她,“疼不疼。”   长大了懂事之后,怕表哥再担心,受了伤,便也开始学会儿瞒着他。   一点皮外伤,她完全可以自己处理。   也没怕过疼。   就算是那回,她一个跟头没翻好不慎跌了下来,腿上卡进去了一截树丫,一片血肉模糊,她也能不眨眼的将那枝丫拔出来,一包草药敷上去,自己给自己包扎好了,回到姜家,还因她惹哭了姜滢,被姜文召罚站了半个时辰。   后来虽被表哥拎去了陈大夫的铺子,再处理了一回。   但她的包扎手法,陈大夫还是认可的,“‘久病成医’,你这些年拿了我那么多药,也不是毫无用处……”   可唯一一点,她不会接骨。   姜姝摸着自己明显已经开始红肿的脚踝,就跟吞了一口沙子进去了一般,眼皮子几跳,脸上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   下不了台了。   她……怎么办。   这大抵就是祖母所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没那个本事偏生长了那个脾气,姿态摆出来了,路也堵死了。   回头,还得求到别人手上。   道理她明白。   但姜姝此时就是梗着脖子,做不到。   大不了等春杏回来,再带她去常青法师那……   她再忍会儿。   两人坐在那屋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姜姝想好了后路,心头的那股子倔强便也得到了延续,甚至比适才更甚,平静地抬起头来,盯着屋外那毛毛细雨,不屑得看他一眼。   不喜欢就不喜欢。   她也不稀罕,至今往后,她也不会再喜欢他。   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辈子大不了就相敬如宾,她还是过她最初设想的那种日子。   大路朝西,各奔东西。   范伸一直盯着她在看,看着她褪了自己的鞋袜,看着她盯着自己的脚踝僵了神色,本以为她也该知道来求自个儿了,谁知那双如羽扇的眼睫上下一阵眨巴后,竟又摆出了这幅德行给他。   范伸从未见过有人在他跟前耍脾气,尤其还是这幅死不回头的模样。   范伸想了一下。   姜家沈氏走的早,姜家断没人能将她宠出这脾气。   只有沈家二公子,沈颂。   范伸心头突地生出了几丝烦躁,没再由着她,弯下腰一把攥住了她的腰肢,整个给提到了木几上坐着,姜姝刚要动,范伸便是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臀部,“你再动下试试。”   姜姝生生地挨了这巴掌,虽不疼,但极为羞耻。   脸上一烧,红晕蔓延到了耳根子。   一汪水雾含在眼眶内,正是要冒不冒之时,脚踝突地便被一只手掌捏住,又是一道“咔擦”的骨头声响,姜姝眼里的泪花儿再也没有憋住。   一瞬破出了眼眶。   正好滴在了范伸的手背上,还带着温热。   范伸神色一顿,颇有几分认命。   缓缓地偏下头去,盯着她殷红的眼眶看了一阵后,便伸出了指腹朝着那两道泪痕抹了上去,语气恐怕也是生平以来,最为柔和的一回,“乖乖坐着,别动,我去拿些草药。”   姜姝这回终于听了话。   虽依旧没吭声,但那脖子至少没再往一旁扭了。   等到范伸回来,除了草药外,还端了一盘花生。   草药是林常青亲自配好的给的,敷在脚踝上,凉意瞬间压制了那股子灼烧,范伸给她裹好了纱布,才将其移到了身后的蒲团上坐着。   落雨天,没地儿可去。   两人就坐在那,烤着火,看了一阵细雨,姜姝见范伸一句不吭,又翻出了昨夜的那本医书,不知为何,心头那气儿又开始慢慢地窜了出来。   待意识到自己的异常,姜姝赶紧调解了一下情绪。   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后,便随手抓了几颗机上的花儿,剥了起来。   她气什么呢。   人家压根儿就没在意。   那张脸上,可曾出现过半分心疼……   然,还是没忍住,用眼角去瞟了他一眼,手里的一粒花儿一个不留神,“嘭”地一下落在了几上,轻轻地打着滚儿,眼见又要滚到地上,范伸那只垂在膝盖上的手,往前一伸,及时地接在了掌心。   姜姝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依旧盯着书页。   姜姝转回头。   片刻后,眼珠子几转,捏着花生的那只手往前移了移,眼睛一闭,松开了小指,准确无误地又漏下去了一颗花生。   同样是几个打滚,到了木几边缘。   又被范伸接住了。   姜姝心头一跳,随性当着他的面,又扔了一颗下去。   范伸这回一把接住后,终于转过了头,将掌心里的三颗花心,给她搁回了盘子内,这才直勾勾地看着她,挑声问道,“消气了?”   姜姝头一偏,“我,我没生气……”   范伸直接掐着她的后脖子,将那扭过去的头给转了回来,连一句是吗都懒得问她了了,一双黑眸只瞧着她,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就算有可能是他得罪了她。   他也总得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得罪了她。   姜姝被他捏着后脖子,动不了,唇角抿了几回,终于没有忍住,直视着范伸道,“我真没有生气,我生什么气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是颗朱砂痣,落在那不喜欢的人眼里,也能成为一滴蚊子血……”   范伸从小就被养在贵族世家,后来又成了大理寺卿,满腹经书,博古通今,此时也免不得爆出了一句粗俗之语,“什么鬼玩意儿?”   姜姝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表哥说过,遇上不喜欢的人,你就是在他面前跌成了重伤,他也不会眨巴一下眼睛,若是真心喜欢你,别说是受伤,就算皱一下眉头,对方也会紧张,对你上心……”   姜姝开口说的时候,分明挺平静,说到后面眼睛便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殷红,声音也在打颤。   说完又生怕范伸多想似的,解释道,“世子爷放心,我心胸一向很宽,也不是那等矫情之人,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我懂……”   “你等会儿。”范伸要是再听她绕下去,脑子指不定也得被她绕乱。   “沈颂就是这么告诉你的?”范伸盯着她又要冒出来的泪珠子,在脑子还未被她搅糊涂之前,抓到了关键,未等她回答,又问,“何时同你说的?”   巫山那土匪窝,他迟早得端了。   何时?   从小表哥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告诉她,喜不喜欢一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就算一时看不出来,日常的一些行为也能暴露出来。   若非表哥告诉了她这些道理,她哪里有后来的那份城府和看人的眼光。   范伸看着她分了神的眼睛,也知道她在想谁,手上一个摇晃,又将她的神智及时拉了回来,仔细的回忆了一番今儿她是如何崴的脚,终于理出了一点眉目。   一时如同看傻子一般地盯着她,问道,“是以,你今儿故意跑到我面前,崴伤了自己的脚,用了一招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我,喜不喜欢你?”   姜姝脸色一红,受不了这冤枉,极力辩解,“我不是故意崴的,力度没控好……” 第64章   范伸似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事儿。   突地弯下腰来, 姜姝及时地偏过了头。   那双深邃逼人的黑眸便落在她的侧脸上,不错眼地看着她那双轻轻闪烁的眸子,脸上的神色就差将那“蠢”字, 明明白白地说出口了。   胸口却意外地滋生出了一股温热。   很明显他被她的‘蠢’给取悦到了。   范伸的薄唇轻轻一弯,笑容虽浅,却不似往日半丝凉薄。   渗透了皮面,是一道真切的笑。   “眼睛是大,但白长了。”范伸的手掌轻轻地扣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告诫地道, “以后,不许再听信那土匪头子的谗言, 少同他来往。”   土匪头子说的是谁,姜姝自然清楚。   一时疏略了他上一句那话是何意, 转过头便反驳道,“他是我表哥……”怎么可能是谗言, 又怎么可能少来往。   “表哥?”范伸唇角一勾, 看了她一眼, 收回了目光,拿起了适才的那本医书, “等回长安,头一个灭的就是他。”   声音虽平静, 却带着一股子清冷。   姜姝一愣,很想脱口甩他一句,“你这人怎还不讲道理了。”但一想到他的德行,还真有可能做出什么事来, 态度终究是一软, 认了怂, “那,那就不听……”   范伸眸子一跳,又不对劲了。   在这同他较劲了半天,一说到他表哥,态度倒是立马变了。   那书页最后的几行字,今夜怕是翻不了篇了。   范伸索性将其合上,撂到了一边。   再侧目,便见她那屁股,都快挪到了蒲团外,直接将自个儿的身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她,看她还能往哪儿挪。   这一来一回,姜姝也闹不清楚,自个儿最初争的是什么了。   见他这般明摆着盯着自个儿的蒲团,便也乖乖地将身子往回移了移。   脚踝动不得,行动异常笨拙。   姜姝撑着手肘,小心了又小心,然还是扯到了那伤处,一股子钻心的疼痛突地袭了上来,姜姝想也没想,整个人扑了过来,胳膊挂上了他的颈项时,还咬着牙微微打了个颤,“好疼……”   鼻尖幽香索绕,饶是铁汉,也给化成了熔浆。   范伸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丝,柔声道,“想摸牌吗?”   姜姝一愣,意外地抬起了头。   范伸又道,“纸牌。”她在侯府玩过的那种,“你先坐好,我去叫人……”   姜姝没拦着他。   看着他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落雨,她崴了脚动不得,他倒是有书可以瞧,可那医书就是给她,她也瞧不懂,适才坐上那么一阵,就已经无聊到了发慌。   一无聊,脑子里便容易胡思乱想。   姜姝生怕如此下去,自己又钻进死胡同,非要同他过不去。   有人陪她来摸牌也好。   他去忙他的。   姜姝以为,他出去后,定是找了春杏和院子里的丫鬟来陪她,怎么也没料到,再折回来,身后便跟着常青法师和韩夫人。   姜姝脑子一“嗡”。   有那么一瞬,觉得自个儿多半是要上天了。   圣上也难求一面的常青法师,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韩夫人,被人称为当朝‘活阎王’的大理寺卿。   今儿要陪自己摸牌。   别说旁人,连她自个儿都觉得玄幻。   除了她以外,其余三人都没有丝毫顾虑,韩夫人将手里的纸牌往几上一扔,拿了个蒲团坐在了姜姝对面,看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林常青,同姜姝交代道,“别管他,离了长安,他就是个大夫,千万别手下留情。”   林常青点头,“夫人说的对。”   姜姝正愣着,身后突地被一只胳膊顶在了她腰间,捋直了她的脊梁,“好好摸牌。”   几人这才发觉范伸没坐在自己位置上,而是直接将蒲团挪到了姜姝的身后。   什么意思,很明白了。   韩夫人嘴角一抽,觉得自个儿真丑。   林常青看了她一眼,了然地移了移蒲团,却被韩夫人一把揪住了衣袖,“管好你自己。”   纸牌的规矩,同姜姝在侯府摸过的一样。   上回还是有祖母替她撑腰,她也能将口袋里的银子输个精光,这回多半也没怎么指望。   牌拿在手,姜姝就皱了眉。   果然是没有牌运。   正要抽出一张,身后突地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她右边的一张牌上,轻轻一点,低声道,“这个。”   姜姝听了话。   如此几回,两人的肩头已经挨在了一起,身后的人每回一出声,那气息便吐在了她的耳鬓之间,姜姝起初还有些不习惯,身子不动声色地偏开。   生怕被人瞧出了暧昧。   之后见手里的几张牌丢出去后,居然越来越顺,心头一时燃了兴致,便也没了顾忌,主动地往后凑去,“大人瞧瞧,该出什么。”   范伸准确地给她指了一张。   一轮下来,姜姝破天荒地赢了,弯起唇来,由衷地夸了他一句,“大人挺厉害。”   范伸的指关节,往她头顶上一敲,“认真些,动点脑子。”   韩夫人的目光压根儿就不往两人身上瞧了,也是个较劲的人,一胳膊肘子甩到了林常青身上,“你怎么出牌的,适才若不是你放了一把,他们能赢?”   林常青一把将手里的牌撂到了几上,“再来。”   又是一轮,姜姝彻底忘记了对面的两人是谁,只认手里的牌,对范伸愈发信赖,“大人,这张怎么样?”   “动脑子。”   “我觉得这个应该没错啊……”   “右边第三张……”   那牌一丢出去,正好就卡住了韩夫人,又给赢了一局,姜姝弯身去收常青法师和韩夫人丢过来的银子,心头许是膨胀了,嘴也飘了起来,“上回在侯府,外祖母说论纸牌,她只服一人,当着一屋子的人将那镇国公府的小世子夸到了天上,等下回大人回了侯府,一定得去祖母跟前露露身手,指不定,她服气的人,就变成了大人……”   话音一落,屋子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三人的神色一瞬均被凝固……   韩夫人本想趁着洗牌的功夫,润润喉,谁知一口茶水入喉,被这话一下子噎住,愣是没吞下去,转过身拳头顶着唇角,隐隐直喘。   林常青则是眼皮子一抬,不动神色地看了一眼范伸。   范伸的手此时还搭在姜姝的肩头,手指头轻轻地一蜷缩,面色瞧不出半丝异常,平静地道,“是吗。”   姜姝点头,给了个肯定,“大人一定能行。”   姜姝本还想说,她给那小世子上过几年的香,烧过不少纸钱,也没见其保佑过她一回。   还不如大人。   话到了嘴边,好在长了个心眼儿,想起镇国公府如今还顶着谋逆的罪名,而跟前两人一个是当朝法师,一个是大理寺卿,及时地将话吞了下去。   几人接着摸牌。   韩夫人一把都没赢,起初的劲头慢慢地消褪了下去,突地想了起来,“前儿晚上大人回来,就该将知州一并带上山,要不就该一剑抹了他脖子子,就那猪脑子,今日一番忠诚诉完,说不定朱侯爷也等不到三日了,大人明儿怕就得走。”   今日那将士回去,必定是将原话相告。   一个小小的知州都知道了他那些龌龊事,更何况是林常青。   以他朱侯爷的秉性,再加上那秘密本就致命,就算此时惠安寺有圣旨在手,朱侯爷最多也就犹豫一个白日,到了晚上,脑子就该想明白了。   不仅是范伸,她和林常青,恐怕也得搬家。   人一旦开始狗急跳墙,最难对付。   韩夫人说完,半晌没见范伸回应,这才抬起了头,却见对面的范伸手指头顶着眉骨,眸子下敛,不知道有没有听她在说话,但那神色明摆着是在回避身旁正盯着他的姜姝。   韩夫人一愣,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漏了嘴。   便听姜姝轻轻地问,“大人前儿晚上回来过?”   那话一出来,别说韩夫人了,连林常青都抬起了眸子,齐齐看向了范伸。   前儿夜里弄出了那番大的动静,连韩夫人都受不了,被逼着上了林常青那,难不成人家小娘子还不知道……   韩夫人正要出声,一把被林常青拽住了胳膊,拉了起来,“大人先忙,我先去看看山脚下的情况。”   两人起身后,才见范伸的眸子一掀,看着姜姝,丝毫没觉得自个儿哪里丢人了,脸色无比平静地回答道,“嗯,回来过。”   姜姝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下颚轻轻地抖了抖,也没同他争论什么,丢了手里的纸牌,便道,“大人去忙吧,我去歇息一会儿。”   说完便撑起了身子,吊着脚,往里屋里蹦去。   “坐下。”   姜姝没应他,当着他的面,又往前蹦了一步。   “我说不听你了?”   ***   韩夫人被林常青拽着胳膊,一路拖到到了门前,心头最见不得男人这幅德行,本想回头替小娘子抱个不平。   一回头,一根银针竟擦着她的耳边扫过。   韩夫人僵在那。   看着跟前的小娘子,脑门心几跳,半晌才颤颤地发出了一声,“那孽徒,我非得端了他那土匪窝不可,骗了我一身武艺便罢了,竟然还窝里相授……”   那银针也算是她的独门绝技,银针脱手,无一发虚。   “她这不是在砸我名声吗,我何时失过手……”   林常青又将她外一拽,“当心殃及鱼池,咱回去继续摸牌,我让你……”   ***   屋里就剩下了两人了,范伸才缓缓地抬起了胳膊,看着自己袖口上被银针戳出来的一个小孔,眉目几番跳动后,挑目问她,“就那么生气?” 第65章   生气?谈不上……   姜姝瞥过头。   同他没什好气, 但此时脸色,绝对也算不上好,鬼知道从昨儿早上醒来到今日, 她是如何说服自个儿,就是喜欢上了跟前这狗东西。   春梦,思椿。   她都已经接受了是自个儿脑子亦或是身子出了问题,还以为是十几年来,头一回喜欢上了一个人, 为此思念成疾而不自知。   合着人家竟是半夜当真回来过。   最初的误会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她怨不着谁,可后来, 她问他时,他一个大男人, 位极大理寺卿,还是名门贵族的世子爷, 他不该再如此来诓她。   还, 还能故作无知地问她, “然后呢……”   姜姝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   她就没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人。   也不对。   倒也见识过,当初爬过她墙。   姜姝手里的针, 是因他来扒拉他,她一只脚动不得, 才不得已甩了出去,也没想过去伤他,只想让他有多远离多远。   姜姝不想同他说话。   尤其是想着自己这只脚崴得有多冤枉,心肝子都悔麻了……   “这不也没伤着吗……”姜姝丝毫不带心虚, 梗着脖子道, “朱侯爷的人马都已经杀到山脚下了, 世子爷总不能一日到晚留在我这屋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何了不起的本事,用了狐媚子手段,勾了世子爷的魂儿,让世子爷不顾自个儿的处境安危,愣是舍不得离开半步……”   姜姝想着这一激,他若是还要脸,也当回避了。   范伸却立在那迟迟不走,就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后,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你没本事?”   姜姝的下颚,又是一阵抖动。   转过身,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匆匆地蹦进了里屋,将那里屋的一扇门,“嘭”地一声关上。   她同这样一个人去讲道理,本就是她不对。   范伸看着那道门“嘭”地在他跟前合上,身子不由往后一仰,想不起来,之前的那二十一年里,有没有曾如此在他跟前放肆过。   大抵是没有。   他倒是要看看,还能将她宠成什么样。   范伸没硬闯,也没有出去。   回到外屋的火炉子旁,一人坐在那继续看书。   黄昏时,春杏才回来,一进屋,只见范伸一人坐在火盆边上,没见到姜姝,还四下张望寻了寻。   外屋里没人。   春杏正狐疑夫人这是上哪去了。   便听范伸的手指头,往那几面上一敲,吩咐道,“备菜,给她端进去。”关这么久,八成也饿了……   春杏愣了愣,这才回头看向里屋那道禁闭的房门。   心头一跳。   脑子里一阵设想,然就算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适才夫人和世子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夫人竟能将世子爷关在门外。   早上夫人为了试探世子爷,才将她使了出来,还特意嘱咐了她,让她晚些回来。   她在外游荡了半日,还去通了水渠。   如今瞧这情形,夫人的那一番谋算,多半是出了意外。   春杏一句话都不敢说,赶紧出去备菜,山上的洪流口子,一时半会儿哪里堵得完,她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丢下了严二一人回了后院。   寺庙里的斋菜不比山下。   粥食为主。   今晚还是百合熬的米粥,厨子特意说是韩夫人交代过了,这两日寺庙里的人火气重,尽量吃些清火的食物。   春杏心头愈发紧张了,半刻都不敢耽搁,备了两份,匆匆回了屋。   回去时屋内有了灯火,范伸已点了灯盏里的红蜡,春杏本欲先伺候范伸用饭,还未走到跟前,便被范伸抬手示意,给打发去了里屋。   春杏敲门,唤了声“夫人。”   里头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从姜姝进来,关了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午饭时她正好同范伸在怄气,没吃多少,这会子确实有些饿。   春杏瞧着她那只裹成粽子的脚,一脸惊愕,嘴里一堆的话还未问出来,便听姜姝问,“他还在?”   春杏知道她问的是谁,点了点头,“世子爷还在呢。”   春杏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瞧着两人的神情,倒不似是世子爷在生气,而是夫人,“奴婢刚回来,世子爷便让奴婢去给夫人备了饭菜,生怕夫人饿着了……”   姜姝眸子闪了闪,没应她。   春杏这才问起了姜姝的脚,“夫人今儿不是说,只是为试探世子爷,怎地还真扭伤了……”   姜姝不想再提这桩丢人之事,“以后别提他。”   春杏完全摸不着头脑。   一餐饭用完,天色已擦黑。   春杏刚收拾完回来,便听范伸吩咐,“备些瓜果送进去,她口渴……”   之后又是,“她怕冷。”让春杏去拿了床褥子。   最后,干脆让春杏将他跟前的那火盆,也一并给移到了里屋。   天色黑下来后,姜姝实则就有些心虚了,这屋子里统共就一张床,更何况这地儿还是人家给她的,夜里不让人家进屋,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厢还未想出个办法下台,便被他接二连三的献“殷勤”给逼在了那梁上挂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春杏几乎跑断了腿。   再进来,又拿了个汤婆子给姜姝,红着脸,磕磕碰碰地道,“世子爷说,夫人夜里怕冷,今儿晚上他进不了屋,没发给夫人暖被窝,便让奴婢给夫人备了汤婆子,还,还说……”   姜姝已经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了,却还是问道,“还说什么?”   “说夫人千万别病着了,当初他费尽了心思才将夫人娶回来,便是看上了夫人的温柔贤淑,若是夫人有个什么闪失,他怕,怕是再也难寻……”   说到最后,春杏都觉得难以开口了。   姜姝一口气憋在胸口,眼皮子直跳,“那狗东西……”   话音一落,屋外便是一阵风,夹带着雨点子,拍得窗户“啪啪”一阵直响。   姜姝咬牙立在了一阵,终究还是磨不过,眼睛一闭,又蹦着一条腿,去开了门,立在那门槛边上,看着那正坐在孤灯冷屋里的人,嘴张了几回,才捏着声音,道,“天色晚了,世子爷该歇息了。”   说完也没去瞧他,回头便去了床边上,蹭了绣鞋,拉上被褥后,眼睛一闭将自个儿捂了个结实。   过了一阵,屋内便有了动静。   里屋里的水声传来时,姜姝翻了个身,捂住了耳朵,努力让自个儿先入眠。   然等那人出来到了跟前,姜姝还是没能睡着。   跟前的幔帐被掀开,灯光穿透了眼睑,姜姝的眼皮子便一下接着一下的乱跳,将自个儿缩成了一团,给他余出了一大片地儿。   良久,没见动静,姜姝正欲再往里挪挪。   身上的被褥却是突地被掀起,凉意窜进来,姜姝还未反应过来,一只脚便被范伸擒住,“别动。”   姜姝惊愕地回过头。   范伸手里正拿着草药罐子。   也没看她,只将她那只脚又往自己怀里拽了拽,拖在了床外的灯火下,轻轻地揭开了面上的一层白纱,将她脚上的药渣子擦干净后,才从药罐里挖出了草药敷了上去。   之后再裹好纱布。   动作娴熟,比上了陈大夫。   收拾完了,范伸拉下了她裘裤的裤脚,将她的脚放回了床上,抬起头看向她,“再敷一夜,明儿就轻松很多。”   说完,又起身去里屋净了手。   再躺下来,原本裹在姜姝身上的被褥,此时倒是给他余了一半出来。   里头那人已经卷缩成一团,只露出了一个头顶。   范伸唇角扬了扬,缓缓地躺了下去。   一阵沉默。   姜姝的脚麻了,刚动了一下,范伸的胳膊便伸了过来,将她埋在被褥底下的那张脸给捞了出来,轻声道,“还是太笨,为夫教你,该怎么生气。”   姜姝一瞬睁开了眼睛。   范伸侧过头看着她,“下回再有这事,千万别同自己过不去,若非遇上我,你今儿难不成还能饿着肚子?最后还不是得给我开门……”   适才见他为自己换了药,姜姝心头的气儿好不容易压了下去,如今又被他一句话给激了出来。   转过头,湿漉漉的双目瞪在他脸色,想听他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范伸却不急不躁地同她讲起了道理,“聪明人生气,不是让自己难受,而是让对方难受,甚至对方感受不到你在生气,见了你却能自行惭愧,食不下咽,主动去怀疑自己,找自己的错处,再来同你认错,那时候你便能掌控主动权,岂不是更好?” 第66章   范伸的这一通道理, 也算是将自己这些年的为官之道,没有半丝隐藏地告诉了姜姝。   无论他有多怒,急的永远都是对方。   姜姝愣愣地看着他, 似懂非懂。   范伸的手掌在她的头顶上轻轻一揉,胳膊弯习惯地圈住了她的头,闭上眼睛掐断了话,“下回不管是林常青还是韩夫人,给的药都不许乱吃。”   连是不是做梦都分不清。   他倒是好奇, 他怎么知道是他……   姜姝被他一来一回的岔开了话, 脑子里的那点气儿,还未寻到地儿发泄出来, 便已没了踪影。   范伸见她不说话,眼睛也没睁开, 轻轻侧了个身,半拥着她低声道, “睡觉。”   不知从何时起, 两人已经习惯了, 一个习惯性地伸出胳膊抚着那毛茸茸的头,发丝散在他的臂弯, 带着淡淡的幽香,压过了所有的脂粉味。   一个习惯缩在他的臂弯下, 蹭着那臂弯处的一股子温存。   窗外的一阵急雨,拍打着窗户。   姜姝的眼皮子也只勉强撑了一会儿,困意席卷而来,终是合上了眼睛。   雨点声再次入耳, 竟也品出了几分宁静来。   没有对雨夜的厌恶, 也没有雨夜来临时的惶惶不安。   ***   后半夜山底下才有了动静。   黑压压的死士如同细小的甲虫, 从山脚下蔓延而上,将惠安寺围在了其中。   临近寺庙门口了。   也不知道是谁,一个信号弹扔下去,火光一照,那密密麻麻的死士瞬间暴露在了视线之内。   第二个信号弹扔下去时,便爆出了一声巨响。   姜姝是被山上突然亮起来的火光,和杀喊声惊醒的。   刚睁开眼睛,整个人便被范伸从床上抱了起来,“该走了。”   马车就在门外。   春杏和严二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两位主子一上车,没有半分耽搁,从后院的一处门口出去,林常青和韩夫人的马车已停在了那。   姜姝适才突地被范伸从被窝里捞起来,没来得及穿衣,如今身上只裹着一件大氅,腿脚又不方便,范伸下马车同林常青道别时,姜姝便掀开了车帘。   韩夫人正立在那马车外。   两人一个对视,姜姝心虚地一笑,“这几日多谢了韩夫人的关照。”   韩夫人没同她客气,“是应该感谢我。”姜姝正不知该如何接她这话,韩夫人又道,“毕竟也学了我那么多功夫,还是在我不知情之下。”   姜姝抬不起头了,“我……”   “下回见面,再等你的拜师礼。”韩夫人打断她,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籍递了过来,“范大人说,你跟头翻不好,拿去自个儿好好琢磨,出门在外是非的多,到时别砸了我名声……”   姜姝愣愣地接了过来,“多谢韩夫人。”   考虑再三,临走前姜姝还是替沈颂辩解了一句,“当年是我缠着表哥,以性命相逼,才让表哥妥协,并非是他故意要泄露……”   韩夫人的脚步一顿,回过了头,“一码归一码,那孽徒的名声摆在那,用不着你替他维护。”   姜姝:……   这辈子,她可能唯一有愧的人,便是表哥。   韩夫人转身上了马车,范伸也转身走了回来。   车毂轮子一动,姜姝放下了车帘,也没问范伸接下来去哪儿,从知州府被炸之后,她便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   大抵也猜出来了,范伸八成是捏到了朱侯爷的痛处,才会让他弄出这番大的动静,势必要赶尽杀绝。   姜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祈祷到了那生死关头,她能下得了地能自保。   “还疼?”   范伸走了过来,轻轻掀开了她的裤脚,红肿消散了许多,“睡会儿,天亮时再换药。”   姜姝哪里还睡得着。   从春杏递过来的包袱里,拿了衣裳出来,悉悉索索地忙乎了一阵,刚穿好,惠安寺的位置,便是一声巨响,堪比前夜知州府的动静。   姜姝再淡定,心头也有些发慌。   这火药就跟不要钱似的。   私藏火药是死罪,秦府和韩国公府便是例子。   姜姝一时有些好奇,范伸到底是怎么惹到了朱侯爷,竟将他逼成了狗急跳墙。   转过头却见范伸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了那马车壁上,神色平静无一丝波澜。   “世子爷……”姜姝轻轻地唤了他一声,知道他没睡着,旁的她不问,就问他们什么时候回长安,落叶归根,总不能当真将命折在了江南。   自打思椿的事情,闹明白了之后,姜姝也清楚了,自己并非是身子出了问题,至于这两日在她的错觉之下,莫名窜出来的喜欢,也有了解释。   她还没有愿意到同他公赴生死的地步。   范伸“嗯。”了一声,并没有睁眼。   “咱们去哪儿。”   “宣城。”   这合着还是没回长安,姜姝缩回身子,掀开车帘,往后瞧着一阵惠安寺的火光,恍如做了一场梦。   一场命运同范伸绑在了一起的,噩梦。   ***   马车离开惠安寺后的头一日,住进了一家商户的宅子。   马车停稳,姜姝跟在了范伸身后,迎面一人笑着相迎,见了面却是唤了范伸一声,“沈公子。”   姜姝愣了愣,没明白过来。   夜里商人办了招待,几人坐在堂内,范伸和那商人开始讨论起了贩盐的生意,问起了长安的盐铺子,姜姝才终于明白了。   这一趟宣城,范伸用的是表哥的身份。   沈颂。   姜姝意外地看向了范伸,却突地听那盐商老板道,“原来沈公子已成了亲,公子来之前,我家那口子还念叨说,虽未碰过面,沈公子却屡次关照我张家,这回要是来了,定要安排几个富商家的姑娘同公子认识,如今看来,倒是没那个必要……”   姜姝看向范伸。   有些护短了。   表哥今年二十,至今还未成亲,他这番顶着表哥的名头,再牵着自己走上一圈,岂不是彻底断了人姻缘吗……   饭局结束,两人回了屋。   姜姝欲要讨个说法,刚开口唤了一声,“世子爷。”便被范伸的手指头弹了一下脑门心,“长点心。”   姜姝不出声了。   这回倒是范伸问她了,“如今知道我是谁了?”   姜姝抬起头,看着跟前这张与表哥的温润,完全相反的一张脸,犹豫了好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了一声,“表哥……”   范伸眉目一拧,偏下头那双黑眸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再说一次,没听清。”   姜姝眸子几颤,终究还是认了怂,“相公……”   范伸这才缓缓地起身。   夜里洗漱完了,两人躺在了床上,姜姝才鼓起勇气道,“我觉得这样不妥……”   姻缘便也罢了。   以他范伸的本事,指不定还会用这个名字,干出什么样的勾当……   表哥岂不是冤枉了。   范伸翻了个身,将她搂到了怀里,压根儿就没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别动,你脚伤没好,先忍忍……”   姜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不该碰的位置。   脸色“腾”的一下红了个透,有口难辨,彻底不出声了。   但她的直觉是对的。   第二日,两人离开了商户家,继续赶路,到了宣城时,正是晚上。   姜姝坐了一日的马车,脚踝倒是不痛了,勉强能下地,脑子却被摇的昏沉沉,本以为能有个落脚地儿歇息一夜,谁知还未下马车,便见范伸扔过来了一套男装,“换上。”   姜姝起初还以为,他善心大发,终于想明白了,不打算再去破坏表哥的姻缘,谁知他竟是带着她到了宣城的花楼。   姜姝看了一眼花楼门前那一群摇着团扇,同路过的几位公子东拉西扯的轻衣姑娘,嘴角几抽,“相公……”   “叫表哥。”   范伸这时候倒又让她改了口。   姜姝立在那不动。   范伸扶着她的胳膊,搀着她进去,在其耳边轻声道,“此地我没眼线,没有人手去护你安危,这几日你得一直跟在我身边。”   宣城是江南的临界。   也是朱侯爷的管辖范围。   为了不打草惊蛇,范伸并未联系任何线人,此次不会再有清灵班,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惠安寺。   姜姝被他肃然的语气,震的浑身一僵。   范伸又拍了拍她的肩,“别怕,有我在,放松些……”   姜姝只知道自己嫁了一个爱逛花楼的夫君,却从未进过花楼,也未曾见过里头是何模样,今儿托了他夫君的“福”也算是亲眼见识了一回。   霓虹灯火下,姑娘撩人眼。   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待那小曲儿一起,盖住了楼道上的声声风月娇笑,曲儿一落,一道娇软的欢愉声,清晰入耳,“爷,轻些……”   姜姝打了个颤。   身旁已有姑娘上前相缠。   在那双手快要伸过来,扒拉她时,身旁的范伸及时地递过去了一锭银子。   不远处的妈妈眼睛一亮赶紧迎了上来,接了那银子,便笑着问两人,“两位爷,今儿是想拉铺,还是住局……”   拉铺虽为女票,但有时辰限制。   住局,可到天明。   姜姝一脸懵,完全答不出来。   身旁的范伸,极为熟悉地丢了一句,“摆饭局。”   姜姝依旧听不懂。   妈妈却明白,赶紧差了几个姑娘陪着二人上去,到了厢房内,两人刚坐下不久,便见几个姑娘提着酒壶,抱着琵琶走了进来。   乐声一响,身旁的一位轻衣姑娘便偎到了范伸跟前,为其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了范伸嘴边,“爷,尝尝……”   姜姝刚捧了几上的茶盏,就那么不错眼地看着他。 第67章   姜姝一双眼睛子瞅得仔细, 就差将头扭过去了。   范伸却突地回头瞥了她一眼,那深眸又黑又沉,姜姝看戏的心, 被逮了个正着,眼珠子轻轻一转,及时挪了个方向。   范伸再回头,便是熟练地将脚一抬,将那姑娘逼着往后退开了两步后, 才从怀里掏出了十两银子, 摆在了桌上,简单干脆地道, “同你打听个人。”   花楼里女票客虽无情,胜在人来人往, 见过的人多,来这寻人的也不少。   见跟前这位公子气度非凡, 清高俊逸, 姑娘的脸色陡然一红, 软声道,“不知公子要打听何人。”   “薛员外。”   那姑娘一听, 眼里有了几分意外。   范伸多解释了一句,“去年盐船翻了江, 他还欠我一些钱财。”   这回姑娘的神色倒没觉得奇怪了。   去年薛员外因盐船翻江,欠了一屁股的债务,这半年来,就连上花楼, 都开始赊账……   姑娘伸手收了桌上的银子, 同范伸道, “公子今儿来的不巧,换作往日,薛员外可是我含香楼里的常客,也不知出了何事,昨儿就没再来。”说完又好心地道,“公子若是要寻人,恐怕还是得去一趟薛府。”   “嗯。”   范伸没再多问,胳膊习惯性地搭在膝上,指头蹭着黑色的锦缎,轻轻一敲,沉思了一阵后,端了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才转过头去看姜姝。   只一眼,神色便定在了那。   身旁那人的小嘴儿正张开,只见对面姑娘手里的一颗葡萄,“咕噜”一塞,便被她含进了嘴里。   嘴角几动,吃得挺上劲。   而跟前那木几上,已经有了一堆的葡萄皮。   范伸的眉心突地一跳,收回了那只撑起来的腿,凑过去盯着她微微鼓动起来的粉腮,轻声地问道,“好吃吗。”   适才见范伸同那姑娘说话,姜姝也无事可做。   不知道他找那什么薛员外有何重要之事,但知道他自来是个大人物,寻的人必定也不简单。   姜姝也不想吃。   跟前的姑娘偏生要喂她,她只得张口。   有了第一颗,就有第二颗,姜姝还想着,是不是每个上花楼来女票的客人,都要被姑娘们这般投喂,要是照着这番吃下去,那逛花楼有何意义。   还不如她买几斤葡萄回去,请几个丫鬟专门替他剥……   “我不饿。”姜姝被他这一问,也寻了个机会,推辞了跟前的姑娘,看着几上摆了一桌的酒菜,想起上顿还是在马车上啃的一块干饼,当下拿起箸夹了一粒花生酥,送到了范伸嘴边,“世……表哥要不要也吃些。”   范伸的眸子在那筷子尖上,顿了一阵,黑眸轻轻一抬盯着姜姝,缓缓地凑了过去。   屋里的琵琶声,轻轻一颤没了音,跪在跟前喂过姜姝葡萄的那位姑娘,也自觉地往后退去。   林子大了什么又没见过。   借着花楼的地儿,会情人也好,行断袖之礼也好,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姑娘们心知肚明,今儿来的这两人,恐怕也只是想寻个地儿,个个了然地埋下头,陆续地退了下去。   房门轻轻一关。   屋内安静了下来后,范伸才直起身,低哑地道,“别闹。”   姜姝一瞬解脱。   一双手都举麻了,没见他吃,也没见他不吃,早就后悔自个儿怎伸了筷子过去,如今见屋里的姑娘都走了,回过头去极为无辜地道,“这可怎么办,要不我去将她们再唤回来……”   范伸没理她。   过了一阵,门外便又传出来了两道敲门声,是适才那妈妈的声音,“公子在吗?”   范伸眸子一暗,搁下了手里的茶盏,起身一把将姜姝拉了起来,走到了房内的一扇窗前,推开窗户同她认真地交代,“我先下去,你再跳,看准了……”   范伸的话还未说完,跟前人影一闪。   清风扫在了范伸的脸上,跟前的人,已经稳稳地落了地。   翻窗爬墙这等子事,姜姝干了十几年了。   早就不在话下。   别说是崴了脚,上回瘸腿,姜家的那道院墙也没能拦住她。   范伸的双脚落下来时,这回不等他交代,姜姝主动上前问他,“咱该往哪跑……”   她已经准备好了。   没有清灵班,没有常青法师,就凭范伸和严二两人单枪匹马,她要想活着回到长安,还是得靠自个儿。   范伸看着她那张如临大敌的小脸,一时语塞。   他还真得感谢她,不是个病秧子……   范伸胳膊一伸,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往前一带,“去县衙。”   ***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坐在了县衙大堂内。   范伸没再用沈颂的身份。   直接亮出了腰牌,知县提着一盏灯出来,腰杆子一瞬弯到了胸前,点头哈腰地将两人请了进来,陪着笑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大人造访我宣城,有何指示……”   范伸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衙差。   知县心神领会,忙地屏退了屋内的人,只剩下三人了,范伸才缓缓地道,“陛下的口谕,本官前来会两个人。”   那知县一听到“陛下”二字,瞬间跪在了地上。   这也是范伸此次来江南,皇上交代的第二件大事,范伸直接问那知县,“薛员外在何处?”   知县一愣,疑惑地问,“薛员外?大人可知他犯了何事……”   范伸没答,眸子抬起头,沉沉地直直落在了那知县的脸上。   知县脊背一凉,赶紧埋下了头,紧张地道,“大人先在这歇息会儿,下官这就去请人……”   知县说完,便走出了屋子。   急急忙忙地下了两个台阶,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等走出了大堂,却是神色慌张地唤来了一人,“赶紧去通知朱侯爷,人已经来了。”知县的额头生了一层薄汗,脸色苍白地道,“告诉朱侯爷,范大人是奉旨前来带人……”   早在那丫鬟落到了范伸手里,朱侯爷就已经传信给了知县,知县昨儿才将人转移出来。   今日范大人就来了。   还是奉了圣旨,知县心头怎能不怕……   ***   知州府,惠安寺的两场火药,损伤的都是朱侯爷的人。   知道范伸已离开了惠安寺后,朱侯爷没有一刻耽搁,一路马不停蹄地开始追,沿路却不见他的任何踪迹,一直到了宣城,含香楼才有了消息。   到了后,还是来晚了一步。   花楼里适才被范伸打听的那位姑娘,跪在地上,颤颤抖抖地将两人的特征汇报完,知县的人便来了,“侯爷,人在县衙。”   朱侯爷一愣。   倒没料到,他会送上门来找死。   朱侯爷转头就往县衙赶,出了花楼,知县的人又才跟在身后,悄悄地汇报道,“范大人此次前来,是奉了谕旨……”   朱侯爷身子一僵,脚步顿在了那。   谕旨……   朱侯爷的脸上的神色慢慢地变了颜色,眸子里的一抹恐慌浮上来,又被腾腾升起来的怒火压了下去,他早就同她说过,那两人留不得,死人的嘴才最牢靠。   可她非不听,说陛下对那两人尤其孝敬,若是突然死了必定会生出怀疑。   先前范伸在知州府,同他谈判时,话里话外就已经透露了出来,他来江南寻那个丫鬟,是陛下的意思。   朱侯爷那时还有几分侥幸,想着陛下不过见自己突然来了江南,生性多疑罢了。   如今见其居然下了密旨,让范伸来了宣城找那两人,心头所有的侥幸便被粉碎了个精光。   很明显,陛下已经生出了怀疑。   朱侯爷脑门心上的青筋一瞬暴了出来,只觉这一切正在慢慢地开始扩大,一点点地超出了自己的掌控,朱侯爷双目一红,咬牙吩咐那人道,“通知知县,杀无赦。”   朱侯爷说完,并没有去县衙。   翻身上马,匆匆地赶去了另一个方向。   两个二十几年前就该死了的人,只因他一时脑子糊涂,听了那妇人的话,活在如今,终于成了一桩麻烦。   三刻之后,朱侯爷的马匹停在了一处庄子外。   姜姝的身子,紧紧地贴着石墙。   这一个晚上,跟着范伸又是跳窗又是跳墙,去了一趟县衙,连一盏茶都没喝上,便被范伸拉了出来,先是跟上了县衙的一位衙差,回到了花楼。   后又跟着朱侯爷跑了这一路。   忙乎的程度,是她往常半年的量。   此时见朱侯爷刚进了一处庄子,严二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拔了腰间的剑便紧跟而上,霎时里面便传出了铺天盖地的刀剑声。   姜姝脚尖一转,正欲上前,被范伸一把给摁在了墙上,“等我。”   姜姝没再动。   看着范伸轻轻地撩起了衣摆,抽出了缠绕在腰间的一把软剑,平静地踏了进去。   不过瞬间,身后的庄子仿佛被掀了个底朝天,刀剑声响在耳畔,声声致命,每一招都拼得你死我活。   姜姝绷得笔直,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地去辨别着里头的声音,即便自己有功夫在身,也不代表,她就不怕这样的刀光血影。   时辰一点一点地流失,姜姝心口也不知不觉地提到了嗓门眼上,不由又生了恍惚。   这就是大理寺卿的日子吗。   刀尖上讨日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自己图的是一份安稳的日子,范伸他图的又是什么呢……   良久之后,身后突地亮起了一道光,几声巨响从里传来,严二先带着一人出了庄子,姜姝下意识地往里望去,胳膊便被一只手紧紧一攥,直往跟前的马匹上跃去。   清风迎面扑来,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姜姝动了动微微偏过头,便见自己那白色锦缎的衣袖上,一团暗流,如同正在绽放的一朵花儿,慢慢地晕了开来。   姜姝轻轻张了张嘴,“大人……”   “回长安。” 第68章   夜风被疾驰的马蹄声搅乱, 灌进了两人的衣袍,吹得“呼呼”作响。   蒙蒙细雨密密麻麻地扑面而来,被身后人俯下的胸膛挡了大半, 姜姝埋在范伸的怀里,歪着头盯着衣袖上不断晕染出来的暗流,甚至感觉到了血液已浸进了她的皮肤。   湿湿润润。   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温热,还是冰凉。   身后有了马蹄声。   姜姝一声都不敢吭, 马啼践踏着泥水, 漆黑的夜色放佛只剩下了疾驰如飞的马蹄声,和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   姜姝才听到了范伸低沉的声音, “抱紧。”   姜姝想也没想,回头便抱住了他的腰, 两人瞬间从那马背上跃了起来,进了身后的一处丛林。   马匹继续往前。   范伸背靠着树干, 身上的黑色大氅, 紧紧地将姜姝裹在了怀里, 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儿霎时变得浓烈,姜姝终于瞧清楚了, 伤的是胳膊。   伤势似乎还不轻。   姜姝轻轻地抬起了头。   丛林下的夜色,光线微薄, 偶尔几道火光闪过,映在跟前那张被雨水洗涤过的苍白的脸上,下颚处悬挂的几滴水珠,将那原本就冷清的轮廓, 刻得愈发凛然。   冷冽的双瞳如墨, 如同吞进了整个夜色, 欲要掀起狂风骇浪,神色之间却又格外的沉着冷静。   俨然如一头甜睡的猛兽,靠在他身边,虽觉得危险,内心却同时有了一股安稳。   姜姝想这大抵就是差距。   姜文召身上虽从未有过这种霸道而具有攻击性的压迫感,却也从未有过这份临危不乱的镇定和从容。   是以,他的官途只能到此。   但姜姝有些疑惑。   跟前这人,生来便是一身荣华富贵,原本可以衣食无忧,同长安城其他的高门公子哥一样,过着惬意的日子,鲜衣怒马,打马看尽天下风光。   为何也要同姜文召一样,去争那份仕途,即便明知会危及到性命,也在所不辞吗……   姜姝想不明白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人没了,不也什么都没有了吗。   就像她的母亲,为了给自己的夫君仕途上,省几个钱,舍不得找一个好点的稳婆,最后死于难产,而曾经那位爱她如命的夫君不也转身娶了别人。   如今甚至连她的孩子,都不记得她的模样。   她图什么呢。   短暂的宁静之后,雨夜再次传来了一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两人屏住呼吸,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待那动静声彻底消失了,范伸才起身去牵她的手腕。   却捞了个空。   姜姝弯下腰,利落地扯下了自己的一块裙摆,从他黑色的大氅内钻进来,紧紧地捆在了他已被血水浸透的胳膊上,再抬起头来,便果断地道,“我的脚伤已经好了,大人告诉我怎么逃便是。”   不用再顾及她。   范伸看着大氅内那张巴掌小脸,身子因紧张带着微微的颤栗,不觉轻声一笑,伸手刮蹭了一下她的脸颊,“出息了。”   两人从密林里出来,再次借用了沈颂的身份,进了一家商户,待姜姝换好了衣裳出来,便见范伸已经褪了衣裳,熟练地处理起了伤口。   受伤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   姜姝走上前,一时不敢看。   范伸的脸色却极为平静,似乎那胳膊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先用湿布清理完了伤口上的血污,再洒了一层药粉,等到包扎时,才抬起头来看向姜姝,“该你报恩了。”   姜姝这几日脚踝上的纱布,都是范伸在替她包扎,如今换了个位,轮到了姜姝。   姜姝的手有些抖。   范伸看着她不断闪动的羽睫,突地低声道,“不必害怕,我有分寸,没伤到筋骨。”今夜他若不受这一刀,回到长安,陛下恐怕就该忌惮他了……   姜姝一愣,感情这受伤,还能自个儿控制了。   范伸见她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半天没有动静,手上不得力,只得仰起头直接用自个儿的下颚,顶在了她的额头上,将她的头给转了过头,“赶紧的,包扎好了带你回长安,好好做你的世子夫人。”   两人只在那户商家呆了半个时辰,之后又扮成了一对商人,跟着贩盐的车队,一路绕回了江南接上了春杏,再从江南码头上的船只。   严二从庄子里出来后,照着范伸的吩咐,则先带着那位薛员外,从宣城走了水路,赶回了长安。   两日后,几人在江南水域上汇合。   前后算起来,范伸也不过只晚了文王三四日,在到达长安之前,当也赶得上。   ***   几人还在半路上,皇上便收到了范伸传回来的消息。   朱侯爷为了个丫鬟,竟然不惜炸了整个知州府,还去惠安寺,扰了常青法师炼丹。   要不是有常青法师在,范伸多半就折在那知州府了。   皇上只听了这么一句,就已经气得抡起了桌上的茶盏砸了下去,“朱成誉,他莫非是想反了……”   朱贵妃赶紧扶着他坐下,“陛下息怒,若侯爷当真有罪,等他回来,咱再问他的罪也不迟,陛下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皇上被朱贵妃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脊背,慢慢地才压住了心头的那股火气。   之后便是宣城之事。   薛夫人死了,只剩下了一个薛员外。   且还下落不明。   王公公话音一落,皇上便回过头看着朱贵妃那张呆愣的脸说道,“这回你总瞧清了吧,他朱成誉是个狼心狗肺之人?朕早就同你说过,这等人就是喂不饱的狼,这些年就为了你这个朱家嫡女的身份,朕拿了多少东西去填他的无底洞,如今竟敢拿那两人来做威胁了……”   皇上的话还没说完,朱贵妃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皇上见她脸色苍白,知道她心头难受,赶紧扶起了她,语气比适才缓和了许多,“这也怨不得朕,朕早就料到他会打如此主意,先一步派了人手去宣城保护,谁知还是不如他朱侯爷快……”   朱贵妃望着扶住她胳膊的那只手,神色一个恍惚,眼里的泪水瞬间决堤,起身艰难地靠在皇上的怀里抽泣道,“臣妾哪里能怪陛下,臣妾能有今日皆是因陛下疼惜……”   皇上好一阵安慰,“人死不能复生,娇娇先回去好好歇息……”   等朱贵妃离开后,皇上才招来了王公公,问道,“当真跑了一个?”   王公公点头,“范大人来信,朱侯爷企图再转移两人的落脚点,范大人当场击毙了薛夫人,却因受了伤,被薛员外趁乱逃走,如今下落不明……”   皇上的眸子一缩,眉头紧皱。   范伸走之前,他确实给了范伸一道密旨。   但不是去救人,而是杀人。   这一切皆因他那苦命的娇娇身份低微,只是侯府的一个马奴和贱婢所生之女。   当年若不是顾及娇娇的身份被人瞧不起,他也不会将其安在朱老夫人的名下,用朱侯府嫡女的身份进宫为妃。   自从同朱侯府闹掰之后,他便料到了朱侯府迟早会有一日,会拿那两人来威胁他和娇娇,因此才下了杀心。   竟还跑了一个。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身子靠在了软榻上。   二十几年了。   他人都老了,他的娇娇却还未坐上皇后之位。   在他有生之年,他只想要他的娇娇能和他平起平坐,两人的名字能在将来的史册上紧挨,他们的孩子能够接手他的江山。   而不是落于韩家人的手里。   凡是敢阻挡他的人,都得死。   他知她心底善良,舍不得自个儿的父母,那便经由他手,横竖这辈子丧尽天良的事儿他干多了,也不缺这一桩,“让人继续找,找到了杀无赦。” 第69章   朱贵妃一回到荣华殿, 便屏退了屋内的宫人,只留了身边的亲信福嬷嬷,也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泪痕了, 神色着急地问她,“侯爷如今人在哪儿。”   福嬷嬷和晴嬷嬷两人,均是从二十几年前跟着朱贵妃一并进的宫,也是当年朱侯爷亲自给她挑选的人,算是知根知底。   “回禀娘娘, 侯爷昨日才从宣城起身, 必是还在路上。”   福嬷嬷说完,朱贵妃便坐不住了, 急得跺脚,“本宫说的话, 他怎就不信呢,说了让他别去打那两人的主意, 他倒好, 直接将人给杀了, 如今怎么办,陛下对他的怀疑是越来越重……”   朱贵妃两道秀眉紧皱, 即便是迫在眉梢,急得抓心挠肺了, 也依旧是有一副软软糯糯的嗓音。   三十多岁的容颜,不仅没有显出老态,反而比年轻时多了几分韵味。   别说是宫里的老人,就算是新进宫的年轻姑娘, 也比不过她一颦一笑所露出来的风韵。   福嬷嬷忙地劝说道, “如今正是紧要时刻, 娘娘可千万不能乱,咱们先等侯爷的消息。”   朱贵妃怎会不乱。   这宫里的日子,最近就是一团糟。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旁人,正是因为皇上。   随着皇上的年纪越大,想要举荐她做皇后的心便越来越强烈。   她从来就不想当什么皇后,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什么皇帝,一个贵妃,一个王爷,背后再有个朱侯府,她这辈子已经很满足了。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她懂。   但她越是不想,陛下的劲头越大,处处为她和文儿出谋划策,非得将他们母子两架在那火坑上烤着,让他们成为了韩氏母子俩人的眼中钉不说,还让所有人都对他们生了妒恨。   她也曾试着阻拦过。   上回陛下要废了韩氏,她也去求了情,谁知陛下不仅没听,反而抓着她的手哭了起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用,给不了她最尊重的身份。   任凭她如何解释,自己已经很满足了,陛下愣是不愿意放手。   非得说,只有皇帝和皇后,才是真正的夫妻。   她并不这么认为。   妾怎么了?两个人只要有感情在,相伴一生,比起那有名无实的正妻不是强上百倍。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喜欢陛下的深情,还是讨厌陛下的深情,她倒宁愿陛下对她别那么执着。   可她这番不稀罕的态度落在陛下的眼里,到头来,又捞了一个善良,不贪心的美名。   朱贵妃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侯府的那丫鬟至今都没个消息,范伸居然没死,还活着给皇上送了信回来,那信上虽未提及旁的事,但能让侯爷费尽心思地四处追杀,必定是已经知情了,朱贵妃又是一阵头疼,捏着眉心道,“晴嬷嬷呢,到哪儿了?”   福嬷嬷答,“前儿来信,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   朱贵妃想起范伸那封信上写的日程,烦闷地吐出了一口气,决绝地道,“范伸大抵也是五日后到长安,你派些死士将其拦下来,杀了,这回可万万不能再有闪失。”   侯爷已经失手,她不能再失手。   那话虽毒,可经过她那语气一说出来,软软糯糯,看似压根儿就不是个心肠毒辣之人。   ***   文王从知州府逃出来之后,当夜便跟着范伸为他挑出来的几个随从,乘坐了回长安的船只。   一路上竟是意外的顺遂。   越接近长安,文王的底气越足,有这两个证人在手,他朱侯爷这回是死定了。   等他到了长安,便第一时间进宫去见父皇。   他要告诉父皇,当年秦家和姑姑的谋逆之案,都是遭了朱侯爷的算计,父皇不过是被他蒙在了鼓里。   他还要找出那个被朱侯爷送进皇宫二十几年,如今说不定已经生出了皇子或是公主的嫔妃。   这回他非得亲自揭露朱侯爷的嘴脸,将他的丑行公布于世,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   文王一想起这些,心情便是一阵亢奋,看到长安的码头时,便彻底地坐不住了,早早便去了船舱之外,“等本王到了长安,你们赶回江南,去接应范大人。”   文王也不知道自己出来后,范伸如何了,朱侯爷那狗东西,肯定不会放过他。   若是真死于朱侯爷之手。   他必定会为他报仇雪恨。   文王恨不得飞进皇宫,飞到皇上的面前,到了码头,见到前来迎接的晴嬷嬷和福嬷嬷时,文王还高兴地上前,让两人为他开路,“你们速速去知会母妃,让她到乾武殿候着,本王有个重大的消息,要告诉她和父皇。”   对面的福嬷嬷和晴嬷嬷却迟迟不动。   望着他身后那两位证人,脸色如同从土里刚刨出来的一般,一片惨白。   文王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的死士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福嬷嬷上前一刀子手劈在了文王的肩头,直接将其扛在了马车内。   码头上顿时一片刀光剑影。   ***   码头正乱的那阵,姜姝还在船舱内睡觉。   从江南出来,姜姝已跟着范伸坐了十日的船,两人如今依旧是盐商的身份,范伸是沈公子,姜姝是沈夫人。   天色刚亮的那阵,春杏进来唤她,说是公子爷适才钓了一条鱼,她趁着新鲜拿去煲了一锅鱼汤,要姜姝补补身子。   姜姝这十日以来,在船上呆着哪儿里也不能去,除了吃就是睡,哪里还需要补身子,尤其是那地方,明显圆润了一圈,如今那肚兜都快兜不住了。   姜姝没起来,“我不饿。”   话音一落,范伸便到了门前,“出来。”   等到姜姝慢吞吞地穿戴好,走出了船舱,外面的天色已经亮开。   清风将江面的一层雾气吹散,露出了一片蔚蓝色的苍穹,如同一副镜面,慢慢地往外展开,远处的山脉也渐渐地露出了面貌,如水洗过,翠绿的景色,干净又明亮。   上次离开时,长安还在落雪,如今过了月余再回来,已是春意正浓。   姜姝瞧见了远处那熟悉的码头。   心头一落。   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姜姝走到范伸身旁,几日以来,已经习惯了那称呼,张口便道,“相公……”   “如今已到长安,不必再伪装。”   “大人……”   范伸原本打算递过去的一碗鱼汤,又挪了回来,直接放在了自己嘴边。   一股子清香飘来,姜姝望了一眼汤罐,立马别过了头,她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非得被勒死不可。   “不饿?”   姜姝摇头,“没什么胃口。”   范伸想起她这几日的食量,望了一眼那明显鼓起来的胸脯,火上加油地道,“横竖已经胖了,也不差这最后一顿。”   姜姝:……   范伸却又将汤勺递到了她手上,平静地道,“为人妇,丰盈是自然,这与吃不吃东西,并无多大关系……”   姜姝脸色一红,觉得他这一趟江南走完,愈发不害臊了。   可那言外之意,她竟然还参透了。   适才穿衣时,上头明显还有他昨夜刚捏出来的痕迹,那力道落下来,他怎就不怕胳膊疼……   “赶紧吃,吃了回家。”   ***   等到船只靠岸时,码头上的动乱已经平息了下来,四处一片狼藉,严二已经守在那候了多时,见到范伸和姜姝下船,才迎了上去,“世子爷,夫人。”   范伸轻轻松松地上了马车,“人给了?”   严二点头,“给了。”   朱贵妃的人一出手,那两位证人便开始‘逃窜’,严二及时地放出了手里的薛员外。   如今薛员外落到了朱贵妃的手上,证人已经‘给’了太子。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第70章   范伸坐着回府的马车, 送了姜姝一段,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同姜姝道, “你先回去,我去一趟宫里。”   姜姝点头。   范伸起身跳下了马车,交代严二,“先送夫人回府。”   马车走了一段了,姜姝犹豫再三, 还是拂起了帘子, 歪着头同马车外的严二道,“侯府就在前面, 我自己一人回去便是,严侍卫不必再送。”   说完喉咙滚了滚, 顿了一下,又多说了一句, “进宫后, 让他找个太医瞧瞧。”   那胳膊十来日了, 也没见好。   昨儿夜里她弯着腰,趴在船舱的窗户边上, 瞧着江面上的点点星火,瞧得好好的, 突地被他从背后覆上来,没给她任何准备,一棒子进来,差点断了她的魂。   满江的星火, 在她眼前霎时现出了重影。   事后, 他还非得说是自个儿故意勾引他。   那只胳膊, 便是在掐着她腰时,太过于用力,渗出了血,昨儿夜里她才给他换了药,今日既然进宫,就好好让太医瞧瞧。   免得当真出了什么问题,别又怪罪到她头上。   见严二的脚步停了下来,姜姝才放心地落下了车帘,走了一圈再回到长安,就连从车窗缝里扑进来的那风,似乎都带了股香气。   这回,无论是谁,也别想将她再拖出这长安。   ***   快午时了,范伸才进宫。   从宫外进来,范伸一路单枪匹马,没有遇到一个刺客,也没有人来暗杀他。   轻轻松松地到了乾武殿,却没能见到皇上。   王公公也不在,守在乾武殿正门前的一位公公同范伸道,“陛下一早便去了贵妃娘娘的荣华殿,大人恐怕得稍候一阵。”   范伸也不急,立在那正门前,缓缓地等着。   门前的太监也不敢耽搁,见范伸候在那,赶紧跑了一趟荣华殿,想打听一下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然到了荣华殿门口,却见殿门紧闭,两排禁军,将其围得死死的。   里头早就乱成了一团。   朱贵妃此时已是自顾不暇,知道范伸今日要回来,朱贵妃昨夜一夜都没合眼,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要范伸一靠岸,埋伏在巷口的死士必定会将其截杀。   她就不信他还能插上一对翅膀飞进宫里来。   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侯府那丫鬟竟然同文王一道回了长安。   为了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她的人不得不提前出来,晴嬷嬷怕文王进宫闹事,先将其送回了府邸。   福嬷嬷则带着死士追那丫鬟,可就在这紧要关头,薛员外突然又出现了。   一番忙乎下来,也只抓到了一人。   薛员外。   侯爷那丫鬟再一次从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救走了。   福嬷嬷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将其暗自送到了荣华殿。   朱贵妃还未从其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皇上突然就带着王公公闯了进来。   薛员外一见到两人,便直呼,“陛下,娘娘救命……”口口声声说有人要杀他,听得皇上眼皮子直跳。   昨儿朱贵妃走后,王公公才单独给皇上看了一封范伸的秘报。   知道薛员外今儿有可能会来宫里向朱贵妃求救,早早就派人留意着朱贵妃的动向。   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爹娘,她岂能见死不救。   若是让她知道了那追杀她爹娘之人,正是自己派去的范伸,这些年,他在她心里竖立起来的孝敬形象也就彻底的崩塌,不仅如此,这辈子恐怕他的娇娇都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是以,一得到消息,皇上立马便赶来了荣华殿。   如今听到薛员外,一口一个有人要杀他,皇上的杀心越来越浓,正同王公公使了个眼色,打算将人先安顿下来,再寻个机会灭口。   却见朱贵妃哭着扑了过去,跪在了薛员外的身前,唤了一口爹爹后,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把刀子,竟是一刀子捅进了对方的胸口。   别说是皇上,就连王公公都被这忽然出现的意外,惊得半晌都没有反应。   皇上微张着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娇娇。   朱贵妃良久才回过头来,脸上已被溅满了鲜血,却满脸是泪地看着皇上,悲切地道,“臣妾不能再让陛下继续替臣妾背负这一切了,想想臣妾初识陛下时,陛下曾经是多么威风的一个人,如今却因臣妾,处处被人捏了短,今日就让臣妾来结束了一切,待臣妾死后,皇上在这世上也就彻底地没有了软肋……”   朱贵妃的神色悲恸,似是受了无尽的打击。   说完,手里的刀子就要往胸口刺去,皇上吓得从那软榻上起身,一个踉跄,“娇娇……”   幸得王公公反应快,一把夺了朱贵妃手里的匕首,然那刀尖还是伤到了朱贵妃,手腕被划了一条血口子。   皇上惊魂未定,上前将其抱在了怀里,急呼了几声,“宣太医。”之后便同已泣不成声的朱贵妃道,“娇娇,你怎么如此傻……”   范伸在乾武殿等了大致半柱香的时辰,王公公便折了回来,同他道,“范大人一路辛苦了,今儿皇上怕是抽不开身,大人先回去歇息一夜,待明儿再进宫。”   见范伸神色有些迟疑,王公公立马走近了两步,悄声同其道,“贵妃娘娘受了点伤,陛下正陪着……”   范伸神色意外,关心了一句,“娘娘可无恙?”   王公公摇头,“不打紧,一点皮外伤,只是受到的惊吓不小……”   王公公说完,范伸也没继续再问。   转身出了乾武殿,回了侯府。   ***   侯府上下今儿一片热闹。   上午姜姝的马车一到侯府,一堆子人都围在了门口等着,姜姝一下马车,还没分清谁是谁,便被齐齐地拥着她去了侯夫人的正院。   一个多月不见人,侯夫人拉着姜姝前前后后瞧了一圈后,眼睛一亮,突地就说了一句,“好,圆润了好。”   姜姝一瞬被臊得抬不起头。   满屋子的姑娘捂着嘴怯怯直笑,侯夫人回头便笑骂了一声,“一群皮猴子,有什好笑。”之后便拉着姜姝一并坐在了软榻上,问道,“这一路可还好。”   虽这一趟实在是说不上好,姜姝看着侯夫人那双关切的目光后,还是乖巧地点头,“劳烦母亲挂记,都好。”   侯夫人又问了一些路上的状况,姜姝一一都答好。   最后侯夫人才问她,“可让常青法师瞧过了?”   回来的路上姜姝就想好了该如何回答,出来了一个多月,生龙活虎惯了,要说身子半点都没好,之后的日子也不好糊弄,要说彻底好了,又显得太过于容易了。   便答,“如今正在吃药,调着身子。”   侯夫人长松了一口气,瞧了一眼她的脸色,笑着道,“脸色是比往日要好些。”   简单地问了几句后,侯夫人也没久留她,“赶了这一路,定是累了,先且回院里歇息一阵,晚上再过来用饭。”   今日府上备了晚宴,等世子爷一回来,府上的人都会过来替两人接风。   侯府的亲事一过,雪停了后,虞家的几个舅亲都回了扬州。   又只剩下了虞老夫人,虞家大姐,和三个表姑娘。   虞莺和虞梦年纪小,好不轻易来一趟长安城,一场雪刚停下来,还未来得及好好看回长安,侯夫人便将其留了下来,打算春季过了再将其送回扬州。   虞家大姐元夕前,闹过一回,想回扬州。   后来也不知道为何,又同贾梅留在了侯府。   再有侯府二房三房屋里的几个小姑娘,姜姝回个院子,身后一群人相送,犹如麻雀,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表嫂子,你瞧瞧我手上这蔻丹如何?”虞莺的性子是个开朗的,旁人见姜姝不说话,不敢往上凑,虞莺却没有那层隔阂,上前亲热地挽起了姜姝的胳膊,将自己的一双手伸了过去。   姜姝偏过头去一瞧,红彤彤的色泽,又艳又亮,不由点头道,“好看。”   虞莺一听,立马扭过头望向了身后的人群堆里,寻了好一阵才寻到了躲在最后面的贾梅,忙地招手唤了她一声表姐道,“表嫂子夸你这侯丹好看呢。”   贾梅这才匆匆上前。   姜姝记得这张脸。   新婚第二日,她曾来过东院,还贴心地同她报过信,说世子爷上了花楼。   姜姝当下一笑,夸了她一句,“表妹手巧,竟会做蔻丹。”   贾梅脸上立马露出了腼腆,轻声道,“嫂子要是喜欢,明儿我给嫂子做一瓶。”   姜姝也没客气,“那我先多谢表妹。”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跟到了门口,姜姝便让春杏和屋里的丫鬟去搬马车上的礼物,拿回东院后,便人手发了一份,这些都是她回来时,让春杏在江南备上的。   知道要回来了,身子的银子愣是一个子儿都没留。   买的东西都是上好的。   贾梅分到了一匹江南产的丝绸,入手细腻不说,颜色也是极为艳丽,当下高高兴兴地拿了回去,原本打算给自己的母亲过个眼。   虞家大姐却恨其目光短浅,“这点东西,就把你乐成了这样,这不过是她世子夫人指甲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油水,将来你若真进了侯府的门,哪里还会稀罕这些。”   那姜家也是个小门小户。   听说早年姜老爷的原配,沈氏难产,还是为了想给家里节省几个银子,没请到一个好的稳婆。   如今攀上了侯府这个高门,倒是知道大手脚地花钱了。   虞家大姐待在府上的这段日子,已经将姜家的底细摸了个透。   这回两人终于回来了长安。   她倒是要看看,侯夫人怎么同她交代。 第71章   夜里永宁侯府搭了三张桌子, 一大家子人聚在了一起。   范伸从宫里出来后,先去了侯夫人那,再去看望了虞老夫人, 见要摆桌了,便没再回东院,留下来同二房三房的几个哥儿聊起了江南。   几个表姑娘和侯府的姑娘门,也在一旁。   隔了一张桌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阵, 见范伸倒没说几句, 话全让侯府的小公子范哲给说了,“本还同情四哥这趟得受新婚离别之苦, 四哥倒是想的周到,将嫂子一并带了去, 游了一圈回来当真是羡煞旁人……”   身旁的三公子翻了个白眼给他,“哪能羡煞到你, 这长安城内名门贵族的姑娘, 你哪个不认识……”说完又提起了他的痛处, “你那亲事,要拖到何时?”   三公子逗了一下手里的蛐蛐儿, 没好气地道,“三哥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也叫亲事?穿着开裆裤,不知何为羞的年纪,不过就是被她看了一眼,我就得娶她?”   况且, 被看的还是他。   再说了, “就那小不点, 看了她就能知道是什么东西?”   偏偏两家大人揪住不放。   隔壁桌前坐着的几个表姑娘,早在听到三公子那荤话出来后,都红着脸瞥开,没再听下去,聚在一起聊起了旁的事。   三公子越来越有劲。   从小跟着范伸,旁的没学会,早前那纨绔一学就会,颇有后浪推前浪的天分,“母亲真要觉得理亏,改日我让人缝个开裆裤给她,我去看回来……”   三公子话还没说完,便见范伸手里的茶盏“叮铛”一阵响,险些没拿稳。   三公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离他半尺距离的胳膊肘,满脸疑惑,又将话题扯到了范伸身上,“我就算要娶,我也得学四哥,找个自己喜欢的,爬一回墙,轰动长安城……”   二公子摇头,“无药可救。”   见范伸一只手正弹着袍子上溅下的几滴茶渍,三公子突地倾过身去,求教地问他,“四哥,当初你对嫂子到底是什么感觉,才会想着去翻墙?”   范伸将袍子上的茶渍清理完了,才抬起头,却没回答范哲,回头搁了手里的茶盏。   范哲见他不说话,又问道,“是不是那种一看到她,就觉得呼吸艰难,抓心挠肺?”   范伸想了想。   诚然地点了下头。   范哲一喜,直起身来雀跃地道,“那话本上旁的写的不着地,没想到这点倒是真的……”   范伸:……   范哲不由感慨,“想当年,四哥为了应付伯母逼婚,还想出了……”话还没说完,就见范伸的脚一抬,黑色的筒靴脚尖翘起,当着范哲的面,将他那只放在木登上的蛐蛐,给踢了下去。   之后极为平静地看着一脸发懵的范哲,“蛐蛐儿掉了。”   “四哥,你……”范哲刚想骂他一声欺负人,抬头便见姜姝从对面月洞门内走了进来,顿时背心生了凉汗,毫无怨言地起身,去捡那翻了几个跟头的蛐蛐。   等他捡起来,姜姝已经到了面前。   范哲忙地唤了声,“嫂子。”   姜姝笑了笑,让春杏和几个丫鬟,将手里抱着的礼盒,一一递了过去,“江南的特产,人手一份。”这一番发下来,今儿没到场的,都补到了手。   虞老夫人,侯夫人,虞家大姐都有。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得头,桌上的菜还在上着,个个都满怀期待地拆了礼盒盖儿,侯夫人见给自己的是一瓶脂膏,拿到鼻尖上一嗅,立马就认了出来。   这是常青法师调制的。   一时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就去瞧向了虞老夫人手里,虞老夫人动作慢,旁边的虞莺帮其拆了包,面上的纸包撕开,里头是个漂亮的漆木匣子。   虞莺一揭开,脸上便生了疑惑。   瞧了半晌,才突地一笑,“嫂子这怎还将表哥送了出来……”   围在虞老夫人身旁的几人都瞧清楚了,是个雕制出来的木人儿,刀工虽称不上好,但那模样一眼就能瞧出来,是范伸。   虞莺的话一出,这一桌子人几乎都看向了姜姝。   姜姝就坐在虞莺的旁边,微微倾身凑了个头到虞老夫人跟前,悄声解释道,“祖母不知咱世子爷也是个牌神,下回祖母摸牌,带上咱世子爷,绝对能赢。”   虞老夫人愣了一瞬,紧紧地捏着那木人,一声笑了起来,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只夸道,“这个好。”   姜姝虽说的小声,一桌人也都听清楚了。   范伸侧目,眸子盯在她的侧脸上,莹白如玉,嘴角正弯出了半道月牙儿,不由也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夫人手里的木人。   愈发肯定了她拍马屁的本事,极有天赋,回回都能拍到了点子上。   这一轮闹过,菜也上齐了。   虞家大姐,不动声色地攥住了手里的礼盒,里头是何东西,早在大伙儿闹腾的那阵,她就瞧过了。   是一把金镶宝石包背木梳。   单是梳柄上的几颗宝石,便知不是俗物。   这些年侯夫人也不是没有给过她东西,珠钗发簪,都不缺,可她从未佩戴过。   心头虽也喜欢。   但她自来自尊心强,即便是穷,也不想让侯夫人看出,自己的风光,都是她给的。   是以,都被她收到了箱底压着。   彻底地成了死物。   这梳子,倒是个能暗里用上的东西。   然姜姝越是这般大方周到,虞家大姐心里越不是滋味,有了钱,谁又不知道怎么使?   换作是她,换作自己的女儿,今儿这些礼,也自然不在话下。   今儿一共三桌宴席,按院子分了座。   姜姝这一桌坐着的都是大房的人,还有虞家的表亲,见菜上齐了,个个都先收了自己的礼,用起了饭,席间虞莺见虞老夫人一直想同姜姝说完,便连着挪了两个位,将姜姝和范伸一同让到了虞老夫人跟前。   虞老夫人慈祥地看着姜姝,问她这一趟出去,身子如何了。   侯夫人刚替她回答了一句,“母亲放心,常青法师已瞧过了,正调理着呢。”   一直没开口的虞家大姐,突地一笑,趁着这话插了嘴进来,“母亲这是想抱重孙了。”   侯夫人眸子稍稍顿了顿,面上却不显,干瘪瘪地笑了笑,未给出回应,桌上的几个小辈,也当成了玩笑话,并没在意,虞家大姐却没收口,接着道,“说起来,我沈家也有好些年,没添小娃娃了,母亲盼着也是正常,世子夫人身子既然调理好了,想必也就快了,说不定再过上几月,咱就能瞧着奶娃儿了。”   虞家大姐能这话,是对姜姝的‘病’情摸了底的。   一个在药罐子里泡了十几年的人,即便是那什么法师,拿出了神丹妙药,身子坏了就是坏了,还能恢复成正常人不成。   范伸在虞老夫人心头本就是一桩心病,哪里经得起这话,忙地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端详起了姜姝。   成婚前,姜姝最怕的就是祖母催婚。   本以为成婚后,也就好了,没想到还有一关。   催娃。   这才成婚一个多月……   算起来,她小日子马上就该来了。   姜姝一身的不自在,正不知如何应付,便见身旁的范伸,微微倾身过来,看着虞老夫人一笑,极为不要脸地说了句,“祖母放心,孙儿会努力。”   一桌子人,顿时埋下了头。   羞的羞,笑的笑。   侯夫人忙岔开了话头,让人上了清酒,府上的丫鬟刚拿了那酒壶过来,虞家大姐立马同贾梅使了个眼色,贾梅忙地起身接了过来,轻声道,“我来吧。”   姜姝埋着头,还在想着范伸适才的那句话,一时也没注意,等到贾梅手里的酒壶从两人中间递过来,正要给范伸的杯子满上时,姜姝脑子一个机灵,想起他昨儿在船上,也是饮了这样一杯。   后来干的那事,她刻骨铭心。   想也没想,姜姝便夺了梅姐儿手里的酒壶,回头又递回到了身后的丫鬟手上,说道,“表妹是客,赶紧回去坐着吧,斟酒这事哪能让你来。”   贾梅愣在了那。   侯夫人早就看出了虞家大姐的意思,原本还头疼,该怎么拦着,今儿这酒若是斟下去,那两人不知情没有什么想法,可她那姐姐和梅姐儿,怕就不是那么想的了。   如今见姜姝拦了回去,不觉长舒了一口气。   顺着姜姝的话,立马招呼着贾梅入座,“梅姐儿坐好,既到了姨母这,那就是姨母府上的贵客,千万别拘礼,好好做你的大小姐。”说完又瞧了一眼跟前正忙着的两个虞家丫头,临时拉来了垫背,“你瞧瞧这两个泼猴,可有半点拘束……”   虞莺一口火烧肉刚进嘴,不乐意了,跺脚唤了声,“姨母,你这心偏的也太明显……”   桌上又是一阵笑。   贾梅在轻松的气氛下,回了座儿,这事儿便也揭了过去。   虞家大姐却再也没有胃口。   果不其然。   她说什么来着,这小门小户里走出来的姑娘,能大气到哪儿。   好不容易到手的好日子,怎可能同旁人分享。   还不让梅姐儿给世子斟酒了。   上回她就同梅姐儿说了,这事不成就算了,她们回去再另寻个人家,奈何梅姐儿已经看上了人家,就跟失了魂一样,她就这么一个女儿。   哪里舍得见其伤神,不得不继续留下来。   看来,她晚上还是得去侯夫人那一趟。   ***   碍着虞老夫人的身子,范伸和姜姝今儿也才刚回来,酒席散得早。   回去时,姜姝见范伸被邻桌的范哲缠住,便先回了东院。   到了半路,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姝回头,见是范伸追了上来,意外地问了句,“世子爷聊完了。”便也没再理会他,接着往前走。   两步后范伸同她并肩,突地问道,“何时雕的?”   姜姝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那个木人。   那日在惠安寺,范伸让她给他绣个荷包,她无能为力,后来一门心思地以为自个儿迷恋上了他,便让春杏去寻了一块木头来,范伸去见寺堂法师时,她便坐在屋子里雕刻。   还未雕完。   先是崴脚,后又发觉自己被骗。   本打算扔了,突地想起了虞老夫人,在回长安的船上,她又接着雕完,作为礼物将其给了虞老夫人。   姜姝还未回答,范伸直接对她伸出了手,“荷包呢。”   姜姝眼皮子一跳。   “我没得用。”范伸直接明着索要了,“如今成了亲,我总不能再上母亲那里拿,若是太慢,上回那只也行,不过是染了些茶渍,洗了你明儿拿……”   姜姝忙地打断道,“正,正缝着呢,世子爷先等两日……” 第72章   活着的人还能被尿憋死了不成。   不就是一个荷包吗。   她绣, 给他绣……   范伸得了这话,便也没再催她,两人肩膀擦着肩膀回了屋, 范伸将外衣一褪,姜姝自觉地上前为他换药。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药粉不灵,都十日了,昨儿晚上她替他上药时,伤口依旧还未愈合。   他就不痛吗?   姜姝俯下身, 借着灯火, 小心翼翼地取了绷带,随口问他, “大人今儿进宫,可让太医瞧过了。”   范伸没答。   侧过头盯着她从肩头倾下来的根根青丝, 灯火一照,如流墨泛着光泽, 范伸突地轻声问了她一句, “你没同母亲说?”   姜姝愣了愣, 便反应了过来,摇头道, “说了又有何用,除了多一个人担心之外, 并不能解决问题,大人心里有数便是。”说完又轻声嘀咕道,“我受伤,就从未同祖母说过……”   姜姝将绷带拆开, 见伤口还是昨日那般, 便回过头去, 皱着眉问他,“大人今儿到底让太医瞧过没……”   他自己那药粉肯定没用。   一回过头,却见范伸那黑漆漆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姜姝手下一轻,怀疑自己是不是弄疼了他,便又听他低沉地问,“伤哪里了。”   “啊?”   “哪里受过伤?”   姜姝这才明白他是何意,习武之人,受的伤可就多了,姜姝敷衍性地朝着自己周身上下指了一通,“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姜姝早就没放在心上。   转身拿布巾将范伸伤口边上的血污擦干净了后,还是拿起了那瓶药粉,虽不管用,如今又没别的,只得先将就,“大人明儿一定得记得,找太医拿一瓶药回来……”   姜姝话还没说完,突地就被范伸拦腰抱起。   姜姝一惊,忙地避开他的伤口,“大人,药……”这药都还未上好呢,就算说了要努力,也不用如此着急……   姜姝挣扎了,没用。   面盆,和那罐子药,一并翻在了地上。   姜姝被他扛着丢在了床上,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直接将她的襦裙往上一推,堆到了腰际,姜姝忙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却听到一道低沉的笑声。   姜姝一乱,眼睑一打开,湿漉漉的眼珠子正好落在他的嘴角。   那笑容还余了一丝来不及褪去。   若隐若现。   姜姝似是被什么东西闪到了一般,眼睛轻轻一眨,心脏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如同小鹿撞怀。   范伸的手掌已经捏住了她的光洁的脚踝,低声问她,“除了这,还有哪里伤过。”   姜姝有些懵。   范伸见她不答,便俯下身,自个儿去寻那留下来的混迹。   目光寻到了膝盖处。   便见到了一道浅浅的疤痕,若不细瞧,很难辨出,应是受伤后不久,及时用了药粉,才没留下大的疤痕。   床前的灯光浅暗,范伸问了一个一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你一个姑娘,怎会想到同沈二公子习武。”   姜姝见他的目光又移到了自己脸上,忙地偏过头去,随心地说了一句,“我总得有个一技之长。”   范伸一笑,“你本事多的很,倒不缺这个。”   单是那演技,便无人能及。   姜姝脸色一红,动了动脚踝,想从他手里抽出来,却被他死死地攥住不放,姜姝便又嘀咕道,“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姜姝没看他,垂下头将身上的裙摆往下拖了拖,轻声地道,“有功夫在身,起码我能保护好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要靠谁。   她是姑娘,除了自个儿活着不给身边喜欢她的人找麻烦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到他们。   五岁前她害了一场大病,祖母抱着她哭,说她母亲就是因为身子弱,生孩子时太吃力才归了西,担心她以后要是出了事,自己多半也活不成了。   她便将身子偷偷地练得结结实实。   想着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祖母白发人再送一回黑发人。   一不小心,竟就有了一身武艺。   “这回不就派上用场了,我虽没帮上夫君什么忙,但也没给夫君拖后腿,对不对?”姜姝看着他,颇有几分自满。   范伸没答,将她的衣裙拉了下来后,才看着她的眼睛道,“有出息,出了事至少能逃……”   姜姝被他这话说的心头发慌。   难不成还有什么大事儿……   范伸没再往下说,起身攥住了她手腕,将其拉了起来,“去洗漱,早些歇息。”   ***   第二日一早,范伸便去了宫中。   刚出东院,迎面便碰到了贾梅。   范伸个子高腿长,一步迈过顶上常人的三两步,贾梅一个犹豫再回头,范伸的脚步已经越过了她。   贾梅一着急,不得不回头去唤了一声,“世子爷。”   范伸脚步又往前迈了两步才顿住,只转了个头过去,“何事?”   贾梅被那双压迫的眼睛一盯,心都快跳出了嗓门眼上,也来不及多想,赶紧几步上前,将手里的一个荷包递了过去,“这,这是我自个儿缝的,世子爷若不嫌弃……”   范伸眉头不自觉地拧起。   身后的严二早就屏住了呼吸。   前两个送主子荷包的女人,似乎都没好下场。   除了夫人。   然贾梅到底是虞家人,范伸起码好好地回了她一句,“不必,夫人已经在缝。”   待贾梅反应过来抬起头,范伸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长廊上。   心头的一股酸楚突地蔓延上来,贾梅紧紧地捏着那荷包,为了这一见,她从昨儿晚上就开始挑选衣裳,今日更是早早地起来,梳妆打扮,提前了半个时辰,避开了所有人,好不容易才堵到了人,将她绣了半月的荷包递了回去。   却终究没能送出去。   ***   侯府东院。   用了早食后,姜姝便让春杏备了绣绷,选好了绣线,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了门前,架势做的十足,然捏着那针头半天,却完全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白芍药?   长啥样的……   “夫人,表姑娘来了。”春杏立在姜姝身旁,远远看到院子里进来了个人影,一眼就瞧出来了,是那位贾家的表姑娘。   贾梅是送蔻丹过来。   姜姝不在的这一个月,府上几个主子的屋里,几乎都有贾梅自个儿制作的蔻丹,胭脂……   知道姜姝这两日要回侯府,贾梅早就准备好了。   一瓶新鲜的蔻丹,里头还掺了亮亮的金粉碎末,是她忍痛拿了姨母给母亲的一只金簪子,削下来的金粉。   旁人没有,就姜姝一人有。 第73章   她不似母亲说的那般, 将来要同她争抢些什么,只求眼下她能容得下自己,让自己先进了东院的门。   姜姝接过蔻丹, 自然也瞧出来了不一样。   略微有些诧异,自己同她除了世子爷这层关系之外,两人谈得上非亲非故,她是侯夫人的表亲,日后怎么着也不用看她这个世子夫人的脸色。   倒是不明白她有何可顾忌自己的。   几回相处, 姜姝也察觉了出来了, 这位贾家表妹,与虞家的两个表姑娘不太一样, 无论是那眼神,还是举手投足之间, 似乎都带了一股局促和紧张。   姜姝想着大抵是她父亲去世得早,性子使然。   多半是觉得自个儿寄人篱下。   姜姝没再多想, 笑着夸了一句, “表妹这蔻丹, 可赛过了街头铺子,嫂子也不能白拿了你的。”说完便让春杏招待她坐了下来, 自己则进屋,取了个金镯子出来。   这些都是新婚时, 侯夫人给她的。   长长的一串,用红绳相连,从脖子上套下,能到腿弯。   姜姝拿了个锦袋给她装好。   出来时, 贾梅正歪着脖子, 盯着她搁在那木几还一针未缝的绣绷, 听到脚步声,贾梅才坐直了身上,回头看向姜姝,笑着道,“表嫂子,在绣荷包呢。”   姜姝心虚,敷衍地点了头,“才起了个头。”说完便将手里的镯子递了过去,“表妹来侯府,我还未曾送过你什么,表妹就当是个见面礼。”   见姜姝诚心要给,贾梅只得收了起来,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看了一眼几上的绣绷,满脸期待地道,“今儿难得碰上表嫂子绣花,妹妹也想跟着嫂子学学……”   姜姝总不能开口赶人。   也不能说她不会。   被逼到了架子上,不得不拿起了那绣绷,手指头捏着针线,一针扎下去容易,第二针就难了,她的母亲沈氏死得早,没有人来督促她女红。   祖母派了安嬷嬷来教,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一见她喘,便也罢了。   好在后来,她‘无师自通’,祖母倍感欣慰。   她能糊弄祖母。   如今当真派上用场上,便立马现了行。   贾梅坐在那,等了她半天,只见她缝了一针后,便捏着手指头,半天落不下针,这才反应过来,怨自个儿脑子怎就如此不灵光。   哪有当家主母来使针的。   就算是她给世子爷准备,也是让屋里的丫鬟代劳。   正欲将自己适才那话收回去,也不知道怎么了,心头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大胆又自私的想法,分明她知道那样不太对,可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内心。   想起那张清冷隽秀的脸,贾梅的理智瞬间被那念头压制的一丝不剩,轻轻地张了张嘴,同姜姝道,“怨妹妹没想周到,世子夫人身子金贵,这等绣活儿倒也不必亲自动手,表嫂子若是想要荷包,妹妹倒是正好绣了一只出来。”说着便拿出了今儿未曾送出去的荷包,紧张地递到了姜姝面前,“表嫂子若是不嫌弃……”   姜姝能有今日,是何缘故,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拿了别人的荷包,送了出去,才会将自己逼迫到这步。   要是最初没那荷包,她大可以同范伸坦白,自己不会绣……   吹了一次亏,姜姝断也不会再走上回的老路,继续往那死胡同里钻,姜姝没去接,委婉地拒绝道,“表妹自己缝的,还是自个儿留着吧,这东西也不着急,慢慢缝便是,许是昨儿夜里落了枕,今儿我脖子,胳膊都酸胀得厉害……”   贾梅明显感觉到自己提在了嗓门眼上的心口,猛地往下一沉。   如同从高出坠下来一般,周身血液也跟着倒流,抬起来的一双胳膊凉的发麻,慢慢地落下后,连自个儿说的话,仿佛都听不见,“好,表嫂子还是好生歇息。”   姜姝也没留她。   她自来不喜欢热闹。   贾梅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院门口了,姜姝才突地将手里的绣绷来回翻看了一阵,抬头疑惑地问春杏,“她怎么知道我要绣荷包?”   春杏一愣,摇了摇头。   她总觉得这位贾家的表姑娘,每回见了夫人,都怪怪的。   姜姝也没那功夫多想,忙地同春杏道,“赶紧的,先给我绣一朵白芍药出来,我仿仿……”   ***   范伸今儿进宫,皇上已经在乾武殿候着了。   最近今日皇上精神本就不太好,昨儿又哄了朱贵妃一夜,面容更是憔悴不堪,但他不能松懈,他要是一倒下,他的娇娇,还有他们的孩子,就彻底的没了依靠。   范伸来之前,皇上让王公公拿了一颗范伸之前从镇国寺常清法师那取来的丹药,就着一口茶水吞了下去,才勉强撑起了精神来。   范伸一进来,便被皇上招到了跟前,“爱卿免礼,这一趟辛苦了。”   范伸仍旧照着规矩,行完礼后,才走了过去,王公公赶紧赐了座,让宫人奉上了茶,转过身屏退了所有人,再回来,便听皇上在问范伸的伤势,“听说爱卿受了伤?”   范伸答,“一点小伤,无碍。”   皇上知道他一向爱逞强,立马让王公公宣了御前太医进来,范伸的半只衣袖一褪,血淋淋的伤口,跟前的太医都被他吓了一跳,“大人这胳膊再晚两日,怕就彻底的废了。”   皇上仰起头望了一眼,也跟着吸了一口气。   再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范伸,不由又佩服起了他这股永不怕死的狠劲,同时对朱侯爷的愤恨也更胜了几分。   范伸是谁的人。   他朱侯爷不清楚?   竟胆大包天,公然炸了知州府,截杀他的人。   太医替范伸包扎完了伤口,一离开,皇上便咬着牙问道,“爱卿好好同朕说说,他朱侯爷在江南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范伸将袖口理好,才又起身同皇上复命。   先是江南,范伸没有半丝隐瞒,“臣遇上了侯府的丫鬟,朱夫人临死前告诉了她两桩秘密,一是秦家和镇国公府的谋逆一案,朱夫人所知道的,均是朱侯爷一手策划,陛下被蒙在了鼓里……”   闻言,皇上的嘴角一抽。   他就知道朱澡死了之后,朱夫人会坏事,曾派人给了朱老夫人暗示,谁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在朱侯爷开始追朱夫人身边的那个丫鬟时,他实则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桩事,是以,范伸提出要去江南替他寻人时,正好中了他的下怀。   没成想,真就被朱夫人知道了。   什么他被蒙在了鼓里,不过是那丫鬟为了活命,不敢将他说出来罢了。   但仅凭这一点,朱侯爷不会疯到不惜炸了知州府,非要取范伸的性命。   范伸是自己的人,在这一事上,他同朱侯爷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会卖了谁。   皇上便问,“另一桩为何事?”   范伸继续道,“二十几年前,朱侯爷曾在江南经营过一家青楼,据那丫鬟所说,其中有一位姑娘,因得了朱侯爷的赏识,被带来了长安。”   范伸看着皇上渐渐皱起来的眉头,微微顿了顿,才道,“如今已在皇上的后宫潜伏多年。”   范伸说完,屋子里便是一阵安静。   皇上看了范伸半晌,眸子才有了神。   一双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胸口的怒意终于蔓延到了脸上,随手便废了一套茶具,怒声道,“朕看他朱成誉就是想找死!”说完那双细长的眸子里,一瞬杀意顿显,“是谁?”   范伸摇头,“朱夫人知道的仅仅于此。”   皇上看了一眼范伸,嘴角又是一阵发抖。   朱成誉在江南开过青楼的事,皇上并非不知道,只因他能帮助自己,自己也需要他,便对他干过的那些事,睁一眼闭一只眼。   这么多年过去,他确实也帮着自己扳倒了秦家和镇国公府,消弱了韩家和太子的实力。   近几年,他虽因贪得无厌,行径越来越离谱,但最初,他以为朱成誉并没那个胆子算计他。   如今知道了从朱成誉投靠他开始,就已经在他的眼皮底下穿插了眼线,防备了自己二十几年,自己竟然还未察觉。   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羞愤,让皇上的怒气达到了鼎盛。   这一瞬,皇上对他朱家才算是彻底地起了杀心,他立刻马上,就想处死朱成誉。   他能培养出第一个朱侯府,便也能培养出第二个。   沉默了片刻后,皇上便吩咐王公公,“你发一封密报给朱成誉,就说朕相信了他,秦家确实还有一个余孽……”   范伸的眸子在那一瞬,轻轻地动了动。   脸上的神色却没半点波澜。   皇上转过头,又看着他道,“范大人去调取禁军,不要惊动所有人,等朱侯爷一到长安,立刻收监押入大理寺。”   “是。”   王公公和范伸齐齐领命。   皇上又才问范伸,“那丫鬟呢,可有带进宫?”   范伸还未回答,门外便是一阵动静。   侍卫拦都没有拦住,愣是被文王给闯了进来,之后被王公公拦在了门槛之外,文王便开始一声一声的囔囔,“你别拦住本王,本王有要紧事要禀奏父皇……”   皇上眼皮子一跳,“他跑来干什么。”   