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姊》 作者:南烟十三   文案:   苏槿时由京城贵女跌入微末,母亲病故,弟妹年幼,父亲每日醉如烂泥。   她带着弟妹们为母亲搭起灵堂,叔伯姑婶带着恶犬踹开大门,“你们还小,你们的一切,以后就由我们来‘照顾’。”   灵前灯火,黯淡无光。   捡回来的小豆丁跪在她的身侧,目光凌凌,语气玩味:“真‘好心’。”   “我也觉得。”她垂着眉眼缓缓起身,贵女气质自压人一筹,一转身却抽出匕首斩掉狗头,“我家容不得畜生作主!”   小豆丁诧异地睁大眼睛。   后来,苏家能人辈出,举足轻重,最不能惹的,却是苏家悍名在外无人敢娶的长姊苏槿时。   在世人觉得她注孤身的时候,年轻的状元郎行到她的窗下,仰首看她,眼含缀满星辰的喜悦,“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她幼时也曾住过的状元府,已经做好了迎接女主人的准备。   注:男主黑心棉,女主暴躁淑。   内容标签: 女强 甜文 成长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槿时 ┃ 配角:姬言(苏槿言) ┃ 其它:下一本《丞相的黑月光重生了》   一句话简介:都想当长姊的小尾巴呀   立意:蜉蝣虽力小,巨浪亦可成。 第1章   “噗通——”   中秋的遥河风平浪静,闪着点点银光,往西南方向那支盘过林塘村的被称之为陇子江的一段儿,被~干瘦得和小豆芽一样的人儿打碎了光华。   巨大的声响使得周围的鸟儿惊离了巢穴,一只野猫儿颤栗了一瞬,小心谨慎地从苇草从里探出头来看了看水里的落汤猴,又看了看岸上生得标致虎着脸的小姑娘,给了黑猴儿一双嫌弃的眼风,扭头叹一口气。   一时半会儿没得停歇,还是另去找一个小眠的地儿吧。   苏槿时对上黑猴儿小兽一般的目光,心里怵了一瞬,不退让地回瞪,“把自己洗干净!”   黑猴儿执拗得很,一动不动,与苏槿时僵持着。   “阿姊!”七岁的苏槿瑜生得比同龄的孩童要略壮,虎头虎脑的。   气喘吁吁地追上苏槿时,看到自家阿姊生气的脸,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阿姊,那是江水……”   苏槿时挑了挑眉,“江水怎么了?”   现在正是少雨的季节,水位浅,不过到黑猴儿的腰际。不会出事。   苏槿瑜挠了挠头,喉头的话滚了回去,怯怯地道:“水凉……”   苏槿时瞅了他一眼,目光软了下来,但对着江水里立着的顽猴,还是绷着脸,“把脸洗干净就上来!别的,回家洗。”   顽猴目光闪了闪,凶光不自觉地少了一点。可还是不动,挑衅地朝苏槿时扬起下巴。   苏槿时微一抿唇,低声交待苏槿瑜,“在这里看着,别让别人过来瞧见。”   说完便脱了鞋踩进江水里。   苏槿瑜惊呼出声,又赶紧双手捂紧唇,看看周围,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放下心来,担忧地看着他们。   江面上的水还带着夏日的余温,深处的早已经凉了下去,苏槿时打了个哆嗦,顿了顿,才迈开步子走到顽猴儿的身边人,一路都不曾移开和他对视的目光,在他防备又不解的目光下,突然出手按住他,用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方巾用力地擦洗他的脸。   墨色,从他们的位置向四周一层层推去。   顽猴儿愣了愣,没想到平时举止温淑的人会突然动手。很快反应过来,和平时被别人拉去清洗时一样挣扎。可站在河里本来就不容易,一挣扎就掉进了河里,连带着让苏槿时的衣裳也湿了大半。   年近十二的少女,身形初长,湿衣裳黏在身上,将身形都显露了出来。不过,她的注意力都在顽猴儿身上,不曾注意。   “不要你管!”   顽猴儿才站起来犟了一声,又摔回水里,又被苏槿时抓着手臂提起来,“原来是个会说话的?娘把你带回家到现在,连你长什么样都不曾真的见过。她要不行了,只想见见你的模样罢了!有什么见不得的?还是说你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的孩儿,见不得人?”   “我不是!”   顽猴儿似被踩着了尾巴,脱口反驳,被苏槿时呵止,“那就别动!”   如果不是母亲病重,她才不会来与这只犟猴儿费光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气势吓到了人,手下按着的人当真不动了。   她疑惑垂眼看去,正见着犟猴儿抬起奶凶的眼,“男女有别。”   “呵?!”苏槿时嘲弄地笑了一声,“男女七岁才不同席,就你这小豆丁样儿,最多五岁。”   “我七岁了!”   “小豆丁儿。”苏槿时幽幽地睨了他一眼,丢下方巾,转身向岸上走去。   她生了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眸子,这一眼带着秋水里的寒凉。   小豆丁愣了一瞬,拉长脖子辩解,“我真的已经七岁了!”   “那你就有个七岁的样儿。”苏槿时转进岸上苇草丛,干脆的流淌声突响,“别叫人以为你只有三岁的脑子。”   她从苇草丛里出来时,衣裳已经重新穿好,勉强能盖住少女身形。她疑惑着看了小豆丁一眼,叫上苏槿瑜往回走。   现在不过是秋天,她却在河里闻到了雪香,好似身周被皑皑白雪包裹似的,无端端增添了几分凉意。   偏脸问紧跟在她身后,如根小尾巴似的大弟弟,“灶堂里可烧了热火?”   她脸色放柔了,苏槿瑜便咧嘴笑了,“烧着呢。柴火不够,我又去山上砍了回来。”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笑容飞速收了,拉着苏槿时湿答答的衣袖,悄悄看了一眼不远不近地跟着的小豆丁,“阿姊,豆豆挺可怜的,瘦成那样,一定吃了很多苦,不像我们以前过过好日子。多用了柴火,你别骂他,别生他的气,我再去砍……我们等等他吧……”   苏槿时顿住脚步,抬手在苏槿瑜的头顶怜惜地揉了揉,目光放空。   原本,她已经跻身为京城贵女中的一员,她的父亲也是京城里的大官。还升了官。   可没多久,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人,抄了他们家。她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跟着父母回了家乡。   她花了一~夜,明白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包括自己定下不久的亲事。家里的现状甚至不如父亲考上状元前。   她是随着父母从家乡走到京城,再走回家乡的,很快便能适应现状,收起在京城里学会的贵女的挑剔与讲究,弟弟妹妹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在京城出生,从未受过半点苦楚,因为突然什么也不能被满足,哭闹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都安抚下来,他们的母亲又捡回来一个人。原本就缩衣节食的家中雪上加霜。   她不高兴他的到来,不过,她从不会忤逆母亲,所以选择接受。苏槿桅和苏槿笙年幼,被人分了食,哭闹不已。   苏槿时有心不劝,却见自己的大弟弟自顾自地难过了一阵,便高兴地把自己的吃食分了出去,又安抚了弟弟妹妹,还跑到她面前来安慰她……   真是个傻憨憨!   “你等着他,早些带他回去沐浴更衣。我先回去沐浴,叫娘安心。等你们回来,我便去找爹。”她往后看了一眼,“豆豆……这名儿挺贴切的,他既是不肯说名字,就用这个吧。噢,对了,他的身形比槿笙略小,找件槿笙的旧衣裳给他换上。”   她接受了小豆丁的加入,可那小豆丁却对他们排斥得很。来了半个多月,如同一匹桀骜的幼狼,总是一个人待着,什么也不说,对谁也不理,甚至不肯沐浴净面,成日里把自己整得和焦炭一般的颜色,只在开饭的时候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眼见得大夫摇着头再不愿给苏母开药,便想让母亲事事都如了愿。   自家中变故,苏父就嗜上了酒,回乡的路上还收敛些,到了家乡,与亲人邻友们打了几回交道,便住在酒坛子里了。   沐浴完出来,换了身干净整洁的旧衣裳,见母亲靠在椅子里含笑看着两个孩子玩泥巴,精神头还不错,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出去。   出门后,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大夫说了,这一日是把往后的精神头都借过来了,好过成日里没精神的模样。   村里拢共就一处沽酒的地方,实在好找。苏母或是苏槿时每次过来找人的时候,都会给几个钱,让酒家当家的帮他们把人扛回去。   苏槿时递出几个铜钱的时候,心里揪着难受。   原本家里靠着她的母亲的绣工,还能去县城里接些活计来做,支撑家用。可是父亲这般,让家里一个月余不了几个钱,母亲再一病,钱罐子便空了,母亲又将自己过冬的锦袄子都拿出来叫她去当了,才勉强维持。   苏母是知道自己用不上过冬的衣物了罢。只是她不想放弃,还是坚持着给母亲请大夫。又时常有不知明的善人往她家门口放药材,这才到现在还能有点余钱。   “伊伊来了?正好,把酒钱给结了吧。”   伊伊,是苏槿时的乳名。因着她生在秋日,美眸似水。   苏槿时抿了抿唇,“这些就是酒钱了。”   林满仓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那你爹怎么回去?”   苏槿时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为难道:“我没余钱请满仓叔帮忙送了,只能等他醒来,告诉他我娘在家中等他,让他自己回家来。”   林满仓并不是她真的叔叔,连表叔都算不上,只是因为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辈分上得管他叫一声叔。   “只是,请满仓叔以后都不要沽酒给他了,家中弟弟妹妹们还小,我余不出钱来付酒钱了。”   林满仓听着不以为意,“这不是还有你娘吗?你娘可是赚钱的能手。”   他怎么可能做这种有钱不赚的事?   苏槿时苦笑了一下,并不解释。朝林满仓福了福身,道了一声“有劳”,便转身出去了。   林满仓见状,诧异,“还真走了?媳妇儿,你看着门,我去瞅瞅。”   林满仓媳妇儿走出来,见他扛起苏父,皱眉,“她们还没付钱,你怎就把人扛回去了?”   林满仓掂了掂身上的人,“苏三嫂子在家,我扛过去找苏三嫂子要钱便是。她人好,总不会短了我的银钱。”   只是那小丫头好似有什么火烧火燎的事儿一般,脚下生风,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   苏槿时一直赶到院门口才顿下脚步,喘着气看着院里一切。   秋日里的夕阳金色最浓,从门涌入,盖在苏母的身上,似是给她盖上了一层金色的被褥。   苏母正笑着对小豆丁在说话。   这一瞬,苏槿时觉得大夫或许是在和她开玩笑。是她母亲已经大好不需要再开药的意思?   直到确定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不会失态,她才缓缓朝苏母的方向走过去。   苏母看着自己最小的两个儿女玩了半个下午的会泥巴,觉得在最后的时刻能有短暂的岁月静好,也是极好的。看着看起来与小儿子一般大的小豆丁走到自己身边,她怔了怔,微微失神。   回过神来见着小豆丁排斥又防备的目光,轻叹一声,问他,“你的母亲,可还好?”   她的声音软而轻,带着病弱的无力,仅仅只能让两个人听得清楚。   小豆丁的目光瞬间变得更为防备,清冽的雪香悄悄散开。   苏母拉住他的手,“别怕。这里没有人认得你。再过几年,等你的样貌变了,回你的家乡,也不会有人认出你。只要你不在人前动怒。不必把自己抹得臭哄哄的。多漂亮的孩子。你母亲是极精致的一个人,一定也不想你委屈自己的。”   雪香更甚,小豆丁甩手就要把她甩开,可听到她的话,动作停了下来,震惊又慌乱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不想把他绑了或是杀了?   她认识他的母亲?   他的手缓缓垂下,眉眼耷拉着,笼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   “不见了。”   苏母诧异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他的母亲不见了。   安慰他,“以后总会再见的。”   小豆丁摇摇头。他跟着母亲逃亡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让他一个人独自离开过。   然而,那些人还是追了上来,掉入遥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   苏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轻声安抚,“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一定会舍不得你。想着法子也会找你。”   小豆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目光也柔了几分。   苏母笑着摇摇头,再厉害,样子再凶,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眼里的柔和少了,盯着苏母看了好一会儿,没有感受到恶意,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姬言。”   说完又紧紧盯着苏母的神色,但从对方柔和又怀念的目光里,什么也没品读出来。   “这个姓,以后别用了。除非你有自保的能力了。”   小豆丁点点头,真心了几分,明显放松下来。   苏槿时走进屋正看到小豆丁由着苏母拉着他的手没有挣扎,诧异地停了一下,抬眼便对上苏母那双柔柔的与世无争的眼,清澈得似乎能把什么都洗得没有任何遮掩。   “伊伊。过来。”   苏槿时依言走过去,在苏母身边蹲下,“娘,爹很快就回来了。您再等等。”   苏母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拉过苏槿时的手,和小豆丁的放到一起,“他是你的弟弟,苏槿言。他……生辰与你相近。弟弟妹妹们都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苦了你。你才不到十二岁,就经历了这么多,便别人家及笄的……”   听着苏母交待后事一般的话,苏槿时猛然抬头,“娘,爹很快就会回来了,您再等等。”   苏母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知了天命,往院门处看了一眼,“回来了,也与我说不了话。没差。”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来,塞到苏槿时的手里,“母亲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一手字是你爹所教,难辨真伪。你们也莫要因我怨你爹,他心里苦。我在最好的一段人生里,随着他过了最好的日子。是高兴的……”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一双眼睛对着院门的方向,看到来人背上背着的身影,唇角弯了弯,缓缓合上了眼。   苏槿时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书,眸色晦暗,没有应声。直到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才慌忙捧住无力垂落的手,将脸埋在她的臂弯里,两滴滚烫的泪顺着长睫没入苏母臂弯的衣料。   她喃喃:“母亲……好走……” 第2章   林满仓扛着苏父进院子里就觉得有点古怪,以苏母的处事,开着门的时候,不会不理门边的事儿,不过也没多想。家里要是有事儿,三个孩子也不会在院子里玩得这么开心了。   瞧,躺在摇椅上的,不就是苏母吗?不愧是从京城回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到得门边,把苏父放下,连叫了两声“苏三嫂子”都无人应声,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苏母一动不动,没有如从前一般热络地起身和他打招呼。   苏槿时缓缓起身,转身。眼角微红,干净,面上干干的。   “多谢满仓叔把我爹送回家。我娘走了,不知满仓叔能不能再帮帮我们。”她的神色平静如常,声音却是止不住地颤了颤。   林满仓呆看着苏母含笑的平静面容,回过神来便听到苏槿时的话,整个脸都僵住,同手同脚地向外迈腿,“小小年纪,不厚道啊。叔是个做生意的,还让叔来沾这样的晦气。看在你娘刚去的份儿,这回就不和你计较了。送你爹回来的钱,我也不要了。”   这样的钱,他不敢要了。   苏槿时的声音幽幽地从他身后传来,“若是觉得晦气,又何必做我爹的生意?”   她不知苏父做了什么才被罢官抄家,但她从回乡的半年里亲戚乡朋的态度里懂得了什么是晦气,什么是避如蛇蝎落井下石。   她的母亲为了能让父亲感受到一点温暖,苦着自己,小心地和周围的人做着人情。可最终累垮了身子,一病倒,便如同倾塌的楼阁,就此寂灭。   林满仓脚下一个踉跄,听到院子里陡然响起的孩童哭声,迅速逃离。   苏槿言看着林满仓的背影,双眼几欲喷火。过了一会儿,缓缓垂眸,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如旁观者一般坐到角落里看着屋里的嘈乱。   目光落在有条不紊地安抚着弟妹,并把活计都安排给他们的苏槿时身上,有些疑惑。如果不是他当时就在她的身边,看到苏母的衣袖上突然湿了一块,几乎要以为她真的内心毫无波动了。可就算是这样,亲女儿对母亲的死也太不在意了些。   “你真冷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和永眠的苏母后,他闲闲地开口。   换句话说,就是冷血无情了。   “哭泣?我有资格吗?”苏槿时扫了他一眼,坐到母亲身边给她上最后的妆容,声音低缓,“母亲走了,是好事。不必再受委屈。也不必再吃苦。”   苏槿言偏脸轻哼。这个人,真冷血!   眸光暗了暗。也不知自己的母亲在哪里努力地活下去,有没有如苏母所说的那样寻找他。   苏槿时这会儿并没有心思说话,用心地给苏母描着最美的妆容,听到门响,看过去,见着林满仓喘着粗气,面上发红,有些为难地道:“我好人做到底,让我帮你做什么,快些,我还赶着回家酿酒。不过……你别和人说我帮了你们。”   苏槿时手下一顿,与苏槿言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之色。   苏槿时到底年长许多,又见识不少,马上就反应过来,向林满仓道谢,这一声“满仓叔”叫得如同幼时一般真诚。   “母亲给自己备了一份薄棺,可爹爹这样,家中无人能把棺材拼起来。”   林满仓懂了,但又不懂了,“拼起来?”   棺材不都是打好后直接抬过来的吗?   待他看到地窖里藏着的三长两短,恍然,双足定着不动。   苏槿时也知这样的事叫人为难,主动松了口,“满仓叔若是为难,就算了吧。我已经让弟弟妹妹们去请人了,想必一会儿就会有人来的。”   林满仓一震。   先前不想让人知道,那是因为村里人都因为他们家是得了大罪的,隔着呢。可没的是可怜又温柔的苏母,不是惹出事的苏轩,若叫人知道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不管,岂不叫人笑话?   “你娘怎么给自己备了这么薄的?你给我点钱,叔给你娘去找人另打一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入殓,也太寒碜了些。   “家里的钱,都被爹拿去了……实在没有钱买更好的了。”   “怎么可能?!”林满仓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见着她绞着袖子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信七八分,又因着她那没说出来的缘由觉得有点臊。   见苏槿时不松口,只得将三长两短拼好,急匆匆地回去沽酒。   不过是转眼的工夫,出去叫人的弟弟妹妹们哭着回来,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哭了出来。   他们去的是三位叔叔那里,可对方见着他们不似平日里送物什过去,连个笑脸都不给就把人从门口推了老远,让叫大人去和他们说话。   苏槿时抚了抚他们的头,关了院门,叫上他们与自己一起将丧布挂起。小孩子忘得快,忙到晚间哈欠连天。   临睡前,习惯性地去和母亲说说话,母亲睡觉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么漂亮过,他们忍不住,又多说了些话,实在困得不行了,这才磨磨蹭蹭地回屋。   灵前灯火,黯淡无光。   苏槿时关上门,这才朝一旁醉如烂泥的苏轩走去。面不改色地划开他的指腹,按向文书的落款处。   苏轩皱了皱眉,“婉娘……”   苏槿时眉头皱了皱,“娘睡了。你要不要去陪她?”   苏槿时顿了顿,还是将匕首收入鞘。为自己那一瞬荒唐的念头打了个冷颤。   苏轩试了几次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到灵前的素白,停了一停,又倒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喃着不可能跑了出去。   门扑腾了几下,卷着风,将灵堂里弱小的火苗吹灭了两个。   苏槿时绷得笔直的背垮了下来,肩也耷拉了下来,跪在灵前,泣音阵阵,“娘……你这样,值得吗?”   棺木里的人,睡得安祥。   过了好一阵,她抬起头来,“我不要向你这样。我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也不想让弟弟妹妹们再受委屈。”   眼里的水滚了出去,眼前的雾霭退去大半,这才注意到灵前灯边站着一个豆芽般的身影,正小心地护着重新点起的火苗。   忙别过脸,用力地擦干眼,挺直脊背,“你怎么不睡?”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苏轩跑出去的时候惊醒了他,“没事了,你去睡吧。”   这语气,与安抚苏槿瑜三人时一模一样。   小豆丁撇撇嘴,走到她身边朝苏母的方向跪坐着,“我和母亲被人背叛,我们最信任的。”   苏槿时愕然看他。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到底没有问出口。   若是有人问她自己家中因什么落到如今的地步,她亦说不出口。他还这么小……   她看向小豆丁的目光里多了些怜悯。他生得瘦小,苏槿笙的衣裳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   “你真的有七岁了?”心里想问,嘴里不自觉地问出声了。   “不许这么看我!”小豆丁狠狠瞪她一眼,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少了点凶狠,避开沾染着秋日烟雾的视线,把几张纸钱丢进火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看着升起的火苗,低低地道,“我娘,也会哭。”   苏槿时心里软了软,到底没就着他的话问下去。   既是被他瞧见了,她也不想再绷着,弓着身子将悲伤都发泄了出来。   院门口处,头发蓬乱的老妪透过缝隙看着里面,手里的药材坠~落。   她蹒跚离去,到得快天亮时,又蹒跚前来,庄重地将还沾着露水的小小素净花圈放在院门处。   正要离开,见着一行人拉着狗气势汹汹地朝这里来,忙随手捡了几颗石子,朝院子里扔去。   苏槿时到动静,起身欲看,但跪了一~夜,双~腿发麻,跪坐回去,用力揉着膝。苏槿言如猴儿一般蹿出去,迅速堵了院门,又蹿了进来。   苏槿时狐疑,不待细问,便听得院门闷响,发出吱呦的呜咽声,犬吠声与嘈杂的人声紧接而至。   不过转瞬,堂屋的门也被一脚踹开。 第3章   苏母的棺就摆在堂屋正中。   纵是有苏槿时与苏槿言护着,几根火苗也狠狠地摆了摆,险些与灯芯失了联系。   苏槿时背对着门,听到身后的人叫她。   “伊伊,你母亲去世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来和我们说?好叫我们搭把手?”   苏槿听出这是四叔苏宝的声音,正要接话,又听到二伯苏茂阴阳怪气地开口,“你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才多大?十一岁的小孩子,做不得主。把老三叫过来。对自家兄弟还这么遮遮掩掩的,太见外了,该好好儿地骂他!要不是我家婆娘去打酒听了一耳朵,我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苏父排行第三。   “二哥,三哥现在还没出来,怕是管不了事了,我家的那个经常看到他喝醉了酒,就没个醒着的时候。”   苏槿时听出这犹犹豫豫的声音是最小的姑姑苏芬的。   苏芬犹自不知自己的话招了苏茂的嫌,软着声道:“三嫂怪可怜的,留下几个孩子尚未成年,更是可怜。幸好我和四哥听到了二哥那里的动静,给大哥报了信。往后有我们照应,总不至于太苦……”   苏槿时:“……”在林塘村的都来了,倒是齐……   被苏茂狠狠地瞪一眼,苏芬的脸色僵了僵,嚅嚅垂下头,不敢吭声,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苏茂拉了拉手里的绳子,引得大黄狗喉管里发出低低的恐吓声,“不过是几个孩子,哪里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我家婆娘听话,又会干活,饿不着他们。”   “他们家孩子多,你们家也不轻松。不能让你一家子担了这事儿。”被他们称之为老大的苏江叹气般地“嗯”了一声,“老三太不像话了。你们收拾收拾,以后就跟着我们。到我们几家轮着住,不至于饿着你们,也不至于给大家增添太大的负担。老二,你说是不是?”   他端着一副当家人的样子,既给了人家甜枣,也表达出了甜枣并不容易得的意思。   说完这几句话就等着苏槿时感恩戴德地答应,却见跪在灵前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般。   金氏尴尬地打着圆场,“伊伊,没听到你大伯说的话吗?你们还小,你们爹又成了那样,瞧把槿瑜给瘦得,别人家五岁的都比他壮实。以后,你们的一切,就由我们来‘照顾’了,我们帮你们管着,断不会叫你爹都败光去。”   苏槿言肩头动了动,唇间发出的“呵”声只有苏槿时听得明白。   金氏一直避着和他们家打交道,可也不是没见过苏槿瑜,这会儿却把两个没有半点相像的人认错,怕是根本就没注意过苏槿瑜的模样,只自以为随在苏槿时身边守灵的必然是年龄最大的弟弟。   苏茂平日里凶得紧,但在苏江面前还是老实的,只是想到原本可以自己独吞的老三家的财产要与别的三家分,就觉得心里不痛快,拉着狗绳使着小动作,直到大黄狗凶狠地吠了一声,看到两个孩子肩头猛然一动似是受到惊吓,才算是痛快了些。   “大哥,就这么几个孩子,哪里需要我们四家来照看?小妹在家里做不得主,孩子们去他们那里,少不得要受她男人的气,四弟在家都听婆娘的,四弟妹又是个精的,也不好。倒不如就我们两家照看着。我们两个都在家是说一不二的,不会叫他们受了委屈。”   苏江眼里亮了亮,但没有马上开口。   金氏小眼一睁,“说得不错,只是不知四弟和小妹答应不答应。你们二哥都是为了你们好,不叫你们以后难做。”   苏江一动不动,眼角余光却随着金氏的话悄悄地扫向了苏宝和苏芬。   不等他们开口,苏茂就把话头接了过去,“有大哥在,他们能有什么不答应的?就老四自己,敢和自己婆娘说一句重话试试?”   苏宝白着脸动了动唇,“我媳妇没亏着我……”   “嗤,瞧你就这点出息。”苏茂扬起下巴,“我家婆娘在我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行了。你这样不是我说你,就别瞎掺和这事了。小妹,你……”   他微微拖了一下音,话还没说完,苏芬就连忙把话接过去,“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有大哥在,我都听大哥的。”   苏江:“……”   苏茂:“……”   到底是听谁的?   金氏看了一眼随时都有可能咬人的恶犬,移开视线,“既是答应了,你们就先回去,我们几个留下给几个孩子收拾收拾。”   “伊伊啊。”她看向苏槿时,“还不快把弟弟妹妹们叫起来,让他们认认亲戚?”   回来半年了,这个时候倒是想要认亲戚了?   小豆丁跪在苏槿时的身侧,抬头看着不经苏槿时同意就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几个人,目光凌凌,语气玩味,“真‘好心’。”   金氏的脸色变了变,但见着是苏槿言,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只是,这屋里,怎么有点冷了?阴冷阴冷的?连狗都止不住狂吠了起来。   “伊伊啊……”   金氏嫌弃的目光往苏母身上扫去,扫到她的妆容与衣着,不自觉地歇了音。   她活了一辈子,可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放到棺材里呢?”就好像剜了她的肉一般。就算自己不合穿,去换钱,该也能换个几吊铜子吧……或许能有几两银子?   “我也觉得。”苏槿时垂着眉眼缓缓起身,贵女气质自压人一筹,明明她身上的衣料还不如他们,却好似她穿的更上乘一般。   金氏心中一喜,刚欲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就见苏槿时转身的一瞬,抽出匕首斩掉了狗头,“我家容不得畜生(牲)作主!”   屋里瞬间暖了,也安静了。走到门口的苏宝和苏芬听到动静回转头,目瞪口呆,比另三人更甚。   小豆丁诧异地睁大了眼,但已经是屋里除了苏槿时以外,最镇定的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染血的匕首上,直到鼓大了眼睛的狗头滚到脚边,他才让视线下移,面无表情地捡起狗头捧到灵前的桌案上,任狗血流了满地,郑重地点了三支香踮着脚插入缺了口的香炉里。   做好了这些,如周围无人一般,将缺了头颅的大黄狗拖到院中,挥刀利落地将狗腹剖开。   狗血拖了一地,长长的。   内脏哗啦啦淌出的时候,苏茂才反应过来,一脸惊悚:“你们!你们……”   这只狗是他平日里吓唬人时必带的,没有不成功的。他料想苏江来了,便没有让狗真的发作,却没想到先送了狗的性命,等于卸了他的爪牙。   惊惧之余更是气恼不已,跑过去便朝苏槿言的脑后削去。   恰在这时,苏槿言低了一下头,躲了过去,他转手便打上了小豆丁的背。小豆丁一转身,锋利的刀刃从他手臂划过,见血几瞬后才感觉到疼。   他大叫一声,指着苏槿时怒骂,“疯狗!你看你家的乱咬人的疯狗!”   苏槿言一句话不说就朝他扑了过去。   苏茂有了防备,自然不会再那么容易叫一个这么小孩子伤到,可苏槿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纵是他用尽全力躲闪,也还是被他追上,所幸匕首从他的发间擦过,扎进了他身后的树干里。   苏槿言拔一下不能把匕首拔~出~来,倒是叫苏茂逃脱,到了苏江身后。   