见其实在嚷得厉害,皇上无奈地一招手,将人放了进来。   文王一进来,便道,“父皇,儿臣查出了一件天大的密谋。”屋里的皇上还未反应过来,便又听文王兴奋地道,“儿臣这次去江南,亲耳听侯府的那丫鬟所说,当年的秦家还有姑姑,压根儿就没有谋逆,都是朱侯爷栽赃陷害,什么火药,书信,统统都是朱侯爷的阴谋,父皇是被他骗了……”   那声音洪亮亢奋。   整个乾武殿里外,顿时鸦雀无声。 第74章   谁都知道秦家和长公主, 那是皇上的逆鳞,碰不得更是提不得。   今日却从文王口中爆了出来。   文王昨日回来后,被朱贵妃的嬷嬷当头一掌劈晕了不说, 之后又被禁在了王府,文王极度愤怒,气自个儿的母妃愚蠢。   一夜过去,今儿早上好不容易寻了个几回逃了出来,想要见皇上的心更为迫切。   母妃被朱侯爷蒙蔽, 父皇不会。   文王一路过来, 生怕自己的母妃又派人来拦着他,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人还未走到皇上跟前,便噼里啪啦一阵说完, 这才是其一,还有其二……   屋子里鸦雀无声。   皇上的嘴角几个抽搐,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文王, 手里的茶盏, 眼见就要飞出去了,却突然又寻不出一个扔他的理由来。   从文王一出生, 他就在开始替他筹划。   这些年自己为了替他铺路,所有的肮脏之事都未曾让他沾过身, 想着将来他若是登基,便不会再像自己,处处被人捏住了把柄。   他留给他了一身干净。   可如今瞧来,干净的有些过头了。   皇上一句, “逆子”才从牙缝中挤出来, 跟前的文王突然注意到了范伸。   “范大人?”脸色一阵激动, 两步上前差点就要同其来个拥抱,“范大人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说完又激愤地扭过头同皇上状告道,“父皇不知,就因为本王知道了那狗……朱侯爷的把柄,在知州府时,朱侯爷便来行刺了本王,若非范大人出手相救,后又舍身引开朱侯爷放了儿臣回来,儿臣怕,怕早就葬身在了江南。”   皇上的怒气,被这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过了一阵,手里的茶盏,终于飞了出去,砸在了文王的脚边,“朕关你禁闭,不让你进宫,你倒好了,直接跑去了江南,你这个逆子,你,你非得气死朕不可……”   皇上一口气没顺上来,几口急喘。   王公公忙地上前扶住了他,“陛下息怒,王爷这不是平安的回来了吗……”   “就凭他的本事,他能平安回来?要不是遇上了范大人……”皇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眼侧过身缩着脖子的文王,气不打一处来。   可一想到适才他所说,差点将命折在了江南,胸口又突地发凉,一阵后怕。   他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自己和娇娇后半辈子又该如何……   皇上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文王却没有消停,“父皇,您得替姑姑报仇啊,父皇小时候还曾同儿臣说过,儿臣就这么一个姑姑,要儿臣好好同姑姑相处,那朱侯爷丧尽天良,竟挑拨离间,冤枉姑父造反,逼着姑姑同其和离,姑姑才不得不跳入了火海……”   这回别说是皇上,王公公都听出了一头大汗,忙地上前劝了一声,“王爷……”   文王哪里肯收口,这回不将朱侯爷弄死,他誓不罢休,“且朱侯爷的罪过,不只这一桩,还有一桩更为骇人听闻的丑事……”   “文儿!”   文王一句话刚起了个头,朱贵妃及时赶了过来,人还在门口边上,便是一声呼斥,“你怎能如此胡闹。”   文王一见到朱贵妃就头疼,心里早就对她生了怨气,“我怎么胡闹了?要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抓人,那两人也不会……”   “你还好意思说。”朱贵妃一声打断他,“你父皇将你关了禁闭,让你在府上好生思过,你竟跑去了江南,你真是,非要气死你父皇……”话说完,不待文王反驳,便吩咐了王公公,“将王爷送回王府。”   整个皇宫,除了皇上,恐怕也就朱贵妃能使得动王公公。   王公公立马同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文王被押,满脸愤怒和着急,出去了还在喊着,“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千万别听母妃的……”   文王的声音一消失,屋子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朱贵妃先倒了一杯茶,递到了皇上的嘴边,安抚道,“文儿还小,陛下……”   “他还小?”皇上正在气头上,一时忍不住冲朱贵妃凶了一句,“都十八了,还小,朕像他那么大……”都开始手足相残了。   再瞧他那德行。   自从文王被群臣赶出了皇宫之后,皇上便在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自己替他做的太多,才会让他成为如今这番无用。   如今一瞧,更是愈发肯定了这个想法。   心头除了悔意,便是懊恼……   朱贵妃被他这番一凶,身子往后一缩,便抹起了眼泪,“都是臣妾的错,没能教好文儿……”   皇上听她一哭,回头便见那抬起来拭泪的手腕上,伤口还未愈合,心顿时又软了,轻声道,“朕没有要怨你……”   这番一闹,屋内也就只剩下了范伸。   待皇上和朱贵妃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皇上才想起了起来,对范伸招了招手,“范大人还有伤在身,先回去歇息两日,不急着来上朝……”   范伸刚告退了出去。   朱贵妃也跟着起身,同皇上道,“臣妾还是去看看文儿,那孩子是被咱们娇惯了十几年,一时半会儿哪里又能扭转的过来……”   皇上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处理,也没留她,“娇娇费心了……”   范伸从乾武殿出来,脚步放的比往日要慢。   等出了乾武殿,正要坐在马车,身后便传来了朱贵妃的声音,“范大人。”   范伸回头,唤道,“娘娘。”   朱贵妃看了他一眼,上前两步,笑了笑柔声道,“听说范大人在江南,救了我儿一命,本宫感激不尽。”   “应该的。”   范伸自来说话便是如此。   对这宫里的谁都一样,又冷又硬。   朱贵妃知道他是皇上的得力下手,一般没事,也不会来招惹他。   今儿个特殊,她必须得来一趟,“本宫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侯夫人了,大人回去带个话,侯夫人哪日得空,本宫定要上门当面感谢……”   “娘娘若是想见家母,可随时宣进宫,不必屈尊移步。”范伸脸色没有一丝波动。   朱贵妃捏着帕子,看了范伸一眼。   这辈子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真不愿意同这样油盐不进的‘杀手’周旋,也懒得同他兜圈子了,直接问道,“文儿年少,不知轻重,既然大人当日也在场,可知王爷今日同陛下说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假?”   朱贵妃这话,大有来头。   来之前,她并不知道范伸和皇上说了些什么,她是止住了文王,但不知道范伸说了多少。   但以适才皇上的反应,似乎并不知情。   范伸也没拐弯抹角,“王爷心性秉直,不会打诳语,娘娘不必怀疑王爷。”   范伸说完,没再停留,“臣先告退。”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朱贵妃立在那良久,也没参透范伸的话。   要朱贵妃去皇上面前掉几滴眼泪,唱首小曲儿,跳几段艳舞,她不在话下,同后宫的一堆嫔妃们抢一个男人,她也从不带输的,可她一碰到朝堂上这帮子说话拐了十八条弯的人,就头疼了。   要说范伸知道了,他不该是如此态度。   可说他不知道,文儿说的那些话,他又认同。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朝堂,养的是什么风气,说话都不利索。”朱贵妃抱怨完,便听身后的福嬷嬷道,“依奴才看,娘娘不必紧张,那丫鬟未必就知道全貌,以范大人的脾性,若是知道了,这会子必定已传到了陛下耳里。”   陛下如此镇定,那便是事情还未到最糟糕的地步。   朱贵妃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个理,眉头一皱,又问道,“那丫鬟还没找到?”   福嬷嬷摇头。   码头上那一丢,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愣是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奴才会继续追查。”   朱贵妃烦闷得很,甩了一下手里的帕子,便去了文王的王府。   文王被扭回来,又被关了禁闭,屋内的器件儿,没一样是好的,听门前的太监说,“娘娘来了。”文王半点好脸色都没有,一屁股坐在一软榻上,看也不看其一眼。   横竖在她心里,朱家比他这个儿子还重要。   朱贵妃拿了文王喜欢吃的几样酒菜,进来见他这幅德行,也没恼,只轻轻劝说道,“母妃知道儿心里苦……”   文王一听这话,便来了劲,“母妃既然知道,为何要让人拦着我,将我幽禁在此?母妃可知,那朱侯爷派了死士前来,剑尖离我的脖子,不到一指……”   朱贵妃怎可能不心疼。   她是既心疼,又害怕啊。   听着文王说完,又开始流起了泪,“都怨母妃,怨母妃没能好好护着文儿……”   文王最烦的就是看到她哭,烦躁地从那软榻上起身,冲着朱贵妃便是一句,“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是王爷,自己能管好我自己,只要你不插手来干涉我,我就感谢你了。”文王一想起就生气,“要不是你,我带回来的那两人能跑?那侯府的丫鬟,湘云阁的画师,随便一个拉出来,都够他朱成誉死的了……”   文王的话音一落,朱贵妃便愣在了那,连眼泪都忘记了往下掉。   半晌才张开嘴,问文王,“你说什么?”   文王懒得理她。   朱贵妃不敢确定地又问了他一句,“你说湘云阁画师……”   文王一声冷哼,“要不是因为你,如今那画师已经在父皇面前,将二十几年前,那位妓子的画像给画出来了,父皇竟被朱侯爷蒙骗了二十几年,将一个妓子送进了后宫为妃,也不知道如今生出了个什么野种来,那狗东西……”   “你,你给我住口。”文王还未说完,朱贵妃突地就是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文王捂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朱贵妃,朱贵妃也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手。   十八年来,文王就是朱贵妃的心头宝。   别说是打他,连说重话都未曾说过,舍不得训,舍不得让其受到半点委屈。   今儿这一巴掌,算是十八年来的头一回。   安静了一阵,文王先反应过来,怒目瞪了一眼朱贵妃,疯了一样地往外冲,“我要见父皇,我要灭了他朱家……”   “文儿……”   “你别碰我,你姓朱就是朱家的人,我要去告诉父皇,你们朱家人要谋害本王,本王要找到那个丫鬟和画师,揭穿你们朱家的阴谋……”   朱贵妃心肝子都要跳出来了,伸手去抓文王,不仅没抓着,还被其一胳膊甩在了地上。   “快,快,拦住他。”眼见文王就要冲出去了,朱贵妃也顾不到自己,忙地吩咐了晴嬷嬷将其制服住,见文王那样子,如同疯了一般,回头便问福嬷嬷,“药,拿迷药,给他灌进去……”   福嬷嬷震惊地呼出了一声,“娘娘……”   朱贵妃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只想让其赶紧冷静下来。   她的儿啊,她怎么如此命苦……   ***   范伸出宫后,去了一趟大理寺。   昨日回来,范伸便听说了,韩焦又被强行休了沐。   还是陛下下的旨意。   只因牵涉到了秦家的旧案,大理寺的寺正蒋大人被送去了巫山,接替其位置的是皇上亲自挑选出来的一位阮大人。   见范伸回来了,阮大人将最近上任后处置的案子都交代了一遍后,极为神秘又兴奋地道,“臣查出,当年秦家谋逆被抄后,衙门的人负责清点尸首时,确实有些疏漏,其中秦府的姑娘,卷宗上只说是自己投了井,并未寻出其尸骨,前几日臣便带人去了一趟秦家,挖穿了井底,你猜怎么着?”   范伸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他脸上。   阮大人唇角勾出了一道阴鸷的笑,“并未见到半点尸骨。”   “是以,朱侯爷之前那番说辞,到没有错,秦家确实还有一个余孽活着,如今算起来,也有十七了……”   范伸看着他,听他说完了,才挑了一下眉目,夸道,“不错,不亏是陛下钦点的。”   阮大人是从地方衙门里,一步一步地爬到了京城,听过不少大理寺卿的故事,心头早就崇拜起了范伸,如今被夸,心头飘了起来,恨不得将一身本事都使出来,“大人,秦家的那位余孽,名叫秦漓,臣如今怀疑,怕是已经混进了宫中……” 第75章   秦家闹鬼, 确实是人为,但不一定就是朱澡。   他既有东西藏在了秦家,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 为何偏生最近就传出了闹鬼,明面上瞧着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东西不被人发现。   实际,闹鬼之后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百姓不敢近身,官府会查。   之后朱澡被大人当场抓获,也不知道是说他蠢, 还是被人利用。   但这其中, 明摆着就有问题。   院大人将自己心头的疑点都告诉了范伸,“如今臣虽尚未有确切的证据, 但秦漓必定是搭上了宫中的人脉,皇上乾武殿闹鬼, 臣怀疑也是她……”   范伸翻着那案上的卷宗,认真地听他说完后, 才突地问他, “禀报给了陛下?”   阮大人点头, 又觉得这事是他直接越过了范伸,没有等他回来商议, 解释道,“臣前日进宫呈了大理寺卷宗, 陛下问起来,臣便先回禀了陛下,大人觉得这事,可有疑点?”   范伸将手里的卷宗一合, 搁到了案上, 再抬起头来, 便看着阮大人道,“做的很好,继续查。”   阮大人得了嘉奖,心花怒放,忙地点头,“大人放心,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范伸招手,让他出去。   待人走后,严二才进来关上了门,神色紧张地看了一眼范伸,“大人……”   范伸从案前起身,并未有何指示,“回府。”   回长安前两日,太子已同他来了信,信上就一句话,管不住,只能依着她。   什么意思,范伸明白。   秦家要翻案了……   ***   范伸回到侯府时,又到了晚上。   二月的长安,万雪虽已融化,晚上的冷风却依旧寒凉,东院的暖阁,只开了小半扇门,灯火从那虚掩的门缝内溢出来,如银月洒在了门前。   朦胧的光亮晕出了台阶之外,照在了那双黑色筒靴上,这才隐约瞧见了靴面上的几条金线。   春杏和晚翠守在外屋,听到动静抬起头,正要唤出声,便被范伸抬手止住。   里屋今儿异常安静。   往日范伸只要一撩开珠帘,必定会听到一声,“夫君回来了。”   今日却没有。   屋外天色虽黑,如今也不过才戌时,当也不该这么早睡。   珠帘碎碎的响声落在了身后,范伸这才抬起头,目光缓缓地往屋内扫了一圈,便见那人一身桃红正安静地坐在软榻上出着神。   范伸提步走了过去。   灯火下,姜姝刚收了针。   今日一日,她什么都没做,只缝了这么一个荷包。   白日里瞧着那针线歪歪扭扭,不像个样,晚上拿在灯火下一照,倒也觉得没有那么拿不出手,犹豫这东西到底能不能送出来,身旁一个人影突地就罩了下来。   姜姝没个防备,惊慌地转过头,范伸的脸已经凑到了她跟前,眸子垂下,盯着她手里的荷包,低声问她,“给我的?”   姜姝下意识地想要去藏,瞬间又反应了过来,索性豁出去了,大大方方地将那荷包,递了过去,“夫君瞧瞧,喜欢吗。”   范伸上回问她要的是白芍药。   就像上一个荷包,锦蓝色的绸缎打底,白色的花瓣,粉嫩的花心,每一处都勾勒的毫无瑕疵。   今日这只……   范伸将那荷包拿在手里,对着灯火瞧了好一阵,也没认出来眼前这一条花花绿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他敢肯定,绝对不是白芍药。   范伸眉目轻轻一拧,疑惑地问了身旁的姜姝,“新花样?”   姜姝看他半天没有反应,心已经凉了半截,如今再听他一问,便知,自己当真不是绣花的料……   姜姝符合地点了点头,“嗯。”   “这什么东西?”范伸半晌都看不出来,只能问她。   姜姝心虚,哪里还敢说是白芍药。   目光跟着范伸一道落在了那荷包上瞅了起来,上好的绸缎,颜色同范伸身上的官袍一个色,都是紫色。   绣出来的丝线,以白色为主。   粉色,绿色都有。   粉的是花心,绿的是叶儿,白的是花瓣,姜姝原本所想便是如此,然几条丝线的颜色此时已经混杂在了一起,要说是芍药,她自己都觉得勉强。   可若不是芍药,她也瞧不出来像什么。   “夫君觉得呢,像什么?”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范伸偏过头,看着她侧过来的半张脸,那眼睫在灯火下轻轻地一眨,半带期盼,半带紧张,便又瞥过了头,看了两眼后,不太确定地问她,“虫?”   范伸没直接说是毛毛虫,已经是念及她的苦劳,嘴下留情了。   姜姝嘴角一颤,顿了两息的功夫,便平静地道,“今日我思来想去,觉得夫君这样的威风人物,实在不适合花花草草……”   范伸没听明白。   他不适合花花草草,合适这条‘虫’?   姜姝又接着,缓缓子地道,“前几日姝儿在船上,闲着无聊,翻了一本夫君的书籍,瞧见了一句话,‘破茧成蝶’,印象尤其深刻,姝儿觉得像夫君这样有才识的人,早晚有一日,也会像那毛……毛毛虫一样,破茧成蝶,成为人上人……”   姜姝说完,屋内一阵安静。   范伸盯着那花花绿绿的东西,眉心一跳。   莫不是他还当真猜对了。   是条毛毛虫……   “夫君不喜欢吗?”姜姝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胳膊上,微微仰头,盯着他的下颚道,“夫君今日进宫,忙不忙?”问完又道,“今儿我哪儿都没去,就坐在屋里给夫君绣了这荷包……”   范伸一笑。   得,邀功了。   “行,虫子绣的还不错……”范伸低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那话逗笑了,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姜姝很少见他笑。   昨儿夜里,他非得要看自己身上的伤疤,也不知道怎么了,也是这般若隐若现地笑了一回。   姜姝形容不出来,那笑容浅浅淡淡,到底有多大的魅力。   横竖魂儿都差点被勾了去。   如今又见那唇角上扬,将原本就线条明朗的下颚,绷的紧紧的,轮廓分明,就凑在姜姝的眼皮子底下,姜姝还能瞧见上面的胡渣桩子。   姜姝许是疯魔了。   眼珠子都不带动地盯了一阵后,突地伸长了脖子,张了嘴,贝齿咬住了他的下颚尖……   屋子里突然死一般的安静。   范伸还在仔细地探究手里那只‘毛毛虫’,下颚微微的刺痛传来,伴着一股子湿润。   范伸的眉心眼见地跳了一下,目光瞬间落下,盯着底下那双睁得大大的,极其无辜的眼睛,长长地“嘶”了一声后,姜姝还来不及退开,便被范伸毫无怜惜地一手穿进了她短衣之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腰。   范伸压着嗓子,低哑地道,“姜姝,你是狗吗……”   ***   姜姝早上起来,整个人如同散了架。   范伸难得没去上朝。   姜姝艰难地拖着身子,将一双酸胀的腿挪下了床,没见到春杏,却见范伸从浴池里走了出来,一身的水珠,落在微微敞开的胸膛上,一面系着系绳,一面朝着她走了过来,“醒了?”   昨夜的一幕幕霎时,浮现在了脑海里,姜姝脸色一红,唤了声,“世子爷……”   生怕他瞧见了自己烧红的脸,件数假借着穿鞋的功夫,弯腰低下了头。   蹭了半晌,不仅没见其离开,那双白色锦缎的轻覆,还越来越近,就堵在了她跟前。   姜姝努力沉住气。   昨夜被他一把从软榻上抄起来,跨坐在他身上时,姜姝还是懵的。   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魔障了,咬了他……   范伸说什么她都认了,总之是她先惹出来的,后来自个儿被他提着腰压在腿上,他要她有何需求自个儿满足时,姜姝如云捣风,半天才动了一下,心头的苦如何都说不出来。   被逼得急了,才闭着眼睛哭着道,“这也怨不着我是不是,夫君长那么好看……”   那话不仅没让她少受罪,还愈发惹火。   软榻上的垫子再厚,她的膝盖,最后依旧一片红肿。   “不是说要回姜家?”范伸看了一眼她半天都没蹭进去的绣花鞋,眸子挪开,撂了一句,“别磨蹭,洗漱好出来用饭。”便也没再盯着她。   姜姝这才回过神。   又想起了昨夜在范伸最后的关头,她撑着他的胸膛不让他近身,坐地起了价,愣是让他答应了自己,今日她回趟娘家,看祖母。   还好事后他没有不认账。   范伸一走,姜姝赶紧去了浴池。   更衣洗漱完出来,范伸早已经穿戴好了,坐在那榻上拿了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瞧着,见她出来了,轻轻地说了一声,“马车备好了,用完饭后出发。”   姜姝没再耽搁,端起了几上的米粥,抿了一小口,见他今日还未出门,便随口关心了一声,“世子爷今儿怎还没去大理寺?”   往日,她很少见他早上能如此悠闲。   那语气,诚然已将他撇之在外。   范伸的目光一顿,又才将目光从那书页上挪开,看着跟前那张毫无眼力劲儿的脸,范伸也懒得同她计较,合上了书页,起身,“陪你,回姜家。”   姜姝一愣,忙地搁下碗,“姜家又不远,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便是,世子爷不必跟着一道过去……”   范伸突然将手里的书撂到了木几上,一时没把控好手上的劲儿,“啪”地一声,吓得姜姝一个机灵,却见范伸回过头,脸色平静地道,“好好用你的饭。”   他还去不得了?   姜姝一声不吭了。   夜里再热情,再在她身上如何失狂,天色一亮,这人就如同妖怪见了光,立马显出了原形,永远都是这幅阴晴不定的德行。   姜姝匆匆扒了两口,正欲起身,杵在她跟前的那人,又是沉沉一句,“都吃了,我侯府从没剩碗的习惯。”   姜姝硬着头皮,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碗里的米粥喝了个干净,才被他赦免离开了圆桌。   待姜姝漱了口今出来,范伸已经拿着她的大氅,在外等着了。   两人虽一同闯过了江南,但在长安,两人却很少一同出门,如今两人肩并肩地从东院出来,一个加快了脚步,一个故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地从那长廊下穿过来。   也不知道姜姝说了什么。   只见范伸许是没听清,竟是俯下身偏过头,对着她凑近了耳朵。   姜姝跟着踮起了脚尖,仰起头,又同他说了一回。   两人头挨着头,那恩爱的模样,谁见了,又忍心去打扰。   塘子中间的的几树芭蕉已经发出了绿芽,侯夫人立在对岸,瞧了个清楚,脚步一时顿在那,不再往前走了。   虞家大姐今儿一早就去寻了侯夫人,催着她将事儿了了,侯夫人磨不过她,这才勉强答应她过来,先探探两人的口风。   出来后,虞家大姐一直跟在侯夫人身后,一时也瞧不见前头是何情况,只见侯夫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不由疑惑地唤了一声,“妹妹怎么了?”   侯夫人没回答她,转过身脚步突地折了回来。   虞家大姐一愣,赶紧追了上去,脸色起了变化,“昨儿夜里不是说好了,今日过去……”   虞家大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侯夫人打断,“我想好了,这事往后不用提了。”侯夫人停下来,看着一脸疑惑的虞家大姐,认真地道,“伸哥儿怕是遗传了他爹的病。”   虞家大姐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侯夫人又道,“不兴纳妾。” 第76章   侯府的范侯爷当年去扬州沈家提亲时, 个个都说这样的显贵人家,必定是妻妾成群,虞家一个小门户, 等侯夫人去了长安,指不定怎么受气。   虞家大姐嫁的秀才虽出身低,但家里她说了算。   可这么些年过去,他的秀才人都死了,也没见到范侯爷纳上一房妾室, 虞家大姐心头本就有些怨天尤人, 觉得命运不公。   也并非见不得侯夫人好。   只是她过得越是幸福,越是衬托出了自己凄惨。   是以, 她不愿意来长安。   这回若非为了自己的女儿,她断不会来侯府, 她看不到侯夫人的好日子,侯夫人也看不见自己的凄凉, 起码还能挽回点尊严。   如今不仅看到了, 还听侯夫人将她的幸福晒到了自己跟前, 虞家大姐有那么一瞬,差点喘不过气来。   不兴纳妾。   挺好的。   合着她自己的亲侄女, 在她眼里,当真就只是个想做妾室的姑娘了。   她倒是还没见过如此胳膊肘往外拐的人。   要不是觉得她是梅姐儿的亲姨母, 将来定会照拂梅姐儿,这妻和妾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也不会这般放下情面来,三番五次地去寻她。   如今听到这么一句, 虞家大姐便也彻底明白了。   脸色一瞬黑了下来, “是, 妹妹命好,这辈子找了个好婆家,是我不该妄想,我梅姐儿的命,哪里能攀得上妹妹这等高门户……”   虞家大姐说完,回头便走了。   云姑上前一步,正打算劝说两句,被侯夫人一把按住,“由着她去。”   侯夫人看着虞家大姐愤然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声道,“就她那性子从小就好强,事事都要做个对比,到头来越比越差,这些年她那些苦不是旁人给的,是她自个儿找的……”   侯夫人虽如此说,心头到底还是有些心疼。   自个儿的亲姐姐,小时候也曾牵着她的手,给她藏过不少好东西吃。   只是世道弄人。   若他当真是自己的儿子伸哥儿,别说她要那妾室的位置,她就是想做主母,她也能点头。   “你去瞧瞧长安城里,还有哪些未许亲的门户,挑几个家世,人品好的公子哥儿……”除了伸哥儿,这长安城里她要是看上哪家,她亲自去说。   ***   姜姝跟着范伸从东院出来,马车早已停在了门口。   今日天色不错,雪白的云层之间破出了一条口子,露出了里头的蔚蓝,阳光倾斜而下,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坦。   姜姝坐在马车上,时不时揭开布帘往外瞧上两眼,过上一阵,再回头瞅瞅身旁那位正闭目养神的大人物。   生怕自己吵到了他。   适才两人经过长廊,侯夫人看到的情景,实则是姜姝在问他,“咱不去同母亲说一声吗。”   “已经说了。”   姜姝一愣,何时说的?   再一想起,他今儿早上起来的又比自个儿早,实在好奇,他哪里来的精力,嘀咕了一声,“一夜没睡,哪来的精神……”   范伸这回还真没听清楚,才俯下身问她,“什么?”   姜姝便仰起头,“夫君晚上,都,都不睡觉的吗……”似乎每次她睁开眼睛,他必定也是醒着的。   范伸的一双眸子,突然深深地看着她,轻声反问,“你要我睡了?”   姜姝明白了。   得,又是自己勾引了他。   姜姝懒得同他理论。   谁知范伸并没有见好就收,得寸进尺地又补了一句道,“成婚后,瞌睡少了。”   姜姝转过头,讶异地看着他,感情这还真怨起她了……   两人一上马车,范伸便将头靠在了马车壁上,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再一看自个儿精神抖擞,姜姝连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她压榨了他……   姜姝尽量安静。   一路都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然范伸压根儿就没睡着。   夜里很难入眠,每回半夜才熄灯,早上天未亮又起来,一日到头也就只睡上两个多时辰,成亲前,范伸几乎一上马车,便会眯上一阵。   最近明显感觉,这习惯已经在慢慢地被打破。   因夜里,搂着那么个人在怀,他睡的极为踏实。   反而在马车上,突然就没了瞌睡。   “想看就看,揭来揭去,不累?”那车帘的一揭开,范伸立马就能感觉到光线的照入,如此几回,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话说完,姜姝彻底不看了。   陪着他干瘪瘪地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姜家。   去江南前,姜姝走的着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知道祖母肯定是担心了,昨儿回来时就想过回一趟姜家,但算起日子来,自己也才嫁进侯府一个多月,不好开口去提,便趁着范伸昨夜在她身上,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时候故意磨了他。   到了姜家,今日姜寒也在。   私塾先生临时有事,给了他几日的假。   姜姝临时回来,提前并没给姜家捎信,姜寒早晨起来在院子里晨练了一阵,便见跟前的小厮匆匆跑来道,“少爷,姑爷和大姑娘回来了。”   “真的?”姜寒一脸兴奋,自打姜姝成亲后,他还未见过她人呢。   “人都到老夫人院子了。”那小厮说完,姜寒便进屋匆匆洗漱后,换了一身衣裳,迫不及待地赶去了老夫人屋里。   到了老夫人院子,姜姝正在同姜老夫人说着话,范伸一人坐在一旁,安静地品着茶,今儿姜文召当差,并不在府上,姜寒来了,姜老夫人倒是松了一口气。   人来了府上,总不能让人家就这干坐着。   再说了,他在旁边坐着,她和姝姐儿说话也不方便,便招呼道,“寒哥儿来的正好,范大人难得来了一回,你陪大人去转转,解解闷……”   姜寒自然乐意。   自从初次相见,范伸送了他一只狼毫后,便在他心头中下了一个好印象。   当下便冲着范伸亲热地唤了一句,“姐夫,我带你到我院子里转转,咱们杀上一盘……”   姜老夫人正欲斥姜寒一声无礼。   却见范伸起身,当真跟着姜寒走了出去。   在侯府,范伸也不是没同这等熊孩子相处过,小公子范哲,还有几个小侄子,无论是蛐蛐儿,还是下棋,范伸从来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少,辈分低,便会让上几分。   上回二房屋里的小侄子,拿了个蛐蛐儿,非得来他跟前嚣张。   最后被当场洗白。   小侄子哭的在地上打滚,侯夫人赶过来揪着他当着那小侄子的面一通训斥完后,范伸妥协,“行,下回我让他。”   小侄子信以为真,第二天又来了一只新蛐蛐儿过来,屁颠屁颠地以为自己这位四叔,肯定会让他赢一把。   谁知,又洗白了。   事后还得意地告诉人家什么叫,“兵不厌诈。”   六岁大的一孩子,哪里懂,又哭了一通,侯夫人到最后都懒得再说他了。   如今侯府二房,三房屋里的小孩,都知道四叔最不好说话,也最不好惹。   今日姜寒领着范伸一到了自己院子,便摆上一盘棋,多少有几分显摆的意思,旁的不说,就这下棋的本事,他可得到了先生的认可,从来就没输过。   “姐夫,待会儿千万别让着我,我也不会对姐夫手下留情……”姜寒说完,便转身进屋让小厮泡了茶,再回来时,范伸已经盘腿坐在了棋盘前。   姜寒神色难掩兴奋,走到范伸对面,衣摆一掀,动作有些大,恰好就露出了腰间玉佩旁的一个荷包。   范伸也正好抬了头。   那荷包轻轻一晃,范伸一眼就认了出来,也是一朵白芍药。   “姐夫先选子。”姜寒以客为主,入座后便将黑白子往他跟前一推,范伸随手取了一罐,拿了黑子往棋盘上走了两步才道,“荷包不错。”   姜寒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向了自己的腰间,笑了笑道,“四妹妹呆在府中平时没事干,闲着无聊,就爱折腾这些,虽尽是些花花草草,针线还是很好……”   说完下意识地往范伸腰间看去。   范伸的腰间此时也挂着一只荷包。   正是他的好夫人,昨儿给他缝的那只。   姜寒瞧了一眼,一时没瞧出来是什么花样,但那针线,昨夜在灯火下瞧着还好,如今大白天一看,实在是一言难尽。   姜寒不由抬头看向范伸,自卖自夸地道,“姐夫若是喜欢白芍药,何不让姐姐给你缝一只,姐姐的针线同四妹妹一个样,连缝出来的花瓣形状都一模一样,肯定比姐夫如今这只强……”   姜寒没去看范伸的脸色,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那荷包上,皱眉道,“姐夫这荷包上的是……”姜寒想破了脑袋,勉强能形容出个东西来,“毛毛虫?”   话说完,棋盘上便重重地落下了一颗黑子,“下棋。”   姜寒这才抬头看向了范伸,对面那张脸上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好。   姜寒有些内疚,想着姐姐怎就不给他缝一只呢,怎让他戴了这么个荷包出来,“要是姐夫不嫌弃,我那屋里还有几个白芍药的荷包,未曾用过,我这就去……”   “不用。”范伸突地打断他,唇角一勾,看着姜寒缓缓地道,“这只,我用着甚好。”   姜寒自来是个心大的,此时也察觉出了那笑容,有些不太正常。   太假。   姜寒不敢再说什么了,赶紧坐下来,陪他下棋。   半个时辰过去,姜寒额头上便生出了细汗。   没工夫再想旁的,紧张地盯着棋盘。   三盘了,每一局他都没有坚持到两刻,均被范伸杀得片甲不留,所有的出路全部给他堵死了,还堵得明明白白,半分情面都没留。   姜寒从未输的如此惨过。   心绪全乱。   范伸却没放过他,路一堵死,还未等姜寒反应过来,便推了棋盘,“再来。”   ***   范伸一走,姜老夫人便也没有了顾忌,问了一些姜姝婚后之事,“世子爷可是个疼人的?”   姜老夫人看着姜姝渐渐生红的双颊,便也明白了,轻声劝道,“你身子弱,倒也不急得要孩子,好在侯夫人也开明,等将来你调养好了身子,再慢慢来,可别太过于着急,勉强了自个儿,到头来走了你母亲的老路……”   姜姝点头,“祖母放心,孙女都知道。”   当年的沈氏,在姜老夫人心里也是一道坎,当初她盼着姜姝早些许亲成婚,如今却又害怕她生孩子。   可女人这辈子,怎可能不生。   “等有了动静,可得立马知会祖母。”姜老夫人再三交代了姜姝,突地又想了起来,“国公府韩夫人前几日也在问你,要是有了孩子,这回说什么也要派个人守到你跟前……”   当年沈氏走后,韩夫人怄了好久的气。   几个月都没出过门。   怄自个儿怎就信了沈氏的话,说她挺好,又怄姜文召,没有半分男人的担当,竟让自己的夫人为了替他的官途省上几个钱,连命都搭了进去。   后来姜文召续弦,韩夫人便彻底不再同姜家来往。   只时不时地让韩凌过来,看看姐弟二人。   如今见姜姝成亲一个月了,还未回到侯府,前几日才耐不住,跑来姜家问起了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顺着那话头,往下一说,便说到了韩家那个庶女的身上,“也不知道国公爷和那孩子的娘,到底是如何认识的,忽然就带回了一个姑娘,如今进了宫,竟被太子强行留在了东宫,前段日子被皇上知道了,一逼迫,太子竟是直接发话,今后的太子妃,就是那韩家的庶女了……” 第77章   皇上本就忌讳太子和韩家, 如今太子又执意要封韩家的姑娘为太子妃,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接下来这宫里,怕是不得太平了。   往日她不关心, 如今不一样,她的孙女嫁给了大理寺卿,且还是皇上的人,真要斗起来,便是以韩家和太子为敌, 也不知道将来局势会如何。   若以往, 她自然是想太子赢。   当年的秦家。   还有那镇国公府,多少条人命啊, 一句谋逆,说杀就杀, 还不是仗着两家人脱不掉‘忠义’二字,料定了不会反了他。   可如今范伸站了皇上。   夫唱妇随,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韩夫人走后,姜老夫人最近几日都没睡踏实, 但她活到这般大的岁数了,多少也明白了些道理。   这个人的命, 都是看造化。   想那镇国公府,皇上唯一的亲妹子,都没能躲得过,最后竟是拿命全了镇国公府的“忠义”, 更何况他们这些依附着朝廷而活的蝼蚁。   听天由命, 走一路是一步了。   姜姝听姜老夫人说完, 倒是有些意外。   韩家的庶女。   那不就是当日韩凌要她护送其出城,最后却没能成功的那位美貌姑娘……   如今要成太子妃了?   那韩凌……这回她当也知道放手了。   “最近朝廷的事情多,世子能搁下公务,今日特意陪你回来这一趟,足以见得人家是对你上了心,夫妻俩相处,尤其要讲究一个你来我往,万不可觉得他是你的夫君了,做什么都应该。”   姜老夫人苦口婆心地教着她,“这世上,就没有谁该对谁好,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再浓的感情也走不远,日子久了再被油盐酱醋一磨合,若是不去维护,两人的感情只会越来越淡……”   姜老夫人说完,看着姜姝沉思的面色,轻声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姜姝点头。   大致明白了,今儿他陪自己回来一趟,自己回去应该好好感激他。   “这段日子,多陪陪世子爷,朝堂的事儿烦心,可别等到回到家里,还没一个暖心之处。”姜老夫人嘱咐完才同她提起了一事,“侯夫人的大姐,你大姨母,算起来在侯府住的日子也不短了,能呆到这个时候,还不见她跟前那姑娘说亲,心头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也得有个数……”   这回姜姝疑惑了。   大姨母跟前的姑娘,贾梅?   她能有什么想法……   姜老夫人见她一副迷惑的模样,就知道她到底还是没有开窍,姜姝从小没有母亲,这些事,也就只有姜老夫人想起来了哪桩,说哪桩,“世子爷是侯夫人跟前的独子,三妻四妾,倒也没有错,你如今成了主母,若是那贾家姑娘当真要进门为妾,你可得坚持好自个儿的立场,别见着她是侯夫人的表亲,便一味的仍让,什么规矩都应了人家……”   “我姜家门户虽小,但该有的规矩礼数,从没有落下,只要你占了理,就不用心虚……”姜老夫人还在说着,姜姝的神智已经飘远了。   纳妾……   进门前,她曾日日都盼着人家纳妾,或者彻夜不归,她好一人呆在后院做好她的世子夫人。   成婚之后,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忙乎起来,倒彻底地将这事给抛在了脑后。   若不是姜老夫人时提起,她还真忘了这事。   再一想贾梅。   最近,她那些奇怪的行为和对她的态度,忽然也就明朗了。   先是到她跟前来,同她报信说世子爷去了花楼,后来又几次献殷勤,套近乎,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一个是表哥,一个是表妹。   倒也合适。   姜姝心头突地一空,心口处莫名窜出了一股焦灼,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是为何。   姜老夫人见她不吭声了,接着同她道,“这事你不用着急,该着急的是那贾家母女,只要侯夫人和世子爷没开口,你万不要主动去提,权当不知道,你如今该做的,便是好好同世子爷过日子……”   那句再亲也是妾,姜老夫人没说出口。   毕竟是侯夫人的亲姐姐。   祖孙两人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安嬷嬷进来提醒午食的时辰到了,姜老夫人才忙地掐断了话头,一面张罗摆桌,一面差人去姜寒的院子里请人。   等到两人到了老夫人院子。   范伸还是来时的模样,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姜寒,整个人似是被霜打的茄子,一瞬焉了气,走路都没了力气。   姜老夫人一愣,问了声怎么了。   姜寒摇头,闭口不谈。   横竖这些年养出来的自信,今儿是败了个精光。   十几局,一局都没赢……   往后出去,哪里还敢说,自个儿棋艺精湛,他如今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下棋了。   姜老夫人也没再问他,陪着姜姝和范伸用完饭,亲自将两人送到了门口后,回来安嬷嬷才同她禀报道,“大公子今儿同姑爷下棋,输了,正怄气呢。”   适才安嬷嬷去请人时,大抵知道了情况。   姜老夫人倒是奇怪了,“这下棋输了便输了,有何可沮丧的,还怄气?到底还是年纪轻,没被磨练过……”   安嬷嬷又才轻声道,“听小柳子说,十几局,全给输了。”   姜老夫人愣了愣。   寒哥儿的棋艺虽谈不上出类拔萃,但在长安城也算是有了名头,碰到再厉害的角色,也不至于输成这么惨。   范伸的棋艺竟如此超群?   姜老夫人想了一圈,侯府的范侯爷闲云野鹤,只懂画画,并不善于摸棋子儿。   侯夫人更不用说,棋盘上的规矩都不懂。   想必定是拜了哪个高人。   说起高人,姜老夫人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人,同身旁的安嬷嬷聊了一句闲话,“长公主要是在世,她那一手棋艺,谁不叫绝,当年辽国二皇子当众挑衅我大周皇族,长公主便是用了一盘棋,将对方的气焰彻底地灭了下来……”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   因着当年姜太师对长公主有几分恩情,那回的宫宴,长公主特意邀请了她去,本想给她姜家引荐一个翻身的机会,却不曾想,辽国二皇子突然来了宫里。   她才有幸目睹了那场巅峰对决。   姜老夫人自己也喜欢下棋,当初长公主那棋盘上的每一个子儿,她如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姜老夫人同安嬷嬷聊了一会儿,上了长廊,走到了通往姜寒院子的月洞门时,到底还是停了脚步,“咱去瞧瞧吧。”   适才姜寒用了午饭,便回了院子。   一回来,便坐在了棋盘前。   一个人沉默不语,只盯着上头的棋局看,最后一局时,他并没有推倒,如今棋盘上留着的,便是范伸适才用时一刻,将他围死在里头的局面。   安嬷嬷扶着姜老夫人何时进来的,姜寒并没注意。   姜老夫人走到了姜姝的身后,目光也往那棋盘上瞧去,片刻后,眸子便是一阵猛颤,脸色也跟着起了变化,渐渐地褪了血色。   安嬷嬷还未留意到她的异常,便见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颤声问姜寒,“这棋局,是谁下的?”   姜寒这才回过神来,忙地起身,“祖母怎么过来了。”   “我问你,这棋局可是范大人留下的?”姜老夫人又问了一遍,安嬷嬷和姜寒都才发觉其脸色有些不对,赶紧扶住了她。   “黑子是姐夫,白子是不孝孙儿。”姜寒道她是因为自个儿不成材伤了心,便主动认了错,“孙儿辜负了祖母的栽培,下回孙儿再努力……”   姜寒的话还未说完,姜老夫人的脚步便是一个踉跄。   她就说呢……   她就说呢……   怎就长的不像侯爷,也不像侯夫人。   永宁侯府的世子,一场高烧,人都快烧没了,过了一月,却突然又好了。   那长相,分明就是……   姜老夫人的脸色雪白,她怎就从未怀疑过。   跟前的姜寒见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心头一慌,正欲去唤人请大夫,却见姜老夫人突地直起了身来,手里的拐杖对准那一盘棋,直接给砸了下去,棋子儿瞬间散落了一地。   姜寒想阻止都来不及。   姜老夫人却是回头看着他,肃然地道,“今日这些棋局,你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了,不得对外宣扬,更不得拿出去同人讨论。”   姜寒还未明白过来,姜老夫人的拐杖便往地上一跺,咬牙问他道,“听清楚了没?”   姜寒只得点头,“孙儿明白了。” 第78章   姜姝上了马车后, 才察觉出了范伸有些不对劲。   没闭目养神,也没看书,一人安静地坐在一侧, 姜姝念起祖母同她说的那番道理,几回主动同他攀谈,均不见回应。   再一瞧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姜姝心头没底了。   虽平时也是一张冷面孔,今儿明摆着冷的不同。   姜姝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他了, 还是说姜家招待不周?可适才那样, 分明是寒哥儿被他欺负了……   罢了。   她哄哄吧……   姜姝吸了一口气,屁股往他那侧挪了挪, 摊开了自己白嫩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凑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偏过头轻声问道,“世子爷, 会不会看手相?”   范伸瞟了她一眼, 看着她那张没心没肺的脸, 也不知道怎的,气不打一处来。   绣花。   他怎就如此高看了她, 她能绣出个什么花来……   范伸转过头,脸色更冷。   姜姝起了那个头, 也没放弃,“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很简单的……”说完便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细细地翻看起了指腹, “你瞧, 咱们手指头上的纹路,每个都不一样,还颇有讲究,纹路圆的叫螺,纹路没封口的叫簸箕。”   也是小时候祖母教她的。   恐怕长安城没有哪个孩子,没玩过。   姜姝照着那口诀念了一遍,“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豆腐……十螺全,点状元。”说着的功夫,姜姝又将自己的手指头翻了个遍,神色微带沮丧地道,“十几年了,我这就从未变过,一个螺都没有,十个全是簸箕,岂不是将来要讨饭吃……”   范伸的眸子又轻轻地瞟了回来。   “我替世子爷也瞧瞧。”姜姝趁着这功夫,一把拉过了范伸搭在膝盖上的手掌,也没去看他的脸色,认认真真地替他看起了手相。   范伸正要将手抽出来,便听到一声惊喜的声音,“世子爷,是螺纹。”   那惊愕的神色,宛如见到了一件无比稀罕的事。   “别闹。”范伸意识到了什么,又将手往外抽了一下,却抵不住姜姝的好奇心,“咦,又是一个螺,世子爷先别动,让我再瞧瞧……”   姜姝这会子也忘记了自己替他看手相的初衷,生怕范伸将手挪回去,便动用上了胳膊肘子,将他的小臂摁住了怀里,一颗头早就蹭到了范伸的胸膛上。   发簪上的流苏扫过来,范伸微微仰目,眸子垂下,直盯着她那发簪下绞缠的根根青丝。   凑近看,姜姝的发丝并不是很黑,颜色偏棕色。   却细腻如流墨,散着幽幽清香。   范伸心头的闷气,被鼻尖的香气一索绕,不知不觉竟也平复了不少,一时也没再动,由着她瞧。   待姜姝瞧完了,才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范伸,似是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一般,神色中还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世子爷,你竟然有十个螺。”   她一个都没有。   范伸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她脸上。   手是他自己的,他还能不知道?   如今被她这般咋呼地呼出来,倒又觉得是有几分稀奇。   姜姝的目光却是紧紧地盯着他不放,就似是他脸上生了什么可吸引她的东西,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半晌才轻轻地唤出了一声,“世子爷。”   范伸被她这番一瞧,一时也猜不透,她又在耍什么鬼主意,终于开了口,“怎么了。”   姜姝那双呆愣的眸子,良久才缓缓一动,看着范伸的眼睛,无比真诚地道,“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她听祖母说过。   十个螺的人和十个簸箕的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是几辈子才能休来的福分,十个螺和簸箕的人,本就是少之又少,还能凑到一对,更是万里挑一。   竟被自己给遇上了。   祖母说,一旦遇上这样的缘分,即便是将来遇上再大的磨难,也无法将他们拆散……   永生永世都会彼此相守。   她说不定上辈子,就已经认识了他。   范伸原本看着那张突然深情起来的脸,也没指望,她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听完后,那双黑眸深处,一抹柔光慢慢地浮现了出来,片刻后瞥过目光,微微转了转头,唇角的一抹笑容,终是没有憋住流露了出来。   姜姝这回看得明明白白。   他就是笑了。   姜姝心头一松,握住他的手也没往回挪,轻轻地捏着他的手指头。   姜姝坐在了范伸的左手边,握的却是他的右手,一路上,范伸就这般别扭地保持着被她攥住的姿势,两人之后虽没再说话,心思却都在对方身上。   车子一慢下来,似乎还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快到侯府了,姜姝才松了手,问他,“世子爷,不生气了?”   范伸将胳膊抽了回去,臂膀处已开始发麻,随口应了一声,“还好。”   姜姝不过是想试探他一句。   被他如此一答,便说明他是当真生过气了,姜姝还是没明白,见其脸色比起适才来,好了许多,便问道,“世子爷,可是姝儿哪里得罪您了?”   范伸还没来得及回答,脚下的马车一顿,严二掀开了车帘。   范伸先起身下了马车,再转身同她伸了手,扶着她站稳后,对上她那疑惑又求知的眼神,才道,“想知道?”   姜姝自然点头。   范伸却轻飘飘地撂了一句,“自己想。”   姜姝看着他率先进府的背影,当下嘴角便是两抽。   她想。   她怎么想,她今日压根儿什么都没做……   今儿是没有,可以前呢……   姜姝想了一路,到了东院,总算是明白了,那日他在惠安寺同她说的那番道理,如今算是应证在了自己身上。   真正的生气,难受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姜姝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有那十个螺的人和十个簸箕的缘分摆在跟前,这一瞬也没能阻挡,她想骂他一句‘狗东西’的冲动。   姜姝拖在后面磨蹭的那阵,范伸已先回了东院进了里屋更衣。   姜姝一进屋,便见范伸已经换上了一身大理寺的官袍,不由一愣,“夫君要去大理寺?”   范伸应了声,“嗯。”   明显气儿还在。   姜姝心头一软,知道祖母说的那话没差,今儿他是挤出来了半日的闲功夫,陪自己回了一趟姜家。   她总不能再让人家生气。   范伸人都走出了门槛了,衣袖突地又被姜姝拉住。   想起了祖母同她提及的几句朝廷局势,姜姝头一回对他有了交代,“姝儿虽不懂朝廷之事,但夫君做的事,在姝儿眼里,那就一定都是对的,将来无论如何,姝儿都会支持夫君……”   范伸回头。   看了一眼她那张视死如归的脸,不由勾唇,手掌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晚上不用等我,早些睡。”   ***   范伸走后,姜姝心神便有些不宁。   一阵阵的患得患失。   还拉了春杏过来,一同回忆,自己还有哪些事情,没有暴露出来,有可能被范伸抓到包的。   装病,会武功他已经知道了。   她嫁他的目的?   也不对,他当初娶她,就没问过她是什么意见,直接爬了墙,当也不会在乎,她的心里有没有他。   春杏却摇头,“夫人这点怕是想错了,哪有人不会在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春杏说完,便问了她,“夫人莫非就不想知道,世子爷是如何想夫人的?”   姜姝想了片刻,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贾梅又来了。   拿了两盒胭脂水粉过来,递给了姜姝,一双眼睛泛着红,明显已经哭肿了,却依旧强颜欢笑,唤了姜姝一声,“表嫂子。”   姜姝知道她是什么目的后,便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和坦荡,让春杏将她手里的胭脂接了过来,又进去拿了一片金叶子,交到了她手上,一句都未多问,没留她,也没去问她那眼睛是怎么回事。   贾梅被晒在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整个人都透着尴尬。   往日她一过来,姜姝便会让春杏给她备个座,留着她说一阵子的话,原以为自己今日这副模样,姜姝一定会关心几句,她便借此机会,自己先同她开个口。   谁知,今日姜姝不仅没留她,还偏过头同春杏挑起了盘里的核桃。   再一瞧手里的那片金叶子,贾梅心头一酸,倒显得自己是个来卖胭脂水粉的。   若是换作之前,就凭贾梅的自尊心,定是掉头就走,此时一双脚却定在了那,迟迟挪不动。   昨日母亲从姨母那里回来,还说的好好的,说让她放心,今儿早上母亲回跟着姨母会过来,先探探世子爷和世子夫人的口风,若是成了,便选个日子,将她接进东院。   她期待了一个晚上。   紧张地睡不着觉,等来的消息却是,姨母不同意了,要另外给她说亲。   母亲一气之下,回来就要拉着她回扬州。   她好说歹说,一双眼睛哭红了,母亲的心才软了下来,这最后一个机会,她说什么也要抓住。   成不成,总得开口询问了才知道。   她不信,侯府这么大的门户,世子爷将来当真就不纳妾。   连那花楼里的姑娘,都能沾到世子爷的边,她怎么说也是侯府的表亲。   姨母不同意,多半也是不想让她给人做妾,可她心头一点也不在意,她心甘情愿,是真心喜欢上了世子爷。   贾梅一想到回去后,即将要面临的难局,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自尊心,脚步稳在那,终于鼓起了勇气抬头,结结巴巴地道,“表嫂子,妹妹有一事相……”   “梅姐儿,今年满十六了吧?”贾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姜姝出声轻轻地打断,问完姜姝才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继续问她,“梅姐儿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贾梅被她一问,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脸色突地通红,半天都张不开嘴。   她想说,她就喜欢世子爷那样的男子。   然对上了姜姝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却又突地说不出来,便又被姜姝抢先道,“剑眉星眸,隽秀洒脱,又好看,有高贵,又威风,既让人害怕,又让人为其迷恋,每回一靠近,便能让你心跳加快,分明害怕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接近他……”   姜姝不紧不慢地说完,有才抬起头看着贾梅笑了笑,“梅姐儿,喜欢的当是这样的男子。”   贾梅的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也想说出一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看着姜姝,脸色绯红地点了点头。   她对世子爷的感觉,确实是如此。   姜姝这几句话,可谓都替她说到了点子上。   姜姝又瞟了一眼贾梅娇羞的神色,目光往下一敛,再抬起头来,便笑着对贾梅道,“可这样的人,不止梅姐儿喜欢,嫂子也很喜欢呢。”   贾梅心头一跳,眸子里的讶异之色,也没有任何掩饰,愣愣地望了过来。   姜姝的目光却尤其坦荡,温柔地看着她道,“嫂子比你早了一步,误打误撞碰上了你表哥,也算是寻到了喜欢的人,梅姐儿若是也喜欢这样的男子,自个儿便努力去寻,嫂子想,梅姐儿一定能找的到,嫂子等着梅姐儿当上主母的那一日。”   平日里她虽同世子爷打打闹闹,他再是个狗东西,那也是她同床同榻的夫君。   之前的那些姑娘,她不知道是何原因没能收了他,她也管不着。   如今自己既然已经在侯府东院坐着了,凡事便得讲求一个先来后到不是,再如何,万也轮不到旁人来她手上抢。 第79章   今日祖母同她说起, 她便好生想了这事。   表姑娘到底能不能纳。   权衡了一番后,发觉自个儿单是想着这个问题时,心头就已经不太舒畅, 甚至有些难受,便明白了,她不是那等勉强自个儿的主。   不乐意就是不乐意。   贾梅立在那,嘴里的话一句都没有说完,心思全都被姜姝给点了出来, 没给她任何退路, 一通话虽说的温柔,但一点都不委婉。   她被拒了。   贾梅只觉脸上如火瓢过火辣辣地直烧。   连个招呼都没顾得上同姜姝打, 转身落荒而逃。   到了门口,却撞见了一脸惊愕痴傻的虞莺, 两人面面相窥,贾梅的神色极为难看, 羞愤地瞪了一眼虞莺后, 匆匆地从她身旁越过, 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表姐……”虞莺赶紧追上,她并非是故意要偷听。   适才她见贾梅竟一人来了东院, 想着也过来凑凑热闹,谁知到了门外, 恰好就听到了表嫂子说的那番话。   虞莺是挺惊讶。   但想不通,贾梅怎就打了表哥的主意,表哥已经和表嫂子成了亲了啊……   两人一追一赶地出了东院,彻底没声了, 春杏才看了一眼姜姝, 见其手撑着头, 手指头正在装着核桃的碟盘内划着圈,便是一笑,轻声问姜姝,“夫人可算是承认自个儿喜欢世子爷了。”   姜姝一双绣眉微拧,偏过头去不说话。   春杏见她这番,也没再逗她。   良久,姜姝才回过头来,自圆其说地道,“我只是觉得表姑娘不适合……”   春杏又是一笑,问道,“那夫人觉得谁合适?”   姜姝的手掌撑着脸,手指头在莹白的脸上,轻轻的点着,谁合适?百花楼里被范伸买了初夜的苏姑娘,还是薛家那位被拒的三姑娘……   姜姝胸口又生出了那股熟悉的焦灼。   苏姑娘也不适合,若是世子爷当真有那个想法,早就接到府上了,万不会还将其留在那烟花之地。   薛姑娘,世子爷肯定是不喜欢,才会拒绝。   思来想去,到最后,似乎只有自己才是那最适合的……   这想法一生出来,便吓得姜姝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又魔障了。   姜姝拍了拍微微发红的脸颊,起身去里屋洗了一把脸,春杏在外继续挑拣着核桃。   也不知道夫人想起了哪桩,今日突然心血来潮,说大人近日用脑过度,要多给他剥些核桃,补补脑子,从下午世子爷走后,两人便开始砸起了核桃。   如今挑拣完,已有了大半罐子。   春杏见时辰不早了,便先封了核桃罐,随手放在了木几上,打算用了晚饭后,再同夫人砸几个,装个满罐。   晚饭后,姜姝却提不起劲儿。   一个人歪在软榻上,盯着慢慢暗沉下来的夜色,也没让人关门,眼睛望着门前溢出去的一方光晕,毫无睡意。   等到夜深人静,侯府的灯火尽数熄了,外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后,姜姝才从那软榻上起身,点了一盏灯,自个儿提着去了侯府门口。   虽说了不让她等,可她横竖也睡不着,今儿的月色也不太亮,她闲着也是闲着,去给他送盏灯吧……   姜姝没让春杏跟着。依誮   在府门口等了一阵,没见着人,又怕手里的灯火惊醒了管家,便悄悄地出了门口,在府门外的台阶处立了一会儿,之后索性便坐在了那台阶上,侧目看着跟前那条黑漆漆的路口。   万物安静下来,白日里发生了一堆子的事,到了这会儿,姜姝心头也就只惦记了一桩。   在江南时,他能斗得过朱侯爷,那韩家和太子呢,他能赢吗……   ***   夜色中,范伸同样也在一处台阶上坐着。   身旁的阮大人看了一眼跟前毫无动静的侯府大门,转过头,不太确定地问向范伸,“大人,朱侯爷当真会出来?”   这都等了大半夜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多半是悬了。   朱侯爷从宣城出发时,走的是水路,陛下的禁军昨日就暗里潜伏在了码头,只要朱侯爷人一到,插翅也难飞。   且算算日子,水路最快也得十日,今日才第八日。   怎么算,朱侯爷也应该还在回长安的路上,等到天色一黑,他却被范大人唤来了侯府的后墙之外,说是要捉拿朱侯爷。   阮大人绷紧了精神,紧张地陪着范伸悄悄地守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夜色渐深,阮大人才生了几分狐疑。   朱侯爷当真提前回了侯府?   就算回了侯府,他今夜又怎么会出来。   阮大人的话音一落,便见朱侯府院前的那条巷子,突地一片灯火通明,前来的全是文王的府兵,动静声一时震人耳膜。   文王从马匹上翻身下来,看着侯府的大门,二话不说直接下了指令,“给本王搜!”   文王已经被逼疯了。   今夜势必要铲除朱侯爷,他朱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个要杀他,一个迷晕了他,从朱贵妃用迷药将他迷晕后,文王就知道,他只姓周,朱家和他彻底地没有了关系。   就算今夜将他朱侯府踏平了,也不会有半分顾忌,一定要搜出朱侯爷来,谁敢阻拦,谁就得死……   撞门的动静声传来后,阮大人又紧张地看向了身旁的范伸,“大人……”阮大人想问,要不要禀报给皇上,王爷这一来,可算是同侯府硬碰硬了。   万一朱侯爷知道了,还敢回来?   还有贵妃娘娘,这可是娘娘的娘家……   范伸没理他,安静地候了一阵,见文王破门了,才从那台阶上起身,没去侯府,反而是往侯府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才同立在原地正左右为难的阮大人道,“再拖下去,阮大人今夜怕是立不了功。”   阮大人一瞬清醒了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一刻之后,在那堆满了杂物的一条漆黑巷子里,朱侯爷刚从一口破缸内钻出来,跟前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就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侯爷,咱又见面了。”   那声音就算朱侯爷化成灰,也听得出来是谁。   脸色一瞬成了死灰。   范伸这才点了火折子,火把上的光亮,将彼此的模样照的一清二楚。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满脸颓败。   朱侯爷咬紧了牙关,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终于放低了态度,仰目问向对面的范伸,“你想要什么。”   这么些年,只要他朱侯爷想要谈判的东西,就没有一回失败过。   范伸退后一步,同身后的阮大人和大理寺的侍卫让出了路,等到朱侯爷的手脚被绑上了铁链,范伸才淡淡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道,“我想要的,侯爷如今怕是给不了。”   朱侯爷的表情扭曲了一阵后,突然笑了两声,看着范伸道,“范大人莫要忘了,你我都只不过是一把刀,我的今日,便是范大人的明日。”   等到刀锋磨利了,这把刀也就该废了。   就照范伸如今这样,过不了多久,便会走上他的老路。   范伸没说话,示意手底下的人将其带走。   蒋蒋的铁链声响起,朱侯爷被人推的一个踉跄,依旧不死心,突地同范伸道,“范大人可知,当年真正举荐长公主去辽国和亲的人是谁?”   范伸缓缓地转过来头。   看了一眼朱侯爷,才同阮大人道,“去备马车。”   之后严二又屏退了身边的人。   朱侯爷见只剩下自己和范伸了,心头又燃起了希望,忙地同范伸道,“不是我,也不是朝中那些贪生怕死的臣子,而是咱们那位机关算尽的陛下。”   都到了这份上了,朱侯爷也没有那么天真,当真相信皇上还会放过他。   跟了陛下二十几年,岂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论起狠毒来,自己哪里及得上他。   陛下生性多疑。   一旦被他怀疑上了,就算你拿出证据来,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信任你,等到他寻到了时机,必定是最想将你打入地狱的那一个人。   朱侯爷只能将希望放在范伸身上,接着同他道,“当年他怕长公主舍不得自己的骨肉,不去辽国和亲,竟下了密旨,让人先去杀镇国公府的小世子,说长公主没了牵挂,才能一心一意地维护周辽两国的邦交。”   朱侯爷摇了摇头,就算是他,恐怕也做不到那个份上,“当时那镇国公府的小世子正要举办六岁的生辰宴,前一日还抱着他的腿,一口一个舅舅的唤着,邀他去参加自己的宴席,哪里想得到,他的舅舅会暗杀他,小世子没有想到,长公主也没想到,等到杀手到了镇国公府,死的不是小世子,却是镇国公。”   “镇国公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拿自己的身体为其挡了一剑,被杀手一剑穿心。”朱侯爷说完,又抬头看向范伸,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他知道死的人是镇国公后,便开始害怕了,镇国公府同秦家是世交,他怕被查出真相后,两家连同韩老夫人弹劾他的罪状,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策划了一个谋反案,先一步拿到了伪证,只要几家稍微有了造反的痕迹,他便能彻底地扣下一个‘谋反’的帽子。”   朱侯爷说上了劲,“几家都被那‘忠义’的牌匾压在了身上,拿命保住了祖宗几辈子攒下来的名声,他便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赢了这场争分。”   朱侯爷说完,激愤地看着范伸,“当初他就是用了我这把刀,连自己的亲外甥,同胞亲妹妹都不放过,更何况你我这等同他毫无半点关系的人,今日他能利用你来对付我,将来就能再寻一人来,以同样的手断去对付你,咱们的命运皆是一样,与其将来等死,不如咱们联手……”   朱侯爷说完,期待地看着范伸。   夜色安静了好一阵,才见范伸从那青石板上点点光亮上,挪开了目光,抬头看着朱侯爷,轻轻一笑,“侯爷费心了,不过我这个人并不贪心,能活多久是多久,主要是舒坦就行。”   远处阮大人已将马车牵了过来。   朱侯爷着急地唤了一声,“范大人……”   范伸往前走了两步,平静地看着他道,“放心,凭侯爷的本事,不会那么快死。”   还不到死的时候。   “带回大理寺。”范伸转身同匆匆赶过来的阮大人吩咐了一声之后,一人先上了马背,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夜风迎面扑来,灌进了那黑袍的袖筒内,吹得“鼓鼓”作响。   那露出的一截手臂上,青筋顿显。 第80章   朱侯爷被押回大理寺后, 对自己在江南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   弑杀王爷,谋害范伸, 炸了江南的知州府……   每一桩罪行,都足以定他死罪。   今日负责审问的是阮大人,审问完出来,阮大人故意落后了衙差几步,转过头, 单独问了一句朱侯爷, “侯爷如此费心,想必并非只是怕暴露了秦家和镇国公府的隐情, 侯爷当还有其他要紧之事,担心王爷和范大人泄露, 才以此灭了口。”   朱侯爷抬起头,盯着阮大人看了好一阵, 突然一笑, 没头没脑地道, “比起范伸,你差太远了。”   阮大人虽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但他从未想过要同范大人作比较,眼下只知道要好好替陛下办事。   事办好了, 陛下必定不会亏待他。   阮大人没和其继续交谈,撂下了一句,“侯爷若是想明白了,随时来找我。”后, 便紧赶了两步, 跟上了前头几人的脚步。   朱侯爷看着阮大人急促离去的背影, 目光带了几分蔑视。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他连陛下连最基本的忌讳都没摸明白,还敢替他做事。   范伸从江南回来后,为何宫中迟迟不见动静,便是已摸透了皇上的心性,并未在陛下面前揭穿自己。   凭他范伸的头脑,都打听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能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只怕是早就将自己和娘娘的底细查的一清二楚了。   陛下最讨厌的便是锋芒毕露之人。   且就是是他范伸,也料不准皇上对娘娘的情谊到底有多浓。   是以,以范伸如今的立场,他只能透露出一星半点的消息,让皇上自己先查。   等到皇上自己开始怀疑了,他才能进一步将消息透露出来,在这之前他范伸若是敢先暴出自己和娘娘的秘密,甭管他和娘娘活不活得成,陛下必定不会留下范伸。   他跟了陛下二十多年,对他早就已经摸透了,虽贵为天子,实则心眼如针。   容不得任何亲信对他藏有秘密,亦或是先知道了某个秘密。   更何况这件事,于陛下而言,算得上是一桩丑事。   范伸之聪明,便是将自己置身在了一个模糊的界限上,他能知情,也能不知情,今儿他不来审问自己,倒自愿来了个送死的。   朱侯爷此时也不挣扎了。   他能做的,也只有等,等着娘娘替他脱身。   如今他唯一担心的,便是那两个证人,到底落在了谁的手上。   还有文王。   一想起文王,朱侯爷便再也无法平静,只恨得牙痒痒……   忍不住又想骂。   那就是个被养废了的蠢货。   ***   阮大人从地牢回来,便将审问后的卷宗交给了范伸,同其也毫无隐瞒地说出了心头的怀疑,“大人,属下怀疑,朱侯爷恐怕还有些事没招。”   范伸坐在案前,已经饮了两盏茶,神色平静地道,“说。”   阮大人见范伸愿意听他说,立马邀功地道,“大人想想,若单只是诬陷秦裴两家谋逆,朱侯爷为何要杀王爷?秦家和镇国公府一灭,实则于王爷而言,并无坏处,按理说太子的势力被消弱,得利的是王爷,就算王爷知道了这事,又有何可怕,朱侯爷为何非要弑杀王爷灭口?”   范伸认真的听他说完。   思忖了一阵,才抬头欣赏地看着阮大人,点头道,“阮大人说的没错,继续查下去。”   阮大人心头一喜,周身上下瞬间充满了干劲,“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彻查到底。”   说完正要退出去,便见范伸先从那案前起身,脚步经过他跟前时,又偏过头同他说道,“明日进宫面圣,阮大人也一道。”   阮大人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后,欣喜若狂,脸上的喜悦之情一时也没掩盖住,转身便对着范伸的背影,激动地躬身道,“是。”   等范伸出来时,明月已经偏西。   折腾了大半晚上,范伸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出了大理寺的巷子,四周便是一片黑暗,呼呼的风声从车顶上略过,马蹄声愈发空旷寂静。   只要是夜里回来,严二每回都会在马车内准备一盏灯,然一到侯府外的那条巷子,里头的灯总是会灭。   今儿也一样。   马车内的灯盏一暗,便只余了挂在马车外的两盏角灯。   眼前彻底地暗了下来,范伸才将身子轻轻地靠在了车壁上,听着耳畔不断呜咽的风声,再一次回到了那场噩梦之中。   远处那混乱的厮杀声一点一点的扩大,慢慢地拉近之后,鼻尖处又嗅到了那股已刻在他脑海里的血腥味。   满手的鲜红,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父亲将他扔到身后虞老夫人怀里时,同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将来,一定要护好你母亲,无论用什么手段……”   转眼又是那场熟悉的熊熊大火。   母亲最后抱了他一下,捧着他的脸同他道,“椋哥儿,好好活着,母亲爱你,可母亲同样也爱你的父亲,对不起……”   烈火突地迎面袭来,范伸整个人被其吞灭,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断地爬上来,落在两道英气的剑眉之上,范伸紧紧地攥住了膝上的袍子,呼吸愈发艰难。   脚下的马车一顿,稳稳地停在了侯府门口,范伸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杂乱的思绪,便被一道清甜的声音拉了回来,“夫君,回来了?”   声音一落下,跟前的帘子随之被一只手从外掀开。   灯笼下的一张脸,从那帘缝中钻了进来,眉头微皱,无论是那声音还是表情,都带了些许委屈,“夫君怎么这么晚……”   范伸紧紧地盯着跟前的那张脸。   坐在那,迟迟未动。   跟前那人又是眉头一皱,催了一声道,“夫君快些吧,夜里的风凉,我等了这半宿,手脚都快冻僵了……”   姜姝是有些冷。   但还不至于冻僵,只是坐久了,腿有些发麻。   说完便放下了车帘,退后两步伸了伸腿,弯下腰去捶了两下腿弯子,身后的马车一沉一起,姜姝还未起身,头顶上便罩过来了一件大氅,温热的气息入鼻,姜姝一转过头,人就被范伸搂进了怀里,“有那么冷吗。”   那声音比起平日低哑了许多。   姜姝诧异地仰起头来,还未瞧清他的脸,又被范伸将她的脑袋给掰了回去,搂着她跨进了府门,才低声问她,“不是同你说了,早些睡吗。”   姜姝提高了手里的灯笼,往他脚前的青石板上照了照,随口道,“许是白日睡的太多,夜里就有些睡不着了……”   “是吗。”   姜姝点头,“今儿晚上云层多,月亮也被挡住了,夫君回来的又晚,肯定看不见路,我闲着也是闲着……”   “姜姝。”   姜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范伸突地一声打断。   同范伸相处了这么久,姜姝似乎还是头一回听他唤起自己的名字。   姜姝诧异地回过头,后脑勺便被范伸握在了掌心内,往前一扣,俯下身,唇瓣轻轻柔柔地落在她那朱红的双唇上。   姜姝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腰杆子正好被他顶在了大门口的一根朱漆圆柱上,没了退路。   府邸上下一片安静。   严二早已经没了踪影。   姜姝手里那盏微弱的灯火,落在了脚前,要灭不灭之时,堵在她跟前的人再一次俯身下来,姜姝眼睛一闭,没再躲。   两道唇瓣相触,姜姝微微顿了顿。   心口就似是被什么东西,提起来了一样,半天落不下来,“咚咚”直跳。   刚有了些许感觉,唇瓣轻轻跟着范伸动了一下,身后突地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姜姝根本来不及躲,一盏灯火便直直地照在了她眼睛上。   姜姝闭上眼睛,立马转过头,将整个脸埋在了范伸的怀里。   待那管家看清两人是谁后,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吓得结巴,“世,世子爷,夫人,怎,怎这么晚.。”   他还道这大晚上的,是府上的那对野鸳鸯,胆大包天,跑到这来偷情……   怎么也没料到是世子爷和夫人。   “下去。”   那管家本就被吓到了,再听到世子爷这冷冷的一声,背心都生了凉,转过身脚步绊了几下,匆匆忙忙地回了屋。   待范伸再回过头来,那人已经从他的胳膊肘下钻了出去,脚步如风,提着裙摆直往东院走去。   这大半夜的,羞死个人了……   范伸弯身,缓缓捡起了地上的灯笼,再看了一眼前头那恨不得飞起来的人影,紧绷的脸色,终是暖和了下来。   这会子她倒是看得见了。 第81章   此时已到了后半夜。   姜姝那一走, 春杏和晚翠也没敢歇息,一直守在外屋门口等着,如今见姜姝一人回来了, 还以为没接到人,春杏上前两步迎上去,正欲劝其早些歇息,今夜一过,世子爷明儿也就回来了。   跟前院门口却又突地多了一盏昏黄的灯火, 那光晕印在黑色袍子上, 脚步沉稳无声,不是世子爷又是谁。   两个丫头心头一喜, 赶紧进屋备水。   姜姝已是洗漱完了。   范伸将灯笼搁在了门槛外,跨步进去, 到了里屋,便见姜姝候在了浴池门前, 不声不吭地立在了那, 不由偏头瞧了她一眼, “还睡不着?”   姜姝也没搭话,脚步往前走了两步, 主动迎上来替他更衣。   那白嫩手指头在他腰带上一阵摩挲,找到了那卡扣, 轻轻掰开,双手再从他腰间穿过,将整个腰带取了下来,又才仰起头, 看着他颈项处的几颗纽扣, 踮了踮脚尖, 轻声道,“世子爷你低一点儿,我够不着。”   范伸意外地看着她。   自打成亲来,这怕还是头一回。   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范伸在弯下腰的那瞬,便侧过头,盯着她那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却暗藏了无数小心思的巴掌脸,问道,“今儿出了何事?”   姜姝眼皮颤了两颤,摇头,“没事。”   她想对他好,还不成了?   范伸也没再问她,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看着她缓缓地解开了颈项间的纽扣,动作笨拙又生疏地替他褪了身上的外衣,转身挂在了屏障后,便没再回来,只立在那看着他,不动了。   范伸垂目,疑惑地往身上看了一眼,里衣还完整的穿在他身上,挑声问她,“就完了?”   姜姝梗着脖子,越是不想去看,那余光越是能瞟到那一处凸起来的硕大。   实在是太过于醒目,姜姝索性偏过头,死也不上前,“我,我等夫君出来。”   半晌后,浴池里传来了动静。   姜姝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将头转了过来,替他备好了换洗的衣裳,挂在了浴池门口的屏障上后,便回到了床榻上歪了一会。   大半宿了,姜姝哪里能不困。   听到浴池里隐隐传来的水声,心头莫名地踏实了下来,眼睛缓缓地往下耷拉,竟就那般睡了过去。   睡得正沉的那阵,似是有人替她褪了鞋袜,将她的身子往里挪了挪。   姜姝借此翻了个身,身后那人却伸出了胳膊,一把将她捞了过去,温温润润的一记吻落在她额间,声音沙哑地唤了她一声,“夫人。”   姜姝迷迷糊糊,没醒过来。   之后又依稀听到了一声,“姝儿……”   姜姝还是没能从瞌睡中挣脱出来,到了第二日早上终于睡醒了,昨夜那模糊不清的几道声音,便如惊雷般瞬间炸开了她的脑子。   姜姝翻身起来,身旁已经没了人。   又忙地掀开幔帐,穿了绣鞋出来,外面已经淅淅沥沥的落起了小雨。   春杏听到动静声从外屋进来,赶紧拿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肩头上,轻声道,“世子爷去上朝了,走之前还吩咐奴婢们别去打扰,让夫人多睡一会儿。”   姜姝轻轻地握住了大氅领子,立了半晌,回头瞅着春杏,欲言又止。   昨夜他到底同自己说了什么,春杏又怎会知道。   姜姝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她怎就睡得那么死……   那话,他确实是说了吧?   姜姝心头一阵乱跳,身旁的春杏,看着她这一番痴痴呆呆的模样,担忧地地问了一声,“夫人,怎么了?”   姜姝没应她,转过头便是一句,“咱去买些葡萄回来。”   春杏一愣,看了一眼屋外的春雨,及时劝道,“今儿个落雨,夫人要什么,吩咐管家买回来便是……”   姜姝没听,说风就是雨,进屋便寻了一身轻便的衣裳换上。   她想自个儿去选。   买上一筐葡萄回来,就像那花楼里的姑娘一样,她剥给他吃,他想吃多少,她剥多少……   春杏拦不住她,只得让东院的管家去备马车,春雨细细密密,好在点子不大,出门前姜姝同侯夫人禀报了一声,说想回去采办点自个儿的东西。   院子里虽有管家,有些东西却不好开口托付。   侯夫人正听云姑讲着昨夜管家遇上的那事,笑得合不拢嘴,叨了一句,“两人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倒是一刻都离不得了。”   话音刚落,便见到正主儿。   侯夫人又是一番打探,看得姜姝周身不自在,正纳闷自个儿怎么了了,便见侯夫人点了头,嘱咐道,“今儿落雨,路上小心些。”   姜姝从侯夫人院子里出来,没再这回东院,直接去了大门口上了马车。   刚走后不久,虞家大姐便抱着一个肉团子,到了东院。   春雨一落,路上淅淅沥沥,侯府各院都懒得走动,各自呆在了院子里。   三房三夫人跟前的鹏哥儿,今年才三岁多,屋里关不住,趁着屋里的婆子一个不注意便跑了出来,脚步跌跌撞撞,迎面便撞进了虞家大姐的怀里。   虞家大姐已在那廊下徘徊了好一阵。   正想不出一个由头去东院。   看见了鹏哥儿,心头顿时一亮,忙地拉了鹏哥儿过来,逗着他道,“婆婆带你去寻好吃的,可好?”   鹏哥儿一听有好吃的,立马扑进了她怀里。   虞家大姐一路逗着鹏哥儿到了东院,见到门口的晚翠,笑着道,“这落雨天,鹏哥儿呆在屋里关不住,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带他出来溜达了一圈,谁知竟跑到了这,小祖宗愣是吵着要进去,我拗不过他,想着进来瞧了一眼世子夫人也好……”   晚翠是个直脑子,直接道,“贾夫人来得不巧,夫人这才刚出去采办,怕是没那么快回来……”   虞家大姐脸色不显,心头却又泛了酸。   又去采办……   这侯府的家业倒是挺大。   昨日她的梅姐儿从东院回来,便将自个儿关在了屋子里,虞莺唤了半天都不见她开门,这才叫了她来,她站在门外好说歹说,到了晚上梅姐儿才开了门。   一双眼睛,就差哭瞎了。   虞家大姐瞧她那模样,不用问都知道是出了何事。   她去东院,没讨到好。   她早就说过,那姜家姑娘不是个省油的灯,那番小门小户家里的姑娘,能攀上侯府这门亲,暗里不知耍了多少手段,如今如愿以偿地嫁进了侯府,她舍得让出去?   自己的女儿又是侯夫人的亲侄女。   要真进了东院,往后在这府上,谁是妻谁是妾,谁还分得清。   自己能想到这点,她姜姝岂能想不到。   偏生梅姐儿不信邪,说世子夫人大方,宅心仁厚,不是那等算计之人,这回碰到了钉子上,可算是长了教训了……   这道理,虞家大姐虽明白。   可看到自己的女儿受了欺负,还是在自己的亲妹妹府上被人羞辱,她岂能咽下这口气,昨儿夜里她就打定了主意,要去东院走一趟,亲自会会那世子夫人。   谁知,赶了个不巧。   晚翠说完,虞家大姐却并没有离开,眼珠子往那屋内看了一眼,便蹲下了身子,将手里的鹏哥儿放在了门口。   自个儿则缓缓子地收了雨伞,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才说了一句,“这落雨天,走哪都不方便……”门口的鹏哥儿,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哎哟,小祖宗,这金贵地儿可是你能闯的……”虞家赶紧跟了进去,看似是去抓鹏哥儿,实则一双眼睛就没闲着,忙地往那屋内望了一圈后,顿时吸了一口气。   满屋子的金丝楠木,玉器摆件儿。   竟是比侯夫人那屋里还要奢华。   虞家大姐心头不由又冷哼了一声,她就说呢,这样的好日子,她怎么可能舍得分给旁人……   门口的晚翠,被虞家大姐那句阴阳怪气的讽刺话儿,激地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到两人已经进屋了,这才忙地跟了进去。   想着许是自己适才没出言相留,惹恼了贾夫人。   晚翠生怕贾夫人记恨到了夫人头上,赶紧招呼道,“落雨天走一趟不容易,贾夫人过来了,便先在这坐一会儿,奴婢去泡壶茶来……”   虞家大姐笑了笑,没应她。   没说留也没说不留,倒是一屁股坐在了那软榻上,算是表明了自个儿的态度。   晚翠瞧了一眼夫人经常坐的那位子,眉头一皱,倒一时不知道侯夫人的这位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的人了。   晚翠出去后,便赶紧差了个丫鬟跑了一趟槐院知会三房的人,将鹏哥儿带回去,也好早些将人打发走。   交代完了,晚翠才去泡茶。   这头晚翠一走,鹏哥儿便开始爬上爬下,屋子里的丫鬟拦都拦不住,虞家大姐坐在那却稳如泰山,见丫鬟拦得紧了,便说了一句,“这小娃天性便是如此,等将来你们家夫人生出了小少爷,莫非也要这般跟着他上蹿下跳?”   屋里的丫鬟,碍着她是侯夫人的姐姐,谁也不敢吱声。   虞家大姐又看了一眼跟前木几上摆着的那玉葫芦,伸手摸了摸,继续说教道,“知道院子里有娃,这东西就当得收收,回头要是磕碎了,两家人的脸面岂不是都过不去……”   话还没说完呢,鹏哥儿便碎了一个玉杯。   屋子里的丫鬟一阵紧张,声音不免大了些,忙呼了一声,“小少爷……”   鹏哥儿似乎也被吓到了,瞪着两只眼睛,无辜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小嘴儿要噘不噘的,正观察着大人们的反应,虞家大姐一个咋呼上前,将他抱进了怀里,坐回了那软榻,一声声地安慰道,“不怕,不怕,咱鹏哥儿不哭,婶子屋里的东西还多着呢,碎不完……”   鹏哥儿得了这句话,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   还越哭越有理了,随手一把捞,将昨儿春杏搁在木机上的那核桃罐子给捞进了怀里。   屋里的几个丫鬟正忙地清理地上的残渣,心头早就对虞家大姐生出了厌烦,一时也没注意去瞧,虞家大姐许是见鹏哥儿哭得厉害了,诓不住,终于抱着他走了出去。   听到那声音越来越远,屋内的丫鬟,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倒是想不明白了,侯夫人的娘家,虞家人个个都是知书达理。   这虞家大姐怎就是这个德行。   等晚翠泡完茶回来,虞家大姐已经抱着鹏哥儿走了,留了满屋子的狼藉,盘里的瓜果落了一地不说,玉杯一碎,满地的渣子,一个不捡干净,日后便有可能伤到主子。   一屋里的丫鬟,正忙着收拾。   晚翠瞧了一眼,心头一个咯噔,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这都是什么事儿。”   几人收拾完,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核桃罐子。   姜姝午时才回来,漫天的细雨还未歇停,侯府的大门被雨水一洗,颜色愈发朱红鲜艳。   姜姝下了马车,立在了府门前,吩咐了一句车夫,“仔细些,可别挤烂了。”这个时节的葡萄,都是冰镇后的果子,她花了高价才买回来这么一筐。   金贵得很。   车夫应了一声,“夫人放心。”   姜姝这才安心地撑着油纸伞,同春杏一路回了东院。   到了门口,油纸伞一收,姜姝心头彻底满足了,转头便同春杏道,“待会儿,咱们继续砸核桃……”   昨儿只砸了大半罐子,今日落雨,刚好有空,等她将那罐子满上后,便送给世子爷,往后走哪儿都可以带上,饿了还能先填填肚子。 第82章   春杏接过她手里的油纸伞搁在了门前的筐子内, 笑着道,“夫人先用午饭,午饭后奴婢再陪夫人一块儿砸……”   晚翠听到了屋外的说话声, 赶紧迎了出去。   屋子里的狼藉已经收拾好了,玉杯碎了后,渣子溅到了软榻下的一方地毯上,晚翠怕那碎渣子收拾不干净,索性让人重新换了一张新的毯子。   姜姝进屋就察觉了出来。   还未开口问, 晚翠便同她禀报道, “今儿贾家夫人抱着三房屋里的小少爷来了一趟,那鹏哥儿一下地便四处乱蹿, 都怪奴婢没看顾好,不小心碎了个玉杯, 奴婢怕渣子清理不干净,索性让人换了一张……”   晚翠不好去说贾夫人的不是, 也不能怨人家三岁大的孩子, 只得自个儿吞了那口气。   “贾夫人?”姜姝一时没反应过来, 鹏哥儿她倒是知道,三房三夫人跟前的小肉团子, 上回宴席时,还跑到她跟前来拽住她的衣袖, 唤了她一声“婶子”。   晚翠见她没想起来,又解释道,“侯夫人的姐姐,虞家大姐。”   姜姝一听到这名儿, 心头突地就是一落。   虞家大姐, 梅姐儿的亲妈, 这是又找上门来了……   怎地还带上了鹏哥儿。   姜姝还未想出个头绪来,春杏先注意到木几上的核桃罐子不见了,便急着问了一声晚翠,“你可瞧见木几上的那个核桃罐子了?”   春杏这一问,姜姝和晚翠都愣住了。   晚翠呆了一瞬,赶紧走过去同春杏一道寻了起来,昨儿夫人和春杏砸核桃时,她就在一旁,岂不知道那核桃是砸给谁的。   早上她还见着就放在了木几上。   适才收拾东西,并没注意,还以为是春杏收了起来,如今春杏这番一问,两人将那软榻四周翻了个遍也没见着。   姜姝也开始寻。   三人将屋子里寻了个遍,还是没见着,晚翠的脸色便是一白,回头看着姜姝,突然就跪了下来,请罪道,“夫人,奴婢该死……”   到了这个份上了,晚翠不得不去怀疑。   贾夫人一进屋就坐在了那软榻上。   贾夫人虽不至于顺走一个核桃罐子,可鹏哥儿年纪小,那罐子又是夫人千挑万选,挑出来的最好看的,是少有的彩瓷,罐子上映的几颗樱桃逼真得很……   晚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拉了屋里的几个丫鬟一同过来,将今儿贾夫人进来后,所言所行一字不差地说给了姜姝。   屋里的丫鬟,心头早就对贾夫人不满了,“夫人,那小少爷一进来,便开始乱窜,人小手又不稳,贾夫人还不让咱们拦着,玉杯碎了后,小少爷一哭,贾夫人还训斥是奴婢们吓着他了,之后便抱到了软榻上哄着,奴婢们忙着清理碎渣,哪里能想得到,她会……”   那几个字,丫鬟说不出口。   三岁大的孩子不懂事,可贾夫人一把年纪了,岂能不懂旁人的东西拿不得的道理。   姜姝进屋后,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雨雾粘在身上,黏黏糊糊,时辰一久,便余了一股子冰凉,听那丫鬟说完,姜姝一声都没吭。   满屋子的丫鬟,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知道夫人怕是生气了。   春杏也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核桃虽不值钱,可那是夫人花了一个下午才剥出来的小核桃,果肉极其难挑,这一下子被顺走了,岂能不让人生气。   偏生那人还是侯夫人的亲姐姐,总不能伤了人家体面,这回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春杏见姜姝半晌没说话,立马同晚翠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什么,将屋里的核桃都搬出来,咱再砸一罐子……”   话还没说话,便见姜姝突地朝外走了出去。   一脚踏进雨里,油纸伞都没有撑……   身后的春杏和晚翠吓得赶紧捞了一把伞,追了出去,急急忙忙地将伞撑开举到姜姝头上,奈何姜姝的脚步太快,根本挡不住什么。   等到了虞家大姐住的院子,姜姝一身都淋了个透。   因侯夫人心疼虞家大姐吃了半辈子苦,人到了侯府后,样样都给了她最好的,在正院旁边单独替她安排到了一个院落,只有她和梅姐儿两人。   院子内更是派了五六个丫鬟伺候着。   落雨天清闲,两丫鬟坐在门前,正替梅姐儿挑着鲜花瓣儿,突然看到姜姝这般顶着雨水闯进了院子,吓得一个机灵,赶紧起身,“世子夫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贾夫人可在,告诉她,我来讨回一样东西。”姜姝也没进去,就那般平静地立在门前,等着那丫鬟进去传话。   她自来不喜同后院的人打交道,也从不会去主动招惹旁人。   但前提是对方不会先来招惹她。   想当年姜颖没经过她的允许,跑到她屋里,将她的几盆花花草草,尽数扯了个干净,她当场拿了一个剪刀,将她头上的两个发髻,连根给剪了。   后来虽被姜文召罚去了祠堂跪着,但她从没有后悔过。   是她的东西,旁人就不该来拿。   无论那人是谁。   虞家大姐适才抱着鹏哥儿从东院出来后,半路上就遇上三房的婆子,那婆子急得满头大汗,也就转个身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三房的人寻鹏哥儿,已寻了一圈。   急都快急死了,才收到东院晚翠送来的消息,那婆子一口气憋住,跑着趟赶了过来,见到了鹏哥儿后,心口的石头才落了地。   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跟前的贾夫人了,这人突然被她带走,怎就不上前先打个招呼。   奈何她是侯夫人的亲姐姐,那婆子也不能说她的不是,一把将鹏哥儿从她怀里夺了过来,转身就走。   虞家大姐盯了那婆子一眼,嘀咕了一声,“合着我这是吃力不讨好了。”之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心头也不通畅,再一见贾梅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侯夫人的亲侄女,人家就将你当个宝了?你那一双眼睛也该睁开好生瞧瞧了,这侯府的人看着好相处,等到日子一久,这不个个都露出了嘴脸,怕是早就看不惯咱们了……”   虞家大姐逮着贾梅,嘴就没停。   念叨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叹了一声,“这一遭侯府走完,你怕也是回不去了,这人啊,好日子过惯了,再回头就难了……”   话音刚落,便见门口的丫鬟匆匆进来禀报,“贾夫人,世子夫人来了。”   