苏江眉心一跳,已经来不及拒绝,沉声斥责:“胡闹!”   苏槿时被小豆丁的举止惊到,担心他吃亏,正打算制止,却见他处于上风,是个狠的,便放下心来立在门边旁观。   顺着苏江的话头就接了下去,“带着疯狗出来乱人灵堂,当真是胡闹的。为了叔伯姑婶们着想,你们还是快些回去,洗洗干净的好,莫叫疯狗传了疯气。”   苏茂听出来这是拐着弯地在骂自己,正要骂苏槿时,却见苏槿言已经拔出了刀,又朝自己这里扑来。顿时叫破了音躲闪。   苏江沉了沉脸,伸手去拦。怎奈这长得和根豆芽菜一般的孩子不仅力气大,还似泥鳅一般滑手。   苏槿时瞧着苏茂朝苏母的棺木方向跑去,几步上前挡住,亮出血迹未干的匕首。   苏茂只当是自己慌乱间跑错了方向,转身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堂屋里并不大,搭了个简单的灵堂,再站几个人,便显得挤了。苏茂跑到这跑到那,却好似一只无头的苍蝇,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倒带倒了屋里的几张长椅。   苏槿时额角突突地跳了跳,瞧着机会,到他的身后抬腿一踢,让他摔出了门。在众人看向她的那一瞬,又收了脚,稳稳站着,好似刚才她根本就不曾动过一般。   金氏提气欲言,苏槿时却开口了,“我们回乡半年了,以往难见你们一面,尤其是我爹,最想见叔伯姑婶们。只是眼下实在不是话家常的时候。”   她看着金氏的眼,认真地道:“几个弟弟妹妹是乖巧的,平日里最听我娘的话,娘不在了,自也有我照料,只有我爹,无人能管。大婶娘若怜我们,便帮我们管管我爹,照看他一二,叫他莫要去饮酒了可好?”   金氏:“……”   管她爹做什么?供他灌黄汤?   “你爹年龄大了,难以改变,倒是你们年纪还小……”   “大婶娘是觉得我们小就会听话了吗?”苏槿时看向院中追苏茂的猴儿,“那大婶娘先让我弟弟停下来。”   金氏眼皮狠狠地跳了跳,“你是他的长姊,还不快叫他停下来?这样的事情,可是做不得的。”   “大婶娘的意思是,我是长姊,所以他们都该听我的?所以这个家,就应该是我做主的?”   “嗯……嗯?”金氏听着前边儿的话还觉得合意,满口答应着,听完后立马觉得不对。   可是苏槿时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不再搭理她,认真地问苏江,“大伯,大婶娘说是的,你说呢?”   不等苏江回答,她恍然道,“我怎么忘了,大伯和大婶娘是夫妻,她说是,一定是因为大伯也是这么想的。”   语气一转,“今日家中不吉,我家又带罪,不好留几位长辈。感激你们平日里对我娘的关心和照顾,到了眼下,还记得来送我母亲一程,给她上柱香。”   她说着,已经点上了一把香,捻了三根递到苏江面前。   苏江:“???”   金氏:“???” 第4章   慌不择路的苏茂又跑了进来,也不知把三支香看成了什么,一把抓过,横在身前自保。   苏江:“???”   金氏:“???”   苏芬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吓得跑了出去。苏宝倒是还在,看着苏茂的滑稽模样,有些疑惑,“二哥,你是要给三嫂上香吗?”   苏茂下意识地就要斥责他,但见着神色凶狠可怖的小豆丁,马上改口,“对对对,我给弟妹上香。”   见苏槿言当真停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身朝向棺木,“弟妹,你在天有灵,管管……”   话未说完,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苏槿时看向倚在门边玩刀的小豆丁,那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打中苏茂的石子不是他丢出来的一样。   小豆丁收到她的视线,看过来,疑惑的样子,好似在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槿时嘴角抽了抽,面上不显露,诧异地道:“二伯,你何必行如此大礼?一会儿,大伯他们是行呢还是不行呢?”   苏茂呆了呆,又听得苏槿时道:“家中鄙陋,母亲初丧,就不留几位用饭了,一会儿,让槿瑜一一送几位出去。也算全了礼数。”   他们只当小豆丁就是槿瑜,不由得都打了个寒颤。   那孩子,狠得和头狼似的。若不是他还这么小,苏茂怕是要吃大亏。   苏茂全身明显地颤了一下,匆忙上完香就欲走。   苏槿时在他身后开口问他:“二伯,你家的狗,不带走了?”   苏茂未接话,连脚步都未顿一下,那速度,倒好似身后有一只恶犬在追赶他一般。   苏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莫名觉得苏槿时刚才说的话是在骂他,可看过去,只能看到侄女平静的侧脸,她在对小豆丁道:“二伯这一趟,就是为我们送狗来的,收下吧。”   金氏看着那狗,眼里露出贪色,“伊伊,这狗这么大,你们几个孩子怕是吃不完。”   苏槿时又点了几根香递过去,“不怕的,先给母亲做祭品,风干一些,腌渍一些……”   “可是你们母亲才过世,你们要守孝,不能吃肉吧。”金氏急了,眼睛一转,觉得自己寻了个极恰当的理由。   苏槿时顿时悲怆起来,“大婶娘刚才还说弟弟长得这么瘦小,可怜得紧,原来只是说说的吗?母亲临去的时候,就交待了,弟弟妹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需苛着。伊伊从来都是最听母亲的话的。大婶娘若是无心上香,伊伊就让槿瑜送大婶娘出去吧。免得娘听了这些闲话,走得不安宁。”   她看向苏江,“大伯,人死为大啊……”   苏江狠狠地瞪了金氏一眼,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媳妇儿上不得台面,眼欠又嘴欠,让他颜面全无。   深深地扫了苏槿言一眼,背起手大步离去。   金氏心里一跳,大步跟上,还不住地叫他等等她。   门口的花圈经着几拨人踩过,失了原样,挣扎了一下,又安静地躺着。   苏槿时收回目光,才注意到苏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的香,试着问她,“伊伊,能给我吗?”   苏槿时默了默,把香递过去。   苏宝如得了个宝一样,高兴起来,“三嫂对我是顶好的,比我媳妇还好。小时候,我病了,是阿姊照顾我,后来阿姊嫁人了,就是三嫂照顾我。”   苏槿时听着这话,怔了怔,鼻根猛然一酸,别过脸去,却看着小豆丁面上已经没了头狼的凶狠样,看着苏宝出神。   苏槿时猜想苏槿言家中过往不一般,不知他为甚出神,却也无心深究。   苏宝却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在窄袖里掏了掏,最终掏出两枚铜子儿,递给苏槿时,“消息得得突然,没准备什么,你们拿去买糖吃吧。”   苏槿时看着那几个铜子儿,未接。   刚才因着他的话而生出来的一点动容散了去。   她福了福身,“四叔能来,我母亲会高兴的。时间不早了,四叔早些回吧。”   苏宝“哦”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但见着苏槿时明显没有刚才他提出上香时的热络了,心里疑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一面想着一面怂着肩往外行去。   苏槿时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去关院门,又见着苏宝乐呵呵的跑了进来,“我知道了,送钱太俗气,你们家都是读书人,不爱这些俗气的,我先前来的时候,就看到门外有这么一个东西,没来得及阻止,被他们踩坏了些。我给修修。”   “???”苏槿时有点跟不上苏宝的思维,想要阻止,却见他已经揪了院里的桃金娘枝条编了起来。   明明是革一般的枝条,到了苏宝的手里,就好似变成了柔~软的柳条一般,随着他的喜好扭动着,变成他属意的模样。   苏槿时注意到,他的面容不似面朝黄土的人那般深黄,倒是白得似是鲜少出门的人,他的手,却粗糙地如老树皮一般。   苏宝看了看天色,手下更快。   苏槿时也跟着看了看天色,发现早就过了弟弟妹妹们平日里起来的时间,便往他们的屋里走去。   他们家的主屋是由父母住,苏母病后,苏槿时则住到了主屋旁边的侧屋里,以便随时能照料些,三个弟弟妹妹分住在东边的两间屋里。   苏槿时走向苏槿桅房间的脚步顿了顿,抬眼看向苏槿笙和苏槿瑜的房间,看到门被小心地拉开着,里面叠着三双眼,茫然又不安地看着她。   苏槿时心下一叹,也不知他们仨儿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又怎么到了一间屋子里,更不知他们看到了多少,害怕不害怕。   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走过去朝他们刚准备朝他们挤出一个笑来,就看到门突然打开,苏槿桅蓬着发走出来,“阿姊,我过来保护哥哥们,让他们不要害怕,你说我勇敢不勇敢?”   苏槿时一听就知道她这是说的漂亮话,瞧着她一副“快夸我快夸夸我”的神色,柔和地眨眨眼,“你们都很勇敢。”   苏槿桅立时咧嘴笑开,知道自家阿姊是不计较自己跑到哥哥们的房间里去的事了,离得更近了些,揪着她的袖子撒娇,“阿姊,其实我是害怕的。我看到那么多人冲进来,还有那条狗。我怕狗……”   她往主屋的方向瞅了瞅,“娘呢?起身了吗?我要去告诉她我也变勇敢了。她一高兴,或许病就好了。”   苏槿时眸光沉了沉,知道她是被狗吓过的,平时胆大包天,一见着狗就缩了脑袋,“别怕,除了阿姊,还有哥哥们在呢,你看,槿言哥哥杀狗多利落。”   苏槿言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说得好似那狗真是他杀的似的。   三个孩子恍然,完全没意识到哪里不对,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苏槿言,不自觉地,便与他拉近了些距离。   孩子们天生就有对英雄的尊崇之心,苏槿桅马上就忘了自己原本想做的事,忘了自己对苏槿言的排斥,凑到他身边去了;苏槿瑜更甚,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一般,不嫌苏槿言话少不理人,黏着他让他和自己说说杀狗的诀窍。   苏槿时看他们闹成一团,心里的悲伤也被冲淡了些,感觉还是幼时的年岁好,不知愁,不知忧,不知伤。   不见苏宝的身影,也不在意,转回到灵前却意外地看到了靠着香案摆着的花圈。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母亲,为什么我觉得他们的感念很廉价?”   甩手抓起花圈便欲丢出去,临到时又犹豫了。   若是那两枚铜子,她不会有半点犹豫,可这……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   又将花圈放回原位,“母亲,你看到这个,会高兴的吧?”   不过,苏槿时没想到,自这天开始,一直到母亲下葬的那天,灵前桌案上每天都会出现一个花圈。 第5章   头七之后,苏母就要入土为安了。   弟弟妹妹们也终于意识到了他们的母亲这一睡,再也不会醒来了。   苏槿时听到他们忘我哭声,也觉得悲从中来。   在院门口站着看向远处,希望有那么一个身影能出现,让她还能再做回那个有人为之遮风避雨的孩子,不必担起一家重责。   可是时辰到了,她期待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她握了握怀里的文书,死了那份心。   转身垂眸间,见着一只黑底棕斑的小奶猫儿叼着花圈懵懂地抬眼看她。   见她瞧着它,便把花圈放到她腿边,又拿前爪推了推。   苏槿时抓起花圈四下寻去。   这样的花圈,可不是一只猫儿能做得出来的。可惜近日秋高气爽,寻不着半点有人来过的踪迹。   临到了时辰,依旧不见苏轩回来,苏槿时便也不等了,带着弟弟妹妹们将苏母运到早些年就备好的墓地。   时下讲究土葬,入土为安,较之多年以前悬棺的葬法要容易许多,可对于他们几个孩子来说,要把棺木运到地点也不是易事。最终还是将家中的板车改装后,才一起将苏母葬下。   几个弟弟妹妹变得沉默起来。有些像苏槿时在京城刚得知被抄家时的模样。   他们回到家中,在院中看到了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   苏槿时站在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苏槿言玩味地瞅了瞅他们,自顾自地转身出去了。   苏槿笙一扫心里的阴霾,跑到他身边睁着一双发亮眼睛,“爹,你终于回来了,教我功课吧!”   他自小便展现出了在做学问上的天赋,所以苏轩格外疼他,以往在京城的时候,总会亲自教导。   苏轩迷瞪瞪地看向他,也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一把把苏槿笙抱起来,“笙儿,你娘呢?”   苏槿笙明显情绪低落起来,圈着苏轩的脖子,撇着嘴角,“阿姊说她睡着了。可是睡着了为什么要睡在地里?还永远也不会醒来,不会给我们念书讲故事了……”   苏槿时瞧着他,觉得这才像是个五岁孩童的样子。哪像苏槿言,行事举止总让人忘了他的年龄。   苏轩听着他的话,僵了僵,看向苏槿时,“伊伊,他还小,不懂事,你告诉我。你娘呢?是不是出去串门了?”   苏槿时微微扬唇,挂着京城贵女们面上一惯的面皮子笑容,“是的。娘去和外祖母团聚了。”   “哈,我就说,你娘怎么会有事?她还这么年轻,她……你说她去哪里了?!”苏轩的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苏母的母亲去世多年!   苏槿时苦笑一下,转身走进厨房。靠着门边停了停,便见苏槿桅跟了进来,咬着手指,“阿姊,是要做饭了吗?我来生火吧。”   苏槿时本只想找个地方自己待一待,经她提醒,才意识到日头已经偏西,难怪苏槿言跑出去了,想是饿了见她未做饭,先自己出去寻吃的去了。   苏槿时揉了揉她的头,“你去淘米吧,我来生火。”   苏槿桅把头甩得和波浪鼓里的波浪球一样,“阿姊还要做饭,还是不要把手弄脏了,还可以省点水。”   苏槿时想想也是,笑了,“倒是你会打算,就依你。”   苏槿桅飞快猫到灶堂处,也不忙着点火,如小猫儿一般探个头出来对着苏槿时的背影吐吐舌头。   苏槿时打开米缸伸手淘米,看着只余薄薄一层的缸顿了顿,回首正捕捉到苏槿桅飞快缩脑袋的模样。   起身走到她面前,见她觍着脸笑得似是认错,心里一软,一指点到她的眉心,“小滑头。”   “嘻嘻。”苏槿桅瞧着苏槿时的神色,“阿姊,你们这几日忙着,就没注意到粥比往日要稠些?”   苏槿时故意板了脸,“娘都是量着米来的,你倒是大方。”   “阿姊……”苏槿桅咬着手指,委屈地喃出哭声,“娘这不是不管了吗?”   “还不快些烧火?多烧些水,一会烧一腿狗肉,做个咕咚羹给你们解馋。”   苏槿桅立时破涕而笑,“阿姊说真的?”   “几时骗过你?”   苏槿时心里头知晓,这几日总说不能打扰娘亲的安眠,吃得比以前更为素淡,她倒是忍得住,弟弟妹妹们年岁尚小,眼见着狗肉风在院里,日日看着,就差把眼珠子黏上去了。苏槿桅悄悄多量些米,也不过是因为馋。   如今母亲入土为安,活着的人却还得继续向前走。   听着他们说话的苏槿瑜立马就去砍柴了。   苏母的手要刺绣养家,苏槿时的同样,苏父总不着家,着家的时候又多是醉的,所以这样的体力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苏槿瑜的身上。   不过苏槿瑜读书不太行,体力活却是行家,柴劈成条条,似是被尺量过一般。   可现在,苏父不是在家吗?   苏槿时疑惑的目光在院里搜寻一番,看到在院中呆立着的苏槿笙,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爹呢?”   苏槿笙绷着一张小脸倔强着不哭,看着主屋的门不说话。   苏槿时知道他的性子,没有再问下去,“我们晚上吃咕咚羹,趁着天还敞亮,你去捡些菇子和果子来。”   眼下母亲初逝,家中没有进项,但好在秋是收的季节,山里有许多可以填肚子的,倒解了她眼下的困顿。   苏槿笙没动,苏槿桅倒是立马钻了出来,“我去我去!”   看到苏槿时微微拧眉,马上又道:“我和弟弟一起去!”   “哥哥。”苏槿笙不高兴地吸了吸鼻子。   “做哥哥的哪里能动不动就哭鼻子的?”苏槿桅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把小篮子塞到他手里,“不是要当哥哥?就和我一起去,篮子都交给你提。”   苏槿时哑然失笑。   有古灵精怪的苏槿桅在,想来那孩子也没心思去因为被父亲冷落而难过了。   都走了,倒是没有人来生火了。   走到门边抬手准备敲门,却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声,酒味从门缝里溢出,她面上的笑意顿时失了踪迹。   苏槿瑜认真砍柴,好似他的眼里就只有斧头与柴火再无其它一般。苏槿时也定了定神,将那些希冀甩开。   她的父亲曾经是她的骄傲,如今却是一次次往她心里倒冰渣的人。   心里烦乱,做起事来也便心不在焉,几次点火都未点成,倒是把火折子摔到地上灭了火星。   一只小手捡起来吹了吹,待火折子上冒起烟,走过来停到她身边。   这两个人自一同守灵之后,慢慢地生出了些默契。苏槿时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站起身来把生火的位置让给他。目光在顷刻间蹿起的火花上停了停,心情却古怪地平静下来,面上也重新燃起了笑意。   苏槿言瞅了她一眼,觉得她笑得有点古怪,又一直盯着他,莫不是看透他要做什么了?   自己在苏家白吃白住的……   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地瓜来递过去,“囔。”   苏槿言疑惑地看过去,眼睛一亮,“地瓜?太好了,还有多少?”   苏槿言沉了沉脸。   就知道自己吃私食的事被她发现了。这个人看着温和,骨子里坏着呢,会把他按在河里洗脸,杀起狗来还一点也不含糊。   可偏偏自己寄人篱下……在打听到母亲的消息前,他需要这个身份掩藏着。   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拿了两个地瓜出来递过去,悄悄按了按怀里藏着的最大的那个,“呐。”   刚刚生起火的厨房里似乎反而冷了些,还隐隐约约有一点雪香。苏槿时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便又撇开,注意力都被几个红薯给占了,“太好了!把地瓜和白米放一起,熬成地瓜粥!”   她笑着揉了揉地苏槿言的头,“你总算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一员了,以后阿姊照顾你,和娘在的时候一样,别总一个人躲着将就着吃,回来和大家一起用饭。”   原来她都知道?她说要照顾他?她高兴他和他们一起?她想让他和他们一起?   苏槿言愣了愣,按了按好似有点不太一样的心口,起身跟过去。   眼看着她把缸里所有的火淘出,也不过一小碗,难怪她说要熬成粥……   犹豫了一下,把怀里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地瓜递了出来,心里莫名地高兴起来,但看到苏槿时笑容顿住的时候,高兴又一点点地少了去。   他真是傻,这不是明着告诉她,他还藏着了吗?   刚觉得有点生气了,就听到苏槿时带着笑意的柔~软声音,“这个,你把它放灶堂里去,等你夜里饿的时候再扒拉出来填肚子。埋到灶灰的最下边儿去,莫要直接贴了火,做完饭之后,也不要把灶堂里的柴火拾出来,一直到半夜的时候,再扒拉出来,都还是热乎的。”   她看了看天,“今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些,你去灶堂边要暖和些。”   苏槿言:“……”   臭着一张脸把把地瓜强塞到她手里,扭头就走。   “???”苏槿时搞不清楚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不过感觉到这破孩子脾气真的大,转脸就生气了,比翻书还快。   正犹豫着这个地瓜是用还是不用,又看到破孩子抱了一个小包袱进来塞给她,里面除了几个地瓜外还有一些去皮的坚果,晒干的香料……   苏槿时:“……”   这是个把他一个人丢深山里都能活得有滋有味的主儿吧?! 第6章   有了苏槿言拿来的香料,咕咚羹的香味变得格外诱人。   地瓜足够多,她便煮得又稠了些,将余下的碾碎,裹着咕咚羹的汤汁做成地瓜饼。   晾干能给家里的几个小家伙无人照料时的干粮,自己去县城的时候,也能带着在路上充饥。   苏槿桅和苏槿笙倒是采了一堆菌子回来,她将里头不能吃的挑出来丢到一边,带着弟弟妹妹们好好吃了一顿,暖暖的汤进入腹中,近日里来积攒的凉意都散了些许。   只是目光落到那扇推不开的门时,才会生出一点无奈,少了些心情。   苏槿笙起初一直盯着主屋的门,但苏槿言吃起东西来厉害,又快又多,如饿狼抢食,苏槿桅大叫着拉着苏槿笙与她一起抢食,苏槿笙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主屋里的人了。   咕咚锅的香味从院子里散去,引得不远处的人循着味儿来。   原本这屋周围有个一墙之隔的邻居,但他们回来之后,邻居害怕与他们家沾染上晦气,生生把墙往一边挪了一丈,隔出一条小路来,半年里不曾往来。   邻居家的孩子趴在墙头瞅了瞅,被苏家的院墙挡着看不着,便跑到他们院门外猫着直咽口水。   苏槿瑜瞧着了,盛了一碗送出来,笑着递给他,“给你吃。”   院子里安静下来。   只有苏槿时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不过,她吃东西半点声音也没有。   苏槿桅扁了扁嘴,拉了拉苏槿笙的衣袖。   他们都还没吃饱呢!院子里还有一个和他们抢食的呢!   苏槿言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玩味地瞧着她们三个不同的神色。   他才不信那个看起来最淡定的心里真的淡定。   苏槿时感觉到视线,却不打算理会,不轻不重地出声,“人都走了,还不回来坐着吃饭?”   院子里顿时比刚才更安静了。   转瞬,苏槿桅反应过来,从长椅上跳下去,蹭蹭蹭地跑出去瞧了瞧,“真走了诶!大哥,那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她没有注意到苏槿瑜难过的神色,抢过他手里的碗便往回走,“真好,是我们的还是我们的。”   苏槿笙因为她的离开,凳子翘起一头,险些摔倒,用力瞪她一眼。   苏槿桅浑然不觉了,“阿姊,你说说大哥,我们都多久没有吃过肉了,他竟然还把东西给别人吃。别人理他吗?他眼巴巴地送过去,人家倒跑了,平日里都是连理也不理我们的。”   她的眼睛转了转,“给他吃,我还不如给言哥哥吃呢!”   苏槿言坚持自己七岁,不好排序,几个人自己有了自己的称呼。苏槿时想到苏槿言还是有母亲的,他也并不想叫自己为姐姐,叫他们为弟弟妹妹,便由着他们去了。   苏槿言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听到这话来了兴致,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碗,“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槿桅瞪大着眼看着自己抢回来的汤进了他的嘴,哇地一声哭出来,“阿姊……”   苏槿时瞅他们一眼,哭笑不得,“霜霜,不是你自己说要给你言哥哥吃的,怎的转眼便忘了?”   霜霜是苏槿桅的乳名,是从了苏槿时的乳名“伊伊”二字来的,秋水伊伊,白露为霜。   “……”霜霜愣了愣。   阿姊不帮她,是偏心新来的了吗?   正扁着嘴要哭,听苏槿时一本正经地道:“你们是吃饱了?”   霜霜扁着嘴犟着,委屈地瞪着苏槿时。   她不应该是她最疼爱的小妹妹吗?   苏槿时慢悠悠地将汤盛进碗里,“若是吃饱了,就去烧火。烧上热水,一会儿大家都要洗洗。”   “不!我没吃饱!”   霜霜犟了一声,坐回桌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狗肉。   没得吃,还要干活,她才不犯傻呢!幽怨地瞪了苏槿时一眼,大颗大颗的泪往碗里滚,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进食的速度。   苏槿言看了看她的样子,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沉了下来。缓缓另盛了一碗,推到霜霜的手边,与此同时,另一只碗到了苏槿桅的另一手边。   苏槿时微微一愣,扬起笑来。   如秋水般的眸子里似有波光潋滟,亮得恍眼。   苏槿言黑着脸,“不许笑。”   苏槿时可不会被他吓到,自顾自地笑着。发现相处多了,这小豆丁并不如刚来的时候那么招人厌,而他的那些举动,似乎都是有些缘由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霜霜又是一呆,破涕为笑,连忙将三只碗都圈到自己怀里,“都是我的了,你们不可以反悔,不可以和我抢。”   苏槿笙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但霜霜看懂了他的意思:都送到她手边的,怎么还可能和她抢?   小丫头瞪他一眼,看了看小臂弯里的碗,又递了一碗给他,“你要是没我长得高长得快,你就得叫我做姐。”   苏槿笙小脸涨红,想要不理,但碗已经到了嘴边,索性接了,堵气回道:“阿妹就是阿妹。”   霜霜看着余下的那只没动过的碗,犹豫着看看苏槿时,又看看苏槿言,不知道这一只碗要怎么给他们两个人。   苏槿时瞧着他们闹着,笑容淡淡,好似一个旁观者。见她这般,便懂了她的心思,“不是顿顿都有这么些,想吃便多吃些。”   霜霜舔了舔唇,反倒把碗推向了苏槿时,“阿姊,你也吃。”   “我已经吃好了。”苏槿时摇头拒绝。   从京城离开后,她的食量便少了许多,人也清减了不少。苏母一面发愁一面又无可奈何。   苏槿时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总是忧思劳神,纵是想努力多吃些也没有味口。最后以刚好为家中节省开支为由,才说服苏母不再勉强。   见苏槿时坚持不吃,小丫头又看向苏槿言,唤了他几声,见他都不搭理自己,撇撇嘴,心安理得地都往自己嘴里塞了。   苏槿时见着苏槿言正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神色复杂,不由地摸抬手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苏槿言别开视线,一语不发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苏槿时:“……”小豆丁又闹什么脾气了?   苏槿笙话少,但是心思好猜,所以苏槿时从来不会觉得头大,但苏槿言心思复杂,她要反复揣度还不一定能猜出个对的来。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会觉得苏槿言恐怕不是七岁而是十七岁吧。   苏槿瑜站在旁边揪着袖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苏槿时朝他看过去,才不安地唤了一声,“阿姊。”   苏槿时另盛了一碗放到他的位置前,“赶紧吃吧。也就是咕咚羹,要不然,都要冷了。”   霜霜哼了一声,“大哥就是烂好心。人家都不理,他还屁颠颠地送过去。”   苏槿瑜被妹妹斥,面上烧着疼,“阿姊,娘在的时候,都是让我去送的。”   霜霜不说话了,埋着头一点一点地把碗里的东西往嘴里扒,原本被忘却的悲伤又回到了空气中。   苏槿笙看了他一眼,看向紧闭着的主屋门,紧紧抿着唇。   苏槿时看着苏槿瑜渴望被肯定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弟弟,娘教我们与人为善。宁愿苦了自己,也要馈赠。你若是有那个能力,我不拦你。”   苏槿瑜想了好一会儿,没想明白苏槿时话里的意思,但瞧着她不似在怪罪自己的意思,放下心来。   而他们都不知,邻居家的孩童跑到田地里去寻父母,哭着要吃狗肉,正叫苏茂遇见。   苏茂气得脸色阴沉,但苏槿时和苏槿言的凶悍样还有不小的威慑力,不敢去找他们的麻烦,眼睛一转,便转去了苏江家中。再出来时,满面笑意。只是身上阴郁气质挥之不去。   夜色渐深。可是饭桌上的小插曲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前行不易,带着这一群孩子前行更难,眼下家中就没有多少铜子了,她得尽快把绣品送去昭县换成银钱,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一个小脑袋从窗下钻出来,与她大眼瞪小眼,“你睡不着?”   苏槿时没有接他明知故问的话,“有事?”   苏槿言把一个包袱丢进去,比之前塞给她的还要大不止一倍。   苏槿时接住,闻着透出来的油腥味儿和香味,有些诧异,“食材?”   苏槿言道:“我都给你了,你说要照顾我的。以后,你做了,我吃。”   以前,苏母掌家,紧着自家人倒是乐于馈赠,所以他虽然吃得如狼似虎,却没有吃饱,自己还要出去寻食吃。后来感觉到他们都不喜欢他,索性也不和他们抢食吃了,秋季山里多的是吃的。   苏槿时笑着答应,“你既是这么能耐的,怎的把自己养这般模样?七岁,你当真有吗?”   “我有十岁!”苏槿言气恼地龇牙,“这些东西都是我给你的,不能给别人。”   就算打猎采野果,也不是时时都能采的。逃亡的时候,只能顾得上命,顾不上五脏庙的时候太多了。   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些话说给苏槿时听,说了她肯定也不会懂。   苏槿时没拿他嘴里的岁数当真,倒是对他后面的嘱咐认真解释,“我娘之前会那般,其实主要是为了能让他们对我爹善待一点。”   她的父亲刚回来时,还没有如现在这般成日灌酒,直到发现曾经的亲朋好友都避着自己,整个村子里也就只有林满仓那家还会与他说上几句话……   她顿了声,觉得自己和一个小孩子解释这些有点多余,全然忘了她自己其实还未到及笄的年岁。   “好了。你的东西,我会看好的。若是不放心,你便自己收着。”   她以为苏槿言会接回去,却没想到对方听着这话,扭头就走,语气也变冲了起来,“不许反悔!”   苏槿时反应了一瞬,想明白他说的反悔是指什么,哑然失笑,觉得他越发可爱起来。   “诶?你这么坚定地要交给我,不会是因为你不会做吧?”她瞧着他身形微顿,笑出声来,“还真是?那你采那么多香料做什么?”   此时的夜色算不上浓,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小小的身形顿了顿,染着无形的伤感,“我娘会用。”   苏槿时一噎,“她……”   “我会找到她的。”他回头看向她的方向,“会和她一起回家的。”   月光下眉目不甚明朗,在稚气的脸庞上朦朦胧胧地显出了承诺时的郑重。   苏槿时点头,“愿你心愿达成。”   明明是很正常很由衷的一句祝福,却引来方的冷哼。   苏槿时想不明白,也懒得再去想,把他看成一个喜怒无常的破孩子便是。与他闲聊一番,倒是生出了睡意,躺回床上,不多时便入了梦境。   锣鼓声,报喜声。母亲抱着她往人群前端挤着,她的父亲坐在高大的马背上,穿着大红的状元服,率先出现在街道正中,他看向她们的方向,眼里止不住的欢喜,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们说。   她扎着双丫,咿咿呀呀地拍着小肉掌,秋水一般的黑瞳里满是父亲的身影。   她愿意沉浸在梦境中,希望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却没想到会被急促的敲门声从梦境里拉回。 第7章   苏槿时听到小妹的哭声,一面穿衣一面往外走。   苏槿桅泣不成声,但她看到厨房里亮着光,便急急走了过去。   苏槿瑜抱着苏槿笙不知所措。看到苏槿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阿姊,快来看看弟弟。救救弟弟。”   “怎么回事?”   苏槿时问了这一句,却不需要等他们给出答案。   灶台上放着早先被她拣出来丢开的有毒菌子,有些已经烤出了汁来,嗞嗞地响,上面还撒着新磨出来的香料粉。   她变了脸色,看向苏槿笙。   后者浑身颤抖,唇色发乌,睁着眼,可是双眼空洞,没有焦距,迷瞪瞪地唤了一声,“爹……”   苏槿时心里头一颤,快步到主屋门边用力地敲门,“爹!”   音未落便嘎然而止。   门未上栓,只敲了一下便被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只余下满屋的酒气。   “阿姊,我……”霜霜吓得六神无主,紧跟在苏槿时的身后,“我嘴馋,烤了那些菌子吃,结果二哥抢着吃,之后就这样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哇哇地哭着,苏槿时却顾不上她,捞起苏槿笙,把手塞他嘴里,按住他的舌根,“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苏槿笙扭着头,“爹……”   “别爹了!你不吐出来,就算马上死了他也不会知道!”   苏槿时几乎是吼出来的。   霜霜被吓得忘了哭泣,苏槿瑜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顿时安静了片刻。   一直以来温柔端庄言行依旧以贵女标准自律的长姊,也会有这么凶的时候。   苏槿言听到屋外的动静出来,听到她这样,有些吃惊。这个在弟弟妹妹们一直温柔的人,竟然破功了。待到走近了,意识到发现了什么,他亦变了脸色。   “他吃了多少?”   可是苏槿桅和苏槿瑜都答不上来。   苏槿笙沉默着,被苏槿时按着,不由他答应不答应,在苏槿时粗暴的法子下,连带着傍晚时吃下的狗肉都吐了出来。   苏槿时拉起他的胳膊背上背,“你们在家里好好待着,把那些菌子都丢了,谁也不许再吃。”   她的目光里含着威严,落到小妹的面上,沉声问道:“听到了吗?”   阿姊从来就没有这么严厉过,霜霜眼时瞬间涌出泪意,又害怕得忍下,应不出声来,忙不迭地点头。   苏槿时这才往外走。   苏槿言紧跟着,“我和你一起去。”   苏槿时“嗯”了一声,脚步未顿。   夜深路黑,瞧不着前方有些什么,每一步都得提着心走。不知苏槿言从哪里找来一个火把,燃起火光之后才让她能放下心前行。   她余光扫过去,见那火上的布料绑得不是很紧,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看路。”苏槿言提醒她,“不过是一件衣服。”   想到她家中的情况,又补充道:“等我回家,我赔给你一筐。”   苏槿时了然了火把的来历,心叹他所知真多的同时,并不在意他说的一筐衣裳,“给你了,便是你的。等槿笙好了,我给你另做一身合身的。”   不怪她总是不相信苏槿言说出的年龄,就算是苏槿笙的旧衣裳到他的身上,也显得有些宽大,实在不像是比五岁更大的人。   苏槿言眼睛亮了一亮,心里头生出点高兴来。   苏槿时无心去注意他的情绪,肩头上的人已经低低哭了起来,“阿姊,我是不是会死?”   苏槿时:“……不会。”   苏槿笙迷迷糊糊的,好似听到阿姊的回答,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我想爹。为什么我都快要死了,爹还不回来?阿姊,带我去找爹好不好?”   “不好。阿姊要先带你去抵大夫。”她轻声地拒绝。   苏槿笙还在继续重复地问着那几个问题。   苏槿时意识到他似乎听不进她的回答,沉默下来。   可自己的弟弟自从半年多前的事之后,便很少说话,现在突然说起这么多话来,让她不忍心打断。   问了好些遍之后,苏槿时猛然抬高了音量,带着些许斥责:“苏槿笙,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背上的人安静下来。   苏槿时心里突地一下,“阿笙,别睡!”   脚下加快了速度。   苏槿笙抬起头看了看前方,“阿姊,我看到爹了,我要爹抱。娘也在……”   苏槿言的脚步随着苏槿时加快。   看起来不到五岁的一个人儿,前行的速度一点都不比苏槿时慢。   “别睡,很快就到阿保家了!”   阿保是村里的行脚大夫,她将希望寄托在这里,将阿保的媳妇从梦里喊醒,却得知阿保被人请去了别的村子看诊,等他回来,最早也要到明晚。   阿保媳妇才嫁过来不久,跟他学的东西不多,拿苏槿笙的毒一点办法没有,只好给他们指了另一家。   苏槿时连忙往另一处跑去。   偏偏天公不作美,半个月不见雨,这个时候却呼啦啦地下了起来,把苏槿言手里的火把都浇灭了。   苏槿言看向路边的破屋,不像是有人住的,“你们去那里避雨,我去把人带来。你背着人,走不快。”   苏槿时也这般觉得,没有迟疑,“雨天不好走,你当心些。”   她背着人走进破屋,却猛然听得一声厉斥,“什么人?!”   苏槿时颤了一下,忙道:“我不知这里住了人,冒昧打扰,只是弟弟病了,淋不得雨,求个屋檐避会儿雨。”   屋里亮起昏黄的光来,一个人端着油灯缓缓朝她走过来。   也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油脂,暗是暗了些,却没有什么什么黑烟。只是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苍老脸庞有些瘆人。那双手,似是兽爪一般,也不知刨过些什么,指甲发黑。   苏槿时心里惊了惊,也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冲撞了怎样的怪人,一时间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老妪抬着灯打量了她一番,声音嘶哑,语气倒是和善,“进来吧。这屋子破,只一半的地方能避雨。喏,让小郎往那里躺着吧。”   老妪朝着屋里唯一的一处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地方抬了抬手,“小郎是什么病症?” 第8章   苏槿时被老妪的模样吓到,但她修养让她面上没有显露出异样来,又因着老妪的收留而心生感激。   听到她的问话,也没有隐瞒,简单将苏槿笙食用毒菌子的事情说了出来,隐去了原由。   她轻轻地抚着苏槿笙被打湿的发,又怒又心疼。迟迟没有听到回音,以为对方不过随口问问她却当了真,有些尴尬,抬眼却见老妪凝神闭眼坐在离他们不远处,如兽爪一般的手指却搭在苏槿笙悬在床边的手上。   老妪收回手,起身向外行去,“有救,我去去就回。”   苏槿时心里头跳了一下,随时大喜,“婆婆,你是……”   “婆婆?”老妪嘲讽出声,“他们都叫我疯婆子。”   苏槿时蹙起眉头,一时间想不起来林塘村里哪里有个什么叫疯婆子的人。   谁会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老妪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身上沾着水,手里的药草却在她的大袍下护得极好,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你不识得我没什么奇怪的,你离开的时候还小,我又是村里最不受待见的人……”   老妪笑了一笑,“你可愿意让小郎试试老婆子的药?这村里的两个大夫,一个不在村里,一个有旧疾,从不在雨天出门。”   那还有别的选择吗?   苏槿时礼貌行礼,“那就有劳婆婆了。”   老妪诧异了一下,眼里露出喜色来,连道了两声好,“就冲着你这一声,我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弟弟。”   苏槿时不知自己说的哪一声引得老妪这么大的反应,但是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安定了不少。   屋里的灯暗暗的,苏槿时帮不上忙,便瞧着老妪给苏槿言治病,被后者不轻不重的瞥了一眼,莫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无礼。   将目光移向别处,蓦地瞧见一个新做好的花圈,与每日清晨出现在她家的那花圈如出一辙。   苏槿时脑袋里嗡地响起,转脸看向老妪,便是后者再瞥她,她也不移开视线。   若说先前只是有三分放心,七分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这会儿就有七分了。   一个会每日给她的母亲送花圈的人,断然不会害了她的弟弟。   老妪低低地笑了一下,“你倒是放心。”   苏槿时顺着这话便接了下去,“婆婆说能治,便是能治。”   老妪眼睛亮了不少,面上的笑意也多了些,当苏槿时认出了她,给苏槿笙喂下最后一味药后,收回手也沉了脸,带着师长的严厉,“老身当初教你的都白教了?连菌子有毒无毒都分不清?”   苏槿时懵了一瞬,惊呼,“翁婆婆?你是翁婆婆?!”   老妪心里头震了一下,意识苏槿时这会儿才认出她,心里头有些尴尬,冷冷哼一声,向屋外走去。   苏槿时局促地跟上去,“婆婆莫恼,实在是当初年岁小,离家时间又长,婆婆变化也大,才会认不出来,但是婆婆教的东西,伊伊都记得,不曾忘……”   翁婆婆为何会变化那么大?   她心里头疑惑,却担心问出来会唐突了长者。   翁婆婆沉默了好一会儿,心知她说的都是实情,“行了。别守着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了,去守着小郎吧。一会儿啊,该醒了。”   苏槿时听出她话语里的惆怅,但见她并不想说下去,也不像真的是生气的样子,暂且搁下,守到苏槿笙的身边,听到后者发出难受的嘤嘤声,细细地安抚。   雨越下越大。   苏槿言跑进屋里,带着一身的湿冷之气,“我把人带到这附近,不曾想,又跑了……”   翁婆婆的笑声从角落里传出,阴阴凉凉的,“你能把人带出来就很不错了,不过,村里可没人会往我这里来。逼也逼不来。”   苏槿言这才注意到屋里的阴影处还有一个几与阴影融为一体的人,心惊之余,更是疑惑,“为什么?”   翁婆婆低低地笑着,却不答话,更显阴凉。   苏槿时轻轻抚着苏槿笙的发,心中触动,“你先把湿衣换下来烤干,婆婆已经给槿笙治过了,别担心。”   “我才不会担心他!”苏槿言脱口而出。   心知他喜欢抬杠,苏槿时没有往心里去,此时心里头挂念着旁的事,不再接话。   苏槿言等了等,纳闷地看着她,闷闷地往旁边一坐,盯着被她揽在怀里的苏槿笙,觉得碍眼得很。   翁婆婆手里转着枝条,“等药效完全起来,他会有些难受,会生出幻觉。抓好他。”   她话音刚落,苏槿笙就挣扎着动了起来。   苏槿时按住苏槿笙,听得他呜呜地哭,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哼着他不知事时就常给他哼着的小调。   苏槿笙与苏槿桅是双生子,苏母不喜请人帮忙照顾自己的孩子,却又忙不过来,苏槿桅顽皮得紧,再加个苏槿瑜做学问上让人头秃,照顾他们的事情又有不少落到了她的身上。   好在苏槿笙很乖,很少会闹,每每一闹起来,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安静下去,和此时一样。   苏槿时自己也在这样的歌声里仿佛回到了当年在京城里的时光。谈笑有共识,往来有知音。   苏槿言瞧着听着不知不觉失了神,贴着苏槿时身边坐下,头靠着她的腿,低低唤了一声娘。   他记得他娘说过,这是他娘家乡的小调。以前,他娘总会哼着这样的小调,安抚住他不安的情绪。   苏槿笙半睡半醒间,哭了起来,“爹,笙儿想读书。”   “好。阿姊让你读书。”苏槿时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怔,而后轻声安抚。   也不知他听到没有,总他的哭声小了些,不一会儿,又道:“笙儿想要爹爹教。”   “好。阿姊让爹爹教你。”她垂着眉眼,语气是比平日里更甚的温柔。   “笙儿想要爹爹,想要爹爹不喝酒了。”   翁婆婆笑了起来,声音更哑了,还带上了鼻音,“莫不是已经醒了,知道这个时候好提要求?”   苏槿时笑了笑,“好,我们让爹爹不喝酒了。”   翁婆婆默了声。   若是真能做到,秦婉又何苦把自己累得香销玉殒?   苏槿笙还在半睁着眼迷瞪瞪地一会儿一个要求的提,苏槿时都一一答应。   听到他撒娇地道:“笙儿想让爹爹抱……”   苏槿时难得地噎住。过了一会儿,将因为得不到答案的苏槿笙紧紧揽入怀中。怀中的小人儿才安静下来。   苏槿言在一旁瞧着,若有所思。原来,苏槿时喜欢这样的。原来,只要这样子,就能让她什么都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软着语调,“你累了,我来抱着他。”   苏槿时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不知他怎么似变了个人一般,但她拒绝不了这么真挚又软萌的请求,由着他把苏槿笙揽了过去。   她瞧着苏槿笙只闹了一瞬便安静了下来,心里头有些失落又有些高兴。   自己的弟弟,也不是非自己不可。   苏槿言也不过是看起来凶一点,心里是软的嘛。   苏槿笙一动就觉得周围发冷,扁了扁嘴,不敢动了。   苏槿时走到门边,看到满目深黑,侧耳细听,“只是雨声,怎么冷得好似下雪了?还有一点雪香?”   苏槿言:“……” 第9章   天边呈现出一片蟹青色,逐渐散开,露出一点金黄的身影。   屋檐下滴滴哒哒的,屋里的破瓦罐里蓄汇满了水。被苏槿时姐弟几个占用过的地方潮潮的。铺在床上的稻草不能用了。   苏槿时屋前屋后地看了一圈,不知翁婆婆大早去了哪里,但见苏槿笙清醒了,便留下从家中带出来的所有铜子,带着他们往回走。   苏槿笙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身影,慢慢的,注意力都放在苏槿时身上。   苏槿时不曾注意到他的神色,只在听不确切他的脚步声的时候会回头来看一眼。   苏槿言也会跟着回头看过来。苏槿笙在看到苏槿言的目光时,不禁后心发凉,连忙跨大步跟上,转到苏槿时的另一侧,软软地唤她,“阿姊。”   苏槿时揉揉他的头,“以后,再不能做这样的事了,知道吗?”   苏槿笙乖巧地点头。   他吃完那些毒菌子得知父亲并不在家的时候,就后悔了。   后来晕了过去,可是他能清楚地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阿姊的气恼,兄长的不知所措,妹妹的自责……   阿姊的那句“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震得他心口发疼。   当时,他就想告诉阿姊,他再也不了。可是他难受得很,想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后来,明明感觉到是阿姊的怀抱,眼前却看到的是他怎么追赶也追赶不上的爹……   “阿姊,我以后还能考状元吗?”   苏槿时心里头震了一震,不忍心告诉他“家中子弟再与功名无缘”的残酷事实。   “为什么想考状元?”   苏槿笙眼睛暗了暗,垂下头,小声地道:“我听爹说我以后能像他一样做状元。状元一定是很厉害的人,我想当。”   “状元算什么?学问能高过状元,那才叫厉害。”   苏槿笙猛然抬眼,眼里光亮了迸出,“状元不是最厉害的?那我能比我爹厉害?”   看着苏槿时温柔又明媚的笑容,苏槿笙情绪高涨起来,拉着苏槿时的手,“阿姊,等我变厉害了,我们能回京城吗?”   刚说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情绪迅速回落。一双眼里出现了死寂一般的神色。可还是倔强地看着自家阿姊,等着她答案。   苏槿时脑中空了一瞬,京城的过往和家乡的现状迅速碰撞出火光。她点头,“能的。我们都能再回京城的。”   她看到了自家弟弟变得呆呆的样子,肯定地告诉他,“等你们长大,我们就能回去了。”   经历昨晚,苏槿笙觉得自家阿姊身上有让人信服的魔力,哪怕自己知道不可能,还是安心了些,信任地握住了她的两根手指,随着她的脚步。   而她,回家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他们回到家乡,便等于高飞的鹏鸟受到重创落回谷底,整个家都弥在泄气的氛围之中,她的母亲,也只是想在低谷中为父亲求得一丝慰藉。她一直以来跟着母亲,母亲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母亲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母亲离开后,她虽然不想再受那些委屈,却没有前进的方向。   直到现在,她猛然间想到,他们还能再回到京城去。他们能去任何一个未来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只要他们养好了伤,练好了飞翔的本领,便能再次飞向高远广阔的天空。   苏槿笙不知道自己的话激出了苏槿时未来的方向,只觉得自家阿姊对自己真好,比爹爹还好。阿姊长得也好,看到阿姊高兴,他心里也跟着生出一点高兴,似乎爹爹不是那么重要了一般。   只是他们的好心情在听到苏轩把小女儿藏着钱都拿走了的时候散了大半。   霜霜哭了半夜,撑着不睡,直到苏槿时回来,把自己的委屈倒了出来,才在苏槿时的安抚下慢慢睡下去。   苏槿时又无奈又心酸。没想到一直以为年纪尚轻的妹妹在回家之后,就一直没有花过母亲给她的铜子儿。一枚一枚地,攒了大半年,昨晚去烤菌子之前还乐呵呵地点了数,却没想到回到屋里再摸就没了。   即便是五岁的孩童,也知道,除了不停从母亲那里拿钱成日醉生梦死的父亲,再无旁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给小妹盖上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薄被,苏槿时的脸色顿时不复之前的温柔,整个人都像是生了刺一般,看得苏槿瑜心里发怵。   他紧跟着苏槿时走到院中,“阿姊,你去哪?才回来……”   苏槿时脚步不停,将怀里的匕首拿出拨开看了一眼刀锋上泛着的冷光,匕首入鞘,收入袖中,“没什么,我去去就回来。你在家照看好弟弟妹妹们。”   苏槿瑜讷讷地应着,不敢上前多问。   苏槿时走不多远,却看到随意另披了一件外套的苏槿言从树上跳下来。   “你一~夜未睡,还不回去歇息?”   苏槿言神气的昂起头,“那算什么?”   突然想起她对撒娇的苏槿笙依顺的样子,软着调小声地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苏槿时吃了一惊,没想到喜欢和她抬杠闹脾气的豆豆突然会露出这么软和的一面。若是他和她犟,她还能强摁着把他丢回去,可他这么软绵绵的话,像是请求一般,让她无法拒绝。   转念一想,反正他也见过了自己发凶的模样,也不怕他再多瞧一回。   苏槿言暗暗搓了一下袖口,在苏槿时看不到的方向笑了笑,紧紧跟了上去。   林满仓家要做生意,开门开得早。   才打开门便见着苏槿时风火火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小小的脸上像是盖了一层霜,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林满仓想了想,一步迎了出去,“伊伊,找叔有事?谁欺负你了?”   苏槿时冷着脸,“满仓叔知道我娘的事?”   “知道啊。”林满仓一头雾水,小声提醒,“那天,我不是也在吗?”   这一句话提醒了苏槿时那天还是他帮忙拼起的棺材。她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一点,“我是来接我爹的。”   林满仓更懵了,“接你爹?你爹可不在我这里。”   苏槿时不信,“那他还能去哪里?”   整个林塘村,就只有他一家酒肆。   林满仓拦着她不让她前进一步,“你爹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总之不在我这里,你到别处去找去吧。”   苏槿时微微眯眼。   林满仓这般拦着,里头一定有什么防着她的。   他们之间平素交集便不多,唯一可能的就是他即便见着了她家的情景,知道她母亲之事,还在这个时候卖酒予她的父亲。   商,奸!   无利而不往,为利而行。   这般想着,她的心里就生出了对他的恼意来。既恼自己的父亲消沉堕~落,又恼世间商人如此重利。   她伸长了脖子,往门里叫了一声,“爹!”   林满仓诧异地侧身回头。   也就是这一瞬,苏槿时趁着时机挤了进去。   苏槿言也爬到了墙头,看着空荡的桌椅,有些疑惑。   林满仓的媳妇听到动静,以为是有人来沽酒,立马转出门来。看到苏槿时先是一愣,随后恼了,甩着汗巾赶她,“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   她狠狠地瞪林满仓一眼,“你怎么让她进来了?没告诉他我们已经很久不做她爹的生意了吗?”   苏槿时听出她语气里的嫌恶,半晌没反应过来,没注意听林满仓是怎么和他媳妇解释的,待到苏槿言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口,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林满仓家的大门已经关上。   她听到一门之隔的妇人训斥着林满仓,“都是你,那天叫你别去送人,非得去,说什么苏三嫂子在不会亏了你。结果呢?平白沾染了晦气,还一个子儿也没拿回来。你瞧瞧现在,一天能沽出多少酒去?家里马上都要揭不开锅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   里面的人继续骂骂咧咧,没听清满仓低声说了些什么,林满仓媳妇的声音小了下来,虽还是不满,却没有之前那么气势汹汹了。   苏槿时觉得脸上发臊,心情却又好了些。   抬起的手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再敲门给人家添晦气。自然也没法问出她爹的下落。   在家中等了一日,都不见苏轩回来。心里头明白,苏轩不把那些钱都变成黄汤灌进肚里,断是不会回来的。   第二日,苏轩还未回来……   家中情景不容再拖下去,她将苏母去世前与她一起绣着还未来得及绣完的帕子绣好出门。   苏槿笙巴巴地看着她,水水的眼睛显得可怜兮兮的。   苏槿桅看看他,小小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阿姊,二哥是不是中毒中傻了?”   因着中毒一事,总觉得是自己馋嘴害了苏槿笙,自甘地叫他哥哥了。   苏槿笙瞪她一眼,又眼巴巴地看着苏槿时。   苏槿时心念一动,“你想跟我一起去昭县?”   苏槿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   苏槿时想了想,“我今日去是给陈夫人送帕子,不能照看你周全,你身体还没好全,还是在家中待着的好。两个哥哥在,若是他们都不能定的,就等我回来。”   她觉得苏槿笙病了一场之后比之前更黏人了,以往她和母亲去昭县时,他可不会这么黏着不让走的。转念一想,便又道:“阿姊换了钱回来,给你买书和纸笔,你在家乖乖等着,可好?”   苏槿桅睁大了眼,放着光,“阿姊,我想吃糖!”   苏槿时不忍拒绝,看向苏槿瑜和苏槿言,“你们想要什么?”   苏槿瑜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我是大兄,不该要什么。”   苏槿时不知他是哪里得来的认知,倒也没坚持,看向苏槿言。后者直接抬腿往外走,“我也去。”   苏槿时柳眉一立,“不许!”   苏槿言停下步子,回头委屈地瞧着她,撇着嘴角,“我想去……”   苏槿时在小可怜一般的语气和目光下没有什么招架力,猜想他是想要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便答应下来,可转眼看到苏槿笙和苏槿桅都期待地看着她,顿时觉得头大。   额角微微跳了跳,不过面上镇定,笑着道:“正好,他和槿瑜差不多大,一个去保护我,一个在家保护你们。”   差不多大?他明明看起来比苏槿笙还要瘦小一点……   可是两兄妹想到苏槿言破狗肚时的情景,不约而同地松了手,就此作罢。   苏槿言乐滋滋地转着眼,与苏槿笙的目光相对,有些得意。   苏槿笙扁扁嘴:“……”可惜苏槿时已经与苏槿言一起快步走了出去。   两人行到林满仓家门口,苏槿时停了一会儿。   苏槿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门边的酒坛,“想做什么?”   苏槿时摇了摇头,“我想做点什么,可是力微。” 第10章   苏槿言与苏槿时入城后不久就分开。   苏槿时知道他是个有秘密的孩子,没有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和他约定了个碰头的地儿,便只身来到陈府的后门。   刚回家乡的时候,苏母会做一些绣品拿到昭县来卖。她的女红好,绣出来的图案便是京城里也少有人能比得过。一来二去的,被陈府的夫人发现了,让她专门只给她做,给的工钱自然也高了不少。   其实,若是她的母亲不去管别人怎么看他们家,只好好地过自家的日子,父亲能不醉生梦死,他们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捉襟见肘的地步。   垂眸思量间,门房探出头来,见着是她,既是高兴,又有点责备,“苏家小娘,你怎么才来?夫人等了很久了。”   苏槿时瞧了他一眼,“有劳了,实在是家中变故,来不得。夫人现下可得闲?我自去向她解释。”   门房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素净,垂髫上绑着素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素净些,一双眼睛似是从秋水里洗过一般,闪着光,柔和地让人忍不住责骂,“秦娘子怎么没来?倒叫你一个小辈来受着夫人的不快。”   苏母闺名秦婉,因着家乡人的反应,得了教训,在外只称自己姓秦,女儿姓苏,不提苏轩。陈夫人是个剔透的,见她避提夫君,便让人称呼她为秦娘子。   苏槿时不知自己父亲到底犯的何事才致到抄家罢官,母亲缄口不言,也便乖巧不问。   时下听到门房的话,水眸暗了暗,“家中遇着了些事。娘来不了。”   门房脚步顿了顿,再次打量她,隐隐有些猜想,倒也不再多问,引她去陈夫人院子,到得院外,便停了步子,“你是个熟悉的,我就送到这里了。自己机敏点。”   也是瞧着苏槿时一个半大的丫头,没个长辈带着,门房才好心提醒了一句。   苏槿时道了谢,规规矩矩地跟在陈夫人的婢女身后,听着婢女埋怨,“你怎么才来?夫人等了你们许多日子,再不来,都要找人去寻你们了。原本夫人要午睡了,听着你来了,觉都不睡了。”   这里是昭县,可是陈夫人及家中下人的作派都不太像是昭县里出来人。   苏槿时心里一直疑惑,但不好多问,规矩地应着声,进了屋也规矩地和陈夫人行礼。   毕竟是好好儿地做了好些年京城贵女的,母亲教她不要让人因为他们家起于微末而让人低视,所以规矩礼仪上从来都是请最严的嬷嬷来教,她亦学得认真。   陈夫人面上带笑,“可算是来了。快起来吧。你这规矩,比起京城里的大家小姐们都不差,让人看着就是舒服。”   微一顿便把话题转了,“这一次,怎么晚了这么些时日?你娘呢?怎的叫你一个人来,怕我恼她不成?”   乍听之下,是玩笑话。   不过,苏槿时没有把它当成玩笑听,认真地解释,“娘早先就让小女前来了,只是母亲病着,家中弟妹尚小,离不得人。后来母亲安歇,弟弟又病了一场。小女怕带着晦气冲撞了夫人,便一直等着。到得今日,才来寻夫人。”   她打开篮子上的盖巾,小心地将绣好的帕子呈上。   这是她母亲最后绣的东西,私心里,她想留下做个纪念。可到底还是家中生计占了上风。   陈夫人微讶,“你娘……”   苏槿时轻轻地嗯了一声,“夫人,小女技艺不如娘亲,往后,怕是受不起夫人的爱重。”   陈夫人接过帕子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原本想到的敲打斥责的话咽了回去,“技艺都是练出来的,你若能绣出秦娘子的水平,可以再来寻我。”   苏槿时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垂下的眉眼盖住了她的思绪。她的绣工,并不比秦婉差,只是眼下的她,没有拿起绣针的心情。绣品费时,又不能糙手,家中的粗重活,都要交给仅仅七岁的长弟不成?更重要的是,她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深知自己这样的绣工做出来的绣品价值几何。纵是陈夫人是老主顾,也把价格压得太低了些。   陈夫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马上点了货,让婢女结了账送她出去。她不是开善堂的,年少丧母固然可怜,可若是她给她指了路她不去走,那也就与她无干系了。   苏槿时将荷包收好,神色平静。   陈夫人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好些。原本就是利益相关的,能不计较送迟了之事,已经难得。她来时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陈夫人这里避晦着她家中丧事,她便去街边售卖。至于以后……   转过两个弯,直走便能到后门,苏槿时却被人叫住。   她回头看去,见是陈家二小姐陈紫娴,平静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容,“陈二小姐。”   “你来了,怎么也不让他们去和我说一声,要不我来母亲这里,就要和你错过了。”她不由分说就拉着苏槿时跑,“你跟我来,来陪我透透气。”   苏槿时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发生什么事了?”   陈紫娴一直拉着她跑到凉亭里,使退了婢女,才道:“家里要来贵客,我爹让我打扮得好看些。我娘让我掌事,宴上酒水菜品全由我来安排。”   苏槿时淡淡笑着,“那先恭喜二小姐。这是好事。”   “好什么啊?”陈紫娴皱起了眉头,“这些事情办好了是好,可要是办砸了呢?爹娘都神秘兮兮的,只说是贵人,又不说是什么贵人。让我怎么准备?”   苏槿时眉头一动,“什么都没交待吗?那是难办。”   陈紫娴心中烦恼,一时嘴快,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默了默,“倒也不是什么都没交待,只说东西都要用最好的,菜品要有昭县特色的,不必太过铺张,味道一定要好。让我打扮得能让别人都高看一眼。又特别交待了,酒水一定要是好的……”   她一连串地数出来,不待苏槿时接话,便又道:“本小姐天生丽质,便是不打扮,也能艳压群芳,这自然难不到我。让我烦的是操持的事。好东西自然是贵的,又不能太铺张,叫我怎么去办?