虞家大姐微微愣了愣,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心头愈发笃定了,这人就不能软,一软了个个都想来拿捏,这不今儿她走了一趟,这会子就主动上门来了。   虞家大姐没动。   过来了就过来了,好歹她也算是长辈,总没有起身相迎的道理。   那丫鬟见她没动,垂着头干着急。   虞家大姐回头看了那丫鬟一眼,疑惑地问,“是要我出去接她?”   “世子夫人没进屋来,正在雨底下站着呢,说要向贾夫人讨回一样东西……”丫鬟的声音极小,说完后,虞家大姐一瞬便站了起来,“讨回东西,问我?”   丫鬟低头不说话。   虞家大姐哪里受得了这冤枉,赶紧走了出去,到了门前,见着了雨里的姜姝,心头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感情是来她这用苦肉计了。   这类人她见得多了。   虞家大姐想也没想,当下也走到了雨里,还在想着怎么开口,才能不失体面,又能让姜姝难堪。   对面的姜姝却先开口了,“夫人如今虽落魄,寄人于篱下,但好歹名头还是个秀才夫人,当也懂得,不问自取者,为偷的道理。”   虞家大姐一瞬愣在了那。   活着这大半辈子,还未曾被人如此明着羞辱过。   那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足以戳她的心窝子,虞家大姐一口气吸上来,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你……”话没说完,又被姜姝堵了回去,“若我今日冤枉了贾夫人,我愿意当着大伙儿的面,同贾夫人赔罪,若是贾夫人当真拿了我屋里的东西,还请贾夫人立马归还。”   虞家大姐能坚持不二嫁,注重的便是一个名声。   日子虽落魄,但身边的人碍着她姓虞,还有个侯府傍身,平日里都是敬着她的,免不得说上几句奉为的场面话,久而久之,虞家大姐便当了真。   也觉得是自个儿凭本事,维护出来的体面。   这份体面,让她得以在侯府这等高门户,多一份傲气,甚至面对侯夫人时,她还能保持几分清高,也曾同人说过,她家那口子若不是个短命的,如今怕早就进了长安。   侯夫人是她的妹妹,她说什么,她能让着她。   但姜姝不会。   那一番话说出来,就没给虞家大姐留半分情面。   虞家大姐没受过这等刺激,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地道,“世子夫人今儿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嫌我娘俩住的久了,想赶人,也用不着寻这等龌龊的由头……”   姜姝立在那,不说话。   由着她说。   虞家大姐那一屁股下去,身上也湿了个透,贾梅见到这阵势,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忙地上前将虞家大姐扶了起来,哭着道,“娘,你到底拿了世子夫人什么东西啊,咱还给她吧,我不嫁了成吗……”   虞家大姐今日去了东院,贾梅都知道。   心头也清楚世子夫人那样的人,没事不会找上门来。   “我能拿她什么东西?”虞家大姐气得回头冲贾梅吼了一句,吼完便不依不饶了,让人去寻侯夫人来,“行,咱们今儿就让侯夫人来评这理。”   这一闹,整个侯府都知道了。   三房的三夫人听丫鬟说完,心头一凉,下意识地看向了鹏哥儿手里正在玩的那个核桃罐子,二话不说,赶紧夺过来,亲自抱着跑去了虞家大姐的院子。   一路上那心口,七上八下的直跳。   三夫人走的急,比侯夫人先到,看着雨雾底下立着的姜姝,腿脚一软,差点就跌了下来。   天爷啊。   这回怕是要被那虞家大姐害惨了。   虞家大姐已被丫鬟们扶了起来,死活不肯进屋,非要等到一个说法,丫鬟们只得用油纸伞替她遮了雨水,三夫人过来时,虞家大姐还在哭着,“我这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通冤枉,要是出去,还有什么活头……”   三夫人可管不着她了。   一头扎进了雨里,将那罐子递到了姜姝面前,直接问,“夫人寻的可是这个?”   那罐子已经被鹏哥儿拆了盖儿,里头的核桃也只剩下了一半,罐子面儿上的那几颗艳丽的红樱桃,被鹏哥儿拿在地上磨了半天,早就剐蹭出了磨痕。   姜姝心头突地一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三夫人见她的神色,便也明白了。   转头便是一跺脚,看着贾夫人道,“夫人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今日怎就干了这等糊涂事了?那鹏哥儿才三岁,他不懂事拿了东西过来,夫人不仅不拦着,还同鹏哥儿说,这东西就是婶子送他的,如今鹏哥儿才三岁,你这,这让他往后如何面对他四叔和四婶儿啊……”   虞家大姐也愣住了。   怎么也没料到姜姝兴师动众地跑来她的院子,是为了这核桃罐子。   被三夫人这般当面质问,一时下不了台,嘴角动了动,“这,这不就是一罐子核桃,那鹏哥儿喜欢吃,吃了便是,哪能料到世子夫人会这么紧张。”   三夫人听完,咬着牙又是一跺脚,“这,这哪是一罐子核桃的事儿……”说完也懒得同她掰扯下去,将那罐子凑近她,“贾夫人得告诉我,这罐子原来是个什么样的,里头的核桃有多少,咱也好赔给世子夫人是不是……”   三夫人心头是在想着怎么补救,奈何虞家大姐没这么想。   觉得是三夫人特意在众人面前臊她的面子。   当下没了好脸色,偏过头去,三夫人不甘心,手里的罐子又往她跟前移了半分,虞家大姐心头蹿出了火气,一巴掌拍了过去,“我瞧什么瞧,我又没动她东西……”   三夫人被她一拍,手上沾了雨水本就滑,只听到“啪”地一声,那罐子碎在了青石板上,半罐子核桃混着那罐子的碎渣,一瞬散在了雨水里。   周遭突地安静了下来。   半晌后,姜姝蹲下了身子,一眼不发地捡了起来,三夫人脸色一白,唤了声,“夫人……”   虞家大姐知道自己惹了祸,却又觉得姜姝这是在做给旁人看,“不就是一罐子核桃,我替鹏哥儿赔了还不成……”   “滚。”   虞家大姐话还没说完,便见姜姝突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从雨雾中瞧过来,凉得吓人。   虞家大姐一个哆嗦,心头虽有些虚,到底想了起来这是侯府,嘴角不由抽了抽,冷嘲了一声,“看今儿夫人这样子,是不打算罢休了。”   姜姝蹲在那雨水,手指头紧紧一捏。   手里的碎渣子割破了皮,指缝间流出的雨水瞬间泛了红。   袖筒里的细针刚露出了一个头儿,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姜姝。”   姜姝没动,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虞家大姐,身后的人又唤了一声,“姝儿听话,过来。”   姜姝还是没有起身,但那嘴角却是突地一颤。   心头的酸楚,犹如海浪一般汹涌地涌了上来,十几年来,除了六岁时被姜文召冷落,一人躲在角落里委屈地哭过之后,姜姝再也没受过这等委屈。   待察觉过来,那喉咙已经紧得发疼。   姜姝轻轻地咽了咽,眼眶里的泪水一瞬夺眶而出,无声地落在了脸庞上。 第83章   范伸刚从宫中回府, 一身黑色官袍,手里还抱着几本呈文,转身交给了严二, 缓缓地朝着那蹲在雨雾中一动不动的身影走了过去。   雨雾里一阵安静。   三夫人心肝子都颤上了,虞家大姐也没再吭上一声,脚步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早在看到世子爷走进院子的那一瞬,虞家大姐心头已经开始后悔了。   懊恼自个儿怎就如此大意, 着了她的当。   她一个病秧子, 这番一淋,岂不是显得自个儿在欺负她了, 虞家大姐正谋算着也要不要一头倒下去,侯夫人已到了院门口, 一身衣裳也没个干爽。   扫了一圈雨雾底下的几个人后,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便有了厉色, “都给我回屋去。”   虞家大姐卡在那, 要倒不倒的。   侯夫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脸上,语气中没有了往日对她的半丝忍让和敬意, “大姐,你来我屋里一趟。”   虞家大姐哪里见过侯夫人用如此脸色同她说话, 心头早就怨她胳膊肘往外拐了,如今这幅德行,虞家大姐更是有气。   她叫自己去,自己就得去了?   她再如何威风, 自己也是她姐姐……   虞家大姐今日干了些什么事, 一路上侯夫人都听云姑说了, 此时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直接同身旁的丫鬟吩咐道,“贾夫人走不动,你们不会抬?”   连声大姐都不唤了。   虞家大姐心头一“咯噔”,还想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被身旁的几个丫鬟拖出了院子后,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虞江琳。”虞家大姐惊愕地看着她,急得直呼出了侯夫人的名字。   侯夫人头也没回,满脸的失望。   转头便吩咐了身旁的云姑,“你留下来,瞧瞧世子爷和夫人,再派个人去请府医。”姝姐儿身子还不容易恢复了些,这一闹,也不知道会如何。   这回是她的疏忽。   事情刚开始一出来,她就该当机立断。   云姑当场就折了回去,侯夫人适才那一声呵斥完,雨雾底下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个尽,也就只有三夫人和贾梅立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范伸走上前蹲在了姜姝的对面。   姜姝没去看他。   也没说话,除了脸上落下的两道泪,压根儿瞧不出她在哭,一张脸尤其的平静,只麻木地去捞着地上的残渣。   捞也捞不出什么来,地上的泥土和罐子的碎渣子,连着那核桃仁,已然成了一堆残渣。   破碎的瓷片儿被雨水一淋,愈发锋利,眼见那手上又被割出了血迹,范伸目光一沉,黑色袖口扫在了雨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哑地道,“好了。”   姜姝一语不发,使劲儿的挣脱,掌心里碎渣子越捏越紧。   范伸并没有松手,也使了劲儿,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的头摁在了自己的怀里,手掌轻轻地扣在了她的后脑勺上,直到没见她再挣扎了,胳膊又才从她的身后绕过,握住了她的拳头。   “松开。”   姜姝捏得更紧了。   “姝姐儿。”范伸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低下头,看着她鬓角湿透了的发丝,低声哄道,“听话,松开,嗯?”   范伸一面轻声哄着,一面去掰她的手指头,片刻后,怀里的人身子一个颤抖之后,掌心的力度终于松了下来,范伸及时地将她手心里的几片碎渣子取了出来。   姜姝躺在他怀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范伸拥着她,手掌在其后背,一下一下地缓缓地舒展,下颚轻轻地蹭着她湿漉漉的头顶,又才哑声道,“好了,别怕,我回来了。”   姜姝压在喉咙口的声音,终是破了出来。   几声长长的抽泣,带着隐忍压在范伸的胸膛上,闷沉的呜咽声,与以往任何一回的哭声都不一样,甚至没人瞧得见那张哭脸,却能让人心碎断魂,   范伸没再说话。   三夫人见两人蹲了半天,头上的雨点子不断,下人又不敢靠近,刚要上前劝说一句,便见范伸一把将姜姝从那地上抱了起来。   面色平静地从她跟前经过。   然那双眸子越是波澜不惊,越是冷冽深邃。   三夫人心头一凉,人都麻了,平日里三个院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伸哥儿是大理寺卿,这些年可没少照顾着他两个叔叔,每月除了大房分配过来的月钱,伸哥儿单独还会备上一份。   两家人心里清楚得很。   侯府如今没有一个老人在,实则早就该分家了。   大房为了帮衬他们,只字不提分家的事,三夫人一直感激在心。   平日里想法设法地去报了这些恩情,今日却让那贾家大姐给闹出了这事儿,往后他三房还如何去面对伸哥儿?   三夫人只能怨自个儿倒霉,回去就唤了鹏哥儿的母亲过来,劈头就是一通训斥,“这些年你是过的太轻松了,连自家孩子都看不住了?”   鹏哥儿的母亲,是三房二公子的媳妇儿,二公子在侯府排行老三,平日里下人们都唤她,“三少奶奶。”   今儿落雨,三夫人闲着无事,想鹏哥儿了。   便让婆子将鹏哥儿接了过来,打发三少奶奶自己去寻乐子。   三少奶奶便同虞家几个姑娘,躲在了屋子里摸牌,外头闹起来的那阵,几人正在兴头上,如今被三夫人叫回来,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通训,三少奶奶觉得自个儿太冤枉。   待事后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顿时对那贾家母女生了恨意。   一时也没忍住,当着三夫人的面,便嘀咕道,“也不是我埋汰她们,但凡是个眼界开阔的,今儿断然不会办这等子事,以侯府的身份,再加上大婶子的关系,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偏生目光短浅,将主意打到了东院头上,嫂子刚进门才两月不到,就找上门要给人家当妹妹,嫂子能答应?”   三少奶奶是过来人,最是不屑这等人。   什么不好,上赶着给人当妾。   三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三少奶奶开了口,便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这不就是昨儿梅姐儿上了东院,同世子夫人自荐枕席,被世子夫人当面拒绝了,回头想不通哭了一夜,今儿那贾夫人见不得自己女儿受委屈,上门耍威风,赶了个不巧,就拿人家屋里的东西撒野,可怜我鹏哥儿被她拿去当了靶子使……”   三夫人这回听明白了。   合着这还不是一日积攒出来的恩怨,心头霎时明朗了起来,忙地逮住三少奶奶问,“这事儿,你是听谁说的?”   三少奶奶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悄声同三夫人道,“昨儿梅姐儿去东院时,莺表妹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这不就听了个正着,适才摸牌不见梅姐儿,我一问,莺表妹才说出了实情,怕梅姐儿面子上过不去,还让咱们发誓不要说出去……”   谁能想到,转眼就被三少奶奶卖了。   三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补救的法子,虽说这事论起理来,是贾夫人的错,可到底是他的鹏哥儿拿了人家的东西。   那罐子若非是个紧要物件儿,世子夫人怎可能亲自寻上门。   如今有了这恩怨在先,那她的鹏哥儿不仅没事,还成了被人利用的受害者,三夫人哪里管得了三少奶奶同莺姐儿立的那什么誓言,她三房虽无用,可怎么着也不能受了这冤枉,去替别人背锅。   旁人也就罢了,这事情的原由,得让世子爷知道。   “我去见见莺姐儿。”   ***   姜姝被范伸抱回来后,便放在了热水池子里。   雨水淋久了,周身一股子冰凉。   春杏和晚翠赶紧进去伺候,等收拾完了出来,姜姝便裹着被褥一人躺在了床榻上,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周身突然无力。   姜姝索性闭上了眼睛,任谁说话都不想搭腔。   范伸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出来,陪着她在那床榻上坐了一阵,轻轻地替她掖好了被角,才走了出去。   今儿刚进府,管家就上前,结结巴巴地禀报,“世子爷可算回来了,夫人出事了。”管家噼里啪啦地一阵说完,也算是带罪立了功。   等他赶过去,姜姝已经跪在那雨里,被逼到了极限。   从认识她起,她便善会伪装,若非今日被逼到份儿上,断不会使出最后的绝招,他要再晚一步,虞家大姐今日怕早就归了西。   范伸出了里屋,也没去哪里,头一回唤来了屋里的丫鬟,声音平静地道,“说。”   屋里的几个丫鬟,包括春杏,齐齐地跪在跟前,晚翠先开口,将今日虞家大姐抱着三少爷如何来屋子里撒野的事儿,毫无隐瞒地禀报给了范伸。   春杏这才呜咽地道,“并非夫人小气,舍不得一罐子核桃,那核桃,是,是夫人昨儿下午捶来,打算存满一罐子送给世子爷,奴婢见已经有了大半罐子,便放在了木几上,想着今儿继续捶,早晨起来,夫人却突然生了主意,要出府去买葡萄,说买来剥给世子爷吃,前后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回来那核桃罐子便没了……”   春杏带着哭腔说完,屋子里便是一阵安静。   半晌后,才听到范伸道,“出去。”   几个丫鬟起身,一溜烟地出了屋子,一出去晚翠就拉住了春杏,嘴里那话憋得太久,早就想说了,可又关系着表姑娘的名声。   一个不好,夫人还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话,惹祸上身,有理变成没理,成了妒妇。   是以,晚翠一直憋着,可今日这一出,她总觉得是同昨儿那事有关,便拉了春杏过来,着急地道,“杏姐姐,这哑巴亏,夫人可不能一直吞下去,那贾夫人今日明摆着就是故意来寻茬子……”   晚翠不说春杏也知道。   昨日之事,晚翠是侯府的丫鬟都说不出口,更何况她还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府上的人知道了表姑娘梅姐儿想进东院为妾,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梅姐儿是世子爷的表妹,亲上加亲。   她若是去说,便是以夫人的立场。   说的好了,世子爷安抚夫人几句,说的不好了,世子爷心头何尝不觉得是夫人心胸狭隘,莫非这辈子还不让他纳妾了……   是以,这事儿不该她去说。   但这口气,春杏又吞不下,正绞尽脑汁想着法子,便见表姑娘虞莺垂着头,拖着脚步来了东院。   适才三夫人突然找到她跟前,进来就要给她跪下,求自个儿还给她一个公道。   虞莺自来是个心肠软的,又极为信理。   弄清楚了今日的情况后,虽觉得对不起贾梅,可也不能因她们娘俩的算计和私信,害得姨母的家族不睦。   这才来了东院,进屋也没说旁的,只立在外面春杏道,“我想同表哥说几句话。” 第84章   虞莺进去时, 范伸正在捣鼓草药。   “咚咚”的闷沉声不紧不慢,只吊着人心坎。   虞莺自从进府以来,也就除夕夜, 一家人团聚时,她迎面碰上范伸唤了一句,“表哥。”范伸点头应了她一声,“嗯。”之后再也没有同其说过一句话。   知道贾梅想做表哥的妾室时,虞莺还想不通, 贾梅那样的鼠胆子为何偏偏要往表哥跟前凑, 将来她要找,也是找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   断不是表哥这般冷面郎。   春杏带了虞莺进去, 一见到范伸,虞莺说话果然不利索了, 磕磕碰碰说了几句,也没说出自己过来的目的, “嫂子还好吧……”   这话虞莺都问了三回了, 范伸直接停了手里的动作, 抬起头来目光盯在了她脸上。   虞莺一着急,嘴里的话便如炮竹一般蹦了出来, “表哥,这回的事是表姐做的不对, 表姐当真想做表哥妾室,也该是去找姨母才对,不该直接来找嫂子……”   虞莺还未说完,那捣药的木锤子又是一顿。   虞莺的说话声卡了壳, “嫂, 嫂子拒绝了表姐, 也在情理之中。”虞莺越说越紧张,索性也不去看范伸了,埋头噼里啪啦一通说完,“我要是嫂子,我也不乐意,昨儿嫂子已明摆着告诉了表姐,说表姐喜欢的人她也喜欢,表姐要是也想找表哥这样的,就自个儿去外头寻个主母来做,不要打着做人妾室的主意,本以为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大姨母今日却寻上了门来耍了威风,这事是大姨母和表姐不对。”   “我也有错,我要是早将这事禀报给二姨母,也不至于闹成这样……”虞莺说完,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   无论结果如何,她将这事儿说明白了,自己问心无愧。   跟前一阵安静。   范伸手里的药杵彻底没了声儿。   虞莺受不了这氛围,一刻也不想多留,说了一句,“表哥,我先走了。”转身便溜了出去,连范伸是什么样的神色,都没敢去瞧一眼。   虞莺的身影都走出院门口了,屋内又才传出了“咚咚”的碾药声。   等药碾里的药材成了碎末,范伸才起身,拿了个药碗调制好了草药,掀了珠帘进去。   姜姝躺在床上,原本也没瞌睡,只觉得累,到了后面脑子便越来越昏沉。   虞莺过来的那阵,姜姝已睡了过来。   如今范伸进来,便见其埋在了被褥中,身子蜷缩成了一团,露在被褥外的一张脸双颊绯红,睡得正熟。   范伸上前,先将手里的药碗搁在了床头的木几上,再转身坐上了床榻,倾下身伸手从那被褥底下,将姜姝枕在头下的一只手,缓缓地捞了出来,搁在了自己的腿上,轻轻地将其摊开。   手掌内,满是细细碎碎的血口子。   范伸的眸子凝住,指尖竟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   顿了片刻后,又才俯下身,仔细地替她将血肉里的渣子挑干净了,转头拿了那药碗,将调制好的草药尽数敷了上去。   白色的纱布在她的手背上,打了个结。   范伸再侧目。   床上的姜姝眉头已拧成了一团,许是因吃痛,轻轻地梦呓了几声,双颊上的红晕愈发明显。   范伸俯身伸手一探。   一股子滚烫。   自打范伸进屋守在姜姝床榻前,春杏便没敢进来,一直守在屋外,紧张地等着吩咐,小半个时辰了,终于听到了身后那珠帘的动静声。   刚回头,便听范伸问道,“府医呢。”   侯夫人叫过来的府医候在外面,待命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能见到世子夫人,如今见屋里的丫鬟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以为终于能进去把脉了,春杏却道,“世子爷让王大夫开一贴风寒药。”   王大夫没敢耽搁,带着春杏赶紧回了院子抓药,路上还碎碎念叨,“夫人出嫁前,老夫替其把过一回脉,奈何医术浅薄,没能找出病根,这一个多月有法师的药养着,身子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今儿一场雨一淋,怕又得回到从前了。”王大夫还是那句话,“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过几场烧。”   将药拿给春杏后,王大夫便悄声道,“姑娘要是方便,下回将那法师的药渣子给老夫留着……”   他翻了好几回东院的渣桶子,半点药渣子都没寻着,愈发好奇,法师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子,竟让夫人这一个月的状态,恢复成了常人。   “成。”   春杏敷衍了过来,将药包拿回来立马去厨房煎了水,等她端着药碗进来,却见范伸,已拿着布巾在替夫人擦着身子。   春杏心头一跳,赶紧上前,“世子爷,奴婢来吧……”   范伸没交给她,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药碗,低声道,“搁着。”   再回过头,便剥开了姜姝领子上的盘扣,布巾轻轻地从她滚烫的颈项擦拭而过,春杏见此一句话都不敢说,将药碗搁在了木几上,悄悄地褪了下去。   人一烧起来,便是反反复复,尤其折磨人。   姜姝也曾真正地烧过。   五岁那年,林氏怀了身孕,嫌其太吵,同姜文召说两兄妹既然喜欢跑出去玩,干脆将其送到城外的庄子里养一段日子。   等她顺利地生了娃,再接回来。   姜姝立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   她怕自己当真被送出去,更怕弟弟去了庄子上没饭吃,半夜跑到了雨底下淋了一场雨,第二日发起了高烧,才躲过了一劫。   自那后,姜姝便成了‘病秧子’。   也幸得林氏二胎生下来的还是个女儿,她和弟弟才得意继续留在府上。   那场高烧,姜老夫人守了一个白日,到了晚上身子便撑不住了,派了安嬷嬷过去照看,安嬷嬷一个人伺候,熬到半夜免不得眼睛发涩。   春杏那时也才半点大,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后半夜姜姝醒来,口渴了,还是自个儿下床去找了水喝。   如今喉咙里的那股灼烧,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姜姝挣扎着起身,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想伸手去模床沿,却发觉自个儿的手正被人攥着。   姜姝睁开眼睛。   床前一盏昏黄的灯火,灯芯笔直,缓缓地烧着,坐在床榻上的范伸,随之偏过头来,“醒了?”   姜姝愣了几息,终于回过了神。   也只记得自个儿下午回来后,睡了过去,但没料到会睡到天黑。   “世子爷……”姜姝一开口,才觉嗓子疼的厉害。   范伸应了一声,“嗯”,伸出胳膊,将她从床榻上扶了起来,随后便递过来了一个瓷勺,手里的大半碗白水还留有余温。   姜姝伸手去接,范伸的手腕巧妙地一绕,避开了她的手,勺子再往上一提,轻轻地碰了碰她泛白的唇瓣,“张嘴。”   姜姝从未被人如此伺候过。   春杏也没有。   她有手,还不至于让旁人喂,姜姝盯着送到她嘴边的汤勺,神色一时有些不自在。   “你发烧了,多喝些热水。”范伸的勺子往她嘴里,微微一倾斜,姜姝不得不张口,范伸将大半碗温水一勺一勺地喂了个干净,又拿绢帕替她拭了嘴角的水渍,“明儿早上再起来喝药。”   说完,便伸手朝着姜姝的额头上探去。   姜姝下意识地往后一仰,身子抵到了床架上,范伸的手才碰到了她额头。   比起下午那阵,烧已经退了许多,范伸挪回手,却没挪回目光。   眸子紧紧地盯着姜姝那双微微眨动的眼睛,姜姝刚抬起头,便被他给盯了回去,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屋内安静了一阵。   范伸的手指头便是一勾,剐蹭了一下她鼻尖,低声道,“出息,竟能将自己折腾病了。”   姜姝的头垂得更低。   如今冷静下来,再去想今儿雨底下发生的事儿,是有些过激……   姜姝不说话,也不太想去提。   身子缓缓地往下滑去,整个人钻进了被窝,正想蒙混过去,却被范伸一把提住了后劲脖子,又将其捞了出来,“不委屈了?”   姜姝心口一胀。   瞬间背过身去,将脸埋在褥子之间,闭上了眼睛,含糊地道,“我还有些困……”   良久,前头的灯盏灭了光亮。   床榻随之一陷。   身上的褥子被人扯了扯,范伸随即躺在了她的身侧,一只胳膊习惯地圈了过来,手掌盖在她的头顶上,指头一下一下地挽起了她的青丝。   姜姝的眼皮子猛眨了一阵,终究还是睁了开来。   头上的发丝,被他绕在指间,酥酥麻麻,那原本已经压下心头的委屈,被他这般一绕,似乎又被他绕了回来。   姜姝眸子微微一转,正要往里缩去,身后的人却是突地侧过了头来,低哑地说了一声,“傻了。”   姜姝僵住没动。   “就算你今儿手里那银针,当真要了她命,为夫也能替你收场。”范伸低下头,唇瓣在那发丝上一吻,沙哑地问她,“谁让你去伤自个儿的?”   范伸说着,又伸出了手,将她压在了脸侧的手掌给挪了出来,放在了外侧。“还疼不?”   那语气如同午后她临近崩溃时,他哄她的那般,顺着她的气儿来,却又带着一股隐隐的强硬,让她不得不听他的。   虽霸道,却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心头的一股子温暖,来的措不及防,姜姝的鼻头突地一酸。   在那泪水快要溢出来时,肩头便被范伸缓缓地掰了过来,双臂紧紧地将她搂进了怀里,唇瓣凑在她耳边轻轻蹭了蹭,“好了,不委屈了,嗯?”   姜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白日里没有哭出来,这会子倒是上气不接下气。   范伸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无奈地道,“昨夜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不会纳妾。”   姜姝抽泣了几下,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过了一阵,彻底没了声。   这回倒是轮到范伸怀疑了,似是反应了过来,将她从怀里拉出来,低下头,捏着她的一张小脸,问道,“怎么?当真是睡着了,一句都没听见?”   姜姝脑子一团懵。   昨夜她确实是睡得迷迷糊糊,以至于今儿早上起来,脑子就乱了。   一度纠结,他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些话。   姜姝被他盯着一瞧,夜幕中朦胧的余晖,照进了那双眸子里,如星空浩瀚深邃,又如烈火一般灼热。   姜姝哭不下去了。   莫非他当真说了什么……   范伸看着那无辜的巴掌脸,便也明了了,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他还道她是害羞装睡,没成想,真睡了过去,捏在她下颚上的手一松,范伸将她摁进了怀里,“睡觉……”   “我……”姜姝张口,声音还带了些浓浓的鼻音,去挠了一下他的胸膛,“夫君要不说一遍,我看看是不是我听得那样……”   范伸反而扣在了她的额头上,“早些睡,还烧着呢。”   过了一阵,姜姝又翻了个身,颇有些抓心挠肺,故意假咳了两声后,见身旁的人还是没反应,便出声道,“我怎么睡不着了,夫君睡了吗……”   范伸没吱声。   姜姝正欲再翻,便被一只手搭在了腰上,低沉的声音擦着她的耳畔,清晰地道,“喜欢你。”   感受到怀里的人没再动了,范伸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低下头去看了一眼那颗僵住迟迟不动的脑袋,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一扬,手掌在她头上轻轻一揉,“睡觉。”   ***   翌日一早,雨点子愈发大了起来。   一大早,虞家大姐便急急地去了侯夫人的院子,倒是没了昨儿的气焰,只同侯夫人道,“你就为了一个外人,当真要和我闹生分了?你要我去同她道歉,我活了这把年纪,脸比命还重……”   管家已经将她院子里的东西收走了。   丫鬟一个也不见。   虞家大姐这才知道侯夫人铁了心,如今见她依旧丝毫不松口,一咬牙,便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哭着要去撞柱头,云姑上前去拉,侯夫人一声止住,“别管她,让她撞。” 第85章   昨儿被侯府的丫鬟, 连扶带拖的从雨里带到了侯夫人屋里后,虞家大姐便如同猫被踩了尾巴,同侯夫人急了眼。   “当初是你让我来的侯府, 上回我说要走,也是你出声相留,说的倒是好听,口口声声要我享清福,今儿你却来这么一通, 你怕是早就处心积虑, 想要毁了我的名声。”   她过的是不如侯夫人,但她人穷志不穷。   她在扬州呆了大半辈子, 日子过的好好的,侯夫人一封信将她邀请了过来, 竟是如此待她的。   那核桃罐子是她拿的?   世子夫人一到院子,开口就是, 自己‘偷’了, 还连着她死去的男人, 都被拉了出来一通损,她能吞得下这口气。   该讨回公道的人是她。   不就是淋了一场雨, 倒在地上不起来,这招, 个个都还就信了。   虞家大姐说完,等着看侯夫人的脸色,却见其毫无波澜,直接承认了自个儿的错误, “是我不对, 我不该让大姐来长安。”   虞家大姐一肚子的话, 卡在了喉咙,当下嘴角便是一个冷笑,“行,我这就走。”   侯夫人一句没留,转头吩咐云姑,“去帮贾夫人收拾东西。”   虞家大姐哪里见过侯夫人这个态度,脚步顿在那屋里又不走了,只盯着她看,“你是铁了心地要同我过不去?”   侯夫人也没同她绕弯子,“今日大姐去东院,怀的是什么目的,当也不用我再挑出来说,你将一个三岁的孩子当靶子使,替自己出了这口气,大姐注重了一辈子的脸面,今日之事,大姐怎就不觉得丢人了?”   虞家大姐从小就只有教训别人的份儿,哪里能听旁人的教训。   且那人还是自己的妹妹。   虞家大姐脸色一变,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我怎么丢人了?你倒是说说,我有何本事,能指使孩子?”   侯夫人直接质问道,“旁人不知大姐心头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姐自己难道也看不清了?我敬你是大姐,念着小时候你的几分照拂,处处让着你,想让你和梅姐儿过上好日子,可你呢,可曾为我和伸哥儿想过?伸哥儿才刚成亲几日,你就提出要让他纳妾,不外乎就是想着,有我这层关系在,梅姐儿将来即便是妾,也能和世子夫人平起平坐。”   虞家大姐的心思被挑了出来,一时哑口无言。   侯夫人看了一眼她半天都没挪出去的脚步,挑明了道,“大姐要想和梅姐儿留下来,那就得守着我侯府的规矩。”侯夫人偏过头,端了几上的茶杯,平静地同她道,“大姐去同世子夫人道个歉,能不能留下来,道完歉以后再说……”   虞家大姐一瞬炸了,“我去道歉?”虞家大姐嘴角几个抽抽,“我稀罕呆在你这……”   侯夫人看了一眼她转过身的那浮夸动作,及时同云姑道,“你跟上,将贾夫人和表姑娘的东西都收拾好,别落了东西,也别多拿了东西。”   云姑被侯夫人使唤了两回,没再犹豫,脚步朝着门外走去。   虞家大姐脸都绿了,气急了地道,“虞江淋,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嫁的好,靠着男人长了威风,平日里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合着今儿是现形了。”   侯夫人也不气,突地一笑,“我是嫁的好。”   说完便看着虞家大姐,缓缓子地道,“嫁的比大姐好,大姐嘴上说着讨厌世俗,暗里却处处同我攀比,实则就是见不得我过得比你好,从小你样样都是拔尖,你以为长大了也理应比我们过得好,如今这样,你怨命运待你不公,可大姐曾想过,日子都是靠自己过出来的,你今日的境地是谁给的?以虞家这几年的实力,你不能二嫁?你偏生要同我怄气执拗到底,认为自个儿了不起,非得守了那秀才的牌坊,直视清高,高人一等。”   侯夫人忍了大半年了,今儿不想忍了,话语没有留半分情面,“今儿我就告诉你了,就算当初你那位秀才还活着,也及不上我侯夫人的地位,你还要同我比吗。”   虞家大姐张着一张嘴,手脚都抖上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侯夫人,“行,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果然是没存好心……”   “没存好心的人是你。”侯夫人一声打断,“我敬你让你,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大姐,我想对你好,如今我知道大姐是个喂不饱的狼,我不乐意了,还不成了?”   这一吵,两人彻底撕破了脸。   按理说,凭着虞家大姐平日里的那股子傲气,也该走人了。   可却没走。   回到院子里安安稳稳地歇了一夜。   刚回院子的那一阵,虞家大姐被起得够呛,倒也当真生过要走的打算,却被贾梅一把拖住,让她往那屋内看了一圈,哭着问她,“娘,你好生瞧瞧这屋子,当真还愿回到以前的日子吗。”   贾梅见她不说话,便突地蹲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娘逢人就说扬州好,可我从没有觉得好过,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那破屋子,娘夜里起夜,我都能听到声响……”   虞家大姐看着自己的女儿,如鲠在喉。   脚步如何也迈不动了。   本以为就这般糊弄一夜过去,这事儿侯夫人便不会再提,为了自己的女儿,她先且忍了。   姐妹之间吵吵闹闹,还能当真了不成。   谁知早上一起来,管家就来了屋子里将两人的日常用具,齐齐搬走了。   院子里丫鬟也没过来。   虞家大姐这才怒气冲冲地跑到了侯夫人的院子,两句话不对,就要去撞柱子,那股子傲气耗尽了后,里子里,没有半点东西拿得出来,也就只有这最后一招。   正闹得不可开交。   门口的丫鬟禀报道,“侯夫人,世子爷来了。”   范伸每日早上都会过来同侯夫人请安。   今儿不过是惯例。   一听说世子爷,屋子里的吵闹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饶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虞家大姐,每回一见到范伸,内心也有些杵。   可此时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想起自个儿怎么说也是他的大姨母,小时候还曾抱着他去镇国寺看过病,这份恩情,他该也记得。   范伸一进来,虞家大姐便走上前逮着他道,“伸哥儿来的正好,这事儿你来同大姨母评评理,大姨母可有做错了什么?你母亲非得让我去同世子夫人致歉,大姨母昨儿不过就是去伸哥儿屋里坐了坐,鹏哥儿非得喜欢那核桃罐子……”   “姨母喜欢东院?”话没说完,便被范伸打断。   虞家大姐一个发愣,范伸又笑着问她,“姨母若是喜欢东院,我和夫人搬出来,姨母住进去?”   那笑透着凉薄,虞家大姐顿时哑了声。   别说是虞家大姐,侯夫人听完了那话,心头都是一“咯噔。”   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俩,从来就没说过一句红脸话,更没有半点隔阂。   今儿断也不能生了误会。   刚要起身去拉范伸坐过来,便听范伸道,“姨母若是不住,往后便不要随意进屋,我那屋里,御赐的物件儿多,哪天姨母不小心再碎了个什么,侄儿不好交代。”   范伸说完,也没再进去了,同侯夫人说了一句,“母亲忙。”便转身退出了门槛。   侯夫人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心口都凉了。   她就这么个儿子了。   侯夫人再也不想同虞家大姐说一句废话,轻声同她道,“大姐,不是我不留你,是你不适合这儿,你回扬州吧,带着梅姐儿回虞家。”   虞家大姐看着侯夫人彻底决绝的脸,似是一瞬,失去了所有的依附。   天上大雨如瓢泼。   虞家大姐的情绪一时失控,声音透过雨雾,惊醒了隔壁好几个院子,“白眼狼啊,当初伸哥儿就只剩下一口气了,是谁抱去的镇国寺……”   虞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乏力,一直呆在屋里养着,鲜少出来。   侯夫人怕她知道这些事情后伤神,昨儿就让人瞒住,没让人告诉她。   如今被虞家大姐这么一闹,声音穿透了几堵墙,虞老夫人岂能听不见,听其声音极为熟悉,这才问跟前的嬷嬷,“怎么回事?”   那嬷嬷跟了虞老夫人大半辈子,什么事儿都没瞒过她。   便大致地解释道,“是大姑娘,想亲上加亲,让跟前的梅姐儿进东院给世子爷为妾,如今没成,也不知同侯夫人说了什么,意见不合,两人红了脸了……”   虞老夫人听的眼皮子直跳,当下就骂了声,“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些年她念及她苦,处处由着她。   她倒好,愈发不识好歹了。   虞老夫人忙地让屋里的丫鬟将她搀扶了出来,刚跨出门槛,便听到虞家大姐道,“当日侯爷不在家,是我抱着伸哥儿上的镇国寺,到了半路上,气儿都断了……”   “你给我住嘴!”虞老夫人一声吼完,身子不停地抖。   虞家大姐立在门前,同侯夫人闹的正上劲,突地被虞老夫人一声呵斥,霎时住了声,虞老夫人抬着手里的拐杖连着指了她两下,才说出话来,“你是想要气死我。”   说完,当下便转过头,同身边的嬷嬷道,“送她出府。”   那嬷嬷还想劝一句,“大姑娘就算是回扬州,也得收拾东西,今儿又是落雨……”   话还没说完,就听虞老夫人打断道,“她能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这话倒是说的实在。   虞家大姐还真就没自己的物件儿,除了虞家给的,侯夫人给的,也就只剩下两双没纳完的鞋面儿,是她自己的。   虞家大姐同侯夫人理论起来的那阵,就没想过要留了。   也知道留不住。   如今见虞老夫人也当着大伙儿的面,竟也维护了老二,撵起了自个儿,心头顿时一凉。   二话不说,连把伞都没拿,转过头就扎进了雨雾底下,空手出了府,走之前还冲着侯夫人撂了一句,“日后就算你侯府登天了,这辈子,我也不会再踏进你侯府半步。”   到了府门外,侯府的马车也及时赶了过来。   马车内,侯夫人到底还是给她收拾了包袱。   虞家大姐一步登上去,头也不回,还催了一声马夫,“赶紧走。”   出了侯府那条巷子里,虞家大姐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双眼睛通红,拂起帘子从雨雾中往后瞧去,心头轻轻地念叨了一声,“梅姐儿,娘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余下的路,全靠她自个儿了。   她不想回,那就不回。   留在侯府,即便不嫁世子,将来也能找个好人家,总比跟着自己强。   这辈子,自己是走不出这笼子了。   侯夫人说的没错,自己是见不得她比自己过得好。   道理她懂,可偏偏就拗不过心头的那股气。   凭什么呢?   她原本就不比任何人差啊……   ***   虞老夫人被虞家大姐一气,病情加重,又躺回了床上。   侯夫人寻了府医来,王大夫道,“老夫人倒也没有什么大毛病,这不过是岁数到了……”   什么意思,侯夫人都听明白了,只问了王大夫,“还有多少日子?”   “多则半年,少则两月……”   侯夫人没再问,打发了王大夫后,便独子一人进屋,服侍了虞老夫人。   床榻上虞老夫人已是满头白发,比起当年,这张脸明显已苍老了许多,侯夫人免不得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母亲将她拉到了床前,将她的手,盖在了椋哥儿那只小手上,痛声同她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眼他,丧子之痛苦,丧母之痛又何其不苦,他还是个孩子啊。”   侯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可就是那么巧。   椋哥儿做了梦,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指头,唤出了一声,“母亲。”   她知道那叫的不是她。   可那一声,在她心头,唤的就是她。   这些年来,她也不知道是自己救赎了椋哥儿,还是椋哥儿救赎了她。   大姐说错了。   她的孩子没有断气,一直都在。   侯夫人轻轻地拉起了虞老夫人的手,轻轻张嘴,声音哽塞地道,“母亲,你再挺挺,椋哥儿已经在努力了,咱们一起等着那一天。”   等着椋哥儿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   看着他儿孙满堂。   ***   姜姝碍着昨儿的事,早上并没有同范伸一道去给侯夫人请安。   怕自己一去,火上浇油。   本以为范伸请完安后,直接会去上朝,谁知姜姝刚搁下药碗,便见范伸又折了回来   早上起来,姜姝的烧虽已退了,声音却还未恢复过来,四肢也有些乏力,整个人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弱,见他回来了,诧异地道,“夫君落了东西?”   范伸的神色微微一闪,应了一声,“嗯。”   进屋后却不说自己落了啥,也没去寻,走到了姜姝跟前,坐在了软榻上,看了一眼她的药碗,“喝完了?”   姜姝点头。   “手还痛不?”   姜姝摇头,“好多了。”见他坐在这半天,姜姝有些替他着急,正想问他到底是落了什么,别耽误了上朝的时辰,便又见他突地起身,凑过来看着她道,“我走了。”   姜姝一愣,不,不找了?   “好,夫君路上小心。”姜姝起身相送了两步,范伸终于看不下去了,直接转过身,拖住了她的胳膊,将其拉进了怀里。   姜姝还未反应过来,那刚喝过苦药的唇瓣,便被他俯身一吻,“等我。” 第86章   昨儿一场烧, 今日早上才彻底退了下去,身子还未好利索,姜姝生怕将病气渡给了他, 后半夜睡觉时,窝在他怀里,都没敢抬起头,往他面儿上吐气。   清晨起来,还刻意同他保持了距离。   范伸一往上凑, 姜姝便躲, 一大早范伸连个手都没碰上,这回终于没能躲开, 给捞了个结实,亲了小嘴儿。   姜姝一个机灵, 还未反应过来,范伸已及时地松开了她, “好生喝药。”说完, 什么物件儿也没拿, 手指头轻轻地划过眉骨,直接走了出去。   姜姝愣了半晌, 才回过神。   看着那黑色的衣摆消失在了门槛外,才察觉出来, 脸上已然生了烫。   他折回来这一趟莫不就为了……   姜姝一下回到了软榻上坐着,手掌撑着半边脸颊,唇角的笑意隐忍了几回,藏也没藏住, 春杏进来, 便见她歪在了榻上, 脸色绯红地翻看着自己手上的白纱。   一双眼睛如同染了春水。   明艳透亮。   自从贾梅往自己跟前一凑,扬言要给世子爷当妾,姜姝就似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   原本觉得很平常无奇,忽然就知道了其珍贵。   再也寻不出一个理由来解释,心头泛出来的阵阵酸楚和排斥是为何后,姜姝便彻底不再挣扎了。   喜欢就喜欢了吧,也不是人人都是姜文召……   她也不是母亲。   断不是那等为了情爱,就忘了自个儿的人。   昨儿她就想清楚了,既然爱了,就好生享受。   春杏上前,见她这幅模样,心头也带着欢喜,怎么也没料到虞家大姐这一闹,到了最后,不仅没让世子爷和夫人生了间隙,两人的感情还变好了。   昨夜夫人发热,世子爷更是一人在屋里伺候。   不愿吵醒夫人起来喝药,换了几盆水,手里的不巾一刻都没放下过,不住地替夫人擦洗着身子。   愣是在床前守了大半夜。   别说是他一个侯府的世子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习惯了被人伺候的主子,就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最是怕伺候病人。   世子爷却没一丝不耐烦。   平日里瞧着那般冷清的一个人,谁见了不犯怵,谁能想得到伺候起人来,还能有这番耐心,春杏上前赶紧趁水和泥,“夫人,世子爷这回可疼着夫人了。”   换作往日,姜姝定会寻个什么正当的理由来,搪塞了过去,不让自个儿往那处想。   今日却没吭声,脸上的一抹娇羞晕在脸上,如芙蓉绽开了朵儿,娇艳欲滴,这会子倒才真正地像个新婚妇。   春杏也察觉出了她的不同。   实则前两日前世子爷陪着夫人去了一趟姜家,回来后春杏就觉得夫人同往日不一样了。   之前呆在侯府一日过去,夫人只管自己过得舒坦,闭口不谈世子爷,可从姜家回来后,忽然就砸起了核桃,昨儿更是冒着雨出去,买了葡萄。   几句话里,不经意间就提到了世子爷。   如今又见她这幅模样,便也明白,怕是不用自个儿再去提醒,夫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   烈女怕缠郎。   夫人就算是铁石心肠,也经不起世子爷这一个多月的软磨硬泡。   春杏收了木几上的药碗,念着她身子还未好利索,进屋拿了一块毯子搭在她的腿上,回来就见晚翠匆匆进来禀报道,“夫人,贾夫人走了。”   姜姝病了一夜,早上起来,脑子里还没缓过来,压根儿就没记起来虞家大姐。   过了那阵之后,胸口的气儿消了,也想通了。   核桃没了就没了,她再砸。   听完晚翠的话,姜姝倒是有些意外,就凭昨儿贾夫人同她闹起来的劲头,怎可能会走……   晚翠便将今日早上发生的事,都说给了姜姝,“一大早的,那贾夫人便去同侯夫人理论,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虞老夫人,虞老夫人亲口撵她走的,走的时候,两手空空,连把伞都没带……”晚翠说着,眸子轻轻一闪,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姜姝的脸色,垂下头小声道,“表姑娘倒是没走……”   也不知道是走的太急还是怎么着,贾夫人竟然走的时候,就忘了带上表姑娘。   等到事情平息下来,大伙儿才想起,贾梅还住在那院子里。   下人禀报给了侯夫人,侯夫人一阵沉默后,便派身边的云姑过去了一趟,云姑到了梅姐儿屋里,两人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云姑问了些梅姐儿什么话。   回来后不久,侯夫人便又唤了两个丫鬟过去伺候着。   旁人不知情,侯夫人和贾梅心里却清楚得很。   侯夫人是托云姑特意去问了贾梅的意思,“表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想法。”   贾梅低头捏着手指头,落了泪,磕磕碰碰地道,“是,是我不该生了那心思……”   云姑心口一松,等着她的表态。   贾梅便又道,“侄女,往后都听姨母的……”   这就还是想留下来了。   云姑回去后便将梅姐儿的话传给了侯夫人,侯夫人见她肯回头,有了这句话便也没再为难她,往后没了她那娘成日在她耳边煽风点火,但愿她梅姐儿能活出自己来。   “世子夫人身子可好些了?”侯夫人不想再提这事,便问起了姜姝。   昨儿侯夫人就听府医说发了烧,本想过去看看,又听云姑说世子爷一直守在夫人床前,连丫鬟都进不去,便也罢了。   到底是她自个儿选回来的,知道心疼人了。   云姑回道,“侯夫人放心,世子爷亲自照料了一夜,烧已经退了……”   侯夫人稍微安了心,想了想还是同云姑吩咐道,“晚上世子爷回来,你让他过来一趟,陪老夫人说说话。”   再如何,也得让母亲熬到那时候,让她亲眼看着椋哥儿归宗。   云姑点头,“好。”   ***   范伸出了侯府,又去了宫里面圣。   昨日范伸带着阮大人,一同进宫,将朱侯爷的供词呈给了皇上后,皇上看完,连骂了几声逆贼,恨其居然四道临头了,还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狡诈,“他倒是回来的快。”   若非范伸及时堵住了朱侯府的地道口,这回说不定还真就被他跑了。   刺杀王爷。   他还真就敢了……   皇上骂了一阵,恨不得将朱侯爷剥皮抽筋,却没说怎么处置,只同范伸定好了三日后去一趟大理寺,亲自会会朱侯爷。   两人本来都要退出来了,阮大人的脚步却是一顿,晚了范伸半步,这一顿正好被皇上的目光扑捉了到。   皇上的性子本就多疑,容不得旁人支支吾吾,直接问道,“阮大人还有事?”   阮大人被皇上一问,又才跪了下来。   本以为这回范大人进宫,会将自己昨夜同他所说的怀疑禀报给皇上,谁知范大人见了皇上后却是只字不提,眼见就要走了,阮大人才故意犹豫了一瞬。   如今见皇上开口问他,阮大人也顾不上范伸了,将自己的想发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启禀陛下,臣怀疑,朱侯爷还有些事未招……”   皇上听阮大人将心头的怀疑说完后,脸色看似诧异,眸子里却不见半分意外,夸奖道,“阮大人观察甚微,不错。”   皇上的夸奖,可比范伸的更为权威。   阮大人心都要飞了,激动地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然皇上却没再搭理他,由着跪在了那,好半晌了,也没让他起来,也没吩咐他继续往下查。   时辰一久,阮大人心头便“咯噔”地打起了鼓。   背心不由冒出了一层冷汗,皇上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同其道,“怎么还跪着?”阮大人不敢起来,皇上又是一笑,“出去先候着,范大人留下来,朕有事商议。”   阮大人弓着忙地退了下去,哪里还敢再说半句。   阮大人走了,皇上才缓缓地看向了范伸,“这宫里谁是他的眼线,他没招?”   阮大人说的那怀疑,范伸早在回来的第一日就已经汇报给了他,他又不是傻子,这等事情若是都想不明白,还有何本事坐到今日的位置上?   范伸道,“臣回去再细审。”   皇上也没催他,“也不急,慢慢审,朕倒是想看看谁最先沉不住气。”   范伸点头。   “那丫鬟,还有那画师,当真就没了音讯?”这事皇上百思不得其解,人都被他那蠢儿误打误撞地带了回来,眼见就要进宫了,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有这个本事……   范伸答,“臣会抓紧去查。”   皇上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声,“爱卿辛苦了。”   皇上知道范伸最近一直在忙着替自己奔波,如今这局势,他还真是愈发离不得范伸了,旁的什么都好说,只要日子够多,不管是谁在他面前耍虚招,他都有那个信心,将其揪出来。   他怕的就是日子不够。   便又问起了范伸,“常青法师,可有消息了。”   那消息,便是长生不老药丸。   说是长生不老药,皇上也没玄乎到那个地步,只盼着林常青的药丸,能让自己再活个十年八载。   让他的文儿在这朝着站稳脚跟。   上回范伸从镇国寺给他带回来的养心丸,也没剩下几颗了,平日瞧着他身子健康,实则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为清楚,尤其是最近,总是感觉到力不从心。   就连他的娇娇,他似乎都没办法满足了……   范伸道,“陛下放心,按日程法师也该回来了,到时必定会给陛下带回好消息。”   旁人的话他听着悬,从未信过,可范伸每回说上一句,皇上尤其的安稳,大抵是知道范伸这把刀,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失望。   而他的文儿,日后有范伸这样的得力重臣相助,什么太子,韩家,都成不了事。   大不了,他再将他养成第二个朱侯爷。   重走一回当年的老路。   将所有阻碍文儿前程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这辈子他就是背上千古骂名,也不会让占有韩家命脉的人,坐上他的皇位。   太子?   在他心里,他就从来没有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不过只是一个韩家派来,争夺他江山的筹码罢了。   “你先回吧,明儿再进宫,朕还有一桩事情要交代你。”皇上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把握,等他先去见了那位太子妃,才能确定心头的怀疑。   范伸回去后,今日如约地来了宫里。   皇上还来不及交代他旁的事情,倒又发生了一件事。   朱贵妃处死了一位在宫中已呆了有二十几年的嫔妃。 第87章   皇上今儿早上刚起来, 外面就来了太监,王公公出去了一趟,再进来替其穿好了鞋, 才将消息禀报给了皇上,“惠嫔娘娘没了。”   皇上想了一阵,哪个惠嫔。   王公公便道,“大公主的母亲。”   说到大公主,皇上才想了起来是谁, 惠嫔原是福安殿伺候韩皇后的一名宫女, 因先皇逼着他娶了韩氏,皇上厌恶韩家, 想灭灭韩家的威风,韩氏进宫才一月, 皇上便当着她的面,宠幸了她屋里的宫女。   后来才有了大公主。   算起来, 也有二十几年了。   大公主都已经嫁了人, 嫁给了刑部尚书府家的小公子, 如今娃都有了三四岁,惠嫔这时候死了, 该是年寿到了,也没什可遗憾的。   皇上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吩咐了一声,“葬了吧。”   王公公垂下头,喉咙突地卡住,没答, 皇上见他欲言又止, 转过头便凝着他, “又怎么了?”   莫非这节骨眼上,后宫还要赶上来凑个热闹?   王公公见其脸色不悦,立马绕了个弯,道,“大公主今儿早上进了宫,不让任何人近身,这会子正跪在乾武殿外,要同陛下讨一个说法。”   皇上纳闷了,一时没了好气,“要什么说法,人死了就死了,朕还有那起死回生的本事不成?”   王公公扶着他起身,只能如实禀报,“人是贵妃娘娘处死的。”   皇上转过头,盯着王公公,还以为是自个儿听错了,“贵妃?贵妃处死她作甚?”   是何原因,王公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昨儿下午贵妃娘娘便派人去了惠嫔的宫殿里拿人,王公公起初也没在意,想着后宫之中,免不得磕磕绊绊。   谁知昨日竟是被关了一夜,惠嫔被贵妃一带走,惠嫔身边的宫女,便去求救了宫外的大公主。   奈何宫门已关。   大公主进不来,到了早上宫门一开,人也没了,大公主想不过,跑来了乾武殿外,跪在外头要当面问问皇上,她的母妃到底是犯了何罪,要将其处死。   皇上听完,揉了揉眉心,“你去问问,到底因为何事?”   王公公还未走出去,朱贵妃倒是自己先来了,一进来脸上便带着疲惫,到了皇上身边坐下后,娴熟地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了皇上的肩头,这才软软地开口道,“陛下,臣妾终于替陛下办成一件事了。”   皇上疑惑的看着她。   朱贵妃仰起头,悄悄地凑在他耳边道,“文儿说的没错,侯府当真还有个眼线藏在了后宫。”说完还故作惊讶地道,“臣妾也没想到会是惠嫔,这都二十几年了,她竟然敢瞒着皇上,同侯府来往……”   朱贵妃说着,脸上便有了悔色,“臣妾之前就该听皇上的,不该念着那份恩情,一再纵容侯府……”   皇上一句话还未问,她倒是全部都招了,一时没回过神,‘嘶’了一声后皱眉问道,“惠嫔?”   朱贵妃点头,“朱侯爷身边的小厮都招了,偏生她死鸭子嘴硬不认……”   皇上一个转身,动作太大,朱贵妃的头被滑了下来,“你把她给杀了?”   朱贵妃被皇上忽然这般盯着,目光又是胆怯又是委屈,“臣妾哪里敢杀她,臣妾不过就是举了个火铁铲子,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反应那般激烈,竟拉住臣妾一块儿往火堆里栽去,要不是身边的富嬷嬷手脚快,臣妾,臣妾八成也就跟着一道去了……”   话音一落,便轻轻地抽搭上了,“昨儿臣妾一夜都没睡好,闭上眼就是那火坑,想寻陛下,陛下又不在身旁……”   皇上见她那委屈劲儿,也不知道是骂她蠢,还是夸她单纯,无奈地搂过她道,“你说你,怎就如此糊涂,事儿没办好,还将自个儿给吓着了。”   朱贵妃更委屈了,“臣妾这不是想为陛下分忧嘛……”   皇上一声闷笑,倒也不怕她生气,“文儿那脑子但凡随了朕,也不至于成了今日这般难以调教,偏生他随了你……”   母子两人都是个直脑子。   若非这些年他时时替他们谋算着,单凭两人的脑子,在这宫里怕是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既然找到了那人,就不该打草惊蛇,等到她自己跳出来,主动去寻朱侯爷了,他再出面,到时候处置起来,不是更有理了?   如今这般死了,倒是成了他们理亏。   这不,大公主就跪在了外头。   皇上一时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了,两人正磨着,王公公又进来禀报,“陛下,范大人来了。”   皇上这才松开了朱贵妃,“你先回去歇息,大公主那里明面上你还得安抚,可别让人再抓住了你什么把柄,将来又在你升后的路上,添上一笔。”   皇上耐心地交代完,见朱贵妃依旧是那副满不上心的模样,叹了一声,也懒得再训她了,外人挤破了头,都想爬到这个位置,偏偏就她是个傻子,从不想着去争。   “臣妾告退。”朱贵妃起身出去。   刚到门口便遇到了范伸,神色顿时和悦地同其打了一声招呼,“范大人来了。”   几日了,范伸无论知不知道实情,既然没暴露出来,便是已经站在了她这边。   他范伸本就是陛下的人,这些年为了她的文儿,同太子一党数次为敌,无形中同她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将来她的文儿离不得他范伸。   他范伸也离不得文儿。   这回的事情他不明说,她也不会去问,两人心知肚明便罢了,她自己暗里找了个替死鬼出来弄死了,这事儿也算是翻了篇。   接下来便是朱侯爷。   她还能想个什么法子呢……   朱贵妃的脚步消失在了廊下,范伸跨步进去,皇上的神色这会儿也有了疲惫,忧心忧虑的事情太多,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抓哪头了。   饮了一口茶,揉了揉太阳穴,才想了起来,今儿找范伸来是为了何事。   “你去查查太子。”皇上没有绕弯子,直接吩咐道,“太子刚封的那位太子妃,韩家的庶女韩漓。”昨日他没吩咐范伸,是想今儿将人唤过来,他亲眼看看。   看看她像不像。   谁知刚起来,却被惠嫔的死绊住了,如今见范伸来了,也懒得自己再去求证,直接同范伸吩咐道,“那庶女是韩国公一年前领回来的,说是年轻时在外欠了一笔风流债,如今外室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你就查查,到底是什么来头。”   皇上交代完,便看向了范伸,摊开了同他道,“你去江南的那阵,朕找了个头脑机灵的人,替你去查了秦家的案宗,朱成誉虽是满脑子的狡诈,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误打误撞,还真就被他说准了,秦家当年还真就活下来了一人。”   说完便问范伸,“阮大人应该同你说过了吧?”   范伸目光没有半丝波动,点头道,“臣已听说过,活着的人是秦家一位姑娘,叫秦漓。”   皇上接过了他的话,“一个秦漓,一个韩漓,就如此巧合,半年前她一进宫,先是朕的乾武殿闹鬼,后又是秦家院子闹鬼,朕如今倒是怀疑,当初那朱夫人说的话,也不完全是假。”皇上说完顿了顿,手掌在膝盖上缓缓地一搓,眸子里的光一瞬阴鸷了下来,“怕是那朱澡,当真着了人家的道,被人当成了替死鬼……”   这也是他为何迟迟没有处置朱侯爷的原因。   朱成誉纵然该死,可这事情,他必须得查清楚。   当年正是因为秦家的姑娘秦漓,同太子有了婚约,他才不得不一块儿将其算计进来,一个镇国公府,一个秦府,都是太子的党羽。   韩家那位庶女,若真是秦家的姑娘,倒也不难理解,太子为何非要顶着自己的压力,封她为太子妃了。   两人原本就是许了亲的未婚夫妻。   太子不帮她,帮谁?   皇上心头已经有了一杆称,“你也不必去打草惊蛇,太子要封她为太子妃,就让他封,这些年,朕倒是还从未抓住过他什么把柄。”   这回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藏匿逆党欲孽。   他倒是要看韩家,和朝中的那帮臣子,要如何出面来维护他。   等到太子一废,他再立他的文儿。   正好送到他心上了。   范伸的面色依旧平静,领命道,“陛下放心。”   从宫里出来,范伸便回了大理寺当值,阮大人昨儿被陛下‘吓唬’了一通之后,再也不敢胡乱张嘴,一身的锋芒收敛了很多,见范伸来了,也没敢往前凑。   乖乖的等着吩咐。   范伸对他的态度,却没丝毫未变,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将手头的案子交给了他,“明日陛下就会来大理寺,阮大人仔细些。”   阮大人见他不仅没有责备昨儿自己的讨功心切,更没对他失望,顿时受宠若惊,忙地点头,“属下明白。”   处理完了几桩案子后,黄昏时,范伸出了大理寺。   今儿回去的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早。   天边的霞云被西落的日头烧得通红,火红的光晕洒在了巷子里,范伸马车到了侯府门前,管家也有些意外。   自从那日撞见了自己不该撞见的事情后,管家便多了一个心眼儿,在范伸的脚步跨上长廊时,及时地禀报道,“夫人去了侯夫人院子,正陪着老夫人说话呢。”   范伸的脚步一顿。   巧好,云姑手底下的丫鬟也过来了,本想去给东院递个信,如今当面碰到的人,也省得跑一趟了,上前唤了一声世子爷,便道,“今儿老夫人身子不太好,侯夫人来话,说世子爷回来了,便去正院瞧瞧老夫人。”   范伸连官服都未换,脚尖一转,直上了正院。   ***   姜姝今儿喝了三道药,身子好利索了,黄昏时才去正院看望侯夫人和虞老夫人。   昨日虽是虞家大姐先拿了她东西,后来她的反应确实也太过于激烈,姜姝刚想同侯夫人道歉,才说了一句,“昨儿是儿媳……”便被侯夫人打断道,“那核桃罐子,可是姝姐儿剥给世子爷的?”   姜姝被她说中,脸上顿时臊了个通红。   侯夫人一笑,倾过身子悄声同她道,“当年,你父亲屋里的一个丫鬟,嫌弃我送给你父亲的荷包太丑,暗里给扔了,我闹出来的动静,可比你这还大……”   姜姝一愣,意外地看着侯夫人。   侯夫人十八岁生的世子爷,如今将将四十,可如今一笑起来,那脸上的神色容光焕发,哪里像是四十的人,说是三十也没人怀疑。   身边的云姑一听她提起了这桩,也想了起来,忍不住笑着插嘴道,“可不是,那丫鬟遭殃了不说,侯爷还跟着受了连累,哄了半个月,非得昧着良心夸夫人绣的那团花花绿绿的芍药好看,才肯罢休……”   姜姝眼皮子一跳。   怎也是芍药……   心头正是心虚,偏偏又是怕什么来什么。   侯夫人听了云姑的话,似是想起来了一桩事,回头便看着姜姝道,“从小我就手笨,哪里会绣什么花样,可比不上姝姐儿,上回老夫人替姝姐儿带过来,送给世子爷的那芍药荷包,针线极好,母亲瞧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姝姐儿若是得空……”   姜姝的心都提起来了。   没料到自个儿这双手,竟同侯夫人赶了个巧。   两人都不会绣……   可世子爷好糊弄,侯夫人她怎可能糊弄的过去。   姜姝正骑虎难下,门口突地响起了一声,“母亲。”及时将侯夫人那未说完的后半句给打断了,姜姝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就看到了范伸跨步进来。   姜姝逃过一劫,目光望过去时,眼神里的情意便愈发浓烈。   范伸眸子一顿,上前同侯府问安后,便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她身旁,轻声问,“风寒好了?”   姜姝点头,乖巧地答,“好了。”   侯夫人见人回来了,又看了一眼天色,心头道了一声‘稀奇’。   转头又见两人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眉来眼去,神色躲躲闪闪,也懒得遭人嫌弃,赶人道,“时候不早了,看完了老夫人,早些回去,姝姐儿身子初愈,别累着了。”   虞老夫人就住在侯夫人隔壁的厢房。   两人从侯夫人的屋子出来后,姜姝落后两步,范伸走在前头伸手去牵她,头一回没捞着,第2回 刚伸出手,掌心便被一只柔软的小心攥了上来。   范伸侧过头,却只看到了偏过去的一颗毛茸茸脑袋。   没见着脸。   范伸唇角缓缓一勾,也没说话,一路牵着她的手走去了老夫人的屋前,到了屋子前面那跟朱漆圆柱时,范伸的手突地故意往前一拉,姜姝身子不稳,扑了过去。   范伸一个侧身,姜姝的额头便撞在了他胸膛上。   姜姝一僵,心口霎时“咚咚”直跳。   这里是正院,路上人来人往的,姜姝赶紧往后转过脑袋,惊魂未定之时,耳根子处突地一股温热的气息袭来,“想我了没。”   那声音低哑性感。   姜姝的脸“唰”地一下彻底地红了开来,还未回过神,人又被范伸捞着手腕,那圆柱后走了出来。   两人的身子刚站直,跟前的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虞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看着二人笑了笑,道,“世子爷和夫人可算来了,老夫人正念叨呢,赶紧进来吧。”   虞老夫人今儿的精神尤其恍惚。   谁也不念,就念着世子爷。 第88章   虞老夫人刚喝了药, 正醒着。   嬷嬷引了两人进来,俯身挨着老夫人耳边欢喜地道,“老夫人, 世子爷和夫人来看您了。”   虞老夫人眼睛一瞬有了光泽,转过头朝着床边望去,姜姝赶紧上前,轻轻地唤了一声,“祖母。”   虞老夫人到了年纪, 眼窝下陷了不少, 眼睛却依旧明亮瞧不出半分刻薄,慈爱地看了一眼姜姝, “世子夫人来了。”   嬷嬷立在一旁,听了此话长舒了一口气, 笑着同姜姝道,“老夫人这回总算是没唤错人了。”今儿几个表姑娘过来, 老夫人对着虞莺唤虞梦, 对着虞梦又唤梅姐儿, 几个姑娘出声去纠正,谁知越纠正越乱。   笑着闹了一阵, 老夫人倒有些精神气儿了。   如今两人过来,老夫人正在精神头上, 说完便先握住了姜姝的手,念叨道,“世子夫人千别同那号子不长眼色的人计较,好生陪着世子爷……”   姜姝心头一酸, 浮上了几丝内疚, 点了点头, 轻声应道,“嗯。”   昨儿那事闹出来后,她心头憋屈贸然招找上了贾夫人,也没料到会惊动到虞老夫人。   今日见个个都站在她这边说话,姜姝心头早就有了自责,掌心轻柔地盖在虞老夫人的手上,俯下身凑在她耳边,悄声地道,“老夫人身子赶紧好起来,咱们下回带上世子爷一同摸牌,保证能赢……”   虞老夫人的嘴角扬了起来,一时笑出了声,“好。”目光一转,便看向了姜姝身侧的范伸,突地出声唤道,“椋哥儿也来了。”   屋子里一瞬安静了下来。   姜姝愣了愣,看向范伸。   身旁的嬷嬷脸色突地一变,赶紧道,“奴才刚还说老夫人没认错人,这不,就又糊涂了。”   姜姝想着,那椋哥儿怕是虞家谁的小名儿,也没多想。   范伸这才上前唤了一声,“祖母。”   姜姝赶紧往边上挪了挪,嬷嬷去搬了两张木凳子过来,两人紧挨着坐在了床边,虞老夫人今儿一日多半都是在睡觉,这会子话倒挺多。   然说了半天,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世子爷忙不忙。”“世子夫人身子好些了没。”“夫妻之间定要和睦。”   一听她说话,便知神智还是没有清醒。   说了一阵,虞老夫人的眼皮子便有些重了,姜姝看了范伸一眼,范伸轻轻地点了头,姜姝便将虞老夫人的手放进了被褥中,“祖母先歇息一会儿,明儿咱再来看您。”   虞老夫人说了好一阵话,确实也累了,嘴里的话一断,立马闭上了眼睛。   姜姝替她掖好了被角,才起身跟着范伸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经漆黑。   春杏在前头提着灯盏,姜姝和范伸两人走在后面,并肩出了正院。   脚步上了长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夜里不知从哪来的一道虫鸣声传来,姜姝先侧过头,开口问道,“世子爷,祖母的病能好吗。”虽同虞老夫人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姜姝能感受到虞老夫人对范伸,还有对她都格外的关心和疼爱。   大抵也是怕范伸难过,姜姝又小心翼翼地道,“夫君既然认识常青法师,等常青法师回了长安,让他给祖母把把脉,祖母定会好起来……”   两人的身子紧挨,姜姝那一侧头,胳膊便撞到了范伸的胸膛上。   范伸应了一声“嗯”,伸出手,极为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带着她缓缓地往前走。   长廊外雨点子依旧肆虐,砸在屋顶上,哗啦啦的声音,落在夜色中,倒没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有了几分宁静。   宁静的雨夜,一股幽香索鼻。   范伸眸子深处那抹暗沉,终是缓缓地散尽。   一上了东院内的长廊,姜姝便明显感觉到腰上的那只手,愈发紧固,姜姝不得不往他怀里钻,两人的身子贴得越来越紧……   “世子爷……”姜姝的呼吸快跟不上来了,紧张地看着前头春杏的脚步,生怕又惊动了旁人,压低了声音才唤了他一声,想要他松开些,话还没说出来,腰上的手突地又使了力道。   姜姝没有防备,嘴里的一声娇呤溢出来,堵在了范伸的胸前。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范伸俯下身来,唇瓣盖在她的双唇上,铺天盖地吻如狂风席卷,姜姝彻底地喘不过气儿,几道低喘穿进雨雾,又被雨声淹没。   黄昏时范伸便赶了回来。   此时才碰到人。   心头那抹从未出现过的陌生的牵挂,陡然化成了一股狠劲儿,尽数发泄在了姜姝的身上。   他从未在办正事的时候,想过一个人。   今儿却在去宫中的路上,在皇上的乾武殿,在大理寺,甚至审阅着大理寺的案件时,脑子里时不时跳出她这张脸。   想着她嘴角的月牙儿。   想着,她在他怀里承欢……   他是魔障了。   雨雾中隐隐的几声喘息传来,前头春杏手里的灯盏,彻底地将两人的身影忘在了廊下的一处隐蔽角落里,脚步跨进门内,赶紧屏退了屋里的丫鬟。   等到两人进屋时,姜姝的衣衫已凌乱不堪。   屋内烛火昏暗,鬓角的发丝散落而下,贴在她莹白的脸色,头顶上一声雷鸣传来,姜姝一个哆嗦,身子便是一轻。   范伸提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桌案上。   姜姝抓住了他的手臂,惊恐地唤了声,“夫君……”根本就阻止不住,身子一个失重,屋外的响雷便如同劈在了她身上,狂风裹着朝露,只朝着那崖壁上的一道石缝里钻。   呜呜的风声拍打着石壁。   那崖壁终是露出了真容,服了软,裂开了一条小缝,容了那风捣进来……   狂风无情,无处不钻。   石缝内,霎时被搅得天翻地覆,几番折腾石缝儿终是忍不住溢出了滴滴雨露,不断地去包裹住那股狂风。   风钻着石头缝儿,石头缝儿裹着风。   崖谷内狂风拍打着石壁,“啪啪”作响,石缝里渐渐地发出了声声水泽,混着被狂风捣鼓的呜咽声,响了半夜,才缓缓地消停了下来。   风浪歇停后,石壁上遮挡的树木,已被拔了个干净,光秃秃的石壁露出了真容,光洁又白皙。   石缝里内也早已是一片狼藉,风浪平静下来,雨露便顺着缝隙,缓缓地流出石缝之外,挂在了那石壁上,一滴滴地往下坠落……   “姝儿……”   风浪声远去,姜姝周身无力,那人却又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姜姝一个机灵睁开眼睛,颤抖得想要从那桌上下来,便听范伸道,“给为夫生个孩子。”   之前他从未去奢望过。   这辈子他不需要任何人,他也不会给任何人带去半丝温存。   但如今,他想试试……   姜姝僵住,望向了身前那张朦胧的面孔,屋外恰巧一道发白的光亮闪过。   光线往两人身上一照,彼此都看了个清楚。   姜姝羞得无地自容,哪里还顾得回答他,忙地偏过头去,突地那腰侧之下,耻骨之上的位置,被范伸的手指头重重的一按。   姜姝没去阻止他。   实则,昨儿她就将藏在枕头下的那个荷包,悄悄地取了出来。   以前她不敢。   但如今,她想试试……   屋子里的丫鬟们虽未近身,却一直在外屋留意着房内的动静,见差不多了,赶紧去了浴池调好了水温。   姜姝一双腿酸得厉害,加之风寒才愈,站都站不稳。   范伸抱着她进了浴池。   姜姝起初还挣扎了两下,奈何周身实在提不起劲儿,便也乖乖地偎在范伸身上,由着他替她擦洗。   从浴池出来,再回到床上,姜姝便如同一只小猫,卷缩在范伸的怀里,紧紧地捏住他胸前的衣袍,安心地睡了过去。   心头一阵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个人,从今往后,就是她的了。   谁也不能碰。   ***   大雨落了一夜。   长安城内成片的红砖绿瓦被雨雾一覆盖,看似平静,暗里却藏着一股暗涌,暗涌流窜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日,便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范伸一早又进了宫,直上乾武殿,同皇上禀报了自己的调查结果,“陛下猜的没错,太子妃正是秦家的余孽,秦漓。”   皇上好一阵激动,忙地更衣携着范伸一同去了早朝。   朝拜一结束,皇上正要迫不及待地抓太子的把柄,却被太子抢了个先,当着所有臣子的面,往他跟前递上了一本奏折,“儿臣请求皇上彻查当年,秦家和镇国公府谋逆一案。”   太子话音一落,皇上还未反应过来,韩国公便跟着跪下,“臣复议。”   接着又是大公主的公公,刑部尚书。   之后,那朝堂上竟是跪了大半,只剩下了范伸的大理寺,和其相关的府衙一党垂着头立在了那,纹丝不动。   皇上死死地盯着太子。   太子平静地道,“十五年前,朱侯爷蒙骗了父皇,栽赃秦府,镇国公府私藏火药,对其灭了族,如今朱侯爷落马,父皇也该还他们一个公道……”   太子的话音一落,皇上便抓起了案上的酒盏,朝着他扔了过去,“你今儿打的是什么主意,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就是想维护秦家那余孽,你私藏余孽之事,朕还未拿你是问,你竟是满口胡言乱语……”   太子轻轻地侧开身子,刚躲开那酒盏,身后大殿外,便突然又传出了一道响亮的声音,“父皇,皇兄所言并无虚假,本王可以作证……”   皇上心头突地一震,抬起了头。   文王疾步闯进了大殿,立在了太子身旁,接着道,“父皇,儿臣在江南已经见过了朱夫人身边的丫鬟,亲耳听她所说,当年姑姑和秦家的死,都是朱侯爷一手谋划,秦家和镇国公府,根本就没有谋逆。”文王着急地看着宝座上的皇上道,“父皇,你是被朱侯爷那狗贼蒙骗了。”   皇上嘴角几个抽搐,终于反应了过来,一瞬起身,声音都急结巴了,“来人,将他给朕拖下去……”   逆子啊。   这个蠢货,当真是屡教不改。   文王一听,慌不择人,竟是一把抱住了太子的腿,对着跟前走过来的侍卫吼道,“谁也别来碰我。”吼完又看着宝座上的皇上,恨声质问道,“那朱侯爷到底对父皇和母妃,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何父皇和母妃都要如此维护他……”   文王离开江南时,就恨不得将朱侯爷碎尸万段。   后来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所有的证据都确凿了,先是被自己的母妃相拦,关他禁闭,喂他迷药。   若不是他身边有个机灵的小厮,几回助他逃了出来,后来又告诉他朱侯爷怕是早就回了侯府,他连夜上门搜府,范大人恐怕也抓不到人。   如今朱侯爷落到了父皇手里,父皇又迟迟不肯处置。   文王这两日人都要炸了,想不明白,朱侯爷有何本事,竟然能让父皇和母后齐齐维护,若非范大人,那日在将江南,他早就丧身在了朱侯爷的手里。   这样的逆贼,还有何可留的?   莫非自己的命,还比不上他朱侯爷那条贱命?   皇上一屁股又跌回了椅子上,“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   眼见跟前的侍卫又要上手了,文王急得哭,“父皇,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母妃她就是朱家的人,她将我关在王府,为了一个朱侯爷,竟然让人喂了我迷药,如今父皇也不要文儿了吗……” 第89章   大殿内鸦雀无声。   皇上愣愣地看着文王, 许是也被他所说之事震惊到了,一时忘了反应,整个大殿之上, 瞬间如同麻雀一般,窃窃私语开来。   文王又趁机唤了一声父皇,“朱侯爷诬陷的是父皇的亲妹妹,儿臣的亲姑姑啊,母妃狠不下心讨伐朱侯府, 那是因为她姓朱, 可父皇是我大周的天子,怎能再任由朱家摆布……”   皇上的眼皮子一跳。   文王越说越激愤, 恨父皇竟然还看不透,当下也不怕臊了他脸面, 直接当着臣子的面道,“儿臣从江南回来, 便禀报给了父皇, 有朱侯府的丫鬟作证, 朱侯爷不仅诬陷了秦府和镇国公府,还曾在二十几年前, 胆大包天,安插了一名眼线在父皇的后宫, 父皇不信,母妃却相信了,昨儿快了一步,先将人查了出来, 暗里给杀了。”   文王说完, 回头就指着刑部的尚书大人道, “母妃昨日处置的就是尚书府大公主的母妃,惠嫔。”   尚书吕大人此时还跪在地上呢,听完此话,面色都青了。   虽说宫中的惠嫔娘娘同他并无过多交际,但自己的小儿尚公主,这些年来,家族和睦,心头也早就将其视为了家人。   昨儿听说惠嫔被被贵妃娘娘处死后,大公主心神不定。   腹中的二胎才刚怀上不久,愣是去了乾武殿外跪了一个早上,不仅没见着皇上,还被朱贵妃故意为难绊倒在地上,事后若非太子派人将其接到了太医院。   他张家的子孙多半就保不住了。   张尚书为人一向谨慎,在太子和文王之间,原本谁也不站。   这一来,也被逼着站在了太子的队伍。   今日来上早朝,张尚书心头就已经对朱贵妃不满了,不知道惠嫔到底是犯了何罪,要突然处死她。   如今被文王这一顶帽子扣下来,本就是个认死理的人,立马就对着皇上,磕了两个响头,义正言辞地道,“陛下英明,臣恳求陛下严查。”   凡事都得讲一个理字。   那惠嫔的出身,在大公主同他张家议亲之时,他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出身再平常不过。   怎可能同侯府扯上关系。   总不能当人死了,就胡乱地扣下帽子,张尚书今儿是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让皇上给个说法,当真惠嫔是侯府的眼线,他认了,若不是,那就得让皇上还给大公主母妃一个公道。   张尚书两个响头磕完,终于让皇上回过了神。   “快,快将这逆子,给朕拖出去……”皇上一着急,胸口的气儿半天都喘不上来,王公公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范伸立在大殿内,这才对其身边大理寺的臣子使了个眼色,“带王爷下去。”   侍卫们见文王抱住太子的腿不放,不敢强硬上手,如今臣子们上前将其掰开,侍卫们这才放开了手脚,几人架着文王的胳膊,拖到了门槛外,文王的声音还不断地传了进来,“范大人,朱侯爷的罪过,范大人也是亲眼所见,范大人一定要好好劝劝父皇,别让他被人蒙蔽了眼睛……”   那声音消失后,大殿内跪在地上的臣子,个个都摇起了头。   皇上已经被他气得头昏脑涨,拂袖一扫,桌上的酒盏尽数甩在了地上,“叮叮当当”的破碎声,响在殿堂内,清脆又空旷。   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皇上无力地靠在了龙椅上,跟前又是一阵恍惚,只气自己怎么就生出了那么个混账东西。   不觉怀疑,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何意义。   皇上还未从那愤怒中平息过来,底下的太子,再次上前重复道,“请父皇彻查朱侯爷,重审当难秦家和镇国公府的谋逆之案。”   皇上眼睛一闭,心头恨不得立马让太子消失,却没有了力气再发怒。   太子的话音一落,众臣子又是跟着一道附和。   “陛下,王爷所说不无道理,那朱侯爷既是如此之人,当年秦家和镇国公府,必定是有怨啊。”韩国公跪在了地上,步步紧逼道,“臣恳请陛下替裴秦两家主持公道,重新彻查此案,还两家一个清白的名声,以此告慰为我大周的忠良将士,我大周容不下任何一个叛国的逆贼,也容不得忠臣被奸人所害,含恨蒙怨,我等作为长辈,又岂能让那些心怀家国,一心想要保家护国的后辈们寒了心……”   韩国公的话,一半请求,一半胁迫。   每一句都在理。   皇上便知道了,今日的大势已去,他斗不过太子和韩家,缓缓地从那龙椅上起来,也绝口不提余孽之事,无力地对王公公摆了摆手,起身颤颤巍巍地退出了大殿。   “退朝。”   王公公一声说完,大殿内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张尚书,“陛下三思啊!”   皇上被那一声,喊得腿软。   脚步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恨不得将身后那一竿子人等,一一赐死。   朱贵妃听说了朝廷上发生的事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最后也只见到了空荡荡的大殿,皇上和臣子早就散了个干净。   朱贵妃又急急忙忙地赶去了乾武殿。   这回去没能进得了门。   王公公立在门外,弓腰道,“娘娘,陛下正睡着呢,等陛下醒了,奴才再派人知会娘娘……”   朱贵妃愣在那。   入宫二十几年,今儿怕还是自己头一回被皇上拒在了门外。   朱贵妃心头一凉,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硬闯,只立在门外抽泣道,“都怪我无用,不是个好妻子,我和我儿自来愚笨,这辈子能有如此福气,已经很知足了,再也不想要陛下为了我娘俩劳累,只求陛下能养好身子,一家人在一起……”   二十几年前,她将自己交给皇上的那日,还‘不知道’皇上就是皇上,同其许诺道,“妾这辈子,定会当好相公的妻子。”   是她没做好。   朱贵妃说完,也没再停留,流着泪离开了乾武殿。   一回到自己的宫殿,那袖子回头便是一甩。   指甲尖儿直接从身后晴嬷嬷的脸上划过,“本宫不是让好好看着王爷的吗,怎就将人放出来了?”朱贵妃骂起人来,也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你们让本宫怎么办,怎么办……”   文儿他知道什么?   这一通子,却什么都说了出来。   朱贵妃急得抓心挠肺,“不是让你们继续给他喂药吗,就你们知道心软,本宫不知道?”朱贵妃哭了起来,“他是我儿,我能不心痛吗。”   可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母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将来要面对的,便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啊。   今日陛下明显已经对她生了嫌隙。   她该怎么办。   文儿又该怎么办。   “去救侯爷,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将侯爷从大理寺给本宫带出来。”朱贵妃说完,自己都觉得玄乎,大理寺归范伸掌管,护得犹如铜墙铁壁。   她的人如何去救。   除非范伸自己愿意放人。   朱贵妃脑子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本宫明儿要办一场茶会……”   她不好同范伸说话,但他还有个刚进门不久的夫人。   世子夫人,她总可以见见。   ***   当日下午,朱贵妃的邀请函便到了侯府。   为了不让皇上怀疑,不只是侯府,朱贵妃将韩国公府,长安城里几个名门贵族,一并都邀请到了宫里,同皇上禀奏时,说的由头是,最近宫里的气氛差,想寻了臣子们的家眷过来,缓和缓和。   皇上如今已没了功夫去管她。   随口应了下来,这会子只要她肯消停,喝茶赏花都行……   从乾武殿回来后,皇上就病了一场,稍微好点后,服用了护心丸才慢慢地缓了过来,人一清醒之后,立马让王公公宣来了范伸。   两人关起门来,分析今儿大殿上所发生的意外。   “这就是预谋,他韩家忍了二十几年,等的就是这一天。”皇上一说起来,又有些激动,“朕真后悔,当年没将韩家也一块儿都处置了,留到了今日,竟是野草燎原,全都复苏了。”   他就说呢,太子一向沉稳,这回忽然剑走偏锋,敢忤逆自己的意愿,娶韩家庶女为太子妃了。   原来是,压根儿就不怕他查。   估计还巴不得,自己替他将那秦家余孽的身份都暴露出来,让其名正言顺地归回于秦家。   “好大的一盘棋啊。”皇上看了一眼范伸,自嘲地一笑,“咱们这回可都是被他耍了。”   范伸起身谢罪,“请陛下责罚。”   皇上忙地招了招手,让他落座,“想个法子,将朱成誉放了。”   当年的案子是他朱成誉帮他策划,如今出了问题,既然还没死,就该由他自己来善终。   横竖都是个‘死人’了,先用他来应付太子,真到了万不得已,最坏的结果,秦家和镇国公府翻案,也有他朱成誉来背锅。   死都死了,翻了案又如何。   一个余孽秦漓,成不了事,如今最棘手的是还活着的韩家。   范伸领命。   皇上却没让他走,等王公公屏退的屋里的宫人,皇上才暗自给了范伸一道旨意,“今儿先委屈你,去王府守一夜,看看文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他气归气。   可文王在大殿上的那一番说辞,时不时地钻进他脑子。   娇娇竟然喂了文儿迷药?   起初他也不敢置信。   如今冷静了下来后,便开始犹豫了,他虽从未怀疑过娇娇,但他知道,她的脑子一向愚笨,怕不是又着了朱侯爷的奸计。   范伸领命告辞,直接上了王府。   范伸一走,皇上坐在那半天都没有动,王公公过去扶他起来,见其目光有些呆滞,正欲问一声,便听皇上轻飘飘地道,“你去替朕查查惠嫔。” 第90章   宫里朱贵妃的帖子午后便到了姜姝手里。   姜姝坐在软榻上, 朝着窗外望了一眼天色,雨还落着呢,怎就忽然办起了茶会……   朱贵妃是文王的母妃。   上回姜姝进宫文王还在皇宫, 如今虽已经搬去了王府,但谁也说不准明儿会不会进宫,姜姝着实不愿往那红墙内钻。   可这帖子已经到了她手里,断没有她一个世子夫人去驳贵妃颜面的道理。   姜姝正想着,国公府的韩凌便来了。   韩凌也收到了帖子, 一副心事重重的出了国公府, 一见到姜姝,脸上的阴云立马又消散了个干净, 两人算起来,也有一个多月没见。   韩凌还是老样子。   半点不见情伤的痕迹, 除了偶尔嚎上两声,该吃吃, 该喝喝, 这段日子以来, 完全没亏待自个儿。   哪里又会有什么变化。   两人一番打探,韩凌先开口, “药罐子,你当真成贵妇了。”韩凌伸手去摸了摸她头上挽起来的鬓发, 如今成亲后那头发一束起来,姜姝的一张脸愈发显小,韩凌又拿着手掌比了比,感叹道, “你家大人那手掌, 一掌盖下来, 能遮了你整张脸。”   说完,难得在姜姝脸上找出了一抹娇羞,顿觉稀奇,凑过去问她,“喜欢上姐夫了?”   韩凌还记得,出嫁前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自己还担心会闹出事来,暗里给了春杏那丫头一包药粉,也不知道事后如何了。   瞧这会儿倒是一脸的容光焕发。   姜姝也没瞒着他,眸子轻轻地一闪,拿了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含糊地道,“挺喜欢的……”   韩凌看着她一脸春风荡漾的神色,愣在了那。   往日她一直说教自己。   什么男人除了她表哥,没一个好的,千万不能对男人动心,更不能往上贴。   韩凌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觉得她这人压根儿不懂情,如今忽然转变了过来,顿时好奇,兴奋的往上一凑,“快说说呗,怎么喜欢上的,倒没想到姐夫那死板脸,竟有这等本事……”   姜姝自来同韩凌无话不谈,如今那脑子里本就塞满了范伸,韩凌这一问起来,姜姝恨不得一股脑儿地将他吹上天,不仅没有回避,也凑了过去,就着外面的天色,打了个比方,压低了声音问韩凌,“落雨天可曾有人替你撑过伞……”姜姝说完,看着韩凌轻拧的眉头及时道,“除了丫鬟。”   韩凌摇了摇头,“没有。”   姜姝神色的面儿上明显有了自满,雀跃地同她道,“世子爷会。”   韩凌眼皮子莫名一跳,姜姝又问,“这么些年,可曾有人半夜替你买过吃的回来?”说完依旧重复道,“除了丫鬟。”   韩凌又摇头。   家里人生怕她吃多了,哪里还肯给她买东西。   姜姝嘴角又是一扬,“世子爷给我买了。”   韩凌心头突地一梗,总觉得哪里不对,姜姝看了她一眼,没给她任何思量的机会,又接着问道,“你卧病在床,可曾有人守你一个通夜?就算是家人,丫鬟,还不还得轮流着守,一个人照顾病患多累,你说是不是?”说完也不等韩凌开口,又将自己绑着纱布的那只手送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嘴角笑出了一弯月牙儿,“你瞧瞧,好不好看,世子爷亲自捣的草药,亲自替我敷上……”   姜姝说着捂着嘴,一声轻笑,“这还绑了一个蝴蝶结,你说他一个大理寺卿,平日里多少人见了他都害怕,那样一个人怎就,怎就还回绑这样……”   姜姝说起了劲儿,直接拉着身旁的韩凌,神神叨叨地道,“他是不是以为我喜欢蝴蝶?我有些想不起来,是不是曾同他提了一嘴,好像是曾同他说过,喜欢一个化妆盒子,那盒子上系的就是蝴蝶结,他该不会就记住了吧?你说他一天事情那么多,怎就记得这些琐碎的小事……”   韩凌心口越来越塞,看着跟前那张笑痴了的脸,这回嘴角都跟着抽了抽,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合着今儿她就是过来受虐的。   想起自个儿那段坎坷的情路,韩凌受不了了,立马直起了身子打断道,“行了,知道你家世子爷好……”   姜姝压根儿不知道谦虚,随口回了一句,“你也会有的。”   韩凌闭了嘴吧,不吭声了。   姜姝便拿了木几上的一颗葡萄,送到了她嘴边上,“吃啊,别客气。”   韩凌偏过头,“你吃吧,我没胃口。”   姜姝轻轻地瞥了一眼她紧皱的眉头,将那葡萄缓缓地放进了盘里,这才问她,“怎的,还没死心?”   太子都封了太子妃了,她早就说了,太子不适合她。   还惦记着呢。   找个真正喜欢自己的人不好?非得让自己过得那么苦。   韩凌安静了一会儿,便回过头,自己抓起了一颗葡萄往嘴里一塞,满脸的委屈地道,“我真可怜……”   姜姝看着她吃。   眼见盘里的葡萄去了一大半,心头便是一跳,将那盘儿给捞了回来,“你少吃些,我好不容易买回来,世子爷一口还没尝过呢……”   韩凌一眼瞪过去。   瞪着瞪着就起身扑在了姜姝身上,嚎嚎地哭了起来,“小时候我争不过秦家那小萝卜便也罢了,如今连自个儿刚进宫的妹妹都争不过,我太不争气了……”   母亲一直同她说,太子不会娶韩家人吗,她妹妹韩漓,不也是她韩家的?   进宫一年不到,就封了太子妃,这怕是进宫后不久,就已经偷偷好上了……   韩凌又是一声抽抽,“我这也太苦了……”   姜姝让她好生发泄了一通 ,才轻轻地拍了拍她肩头道,“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凭你韩家的底子,将来不愁寻不到好郎君,下回咱一起挑……”   韩凌缓缓地从她身上起来。   