昭县里的那些酒,人家说好,可我这舌头尖儿挑得很,总是能品出些不足来……”   苏槿时静静地听着她的苦水,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的父母让她这般是为何。倒是听明白了她现在最苦恼的问题,是宴会上没好酒。   心念一动,“我知道一处酒肆,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酒香,远时闻着似花香,近了又觉得似是果香。不过我不懂酒,也不曾喝过,不知味道如何。”   陈紫娴只是心中烦闷,要寻个人说一说。苏槿时虽然身份低微,却让她觉得亲近,举止间总让她忘记她的出身,觉得她能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她喜欢找苏槿时聊天,却也没想到真能从她这里听到用的意见,顿了顿,有些怀疑,“你说的是哪家?整个昭县的酒,我都试过了,不曾品着你说的。”   苏槿时笑道:“二小姐品的是昭县城里的酒,那酒却是我住着的村里的。”   陈紫娴恍然,县城外的小村子,她是从未去过的,“那家可是大酒坊?能有多少酒,能供得了我家的宴会吗?”   “这个,我倒是不知。宴会还有几日?得先看那酒是否能合意。”苏槿时想了想,“若是来得及,明日去我们村子里,我引着你去尝尝再决定?”   陈紫娴并没有马上答应,思量了一番,才道:“你怕是不知,自从我家要酒水的消息放出去之后,各家酒坊酒肆都想要独占一份,我这出入都给人瞧着,着实不方便。”   苏槿时点点头,“若是这般,我改日再来一趟,给你捎上一壶。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时间倒是还有半个月……”   苏槿时与陈紫娴商定好便发觉已经差不多到了与苏槿言约定的时间了,匆匆赶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却不见苏槿言的身影,正疑惑间,瞧着有人在不远处争执。   细眼一瞧,似是一群地痞在解决私事,   苏槿时暗道一声晦气,有心避开,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瞥着被人围着的一双鞋,那鞋面上的补丁是她亲手打上去的,便是换了主人,她也能一眼认得出。 第11章   苏槿言斜眼瞧着围着自己的几个人,听到对方说让自己付出代价,嗤了一声,“打便打了,想要什么,自己有本事就来拿。”   被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岁的孩子蔑视,几个人头上的火气更甚,抡起拳头就要朝苏槿言的身上打去。   苏槿言的眼里泛着冷光,袖中的匕首刚出鞘,便见着一只竹篓子飞了过来,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愣神间,已经被一个双肩削瘦的人护在身后。   他眉头狠狠一皱,“走开!”   苏槿时对苏槿言随时开犟已经见怪不怪了,并不理会,双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这几个人,思量着要怎样全身而退。   “你走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   苏槿言有些恼了。   “哪个龟儿子偷袭?!”那几人把篓子拨开,恼怒地看向苏槿时,发现对方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些会的美貌女子,皆是一愣,“这里不关你的事,你现在走,我们不和你计较。”   苏槿时没有理会苏槿言的催促,沉着眸子,语气温和,“不知我弟弟哪里得罪了你们,让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一个孩子?”   苏槿言看起来不过五岁,眼前这几个,大多十三四岁的年纪,最小的那个,应该也是和她差不多大的。   怎么看都是苏槿言被欺负了。   苏槿言一磨牙,“我不是你弟弟,你走!别管!”   苏槿时立时反驳,“从你叫这个名字开始,你就是。”   她微微侧脸,唇角带着安抚人心的笑,“别怕,阿姊在,定护你周全。”   苏槿言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呆了呆,猛地别过脸去,语气软了半分,“我没错。”   混子瞪眼,“你把我们兄弟打了,能叫没错?”   苏槿时柳眉一竖,“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子,倒是有理了?!你家兄弟几岁?”   她的语音上扬,带着的质疑。混子听着心中不快。   “臭丫头太不客气,问几岁也太侮辱人了!”   苏槿时笑了,“那就是十几岁。十几岁的人被五岁的人打了,还好意思叫你们这么多人来给他作主?”   “我的事情不要女人管!”苏槿言恼着出声。他分明已经强调过自己的年龄了,却总被她说成是五岁稚儿!   “闭嘴!”苏槿时气势又高了一重,“不要女人管?你不是女人生的?你娘不是女人?”   “你……”苏槿言涨红脸,下意识想要反驳关于他的年龄的话,转过头来,看到她垂在身后的青丝飞扬,从他面上拂过,带着皂角的清香。   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扣着他的手腕,明明力气不大,却让他无法动弹。   他听得她又快又清晰地斥完他便又对几个混子道:“你们不过是欺他孤身一人,无人可依。但我在,断然不会允你们欺负他。”   苏槿言眉眼都柔和起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软着声音道:“他看到了我身上的玉,想偷,被我发现了。那是我娘给我的。”   苏槿时心下一凛,更加愤怒,整张俏脸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   下意识地认定这孩子和母亲分别,靠着一块玉作为念想,期待着与母亲重逢,却被旁人起了贪念,为了要占为己用而用了以多欺少这般卑劣的手段。   “你们都听到了?见过做贼的,那都是被人发现了夹起尾巴做人。还是头一回见着做贼的这般张狂。”   她冷笑一声,“原本还想等着官爷们过来,现在……”   铿地一声抽出匕首。一缕长发从刀锋上拂过,立时断成两段。   混子们变了脸,“你竟然报官?!这么点小事!”   “你们要欺负我的家人,就不是小事。”苏槿时瞧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截木棒,随意挥刀砍下一截,目含凶光,语气暴躁,“少废话了,我还等着在官爷们来之前好好地修理你们一顿,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地来?”   浑然是一个混子里的大姐头模样。   混子们看着齐整的切口,不约而同地变了脸,缓缓后退。   苏槿言挑了挑眉,一脸无奈地看起好戏来,不忘了添油加醋,“你这么快便让他们瞧见做什么?等他们闹起来,再狠狠地揍便是。他们也就是看着块头大,内里都是草包。”   苏槿时眼角抽了抽,面上含笑,配合着把话接了过去,“脾气不好,没忍住。他们这么磨唧唧的,把我耐心磨完了。怎么着?难不成你想先出手了?先把他们打成那狗样,再让官爷们带走。我们能出了气,还能在官爷那里卖个好。着实划算。只是若是先出了手,到底理亏了了些。”   她想到苏槿言追着苏茂时的狠劲,暗自忖度若真打起来能有几分胜算。   可她这副魂游天外的模样落在那一群混子眼中,成了对他们的蔑视。   不过片刻,他们对蔑视的反应已经由恼怒变成了畏惧,先前他们没见过苏槿言动手,但见着了自己人被打成的模样,所以才出动这么多人。对女子也不放在眼中。可现在看来,这女子分明比苏槿言要更可怕!   不仅要教训他们,还要让他们完全不占理……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不待苏槿时和苏槿言再有什么反应,便各自借着他们讨论分神时开溜。   苏槿言从苏槿时身后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道:“怎的这就跑了,我们都还没出手呢!快回来,让我们活动活动筋骨。”   他说着就想要去追,却感觉到自己被一只颤抖的手拉住。抬头看到苏槿时小脸发白,唇上也几乎没了血色。   她说,“快跑。”   苏槿言:“???”   被苏槿时拉着跑了不知多远才停下来。   苏槿时靠着墙喘着气,“这回,他们应该追不上来吧。”   苏槿言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可以不掺和的。”   还以为她能有多厉害,原来不过是只纸老虎,也就糊弄糊弄人的本事。   苏槿时瞧了他一眼,缓缓站直了身子,抚了抚鬓角的发,“我还在,就不会叫人欺负了你们去。”   见着苏槿言似要开口,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能不用武力解决的就不用武力解决。我曾记得书中有一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再次攻城。’ ”   苏槿言诧异,“你懂兵法?”   苏槿时愣了一愣,弯起了眉眼,“兵法吗?闲着无聊时在书房里随便翻的,也没注意看的是什么书,只是觉得是很有道理句子,便记了下来。”   她拉着苏槿言向前行,“我身为女子,在力量上自然处于弱势,所以,动武是最后不得已的选择。不过,你可不要小瞧了女子。智慧,从来不分男女的。”   苏槿言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所以,你说的报了官……”   “当时情况那般紧急,报了官就来不及阻止他们。”苏槿时柔柔地笑着,仿佛自己说出的只是稀疏平常的话,却不知在小小人儿的心里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苏槿言抬眼瞧着她,太阳斜挂在天空,她半边侧脸逆着光,显得朦胧而神秘。他回握住她的手,不自觉地扬起笑来。   看到苏槿笙抓着她的手指的时候,他便有些念想,只是想着男女有别所以压制住了。这可是她自己先抓他的手的。   她的亲弟弟才抓了两根手指头,他抓了四根!   这手,又软又滑,就像是抓了一小块豆腐,生怕一用力,便捏坏了。   去县衙转了一圈出来,苏槿时用从陈夫人那里得了几两碎银子,为苏槿笙挑了几本书,又选了些纸笔,而后又买了一小包饴糖,一瓶跌打伤油,一些布料,这才与一苏槿言说笑着回家。   至于县里的酒肆酒坊,他们是没去寻的。一则是因为弟弟妹妹们还在家中等着,没有足够的时间一家一家去寻,另一则便是她心知自己的父亲自回乡后,便如同受惊的鸿雁一般,缩着脖颈藏着头,不会往县城里来。   只是没想到,不过出去大半日的工夫,回来便看到自己家大门敞开,院中站满了人,家中如被洗劫一般,三个弟弟妹妹挤在一处,像三只弱小可怜双无助的奶猫儿。   霜霜看到自家大哥傻傻的不懂应对,自家二哥冷冷的不想吭声,不安地扭来扭去,总把目光往门边瞟。   一看到苏槿时,立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阿姊”,撒丫子朝她跑了过去,一面跑一面哇哇大哭起来,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 第12章   苏槿时揉了揉妹妹的头,拉着她往里走,可她实在哭得太惨,忘记了要怎么迈步子。苏槿时索性抱起她往里走去。   两个男孩子也看到了她,跑到她身边又跟着她往回走。红着眼眶,却也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她还要一点日子才到十二岁,个头在同龄人里算是高挑的,抱着妹妹,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她走到院中石桌边坐下。从包袱里取出书和纸笔交给苏槿笙,又取出三块饴糖,给三个孩子嘴里各塞了一颗,轻轻地安抚着小妹。   饴糖黏牙,是他们在京城的时候看也不会看上一眼的。现在含在嘴里,品出了它的甜,感受着它慢慢化开,融进心里。   苏茂臭着脸,“村长,你看,没娘教的人就是一点不知理,我们在这里待了大半天了,他们都不知道要招待我们。倒是买了东西回来只顾着自家吃。”   苏槿时笑了一声,目光落苏槿桅的头顶,语气幽幽,“不是不知道,而是不需要。”   她缓缓抬起头,“有客上门,自是该以礼相待。先得是客。不请自来,谓之贼。”   她怜悯地看向村长,“我自知村长不是这样的人,必是被揣着贼心的人哄骗了。”   苏茂没听懂她前头文绉绉的话,听到后边儿,才反应过味儿来,变了脸色,“你说谁是贼?”   苏槿时眼风从他面上扫过,似笑非笑,“谁做贼心虚就是说谁。”   苏江咳了一声,“伊伊莫要无礼,今日若不是我们过来,你家当遭大难。还不快谢谢村长。”   村长沉了脸,听到苏江的话,稍稍缓和,“谢就不用了。不过,你们的爹这样在外边饮酒,总惹出事来叫你们几个孩子担着,担惊受怕。今日砸了你们家,抢了你们的东西,改天弄不好就是把你们拖去卖了。天长日久的,总不是个事儿。你两位伯伯为你们着想,才请我来为你们安排之后的事。你们对我可以疏远些,但是这苏家老大和老二是你们的亲伯伯,你们不该这么没礼貌的。”   苏槿时抓住他话里的那句砸了他们家,抢了他们的东西,眉眼一沉,看向苏槿瑜,“怎么回事?爹回来了?”   苏槿瑜摇了摇虎脑,“没的,爹没回来。但是来了一批人,说是爹欠了他们酒钱,要来拿东西抵,家里晾着的狗肉,都给他们抢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委屈又难过。   他答应了阿姊要好好保护弟弟妹妹的,结果一点用都没有。还有那些狗肉……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苏槿时却侧过脸去,没有要听的意思。   他嘴角往下拉着,垂着头交着手站在苏槿时身边,心里发慌。   苏槿时看着他们面前或站或坐的人,嘲讽地笑了一笑,只是一瞬,便又收了嘲讽神色,摆着场面上的一点笑意,“多谢村长和各位乡邻。只是不知,你们赶来可帮我们抓到了人?可帮我们留下了一点半点的东西?”   “这……”   村长尴尬出声,却是说了一个字之后卡了壳。   苏槿时面上浅淡的笑意不变,“看来是没有抓到人也没有留下一点东西了。那……可曾看清是谁来做的事?”   “这……”村长吐出一个字后又哑了声。   苏茂急道:“还能有谁?左不过就是卖酒给你爹的那些人。”   苏槿时笑容多了几分,“林塘村里,卖酒的人家就只有满仓叔一家,难不成是他?那便好说了,我去满仓叔家与他理论去。早便说予他不能卖酒给我爹,竟然食言。东西我也自会讨回来。大家请回吧。”   她说着便起身,将已经止了哭挂着泪泡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小妹放下,随便抽了根顺手的荆条,似是当真要出门撒泼一般。   村长的额头狠狠地跳了一跳,叫住她,“等等!不是满仓!”   说着,狠狠地瞪了苏茂一眼。   他好心出面来帮他们做主,却被苏茂的一句话往自家亲侄儿身上引了火。   “满仓是我侄儿,不会做这样的事。”   苏槿时停下步子,回首直视村长,“我也觉得不会。满仓叔说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卖酒给我爹了,生计艰难。只是刚才气过了头,一瞬间忘了,满仓叔是村长的侄儿,不会说谎的。”   苏江皱着眉,直觉得自家的侄女嘴利得狠,他想要插话都寻不着机会。   这会儿有心劝导几句,还未开口,又听得她道:“既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那必是外村的人。村子里乡里乡亲的,若是有外人进村,必不会无人知晓。既是村长爷爷在这里,便劳村长爷爷帮忙告知,到底是哪里的人骗了我爹去灌酒,还欺负我们几个无母可依。”   苏江抓着机会开口,“怎么这么无礼?谁教你的这么蛮横样?对村长一点礼貌都没有。”   他端着苏家之主的架子,嫌弃地瞧着苏槿时。   苏茂紧赶着接话道:“果然是没有娘教不行的!”   他的话一落,便感觉到了凌凌目光,顺着瞧过去,见着苏槿言正对着自己露出森然白牙,顿时后心发凉,往苏江和村长的身后缩。   周围的人不是被叫来充数或是做个见证的,就是自己凑过来看热闹的,因着村长在,不好说话,但有些人瞧着苏槿时的目光里带起了怜悯。   十一二岁的时候没了娘,又没定下婆家,最是可怜,若是再晚两年,等她嫁了人,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苏槿时在在旁人的注视下神色自若,只在听到苏茂的最后那一句话出口时重重地拧了一下眉,“你不说,我倒忘了,你是个没娘教的。”   苏江兄弟的母亲是苏高的元配李氏,据说是个顶好的,只是生养四个孩子辛苦,在他们年岁还小的时候去陇子江洗衣,摔进去就再没起来。   苏高便又娶了秦氏,秦婉的姑母,生了苏轩和苏芬。秦氏在生苏芬的时候去鬼门关转了一圈,便被留住,再没回来。   鳏了几年,才又续弦,娶了小李氏,生了苏宝。最小的这个随了小李氏胆小怯懦的性子。   小李氏嫁过来之后,根本管不住几个大的,没几年苏高没了,家里的话语权便到了苏江手中,谁教谁,在村里并不是秘密。   此时小李氏被苏江叫来坐在这里做个见证。听着这话觉着臊得慌,却又不敢吭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苏槿时失神。   她怕苏江兄弟,可是苏槿时才多大年纪,竟然不怕?那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孙女,是不是比苏江兄弟更厉害?更可怕?   苏槿时倒不知道她的心思,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毕竟这大半年的时光已经把她心里的乡情亲情磨了个尽,此时也不是考量这些的时候。   不待旁人再接话,又将话头拐了回去,“看起来他们是欺负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其实也是欺到了村长爷爷的头上,欺到了林塘村的人头上。若是村长爷爷不管,那改日,不是什么猫啊狗啊的随便找个由头便能来村里打劫一番?村长爷爷,到底是谁不把您放在眼里?”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苏江沉下脸去,斥出声来,比起先前更严厉了些,把一家之主的威严都显了出来。是真的动怒了。   平素里,他只要这般一动怒,没有不怕的。   可是这样的威严落在苏槿时的身上,却轻飘飘地好似无物。   “自然是人话!”苏槿时的气势随即强了一分,“家中遭事,你们身为乡邻亲友,不与我们相互照拂,我不敢有怨。可是却待在这里趁火打劫,说着为我们着想的话,做的却是与凶徒一样的事。以你们对凶徒的偏袒和维护,我怀疑你们与凶徒是一伙的,若是村长爷爷不能为我们作主,还要帮着你们,欺负我们几个失了母亲的孩童,传出去,坏的还是村长爷爷的名声。”   她换一口气,不待旁人接话又紧接着道:“我们几个与你们本就不熟,你们欺负我们尚情有可原,可是村长爷爷待你们不薄,这么多年也不曾亏待过你们,你们这般坑他瞒他诓他,当真好吗?当真以为村长爷爷与我们一样是稚儿好欺?” 第13章   苏茂心道他们是稚儿不错,却半点不好欺,要不然他们上一次便能把他们家分了,又如何会等到这一次把村长请来?   苏江脸色发青。   上一次苏茂那般急迫,他是瞧不上的,只是不能叫苏茂一个人占了好。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弟弟终于长进了,也与自己想到了一块,便请了村长来与这几个孩子好好地讲讲道理。却没想到落井下石的心思被小小丫头看穿,句句话看似温和可怜,却总是夹枪带棒地针对着他们。   到此时,看到村长变化的脸色,猛然反应过来。这么小的一个丫头,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离间他们兄弟和村长的关系,又自己在村长面前讨个好。   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太可能。不到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心机?难道是老三表面上不管事,背地里却教她怎么守家产?   他还在疑惑的时候,村长已经在她一声又一声的村长爷爷面前被拉拢了过去。   这村长,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老好人,瞧着谁可怜就就会帮谁,觉得自己做的是件能得好的事就不会拒绝。   这会儿听着苏槿时的话,连连点头,“你们是我们林塘村的人,我自会照拂你们几个孩子。至少不能让你们在村子里被外人欺负。”   苏槿时微微福身向他行了一礼,“爹爹几日未归家,我也一直在寻他的去向,希望村长爷爷能告知那些人的来路,让我们几个能把爹爹寻回家。”   村长看向周围的人,“你们谁看清了那些人的样貌,是哪个村的?谁家的人?”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扎丫小童脆生生地道:“我见着了。不是我们村里的,也从来都没见过。”   有了人起头,大家你一嘴我一舌地说了起来。   有些认识别村的人的,也都说不认识。   苏茂眼瞧着事情没有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急了。忙不迭地给苏江使眼色。   可后者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被他悄悄戳了也好似不曾察觉一般。   暗想连村长都在,苏槿言再凶狠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便胆子大了一点,在苏槿言凌凌的目光下打断了众人的讨论,“村长,你忘了我们过来是为什么了?”   院子里讨论的声音太大,村长一时间没听清楚,抬手让大家都安静下来之后,便又问了一遍。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到苏茂的身上,苏茂顿时觉得有点神气,腰杆子都挺直了点。   再看到苏槿时带回来的包裹,几个嘴里含着糖乖巧站在她身边的孩子,底气更足了。   “村长,我们来就是可怜他们,想要照顾他们才来的。既然有人来闹了事,来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这家里没大人。如果有年长的管他们,就不一样了。”   村长摸着胡子点头,觉得这是件好事,可他喜欢做得好的事,还是要问问几个孩子的意见的,“你们可愿意?”   苏槿时掀起眼皮,疑惑,“村长爷爷是不打算管我们了吗?”   村长不解,“你们是我们林塘村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管?”   苏槿时的语气更加疑惑,“家中有我~操持,村中有村长爷爷照管,爹爹虽然不管事,可我们也还是有爹爹的,怎么能叫家中没大人?也不知是谁起了这样恶毒的心思,竟是咒起我家爹爹来?”   她家爹爹还没死呢,就打起吃绝户的算盘来!   村长:“这……”   苏茂辩解,“谁会咒你爹爹?只是作为你们的亲伯父,看你们年纪小,可怜你们罢了。”   苏槿时笑了,“这大半年来,我们可不知我们还有伯父亲戚。要不然,娘亲在去世时,也不会把家中所有过到我一人名下。娘亲去世后,也只有一人还记得我娘亲的好,每日祭奠。今日一事,我也想着家中需要个长者帮守,想让村长爷爷帮忙作主,把念着我娘的好的人接到家中来,与我们几个一同生活。”   村长有点懵:“……这……”   苏江把话接过去,“旁人有旁人的家,怎么能接回家来住?”   苏槿时抿了抿唇。她是想把翁婆婆接过来,不过确实不知翁婆婆是否还有家人。虽然瞧着她似是一个人住可,也得问过她的意思才好。   苏江见她神色动了,以为她被自己的话劝住了,满意地点点头。   苏茂立时附和,“对对对。旁人再好,那也是外人,比不得自家的亲戚。”   说着便朝哭过的霜霜伸出手去,诱惑道:“二伯带你回家,以后就跟着二伯。二伯家中有个姐姐……”   霜霜惊慌地闭紧眼,嘴里的饴糖还未完全化开就一咕噜滚入喉中,胡乱舞着双臂哭喊着,“不要不要!我要爹娘!阿姊救我!”   她还未来得及剪的指甲抓到了苏茂的鼻头,顷刻间便有血珠儿冒出来。   苏茂抬起巴掌就朝她脸上呼搧过去,“你个死丫头,敢对老子动手,看老子不打死你!”   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槿桅,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一只荆条在他就要碰到死丫头的时候抽了下来,让他的手上又开了一道口子,本能地缩回手。再看过去时,苏槿时已经把苏槿桅安置到小豆丁身边,沉着脸斥问,“在我家便扬言要打死我的妹妹,若真去了,怕是连渣都瞧不着了。村长,这就是你们说的为我们好吗?”   最后一句质问是问的村长,目光却是落在苏茂身上。   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村长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若自己坚持下去,便讨不得苏槿时的好,若不坚持,苏家老大和老二的好便讨不着,一时间两难起来。   “这件事儿,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还是等苏轩回来问问他的意思吧。”   村长提了个折中的法子,思来想去,这样两方应该再没有什么意见了才对。   “他喝……”   苏茂刚开口便被苏江横一眼,截住了话,“那就等老三回来再说。其实,我们也就只是心疼几个孩子没人照料,没别的意思。老三犯了大事,几个孩子没犯,总不能让几个孩子跟着他一直顶着罪人之女的名声。老二就是性子急了点,也是为了几个孩子好。若是孩子们不喜,也没事,都到我家去住着便是。我家虽然地方不大,几个孩子们还是能挤得下的。”   他说得在情在理,村长听了连连点头。   苏茂心有不甘,可此时也冷静了些,看到自己大哥的脸色,没有出声。   苏槿时感觉到袖口发紧,垂眸看到苏槿笙仰着白净的小脸看着自己,紧抿的唇上几乎不见血色,清亮的眸子里写着慌惧。   对于他而言,认识的,只有家中几个,能依赖信任的,只有阿姊。   “别怕。”苏槿时轻声安抚他一句,便将话头接了过去,“多谢村长和大伯的好意。但家中子弟多,五张嘴,去谁家都不是个小数目。你们也不必等我爹回来。他在家与不在,并无区别。这个家,原本就是在我娘名下。我娘临终前,把房契过给了我,我爹也在契约文书上签下了字,在官府过了明路的。”   鲜红的印章现在人前,刺得人眼睛眯了眯。   她将一众人变换的神色看在眼里,微微笑了一笑,“先前不曾说,是因着我们回家这大半年来,大家几乎不过问我们家中的事,我私以为我家中的事便只是我家中的事,不会有人在意。倒没想到我娘去世后,大家都关心起我家的情况来了,实在是受宠若惊。但也只能领了大家的心意。我作为一家之主,自会照看家人的。”   四个小家伙排成排站在她身后,神色防备,似她是个兵头,他们都是她的兵,只要得她的命令,他们便要动手赶人了一般。   她语气温和平静,只是将事实陈述出来,却已经有人听不下去了。   “村长,我们走吧。苏轩还活着呢。”   “对啊,村长,按你们之前的说话,他们几个轮着养孩子或者把几个孩子分开养,把他们家的东西也分给两家,那苏轩怎么办?”   “苏轩犯了事,我们也只想着离他远着点,没想过要让他没活路啊……”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江和苏茂的脸色都越来越难看。   村长额上的几道沟壑拧得变了形,“屋契和地契,当真都过到了你的名下?”   他最吃惊的还是这一点。   苏槿时微微颔首,展开屋契,“家中无地,只这一幢屋,舅舅离开前赠予我娘的。”   “没地?”村长诧异了几息,恍然想起他们家原本是有地的,在苏轩考上功名的时候,便被苏茂寻着由头要了去,说是给几个兄弟姊妹分了,最终的好地都落到了他和苏江的手中,苏宝和苏芬就意思意思地得了巴掌大的贫瘠地,种什么都长不壮实。   不禁想到苏轩考上状元时带给村里的好处,浑浊的眼里映出一点光。刚想为几个孩子斥责他们,要些地回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别人不敢与罪人家打交道,他也不敢交好。   看着这几个孩子瘦瘦小小的样子,拿了地也不知如何去种。   两头都不讨好的事,他肯定是不会做的。   站起身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一众苏姓人一圈,“既然你娘已经早就给你们安排好了,我就不招人嫌了。你们好好儿的,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到我家来找我。”   苏槿时敛着眉眼,觉得整件事情透着古怪,只是一时间没想出个头绪,暂时得了村长的怜悯,又将话头引了开去,让他忘了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满意地将人都送了出去。   村长一面往外行,一面对村里的人交待着,“苏轩是苏轩,几个孩子倒是无辜,平日里若是能帮衬一二,便帮衬着些。”   他听着众人应着声,只当都是真心顺着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满意地背着手踱着步子回家。   看着人群散开,苏江站在树下默然不语。   苏茂急色难掩,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办?”   苏江一动不动。   苏茂更急了,“什么也没弄到,怎么付给那些人钱?你看看那臭丫头买回来的东西,得花多少钱?要是她大手大脚地把钱都花光了,我们怎么办?”   苏江这才看了他一眼,“蠢货。多嘴多舌的,差点让别人把我们看扁了!”   苏茂嚅嚅,“那些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狗样,都只把话说得好听,真要他们拿一下铜子出来,你看谁肯拿。”   苏江目光沉沉地盯着身后的院门看了几眼,“最近莫再惹事,让你家婆娘来多照料他们。毕竟,我们才是他们的亲伯父。”   “什么?!”苏茂吃惊不已。   他尚且什么都没得到,就要出钱出物来照料人了?他大哥怕是脑子不清楚了吧?!他家婆娘要照顾他,哪里有空来照顾别人?不过,他到底不敢当着苏江的面拒绝抬杠。   院里的一片狼藉。   所有的人都离开后,苏槿言也不见了影。   苏槿时已经习惯了他的来无影去无踪,关上门问清楚了家中发生的事情,才看向一直绷着脸的苏槿瑜,“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的?”   苏槿瑜摇头。   苏槿时不信,“那你怎么这副神色?”   他扁着嘴,带着哭腔,“狗肉都被抢走了。”   秦婉去世后,家中已经一贫如洗,狗肉倒成了被人抢走的最值钱之物。   苏槿时安慰他,“就当送人了吧。”   “那不一样!”苏槿瑜憨实的脸上染了怒,“若是我自己拿去送给别人,是愿意的。可明明是被人从我手里抢走的!就和切了我的肉一样地疼!”   苏槿时诧异了一下,随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些狗肉也是咱们从二伯手里霸来的,改天我带你去山上采些野味回来吃?再打几只山鸡?打只麂子,怎么样?”   几个孩子都来了兴致,苏槿瑜还是闷闷不乐,却也点头答应下来,“我这次一定会保护好你们,做个好大兄。”   