哭完了后,那眼泪说收就收,“我还能找谁,屋里的几个妹妹,嫁的都是达官显贵,我还以为韩家将来,得靠我去替他们争光,竟被自个儿的妹妹,后来者居上。”   姜姝看着她,憋着笑。   韩凌话头子一转,突地又问姜姝道,“还有比太子长的好看,比他更有本事的人吗?”   姜姝不乐意了,嘀咕道,“我还觉得咱世子爷是绝世无双呢……”   韩凌唇角一噘,坐回了软榻上,目光呆滞了一阵,便看向了姜姝,“正好,明儿是贵妃娘娘的茶会,你陪我去一趟,我还想最后再瞧一眼。”   毕竟是自个儿争了十几年的人了,不亲眼看到,她怕是死不了心。   姜姝愣了愣,看了一眼木几上的帖子。   本想等范伸今儿夜里回来,问问他,能不能想个法子应付过去,如今被韩凌这番可怜巴巴的一望,又于心不忍了。   “文王那……”   姜姝正打算和韩凌合计合计,严二回了东院,进屋便禀报道,“世子爷今儿有公务在身,守在了王府,夫人不必等了,明儿夫人若是想进宫应邀,放心去便是,若是不想,世子爷自会替夫人圆个幌子。”   严二的意思很明白了。   姜姝去和不去,范伸都会替她打点好。   严二禀报完,脚步刚转过去,打算折回赶去王府,便被姜姝一声唤住,“严侍卫,先等到。”   严二回头,就见姜姝端着桌上的小半盘葡萄,递给了春杏,春杏进屋再回来,便是满满当当的一果盘葡萄,直接交给了严二。   严二疑惑地接过,才又听姜姝同他交代道,“拿给王爷和世子爷,他们若是喜欢吃这个,今儿夜里就辛苦严侍卫,剥给他们吃……”   文王是个什么德行,姜姝岂能不清楚。   为了替他们省点脚程,跑去上青楼找姑娘剥葡萄,她都给他们备现成了。   要多少,她给多少。   见严二神色僵在了那,姜姝便道,“若是不够了,严侍卫派个人回来,我屋里还备了些……”   “够。”严二硬着头皮端着那果盘出来,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到了侯府推开门,里头已是一片莺声燕语。   哪里用得着上青楼,朱贵妃为了将文王留在府上,费尽了心思,寻了几个绝色美人儿,今儿晚上范伸过来,赶了个巧,遇上了。   文王对范伸自来大方,邀了范伸一道过来分享。   屋外大雨磅礴,屋内一片春色。   此时天色还未黑,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灯,严二进来小心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物件儿,端着那果盘递到了范伸跟前,低着头道,“夫人让属下拿来给世子爷。”   范伸眸子一顿。   跪在他身旁蠢蠢欲动的两位姑娘,见状便要伸手去拿,手还没碰到碟盘,便被一把折扇突地挡了过来,轻轻地往上一挑,随即清冷的声音入耳,“退下。”   那两姑娘被文王差使过来,看到他的脸色本就有些怵,坐了这一阵了,都不敢往前凑,本想抓了葡萄来剥了喂给他。   如今听见这么一声,赶紧缩了回去,回到了文王身旁。   文王已经躺在了美人堆里。   片刻之后,一声声的娇呤,溢满了整个屋子。   往日范伸一直都能平静地看着,候到文王结束了,才替其善尾,今儿却突然生了厌烦。   再看了一眼桌上那葡萄碟盘,指腹轻轻地揉了揉眉骨,耐心一瞬也就用完了。   范伸起身,没去看文王,出去之前同正忙个不停的文王,撂下了一声,“王爷好生享乐,臣去外面守着。”说完也不顾文王的挽留,端着桌上那盘葡萄,走出了屋子。   范伸一走,也算是给了朱贵妃身边嬷嬷机会。   严二跟着他出来,站在了外面的长廊底下,接过那盘葡萄,在一片雨声中,剥完了整整一盘后,手指头都染了色。   再递给范伸,满满一盘子褪了皮的葡萄,便全进了范伸的嘴。   严二看着都觉得噎得慌。   世子爷喜欢吃葡萄?   他伺候了这么些年,怎么从不知道……   待夜色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余了跟前的莎莎雨声后,范伸才打发了严二回屋歇息,自己则是坐在了屋外长廊下的美人靠上,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由着朱贵妃的人进进出出,睁一只眼闭一口眼。   后半夜,晴嬷嬷一包迷药下去,文王彻底睡了个踏实。   ***   第二日一早,雨水还是没有住点,然比起昨日来,雨势倒是小了一些。   进宫的马车一早就备好了。   姜姝收拾完,侯夫人亲自过来送她上了马车。   侯夫人知道姜姝今儿要进宫,昨夜就来了一趟东院,嘱咐了姜姝几句话,“我侯府虽也没在宫中结下什么梁子,但这人心难测,你不害人,却保不准旁人也没起那心思。”   侯夫人说着便递给了姜姝一根银针,“这东西你拿着,凡是进口的东西,千万要小心。”   姜姝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侯夫人却依旧不放心,“你身子弱,走两步就吃力,胆识又小,尽量别往朱贵妃跟前钻,尤其是她身边的两个嬷嬷,别瞧着一把年纪,一身的功夫深藏不露,到时候别吃了哑巴亏。”   侯夫人也不知道朱贵妃为何突然办起了茶会,还是在这落雨天。   但直觉告诉她,怕是不简单。   朱侯爷入狱,今儿朝堂上太子已公然同皇上提出了翻案。   一切都已经开始了。   这节骨眼上,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顾好自己,顾好这侯府,不给他们添上半点麻烦。   宫里的贴子一下来,侯夫人本也不想让姜姝去,可细细再一想,自己越是忧虑的多,越会引起宫中那位的疑心。   既然阻止不了,侯夫人只能再三叮嘱姜姝,“世子爷在朝堂树敌众多,没捞到什么好名声,你既已嫁给了他,往后的风雨,是好是坏,都会有一半降在你身上,旁的事情,你不用去操心,唯独一样,你得护好自个儿,这回进宫万事都要把细些……”   她如今可是椋哥儿心头的宝,容不得半分闪失。   侯夫人也听说了昨儿大公主遭遇之事,她自己也同那朱贵妃打过几回交道,说起话来软得跟棉花似的,可心肠之歹毒,怕是无人能及。   还骗过了所有人。   若不是知道当年要长公主同辽国和亲的那馊主意,最先出自她口,自己也不会相信她的歹毒。   姜姝点头,“母亲放心,儿媳明白。” 第91章   姜姝巳时进的宫。   漫天的雨点子砸在金砖上, 再溅进几步高的长廊,黏黏的水雾敷在那地面上,一层湿滑如同泼了猪油, 各家的奴才丫鬟们扶着主子,小心地从那长廊下穿过。   姜姝的马车在荣华殿门口一停,长廊上瞬间安静了安静,一串花花绿绿的身影,陆陆续续地回了头。   姜姝出嫁之前, 鲜少出门。   若不是后来嫁给了范伸, 谁也不会去留意姜家那等小门户里的一位病秧子。   如今麻雀飞上枝头当了凤凰,免不得勾起了好奇心, 个个都想去瞧瞧那能变成凤凰的麻雀,到底是何模样。   薛家的三姑娘今儿也来了。   也不知道身旁的谁悄声说了一声, “世子夫人来了。”薛家三姑娘捏在手里的娟帕不由一紧,心头也跟着跳了跳, 随着众人一道回过头去。   马车外晚翠撑着伞, 春杏上前拂开车帘, 姜姝卯着腰从里冒出了一颗头来。   雪色锦缎的春季斗笠,乌黑的鬓发, 一只金镶宝珠蝴蝶赶花的小插贴在那鬓发上,一个抬头, 便露出了底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   雪色斗笠一相衬,肤色更是莹白如玉。   清澈的眸子却又如同浓墨,乌黑发亮,轻轻往上一撇, 精巧的五官霎时透出一股纯净的仙气儿, 薛家三姑娘一时屏住了呼吸。   众人一个失神, 还未来得及让人细细去打探,那双眸子又突地垂下,微微额首,娟帕抵唇喘咳了起来。   姜家姑娘打从娘胎里就带了病,这事儿谁都知道。   原以为进了侯府,凭着范大人的关系,定也给她治好了,如今一瞧,这病儿倒是还在。   也是了,范大人再大的本事,也挽不回一个本就亏空了的身子。   人是长得标志,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小姐,咱们走吧。”薛家三姑娘身边的丫鬟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袖口,薛家三姑娘回过神来,一时才察觉到周围几个姑娘的目光,偷偷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薛家三姑娘赶紧收回了目光,迈了步子。   若非贵妃娘娘昨儿亲自给了她帖子,她也不会来赶这一趟。   事情虽已过去,自己也许了亲,不再惦记着了,然却抹除不了世人的记忆,那桩往事注定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笑话。   薛家三姑娘的脚步急急地往前,一人进了荣华殿,给朱贵妃请完安后,便出去选了个僻静的地儿呆着。   薛家三姑娘一走,陆续有人进来。   朱贵妃坐在软榻上,捏着手指上的金驱,目光一直盯着屋外,片刻后一阵热闹的脚步声传来,倚立在她身旁的福嬷嬷,脖子一伸往前外瞧了一眼,回头便同朱贵妃悄声道,“娘娘,人来了。”   姜姝适才一上长廊,身旁便围满了人,听着她们说了这一路,横竖一个人名儿也没记着。   等进了殿内,个个都刻意地避开,为她腾开了路。   如今进去,也她就走在了最前头。   姜姝扶着春杏的胳膊,脚步吃力地跨过门槛。   走上前还未说出一句话来,先是几道喘咳声低沉地溢在了屋子内,姜姝艰难地蹲下了身子,软榻上的朱贵妃及时起身,笑着迎了上去,“范夫人来了本宫这儿,不必多礼。”   姜姝又是一声喘咳,下蹲的身子不动声色地直了起来,这才缓缓地抬起头,软着嗓子道,“臣妇见过贵妃娘娘。”   那面上的肤色,欺霜赛雪,一双眸子水光莹莹,立在那整个人娇喘微微。   饶是朱贵妃也愣了愣。   这么些年,朱贵妃见过的美人儿不少,有娇艳的,有清纯的,有出身于名门世家的,也有身份卑贱的,无论是个什么样的,到最后都没在她手里讨到一个好结果。   在她年轻那会子,肤色或许还能同她比上一比,可到底是上了年纪,对面的姜姝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无论是那面色,还是神态,都压了朱贵妃一筹。   再被那双泪光点点的眸子一瞧,朱贵妃身上刚酝酿出来的那股子娇柔,自个儿都觉得有了几分东施效颦,几不可察地敛了下去,故作轻松地道,“本宫就说,能让范大人收心的人必定不俗,今儿本宫总算是瞧着了,夫人这模样也不枉范大人爬了一回墙。”   朱贵妃说着便要伸手去扶她,姜姝也迎了过来。   然终究还是抵不住体弱,喉间的喘咳一上来,姜姝立马背过了身子,接连不断地一阵猛喘之后,朱贵妃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去。   赶紧让春杏扶着她入座,又让福嬷嬷去准备茶水。   等姜姝喘过那阵子了,贵妃娘娘才关切地问道,“夫人这身子,这么久了还是没有起色?”   “我……”姜姝一开口,又不行了,身旁的春杏见状,只得替她回答了朱贵妃,苦着脸摇了摇头道,“娘娘不知,大人为了夫人的身子,什么法子都寻了,太医也把过脉,上回大人还专程带着夫人上了一趟江南,寻常青法师开了个药方,如今吃了大半个月的药,平日还算好,一落雨,便是如此……”   朱贵妃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是她请来的。   落雨天不便,她也知道。   朱贵妃催了一声嬷嬷,“赶紧给夫人奉茶……”朱贵妃话音刚落,福嬷嬷还未上前,春杏便从身后晚翠手里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还请娘娘见谅,常青法师给药之时,尤其交代了,夫人这身子平常的茶水饮不得,专门给了个方子熬了水,奴婢今儿都带上了……”   春杏说完,便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水袋,递给了姜姝,“夫人喝一些吧,先缓缓,回去了再煎药。”   福嬷嬷端着茶盏僵在了那,看了一眼朱贵妃,朱贵妃的眼皮子不动声色地一颤,却依旧担忧地道,“本宫倒是不知,夫人的身子竟……”   说完这才自责了一声,“早知如此,本宫就该另选个日子……”   姜姝饮了一口那水,喘咳声终于平息了下来,虚弱地道,“不怪娘娘,是臣妇不争气,这打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就算大人找了法师,寻了那神丹妙药来,怕也是为时已晚……”   那脸上的哀苦之色,锁在眉目之间,竟是悲恸至极。   朱贵妃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其眸子里的一滴泪水,淬不及防地落下来。   朱贵妃一身的娇气,今儿遇上姜姝,不仅没处施展不说,还得出声相劝,“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夫人自带福相,又有范大人护着,怎可能治不好,这药也才吃了大半月,能起什么效……”   姜姝摇头,“承蒙娘娘安慰,臣妇哪里有什么福相,臣妇自己的身子自己岂能不清楚,旁的便也罢了,臣妇也没想过能多活一年,就是苦了大人啊,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他……”   姜姝说完便垂下头,拿起娟帕抹起了泪。   朱贵妃捏着心,再次相劝。   小半个时辰过去,朱贵妃心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尽顾着安慰她了,进宫了二十几年,她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消极,满腹哀怨的人。   能安慰的词儿自己都快说尽了,她却还是能寻出一个由头来发愁。   朱贵妃突然佩服起了范伸,这样的人娶回去,怎受得了……   俗话说的好,跟着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跟着心境开阔的人,久了寿命都会长些,若是遇上这么个动不动就自怨自艾之人,自己的心情都跟着丧上几分。   朱贵妃有些提不起劲儿了。   尤其是姜姝还时不时地喘咳上两声,时辰一久,咳得她嗓子也跟着痒了起来。   朱贵妃很想岔开话题,姜姝却似乎说上劲儿,竟是缠着她不放了,眼泪就跟不要钱地似得,什么事儿到了她嘴里,都能唱衰。   朱贵妃碍着她的身份,又有事情相求,只得受着,实在是听的口干舌燥了,便回头让福嬷嬷拿了几样皇上赏赐过来的稀奇瓜果。   本想打发她一下,将她从那话头子拉出来,姜姝却什么都没碰。   平常的茶水饮不得,东西更不能乱吃。   说累了喘上了,便又饮一口水袋里的汤水,缓和了下来,又继续接着说,朱贵妃试着几次转移话题,想从她嘴里套几句话出来,都被她扯到了十万八千里,完全挨不着边儿。   朱贵妃听够了,也受够了,终是趁着她饮汤水的功夫,暂时放弃了,一声打断,早早让人开了宴席。   宴席上,姜姝的喘咳还是没止住。   见到春杏从那包袱中又提出了汤袋子之后,朱贵妃脸上的神色终于挂不住了,随意寻了个借口搁下了筷子,匆匆地回了屋。   身后福嬷嬷紧跟其上。   门一关上,朱贵妃的脸色就垮了下来,“可憋死本宫了……”   福嬷嬷也没料到世子夫人,竟是个这么不成事的人。   想想范大人如此精明,怎就娶了个这……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皮相,勉强可以看,“娘娘还是算了吧,奴才看,她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朱贵妃眉头一拧,满脸的厌恶和不耐烦,捏着喉咙,喘了好一阵,咳出了声儿,才终于好受了些。   “她再不成事,也是唯一一个能让范大人翻墙的人。”朱贵妃回头看着福嬷嬷道,“你听了这半天,莫非还听不出来,她哪一句离开过范大人?”   福嬷嬷上了年纪的人,愈发受不了喘咳声,只觉得心都被她咳碎了,倒还真没留意。   如今被朱贵妃一说,又才去细细一品,确实是满嘴的,“大人说……”“大人给……”“大人劝……”   福嬷嬷心头一震,随即又犯了难,看着朱贵妃道,“进口的东西,她一样没动,咱还能想什么法子……”   朱贵妃也着急,思忖了半晌,眸子动了动,突地对福嬷嬷道,“你去替本宫,取一根人参来。”   福嬷嬷一愣,疑惑地看着她。   范伸是陛下的心腹。   侯府怕是不缺人参。   朱贵妃又才附耳对其吩咐了几句,福嬷嬷听完,脸色立马变了,“娘娘,这怕是使不得啊……”   “今日文儿这么一闹,咱们的路已经越走越窄,二十几年来,陛下可是头一回将本宫拒在了门外,如今除了范伸,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们,本宫若是不拿出点诚意,范大人又凭什么来帮本宫和文儿……”   她怕陛下一个恼羞成怒,将朱侯爷给杀了。   更怕的是,日子一久,皇上再生了疑,朱侯爷在大理寺受不住,屈打成招……   “再说了,这东西如今咱们留着也没用,就算是给了文儿,也只会遭来杀身之祸,还不如拿给范伸,将其笼络过来……”   福嬷嬷见她心意已决,知道怎么劝也劝不动。   或许这也是眼下,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若是能将侯爷救出来,将来也不愁拿不出来。   ***   桌上的宴席,姜姝一口都没碰。   春杏不仅替她带了水来,连粥食罐子都备好了,春杏亲自抱住那瓷罐,去了荣华殿后厨,温热后回来拿给了姜姝。   姜姝一罐子粥食用完了,也没见朱贵妃回到宴席上。   身边一堆子的人,早就被她那喘咳声,驱散了个干净。   姜姝往那不远处的人群堆里望了一圈,还是没见到韩凌,想起身出去寻寻,昨儿说好了一道进宫,这会子没来荣华殿,莫非又去了东宫……   春杏和晚翠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几人还未走出去,福嬷嬷便来了,又将人请到了朱贵妃的屋里。   这回那屋里没有旁人。   朱贵妃也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在那喘咳声出来之前,抢先道,“范夫人今儿来一趟不容易,本宫没有旁的可送,这人参是年前陛下刚赏下来的,本宫留着也没用,夫人拿回去当个药引子,希望身子能好些。”   朱贵妃说完,福嬷嬷便走上前,将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   姜姝目光一抬,往那盒子里瞧去,确实是一根人参。   个头十足。   就连范伸的那库房,也难得寻出这么一根来。   朱贵妃知道一般的,她侯府也看不上眼,特意拿出了年岁最大的一根,连她自己都舍不得。   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比起那暗阁里的东西,一根人参又算得了什么。   姜姝没拘礼,谢过了朱贵妃后,便让春杏接了过来。   那木匣子入手一股沉淀。   春杏的神色微带疑惑,朱贵妃又道,“赶紧收起来吧,回头同范大人说一声,本宫这回没招待好,下回待天晴了,本宫再邀夫人前来……”   这话任谁听了都明白。   是在赶人了。   姜姝点头,脚步却没动,“多谢娘娘招待,是臣妇身子不争气,扫了娘娘的兴致,臣妇还未好好同娘娘赔礼……”   朱贵妃嘴角一抽。   这是又开始了。   朱贵妃看着她那滔滔不绝的嘴,和那一脸的愁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倒是恨不得将其拖出去了,“这雨还在落着呢,本宫就不耽搁夫人了,夫人早些回去好好歇息……”   朱贵妃不得己,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姜姝一步三回头,一面喘咳,一面却是说个不停,似乎是今儿终于寻着了一个倾诉的对象,颇有些舍不得。   一行人刚出了屋子,对面雨雾下,几个太监便拥簇着一道明黄的身影走了过来。   朱贵妃被姜姝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身旁的福嬷嬷眼尖,最先看到皇上和范伸,紧赶着上前两步,刚唤了一声,“娘娘”,还来不及通报,便见跟前扶着姜姝走得好好的春杏,脚底下竟是一滑,摔了个跟头。   刚被她收进水袖里的木匣子,一瞬飞了出去,砸在了地上,破了盖儿,里头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   除了那根人参之外,还有半枚铜牌,是用来调取边关十万大军的兵符。   皇上一半,她一半。   在朱贵妃诞下文王的那一日,陛下亲手送给了她,“在你未登上后位之前,这东西留在你身上,算是朕对你们娘俩的保证。”   如今被她悄悄送了人。   还落了出来。   朱贵妃脸色都白了。   福嬷嬷心头一跳,赶紧上前,偏生春杏摔出去时,手还扶着姜姝,这一摔,带出了一串人,跟着她一阵东倒西歪。   福嬷嬷被跟前的几人一拦,慢了两步,对面雨雾下的两人已经抬起了头。   福嬷嬷一着急,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了跟前的丫鬟,刚将那木匣子和东西拾了起来,便听身后的姜姝立在那训斥春杏,“你怎么回事,娘娘刚赏赐给我的人参,大人还未过眼呢,你竟拿不稳了?” 第92章   雨雾底下一阵安静。   盒子盖儿被破开的那一瞬, 朱贵妃确实有些慌张。   然而在触碰到对面皇上望过来的那道深邃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时,瞬间便镇定了下来,对其嫣然一笑, 丝毫不见半丝凌乱。   她能独享恩宠二十几年,自有她的手段。   她从不会在气氛不好,且对自己不利之时,当面去解释一件事,这些年她靠的也从来不是理。   而是一人, 皇上。   只要当场没留下拍死她的把柄, 她便有千般手段和借口糊弄过去。   二十几年来,她这一招屡试不爽。   那兵符确实重要, 可她手里只有一半,她拿了二十几年都没用, 范伸拿去自然也没用,但若是这东西今儿一旦跟着世子夫人出了她的荣华殿。   之后的事情如何, 可就不好说了。   福嬷嬷还是低估了她。   她今儿这一出名为笼络, 实为栽赃。   范夫人今日只要带着这兵符出去, 不管他范伸想不想收,已容不得他做选择, 全凭她如何说。   从今往后,掌握主动权的人便是她, 范伸则变成了被动。   可惜没成功……   即便是没成功,这会子她也有那个信心,洗清在皇上心头的怀疑。   朱贵妃就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笑着对皇上蹲了蹲身, 软糯的唤了一声, “陛下。”   随即又转过头挽住了姜姝的胳膊, 看着范伸笑道,“托范大人的福,本宫今儿有幸见着了夫人,没成想这一见甚是投缘,聊起来竟忘了夫人还有病在身,大人想必是心痛了……”   春杏适才挨了训,如今见朱贵妃说起了话,便顾不得一身的雨水,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上前去接福嬷嬷刚拾起来的木匣子。   嬷嬷却紧攥着不给了。   春杏愣了愣。   朱贵妃转过头笑着同姜姝道,“夫人不必介怀,这东西既沾了雨水,便也要不得了,本宫再换一根送给夫人。”   说完作势便要唤福嬷嬷。   姜姝一把攥住了她,“娘娘使不得……”似是太过于着急,指甲尖儿碰到了朱贵妃裸露在外的手腕,“娘娘今日对臣妇得款待,臣妇已经感激不尽了……”   又是一阵喘咳。   姜姝便松开了朱贵妃,往前走了两步,正式同皇上见了礼,“臣妇见过陛下。”   皇上从那木匣子摔在了地上后,一双眼睛便盯着朱贵妃。   脸上的神色恍惚了好一阵。   直到又在其身上见到了那股熟悉的傻样儿,心神才稍微地定了定。   此时姜姝见过来行礼,皇上便也收了心神,目光落在她身上本想细细地打探,却见其一直垂着头不停的喘咳,也瞧不清那张脸是何模样,便也罢了,笑着道,“夫人身子弱,免礼。”   今儿他带范伸过来,便是知道朱贵妃邀请了范夫人。   如今人带到了,见范夫人又是喘咳不止,皇上不好再留,赶紧让范伸将人领了回去,“落雨天路滑,宫里也没什么事儿了,你先将夫人送回府。”   范伸领命,上前接过了晚翠手里的油纸伞。   刚朝着姜姝转过身。   姜姝也不等他来唤,心有灵犀似地,一头钻进了那伞底下,乖乖地拽着他的胳膊。   两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好一段了,身后的朱贵妃还立在那,看得痴呆。   良久,才轻轻地拽了拽皇上的衣袖,目光里满是怀念地道,“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头一回见陛下,天上也是落着雨,陛下将手里的伞递给了臣妾,提步就要往雨雾里冲,若非臣妾及时唤住了陛下,怕是再也难寻了……”   皇上在情窦初开之时,遇到了朱贵妃。   那段情自然也是最好的。   至今回想起来,最初的那份感觉也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失。   皇上看着她痴痴的目光,心头的气儿也散了大半,剩下的就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朱贵妃挽着他回了屋。   两人坐下后,朱贵妃便往他身上倒了下去,声音软软地,带着雀跃地道,“皇上,臣妾今儿试探了一回世子夫人。”   皇上眯起了眼睛。   “咱们已有了一个朱侯爷在先,臣妾日日都在担心,若是范大人也……”朱贵妃从皇上怀里抬起了头,悄声道,“就皇上早年送给臣妾得那半块兵符,臣妾想着拿来也没甚用,今儿便借此一用,探了探范大人对陛下的忠心,范大人倒是个……”   朱贵妃还未说完,便被皇上一声斥下,“你糊涂!”   朱贵妃身子一缩,不吭声了。   皇上这回没对她可怜的神色心软,直接怒斥道,“你再胡闹,也得有个分寸,朕早就警告过你,范伸你碰不得,你是将朕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臣妾……”朱贵妃一双眼睛瞬间通红,跪坐在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是臣妾做错了,可陛下别气到自个儿了……”   皇上一声打断了她,“文儿已经够让朕操心了,如今你又不消停了……”说完眼睛一闭,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急出来的,胸口一阵阵发疼。   朱贵妃似乎被吓得不轻,彻底地不吱声了。   过了好一阵,才试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了他手指头,见皇上没有反抗,才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也没说话,只轻轻地捏着。   时辰一久,皇上终究磨不过了,软了心肠,看着朱贵妃,再一次认真地叮嘱道,“那兵符,是朕给你和文儿唯一的依靠,何来无用一说?韩家母子,为了这东西,日夜算计朕,轮到你这了,倒是无用了……”   朱贵妃轻轻地抽泣,“臣妾愚钝。”   皇上接着道,“今儿你这番拿出来,贸然地给了范夫人,若是当真被她带了回去,范伸看到了这兵符,会怎么想?是觉得你想笼络他,还是认为朕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届时,就算是他没有反心,也岂会再如之前那般同朕推心置腹,不会提防着朕了?”   朱贵妃惊慌地摇头,“臣,臣妾错了。”   皇上看了她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朕只有文儿这么一个儿子啊。”   说完便又陷入了沉思,然心头的思绪还来不及张开,便被一股异味突地打断,皇上眉头微微一皱,差点就背过了气。   及时地将那半口气憋了回去,目光便带了些古怪地瞥向了朱贵妃。   跟前的味儿越来越浓。   那股气儿似乎从那锦缎中,尽数地释放了出来,不断地往上蔓延,皇上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然那味儿仿佛已经索绕在他周围,钻进了他的鼻尖,到了肺腑……   皇上的脸色憋得通红,别过头又往边上挪了挪。   朱贵妃也闻到了。   起初还以为是皇上,只得使劲地忍着,不敢做出半点嫌弃的神色来,如今见到皇上如此态度,不由一愣,急着道,“臣,臣……”   这味儿不是她。   她没有放……   “贵妃还是先去去恭房。”皇上懒得听她说了,实在受不了那味儿,直接起身也没同她拐弯抹角,直接撂下了一句。   放屁也没什么好丢人。   人之常情。   但……她放之前,也该回避一下。   二十几年了,朱贵妃在皇上跟前,一向都很注意这点,在皇上心头,朱贵妃就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不仅不会放屁,似乎还不会大便。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美。   今儿却在他跟前放了个无声的臭屁。   朱贵妃明白他误解了什么之后,脸上的着急,远远胜过了适才那兵符的反应,“陛下……”   “朕先去外堂。”皇上一步跨了出去,恨不得立马出去透上一股新鲜得空气。   适才他那一口下来,一个深呼吸,可吸了不少进去……   皇上离开了好一阵了,朱贵妃才回过了神,她当真没放啊……朱贵妃不死心往自己身上嗅了嗅,确实也没有那味儿了啊。   朱贵妃半晌才明白过来,皇上这是恐怕自己要面子,让她背锅了……   朱贵妃认了,配合地去了一趟浴池,将周身上下洗了个干净,再出来,身上不仅没有任何异味,还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是皇上喜欢的茉莉香。   皇上坐在外堂,缓了这半天,也缓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再瞧着朱贵妃一身清凉,束腰勒住了那细腰,撑出了上头的丰满,一时情不自禁,将其搂了过来。   “陛下……”   朱贵妃没让他碰着,一个起身,从他怀里溜了出来,欲擒故纵地将皇上往那屋内的幔帐床上引去。   皇上最近政务繁忙,一边是朱侯爷,一边是韩家和太子,再是文王,一番忙下来,才发觉,也有好久没有这番情趣了。   此时见着跟前那不断散落在地的衣物后,也难得地起了意,起身追在了朱贵妃身后。   一追一逐,到了床前皇上才将人给捉住。   床前的帷幔一落,里头好一番缠绵,一切都准备好了,皇上还有些欣喜自个儿今日精神不错,不由又是一个深呼吸,正要提仓进去。   那股熟悉的异味儿,突地又冒了出来。   皇上冷不防,又吸了一大口。   皇上得眉心顿时突突地几跳,周身一瞬软了下来,也顾不得身下朱贵妃是个什么模样,立马将其往边上一推,撩开了幔帐,从那里头出来,一口气憋着,都不敢用力地呼吸了。   朱贵妃也闻到了。   二十几年,同皇上翻云覆雨了无数回,今儿皇上还是头一回将她推开。   朱贵妃心头何止憋屈难受,她分明什么都没做,那不是她放的……   “陛下……”朱贵妃急忙撩开幔帐,想去解释,却见皇上已经整理好了腰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揉了揉太阳穴,“今儿你也累了,早些歇息,朕去看看文儿……”   “陛下。”   朱贵妃又是一声唤,皇上回头对她招了招手,又重复了一声,“早些歇息”之后,留给了朱贵妃一个背影。   等走到了外头了,走在了雨雾中,皇上才将胸口的气儿顺过来,回头同王公公吩咐道,“交代荣华殿的人,仔细着娘娘的伙食。”   最初在屋内,娇娇身上还有几层布料。   适才在床上,可是半点都没遮挡,全露了出来,就堵在了他鼻子上,那一口气让他给吸得干干净净……   王公公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见皇上突地喘了起来。   王公公一愣。   这感情世子夫人来进了一趟宫,还都喘上了…… 第93章   从荣华殿出来后, 皇上所有的兴致都没了,喉咙和鼻子内那股‘污气’迟迟无法消散,再也没有心思在去想今儿朱贵妃那愚蠢之举。   长廊外大雨依旧。   细细碎碎的水滴子砸在脚边, 带着春季里的凉意,皇上的脚步立在了那廊上,忘了一眼漫天的雨线,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儿。   往儿一落雨,他都是在朱贵妃这儿, 搂着她在那屋里寻欢作乐。   屋外雨声宁静一片太平, 屋内心仪的娇娇入怀,一壶暖酒, 得尽了天下,只有那时, 他才觉得自己真正的像一个皇帝。   也似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今儿是个例外。   皇上也没去怨朱贵妃,只怨她身边伺候的人不仔细, 伙食没安排好, 才会让她控制不住地在自己跟前失了态。   皇上同王公公交代完, 也终于想起来了该去哪里。   同朱贵妃说去看文儿时,原本只是随便寻了个由头, 先从那屋子里出来,如今皇上倒是真的想去一趟王府。   他们父子俩,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坐下来说过话。   这大雨天,文儿一人在府上,也不知过得如何。   昨日范伸替他在王府守了一夜,今早回来如实禀报, “王爷挺好。”   皇上也没意外。   当娘的还能当真害了自己的儿子不成, 不过就是同她母妃吵了架, 生了闷气,闹到了大殿之上。   他先去劝劝。   顺便也该是时候,让他知道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万也不能让昨日大殿上发生的事情再次重演。   皇上临时起意,让王公公摆驾去了王府。   ***   那头姜姝从钻进范伸的伞底下的那一瞬,心口才算踏实。   知道皇上和朱贵妃多半还立在身后看着,又喘了几声,便被范伸偏过头,低声打断,“嗓子不疼?”   姜姝立马仰头,一张脸苦不堪言。   疼,怎么不疼。   他要是再不来,朱贵妃受得了,她自己也受不了了,好久没这番喘咳过,喉咙哑了不说,心口也扯得疼。   范伸看着她那张极为想要邀功的脸,不由一笑,也没说话,轻轻地将手里的伞偏向了她肩头。   雨点子瞬间顺着那伞骨,不住地砸在了露在伞外的黑色袍子上,短短一段路程,范伸的半边臂膀已变了颜色。   躲在他怀里的姜姝没有察觉。   立在廊下的一排人,却都看了个清楚,“这之前还有人嘲,说人家嫁过去,多半是个摆设,如今可不就打脸了吗。”   那姑娘说完,便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薛家三姑娘。   薛家三姑娘今儿倒是想躲。   谁知这落雨天个个出不去,都在往角落里钻,一时无处可躲,被一群姑娘夹在廊下的一排美人靠上坐着,即便是不想往外面的雨底下瞧,这回也被逼着瞧了个清楚。   适才那姑娘所说的有人,不是旁人,正是出自于她口。   知道姜家和侯府定亲时,她心里一个不畅快,说了这句话,等到冷静下来察觉出那话有些不妥后,却已为时已晚,早已传遍了长安城。   长安的贵女们,还给她冠上了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妒妇之名。   家里为了她的名声,匆匆地许了一门亲,这才将外头的舆论慢慢地压了下来。   今儿这般碰上。   回去后,恐怕又有得说了。   薛家三姑娘不吭声,要说她不嫉妒是假,可比起百花楼里的妓子来,她倒是宁愿那人是姜姝。   如今两人已成了亲,自己也定了亲,她再念着,便是不该。   在那两道人影快要走到跟前时,薛家三姑娘特意转过身去回避了一下。   姜姝先一步跨上了长廊,范伸落后一步收了伞。   等人上来后,便俯身去牵住了她的手。   姜姝紧跟着他的脚步,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廊下那别过身去的姑娘,就是传说中的薛三姑娘,只想赶紧离开这儿,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同范伸说。   姜姝来时坐的是侯府侯夫人备的马车,如今出来看到了严二,不待范伸说,自个儿就知道往哪头钻。   两人一上马车,姜姝便迫不及待地偏过了头,看向范伸。   刚要开口,后脑勺却被范伸拉过去,就着他干爽的那只衣袖,替她抹了额前沾着的一层水雾,又转过身拿了一个水袋递了过去,“润润喉。”   姜姝没接,苦着脸给他推了回去,“我可再喝不得了。”   喉咙是有些疼,肚子也饱。   喝果汁喝的。   春杏给她备的那水袋,哪里是什么汤药,就是一袋子瓜果压出来的果汁。   来了荣华殿半日,她什么东西都没碰。   只顾着喝果汁了。   范伸看着她神色略带疑惑,姜姝便转过身,将春杏今儿提了一日的包袱拿了出来,当着他的面儿打开。   里头一堆的东西。   水袋,药包,汤罐……能想到的姜姝都让春杏备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在看到那包袱中,还有一个装粥食的瓷罐子后,范伸终是没忍住,眉目轻轻往上一挑,看着她问,“你今日带着这些进宫的?”   姜姝点头。   这才从腰间的荷包内掏出了一枚银针,拿给了范伸,“呐,母亲昨儿夜里送我的,怕我进宫后,吃了不该吃的。”   说完又认真地同范伸道,“银针这东西,并不好使,咱总不能在朱贵妃眼皮子底下验毒,再说了真正的毒,银针也试不出来,不进口才最保险……”   范伸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将那银针接了过来。   姜姝便将自个儿的下颚,顶到了他胳膊弯里,仰起一张小脸,看着他轻轻地道,“夫君放心,今日荣华殿的东西,我半点都没碰……”   那说话的语气俨然带了些自满。   范伸低下头,便见到了一双清亮剔透的眸子。   范伸目光一顿,没忍住,伸手剐蹭了一下她的鼻尖,破天荒地夸了她一句,“行,夫人聪明。”   姜姝这才说了个开头,冷不丁先得了这一句夸,后头的事儿倒是不好再去邀功。   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索性偎在他怀里,思忖了片刻便轻声地道,“大人,我觉得那个朱贵妃不是个好人,咱们得小心些……”   范伸低头看着她,“怎么说。”   姜姝从未同他论过朝政。   今日到了这个份上,也没刻意去回避,挪了挪身子,神色肃然地看着范伸道,“夫君可瞧见了,适才雨底下的那个铜疙瘩?”   姜姝提起这事心头就有些恼,“临走时,朱贵妃原本说好了只我给送一根人参,谁知道暗里却又偷偷赠了一物……”   从福嬷嬷将那木匣子递给春杏时,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只因屋里都是朱贵妃的人,她不好说什么,就算是出了什么事儿,也是全凭她朱贵妃一张嘴说来算。   是以,她只得将朱贵妃拖出来,当着大伙儿的面,用藏在袖口里的一粒花生米打在了春杏的腿弯上。   春杏吃痛,摔了一跤,那东西才从她袖筒里跌了出来。   姜姝并不知道那铜牌是何物。   但朱贵妃能瞒着她,这番偷偷摸摸地给,一定是见不得光。   自己如今的身份已同往日不同,是朝中大红人大理寺卿的夫人,母亲说得对,她既嫁给了范伸,是福是祸,往后这辈子,她都得背上一半。   她虽不懂权谋,却也听说过朝堂如战场,稍微一个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今日朱贵妃不顾大雨办了这茶会,邀请了长安城内的贵女贵妇,起初姜姝还不敢确定,后来见朱贵妃自打她进来后,便让身边的嬷嬷闭了房门,只留了她一人在屋内。   便也明白,这场茶会,八成就是专门为她而设的。   再听朱贵妃几次有意无意地提及了大理寺,打的是什么注意,她心里早就有了底。   如今朱侯爷还在牢里关着。   朱贵妃今儿让她来,便是想让通过自个儿给范伸递信。   谁都知道范伸是皇上的人,从来不站队,只效忠于皇上,朱贵妃身为皇上的宠妃,却主动前来笼络。   好了,范伸能去皇上跟前自证清白,洗清身上的嫌弃。   不好了,便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等着他的便是杀身之祸。   从看到木匣子里滚出来了其他东西后,姜姝心头便已经恨透了朱贵妃,“好在大人和皇上来得及时,一同瞧见了那东西,否则今儿若是被我带出去,还指不定会如何呢。”   以她朱贵妃今儿这不择手段的行径,倘若范伸一个不配合,冤枉她偷了兵符,都有可能。   姜姝一阵后怕,这才抬起头问范伸,“大人,那东西到底是何物?”   范伸的神色却很平静,手掌缓缓地磨蹭着她的手背,也没瞒着她,轻声道,“兵符。”   姜姝一愣。   待反应过来,一瞬便从范伸得怀里直起了身,嘴角几个抽抽,适才脸上的温柔全然不见,恨声道,“她怎如此歹毒。”   竟将兵符给了她。   这要是被她拿了出去,不仅是她,范伸,乃至整个侯府,往后都会跟着她遭殃。   皇上还活着,兵符本就几乎无用。   更别说是一半的兵符。   可若是落到范伸手里,就不一样了,说不好,今后还会走上秦家和振国公府的后路。   “不怕。”范伸见她气成这样,伸手一捞,将她又搂进了怀里,“为夫说过,天大的事落下来,都有为夫替你兜着,你急什么……”   那话听着生硬。   实质上就是一罐子蜜糖。   姜姝心头一阵发飘,转过头,绯红的脸颊在他的胸膛上滚了滚,一时忘了形,嘴也跟着飘了,“夫君放心,姝儿从不吃亏,我给朱贵妃下了毒……”   她不好过,朱贵妃也别想好过。   上回离开江南时,韩夫人除了那本翻跟头的书籍外,还偷偷拿给了她一瓶药,告诉她,“这东西你别小瞧了,每回只需指甲盖的用量,用些内力催进人皮肤,这辈子八成也就毁了,尤其是女人……”   姜姝接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她。   “中此毒的人,只要一激动,心绪不稳,身上便会散出一股臭味。”韩夫人说起时,面色还有些不太自然,“如同放屁……”   说完韩夫人看着她僵硬的神色,特意嘱咐了她一声,“谨慎点用。”   姜姝拿回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今日出来揣在身上,以防万一,本也没打算害人,可看到了那雨雾底下的跌疙瘩时,才头一回试用在了朱贵妃身上。   凭长青法师的本事,应该也不会砸了他名头。 第94章   范伸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眉心下意识地一跳,看着她。   她哪来的毒?   姜姝见他如此盯着自个儿,立马从袖筒中拿出了药瓶, “上回离开江南时,韩夫人给的,说是无色无味,对身体没有半点损伤,唯一一点, 就, 就有些臭……”   具体是何效果,姜姝也不太清楚。   还没试过。   等下回有机会进宫, 她再瞧瞧朱贵妃便知道了。   范伸倒是好奇了,接过那药瓶瞧了一眼, 一看到药瓶底下的‘韩’字,便知并非是林常青治出来的东西, 转过头了然地问她, “解药呢。”   姜姝一愣。   韩夫人给她时, 就,就给了她这么一瓶。   两人一番对视后, 姜姝便直接摇了头,“没有。”   范伸也没意外, 将药瓶塞给了她,“也怪不着你,韩夫人倒腾出来的东西,哪能配出什么解药, 且多半也成不了事。”   不过是捡了林常青不要的药粉, 时常做出一些稀奇八怪的东西出来恐吓人, 能起效果,怕也是奇迹……   姜姝一听,瞬间焉了气儿。   合着今儿这是白折腾了?   当真是便宜了那贵妃。   范伸见她的脸色一瞬垮了下来,又于心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今日已经做得很好了。”   能知道东西不能乱收。   便也不笨。   这是范伸第2回 夸她。   姜姝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经不起夸,也就这么一句话,再顺了两下她的毛,瞬间又有了精神气儿,脑袋偎过去,又抱住了范伸的胳膊。   随着马车的颠簸,那脑袋在他怀里也跟着一阵晃荡。   晃着晃着,姜姝突地就有些心疼了。   自己进宫半日便遭遇了这一等子算计,绷紧了神经,才勉强应付了过来,回来了能得了他的夸。   那他呢。   天天都要面对皇上,面对朝中明里暗里的各种争斗,他又是如何应付过来的。   可有人安慰过他……   初识时,她觉得他那大理寺卿的位置,靠的不过是会拍马屁,趋炎附势而得来的。   后来跟着他走了一趟江南,同他一道经历了一段腥风血雨,便开始明白了何为刀口上舔日子。   本以为回了长安,便也太平了。   如今进了宫,又才知道,暗处的刀子,比那明面上的更为可怕,更为致命。   算起来,竟也没有一日轻松。   姜姝心头突地一酸,窜出了一股子激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破口而出,“夫君,以后我保护你。”   朝堂太过于艰难。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天他和皇上败在了太子手里,她就去向韩夫人求情。   他不做大理寺卿。   她也不做世子夫人。   两人离开长安,先去表哥巫山的土匪窝里住一段日子,看一眼高上下万里奔腾的云霞,然后她再教他如何用春芽做煎饼。   等他学会儿,以后走到哪里都可以煎给她吃。   他不是还有韩夫人吗,等从表哥那里出来,他们就去找韩夫人,如今她翻跟头的本事,已长进了不少,假以时日,也能在船上翻跟头……   离开了这朝堂,外面天大地大,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当下唯一做的,便是先好好活着。   之前她对祖母,对姜寒,对表哥,都是如此盼着的,如今对范伸,她也有了相同的盼望。   她只望,他能平安顺遂一辈子……   那话说得虽不知天高,却听得出是发自肺腑,范伸沉思的思绪突地一顿,低下头,便见那张小脸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胳膊上。   模样柔柔弱弱,目光倒是无比坚定。   这或许是二十几年来,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头一个说要保护他的人。   有些陌生,也有些恍惚。   待察觉过来,心口的那股悸动已经缓缓地蔓延而上,如同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又软又痛。   半晌,范伸才偏过头去,下颚抵了抵她的额头,腹腔轻轻一阵,笑着道,“成,为夫以后就仰仗夫人了。”   雨点子落在马车顶上,“叮叮咚咚”的声,响久了也挺好听。   两人从荣华殿出来后,马车走的是东测门。   比起正门,东边的侧门离侯府更近。   姜姝一番誓言发完后,尽管心头万分感慨,也没能坚持一阵,被马车一摇一晃,再有头顶上的雨滴声催眠,不多时,那脑袋便在范伸的胳膊上耷拉了起来。   范伸一直看着她。   见到她眼睛开始闭上时,便轻轻地挪出了胳膊,将她楼进了怀里。   马车一路往前。   到了东宫的那条巷子,严二的剑柄正要往那车轱辘子上敲去,便见一位姑娘,从东宫那扇朱漆大门内走了出来,也没带伞,身后也没跟丫鬟。   严二愣了愣。   等到了跟前,严二才终于认了出来,那姑娘是韩国公府的三姑娘,韩凌。   严二被她直直地拦在马车前,手里的缰绳一紧,立马停了下来,“韩姑娘……”   韩凌一身被雨水湿透,脸上的神色也是哀痛至极,目光无神地穿过严二,看着那马车,直接问,“世子夫人在里面?”   严二点头。   韩凌一句也没多说,干脆地冲着里头的人道,“姐夫,稍我一段呗。”   里头的人没应。   “姜姐姐……”韩凌憋着一口气,一嗓子下去,旁边的车帘终是掀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道冷清的声音传了出去,“上来。”   姜姝也是被韩凌那一嗓子惊醒的。   一个机灵起身,韩凌人已经钻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雨水,从头到底竟没有一处干爽。   “怎么了?”姜姝唬了一跳,赶紧起身将人拉了过来。   取了车壁上范伸用来替她擦过雨水的布巾,蒙着韩凌的头便是一通擦,“不是说好了今儿进宫,先去荣华殿的?我等了你半天不见人,你这又是去了哪儿,弄成了这幅模样……”   韩凌没应。   反而是一把抱住了姜姝,哭了出来,“药罐子,我难受……”   范伸看着她一身雨水进来,心头就有些后悔了,如今再见她抱住了姜姝,眼见姜姝一身被她沾湿,眼皮子更是一跳,清冷地出声道,“韩姑娘……”   话还没说完,便被姜姝回头一声打断,“大人,能去后面的马车吗?”   范伸身子一僵。   姜姝撅着嘴,祈求地看着他,嘴角无形地唤出了两个字,“夫君……”   范伸深吸了一口气,瞥过了头。   得,他让。   范伸起身,临走时倒是大方了一回,指了马车后的一个木箱子,对姜姝道,“里头搁了你换洗的衣裳,都换上。”   说完便下了马车,走向了后面那辆今儿姜姝进宫时乘坐的马车。   严二看着主子的背影,嘴角几个抽抽。   这韩姑娘真行,这么多年了,怕还是头一个将主子赶下自个儿马车的人。   范伸一走,韩凌便拿了马车上的木箱子,一面替韩凌换着衣裳,一面着急地问,“到底是怎么了?”   姜姝想不出今儿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弄得如此狼狈。   太子和太子妃的事,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倒犯不着这般激动,且那脸色,白得跟雪一样,姜姝还是头一回见。   韩凌见范伸走了,倒是终于出声了,也没去抱姜姝,而是捂住了自己的脸,同姜姝哭着道,“她回来了,一直都在我身边,你说,我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姜姝听得糊涂。   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韩凌又抽搭地道,“十几年了,我都以为她死了,还去她屋里给她烧纸,去寺庙里替她求佛超度,想将她从那血海里拉出来,好生去投个胎,我做了那么多事,也没见她投个梦给我,原来是还活着……”   韩凌说完才抬起头,看着姜姝,又是哭又是笑,“我早该想到的,她刚进我韩家的时候,我一见到她,就觉得莫名的亲近……”   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姜姝的疑惑,韩凌便同她解释道,“你见过的……我庶出的妹妹,父亲从久财崖带回来的,那日我托你将她送出城门,没成功被捉了回来,也好在没成功,才让她进了宫找到了表哥,成了太子妃……”   姜姝愣愣地看着她,越听越糊涂了。   太子妃韩漓,她是见过。   她怎么了。   韩凌终于说了个清楚,看着姜姝呜咽了起来,哭得仿佛断了心肠,“她不是我妹妹,她就是秦漓啊,秦家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当年秦家被灭,她被秦夫人护在身后,侥幸逃过了一劫,十几年了,如今才回来,今儿若不是那枚玉佩,我怕是还被她蒙在鼓里,她怎就不告诉我呢……” 第95章   国公府庶女韩漓, 就是秦家遗孤秦漓。   饶是姜姝,听完心头也是陡然一震,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那晚她在韩家墙边, 见她秦漓的头一眼,便觉那张脸不凡。   原是秦家后人。   秦家和韩家,还有镇国公府,都是交好的世家,打小韩凌就同那秦家的姑娘玩在一起, 虽进府伪装成了韩凌的妹妹, 实则比韩凌和她都要长几岁。   自己也曾见过,不也没能认出来。   再说秦家遭难那会, 秦漓也就五六岁,本就还未长开, 又相隔了十几年,谁又能认得出来。   姜姝上前抱住了韩凌, 轻声劝道, “人活着就好。”这丫头性子张扬, 却是个实心眼儿,尤其注重感情, 秦家一灭,还真就如她所说, 烧香烧纸,抄经抄佛。   就连两人曾经吵架,自个儿心头对其生过恨意,都拿出来了忏悔。   上回那秦府闹鬼, 她那般怕鬼的一个人, 却依旧前去寻那秦漓。   唯一一样。   太子, 她倒是半分不让。   两人小时候就喜欢黏着太子,后来知道秦家姑娘秦漓同太子有了婚约后,她还为此跑到秦漓面前去争论。   秦漓直接给她甩了个定亲玉佩过去,韩凌哭着跑到了她屋里来,非得让她陪着她也去寻一个一样的。   这事儿不久之后,秦家便遭了劫。   如今正主回来了,韩凌倒成了那后来者了。   且太子明摆着心里也只有秦漓。   秦家一党的谋逆之罪还在,秦家的遗孤却成了太子妃,韩凌都能知道其身份,那太子和皇上必定也已经知晓……   再一想着最近太子在为秦家和当年的国公府翻案,怕也并非是偶然。   而是早就有了计划。   太子是为了秦漓在翻案。   姜姝安抚了韩凌一阵,见她神色中只顾着心疼,却没有在为自己伤神,便也明白那太子在她心头,只不过是一道执念,小时候见秦漓喜欢,便也上赶着去争。   实则,压根儿就不知道何为情爱。   如今知道秦漓还活着,她这反应可比知道太子有了太子妃时震撼得多。   “秦家和振国公府就是被冤枉的啊,表哥都查出来了,朱侯爷也已经入了狱,为何皇上还是要视而不见,他莫不是被猪油……”韩凌话还没说完,便被姜姝一把捂住了嘴,悄声道,“你这张嘴当真是不择地儿,如今还在宫里,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韩凌及时住了嘴。   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姜姝,“药罐子,要不你劝劝姐夫叛了呗……”   原本韩家和侯府就很少来往,后来因为范伸,关系愈发紧张。   往后,恐怕更是要白日化了。   皇上若真要同韩家和太子扛到底,范伸作为皇上的心腹,必定是由他出面站出来对抗韩家。   是以,姜姝被范伸缠上时,韩夫人便不同意。   奈何人家后来爬墙了。   韩凌真心不想看到两边对峙的那一日,只想将其拉拢过来,是好是坏站在了一边,起码将来心头不会受煎熬。   这道理,姜姝也懂。   可朝堂上的政事,怎是她们这些单纯的私心,就能改变的,人已经走在了路上,箭也在拉在了弦上,这么些年来,其中已经牵扯太多。   不到最后,谁又能停下来。   姜姝替她换好了衣裳,拉上了腰间的系带后,才垂着头低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别同我说,先忍住,没事也别再来侯府找我……”   这长安怕是不会太平了。   韩凌脸色一变,“药罐子……”   姜姝便笑着道,“秦家若真是冤枉的,翻案是应该。”   但皇上未必会同意。   就算当年的事情不是陛下所为,单是误杀忠良,也会被世人扣上一个昏君的帽子,永远被记在史册上。   皇上自然不会同意。   皇上不同意,范伸也不会同意。   她不让韩凌来找她,便是不想让双方陷入两难,这也是如今唯一能保护彼此的办法。   她背叛不了韩凌,同样也背叛不了范伸,最好的法子便是,不相往来。   马车离开了皇宫,先到了侯府。   范伸和姜姝从马车先后下来,严二则继续将韩凌送到了国公府。   马车刚停在门口,便与回府的韩国公碰了个正着。   见韩凌竟是从范伸的马车上下来,韩国公的眉心猛地几跳,紧紧地盯着韩凌,还未出声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韩凌上前一下扑进他怀里,呜咽地哭了出来,“父亲,怎么会成这样,大伙儿都好好的不成吗……”   韩国公一愣,再抬头,严二已经调转了马头。   有了昨日之事,皇上怕太子再来相逼,干脆连早朝也休了。   韩国公、刑部尚书,还有几个太子一党的臣子,今日继续跪在了大殿外,为秦家和镇国公翻案,出来后韩国公走的是南门,与范伸正好避开。   被韩凌这么一哭,韩国公才想了起来。   今儿朱贵妃办了个茶会,韩凌一早进宫,必定又是去会姝姐儿了。   韩国公看了一眼那消失在巷子里的马车,人家这怕是碍着姝姐儿的情分才将人送了回来。   韩国公对自己这个小女儿,一向束手无策,当下撑着伞将人带了进去,打算交给韩夫人,嘱咐她最近还是别让韩凌再往侯府跑。   形势对立,迟早都得刀枪相见。   谁知一进门,却发现府上今日来了客人。   姜家的姜老夫人来了。   正同韩夫人说着姜姝和韩凌小时候的趣事,听到门口动静一抬头,便见韩国公带着韩凌走了进来,韩夫人回头冲着姜老夫人一笑,“这还真是长了千里耳,一说,人就回来了。”   说完又察觉出了不对。   再一瞧,便愣住了。   韩凌身上的那衣裳不对不说,一双眼睛就跟在水里泡过一般,红肿不堪,脸上还挂着泪珠子。   韩夫人心头一跳,深吸了一口气。   紧张地看着她,还未问她这又是怎么了,便见韩凌几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她身旁,抱着她胳膊哭着道,“母亲,漓姐姐回来了。”   韩夫人没反应过来。   韩凌又看着韩国公,噘着嘴数落道,“母亲被父亲骗了,我那庶出的妹妹哪里是什么姨娘的孩子,她就是当年秦伯母的女儿,秦漓……”   屋子里好一阵安静。   姜老夫人也跟着僵了神色。   好半晌,韩夫人才神色木讷地转过头,缓缓看向了韩国公。   韩国公面上的神色一动,知道也瞒不住了。   当今的太子妃就是秦漓这事,如今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皇上也已心知肚明,这才承认道,“早前情非得已,才瞒了你……”   韩国公解释了一堆。   韩夫人只愣愣地看着他,迟迟没有声音。   等韩国公说完了,安静了片刻后,韩夫人转过身突然就抓起了几上碟盘里的一个瓜果,直接对着韩国公扔了过去,颤声道,“你这事办得是好,可不就让我成了那挨千刀了的吗,你安个什么身份不好,偏生要安个外室之女,你让我往后还如何见那丫头,死后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去见秦家嫂子……”   韩夫人越说越激动。   恩爱了一辈子的丈夫,突然带回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她能有什么好脸色。   自那丫头进了韩家,她可没少为难她。   最后更是逼着她顶替了韩凌进宫。   如今又对她说,那是秦家之女。   韩夫人对着韩国公,又是哭又是骂,韩国公笔直地立在那,被砸中也一句不吭,姜老夫人见势赶紧将韩夫人拉了过来,一番好劝,韩夫人的情绪才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婶子,这是苍天有眼,好在让秦家活了一个下来。”韩夫人抹了一下眼泪,对着姜老夫人哽塞道,“也不知道那国公府……”   说着突地一顿,转过头又看向了韩国公,“你昨儿不是说,那文王已经在大殿上将当年的事情都说了个明白了吗,朱侯爷也已被范大人关进了大理寺,皇上怎就……”   韩夫人话还没说完,姜老夫人长了眼色,起身立马打断道,“老妇今儿就打扰至此了,韩大人、夫人先忙。”   这些事她如今已经不适合听了。   韩夫人本还想挽留,话到嘴边,也想了起来,他们中间因姝姐儿横了一个侯府。   韩夫人跟着匆忙起身去相送,却见姜老夫人走到了韩国公跟前,突地行了一个礼,韩国公一惊,赶紧扶住她,“老夫人,可使不得……”   姜家的姜太师算起来,还是韩国公父亲的先生。   他怎能担得起这个礼。   “老妇有一事,想求国公爷。”姜老夫人也没拐弯抹角,“将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还请国公爷看在老妇的面子上,为我姑爷留点情面。”   秦家一翻案,必定有一场生死相搏。   刀枪不长眼。   她韩家日后背不起这笔债,她心也疼。   韩国公愣了愣,这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答。   姜老夫人也没去非要那答案,话带到了就行,随即便调转了脚步,走了出去。   上天既给她这样的缘分,让他们的儿孙有了一段姻缘。   便是她的家人。   护不护得住,都得去护。   姜老夫人出了国公府,上了马车,便同安嬷嬷道,“给侯夫人递个帖子,明儿我去看看世子夫人。”   ***   范伸和姜姝回来后,先去侯夫人那报了个平安。   见人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侯夫人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屋里云姑正在张罗着裁府上春季的新衣,刚买来了几块料子放在那,还未来得及分。   等叙完了话,趁两人都在,侯夫人便让范伸和姜姝先挑,“市面上刚流出来的新料子,捡自个儿喜欢的,回头我让云姑拿去绣房,也省得姝姐儿再张罗……”   姜姝看得眼花。   起初还能分出个一二来,瞧久了,愈发犯了难。   正犹豫不定。   坐在那的范伸难得有那个闲心,起身也走到了她身旁,指了一块艳红印花的缎子,直接给她拍了板,“这个。”   姜姝一愣。   瞧了这么久,犹豫来犹豫去,独独就没将那匹布瞧上。   太过于艳丽,且还有印花。   冬季里缝棉裤或许还行,春装,着实不好上身,姜姝本想反驳上两句,云姑便走了过来,笑着道,“世子爷今儿倒是有了主见,这料子挺好。”   姜姝没再吱声。   横竖春装也不只这一件,想着等过几日,她出去再购些回来。   两人回了东院后,姜姝见范伸坐在软榻上看起了书,闲着也是闲着,便进屋收拾起了自己的橱柜。   时下虽落着雨,天气却一天比一天暖和。   等到这场雨一停,也就到了阳春三月,厚实的衣裳,好的得捡起来装箱,不要的就得扔。   姜姝挑拣,春杏分。   忙了一阵,晚翠进来禀报,说是姜姝订的葡萄今儿个又到了,姜姝腾不开手,便使唤了春杏同晚翠一道出去,“捡最新鲜的留着,次点的拿去倒座房。”   春杏应了声好,跟着晚翠走了出去。   姜姝一人蹲在那橱柜前,挑拣起来,便忘了时辰,扔了一般留了一半,到最后才从橱柜最里侧拖出了一个包袱。   是新婚时,她从姜家带来的东西。   姜姝打开,入目便是姜老夫人缝制的那条红色开裆裤,新婚夜她还曾穿过……   因太过于羞人,之后便被她塞到了角落里。   只记得尤其艳丽,没记着花色。   如今再寻回来,才察觉棉裤上的花色,竟是同适才范伸在侯夫人屋里挑出来的那块布料,极为相似。   世子爷果然是记住了……   姜姝脑子一“嗡”,脸色红了个透,想也没想,一把将其扔往身后那堆不要的衣物中。   范伸一只脚跨进来,还未反应过来,迎面便是一道红影招呼而来,身子不由往后一仰,一把抓住了砸在他胸膛上的那团红艳艳的东西。   也没细看,攥在手里,无奈地道,“看着些……”   姜姝惊愕地回过头。   之后眸色一变,更为惊愕。   范伸顺着她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手。   “……”   四目相对,安静了一瞬,姜姝终是反应了过来,着急地起身便往他身上扑去,“夫君,给我……”   范伸手往上一提,没给。   姜姝一把抱住他的腰,抬起头祈求地看着他,“夫君给我呗,都,都没用了……”   范伸看了她一眼,缓缓地瞥过了目光,手指头摸了一下眉骨,一脸的没皮没臊,“挺新的……” 第96章   她嫁侯府都过了两个多月了。   那棉裤当初是祖母怕她冻着了, 又因新婚夜的习俗,为,为了图, 图个方便……才替她开了档,如今甭管是新是旧,怎好意思再留……   姜姝大抵也没料到范伸会突然进来,脸色一时烧得绯红,伸手便又去抓。   范伸却再一次避开了她的胳膊。   姜姝愣愣地盯着他。   他好歹是大理寺卿, 当要脸的……   范伸却偏过了目光, 压根儿就没去瞧去她,只在她每回窜上来时, 及时地将手往上一提,几番较量下来, 姜姝的脸越来越红。   姜姝的个儿只齐他下颚,哪里够得着。   只得双手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裳, 踮起脚尖往上够。   范伸由着她扒拉, 游刃有余地低下头, 看着她不停蹿跳的脑袋,和那急得发红的耳尖, 唇角不由勾出了一抹隐隐的笑容,任凭她如何拽, 就是不松手。   姜姝都快被他羞死了,急了起来。   范伸被她扑得脚步一个趔趄,这才后退了两步,先发制人道, “大白天, 夫人这般拉拉扯扯, 成何体统……”   姜姝眸子一跳,盯着他。   这还当真不要脸了。   范伸的神色却并无半分心虚,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僵持了一阵,姜姝颇有了些恼羞成怒,也不去抢了,脚尖一踮,直接照着他那双薄唇上亲了下去。   范伸身子一仰,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便是一软,然那股子柔软未多停留,接着便是一阵刺痛。   范伸“嘶”地一声吃痛。   想去捞人,姜姝却如泥鳅一般,先一步遛了出去,也不去抢那红棉裤了,转过身便逃窜出了里屋。   范伸侧过身,回头。   屋前一排珠帘,甩在了她身后,晃荡出了一阵叮铃的脆响。   成,又长本事了。   范伸看着那道仓皇而逃的背影,伸手抹了一下唇角,指腹上便留下了一道浅浅淡淡的血迹。   还真是属狗的。   范伸正发着愣,跟前的珠帘又是一掀,严二立在门前禀报道,“大人,陛下有召。”   范伸这才跨步走了出去。   一面往外走,一面整理着被姜姝扯乱的衣裳。   到了外屋,姜姝已拿着他的大氅,立在那等着他了,“大人,慢些。”淡定从容的面色,似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那耳尖和轻轻煽动的眼睫透出了心虚。   范伸看了她一眼,接过了大氅,也没再逗她。   低声道,“晚些再回来。”   都傍晚了,能不晚吗。   姜姝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撑伞走了出去,天色昏暗,漫天大雨倾泻而下,散出来的云雾久久晕不开,将那天边压得极低。   严二跟着范伸从东院里出来,几回偷偷地瞥过目光,瞧向了范伸的嘴唇。   明显的一道咬痕。   想也知道,当也不是他自个儿咬的……   如今皇上已经急得团团转了,若是知道主子在府上还有这番情调,不知道会如何做想。   ***   皇上今儿从乾武殿出来,午膳都未用。   本想着去荣华殿陪着朱贵妃一道用膳,谁知却吃了一肚子的屁……出来后直接上了宁王府,去找文王。   出发前还让王公公特意备了几壶好酒,一道儿捎上,打算同文王父子两好生聚聚。   御撵到了王府外,里头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儿。   进了府门,屋檐下守着的太监这才看到皇上,当下吓得蹿进了雨里,前去迎驾,“陛下……”   皇上没理会他。   抬头往府上扫了一圈,心头愈见发凉了。   虽是落雨,这王府也太过于没有人气,哪有在宫中宁安殿时的热闹……   皇上的脚步绕过了跪在跟前的太监,那太监才从地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去通报,便被皇上止住,“朕自己进去。”   他想看看他的文儿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当初文王搬进了宫外的府邸,王府的人,都是朱贵妃亲自挑选过来的。   那太监自然也是。   如今见皇上的脚步只朝着里头走去,太监心头一个“咯噔”,急得周身一热,却也不敢上前去拦着。   谁都知道皇上疼这个王爷,疼到了骨子里。   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去得罪。   可今儿早上起来,文王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死活闹着要出去,说是贵妃娘娘想谋害他。   昨儿夜里又给他喂了毒药。   太监上前相拦,当场被他一剑穿心了不说,为了阻止众人上前,更是抓了屋子里的一名婢女过去,扒光了其衣裳,当着大伙儿的面,光天化日之下,侵犯了人家……   若非晴嬷嬷一记刀子手劈过去,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如今正躺着呢。   皇上这会子过去,若是瞧见了,岂会听得进去道理,多半会先追究他们这些下人,办事不力,还敢伤了主子。   太监提心吊胆地跟在皇上的身后,只祈祷,愿晴嬷嬷这会儿已经处置好了。   皇上压根儿不了解情况,从那雨里过来,脚步极快直上长廊,往文王的正屋的走去。   屋檐下一长排的雨线,“啪嗒啪嗒”的砸下,雨声淹没了廊下的几道脚步声。   那太监不知何时已经走在最前头,正欲上前推门,里头却突地传出来了声音,“王爷,奴婢也没法子,你得听话……”   太监一愣,还未做出动作,便被身后的皇上一把抓住了胳膊,将其推到了身后,自己则是上前两步,将耳朵对着门板,附了过去。   屋内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   晴嬷嬷刚给文王喂完了碗里的药,声音颤抖地道,“王爷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懂事了,怎就理解不了娘娘的一片苦心,娘娘这哪是在害王爷,她是在拿命护着王爷啊……”   晴嬷嬷看着床上缓缓瞌上眼睛的文王,也心疼。   替其掖好了被角,才瞧着跟前那张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脸,碎碎地念叨道,“你说说,好好的王爷你不当,为何偏生要去江南淌这一摊浑水,你要是听话些,娘娘又何其会走上这一步,喂你迷药……”   那话如一道惊雷砸在了屋外皇上的身上。   皇上张着嘴,眼里的震惊之色,一时也分不清是讶异还是震怒。   王公公的脸色也瞬间变成了煞白。   身后的太监“噗通”一声,及实地跪在了地上,动静声终于惊醒了屋内的晴嬷嬷。   晴嬷嬷心头一跳,使了个眼色,跟前的侍卫上前,刚将那房门从里打开,便看到了屋外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和那张阴鸷愤怒,不断抽搐的面孔。   侍卫的双腿顿时一软,跪在了地上,“陛下……”   晴嬷嬷还未瞧清屋外的情况,便被侍卫那一声,砸得心头狂跳。   一个不稳,也跪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安静。   晴嬷嬷见那门口的身影迟迟不到,心头一阵发凉,便也知道逃不过了,最后只能将所有的事拦在了自己身上,颤声道,“陛下,都是奴婢鬼迷心窍,看不住王爷,才想出了这大逆不道的法子……”   皇上眼睛一闭,怒火中烧。   再睁眼,那眸子里便燃出了一簇熊熊大火,一步跨进屋,弯腰夺过了跪在地上侍卫手里的长剑,便直直地朝着晴嬷嬷走了过去。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手起剑落,剑尖狠狠地刺进了晴嬷嬷的脊背。   许是用力过大,皇上的身子跟着那力道一晃。   王公公赶紧上前扶着了他。   皇上的脚步站稳了,才慢慢地从那愤怒中冷静了下来,回头看向了床上昏迷过去的文王,心头如同被人割了一刀,疼得他眼泪花儿都乏了出来,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儿子啊。   她还真就喂了迷药给文儿。   虎毒不食子。   她到底是着了什么疯,竟然要人给文王喂毒……   地上的晴嬷嬷半天才断过气,那血从身底下蔓延开来,眼睛却是努力地看向了床上的文王,心头所有秘密,都随着那一口气咽下,梗在了喉咙。   带到了阴曹地府。   皇上终究是没有撑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缓了半天才缓了过来,有气无力地同王公公道,“让人将王爷接进乾武殿,朕,亲自看顾。”   大雨里的暗流一波未平,又激出了海浪。   这等大雨天,谁能想得到,皇上会当真出宫,等到朱贵妃接到信儿时,人已经到了王府。   适才朱贵妃的裤子都脱了,却突然被皇上撂在了床上,迟迟都没回过神,待反应过来,便嚎嚎地哭了起来,怎么也想不明白了,“这都是什么事儿……”   富嬷嬷听见动静声进来,愣了愣,忙地上前捡起了衣裳替朱贵妃披上。   朱贵妃那一哭,情绪又激动了。   富嬷嬷一靠近,也闻到了异味。   朱贵妃自己哭了一半,便被那股再一次冒出来的屁味儿给熏得一愣,顿时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福嬷嬷。   她适才一直认为是皇上冤枉了她,自己替他背了锅。   如今见福嬷嬷一来,还是那股味儿,心头便是一紧,又接着唤了几个丫鬟进来。   试了几次之后。   朱贵妃便绝望了,总不能她见一个人,都能巧合地遇上对方在放屁,这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本宫怕是着了谁的道了,你去查查,今儿的饮食……”   想起皇上适才的反应。   朱贵妃肠子急得肠子都打了结。   她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她为何会一直圣宠不衰,不是皇上这人有多痴情,也并非皇上一直念及同她的旧情。   她从八岁起就开始学,学了十几年,从一开始遇到皇上,就知道了怎么做才能拴住一个男人。   两人的感情再深厚,也得靠着新鲜劲儿来维护。   就算她进宫了二十几年,也一直刻意地同陛下保持着距离,这距离让她和皇上之间多了一层神秘。   每回她都能让皇上在她身上欲罢不能。   今日却被一股味儿给毁了。   关键是她从来从始至终都没有放过一个屁,这一想,便也明白了,自己怕是着了谁人的道。   福嬷嬷看她神色紧张,也不敢耽搁。   立马去验了今儿朱贵妃进口的食物,一番查下来,还没查出半点蛛丝马迹,文王那头却又出了事儿。   “晴嬷嬷死了。”那报信的小太监回来,跪在朱贵妃跟前,身子都在发斗。   朱贵妃怔在那,好半晌才回过神,“晴嬷嬷?”   这看顾着人,还能将自个儿看死了?   那太监便又禀报道,“今儿王爷闹了一通,晴嬷嬷刚将其擒住,照着娘娘的吩咐喂了药,谁能想到,陛下突然到了王府,进来后也不让人通传,到了门前便与晴嬷嬷碰了个正着,陛下一怒之下,亲手要了晴嬷嬷的命,这会子已经带着文王回了宫中,请来了太医在为其整治……”   朱贵妃听完,一张脸顿时花容失色。   起身便同福嬷嬷吩咐,“备轿。”   福嬷嬷却及时劝说道,“娘娘切莫冲动啊,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娘娘过去,可不就是撞在了刀口上……”   朱贵妃听完,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脑子里已是一团乱。   晴嬷嬷死了。   迷药的事情,也已经暴露了,这回她该如何去同他解释这一切……   饶是一向自信的朱贵妃这会子也犯了难。   朱贵妃歪在了那软榻上,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开始去回想了最近这大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   从乾武殿闹鬼开始。   先是朱澡死在了秦家鬼院子里,文儿因那土货同朱侯府闹上,接着便又是皇上,如今回想起来,朱贵妃发觉自个儿竟也寻不出来,最初皇上到底是何原因,对朱侯爷生出了间隙。   一次又一次的误会。   积少成多,便也解释不清楚了。   她原本可以调节。   但朱侯爷竟然没管住朱夫人,让她放出了一个丫鬟,江南这一趟,朱侯爷又是炸知州又是行刺范伸,甚至去动了那两个老人,差点还杀了文儿。   这桩桩罪过,哪一桩都足以让他死……   倘若自己是皇上,他早就不该活着了啊……   朱贵妃脑子里突地一跳,背心都凉了。   为何皇上还要一直留着他?   若是为了自己家奴之子的身份不被暴露,杀了朱侯爷,岂不是更为保险?   朱贵妃彻底地坐不住了,突地屏退了屋里的人,只留下了福嬷嬷。   房门一关,福嬷嬷了然地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朱贵妃转过头,便红着眼睛看着她,轻轻地道,“侯爷,留不得了。”   再这么下去,他们一个都保不住了。 第97章   乾武殿内太医走了几批, 诊断的结果均一致,文王确实是中了迷药昏睡了过来。   迷药本不致命,可用的次数多了, 保不准哪回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太医已为其扎了针,人还在昏睡。   皇上回来后便一直守在了文王的床边。   王公公在外问完了王府下人的话后,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其脸色不好,一时没有开口, 只安静地立在了皇上身旁。   皇上转过看了他一眼, 才缓缓地起身道,“说吧, 事情都摆在这儿了,还有什么事是朕不能承受的?”   王公公如实禀报, “王爷算上这一回,已服用了四次迷药……”   据王府的人说, 从江南回来当日, 王爷便被晴嬷嬷带回了王府关了紧闭, 后来被王爷几次逃了出来,口口声声要宰了朱侯爷, 甚至跑到了大殿上闹。   娘娘这才想出了这损招儿。   皇上从王府回来,一路上将该想的都想了, 这会子听了这些也没什么好意外。   王公公上前扶着他坐上了软榻,之后便也不再说话。   皇上窝在榻上,神情又恍惚了好一阵。   自己平日里虽一口一个“逆子”地叫着,可他哪里曾有过半分害他的念头。   就算昨儿早朝他跑到大殿上来指正当年的火药案有冤, 揭了他的底, 他气得自己生了一场病, 也从未生过要去罚他的心思。   更不用说下毒。   皇上怎么也没想明白,他的娇娇会当真害了文儿。   那是她的亲骨肉,也是她唯一的儿子……   天下父母心,有几个能对自己儿子下得了手的。   从文儿出生,这十八年来,她一直都在护着文儿,自己说重了一句,都能惹得她落泪,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他一向善良的娇娇,忽然对自己的骨肉下手。   那火药案翻了就翻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牺牲一个朱侯爷。   死了的人他还能如何?还能爬起来找他算账不成?她若只是替自己担忧,也不至于拿文儿的性命来做赌。   又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朱侯爷死?   皇上心头突地一股子烦躁,又想起文王昨日在大殿上所说之言,姓朱的都是一家,皇上心头渐渐地发了凉,一瞬心力交瘁。   一个朱成誉,竟是害得他一家子不得安宁。   她到底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身份?   她根本就不姓朱!   她只是一个马奴和贱婢所生的家生子,在侯府的庄子里长大,后来被朱侯爷派去了江南守着茶铺子。   直到遇上了自己。   为了她的身份不被世人诟病,也为了日后能顺利地当上皇后,他才同朱成誉合计,想出了一招,将其先归在了朱家,以朱家嫡女的身份进宫,之后他再扶持朱家一步一步地成为今日的侯府。   她的身份也跟着高贵了起来。   侯府嫡女。   莫不是这戏演久了,她还当了真……   她的父母早就死了啊。   那日还是她自己亲手杀死了她爹……   为了保守她身世的秘密,她连自己的亲爹都能杀,朱侯爷于她而言,死了不是更好吗。   朱家一灭,这世上除了自己,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是侯府家生子的身份。   皇上恨其愚昧。   她太蠢了……她似乎一直都是这么愚蠢。   这回更是愚蠢透顶,竟然动自己的儿子下了手。   皇上闭着眼睛,默默地念叨着,脑子里尘封着的一处,突然破出了一条口子,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前的闪电瞬间从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皇上还来不及反应,心头便是猛地一坠。   眼见着就要坠到了那深渊口了,皇上心头大震,又及时地将那丝可怕的怀疑扼杀在了脑海之中。   待回过了神来,背心已不知不觉带了一层冰凉。   皇上疲惫地抬起了头,对面墙壁上正挂着朱贵妃的画像。   是他第一次见朱贵妃时,做下的一副画。   她站在江南的一处凉亭里躲雨,轻轻地往凉亭外探出了身子,迎头观着天色,碧绿色的裙摆被雨水染湿,贴在了身上,纤细妙曼的身姿尽显无疑。   一个回头,绝色的面孔如盛开的茉莉,只淡淡一抹愁绪浓在秀丽的眉目上,让人见了,恨不得上前替其抚平展了。   那时他正值同韩家议亲,心头郁结,那道身影那张脸,几乎是一眼便入了他心头。   这一晃。   至今,已有二十几年了……   皇上揉了揉太阳穴,想着自己当真是累了,又才招来了王公公,“给范伸打个招呼,朕今夜要去一趟大理寺。”   他再去见一回朱侯爷。   太子一党死咬不放,今日以韩家为首的一堆臣子,又跪在了大殿上逼宫。   太子如此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想替那秦家余孽洗清身份,正大光明的回到秦家。   他成全他。   正好瞧瞧这回到底有哪些人站在了太子一边,也好生看看他韩国公府这些年隐藏起来的嘴脸。   跳得越高,死得越快。   他韩家早就不该留了。   他韩家死了,他倒是想看看日后还有谁替他们翻案。   王公公点头,出去立马差人赶往了侯府送信。   再回来,便替皇上更了衣。   如今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了钥,为了不惊动旁人,王公公点了个太监进去,留了一盏灯在内,做好了掩护。   几名禁军护卫暗里相随。   一切准备好了,马车才缓缓地趁着雨夜,安静地出了宫。   雨点子不住声地砸在马车顶棚,“啪嗒啪嗒”的声音,催得人心口也跟着急躁了起来,王公公坐在马车内,一直守着身旁的皇上。   朱侯爷自被关进了大理寺,便一直囔囔着要见陛下。   这回倒是如愿了。   这是这一去,王公公心里清楚,他朱侯爷怕也活不久了。   马车出了乾武殿,又走了一段,王公公见皇上闭上了眼睛,本以为是睡着了,正打算拿个毯子替他盖在身上,却听他突地问道,“惠嫔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王公公一愣,才想了起来。   这事他早就去查了,因一直没找到证据,便也没有禀报,如今被皇上一问,才道,“奴才暂时还未查到惠嫔娘同侯府的来往……”   皇上闻言,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王公公立马垂目。   “没查到?”   王公公点头,“奴才寻了惠嫔娘娘身边的几个宫女,一一问过了,惠嫔娘娘一向不太喜欢同人来往,大公主出嫁之后,更是从未出过宫殿。”   连说个话都不利索的人,能当什么眼线。   皇上拧眉沉思,没再说话。   王公公也不吭声了。   半晌后,皇上又才看向了王公公,缓缓地道,“朕倒是记得,文王和范大人都曾说过二十几年前的湘云阁,存活了一位画师……”   王公公知道这事,“陛下放心,范大人正在查着呢。”   皇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恨其不解人意,“人不是铁打的,你是想累死范大人?他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等忙完了这阵,朕还有其他事情要他去办,这事就交给你了,既然人已经到了长安,总不能凭空消失……”   说完又添了一句,“画师,还有那丫鬟,都一并给朕找回来。”   王公公忙地点头,“奴才明白了。”   皇上又闭了眼睛。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范伸已驾马立在雨里,等候了多时。   王公公听到了那马蹄声,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不只是皇上习惯了,就连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似乎都已对范伸有了依赖,一看到他,心头瞬间就踏实了下来。   王公公掀开了帘子,露了个脸给范伸,范伸便也明白了,调转了马头,走在最前面为其开道。   一路除了雨声,没有半点动静。   一行人平安的到了大理寺外。   大理寺的阮大人,前几天便开始整顿了大理寺上下,就为了恭迎圣驾。   原以为连着几日大雨,今夜又这么晚了,皇上八成是不会来了。   刚回房点上了灯,大理寺的官差便匆匆地赶来汇报,“陛下来了,范大人让大人过去一趟。”   阮大人一愣,立马走了出去,脚步迈得太急,被那门槛上一挡,险些就摔了个跟头。   到了正堂前,刚好赶上皇上和范伸下马车。   阮大人自从上回进宫吃了亏之后,便长了记性,尽管自个儿的内心再激动,也学会了收敛了,只立在那躬身,安静地候着。   王公公扶着皇上先进了大堂。   范伸紧跟其后,到了阮大人跟前,脚步一顿,侧目吩咐道,“将外面的人都清干净,提朱侯爷上来。”   阮大人心头“咚咚”几跳,知道今儿终是要审这出大案了,激动地应了个“是。”转身赶紧忙乎了起来。   阮大人亲自下地牢去提的朱侯爷。   锁死的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光线溢进来,朱侯爷有些不适应,抬手遮挡了一下,眯着眼睛看清来人是上回那沉不住气的替身之后,脸上为之一动。   总算是有动静了。   关了这几日,日日不见天日。   没见着朱贵妃的动静,也没见皇上的动静。   今儿终于来了。   阮大人让侍卫架着他胳膊押出地牢时,朱侯爷脸上并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问他,自己要去见谁。   一路没有半丝抵抗,规规矩矩地让侍卫将他押进了大堂。   朱侯爷一进去,大堂的门便在他身后,“嘭”地一声关上,屋内就只剩下了皇上,王公公,范伸和朱侯爷。   自打侍卫押着朱侯爷进门,皇上目光就一直在他身上。   看着他一脸的狼狈不复往日的威风,心头多半安慰了些。   往日,他能给他光鲜,今日自己也能让他落魄到一无所有。   他养出来的人,只能听他的话。   否则,他便能毁了他。   屋子里安静了几息,朱侯爷跟了他二十几年,岂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如他所愿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饶道,“陛下,臣有罪。”   屋内灯火明亮,朱侯爷脸上那悲痛和悔过之色,皇上看了个明白,倒是好奇了,一声冷笑道,“你背叛朕,利用我儿,杀我儿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朱侯爷头磕在地上,也没狡辩,直接认了罪,“臣有罪,臣辜负了皇上……”   说完才抬起头,看着皇上真诚地道,“臣是该死,但臣心头一直放心不下,臣怕皇上着了奸人的道啊……”   朱侯爷的聪明同朱贵妃一样,从不正面去面对自己的过错,而是找出另外一件高过于自身过错的事情,朱侯爷不待皇上开口,又继续道,“陛下,那秦府闹鬼,确实是秦家余孽所为,是秦家余孽联同韩家,太子一起蒙骗了皇上,臣对陛下所言句句属实,他们就是想挑拨臣同陛下的关系,目的为翻案,想要皇上背上千古骂名……”   朱侯爷被关了好几日,虽了解皇上,却不知外头的情况如何了。   这话若是放在今儿早上,皇上或许还会动容。   让他出来同韩家对抗。   可如今,皇上已经改变了主意。   他不需要他再替自己卖命,千古骂名,不是自己来背,而是他朱侯爷。   皇上今儿来,也不是为了问他秦家的余孽,也并非是为二十几年前他们一同策划的火药冤案为难,自身想问问他,为何他要背叛自己。   连阮大人都能猜出来,他那番自寻死路,炸了江南知州府,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是多年同他相处的皇上。   原本皇上打算等着他自己翻墙跳出来,露出马脚,今儿文王出事之后,他也没那个耐心了,直接问道,“侯府的丫鬟在哪。”   朱侯爷一愣,“陛下,臣冤枉……”   皇上又是一声冷笑,“朕冤枉了你?”声音陡然一厉,愤然地道,“你那夫人捅了篓子,朕让你自己解决,你倒是干脆将人弄死了,却又给自己落下了个把柄,一路追着那丫鬟到了江南,为的是什么?当真是为了怕那两人被暴露了出来吗?你真有如此忠心,为何不报于朕?”   皇上盯着他道,“那丫鬟被朕先找到,你便急着想要灭口,不惜对范大人下手,对王爷下手,更是打起了那两老人的主意,想要以此来要挟朕,为的不就是你那个潜伏在朕宫中二十几年的眼线……”   朱侯爷听完前半句,心都已经凉了,再听完了后半句后,便渐渐地明白了如今的形势。   事情还没暴露。   还未走到最糟糕的地步。   “陛下……”朱侯爷抬起头,正打算‘招’了,皇上却又突然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好好同朕说,当年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那话问完,皇上自己都愣了愣,不明白为何会说出“你们”二字。   话到了嘴边,几乎是脱口而出。   对面朱侯爷的神色,也在那一瞬间露出了慌乱。   冷不防的一个试探,最能抓住人内心。   朱侯爷再深的城府,抵不过心虚,眼里的慌乱,即便是一闪而过,也没能逃出皇上的眼睛。   “说吧。”皇上咬牙道,“朕能留你一个全尸。”   皇上也没料到,自己的一个‘口误’会让朱侯爷惊慌起来,那句“你们”虽有很多种解释,可以是朱家人,也可以是当年那两个老奴。   但此时,皇上脑子里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只想听他朱侯爷说。   说出一个可以将所有的破绽都圆回去的理由,或是说出一个让他的娇娇宁愿喂自己儿子毒药,也要保住他朱侯爷的理由来。 第98章   朱侯爷的慌乱不过瞬间, 便调节了回来。   并没有因为皇上的话而乱了分寸。   同样都是两个老奸巨猾的人,论起心头的城府和算计,谁也不输给谁半分。   倘若皇上当真知道了真相, 就凭他皇上的尊严,岂能还会说出,留他一个全尸这等子鬼话。   怕是早就将他五马分尸,抄家灭族了。   今夜又怎会出现在这,浪费功夫同他周旋。   他今夜过来是为何, 朱侯爷大抵已经猜出来了。   必定是在贵妃娘娘身上, 看出来了一些端倪,却又无法确定, 或是不愿去查证,才想着从自己这里套出其他更为可靠的证据出来。   这就是他一朝天子的软肋, 也是他的可悲之处。   朱侯爷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在牢中呆了这么几日,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托词和出路, 当下便又磕了一个头道, “陛下, 臣对陛下一片赤诚……陛下为何就不愿意相信臣?”   朱侯爷说完才抬起头,痛心地看着皇上, “陛下仔细想想这大半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不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吗,那事二十几年都过去了,一直相安无事,为何秦家的余孽一回来, 突然就爆发了出来?从陛下的乾武殿闹鬼开始, 接二连三的事情, 不仅打得臣措手不及,怕是陛下也毫无准备……”   朱侯爷看着皇上渐渐眯起来的眼睛,知道他动摇了。   赶紧抓住了时机为自己争取机会,“且臣这回发现,王爷在离开江南时,除了范大人的人马之外,还有一股暗中势力在一路护送王爷回长安,为的是什么,显而易见,他们就是在等着王爷将证人带回去,一为秦家翻案,二为……”   朱侯爷没有说破,只着急地对皇上道,“对方是何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就是想为当年的秦家和国公府翻案,若是陛下再不醒悟,不仅是臣,还有陛下,怕是一个都逃不掉,臣死不足惜,可陛下不能着了他们的道啊……”   皇上一双眼睛如鹰,紧紧地盯着朱侯爷。   知道他此时是狗急跳墙,故意在转移自个儿的罪过,可那些话,却又无形中勾住了他,让他迟迟下不了死手。   心头正是一番衡量之时,大理寺外突地一道明亮的火光闪过,光线从那门外上的窗户上映照进来。   皇上瞳孔里的惊愕,霎时被照得清清楚楚。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守在暗处的禁军瞬间破门而入,护在了皇上身后。   大理寺的侍卫及时进来禀报范伸,“大人,有人前来劫狱。”   皇上的脸色瞬变,还未等范伸做出反应,先一步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   手指头指着跪在地上同样惊愕的朱侯爷愤怒地道,“朕就不该给你开口的机会,早就该将你碎尸万段,你朱成誉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朕白养了你这么些年,喂不饱的白眼狼,你能有什么悔意……”   朱侯爷一脸苍白,百口莫辩。   “陛下,请陛下相信臣,不是臣……”朱侯爷的声音都是抖的,心头恨得抓狂。   眼见他就要成功了……   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能在这个时候来谋害他。   皇上骂完,再也不想看他一眼。   屋外的厮杀声传进来,皇上一双眼睛烧得通红,一字一句地对着朱侯爷绝情地道,“此等乱臣贼子,枉视朝纲,私藏火药,诬陷忠良,刺杀王爷,桩桩罪过属实,当斩!”   皇上说完,朱侯爷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彻底地结束了。   也不再去辩解。   眸色一厉,从那地上一瞬站了起来,手里的铁链便猛地一甩,甩在了身旁侍卫的身上。   如今被人这番一逼,除了顺应当下越狱之外,他已无路可走。   屋内瞬间又成了战场。   “大胆,逆贼。”皇上愤怒地看着朱侯爷,气得咬牙,后退一步躲在了范伸身后道,“今儿若是抓到了也别审了,就地正法,朕要亲自验尸。”   范伸脚步立在那,一步都未动,见皇上主动躲到了他身后了,才道,“此地不宜久留,陛下先且回宫,后面的事臣来应付。”   王公公看情势不对,也赶紧劝道,“皇上先回宫,那朱侯爷岂是个省事的人,就怕他狗急跳墙……”   适才火药一炸,大理寺早就乱成了一团,皇上心头也虚,哪里还敢停留。   范伸和禁军护卫一路将其送出了大理寺,上了回宫的马车。   范伸又调配了大理寺的人马相随,马车没有半分耽搁,拉着皇上匆匆地赶回了宫中。   等皇上的马车出了大理寺的巷子口了,范伸才回过头提步迈进了一片浓烟的大理寺。   大火已经被天上的雨水浇灭,寺内一片狼藉。   范伸刚往里走了没几步,阮大人便从对面着急地跑了过来,一身衣裳被淋透,脸上也是也糊了黑灰,狼狈至极。   人还未到跟前,便是一脸惊慌,颤抖地道,“大人,朱侯爷跑了……”   他一月前才到的长安,虽然知道大理寺不是个太平的地儿,但如此大的阵势,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见。   适才他守在那门外,看着漫天大雨,并未察觉到半点动静。   可平地突地一声惊雷,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整个大理寺脚下都为之一震,还未等他从惊愕中醒过神,一批的死士,便又从雨雾中密密麻麻地爬了进来。   幸得他照范大人的吩咐,提前有所防备,否则,今儿后果不堪设想。   这好不容易,将死士散退,让皇上平安地出了寺,回头却又听说,朱侯爷跑了。   朱侯爷今夜公然劫狱,若是朕让他成功了,明儿传出去,大理寺不就成了众人的笑柄。   阮大人急得焦头烂额。   说完便见范伸抬头望了一眼身后满目狼藉的大理寺,撂下了一句,“尽快清理出来。”后便转过了脚尖,提步走了出去。   雨水淋在他身上,那黑袍不知道浸透了几层,白皙的脸上也沾满了水珠,却瞧不出半点狼狈,反而多了几分坚毅。   阮大人愣愣地看着他跨上了马匹,直到马蹄声响了起来,阮大人才回过神,往前追了两步,赶紧问道,“大人要不要带上侍卫……”   马蹄溅起了水花。   阮大人那句话,最终只含在了喉咙。   ***   大理寺内,朱侯爷正躲在了一堆炸毁的砖石旁,从那墙内的缝隙中,看着范伸的马匹离开了大理寺后,才转身摸去了大理寺的后院。   曾经他也是这里的大理寺卿,任职了五六年,每一处他都很熟悉。   范伸一走,朱侯爷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寺内的人,从大理寺的后墙上跳了下来。   夜色漆黑,又落着雨。   朱侯爷那一跳,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墙根处正立着一人。   等他走出去好几步了,才听到身后传出了一道平静的声音,“侯爷,要上哪?”   那声音无比的沉稳。   似是早已在此等候了他多时。   朱侯爷周身一瞬凉了个透,脸色霎时苍白。   脚步顿在那,好半晌才回头。   范伸也不急,等着他回头看了过来,才从那墙根处直起了身,一面看着他一面缓缓地朝着他走了过去,“从这出去,大理寺一里以外,所有的路口,均有人把守,侯爷若是运气好,避开了追兵到了侯府,守在侯府的人倒是巴不得领了这份功劳,若是侯爷不想回侯府,又侥幸逃到了城门口,城门口巡防营的人,也挺乐意见到侯爷,如此一算,侯爷今儿似乎走哪里,都不妥。”   范伸说完,脚步刚好停在了朱侯爷跟前。   朱侯爷看着他唇角轻松抿起的笑容,眼角一抽,此时的自己,就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兽,供人逗玩。   朱侯爷的目光中不由透出了愤怒,然下一瞬,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范伸,“大人今夜如此费尽心思拦了老夫的路,当也不是有那闲心专程前来相告。”   范伸一笑,反问他,“那侯爷觉得我今儿拦你,是为何?”   朱侯爷盯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饶是比他多活了几十年,此时心头也生了乱。   自打皇上开始重用起了范伸,朱侯爷便从未对他掉以轻心过,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尽量绕着他走,如今几回正面碰上,才真正领会到了他的手段和本事。   范伸身上有一股旁人无法做到的镇定。   能让人安心,也能让人后背生寒。   只有掌控了全局的人,才能如此从内而外散发出这等震慑人的压迫感。 第99章   朱侯爷嘴里的答案原本已经呼之欲出, 被他如此一问,却又不敢肯定了。   范伸也没再为难他,将隐在身后的那个包袱递了过去, “侯爷如此聪明,应该知道去哪儿最为安全。”   朱侯爷怔住,陌生地看着他。   范伸却是一个字都没解释,转身就走。   这回朱侯爷倒是急了,他狡诈了这么多年, 今儿还是头一回遇上了一个雪中送炭之人, 更何况那人还是范伸。   朱侯爷就跟做梦一般,觉得尤其玄幻, 忙地往前追了两步,唤住了他, “大人,何意?”   范伸脚步慢了下来, 回头看着他, “不必谢我, 我心善。”   朱侯爷的嘴角几个抽抽。   却又见范伸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真诚地道, “侯爷上回在巷子口的那番说辞打动了我,我打算为自己积一分德, 侯爷下回为人,要不也试试,积点德?”   说完后,这回范伸没再停留。   朱侯爷看着那道身影, 慢慢地消失在了雨雾中, 怎么也没琢磨透, 他范伸到底是什么心思。   然,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去想。   远处的一盏灯火慢慢地照了过来,越来越近,朱侯爷退到了墙角,打开了包袱,里头赫然一套太监的服饰。   朱侯爷心头一震,猛地往那雨雾中望去,对范伸这个人,又多了几分悚然。   此时确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进宫找贵妃娘娘。   只要躲过了眼前这一阵,他有办法逃出去。   ***   头顶上的云雾,渐渐地泛了白,待一切平静下来,天已破晓。   范伸一夜未归。   后半夜姜姝被几个响雷吵醒后,再也睡不着,左右一阵翻滚,怎么躺都不舒服,索性起来,去了外屋坐在了软榻上,听着屋外的雨声。   今儿是晚翠守夜,知道姜姝是担心世子爷,也没劝她,替她点了一盏灯后,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陪着她一块儿等,“夫人放心,世子爷不会有事。”   自从成亲以来,范伸还从未夜里不归过。   今日出去的虽晚,可这大晚上的,又落着雨,这个时辰还未归。   定是出了何事。   “世子爷之前也经常不归?”姜姝等了一阵,突地好奇,成亲之前的他,到底是怎么过的,也是这般没日没夜的操劳?   晚翠是侯夫人调配给范伸的丫鬟,众多丫鬟中,也就她留到了最后。   侯夫人说她心思细,实则晚翠是个神经大条的人,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只知道做好自己的事,伺候好主子。   见姜姝问,晚翠肯定地摇了摇头道,“世子爷再晚,也不会在外过夜,今儿怕是被大理寺什么事情都耽搁了,夫人放心,当也快回来了。”   原本姜姝也没往那处想。   如今听晚翠一说,倒有些意外,愣了愣问道,“从未在外留宿过?”   成亲之前,他那名声,臭了整个长安,怕是没有几个人敢相信这样的人,还从未在外留过夜……   “府上侯夫人早定了规矩,不能夜不归宿,夫人可莫要信了外头那些传闻。”晚翠察觉出了姜姝脸上的诧异,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段日子,世子爷和夫人的恩爱,晚翠都看在了眼里。   世子爷虽吩咐过,屋里的事情不外传。   但夫人也不是外人。   晚翠便俯身悄悄地告诉了她一件事,“夫人不知,世子爷实则闻不惯脂粉味儿……”每回只要从花楼一回来,世子爷进屋头一件事,便是要水。   日子一久,晚翠都能摸出来,世子爷什么时候去过花楼。   有一回因她的疏忽,漏了一件衣裳没有熏香。   世子爷将她叫过去,还是头一回训斥了她,“不要再犯第二次。”她吓得赶紧将那衣裳接过来,才闻到那衣裳上还残余着脂粉的味道。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想要赔罪,却发觉世子爷正捏着喉咙,许是因屏住了呼吸,脸上的青筋都憋了出来。   从那以后晚翠便知道,世子爷讨厌脂粉的味道。   一个讨厌脂粉味儿的人,即便是频频上花楼,又怎可能是真心喜欢。   除了为了应付官场,逢场作戏,晚翠想不出旁的理由来,“也不知道为何外头那些传闻越传越烈,可奴婢瞧着,世子爷比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要正值得多,奴婢伺候世子爷也有四五年了,院子里但凡有人生出了歪心,隔日就被管家撵了出去。”   晚翠实话实说,“除了夫人,奴婢还真没见过世子爷对谁用心过……”   这样的话,谁不爱听。   姜姝偎在软榻上,最初的意外,慢慢地变成了窃喜。   就如同捡了一块宝,起初看着是个渣子,擦干净了面上的一层,意外地发觉是块铜,她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谁知后来再一擦,竟还是块青铜。   越是探究,越是喜欢。   几上烛火的光晕,洒在她脸上,那唇角弯起来的弧度,一点一点的扩大,之后姜姝便挪了挪身子,歪在了软榻上。   没过一阵,困意席卷而来,直接睡在了软榻上。   晚翠没有叫醒她,去屋里又拿了一床毯子盖在她身上,天色已经破晓,晚翠吹灭了烛火,回头坐在了木凳上,没等多久,屋外便有了脚步声。   晚翠忙地去开门。   范伸一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摘了头上的斗笠,朝里头望了一眼,才轻声问,“夫人呢?”   晚翠道,“昨儿半夜醒了,这会子才刚睡。”   范伸听完后,没再进去。   折回脚步先去了隔壁的书房,沐浴更衣完才回了东院,再过来时,姜姝还未醒,身子卷缩在软榻上裹着毯子,睡得正是香甜。   范伸也没叫她,轻轻地上前,背靠着她,席地坐在了软榻下的地毯上,瞧起了卷宗。   天边的鱼肚,慢慢地亮开。   屋子里只有偶尔翻动的书页声,晚翠轻手轻脚地出去,将外间的房门拉上,没再让其他丫鬟进来。   姜姝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尤其是最后,额头似乎顶到了一个脊背,熟悉的檀香入鼻,心头莫名的踏实了下来,这一睡,愣是睡到了晨时末。   姜姝睡觉不爱动,只喜欢蜷成一团。   醒来时,也是先睁开眼睛。   入目便是一块深蓝色的锦缎,和那绷得结实的后背。   姜姝一时没回过神。   眼睛再一次闭上,又打开,见那背影还在,心头突地一股暖流,缓缓地溢进了心田,内心的愉悦和窃喜牵动了嘴角。   一抹笑,发自肺腑,如朝间破开的一朵芍药。   青涩又娇艳。   姜姝看了那脊背一阵,才起身探出脖子,绕过了他肩头,本想去瞅瞅他,却见他手里拿着的卷宗,不知何时已经从双腿上滑落了下来。   姜姝一愣,再侧目一瞧,果然见其手撑着头,闭上了眼睛。   天快亮时,姜姝才睡着,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奔波了一夜,岂能不困……   姜姝没去吵他。   这会子醒了,怕他也不会再睡,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熟睡的模样,姜姝探出的身子,不由又凑近了几分。   今儿傍晚时,她咬的那一口,如今那唇瓣上还有痕迹。   姜姝心虚。   很想伸出去摸摸,到底还是忍住了,又顺着他的唇瓣往上看,挺直的鼻梁,鼻尖微微带了点钩子,肤色竟是比姑娘的还要细腻白皙。   姜姝瞧上了劲。   眸子接着往上,落在他两排浓密的眼睫上,终是忍不住,伸出了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小指的指尖对准了他的睫毛,比较了一番。   又挪了回来,对着自己的眼睫,量了下自个儿的。   若是当真比她还长,她就给他剪了。   总得给她点活路不是……   姜姝看的不亦乐乎,动作却是极轻,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良久,那探出去的头便也不再动了。   一双眸子,安静地盯着他熟睡的面孔,这番盯着盯着,跟着的那张脸突然有了一股魔力,牵动着她的神经。   姜姝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魔了。   只觉得那脸当着好看。   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冷不防地在那脸上印下了一吻,吻完了倒是自个儿先被唬了一跳,心头莫名地漏了一拍,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跟前的眸子一瞬打开。   “醒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   范伸是被她急急呼出的几道气息弄醒的,微微的药香味儿软软地扑在他脸上,一股子的酥麻,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姝惊慌地往后一缩。   后脖子上却及时压过来了一只胳膊,逼着她的脸凑近了他,一双深眸近距离地望进她躲闪的眸子中,似是将她的心事看了个透。   轻声一笑,唇角故意擦着她的唇瓣,低哑地问道,“想我了?”   姜姝脸红了。   又往外躲。   范伸又给她拽了回来,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的注视下轻轻地覆盖在了她的唇瓣。   姜姝身子一颤,柔柔的几道吻,魂儿都跟着飞了一般。   心口跳的太快,姜姝生怕自个儿喘不过气,不想给他吻下去了,挣扎着躲开,整个人却被范伸从那软榻上捞了下去,扣住她的后脑勺。   两人的呼吸渐渐地加重,唇瓣上的力度也压了下来。   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吃过一回亏,便生了防备,在那吻开始肆虐之前,范伸及时地警告她,“不许再咬我。”   适才离开大理寺,还被那位阮大人塞了一张下火的方子,“朱侯爷如今还未落网,大人一定要保重好自个儿的身子,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偏方,专治上火……”   说完见范伸的神色有些疑惑,便指了指自己的唇瓣,示意他,“火气重,嘴角最容易开裂……”   范伸一想起来,眸子便是几跳,手掌一把掐在她腰上,将她提了起来。   屋子里有这么个人精出没,他火气怎能不重……   一番缠绵,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也不知道怎么滚到里屋那床上的,直到将身上的精神气儿耗尽,才相拥着,齐齐睡了个回笼觉。   屋内的丫鬟也没去吵他们。   两人睡到快午时了,正院云姑便找了过来,传话请人,见那房门还关着,不有诧异地同春杏道,“世子夫人还没起?赶紧催催,姜老夫人来了……”   春杏不敢耽搁,进屋后立在那珠帘外,唤了一声,“夫人”。   姜姝听见了,奈何周身酸痛,眼皮子也重,往范伸怀里一躲,没应。   半晌后又听到了春杏的声音, “夫人,老夫人今儿来了,正在侯夫人屋里,等着夫人过去……”   姜姝这回彻底地醒了。   心头一跳,眼睛猛地一下睁开。   翻身从那床上爬起来,也顾不着身旁还躺着一个人,拖着酸痛的双腿下了床,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外头这么大的雨,祖母怎么来了……   要是让祖母知道她睡到了这个时辰,还是同世子爷滚在床上,不羞死人了。   范伸昨夜一宿没睡,这会子睡得正沉。   春杏也没将其吵醒,却被姜姝压醒了。   姜姝适才出去时,那身子几乎是整个从他身上滚了过去,范伸闷哼了一声,跟着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侧过头便看到了,正蹲在地上,满屋子找衣裳的人。   “我的短衫呢……”   范伸揉了揉太阳穴,撑起身子坐在床沿上,看着她。   姜姝也顾不上他了,急急忙忙地翻起了地上的衣裳,见范伸正看着他,敷衍地问了一声,“世子爷醒了。”   问完还不忘埋怨了一声,“我就说别睡了吧,世子爷偏要拉着我睡,祖母都上门了,如今一屋子的人正等着我呢……”   范伸终于明白了。   原是姜老夫人来了。   范伸看了一眼她慌乱的神色,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捡起了地上的衣衫,一件一件地往她手里递。   姜姝赶紧穿上,匆忙之中瞅了他一眼,“夫君今儿还要出去吗。”   “恩。”   姜姝急忙嘱咐,“那记得早些回来。”说完便要往外走,没走两步胳膊便被范伸一拽,拖了回来。   姜姝心头着急,没功夫再磨蹭下去了,“夫君……”   话还没说完,便见范伸俯下身来,双手穿过了她的腰间,将她扭了一节的腰带散开,整理好后,又重新系上,不急不忙地道,“路上滑,走慢些,姜老夫人既然都来了,没看到你也不会走,横竖都已迟到,早一点晚一点没多大区别……”   那碎碎念叨的声音,姜姝还是头一回听。   神色一时有些发懵。   愣愣地立在那,由着他替自个儿系好了腰带。   范伸见她急了这半天,腰带都能扭成结,这会子突然又不动了,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可以走了。”   话音一落。   便见跟前那张前一瞬还懵懵的脸,突地凑了上来,在他唇上一啄,“夫君可好了。”   说完便又如泥鳅一般,转身逃了出去。   范伸一阵失笑,指腹抹了一下被她亲过的唇瓣,好半晌又才低头勾唇一笑,“人精。”   也没再继续睡,弯身捡起了地上的衣裳,套在了身上,收拾好出去,宫里又来人了。   “大人赶紧进宫一趟吧,侯爷死了。”那太监的神色比适才姜姝还着急,“大人可别耽搁了,到了路上,奴才再同大人细细说说。”   范伸也很干脆,拿了一把油纸伞,跟着他走了出去。   “昨儿朱侯爷从大理寺逃了出来,大人没将其捉住,巡防营的人也没有将其抓着,谁知道竟然去了宫里,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竟然敢挟持贵妃娘娘。”   最后被贵妃娘娘一刀子戳心,给杀了。 第100章   昨晚朱侯爷便换上了范伸给他的衣裳, 一番装扮后,在外躲了一夜,今儿早上宫门一开, 混在了送菜的小太监中顺利地进了宫。   春水连着落了五六个日子。   荣华殿内,满庭水洼。   朱贵妃一夜未眠。   知道陛下已经对自己起了疑,才不得不想出了斩断后路的法子。   之前朱侯爷是她的依靠,那是因为朱侯爷还是朝中重臣,能得皇上的圣宠, 能替她出谋划策, 可如今的朱侯爷,别说是替她出谋划策, 只会给她添麻烦。   这回在江南惹出来的这一堆子事,将他自个儿逼进了悬崖不说, 连着她也被拉下了水。   尤其是朱夫人那丫鬟。   朱贵妃心头早就对他不满了,不明白他堂堂一个侯爷, 为何连自己府上的一个小丫鬟都看不住。   要杀就都杀了呗。   还留了个把柄在外, 将自个儿给折了进去。   福嬷嬷和死去的晴嬷嬷, 都是当初朱侯爷送给朱贵妃,怕她应付不少宫中的变数, 专门护她安危的人。   送出去的那阵,两位嬷嬷同侯爷不过才相处了四五年, 如今两人陪着朱贵妃过了二十多年,心头早就认了朱贵妃为主。   知道了朱贵妃的心思后,福嬷嬷虽震惊和犹豫。   但细细一番衡量,便也知道了轻重。   以如今皇上对侯爷的态度, 还有太子一党势必要对其讨伐的决心来瞧, 侯爷多半是保不住了。   于皇上和娘娘而言, 他都已经没了用处。   可皇上为何迟迟不动手?   心头定是有了怀疑,说不定正等着娘娘往上撞呢。   这节骨眼上,娘娘更不应该轻举妄动。   福嬷嬷当下就劝了朱贵妃,“奴婢以为这法子不妥。”先不用说那大理寺如铜墙铁壁,就算是她进去了,又怎可能知道侯爷被关在了哪。   朱贵妃这一日,没有一件事情顺心,先是被侯府的范夫人闹的心烦,不仅礼又没送出去,还惹了一身骚,后来身上莫名又多了那味儿,将皇上给‘赶’走了。   再是文儿。   晴嬷嬷死了不说,又将自个儿推进了深渊一步。   短短一日,撑在她头上的那片天,就似是突然塌了一块。   朱贵妃也是乱了心绪,才想出了灭口,听福嬷嬷如此一说,没再去坚持,满脸愁容,情绪却又不敢多波动。   一日下来,她已经摸出了规律,她越是乱,身上那股味儿,越是浓烈。   朱贵妃进宫了二十多年,就算当初的长公主容不得她,她也没有如此糟心过。   福嬷嬷冷静过后,倒是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娘娘何不让遂了太子的意,让秦家和镇国公府翻案?”   只要秦家和镇国公府一翻案,甭管陛下还有什么心思,朱侯爷必定不保。   朱贵妃却咬紧了牙关不应。   她说过,这辈子就算自己不好过,也不会让她周霜宁有好果子吃。   如今好不容易弄死了,这十几年到了阴曹地府都是死不瞑目。   她周霜宁永远都会背负着谋逆的罪名,就如同她永远忘不了,周霜宁指着她同皇上道,“这女人,且贱且毒,怎能配为我大周朝的一国之母?”   说完后还不够,转过头笑着问她,“你觉得你配吗。”   那目光毫无掩饰地看过来,带着赤裸的鄙视。   周霜宁自来瞧不起她。   从看到自己的第一眼起,她的目光便有着一股子的高傲。   她虽出身卑微,但身旁的人从未瞧不起她过。   在江南的湘云阁,她是楼里唯一的花魁,旁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她,她永远都是那个惹人瞩目的人。   后来她更是得了主子朱侯爷的青睐和重用,进宫成了圣上的宠妃。   她的惊艳,让身旁羡慕嫉妒的目光越来越多。   就在她春风得意之时,冷不防地被那么一双眼睛一瞧,就似是扒光了她的皮,看进了她的里子。   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她,“不过是一个妓子。”让她所有的自信和得意,在她的面前都瞬间土崩瓦解,从骨子里生出了自卑。   她讨厌那双眼睛,更讨厌那种感觉。   她周霜宁,说到底也不过是比自己会投胎,又有何了不起的。   这不,照样死在了自己手里。   如此解气,她怎可能再去替她伸冤。   朱贵妃没有同意,太子要想翻案,没那么容易。   同皇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比谁都了解他,没有人能威胁到他,就算他当真同意了太子翻案,也不过是权衡之策,总有一日,他还会寻出机会,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届时,包括秦家那个余孽,太子,韩家。   没一个能逃得掉。   朱贵妃想出了一个更好的法子,“送信给朱老夫人,就说今儿晚上陛下起了杀心……”朱老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已经几回求到了自己身上。   收到此信,定会前去劫狱。   而今夜陛下必定会去往大理寺审查朱侯爷。   皇上亲自撞上劫狱,岂能再相信他。   朱贵妃算计好了。   朱老夫人也确实带人去了,但她没料到朱侯爷当真还就成功越狱了。   自从皇上从乾武殿出发后,朱贵妃就一直没有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愣是熬了一个通夜,天色亮开后,便收到了信儿。   朱侯爷跑了。   朱贵妃一瞬从床上爬起来,“那大理寺不是堪称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出的来吗,昨儿晚上皇上都去了,他范伸,还能让朱老夫人得手?”   朱贵妃头一回觉得范伸的办事能力,也不过如此。   竟在这节骨眼上,让人给跑了,他怎就不怕砸了他大理寺的名声。   早知道昨夜她就该预备个后手,不该都指望他。   福嬷嬷也不清楚,将查来的消息详细地禀报了一遍,道,“说是范大人护送完皇上离寺,转过身侯爷就不见了人,不只是大理寺的人,巡防营,府衙都出动了人马找了一夜,如今城门口,被堵得死死的,连着鸟雀都飞不出去,侯爷怕是多半还在城内……”   福嬷嬷说完。   朱贵妃还未想出朱侯爷到底能逃去哪儿,跟前的房门内便闯进来了一位‘太监’。   朱贵妃抬头,房门突地被关上。   守在屋外的两个丫鬟察觉出了异常,还未惊叫出声,瞬间便被那‘太监’封了喉,倒在了地上。   福嬷嬷护朱贵妃,脸色一厉,刚要出手,便见跟前的那‘太监’抬起了头,抹干净了脸上的一块黑色印记,低声道,“是我。”   那张脸,不是朱侯爷又是谁。   朱贵妃心头猛地一跳,本欲也要唤人,声儿瞬间哑了,万万没料到朱侯爷会来这儿。   一阵安静后。   福嬷嬷及时上前一步,迎了朱侯爷,“侯爷可算是出来了,娘娘已担心了好几日……”说完便又去关了屋内敞开的一扇窗户。   朱贵妃被福嬷嬷唤回了神智。   这才慢慢地镇定了下来,走上前,招呼了朱侯爷坐下,神色担忧地道,“侯爷可吓死我了,如今陛下已是四处派人在寻侯爷,我……”朱贵妃说着,似乎是发现了朱侯爷他脸上的疲倦,面色一惊,赶紧同福嬷嬷吩咐道,“快去,备些酒菜来,侯爷这段日子定是辛苦了……”   福嬷嬷还未走出去,便被朱侯爷出声打断道,“不用。”   福嬷嬷没再出去,而是转身备了一盏茶,上前搁在了朱侯爷跟前,也没说话,安静地退到了门口,谨慎地把守着门。   朱侯爷这才回头看着朱贵妃道,“打扰娘娘了。”   朱贵妃忙地摇头,“侯爷这是哪里话……都怨我没用,没能劝动陛下,才让侯爷遭了这通罪……”   朱侯爷躲过一劫,好不容易留了一条命下来,不是来听她认错的,知道自己时辰不多,直接了当地道,“不知娘娘能否替我弄一张出城的公文。”   朱贵妃想也没想,点头道,“好,侯爷告诉我该怎么做。”   朱侯爷的心神这才稍微定了些,跑了一夜滴水未进,端起了案上的茶盏便饮了个干净,细细地同朱贵妃交代了起来,“明日会有一户人家办丧,葬于城外,你只需将我安插进去……”   朱贵妃听得认真。   朱侯爷看着她频频点头,初始脑子开始昏沉时,并没有察觉,想着自己在雨里跑了一夜,累出来的缘故。   直到看到眼前的朱贵妃,渐渐地晃出了重影,心头才猛地一跳,一下从那位子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朱贵妃,“你……”   朱贵妃也跟着起身,惊愕地问,“侯爷怎么了?”却没有上前扶他,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朱贵妃那一退,朱侯爷便也彻底明白了。   一时也不知道是自己蠢,还是她烟莺太狠。   但他的确是蠢了。   他早就该知道,妓子就是妓子,怎可能同人讲起情分……   可他朱成誉阴险狡诈了一辈子,机关算尽,到头来,全都替这个妓子做了嫁衣?   他若是这般死了,那才是真正地让人耻笑。   朱侯爷盯着朱贵妃那张依旧无辜的脸,狠狠地道,“你好大的本事……”   说完竟是撑着一口硬气,上前一把锁住了朱贵妃的喉咙,咬着牙道,“你以为我死了,你能活得成?”   一切发生的太快。   福嬷嬷反应过来,朱贵妃已经被朱侯爷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朱贵妃脸色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见就要背过气了。   福嬷嬷突地过来“噗通”一下跪在了朱侯爷跟前,哭着道,“侯爷杀不得娘娘啊,侯爷莫不是忘了那年侯爷生辰喝醉了酒,对娘娘做了那糊涂之事了……”   朱侯爷脑门心一跳。   之前无数回,就因为这事,他被她捏在手里,每回都能将他捏得死死的。   如今这时候了,朱侯爷已经破罐子破摔。   说白了,也不过是他手上的一颗棋子,她爬得再高,上她的男人再高贵,她也不过只是一位他自己养出来的瘦马。   人尽可欺的妓子。   他碰了就碰了,又如何了?   朱侯爷手上的力度不仅没有松开,还愈发紧了,朱贵妃眼前一阵发黑,脸上的青筋都被掐了出来,福嬷嬷顿时将头磕在了地上,哭着道,“侯爷难道就没有算过日子吗,那一日距今整整十九个年头,当今的文王,正好十八啊……”   朱侯爷瞳孔一阵。   福嬷嬷继续道,“自小娘娘就让王爷同侯爷亲近,王爷跟了侯爷这些年,侯爷难道就从未怀疑过吗,之前在江南王爷要杀文王,娘娘千方百计地阻拦,晴嬷嬷也告诉了王爷,侯爷谁都能杀,独独不能伤王爷啊……”   朱侯爷身上那迷药的药效,一瞬又窜了上来。   脚步踉跄地带着朱贵妃往后退了几步,手上的力度也跟着软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松开朱贵妃。   朱贵妃得了这么个空荡,终于吸回来了一口气。   福嬷嬷继续道,“娘娘这么做都是为了王爷啊,侯爷想想,要是让皇上再这么查下去,知道了真相后,王爷该怎么办……”   屋内一阵安静。   良久,福嬷嬷见朱侯爷脸上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立马又道,“侯爷,侯府的世子爷已经没了,如今王爷可是侯爷唯一的血……”   那话完全戳中了朱侯爷的软肋。   文王,当真是他的……   朱侯爷猛地晃了一下头,   这等杀头灭族,败坏自己名声之事,她烟莺,不会拿来开玩笑。   那夜他刚得了侯爷之位,加之又是自己的生辰,办了一场宴席,皇上为了替他朱家张面子,特意让娘娘回了一趟‘娘家’,送了贺礼来。   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   醒来就见烟莺坐在他的床上,抱着赤果的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跟前的房门紧闭。   福嬷嬷和晴嬷嬷跪在了那,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发生了什么,朱侯爷岂能不明白了。   朱侯爷养了这么多年的瘦马,经营过不少花楼,一直没有出过事,其中一点便是他为自己定好了规矩。   不管底下的人,有多绝色,他从来都不会去碰。   可那日,他喝多了。   迷迷糊糊之中,是记得抱住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也确实挣扎过。   他怎么也没料到那人会是朱贵妃。   事后两人统一口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事儿便成为了一桩秘密。   之后朱贵妃同他生了间隙时,也曾提起过,但从未说过文王就是他……   朱侯爷眸色中的恨意突地失了劲儿,一瞬散了去,福嬷嬷话还未说完,便见他彻底地松开了朱贵妃。   朱贵妃身子受不住,摔在了地上。   福嬷嬷爬了过去,赶紧将其扶了起来,帮着她顺起了气儿,“娘娘……”   朱侯爷意识越来越模糊,一把扶住了跟前的木几,撑着最后一点意识,将脑子深处某些一直凌乱,却又无串联起来的事情,过了一遍。   最后目光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人,终于察觉出来了,哪里不对劲。   他今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何他能如此顺利地混进宫中,潜入到荣华殿朱贵妃的宫殿……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若是还没对朱贵妃彻底失信,以他往常对朱贵妃的宠爱,今儿门口为何不见禁军前来相护。   若是皇上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可能还做得住,定会在宫门口设防,在他进宫之前,将他擒住……   朱侯爷脑子一声“嗡”鸣后,脸色惨白如雪,耳朵里的声音也在那一瞬全都消失不见。   他完了。   什么都完了。   朱侯爷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乱的。   而在背后推动他的那一只手,到底又是谁。   福嬷嬷说的没错,文王自小就同他亲近,喜欢跟着他跑,那又是从何时开始,他同文王的关系开始恶化。   直到决裂?   甚至他同皇上之间的关系恶化,也少不了文王的‘推波助澜’。   是什么给了文王的底气来一步一步地针对他?   以往的文王,何曾离得开他朱家……   朱侯爷突然抓住了某个关键的点,身上的血液开始缓缓地倒流,张着嘴着急地看着朱贵妃,又望向了门外,脸色一片死灰。   他终于明白了。   他太蠢了。   他们都太蠢了,不只是他,今儿的朱贵妃均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他们谁也逃不过。   朱侯爷眼前突然浮现出了昨儿夜里范伸脸上那道平静的笑容,还有那句,“侯爷下回为人,要不也试试,积点德……”   眸子越睁越大,心头如惊浪翻涌。   范伸……   他到底是谁的人。   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朱侯爷拿起桌上的那茶盏,牙一咬,猛地砸向了自己的手背,痛楚暂时压过了迷药的效力,朱侯爷喘着粗气冲着朱贵妃道,“给我解药,赶紧逃……” 第101章   朱贵妃被他掐了半天的脖子, 如今刚缓过劲,捡回来了一命,哪里肯给他解药。   见朱侯爷着急, 扶着那木几边儿,又朝着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朱贵妃吓得赶紧拽住了福嬷嬷,从地上爬了起来,直往后躲去。   “侯爷……”   见朱侯爷的神色, 突地比刚才还激动, 福嬷嬷也有些害怕了,一时摸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不知道她适才说的那番话,他到底信了没信。   朱侯爷想清楚了这其中的阴谋之后, 心头便如同烧起了一把火,煎熬难受, 着急又无望。   再看跟前两人一脸的防备。   朱侯爷绝望地骂出了一句, “愚蠢……”他倒是想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这个蠢女人, 奈何手上的那股痛楚慢慢地减轻了下来后,脑子里的昏沉比起适才更甚。   眼见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朱侯爷几乎用尽全力扑向了朱贵妃,“解药……”   他今儿若是死了, 她也活不成。   然朱侯爷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朱贵妃一刀子从胸口捅进来,捅了个对穿。   胸口的痛楚传来,朱侯爷的神智比适才更清醒了些, 一双眼睛充了血, 死死地盯住了朱贵妃那张被惊吓过后溢出来点点泪光的脸, 此时那心头的着急竟压过了对她的恨意。   至少没再想着让她跟着自己一块儿陪葬。   只死死地抓住了朱贵妃握住刀柄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吃力地交代道,“小心范伸,他……”   范伸他根本就不是皇上的人。   只有揭开这个阴谋,她才能暂且保护性命……   然而,朱侯爷才说了半句,思绪再一次被打断。   一股沁人心脾的屁味儿,从他那半张的嘴里,猛地一瞬窜了进去,顺着他的喉咙,仿佛钻进了五脏六腑。   朱侯爷心口一梗,半口气没跟上来,便再也喘不上来了。   倒下去之前,那双眼睛还圆睁着,紧紧地盯着朱贵妃不放。   死不瞑目。   他还未来得及揭穿范伸,还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他范伸在暗里推动。   他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自己和朱贵妃。   还有皇上……   可惜,朱侯爷的喉咙奋力地滚动,也只不过发出了两道“吱吱”的声音,万千秘密卡在了那喉咙口处,再也没有了半点意识。   朱贵妃看着朱侯爷倒在了血泊里,再也不敢去正视那双眼睛。   慢慢地垂下头盯着自己一双被鲜血染红了的手,身子一抖,好半晌才回过头,着急地问福嬷嬷,“怎么办……”   福嬷嬷也终于回过神,“娘娘,咱先别着急……”   朱侯爷是死囚,本就该死。   今儿是他进宫挟持了娘娘,娘娘为了自保,将其杀死。   或不是娘娘杀的,是她杀的。   怎么解释都可以。   只要当下保住了性命,再凭娘娘的手段,往后一切都好说,福嬷嬷心头虽也害怕,却不得冷静下来,安慰起了朱贵妃,“娘娘,都过去了,没事了……”   朱贵妃看着她,又想起了适才那惊魂一刻。   她虽被朱侯爷掐住了脖子,难以呼吸,但福嬷嬷说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那等大胆的事儿,她想都未曾敢想过,福嬷嬷却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她明明知道那夜什么都没发生。   只不过是自己为了彻底地堵住朱侯爷那张嘴,才想出了这一计,让他也落了一个把柄在自己手上。   这些年,那把柄用起来甚好。   倒没想到,这紧要关头,还被福嬷嬷给升华了,临时拿出来救了自己一命,虽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这样的念头实在是太过于可怕。   别说是被人听了去,就算传出半点风声,在如今这节骨眼上,也足以让她再无翻身之地。   还有文儿……   朱贵妃不敢想下去,突地质问起了福嬷嬷,“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朱贵妃的话刚说完,天边一记响雷,当头落下,福嬷嬷一膝盖跪在了地上,颤抖地道,“娘娘,奴才也别无他法子了啊……”   之后那说话声,便被连续几道雷鸣淹没。   黑压压的云层,从头顶下压下来,整片天就似是要坍塌下来了一般,一时让人分不清白昼。   雨水如柱,砸在台阶下,溅起来的水花被急风一吹,冰凉地扫在王公公的脸上。   王公公却毫无知觉。   双腿往下弯了几回,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搀扶着皇上的胳膊,还是该跪下来请罪。   从他跟着皇上匆匆地赶到了屋前,听到了那屋内的声音之后,整个荣华殿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鸦雀无声。   头上的惊雷已算不得什么了。   适才屋内传出来的那些话,才真正是惊天动地,足以颠覆整个宫殿。   王公公感受到了自己扶住的那只手,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来,一点点地打起了颤,如今靠在自己身上,那身子越来越重,王公公怕他承受不住,张开嘴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身旁的人安静了一阵。   下一瞬,便见其松开了他的手,脚步踉跄地上前,伸出一只脚,对准了那门板踢了上去,却因身子失了平衡,踢了几回才踢中。   门被福嬷嬷锁死了,皇上即便是踢中了,也没踢开。   那脸上的青筋,一瞬便暴露了出来,一双眼睛已染成了猩红,怒目地瞪着跟前晃动的门扇,终于发出了一道带着哭腔的咆哮之声,“给朕砸开!”   话说完,身子便又是几个趔趄。   王公公死死地扶住他,“陛下……”   身后的太监,听了吩咐,谁也不敢怠慢,上前猛地一阵推搡,终于破开了那道门。   门扇打开,里头的一切都落入了眼底。   那一声声的砸门声,传进来,朱贵妃和福嬷嬷顿时愣在了那。   这是荣华殿。   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   “娘娘,别怕,别怕……”福嬷嬷一口一声地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朱贵妃,自个儿的一双腿却是不住地在打颤。   等福嬷嬷提着一颗心,走到了门口,跟前的房门已从外被破开。   门扇几乎从她的脸庞上擦过,带着一股子疾风,吹得她脚步往后一退,再抬眼,福嬷嬷的一双腿便彻底软了,如一摊烂泥,摊在了地上……   朱贵妃愣愣地立在屋内,一双手还沾着血,脚底下便是朱侯爷的尸体。   在房门被破开的那一瞬,朱贵妃的脑子便是一片空白。   如今,皇上站在屋外,她站在屋内,两道目光相对,朱贵妃看着皇上那双猩红而愤怒的眼睛,再也无法同之前那般,给他一个笑容。   她害怕。   朱侯爷差点就将她杀了。   她险些就见不到皇上了。   “陛下……”朱贵妃跌跌撞撞地上前,想同之前那般扑进他怀里,让他抱住自己,安慰她一番,告诉她,“别怕,一切都有朕。”   然脚步到了门槛边上,却被皇上身旁的太监拦了下来。   朱贵妃僵硬的抬起头,疑惑又恐慌的看着他,却见皇上看她的目光,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温柔。   跟前那双眼里里,满满的都是恨。   在那门外,经历过了惊愕、痛苦、绝望之后,这会子的皇上,对朱贵妃也就只剩下恨了。   恨其太不是个东西。   太不识好歹。   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将她当成了他的妻子,这辈子唯一的一个知心人,除了那皇后的位置以外,她要什么他给她什么。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上不敢去想这些年,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又被她蒙骗了什么。   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看着跟前这张自己爱慕了二十几年的脸,心头又是一阵突突地绞痛,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你竟敢欺骗朕。”   朱贵妃从那一双痛恨的目光中,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心头的惊慌一瞬略过。   意识过来后,便急着挣脱束缚,着急地去抓他,“陛下,不是这样的,陛下,你听臣妾解释……”   说完,又突地回头对福嬷嬷怒吼道,“你是死了吗,你赶紧给陛下解释清楚啊,你这是想要害死本宫啊……”   那脸上的怒容,是皇上从未见过的狰狞。   皇上的脚跟又站不稳了,死死地攥住了王公公的手臂。   地上的福嬷嬷终于反应了过来,心头也早已经乱了分寸,哪里还有功夫去细想,当下磕着头对皇上道,“陛下,是奴婢,是奴婢为了救娘娘,才编出来了那等杀头之词诓骗了侯爷,王爷不是侯……”   福嬷嬷说到最后,自个儿都觉得苍白无力。   若两人当真没发生什么,为何又能诓骗得了侯爷……   若说娘娘这回是遭了自个儿那阴谋的反噬,那她就是将娘娘送上死路的那最后一块石头。   她百口莫辩了啊。   果然,福嬷嬷还未说完,跟前的皇上再一次暴怒了起来。   “你给朕住嘴!”那隐忍在胸口的怒气,猛地窜上来,充得皇上脑子一激,终是失去了理智,身子颤颤地发着抖,一脚一脚地直往那福嬷嬷身上踹。   朱贵妃见势,挣脱了身旁的太监,直接跪了下来,抱住了皇上的腿,“陛下,您听臣妾说啊,臣妾对皇上一心一意啊……”   然朱贵妃的情绪一波动起来,身上的臭味立马又散了出来。   臭味钻进鼻腔,这回不仅是臭了,还带着一股子的侮辱。   皇上心头的厌恶腾腾地升了起来,突地闭上了眼睛,猛地将自己的腿从她的怀里抽了出来,不想再看她一眼。   退回到了台阶外沿,扶住了王公公胳膊后,缓过了那口气,皇上才有气无力地交代,“贵妃失德,即日起废……”   王公公心头一跳,一声及时地打断了他,“陛下……”   废一个贵妃不难,可这理由不能是……   那事情一旦被宣扬开来,皇上必定会被天下人耻笑啊。   皇上被王公公这一声终于唤回了理智。   没再继续往下说。   良久之后,那张脸突地皱了起来,埋下头也不知是哭还是在笑,肩头一阵抽动后,再抬起头,眼角已是一片湿润,从那喉咙口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声音,哑声道,“即日起,贵妃不得踏出,荣华殿,半步。”   皇上转过身。   漫天的大雨,就那般一脚踩进了雨里。   没走几步,便倒在了王公公身上。   雨雾底下顿时一团乱。   “陛下……”朱贵妃还想再追出去,那房门便在她眼前一关,彻底地隔断了她的视线。   ***   半个时辰后,荣华殿被封了。   对外的说法便是,范伸最初听乾武殿公公所说的那般:朱侯爷进宫挟持了朱贵妃,被朱贵妃一刀子戳心,当场给杀了。   皇上病了一场,躺在了床上。   刚醒来,就见到了一脸着急的文王。   皇上昨儿夜里从大理寺回来,文王就已经醒了。   知道是皇上去王府将他解救了出来后,竟是痛哭流涕,一把抱住了皇上,哭着道,“父皇,儿臣以后只有父皇了。”   十几年了,也就小时候那阵文王主动抱过他,后来文王渐渐地长大,加之性子跋扈,父子俩之间的距离也慢慢地疏远。   今儿怕是这近十年来,两人头一回相拥。   刚经历过生死的皇上,心头顿时百感交集。   那一刻的感觉是,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呆在一起好,皇上心头所有的杂念,一瞬都散了个干净,同文王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夜的话。   今儿早上还未合眼,便叫上了王公公,去往了荣华殿。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他不愿再去怀疑揣测。   等到朱侯爷落网,定了他的罪,将秦家,国公府的两桩案子先安在他头上,赐死便是。   皇上已经想好了,他去劝劝朱贵妃,缓和一下她和文儿之间的关系。   往后他,娇娇,还有文儿,一家人好好地过下去。   谁能想到,这一去,便遭了那么大一个晴天霹雳。   皇上走之前,特意嘱咐了文王哪里都不要去,等着他回来,文王难得规矩地坐在屋内,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却见皇上被人抬着,横着回来的。   一时暴跳如雷,质问王公公,“是不是又是那朱侯爷……”   王公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苦涩地道,“王爷先回府。”   文王一见他这神色便也明白了,气得咬牙,发誓要去宰了朱侯爷。   王公公一声打断他,再次撵人,“朱侯爷已经死了,王爷还是回府吧。”   文王却铁了心一般,不仅没走,还跑去了皇上的床榻上,突然就懂事了,“昨儿夜里父皇守了本王一宿,今儿皇上病倒了,本王怎可能丢下他不管……”   王公公心头莫名的一刺。   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该怨谁了。   说到底,文王也是个无辜的。   可这会子,皇上还未醒来,他哪里有那个闲心去同情人,王公公只好让人进去,将文王强硬地往外拖。   正僵持着,床上的皇上睁开了眼睛。   在看到文王的那一瞬,皇上脑子里的意识还未跟上来,便见文王突地绽出了一抹明朗的笑容,“太好了,父皇醒了。”   皇上眸子一跳。   脸色一阵千变万化,情绪又波动了起来,当头便冲着文王怒斥道,“出,去。”   文王一愣,身后的太监终于将他拖开。   文王却是看着床上的皇上,自省地道,“父皇保重好身子,儿臣早上对父皇说过的话,会一直记得,以后儿臣再也不惹父皇生气了,父皇说什么,儿臣就做什么,谁要敢惹父皇生气,儿臣就去宰了他……”   皇上心头如同石磨碾压,眼睛一闭,一串老泪,便从那眼角落在了枕头上。   正在这当口,范伸进来了。   王公公见到人,顿时送了一口气,“大人,你可总算是来了。”   范伸走到了皇上床前,唤了一声,“陛下”,皇上偏过头来。   那脸上的一道泪痕尤其清楚。   眼里的绝望和悲恸也尚还在。   范伸看着他。   那双平静了十几年,一向毫无波澜的目光,在这一瞬,竟是头一回生了顿。   太子曾问过他,你想如何。   翻案?   还是一命抵一命,血债血偿。   他没应他,只道,“我自己来。”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这才开始。   还早。   他所受的一切,总得讨回来。   欠他的人,也得还。   范伸从怀里掏出了一盒子丹药,转过身递给了王公公,“法师今日回了长安,陛下先服下,保重身子。”   王公公赶紧接过,转身去备了水,再回来,便见范伸已将皇上从床上搀扶着坐了起来。   这些年范伸虽为皇上效力,但一直干的都是朝堂上的大事。   还从未如此近身伺候过。   王公公一愣,生怕皇上又说他偷懒欺负人家,忙地上前,想说这等子事还是让他来,却见范伸对他伸出了手,王公公只得将手里的玉碗交给了他。   范伸亲手喂皇上服下了丹药。   又扶着他躺下。   皇上歇息了一阵,才觉心口慢慢地缓了下来,这才看着范伸缓缓地道,“去告诉太子,翻案吧。”   范伸没应。   皇上转过头,意外地看着他,大抵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放心,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天下朕将来就是当真无人继承,朕也不会给他韩家……”   范伸这才道,“臣遵旨。”   皇上便又看着他,突地问道,“你说,朕这一辈子,错了吗。” 第102章   他不过只是想当一个不受人摆布, 不受人威胁的皇帝。   虽不是长子,但他是嫡子。   顺位的继承者。   先是被自己的兄弟虎视眈眈,他只能动手将其一个一个地去掉, 好不容易清除了障碍,没有人威胁到他了,又被父皇逼着他娶了韩氏。   他早就看不惯了韩氏一族。   仗着自己忠诚的牌坊,韩老夫人倚老卖老,处处牵制着他,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到底这天下是姓周还是姓韩?   若非先皇一句话拍死了, 不娶韩氏,这天下就是拱手送人也不会落到他手上, 他怎会去娶韩氏。   尤其是在知道韩氏也不愿嫁给他后,他更是愤怒。   她不愿嫁, 他就愿意娶了?   最后为了自己的位置,他又不得不逼着自己低下头, 主动去接近韩氏, 凭借着身边人给他出的那些花招, 还当真就让韩氏动容了。   娶进来也就行了。   洞房夜若不是被朱贵妃赶回了新房,估计也不会有如今的太子。   就碰过那么一回, 他再也没碰过韩氏。   他一心爱的只是……   皇上想到这,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什么都没了。   一场空。   到底是他错了吗……   范伸没答, 皇上也没再问,眼睛一闭,疲倦地道,“火药谋逆一案, 由你负责, 去协助太子,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他朱成誉就该碎尸万段,臭名远扬……   范伸点头领命,没再留,起身道,“陛下先歇息,保重龙体。”   皇上确实是累了,范伸走后,又睡了一觉。   到了午后才醒过来,王公公扶着他坐在了床榻上,喂了他一些清淡的米粥,这才终于有了一点精神气儿。   躺着的这阵子,宫中早就翻了天。   朱侯爷的尸体被一床草席移出,拉去了宫外的乱葬岗。   朱贵妃被关在了那屋子里,四面门窗被封上,见不得光,一直嚷嚷着要见皇上,短短半日的功夫,人已憔悴不堪,哪里还有往日的光彩。   不只是朱贵妃,文王知道了荣华殿的事情后,又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一趟,吵着要见皇上。   被王公公给拒在了门外。   如今见皇上醒来,王公公没同他提这些事。   过了一阵,王公公抬眸,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皇上的神色,倒是提起了太子,“陛下,适才太子殿下过来了一趟。”   说完,似乎也没在意,转身去取了茶盏,回头再将那茶盏递到皇上的手上时,便听皇上轻声问他,“说什么了?”   王公公眸色一动。   知道自个儿赌对了。   换做往儿,皇上压根儿就不会多问一句。   王公公伺候了他这么些年,怎可能不知他的心思,朱贵妃的事儿一出来,皇上就算对韩家有再大的抵触,心头实则已有了松动。   如今这宫里,除了文王,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太子……   起码太子是皇上亲生的。   适才皇上虽同范大人那般说,可这江山,是他费尽了精力,好不容才争取而来,又怎么可能当真拱手让给外人。   王公公道,“也没说旁的事,就问了奴才,陛下身子如何了。”   这些年就算皇上从不当太子为自己的儿子,但太子应尽的孝道,从未有一样落下。   以前皇上觉得他是在做给别人看。   今日的感觉突然就不一样了。   皇上轻轻地揭开了茶盏盖儿,那双透着沧桑的眸子被雾气一熏,不住地打了几个颤。   抿了一口茶后,皇上便坐在了那软榻上,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阵,王公公都忘了这事儿了,却又听皇上道,“明儿太子要是再过来,你让他进来……”   “是。”   ***   今儿一日,雷雨一直响个不停。   姜姝起来后,急匆匆地赶到了正院,却没能见到姜老夫人。   侯夫人和姜老夫人都去了隔壁虞老夫人屋里,几人关了门在里头说着话,虞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和云姑都在门外守着。   见姜姝来了,云姑上前先将其领进了侯夫人屋子里,“夫人进屋先坐会儿,老夫人这才刚过去,怕还要一阵子……”   姜姝一路紧赶,生怕自个儿让祖母等久了。   如今见人正忙着,倒是长舒了一口气,也没进屋去坐,立在门前瞧了一眼天色,心头倒是念起了范伸。   这会子不知道有没有出门,这么大的雨,当也不会急着走……   一个转眼,便见对面的长廊上,来了几人,前头那人姜姝认得,是鹏哥儿的祖母,侯府的三夫人。   姜姝那一望,对面的三夫人也看到了她,没管她看不看得清楚,远远地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姜姝见人来了,也不好进屋了,便一直立在那等着。   上回虞家大姐惹出来的那事,虽说鹏哥儿是被虞家大姐当了枪使,可那核桃罐子确实是鹏哥儿拿的。   三夫人出身于名门大家,甚是注重礼节。   不该认的错,他不认,该认的她也不会逃避。   三夫人一直都想寻个机会,同其道一声歉,奈何总是时机不对,今日姜老夫人正好过来,她亲自过来迎接一回。   就当赔个罪。   到了跟前,三夫人便笑着伸出了手,牵住了姜姝,将她往屋里拉去,“这雨水瞧着不凉,进了人身子最容易积下寒气,夫人身子本就弱,可别站在这儿了,赶紧进去。”   两人进了屋,三夫人才知侯夫人和姜老夫人没在屋内。   正好也是个机会。   两人坐下后,三夫人便从身后丫鬟手里拿出了一个彩瓷罐子,递给了姜姝,笑着道,“夫人瞧瞧喜不喜欢?”   姜姝都忘了那事了,看到这罐子一时愣了愣。   三夫人又道,“虽比不上夫人那彩瓷罐子,这个倒也耐看,夫人若是喜欢,就当是三婶子的一点心意。”   姜姝这才明白,也没同她拐了弯说话,直接道,“三婶子客气,上回那事是我小意了,鹏哥儿人小又机灵,甚是惹人喜欢。”   三夫人立马摇头道,“这事,哪里是夫人小意?东西搁在自个儿的屋里,就因出了趟门,转身回来就不见了,这还是侯府呢,搁谁谁心里舒坦?”   三夫人说完叹了一声,就事论事地道,“虽说贾夫人走了,婶子不该在背后编排人是非,但这事确实是她做的不对,鹏哥儿也不对,错了就是错了,不能赖着自个儿年龄小,就不认账了。”   三夫人那日回去就修理了他一通。   他不懂事,做长辈的得懂事。   今儿这彩瓷罐子,她早就备好了,一定得给。   姜姝见她执意要给,便伸手接了过来,“多谢婶子。”等拿到手上,才察觉一股子沉淀,姜姝疑惑地看向了三夫人。   三夫人又才笑着道,“夫人打开瞧瞧?”   等姜姝一揭开盖儿,便见里头满满一罐子核桃仁儿,姜姝心头突地一动,抬起头来唤了声,“三婶子……”   三夫人见她眼圈都红了,立马伸出手按在她手背上,附身悄声道,“不是我砸的,这两日落雨,闲着无事,婶子便逮住了你小叔子哲哥儿,留在屋里砸核桃,总比他成日往外跑要强……”   三夫人一句话说完,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谁都知道侯府的小公子,甚是让人头疼,这府上,恐怕也就范伸能降得住他。   三夫人只说了一声核桃是世子夫人要的,小公子顿时没了脾气,乖乖地坐在屋里,砸了两日的核桃。   姜姝想起范哲的那整日闲不下来的性子,倒也难以想出这核桃是他砸出来的,一时没忍住,也笑了起来,“婶子替我谢谢哲哥儿。”   说完,又随口劝了三夫人一句,“等哲哥儿说了亲,婶子也就安心了。”   说起亲事,三夫人又是一阵头疼,“别提了,那死小子就是个欠捶的,等世子爷回来,抽空我还是得请他去说整一回……”   范哲自小就以范伸为榜样。   如今成个亲,竟也要效仿。   三夫人无奈地道,“自从世子爷爬墙娶了夫人后,那死小子就囔囔着非得学他四哥,说是一定要找个能让他轰轰烈烈去爱一场的姑娘……”   姜姝脸上一羞。   “人同人那能一样?”三夫人继续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哪有人脱了裤子给别人看过了,还不负责的?当初是他硬逼着别人,看他耍了回流氓,如今还有脸说吃亏的人是自己……”   虽说只有三岁……   三夫人都替他臊得慌。   姜姝到底还是个新妇,经三夫人一说,脸皮薄,脸色顿时生了红。   见隔壁三人还没动静。   三夫人又同姜姝叨起了府上的事,说着说着倒是想起了一桩,再三斟酌后,三夫人还是告诉了姜姝,“梅姐儿已经说了亲。”   上回虞家大姐走得匆忙,将梅姐儿落在了府上,事后也没见侯夫人出声,三夫人便也明白,这是要留在侯府,说人户了。   三夫人也是昨儿才听自己的大儿媳妇鹏哥儿的娘提了一嘴,说是侯夫人给梅姐儿看了几处人家,让她自个儿挑。   她挑了一处。   如今媒婆已经上了门,下月这亲事,怕就该定下来了。   姜姝倒还真不知道这事。   知道梅姐儿留在了侯府后,姜姝并没什么感触,只要她不再打自个儿夫君的主意,什么都好说。   最近梅姐儿没再上门,她也没功夫去打听她的事。   说亲了是好事。   之前她能鼓足勇气跑到自己跟前来说,定也是真心喜欢过世子爷,姜姝倒也好奇,这回她挑中的是哪家。   姜姝便问了一句三夫人,“三婶可知道是哪家。”   “薛家。”   姜姝一愣,起初还不相信能有那么巧,又听三夫人说是城西薛侍郎家,才不得不感叹,这长安当真是小。   还真就是那薛三姑娘的亲哥哥。   薛家的薛大人是刑部侍郎,人品不敢恭维,但薛二公子却是个品性正值的,如今是韩国公手底下的一位少将,配梅姐儿是绰绰有余。   人都是侯夫人挑好的,哪里又能差。   知道是个少将后,姜姝便也明白了,梅姐儿喜欢的果然是能震慑住她的人。   这事儿是姑娘家的私事,三夫人不好多说,正愁着侯夫人到底拉着姜老夫人说些什么,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出来,便见门口匆匆忙忙地进来了一位小厮。   到了跟前,见侯夫人不在屋内,一时欲言又止。   姜姝便回头问了一句,“有何事?”   那小厮这才禀报道,“夫人,朱侯府的朱侯爷今个儿死了。”   正说着,侯夫人带着姜老夫人从隔壁回来,听了个正着。   两人脸色皆是一愣。   侯夫人先一步上前,问了那小厮,“怎么死的,何时的事?这人不是还在大理寺关着的吗……”   侯夫人连着问了一串。   那小厮便也说了个明白,“昨儿夜里有人去大理寺劫狱,朱侯爷趁机逃了出来,大理寺的人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到了早上,竟是混进了宫里,去荣华殿挟持了贵妃娘娘,最后被贵妃娘娘大义灭亲,当场给杀了……”   姜姝只知道昨夜范伸一夜未归,倒不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抬头再往外看了一眼天色。   心头立马就牵挂上了。   江南那番劫难,她是亲眼见证了朱侯爷的实力,如今死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倒下来,也得压死好一片人。   朱贵妃是朱侯爷的亲妹子,怎就突然动刀子杀了呢。   姜姝想不明白,就如同她一直都不知道范伸到底在密谋着什么……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侯夫人回过神来,便又对那小厮吩咐道,“你继续去打听,有什么消息,立马回来禀报。”   朱侯爷死了,那当年秦家和国公府的案子呢……   侯夫人心头有些乱,又放心不下范伸,也没功夫再同几人说话,当下便让姜姝领着姜老夫人去了东院好好叙叙。   自从姜姝嫁进侯府,姜老夫人还是头一回到她屋里来。   东院的摆设,比起正院更是没得说。   姜老夫人看了一圈心头也踏实了下来,只要两个人感情和睦,她这心就松了一半,当下便拉着姜姝问道,“你那香包,可还在?”   姜姝自然知道姜老夫人问的香包是何物。   出嫁之前,祖母怕自个儿身子不好,又突地有了身孕,这才让她备着,想着等身子养好了再考虑孩子的事。   那香包,姜姝一直藏在枕头下。   前几日刚扔了。   如今姜老夫人问起来,姜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又听姜老夫人道,“祖母见你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那香包就别留了,给世子爷生个孩子……” 第103章   有了母亲的例子在前, 祖母尤其害怕她将来生孩子这关。   今日倒还是头一回听祖母主动提起。   姜姝有些意外,姜老夫人却继续道,“有了孩子, 也就有一个家了,平日里你多迁就一些世子爷,别使小性子,他一人在外不容易,如今身边最亲近的人, 也就只有你了, 你可得好生照顾他……”   姜姝听得云里雾里的。   往日祖母话里话外,生怕自己在侯府吃了亏, 今儿竟反过来了,都是在为了世子爷说话。   “听明白了没?”姜老夫人说了不算, 还非得要她一个态度。   姜姝只得点头,伸手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 笑着道, “成, 孙女都明白,给世子爷生个孩子, 要对世子爷好……”   姜老夫人一颗心这才落定。   不觉已紧绷了半日的脸色,终于缓缓地展开, 看着姜姝靠过来的头,笑骂了一声,“都为人妇了,还往祖母身上倚, 你羞不羞……”   “不羞。”姜姝轻声反驳了一句, 屋子里顿时一阵笑声。   傍晚时, 姜老夫人才走。   趁着雨势小的那阵,姜姝扶着她上了马车,目送其出了侯府的巷子口,正要转身进去了,眼角便看到了范伸的马车。   姜姝心口一稳。   目光亮了亮,便撑着伞退后两步,隐在了府门内。   打算唬唬他。   “滴答”的雨水声中,姜姝竖着耳朵听着府外那马车的车轱辘子一点一点的驶近,慢慢地停在了门口,再是脚步踏进雨水里的声音。   随着那脚步声靠近,姜姝的嘴角也开始上扬。   手里的油纸伞缓缓地往一边倾斜,露出了一双清透的眸子,正好瞧见了那身影进府。   黑色官袍荡起了水花,脚步甚是威风,竟是目不斜视,直接越过了她。   眼见范伸走了几步远了,姜姝才在其身后轻声一笑,打趣道,“哟,这是哪家的公子爷,竟长得如此俊朗。”   范伸的脚步这才缓缓地停了下来,顿在那,朝着身后的人转过了身。   瞧见那油纸伞下因得逞后,笑得正灿烂的人儿,唇角抿了几回,便也没有再忍,当着严二的面,破天荒的笑出了声。   姜姝已将手里的油纸伞收了起来,几个快步冷不防地钻进了他伞下。   淡淡的幽香扑鼻。   姜姝人还未站直,刚仰起目光,范伸突地将手里的伞往她身后一挡,挡住了严二看直了的眼睛,俯下身干脆利落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之后便拉着一脸发懵的姜姝,上了回东院的长廊。   两人一前一后,姜姝跟不上他的脚步,一抬头便是一道结结实实的背影,似是一座大山挡在她跟前,替她挡去了所有的风雨。   只余了山后一股子的温暖。   姜姝的额头渐渐地往前,随性顶到了他的后背上,随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   范伸回过头望去,虽什么也看不见。   心底深处,却早已被填满。   唇边的一抹宠溺隐隐地浮了上来,那脚步也跟着缓下来了不少。   两人愣是以这番别别妞妞的姿势,回到了东院。   谁也没觉得不妥。   到了门前,姜姝才直起身子松开了他,进屋让丫鬟张罗饭菜。   落雨天天色黑得快。   屋里春杏早早就点了灯,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晕,笼罩在了屋子里,在雨水的相衬之下,那灯盏所照之处,仿佛溢出了一股暖意。   姜姝没吃几口,便先进了浴池沐浴。   收拾完出来后,便提着一口气,从那橱柜里侧,拿出了那个包袱。   忐忑地坐在床边等了一阵,还没看到人,又才披了一件大氅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的,到了外屋。   春杏已经收了桌。   范伸却没进来,而是坐在了软榻上,又看起了书。   姜姝轻轻地凑上去,跟着看了一眼,今儿倒不是大理寺的案宗,而是一本史书。   犹豫了良久,姜姝还是故作无意地劝道,“夫君早些歇息,大夫说夜里用眼多了,眼睛容易瞎……”   范伸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刚沐浴外,姜姝的脸上还留了一层水汽,白皙的肤色下透出了一层桃粉。   范伸下颚微动,抿了一下唇,往她跟前突地凑了过来,姜姝身子下意识一仰,便见范伸一下合上了书页,起身道,“好。”   他那一凑,姜姝心头就已漏了一拍。   见他终于去了浴池,姜姝又才理了理身上的大氅,紧紧地裹着自个儿,一溜烟地遛进了里屋,立在那床上站了一会儿,又坐上了床,几番烙饼,又下了床。   正折腾时,便听到了浴池内唤出了一声,“姜姝。”   姜姝赶紧去了那屏障后,应了一声,“在,在呢。”   “衣裳。”   姜姝一愣,又才想了起来,春杏适才递给她的衣裳,她忘了放进浴池,忙地道,“等,等会儿,我这就去拿……”   姜姝取了衣裳,到了浴池外,正打算往那屏障上挂,里头又是一声,“拿进来。”   姜姝犹豫了一下。   这一进去不就……   可再一想自个儿今儿的目的,只要是成了,在,在哪儿不都一样……   姜姝脸色一红,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范伸还在水池里泡着,满屋子的水气,姜姝半眯着眼睛,一手拽住身上的大氅,一手将手里的衣裳递了过去。   浴池里的人突地在她跟前站了起来,带起了一大片水花。   姜姝立马瞥过了头。   半晌后,手上的衣裳被人一拽,姜姝正要松手,又听范伸道,“拿稳了。”   耳边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传来,姜姝的脚步不动不动。   她该怎么开口呢。   早上才有过,要不,明日吧……   今日她偷偷地问过了祖母,有没有什么法子尽早能怀上,祖母说,“这事儿可没什么捷径走,身子好了当也没问题,你要想尽快怀上,还是得找世子爷,同房的次数多了,那不就自然容易些了……”   说的似乎也是这么个理。   姜姝还没这么臊过,满腹的心思不纯,手上的衣裳再次被拽了一下后,一个心神不稳,还未等到范伸接住,便先撤回了手。   待回过神来,才转过身忙地一阵去捞,却已经来不及了。   姜姝眼睁睁地看着那衣裳落在了地上,心头一跳,情急之下完全忘记了要去护住自个儿身上裹着的那大氅,赶紧弯身去捡了起来,拿在手上慌慌张张地一阵拍,见衣裳已经沾湿了,眉头一皱自责地抬起头同范伸道,“我,我再去拿一件……”   这一抬头又才见跟前的范伸一身水珠,此时只着了一条裘裤。   姜姝忙地垂下头。   那抹印着花纹的艳红,暴露在眼皮底下,异常耀眼……   姜姝愣愣地盯着自己藏在大氅下的那条新婚夜穿过一回的开档档棉裤,脑子霎时成了空白。   只一瞬,姜姝又猛地抬起头来,惊慌的看向了范伸。   那嘴角张开,几度想解释什么,却又都欲言又止。   范伸的目光,也缓缓从她的身下移到了她脸上,盯着她的眼睛,毫无掩饰地挑了一下眉,直勾勾地看着她。   黑眸分明已经看尽了一切,心头很了然了,却依旧摆出了一幅要听她解释一二的姿态出来。   姜姝的耳根子一瞬红了个透,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只梗着脖子偏过了头,轻轻地合上了腿,将身上的那大氅紧了又紧,连个缝儿都没有留。   正要往外逃,范伸没给她机会,直接往前一步逼了上来。   姜姝心口“咚咚”直跳,眸子几个打颤,连退了两步,“我……”   范伸又是一步堵了上去,脚步死死地逼近了她,丝毫没顾忌她会不会羞死人,低声质问道,“不是要扔吗?”   为此还咬了他一口。   姜姝又往后退,然她退了多少步,范伸的脚步便跟了多少步,完全不给她躲避的机会。   直到姜姝的后背快要抵到了身后的木架,范伸才及时地伸出手,垫在了她后脑勺上。   姜姝的头碰在了他掌心的一瞬,便被弹回来了一步。   双手下意识往前一撑,柔嫩的小手撑在了他无半丝衣物遮挡的胸膛上,顿时如同碰到了一块硬朗的石板子。   知道无路可退了,姜姝才终是鼓起勇气抬头看着范伸,吞咽了一下喉咙,磕磕碰碰地道,“夫君,我,我们生,生个孩子吧……”   上回在那外屋的桌子上,他也曾同她提过,如今她自己也说了出来,两人也算是有了共同目标,目标有了,往后一块儿去努力便是。   今日祖母还悄悄同她说,“夫妻之间一定得讲情趣,想想哪个男人乐意抱着一根木桩子……”   姜姝想了一圈什么是情趣,一直都没想明白。   适才沐浴完等着他的那阵,突然就无师自通了。   从昨儿他那番不要脸面地同她来抢,姜姝就知道,他挺,挺喜欢这条棉裤。   是以,她才穿了这。   姜姝是被逼急了,才抬头硬气地说了那么一句,他们是夫妻,要孩子很正常,并非是她贪,欲……   可一对上那双渐渐暗下来的灼灼深眸,以往那要了她命的种种画面顿时浮上了脑海,不过一瞬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这怕不是在找死。   “明,明日吧,夫君忙了一日也累了……”话还没说完,范伸的手已经在解她身上大氅的系带了,一双黑眸一直落在她躲闪的面色上,系带拽下的同时,范伸俯下了身只在其耳边低声说了一个“生”字,双手便猛地将她身上的大氅扯了下来。   轻纱下的艳红棉裤再也无处可藏。   姜姝猜的没错,这东西确实能让他喜欢,如风暴见了砂,那喜欢来得疯狂肆虐。   没有任何预兆,暴风直接将那梅树枝头掀起,直袭入了那没有一丝绿叶遮挡的梅花蕊里。   整个红梅枝头猛地一颤,那梅花下意识地紧了紧,愣是让突然窜来的暴风卡在了花瓣口子上,挤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啸,风浪霎时将那红梅枝头连根拔起,再一次捣进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浪潮,红梅花儿终是抵抗不了,容纳了他。   暴风席卷,带着梅花枝头在半空中颠簸,枝头的绿叶渐渐地被甩了个干净。   两朵初生的花骨朵,生在那雪白的枝头,一点一点的立了起来,在那枝头不断的起伏下,露出了殷红。   许是被那风浪欺负的狠了,梅枝的枝节将其缠绕,使了劲儿地往外推,却也不过是不痛不痒,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待终于落地之后,红梅枝头便抵住了那浴池里的一块石头,又是一番肆掠的扫荡之后,梅树枝头连着那被狂风撑住的梅花蕊儿一同浸入了水池里,激起了一片翻滚的水花。   水花“啪啪”地拍打在梅树枝头上,梅花早已经泣不成声,声声呜咽。 第104章   若非当真为了想生孩子, 姜姝断然不会送上门来找这‘罪’受。   一身在水里又泡了一回不说,骨头全散了架。   最后被范伸从水里捞出来,抱回了床榻上坐着, 屁股几乎是一挨床,还未坐稳,便一头栽了下去。   正打算裹着被褥彻底装死了。   胳膊又被范伸拉了起来,双腿顶住了她的后背,拿起了木几上的一条干巾, 慢慢地替她擦起了发丝。   缓缓柔柔的一道力, 拽住了她的发尾,不过片刻, 姜姝便犯了困。   等到范伸一根一根地替她擦完,姜姝早已趴在了他的腿上睡了过去。   范伸搁了手里的布巾, 转过头来还没见其动静,这才轻轻地拨开了遮挡在她脸上的发丝。   青丝底下露出来的那半张侧脸, 带了几丝疲倦, 睡得正是香甜。   范伸没去唤醒她, 指腹缓缓地从她微皱的眉间抹过,紧绷的眸色只有在此时, 才无所顾忌地放松下来,眼底多了几分旁人瞧不见的柔和。   快了。   等忙完了这阵, 他便回来好好的陪着她。   等着他们的孩子。   范伸抱着她坐了一阵,便将其从怀里缓缓地移到了床榻上,替她盖好了被褥,起身下床穿好了衣裳, 走了出去。   今儿是春杏守夜, 见这大晚上了, 世子爷还往外走,脸上刚露出了诧异,还未出声相问,便听范伸道,“夫人已睡了,熄灯便是。”   春杏赶紧点头。   再回过神来,范伸人已经出了门槛,一脚迈入了夜色中,赶往了大理寺。   上了马车后,范伸才闭上了眼睛,睡了一会。   今儿皇上已经同意了太子翻案。   案子由大理寺主审。   陈年旧案翻起来,颇费时辰,今日范伸从宫中回来之后,特意让人交代了阮大人,让其将二十几年前秦家和振国公府的卷宗,一件不漏地全部都调出来。   说是太子明儿会过来取。   昨夜大理寺才糟了一劫,朱侯爷是在大理寺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虽说人如今死了,却也不是大理寺的人追回来的。   今日一日,大理寺的人个个脸上都无光。   做起事来谨慎了又谨慎,尤其是阮大人,接到了范伸的吩咐后,一夜都没歇息,一直在大理寺翻查当年秦家和振国公府的案例。   阮大人虽有些急功近利,但能被皇上看中的人,脑子定也不会差,一番查下来,心头便有了底   这案子,没法细查。   当年结案时的证据和证词,虽样样不差,却经不起推敲。   就连秦将军和国公府的供词上,都没有两人的画押,而私藏火药这事儿,也很牵强。   替太子谋逆。   太子再蠢,也不会犯这等错,只要他在那位置上坐着,不让陛下抓到任何把柄,即便陛下想废,也找不出理由。   怎可能去煽动秦裴两家,将自己送到陛下的手里。   且,秦裴两家一直以忠良自居,自来不参与党争,就算秦裴两家当真站了太子,以两家的能力和头脑,也不至于策划出如此轻率的谋逆之道。   而当年秦家和振国公府,皆为朝中大将,手中的权力不容小窥,却突然被朱侯爷搜府,直接指出了火药的所藏地。   当初朱侯爷也不过是个大理寺的寺正。   若非上头有人给他撑腰,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去得罪两个大人物。   替他撑腰之人,也不难想,火药案的卷宗上,明白的写着主审人是陛下。   阮大人想到了这些,背心便是一阵发凉。   那火药案,确实是冤案。   但并非是朱侯爷蒙骗了陛下,故意陷害忠良,而是陛下早就知情,不仅知情,恐怕这一切的背后皆为陛下所授意……   秦裴两家权力过大,陛下忌惮实属常情。   但如今为何又要替其翻案。   阮大人一时没闹明白,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脸色一阵发白后,便也不敢再动了,收好了卷宗坐在堂内一直等着范伸。   本以为要等到明儿了,谁知大理寺门前突地一阵动静。   一束灯火慢慢地靠近,等那光亮溢进了屋内,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阮大人这才一愣,忙地从那案前起身,急急忙忙地走到了门前。   房门一打开,阮大人面上便是一喜,知道范伸今夜多半也是睡不着。   这案子当真棘手,若范大人今儿不来,明儿早上被太子的人赶了个先,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   范伸一连几日都住在了大理寺,配合着太子的调查。   每回府,也没进宫。   到了第五日,文王终于找上门来了。   没带府兵,也没坐马车,一人骑马而来,到了大理寺门前,翻身下马,直接冲着门前的侍卫道,“本王知道范大人在里面,别来拦着本王。”   落了半个月的雨,终于放了晴,大理寺上回被大火烧过一回,还未恢复过来,门前的砖墙上还余有漆黑的灰迹。   文王几步闯进去,一路直接上了大堂,找到了范伸。   屋内阮大人正在同范伸汇报事务,听到动静回头,见是文王,面色一紧还未来得及行礼,当场便被文往给撵了出去。   阮大人一走,文王自个儿上前将那门给关上。   再转过身,又急步走到了案前,看着正在俯身写着呈文的范伸,神色着急地道,“范大人能否相告,到底是出了何事?”   最近几日文王过得很不好。   这种不好,与以往被皇上关禁闭,被朱贵妃罚不同。   是一种即将失去某种东西之前,内心滋生出来的真正的恐慌。   文王一向从不计较这些,最近却感觉到了,他的父皇,乃至父皇身边的每一个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他想知道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何。   起初他恨母妃,恨其看不透朱家,恨她为了朱家宁愿抛弃了自个儿,如今他却又不明白父皇了。   朱侯爷从大理寺逃了出来,原本就是死囚,母妃杀了他,并无过错,为何父皇事后却让人将她关在了荣华殿。   甚至连自己都不愿意见。   那日父皇将他从王府接出来后,两人说了很多话,他都听进去了。   十八年来,他难得听进去了一回,好不容易决心以后不再惹他生气,打算做一个让人敬佩的皇子了,然还没来得及看到父皇脸上的欣慰,还没听到父皇夸他一声。   突然就不理他了。   王公公不让他进,他便站在外面,大声地冲着里头一声一声地喊着,“父皇”,他不信父皇没听到。   他是听到了,只是不想见自己。   文王问了很多人,都没有人能告诉他,这才来找了范伸。 第105章   文王问完了, 范伸才抬起头看着他,也没回答,缓缓地起身, 直接问他,“王爷想要我做些什么?”   文王脸上的神色顿时一急,整个人都开始了焦躁不安。   他只想知道父皇为何要将母妃关起来,又为何不愿意见他,这一路走来, 此时对范伸已是满腹依赖, “本王想见父皇。”   若是范伸能让他见到父皇,他便亲自去问。   范伸这回却没应, 似乎不太明白地看着他,“王爷想要见陛下, 进宫便是,谁拦着了?”   一说到这, 文王气儿便焉了, 一脸的挫败之色再无往日半点的嚣张跋扈, 脚步轻轻往后一退,才有气无力地道, “父皇根本就不愿意见本王。”   范伸垂头看着案前的呈文,并没有说话。   文王看着他, 藏了一肚子的话,见到范伸似乎才终于有了地儿倾诉,“本王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皇那晚将我接回乾武殿, 还曾推心置腹地同我谈过话, 说这辈子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和我还有母妃一家人和和睦睦, 一辈子都不分心,还让我不要去惹母妃生气,好好的呆在他身边,其他的就交给他来谋划。”文王说到这,眼里突地有了湿意,也不怕被范伸笑话,直言道,“这江山将来是谁来坐,本王一点也不在意。”   说完又自嘲了一声道,“本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本王自己岂能不清楚,根本就不是掌管天下的那块料,本王脑子愚笨,更讨厌同朝堂那堆子老奸巨猾的人算计来算计去,若真坐上了那位置,我大周朝多半也就完了,本王也不是个瞎子,东宫的太子无论是能力本事,还是在百姓之中的名望,都比本王更适合。”   他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夺那个位置。   只想过他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也曾不只一回同父皇表明过心意。   那晚他原本也打算同父皇好好说说,可看到父皇眼里对他的期待时,文王头一回没有说出口。   怕父皇对他失望。   从前他什么都不在意时,父皇在他身后不断的鞭策,如今他在意了,父皇却突然不理他了。   他就知道,人一旦长大懂事之后,便没有一时安分日子可过。   他讨厌这种感觉,是以,他选择了逍遥自在的活着,想永远做一个闲散王爷。   如今这一切好像要破灭了,他怎可能不着急。   若是父皇是因为他的自暴自弃,而不愿意见他,那他这回就去争。   不管结果如何,就如同父皇所说的那般,一家人好好的。   文王一通心里话说完,屋子内便又陷入了安静。   良久,范伸才轻声道,“王爷是皇族龙脉,断不用如此自贬,王爷有王爷的本事,不必伤怀……”   这等场面话,文王听到多了,不想从范伸嘴里再听一回,直接一声打断道,“范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让本王能见到父皇?”   范大人是父皇的亲信,很多话不能说,他能理解,也不勉强他,只想让他替自己寻个机会,见上父皇一面,他自己去问。   文王抬起头,急切又期待的看着范伸,而范伸的目光却依旧没有动容,抱歉的道,“王爷恕罪,若是王爷进宫都不能见到陛下,臣又能有什么办法。”   文王一愣,你看着范伸缓缓转过去的头,热涨的心,一瞬凉了下来。   他身边所有人都是这么同他说的,如今范伸也是。   他还以为范大人会是个例外……   那失望来的猝不及防,文王一时接受不了,再一次看着范伸,轻唤了一声,“范大人……”   “王爷若没有其他事,下官还要忙手头的案子。”范伸没待他说完 ,绝情地一声打断,掐断了文王所有的希望。   文王呆呆地立在那了一阵,看着范伸在他跟前,重新落座,伏案继续写起了呈文,心头突地一股悲凉升起。   那股仿佛失去所有的凄凉和恐慌,再一次袭来,比起以往任何一回都要让他心慌意乱。   文王猛地转过身,走出了大堂。   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了,彻底地没有了依仗后,文王倒是愈发坚定了,他必须要见到父皇。   只有见到父皇,弄清楚这其中的缘故,让父皇重新拾起对他的关爱,他身边这些人的态度,包括范伸对他的态度,才会恢复到如前。   如今的他,谁也靠不住,只能他自个儿想办法。   文王一走,严二便看向了范伸,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主子,王爷那当真不管了吗……”   这要是知道了真相,那位头脑简单的王爷,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范伸头也没抬,“那是他自己的事。”   只要活着一日,又怎可能永辈子安宁。   谁不是如此。   只不过文王的悲剧,是他亲手给的。   然又如何?   ***   文王从大理寺出来后,走到了半路,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去寻太子。   听宫中的人说,父皇这几日都召见了太子,只要跟在太子身后进了乾武殿,他便有机会见到父皇。   文王没有回府,当下调转马头再次进宫去了东宫。   太子听文王说想去看父皇,很是爽快,“待会儿孤正好要去一趟乾武殿,皇弟也一道,有什么话,同父皇早日说开便是。”完了还添了一句,“父皇一向都很疼你,不会当真同你置气。”   文王终于找了个能进乾武殿的机会,心头一喜,早就忘记了父皇曾经交代过他,太子此人太过于狡诈,心思极深,千万要小心的告诫,由衷地感谢道,“多谢皇兄。”   午后太子便带着文王去了乾武殿。   太子走在前,文王跟在后。   到了门口,王公公见是太子,忙地笑脸迎上去,走近了突地才看到太子身后的文王,等王公公反应过来,想要将其拦下,却已来不及了,不仅文王硬闯了进去,就连太子也堵住了他的脚步,疑惑地问他,“往日父皇最疼皇弟,这回不知皇弟到底是惹了什么事,竟让父皇如此生气?”   王公公答不上来。   太子便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就让皇弟同父皇解释清楚,公公不必一直都拦着……”   王公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王闯了进去。   皇上今儿的精神不错,或者说,这几日的精神都不错。   最近太子日日都来。   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之前的恩怨,先是以君臣相处,皇上问了太子的政务,太子一一禀报,没有任何隐瞒。   日子久了,皇上便有意无意地偶尔提上一句,关心起了他的起居。   到了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缓和到了能一同下棋的地步,昨儿太子走后,王公公便见皇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道笑容,直夸太子的棋艺精湛。   王公公便这才提了一嘴,“太子殿下同陛下,倒是越来越像。”   皇上竟没反驳。   看着太子留下来的棋局,沉思了一阵,也不知道心头是如何想的,突地又向王公公问起了韩皇后的情况。   “皇后娘娘的性子沉稳,不爱走动,一直都在院子里呆着呢。”   皇上的脸上有了几分不自在,他同太子的恩怨已经修复了不少,可同韩皇后,怕是没那么容易,“昨儿薛侍郎刚进贡了一只鹦鹉给朕,正好皇后娘娘不喜走动,你拿给她,解解闷……”   王公公躬身领命,当日就将鹦鹉送到了韩皇后的福寿宫。   回来同皇上禀报时,脸上还带着喜气,“娘娘收下了。”   皇上的眼睛也明显亮了亮。   然眸子一闪,脑子里又出现了朱贵妃那张泪脸,过了好几日了,还是头一回问起了王公公,“荣华殿情况如何了?”   王公公一愣,如实禀报,“娘娘这几日一直囔囔着见陛下,一口一个冤枉,奴才怕事情泄漏出来,没敢让宫女和太监近身……”   王公公说完,赶紧道,“奴才这就去瞧瞧娘娘。”   才走出去两步,便被皇上唤了止住,“你回来。”   冤枉什么。   自己亲口说出来的事情,她还能有什么冤枉。   他那般呵护她,掏心掏肺的对她……   她到底是何时同朱侯爷开始,苟且的……皇上想不明白,也没有让人去查。   只要一想到那糟心之事,皇上的心口便如同梗了一根刺,呼吸都不通畅了,哪里还能承受得了那些细节。   这辈子最在乎的东西,一夜之间突然成了他最大的一个污点,换作谁,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想了难受,便不去再想了。   这几日,同太子相处后,皇上将太子的聪慧都看在了眼里,一句话只要他提一个开头,太子立马便能猜出他想要说什么,有时甚至他连人名都没说出口,只说出了一个他,太子都能极为默契地回答出,他口中所问的那人。   完全不用他费任何心思。   没有文王的愚蠢,也没有应付朱贵妃时的费心。   意外的轻松。   而那份轻松,正是皇上此时最为需要的。   今儿照着时辰,太子也该过来了,皇上又坐在了棋盘前等着人,屋外便是一阵喧哗。   皇上抬起头,还未差人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一道身影突地闯了进来。   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呼唤,“父皇……”   文王好不容易见到人,声音都哽塞上了,生怕皇上又要撵他走,几步走到了棋盘前,便紧紧地拽住了皇上的衣袖不妨,“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以后都听父皇的,父皇不要不理儿臣……”   皇上脑门心突突直跳,看着文王那张脸,免不得想起了朱侯爷和他的娇……和他的好贵妃。   “谁让你来的,你出去。”皇上起身,奋力地从他手中将自个儿的衣袖抽出来,脸上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的关怀。   有的只是纯粹的嫌弃和厌恶。   文王愣愣地看着他,心头的那股恐慌更甚,自打懂事以来,他看过了皇上的各种神色。   有高兴,有愤怒。   就算每回他做错事,对着自己扔玉杯,扔茶盏过来,那眼里都是满满的含着恨铁不成钢。   唯独没有见过如今的厌恶。   皇上的目光彻底地刺激了文王,文王发疯了一般,拽住了他,“父皇,你告诉儿臣,到底儿臣哪里做错了,儿臣改,儿臣以后都改了还不行吗……父皇……”   那一声声‘父皇’此时从文王口中唤出来,便是天大的讽刺。   皇上咬紧了牙,脸上的青筋爆出,一时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朕松开,朕不是你父皇,你要问,就好好地去问你那位好母妃……”   晴天霹雳的一道惊雷从头劈下。   文王起初还未回过神来,等到王公公赶来,让人将其拉开之后,文王才反应了过来,看着满脸愤怒的皇上,一行泪落了下来,绝望地道,“如今父皇当真是不要文儿了吗。”   他怎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他亲口对自己说的,一生下来,他就抱着自己,看着自己一天一天的长大,教他学说话,教他如何唤“父皇”,拉着他学会了走路。   自己是被他亲手从小带到大的。   如今怎么就不是他父皇了。   文王的那一句话,猛地刺在了皇上心坎上,他心头即便是再厌恶,那到底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此时看到文王脸上的悲痛之色,皇上的心岂能不痛。   心口越是痛,皇上对朱贵妃的恨,便越是深。 第106章   文王怀着最后的希望, 才问出了那句话。   见皇上依旧绝情地转过了头,便也不再挣扎,由着侍卫将他拖出了门外, 立在那门口呆楞了一阵后,突地冲向了荣华殿。   脚步走的太急,到了那长廊的转弯处,身子几个趔趄险些就撞在了圆柱上。   头上阴沉的云层压下来,文王渐渐地有些呼吸不过来。   这不可能!   自己唤了十几年的父皇, 怎么就不是他父皇了……   文王很想存着一丝侥幸和希望。   可心底深处, 却又无比的清楚,父皇那般爱他, 若非当真有了确凿的证据,又怎会如此随意说出口, 说不理他就不理他。   这几日,文王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 得宠和不得宠的落差。   如今唯一能为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是为何的, 只有他的母妃, 朱贵妃。   等文王到了荣华殿,里头已是一片冷清。   再无昔日的热闹。   朱贵妃已经被关了好几日, 哭过闹过后,这会子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朱侯爷死后, 在那屋子里放了半日,皇上才派人来抬走,朱贵妃吓的不轻,总觉得朱侯爷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   后来那尸体就算被人抬走了, 屋子内也还是久久地弥漫出了一股血腥味儿。   朱贵妃又惊又怕, 心头又着急, 几个日夜都没能安眠,整个人已经憔悴不堪。   福嬷嬷这回一个字都不敢吭了。   自己虽从侯爷手里将娘娘解救了出来,却又将娘娘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如今皇上怕是已经认定了娘娘的背叛。   娘娘最后的筹码被自己无意之间给弄没了。   福嬷嬷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文王。   只要证明文王是皇上的儿子,或许娘娘还有一线生机。   福嬷嬷一面安抚着朱贵妃,一面暗自等着文王。   等了好几日,可算是来了。   文王到了门前,直接让身后的太监上前,砸了那把锁。   声音传出来,朱贵妃心头便是一阵狂跳。   忙地从那床榻上爬了起来,刚起身,跟前的房门被人突地一下从外商踢开,朱贵妃在里头呆得太久,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光线。   抬起胳膊轻轻地挡在了眼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看清来人是谁。   “文儿……”   朱贵妃激动地看着文王,她就知道她的文儿会来救她。   只要她能离开了这,再见皇上一面,她一定能洗脱这一身罪名,她连说辞都想好了,她也是受害者,她是被迫的,一切都是那该死的朱侯爷。   朱贵妃一着急,面目便有些狰狞,“文儿,你快带母妃去见你父皇……”   然而朱贵妃说完,却见文王一动不动。   朱贵妃这才看清文王脸上的哀痛之色,心头顿时一沉,后面的话尽数吞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文儿。”   文王紧紧地盯着她,一双眼睛渐渐地被憋的通红,哑着嗓子问她,“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朱贵妃从被皇上将关进这里的那一刻,便想到了文王。   可她还是怀了希望。   文儿被皇上亲手带大,那般疼爱文儿,只要细细去瞧,便也不会生出怀疑。   两人分明长的那么像,又怎可能不是父子……   原本以为皇上终于想通了,此时听文王问完,朱贵妃的神色突地黯淡了下来,胸口阵阵发凉,又紧又疼。   二十几年了,他口口声声地说爱她。   还说这辈子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护她周全,让她们母子俩一世无忧。   