苏槿时回到屋中检查一番,一颗心放回了原处。   那些人把狗肉当成最值钱的东西拿走了,却不知家中真正值钱的,是收在柜笼里的丝线,若是用这些线绣出成品来,起价比十只狗还要高。   理了几根线,意外见着最下面压着一张有残缺的纸张,看着思量了片刻,她还是将东西放回原处,拿帕子盖好绣篮。   眼下最让她觉得困扰的,是苏轩的去向…… 第14章   秦婉大半年里做的努力都是为了能让这个家,尤其苏轩,能和亲戚邻友融进去,希望能借着大家给出的友好和善意让苏轩重新站起来。   直到她阖上眼,大家还是对他们家避如蛇蝎。   可是现在,他们什么都没错,村里人的视线已经不自觉地转了过来。   许是觉得事儿都是苏轩夫妇犯下的,几个孩子尚小,并不可怕。许又是看热闹的心作祟。   苏槿时并不在意。   她对亲戚乡亲的感情已经淡近于无,并不如秦婉那般渴望,如常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更是不知一些人在看到了近距离地见过她之后,已经开始了对她价值的估量。   一个怀揣着家产的少女,年近豆蔻,正是可以议亲的年纪。   苏江兄弟的作为,给他们提了个醒,少女母亲新丧,养到家中,等过了孝期也差不多及笄,可以成亲了。   第二日,一男子骑马入村,在苏家门口停下,进院与苏槿时说了一会儿话,带了一些东西来,又提了些东西离开。看那男子的穿着,应该是有些来头的……   众人心里的想法便淡了下去。   这到底不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女儿家,知根却不知底,那嘴巴的伶俐劲儿,也不是会吃亏的主。   一场热情悄无声息地起来,又悄无声息地淡去,看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但苏槿时凶悍之名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村里传开了。   敢顶撞伯父与村长,变成对长者不敬变成粗鲁动手……   渐渐地失了本真。   但大家诧异之余,又很快接受了,毕竟,丧妇长女无教戒。   苏槿时并不知这些变化。   等一日不见苏轩回来,也不见陈紫娴再派人来,便带着嗷嗷待哺的几个弟弟妹妹进山去了。   旁人进山都要带些干粮,她们却是没什么可带的,换上干练的衣裳,每个人身上都背上或大或小的背篓,就地取材去。   苏槿言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却没有背背篓,只把自己身上略为宽大的衣裳用带子绑紧了,显现出细瘦的身形来。自然而然地加入他们,一起往陇子山去。   路上遇着几个妇人与他们打招呼,苏槿时觉着有些诧异,笑着温和回应。   有一人叫住她,“苏小娘十二了吧?”   苏槿时停下步子,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到前几日在院子里也见过她,心里生出几分防备来,“很快就十三了。”   再过些日子,便是她的生辰,周岁十二,虚岁便有十三。   十三的姑娘算不得小,许多大户人家里的贵女学着管家的年纪了。   妇人精明的眼睛亮了一亮,“原来都这么大了。你娘亲可给你安排好了亲事?生得这么好的模样,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男儿。”   苏槿时微微恍神。   大夏和儿女八~九岁便能订亲,若是父母相看好了,更早订亲的也有。   她原本在京城自是订了亲的,只是家中遭难,亲事便也作罢。   这个世界,对被退过亲的女子格外不友好,她也不想提。   “家中弟妹年岁尚小,我无心婚嫁之事。”   “那就是没安排咯!”妇人来了兴致,“你放心!你秦婶子在,一定给你相看个好的。”   “秦婶子?”苏槿时这会儿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没想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对自己的亲事感兴趣起来。   林塘村里二三十户人家,细算起来,都是沾了点亲带了点故的。   她无心去细想自己与她到底是隔了多远的亲,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正色道:“多谢秦婶子美意,我并不急着议亲。”   “你还不懂事,不知道急是对的。”秦婶子把她的认真当成是不开窍,“可是这样的事情,宁早不宁晚,等到了年岁再急,那就只能干着急,挑不来好的了。你没娘给你操持,婶子给你操持。回头我瞧见了合适的再说给你。嗨,谁叫婶子我心疼你,你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苏槿时呆立着,面上挂着呆滞的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实在不知要如何应对这种真实又过分的热情。   苏槿言拉长了脸,“你听不懂人话?伊伊说了暂时不想议亲。”   眼风从苏槿时身上扫过,恨恨地想着,这个女人牙尖嘴利的,这会儿不吭声,不会真的是想嫁人了吧?可是她说了要照顾他的,骗子!   身周的温度降了又降,苏槿时顺着窜入鼻尖的雪香朝小豆丁看去,神思飞远。   秦婶子笑意微僵,朝苏槿时身边看过去,小小的男孩眼带凶光,一看就是个不善的角儿,对姐姐直叫名字,可见连苏槿时也是管不住他的。   “现在不议现在不议,以后议。又不是现在就把你家阿姊嫁出去,你急什么?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难道等到你家阿姊年纪大了,好儿郎都被旁人挑完了,捡个鳏夫或是没人要的嫁过去受委屈?你长得和根豆芽菜似的,年纪小,不懂事,婶子不和你计较,可是你家阿姊耽误不起。哎呀,这天,说冷就冷了,真是古怪……”   秦婶子一口气把话说完不带停顿的,也识趣地不再留在这里招人回杠,忙拢了衣袖,向他们告辞。   苏槿时收回神思。   没想到自己突然之间变得受欢迎了一些,惊讶和不解占了她大半心情。   回头,见着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苏槿桅是最迷茫的,“阿姊,她是什么意思?谁要欺负阿姊?”   苏槿笙不说话,只紧紧地抓着苏槿时的一根手指。   苏槿瑜一脸困惑,但在苏槿时看向自己的时候,拍拍胸口,“阿姊别怕,我不让人欺负你。”   霜霜“呸”了一声,“大兄羞羞脸,平时都还靠阿姊护着呢。”   苏槿瑜又急又羞,“我还小,力气还小,还总是吃不饱。等我能吃饱了,长壮了,自然就能保护阿姊,不让她受委屈了。”   苏槿时由心地笑了,“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先进山,化了五脏庙的委屈才好。”   苏槿瑜和苏槿桅立马忘了疑惑和不解,更忘了争执,撒丫子跑开。   苏槿时拉着苏槿笙跟在后边儿,苏槿言沉默着走在她身边,偏脸看着她,觉得她身边黏着的小尾巴有点碍眼,让他有话不好说。   苏槿时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侧过脸来,瞬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怀里露出一个头的匕首柄。   “还在气着?”   苏槿言诧异抬眼看她,“我没气。”   两个人说话间,霜霜又跑了回来,强硬地把苏槿笙拉着往前跑。   苏槿时看他们一眼,小声地对苏槿言道:“我刚才闻到雪香了。你生气了。”   “你怎么知道?”苏槿言顿时涨红了脸,“不许闻!”   苏槿时不以为意,“香味不是想闻就能闻到的,也不是不想闻就闻不到的。你以前故意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是不是因为不想让人闻到?是不是只要不生气,它就不会出来了?”   她收回视线,朝苏槿言眨了眨眼。   如秋日的清澈湖面起了点点涟漪,把人心里升起的杠气排了开去。   “我十岁了。”   “嗯?”苏槿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讨论他生气会散发出雪香来的事,和他多少岁了有什么关系。看他突然变得委屈可怜的模样,心软得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切入。   苏槿言的眸光动了动,语气越发软越发委屈,“我不是豆芽菜,也不是小豆丁……”   “……”苏槿时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原来是为着这事生气,可他瘦小的身形让她觉得豆芽菜的形容着实贴切。   至于年龄……她不信他七岁了,能信他十岁?   到底在他这样的神色和目光下,她心里软软的,尖锐的话,抬杠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点头附和,“好的,豆豆。”   不肯承认自己是小豆丁的苏槿言:“……” 第15章   苏槿言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是甩不开“豆豆”这个称呼的了,气呼呼地往前走。   听到女子跟在身后安慰的轻言软语,竟然觉得并不是那么生气的。   唇角就要扬起来,又强行压了下去,继续绷着脸和嘴角。   突然没了她的安慰声,他心头一跳,怀疑自己做得太过了,停下步子转头看去,果然见后者洞悉的笑容。   “对,就像现在这样,看起来生气,其实不生气。既能唬到人,又不会暴露你的身份。”   苏槿言觉得仿佛有一颗豆在他心里跳了一跳。她也知道他的身份的?   “我的什么身份?你知道我爹娘是谁?知道他们在哪里?”   苏槿时笑得颤了颤肩,“我又不是神,哪能什么都知道?不过,我知道你现在的爹不知在哪里喝酒,你现在的娘已经睡在这陇子山上。还有我。”   她顿了一顿,眼睛里透着黠光,“我是你的长姊,你该叫我阿姊。”   “没羞!”苏槿言咕哝了一声,扭头就走,身后传来苏槿时的笑声,脚下更快。   忽又停下,扭头瞪她,却见她敛了笑,瞅着一个方向若有所思。   他个头小,又离她站得远,不知她在看什么。走过去才发现,一个妇人正背着篓子从那个方向朝她这里走来。   眉心跳了跳,催促她,“不走?”   苏槿时“啊”了一声,“我觉得她有些眼熟。”   苏槿时狐疑地看向她,“你不知道她是谁?”   苏槿时只当他是指同村人应当相识,解释道:“我很小就跟着父母进京了,这么多年回来,早就不记得幼时是不是见过谁,只跟在娘身后记过几个人的样貌。”   说话间,那妇人已经走到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盯着苏槿时看了好一会儿,不确定地问她,“你是……伊伊?”   她疑惑回问,“你是?”   妇人眉眼里涌出笑来,“真是伊伊,和你娘长得真像。比你娘还好看。”   苏槿时的相貌,七分随了秦婉,一分随了苏轩,二分得上天眷顾。   苏槿时还是不知道她是谁,安静地打量着她,看到她袖下一点青紫,疑惑,“你受伤了?”   妇人尴尬地拉长衣袖,把那点青紫盖住,“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只是你二伯受了伤,想吃八月炸,我上山里给他摘些回来。”   自己说没受伤,又似乎在为受伤解释?   苏槿时更加疑惑了,只是瞧着她有意遮掩,便也无心探究。听她提及苏茂,知道她是苏茂的媳妇马氏,更是不想了解了。   “原来是二伯母。二伯怎么受伤了?伤在哪里?”不过抽了他一下,总不至于连果子都要别人伺候着来摘了吧?   马氏瑟缩了一下,似不欲多言。   苏槿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心里头既瞧不起苏茂的作态,也不会真的关心他。正准备告辞,却听得马氏小声出声,“你二伯也不知道得罪了些什么人,挨了一顿打,被丢到粪池里,捡回来了一条命,但模样见不得人,又吃什么都说有粪池味儿,在家里发脾气,非得要吃八月炸。”   苏槿时愣了一愣,顺着她的话道:“如今都快十月了,怕是不好找。”   “可不是。”马氏听她说着体谅自己的话,高兴起来,“幸好得老天爷照顾,我在那边找着了几棵八月炸,上面的果子熟得正好,便摘了来。”   她从篓子里取出两个,往苏槿时和苏槿言的手里各塞一个,“味道正好。”   苏槿时接过推拒,苏槿言也不接,马氏尴尬起来,“只是两个果子……”   “专门给二伯摘的,若是他知道少了果子,怕要不高兴的。”因着她的动作,苏槿时又一次看到了她手上的青紫,比之前看得更清晰了些,条形的,像是被什么抽出来的。   转脸看向苏槿瑜几人离开的方向,“弟弟妹妹们走远了,我们得赶紧跟过去,就不和二伯母多话了。”   马氏落寞地缩回手,“好好,快去吧。莹莹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得赶紧回去了。你小时候看着她出生的,还记得吗?”   那么小的事,苏槿时自然不记得了,但瞧着她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怜,不忍直说,还是微笑吧。   看着马氏转身离开,心里头疑惑,“明明她丈夫也在家,怎么就说她女儿一个人在家了?”   苏槿言收回落在马氏后背的视线,“大概,那不算是个人吧。”   苏槿时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一面走一面问,“你似乎很了解?”   苏槿言:“……”   苏槿时蓦地反应过来,拦到他面前,“是不是你做的?不声不响地出去,就是为了做这事儿?”   苏槿言没想到苏槿时这么敏锐,“他这样的人,结的仇家可多了。”   苏槿时笑了,认定了是他做的,觉得他当真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那样护着,心里暖暖的,“可曾被他发现?”   “怎么可能?”苏槿言脱口而出,便发现自己被诈了,索性摊开了说,“我是想揍他,不过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揍成了猪头。不过朝他丢了颗石子,他就自己吓得掉到粪池里去了。”   他自然是不会跟进粪池里的,还觉得不够解气,引了几个孩子过来的瞧热闹,把苏江也引了过来。出乎意外的,两兄弟竟然在粪池边起了争执,苏茂刚被人救起来,又被自家大哥给一怒之下推了下去。   苏槿时惊讶地睁大了一双如水明眸,眸子里荡着笑意,一圈一圈地由内向外散开。她可是见过他丢石子,讲究着呢。   苏槿言止了声,心情也跟着她好了起来。   苏槿桅和苏槿笙远远地朝他们招手,“阿姊!言哥哥!你们快来!我们发现好多好吃的,大兄还打到了兔兔!”   真是个好消息,只是……打到兔子的不是苏槿瑜吗?这丫头怎么反倒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身边这位?   走得近了,听着霜霜对苏槿瑜道:“大兄羞羞脸,打个兔兔了不起了?是言哥哥教你怎么打,你才能打到的!”   苏槿时恍然。   想要低调的苏槿言:“……”   这些人之间都没有秘密的吗?什么都拿出来说……会被人说笑也不知道藏着…… 第16章   苏槿瑜能这么快就打到跑的,让苏槿时很是诧异,随后又欢喜起来。   她自小便喜欢学本事,不拘于什么本事,便是看书,也不拘于看什么类型的书。技多不压身,指不住就什么时候用上了呢。   她很小的时候,是个爱往山里跑的野孩子,跟着翁婆婆把山里的东西认了不少。   想到翁婆婆,她的神色顿了一顿。   她并没有忘记翁婆婆,只是翁婆婆的相貌变化太大……也不知在他们离开家乡的这些年,翁婆婆都经历了些什么,她的家人呢?   苏槿笙终于被苏槿桅放过,能到苏槿时身边待着,抬眼瞧见自家阿姊的神色,抓住她的小指,“阿姊……”   苏槿时垂眸看到他白净面上的担忧,心里软软的,“阿姊没事,就是想娘了。这里离娘不远,我们去看看娘?”   苏槿笙闻言,放下心来,乖巧点头,先一步迈出去,好似一个引路人。   几个孩子听到要去看秦婉,都安静下来,苏槿桅也不皮了,苏槿瑜也不急着练自己新学的打猎法子了。   苏槿言抬眼瞧了瞧天上,见一只橙嘴黑毛的鸟儿飞过,抛了个石子过去,将它打了下来。   苏槿时将几个人摘到的果子和兔子都到到秦婉墓前,看到旁边新鲜的花圈,顿了一顿。   起初,她还以为是苏宝每日给她母亲送花圈,直到见着翁婆婆,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人。没想到母亲下葬后,她还会把花圈送来这里。   她从昭县买回来那些布料,打算给几个弟妹和翁婆婆各做一身衣裳的,只是还未去给翁婆婆量身,等从山里回去,借着给翁婆婆送野味的由头,去提量身的事,便不显得唐突了。顺便还可以再打听打听翁婆婆家人的事。   心下考量妥帖,便见一只扑腾的雀儿落到了兔子边,散发出淡淡的橘子味儿。   苏槿时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莫名觉得人什么样的人祭出什么样的物。   苏槿言回瞪了她一眼。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可他能有什么办法?雀儿飞在天上的时候,他可不知它会不会散发出香味来。   辞别秦婉,他们往更深的山里走去。   一路上,她教苏槿桅和苏槿笙识别能吃的菌和果,就像自己年幼时翁婆婆教她的那般。苏槿言和苏槿瑜则负责打猎跑的。   不一会儿,苏槿言的小腰上就挂满了兔子和山鸡,苏槿时几个人的背篓里都装满了八月炸、栗子、橡子、核桃、无花果、地瓜,当真是丰收好个秋。   倒是苏槿瑜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篓子,欲哭无泪。   霜霜瞧了半天没瞧明白,“大哥不是已经学会了打猎吗?怎么言哥哥打了这么多,你一只都没打回来?”   苏槿瑜这回真的想哭了。   他向来拿苏槿桅对自己的奚落没半点法子,这会儿也只好向长姊求助,可怜巴巴地看过去。目光转到苏槿言身上,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带篓子,还在身上绑这么多的绳子了。   苏槿言打的都是活物,绑住了紧要的地方,往身上一挂,一点也不影响他接下来的打猎,待到要吃时,可以立马宰杀。   苏槿瑜最开始是直接把猎物打死的,随后丢到背篓里。瞧着苏槿言打猎,下意识地去学,便丢了活物进去。可到现在一看,活物跑没了,那些死物还在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去,无人发觉。   他半日的工夫,都白费力气了!   苏槿时自是看明白了他的心思,对苏槿笙使了个眼色。   后者点点头,便抱着自己的小背篓跑到苏槿瑜面前,把最上面盖着的一层香料拨开,示意他往里看。   苏槿瑜不情不愿地把视线的移过去,又惊又喜,“弟弟,你真聪明!竟然跟在我后面把猎物捡起来了!”   苏槿笙笑了,不好意思地看向苏槿时。   苏槿瑜一抬额头,“对了,是阿姊聪明,一定是阿姊提醒你的。”   苏槿笙也不反驳,把手里的小篓子塞给苏槿瑜便回转到苏槿时身边与她并排坐着。他与阿姊是一起的。   苏槿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自己的弟弟,怎么看怎么好。病了一场之后,比以前更黏自己了,可还是那么不爱说话。   她知道是曾经受了惊吓的缘故,这大半年都没恢复过来,也不着急一时。左右他还小,心思简单,家人都能懂他。   苏槿瑜心情转好,走过来想坐到苏槿时的另一边,却见苏槿言先一步坐了过去,刨了刨后脑,只好坐到苏槿桅的身边,帮着她烤着今日的收获。   如今日头正中,几人已是饥肠辘辘,烤肉的香味把肚子里素了几日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苏槿瑜与妹妹到了一块,少不得想让妹妹认可自己的能耐,一面拿烤好的吃食哄她,一面把自己打猎时的英勇表现拿来反复说。   苏槿时安静地听着,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霜霜生无可恋地瞧瞧他,又瞧瞧苏槿言,觉得就算两个人做一样的事,也还是长得更好看的言哥哥要厉害一些。   她扭了扭身子,坐和苏槿瑜一起坐着的大石头上爬下来,跑到苏槿时的腿边,往她身上爬。   苏槿时也不过十二岁,虽然身量已经抽长,这会儿坐着,对于霜霜来说要爬到她腿上并不难。见她故意顽皮,她也好心情地配合她。   小丫头玩了一会儿,突然往她怀里跳,被她接住后咧嘴无忧地咯咯笑了起来。   苏槿时不知她到底在笑着什么,但受她的情绪感染,唇角也扬得更高了些。   见她掏了什么送到自己嘴边,下意识地便张嘴接下,一口咬下,面上一滞,眉头跳了跳。   小丫头已经趁着机会离她远了几步,得逞地笑问,“阿姊,甜吗?”   苏槿时盯着她没有出声,青涩的滋味在嘴里化开,让她一时间失了言语的能力。   苏槿笙扭头瞧着自家阿姊的神色,恼怒地瞪向恶作剧的妹妹。   霜霜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现出慌张来,“阿姊……”   “唔……”涩意从齿间向喉间漫去,像是潮水一般将舌头包裹,卷起浪潮却又退了下去,将股股甘甜推上岸来。苏槿时扬起唇角来,柔声肯定,“甜。”   “噫?”小丫头狐疑地看向自家阿姊,将信将疑地又看向手中亮绿的小圆果,晶莹透亮得如同青玉一般。   她瞧着好看便摘了一些。可是放嘴里咬上一口,便涩得让她无法下咽,立时呸呸地吐了出来。   为什么阿姊会说甜?   难道是她自己吃的那颗涩,给阿姊的那颗是甜的?   她挑了一颗看起来颜色偏黄的果子,放进嘴里,立时皱紧了小眉头,把东西呸了出来,扁着嘴控诉苏槿时,“阿姊……”   不得了了,她家阿姊变坏了!   竟然会骗她再吃一次,她还上当了!   “谁叫你心急?”苏槿时笑着瞋她一眼,“这果子叫牛甘子,也叫余甘果。里头有一个甘字,怎么会不甜?只是它与众不同,是回甜。入口时涩,吃着吃着,就甜了。这种甜和别的果子都不一样,只要吃过就能认出来。口有余甘,似是苦尽甘来……”   说到这里,蓦地顿住。   心里的弦似是被触动了一般,弯起眉眼神思放飞。   苏槿笙疑惑地看向妹妹手里的果子,抓了一颗放进嘴里,立时被涩得皱紧了眉,随后缓缓笑了。   苏槿言也吃了一颗,眉头微微一挑,随后又拿了一颗。   苏槿瑜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话,这会儿将烤肉都移到一只手去,空出一只手来将苏槿桅手里的最后一颗果子取来塞进嘴里,涩得他直咂嘴,猛灌下一口水,呆了呆,咧嘴笑了开,“真甜。”   小丫头看着空荡荡的小手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采的果子,自己没有吃到甜。怪长兄拿走她最后一颗,少不得又是一阵使气。   不过,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口肉的工夫,便与长兄打闹到了一块。   苏槿时瞧着其乐融融的情景,神色恍惚。   穷快活,是不是就是说的她家这样的场景?   若是父母能与他们一同弃了那些烦扰,享山中乐时乐景,那便完美了……   不经意间,听到身边的人道:“把你的匕首借我一用。”   苏槿时看他一眼,还未接话,便听得苏槿瑜道:“阿姊的匕首宝贝着呢,谁也碰不得,不会借给你的。”   苏槿言诧异了一下,眼里闪着复杂的光,“为什么?这匕首有什么来历不成?”   “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只是它过于锋利,不适合你们这些几岁的孩子使。至于你……”苏槿时淡淡笑着,秋水一般的眸子似要看入他的心底,“你自己有,做什么还要问我借?”   苏槿言一噎,正要接话,听着熊声,脸色猛然一变。   苏槿时也听到了,看到苏槿瑜身边空空如也的位置,沉了脸,“霜霜呢?”   她方才走神,不曾注意到自己这个淘气的妹妹什么时候走开了。   苏槿瑜愣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是去方便一下。”   “去了多久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听苏槿时的语气不对,苏槿瑜反应过来,而此时,苏槿时已经把苏槿笙塞给他,自己则与苏槿言一前一后地往苏槿笙指的方向跑去。   那个方向,也是响起熊吼声的方向。   只是……深山里的熊怎么会往这里来?   ……   苏槿桅只是想要小解。可走到一边,又觉得腹内鼓鼓,像是不仅仅要小解。瞧了瞧正吃得欢快的阿姊和兄长们,往远走了些。   不想意犹未尽,却听到了吼声,把她的那点感觉给吓了回去。   抬眼看过去……“哎呀!我的娘咧!阿姊救命!”   好大一个黑块头!   她提着裤子就往回跑。   奈何人小腿短,还要提着来不急系紧腰带的裤子,跑不过。惊慌之下,更大声地唤起阿姊来。   突然被人抱住,又飞了起来。   小丫头“哇”了一声,崇拜地看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已经蹿到了熊身上去的身影。这怕是她的英雄吧!   ……   苏槿时看到熊的身影时便觉得不好,那熊一只眼上插着箭矢,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随后,又看到自家小妹滑稽奔跑一点也不害怕的模样,莫名觉得惊慌之中带着一丝喜感。   正准备抽出匕首来,便见前边的小豆丁已经和小妹接了头,把小妹朝她抛了过来。   苏槿时忙接住人,看到小妹呆滞的神色,心里一紧。   到底是个怕狗的,年纪又小,怎么可能不怕?   见她不哭不闹,小豆丁已经和熊战到了一起,便把她送到苏槿瑜和苏槿笙身边,让他们带着小妹躲起来。自己则抽出匕首回身帮忙。   她的战斗力并不强,心里不安,但好在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再瞧着小豆丁人小,却灵活得如游龙一般在大黑熊身上给它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定了定心,瞅着机会加入了进去。   苏槿瑜也想要加入,但听着自家阿姊的话,不敢离开弟弟妹妹半步。正干着急,忽见苏槿笙往他手里塞了石头,“打眼睛。” 第17章   苏槿笙自己抛了几颗石子过去,却发现自己短了气力,也没得准头,抿了抿唇,索性让苏槿瑜来掷。   苏槿瑜在苏槿言那里学了点掷石的技巧,不过这熊是活的,自家阿姊和小豆丁都在那个方向,担心自己准头一偏打错了,迟迟不敢动手。   霜霜看着着急,“大哥白学了!帮不上阿姊一点忙!”   苏槿瑜身形一震,不管不顾地把石子掷了出去。   苏槿言与苏槿时正与黑熊胶战着。   小豆丁虽然身形灵活,到底身形小,体力有限,这会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好几次幸好有苏槿时配合才免得被伤到要害。   余光瞧着苏槿时毫不退缩的模样,又生出一些力量来。   眼瞧着黑熊被飞来的石子扰了视线,乱了方寸,揪着黑熊腋下的毛翻身上去,在空中一个飞跃,利刃划破黑熊脖颈,自己也被黑熊掌风拍中。   眼看黑熊认准了苏槿言,临死还想拉个垫背的,要再朝小豆丁落掌。   瘦小的人儿在与粗壮的它相比,就如与同一根豆芽菜和木棒一般。   苏槿时正倒在不远处,滚过去,在它的颈侧又补了一刀。便躺在地上,喘着气,任熊血染了一身。   苏槿言看着熊掌过来,自己已经没了力气,咬着牙想要往旁边挪一挪,在觉得自己大概要完了的时候,看到大砖块一样的熊掌在空中一顿,往另一个方向拍去。但还没拍到想要去的位置,又顿了顿,轰然落地。   周围安静了片刻,熊掌弹了弹,终是没能再抬起来。   苏槿时偏着脑袋盯着它,确定它已经再无力挣扎,这才将视线转向同样劫后余生的小豆丁。   后者震惊地回过神来,有些恼,“你怎么不带着他们跑?”   “你还在呢。怎么能丢下你?”苏槿时弯起唇角,“我们现在,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看到熊来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裹了臭臭装死。可是她不仅仅是一个人。   明明自己的手脚都在发颤,她瞧着那么小的一个人儿都选择了迎难而上,不自觉地忘了害怕,到这会儿,想要坐都坐不起来了。   她知道苏槿言还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愿意与他们几个按兄弟姊妹称呼,也不勉强。而她,也并没有把苏槿言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来看待,只是因着对母亲的敬爱,一直努力与他和平相处。   可到底,他心里是装着他们几个的,在危急关头,他做出的选择,让她没办法对他坐视不理。   转眼看向苏槿瑜,“来扶我起来。”   苏槿瑜还没反应过来,苏槿笙和苏槿桅已经跑了过来,一人拽她一条胳膊,用尽力气憋红了脸,好歹让她坐了起来。   苏槿言神色复杂性地看着她。   原本,他觉得这是恰到好处的时机,他拖住熊,让他们跑了,那他欠他们的恩情就能还清了。日后他若要做什么,便不需要再考量他们。   可是她又为了他留下来……   他们两个,不过是胜在武器好用才侥幸能一起活下来……   她不是不喜欢他吗?不是仅仅是因为苏母的交待才对他好的吗?为什么能在这样的时候不计较生死?   苏槿瑜回过神来,已经将她扶起安放于稍高一点的平石上。   苏槿桅则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言哥哥,我来扶你。”   语气亲昵,仿佛最初嫌弃他吃得多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苏槿言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自己坐起来,看向苏槿时,目光落在她还握在手里的匕首上,“这熊,我们要怎么处理?”   苏槿桅也不在意自己遭遇的冷待,坐到他身边一脸崇拜地看着他。这个小哥哥明明和她一样大,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苏槿时也为着怎么处理熊犯愁,“这么大的一只熊,我们肯定不能带回村的。”   一是因为他们带不动。二是因为会招人眼红。   他们连一只狗肉都保不住,熊肉就更加了。最好,能悄无声息地送到昭县里去卖掉。   此时再看熊,已在是看金子的目光。   这是一只成年的熊,身上全是宝,若是能卖到县城里去,能卖出不少银子,光是两只熊掌,都得有几十两大银。   之前刺绣换回来的钱已经全买了物,也还只能给弟弟妹妹们各做一套秋衣,若是能将这只熊悉数卖了,便能好好地开始准备过冬了。   怎么卖。是个问题。   “你们带不回去,不如交给我们?”   苏槿时看着从不远处现身的呼吸平稳的几个人,瞧到他们手里弓箭,便沉了脸。   他们把熊从深山里赶到这里,却不露面,一直藏着看他们姐弟两个出生入死,直到现在,想出来捡现成的了!   苏槿桅爬到熊肚皮上坐住,“阿姊和言哥哥打的熊,才不给你们!”   她的眼睛转了转,叉着腰威胁,“我家阿姊和言哥哥很厉害的。他们能打死熊,也能打死你们!”   她说着,握了握小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模样。   小小的身子坐在熊肚皮上,努力做出最凶狠的模样,却引来的了对方一行人的轰然大笑。   一个背着弓箭的猎户笑着打趣,“这是谁家的小女娃娃?这么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苏槿桅还不知道嫁不出去是什么意思,扭头看了看自家阿姊越发不好的神色,明白下来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瞪大了眼,“你才是嫁不出去的!”   