如今,却又是他亲手将自己关在了这。   这算哪门子的爱……   若真是爱,这个时候他不来爱,又要等到何时。   等到他将她处死,再来追怀她吗……   朱贵妃的眼里满是绝望。   文王见她目光一片痴呆,心头也凉了半截,一步一步的紧逼,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地问道,“父皇说,他不是我的父皇,让我来问母妃,母妃告诉我,是吗。”   朱贵妃没回答他。   半晌后,突地抱着身子蹲在了地上,嗷嗷大哭了起来。   ***   文王离开后,太子才走了进去。   皇上坐在软塌上,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强撑着同太子走了几盘棋后,实在是心力交瘁,便也罢了,“今儿朕有些累了,明儿等范大人进宫,咱们再来好好杀一回。”   秦裴两家的翻案,定在了三日之后。   明日,范伸也该进宫提交大理寺的呈文了。   呈文一旦被皇上核查,再能正式定案。   太子起身点头,知道皇上的心思不在,也知道是为何,走之前还劝了一句,“皇弟年幼,有不懂事的地方,父皇多多教诲便是,万不能动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不提文王还好,一提皇上心口又堵上了。   却还是强颜欢笑地同太子道,“朕不碍事,太子费心了。”   太子一走,皇上的脸色便撑不住了。   王公公立马将其扶到了床上,躺了一阵,待心口平复了些,皇上才睁开了眼睛,手掌压住心口缓缓地道,“朱贵妃,和朱侯爷一事,去查查吧。”   他再难受,也得面对。   这事情总该有一个了断。   文儿……即便所有的过错都是她母亲造成的,可他仍旧无法再面对他。   他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今日之事,不能再发生了。   他最大的仁慈,便是留他一条命了。   皇上这一想,又想起了以前,心头顿时又如同钝刀子猛割,忙地捂住心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十九年前……   那时正是他开始提拨侯府,和朱贵妃如胶似漆的时候啊……   那猪狗不如的朱成誉,他竟然敢!   有了皇上这句话,王公公当日便派人去查了,这事儿有些年月,查起来并不容易,王公公颇费了一番周折。   到了第二日早上才有了消息。   王公公找的是侯府上的一个老奴才。   朱侯爷寿辰那日,那老奴才刚好当值,“那日侯爷喝多了,让奴才送盏醒酒茶进去,奴才拿了茶回来,却见房门紧闭,里头还传来了姑娘的呼救声,奴才以为是府上的那个丫鬟得了青眼,便不敢再停留,当时就离开了……”   想起这事那奴才还心有余悸,“幸得奴才没有进去,奴才后来才留意到,当夜伺候侯爷的下人,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踪影……”   那奴才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王公公审完了证词,一字不差地汇报给了皇上,这番一瞧,这事儿倒像是朱贵妃被朱侯爷所强……   皇上刚醒,才躺在床上。   听完后,那双还带了些睡意的眸子,突地凝住,缓缓地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王公公,良久,都未发出一言。   王公公垂目,也不敢再说话。   朱贵妃的身世,王公公也知道,是朱侯府上的家生子。   一个主子,一个下人。   贵妃娘娘又是那般姿色,谁也不敢保证,他朱侯爷是不是早就生了心思。   王公公心头一跳,认为那朱成誉当真是死的太早了。   倘若贵妃娘娘真是被迫,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该怨谁……   半晌后,皇上才有了反应,声音还未发出来,胸口先是一阵起伏,“那狗贼……”   谁给他的胆子!   那是他的贵妃,他一个狗贼,竟然敢去染指……   那消息带来的冲击太大,皇上心头几股情绪齐齐翻涌,愤怒,痛恨,同时也有了那么一丝劫后余生之后的解脱。   不是她背叛。   只是被迫。   王公公忙地扶住了他,“陛下……”   一大早的,乾武殿又是一阵忙乎,等皇上慢慢地缓过了那口气,便紧紧地抓住了王公公地手,激动地道,“去,去将贵妃身边那嬷嬷给朕带过来。”   他要亲自审问。   他的娇娇并没有背叛他,而是被,被那猪狗不如的禽兽给染指了……   比起朱贵妃的清白,皇上的内心实则更在乎的是,朱贵妃的忠。   知道自己二十几年来的付出,并非是愚蠢之举,知道自己的感情并没有被欺骗和背叛,就如同枯木逢春,皇上的心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王公公赶紧让人跑了一趟荣华殿,去提福嬷嬷过来问审。   然,还未等来福嬷嬷,前儿不久,王公公让人去查的画师,倒是先有了消息。   皇上正在气头上,对朱侯爷已是恨之入骨。   他倒要看看没,这宫里还有谁,是那狗贼的党羽,立马吩咐王公公,“给朕带上来。”   那画师已经被王公公的人逮住,捆了一个早上。   自从上回王公公从皇上手里接了范伸的那桩找侯府丫鬟和画师的差事后,王公公的人一直都没有眉目,昨夜去朱侯府去查人,好巧不巧,竟就给碰上了。   若不是那画师见人就开始逃窜,王公公的人也不会怀疑。   追了一个晚上,王公公的人早上才将人给擒住。   这会子被扭送到皇上跟前,画师已是一身的筋疲力尽,跪在皇上面前,一声一声地求饶,“陛下饶命,草民什么都不知道……”   越是听他如此说,皇上愈发要审出个一二来。   王公公才对身后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上前擒住了画师,手里的铁钳子还未碰到画师,画师的身子便开始发抖,趴在地上,将藏在怀里的一卷存放了二十几年的画卷,递给了皇上,什么都招了。   “二十几年前,祥云阁发生了一场大火,草民侥幸逃过一劫,亲眼目睹了是朱侯爷所为,草民出来后便一直东躲西藏,知道朱侯爷已经是朝堂的侯爷,这些年一直不敢露面,过了二十多年了,草民才想起了当初被草民藏在暗阁内的那副画卷,那画卷上的人,当初都是活生生的姑娘啊,就那么被烧死在了里头,草民不忍心,想拿了画卷出来,替她们立个衣冠冢也好,谁知道,就碰上了王爷……”   王公公接过了那画卷,画卷已经泛黄,已有多处损坏。   王公公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皇上面前,一张一张地翻开。   跪在地上的画师,继续道,“草民被王爷带回了知州府后,朱侯爷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一心要灭口,若非王爷将奴才带回了长安,奴才怕是早就没命了。”   画师说完便又哭着求饶道,“陛下,草民该招的已经招了,还请陛下给草民一条生路……”   皇上压根儿就没听他说了些什么。   让王公公一张一张地翻开了画卷。   虽有些年月,里头姑娘的面容却还是能辨别出来,个个皆是不俗。   认了一半,都是陌生的面孔。   王公公将翻过的画卷往臂膀处搭了搭,又才接着往下翻,这一翻下去,那胳膊便是猛地一抖,整个画卷都落在了地上。   画卷上的那张面,赫然就是朱贵妃。   王公公一下趴在了地上,忙地将其盖住,一双手抖的太厉害,盖了好几回都没能盖住。   好不容易盖住了那张脸,将画卷捡了起来,有才发觉双腿早已经无力。   王公公站了几回没站起来,便也不起来了。   直接跪在地上,额头点地,使了周身的劲儿,才将手里的画卷举到了头顶上,声音都在发抖,“陛下……”   皇上已经没有了反应。   那脸色煞白如雪。   眼前的事物一瞬仿佛都模糊了起来,心头好不容易萌生出来的春芽,霎时被连根拔起,胸口急急地下坠,犹如登天,才往天上爬了一半,突地又坠落了下来。   那股子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他的血液倒流,毛发竖起,周身都开始发凉。   王公公察觉出了其气息不对,这才从地上起身。 第107章   那张画卷成了砸死皇上内心的最后一记重锤。   将他藏在心头所有的侥幸都捶得死死的, 没有半分可藏。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非常明了了。   即便他不愿意去想,事实也已经摆在了面前。   朱贵妃朱鸳不是朱侯府的嫡女,也不是朱侯府马奴和婢子所生的家生子, 而是朱侯爷在江南养的一匹瘦马。   朱侯爷埋在深宫里的线人,也不是惠嫔,而是他一直宠爱的朱贵妃。   是二十几年前,朱侯爷放出来钓鱼的江南瘦马。   没想到这一钓,钓上来的竟是皇上这条大鱼。   皇上的呼吸越来越重。   朱成誉那狗贼一手养出来的瘦马, 却被他一个帝王捧在了手心, 当成了宝,视为心肝, 还视其为自己的家人。   为了她,和她生出来的孩子, 他亲手策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计谋,去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 势必要将其拉下位。   只为了替别人的儿子腾地儿。   他这一生, 何其的讽刺可笑。   皇上脑子里的冲击一波又一波地直往上蹿。   等到王公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担忧地唤了一声,“ 陛下……”, 便见其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皇上终究没有承受住, 心头一梗,直接晕了过去。   王公公吓得六神无主,赶紧扶住了他,一面派太监去传御医, 一面着急地拿出了前几日范伸带进来的那瓶护心丸。   皇上服下后, 才慢慢地醒了过来。   却没有一刻安宁。   适才王公公让人去荣华殿请来的福嬷嬷已经到了门外候着。   来的不仅是福嬷嬷, 还有文王。   文王昨儿从荣华殿出来,便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来了乾武殿,奈何还是没有赶上,天色已晚,乾武殿已经下了钥。   一贯喜欢宿醉的文王,竟然整整一宿都没合眼,到了早上,宫门一开立马进了宫。   进来时,荣华殿的福嬷嬷已经候在了门外。   两人一起立在那,等候了好一阵,没等到皇上宣召,倒是见到屋里的太监不停地进进出出,最后连御医都赶来了。   文王心头一紧,立马就要冲进去,“父皇怎么了……”   门外的太监一把将他拦了下来。   文王被人一拽,再也忍不住了,一面挣扎着束缚,一面冲向屋内,嘴里还一声一声地不停地呼唤,“父皇……”   皇上刚睁开眼睛,那声音便穿入了耳朵,异常清晰,“父皇,你让儿臣进去,儿臣已经问过母妃了,事情不是父皇所想的那样,儿臣这就进去好好同您解释……”   母妃都告诉他了。   什么都告诉他了,母妃的身世,并非是朱侯爷的妹妹,而是侯府的家生子。   还有那朱侯爷的禽兽之举。   母妃说了,朱侯爷那日根本就没有得逞。   自己就是父皇的儿子。   不会有错,他这就进去证明给他看。   皇上好不容易醒过来,听到这一连串的声音,心头又开始不断地翻涌。   王公公的眼皮子也是突突直跳,忙地走了出去开始撵人,连着荣华殿的福嬷嬷,一块儿给赶了出去,“皇上今儿龙体欠安,都回去吧。”   这会子,皇上哪里还有心情见他们。   不杀人,都是陛下仁慈了。   福嬷嬷一愣。   来时朱贵妃交代了她一堆的话,知道这是她唯一翻身的机会,万般嘱咐要让她一定抓住机会。   得让皇上知道她这些年所受的‘苦’。   福嬷嬷一一都记住了,到了乾武殿,紧张地候了快半个时辰了,如今怎就突然说不见就不见了。   福嬷嬷没反应过来,并不想走。   文王更不想走,眼见跟前的太监就要上前擒人了,文王突地一下扒开了身旁的太监,一头窜入了屋内。   他再傻,此时也明白,这回恐怕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今儿他都要洗刷掉父皇对他的误解。   文王那一冲。   福嬷嬷也终于回过了神来,豁出去了性命,上前替其拦住了门前的太监,为文王开出了一条道。   “来人,护驾!”   王公公一见这阵势,吓得脸色发白,直呼来人,却还是让文王给冲了进去。   寝宫内,皇上刚被太监扶了起来,突地听到王公公的呼喊声,正一脸惊愕,还未来得及发怒,抬头便见文王闯了进来。   皇上的脑门心几跳,心头的愤怒瞬间蜂拥而至,一双眼睛只瞪着文王,愤恨地怒斥道,“你,你给朕出去,谁,谁允许你这等野种进来的……”   那一声‘野种’,将原本就失去了理智的文王,彻底逼疯了。   一时也没有了耐心再去同他解释,文王直接拿出了自己带来的一把小刀,上前便擒住了皇上的胳膊,二话不说,一刀子割在了皇上的指头上。   回头再从几面上取了一碗皇上刚用过的白水,将皇上那手指头上刚流出的鲜血直接滴了进去。   屋内的太监,个个都还顾及着他是王爷,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冲进来袭君。   等到皇上和太监反应过来,大呼,“护驾”时,文王又立马松开了皇上的手,后退了两步又用手里的刀子,一刀子割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将自个儿的一滴血滴进了碗里。   做完了这一切,文王才激动地抬起头看着皇上,期盼地道,“父皇,你再等等,儿臣这就证明给您看,儿臣就是父皇的儿子,身上流淌着的是父皇的血脉……”   皇上却如同看疯子一般,厌恶地看着他,忍不住又骂出了一声,“孽畜!”   文王这会子什么都听不进去。   转身便将那碗搁在了皇上跟前的木几上,一面紧张地候着,一面碎碎念叨,“父皇再等等,再等等……”   然,还没等到那两滴血相融在一起,便被及时赶来的护卫拧住了胳膊,将其硬生生地拽了出去。   皇上已经气结,指着文王道,“给,给朕关起来!同她那好母亲呆在一起,永辈子都别想出来。”   这一刻,皇上完全忘记了跟前这人,是自己花了十几年的功夫,亲手带大的孩子。   曾经被他捧在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生怕他受了委屈,被人欺负。   如今却恨不得让他立马消失在眼前。   往日有多爱,如今就有多狠。   皇上此时的眼里只有厌恶,一通怒斥之后,身子都在发抖。   造孽啊。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遭此报应……   范伸赶在最热闹的当口,一脚跨了进来。   刚到门口,便遇上了被押送出来的文王。   文王眼睛一亮,挣扎着扭过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急切地看着他,“范大人,看在这么多年本王同大人的情分上,还请大人,让父皇好生看看那碗水……”   那碗里是他和父皇的血。   母妃告诉他,这是他们唯一能自证清白的东西。   只要父皇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会有错的。   文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护卫强行拉开,文王还没有看清范伸是什么神色,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被侍卫拖出去后,文王脖子都扭断了,声音都带出了哭腔,“大人,大人一定要帮帮我啊……”   范伸脸上没什么表情,抬步进了里屋,御医已经在为皇上包扎那只受伤的手指。   范伸走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皇上脸上的愤怒还未褪尽,咬着牙又是一声,“孽畜”骂出了口,抬头对着范伸便道,“朕心慈留他一命,他竟敢跑来伤朕……”   范伸没出声,转过头看向了木几上的水碗。   黑色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盯着那碗内渐渐相融的两滴血,想起了适才文王的托付。   要说情分,倒是有的。   若没有文王,今日的这一切不会如此顺遂。   范伸也不是那等绝情之人,好心地劝了一句皇上,“王爷应当不是想要伤害陛下,而是想同陛下滴血认亲。”   皇上哪里不知道文王是什么意思。   可这会子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很明了了。   她的母亲是朱侯爷手底下的一匹瘦马,曾是江南湘云阁里的头牌,在没有认识自己之前,不知道已经见过了多少男人。   而那朱成誉,他怎可能就没碰过?   是他亲口听见她身边的嬷嬷说出来的,文王就是他朱成誉的儿子。   种种铁证,摆在了他面前,再让他了来滴血认亲,那不就是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上一道口子,让他愈发痛苦难安吗。   皇上瞧也没瞧一眼,直接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道,“扔出去。”   范伸没再说话。   该做的他做的。   皇上不看,他也爱莫能助。   待御医替皇上包扎好了手指,皇上才从床榻上起身,带着范伸去了外屋。   那画像还搁在木几上,画师也还跪在了地上。   见证了这屋里所发生的一切之后,画师早就摊在了地上,起也不是,跪也不是,见皇上走了过来,战战兢兢地又开始磕起了头,“陛下,饶命啊……”   然进了这儿,看到了这些之后,怎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皇上拿起了那副画卷,毫不避讳地递给了范伸,“前阵子你找的画师,昨儿被王兆碰上了,朱侯爷之所以要你的命,便也是在此。”   范伸接过,翻了一阵,便停在那,不再动了。   皇上知道他看见了,伸手从他手里又拿了过来,缓缓地放在了身旁的灯盏上,火苗子一升起来,带着一股浓浓的黑烟。   皇上忍着那呛人口鼻的味儿,目光一瞬露出了苍老,“朕这二十几年,可算是白忙了。”   差那么一点,就险些替别人做了嫁衣。   有了那护心丸,皇上再想起这些,心口倒是没有了之前的梗塞,平息了不少。   范伸不吭声。   皇上沉默了一阵,手里的画卷彻底地成为了灰烬后,便侧头看了范伸一眼,吩咐道,“处理干净。”   范伸上前,利落地抬起了那画师的下颚,喂了一颗药丸到了那画师的嘴里。   不过片刻,画师便倒在了地上,吐出了白沫。   王公公赶紧将人抬了出去。   屋内刚收拾干净,太子便来了,来同皇上汇报秦裴两家的案子,“儿臣从大理寺调出了案宗,一一查证后,秦裴两家确实是冤案……”   皇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目光几度出了神。   等到太子禀报完了,见皇上迟迟没有反应,才出声唤了他一声,“父皇……”   皇上闻得这一声,才猛地回过神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太子,又是一阵恍惚后,才轻轻地道,“翻吧,今后有什么事儿,你同范大人商议便可。”   午后太子才走。   皇上这才吩咐范绅道,“再去替朕办件事。”   范绅起身,等着他的吩咐。   皇上抬起头,那眼里的阴鸷一瞬浮了上来,看着范绅,狠绝地道,“想个办法,灭了韩家。”   就像当年朱侯爷陷害秦家和裴家一样,要韩家一个不剩。   这样,太子就是他周家的了。   他可以倾尽一切扶持他上位,未来的天下,只能是他周家的,任何外戚都不能干扰。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太子好。   范伸在他的注视之下,脸色平静,并没有过多的意外,“好。”   “先回去吧。”   ***   姜姝记得很清楚,范伸已有七日没回侯府了。   她闲着无聊,已经同几个府上的几个表姑娘,和堂嫂子摸了好几日的牌,输了不少银子。   虞莺看着她那副提不起劲儿的模样,调侃道,“这表哥要是再不回来,嫂子怕是要将他库房里的东西输空了。” 第108章   姜姝原本手气就差, 再加之心神不宁,不输才怪。   虞梦胳膊肘碰了一下虞莺,没好气地道没, “姐姐差不多得了,这一趟侯府回去,你连自个儿的嫁妆都给凑齐了。”   桌上一阵哄笑。   再开始出牌,对面三房屋里的三少奶奶吴氏便开始有意无意的让着姜姝,一轮下来还是没见其赢, 三少奶奶便笑着道, “弟妹这怕是特意拿银子出来,同咱们消遣的。”   这话倒没说错。   姜姝确实是闲着无事。   范伸走的第二日, 姜姝还没什么感觉,同春杏学起了绣花, 过了两日,便觉得日子枯燥无味了。   跟着晚翠在侯府溜达了一圈后, 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打发时辰, 便主动去寻了几个表姑娘摸牌。   前几日落雨, 几人便都窝在虞莺的院子里。   今日雨停之后,侯府如同被洗过一番, 焕然一新,院里的芭蕉和花藤也仿佛在一夜之间冒出了新芽, 嫩绿嫩绿的叶子入眼一片生机勃勃。   虞莺往屋外瞧了一眼,临时起意,拖着众人挪了个地儿,去了后院假山处的石桌旁。   “咱也不能光顾着摸牌, 得出来透透气……”虞莺说完还看了一眼姜姝, 笑着道, “尤其是表嫂子。”   表哥几日未归,嫂子心头的那愁绪都已经挂在了脸上。   藏都藏不住了。   这段日子姜姝同几人玩熟了,偶尔也跟着一道开起了玩笑,当下便冲着虞莺笑道,“你不就是想换个地儿赢我。”   虞莺脸皮自来比其他几个姑娘的要厚实些,嘴角一咧开,笑出了两个酒窝,也没否认,上前轻轻地挽住了姜姝的胳膊,及时地宽慰她道,“那地方瞧着风水极好,表嫂子说不定今儿就能赢了。”   虞莺选的地儿,确实还不错,身后的假山能遮阳,跟前一树花藤,嫩绿的叶子下,已隐隐有了花骨朵儿。   然风水再好,那也同姜姝无关。   拿着好牌时一个大意,错失了一次机会,之后那手里的牌便越来越烂。   姜姝直接放弃了。   如三少奶奶所说,她就是想同大伙儿消遣下时辰,免得自己一人在那屋里坐着,就跟一块望夫石一样,度日如年。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等人这事,实在是煎熬得慌。   姜姝一把将手里的牌扣在了桌上的牌堆里,转过头,从身后的晚翠手里,将整个钱袋子拿了过来,往桌上一搁,曾经那花钱不眨眼的本事,又显露了出来,“继续,不怕。”   谁都知道,整个侯府,也就东院最有钱。   姜姝在几人跟前,那就是活脱脱的一财神爷。   虞莺昨儿才用赢来的钱,买了对玉镯子,今儿还戴在手上,当着姜姝的面,叮叮当当的几晃,“嫂子,那妹妹就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   适才几人从那廊下穿过,热热闹闹一群人,已经引了侯府几个屋里的目光,之后又听见后院假山处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几个院子里的哥儿姐儿,被春雨关了好几日,身上都快长出了霉,心头也痒痒了,陆陆续续地跟着过去凑起了热闹。   三房屋里的小公子范哲本就是个见热闹就凑的人,立马跟了过去。   最近范哲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一只蛐蛐儿,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叫,“克星”。   意为,专克范伸那只常胜将军。   如今摊个新鲜,走哪儿提哪儿。   范哲走到了跟前,才见几人是在围着石桌正在摸牌。   虞莺刚从姜姝手里,捞了一把银票子过去,脸都笑烂了,“表嫂子,承让了,这风水宝地若是不行,明儿咱就再换一个……”   范哲看着虞莺跟前的一堆票子,不由轻“嘶”了一声。   这钱这么好赚?   “嫂子牌拿高些,我替你把把关。”范哲转身就将手里的蛐蛐儿搁在了假山石上,往前一凑,扒开了立在姜姝身后的晚翠,当起了姜姝的靠膀子。   三少奶奶忍不住捂住了嘴,笑道,“就哲哥儿那牌技,同嫂子也不相上下,怎就好意思给人指点……”   范哲不乐意了。   将姜姝手里的牌往怀里一拉,挺直了身子,认真地道,“嫂子,咱好好玩几把,杀她们个片甲不留。”   范哲这话一出,桌前的几人都起了劲儿。   虞莺挪了挪屁股,坐端正了,“行,我倒是要看看,小表哥怎么带嫂子通杀咱们……”   姜姝本没什么兴致,这番一逼,总算有了点劲头。   气势一起来,两个臭皮匠,也顶了一回用,难得有一把没输出去,范哲一通自夸,“嫂子瞧吧,这不就开始了吗。”   一手烂牌,愣是被范哲造出了通杀四方的气势。   这一闹,桌前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就是这张,嫂子,听说的准没错……”范哲激动起来,恨不得躲了姜姝手里的牌过来,姜姝也不承让,“我怎觉得不妥呢,上回你不就是出了这张,还被三嫂子吃了……”   “这回不一样……她铁定没有牌。”   范哲正说得起劲,感觉到了后领子被谁拎了起来,想着定是自家屋里的那位哥哥又来叨叨他了,根本没空去理会。   继续往姜姝的跟前靠去,急切地道,“嫂子,你信我……”   眼见那颗头就要挨到姜姝的头发丝了,身后的那只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头顶,一点一点地用力,愣是将他给掰开,往后退了好几步。   “唉,别掰我……”   范哲不耐烦的回过头,脸上的神色还带着一股子嫌弃,见到范伸那张脸后,如同戏楼里的变脸,瞬间换了个神色。   惊喜地道,“四……”   一声还未唤出来,便被范伸捏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推,彻底地将他推出了姜姝身后。   范哲脚步几个踉跄,眼睁睁地看着范伸占了他的位。   牌桌前早就围满了人,桌前的几人也‘杀’红了眼。   这会子个个都在劲头上,认真起来,谁也不让了,只顾着盯着自己手里的牌,压根儿没留意到周围的人。   姜姝见范哲没再来干扰,直接照着自个儿的想法,出了一张。   一出去,没压着三少奶奶,倒是将自家人虞梦都卡死了。   对面的虞梦急得一跺脚,“嫂子……”   姜姝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手肘不由往身后一碰,也没回头,后悔地道,“哲哥儿,这回我该听你的……”   身后的人意外地没有出声。   姜姝正奇怪,桌上的牌又轮了过来,姜姝赶紧收回了心神,盯着自己的牌,正犹豫到底该出哪张。   身后一只胳膊,便从她的颈侧伸了过来,直接从她手里抽出了一张,丢了下去。   墨黑色的箭袖下,那五指的节关节尤其的长。   姜姝一眼就认了出来,猛地回过了头,范伸弯下的身子还未直起来,黑眸盯在她那张微带惊愕的脸上,弯唇,轻轻地一笑。   就那一眼。   姜姝心都酥麻了。   “这把摸完吧。”范伸的嗓音很低,此时的语气又压了几分,即便是个外人,只能从那音色中辨出,跟前之人的特殊。   听到了范伸的声音,桌上的几人这才抬头。   虞莺瞬间不出声了,虞梦更是垂着头目不斜视,两人各自含糊地唤了一声,“表哥。”手里的牌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   倒是三少奶奶吴氏,抬起头招呼了一声,“世子爷回来了。”说完又笑着道,“世子爷要是再不回来,夫人可就要将东院的库房输光了。”   姜姝有些心虚。   这几日她确实输了不少。   姜姝还在想该怎么同他交代,耳边便是突地一声,“无妨。”   声音平静又沉稳,一下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姝头一埋,手肘撑在脸侧,隐住了那抹险些没有忍住的笑容。   心尖儿一瞬飘上了天。   前一刻,姜姝还在想着等他回来后,自己定也凉着他几日。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去看过她,范伸离开的第三日她就去了一趟大理寺,送了一些吃食,门口的侍卫却只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过了一阵再拿着那空食盒出来。   她没见着人,侍卫也没放她进去。   去了一回,姜姝便再也不去了。   知道他忙,可姜姝心头还是忍不住会失落,走的时候趁着她睡着了走,醒来了就不见人。   这一走,连着就是七日。   还不让自己去瞧他了……   对面的三少奶奶闻了那话一愣,随后便捂住嘴,笑着道,“世子爷这护妻的本事,改日也让你三哥瞧瞧……”   范哲当下就拆了她的面儿,“嫂子你可别,咱家可经不起你输,你还是省些钱下来,将来给我讨一房好媳妇儿。”   话音刚落,头上就遭了一记敲,三房的三公子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你害不害臊。”   这一来,假山处的人越来越多 。   三公子同范伸打了声招呼后,极为自然地走到了自己媳妇身后,“输了?”   三少奶奶脸色一红,不好在小辈们面前露出亲昵,身子往边上避了避,三公子摸了摸鼻尖,看了一圈桌上的牌,掩饰了脸上的尴尬,出声问道,“该谁出了?”   虞莺终是抬头,指了指姜姝。   桌上的纸牌继续,却渐渐地变了味道。   牌虽握在几个女眷手里,每个人身后都跟了几个军师,范哲看不了姜姝的牌,又去了虞莺身后指点,虞梦身旁则是侯府的几个姑娘替她看着。   一番讨论,七嘴八舌。   也就数姜姝这最安静。   姜姝见识过范伸的牌技,本也想问问他,范伸却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头,低声道,“想出哪张就出哪张,不怕。”   他那库房她输不空。   就算输空了,他再去给她赚就是。   得让她消气了才行。   果不其然,姜姝还是输,这回却输得格外有底气。   范伸立在她身后,一直耐心地陪着她,手指头轻轻地挨着她的头顶,要落不落,只有姜姝自己能感觉到那指腹在蹭着她的发丝。   几轮过后,姜姝便自个儿先撂了牌,“今儿不玩了,改日咱们再来。”   这阵子是三少奶奶赢,正在兴头上,听姜姝说完,便道,“行,咱们明儿再来,这桌上可少不得夫人这金主子。”   虞莺的牌技本身最好,被范哲一指点,倒是没再赢了,回头就冲着范哲道,“小表哥,你下回可别再站在我身后了。”   范哲:……   “我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吗,你没输啊,输的是嫂子……”   几人还在闹着,姜姝已经跟着范伸出了后院。   从后院出来,范伸一直牵着她的手。   姜姝没挣扎,也没出声儿,沉默地走了一段后,胳膊便被范伸一拽,将其拽到了跟前,盯上了她的眼睛,故意问道,“多久没见了?” 第109章   七日!   姜姝险些脱口而出了。   然对上范伸那张微带笑意的眼睛, 喉咙里的话突地又卡住,撇过头一句不吭。   自个儿每日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度日如年, 想着法子打发日子,人家却压根儿就没在意,连分开了几日都不记得了。   姜姝心头一梗,没什么想头。   太没意思了……   原本就打算对他摆出来的脸色,适才被摸牌的事儿一岔, 给忘记了, 这会子又彻底地想了起来。   姜姝脚步往前,不动声色地去挣脱他的手, 使了一下力,没脱开, 反而又被范伸往跟前拉了一把。   姜姝被他冷不防地一拽,身子偏过去了, 脚步却倔强地稳住。   范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又是明目张胆地一拽。   论功夫, 论力气,姜姝斗不过他。   脚步往前踉跄了两步, 那撇过去的半张侧脸,冷不防地贴在那冰凉的锦缎上, 一股子檀香味儿入鼻,直沁入心房,熟悉中带了些许陌生,姜姝心口“砰”地一声炸开, “咚咚”地敲起了鼓。   姜姝眼睛一闭, 恨自个儿太没出息。   正是懊恼, 却见范伸身子突地欺压下来,唇瓣擦在她耳侧,对她的这一通情绪,似是早已了然,声音轻轻一挑,自个儿又说出了那答案,“七日。”   七日没见了。   他记得。   姜姝心头刚燃出了点火苗子,还未来得及腾腾升起,霎时就被熄了个无影无踪。   “气消了?”范伸偏头去瞧她。   姜姝眸子一闪,避开了他的目光,几度压住了那快要弯起来的唇角,手心再次被握住时,姜姝便也没再挣扎,乖乖地依偎在他身旁,随着他的脚步缓缓地往前挪动。   范伸这才一句一句地问她,“都干什么了?”   姜姝没说话。   手指被范伸轻轻地捏了捏,才开口,声音委屈又含糊地道,“也没干什么,就是摸牌……”   范伸温和地应了一声,“嗯”,顿了顿,又问道,“一直都是输?”   姜姝微微一埋头,点了点头,“我手气不行,脑子又笨,横竖就是赢不过,我也没办法……”   从江南回来后,范伸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她要开始自个儿贬低自个儿的时候,那铁定是心头不舒坦,说的尽是些风凉话。   气儿还在呢。   范伸的指腹揉了揉眉心,再侧过头,看了一眼她一直扭过去的脑袋,脚步便突地停了下来,伸手将她的头给掰了回来。   一双手捧着她的脸,左右一阵翻看后,对上了姜姝那双疑惑地眼睛,煞有其事地道,“这不挺好的吗,范夫人。”   那句“范夫人”范伸咬的格外重。   姜姝忘了反应,正要细细去琢磨,范伸却没给她酝酿的机会,头往前一凑,又擦着她的耳边道,“就算是笨,为夫也喜欢,能怎么办……”   说完,范伸也没去看她是什么样的神色,手一松,便放开了她,抿着隐隐发笑的唇角,自己先一步往前走去。   留着姜姝一人,愣在原地发懵。   过了好半晌了,范伸才听到身后的动静。   那绣花鞋上的几颗珍珠发出了一串悦耳的叮咛声,脚步来的极快,范伸感受到那脚步快要靠近时,身子了然地往下一勾,做好了准备,下一瞬却还是被她的那股子冲劲,给扑得往前趔趄了两步,双臂及时地拖住了她的臀部。   姜姝整个人趴在他的背上,头枕在他肩头,赖着不动了,拖着嗓音极度委屈地道,“你丢了我一人在府上。”   范伸背着她,缓缓地往前走,夕阳的残光迎面照过来,那双浓如黑墨的眸子,被添上了一抹柔光。   沉默的唇角,带着罕见的娇惯和宠溺,由着她发泄,没有出声。   姜姝的脸在他后颈上一滚,换了个边儿,继续算账道,“还丢了七日。”   他倒是有事儿可以忙,自个儿的脑子没地儿用,只能满满的装着他,想到此处心头又觉不公,直接控诉道,“你都没有想我……”   话音一落,身子便被范伸轻轻地往上一提,“好好说话,不能不讲道理……”   姜姝一把圈住了他脖子,对着他耳垂突地一口咬了下去,耍起了赖皮,轻声嘀咕道,“我就不讲道理怎么了。”   “姜姝!”范伸身子一紧,那耳尖传来的酥麻一瞬蔓延到了全身,范伸的眸色顿时沉了下来,拖住她臀部的手掌,不觉用了力,“松开。”   姜姝感觉到了他的异常,立马规矩了,乖乖地缩回了他的背上,重新趴在他肩头 ,感受着身下脚步的起伏,浮躁了七日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天边夕阳的光线,一路将两人送回了东院,才慢慢地沉落了下来,春杏去屋里添了灯,备了几样菜色摆了桌。   姜姝不太饿。   这几日范伸没回来,她一直都没用晚饭,到了傍晚,吃上两块糕点,便觉得胃里被撑得满满的,不想再进食。   今儿许是还未适应过来,拿着筷子在那碗里扒了一阵,也没吃进去几粒米。   正打算搁下筷子,却见范伸的目光缓缓地盯了过来。   侯府不兴剩碗。   姜姝硬着头皮,才将那碗里的一碗白饭吃了个干净,胃里顿时如同塞了一团棉花,有些难以消化。   范伸见她将碗里的饭吃完了,这才起身,“先歇息一会儿,我去一趟母亲那。”   姜姝胃里越来越翻涌,忙地点头。   等范伸一走,姜姝便忍不住了,几个急步进了净室,刚吃下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又还了回去。   春杏听到动静进去,紧张地看着她,“夫人这是怎么了。”   姜姝缓过了那股劲儿,揉了揉胸口,答了一句,“吃多了。”   春杏见她脸色并无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想着这几日夫人夜里是没有进过食,便也没太在意,“明儿起,夫人还是按时用饭,可别坏了身子。”   姜姝敷衍地点了头,先进了浴池。   一番收拾完,见范伸还未回来,姜姝便先去了床榻上候着。   候着候着,眼皮子就开始重了。   最后是何时倒在床上睡过去的的,竟是一点印象都没,到了半夜身子往边上一滚,碰到的不再是冰凉的褥子,而是结实的胸膛,姜姝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好半晌才拉回了神智。   他回来了。   姜姝往前移了移,习惯地钻进了他的胳膊下,身子往里一缩,头顶蹭了蹭他的胸膛,闻着那熟悉的气息,眼皮一耷拉,又闭上了眼睛。   范伸刚被她吵醒,胳膊抬起来,才抚住了她的后背,又见其没了动静。   “睡了?” 第110章   姜姝没应。   胃里那一翻涌, 整个人都不舒服,此时安稳地躲在范伸怀里,睡得尤其踏实, 迷迷糊糊听到范伸问她了,也懒得回答。   姜姝睡了,范伸却睡不着了。   七日不见,软香入怀,心头早就积攒了一团燥火。   从正院回来后范伸便去了浴池洗漱, 等收拾完出来, 期待地掀开了幔帐,却见那人已歪在床榻上, 睡着了。   范伸只能压住旺火,躺在了她身侧。   好不容易睡着, 被她这一钻,醒了后, 心头那股欲望刚腾升起来, 她倒是又睡了过去。   范伸哑然失笑, 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手掌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 一直熬到后半夜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姜姝起来,范伸又去了大理寺。   姜姝这回倒是习惯了。   春杏进来伺候, 想着昨儿晚上她呕过一回,忙地问她,“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春杏不问还好,一问, 姜姝就觉得胃里又开始翻涌了, 姜姝轻轻揉了揉胃, 嘀咕道,“我这心口怎么烧得慌……”   春杏脸色一紧,突地想到了什么,忙地走到了她跟前,紧张地问道,“夫人这几日身子可是容易犯乏?”   姜姝点头。   这几日她确实是打不起精神。   春杏的眼里慢慢溢出了惊喜,轻声地提醒她道,“夫人的小日子,可还没来呢。”   春杏听老嬷嬷说过,有了身孕的人没有食欲不说,还心里乏呕,容易犯困。   算算日子,夫人也该有了……   姜姝一愣,诧异地看着春杏。   自从决心要生孩子后,姜姝便瞧了不少的书籍。   此时春杏眼里的那目光,太过于直白,姜姝一眼就瞧了个明白,心头也是一紧,跟前往上提了起来,一时愣在那出了神,久久都没反应过来。   小日子,是晚了两三日了。   真有了……   春杏已经先沉浸在了喜悦之中,满脸兴奋地道,“奴婢这就让府医过来替夫人把把脉。”说完,一溜烟地就不见了人影。   姜姝坐在床边,好一阵才回过神,低头看着腹部,心尖儿一阵一阵的狂跳。   脑子里瞬间冒出了无数的画面。   他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姜姝有些坐不住了。   春杏没一阵就回来了,同姜姝禀报道,“王大夫昨儿就进了山,底下的那小跟班说,估计明儿才能回来。”   姜姝轻轻地“哦”了一声,这事儿倒也不急。   春杏看了她一眼,又道,“要不奴婢去外头请个大夫?”   “等等吧,明儿就回来了,咱也不急那一日。”姜姝说是如此说的,心里却没一刻平静下来。   也没去摸牌了,整整一日都呆在屋里,小心翼翼地养着身子,连走路都比往日要小心了许多,傍晚十分范伸便回来了。   姜姝忍着心头那快要跳出来的狂喜,努力让自个儿平静下来。   范伸并没有察觉出来异常。   有了昨儿的经历,今日早早就洗漱完了,出来后见她在屋里磨磨蹭蹭,迟迟不动,催促了一声,“时辰不早了。”   姜姝这才进了浴池。   范伸盯着那沙漏,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见人还没出来,便搁下了手里的书本,直接下床去揪人了。   刚掀开浴池的珠帘,姜姝便走了出来。   窝在浴池这阵子,姜姝连头发丝儿都自个儿沾干了,本以为范伸累了定会先睡,等他睡着了自己再进去。   那书上明白着的写了,若是有了身孕,便不能同房……   如今冷不丁地撞见他跟了过来,再一瞧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姜姝一眼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我……今儿不太舒服。”姜姝说完卯着腰,一下从他的胳膊底下钻了出去,麻利地回到了床榻上,将自个儿裹得紧紧的。   范伸回头盯着她逃窜的背影,眉心一拧,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上回他太过了?   可从初夜到如今,每回那事儿到了最后,她都是不停地求饶,然每回开始了后,她也未曾如此抗拒过。   范伸想起了自己上回在浴池失了控,意识到怕是自个儿太狠了,缓缓地走到床边,掀起了幔帐,往上一躺,伸手掰过她的身子,正打算同她保证,今夜他轻些,便见姜姝双手捂住了肚子,“夫君,好痛,估计是今儿那果子吃多了,没消化好……”   说完姜姝又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道,“夫君,能帮我揉揉吗。”   范伸一身火气,愣是憋在了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沉默了良久。   姜姝又道,“轻轻地揉,很轻很轻……”   一番僵持,范伸还是没有抵住她那水雾朦朦的眼睛,投了降,伸出了手,抚在她的下腹处,缓缓地揉了起来。   “轻些……”   “夫君,再轻些……”   范伸的手一碰到那细皮嫩肉上,身子立马就有了反应,愣是坚持了这一阵,见她愈发得寸进尺,胸口一个起伏,咬牙道,“姜……”   “夫君,你揉着我就不痛了,再揉揉呗。”姜姝的声音轻柔如小猫,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   范伸:……   得,今夜还是别想了。   范伸认命的闭上了眼睛,半晌又见那人轻轻地靠了过来,道,“夫君,明儿早些回来,我给你个惊喜。”   范伸转过头看着她,目光盯着在那红唇上,喉咙又是缓缓地一滚。   愈发得不到,似乎愈发诱人一般。   惊喜倒不必。   只要她不再来折磨他。   “睡觉。”范伸生怕控制不住,侧过了头,平躺在枕头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姜姝也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动。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到了第二日,姜姝很早就醒了,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等到范伸起来,收拾好出了门,姜姝才从床榻上爬起来。   洗漱完,姜姝正用着早食,昨儿休沐了一日的晚翠,便回来了。   因一天一夜都没当值,屋里发生的事,晚翠并不知情。   等姜姝用完了早食,晚翠去备瓜果,才发觉前儿她搁在外屋的木箱,竟不知何时空了。   那一木箱子的荔枝,怎么说也得吃上几日才对。   晚翠进来,便面色狐疑地问了一声姜姝,“夫人,昨儿侯夫人送来了一木箱子荔枝,奴婢给夫人捡了一盘,余下的都搁在了外屋的橱柜里,如今怎就一颗不剩了……”   姜姝一愣。   那荔枝,挺好吃的。   一盘子吃完,也没能解馋,春杏夜里守夜,白日正在歇息,见晚翠又替她出去组了牌局,她便自个儿去寻了来。   说是个木箱子,实则也没多大,她坐在那没一阵,就吃完了,皮儿全都仍在了身边的筒子里。   晚翠回来时,屋里的丫鬟已经收拾了干净。   听晚翠说牌桩子已经凑齐了,她便直接带着她去了虞莺的院子里,到了晚上春杏替班,晚翠歇息,第二日便休沐了。   这么一想,晚翠倒是不知情。   姜姝便告诉了她,“前儿你拿回来,我就吃完了。”   晚翠一愣,她这会子问起来,也不是怕被谁拿了去,而是怕屋里的丫鬟不懂,这两日都拿给了夫人。   却没料到当日,姜姝就将那一箱子荔枝都吃完了,忙地上前,紧张地看着姜姝问道,“夫人心窝子可曾烧过?”   这回换做姜姝发愣了,实实在在地点了头。   前儿就开始烧了。   今儿还好些。   早上还想过,待会儿等春杏请来了王大夫,她得好生问问,这呕吐的症状,一般是持续多久……   跟前的晚翠急得一跺脚,这才道,“夫人,那东西可不能吃多了,隔上一日吃上一盘便也够了,若是吃多了容易烧心,更甚者还会出现呕吐乏力,奴婢前儿拿回来时,还同夫人交代过呢,夫人这八成又是将奴婢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姜姝心口一跳。   那股子怀疑还没舍得从心口蔓延上来,屁股底下便是突地一热。   及时地给了她证明。   迟到了三日的小日子来了,她没怀孕,只是荔枝吃多了。   一股子失落将姜姝的劲儿抽了个光。   春杏也在这当口赶了回来,进屋便高兴地道,“夫人,王大夫回来了,待会儿就过来替夫人把脉……”   姜姝没应,有气无力地起身,看了一眼春杏,直接道,“我小日子来了。”   春杏僵在了那。   这不是……   姜姝转身进了里屋,去换衣裤,也剁了一下脚 ,这怀个孕怎么就这么难,早知道昨儿就该努力一下。   白白浪费了一夜。   ***   严二这几日明显感觉到了主子有些不对劲。   变得更容易焦躁。   往日主子即便是厌恶一个人,也从不会露在脸上,今日却头一回对阮大人发了火。   明儿就要公开审查秦裴两家的案子了,阮大人怕以防万一,尽心尽力地将涉及到皇上每个可疑的地方都一一补足了证据,信心满满地跑到了范伸跟前,将那呈文递了上去,“大人,下官闲着时,另外备了一份证词,明日审查时,但愿大人用不上这个,若是用上了,这里头的证词,都是下官找人亲口对峙的,能追溯到根源。”   范伸接过来,连翻都没翻,直接将其扔在了门外,冷着脸看着阮大人,“你要是真闲着,朱贵妃的案子,就交给你?”   阮大人自从进了大理寺,何曾见过范伸对他黑过脸。   如今这一番变脸,阮大人一个措手不及,吓得脸色都白了,赶紧跪在地上,一句都不敢吭。   半晌后范审才道,“出去。” 第111章   阮大人战战兢兢地起身, 赶紧走了出去,捡起了落在门外的呈文,左思右想, 都没能想出来,自己到底是那里得罪了范大人。   不仅阮大人没想明白,严二也没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朱贵妃的案子,谁敢接?   就连皇上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母子俩,随手一个烂摊子甩给了大人, 让大人去替他想, 该安个什么罪名在他们头上,既要卸了他的心头之恨, 又要名正言顺,不让世人有所怀疑, 更不能戳痛他的心。   这等棘手的事儿,也就范大人敢接。   严二猜想, 大人多半也是被这案子给逼出来了火气。   范伸似乎被这一烦, 愈发不得劲儿, 起身将手里的笔往案上一掷,便同严二吩咐, “进宫。”   ***   宫中近日的氛围,明显沉闷了不少, 宫人们个个走在路上,均是垂着头,不敢再交头接耳。   谁能想得到昔日恩宠压过于皇后的朱贵妃,一夜之间入了‘冷宫’。   还有那位文王。   当初皇上为了他, 几度欲废太子。   若非当年韩老夫人联同朝中元老, 用了那免死金牌, 跪在大殿之外斗胆阻拦了皇上的旨意,早在秦裴两家被灭时,太子多半就跟着两家人一并去了。   这些年,就连长安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当今皇上不喜欢太子,心头只有那位文王。   一个是不得宠的太子。   一个是皇上疼爱的文王。   个个都以为将来的皇位,多半还有得一争。   如今这天竟是说变就变,那朱贵妃母子俩也不知道犯了何事,突然失宠被关了起来,陛下又开始频频召见太子。   连被冷落了二十几年来皇后的福寿殿,也破天荒的热闹了起来,单是这两日就去了几波宫人,送了不少奇珍异宝。   这变化,众人都看在了眼里。   无人不惊愕。   朝中臣子人心惶惶,背后都在纷纷议论,恐怕是要翻天了。   尤其是原本还在站了文王一党的人,整日提心吊胆,想着法子四处打听内幕消息,想知道这被皇上当成心肝的文王,到底还有几分把握可以翻身。   然乾武殿内,如同被筑起了一一堵封闭的墙,任何风声都吹不出来。   但稍微聪明的人,都在一直观望着一人。   ——范伸。   甭管是之前文王得宠,还是如今的太子得宠,从始至终唯一恩宠不变,那就是陛下身边的亲信范伸。   乾武殿内打听不出来消息,有人便去了外头打听,范伸最近同文王的交情有没有变化。   好不容易才从大理寺那边,得到了一点情报。   说是文王出事前,曾上过大理寺求救范大人,范达人似乎没答应。   消息一穿出来,尚还在犹豫的人都开始纷纷倒戈,暗里斩断了同文王的关系,往日同文王牵扯过多的人,也都及时地同其撇清了关系,开始明哲保身。   实则有脑子的人,细细去想,也能想明白。   太子背后的势力是韩家。   这么多年,皇上一直都在打压,却也没见韩家倒下,如今文王一出事,背后的朱侯爷竟是率先被灭。   还是贵妃娘娘亲手杀的。   没有人能猜透这其中的缘故。   但从势头上来看,朱贵妃确实已经大势已去,日后就算是恢复了恩宠,又有什么本事,去同手段老辣的太子相斗。   这事儿先是上头的官员做了抉择,后是底下的宫人。   世风日下,人心自古炎凉,朱贵妃被皇上关起来后,昔日荣华殿的宫人,怎还可能如从前那般去尽心地伺候她。   福嬷嬷昨日为了护文王进去,公然抵抗侍卫,当场就被皇上赐死了,如今朱贵妃屋子里没有宫女伺候,荣华殿的姑姑只得再派人手进去。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个个都一致指向了一人。   姜滢。   正是姜家当初被皇上选秀,招进宫的二姑娘。   姜滢最初进宫时,王公公还问过范伸,“姜家二姑娘姜滢,还在名册上没划出去。”   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关照一二。   永宁侯爷同姜家结了亲,姜家的二姑娘姜滢也就是他范伸的小姨子。   然范伸自来是个六亲不认的,更何况还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陌生姑娘,当时就直接回了句,“我不识她。”   王公公便也知道了意思,没再提过这事,将其放在了人群堆里,随波逐流了一段日子,也不知道姜滢自个儿想了个什么法子,混进了荣华殿。   上回姜滢提前得知了姜姝会进宫,参加贵妃娘娘的茶会。   心头原本就受不了那份落差,更别说还去伺候她。   若是再被她记恨,当着大伙儿的面专程来臊自个儿,那她岂不是活不成了。   当日姜滢就借了个头疼的幌子,休了一日,没去前院。   心里本还打算好了,有朝一日自个儿在朱贵妃这里混出了头来,等回去后就凭着这份关系,也不怕找不到好人家。   虽比不过她姜姝,总比进宫做宫女强。   谁知还未爬上去,大树就倒了,白白浪费了她那么多银子。   殿里的宫女们因知道她平日里老喜欢往朱贵妃身边凑,这回上头的姑姑一发话,个个都指了她,“你不是喜欢伺候娘娘吗,这等机会咱就不同你争了……”   众人一通子冷嘲热讽,姜滢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上走了进去。   朱贵妃的屋子门窗被封死了,光线透不进来,里头一片漆黑,许是死过人的原因,还格外多了一股阴森。   姜滢一进去便打了个寒战。   揣测着,这屋子同那所谓的‘冷宫’也就只差个地儿了。   姑姑来时同她交代过了,说只要保证朱贵妃人活着,其余的她可管不了那么多。   姜滢从小到大,就被姜夫人惯坏了的,十几年来,一双手都没有沾过阳春水,一朝进宫,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尝试了一遍。   心头早就不满了。   如今知道自己的银子又打了水漂,跟前的人又是个弃妃,态度更是怠慢,一日三餐按着时辰点取来,随意地搁在朱贵妃跟前,管她爱吃不吃,时辰一过,连着盘子整个都撤了出去。   洗漱更是艰难。   姜滢不想出去打水,早上过来时,就用一个面盆,里头盛了半盆水,往那木架子上一搁,随朱贵妃怎么用。   一日横竖就那么多。   巧的是朱贵妃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比起姜滢来,从小的日子更加优越,就算前几日她被困在这,也就是出不去,见不了皇上。   该伺候的,福嬷嬷一点也没含糊。   饭菜,水,一样不少。   如今见姜滢这个态度,朱贵妃哪里受过此等侮辱,心头一酸,当真他要如此狠心,让一个低贱的宫女,来欺压她了吗。   朱贵妃默默地落了泪。   第二日,姜滢再进来伺候时,朱贵妃就开始差遣了她。   “去打盆热水进来,本宫要沐浴。”   姜滢一笑,脸上的讽刺没有半点隐藏,直接回怼道,“娘娘就算是洗干净了,也没用,何必又折腾了。”   “大胆!”朱贵妃忍无可忍,一巴掌扇过去,姜滢被扇的昏头昏脑,好一阵才醒过神来,那脸上一阵一阵火烧火辣地疼。   姜滢早前被储秀宫里的姑姑教训,她没得地儿还手。   如今都还记在心里。   一身的娇蛮脾气,被这宫中的规矩,越磨越燥,脱口便骂了出来,“你不过一个弃妃而已……”   说完,便同朱贵妃扭打在了一起,扭起来后,朱贵妃竟然不还手了,由着姜滢一把将她推在了地上。   朱贵妃的额头直接撞在了木几的角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姜滢见她半点不动了,这才知道害怕,一时吓得六神无主,跑出去就喊了一声,“死人了……”   等到王公公接到消息,皇上和太子,范伸正在屋里下棋。   今儿是范伸和皇上坐在棋盘前在对弈,太子坐在一旁观望。   皇上一双眼睛吃力地盯着棋盘,这回的事情,到底是伤到了心根子,就算有了护心丸护住了他的心脉,精神气儿也已经大不如从前。   这几日也没有心思上朝,往日他忙乎的所有事情,都在一夜之间,成为了无用之功。   皇上突然就闲了下来。   这一闲下来,那股子孤独感,便越来越强。   他努力了这二十几年,所建起来的家,护了一辈子的爱人和孩子,皆在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今日一早起来,便让王公公去东宫将太子叫了过来,又宣了范伸进宫,就为了图个热闹,证明自个儿并非是那等孤家寡人。   他糊涂了二十年再重新回头,身边还是有人陪着他。   棋局输赢皇上根本就不在乎,胡乱地落下了一子,刚落下,太子便阻止了他,及时同他指出了范伸的棋局,“父皇,小心范大人的陷阱。”   皇上一愣。   一瞬从那棋盘上将刚放下的棋子儿给捡了起来,那模样像极了耍赖皮的孩童。   捡回了才回过头,看了一眼太子。   再瞅了瞅对面的一言不发的范伸,突地几声呵呵大笑,低下头看着范伸的神色,笑着道,“范大人,朕如今悔了,还算不算数?”   范伸还没回答他。   王公公便匆匆地走了进来,目光往三人脸上扫了一圈,最终还是冒死禀报道,“陛下,贵妃娘娘晕过去了。”   皇上一听到贵妃两个字,嘴角便是一抽。   然而听完了后,心头突地又是一沉,原本以为早已麻木的心口,毫无防备地颤了一下,刚到嘴边的话,却迟迟没有说出来。   她本就该死的。   别说她晕了,就算是死了,又关他什么事。   可那句不管她死活的话卡在了喉咙口,他突然就说不出口了,一阵安静后,范伸便转过身问了王公公,“怎么回事。”   朱贵妃和文王的事情,皇上已经交给了范伸在处置。   此时范伸开口,并无逾越。   王公公松了一口气,赶紧禀报道,“荣华殿姑姑来话,说是今儿一位小宫女,推了贵妃娘娘一把,娘娘倒下时,头撞在了木几上……”   皇上的手指头搁在腿上,闻言又是一颤,面上的神色却没一丝变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朱贵妃自来同皇后水火不相容,太子再次不好发话。   沉默了一阵后,见范伸问起了话,便及时起身同皇上辞别,“父皇今儿也累了,早些歇息,改日儿臣再来。”   皇上也没留他,又同其约好了日子,“好,明儿你再过来。”   皇上的心思早就被王公公的话打乱了。   当初他要真是能狠得下心,处死朱贵妃,也不会将她和文王交给范伸。   纵然她该死,但那二十几个年头,都是每一个日夜凑出来的,他一想到那张脸,终究还是狠不下最后一口气。   或许那二十几年,他投入的真情,早就不是一个朱贵妃那般简单,还有他自己在她身上费心费力所投入的心血。   也不尽然就要赶尽杀绝。   他就让她在这深宫中,无依无靠活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便同那狗贼朱成誉永远见不上面。   就算她是朱成誉养出来的线人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同样在自己手里,他就不让她死,就让她好好的活在这世上,让她为自己这些年为她所付出的一切,慢慢地赎罪。   直到他想让她死的那一刻,她再死也不迟。   皇上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内心最满意的处置办法,却无法先去开这个口。   按理,这等欺君之罪,当日就该砍头。   朱贵妃和文王一个都不能留。   他迟迟做不了定夺,才交给了范伸,总不能又来自己打自己脸,将成命收回来。   范伸早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王公公说完,范伸便吩咐道,“无论是何情况,以下犯上,欺压主子,便当施以杖刑。”   王公公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这会子也无法断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此时听范伸如此说,心头还有些拿不稳。   半晌后,见皇上没有出声,便明白了范大人猜对了,那朱贵妃还没到死的时候。   王公公忙地应了下来,“是。”   范伸又吩咐道,“请个太医去荣华殿一趟,及时回来禀报娘娘的伤势。”   王公公立马领命,“奴才这就去办。”   王公公走回去了,范伸才回过头,继续陪着皇上下棋,出声宽慰道,“王公公办事自来稳当,陛下放心。”   皇上看了他一眼,手里的棋子缓缓地往棋盘上随意落下,深深地叹了一声,道,“朕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最了解朕的,竟是一个外姓之人。”   皇上说完,仔细地端详起了范伸,突地道,“范大人,倒是同你那父亲一点都不像。” 第112章   永宁侯府的侯爷, 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侯爷。   挂了个头衔,半点差事都没领,整日就知道同前宰相辛大人, 游山玩水,结伴作画。   还混出了两个响当当的名头。   辛大家,范先生。   在外游荡久了,范侯爷早就是一身的淡泊名利,完全不问朝政, 那股子闲散同范伸身上露出的锋芒完全不一样。   如今皇上再凑上去, 细细一瞧,模样似乎也不太一样。   反而那双眼睛, 同自己还有几分像,皇上看了一阵突地闷笑出了声, “朕倒是觉得,你我更像父子俩。”   范伸及时起身, “臣不敢。”   皇上对他招了招手, 让他坐下, “你急什么,你要真是朕的儿子, 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这一辈子,亲生儿子, 险些被自己害死,一心当宝宠爱的儿子,却又不是自己的种。   没有一个对他知心。   如今太子虽开始同自己慢慢地亲近了,许是相处的时间太短的原因, 远远没有同范伸在一起时, 那股子无话不谈的自在感。   皇上突然回想起了当初, 他是如何开始重用起了范伸。 第1回 见范伸,范伸还是大理寺底层的一个小跟班,因一件案子,那逆贼竟在嘴里藏了暗器,他险些中了招。   关键时刻,是范伸挡在了他身前,一刀子下去,那人的脑袋当场便分了家。   那囚犯的暗器刺进了他腹部。   鲜血顺着他的袍子直流,他却完全没有感觉一般立在那,反而冷静地告诉自己,“此地凶险,还请陛下回宫。”   最初,他是被他眼里的那股子狠劲儿所吸引。   后来他将他调到了宫中,当了几个月的护卫,才发觉此人是个难得的人才,不只是头脑聪明,还不爱多言多语。   那时他对朱侯爷已经生出了厌恶,恨其贪心不足,身边正缺这样的人,便开始慢慢地提拔他。   从三等侍卫到一等侍卫,再到身边的近身侍卫,最后顶替了朱侯爷,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两人配合异常的默契。   他从不爱多问,做出来的决策,却每回都能撞到自己的心坎上。   譬如说,这回朱贵妃。   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怎么样处置才会满意,范伸却先给出了态度。   朱贵妃是得废,文王也不能再留在长安,但那二十几年,是他同她的每个日夜所筑起来的。   一想到这些,他怎么也狠不下心,让他们立即就死。   良久,皇上又才看着范伸,将手里的一枚令牌交给了范伸,吩咐道,“安排一下,晚上朕去看一眼吧。”   总归还是得再见上一面,这所有的一切,他总得弄个明白。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骗他的,这二十几年来,有没有哪一日,她在面对自己对她的真情之时,有过心虚和自责。   还有,她到底是瘦马,还是妓,子……   在认识他之前,又见过了多少男子。   她同自己唱过的那些曲儿,还有跳过的那些舞,又有多少人听过,见过。   朱侯爷倒是做对了一件事,当年那些见过她容颜的人,都给弄死了。   否则,他又得多出来一桩事。   “好。”   范伸起身接过那令牌,去往了内务府,调取了几个亲信的侍卫,将荣华殿内的人都清了个干净。   ***   朱贵妃一招苦肉计,换来的日子倒如了她的意。   身边伺候她的宫女,再也不敢在她跟前造次,连很久都没有见过的王公公,也终于露了面,带着太医过来为她诊治。   “娘娘受苦了。”王公公这等能做到御前总管的红人,自来都是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了这时,还能安慰朱贵妃,“娘娘再辛苦一段日子,陛下一定会接娘娘出来。”   朱贵妃听了这话,也没哭没喊,只流着泪,说了一句,“还请公公好生照顾陛下。”   王公公一愣,干笑着道,“那是自然。”   曾经王公公虽是皇上的人,可自来她说什么都算数,一个主子一个奴才,一个高贵一个卑贱。   如今她这个主子落了难,过得倒是连他这个奴才都不如了。   那句话也算是将他和皇上彻底地撇开了。   流水的主子,铁打的公公。   自从文王上门来找过她后,朱贵妃就已经不再哭喊了,如今知道福嬷嬷死了,文王也被关了起来,朱贵妃更是安静了下来。   也没同王公公说下去,太医替她包扎了伤口后,朱贵妃便将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半天都没出声儿。   王公公出去,正好就遇上范伸带人过来清人。   王公公心头一跳,当下就堵住了范伸的脚步,往后看了一眼朱贵妃的屋子,忧心地道,“皇上要见人?”   范伸点头。   王公公急得一跺脚,“以朱贵妃如今这觉悟,过不了多久,怕是还要死灰复燃了,陛下来见她,就是嫌自个儿命长……”   王公公一急起来,嘴就飘了。   皇上要是再像上回那般被气一回,长青大师给的那护心丹,恐怕都不抵用了。   这又是何必呢。   见范伸不吱声,王公公也意识到自己逾越了,无奈地叹了一声,同范伸摇了摇头,回了乾武殿,向皇上禀报朱贵妃的情况。   等到夜色落下来,王公公又才悄悄地带着皇上过来。   殿里殿外都是范伸安排好的人,消息封闭,皇上一路过来,都极为的安静。   到了屋前,侍卫才忙地上前,将门上的那把锁给打开。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扑面而来的阴沉,激得皇上心口又是一痛,这二十几年来,他生怕委屈了她,住的用的都是顶尖的。   何曾如此落魄过。   可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报应。   皇上的脚步在那门前停留了好一阵,才抬步跨了进去。   朱贵妃还在躺着,听见那房门打开的声音后,眼睑一动,两行泪水从眼角处无声地落了下来。   跟前的宫女赶紧走到了床边,唤了一声娘娘,“陛下来了。”   朱贵妃这才睁开了眼睛。   宫女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刚站稳,朱贵妃便跪在了地上,平静地行了一个大礼,唤了一声,“陛下。”   那声音再无往日她同皇上说话时的撒娇语气。   什么都知道了。   她又能怎么去装,不指望他能原谅自个儿,便也不想去做任何无谓的挣扎,朱贵妃跪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宣判。   皇上看着跪在那地上的人,额头触地,同他屋里伺候的宫女一般,卑微地跪在了那,再也没有扑过来抱住他。   那一跪,将皇上彻底地拉回了现实。   二十几年的相濡以沫,抵不住这短短半月的日子,遥遥几步路,却在两人之间彻底地隔出了一道银河。   再也无法横跨过去。   皇上只看了一眼,便撇过了头,也没去坐屋里那张两人曾经相拥而卧的软塌,而是让王公公抬了一把椅子过来。   皇上就坐在朱贵妃的对面。   脑袋却是偏向了一边,没有去看她,只想问她几件事,“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她同朱侯爷的阴谋被他揭穿,她是江南瘦马的身份被暴露。   自己会如何对处置她。   朱贵妃跪在那没有起来,也没应他。   见她半天没答,皇上又才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盯着她披散在地的发丝,情绪慢慢地升了起来,“你就没怕过?”   皇上问完,才发觉自个儿问得多余。   她要是不怕,就不会派人去巷子口堵住文王,去抢他手里的侯府丫鬟和那个湘云阁的画师。   也不会在他面前,冒着被怀疑的风险,失态地去杀了那位老奴才。   更不会为了堵住文王的嘴,去喂他迷药。   她怕,她怎么不怕。   只不过她怕的,如今都灵验了。   她蠢什么,她哪里又笨了,将自己玩得团团转,骗了自己二十几年,得了个贵妃的位置,压过了皇后的风头,活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儿子还当上了王爷。   险些还从他手里将他的江山,给骗走了。   她太聪明了。   蠢的是他自己。   朱贵妃这回倒是缓缓地抬起了头,轻声道,“我怕了,陛下就会饶过我吗?”   那张脸上,虽也是落着泪,却再也往日的撒娇和委屈。   她的过去,她无法去洗,她确实是一个瘦马,可那过去的事,她无法去改变。   若非她是瘦马,也不会遇到他。   皇上被她这一问,咬紧了牙,倒是半天不出声了,他是天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她却是这地底下最肮脏低贱的泥土。   一个天一个地。   就算当初他们的感情再浓烈,皇上也无法保证,她要是主动招了她和朱侯爷的这些苟且之事,自己会不会原谅她。   恐怕那结果还是一样,朱成誉活不成。   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这同她怕不怕没什么关系,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算了要骗他,既然骗,那就是有了心理准备。   皇上恨的是,既然都骗了他二十几年了,为何还要他知道真相。   可一边又很矛盾,庆幸自己知道了这一切,没让她得逞。   “你就从来没有良心不安过?你同朱成誉那狗贼苟且之时,可曾有过一丝半豪的愧疚?你对得起朕吗?就算你是个妓子,从不会花感情在嫖客身上,这二十几年,朕也该将你捂热了,你竟然……竟然还将那野种塞给了朕!”   皇上越说越激动。   死死地盯着朱贵妃那张泪脸,恨不得将其心掏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颜色。   竟如此的丧德。   朱贵妃听到了那声野种之后,心也彻底地死了,绝望地看着皇上问道,“在陛下心里,我当真就是个妓子吗?” 第113章   他就将她想得如此不堪?当真是人尽可欺了吗……   最初接近他的目的虽是不纯, 可之后的这二十几年里,她陪在他身边,真情相待, 对他嘘寒问暖,陪着他熬过了无数个日夜。   就他一人付出了?   她在他身上投入的感情,他怎可能突然就看不见了。   朱贵妃突地一阵苦笑,他心里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承认。   不愿意承认像她这等身份的人爱了他, 他觉得她脏, 连着她的爱,他也觉得脏了。   她不配爱他。   朱贵妃问完这话, 也不再在意他如何去揣测自己,他的内心, 已经嫌弃她了,无论她是什么样的身份, 干不干净, 这辈子他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妓, 子。   他觉得是她脏了他。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朱贵妃目光下垂,无神的盯着地面, 不再做任何指望。   皇上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来的失望和悲哀,那张如同死灰一般的脸,心口突然就被刺痛了。   她什么意思?   她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如今她在她面前,还有什么资格悲哀。   皇上胸口的怒气猛地窜上来, 指着她便道, “你真是和那朱成誉一个德行, 贪婪成性,永不知足,有了一个朕还不够吗?”   皇上咬着牙,愤恨地看着她,“朕将你从江南带回来,便同你表明了身份,朕是天子,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用得着去找他朱成誉当靠山?你要是能拿出耍朕的这一番手段出来,去对付朱成誉,你头一个应该灭口的就是他朱成誉,而不该是同他为伍,继续受着他的牵制,合伙起来骗朕!”   皇上心头的怒气憋了十来日,没处可发,如今撒了出来,就如同洪水的阀门开了个口子,再也停不下来,继续骂道,“你竟还偏着朕,养了那两个低贱的奴才,为其尽了二十几年的孝道,你是将朕的颜面扔到了地上,任由人踩,你,你……就凭这一点,朕就可以治你一个欺君之罪,让你死!”   朱贵妃身子一颤,没有说话,眼泪流的更猛了。   皇上看着她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头又开始绞痛,声音陡然一低,“你要是个知足的,万也不会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如今也不会让朕成为世人的笑柄,你但凡有些良心,也不会让朕为了你,不惜残害忠良,做尽了缺德之事……”   她还是太蠢了。   要真聪明,就该骗他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谁也不会难受。   就这样吧。   他最大的仁慈,就是继续让她呆在这儿。   皇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次撇过头去,正要起身离去时,对面的朱贵妃突地出声,轻声问他,“是我逼陛下了吗?”   皇上刚要起来的身子一顿,又缓缓地回过了头。   朱贵妃看着他,那唇角几个颤抖,心头最后的一根防线,似是被他适才那话一瞬击碎,哽塞地又问了皇上一句,“是我逼迫陛下了吗?”   朱贵妃看着皇上微带讶异的神色,神色几近于崩溃,声音也渐渐地大了起来,“自从知道陛下是这天下的主子后,我可有一日安生日子过?陛下将我捧得越高,我越是担惊受怕,生怕自己的身份被暴露,怕有朝一日,什么都没有了。”   朱贵妃如同失了控一般,继续冲着皇上道,“你让我怎么办?我已经尽力了啊,尽力地去抹掉那段让陛下抬不起头的过去,这些年我不断地在清除那些能威胁到我的人,为的就是怕有一日那些人会来针对我,来揭我的底,查出我的身份,可陛下实在是将我抬得太高,我太瞩目了,盯着我的人太多。”   “我的日子已经如同行走在钢丝上了,陛下还是不知道收手。”朱贵妃的声音突地歇斯底里,看着皇上道,“我不止一次地同陛下说了,我不想当皇后,我不想当这天下的主母,陛下偏生不听,非得要将我往那火架子上逼,不停地替我谋划,替文儿谋划,不惜背上一个昏君的名头,愣是让皇后的娘家韩家,还有你那位好妹妹长公主,视我母子俩为眼中钉。”   皇上坐在那,神色已经痴呆了。   紧紧地盯着朱贵妃,似是不认识她一般,眸色中的愤怒渐渐地变成了惊愕。   朱贵妃哭着道,“可这些都是陛下的所作所为啊,并非是我在逼迫陛下,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陛下为了我成为一个昏君,反而我还在极力地阻止陛下,陛下不仅不听,还不断地向我证明自个儿的本事,去满足你那可笑的虚荣之心,到最后自己背上了一个昏君的名声不说,也为我冠上了一个妖孽的称号,惹得韩家和太子一党,个个都来恨我,恨我蛊惑了皇上,恨我欺压了皇后,更恨我挑拨皇上和太子的关系。”   “可是不是我挑拨的,陛下心里难道就不清楚吗?”   朱贵妃满腹的不甘,越说越起劲,死死地盯着皇上巨变的脸色,疯了似地继续道,“我从来就没在陛下面前说过太子一句不好的话,我恨不得陛下能将你那所谓的恩宠分一点过去给旁人,给那韩氏母子俩,不要让我和文儿成为了众矢之的,不是我贪心不足,而是陛下自己心里想要灭了韩家,如今怎么又要怨起我了呢?陛下怨我没有将你骗到底,可陛下为何就不想想,若非陛下固执到底,疑心太重,我的身份又怎么可能暴露。”   这一切总不能都算到她一个人头上。   他怨,她又何尝不怨。   “你……”皇上终于从那骇人听闻的话语中惊醒了过来,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又开始打了结,半天缓不上来。   脸色只憋得通红,拿着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指着她。   朱贵妃已经豁出去了,完全不去看他。   满腹的冤屈还没说完,“我一直不啃声,承受着这一切,我以为陛下都看得见,今日才知,陛下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心口的那一寸之地,看不到旁人的心,或者是陛下从一开始,就故意选择了看不到。”   “陛下美其名曰是为了文儿,才去制衡了太子,灭了秦家和裴家,可实际又何尝不是在了结自个儿的私心。当初若非陛下心头对长公主已经生出了杀意,又怎可能受我的挑拨,要她和裴大人和离,去往辽国和亲?”   朱贵妃抬起头来,看着皇上已经开始发抖的脸,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我那不过是随口一说,荒唐至极地想法,我怎么能想到陛下当真就听了我的了?”   “你……你给朕住嘴!你这个毒妇!”皇上一下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得发黑,王公公赶紧扶住了他踉跄的脚步,出口劝道,“陛下,回吧……”   他早就劝过了,今日陛下不该来这儿的。   皇上不想听。   朱贵妃却没放过他,“陛下说这二十几年来,对我掏心掏肺,给了我无尽的宠爱,实则又何尝不是自己想找个精神寄托,想要一个随时听你话,对你百依百顺,还能满心崇拜你的人,我不过刚好就满足了陛下的要求罢了……”   朱贵妃说完这些,身子早就瘫坐在了地上。   目光飘离地看着从皇上身后那扇门缝中透进来的唯一一丝光亮,声音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轻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同我成亲的那晚?”   皇上哪里还有心思听她说这些。   挡在心口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她无情地撕开,如今心头所有的情情爱爱都消失得半点不剩。   她找死!   他还是太心软了,还想着留她一命。   可人家呢,压根儿就不领他的情。   朱贵妃陷入了回忆,又喃喃地道,“新婚那夜,你说,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了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用怕。”   她永远都记得。   他说自己是他的妻子。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一生荣辱与共。   朱贵妃心口一紧,缓缓地抬头,“可陛下看看,如今我才刚一落难,头一个将我打入了地狱,还是陛下你。”朱贵妃讽刺地一笑,“你这算哪门子的爱?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你都认不出来,口口声声一个野种,你又有什么资格说爱……”   她是瘦马,她不配去爱。   他自私自利,同样也不配。   谁也不比谁干净,谁也别想怪谁。   她就是死了,也不想去背负她自己不该背负的罪名。   她做了多少,她认多少。   长公主,是她害死的,她承认。其他的,就算他是帝王天子,也休想嫁祸到她头上。   皇上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前黑乎乎的一团,随着那脑门心的跳动一下又一下的晃动,耳边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之时,终于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句,“赐死!让她去死……”   妓子,贱人。   毒妇,狠毒如蝎。   ***   皇上又晕了过去。   王公公急得失了声,往外门前唤了两回,“来人。”才从喉咙口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门前的侍卫赶紧进去扶人。   今儿夜里,自从皇上进去之后,范伸便抱着胳膊,身子靠在了荣华殿门口的那根大红柱上,慢慢地候着。   候了约莫有两刻,才见里头的一盏灯火,匆匆地廊下走了过去,这才直起身子,抬步迎了上去。   皇上人已经被扶上了御撵。   王公公见范伸走了过来,脚步一顿落后了两步,又是一叹,同范伸轻声道,“陛下口谕,赐死。” 第114章   朱贵妃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能活。   也确实被皇上的话给刺激到了。   与其这般要死不活的耐活着, 等着有朝一日,让人将她的身世揭露于世,受万人唾骂和指点, 倒不如趁着如今还‘干净’之时,死在皇上的手上。   况且,她对皇上已经彻底地失望了。   多少失去了几分理智。   皇上被宫人手忙脚乱地抬走之后,朱贵妃才从地上缓缓地爬起来,屋内的宫女早在皇上进来时, 就已经被王公公支走了。   如今那房门一关, 又只剩下了朱贵妃一人。   屋内的黑暗一片阴森,让人毛骨悚然。   朱贵妃不怕死, 却尤其怕黑,只要是灯火没有照到的角落, 她总觉得朱侯爷临死前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她。   范伸让人打开房门,带着一个小太监进来时, 朱贵妃便正偎在桌上的灯火旁, 紧紧地抱住身子, 瑟瑟发抖。   皇上晕过去后,朱贵妃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她以为进来的人, 多半是王公公,没料到, 来要她命的人会是范伸。   比起朱贵妃脸上的愕然,范伸的面色却很平静,脚步沉稳地到了朱贵妃跟前,将身子一侧, 身后的那名小太监便捧着一个托盘, 搁在了朱贵妃面前。   一条白绫, 一盏酒。   随她选。   等那小太监将东西给她搁在了跟前的桌上后,范伸才退后了两步,慢慢地等,也没着急地去催她。   哪有人当真不怕死的。   朱贵妃不过是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比起活着,死了才是更好的选择,不得已才走上了这条绝路,去激怒了皇上。   可真正面对死亡时,朱贵妃哪里又能拿出适才的那份果断。   一双手伸出来,才颤颤地碰到了那盏毒酒,便又及时地缩了回来,满脸都是恐惧。   几经犹豫后,朱贵妃终于想起来了一桩事,忙地抬起头,目光带了几分乞求地看着范伸,“范大人,能否答应本宫一件事。”   范伸没什么表情,“你说。”   朱贵妃便道,“文儿自来欣赏大人,同大人也算有过不少交情,还请大人看在他心思单纯的份上,让他能有个善终……”   陛下怎么都不相信那是他儿子,自己一死,陛下迟早都不会放过他。   范伸抬头,黑色的眸子从朱贵妃那张期盼的脸上淡淡地扫过,冷漠地道,“你怕是找错人了。”   小太监手里的一盏灯火,举到了胸前,灯火的光线落在身旁那人的黑色袍子上,光晕一直晕在了胸口,往前便是一片阴影。   朱贵妃愣愣地看着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居高临下地睥睨之色,带着一股子的傲慢。   朱贵妃瞳孔猛地一缩。   就是这张脸,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   忽地,朱贵妃想起了朱侯爷死之前,紧紧地攥朱她的手,同她说的那句,“小心范伸……”   朱贵妃被脑子里的那想法,吓得心口“咚咚”乱跳。   猛地晃了一下脑袋,嘴里碎碎念叨,“不,不可能……”   裴家上下都死了,范伸是永宁侯府的世子,是陛下一手培养出来的亲信,怎么可能是他……   然心头那股说不出来的直觉,又让朱贵妃不得不去怀疑,到底还是鼓足了勇气,抬头问了范伸,“你,到底是谁?”   范伸立在那,无谓地勾了勾唇,脸上的神色没有半丝躲避,依旧是傲慢的目光看着她。   不紧不慢地答,“娘娘以为呢。”   那一声后,朱贵妃的脑子卡了一瞬,“嗡”地一声炸开,内心的惊愕惊得她连着倒退了数步。   一幕一幕的画面浮现了出来,曾经她怎么也没闹明白,无法串联起来的部分,慢慢地,越来越明朗。   朱澡,朱侯爷,文王。   江南一行发生的种种,侯爷的丫鬟和还有她湘云阁的画师。   一步一步地将他们逼到了绝路。   她一直都觉得背后有一只手在推动着这一切,可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个人会是范伸。   不,他根本就不是范伸。   他是……   皇上!她要见皇上。   朱贵妃猛然醒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开始慌乱了起来,扶着跟前的木几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冲,喉咙里的声音因紧张,半晌才发了出来,“来,来人……”   范伸依旧立在那,看着她往外冲,并没有去阻拦。   等到朱贵妃走到了范伸身边的那个小太监身旁时,那小太监突地转过身来,唤了她一声,“烟莺。”   朱贵妃身子一震,脚步及时地顿在了那,惊愕地侧过了头。   那‘小太监’这才搁下了手里的灯盏,揭开了头上的帽子,慢慢地抬起了头。   ‘小太监’正是那个‘死’去的画师。   朱贵妃如同见了鬼一般,身子踉跄了两步后,惊恐地看着他,脚步不断后退,“我不认识你,我不是什么烟莺,我是贵妃……”   画师没理会她。   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无尽地恨意,缓缓地道,“自从欢儿被朱成誉烧死在了湘云阁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竟然摇身一变,妓子成了凤凰,你自来本事就大,湘云阁内没人比你更懂得如何驾驭男人,你飞上枝头,没人拦你,可你不该如此绝情,将里头的人都赶尽杀绝……”   朱贵妃突地捂住了耳朵。   她用了二十几年,才将自己那段在湘云阁内的日子,慢慢地忘记了。   如今又看到了昔日熟悉的旧人,听着他提起了自己最为不堪的过去。   她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你别说了,我不认识你,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朱贵妃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身上的那股味儿随之散了出来。   画师当着她的面,捂住了口鼻。   骂出了一句极为粗俗的话,“当真是臭,表子,无论你飞多高,你那心同你的身子一样,都是肮脏的,送我,我都不会碰……”   朱贵妃被这话彻底地刺激到了。   那是她一辈子的污点。   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不是皇上,而是跟前的这个画师。   所有人都沉迷于她的美色,沉迷于她的身姿和歌喉,可只有这个人,对她的美色无动于衷。   为此,在她还不知道珍惜自己羽翼的年纪,曾经为了赌一个气,使出了浑身解数,主动褪光了自己的衣裳,赤果果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谁知换来的却是一句,“脏。”   从那一刻起,朱贵妃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人。   她早就想杀了他了。   那把大火,她以为他定是死在了里头,知道他还活着时,她便一日都没安宁,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如今果然来羞辱她了。   朱贵妃疯了一般,拿了一个物件儿便朝着那画师砸了过去,“我去死吧!同你那表子梁欢早就应该死在一起了……”   范伸没再继续看下去。   转身走向屋外,到了外头,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了,才取下了捂在口鼻上的绢帕。   不由失笑。   那戏精,还真立了功,韩夫人弄出来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没用,这回竟凑了效。   早上那会儿压在范伸心头的那股燥火,进宫一趟后,到了此时,已发泄了不少。   范伸将绢帕收进了袖筒,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高挂的明月。   ——又浪费了一日。   范伸低头,黑色筒靴,在那路旁的青草上剐蹭了两下,便对严二招了手,“进去处理掉。”   范伸吩咐完,没再进去,脚步极快地出了荣华殿。   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侯府。   经过长安那条红街之时,范伸的脑子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手指突地在那膝盖上点了几下,抿了抿唇角,身下的那股燥火,又突地腾升了起来。   片刻后,范伸的喉咙一滚,终是掀开了车帘,同马夫说了一声,“停一下。”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巷子里,那马夫看着他一头扎进了那家开着门售卖的无人店铺时,眼珠子瞪得老大,就快瞪出了眼眶。   果然,还是年轻好……   但愿世子夫人那身子骨硬朗,经得起他折腾……   不久后,范伸走出了店铺。   手里多了一个木盒,马夫见人出来了,忙地撇过目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人上了马车后,马车立马了勒紧了缰绳,速度明显比往日要快得多。   ***   侯府东院。   姜姝因小日子来了,腰酸腹胀,身子也乏,早早就洗漱好了,歪在了那软塌上,留了一盏灯,等着范伸。   也没等多久,就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一场春雨后,春季的气息越来越浓,夜里已经没有了凉意,姜姝今儿洗漱完后,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粉色兜儿,外罩了一件纱衣。   一躺下后,肚兜上的一朵梅花,便被撑得异常饱满。   范伸踏进屋,眸子就盯在了她身上。   姜姝压根儿没看出他的异常,习惯地往他怀里一扑,“夫君……”   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鼻尖,范伸眸子一颤,心头的旺火更盛了一筹,连衣服都没让她帮忙褪,自个儿便进了浴池,“我先去洗漱。”   进去时,范伸将那盒子一并带到了里屋。   今儿是第八日了。   八日了都没碰到她。   男子二十一二的年纪,本就是血气方刚之时,尝过了其中的美妙,饱足惯了,突地又被饿上了几日。   范伸只觉浑身都开始了不自在,心头如虫蚁在爬一般,扰心挠肺地痒……   从浴池出来后,范伸几乎没给姜姝任何拒绝的理由。   随意的批了一件外衫,直接将人从软塌上拽到了里屋,那珠帘的珠子还搭在他的肩头,便忍不住一把搂住了姜姝。   薄唇压下,带着微凉。   毫无预兆地欺压在姜姝那张朱唇上。   姜姝根本来不及反应,人就已经被吻得喘不过气儿,感受到握住她腰间的那只手渐渐地开始游走之后,姜姝的脑子才梦地惊醒过来,挣扎着将他往外推,“夫君,等,等会儿……”   范伸被迫停了下来。   姜姝喘着粗气,仰头看着他,当场给他泼下了一盆冷水,“我,我小日子来了。”   范伸盯着她急促的胸口,沉默了好半晌。   突地伸手捏住了她的后脖子,缓缓地往床榻上走去,低沉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姜姝心虚地道,“今,今日。”   话音刚落,范伸的手指头便顶住了她的侧脸,将她偏过去的头给掰了回来,问道,“昨日没来?”   姜姝的眸子,在他的注视之下,闪了闪,老老实实地答,“没,没有。”   范伸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一旺燥火无处可泄,哑着声音质问她,“你故意的?” 第115章   故意倒不是故意的, 但那真正的理由姜姝打死也说不出口。   看着范伸绷住的满腔欲火,姜姝也束手无策,脑子里灵光一闪, 突地想了起来,“对了,我有药。”   上回在江南时,韩夫人给她的那包药粉,她还留着呢。   姜姝说完便从范伸怀里溜了出去, 翻箱倒柜的好一阵翻找。   找到了那药粉后, 不由分说直接当着范伸的面,给他放了一半, 脱了一碗水,再递到他跟前, 极为认真地道,“服半包, 能安眠。”   在惠安寺时, 她服了半包, 便睡死了,连做梦同现实都没分清。   证明这药, 真的有用。   不过下次若是再见到常青大师,她得同他提提建议。   这药粉还是半包半包的分开装比较好, 半包安眠,一包催情,这分明就是两个极端,稍微不慎就害人匪浅。   范伸看着她忙乎了这一阵, 给自己递过来了一碗水, 堵在腹腔的那股燥火, 慢慢地移到了胸口。   再一见她脸上的无辜模样,范伸又彻底地没了脾气。   “睡觉。”范伸从她手上接过碗,搁在了床边的木几上,转身捞人,直接给拖到了床榻上。   那药粉他服用了那么多年,是什么功效,他比她更清楚。   他不需要。   姜姝被他拽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躺在了里侧,一动不动,身旁给他留了好大一片空间。   范伸却没往上躺,幔帐一放,自个儿又走了出去。   姜姝不知他去了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半晌没见到动静,正要起身去瞧瞧,跟前的幔帐突地被撩开。   姜姝侧过头,偷偷地瞟了一眼范伸的神色,“夫君,生气了?”   话说完,便感觉到了被褥底下塞进来了一个汤婆子,缓呼呼地压在她的腹部。   姜姝一愣。   范伸褪了鞋躺上了上来,轻声道,“月信来了身子会不适,尤其是头一日腰酸腹胀,用汤婆子暖暖会好些,别再说话,好好歇息。”   姜姝哪能不说话。   眼睛陡然一亮,一脸的意外,身子往他这边移了移,好奇地问道,“夫君,怎么知道这些……”   随着她一靠近,身上的那股幽香,突地又钻进了范伸的鼻尖。   范伸深吸了一口气,眉目轻轻地拧了拧,憋住下腹的异动,闭着眼睛不答,然身边那人,又伸出了爪子,拉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夫君睡了?”   范伸一双胳膊枕在了头上,这才睁开了眼睛,敷衍地答了一句,“书上看的。”   姜姝“咦”了一声后,根本没有消停,又问道,“夫君还会看这类书?”   范伸喉咙轻轻地滚了滚,“嗯。”   这一声后,身旁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范伸挪了挪胳膊,再一次闭上眼睛开始‘养神’之时,身边突地又是一声,“夫君什么时候看的?”   是婚前还是婚后。   姜姝本不想问,可那问题一经盘旋在了脑子里,不问肯定是睡不着了。   想想当初自个儿在他跟前崴了脚,也没见他有半分领悟,姑娘家的这等事,他倒是知道得清楚……   范伸眼角明显得一抽,轻声‘嘶’了一声后,转过头盯着她,“姜姝,今儿晚上,你是不是不想消停了?”   姜姝刚伸出去一半的爪子,及时地收了回来。   被她一盯,贴在他身上的身子,也自觉地往后挪了挪,抱住被褥一角,露出一颗头来,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夫君……”   那声音轻柔如羽毛,如同从人心口上拂过。   范伸眼皮子微微颤了颤,再次偏过头,看着露在被褥外的那张脸。   幔帐外的灯火还在。   昏黄的光线从金丝绣花的幔帐细孔里溢进来,朦朦胧胧地洒在跟前那双眼睛上。   ——就是明晃晃的在撒娇。   范伸无奈地吸了一口气,回答了她,“在江南惠安寺时,看过。”   姜姝愣了愣。   一番回忆,便想了起来,他是在屋子里瞧过医书。   那书上原来是记载的这些……   “那……”   “是为了你看的。”姜姝嘴里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范伸一声打断,极有觉悟地说了个明白,“上回在江南时,见你脸色不好,正好见着了那书,便看了一遍……”   姜姝依旧抱着那褥子,看着他慢慢地说,那嘴角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目光痴痴地看着他。   范伸说完后,一顿,“满意了?”   姜姝猛地点头。   眸子里的那抹受宠若惊,衬得那双眼睛更为亮堂。   范伸紧绷的嘴角也被那笑容,慢慢地带出了弧度,抿唇一笑,偏过了头去,低声丢给了她一句,“德行……”   声音一落,便被身旁人扑了个满怀,还未等他有所反应,随后一记香吻,便落在了他额头上。   下一瞬,幔帐内便响起了一声压抑的低吼声,“姜姝!”   ***   第二日早上,范伸的眼皮难得带了些青肿。   起来时,见那折磨了他半夜的‘人精’,正睡得香甜,许是不甘,伸手在那张粉嫩嫩的脸上,报复性地一掐。   掐完,范伸自个儿都觉得自己反常。   幼稚至极。   床上的姜姝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脸被拧了一把,翻了个身继续睡。   小日子每回一来,头一天都要命,昨儿晚上被那汤婆子一暖,竟意外地睡了个好觉,早上也没能起得来。   范伸弯腰,从她身下摸出了那个已经冷掉的汤婆子,取出来搁到了木几上,转身替她掖好了被角,才起身下床,去了净房洗漱。   天边的日头还未升起,云霞当空一片泛白。   范伸换好了一身官服,从东院里出来,脚步沉稳地上了长廊,到了侯府门口,便见到了侯夫人。   侯夫人今儿也起了个早,特意来这儿等着他。   今日秦裴两家翻案,便也如同翻天。   等了二十几年来,是成是败,全在今日。   侯夫人见范伸过来了,往前迎了两步,范伸一脚跨下了台阶,立在了她跟前,唤了一声,“母亲。”   侯夫人心头突地一酸。   将手里准备好的的一道黄符,塞到他手上,“这是母亲昨儿去寺庙里求来的,希望能保佑我儿平安渡过这一劫。”   范伸接过,垂眸看了那黄符一眼,再抬头便给了侯夫人一道笑容,“母亲等我回来。”   “好。”   范伸没多停留,转身出了侯府,上了马车。   ***   皇上已有七八个日子没有上朝。   朝中大多的事物,都已交给了太子,倒也没有出现过乱子,今日是秦裴两家翻案,提前几日就已经散出了消息。   皇上不得不去上朝。   昨夜皇上竖着进了荣华殿,横着出来,折腾了大半宿,还是范伸派人送来了一颗常青法师,刚练出来的‘长生’丹药,才及时醒了过来。   大半夜又在乾武殿内发了一回疯。   让人将屋内挂着的那副朱贵妃的画像取下来烧了不说,还让王公公派人去荣华殿将所有朱贵妃的痕迹,都抹了个干净。   后来听王公公说,“贵妃娘娘已去了。”这才安静了下来。   之后便一人躺在那床上,睁着眼睛沉默了一阵,又同王公公吩咐道,“朱贵妃品良失德,贬为庶人。”   王公公原本还想问,朱贵妃该怎么下葬。   有了这话,便明白了。   想起这段日子皇上受到的刺激,王公公心有余悸,生怕皇上又想起了那母子俩,连夜让人将朱贵妃的尸体抬出了荣华殿。   宫人用了一床草席一裹,将其扔出了宫外,照着王公公的吩咐,随意堆了个土包,立了一块能辨别其名字的牌位。   这一折腾完,便过去了大半夜。   翌日早上,皇上睁开眼睛,眼皮虽有些重,脸上的气息却恢复到了如初。   想起今儿的翻案,特意让王公公挑了一件崭新的龙袍,换好后,便等着范伸。   范伸一进来,皇上就让王公公屏退了宫人。   屋内只有三人了,皇上才问范伸,“韩家的事情,如何了。”今日一翻案,秦裴两家洗清了谋逆的罪名,无疑是给韩家涨了威风。   再加之朱贵妃的死,韩家这会子,怕是已经得意忘形了。   指不定已经在背地里笑话他。   就是这个时候,韩家最松懈之时,趁其不备对其下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辈子,他就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替太子除掉这个势力强大的外戚,保住了他周家的江山之后,便也该歇息了。   范伸道,“正在谋划。”   皇上面色一急,到还是头一回教起了范伸如何做事,“他韩国公早年便同辽国的二皇子有过书信来往,你查出来,伪造一封信函,等秦裴两家的案子一落,趁其正得意之时,上府拿人便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要找理由,可就多了。   皇上看了一眼范伸,突地叹了一声道,“替朕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你便也不用再陪着朕了,太子脱离了韩家的势力,得要你前去补上,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才行……”   他周家的天下,万万不能让韩家再插手……   范伸点头,“臣明白。”   得到了范伸的答复,皇上心口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双手撑着身旁的椅环,起身将手搭在了王公公的胳膊上,才缓缓地去往了大殿。   范伸也跟着一道。   走了几步,皇上感觉到精神气儿不错,也没让王公公扶着他了,回头还兴奋地同范伸道,“这回常青大师研制的这药丸,倒是比之前那护心丸还管用。”   这会,只觉得周身都是劲儿,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那会。 第116章   倘若没有遇上朱贵妃, 他这辈子又会如何?   身上的劲儿一起来,皇上的心也似乎恢复到了年轻之时,与昨晚的绝望截然不同, 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他还能重新开始吗……   一切从头再来过。   “太子呢?”皇上进大殿前,突地问了一声王公公,王公公笑着道,“陛下放心,今儿太子殿下定会前来。”   可不是。   秦裴两家翻案, 太子岂能不来。   为了他那个秦家的余孽太子妃, 太子不顾他的反对,一意孤行, 也算是豁了出去,若是换做以往, 皇上必定又是一番数落和暗讽。   如今不仅没有埋冤他,还突然觉得, 太子如此一面, 同他倒是挺像。   他也曾为了一个女人, 重过情。   一想起自己二十几年来,花费在朱贵妃身上的心血, 而换来的如今这结局之后,皇上又不放心, 转过头同身后的范伸吩咐道,“那秦家的余孽,也别留了。”   意外也好,暗杀也好。   都不应该留。   将来的帝王, 不适合重情, 自己就是个教训。   范伸还未回答, 几人的脚步便已到了大殿前,众臣子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王公公扶着皇上登上了高台,范伸则随着众臣子立在了大殿底下朝拜。   屋外初升的太阳恰好照了进来,入眼一片阳光明媚。   皇上的目光在那一片光线中扫了一圈,俯首看着大殿上跪拜的一众臣子,心情一好,声音也中气十足,“平身。”   殿内的臣子,大多都知道今儿秦裴两家要翻案,手头上的事情不管有多紧急,都压了下来,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添乱。   跪拜完后,王公公照例唱出了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子从容地出列,朗声禀奏道,“儿臣请求父皇,为十五年前,秦府,镇国公府私藏火药谋逆一案,翻案。”   太子一语毕,身后以韩国公为首的一堆臣子齐齐出列,“臣复议。”   皇上这回脸上的表情,再无任何波动,袖口一拂,爽快地应承道,“准!”   韩家和裴家的案子,太子和范伸三日前早就已经同他禀报过了,案子如何审,怎么定罪,都是三人事前商讨好了的。   太子想要的不过是为秦家和裴家,恢复一个清白的身份,他给他便是。   翻案后的所有的罪状都是直指死去的朱侯爷,皇上不过是被奸人蒙蔽,顶多背上一个识人不清的骂名。   事情到了这一步,这罪名落在他身上,皇上已经感觉到了无足轻重。   还有什么能比他心死后,重新活过一回更为震撼?   况且,他本身就没想过要放过朱成誉。   案子一结束,朱侯爷也将会面临被抄家灭族的命运。   皇上坐在高位上,等着太子开口来向他禀奏,朱成誉是如何蒙骗了自己,陷害了忠良秦裴两家,还有他的同胞妹妹,长公主。   太子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呈词,往前一步,跪了下来,将那呈文举到了头顶,一一地诵念道。   “十五年前,朱侯爷先后在其秦裴两家的营地内,投放了火药,再以谋逆之名进营地搜取证据,在无确凿的证据下,朱侯爷擅自抓人定罪,之后更是私自更改了火药的数量。”   大殿上鸦雀无声。   这段日子以来,众人心头都有了一把秤。   当年秦裴两家几代忠良,为了参与党争便走上了极端,以此谋逆的说法,本就存着蹊跷,只不过当时有皇上亲自主审,没有人敢出声。   事后皇上更是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再提秦家和裴家,日子一久,便也没有人再敢去提出质疑。   十几年过去了,老一辈的人口口相传,传到了这一代小辈,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去追溯真相。   一提起秦家和裴家,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便是图谋不轨的逆臣,是被皇上抄家灭族的大周罪犯。   如今突然这番公然的翻出来,即便是个个都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大多也都是心头一紧,无不震撼。   太子的声音一落,便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上荡出了回音。   这第一句呈词,几乎都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也在皇上的预料之中。   皇上并没有察觉出异常。   太子接着念道,“朱侯爷将此案带回了大理寺审查,同样在无确凿的证据下,当夜便草草结案,判定秦裴两家谋逆属实……”   太子说完,突地一顿,换了一口气,声音比适才更为洪亮高亢,朗声道,“朱侯爷将案子呈交给了父皇,父皇不仅没要求朱侯爷提交其中证据,更是在无任何查证,甚至在无秦将军和裴国公的手印下,伙同朱侯爷,枉然定义,判定了秦裴两家谋逆,并连夜出动禁军护送大理寺和府衙的人上门,抄家灭族!”   适才太子的头一句话,许是太过于平静,以至于这句惊人的话说出来后,大多数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整个大殿,依旧是死寂般的安静。   待那话慢慢地钻进了众人的脑子后,个个的脸色都如同被一场寒霜当头降下,凉凉的一个寒战,均都失了血色。   皇上的神色,也被定格住了,同众人一般,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太子说完后,从那地上缓缓地直起了身来,目光毫无惧色地迎上他那双惊颤的眼睛时,皇上才终于回过了神。   “放肆!”   皇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了这一声,一双眼睛忙地去殿下寻找范伸的身影,“快,快,太子要谋反,快将他给朕拖下去……”   范伸看到了他求救的目光。   脚步利落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被韩国公及其太子一党堵住了路,一时寸步难行。   见范伸出不来,皇上的眸子便一瞬爆出了惊慌,情急之下,赶紧又呼道,“护卫,即刻去请护卫!”   说完后一双手又颤抖地往腰间摸去,嘴里碎碎只念,“令牌……”   摸了一阵,突然又才想了起来,昨儿夜里,他将令牌交给了范伸,让他清理荣华殿地人,今儿范伸进来,却没将令牌还给他。   此时,他动不得,范伸也动不得。   皇上已经好久都没有尝过这种束手无策的无力之感。   还来不及想出一个对策出来,太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落在了庄严的大殿之内,振振有词,“父皇因疑心秦家功高盖主,嫉恨其在民间的声音高过于自己,便生出了打压的念头,又怀疑长公主的势力已经依附于裴家,担心裴家势力增大,同秦家一样超出了父皇的掌控,便听信朱贵妃的谗言,设计出了一番荒谬至极的卑鄙手段。”   太子的目光直直地顶在皇上惊恐的脸上,咬着牙,脸上的正义和威严,在这一瞬,完全压过了高高在上的皇上,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揭露道,“父皇让长公主同裴家和离,再同辽国二皇子联姻,父皇此举一箭双雕,其意之一是为了斩断裴家的翅膀,其意之二,是怕秦家被灭后,一时无人接替防守边关,辽国趁机攻入。”   那骇人听闻的真相,不断地从一国储君东宫太子的嘴里,一件一件地暴露了出来之后。   大殿之上,犹如被翻了个天,天地调了个位。   惊雷鸣耳。   众臣子跟着那天地一阵翻滚之后,脚跟缓缓地落地,那脸上皆是一片哗然。   忠臣也好,心头还怀有想法的臣子也好,在这一刻,心头同时都升出了一股寒意和心凉。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作为一国之君,就为了心中的疑心,如此设计残害忠良,险些让其背负永世骂名,这样的君主,谁有敢与其为伍。   “逆子!满口胡言,你是想要造反,要想朕死,朕这几日掏心掏肺地对你,你怎也是如此的狼心狗肺……”   待皇上从那惊愕恐慌之中,醒悟了过来,颤抖地捞起了桌上的一个器皿,朝着底下的太子砸过去时,大殿上的臣子竟是齐齐地跪倒了一大片,护在了太子身旁。   没有一个人说话,却如一座大山,闷沉地压在了皇上的身上。   皇上的脚步左右摇晃,终于没有支撑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让王公公去扶他。   他要离开这里。   他要出去找他的援军。   太子却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道,“二十几年前,父皇在江南遇到了朱贵妃……”   太子才提了个开头,皇上的心头便是猛地一跳。   周身的血脉瞬间沸腾了起来,连爬带拽地拉住了王公公的胳膊,用尽全力,终于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双眼瞪大如铜铃,惊慌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歇斯底里地一声怒喊,“你给朕住口!”   这一刻,皇上已经被太子彻底地逼疯了,完全失去了理智,手指头指着他,咬着牙颤抖地道,“你是不是当真要忤逆不道,子弑父!”   朱贵妃的身世一经公布,他这一朝帝王,在他的子民面前,便是彻底得颜面扫地,永远都抬不起头。   他就如此恨他吗。   太子没去看他,面色依旧冷漠,那双像极了皇上的眼睛内,冷硬的神色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半丝动容。   抬起头,继续道,“朱贵妃并非是侯府的嫡女,而是二十几年前,朱侯爷在江南养出来的一批瘦马,也曾是名动一时,红遍江南的湘云阁花魁,名唤烟莺,朱侯爷设计让其遇上了父皇,伪造出了侯府马奴和奴婢家生子的身份,以此蒙骗了父皇整整二十多年……”   这消息比起适才那诬陷忠臣将其抄家灭族的真相来,一点都不逊色。   惊雷一道盖过一道,似是要将那大殿上的高台掀起来一般。 第117章   昨夜朱贵妃突然暴毙。   今日一早, 礼部就将其贬为了庶人。   众人还未想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什么缘故,太子就给了众人一个无比清楚的解释。   谁能想得到,曾经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朱贵妃竟是一匹瘦马。   这一结果出来后, 众人免不得去回想朱贵妃曾经那些风光时日,还有皇上不顾一切对她的偏爱。   这二十几年来,皇上给她的无尽庇佑,压过了当今名门出身的皇后,压过了当朝太子。   到头来, 她朱贵妃竟然是朱侯爷培养出来的瘦马。   别说是皇上, 就连这些站在大殿之上作为大周朝的臣子们,一瞬都觉得脸上无光, 尤其是昔日曾站队朱贵妃的人,更是如鲠在喉, 后悔莫及。   安静的大殿,开始纷纷囔囔。   皇上身在高位, 隔得太远, 听不见底下的臣子们在说些什么, 只看见了底下那一张张的嘴巴一张一合,一个低头摇头的动作, 仿佛个个都在说着中伤他的羞辱之词。   耳边那七嘴八舌的哄乱声,如同被捅了后的马蜂窝, 刺耳的同时又让他心里无比的心虚和惶恐。   让他觉得此时自己就如同一个被扒光了衣裳的小丑,坐在这,以供昔日那些诚服于他的臣子们,慢慢观赏, 看着他的笑话。   皇上心里的愤怒和恐惧, 齐齐涌入了他的脑子, 一阵横冲直撞之后,整个人彻底地丧失了理智,疯了一般地拿起了手边上一切可以扔下去的东西,愤怒地砸向了那还在不断交头接耳的人群之中。   宛若一个被猜中了痛处,而被激怒的小丑。   他恨不得将这些人都杀了。   活了四五十年了,他狠毒又尊贵,何其有过如何的狼狈。   就算是当年夺嫡,他杀了自己的哥哥,被先皇罚跪在正殿外,亲手拿鞭子抽他,也未曾像今日此时这般,让他丢人,绝望过。   偏生太子,一步一步地紧逼,生怕气不死他似的,再一次高声地对他道,“父皇是我大周的一国之君,曾亲自颁发了《大周律》教导我大周的子民遵纪守法,其中一条,儿臣身为皇室子孙,尤其清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父皇明知故犯,儿臣不能要求父皇当真按律法自罚,儿臣只希望父皇能为已故的亡魂和无数怨灵,写一封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也好为我大周皇室子孙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儿臣日后必定也会当父皇为楷模,严格要求自己……”   罪己诏,几个字一出来,皇上的嘴角就开始了不停的抽动。   父子两人这几日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关系,也在这一瞬,被太子的一番话,彻底地击碎了。   忤逆之子。   他之前想的没错,他就是个狠毒阴险的逆子。   他能有什么感情?是自己太天真了。   “逆子,你想造反……”皇上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道声音,尽管恨不得让太子去死,可嘴里来来回回,也就只有这么一句。   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拿出来去反驳太子的措辞,他知道自己越是同他争论,越是丢人。   那一道一道的打砸之声落下来后,大殿上便又安静了下来。   大殿内,只余了那“叮叮当当”的器皿落地声,和皇上那丧失了理智的咆哮之声。   沉闷压抑的沉默之下。   高台上的皇上越是愤怒,愈是衬得那位曾经风光无限,威严震摄的皇帝,如今有多可笑。   人堆里,范伸是难得几个还一直立在那的人。   此时被韩国公的人困在了重围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连皇上这会子也没有注意到他。   范伸暇意地抬起了一双眸子,从跟前几人的头顶上穿过,凉凉的不带半点温度,冷眼地看着高台上的皇上在那不断地发疯。   直到王公公惊恐地呼出了一声,“陛下”,皇上身子一倒,跌坐在了龙椅上,彻底地晕过去了之后,范伸才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了跟前的几人,脚步从容地跨上了高台,跟着王公公一道将人给抬了下去。   今日的目的达到了,韩国公也没有再去拦着他。   皇上被太监们抬走,太子才从那大殿上,缓缓地站了起来。   殿内的臣子,谁也没有离开,一阵群龙无首的茫然之后,个个都将目光望向了太子。   先是刑部尚书磕头请求,“还请太子殿下明察,还亡灵一个清白。”如今真相大白,大公主的母亲惠嫔,也该得到一个公平的说法。   韩国公也跪下了下来,对着太子磕头道,“请太子殿下,为我大周朝蒙冤而亡的忠良,洗清冤屈,还他们一个公道。”   一时,众臣子齐齐跪拜,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了一句,“请太子殿下监国……”   之后,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声,“臣复议。”   大殿上后来发生的事情,皇上已经彻底不知道了,也好他晕了过去,没有看到底下众臣子的倒戈,否则,他还当真不知如何从那高台上走下来。   皇上这回晕过来后,半天都没醒过来,乾武殿内所有的人,都只能指望着范伸。   王公公早在那大殿上,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比起皇上来,他心头的讶异一点也不少。   太子的无情,让他后背生凉,自古就道帝王无情,这皇室之中的亲情,犹如的淡薄。   之前陛下一心想要自己儿子的命。   如今儿子,一心有想要自己父亲的命。   生死相杀,哪里还有半点父子之情可言,可抛开了这一层亲情之外,仔细一想想,今日的结果,似乎又很必然。   没有永远藏住的真相。   陛下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早就在秦裴两家被抄家灭族之时,已经滋生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怕是早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心结。   又何尝是这几日的亲近,就能抹灭掉的。   皇上想得简单,自己也老糊涂了。   如今这个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子今儿没有让人攻来乾武殿,便是没打算起谋逆之心。   定也是想光明正大的坐上那个位置。   王公公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皇上,陪着他走了这么些年,如今才惊觉皇上那头上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   也是在此时,才从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瞧出了几分孤家寡人的孤独。   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也算是妻离子散了。   要了这天下,得了个这样的下场,又有何用。   王公公一声叹,走了出去,问了身旁的太监,“范大人呢?”   “已经去了镇国寺,陛下如今的身子,恐怕也就只有常青大师,能有法子了……”   王公公岂能不知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陛下当真归天的那一日,他们这些人,谁又能善终。   “范大人要是回来了,立马进来禀报……”   王公公说完,便又折身回到了皇上的床榻前,默默地守在了床边,神色倒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   范伸确实去了镇国寺。   林常青已经等候了多时,见到人来了,不用他问,便将手里的一瓶的药递给了他,“最后一回,要是再被气背过去,我也无能无力了。”   他并非神仙。   那老东西,哪里经得起他这番折腾。   不被气死,已经算他命大了。   范伸伸手接了过来,那抹清冷的漠然,似乎已经在那眸子里面生了根,“多谢。”   林常青意外地看着他,突地一笑,“当年那一场烧,你人都烧抽搐了,我将你救下来,也没见你对我说一句感谢,今儿倒是知道客气了。”   林常青也就是同他开开玩笑。   实则心里早就清楚,十几年的那个晚上,他被虞老夫人抱上山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活。   又怎可能会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如今这一切都快了解了,他的这声感谢,应是包含了这些年的所有。   林常青没有留他,起身送了他几步,“这一瓶药下去,那老东西,还会撑上一阵,狗急跳墙,如今他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人,比起朱成誉,他的手段本事可恶毒得多,你万事小心些。”   范伸点头,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同其挥了挥,快步上了马车。   从镇国寺出来后,范伸没有一刻耽搁,直接进宫上了乾武殿。   王公公已经守了快两个时辰。   御医来了几回,皆是束手无策,王公公抬头瞧了几回床上那张脸,总觉得那气息彷佛都没了,心头正忐忑,便见屋外的太监进来禀报,“范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范伸便走了进来。   王公公如同见了救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乾武殿内,如今可信赖之人,也就只有他和范伸两人了。   可自己也只不过是个能打杂的。   外头的那些事情,还是得他范伸去应付,之后该如何打算,王公公一筹莫展,见到范伸心头才安稳了下来。   等范伸拿出了药瓶,王公公心头更是一稳,忙地去端了水来。   依旧是范伸扶着皇上起来,亲手将那药丸喂进了皇上的嘴里。   王公公见他将人平放在了床上,后退了两步,正打算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范伸便转过身,同他道,“这几日,我来守。”   王公公一愣,来不及去想这到底合不合规矩,心头便是一阵欣喜。   “有范大人在,那感情好。”   王公公替他备了一张椅子,两人立在那屋内守了一阵,便见床榻上的皇上,终于有了动静。   王公公一喜,心头激动,愣是落出了两行老泪,“陛下,可算是醒过来了。” 第118章   皇上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目光在明黄的幔帐顶上扫了扫,脑子里那一幕幕令他窒息的回忆,一瞬浮了上来, 皇上的脸色苍白,张开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王公公赶紧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陛下……”   待那口气顺了过来,皇上才侧过头,看到了床边的范伸后, 眸子里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身子还会坐稳,一双手便伸了过去, 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急切地道, “太子要造反。”   他不能让他得逞。   太子不仅想要造反,还想要自己的名声扫地, 遗臭万年。   他太歹毒了。   在自保面前, 有无儿子与他而言, 如今已经不重要了,他要将太子, 还有韩家一并都灭了,要将其碎尸万段。   他不能在史册哈上留下如此一笔污点。   为帝几十载, 临到终老了,他就是豁出去这一条命,也得保住自己的名声。   周家的天下维持了数百年,历来哪届帝王, 不是名垂千古, 到了他这儿, 却被自己的儿子算计,名声狼藉。   他得让范伸扳倒太子后,再替他想个办法,让大殿上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成为无证无据的诬陷。   “宫中的护卫和禁军,加上大理寺的兵马,大抵有多少人?”皇上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去应付这一场争斗,太子的势力大多都是靠着韩家,因自己这些年对他的打压,他在宫中的势力薄弱,羽翼还未丰盈起来,他只需全力应对韩国公便是。   同当年的秦裴两家一样,只要韩家敢同他动手,他便能打着正义的旗号,将其归为乱党逆贼,再诛之。   什么韩老夫人,什么免死金牌。   他不在乎了。   他要让这些心存异心之人,都统统地死在自己面前,永远都翻不了身。   忤逆背叛他的人,都该死。   范伸立在那没动,由着皇上攥住了他的手。   皇上问完后,心头自己又衡量了一番,若韩家当真不在乎忠诚的名声,要同他决一死战,他如今手里的人,怕是不够。   皇上忙地又唤来了王公公,“快,快去将兵符取来。”   昨夜朱贵妃死后,王公公已经将那半枚兵符从她身上搜了回来,加之皇上自己身上的那半枚,整整一块,皇上都让王公公拿了出来,急切地交给了范伸。   如今他能靠得住的人,就只有范伸一人了。   能不能扳倒太子,也是看他范伸。   皇上的目光期切地望着他,“去边关走一趟,务必撤回十万兵马到长安城外。”   范伸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抓住自己的那只苍老的手背上一扫,眸子深处闪过了一丝让人无法察觉出来的厌恶。   再抬起头,便平静地接过了那兵符,“臣领旨。”   王公公见范伸要走,心头打起了鼓。   如今这宫中的形势混乱,范伸一走,若是再出个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过来。   他以为,太子今日既然能放陛下回到乾武殿,没有带人攻入进来,便没有谋逆之心。   皇上还是皇上。   很多事情,皇上可以留在身子恢复了后,慢慢来,不急于一时,如今最主要的是要稳住朝堂的臣子和民心。   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皇上该和太子好好谈一回。   太子要的不外乎是秦裴两家的公道,皇上便依了他,给他罪己诏还给秦裴两家一个清白,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历代帝皇也不是没有犯过错。   先皇也曾立过罪己诏。   按着世人对皇权的敬畏,再稍微加以引导,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外头所流传出来的最坏结果,也只是陛下被‘狐狸精’蛊惑,一时乱了分寸,才犯了错。   在史册上虽够不上贤名,总比如今这般拖着病,将手上唯一能拿得出的‘筹码’给放出去,将形势愈发劣化要好。   若范大人回来了,便是一场大战,长安城不会再有安宁。   若是回不来,范大人,多半也就没了。   王公公及时出口劝道,“陛下,范大人离不得长安啊,皇上能想得到边关的支援,韩家又岂能想不到,范大人这一去,怕是正中韩家的下怀……”   这个时候,韩家盯的最紧的恐怕就是范伸。   谁都知道范伸是皇上如今唯一的亲信。   若是换做以往冷静之时,皇上或许还会听听王公公的劝解,可此时皇上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今日太子的所言所行,早就让他丧失了理智,恼羞成怒,此时也只看着范伸说了一句,“朕相信范大人。”   这些年,范伸替他办的每一桩事,都让他非常满意。   虽说如今落到了如此地步,也不怪他。   是最近发生的这桩桩事件,太过于不寻常,完全超乎了自己的预料,更别说范伸。   对上皇上信任的目光,范伸也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陛下放心。”   ***   范伸走出乾武殿时,已是半夜。   一匹单骑,从乾武殿出来,连夜出发,直接赶往了城门。   到了半路,寂静的巷子内,便有了动静声,范伸轻轻地勒住了手里的缰绳,脚步缓了下来,如此走了一段,前面的几盏灯火便亮在了他的跟前。   “范大人。”   王公公料得没错,韩国公早已经带人堵在了路口上。   等了这半夜,初时见范伸一人而来时,韩国公还有些不敢相信,如今见他人走到了跟前,确实没有带上任何随从之时,心头便提高了警惕。   同朝为官数载,他无比清楚,范伸此人,甚是阴险狡诈。   韩国公没再上前。   反而是范伸一步一步地靠近,面色从容,没有丝毫紧张,马匹快要走到韩国公跟前时,韩国公手里的刀剑不由紧了紧。   动手之前,到底还是先同其劝说道,“范大人莫怪本官今日冒昧,只是范大人这一去,我大周的百姓必定会遭受一场生灵涂炭,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范大人行一回善,为自己积一分功德。”   韩国公没指望他这样狠毒之人,能有什么善心,同期说话时,便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今儿他就算赔上自己这条命,也不会让范伸拿着兵符去边关调兵。   十万大军一调回来,整个长安城都会深陷战火之中不说,兵将一旦被撤走,边关无人把手,辽国本就对大周虎视眈眈,必定会趁此机会,摔兵攻打大周。   届时,大周将会内外大战。   如此下去,建国数百年的大周,能坚持多久,谁也不能保证。   韩国公今夜打定了注意,视死如归。   对面的范伸却突然翻身下马,渡步走到了韩国公跟前,仰起头冲着他一笑,摊开了双手,道,“韩大人今夜倾巢而出,范某是个识趣惜命之人,自甘认输。”   韩国公的神色明显一愣。   他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相信他范伸能主动认输。   “搜。”韩国公懒得同他耍这些花招,派了身后的人立马去四周巡视,范伸也不着急,立在那等着他。   一刻后,那侍卫回来禀报,“大人,并无异常。”   韩国公这才神色狐疑地看着范伸,以他范伸的本事,就算今儿自己倾巢而出,他也不会虚上半分。   韩国公已经预料到了今夜的这场厮杀,会损失惨重。   谁知,范伸竟不打了。   “范大人能想通,再好不过。”韩国公琢磨不透他是什么心思,也懒得琢磨了,只要他今日不出城,一切都好说。   后半夜的一阵急雨落下,范伸已被困在了城门内,在韩国公的监视之下,找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屋檐,衣摆一撩,淡定地坐在了那门槛上。   韩国公见他这幅模样,更是不敢松懈半分,翻身下马走到了他身旁,亲自看守。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立着,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后,屋檐下滴起了水珠,范伸才抬头从那一排断断续续的雨线中,朝着右边的那巷子口,看了一眼,回过头突地对韩国公道,“去年,令千金怂恿下官的夫人,私造通关文书,私自携带太子妃出城,走的也是这条巷子。”   这事已经过了大半年,此时说出来,看似无关紧要,可于韩国公来说,却很意外。   他只记得,那回范伸突然带着王爷的兵马进来搜府,说是凌丫头伤了王爷,要找韩家讨个说法,最后韩老夫人出面,才得以解决。   事后他再三质问了那丫头,却被她绝口否认。   如今看来,又被那丫头给骗了。   且不说范伸为何突然提了起来,这事儿,还真是那不怕死的死丫头能做出来的。   私造文书,其罪可诛。   按照当时韩家的局势,这桩罪过若是落到了皇上手里,韩家必定会遭殃。   可事后,韩接并没有被追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便也知道是被人瞒了下来。   瞒着的人,也只会是范伸。   韩国公意外地看着他,这才开始慢慢地去细品他适才说的那句话,为何要给他韩家留一条后路?他既然是皇上的亲信,当也巴不得韩家死。   韩国公想了一阵没想出来原因,便直接问他,“范大人为何没报?”   范伸没答。   半晌后看着那雨线,心头渐渐地生了烦躁。   这大半夜,她当也睡了。   脑子里又浮现出了,他一进门便看到的那抹身影,范伸的神色说变就变,声音也明显透着不悦,“韩大人回去后,好好告诉你家那位三姑娘,往后这等跑腿之事,别再来打她主意。”   韩国公心头还在权衡着朝堂的利弊,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声,还是极为不耐烦的警告,当场就愣了愣。   那个她说的是谁,韩国公一想便也明白了。   侯府的世子夫人,姝姐儿。   韩国公的脑子,这才恍然醒悟了过来。   是姝姐儿。   今儿这恶魔,能有如此觉悟,必然是姝姐儿在其枕边吹了不少的风,韩国公心头突然一阵宽慰。   他范伸纵然十恶不赦,也终究难逃情字这关。   韩国公顺着那念头想了下去。   慢慢地又觉得不太对。   当初范伸的那一爬墙,看似是登徒子之举,如今想起来,竟也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暗里将他和韩家,扯上了一层明面上看不见的关系。   自己能想到这层,那他范伸当初爬墙之时,必定也查过了姜家所有的底细。   在提亲之前,他是知道姝姐儿的娘亲,同韩家的牵连。   一个大胆,几近于荒谬的念头突然窜入了韩国公的脑海,韩国公心头突地一跳,转过头紧紧地盯着他。   他范伸虽然名声不太好,时常出没花楼,可对待婚姻大事,绝对不是那等随意而为之人。   侯府多年没有一个妾侍同房,这长安城里拍马屁,想要攀其权贵的人不在少数,他早就知道去侯府说亲的人从未断绝过。   为何范伸会选择了姜家,还是没有母亲,娘胎里带着疾病的姝姐儿?   他早就选了……   韩国公惊愕地看着范伸那张平静中,仿佛又在忍耐着急躁的脸,眼前一个恍惚,突然觉得有了几分熟悉。   那微蹙的眉目,不耐的神色,似乎在哪见过。   韩国公正诧异。   不远处的城门外,突然响起了厮杀声,伴随着一片隐隐的火光,阵势惊人。   韩国公梦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动静之处,眼皮子突突直跳。   他就知道,范伸这狗东西,不会就这么认输。   只一瞬,韩国公便突地转过身,咬着牙看向了范伸,“范大人果然还是不肯罢休。”   范伸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韩国公手里的刀剑一劈下来,范伸懒得动了,随性抬起了胳膊,送到他的剑下,让他砍了一刀。   巫山那土匪头子,就是命里与他相克。   他晚来一刻,又如何?   范伸挨了这一刀,坐在那依旧是面不改色,倒是韩国公一刀下去,自己傻了。   范伸竟然没还手……   范伸没去看韩国公是什么神色,目光只盯着那条流血不止的胳膊,伸手往怀里一掏,将揣在胸前的两块铜疙瘩,直接扔给了韩国公,一句话都没同他解释,“下官先进宫复命,就不耽搁韩大人抗敌了。”   韩国公还未回过神,就见两枚铜疙瘩迎面砸了过来。   下意识地接到了手里,垂目一瞧,一对虎符完完整整。   等到韩国公震惊地抬起头,望向跟前那人时,范伸已经起身,拖着一条受伤的胳膊,脚步沉稳地踏进了雨里。   在那马匹调了个头,雨雾里传出了马蹄的“嘀嗒”声后,韩国公终于没有忍住,冲着马背上的那道身影喊出了一声,“范大人,这是为何?”   “积德。” 第119章   范伸走后, 皇上歇了一觉,睡得却不太踏实,尤其是外头的雨水一落, 那心就跟掉到了油锅一般,一阵煎熬,怎么也合不上眼。   范伸如今到了哪儿。   顺利出城了没。   太子何时有异动,范伸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心里担忧的事情太多,皇上一番挣扎后, 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   王公公连着几个日夜都没有歇息好, 此时正立在跟前床前,身子一摇一晃地打起了瞌睡。   皇上侧过头看了一眼, 突然开口道,“去睡会儿吧。”   王公公这才猛然惊醒。   御前伺候的人, 自来练就出了一身本事,上一瞬还在打瞌睡的王公公, 立马恢复了一脸的精神, “陛下, 怎的醒了?”   皇上睡不着。   有了常青法师的药丸,躺了这一阵后, 脸色已经慢慢地恢复了过来,精神了不少。   如今这紧要关头, 王公公哪里还敢去睡,范伸一走,王公公便派人去了宫门口,留意着动静。   正守在屋内一面等着消息, 一面看顾着皇上, 夜色一深, 实在是抵不住身上的疲惫,这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如今见皇上醒了,自个儿撑起了身子要下床,赶紧上前将其扶了起来,又去屏障上取了大氅罩在皇上肩头。   殿内燃了一盏昏黄的灯,雨夜里的沉寂,平静地让人心口发慌。   皇上见他没去睡,也没再催促。   这个时候,恐怕也就只有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旧人,能让他稍微安心些。   在王公公的搀扶之下,皇上从里屋出来,一路走到了屋外,本想出去透透气,突地被那大雨里带出来的一股风,止住了脚步。   “陛下身子刚愈,受不得凉。”   王公公劝了一句后,皇上也没再往前走了,两人一前一后立在了门槛内,安静滴看着黑压压的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苍穹似乎开了一个黑洞。   四周没有半点声音。   星星点点的灯火,被雨雾一模糊,更是孤单冷寂,整个乾武殿内仿佛都隔绝在了天地之外,只余下了房内的俩人。   何时竟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皇上闭上了那双微微发涩的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便问王公公,“范大人出城了没。”   如今,他的手里,就只剩下了范伸。   适才他将兵符交到范伸手里时,正是冲动之时,并没有如今这股心慌之感,如今随着时辰一点一点的过去,皇上的心口便慢慢地开始慌乱。   尤其是现下,只有他和王公公两人时,皇上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若是范伸当真回不来了,又该如何……   那念头在皇上的脑子里只出现了一瞬,便立马被他自个儿给止住了。   范伸不可能会失败。   然他越是不敢往那处想,那股可怕的念头,越是要往他脑海里钻,又才忽然意识到,一向谨慎细密的自己,竟贸然给了范伸十万大军的兵符……   那是他如今唯一能拿出来抵抗太子的东西。   皇上喉咙口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胸口的躁动烧得他越来越不安。   王公公听他突然问起,正欲派个人再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还未转过身,突见对面被雨雾遮挡的长廊上,模模糊糊地跑来了一个身影。   当真是用跑的。   那小太监到了跟前,差点就一个跟头栽了下去,双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磕磕碰碰地道,“陛下,土匪,巫山的土匪,趁着雨夜,攻到城门口了……”   小太监的声音都是抖的。   这大雨夜,人都打到城门外了,长安城内的哨兵,竟无人知晓?   听完那小太监的禀报,就连王公公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守城的哪些人呢?   城外的巫山冈,自从被那一群土匪占用了后,隔三差五,就会时不时地来冒犯一下,搅得皇上烦不胜烦,大半年前,皇上便让范伸派人去谈合了。   如今平静了这么久,本以为范伸都将其解决了,这节骨眼上,怎就突然攻到了城门。   王公公忙地回头去看皇上,皇上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心头的那丝不安,似乎早就预示着了不祥之兆。   皇上顾不得去问那城门口的形势如何了,只急切地问道,“范大人何时出的城门。”   或是有没有出城门。   皇上突然急躁了起来,恨得牙痒痒,那群该死的匪贼。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来。   城门内有韩家截杀,城门外有土匪堵住了去路,范伸可还能出得去?   那太监只收到了土匪攻进城门的急报,并没有听说范大人,刚摇了一下头,皇上便猛地从那门槛内跨步走了出去。   迎面的风雨一瞬扫在了他的龙袍上。   皇上却丝毫没有感觉。   他要亲自去看看,范伸到底有没有安全地走出城门,有没有落到韩家人的手里,他的那十万大军的兵符如今还在不在……   王公公赶紧跟上,一面急着吩咐下人去备马车,一面追着皇上的脚步,“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等到皇上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城门口。   城外的土匪已经散去。   太子正坐在马背上,一身湿透,带着应战的人马,迎面缓缓地朝着他走来。   那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体魄,坚毅而挺拔,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狼狈。   皇上此时才发觉,跟前这个曾经被他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一心想要他死的儿子,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经彰显出了一股威力。   这股威力,显然已经压过了如今的他。   皇上立在马车前,木讷地看着跟前的一切,看着跟随在太子身后,并没有及时前来向他禀奏的将领,突然有种自己已经置身于朝堂之外的错觉。   那一瞬间,皇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秦家凯旋归来,万民朝拜,呼其为护国英雄。   长公主以一盘棋局,赢了辽国的二皇子,杀了其嚣张的气焰,为大周赚回了脸面。   那时候,众臣子也是这般拥簇着她。   皇上那双一贯阴鸷的眸子,慢慢地暗淡下来,如同一团死灰,再也亮不起任何光泽。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此时太子身上的那股刚燃起来的斗志,同自己快要倾尽一切的幕落之年相比,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去争。   就像当年的先皇和他一样。   直到此刻,皇上才明白,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经一样都不占,又拿什么去同风华正茂的年轻太子去抗衡。   这样的念头盘旋在了心头之后,当王公公派出去的太监追上来急着禀报,“范大人被韩国公拦住了,没能出得了城。”时,皇上心头的震撼已经没有了最初预想中的那般强烈。   神色依旧是一片空洞无神。   等到太子带着众将领,走到了他跟前,骑在马上,唤了他一声,“父皇。”皇上的眼皮子轻轻地一动,盖了下来,无力地瞥过了目光,转过身脚步蹒跚地上了马车。   等王公公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回了乾武殿后,天色已经亮了。   一路上,皇上一句话都没吭。   上位二十多年,为了稳固他的位置,阿谀我诈,机关算尽,没有一刻停歇过,忙乎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   此刻那打击却是从身到心,犹如被雷当头击中,让他再无半点力气去对抗,也生不出任何斗志。   皇上这回倒是睡得着了。   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   夜里那场大雨,仿佛就是为了皇上而落。   到了中午,天空便放了晴。   皇上睁开眼睛,刚恢复了神智,王公公便同其禀报道,“秦裴两家的案子,今日由太子亲自主审,刑部尚书和朝中左相相助,正式开始复查,朱侯爷诬陷的罪状证据确凿,想必不出两日,便会彻底翻案,恢复秦裴两家的清白。”   王公公的话特意避开了太子对皇上私心的追究。   即便是皇上已经放弃了,有了心里准备,在听说朝中老臣左相都站在了太子一边后,皇上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这一切来的太快了。   如今再从头去回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走上了这条死路。   似乎没有任何预兆。   甚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些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二十几年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   皇上还没来得及去想那些细节,太子派人送来的一套墨宝和一份空白的罪己诏,又将他气得胸口发闷。   之后的两日,太子一直没有放弃,每日都会派人来乾武殿催上一回。   皇上被他弄得烦不胜烦,已经问了王公公几回,“有没有范伸的消息?”   王公公均是摇头。   没出城,没回侯府,也没回大理寺。   想来也猜得到,必定是落在了韩国公和太子的手里。   皇上如今已经被逼得出不了屋,更不敢去大殿上朝,唯一能盼着的就是范伸能活着从太子手里出来。   无论如何,也要要将自己身上的那污名给洗刷干净。   皇上还没得到范伸的消息,秦裴两家的案子便已经出来了结果。   太子一等人,雷厉风行,当日翻案改了史册,当日便贴了告示。   告示一贴,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秦裴两家是被冤死的。   其中被朱侯爷陷害的细节,也被一一地揭露了出来,然越是详细,其中的漏洞就越多。   譬如朱侯爷当初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诬陷并定案于当初赫赫有功的秦家和裴家。   又是如何取得皇上的信任,竟让皇上相信了他满是破绽的证词和证据。   长安城内的流言,当日就传进了皇上的耳朵。   皇上躲在了那屋子里,又开始不断地打砸,发誓道,“朕就是死了,也不会受他的逼迫。”   这话一说完,紧接着太子又派人来告诉她,即将公布朱贵妃的身份,威胁的刀子直接比到了他的喉咙口上。   只等着他松口。   皇上又开始着急地冲着王公公怒吼,“范伸,将范伸给朕找回来。”   兵符没了,十万大军没了,他人总该还活着。   ***   被皇上满长安城寻找的范伸,此时正悠闲地坐在东宫内同太子对弈。   被韩国公砍了那一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太医包扎好了,并无大碍。   脸上的神色正因对面太子手里那迟迟落不下来的棋子,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片刻后,终于没忍住,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罐子里一扔,直接起身,“不下了。”   太子早就将他那抹明显不耐的神色,看进了眼睛,此时见他起来,不紧不慢地道,“你急什么,再等一日又何妨?”   范伸回头,刚好看到太子妃秦漓从屋里出来,眉梢突地一跳,直接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便被秦漓唤住,将备好的香片,交给了他,“我给世子夫人也备了几片,她要是闻得惯,下回我再多制些出来。” 第120章   姜姝这两日心神颇为不宁。   范伸走后, 姜姝就开始频频不顺,先是跟着春杏绣花,手指头被针头扎出了血珠子, 后来砸核桃时,手里的那核桃锤子,险些就砸到了自己手上。   春杏不敢让她再动了,硬拉着坐在软塌上好生歇息。   坐上软塌没一阵,姜姝的一双眼皮子又跳得慌, 姜姝伸手扯住了那狂跳的眼皮子, 烦闷地嘀咕,“今儿这是怎么了?”   春杏安慰道, “夫人是小日子来了,心里免不得会烦躁。”   勉勉强强熬过了一日, 当夜见世子爷又没回来,第二日一早春杏便同晚翠交代, 要她去找虞莺组个牌局。   好让夫人打发打发时辰。   歇息了两日, 姜姝又去了虞莺的院子。   一进屋见到贾梅也在。   自那日贾梅来东院找了姜姝, 被姜姝拒绝了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再加之雨底下姜姝和她娘发生了那一番争执。   事后,贾梅一直不敢去见姜姝。   躲到了今日, 直到侯夫人给她另定了亲事,贾梅才敢出来见人。   早在那日姜姝蹲在地上拾起核桃,世子爷将她搂紧怀里哄着时,贾梅就想明白了。   她不该介入她们。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样威风的一个人, 竟也能弯下腰杆子, 轻声细语地去哄一个女人。   那样的待遇, 她想都不敢想。   自卑也好,羡慕也好,总之那次之后,便也彻底地死心了,是以后来侯夫人派了跟前的云姑过来问她是如何想的,她便回了话。   她放弃了。   见姜姝一来,屋里的几个姑娘个个都笑着迎了过去,齐齐拥着她走在了位置上,两日没见,一堆字的话要叙。   等大伙儿七嘴八舌说完了,贾梅才起身怯怯地唤了一句,“世子夫人。”   姜姝看着她大方地一笑,招呼道,“梅姐儿也来了,多出来走动走动还是好,可别成日都呆在屋子里。”   这话,也算是解脱了贾梅。   虞家大姐一走,贾梅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是不敢见姜姝,二是怕被大伙儿笑话,如今见姜姝面色明媚,目光大方,心头的负担也霎时卸了个干净。   倒觉得是自己想得狭隘了,夫人并没有不待见她。   一堆人又摸起了牌,稀里糊涂地过了一日。   第二日长安城内便传出来了消息。   陛下同意了秦裴两家翻案。   由太子主审,朝中左相和刑部尚书一同协助,重新彻查起了当年的私藏火药谋逆案。   消息一出来,长安城便流传出了各种流言。   尽管对当年那场惨案的描述各异,人人都坚信,秦裴两家是被冤枉的。   流言传到了侯府后院的牌桌子上,几个姑娘也是议论纷纷,虞莺一脸的不平,“人都冤死了,如今翻案,也就能恢复个名声,那些个被冤死的亡魂,谁又能让他们活过来?”   虞梦也道,“可不是,那朱侯爷死的未免也太轻巧了些……”   三少奶奶到底是长了几岁,稳成了不少,“咱们内院的女眷,管好自个儿分内之事便好,朝堂之事哪是咱们能揣摩的。”   贾梅不懂这些,半句都插不上嘴。   姜姝也没说话,盯着手里的牌出了神,皇上既然同意了翻案,那便是同太子的这场对弈,输了。   范伸先前七日未归,如今又没回来。   姜姝虽不知道那过程到底是如何凶险,但稍微一想,也能想象得到,定不简单。   秦裴两家是大周朝的忠良,按理说能沉冤昭雪是好事,姜姝心头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反而越来越紧绷。   摸了几把后,便也没了心思,起身同众人散了场子,去了侯夫人屋里。   云姑倚立在窗边上,远远见到个人影从那月洞门内穿了进来,回头便同屋内的侯夫人道,“瞧来,不只侯夫人一个人在着急。”   侯夫人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如今这消息放出来了,心头更是七上八下,越到最紧要关头,越是不能松懈,侯夫人一早就起来坐在了这,正一人煎熬着。   听云姑说完,才抬起头。   姜姝的身影从窗前一略,已经到了门前。   “母亲。”   侯夫人赶紧招手,让她坐了过去。   往日除了早上过来请安之外,姜姝很少来侯夫人这,平日里就算是有什么事,多数都是侯夫人派人去请,今日还是姜姝头一回主动前来。   姜姝挨着侯夫人坐在了她的身旁后,正要开口替自己这一趟寻个理由出来,便先听侯夫人问道,“是在担心世子爷?”   姜姝被侯夫人直接点中了心思,也只得点了点头,承认了。   侯夫人让云姑泡了茶端给她,知道两人的心头都在备受煎熬,谁也劝不了谁,便道,“咱娘俩一块儿等吧。”   姜姝坐在了侯夫人屋里,心口似乎才稍微安了些。   朝堂的事她不懂,不知道范伸到底在忙些什么,又或者是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做了什么样的谋算。   平日两人打打闹闹不觉得,每每到这时候,姜姝才意识到了是自个儿的无知。   心头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回等他回来,甭管合不合规矩,她都得问问,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喝了一阵茶后,侯夫人便问起了她的身子。   这一聊就聊到了常青法师身上,顺着那话头子,又扯到了江南。   提到韩夫人时,侯夫人眼睛顿时一亮,笑着道,“当年那韩夫人还曾放下豪言,定要取了常青法师的命,谁知道却将自个儿送上了门,如今竟已有了那么大两个孩子了……”   上一辈的事情,姜姝并不知情。   侯夫人见她听得入神,也有了兴致,说起了一些往事,“韩夫人的父母都是江湖人士,早年裴家老夫人怀着裴国公,去寻裴老爷时,半路发作了要临盆,两人正好路过施以援手,救下了母子两人,裴老妇人为了感激二人,同其许下了一句诺言,若韩夫人的父母生的是男孩,将来就是裴国公的拜把子兄弟,若是女孩,便结为姻亲。”   侯夫人抿了一口茶,笑了笑,接着道,“三年后韩夫人的父母生下了韩夫人,两人虽没见过面,韩夫人心头也将其当成了未来的夫婿,谁知就在成亲前一年,常青法师一封信寄到了裴家,彻底地终止了两家的亲事。”   那信她没见过,后来还是被长公主从裴国公那偷偷找了出来,才知道常青法师,是以韩夫人情郎的身份给了裴家那封信。   信上就一行字。   ——救命之恩,不必相报。   署名却是林常青和韩夫人两人的名字。   裴家本就是个书香门第,颇为注重礼节,裴老夫人一见到那封信,立马就醒悟了过来是自个儿办了坏了,不仅没报到恩,还耽搁了人家姑娘。   裴老夫人当日就派人同韩家退了亲。   韩夫人知道时,退婚书都已经回来了,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韩夫人虽对那裴国公没有什么感情,可对林常青那荒唐之举,甚为恼怒。   追了他半个大周,总是前后脚相差之后,便扬言等抓到他后,定要要了他命。   因林常青这一岔,后来才有了裴国公和长公主的姻缘。   韩家虽没能同裴家结为亲家,关系一直都还在。   裴家出事了后,韩家人急急忙忙地赶来,却只看到了满院子的惨状,当夜要不是虞老夫人,哪里还有椋哥儿。   知道裴家只有一个椋哥儿还活着,韩夫人的剑尖直指上了林常青的喉咙,“救不活,你也别活了,免得臊了你神医的皮。”   苍天有眼,林常青最终将椋哥儿救了过来……   说来也是她和椋哥儿的缘分。   自己的孩子没了,椋哥儿的身份摆在那,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收养地儿。   将椋哥儿当成伸哥儿来养的主意是虞老夫人提出来的。   永宁侯爷的范侯爷,一生淡泊名利,没有参与任何党争,皇上不会怀疑不说,椋哥儿和伸哥儿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   再加上多数人都知道伸哥儿是个病秧子,回来后往后院里一藏,个个都没疑心。   一年,两年,慢慢地开始带出来露上一回面。   到了如今,真正的伸哥儿小时候是何模样,大多都记不清了,毕竟没有哪个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侯夫人虽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内心却也知道,他不是伸哥儿。   他身上留着高贵的血,是长公主和裴国公的唯一的骨肉,裴椋。   迟早他得认祖归宗。   到那时,她便也不再是他的母亲了……   侯夫人这一绕,思绪又绕在了范伸身上,手里的茶盏突地一个晃荡,险些不稳。   姜姝手疾眼快地替她扶稳,侯夫人这才回过神,将那茶盏搁在了木几上,转过身笑着叹了一声,“你瞧,我这一扯,就扯远了……”   姜姝还不知道常青法师和韩夫人,竟还有这段过去。   且那长公主,她虽没有见过,可每回听人说起,目光中都带了一股敬佩,便也知道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姜姝倒是想起了表哥。   这回裴家翻了案,表哥也不用再趁着夜里跑去镇国公府,偷偷摸摸地烧纸了。   可以光明正大的走正门。   俩人正说着话,虞老夫人跟前的嬷嬷便过来了,说是老夫人想见见世子爷和世子夫人。   世子爷昨儿没回府,她寻不来,恰巧世子夫人今儿在这,嬷嬷赶紧将人请了过去。   侯夫人也跟着一道。   今儿虞老夫人的精神不错,早上喝了米粥后便一直醒着,歪在了软塌上,不肯再往床上躺。   这几日侯夫人日日都在陪着她,多少也给了她说了一些情况,就想让她再等等,等到椋哥儿翻了案,她好安安心心地走。   姜姝跟在嬷嬷身后进了屋,到了软塌前,凑上去轻唤了一声,“祖母”,这才发现虞老夫人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木雕,正是上回她送给她的礼物。   木人是范伸。   姜姝心头一动,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祖母好生养着身子,等世子爷一回来,立马就过来看祖母。”   虞老夫人的神智虽有些糊涂,可心里的那个结实在是太大,世子爷和世子夫人,也就成了她脑子里唯一挂记之人。   虞老夫人盯了姜姝一阵,眼睛便是一亮,“世子夫人来了。”   姜姝点头,“祖母,是我。”   虞老夫人笑了几声,神色尤其开心,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神智又有些错乱了,“椋哥儿还没回来?”   姜姝一愣,想着老夫人上回当着范伸的面,也唤了一声椋哥儿。   知道她八成又记错了。   一时倒也好奇那椋哥儿到底是谁,竟让老夫人如此挂记。   等老夫人歪在那软塌上睡着了,姜姝跟着侯夫人回来,一面往外走,一面便问了一句侯夫人,“母亲可知虞家哪位叫椋哥儿的表少爷,祖母心头怕是一直在惦记,唤错好几回了……”   问完,迟迟不见侯夫人回应。   姜姝这才侧过头,察觉出侯夫人的脸色不太好,心头一震,怕是自己这句话触到了虞家的哪桩旧事,忙地又岔开,“母亲别太担心,祖母今儿精神还挺好……”   侯夫人也没去提这桩事。   这事儿不该由她来说,等到裴家恢复了清白,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日,椋哥儿自会亲口告诉她。   两人从老夫人的屋子里出来后,姜姝没再回侯夫人屋里,直接回了东院。   这一日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   范伸依旧没有回来。   姜姝在床上烙了一阵饼,困意刚袭上来,又被一声雷鸣惊地从那床上坐了起来,额头不觉生了一层冷汗。   春杏听到那一声雷鸣,知道夫人多半会被吵醒,赶紧提着灯盏进来,果不其然便见姜姝已经撩起了帷帐,抱着身子坐在了床榻上。   “夫人,可吓着了?”   春杏将灯盏搁在了几上,忙地上前,正要去扶她,一抬头,冷不丁地便看到了姜姝那张莹白精致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两行泪。   春杏心头一紧,还未出声想问,姜姝的嘴角突地一抿,轻轻地道,“我想世子爷了。”   说完,便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胳膊弯里。   抹了抹脸上的两行泪,又才缓缓地伸出了头,下颚轻轻地搁在了手弯处,痴痴地望着春杏搁在木几上的那盏灯。   这一日一夜,不知道他到底在经历些什么。   姜姝坐了一阵,便坐不住了,起身披了一件大氅,去了屋外的屋檐下。   急雨来得快,落的点子也大。   很快那屋檐底下便流出了一条雨线,姜姝盯着那雨线出了神。   突地想起了那夜她受韩凌所托,送太子妃出城之时,也是这般大雨,大理寺的人就蹲在了那城门处。   当时他一定也在的。   若那夜他真有心要追,她和秦漓,又怎可能跑得掉。   人人都说那人是恶魔,不近人情,不讲半分情面,可与她而言,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经活在了他的羽翼之下。   那清冷如冰的外壳之下,早就成了她的避风港。   被微微夜风带起的几滴水雾,扑在了姜姝的眼睫上,姜姝轻轻地一眨,眸子发了涩。   春杏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跟前的人影,一下冲进了雨里。   春杏急得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才想了起来自己要找什么,回头捞了一把伞,赶紧追了出去,追到了东院外的长廊,才见姜姝的身影停在了长廊尽头的月洞门下,被及时赶回来的严二给拦住了。   “大人让属下给夫人捎句话,他一切都很好,让夫人莫要担心,再过两日,大人便能回府。” 第121章   严二捎完话再从侯府出去, 范伸便被韩国公给砍了,之后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直接进了太子的东宫疗伤。   严二禀报时也没有隐瞒, 就夫人适才那样,若非他及时回去拦着,这会子八成已经上了大理寺寻人。   严二说完,明显感觉到了范伸身上透出来的急躁。   如此心情,再在东宫亲眼目睹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在他跟前成双成对, 呆了将近两日, 已是极限。   范伸没再等了。   当夜从东宫出来,回了一趟侯府, 也没走正门,纵身一跃从东院的墙上翻了进去。   东院的管家本也睡了, 临时又想了起来,世子夫人今儿吩咐他晒了一簸箕核桃, 夜里忘记了挪回屋, 又才急急忙忙地披了一件衣裳起来, 刚走到院子里,跟前一道黑影突地晃过, 墙头上便落下了一人。   管家被唬得一跳,正欲唤人来, 及时看清了范伸的那张脸,一时僵在了那,还以为是自个儿看花了眼。   等范伸从他跟前从容地经过,往正屋走了过去, 管家这才猛地醒过神来, 忙地在其身后唤了一声, “世子爷……”   管家疑惑不解地挠了挠头,想不明白,这好好的正门不走,为何还翻起了墙。   今儿个晚翠守夜,夜色一深便拴好了门栓,搬了一把椅子守在门内,不过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   闷沉的几道敲门声传来,接着门栓便跟着几晃。   晚翠立马惊醒了过来,上前打开了门,见到屋外的范伸后,晚翠的神色也是一愣。   这几日夫人是如何想念世子爷的,春杏和晚翠都看在了眼里,晚翠回过神,忙地转身就要进屋去禀报。   夫人这几日歇息得晚,这会子刚睡上。   晚翠才走了两步,便被范伸及时地止住,“先下去。”   晚翠只得退了回来,守在了外屋。   本以为世子爷这一回来,便也不会走了,晚翠再次坐下,然没过一阵,却又见其从屋里走了出来,还是适才回来的那一身,并没有更衣。   晚翠想也疑惑了。   合着世子爷这大晚上回来一趟,仅在里头打了一转,就为了看一下熟睡中的夫人?   晚翠原本还想问一句世子爷何时回来,见范伸的那脚步实在是太过于匆忙,只得将话咽进了肚子里。   等到范伸的身影彻底地没入了夜色中,晚翠才又关了门。   这一进一出,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等到翌日姜姝醒来,便只见到了搁在床头上的一袋子香片。   锦白色的荷包,一面是用金丝绣出的祥云纹,另一面则绣了一条龙。   不是九爪,而是四爪。   姜姝心头一跳,睡眼惺忪的脸色,立马紧张了起来,忙地将其打开,里头却是放了香片。   姜姝拿在鼻尖处嗅了嗅,有两种味儿。   一种是清淡的花香味。   一种则是熟悉的淡淡檀香味儿,同范伸身上的一摸一样。   姜姝捏着那荷包,半天没回过神。   她想起来了,范伸身上的檀香味,她确实是在别处闻过的。   东宫的太子妃,秦漓。   那日她护送秦漓去城门时,从她身上闻到的,便是这股檀香味。   范伸既是皇上的亲信。   如今皇上和太子正掐得厉害,这个节骨眼上,为何范伸会去东宫,又为何太子妃会给他香片……   且这股淡淡的檀香味,她自从认识范伸后,他身上就有了。   两人恐怕早就认识了……   姜姝的脑子里一道豁然大悟的念头闪过,想起了江南,文王,常青法师……   再看了一眼手里那荷包上的四爪龙纹,便也明白了。   他不是皇上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   身旁晚翠还在继续说着,“奴婢本想进来唤醒夫人,世子爷没让,许是怕吵醒了夫人,进屋后没留多久,便又走了……”   也不知道姜姝有没有听进去,瞬间从那床上下来,急急地让晚翠同她更了衣。   姜姝去了正院找侯夫人。   今儿二夫人,三夫人都在,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侯夫人的眼圈有些泛红。   姜姝到了跟前,便听二夫人道,“听说秦家和裴家的灵牌都归了位,太子为其重建了墓碑,今儿已经在动土了……”   说的还是这几日最为热闹的翻案。   姜姝一一同其打了招呼后,被侯夫人拉到了身边坐着。   刚坐稳,三夫人又接过二夫人适才说的话,神秘地往几人跟前一凑,道,“我可听说,两家亡魂的名册都出来了,秦家除了太子妃外,其余人都设了灵牌,裴家当初也是满门被灭,如今翻案了,也没听说谁活了下来,名册上却独独没有那位小世子裴椋,莫不成也还活着?”   姜姝对那位裴家小世子唯一的印象,还是从虞老夫人那里听来。   说是善会摸牌。   其余的一概不知。   二夫人叹了一声,“若是当真还活着,年纪怕同咱们的世子爷相差不大,但愿苍天有眼,能给裴家留一个后……”   姜姝插不上话。   见侯夫人面色不太好,想着大抵是多少同长公主和裴家有些交情,在替其难过,一时便也将心头的话憋了下来,没打算说了。   姜姝没坐一阵,府上的几个小辈也跟着过来了,进门前便吵吵闹闹,进了屋还没停下来。   二房大公子跟前的珍姐儿,一张脸急得都要哭了,直接扑进了夫人怀里,伸出了双手,着急地道,“祖母好生给我瞧瞧呗,弟弟妹妹都说我一个螺都没长,将来定是个讨饭的……”   小孩都喜欢看指纹,观未来。   二夫人摇了摇头,拿着她那双手仔细地给她看了一遍后,便笑着道,“哟,还真是一个螺都没。”   珍姐儿一听,眼泪都要出来了。   姜姝见状,忙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安慰道,“珍姐儿可莫要信了那些,婶子也是一个螺都没,这不还成了世子夫人了吗……”   这话将屋子里都人给逗乐了。   笑过之后,几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姜姝也没藏着,伸出了手给她们看。   三夫人瞧完,见当真是一个螺都没有,便道,“夫人没有螺,咱们世子爷有俩就成了,一螺穷二螺富,可不就富了……”   姜姝一愣,“世子爷不是……”   “说起这事,我可还记得,小时候世子爷知道自己是两个螺之后,高兴了半天,还说将来讨媳妇儿,定要讨个没有螺纹的,免得将他的财运给冲没了,这合着还真记到了心里。”三夫人说完,看着姜姝便是一笑,“这都是缘分。”   姜姝快到嘴巴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   神色微微发愣。   她不会瞧错啊,那日从姜家回来,她坐在马车上瞧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十个螺。   十全十美,同她是天配的姻缘。   怎会只有两个……   “我……”姜姝正要开口,珍姐儿又缠住了二夫人,囔囔地将来要替她说一门只有两个螺纹的夫家。   姜姝被这一岔,又不好再捡起刚才的话,只得闭了嘴沉默着。   身旁的侯夫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脸上的疑惑,一直都没吱声,如今裴家的名册一下来,身份之事,怕也瞒不住了。   ***   皇上一早起来,又被太子派来的人给闹得烦不胜烦。   秦裴两家的案子已经结了,该洗的冤屈也都洗了,他还想要什么,如此不知足?   “都给我滚,滚。”   皇上又将那墨宝和纸张一并扔在了地上,几日下来,脸上虽有着精神劲儿,眼里却早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冷静和精明。   朝中大势已归附于太子,他就是个挂了名的皇上,不敢面对臣子,不敢上朝再遭受一次诛心。   皇上刚打砸完,太子又派人姜秦裴两家冤死的名册送到了他手上。   上百条人命,个个都是冤魂。   皇上先翻开了秦家的名册,最前排的一列,几个旧人之名赫然在册,皇上盯着上面一个个的名字,透过白纸黑墨,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双目渐渐地生出了慌乱。   尤其是见到秦家那位长子的名字时,想起了他战胜归来,撞死在地牢之前对他说的那一句,“即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你惠康帝也得偿还。”   皇上目中的恐惧一瞬燃了起来,猛地一下甩开了秦家的那本名册。   王公公赶紧上前,拾了起来,担忧地劝解道,“陛下不想看,就不看。”   待皇上的目光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秦家的册子一扔,案上就只剩下了裴家的那本。   皇上的眼皮子一颤。   对于裴家,皇上是心痛的,长公主周霜宁,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妹,小时候两人一块儿长大,长公主尤其喜欢粘着他,跟在他身后,追着他唤了好些年的皇兄。   母后临走之前,更是万分嘱咐了他,“将来要好好待你妹妹。”   可他又做了些什么……   那夜朱贵妃同他摊牌,说出来的那番诛心之言,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当初若非陛下心头对长公主已经生出了杀意,又怎可能受我的挑拨,要她和裴大人和离,去往辽国和亲?”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荒唐至极地想法,我怎么能想到陛下当真就听了我的了?”   那尖锐的语气和那双带着讽刺之笑的眼睛,简直让他难以呼吸。   皇上一双手紧紧地捏着名册,恨的咬牙切齿。   妓,子无情,她就是个毒妇!   他这辈子,能沦落到如此地步,都是拜了那个妓,子所赐。   当初自己就是被她蒙蔽了双眼,才没将霜宁的相劝听进去……   长公主早就告诉过他,朱鸳不可信,他却以为她是被皇后收买,被韩家收买了,故意欺负和栽赃她的宠妃。   皇上怀着沉痛的悔恨,颤抖地打开了裴家的那本名册。   周霜宁,长宁公主的名字在列在了第一个。   看到那名字时,皇上的心口又是一阵刺痛,手指头轻轻地抚摸着上头的墨迹,悲痛地低喃,“阿宁啊,莫要怪皇兄,朕也是被奸人所蒙蔽……”   皇上悲恸了一阵,目光才又缓缓地往下移。   裴老夫人、裴国公、裴家的几个兄弟和子女,赫然在列,他记得很清楚,灭族之时,朱成誉汇报上来的人数,统共是五十人。   后面那些人的名字,皇上也不太感兴趣。   一番看完,初时还未反应过来。   等他慢慢地合上名册了,才突地察觉出了哪里不对。   一时,那目光便带着一股子的精光和敏锐,心头的跳动,不知不觉的加快,忙地又翻开了刚合上的名册,一双眼睛从头到尾,死死地盯着那些名字,挨个的寻了下去。   按理说,裴椋是长公主和裴国公的儿子,那名字,应该在裴国公之下。   然裴国公名字底下的那一行,却不是裴椋。   皇上吞咽了一口唾沫,将那悬在嗓门眼上的心,极力地压了下去,伸出了手指头,一个一个地仔细地查看着上头的每一个名字,一双眼睛就快贴到了名册上。   一遍过后,翻到了最后一页,却还是没有看到裴椋的名字。   皇上心头一沉,再匆匆地瞧向了名册最后,礼部计算出的统共人数。   不是五十人,而是四十九人。   恰好就少了一个。   就算是礼部写漏了,那最后的人数也该是五十人才对,可如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四十九人。   名字没有录入亡魂名册,唯一的可能,那就是还活着……   皇上背心突地一寒,那被他极力压下去的心脏,不知何时又提到了喉咙口上,逼得他张开嘴,缓缓的直起了身。 第122章   太子派人将册子送过来后, 王公公还没过目,如今见皇上瞧完了两本册子,心情竟是如此激动, 倒不明白,那上头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陛下……”   皇上未等王公公说完,便轻轻地将跟前的那册子移到了他跟前。   自个儿则是呆在了那,久久都没回过神。   裴椋,长公主唯一的儿子, 还活着?   都十五年了……   若真活着, 他怎么可能连半点消息都没听说。   可一想到如今的太子妃,秦家的那个余孽, 之前不也什么消息都没,突然就出现了?   秦家的余孽被韩国公接了回来, 换了个姓,当成了庶女来养。   那裴椋呢?   裴椋又是谁?如今又在哪儿。   皇上呆愣的这一阵, 王公公已认认真真地将裴家那名册看了一遍, 同皇上一样, 最初并没有察觉出异常来。   王公公又看了第二遍,才终于明白了, 心头升起来的愕然,不亚于皇上。   当年裴家可是一个不留, 那小世子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在了杂草堆里,面目全非。   可不就是面目全非……   王公公心头一跳,神色中瞬间流露出来的惊愕, 隐隐带了几丝振奋, 一时叹出了声, “小世子,竟还活着……”   王公公见过小时候的裴椋。   粉粉嫩嫩的一个肉团子,人人都说外甥随舅,那长相,比起文王和太子来,同皇上更像。   那时皇上还挺喜欢他。   时不时将其接进宫中玩耍,只要他一进宫,文王也就来了乾武殿,跟在他的身后,如同一条尾巴,两人一闹起来,就差将乾武殿给掀了。   自个儿则是跟着他们屁股后面善后。   时光如梭,也最是无情,转眼十几年,早已是物是人非,这人倒真不如活在幼童之时。   不久后,皇上便对裴家起了疑心,再加上长公主同朱贵妃之间又合不来,发生了几次矛盾后,皇上和长公主之间地关系,便开始疏远。   直到误会越来越深,让皇上对其生了杀心。   当初他也曾劝过皇上,可那时皇上的心智已经被朱贵妃蒙蔽住了,哪里肯听,一心想要裴家和秦家死,好给文王腾地儿。   谁劝谁遭殃。   自个儿就曾为了替那位小世子求了一句情,险些被皇上调去了内务府。   没成想,如今竟然还活着。   许是王公公声音里的庆幸,太过于明显,皇上一时侧过头,目光探究地凝着他,王公公忙地垂下头,再也不敢吭一声。   皇上坐在那,心情平复了好一阵,才做足了心理准备,同王公公道,“去打听一下,到底是谁?”   太子想方设法地替其洗刷了冤屈,列好了名册,既然活着,如今也该现身了。   十五年了。   他到底是何模样……   王公公点头领命,躬身走了出去,一番打探,却没问到一个可靠的消息。   只打听到秦家和裴家的墓碑已经重立,两家的府邸也正在修缮,太子亲自赐了两块崭新的府扁。   太子妃也正了名,从韩家的庶女韩漓,变成了秦漓。   宫中礼部,已经将所有名册上的名字都更改了过来。   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唯有裴家那位没记在名册上的裴椋没有动静。   王公公打听不到消息,便又托人去确认了一番,“裴家的小世子当真还活着?”   这回倒是得到了回复,那小太监回来回话,斩钉截铁地道,“还活着,太子亲口说的,改日会正式发出公函,连着秦裴两家的冤情,一并传送到大周各处。”   既如此,裴椋活着的消息,便也如称坨,实锤了。   王公公将话传给了皇上。   皇上神色依旧呆木,似乎还未从那惊愕中回过神来。   原本以为他自己退出了这场争斗,所有的东西都让给了太子,就能安稳地过日子了。   谁知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一面是太子逼着下罪己诏,一面又迟迟没有范伸的消息。   如今又有了一个还未现身的裴椋。   案情的细节被太子扒出来后,当年谋逆案的真相,已经不单单只指向了朱侯爷,还有他这个亲舅舅。   就算太子不去煽风点火,裴家四十九条人命的仇恨,也会让他想到自己的头上来。   届时,他该如何面对他?   皇上心头没有一刻松懈,时刻被吊着,安不下心。   一日下来,皇上的精神总是一惊一乍,脑子里时不时地跳出昔日那一张张面孔,神经崩得极为紧张。   每每不知所措之时,总会习惯的想起范伸。   他好不容易磨出来的一把刀,如今正是需要他的时候,却不在身旁。   他后悔了。   当夜他就不该那般冲动,将自己的人和兵符都放进了一个盘子里。   结果鸡飞蛋打,什么都不剩。   皇上突然又想起第一次见范伸,他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跟前,腹部的鲜血流出来,衣袍都浸透了,那张脸,却依旧平静如初。   之后,便是很多次他不怕死的经历。   那样一个狠绝的人,当真落入到了太子手里,想不到办法出来?   还是说太子早就将人给杀了。   倘若如此,永宁侯府不可能没动静,昨日他就让王公公向永宁侯府放出了消息,人多半在太子手上。   如今永宁侯府,还能按耐得住,没来找自己,多半是直接找上了太子。   这个时候,双方还没掐起来,便说明,人应该还活着。   天边的余晖散尽,黑幕刚落,又下起了一场急雨。   皇上一筹莫展,身子有些疲倦,早早就躺在了床上。   上回在大殿上晕倒后,是范伸去镇国寺从常青法师那拿回来了一颗丹药,才将他的命保住。   服用那丹药后的头一日,皇上觉得身上的精神气十足,又恢复到了之前。   如今过了两三日,药丸的功效,彷佛正在慢慢地减退。   尤其是皇上的心头开始波动后,便觉得精神跟不上来,一阵一阵地疲乏。   虽疲惫,却又睡不着。   屋外的雷雨闪电交加,皇上脑子里那些叫嚣了一日的杂念,也随之旺盛了起来,一双眼睛不敢离开灯火半分。   带那明亮的灯光照进了眸子,暂时驱散了心头的恐惧之后,皇上才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皇上又找来了王公公,吩咐道,“派个人去一趟侯府找那位世子夫人,问问,范大人如今在何处。”   他必须得找到范伸。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范伸去替他完成,就算不争这天下了,他也不想这般等死下去。   王公公听完一愣。   侯府的人已经寻了好几日了,昨儿他才去送了信,当时侯夫人一双眼睛都急红了,若那世子夫人知道去处,侯大人断不会如此着急。   皇上怎还去找那世子夫人……   皇上自有他的主意。   当初范伸为了那么个病秧子,不惜毁了自个儿的名声爬了人家的墙不说,后来去江南办差,还偷偷地带到了身边。   足以说明,那病秧子就是范伸的命脉。   不管范伸如今在哪儿。   只要王公公去永宁侯府找上一回他的那位夫人,再放出消息,以他范伸对那病秧子的在意程度,定会想办法出来。   王公公偷偷的瞟了一眼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便也明白了他心头打的什么主意。   当下出去寻了个人往永宁侯府赶。   内心还在盼着范伸能在皇上生出疑心之前,及时回来,一抬头就见一团黑影,从对面长廊的拐角处,走了过来。   即便是雨夜天黑,看不清对面的那张脸,就那熟悉的身型,和稳沉的步伐,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是范伸。   王公公长吸了一口气,鞋底在那沾了雨水的地板上一磨,发出了一道刺耳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兴奋,声音都结巴了,“范,范大人。”   回来了就好。   对面的人影越来越近,到了屋前,里头明亮的灯火清楚地笼罩在他身上,那张脸,这才露了出来。   确实是范伸。   几日不见,范伸的神色依旧还是那般平静,对王公公点了点头,正要抬脚往里跨去,胳膊便被王公公一把拽住。   王公公轻轻地将他往跟前一拉,小声道,“陛下受到的惊吓不小,如今已知道,大人落入过太子之手……”   范伸目光顿了顿,“多谢公公。”   王公公没应,垂下目光,就似是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声音一瞬提高,唤了一声,“范大人。”   如今太子已然当道。   陛下身边的这些人,迟早都要跟着而去,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总不能还未落入对方之手,先被疑心,送了命。   那可是十万兵符啊……   王公公不知道范伸进去后会如何交代,但陛下暂时应该也不会将他如何。   陛下还离不开他。   屋内,皇上的眼睛盯着那灯火盯久了,便有些泛花,正耷拉着眼睑,要合不合时,突地听到了王公公的声音。   那一句“范大人”瞬间驱散了他的困意。   皇上激动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鹰,紧紧地看着范伸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在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上,仍带着一股处事不惊的冷静之后,皇上的心顿时稳了下来。   “陛下。”范伸走到他跟前,行了一个礼,并未向其禀报自己消失了这三日所发生的事情。   皇上竟也没问。   许是这几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太过于强烈,如今见到自己一手养出来的那把刀回来了,一时的冲击,让其丧失了理智。   几日以来所受的憋屈,也瞬间有了底气愤怒。   皇上迫不及待地招手将范伸唤到了跟前,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怒火将那瞳仁烧得通红,急切地问范伸,“朕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范伸还未答,皇上又咬牙切齿地道,“韩家和太子必须得死,还有那裴家,竟然还有一个余孽活着……” 第123章   皇上的言语和表情都带着偏激和疯狂。   这一激动耗了他不少的力气, 身子虚弱地靠在了床头上,只余了一双眼睛还在努力地撑着,迫切地等着范伸给他一个答复。   比起皇上的激动, 范伸的神色自来淡然,不慌不忙地安抚道,“陛下不急,慢慢说。”   王公公见他又喘了起来,忙地出去, 打算去备一盏热茶。   屋外雷雨的声音, 压过了雨夜里一切的动静。   等王公公出了里屋,脚步刚跨过那条门槛, 一股压抑的沉寂突然迎面扑来,王公公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几个小太监, 心头一个“咯噔”,一双手脚霎时生了凉。   过了好一阵, 王公公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屋内灯火明亮, 一身滚龙绣袍的太子, 正沉默地立在王公公的对面。   那笔直挺拔的身躯,和那张朝气正盛的面孔, 即便是如今对自己微微展出了笑意,也无法抹去他身上彰显出来的那股威严。   而在其身后不远处, 被皇上囚禁在王府的文王,今夜也来了。   王公公便也明白。   一切都结束了。   他范大人,又何曾失策过……   王公公张了张嘴,在太子的注视之下, 那已然苍老的身子终究是慢慢地躬下了腰, 无声地唤了一声, “太子殿下……”   雷鸣底下,整个皇宫彷佛都安静了下来。   范伸的沉稳,多少安抚了皇上心头的急躁,皇上没再激动,如今范伸人回来了,他便不能乱。   那些堵在他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的东西,他得一桩一桩地理出来。   与以前一样,同范伸仔细地分析利弊,再商议出解决的对策。   皇上平静下来后,最先想灭的依旧是韩家,“这回,是我们太大意了,如今唯一能翻盘的机会,便是从韩家入手,秦裴两家的案子虽已经翻了案,但翻的只是私藏火药的案子,等到世人知道替两家翻案的韩家实则是私通敌国的卖国贼子,在百姓和朝臣的心中,这一切自然也会产生动摇。”   秦裴两家的忠诚,包括太子揭发他的那些罪状,都会跟着一并出现转机。   是以,他并非没有机会,只要范伸替他灭了韩家,将韩家私通敌国的罪证公布于世,他便能借势翻身。   范伸自己主动地坐在了床边的木登上,慢慢地听他说完,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好办法。”   皇上听他同意了自己的意见,一时又来了劲,身子往上移了移,又道,“至于太子那,你去一趟镇国寺,找常青法师拿点东西,找个时机喂给他,不必致死,只要他不再来找朕的麻烦,不来同朕碍事……”   里屋同外屋之间,仅仅隔了一道墙。   一道雷鸣之后,皇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了外屋,王公公眼皮子阵阵发抖,不敢去看跟前太子的脸。   屋内的每个人都垂着头,没人知道太子是什么神色。   皇上的话音落下后,里头突然没了动静,半晌后又才听范伸确认了一句,“陛下想好了?”   什么想不想好,皇上压根儿就没在意,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倒不至于真如他那般狠心,非得让自己死,但他不能让太子再长出羽翼,先暂时将其控制住,待他将来身子好了,再养出一个儿子来,也不是不无可能。   到那时,他再死也不迟。   皇上心头不停地在盘算,盘算久了,便生出了幻想。   范伸便点头,“好。”   皇上继续做着梦。   扳倒太子之后,他的势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韩家,秦家,裴家,也都会走上同朱成誉同样的路。   想起朱成誉,皇上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侧目同范伸交代道,“文王留不得了。”   朱贵妃的身份暴露后,文王只会成为他永远也抬不起头的污点。   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都能狠心下手。   更何况那个野种。   自己带大的又如何,昔日投在他身上的那些感情,每每一想起来,都会让他感觉到耻辱。   哪里还能如往常一样,对他还有感情。   “文王死后,他的尸骨不能入皇陵,他不是朕的儿子,你还得想个办法,让其戴罪入土……”   等到这回翻身,他便如同凤凰涅槃,重生一回,过去那些所有的污点,他都要一一抹个干净。   范伸侧目,目光在皇上的脸上扫了扫,又问了一声,“皇上想好了?”   屋外的文王,没有太子的镇定,一口牙咬得“咯咯”直响,眼见就要控制不住了,太子及时地同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在门前的几个侍卫立马将其带到了外面。   头顶上又响起了几道雷鸣声,皇上那眼里的梦终于慢慢地醒了过来。   他想得有些远了。   当前最紧要的,还是自保。   先得让太子不敢再随意进出他乾武殿,同他索要罪己诏。   “明儿你就亲自守在朕的殿外,看他太子还敢不敢派人来……”皇上相信范伸,当年他能护住他免遭刺客的袭击,如今也能护着他渡过这一道难关。   皇上一个恍惚,也不知道适才那话,范伸有没有应他。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皇上有些疲惫。   伸手让范伸扶了一下,身子躺了下去。   躺下后,皇上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略微地缓了缓,脑子却没有半分松懈。   范伸不见的这三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除了韩家,太子,文王,还有什么……   皇上终于又想了起来,侧过头让范伸去将跟前桌案上的那本裴家亡魂名册拿了过来,恼恨地道,“十五年前,不只是秦家逃出了一个余孽,裴家居然也逃出了一人,裴家的嫡长子,小世子裴椋还活着……”   范伸依了他言,转身拿了册子,再次返回坐到了木登上,眸色看似平平淡淡,里头却藏了一股暗流。   