肉肉的手指将面前的人指了个遍,“你,你,你,你……还有你,这么坏,以后一定嫁不出去的在!”   小人儿觉得自己已经很凶了,说得也很有气势了,对方怎么也该怕了吧。当真是怕了的,看他们那呆傻样!   可这个念头才起头,便听到他们笑得更欢了。   “小妹妹,我们原本就不需要嫁人的。”   苏槿桅皱起小眉头,气鼓鼓地看过去,发现那个哥哥长得好看,顿时觉得气短,委屈地看向阿姊,喃声求救。   苏槿瑜不知所措,“阿姊,怎么办?他们比我们人多。”   还大……   他心一横,不等阿姊发声,先一步拦到他们面前,“不给你们!”   对面的人笑声顿了顿,而后笑得更欢快了些,“小虎子,你说说,为什么不给我们?”   “我不叫小虎子,我叫……”苏槿瑜涨着脸,憋着气。越发讨厌这些人了。明明不认识,还好像和他很熟一样,名字都叫错了!   不过不待他把话说完,便被自家阿姊打断,“虎子。”   苏槿时神色不动,“他虎年出生,所以乳名虎子。只是我们与你们从未见过,你们如何知道他的名?”   “瞧着他虎头虎脑的样子,竟是真叫虎子!”那些人竟叹起缘分的神奇来。   连自家阿姊都这么说,虎子便默认下了自己不被认真取出来的小名,瞪着他们,眼里却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家中被洗劫的场景。   对面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几个孩子似乎对他们怀有敌意,便是最乖巧地远远站着的男童,也用淬了冰的阴沉目光看着他们。   先前和霜霜说笑的少年上前一步,见一众孩子里苏槿时最大,又明显以她为首,便转身正看向她,“在下季仲,家父是这一带的里正。我们是出于好意才会提出那样的建议,这位姑娘是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生就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举止也谦和,语气温软,唇角带笑。   时下二三十户为一村,百一十户为一里,村长不过是村里自己选出来的管事人,里正却是得了官府认可官名。   本以为姑娘听了他自报的家门后会生出些信任,缓和关系,却不想,对方神色更冷了些。   “里正家的公子,带着人把深山里的熊赶到外围来,瞧着一群孩子被熊袭击,自己却带着猎熊的人躲在暗处,等熊死了才出面想要分一杯羹。”她语带嘲讽,“也不知这该是怎样的罪名。”   她无力站起身却坐得端正,那一身的气质,让人觉得她有着不俗的出身,不自觉地短了气焰,“也不知,若是疯熊进了村,季公子要如何收场?里正可保得住你等?”   真要到那个时候,便是季里正,也要自身难保了吧! 第18章   季仲被她说得一愣,面色变了几变,连忙澄清,“姑娘误会了。”   “误会了什么?这熊不是你们从深山里赶出来的?”   “射伤熊眼的不是你们?”   “袖手旁观的不是你们?”   苏槿时唇角扬了扬,带了一点笑意,面色越比之前更冷了,“眼见着我们杀熊力竭,想要我们将熊拱手相让的,不是你们?”   连着几个问题问出口,几个大老爷们被堵得哑口无言,暗自思量着这到底是谁家的女儿,生出这么利害的一张嘴,把人说得里子面子都拿不出手,怕是要秀才嘴才能说得过她了。   他们将希望的目光落到季仲身上。   季仲的父亲便是秀才,因着有这样的能耐,才能被瞧中坐在里正的位置上。   可他们看到季仲呆愣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确定了。   “季少爷?”   一个猎户小声地提醒他。   不过成日里山里跑的猎户,嗓门粗大,便是刻意压小了声音,也大得足够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   季仲瞧着即便姿容狼狈气质依然贵气端庄的少女,在她深黑的眸子注视下,似乎说什么都是狡辩。   他看着猎户们时常上山打猎,每每会带些猎物回来,他家便时常能见着新打回的猎物。   心下好奇,便央着猎户们带他同来,见识见识。   许是临近院试,他的父亲看他近期着实用功,便允了他出门。   他不知猎户们有心在他面前卖个好,展示平日他们能见着的最狠的,听说有熊可打,便高兴地去了。却不想,真到遇着熊的时候,会那般惊心动魄。   若不是有人机警,射瞎了它的一只眼,他便要亡在熊爪下了。   后来发生的事,不受他的控制,他们也担心熊入村,追的熊的脚印过来,可他也不敢离得太近。   等他们追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与熊缠斗起来了。   他们不是不想救,而是被他们两个与熊缠斗的情景惊住了,忘了反应。   纵然学得满腹诗书,却不知该要从何说起,被眼前女子的几个字字在理的问题问得心身煎熬。   他的父亲素来中正,若是让他的父亲知道他惹出了这样的祸事,怕是要完……   “抱歉。我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受了惊吓,我会给予补偿。只是我们没有让你们无偿相让的意思。”他将手交在腹前,一本正经地认错,“你们几个人要把这样的一只熊带回去,极为不易,所以屠叔叔才会提意让你们把熊交给我们,我们帮你们售卖。”   苏槿时眯了眯眼,她的眼睛看起来是杏眼,却比一般的杏眼眼要宽一些,眼角要尖一些,眼尾微微上扬,在眯眼的时候带着几分凤眼的锐利,添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被季仲提及的屠猎户也正了神色,不敢再似之前的那般打趣,“若是你们不信我们帮你们卖,也没关系。你们家住何处,我们帮你们扛回家便是。”   苏槿瑜眼睛一亮,马上便答了出来,“我们住在林塘村!”   他高兴地扭过头,“阿姊!扛回去吧!”   看到自家阿姊面上没有喜色,他呆了呆,看向余下三人,却发现他们都凶巴巴地瞪着自己,茫然向苏槿时投去求救的目光。   苏槿时扫了他一眼,抬起下巴直视季仲,“交给你们代为售卖,若是你们把熊抬走了,不给我们银钱怎么办?我们不知你们住处,如何寻你们?”   屠猎户拍着胸口保证,“我就住在青山脚下,和里正是邻居,你们只要到青山村去一问,就能知道我们。里正家最好找了。”   苏槿时的目光转向他,“你们将熊抬走,若是翻脸不认,我们便是寻到了你们家门口又能有何用?谁会信这熊是由我们姐弟宰杀的?”   受到这样的质疑,屠猎户脸色变了变,勉强压着恼意,“既是如此,你待如何?”   “我可以立下字据。”季仲顿了一顿,“只是进山未带纸笔。可以让屠叔叔几人把熊抬走,我随几位回去立字据。”   季仲自觉自己这般算是“孤身入险”,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来,对方没有理由不应的。   看到对方唇角微微上扬,季仲长而缓地舒出一口气。   可才舒到一半,便噎住,听得对面的小姑娘道:“要字据,便要当场立,东西都被你拿走了,我与言弟又受了伤,你若是反悔,谁能拦住住你?”   苏槿瑜扁扁嘴。很没底气地想着:他来拦……   苏槿时却不知他的想法,听到对面的人应下只要有纸笔就立字据的话来,轻轻拍了拍苏槿笙的肩。   不需她说什么,小家伙便从衣裳里抽出了几一小叠纸和一支毛笔来,用手沾湿了笔头,转瞬便写出了一份字据,抬起头来看向自家阿姊。   苏槿时笑了一笑,扭头问季仲,“这只熊,能卖多少银子?”   季仲也不知,转脸看向屠猎户。   屠猎户想也没想,直接答道:“一般也就卖个二三十两银子,不过这只看着大,许能多卖个十来两。”   苏槿时挑挑眉,“一份熊掌都不止这个数。”   见那么小的孩子都能写出字据来,屠猎户再一次被质疑,反而没了之前的恼怒,解释道:“昭县哪里有人吃得起熊掌?那得有旁的地方的人来收才成。”   苏槿时恍然。   京城里的物价与昭县全然不同,便时林塘村里,也与昭县不同。   原本还想着一只熊能换个两百两银子,一家人搬到昭县去,买个小铺子,远离林塘村这个糟心地,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几息的工夫,她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让苏槿笙在纸上写下二十两的数额。   村里寻常人家,五两银子供一家三口做一年的嚼用。是以,苏槿时根本就不觉得谁身上会带着二十两银子在上面。而他们既是不能一鼓作气地搬离这里,便要留一分余地。好歹这么多人出了力,给他们一点甜头,买个交情。   利落地在落款上几下林塘村苏槿时之后,便将笔递给季仲。   季仲看着她的一手漂亮又锋芒毕露的小楷,心下惊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去接她手里的笔。没想到被对方当成不识字之人,抓过他的手便用匕首划他的破拇指在字据上按下指印。   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多跳了几拍,面上火~辣辣的,抬眼看着她,移不开视线。   苏槿时不理会他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字据,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又拽下他腰间的双鱼白玉,道:“这个留下做个凭证。”   季仲动了动唇,看着那握玉的染血小手,“好。”   见他这么好说话,苏槿时这才真心地笑了,语气也柔和起来,“最迟五天,我便会就青山村寻你们取银钱。现在,你们可以把熊抬走了。”   她现在依旧腿软得站不起来,但不想在外人面前露软,端坐着请对方先行离开。   几个猎户交换了一下神色,叫了季仲一声,便准备扛熊。   苏槿时怅然地瞧着差点要了他们两条命的熊,有种她和苏槿言两个合起来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的感伤。   “等等!”苏槿言摇晃了一下,站起身来,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两刀利落切下两只熊掌,理直气壮地道:“即是昭县无人买这个,这便不能算在里面。”   他每一步都努力让自己走得稳,却还是摇晃着的,一直到苏槿时面前,把两只熊掌递给她,“这个不给他们,给你。”   苏槿时摒着呼吸盯着他瞧了片刻,眼眶一红,忽地伸臂将他揽入怀中。垂下的密睫在她的眼下洒下一片阴影。她将手臂抬了抬,整张脸都埋到了她的臂弯和他的肩头之间。   季仲愣了一愣,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景,心口似被揪了一下,酸疼酸疼的。不过被猎户们拉了拉,三步一回头地悄然离去。   苏槿笙垂下眸子,小手揪着衣角。他只有在中毒的那次,才被阿姊这般抱着过……   苏槿言也没想到突然受到这样的待遇,身子僵了僵,鼻间闻到血腥下藏着的少女芬香,慢慢放松下来,眯起眼,似一只享受的小兽。   好一会儿,苏槿时才抬起头来,染水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脸,“你既是不愿与我们排序相称,往后便说是我表亲。如何?”   苏槿言抬眼看她。   她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耐心地向他解释,“我还有一个舅舅,但在我出生那年,便带着妻儿都搬走了,留下一幢房子给我娘,说是等不及我出生,便把那个做为给我的见面礼。”   所以,当初不论苏家那些人怎么要求,也不论秦婉对他们多好,这套房子都没有让出去,最后转到了苏槿时的名下。   “你且安心住着。不管你有多少秘密,一个表亲的身份便能全遮掩下来,哪怕你日后想走,也可以说是你回家了。”   苏槿言心头一震。   她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一心想走?   “要是你舅舅回来……”   苏槿时松开他,“不会回来了。母亲在的这些一直在打听舅舅的下落,便是父亲最好的那些年,都不曾有过半点消息,如今更不可能了。”   苏槿言抿了抿唇。   她说他有秘密。他却觉得她也有。   他们家中的几个孩子,便是最糙的虎子,也不像是土生土长的乡野孩子,听他们的话语间,还与京城有些关系的。 第19章   经那一闹,他们再没有力气在山上转悠了,歇息够了便相互搀扶着回村。   快到山脚下时,苏槿时拒绝了明显透着疲态的弟弟妹妹们的搀扶,与他们说笑着往回走。   因着怕狗的霜霜看到熊竟然没哭,最后还胆子大地坐到了熊肚皮上,少不得受大家的夸赞。   霜霜得意地扬着头,“我胆子大着呢。熊又不是狗,有什么好怕的?以前,我连狗也是不怕的呢!”   说完,她脸上的得意迅速消失,浮出些落寞来,“如果没有被爹爹把钱拿走,我们今日也不会进山,也不会遇着这样的事了……”   当时觉得刺激,这会儿想到自家阿姊泡在血里的样子,还是宁愿它不曾发生的。   苏槿时面上的笑意淡了淡,揉了揉她的头,没有说话,心疼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么小就经历大起大落,同进也思量着:这么多天,那些铜子也该喝完了吧,总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有人赊账给他才对。   苏槿言状似无意地道:“有些地方,就算没有钱也能给人喝酒赌钱,只要去查一查这个人的家世背景,估个价。总不会亏的。”   苏槿时一个激灵,心里顿时生出寒意,整张脸都冷了下去。   浑身是血的冷脸姑娘从道上走过,瞧见的人都骇了一跳,但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信息,她身边几个孩子也似是要寻仇一般的神色,都怕一靠近就成了他们腰上挂着染血山鸡。   有些人是前些日子去他们院里见过他们的,此时认出他们,不敢置信,定盯看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看到了事实。于是,苏槿时凶悍的声名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深入他们心中。先前还有过要让苏槿时嫁到他们家来的人,这会儿也大多因着她的这副模样歇了心思。   他们娶媳妇是为了过日子暖被窝的,谁想娶个母老虎回去,一个不小心就让她溅一身血?想想都觉得惊悚。   苏槿时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看她,满心想着的都是苏槿言刚才的话。   她在京城里生活过那么长的时间,虽然是闺中贵女,可因为她的父亲会经常接触到一些不好的人或事,一面骂一面奋笔疾书上折子,而她又爱躲在书房里看书,顺便听了不少,自然知道许多旁的贵女不知的肮脏东西。   不过因着这里不是京城,便从未往那些方面想过。   不甘心的混子头儿多番打探总算知晓了她家的位置,寻着来想要给她们姐弟一个教训,在他们家翻来翻去也没翻着什么玉石一类的值钱宝贝,听到屋外动静,探头一看,三魂七魄被吓跑了一半儿,哪哪似乎都不适合藏身……   苏槿时进屋瞧见家中又有明显被翻过的痕迹,她买来的准备给弟弟妹妹及翁婆婆做衣裳的布料毁于尘埃这中,心里更凉了,袖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还好这一次进山答应了弟弟妹妹们把他们都带去,不然,还不知道他们又要受到怎样的惊吓。   也幸好来人跑得快,要不然人,她不介意用对待大黑熊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用过晚饭后,天还未全黑。   苏槿时沐浴完之后坐在窗口擦发,看到斜对面屋里走出来小豆丁,目光顿了顿。   对方的目光也落到到苏槿时的身上,停了停后,直接朝她这里走来,这一回没有停在窗边,而是直接推门进屋了。   苏槿时扬了扬眉。他不是最在意男女之防的?   不过,他在她眼里就是个五岁的孩子,所谓的在乎那些,不过是不想与他们亲近罢了,现在倒似是真把她当成了家人一般随意。   “我过几日还要进城,你留在家可好?”   苏槿言刚坐下便听到这一句话,抬眼看她,眼里看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的身手和头脑,我放心。虎子勇猛有余,却性子憨实,不得章法。”   白日里听人这般叫了苏槿瑜之后,她觉着这小名贴切得很,便决定就这么叫下去了。   被夸了的小豆丁露出一个算你识货的表情,“你告诉我,那匕首哪里来的,我就答应你。”   “不过是一把匕首,你怎么这么在意?你不是也有一把同样好使的匕首吗?”苏槿时想不通,“你告诉我原因,我再告诉你它的来历,如何?”   苏槿言的目光在屋里扫了扫,落到整理得齐整的床上,一跃身便滚了过去,在被褥辗出几道皱褶来,才眯着眼瞧向苏槿时,“你不说,我便不走了。”   鼻尖飘入淡淡的芬香,比起白日里闻到的夹在血腥里的要清楚舒服得多,他真有些不想起身了。   苏槿时一愣。   她觉得他年幼,没什么可防是一回事,床褥是私物,却是不愿与人共享的,更别留他在这里过夜了,便是她的亲弟弟,也是不行的!   是以任他是撒娇还是耍赖,苏槿时都没有接话,脸色越来越沉,额角突突直跳,几乎就要暴躁起来。   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他还是孩子,才冷着声出声,“这是我的床,女儿家的床。”   苏槿言默了默,在她要发怒前坐了起来,捏了捏手指,小声地道:“好的……我只是累了……困……”   委屈听话的模样,让苏槿时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想到白日里他的奋不顾身,他的用尽全力,觉得他想要知道匕首来历也不过是一件小事,自己几番不说,倒显得扭捏了。   气又消了些,神色软和了下来,“这把匕首,是我捡来的。”   苏槿言蓦地抬眼,看向她,“那它的原主人?!”   她看向窗外,想到捡的过程,有些难为情,“它的原主人,是一个与虎子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我看她嫌弃地把匕首丢掉,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还以为这匕首是个刀鞘精致却不好用的。但当时有些意外,有个东西防身总好过没有,便不顾这是人家丢下的,捡来用了。没想到竟被我捡了个宝贝!”   “我家就算遭难,也曾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断不该做这种捡人东西来用的事……”她闻到雪香,感觉到屋里突然变冷,蓦地止住话音,不解地看向苏槿言,“你……你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后者拉长了脸,眼里烧着火,似是要吃人一般,大步走出,甩开门生出的风,让苏槿时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她追到门边,见那孩子气冲冲地走了出去,自己衣裳不整的,不好追赶,只得止步,改叫了虎子去追人。   过了半晌,虎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脸认错的模样   苏槿时便知是寻不着那人了。   不过豆豆是个野惯了的,几天不着家也不是稀奇事。   这般自我安慰一番勉强重新整了整床躺下,倏地坐起,从枕头下摸出一块玉来。   自不会是来家中洗劫之人留下的。   太阳已然西沉,一点点余光照进屋里,却无法让她看清玉的模样,只觉得手感清凉水润,比起季仲那块不知好了多少。   细长的手指在玉面上摩挲片刻。   她摸不出繁复的纹路,不过在玉角上摸出了一个“言”字。 第20章   翌日,苏槿时推开苏槿言的房门,看到里面无人动过的样子,有点头疼。   布匹被毁,她还得进城一趟,另买一些做好过冬的准备。   先去了一趟翁婆婆那里,还是不曾遇着人,正准备回去,却见着苏宝鬼鬼祟祟地往这边来。   微一思量,她便躲到了门后,眼见着苏宝在门口轻唤了几声翁婆婆,快步走进来,把什么放到桌上。   倒是回转身见着冷眼挡在门口的苏槿时,吓了一跳,“伊伊啊!你怎么在这里?”   苏槿时眯了眯眼,“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对苏家的这些个长辈,没有什么好印象。纵是苏宝在秦婉的灵前编过一个花圈,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惺惺作态。   与每日给秦婉送药又暗暗送花并不现身的翁婆婆相比,亲疏立现。   苏宝嗫嚅了一下,“没……没什么……”   “没什么?”   苏宝听着她的语气,心虚起来,疑惑地抬眼看她。少女冷静的眸子里分明写着不信,她的神色,比给他们家断案的村长还要严肃。   手缩回袖中,手指捏紧袖口,“我行告诉你,你能别说出去吗?”   苏槿时狐疑地看他。   先前还未在意,现在才意识到苏宝的胆儿小得让她吃惊。分明他是她的叔叔,可是两个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她才是他的叔叔才对。   “……”抛开心里头古怪的想法,苏槿时面无表情,“说。”   “哦……”苏宝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就是给翁婆婆送点吃的。她一个家人都没有,也不会种地,还不会赚钱……”   苏槿时双目睁大,“她没有家人?”   苏宝被她的反应吓得噤了声,脚尖内撇,成了内八,在她的催促下,才道:“你不知道吗?哦……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她本来是有个儿子的,一起到我们村里来,但是后来她儿子没了……她就一直是一个人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来过的事了,你婶娘会生气的……”   苏槿时愣了好半天,连苏宝什么时候逃走了都没发现,脑中想的都是翁婆婆这些年来一个人在村里的生活。   她一个人,是怎么在这个冷漠成风利益至上的地方生活下来的?   翁婆婆看到屋门口立着的少女,顿住步子,“家中又有谁不好了?”   “没谁。”一出声,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哑,顺了顺嗓子,弯起眉眼,“我是来看婆婆的。”   “看我这个疯婆子做什么?”翁婆婆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别有事没事地往这里来。”   苏槿时吸了吸鼻子,“婆婆是讨厌伊伊吗?”   翁婆婆脚步不停地往屋里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看到桌上的吃食,吹了一声哨。   不一会儿,便有一只黑底棕斑的小奶猫儿蹿了进来,朝翁婆婆喵喵两声跃入她怀,就着她的掌心小口小口地用着食物。   “婆婆。”苏槿时不解。   纵是翁婆婆不喜欢苏宝,又何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把吃食让给猫儿?   不过她后面的话,在翁婆婆的冰冷的目光下止住。   翁婆婆仿佛现在才想起是她,目光柔和了些,眉头越是皱起,“你怎么还在?”   苏槿时这会儿才能仔细地从正面打量她。   颧骨高突,两腮凹陷,一双眼睛深深凹下,一件黑色带着补丁的大袍子,空荡荡的。   与她幼时的记忆,半点不符。   “婆婆,我今日才知,婆婆失了家人。”   翁婆婆顺猫毛的手一顿,“胡说,它好好的在呢。”   苏槿时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翁婆婆所指的家人,是她怀里的小奶猫儿。   那奶猫儿似是听懂了翁婆婆的话,抬起头“喵喵”地呼应了几声。   翁婆婆的神色更柔和了,“吃你的。”   奶猫儿扭头看了一眼苏槿时,当真埋头安静地吃起来。   苏槿时眨了眨眼,“好有灵性的猫儿。”   翁婆婆听着这话,心情更好,“它就是我的家人。之前,她的母亲也是。不过现在只剩它了。”   苏槿时走过去,“婆婆,以后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我们也做你的家人。”   翁婆婆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将她赶了出去。   苏槿时在门口停了片刻,不恼只疑。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苏槿言还未归家,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少年立在院门外,抬着手,几次欲敲门又将手收了回来,半垂着眉眼低声在说着什么。   苏槿时往他身周看了看,并无旁人。倒是那少年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儒衫,头发疏得一丝不苟,每一处都写着紧张,便是苏槿时走到了他身边,都不曾发现。   “季仲?”   苏槿时看他明显受到惊吓的模样,心里微沉。莫不是那熊出了什么问题,他是要来反悔的?   她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他倒更局促了,“苏……”   脑子里空了一会儿才重新转了起来,不知要如何称呼才妥当,最终还是瞧着苏槿时的神色,唤了一声,“苏家时娘。”   时下,可称女子全名,若是家人,可称小名。似林塘村里众人,便喜欢称呼她的小名来显得亲近。   季仲与她并不熟稔,自然不知小名,也不能唤,倒是时娘的称呼,认得的人都能唤。再添了“苏家”两字,自是再无不妥。   苏槿时微一恍神,很久没有听到旁人这么称呼她了。   轻轻颔首,语气不自觉地亲和了几分,“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发间只有一条素白的发带作为装饰,不急不缓地在他身周行了几步,最终在他面前两步处停下,仿佛随风摇动缓缓停下的白色木槿花,素洁淡雅。   季仲看着少女与昨日全然不同的模样,微微失神,努力按下自己鼓跳的心,听得苏槿时又问了她一遍,忙把怀里的钱袋子递出来,结巴道:“没……没……没有……问题。”   苏槿时面色稍缓,没有马上就接他的荷包,推门进院,见他跟着进了院,便让弟弟妹妹们出来招呼他,自己进屋取了双鱼白玉佩出来,从他手里接过荷包的同时,将白玉佩递给他,“一手交钱,一手交物,两清了。”   季仲怔了怔,回过神来,“荷包里只是卖熊的钱,这玉佩,便当作是给你们的赔礼。”   苏槿时没有多想,“原本是该我去取的,不想你亲自送了来。我也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这块玉佩,我不能留。还请你速速离去,免得给你招来闲话。”   不是怕他给她招来闲话?   季仲心下诧异,“时娘家倒是不好找。问了好些人,才有人告知在下。其实在下心中有些疑惑,请时娘解惑。”   他小心地念出“时娘”两字,见苏槿时没有抵触这样称呼,便放心称呼下来。   苏槿时得了银钱,心情好,又见他今日举止似是一个读书人,便由着他问。   季仲又放松了些,“在下不解,为何只你带着几个孩子上山,家中长者呢?”   气氛明显僵住。   季仲注意到几个孩子都对他突然疏离了些,尤其是那个昨日掏出纸笔来的孩子,用防备的目光看着自己。   苏槿时揉了揉他们的头,让他们各自回房,才不答反问,“季公子一路问到这里,不曾打听到我们家中的情况?”   季公子默了默。   他倒是想要打听。只可惜大多不知苏槿时是谁,而后又有许多提及他们家便变了脸色。   能打听到位置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打听到更多?   此时听到苏槿时的话,便不自觉地往最不好的方向去想。觉得自己问出了最不该问的话。   “抱歉,我不知你家中情况,但日后,若是有能难处,大可以到青山村来寻我。我父亲是这里的里正,很好打听。”   苏槿时心念一动,“不需日后,眼下便有一事相问。”   她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问他,“季公子可知,这一带,谁家喝酒可以不付钱?又或者,最近可有发现无人认领的尸身?”   苏轩离家这么多日,按他每日喝酒的花费算来,早该回来了。   此时还未见人,不是死了便是被人套着了。   她心中,隐隐有他不如死去的念头,不是她凉薄,而是她觉得,于她清高骄傲的父亲来说,只留一副空皮囊醉生梦死,生不如死。   同时,她也知道,家中可以由她主事,却不能父母全无。   父亲尚在,苏家的“长辈”们便已经打起了主意,若是不在,他们几个便真是任人鱼肉了。   季公子一个激灵,不明白她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在她认真的注视下,答应回去帮他打听一二。   送走季公子,苏槿时才反应过来双鱼白玉玉佩还在自己手中,待要追,却见小豆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脖子上还挂着一只被放干血的麂子。   霜霜欢呼着拉着哥哥们跑出来,好奇地围着苏槿言看麂子。   苏槿言和他人差不多长的麂子丢给虎子,一步一步朝苏槿时走过来,到她面前,嘴角扁了扁,语气里透着委屈,“你说要吃麂子的……”   苏槿时:“???”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咋就先委屈上了?!   “不过是一次吃麂子的机会罢了……”   “你喜欢吃,我便每年去给你打一只。” 第21章   因着这只麂子,苏槿时耽搁了半日,便只能改日再进城了。   下午得了闲时,便教苏槿笙念了小半日的书。   虎子一听念书声就叫头疼,包揽了家中的力气活。   苏槿言沐浴完出来之后便趴在苏槿时的身边,不知是也想念书还是贪恋有人陪着的感觉。   苏槿时看他睡得香,觉得大概是后者。   霜霜则跟着苏槿言跑。见他睡得香,便趴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闭紧眼。   苏槿时无奈瞅了瞅他们,只好把声音放低再放低,最后让苏槿笙自己在一边看书习字去了。   闲下来,苏槿时才打量起身边趴着的小豆丁,见他身上又破了几道口,取出针线来小心地缝上,不经意抬眼,见他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仿佛她正在做一件什么坏事被抓包了一般。   心里头噗通了几下,面上镇定自若,“既是醒了,便将衣裳脱下来给我,穿在身上补,怪别扭的。”   苏槿言立时闭上眼,假装从来不曾睁开过。   “……”苏槿时冷笑一声,“那你便穿着这样的衣裳吧,往后也别叫我补了。”   苏槿言拉下嘴角,委屈地看着她,不情不愿地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就势倒下,把头枕她腿上,见她没有意见,嘴角又扬了扬。   苏槿时瞅他一眼,有心想把这嘴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的破孩子提溜出去,但想到他还这么小,又难得地想与他们亲近,真心想融进他们家,便由着他去了。   “昨日说得好好的,突然就生了气,可是是哪里踩到了你的小尾巴?”苏槿时一面给他缝补着衣裳,一面状若随意地把话挑开了说,“往后都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成日里生闷气只会疏远了去。