是压抑了十几年,即将解脱前的隐忍。   范伸懒懒地应了他一声,“是吗。”   皇上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之中,并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怠慢,继续同其道,“朕之前便同你说过,朕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不少,要说不后悔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这头一桩后悔的怕就数当年的裴家,朕没去保住长公主,任其受了诛连。”   范伸此时正看着那名册上,长公主的名字。   手指看似轻轻地划过,指腹处的血液却被压制住,渐渐地生了白。   范伸没有说话。   皇上又看了他一眼,“可后悔了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诚然这也不是朕一人的错,是朕当年识人不清,听信了那妓,子的谗言,才被蒙蔽了心智,如今裴家翻案,太子却将这些罪状暗自都指向了朕,旁人也就罢了,裴家那余孽当真还活着,他岂能善罢甘休?”   范伸的眉梢轻轻一挑,继续盯着手里的册子,目光从那一个个亡魂的名字上,缓缓地略过。   躺在床上的皇上侧目,也只看到了他垂下的一排眼睫,眸子里生出了几分疑惑,“按理说,裴家一翻案,裴椋也该现身了,可今儿朕派人去查,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朕倒是好奇,这些年他到底身在何处,到了此时,还能沉得住气……”   皇上心头又开始生了乱,回过头,目光盯着明黄的幔帐顶,又下了一个命令,“明儿你去查查,朕倒要看看那余孽,长成了什么模样。”   话音一落,范伸那手里的册子“啪”地一声,突然合上。   皇上被这一声动静打断了思路,微带意外地望了过来。   范伸已经抬起了头,身子笔直地坐在了木凳上,目光直勾勾地对上皇上那双探究地眼睛,唇角勾出了一道隐隐的笑意,平静地道,“他在。”   皇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却看清了他脸上那抹冷漠且懒散的神色,心头顿时猛地一沉,呼吸渐渐地紧张了起来,提着喉咙,轻声问道,“何意?”   范伸没立即应他。   转身将手里的名册,搁在了木几上后,才又认真地对上皇上那双惊愕惶乱的眼睛,微微朝其倾下了身子,低声一笑,“我说,他就在这。”   那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里,隐藏了十几年的仇恨,慢慢地浮了上来,让那双眼睛一时变得深邃复杂。   屋子里死一般的安静。   连着那雷鸣电闪的声音都消失了一般。   半刻后,范伸在皇上惊恐的注视下直起了身,目光带着明显的攻击,轻松地问他道,“舅舅想如何瞧?觉得我像吗?”   皇上的眼珠子木讷地一转,早已没有了反应。   脑子里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声“舅舅”之后,变成了一片空白,再也没了半点神智,一双眼睛只木讷地盯在跟前的这张脸上。   那恐惧和惊慌,如同黑墨落上了纸张,迅速地在他眼底蔓延开来。   舅舅。   范伸,裴椋……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那是他培养出来的一把刀啊……   皇上还来不及去想其中那些可怕的细节,便察觉出了心口被堵住的异样,忙地想起了被自己提起来的那口气,还没有落下来,急急忙忙地一阵喘,脸色憋的通红,身子和手脚也都跟着发起了抖。   别说是皇上。   外屋的王公公也被那惊人的消息,震惊地双目发直,身子摊在了那地上,默默地念叨了一声。   天爷啊……   这都是报应啊。   范伸看着床上急喘不止的皇上,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在他的胸口上一按,将他的那口气帮他顺了下来,又才平静地道,“舅舅不是说我长得像你吗,这么多年,怎就没认出来。” 第124章   皇上愈发惊恐地盯着他。   那张脸咋一瞧英气逼人, 细细一看,却又有几分入骨的艳丽,周身透出来的那股慵懒和高贵, 明明白白地像极了长公主。   这样一张脸,竟然从没有一个人去质疑过。   皇上曾经是生出过疑问,但他并没有去怀疑。   因为太过于荒唐,太过于离谱。   与世无争的永宁侯府,怎么可能同裴家扯上关系, 侯府的世子, 又怎么可能是裴家的余孽。   当年他是亲眼看着他的尸骨被收捡,那腰间还挂着他送给他的一块玉佩。   怎么可能会错。   可就是这么离谱的事, 如今当真就发生了。   皇上的目光在那张脸上,突然之间就找到了太多的熟悉之处, 几乎没有一丝怀疑,就断定了跟前的人, 确实就是当初那个曾经被自己抱在怀里逗过, 又亲手杀死的亲外甥, 裴椋。   皇上下意识外地想往后躲,却发现身子僵硬, 无法动弹。   心头涌出来的惊愕和恐惧,让他顾不得去想他适才所幻想的所有一切是不是泡汤了, 整个人便先被那真相所带来的恐惧刺激得频频黑目。   恐惧,这么多年被自己当成了亲信的人,在助他完成每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心之举,不仁不义的密谋之时, 心头却怀着滔天的阴谋。   又恐惧, 那人还是裴家的世子, 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曾经被他谋害了全家的亲外甥。   皇上不敢仔细去想,自己曾在他面前提起裴家之案时,他心里到底是何感想。   这些年,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了心扉。   回想起来,自己在他的面前几乎是透明的,每一桩龌龊之事,内心的想法,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样被他信任和信赖的一个人,突然说他就是自己害死的裴家余孽,是曾经自己亲口当着他的面,讲述了其残害经过的受害者,谁又能承受得了这份真相?   皇上即便是缓过来了那口气,呼吸也无法再恢复到正常。   他曾将这长安城能怀疑的人,都想了一圈,觉得人人都有那个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范伸身上。   从一开始,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忍辱负重,一步一步地规划,先是朱侯府的朱枣,再是朱侯爷,接着便是朱贵妃,文王,还有他的十万兵符……   那些他总觉得缺了一条线才能将其串联在一起的事情,如今也都豁然明白了。   自己能有今日,早就是必然。   皇上猛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不敢再同他直视。   范伸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脸上,看着那张脸变化莫测,又震惊,又激动,又难以置信,又恐惧。   就算此时他闭上了眼睛,那躺在床上不断发抖的身子,也在证明这个真相,对他的冲击之大。   范伸今日能来这,为的便是这一幕。   身形笔直地坐在那张木凳上,静静地看着曾经那个阴狠毒辣的帝王,时隔十几年后,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苍老无用的可怜老人。   眸子深处的波涛轻轻地翻涌而过,倒是比事先要平静很多。   许是这些年,自己在谋划的过程之中,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临到跟前,便也没有了过多的激动。   范伸将目光从那张苍白的脸上挪了回来,又从袖筒里拿出了一张纸。   纸张的最上方,赫然几个字,异常明显。   罪己诏。   范伸将那张纸抖开,也没拿给皇上看,再次弯身,从被褥上抓住了皇上一只颤抖不止的胳膊,拖到了床榻之外。   如同那日文王取血认亲一般,一刀子划在了他的指腹上。   将那流血不止地手指头,对着那份罪己诏干脆地盖了上去,“罪状我都替你写好了,不用再让你自己去想,这些事,一直由我代劳,今日我也算最后一次,为你效劳。”   他清楚地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做不到太子那样顾全大局,君子所为。   范伸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让皇上签下了那份自己替他列举出来的罪己诏。   如皇上所想,他所有的恶行和见不得光的东西,范伸都无比的清楚。   写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皇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指头按在了白纸黑字之上,张大了嘴,用尽了力气,呼了一声,“王兆……”   王兆人呢。   他去哪儿了……   范伸由着他叫,没有半点慌乱,将那罪己诏收好,重新放入了袖筒之后,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陛下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皇上急促地摇头。   他什么都不想问,他只想让他赶紧出去。   范伸根本没在意他是不是想听,一件一件地问了起来,“陛下是不是想问朱侯爷的下场,是不是我算计的?”   范伸扫了一眼皇上。   见他激动地张着嘴,也没指望他能吐出一个字来,干脆地认了,“没错,是我。”   “还有朱贵妃,很早我便知道她是朱侯爷养出来的一匹瘦马,倒也不至于人尽可欺,不过是心思肮脏了些,早年想抓住朱侯爷的把柄,不让其轻易出卖了自己,才玩了一出戏码,将朱侯爷算计了进去,其余的,还真没有发生什么。”   皇上那双原本已经如死灰的眼睛,突地又动了动。   范伸一笑,又告诉他了一些事,“朱夫人身边的那丫鬟,实则没有听到什么秘密,只不过你们个个做贼心虚,非要致人于死地,秘密是我告诉她的,文王也是我故意安排的,云湘阁的那位画师,也是我提前安排好的。”   皇上尽管已经知道这些年,他一定做了很多阴谋。   但如今一件件地说出来,便犹如一个巴掌火辣辣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又痛又侮辱。   衬得他就似是个傻子,愚蠢至极。   范伸说完了后,便也没再呆了,看了一眼那被褥地下不断抽搐的身子,起身脚步一转,正要往外走去,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文王认亲的那碗血,你没看吧?”   皇上已经不想再听他说出任何的言辞。   生怕从他的嘴里,又吐出了什么让他难以承受的阴谋,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身上的被褥,耳目齐齐闭塞。   然范伸那道平静地几乎慵懒的声音,还是入了他的耳朵,“碗里的血融了,他是你的儿子,应该没错,当初但凡你看一眼,我的计谋也不会如此顺遂。”   皇上的眼珠子,就差跳出了眼眶,猛地一番挣扎,嘴里嘶哑地发出了几声,“来人……”   范伸拿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鼻尖,往身后外屋的灯火之处望去,无比遗憾地切断了皇上刚燃起来的希望,“很可惜,你适才同我说的那些话,恐怕他已经听到了。”   范伸没再停留,也没再去看床上皇上那急促喘息的模样。   步子跨过里屋的门槛,抬头看了一眼守在外屋神色有些恍惚的太子,一句话也没说,只将手里的那张罪己诏交到了他的手上,打了一声招呼,“我走了。”   走了两步,身后的太子突然唤了他一声,“裴椋。”   范伸的脚步一顿。   没应也没去纠正,身影从那门槛上一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太子便也明白了,回头收好了那份罪己诏后,便同身旁的人交代,“明日知会礼部,改名册。”   ***   侯府。   晚翠打着一把伞,提着一盏灯,陪着姜姝痴痴地坐在了院墙前的长廊靠椅上,已守到了大半夜。   只因夫人非说,世子爷今儿晚上,一定会从这里下来。   晚翠劝也没用。   天色刚黑的那阵,雷鸣声就差将地儿给掀起来了,宫里忽然上门了一拨人,敲了侯府的门,开口便传召了世子夫人。   等到姜姝撑着伞紧张地到了门口,那宫里的太监,却只问了她一句,“范大人可回来了?”   云里雾里的一句话,让姜姝心头陡然生了寒。   自从见了那只四爪龙的荷包之后,姜姝便明白了,范伸到底是谁的人。   随即摇了头,反问了一句,“大人没在宫里?”   那人是范伸还未回到乾武殿之前,王公公奉了皇上的口谕,去侯府问话的太监。   问完了,记住了姜姝的反应,那太监便也没有多留,转身就走了。   姜姝回来后就睡不着了,让晚翠去寻管家,送一簸箕核桃过来,她打发一下时辰。   管家见到姜姝后,嘴巴一个没关住,便说起了昨夜,自己见到的那惊人一幕,“奴才也是被吓到了,怎么也没料到,那从墙上翻下来的人,会是世子爷。”   姜姝听完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出来的理论,硬说今儿世子爷一定会出现在这儿。   等久了,晚翠就差壮着胆子,给她讲讲那守株待兔的典故了。   刚要开口,就见那被雨水滴得“啪嗒”只响的院墙上,一道黑影攀着那墙头,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黑色的筒靴稳稳地落地,砸起了一片水花。   晚翠还未反应过来,跟前的姜姝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兴奋地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回来了吗。”   晚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真要说,那就是世子爷恐怕尤其喜欢翻墙。   然两人此时都还不知道,范伸已经回了一趟东院。   从宫里出来,范伸什么事都没再想,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东院,进屋后却没见到人。   屋里的丫鬟急急忙地忙禀报,“夫人说,今儿世子爷会,会翻,翻墙,人已经去了院墙边上候着了。”   范伸神色一顿。   屋里的丫鬟还未来得及出去寻人,就见其脚步一转出了屋子,也没走里院,又出了一次府门,到了昨夜翻墙的地方,一身湿透,愣是让她合了意。 第125章   姜姝见了人, 当下就要往雨水里冲,范伸一抬手及时地止住了她,“站好。”   久违的声音入耳, 熟悉又陌生,如蜜糖带着几分心跳灌入心田。   姜姝听了话,立在廊下台阶处,看着他慢慢地靠近,上扬的唇角犹如缓缓绽放的花儿, 一点一点的晕开。   直到范伸的脚步堵到了她跟前, 姜姝心底的雀跃,再也按耐不住, 垂下头鞋底轻轻地蹭了一下脚下的台阶,扭了扭身子。   倒是想就这么扑过去, 可分隔的这几日,两人之间突然有了些陌生。   那股陌生, 让姜姝临时生了怯意。   生怕自己对他的思慕心切被看了出来, 再迎起头来, 姜姝便抿紧了唇瓣,努力遮掩住了心头的欢喜, “回来了。”   “嗯。”范伸看着她,身子往前一凑。   姜姝被迫地往后一退, 待站稳,见其又逼上来一步,姜姝才抬头,一眼便望进了那双深邃沉沦的目光之中。   黑如墨的眸子里彷佛燃出了一簇火, 将她逮住困在了里头, 灼灼直烧。   姜姝心肝儿一提, 所有的心理防线,一瞬,全都土崩瓦解。   范伸来不及阻止,湿漉漉的胸膛,便被抱了个结实。   范伸拉了一下没拉开,便也随了她,偏头往她躺在自己胸前的脸上瞧去,低声道,“让我瞧瞧,长变了没。”   姜姝已经知道他昨夜回来过了,肯定是看过自己的。   再说,五六日,能有什么变化。   姜姝没去拆穿他,一张脸在他的胸膛上轻轻一滚,躲过他的目光。   范伸垂头宠溺地看着她在自己身上蹭。   一番僵持。   姜姝终究还是抬起了头,缓缓地凑到了他的跟前,心底的思念之情,这回没有半点掩饰,赤,果果地显露在了脸上。   四目一对,均是沉默。   也不知为何,姜姝心头突地一酸,许是喜悦过了头,容易生出悲伤,眼里瞬间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嘴角一颤,满腹的高兴尽数化成了委屈。   在那水珠子快要落下来之时,跟前的人黑眸一深,毫无防备地俯身下来,轻轻地在她那张朱唇上一啄,声音带着沙哑,“想你了。”   漫天豆大的雨点子,在两人的身后砸出了“哗啦啦”的声音,在唇瓣想触的瞬间,两人都从那嘈杂的雨声之中,听到了彼此的一声心跳。   范伸顿了顿。   姜姝却突地闭上了眼睛,主动往上一啄。   动作生疏却有着致命的引诱,那唇瓣之间的撕磨,顿时由缓至促,渐渐地倾入了久别之后的疯狂。   姜姝乱了呼吸,声声呜咽淹没在了她的喉间。   晚翠提着灯,早就背过了身子。   良久,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传来,等晚翠回过头,便见夫人已经被世子爷横抱在了怀里。   从墙根处,一直抱到了东院门口。   等心口的激动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后,姜姝才意识到这般被他抱着,有些羞人。   到了屋前,见他还没准备放自己下来,姜姝便挣扎了一下,“夫,夫君衣裳湿了,先去沐浴,我不急……”   范伸没放。   “夫……”姜姝还欲挣脱,直接被范伸打断,“一起。”   姜姝的身子瞬间僵硬。   范伸垂目看了一眼她陡然红透的脸颊,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否认自己确实如她所想,生了心思。   十几日了。   她不急,他急。   范伸一路将人抱到了浴池,珠帘在两人的身后一落,才松开了她,将人放了下来。   东院的丫鬟,已经知道范伸回来了,早早就去浴池调好了水温。   此时浴池里的水汽腾腾如云雾缭绕。   姜姝脸色如猪肝地立在那,看着他在自己跟前宽衣解带,心头明白接下来大抵会发生什么事后,那脸上的温度便越来越高。   小日子完是完了,可是府医王大人说……   范伸的外杉都褪了,回头见她还杵在那不动,瞥了她一眼,便也没再逗她了,“衣裳湿了,早些更衣。”   范伸的衣裳是被雨水淋湿的,姜姝的则是在他身上蹭湿的。   姜姝往自己身上望了一圈,抬起头,范伸正好褪了身上最后一件衣裳,黑色的外袍,暗红的中衣,最后是那青色的里杉,连着那裤头,在她的注视之下,一件不留,都堆在了他的脚下。   姜姝什么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眸子霎时圆瞪,猛地垂下头,动也不敢动了。   半晌没听到水花的声音,倒是又听范伸道,“我帮你?”   姜姝心头一跳,继续垂着头,忙地几个摇晃,“我,我自,自己来……”   上回虽也在这有过经历……   但也有些日子了。   要真让她突然褪尽了衣裳,同他‘坦诚相待’,姜姝还下不了那个脸子。   磨磨蹭蹭了一阵,最后裹着里衣,看也没看范伸一眼,一下就没入了跟前的水池子里。   水花一起,姜姝将自个儿泡进了水里,才去偷偷留意范伸的动静。   竟也没有半点声响。   姜姝诧异地回头,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慵懒地靠在那假山石壁上,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思,直接道,“是要我过去逮你,还是你自个儿乖乖地过来,你自己选。”   姜姝心口一紧,选了自己过去。   浴池里的水,随着她的移动,荡起了一圈一圈的纹波,激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姜姝移过来,停在他三步之外,便也不动了。   抬起头忍住了心口“咚咚”地跳动,神色认真地看着范伸,煞有其事地道,“夫君,我都问过府医王大夫了。”   范伸一双眼睛,盯在她那被池水湿透的里衣上。   丝绸遇水,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子。   范伸眸子又是一暗,漫不经心地应道,“嗯,问什么了。”   姜姝声音小了些,头也往他跟前凑了凑,“王大人说,小日……月事前后七日,不易有孕。”   范伸这才抬起了眸子,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姜姝吞咽了一下喉咙,解释道,“我今儿小日子才刚结束,就,就算是那什么了,也,也是白费功夫……”   倒不如保存体力,留在月中,届时再努力一下也就成了……   范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不语,实在是不明白那颗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也懒得同她消磨下来。   直接伸手捞人,擒住了她被绸缎紧裹的细腰,入手的紧致和细腻,让他的身子微微一颤,灼灼黑眸,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明确地告诉了她自己的想法,“我想,要你。”   那股子与生俱来的侵略和霸道,带着震慑之力,从头压下,姜姝喉咙一哑,诚服了。   水底下的一层薄纱,缓缓地浮上了水面。   范伸看着她。   那双眸子生出了几分危险的笑意,快要燃起来时,姜姝又后退了一步,含着烟雾的眸子,作死地问了他一句,“夫君,想要我什么呢……”   话音一落,范伸直接从那水里站了起来。对面的水波一瞬激起。   覆盖在雪地里的一块红绸,彻底被掀落,露出了底下的一大片皑皑白雪,隐隐两朵粉浅的花儿,在那急流的水波中轻轻一晃,即隐即现。   波涛自来无情,没有半丝停留,裹了两团白雪在手,不断地撒野。   雪球越滚越大。   长在白雪地上的两朵花儿,几回险些被挤了出来,只得紧紧地稳住了脚跟,坚毅地立在了那,发出了啧啧水声。   水波并没有因此而停手,一团浪花激起,水底下裹着白雪的花枝儿,整个被提了起来。   雪白的枝干下,竟还藏着的一朵没有任何绿叶杂草的芍药。   水浪将那枝头冲到了石壁上,轻轻地掰开了底下的两根枝桠,那朵粉嫩的芍药便整个露了出来,此时已被风浪吹得微微地颤动。   风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欺身来到了那朵正绽放得绚烂的芍药口子处,缓缓地停留,不断的磨合。   愣是将那花瓣磨出了莹莹水珠,甘愿为他敞开了门缝儿,才兴奋地随着那水儿,没入了进去。   水流之处,霎时一片惊涛。   一场惊涛波浪,姜姝险些没有缓过气儿。   十几日了。   范伸心头所积攒下来的燥火也好,思恋也好,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浴池里的灯火,天亮的那会才熄灭。   姜姝虚弱地躺在床上,周身酸痛,动也不想动,最终还是裹着被褥缩在了那只熟悉的胳膊下,疲乏又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范伸也睡了一觉。   天色渐渐地亮开,日头冒出来后,昨儿夜里压在头顶上的云雾,也慢慢地消散,露出了高空上的蔚蓝。   侯夫人昨夜就已知道人回来了,悬了几日的心口,终于落了地,难得睡了个好觉。   今儿一早起来就去了虞老夫人屋里,看了一下情况,却没将实情告诉她,生怕自己一说完,她提着的一口气落下,便再也回不来了。   还是得等到宫里的诏书下来,椋哥儿名正言顺地顶着裴家世子的身份,再来同她说,好让她安心地走完这最后一程。   晨时一过,宫里便传出了消息。   先是皇上颁布了罪己诏。   为帝几十年的荒唐和罪过,每一桩都列得详详细细,整个长安城顿时一片哗然。   那罪己诏一颁布,就算是不问朝政的百姓也都明白,这天已经彻底地翻了。   所有的一切冤屈都结束了。   只剩下了裴家的那位小世子裴椋。   午膳时,几个屋里的夫人又过来了侯夫人这,一番议论,“这裴家的小世子到底是谁?怎地还没个动静呢。” 第126章   三夫人看了二夫人一眼, 倒没那么心急,“慌什么,名册都出来了, 迟早都会知道。”   “这长安城里,怕是要重新洗牌了。”二夫人担忧地谈了叹了一声,哪里能不慌?   宫里的动乱一起来,侯府上下看似一个个面上都平静无波,实则心头早就点了一把火, 煎熬地候着。   长安城内谁不知道, 永宁侯府的世子爷范伸,是皇上的人。   更何况永宁侯府的人。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爬的越大,所承受的风险便越高。   一场宫变, 曾经范伸有多瞩目,如今就有多危险。   更何况这最后还是皇上输了, 太子赢了, 世子爷离开的这几日, 府上的人都在留意着。   不知道世子爷这回会如何,而将来侯府又会是个什么趋势。   二夫人那话一落, 气氛瞬间就沉了下来。   三夫人不是不急,不过是都藏在了心里, 没有表露出来,此时听二夫人说完后,便也按耐不住,看向了侯夫人。   侯夫人这两日, 尤其的安静。   案子没有落下来时, 她日日夜夜都在盼着, 椋哥儿能替自己,替自己的家族洗刷冤屈。   能让秦裴两家光明正大的能翻案,恢复家族的清白。   如今一切尘埃落地,侯夫人虽高兴,心头却又堵上了一块石头,郁郁不乐了。   一头希望太子的颁布身份的那诏书早些下来,还椋哥儿一个真正的身份,一头却想,再拖几日也好。   裴家的府邸,太子已经在修缮了。   最迟一月后便会完工。   在翻案之前,她便料想到了今日,可当真事情到了跟前,那心里的复杂和矛盾,远远超出了她的设想。   舍不得,却又留不得。   她不能去干涉他的意愿,也没有资格去干涉,即便是心头想他留下来,她也无法去开那个口。   三夫人见她似乎又出了神,以为她也在操心范伸的安危,并不知道昨儿半夜范伸已经回来了,又担忧地问了起来,“世子爷还没回来?”   侯夫人被三夫人凑在跟前一问,一个恍惚后,才猛地回过了神,笑了笑道,“放心,人已经回来了,昨儿大半夜急着赶回来见媳妇儿,这不还呆在屋里没出来呢。”   二夫人、三夫人面上均是一愣,随后心口便踏实地落了地。   人回来了就好。   这长安城里,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世家不少,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大树一倒,底下的人总得该有个去处。   前儿见了那公告之上,并没有永宁侯府的名字,众人也就松了一口长气。   如今再听世子爷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便知,这一关,世子爷和永宁侯府是齐齐渡过去了。   二夫人心头踏实了,腰杆子也不由直了几分。   藏在心里的话才敢说出来,“以咱们世子爷的处事之道,还有那玲珑心思,别说是我自夸,放眼长安城,也寻不出第二个人来……”   二夫人说完,便目露感激地看着侯夫人,“亏得大嫂会生养,养出了个成器的伸哥儿成才,否则就我二房这只枝脉,哪能有今日的荣光……”   二夫人说的这话,倒是没错。   换做另外一个人。   就凭世子爷这些年替陛下做的那些荒唐之事,还有公然对抗太子和韩家,这回落到了他们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世子爷却能全身而退。   人没事了,就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往后的前程如何,这时候也没必要去考虑。   大不了就是丢了大理寺卿那顶官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定。   后院的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朝堂,今儿难得开了这个口,一说起来,就丢不了手。   快到午时了,侯夫人才派人去了东院,说是今儿晚上三个院子的人一块儿吃个饭。   说是说的团圆饭,实则人人都知道,是为了给范伸洗尘。   东院里的两位主子,天亮时才歇,歇息了大半个上午,云姑过来传话时,也才刚醒。   春杏听云姑说完,便先进了屋去传话。   云姑便留在了外面的长廊上,被东院的老嬷嬷拉住,闲聊了几句,这一扯,又扯到了裴家那位小世子身上。   如今裴姐那位小世子到底是谁,恐怕已经成了长安城最大的悬案。   个个都在津津乐道。   晚翠都听了两日了,见云姑也没个靠谱的消息,便也没多停留,转身回了屋里,跟着春杏一块儿伺候两主子。   姜姝醒来后,一双腿酸痛地抬都抬不起来。   侧目一睁眼,便看到了枕边范伸的那张脸,脑子里瞬间便浮现出了昨儿夜里他折腾起人来的那股疯劲儿。   那模样,既同名门世家的世子爷沾不了边,也同那威严权臣的大理寺卿沾不上边。   倒是有些纨绔公子的作风。   什么话儿他都能问得出来,亏得自个儿还老老实实地,不知羞地回答了。   姜姝没脸见人,眼睛一闭,索性又装睡,等到范伸醒来,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下了床,穿好衣裳,去了里屋洗漱了,姜姝才睁开眼睛,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姜姝刚坐在床沿边上,春杏便撩开了帘子进来禀报道,“侯夫人派云姑过来传话,说今儿夜里有家宴。”   姜姝点头。   范伸回来了,也算是渡过了一劫,是得办场家宴庆祝。   春杏走过来,替姜姝穿起了衣裳,穿了一半,范伸便已洗漱完走了出来。   比起往日的匆忙,范伸今日显得格外的懒散,出来后便安静地立在那,看着春杏替她更衣。   姜姝也没去问他今日忙不忙。   知道如今这局势,他多半也不用上朝。   可被他这番瞧着,姜姝总觉得自个儿昨夜那失态的一面,此时正盘旋在他的脑子里,整个人都不好了,手脚一时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半晌后,便忍不住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又及时地偏过头去,假意地埋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边儿,一面轻轻地拍着,一面故作无事地道,“世子爷怕是饿了,先出去用膳罢。”   范伸抱着胳膊,身子惬意地倚在了门槛边上,目光隐含着一抹笑意,将她的这一切小动作都看尽了眼里,看够了才直起身来,走过去,直接上手搂住了她的肩头,将她往外屋带去。   姜姝身子一僵,微微挣扎了一下,脚步被带出了几个踉跄,身子彻底地被他搂在了怀里后,便也不再挣扎,强装无事地随着他走了出去。   晚翠正从外进来。   这几日外头有个什么消息,姜姝都是让晚翠去打听。   等屋里的几个丫鬟摆好了桌,姜姝落座在了范伸身旁,才随口问了一句晚翠,“还没消息?”   那女人堆里的八卦一说起来,就没个间断。   姜姝起初也没怎么关心,见众人将那镇国公府的小世子传的出神入化了,才跟着好奇了起来。   也想瞧瞧那人到底是谁。   晚翠摇了摇头,“还没呢,云姑也不知道。”   姜姝便也没再问。   晚翠退了下去。   范伸将手里的一个鸡蛋剥好了,取出了蛋黄,余下的蛋清轻轻地搁在了她的碗里,回头扫了一眼她脸色,见那脸上还带着一团疑云,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姜姝也没在意自个儿碗里的东西。   眼睛一亮,突地回头看着他,带了几分八卦的心态问道,“夫君一直在朝,消息应该灵通,可知那国公府的小世子到底是谁……”   范伸将那挑出来的蛋黄刚咽进喉咙,突地一哽,噎住了。   姜姝见他脸色憋的红了,赶紧将手边上的茶水,递了过来,“夫君慢些……”   茶水入喉,范伸才缓了过来。   等范伸的面色恢复了平静后,姜姝又才轻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悬呢,要真活到了如今,就自己的灭族之仇,恐怕早就寻到宫里去了,非要挖了朱家的祖坟不可……”   范伸拳头抵唇,轻轻地咳了一声,手指头又在那木几上点了两下,身子侧了过来,正欲开口。   谁知身旁的姜姝也侧了头,神秘地道,“夫君不知,这几日长安城的人,都将那镇国公府的小世子传得出神入化,说其若是回来了,定会压过长安城里的所有青年才俊……”   姜姝的面色微带不服地道,“这凡事被抬得太高,未免就如人意,长公主的儿子高贵倒是高贵,要说压住了所有的青年才俊,我看倒未必……”   范伸到嘴的话,又暂时咽了下去,“怎么说。”   姜姝目光匆匆地瞥了一眼他的眸子,便转过了头,含含糊糊地,“我觉得夫君就是最好的……” 第127章   范伸身子侧过来, 手搭在了膝盖上,偏着头,眼角的笑意慢慢散开, 抿着唇就那般不错眼地盯着她。   半月以来,都未曾和好好同她相处过。   要说朝思暮想一点也不为过。   如今见到了她这夸夫的模样,倒也没白让他想了那些日夜。   姜姝的余光一瞥,知道他在盯着自个儿看,强装镇定地装了一会儿, 感受到那目光迟迟没有挪开, 脸上又是一臊,觉得自个儿有些太过于舔了, 忙地又道,“倒也不是什么都完美……”   范伸的姿势依旧没变, “嗯,说来听听。”   话音一落, 姜姝便开始借坡下驴, 回过头脸往他跟前一凑, 满脸的撒娇和祈求,“昨儿夜里说的那事, 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范伸垂目盯着她微微撅起的嘴角,连是什么事儿都没问, 直接给了她否定的回答,“不能。”   姜姝眼皮子一颤,伸出了一个巴掌。   五根手指头摆在了范伸的跟前,“五日……”话还没有说出来, 见范伸的眉目慢慢地往上在挑, 心一狠, 掰下了两根手指头,“三日,三日一次……”   日日来,肯定是不行的。   范伸看着她粉粉嫩嫩的手指头,目光认真,神色却丝毫没有动容,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将她伸出来的手指头缓缓地掰弯,拍死了她所有的念头,“此事若再议下去,断也不只一日一回了。”   这事没得商量。   那被憋死的滋味儿,尝过一回,尤其深刻。   如今回来了,人已在身边,断也没有再让他憋着的道理。   姜姝垂死挣扎,再次让步,“两,两日……不能再多了。”昨儿夜里自个儿虽答应了他每日一回,可……是被他逼,逼迫的……   见范伸依旧没有吭声,姜姝便将自个儿的胳膊凑过去,将手腕上的几道清污怼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泪眼朦胧地道,“夫君,我真的周身都疼……”   “腰酸背痛,双腿无力……”   范伸看着那几道青紫,目光一闪,到底是有些心虚,脸上终于有了些松动。   姜姝及时又烧了一把火,“夫君,可疼人了……”   得。   这高帽子一戴,范伸要再坚持下去,倒显得自己不是个人了。   “今儿累了,好好歇息。”范伸说完,轻轻地弹了一下她额头,随后起身,“慢慢吃,我先去正院。”   姜姝见他松了口,整个人都为之一轻,立马换成了一张笑脸,“好,那我等夫君。”   知道他今儿过去,有话要同母亲说,姜姝也没跟着。   心头的一桩大事了了,目光这才往自己的碗里瞥去,注意到碗里那枚鸡蛋,不仅被剥了壳儿,还被取走了蛋黄的鸡蛋,不由疑惑地嘀咕道,“咦,蛋黄呢……”   范伸:……   又过了几息,范伸的脚步都往外走了,那人精似乎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回过头便冲着他道,“夫君,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蛋黄……”   那声音里带着受宠若惊和得意,显摆的明明白白。   “多谢夫君,夫君也太逗人喜欢了。”   马屁精一样的糖衣炮弹,尽管有些夸大其词,却尤其的凑效,范伸的脚步一顿,回头盯着她那张灿烂如花儿的脸,轻声道,“先歇息一会儿,等我回来后,带你去个地方。”   这话对于任何一个深院中的女人来说,都是一种诱惑。   姜姝也不例外。   仔细想了想,好像从江南回来后,他就从未带她出去过。   范伸前脚走,姜姝后脚就开始忙乎了起来,洗漱,换衣,梳头,挑首饰和头饰……   一番收拾下来,愣是费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姜姝终于满意了,正照着铜镜,便见春杏急急忙忙地进来,面儿上带着一股子难掩的兴奋,“夫人,表公子来了。”   姜姝一愣,待反应过来,立马提起裙摆就走了过去,匆匆地问,“在哪儿?”   前几日知道巫山的土匪攻到了城门口时,姜姝就曾担心过。   这土匪做大了,难不成还能来抢皇宫了。   姜姝当日便找人送了信出去,算算日子,这会子估计那信还没到表哥手上。   如今人回来了,姜姝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急切地问完,便听春杏道,“正在门外候着呢。”   姜姝本以为人在姜家,或是回了铺子,万没想到,就在府外,心头顿时一喜,一刻都没耽搁,赶紧走了出去。   那东院出去的一条长廊,直通外院的府门,甚是狭长。   范伸的脚步刚从正院出来,便清楚地看到了对面长廊下的一道人影,脚步如风,就快要飞起来了。   身上的那股精神劲儿,哪里还像适才在屋里半死不活的样子。   范伸的脚步一顿,立在了月洞门外,眯着眼睛,一直看着那身影消失在了月洞门外,这才提了脚步。   他还是折腾轻了。   见到对面匆匆走来的管家,还未等他开口,便了然地问道,“沈颂在外面?”   那管家一愣,“世子爷倒是料事如神,沈公子造访,说带了些东西要交给夫人。”   管家本以为世子爷和夫人今儿是一同去的正院,这才直接到了正院报信,此时见只有范伸一人,还挺疑惑。   正欲问一句,便见世子爷的脚步一下跨上了长廊,极快地赶往了府门的方向。   那夜土匪“攻”入长安城时,沈颂就已经进了城,如今事情落定,人闲下来了,怎可能不上门来找人。   再见适才那人精的反应,不用想,也知道门外的人是谁。   姜姝脚步匆匆,越是到了门前,心情越是激动,脚步一跨过侯府的门槛,便见到了立在府门对面,正看着她微笑的沈颂。   自上回在姜家见过一回后,之后姜姝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此时见到人,兴奋劲儿一起来,立马就走了过去,“表哥,怎地不进来呢,前儿我才派人同你送了信……”   沈颂见她出来了,才朝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先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春饼,热乎的。”   姜姝眼睛一亮,忙地接了过来,嗅了嗅,熟悉的香味儿扑鼻,姜姝高兴地忘了形,“我正念着这口呢,这季节,巫山上的椿树一定发了芽,这是门前的那颗树上摘的,还是断崖上那颗大椿树?”   沈颂看着她的高兴劲儿,也跟着一笑,答道,“门前那颗。”   “表哥做的?”   沈颂点头应了一声,“嗯。”又垂头往自己的袖筒里掏去。   姜姝的脚步不由往前凑去。   想去看看他那袖筒里到底还有什么好东西,还未来得及动手,便听到身后不冷不热的一道声音,带着暗藏的威胁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冷不丁的一声,姜姝唬了一跳,诧异地回过头,便见范伸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府门前,目光紧紧地盯在她伸出去的那只手上,神色实在说不上高兴。   姜姝一愣,在范伸的注视下,又慢慢地将那只伸出去的爪子缩了回来。   气氛突地安静了下来。   有些尴尬。   姜姝终于想起了那日在姜家,自己和表哥回去时,被范伸撞了个正着,心头一跳,反应了过来,忙地让开身子,拉了一把沈颂,极为热情地将其介绍给了范伸,“这是我姨母的儿子,沈家表哥。”   范伸没动。   他还能不知道他是谁?   姜姝见两人都没说话,又赶紧回头看着沈颂,介绍道,“表哥,这,这是我夫君……就……”   姜姝说完,自个儿都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表哥能不知道他是谁么,自己当初是为何嫁给他的,表哥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姜姝憋了一阵,憋坏了才憋出一句,“我们都,都是亲戚。”   姜姝说完,便背对着沈颂,同范伸露出了一个哀求的表情,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一声,“夫君。”   范伸的目光往她脸上一扫,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正眼看向了沈颂,“进来坐坐?”   在姜姝背对着沈颂,同范伸递眼色的那一瞬,沈颂就已经明白。   他该放手了。   护了十几年的人,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的羽翼。   也已有了护她的人。   沈颂的城府自来很深,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对着范伸微微躬身,笑着回绝道,“不了,下回若有机会,沈某必定专程来造访。”   说完沈颂便将袖筒里藏着的一罐酱丝萝卜条,和一张写好了制作法子的纸交到了姜姝的手上,温声嘱咐道,“喜欢吃,就让厨子多做些,近段日子我不会去巫山,若有什么事,就带着世子爷过来坐坐。”   温柔的话语,如同一个父亲交代出嫁的女儿一般。   然两人的年纪,却仅仅只相差了几岁。   这样的相处,持续了十几年,两人各自都并没觉得有何不妥,东西交到了她手上后,沈颂便转身登上了马车。   姜姝没有丝毫察觉,跟着往前送了两步,“成,下回我们去找你。”   等人走远了,姜姝才回过头走到了范伸身旁。   范伸抱着胳膊看着她,犹如正在看一个稀奇的物件儿。   姜姝并没去注意他的神色。   见手里的春饼还是热乎的,当下就打开了牛皮袋,递到了范伸跟前,极力地推荐道,“夫君尝尝,巫山的春饼,表哥做的,可好吃了……”   范伸偏过头瞧了那巷子里的马车一眼,不忍去想沈颂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腕,一面将她往屋里拉,一面忍不住道了一句,“我能有机会爬墙,倒挺感谢你这颗木鱼脑子。” 第128章   没有哪个男人, 会无端端地对一个姑娘好,沈颂是什么心思,他作为男人, 非常明白。   可惜一个木鱼脑子,一个死要面子不忍下手。   能有什么结果。   范伸偏过头,看了一眼她呆愣愣的脸,眸子便凝住了,这才察觉那面儿上竟还抹了胭脂水粉, 再一瞧, 衣裳也不是今儿早上那身。   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也是崭新的。   范伸心头刚滋生出来的得意, 一瞬消减了下来,突地有些不甘心, 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能说说, 当初为何要嫁于我?”   她为何嫁给他, 当初在镇国公府的那个晚上, 他已经亲耳听她说了。   不过是想找个靠山,攀上高门, 嫁给一个有权有钱之人。   他一直都清楚,但并不不介意, 因为自个儿的目的也不纯。   如今却突地想听一些不一样的。   即便是编出来的谎话,那也证明她是因为在意自己,才会想着要去编造。   姜姝还未消化他适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说她是木鱼脑袋。   如今又冷不防地被他这般一问, 哪里又知道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错愕地看着他一阵, 心头已为自个儿寻了一圈的理由。   一时想起他适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当场还了回去,“不,不是夫君爬墙的吗。”   那脸上的表情写的明明白白,就差脱口而出。   墙都爬了,她还能不嫁。   莫非还能因为喜欢他才嫁不成?   就算他自己愿意相信,姜姝也良心不安,说不出口。   范神看到她脸上的神色,还没等她说出口,便先转过了头,也不明白自个儿好端端的,为何要去自讨苦吃。   她要真能开窍,如今多半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好吃吗。”范伸极为明智地岔开了话题,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椿饼,不太理解有何好稀罕的,不就是一块饼吗。   范伸这会子倒是想去尝尝了,姜姝的胳膊却又不往上抬了,突地迎起头来,“那夫君呢。”   “嗯?”范伸没反应过来。   姜姝满眼的好奇和期待,认认真真地又问了一遍,“夫君当初又为何要娶我,还非得翻墙?”   虽说之前韩凌同她分析过,多半是一见钟情,但到底也是经别人之口,猜测出来的罢了。   如今难得有个机会,听他先问出来,姜姝也很想知道是不是当真如韩凌说的那样,两人在陈大夫药铺头一回相见,他便对她看上了眼,还是有别的什么隐情。   若是因为朝堂的势力所牵制,需要姜家这样的家境去调配,她也不介意。   毕竟谁也不能说见过两三回,就能同对方互生情愫,许下终身。   况且,自个儿当初也是目的不纯。   谁也怪不着谁。   范伸的神色却是一顿,手指头从自己的眉骨处划过,及时遮挡住了眸子里的一抹心虚,睁眼说起了瞎话,“看上你了。”   姜姝压根儿没去怀疑,唇瓣紧抿憋住了那快要裂开的唇角,羞得低下了头,心头一阵心花怒放后,又才想了起来,将手里的饼递了过去,“夫君,尝尝?”   “你吃,多吃些。”   范伸不敢再尝了。   心虚。   ***   两人回屋没一阵,便到了晚宴的时辰,又齐齐赶去了正院。   今儿二夫人和三夫人从侯夫人那一回去,整个侯府,都知道范伸已经回来了。   听说昨儿范伸大半夜才归,不好前去打扰,知道今儿有晚宴后,众人早早就来了正院里凑热闹。   等范伸和姜姝一到,堂内已经坐满了人。   小公子范哲正在同大伙儿显摆他那只胜了好几场的‘克星’,吹嘘得出神入化之时,一个没注意,齐他腿弯的鹏哥儿,便将那只胖乎乎的手伸进了他半敞开的罐子里,一把就攥住了蛐蛐儿,几声鸣叫传来,等范哲匆匆地垂下头,脸色一下就变了,忙地蹲下身子哄着道,“我的好祖宗,别,别捏,轻点,来,给我……”   鹏哥儿本也对这只虫没什么兴趣,但见范哲如此紧张,伸手过来同自己索要,便不给了,捏着那蛐蛐儿,撒腿就跑。   这一来,可要了范哲的命。   一追一赶,两人便追到了刚进屋的范伸和姜姝跟前。   鹏哥儿认得姜姝,眼睛一亮,得意地捧起了手,递到了姜姝面前,“四婶,给你……”   胖嘟嘟的小脸,一跑起来,肉还在抖,嘴里的话也是吐词不清,一双眼睛却满是讨好之色。   自从上次被三夫人教训过后,鹏哥儿就知道自个儿做错了事,如今见到了姜姝,便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蛐蛐儿给了她。   小叔叔都来同他抢了,那就一定是好东西。   是好东西,就该给四婶儿。   让她别生气。   姜姝见人朝着她奔过来时,身子就往下弯了弯,此时见那只胖乎乎的小手递了过来,又见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的范哲,顿时哭笑不得,伸出了手,“哟,鹏哥儿真乖。”   鹏哥儿得了夸,高兴地将蛐蛐儿放在了她的手心,可怜适才还活蹦乱跳的“克星”早就被捏得奄奄一息。   范哲心肝子都疼麻了,从姜姝手里接过了那蛐蛐儿,回头瞪着鹏哥儿,恨不得也骂不得,只得威胁道,“小祖宗,小心我将你手上那斗给消一个下来。”   鹏哥儿眼睛几个眨巴,明显有些慌了。   他手上就两个螺,为此祖母没少抱着他夸,说府上世子爷也是两个螺,将来他定会同世子爷那样,有出息。   如今小叔叔要消掉他一个,那还得了。   鹏哥儿立马就撅着嘴巴跑到了三夫人跟前,紧紧地护住自己的手指头,“祖母,祖母,小叔叔要消我的斗……”   适才那一闹起来,满屋子的人都在看着。   见鹏哥儿竟跑去巴结上了世子夫人,三夫人还忍俊不禁,回头同侯夫人笑骂了一句,“你说他那小脑袋瓜子能不懂?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讲理……”   侯夫人今儿已经见过了一回范伸。   此时的神色比起前几日,好了很多,见鹏哥儿闹起来,也觉得热闹,笑着同三夫人道“这不机灵着呢……”   刚说完,见人又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生怕被他小叔叔逮住似的,脚步急得几个趔趄,扑在了三夫人怀里。   那慌慌张张的模样,惹得一屋子都在跟着笑。   屋子里的位置早就备好了,云姑上前招呼着范伸和姜姝坐在了侯夫人跟前,便也离三夫人近。   鹏哥儿在三夫人怀里躲了一阵,便偷偷地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范伸。   似乎想要靠近,又有些怕。   姜姝便伸手将他拉了过来,“鹏哥儿,是想找四叔?”   鹏哥儿看了一眼范伸,正要点头,却对上了那双眼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挨过去,只敢趴在姜姝的腿上,小声地同她道,“祖母说,说,宝宝的手,像四叔。”   姜姝听完,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声宝宝,说的就是他自个儿,却没明白他的意思。   鹏哥儿见她没听懂,心头一着急,就将自个儿的手指头翻了翻,递到了姜姝面前,“斗,我和四叔一样的。”   姜姝终于明白了,当下拉着他的手,拿到了跟前,“来,给四婶儿瞧瞧哈。”   鹏哥儿乖乖地靠在了她身上。   刚瞧完鹏哥儿的一个手指头,姜姝便没再往下看了,抬头笑着同他道,“鹏哥儿和四叔的不一样呢,你四叔的可是十个斗……”   姜姝说完便转过头,极为自然地捞起了范伸搁在膝盖上的手,往鹏哥儿跟前一亮,“鹏哥儿瞧好了,四婶儿帮你来认……”   范伸也没躲,身子跟着她倾斜了过去。   姜姝一说完,周围坐着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均是一愣,齐齐凑了过去。   一番瞧完,先是三夫人“咦”了一声,觉得这事儿可稀奇了,“怎还真是……”   五个全是斗。   众人认完,一阵错愕,又好奇地看向了范伸的另一只手,旁人不敢去开那个口,只得看姜姝。   姜姝也想给大伙儿证明。   回过头又将范伸的另外一只手给挪了过来,范伸那样一个不喜欢被别人拉拽的认,竟也让她拖着自个儿转了个方向。   又是五个斗。   三夫人彻底懵了,百思不得其解。   二夫人惊叹了一声后,便也忍住,声音提高了些,“奇怪,这斗,怎的还会变呢……”   坐在远处的人,原本就在好奇着这边的动静,如今听二夫人说完,个个心头都按耐不住了,一瞬,便都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吵吵囔囔之间,只有三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侯夫人。   之后,拿脸上的神色慢慢地起了变化,没说一句,只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侯夫人的手腕,在所有人都没察觉之时,忍住了心口的激动,低声道,“嫂子,受苦了。” 第129章   侯夫人听到了三夫人的话, 眸子轻轻地动了动,并没有出声,唇角抿住, 依旧保持着一道微笑。   若非熟知曾经伸哥儿的人,又怎可能认得出来。   一个不是亲生母亲,胜似亲生母亲,一个不是亲生儿子,却又极其重孝。   这些年侯夫人对范伸, 该打打, 该骂骂,该心疼的时候, 又没有半点含糊,疼到了心肝子上, 不骄纵,不苛待。   愣是将人培养成了全侯府的希望, 谁又会去怀疑。   如今见大伙儿都凑了过去, 瞧着范伸的指纹, 侯夫人也没出声阻止,由着他们闹。   在太子的公文下来之前, 大伙儿心头提前有个准备也好。   范伸今日来找过她。   起初并没提认祖归宗之事。   侯夫人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主动问了他, “椋哥儿打算何时回去。”   范伸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料,“儿子的家不就是在侯府东院吗。”   侯夫人心头猛地一酸,在那眼泪快要留下来时,及时地憋住。   突地站起身来, 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了两人之间的木几上, 痛声质问他, “椋哥儿,一个人怎可能不认自己的祖宗,你可想过你地下的父亲和母亲……”   侯夫人眼眶里的泪珠终究没有忍住,落了下来,可嘴里的话却没有半丝软化,“裴家的血脉不能乱,咱们活着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让那府上的四十九条亡魂寒了心……”   好一阵沉默后,两人都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什么。   范伸没再坚持,起身立在侯夫人的面前,唤了一声母亲后,跪下磕了一个头,做出了最大的让步,“我依旧还是母亲的儿子。”   只不过,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叫范伸。   那话刻进了侯夫人的脑子里,如今一想起,眼圈便又乏了红。   众人围着闹了一阵,管家进来说要开席了,才慢慢地散开,嘴里的话头子却没有中断,回到座位上,个个都重新看起了自个儿的手指头。   看那斗到底有没有变化。   三夫人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到范伸身上时,眼里便又多了一份肃然。   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说,裴家那位小世子若是还活着,那这十五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不成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看着他长大。   沉冤昭雪之后,便是归宗还祖。   只是这一来,侯府又该如何……   ***   一场宴席,叽叽喳喳全都是哄闹声,姜姝吃了沈颂给的那块椿饼,撑着了,这会子吃不下东西。   范伸偏过头看了她几回,都见其低着头,在掰自己的手指头。   范伸没出声。   等宴席结束后,两人从正院出来,姜姝却没再如以往那般,挽住他的胳膊。   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神色一阵阵的恍惚之后,终是看着跟前的背影,轻声问了一句,“夫君,这斗当真还会自己长出来吗?”   两人出来的晚,院子里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廊下一片清静。   姜姝一双认真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范伸脚步一顿,回过头。   几道虫鸣声从廊外的芭蕉树上传了出来,范伸往那夜色中瞧了一眼,脚步退后一步,并没应她,俯下身直接捞起了她的手,往府门口走去,“我带你去逛逛。”   宴席闹腾的久,结束后,已是满天星斗。   这会子出去,倒正可以赶上长安城新街的那条夜市。   今儿为了范伸这句话,姜姝早就换好了行头。   望夫望了近半个月,终于得了个机会出来透气,姜姝掀开了车帘一角,任由外头的夜风吹进来,心头冒出来的那股隐隐的,不敢细去琢磨的疑虑,便也暂时被压了下来。   不再去想。   等马车出了侯府的巷子,走了一段了,姜姝才察觉出了不对。   冷冷清清的一条街,不见半点热闹,不是新街的路,而是曾经的老街。   她对这条路尤其的熟悉。   姜姝心底那股被压下的疑云,犹如从紧闭的缝隙口子里泄了出来,瞬间覆盖到了头顶。   心头的惊愕略过,姜姝回过头不太确定地看向范伸,“夫君,咱们要去哪?”   范伸也没再瞒她,直接道,“镇国公府。”   姜姝的神色愣住,还未回过神,范伸突地又倾身过来,从她掀开的那窗户口子处,招呼了一声马夫。   马车徐徐地停下。   姜姝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木讷的跟着他下了马车,跟前正是曾经她和表哥常来光顾的烧饼老铺子。   范伸先她一步上前,从腰间掏出了那只‘毛毛虫’荷包,取了两个铜板,递给了铺子里的大娘。   那大娘对范伸和姜姝两人都有印象。   伸手接过铜板后,包了一个饼装进了纸袋,递过来时便笑着道,“之前老婆子常见公子和姑娘过来,倒不知竟也是一家人。”   范伸点头接过,脸上不见半点波动。   转过身,又拉起了脸色愈发痴呆的姜姝,也没再回马车,而是从那条冷清地老街,缓缓地步行,走向了镇国公府。   姜姝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不敢开口。   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心头的那股疑云和预感,早已密密麻麻的从心头滋生了出来,想压也压不住。   范伸侧目看了她一眼,自然也瞧见了她脸上的神色。   也知道她猜到了什么。   却并没有去解释一句,只将手里的饼,轻轻地塞到了她手上,“晚饭没吃,先填填肚子,免得待会儿又饿了。”   姜姝一点都不饿。   此时反而有些食不下咽,喉咙口子和那心口处,犹如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堵得发紧,哪里还有缝儿能塞得进去东西。   姜姝捏着那饼,一路被范伸拉着,脚步缓缓地往前,一双漆黑的眸子几回瞟向了身旁范伸那张从容不迫的脸上。   眸子里的神色一时变化莫测。   一个人的手指纹路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变化,要么是三夫人记错了,要么压根儿不是同一个人。   在江南时,她便看出来了,明面上范伸是为了皇上在办事,实则暗里却在不断地设计朱侯爷,让其一步一步地陷入绝地,再无翻身之地。   如今皇上满盘皆输,他又全身而退。   那夜他为了让自己放心,特意送回来了一个荷包,便是告诉自己,他站的人并非是皇上,而是太子。   他投靠皇上时,用的是手里的刀。   那他投靠太子,用的筹码又是什么?   那张既不像侯夫人,也不像范侯爷的脸……还有,虞老夫人唤了两回的“椋哥儿”到底有没有唤错……   两人在一起时,姜姝很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范伸也难得没去在意。   两人到了镇国公府外,门前一片灯火通明,即便还在修缮之中,也已没了曾经的破败。   府匾上镇国公府几个字,崭新又醒目,府门两旁挂着火红的大灯笼,为那威仪的门庭增添出了一份喜庆。   曾经令人瞩目的镇国公府,彷佛又带着昔日的光彩‘重生’归来。   姜姝的脚步在那府门前一顿,发了一阵呆,便被范伸拖住了胳膊拽上前,直接走向了镇国公府的正门。   门前的两个侍卫,在看到两人的一瞬,忙地低下头,转身打开了那扇刚刷上新漆的朱红大门。   门扇“吱呀”一声,缓缓地分向了两边。   姜姝的目光顺势望去,那曾经被风雨侵蚀而倒下的横梁,和满挺的废墟杂草,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边的廊下一排灯火,亮如白昼。   庭院虽还未竣工,但已经初步有了模样。   姜姝以往过来,都是翻墙踩着废墟,找到的镇国公府祠堂,如今修缮好了,就算眼前的灯火照得再亮,一时也分不清方向。   反而是身旁的范伸极为熟悉。   拉着她的从外院的长廊的上绕了一圈,再穿过月洞门向左,几颗刚种上的木棉,土包还是崭新的。   从那木棉旁的石阶上来,又是一个月洞门。   再进去,里头便宽敞了许多。   姜姝从未见过抄家之前的镇国公府,第一眼瞧见,便已是一团废墟,自然不知眼前的一切,都与曾经的镇国公府不差分毫。   树木的位置,庭院上的小桥,疏通的水流,都是照着十五年前国公府的模样在恢复。   姜姝早就在范伸这一路的沉默之中,肯定了心头的猜想。   如今再跟着他的脚步,跨入国公府,看着他带着自己熟悉的穿过了几个庭院,来到了国公府的祠堂时。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   不用她再去怀疑。   姜姝的目光从满屋子点燃的白蜡上扫过,缓缓地移到了灵台上摆放的几个灵牌。   长宁长公主。   镇国公。   姜姝的心头突地一梗,喉咙发了紧,反过手五指死死地攥住了范伸的手指,哑了喉。   范伸这才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正中长公主的牌位,将其拉在了那牌位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低声沙哑地道,“唤母亲。”   姜姝再也没有忍住。   嘴角一抿,眸子里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那面上有刚得以真相的激动,也有对范伸这十五年来所承受的这一切的心疼,神色几经变化,一时半会儿没能平复下来。   她的夫君不是范伸。   是裴椋。   曾经功勋显赫的镇国公府长子,小世子裴椋。   经历了抄家灭族,忍辱负重了十五年,在侯夫人的庇佑下长大,用自己的手段,默默地一步一步地为裴家洗清了冤屈的长公主之子,裴椋。   他从来就不是皇上手里的刀。   他自来就高贵,何尝需要沦为旁人的臂膀。   姜姝缓缓地跪下,对着长公主和镇国公的灵牌,虔诚地磕了一个头后,抬起头依次梗塞地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又再一次弯下身,对着裴家的列祖列祖,磕了一个头。   起身时,范伸也掀开了衣摆,跪在了她的身旁,脸上的神色比起姜姝的激动和悲恸,要冷静很多。   那双眸子里的波澜,早就在煎熬的岁月之中,磨去了所有的情绪和伤痛。   到了如今,里头也就只剩下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深水,早就接受了天爷降临在他身上的所有灾难和浩劫。   范伸平静地拿起了旁边搁好的几柱香,点燃后,插进了跟前的香炉里。   再侧过头对姜姝伸出了手,轻松地一笑,“裴夫人,认祖归宗了。”   姜姝做不到他那样的轻松,也笑不出来。   心口一隐一隐地发疼。   泪珠子一滚,便扑过去,双手攀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永远也无法体会他曾经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样的悲痛,只觉得心疼,和舍不得。 第130章   风雨后那浓浓的迷雾散去, 一夜星空无云,十五年前那桩冤案,一切真相都已水落石出。   第二日太子的文书便下来了。   恢复了范伸为裴椋身份的同时, 给了永宁侯府侯夫人一品诰命夫人的名号。   昨儿那场宴席之后,侯府很多人心头便已有了疑云,等到今日文书一下来,众多心头的疑惑,便也瞬间明朗了。   一个早上, 各个院子里的管家, 双腿都跑断了,来回不停地汇报着消息。   整个侯府也被炸开了锅, 谁能料到看了几日的戏,最后却落到了自己头上。   前几日个个都还在猜想, 当初到底是哪个世家敢在风口浪尖之下,收留了裴家的小世子, 怀疑最大的是韩家。   韩家能将太子妃秦漓收为了庶女, 完全有可能再藏一个裴椋。   有些人甚至去怀疑了韩家的二公子韩焦。   按年龄来算, 韩焦也最接近。   昨儿范哲见了韩焦,还有意无意地套了一下口风, 见其闭口不谈,回来后便同大公子打赌, “多半就是韩焦,翻案的案卷都在大理寺,若非是他先查出来,同太子里应外合, 这回的重审怎可能如此顺遂。”   隔了一日, 便被打了脸。   那说法是没错, 可人却猜错了。   同太子里应外合的不是大理寺的寺正韩焦,而是一把手大理寺卿范伸。   他自己最为崇拜的四哥。   范哲不能接受,想跑去东院当面问个究竟,到了东院门口,却没有勇气进去,回过头便自己跑了一趟长安城,亲自去看那告示榜前。   告示一贴出来后,人群就没散过。   范哲赶到时,已是人山人海。   挤了一下没挤进去,反而是头上的发冠被挤歪了,心头一恼火,便冲着跟前的一堆子人嚷嚷道,“都给五爷我让开,懂不懂规矩了。”   他范哲好歹在长安城也混出来了一点名头,这些人怎就如此不长眼色。   这一嗓子喊出来,人群中还真有几个认识他的小弟,赶紧回头替他清了路,“哟,范五爷来了。”   今儿那告示上贴是什么,即便是没有瞧见的人,都已经听人说了。   曾经的活阎王范伸,竟是长公主的儿子裴家的小世子,真相一出来,世人之前对其生出的憎恨和惧怕,瞬间都化为了震撼和同情。   这得多深的城府,才会去主动投靠手刃自己家族的仇人。   又得多聪明的头脑和理智,才能坚持了这些年,等到最后一步,万无一失之时翻了案,彻底地为自己的家族洗清了冤情。   这期总,永宁侯府功不可没。   一群人正谈论着永宁侯府这回立了大功,如今见终于出来了个正主儿,一时都凑上了前,七嘴八舌地问,“裴公子往后会不会继续住在永宁侯府?”   范哲还未答,身旁一人便接了话过头,“怎么可能,身份都已经被公布出来了,裴椋又是裴家唯一的血脉,怎还可能继续姓范……”   “可裴椋归宗后,永宁侯府的侯夫人又该怎么办,跟前岂不是没有子嗣了……”几个已为人母的妇女,心头最是理解那份感受。   接着那话题便越扯越远,甚至扯到了裴夫人将来的孩子,到底是该姓范还是该姓裴……   范哲被那滔滔不绝地争论声,给吵得耳朵发麻,心烦气躁。   被强行灌入了一肚子的苦水后,没再去看那告示。   没必要看了。   真的没法再真,他的四哥就是长公主的儿子,裴家的遗孤,裴椋。   范哲一点兴致都没了,耷拉着脑袋,扶着自己适才被挤歪的发冠,出来时也没看人,那抬起来的胳膊便不小心撞到了一人。   范哲目光往身侧一瞟,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抱歉。”   这一瞟,头刚转回来,又扭了过去,眸子瞬间一亮,一双眼睛便黏在对方的脸上,动也不动了。   是位姑娘。   一身绿衣,身姿纤细,同京城里贵女的娇柔不同,周身散发出来的稳沉,同她那张稚嫩白皙的秀丽面孔,完全不搭。   却尤其地清秀脱俗。   范哲完全忘记了自个儿要干什么了。   目光落在那姑娘脸上良久之后,那姑娘终于察觉了出来,缓缓地侧过头,一双眸子冷冰冰地盯着他,“我认识你吗?”   范哲这才回过神,忙地摇了一下头,随后又突地点头,脸皮厚实地道,“不过现在也算是认识了,在下是永宁侯府的五公子,范哲,敢问姑娘贵姓?”   那姑娘听到他报出了一串名号后,眉头明显地一皱,目光在其身上打探了一番,最后落在了他的腹部下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长大了吗。”   范哲神色一愣,还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那姑娘便又抬起了眸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好半晌范哲才回过神,忙地踮起脚尖,目光依依不舍地从人群堆里望了出去,看着那姑娘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心头的阴云早就被扫了个精光,极其得兴奋。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一瞬让他砰然心动的姑娘,就像四哥当初对四嫂那般,想要为其爬墙的感觉……   这回说什么他也要退婚。   他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小雀雀曾被安家那位小恶霸瞧过,横竖如今也早已经不是之前那样了,他不会要那安恶霸负责。   安恶霸也别想缠着他。   他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她爱干嘛干嘛去。   “你,你快去,跟上,替我打探打探,刚才那姑娘是谁。”范哲一把抓住了身旁的小厮,那小厮忙地点头,赶紧追了上去。   ***   等到范哲追完姑娘回到侯府,侯府上下已经从那震惊中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范侯爷今儿也赶了回来,一直陪在侯夫人身旁,不断地同她说着话,本以为这回她定会大悲,没料到却意外的冷静。   之前侯夫人是有多担心这一日的到来,只有范侯爷最为清楚,如今见她如此,便知道她是将自己的情绪都咽进了心里,便也不敢再去提,只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扯些别的人,转移她的注意力。   侯夫人面儿上应着,心头又怎可能不想。   昨夜夜里,侯夫人便已经将那块藏在范家祠堂角落里,真正的范伸的灵牌,给移了出来。   她的儿子早在十五年前那场高烧中就没了,还未赶到镇国寺,在半路上就已死在了虞家大姐的怀里。   这十五年来,是她偷来的福分,白白地让人叫了她十五年的“母亲”,她本就愧对长公主了,又怎可能再生出私心。   翻案,认祖归宗是范伸的夙愿,也是她的心愿,她该高兴。   至于名头上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已经不重要了,她同裴椋之间真正的母子之情,早就胜过了那个名字,范伸。   “行了,你别劝我了,我都知道。”侯夫人一声打断了范侯爷的叨叨,转头便给他指派了任务,“你有空,就去裴家盯盯梢,监督一下工程,翻修的事没个家里人盯着,成什么话……”   范侯爷当下就点头,“好,明儿我就去。”   侯夫人又看了他一眼。   范侯爷立马起身,积极地道,“我现在就去,回来给夫人禀报,如何?”   侯夫人看了一眼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几日以来,头一回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偏过头没好气地催了一声,“赶紧走。”   范侯爷走了没多久,范伸和姜姝便过来了。   来看虞老夫人。   太子的告示贴出来后,范伸的身份才算是正式恢复,虞老夫人如今也就一口气吊着,就为了等这一日。   昨儿范伸回来后,便打算进去,被虞老夫人跟前的嬷嬷拦了下来,“老夫人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怕是经不住刺激,世子爷还是等那告示出来后再过来罢,也好让她走的安心……”   范伸没再进去。   如今过来,侯夫人和嬷嬷都已做好了准备。   府医也到了老夫人的屋外一直候着。   这几日外头的那些嘈杂声,虞老夫人躺在床上隐约都听到了,知道那真相已经离自己不远了,心头许是因为激动,精神竟也好了很多。   听嬷嬷说,“世子爷来了”后,虞老夫人便要挣扎着起身,被嬷嬷及时给按了下去,“老夫人莫急,今儿有的是时辰,慢慢说。”   话音刚落,范伸和姜姝已经到了跟前。   即便是这几日有了精神,虞老夫人的脸色还是带着苍老和病容,一双眼睛侧过来,紧紧地看着朝她走来的范伸,眼前彷佛又浮现出了长公主的那张脸。   深陷的眼窝里顿时生出了泪,颤颤地唤出了一声,“椋哥儿。”   范伸上前,坐在了木凳上,应道,“祖母,椋哥儿在。”   虞老夫人的眼泪一落下来,裴椋便上前,伸手替她轻轻地抹去了泪痕,十五年前,头一回同她道了谢,“多谢祖母。”   虞老夫人又喜又悲。   片刻后心头才稳了些,才伸手握住了裴椋的手,目光慈祥地落在他的面上,轻声道,“答应祖母,别怪你母亲。”   这声母亲说的便是已故去的长公主。   当年抛下裴椋,跳进火海的里的亲生母亲。   “你父亲一死,我便知道她活不成了,可我没想到她会那么快……”虞老夫人声音一颤,接着道,“那日她找到我,堂堂一位公主,愣是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答应要护住你一命,事后又让我将你接出长安城,嘱咐我永远不让你再踏入皇宫半步……你莫要怨她。”   虞老夫人看着裴椋,情绪激动了起来,“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裴家的冤情,裴椋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这辈子有怎么可能逃出长安,独自苟活下去。   只有等到翻案,裴家洗刷掉冤情的这一日,他才能安心,真正地走出那段过往。   是以,她违背了长公主的意愿,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女儿,永宁侯府的侯夫人,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今日。   虞老夫人期盼地等他一个答复,半晌后,裴椋应了她一声,“好。”   虞老夫人心头顿时一松,脸上的激动也渐渐地褪去,转过目光,看着裴椋身后的姜姝,缓缓地朝她伸出了手。   姜姝赶紧上前,将自己的手搁在了她的掌心里。   虞老夫人将两人的手紧紧地一捏,眼里的目光开始慢慢地涣散,喉咙口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了一句,“好好过。”   她要去见长公主了。   告诉她,她的椋哥儿没有恨他,一切都过得很好。   讨来的夫人,也甚是讨喜。   那双含着水雾的清澈眸子,像极了当年的长公主。 第131章   虞老夫人是一日之后走的, 当日一并归土的还有皇上。   自那日裴椋去了乾武殿之后,皇上的神智就不稳了,似是惊吓过度, 身边缺不得人,王公公稍微一离开,皇上便开始着急,直呼,“王兆。”   一会儿说屋子里有鬼。   一会儿又说, 裴椋要来杀他。   王公公守在他跟前, 陪了三个日夜,知道皇上的大限快到了, 也没敢马虎,尽心尽责地伺候着他。   临死前的那个晚上, 皇上突然就安静了下来,看着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老人王公公, 心头的悲凉一瞬涌上来。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个世道自来就是弱肉强食, 更何况一个帝王。   他不过就是失败了。   可当他转过头,目光扫过冷冷清清的屋子, 那灯罩里的灯火,f彷佛都蒙上了一股子冰凉和孤苦。   众叛亲离的凄凉之感便再次钻入了他的肺腑, 偌大一个皇宫,他努力了大半辈子,如今躺在床上了,却不见半个亲人上前。   那夜裴椋走后, 皇上胸口的一口气就险些没有喘过来, 太子也只不过是冷眼看着太医在他跟前进进出出, 并没有进去。   皇后也没来。   朝中那些曾经发誓要效忠他的臣子,还有那些被他冷落的后宫嫔妃,似乎一夜之间,都将他给忘了个精光。   乾武殿的门庭,突然冷清了下来。   他唯一宠爱了一辈子的宠妃,被自己亲手赐死了,再也不能上前来替他拍胸抚背,心疼了大半辈子的儿子,也险些被自己的疑心所害死。   事情到了如今,裴椋也没必要去骗他,那腕血融了,文儿是他的儿子。   可都被他亲手毁了。   回想自己的一生,先是残害了同父异母的手足,接着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质疑自己一手带大的亲生儿子,骂其为野种,对其生出了杀心。   最后又被自己的儿子和亲外甥算计。   因果轮回,一切都是报应。   这辈子,他一直在同自己最亲近的人算计,临死了,彻底地成了一个孤孤家寡人了,却又想起了他们。   长公主,裴国公,秦将军,甚至朱贵妃,朱侯爷,他都想了一遍。   最后脑子冷静下来,便突地问王兆,“他还祖归宗了?”   王公公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这段日子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很多人都在问这句话。   王公公点头道,“回陛下,文书昨儿就下来了,裴世子的身份已经公布于世,目前镇国公府还在修缮,完工后自是要回镇国公府。”   皇上神色一阵恍惚,轻轻地念叨道,“倒是同小时候挺像,长的像他娘,也像朕,像咱们周家的人,一点都瞧不出裴家的影子……”   王兆没有搭话,垂目立在跟前,听着他慢慢地说。   皇上顿了一会,又才转过头同王兆念了一声,“文儿……”念完又突地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他没脸去问。   王公公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无法回答他。   之前文王非要来乾武殿认他这个父亲,侍卫拦都拦不住,如今知道皇上没几个日子了,王公公怀着侥幸的心,派人去王府透了信儿。   几日了,也没见人上门。   王公公心头便明白,陛下是一个儿子都没了。   这大半年来,发生的这一切,就连王公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只得沉默地垂下头,守在皇上的床前。   皇上偏过头,看着王公公那副沉默的模样,心头也不存任何希望了,眸子轻轻动了动,“太子”两个字,卡在了喉咙口,酝酿了良久,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   眼睛一闭,一幕一幕的画面便如潮水蜂拥而至,昔日那些故去的旧人,还有活着的那些恨不得让他死去的至亲,一张一张的面孔反反复复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皇上突地睁大了眼睛,气息越来越乱,眼前的几盏明灯,也跟着明一阵地暗一阵。   临近死亡时的恐惧,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害怕。   王公公也察觉出了他的异常,慌忙地俯下身,还未问出一句,便被皇上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一双眼睛满是恐惧地看着他,吃力地道,“药,药丸……”   以前有范伸在,药丸自然不成问题。   可如今,范伸已经不再是范伸,而是被皇上抄家灭族的裴家世子裴椋,那药丸,又上哪里去寻。   “陛下莫慌,奴才这就派人去请长青法师……”   皇上期待地看着他,手却没有半分松开。   王公公无奈,转过身正要呼人进来,突地感觉到袖口上的那只手蓦然一松,心头猛地一跳,忙地回过头,便见皇上瞪着眼睛,大张着嘴,彻底地断了气。   大半夜的几声钟响,闷闷沉沉,震天动地,却又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惠康帝死得极为不甘心,可所有的朝堂官员和百姓却都松了一口气。   国丧一月,太子登基。   文王那日在大殿上,慌不择路地抱了太子的腿,倒是值得。   太子并没有像当年的皇上那般,一心要铲除异己,对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   在朱贵妃的身份曝光后,皇上的怀疑一度将文王推到了风口浪尖,将其从族谱上去掉了文王的名字之后,流言几乎一哄而起。   太子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立马让人将流言压了下来,暗里又让人将文王的名字添上了族谱,及时保住了文王清白的身份。   新帝登基,体制重制。   乾武殿的命运,也没有如王公公预先所想得那般,跟着先帝一并入葬,所有人都照着规矩重新归档,统一入编。   王公公被调配到了宫外的大理寺,同刚从巫山回来的蒋大人,一同负责档案归纳,也算是得了个善终,得以颐养天年。   大理寺是唯一一个新帝登基后,没有动过的部署,范伸依旧是大理寺卿。   只不过名字变了。   变成了裴椋。   韩家的韩焦,官复原职,而一心要效忠皇上的阮大人,因察觉出范伸和太子的阴谋之后,企图送信给皇上,被太子的人马扣留了下来,直至翻案结束,才放了人。   只不过放出来,也成了一个‘废人’。   最终哪里来,回哪里去,成了党争之下,而被牵连到的一个典型的牺牲品。   ***   新帝登基后的半月,裴椋和姜姝住进了镇国公府。   裴椋的身份经过了一个多月,永宁侯府的人,早已冷静了下来,慢慢地才发觉,他们之前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范伸虽换了个名字,但对永宁侯府的庇佑,从来就没有断过。   新帝登基之后,不仅是侯夫人得了一个一品的诰命夫人,三房屋里的大公子,也在宫里领了一份差事。   日子不仅没有走向下坡路,还愈发的红火,比起之前,不过是多了一个可以走动的地方。   裴椋和姜姝乔迁的那日,侯府所有人都跟了过去,丝毫不见离别的愁绪,侯夫人更是一脸的喜庆,帮着姜姝张罗着上门的客人。   当着众人的面,裴椋和姜姝并没有改口,依旧唤侯夫人为母亲。   众人心知肚明,言语之中,也甚为拎得清。   当日除了永宁侯府的人,当朝不少官员也都上府前来祝贺,今儿太子撤销了禁宵的消息一出来,百姓更是将这一日当成了节日而过。   镇国公府,从早上开始,门前的爆竹声便络绎不绝,吵吵闹闹。   姜姝同侯夫人坐在屋内,正招待着满屋子的名门贵妇,身边的丫鬟晚翠便匆匆走了过来,附耳悄声禀报,说是镇国寺的长青法师来了。   随行的还有一位夫人和一位小公子,和小姑娘。   姜姝听完心头一跳,转身便同侯夫人打了一声招呼,赶紧走了出去。   到了半路,突地就惊醒了过来,忙地又差晚翠跑了一趟,去正院里找表哥沈颂,“就说韩夫人来了,让他自个儿找个地方避避。”   沈颂是早上和永宁侯府的五爷范哲一同过来的。   沈颂的身份,除了是巫山的土匪头子之外,还是长安城里的一名盐商,之前同范五爷打过几回交道,也算认识。   那日范哲跟前的小厮,一路追着他那位一见钟情的姑娘,追到沈颂的盐埔子前,突然不见了踪影。   小厮回来禀报完,第二日范五爷就上了沈颂那找人。   沈颂一笑,“五爷见笑了,您要找的姑娘,怎么会在我这。”   可范五爷不信,自那日之后,那姑娘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再也没见着,便学了一招守株待兔,日日坐在沈颂的盐铺子里等人。   这一来,两人倒混熟了。   知道今儿四哥和四嫂乔迁,范哲便顺道一起将沈颂带了过来,“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亲戚,你是四嫂的表哥,那就是我的表哥。”   沈颂啖笑不语。   如今两人正坐在那人群堆里,一个滔滔不绝,一个沉默微笑。   “安家那位恶霸,你们是没瞧见过,小时候就不是个省事的人,为此才被自个儿的父亲送去了庄子,十年来不管不问,任其野蛮生长,也不知道如今长成了什么熊样儿……”   范哲心头很不服,不止是母亲不答应退亲,安家也不同意。   凭什么?   范哲昨儿气急了,同三夫人争论了一句,“大不了,你让她来,我看一回她的,咱们互不相欠……”   话还没说完,三夫人“啪”地一巴掌就甩在了他脸上。   范哲这会儿脸都还在疼。   如此一来,对安家那位在庄子里长大的野丫头,更是恨得牙痒痒,适才被几个同伴一提起来这桩婚事,便没忍住,一时口吐芬兰。   吐完了,抬起头,突然就看到了让他朝思暮想,找了一个多月的那张脸。   范哲神色僵住,立马起身,声音都结巴了,“姑,姑娘……”   场子一下轰闹了起来。   范哲一边唤着人,一边往外追。   沈颂一直没出声,跟着长安城的一群公子哥儿,坐在那看着范哲的热闹。   晚翠过来时,一眼就瞧见了人,走到他跟前,照着姜姝的吩咐,在其耳边说完了之后,沈颂唇边的笑意一瞬淡去,起身的动作比谁都要快。   那脚步快速地离开了正院,比起平日里的稳重,明显多了几分急促。   到了长廊的拐弯处,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儿便突然扑鼻而来,沈颂也不再走了,抬起头往前看去。   韩夫人抱着剑,正倚在了红柱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孽徒,好久不见。”   沈颂的唇角僵硬地上扬,并没有及时出声,埋头在自个儿的袖筒里倒腾了一阵,摸出了一个药瓶放在鼻尖上嗅了之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韩夫人弯腰,极为虚伪地道,“不知师傅前来,徒儿有失远迎。” 第132章   等到姜姝匆匆赶去门口, 便只看到长青法师和林玉同裴椋说着话,韩夫人和林冬已不见了人影。   姜姝心头“咯噔”一跳,忙地回过头往身后正院的位置看了一眼, 脚下一时不注意,险些踩空。   裴椋正同林常青说着话,脸侧如同长了一双眼睛,在姜姝身子歪下去的一瞬,伸手及时托住了她的胳膊, 将人提了上来, “看路。”   语气里的温柔,已成了自然。   姜姝借着他的力, 双脚稳稳地立在了台阶之上,这才上前同常青法师和林玉打了声招呼。   林常青还是一副仙气飘飘的神仙面孔, 一点都没变。   林玉倒是又长高了一截。   当初姜姝去他码头‘扔’银票时,他站在姜姝面前, 个儿不过高她半个头, 如今姜姝立在他跟前, 头顶却只齐了他的下颚处。   林玉本就是个自来熟,再加上他同姜姝的那段奇遇, 莫名多了几分亲近感,一见到姜姝人脚步便冲到了她跟前, “夫人的跟头,可有长进了?”   他已听母亲说过,大师兄将她的功夫偷来,给了自个儿的表妹。   林玉当时还想了一圈, 大师兄的表妹到底是谁, 后来被林冬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直言不讳地道,“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到头来还是便宜了主子。”   林冬这才知道姜姝也会功夫。   听母亲说,走的时候给了她一套翻跟头的秘笈,如今见了面便问了起来,姜姝原本都已经不记得这事儿了,被他一挑,心头也痒痒了,懊恼地摇头道,“这不是一直都不空……”   “没关系,这回我们会在长安城呆上一段日子,我可以教……”   话还没说话,后领子就被裴椋一提,直接将其拉开,半带压迫地道,“你有空?”   有空来教她媳妇打架?   林玉突然被他揪住甩开,还未回过神,便见裴椋无情地回过头,同自己的父亲道,“听说法师最近在找人继承衣钵?倒也不用舍近求远,林玉的资质就不错,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再合适不过……”   “不不,我脑子愚昧,我娘教我的那套拳还没练好呢,我就不,不去争这点家产了。”   林玉似乎被吓得不轻,见林常青的目光渐深,开始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求生欲极强地道,“父,父亲找林冬,对,林冬她喜欢大师兄,大师兄的悟性极高,不仅将母亲的一身武艺学了去,还破解了母亲的招数,如今母亲早已不是他对手,还有,母亲从父亲那捡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到了他手里,全都治成了解药,专克我母亲的毒……”   林玉顾及着母亲的脸面,没有全盘托出。   母亲的毒药是一成的把握,大师兄的解药却是十成。   这天分哪里去找。   林冬要是没本事将人拐到手,他也愿意去帮忙……   林玉劈里啪啦的一通念,全然不知自个儿已经将林冬的秘密暴露了出来,话音一落,便听林常青极为嫌疑地问道,“冬儿喜欢他?”   林冬为了自个儿将来考虑,索性摊牌,“都好些年了,从小就喜欢,奈何人家不答应。”   林常青的脸色变了变。   此时对于自己那位刚开始接受自己,终于肯愿意唤他一声“父亲”的女儿,那就是心肝子宝贝,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听自己的儿子说完,原本还觉得沈颂那滑头小子配不上,谁知他还不乐意了。   林常青转过头,直接就问了裴椋,“人在府上?”刚问完,裴椋还未应他,便见对面韩夫人已经领着人出来了。   韩夫人走在最前头,沈颂跟着韩夫人的脚步,林冬又跟着沈颂的脚步,三人的表情各异,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颂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却依旧面含微笑,到了跟前,从容不迫地对林常青施礼,唤了一声,“师公。”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接下来师门内的事情,裴椋不好参与,吩咐严二将几人带去偏厅,自己则拉着姜姝回了后院。   姜姝着实担心表哥。   刚回过头,便被裴椋扭住了后脖子,直接给掰了过来,“有什么好看的,同我说说?”   今儿一起来,两人就没停过,一个顾着招待内客,一个忙着招待外客,大半日了,此时两人才说上一句话。   姜姝没应他,脑子里被一堆的杂事儿塞满了,一时又想了起来,正好有事要找他,“夫君,就刑部尚书府,长公主说她那里有个方子,咱们不妨试试……”   自从半月前姜姝的月事又不约而至之后,姜姝就犯起了心病,那档子事没少做,只见播种,不见生芽,是谁都急。   今儿见长公主挺着大肚子,才隐隐问了一句,长公主倒是热情,说要是急着要,她那里倒是有个方子。   姜姝觉得有希望。   如今见身旁无人,才同裴椋提了出来。   裴椋脚步一顿,本想打消了她那主意,一侧头,迎上了她迫切的目光,到嘴的道理,又非常识趣地咽了下来。   吃过亏上过当的人,尤其长记性。   上回就因为一天最多能吃多少根萝卜条,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同她讲起了道理,换来的结果是,“你不爱我了吗。”   他一句话都没说。   她便异常坚持地肯定了那个答案,他不爱她了。   这一闹几日都没同房,等他好不容易哄好了,又到了月事前七日,能有孕才怪。   就算裴椋如今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这几日尤其的关键,万不能又得罪了她。   裴椋只得顺着她点头,“好。”   姜姝得了自己想要的回应,自然高兴,立马就行动了起来,“那我先去同长公主说说……”   人还没走出去,胳膊就被裴椋一把拉住,“不急,陪我走走。”   刚修缮后的裴家,姜姝还未有空细细去瞧,如今被裴椋牵着手走了一回,才知确实是大,大半圈下来腿肚子都乏了酸。   当年的镇国公府本就不小,后来长宁长公主嫁过去后,又将隔壁的公主府一并合了过去,两个府邸变成了一个,别说是气派的厢房院子,就连菜园子果园都有。   若真要逛起来,得半日的功夫。   裴椋也没让她走完,到了荷花池上的厢房外,范伸便停了脚步,推门而入。   姜姝忙乎了一日,又走了这一段路着实累了。   身子微微歪着靠在了屋内的长椅上,粉扑扑的脸蛋儿,晕染着一抹红,额头上薄薄的一层香汗,黏湿了几缕发丝,虚虚的气息吐出来,柔糯中带着一股慵懒的妩媚。   姜姝自个儿浑然不知。   裴椋往她面上瞧了一眼,清淡的眸子似乎并没有生出任何欲念,只俯下身握住了她的脚踝,搭在了自己腿上,轻轻地替她捏起了腿肚子。   此时池子里的荷花,才冒出了绿叶并未开花,倒也没人前来。   却因身处高地,能瞧清大半个府邸。   但此处离前院并不远,能听到外头吵闹的说话声,若是趴在那门扇边上,还能透过细小的白格窗,偶尔瞧见几道身影。   姜姝起初被他捏着,还甚是享受。   渐渐地便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那双手开始不断地再往上移,手上的力度却没任何变化,不轻不重地缓缓地替她在捏着。   姜姝便没在意,继续歪在美人靠上,眼睛合上之后,便打不开了,喃声同他说了一声,“我先眯一会儿。”   裴椋应了一声,“嗯。”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一寸一寸地游走而上,渐渐地拂起了衣裙。   待姜姝察觉过来后,那手指已经到了莲池的边缘。   姜姝正要睁开眼睛,那只手却依旧用着同样的力度在那莲池和那荷花的链接之地,轻轻地按着。   姜姝脸色生了红意,被他指尖按捏之处,竟是极为地舒坦,姜姝一放松,便也没去阻止。   就在她不备之时,他的指腹瞬间从莲池的边缘,滑入了池水之中,指腹上柔润的水渍,霎时惊起了一番涟漪。   姜姝猛地睁开眼睛,惊愕地唤了一声,“夫君……”   这是白日,且还能听得见,瞧得见……   姜姝刚开口,那滑进地下河池的莲花杆子,突地对着池水轻轻地一波,姜姝的声音也跟着打了个颤,周身瞬间没了反抗之力。   待那支撑着荷叶的莲花杆子,继续拨动着池水,搅得池水泛滥之时,便慢慢地撤了回来,拖出了一串一串的水珠,迫使让那莲花心儿跟着他走了一圈。   停下来后,莲花心儿才往下落去,一入池面,便整个吞噬掉了一截池底下冒出来的莲藕。   几声荷叶的呤唱,惊艳了满池春水。   那窗户之外,映入进眼眶里的一道道人影,每每一闪过,莲花心儿便是一紧,紧紧地包裹着底下那根不断晃动的莲藕。   狂风一番搅动,莲藕和莲花,都失了魂。   “裴大人,裴夫人。”远处一道声音隐隐地传来,却已经阻挡不住那狂风最后的扫动。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了哈,明天开始没羞没臊的番外。感谢在2021-08-07 12:56:06~2021-08-07 22:2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