有什么不爱听的不爱吃的,触碰不得的,早些提个醒给个暗示。真要遇着了,也得把生气的缘由叫我知晓了。我们是一家人,是要相互扶持着往好里走的。”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动了小豆丁,他拨开挡在他面前的衣袖,“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觉得能好?”   “这样?”苏槿时噗地笑了,“这样是哪样?”   说完又觉得这话并没有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补了一句,“这样了又如何?”   越说越觉得不到位,索性放下手里的针线,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唇角浮出笑来,“我随着爹娘,一起走向家中最好的时候,又经历了家中最差的时候,眼下,虽然刚经历了伤痛,却已经不是最差的时候了。”   只是对于她的一蹶不振的父亲来说,好与差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年,尚年幼,与母亲陪着父亲入京赶考,锣鼓声传来,街巷里传喜,父亲得了状元,那可是读书人里的头一份儿,顶顶聪明的人才能做到的。听说不能马上回家,先要胯马传胪。自家爹爹得了状元,却不能最先瞧着,我是不乐意的,便闹腾着让母亲带我站到最前头去看,要做见着自家爹爹的头一份人儿。你们猜,怎么着?”   苏槿笙停了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眼底生着一点光,随着她的话挣扎着变亮了一些。   苏槿桅揉了揉眼,枕住阿姊的另一条腿,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苏槿时看着他们,面上染上了一点阳光的色泽,美眸睇眄,如一汪秋水灵动起来,“母亲抱着我走不动,挤也挤不动,只好将我用力往上抬,站得高,也能成为最先瞧着父亲的。到了宫门快要打开的时候,人潮是最汹涌的。母亲被挤得双脚离地,生生前移了好几丈,幸好有官兵注意到了我们那里,疏散了人群,我才没有从母亲肩头摔下来。”   当时觉得害怕又刺激,后来回想,便是摔下来也无甚关系,左右周围都是人肉垫子。   “再后来,看到父亲率头出来,在我眼里,他就最威风最好看的,谁也比不过他。大多数人,都是为他而来,把旁人的风头都压了过去。”   那是她头一次感受到那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苏槿言心里震惊,面上不在意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状元,有什么好看的?每三年都会有一次。”   苏槿时摇头,“不一样。状元每三年都能有,但连中三元每场考试都考第一,整个大夏从建国至今,也不过两人。第一个,那是几百年前的传说了。”   苏槿言一声惊叹,沉默下来。   “我们的父亲是顶顶聪明的。可是我们并不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人。为了不给父亲拉后腿,我事事都求最好,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步步艰难,回报丰厚。”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略为自豪,“后来的事情太过突然。不过,我们能走过去第一次,便也能走过去第二次。我们还活着,还年轻,又有父母赠予的健强体魄和聪明头脑,有什么资格在还没到最后的时候,就认为不能好呢?”   她说的好,不是靠父母的荫蔽好起来的,而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起来。   她真想把自己父亲抓回来,将他腹内黄汤倒一倒,问问他,能在青史留名的人,凭什么现在就自暴自弃,认为自己不能好了呢?!   屋内,少女轻缓而谈。   窗外,少年挥斧劈柴。   一颗紫色的浆果被鸟儿啄下,落到了少年的头上。   少年抹一把汗,抬头与鸟儿互瞪了片刻,咧开嘴笑了,“阿姊!稔子熟了!”   他放下斧头,朝窗口跑过去。   “阿姊,稔子熟了!”   不过是稔子熟了,可是树下再没有那个会在苏槿时吃得一嘴黑紫时给她递来一碗盐水的妇人了。   苏槿时回过神来,微笑着点头,正要道一声“知道了”,便听虎子道:“稔子熟了!爹该要戒酒回家了!”   苏槿桅很快反应过来,拍着手道:“对了!稔子熟了,爹要回来了!”   这个回来,不是指他醉酒后回家拿铜子儿,而是他变回他们记忆中的那个父亲。   苏槿笙猛地站起来,迈着短腿跑到屋外,看着树上受惊摇动的如同缩小的酒壶一般的果子,片刻之后,扭头看向苏槿时,眼里涌动着希冀的光。看到阿姊的神色后,眼里希冀又缓缓沉寂下去。   苏槿时愣住。   他们是春天回的家,那个时候,苏轩受不了连番的打击,醉生梦死。父亲的高大形象在弟弟妹妹们心里轰然倒塌。   他们缠着秦婉要他们的爹,秦婉无奈,随口诹道:“看到树上的花了吗?到了秋天,会结果,到了深秋的时候,会变成会深紫色的和小酒壶一样的果子。到那个时候,你们的爹就会回来了。”   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耳边传来苏槿桅的声音,如同春日里说的一般,“稔子熟了,和酒壶一样,这里面就装了爹爹爱喝的酒,就能把爹爹唤回家了,对不对?”   苏槿时将复杂的心绪压下,受他们的情绪影响,缓缓扬起笑,语气坚定,“对。”   苏槿笙面上闪过疑惑,瞧着苏槿时的坚定,眼里重新升起希冀来。   院子里又热闹起来,苏槿时吃了几颗稔子便不再吃了,看着弟弟妹妹们把唇齿都吃成了黑紫色,去厨房里给他们每一调了一碗温盐水。   苏槿言看到他们嘴里的颜色,便一颗不碰,瞧着苏槿时的举动,好奇地跟进来,“用这个能把嘴里的颜色洗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可以考虑吃几颗。   苏槿时扫他一眼,终于发现他也有不懂的,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能,不过是免得明日起来身子不适。”   苏槿言来了兴致,“会如何?”   苏槿时尴尬地红了脸,不说。   可她越是这般,苏槿言便越是缠着她想要知道答案。   苏槿时受不得缠,却也因说不出那两个字来,瞪他一眼,“若是吃了稔子不喝盐水,明日起身,就该去寻巴豆来治病了!”   巴豆治什么病?   苏槿言想了好一会儿,猛然想明白,哈哈大笑。   这果子,他是决计不吃的了! 第22章   是夜,几个孩子带着对归家父亲的期待入了梦乡。   苏槿时从他们的房间出来,看到小豆丁站在并不高大的桃金娘树下,手里正捻着一颗小小的稔子。   她见着他先前的反应,自是看出他不可能吃这样的东西的,“你是在这里等我?是发现丢了什么东西了?”   小豆丁转过头看她,目光深深不说话。   苏槿时借着月色看到他影影绰绰的面容,从怀里掏出玉佩递给他,“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收好了?”   苏槿言捻稔子的手指顿了一顿,默然垂下头,“你为什么收别人的玉不收我的?是我的玉不如他的?”   “呃?”苏槿时脑子转了几个圈才明白他指的是季仲的那块双鱼玉,哭笑不得,“那个迟早要还给他的,我不过是暂时代收。”   “那你也帮我收着。我人小,戴着这个容易被人生出心思来,抢了去。”   “这怎么能行?”她想要拒绝,可是小豆丁仰着头看她,月光将他眼里的期盼衬得格外明显,怕他多想,以为他在她眼里还不如一个外人,改口答应,“我便帮你收着,什么时候想要拿回去,便来和我说。”   苏槿言笑了。   这是她主动收的,不是被他强塞的,必不会在他转身离开后将之弃如敝屣。   苏槿时不晓得他弯弯绕绕的肠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格外瘆人,似乎是一匹瞧准了猎物的头狼,让她全身都不自在。   “这东西,可有别的吃法?”   听他转移话题,苏槿时心下一松,那种怪异的感觉便消失了去,“自是有的。”   说到稔子的吃法,苏槿时能说出一大篓来。   什么炖猪肚,什么稔子羊肉汤……   “那不是可以把它摘了卖钱?”   苏槿时想了想,摇头,“家中不过几株桃金娘,便是全摘了,卖出的钱还不够在昭县里买两个饼。倒不如把它酿成酒。”   她忽地顿住。   稔子在这一带并不少见,许多人如苏槿言一般,嫌弃吃了它唇黑齿紫,见不得人,便让它不受待见。不过苏槿时小时候是爱极了这异常甜美的味道的,酿出的酒,她也品过,格外甘醇。   稔子不是什么稀罕物,稔子酒却是少有人知的东西。   将家里的稔子装入瓮中,已是月上中天。   苏槿言见她似乎很喜欢稔子酒,直言要将陇子山上的稔子都给她采来。   苏槿时只当他随口说说,未往心里去,看着天色不早了,催他回屋睡去。却听得院门被人拍响。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门边去,手握住了各自的匕首。   几声响过后,便传来了人声,“时娘,快开门!”   “季公子?”苏槿时诧异地问了一声。   季仲语气急促,“是我,快开门!”   苏槿言翻身上墙。   苏槿时从门缝往外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天色已晚……”   四个子才说出来,门外的季仲已经开口了,“出事了,你们赶紧收拾东西跑吧!”   他刻意靠近了门压低声音。   苏槿时被他担忧且急促的声音惊住,抬眼看了苏槿言一眼,空气中没有出现雪香,她定了定神,再问,“出了何事?”   季仲道:“你爹进了山摇村的酒肆多日,那里可是吃人的地方。就算现在回来,你们几个也全不了。”   苏槿时听得心惊,顾不上这个时候给外男开门合适不合适,倏地开门问道:“不过是个酒肆,还能拿人肉酿酒不成?”   嘴里这般问,心里却已经有了数,她与苏槿言先前的猜想成了真。   季仲见她镇定如常,只是语气里带了薄怒,心里多了几分钦佩。   到底站在院门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得了时娘的许可,步入院中,“那酒肆是个让人头疼的所在,无人寻去倒好,只要有人寻去,那人便出不来了,但凡出来的时候,必叫那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苏槿时心明了,“山摇村也是季里正所辖之地,为何会有这样恶势力存在?”   季仲语塞,微垂着头,整张脸都掩在阴影之下。   “我……”唇齿发涩,他艰难开口“不知……”   若不是因着应了苏槿时之托,回去旁敲侧击地打听,也不知自己父亲的辖区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存在。   此时感觉到苏槿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不敢抬眼。   苏槿时收回视线,“多谢季公子告知。只是天色已晚,季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时娘……”   “我与季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两面之缘,公子能深夜送来消息,已是侠义心肠。我心内感念,也该知足,公子请回吧。”   苏槿时过于平静的样子反倒让季公子更加着急,先前犹豫着咽下去的话,此时脱口而出,“他们背后有人撑腰,便是我父亲,也一直敢怒不敢言。斗不过他们,才叫他们一直存着。我父亲听说我打听他们,动了气。我是偷偷跑来送信的。你快些带人跑,跑得远远的,再也莫要回来。”   苏槿时朝他认真地福了一礼,“让公子受累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公子确实不宜牵扯过多。公子请回。”   她一再逐客,季仲再是好脾气,也挂不住脸了。   可纵是如此,逆着月光的少年还是按下着急的心情柔和相劝,“时娘,莫要执拗。天下这么大,自有能容身之处。我有一房表亲,在交州,我与你书信一封,你带着家人过去避上一避。若是不愿离开故土,待事情平息之后,我便送信去让你们回来。”   苏槿时看着他,被他真诚打动,却并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   “留下亦或是离开,并无区别。逃避,永远解决不了办法。”   “这并不是逃避,只是暂避风头。”   季公子急切地朝她走了半步。   苏槿时后退一步,语气坚定,“公子都说了‘避’字,如何不是避?!”   “这……”   季仲语噎,苏槿时又道:“既然是出了事情,总要有人来解决的。若是我们离开,谁来解决?季公子?亦或是我的父亲?”   季仲:“……”   苏槿时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我的父亲若是能解决这件事,这件事便不会发生了。我们又是他的子女,不能弃他不顾。季公子来解决?”   她自问自答:“季公子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自然不能让季公子牵扯进来。况且,季里正都不敢得罪的人,季公子又能有什么法子?”   她又笑了,不过少了苦涩,多了坚定,“我恨极了逃避二字。鬼来斩鬼,魔来除魔!”   若不是他的父亲逃避现实变成这般,又如何会被牛鬼蛇神当真是最好填牙的美食,时时惦记着?   能让他们死心的法子,不是逃避,而是站起来,让他们畏惧,让他们知难而退。   “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请回吧。”   苏槿言从墙上跳下来,横在她和季仲之间,“请。” 第23章   季仲来时的动静惊动了起身小解的邻居。   两家的共墙早就拆开,她好奇之下,悄悄到苏家墙外贴耳偷听,吓得一宿未睡,天还未亮便催着丈夫带着孩子与她一同回了娘家。   两家本就几乎没往来,苏槿时自然也不会关注他们家的情形,天还未亮出门时见着了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也不在意。等他们走了,才悄身出门。   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已经踏着晨霜回来了,面上带着浅浅淡淡的笑,仿佛夜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看到同样踏着晨露归来的小豆丁,苏槿时在门口停了一停,如以往一般没有问他的去向。   倒是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有些吃惊,随后又了然,随着她进院后把一个袋子递给她,“我把熊掌拿去卖了。换个地方,没有那些糟心的事。”   苏槿时接过沉甸甸的袋子,揉了揉他的头,“谢谢。可是我们不走。”   苏槿言别过脑袋,“我不是五岁的孩子,别揉我的头!”   不过,对于她不走的答案,一点也不意外,更没有要劝下去的意思,好似刚才的提议只是随口一说一般,“不走更好。免得我跟着你们无辜颠簸。”   苏槿时并不挑破他的口是心非,“没事,这不过是小事,更大的阵仗我都见过的。只是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今日不走,便没机会走了。”他并不信苏槿时能见过比他更大的阵仗,只是这一~夜时不时地的回想起她不逃避的坚定,压住想抬杠的心思,“你别怕,我会保护你……你们的。”   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孩子说出要保护自己的话,苏槿时的心情有点复杂,软软的。   她扬了扬眉,“忙了一晚上,我饿了。你呢?”   苏槿言立时正色,“能吃下一头牛。”   苏槿时闻言不禁莞尔,“那我们就趁他们还未来,把好吃的装肚里去!”   与之同时,苏茂出现在传说与之闹翻了的苏老大的家中。   如果不是自己来得凑巧,还不会发现自己大哥和大嫂不同屋住的秘密。   见他的的眼色,苏老大就知道自己弟弟在想些什么了,横他一眼,“婆娘和你一样不听话,就该晾晾。”   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一样!   “大哥。”苏茂被他斥习惯了,左右四下无人,当没听到,“大嫂为什么不听话?”   苏江又扫他一眼,见他缩了缩脖子,识趣地不再问,才道:“不是不肯让你婆娘去照看那几个孩子?怎么?改主意了?哼!”   如果不是金氏不肯去,也不会把机会全留给苏茂。一个两个,都是不听话的!   苏茂眼里闪过狠意,随后又压了下去。   那天自己受了打,又掉了粪池,心情自然算不得好,那么狼狈的样子被自己大哥见着了,大哥不仅不想着帮他出气,还斥责他又出去惹事,气上头,便出口顶撞了大哥。结果没想到大哥一点兄弟情都不念,直接把他给推下了粪池,还说让他清醒一点。   他再次掉下去的时候,火气更大,但回转身看到自己大哥居高临下似在看仇人的的目光的时候,理智回笼,顿时清醒了大半。   这几日没敢来找苏江,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是心虚。   不过他也没闲着,这会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来向苏江卖好了。   “大哥别生气,那天是我不懂事,才说了错话,让那臭丫头抓着了把柄,戳着了我们两兄弟的痛处。”   “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过那臭丫头也讨不着好。”   见苏江看向自己,他放松了一点,“我今天是专程来给你送消息的。咱们给他们软的硬的都来了,道理也讲了,那臭丫头这么不识趣,就别怪我们当伯父的六亲不认,真的不理他们了。”   苏江眉头一动,语气严厉,“说人话。”   “是是是。”苏茂知道自己大哥这是不打算揪着之前的事了,放开了说,“还不是老三喝酒的事?二姐在山摇村,瞧着了老三,你猜他在哪里?”   苏江惊讶地睁了睁眼,没有说出来,“他去了那里,那几个孩子可就可怜咯。”   苏茂悄悄撇撇嘴,他可不觉得自家的大哥真的会心疼那几个侄儿侄女。不过说出来的话去是顺着的,“可不是吗?不过大哥心善,处处为他们好,他们还不领情,说那样的话来气大哥,说得好像我们要分他们什么物什一样。他们是苏家的人,苏家哪样东西不是大哥的,不是归大哥管?等那些人来抢人了,看他们不来向我们求饶!”   苏江沉默了片刻,终于满意地点头,“他们还小,等吃到了苦头,就知道很多事情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还得要靠我们。”   苏茂正附和,又听到苏江道:“我知道了,你去让你婆娘赶在那些人来之前到他们面前去讨个好。”   苏茂答应着离开,到得门外又臭了脸。   之前又不亲近,这个节骨眼上去显示亲近,不是让他上赶着去告诉别人,这件事和他有关吗?   “呸!自己知道在家里坐着拿乔,总是支使我去做事。根本没把我当弟弟,当下人呢!好事自己摊,坏事怪别人,当我是傻子?”   话是这么说着,却裹住脸,往苏槿时家的方向来了。   他对苏江还存在着畏惧,先前的事连带着刚才在苏江那里受到的冷待,都记到了苏槿时几个小辈身上。他要待在一个最合适的地方,好好地欣赏他们的惊恐畏惧。   看到拖着苏轩找上门的人,苏茂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告饶的模样,感受到了卖了他们之后数银子的欢喜,“还是二姐疼我!”   苏槿时刚带着弟弟妹妹们吃完早饭,便听到门响。   霜霜从凳子上跳下去,大步朝门边跑,“爹爹回来了!”   第二声比第一声更重,第三声更重,像是用脚踢的。   几乎是在门开的同时,苏槿时把妹妹捞了回去,递给虎子。   霜霜瞪大眼睛捂紧嘴,不哭也不闹,但已经没了以为爹爹回来时的高兴。   几个孩子纷纷站起来,防备地看向从屋外走进来的两个人。   为首的那个男人用看货物一般的目光打量他们,引得苏槿时反感地蹙了眉。   赖老三的还是头一回见着像苏槿时这么水灵的人儿,初看了一眼便直了眼,好似看到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可不是这种乡野能养出来的娇嫩丫头,送到县城里去也能是头一份儿。想来还能和买主抬抬价。   这笔买卖必能大赚!   目光转向另几个人,眼睛里几乎要跳出银子来。   这几个孩子,都不像是乡野里养出来的。也就年长一点一男孩模样要差点,生得有点虎,但就他这样的,放到这一带,也是个出挑的,卖给人去当小厮还是不错的。   另两个漂亮得能和女童一样的卖法。   只是起先没想过能有这样的货色,没有打听,不能一次带回去。   可惜了! 第24章   “你们是什么人?弄坏了我们家的门!你要赔!”   这一次,厉害的阿姊和言哥哥都在家,霜霜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由最初的吃惊回过神来,马上便在哥哥怀里叉起了腰。   看到对方朝自己笑,霜霜感觉像是在斗鸡场挑到了觉得满意的斗鸡一般,顿时心里发毛。   自己挑斗鸡的时候很开心,看斗鸡斗的时候也很开心,被人当成斗鸡,就一点也不开心了。   她小声地问苏槿时,“阿姊,他们是不是又要来抢东西的啊?”   伸着细脖子往外看了一眼,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之前不美好的记忆又涌了出来。   虎子放下她,站到苏槿时身边,“是不是我爹去你们那里喝酒了?你们又想从我们家拿东西去抵酒钱?”   他还记得家里再三被人洗劫的场景,“你们别想了。值钱的东西都被前两天的那些人刮走了!”   赖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唇角一颗带毛的黑痣透着邪气,“他们要的是财物,我们要的是人。”   苏槿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我爹拿我们抵酒钱了?”   “聪明!”赖老三一条腿搁到了长凳上,扫了一眼桌上见底的菜盘,嫌弃地撇撇嘴,对苏槿时露出笑来,“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过,我也是讲规矩的,你们的爹这一次只卖了你们两个,我也就只带走你们两个。去把该交待的交待了,你们两个就跟我走吧。”   他的手指在苏槿时和苏槿桅的方向各一指,便像是定了她们的生死一般。   苏槿笙紧紧地抓着苏槿时的衣袖,瞪大了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苏槿瑜呆了片刻,几乎吼出来,“这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喜欢阿姊,就是卖了他也不会卖了阿姊的!   霜霜到这时,反应过来这一次来的人不是要抢东西的,而是要抢人的,呆住了,“爹爹,要卖我们当酒钱?”   虎子连忙安慰她,“不可能的。别怕,阿姊和长兄都在。不会让你被他们带走的。”   霜霜眨眨眼,滚出两滴泪来,接下来便似断线的珍珠,“不是的,爹连阿姊也要卖的。”   她跑到苏槿时身边,抱住她的腿,“阿姊,我们不要爹爹了,不要爹爹了好不好?他不是我们的爹爹,就不能卖了我们了。”   苏槿时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从来不会骗弟弟妹妹们,自然也说不出答应下来的话,她柔声哄着,“别哭,爹不会卖了我们的。”   “不!爹卖了我们,人家都上门来了。马上就要把我们拖走了!”   她皱着鼻子哇哇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倔强地强调着,她们真的要被他们的爹给卖了。‘   以前伺候她的那些丫鬟,有些也是被她们的父亲亲人卖掉的,她以前还可怜过她们,现在自己却也变成了她们中的一员,无力反抗。   苏槿时额角突突直跳,体内的暴躁因子涌动起来。   劝了几次都不见效果,倒是让苏槿瑜和苏槿笙都跟着她悲伤了起来,索性不压着自己,大声斥了出来,“别哭了,苏槿桅!”   苏槿桅从未见过这么凶的阿姊,哭声立止,随后越发觉得委屈,扁着嘴更加想哭,耳边却听到了阿姊坚定的声音,“你们都记着,我们的爹,不会卖了我们。会卖我们的,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苏槿桅和苏槿瑜都懵懵懂懂,苏槿笙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在苏槿时朝他看过来的时候,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不相信父亲了,但他相信阿姊。   苏槿言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低下头无声地扬起唇角。只是唇角的讥诮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着苏槿时几个。   苏槿时蹲下身,擦去霜霜眼下的泪,让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让她安心的神色,“去,阿姊有事,你先跟哥哥们回房。”   微微一顿,又道:“霜霜,相信阿姊。配为我们父母的,都是心里装着我们的。”   霜霜懵懂地点头。阿姊从来没有骗过她,从京城到这里,爹爹成日饮酒不归家,娘亲睡一觉就不愿意醒来了。他们都变了,只有阿姊没变。   赖三今日心情好,给足他们时间来告别。此时看足了姐妹情深的戏码,有些不耐烦了,“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快些交待完,你们两个就跟我们走吧。若是听话,以后我还让你们两个在一起,也算我做一件善事。”   那个小的,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观,不过是哭闹着不肯去而已,性子更烈的,他不是没见过,送出去后,哪个不是被调~教得服服帖帖的?   只是眼前的这个冷静得有点过分了,仿佛真的只是当他在开玩笑一般。他越看眼前的这个大的,越觉得这是个好货色,卖出去都不需要怎么花银子□□,只消磨一磨性子,让她认清现实,就能开始用了。   他故作高深地提醒:“人啊,到底都得认清现实。”   苏槿时缓缓站起身,朝他看过去,语气却不似她的外表那般无害,“是个聋的?没听见我刚才说的,我们的爹,不可能卖了我们!大门在那,慢走不送。顺带把踢坏的大门修上一修。要不然,就留下银子。我既往不咎。”   “啪!”赖三一掌击在桌上,“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抓走!”   苏槿时在他面前亦是往桌上一拍,声响似乎比赖三的更大一点。   赖三只是想吓唬她,没有用全力,此时被她压下气势,有些恼怒,正要亲自动手,却听得她强势地道:“买卖人口是要有文书契约的,空口白牙就说我们被卖了,有谁会信?”   赖三笑了,“原来是为着这个。早说嘛。不过是想着你们看不懂,才没有给你们看。既然你想要,拿去看便是。”   他随手将卖女契约递出来,“别想着毁了它,能有第一份,就能有第二份。白纸黑字写着,你们的爹也画了押,往后,你们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苏槿时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人呢?既是被他卖了,总得让他来亲自和我们说,躲着不见人是什么意思?父女一场,不该当面告别吗?”   霜霜听到苏槿时的话,哇地一声又要哭出来,被苏槿笙捂住嘴,在她耳边低声道:“信阿姊。”   霜霜眼里滚出泪来,她不信了。阿姊说爹会回来的,结果是回来卖了她们 。   不过,她也当真没有再哭出声,腿往后移了移,依稀记得那边墙下有一个狗洞……   赖三没想到她看了契约后就好似认命了一般,诧异她识字之余又觉得这一趟真值,回去之后,在卖她的时候又能加价了。心情大好,也变得格外好说话。   “你要见,就给你见。不过见了之后就乖乖地跟我走。别再耽搁时间!”   他故意露出凶相,却没有在对面的小姑娘身上发现惊慌害怕的神色。   对方已经转过视线,顺着动静看向被人如同拖着扫帚一般拖进院中人。   分明生得儒雅出众的模样,却软得如同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霜霜心里又想哭,但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擦干眼泪盯着院里的众人,见他们无人注意自己,小步小步地移到窗边儿……   苏槿瑜等人在苏轩被拖进来的时候,注意力便全跟了过去。苏轩在他们心里竖立起来的形象于这一瞬间全然倒塌。   这种情况下,苏槿时没有分神去注意弟弟妹妹们那边,只瞧着她的父亲,在看到他当真是醉得不省人事时,心里没有自己以为会有的波澜起伏,反倒是安心了些。   “这回该跟我们走了吧。”赖老三沉了沉脸,“听话一点,你自己也好受一点,别逼我们动手!”   她是个拿回去就能卖个好价钱的,弄伤了,平白要多花些银钱来治伤,还要多喂养她几日。   如果不是觉得这个丫头身上包满了银子,他才不会这么有耐心地一拖再拖。   可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等等!”青色身影从门外急步进来,“欠你多少酒钱?我们补上。”   他走到苏槿时面前,见她全须全尾,松了一口气,“我回去想过了,我帮你。”   少年去而复返,让苏槿时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多谢你的好意。可你不必如此。”   说着推辞的话,心里却是生出了不少暖意。   见过了家乡的亲人邻友们的避如蛇蝎和私心算计,她早已对乡情不抱希望。   翁婆婆会对她好,对她的母亲好,那也是因着以往的交情。   而眼前这个沾染着晨曦气息的少年,不过认识几日,几面之缘,一开始还被她斥得毫无还击之力,事后不仅不记仇,还为她送来消息。此时此刻,还出现在这里,说出让她动容的话来。   她在京城订过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看懂了他眼中的神色。   可是如今的她,实在不适合与这些事情接触。   她感念他赠予的温暖,却冷静自持,自知不能接受。   苏槿言横在他们之间,语气疏离,“我们家的事,你不懂。”   苏槿时听得这话,彻底清醒过来,心情复杂,“季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您身份特殊,又与我们非亲非故,不宜被牵扯进这种腌臜事里来。况且……”   她抬起头,直视季仲,秋水般的眸子里填着自信,“不过是件小事。”   前行半步,微仰着头,眸光如平静的湖面,映射出点点朝阳的光芒。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放心吧。他们这么多人,连季公子闯进来都拦不住,又如何拦得住我?” 第25章   季仲先前能闯进来,只是因着无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没有留意。不过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郎,他们如何会拦不住。   虽然亲眼见着这个姑娘曾经在黑熊面前英勇搏斗,可他心里觉得她是柔弱的,下意识地否认了她曾展现过的英勇。   他到底没能再说什么就被人给架了出去,被挡在被关闭的院门之外。   苏槿时听到他撑着院门,在院门紧闭之前大喊,“时娘,我去找人来!你等我!”   她回之一笑。   并不觉得还有谁会来帮她,她也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亲自面对,不过心里感念对方对自己的温柔和善意。   赖老三并不觉得季仲能找到什么人来阻止他,但他也已经没了耐心,“好了。人也见着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走吧!”   “等等。”看着赖老三带着的手下准备动手,苏槿时出声阻止,“我还不曾与爹爹告别。左右道理都在你那边,还怕我们跑了不成?”   “自是不怕的。你跑到哪里,老子都能把你抓回来!”话一放出来,赖老三就势又敲打她,“老实听话,别想着跑,免得受皮肉之苦。”   苏槿时笑了笑,“既然我跑不了,你又担心些什么?莫不是外强中干之人?”   赖老三听不懂外强中干是什么意思,却看明白了她面上的讥讽。   “快点!”   他不耐烦地在长椅上大喇喇地坐下,催促着,瞥见最小的男孩给自己端来了一杯水,心里熨帖了几分。   “你倒是个懂事。行吧。再端点吃的来,老子就再等个一时半刻的。”   苏槿言眼中精光一闪,默不吭声地又进去端些吃食出来分给赖老三带来的人。   看着他们都不客气地一口饮下,苏槿时也将另一碗水给苏轩灌下。   赖老三暗想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凶,其实是个心软的,被爹卖了还想着临走给爹喂碗水。   他眯着眼睛看着小姑娘,越看越觉得满意,只是怎么一具小姑娘变成了两个?怎么明明清醒着,却全身都软绵无力了?   到底是见过一些手段的,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手段会落到自己身上,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人,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倒地。   给父亲喂完水的小姑娘缓缓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窗着素布床衣,气势与气质却比他为之办事的人更强。   柔柔的小姑娘面上笑意浅浅,走到他面前,却陡然一狠,一脚踹开他坐着的长椅,“我们家的椅子,也配你用?”   她一脚踩在他手背上,足跟用力地揉搓着,“是这只手让我爹卖女的?”   她的举动,让除了苏槿言之外的在场人都吃了一惊。   屋里的两个小的看呆了,谁都没注意妹妹不见了,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跑了出来。   “阿姊!”   两兄弟异口同声,皆是不可抑制的激动。   苏槿时看了他们一眼,在苏槿笙的面上顿了一顿,“愣着做什么?把他们给绑起来。捉了游街,看方圆几里,还有谁敢欺负我们!”   苏家兄弟来了劲,立马就动了起来。   赖老三听完她的话,青了脸,凶狠威胁,“你敢?!”   “敢不敢的,你不都感受到了。怎么样?被自己的药麻倒的感觉怎么样?”她取出匕首,在赖老三的手背上拍了拍,“平日里,是哪只手做尽逼卖人~妻女的事情的?”   “你敢动老子?!等老子回去,一定让你们一家吃不了兜着走!”   被他再次威胁,苏槿时笑了,“说得好似我们不动你,你就会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似的。你们敢对我们下手,不就是觉得我们年龄小好欺负吗?若是我斩了你一只手,不知你能不能知道,现在这个场,是谁做主。”   她说着,匕首挥下,面上冷漠镇定,似乎斩人一只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赖老三呆了片刻,凄声大叫,“你!我的手!老子要杀了你!”   他想要动手打她。   可是他自己的药,平日里总觉得下得不够凶猛,现在却觉得太过凶猛,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嚎什么?”   小姑娘带着嘲讽的冰冷声调入耳,他又气又慌,“就算你斩了我的手,你也不敢要我的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会让你家破人亡!”   “呵……”苏槿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现在,还不算家破人亡吗?”   于小里来说,他们一家陷入微末,母亲去世。   于大里来说,高楼大厦轰然倒塌,苏府上下上百人被发卖,家财全部被抄。被从府里赶出来的时候,正值隆冬,一家人只着着中衣,在街头抱着取暖,却感觉不到半丝凉意。   父亲入狱,幸好有兰阳县主暗地里周旋。等到他出来时,母亲腹中初初成形的孩子已经落了下来。   圣旨催促他们离京,兰阳县主也无法再将他们留在京城。   幸好有兰阳县主赠送的银两,让他们家余下的人都安好地回到了家乡。可是母亲留下了病根,父亲意气不再……   她自顾不暇,每每回想起那些曾经伺候自己情如姐妹的丫鬟,想起她们在难时向自己投来求救目光,就心里沉闷闷地疼。   再惨,还能有当初那么惨?   收回神思,垂眸扫他一眼,“手法不太准,砍偏了。下一刀,一定会砍准点。”   她笑容如春风,落在赖老三眼里却是阴凉凉的。   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旁被劈成两半的齐整石头,倒吸一口凉气,也顿时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小姑娘分明已经疯了,真要刺激得狠了,她必不会给自己留活路的,若是再一偏,头颅掉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看她第二刀要下来,忙叫住,“你要什么?我给你!你们的卖身契!我都给你!”   苏槿时转了转手里的匕首,“那种东西,你多的是,我要它有什么用?”   赖老三一噎,“那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给?”苏槿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提醒他,“我的胃口可不小。”   冰冷的刀侧在他脸上拍了拍,“人啊,总是得认清现实才好。我可没你那么有耐心。数到三,你没做出决定,我便断了你一手。如何?”   被自己的话砸了一脚,赖老三更加确定眼前的是个疯子了。而且还是个睚眦必报的疯子。   他去买卖人,买卖谁也不会买卖疯子的。只恨当时自己听信了苏红的话,没有细查,若早知道,何苦来招惹疯子?   “给!只要我给得了的,我都给。”   “那我要你的命呢?”苏槿时的刀尖朝他带来的那些人的方向指去,“我要你杀了他们,然后再自杀,你给不给?”   赖老三的脸色顿时由青转白。   跟着赖老三的人瞪着惊恐的眼看向他,不过,他们的嘴不知被哪个贴心的给赌上了,想说什么也没法子说出来。   苏槿时看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把脚从他的手背上移开。   “行了。我一个姑娘家,可不喜欢那些见血的东西。你把所有人的卖身契都交给我。你们后院地窖里的那些,还有你们的。包括你的。”   她着重拿刀尖点了点赖老三的鼻头,“尤其是你的。”   看着他鼻头流血,满意地点头。   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抓着赖老三的手指从鼻头抹点血,在纸上印个章,“你就是这么让我爹按指印的吧?”   她好心地提醒,“忘了告诉你。我爹曾经是状元,签的名可好看了。可是你们拿出来的卖身契上没有他的签名,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来,你在你把你自己卖了的卖身契上也落个名。”   赖老三呆呆地看着被人抓出手写出的三个字,既觉得羞辱又觉得稀罕。原来,他的名字长成这样……   “仅凭这个,你就相信不是他答应把你们卖了?喝醉酒不会写字的人太多了。”苏槿言看着落下最后一笔,嫌弃地丢开赖老三的手,把卖身契抽了出来。   “自然不仅仅是这样。因为我信我爹的底线。”苏槿时吹干纸上的墨迹,挑了挑眉,语气柔和了许多,“他失去了许多被他视为珍贵的东西。如今,他眼里最珍贵的便是我们,如何可能卖了我们?”   她扫了赖老三一眼,“别以为你们今日这叫栽了。我至少给你们留了一线。若是等我爹醒来。发现自己的儿女已经被卖,不知去处,一个绝望的人会做出些什么事,不用我提醒你。疯子?这个词太轻了。我爹好歹做过这么多年的大官,就算现在一时间落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曾经的交情也还有,你是有多大的能耐,敢对京城回来的人动手?你背后的人保得住你?”   京城里的事,这里的人不过是道听途说,谁敢说自己能比苏槿时和苏轩更清楚?苏轩还醉着,她便放心地扯皮拉大旗了。   眼见得赖老三一震,她脑中灵光一闪,“你也别恨我们,谁让你们对我爹下手的,找他算账去。”   苏槿时不过随口一说,但见着赖老三的神色,不由得对视一眼,发现还真是有人在背后挑拨的。   不过,从翁婆婆那里得来的醒酒药效果甚好,眼下苏轩已经有了醒来的迹象,她晃了晃手里的卖身契,“一会儿,你们都给我好好地演!”   赖老三正恨恨地想着苏红那个贱人坑他,告诉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定有不少家财藏着,下意识地忽略了他好歹当过大官,认识些了不得的大官。   冷不丁听到让他演戏的话,没反应过来。   演?!   演什么?!   苏槿瑜和苏槿笙看着自家阿姊瞬间掌控全场,惊讶地把嘴张成了“O”,原本的担心都没了。自然是阿姊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26章   苏轩睁着眼看着天上缓动的白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听到耳边低低的哭声,脑仁生疼。   一些不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似是被人碾碎了又塞入脑中重新拼接起来,“婉娘……”   顺着力道起身,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堂屋的方向,眉头一松,“果然什么灵堂,什么身死,都是假的。好好醉一场死了,就不存在了。”   “爹爹还要去喝酒?卖了我与妹妹之后呢?往后你还想拿谁抵酒钱?”   耳边的哭声顿止,他转脸看过去,神色呆滞,敛眉,“你胡说什么?”   苏槿时松手就势把他一推,“既是还要喝,便连带着弟弟们一次性卖了。往后我们几个还能到一起,相互照料,你也可以一次性喝完你能喝的酒。看你没了儿女卖,还有谁会赊酒给你喝!”   苏轩猛一踉跄,扶着墙坐下,“什么卖儿女?别人冤枉我,连你们,也要造谣我?不孝女!”   冤枉?!   造谣?!   苏槿时脑子里有什么闪过,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暂且压下,将卖身契甩到他怀里,“证据确凿!爹,你还想狡辩什么?”   她朝苏轩福身,“父有命,女不得不从。既是爹爹将女儿和妹妹卖了,女儿今日便拜别爹爹。从此女儿与妹妹与爹爹父女情断,再无瓜葛。只请爹爹看在几个弟弟与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让他们与女儿一同去。父亲得些佳酿,与之相伴余生。我们几个,各自去寻自己的造化。”   苏轩头上青筋直跳。   多日不曾打理自己的胡髯,乱糟成结,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这个大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不会无的放矢。转眼看向手中的卖身契,龇目欲裂,抬手便将它撕了。   “我不卖!”卖了他自己,也不能把儿女给卖了!   见他如此,一直镇定坚定的苏槿时如同有了依托,心中大石落湖,激起浪花翻涌,眼眶一热,真的涌出泪来。   哽了哽,压住心中的复杂,强笑着站起身来,“爹爹不必如此。他说了,这种东西,爹爹签了很多。既是卖了,何必惺惺作态?”   “你说我惺惺作态?”苏轩呆住,不敢置信地抬眼。   但对着女儿那似从水洗过的眼,发红的眼眶,满心的愤怒又转向难堪,咬牙艰难解释,“为父再如何不济,也不会想打着卖儿女的主意,不会做这种畜牲不如的事!”   “卖都卖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苏槿时别过脸去,语气轻飘飘的,“爹爹不要嫌女儿说话难听,在您签下这一纸卖身契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您的女儿了。而您……也不必说那些信誓旦旦的话。若您真顾及我们几个的死活,又怎么会把家里的银钱都偷走,让我们衣食成忧?”   苏轩被人戳中了痛处,又听着女儿的声音弱得仿佛随时要消失了一般,心里一慌,“伊伊……”   苏槿时回视他,“父亲,女儿知道你的痛。因为我心里的痛一点不比你少。”   她朝苏轩跪下,双手交叠着行了一个叩头大礼,“女儿拜别父亲。”   饶是知道她是在做戏,苏槿笙和苏槿瑜两兄弟还是因着她带动起来的气氛难过起来。   虎子跪到苏槿时身边,“爹,别卖阿姊,我会打猎了,我去深山里打猎,我去猎熊,帮你还钱,求你别卖阿姊……”   苏槿笙跑入屋里,不一会儿拿出绝笔来,飞速写下几行字,拿到苏轩身边,抓着他的手就往落款处按。   怎奈他人小力气也小,苏轩手上又没有印泥,他怎么按也按不出指印来。   他急得四顾,忽又顿住,吐出一口血来。有了这口血,指印就水到渠成了。   苏槿时惊了一瞬,忙把他揽进怀里,掰开他的嘴,看到舌尖冒血,斥他,“怎的这般胡闹?!”   苏槿笙抓着她的手,安心地笑了。   原本只是做戏,想要在父亲面前上演一出家破人亡的戏码,却没想到两个弟弟入戏太深,连带着她根本性不需要装就悲怆起来。   “好了!”赖老三动了动生疼的手,斥了一声。   自觉捡回一条命,虽有了力气,却不想再在这里停留,看到明明得了好处还在这里卖惨的姐弟几个,牙疼得紧。   分明是他和他的人才是弱势的那个嘛!   不过,他是明白了,这苏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狠,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   刚才被喂下解药,他便想带着人闯出去,不提防个头最小的那个突然出现,断了他一指。   那个小的,比最大的这个死丫头还要狠。只是平时隐藏得一点也瞧不出来,真到了出手的时候,那一身戾气,让他都觉得害怕。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如果他今天非得要把那对姐妹带走,自己的命便也要折在这里了。   唯一的选择,便是好好地陪着那个死丫头演戏。   “你欠的酒钱,已经用两个丫头来抵了。你们父女感情好。我也不是个喜欢做恶人的。不过,你们也别让我为难。我还要回去干活,没工夫在这里和你们耗!还不快点把人叫出来跟我们一起走?”他懒懒地坐着,连头发丝都透着不耐烦,“再不出来,我们就不客气了。动起手来,伤了你们就不好说了。”   苏轩反复看着儿子自书的卖身契,既心疼又生气,全身发抖,挡在女儿和赖老三之间,“你把卖身契都拿来给我,我不卖女儿!”   “不卖?酒钱谁给?”赖老三嗤了一声,“你在我们家吃喝这么多天,当我们是开善堂的?老子告诉你,老子做的就是人肉买卖,有胆儿招惹,不付点代价那是不行的。”   “欠你多少钱,我还!”苏轩脑内生疼,却觉得格外清醒,“便是每日饮酒,也不可能花费太多。我会尽快还给你。”   “爹爹……”苏槿时提醒他,“母亲不在了,无人赚钱,便是三五年也还不清。”   “怎么可能?”   赖老三适时地把另一份卖身契递过去。   还是苏槿时和苏槿桅的。   “这回别撕了。”他凶巴巴地提醒着,在苏轩要伸手来接的时候,又将手收回,“就这么看。”   苏轩看着上头的字,周身的气息一点一点沉了下来,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在赖老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抢过卖身契撕碎,仰天大笑,“我苏文庭的明珠,就值十两银子?!”   赖老天眼角直抽。   难怪女儿是个疯子,做父亲的也不遑多让。   要酒喝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和只不会反抗的小羊羔似的。这会儿喝饱了就像一只要咬人的疯狗了。   赖老三没好气地道:“指印是你自己按的,女儿是你自己答应卖了喝酒的。可没人逼你!”   苏轩瞪着他,嘴唇几次动了动,最后缓缓泄下气来,“你说,要我怎样,才能让我留下女儿?不论你要求什么,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换……”   他缓缓阖上眼,语气里透着赴死的绝然。   苏槿时愕然。   她不吃惊父亲不卖她,却吃惊于父亲的妥协。   她眼里的父亲,意气风发,骄傲自信,能以三寸之舌辩得满堂无人有招架之力。他似乎没有输过,除了被从京城赶走的那一次……   赖老三眉头猛地一跳,看向苏轩身后缓缓起身的苏槿时。   他没能卖掉苏槿时,却把自己卖给了苏槿时,哪里还能再向苏轩提什么条件?   收到苏槿时的眼色,他眼一横,“不卖女儿?就拿东西抵!去,看他们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搬走!要是不够,再拿人!”   待他们走后,苏轩乏力地坐在地上,却没有人来理会他。   等了好一会儿,他自觉有些乏味,看向镇定地在长女的指挥下收拾院子的孩子们,生出疑惑来,“你们怎么……?”   他问了半句,却又卡了壳。   数来数去,自己的孩子的数量没错,只是他记得自己应该是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怎么变成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是因为喝酒,脑子错乱了不成?   苏槿瑜是他们中最高兴的,顺着后脑揉了一把自己的虎头,接过了苏轩的话,“爹是想问我们怎么知道怎么收拾吗?”   他自问自答:“这还不简单,我们被抄了这么多次家,都习惯了。”   苏轩疑惑。   又听得大儿子敛了笑道:“爹爹,你就别喝了吧。”   苏槿时将桌椅收拾好,端坐下来,“爹,我们谈谈。”   她语气平静,却于简单的举动中散发出压迫感,似乎将开始一场论辩。   苏轩看着苏槿时,迟迟未动,大女儿的眉眼酷似妻子,但比妻子少了些柔婉,眉眼更是多了些锐利。她微微眯眼的模样,让他感觉到有些压力,所谈的话题定不轻松。   不,他不想谈。   他想要以前在他膝下娇滴滴的女儿回来。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失职,心虚气慌。   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露出放松的笑来,起身道:“有人往这里来了,一定是你的叔伯们知道我们这里的消息,赶过来帮忙了。到底还是亲兄弟,平时不理不睬的,真要有难的时候,会急着来帮我们。一会儿见到他们,你们都要知道叫人,莫叫人觉得我们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就目中无人了。”   苏槿时:“???”   苏轩觉得自己说得甚是在理,又道:“其实赖老三本质也不坏。说是要抢东西抵钱。可我们家还有什么值钱的呢?到底是乡野之人心地淳朴些,便是恶人,也有几分善心。比起京城里的那些人面兽心的人来说,好多了。”   正在干活的三个停下动作,一脸懵地看向他:“???”   莫不是被黄汤灌坏了脑子吧? 第27章   苏槿时看到推门而入的少年,缓缓眨了眨眼,而后换上了笑颜,“季公子?”   语气里有些诧异,又有些欣喜,有些了然。   她没想到季公子当真会找去找人来帮忙,更让她吃惊的是,他真的找成了人。   看到随着季仲进来的屠猎户等人,她的笑容更甚。   苏轩诧异地发现不是自己的兄长们,不待品味失落,明显地感觉到女儿比自己醒来时要高兴得多,心里颇不是滋味,轻咳了一声,“这是?”   苏槿时回到家乡大半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浓烈真实的善意,心里欢喜,激动地站起身来。听到父亲的问话,心里骤然凉了半截。   是了,他们并不是林塘村的人,即便知道她的父亲醉生梦死,也不一定知道他家的那些情况。   “爹爹,这是季公子,他身后的那些人,是住在他家附近的猎户叔叔们。他们住在青山村,是来帮我们的。”   住在青山村的人都来了,同住在林塘村的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槿时以为自己已经提醒得够明白了,但见苏轩还在自我安慰:“那你两位伯伯一定是不在村里。”   苏槿时:“……”   这是还醉着吧?   不想接父亲的话,朝行进来的人行了一礼,“季公子去而复返,还带了屠叔叔和几们叔叔前来相助,不似亲人,更甚亲人。心中铭记。”   屠猎户见过了张牙舞爪的苏槿时,再一见淑婉的,一时间有点不适应,听到她提及自己,忙接话道:“苏家小娘不必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   上一次是他们赶的熊,害得小姑娘无端受累,自己却袖手旁观,当时忍不住辩驳,回去之后却越想越不是滋味,脑子里总是他们离去时小姑娘抱着弟弟无声悲伤的一幕,挥之不去。   这回听到季仲报信,想也没想便叫上平日里打猎的伙伴赶来了。   见她没事,松一口气,目光落到苏轩的身上,“你就是几个孩子的父亲?有你这样的吗?让几个孩子上山打猎寻口吃的,遇着熊着点回不来,自己却喝酒卖儿女!要时女儿在山野里喂了熊,你还拿什么卖?”   “你说……什么?”苏轩猛然听到这样的话,脑中嗡响。只觉得那些字他都听得明白,合在一起,却什么也不明白了。   与之同来的,还是翻江倒海的愧疚。   苏槿时知道自己父亲连番受了打击,如今最受不得的便是打击了。原本并没有打算把那些事情说给苏轩听,但如今已经被倒了再来,便收不回去了。   忙岔开话题向季公子和猎户们道谢,表示过些日子再给他们送谢礼过去。   季公子见她当真不似有损,赖老三又已经离开,放心离去。   苏槿时回院里看到呆滞的父亲,长叹一口气,与他对坐着沉默许久,原本打算要说的话,一时间也不忍心说出口了。   “父亲,今日好好休息吧。我们改日再谈。”   目光所及,不见地幼妹,猜想她可能哭累了在屋里睡着了,推门见着里面空无一人,神色骤变,问长弟:“霜霜呢?!”   苏槿时第一时间便想到当是赖老三一行人趁着他们不注意带走了人,让家中人分头去寻,自己怒冲冲地往山摇村去。   苏槿言跟上去,“我知道有一条近道。”   有苏槿言带路,他们与赖老三一行人是前后脚到的山摇村。   赖老三离开苏家的,脸色就没好过。越想越觉得憋屈,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身边一人抱怨,“三哥,这事儿,我们就这么算了?我们这是被那丫头给阴了啊!”   赖老三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被人给阴了?他的一根手指头还在兜里揣着接不上了呢!   自然也不会这么算了,回头等他叫上人,趁着夜里就能把那一小窝人给端了。敢空头买了他们,也得有命来用才成。   “等着吧!回头让他们看!”他啐了一声,抬头看到酒肆门外冷清的模样,皱了皱眉,“守门的呢?”   这家酒肆是用了村里好几户人的地儿建的,大。   虽行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只要进了这里,轻则输了田地,重则卖妻卖女,但因抓着了人的侥幸心理,从来都不会少人。   待得推门而入,才发现酒肆一片狼藉,偏处躺着一只断气的熊,血已凉,身已僵。   他平日里的爪牙们都躲一旁露出胆怯的模样。   赖老三一腿踢过去,“怎么回事?”   后院传出了一阵阵送瓷器碎裂的声音人,苏槿时从门后走出来,面上如染了一层寒霜,“我妹妹呢?”   后面跟着同样冷着脸的苏槿言。   赖老三额上青筋直跳,“你他娘的,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不成?”   他们已经走得很快了,竟然比他们两个还要来得晚。真想倒回去问一问苏轩,他是不是生了两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苏槿时这会儿没有心情和他去周旋,一壶酒倒了赖老三满头,取出火折子,“我妹妹呢?”   大有只要他给不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就会把那火折子丢到他身上之势。   “你怕不是个疯子?!”   赖老三抹了一把脸,听得苏槿时毫不在意地接话道:“既然知道,就别惹我们,老老实实地把我妹妹还给我!”   赖老三骂了一声娘,凶狠地瞪向自己留守的人,“你们都是蠢的?这么多人拦不住他们两个小的?”   他还想着暗地里带人去端苏家,却没想到先被两个人把自己窝给端了,着实窝火。   “三哥,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斗熊都受了不少伤,那些货也跑了。我们……”   赖老三只听到“货跑了”几个字,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装死?那就让你真死?”   赖老三立马坐了起来,想晕不敢晕。哭丧着脸,“小祖宗,我们不知道啊!”   苏槿时和苏槿言在这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不见霜霜,那些被困在这里的妇人孩子,也在清晨的时候,趁着被苏槿言引来的熊弄出的骚乱下跑了。   她见赖老三不似说谎,收了火折子,“我去寻人。若是寻着,你便无事,若是没寻着……”   她没有说下去,但任谁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赖老三哭了起来。   五大三粗的男人哭泣,刷新苏槿时的认知,一时间,觉得他几十岁的人了,和个孩子也无甚大的区别。   外行的脚步顿住,把他当自家弟弟一般斥,“多大的人了?多大点事?就哭成了这样,丑不丑?”   手一伸,“那些人的卖身契,拿来!”   见手下人把那些“货”的卖身契递到苏槿时的手里,赖老三哭得更欢了,“老子也没拿你们怎么样,连说抢东西也就是做做样子,你却把老子一窝端了,十几年都白忙活了!”   明明用了混词,却怎么也盖不住他展示出来弱小可怜样,还委屈。   “平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些人要赌,我就让他们赌,要喝,我就让他们喝,他们要卖人换钱,我们来路也正。也就你们两个,我听了别人的,以为能干一票大的,结果栽了!”   苏槿时不信他的话,却也懒得去怀疑,不耐地嗤了一声,“出息!十几两银子的生意,也算是一票大的?”   一个钱袋子撞入赖老三的怀里,声音渐行渐远,“二十两银子,你们的卖身钱。”   赖老三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娘的!他们家不缺钱,我们被苏红那臭婊~子给坑了!”   给二十两银子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分明是能耐人!   他去找苏红算账撒气是后话。   此时苏槿时急着去寻妹妹,脚下生风,直到日暮时分,才在离村口几里之处寻到跟着一个比她大些的男孩往外走的霜霜。   霜霜看到她,立马把男孩抛到脑后,扑入了苏槿时的怀里。   苏槿时用力在她身上拍了两下,“你怎么这么皮?”   怀里的人儿肩膀抖动着,半晌没有接话。   苏槿时锁着她的肩把她从自己怀里剥下来,才看到她满脸是泪,顿时软了心,“还没骂你呢,你倒哭上了。”   霜霜咧开嘴,哭出声来,“我怕……阿姊……我怕……”   苏槿时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看着她的可怜劲儿,心里更软了,除了一再地告诉她,“没事了。没有人会卖你了”之外,别的话也说不出来。   霜霜终于被她安抚下来答应跟着她回去,回头一看,“咦”了一声。   “看什么?”苏槿时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微微敛了眉。   先前所见的男孩没了踪影。   霜霜垂下眉眼,低低地道:“没什么,阿姊,我们回家吧。”   苏槿时目光闪了闪,没有挑破。只问起了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霜霜立时如一只炸了毛的小兽。   “阿姊!二伯抓我!骗我!打我!要卖我!”她咧嘴笑了一下,透出稚嫩的狠意,“不过,他也没占到好!胳膊上被我咬掉了一块肉,还被我们……被我给打晕了。然后我就和……我是说我就跑出来了。还想先躲远一点的……”   她嘴紧。   苏槿时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的情绪。   不过大半天的工夫,她的妹妹与她之间也开始有了秘密。不过那个男孩对霜霜没有恶意,她也就不打算再追问下去。倒是苏茂,那个占着他们二伯名义的畜牲,比她以为的还要坏!   抢不到人和屋宅,便直接卖人,坏到里子里去了! 第28章   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苏槿时便暂时将去县城的事情搁置于一旁。幸好自己只是心里有个想法,因着没有把握而不曾对林满仓提及,心里无甚压力。   霜霜回来之后,看到苏轩已经淡了亲近的心,而苏轩也无法消化清醒之后突然得知的消息,把自己关进了主屋。   到了第二天日暮的时候,主屋的门终于打开,苏轩略显局促,“有热水吗?”   他醉生梦死这么长的时日,偶尔清醒在家的时候,秦婉会督促他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如今秦婉没了,孩子们都不好来管这些私密的事。终于,他不得不面对秦婉已经没了的事实。   苏槿笙下意识地便看向阿姊。霜霜则撇撇嘴,不说话。又偷她钱又要卖她的爹,一定不是她亲爹,她不要理会。   苏槿言事不关己地扒着碗里的饭菜。比起苏轩有没有热水清洗自己,他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到这个年龄的正常体型。眼看着那个叫季仲的对苏槿时示好,他们站在一起的般配感让他觉得扎眼。   他真的已经不小了!不能再被苏槿时当成五岁的孩子对待!   苏槿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道:“我去烧水,您先坐下用饭吧。”   “不用。”   苏轩的声音有些急。苏槿时听出他语气古怪,微微敛眉抬眼看他,听得他道:“这是粗活,怎么能你来做?没有热水,我自己去烧便是。”   到得如今,她哪里会娇弱得连这点事都做不得了?用得着这么紧张?   不过,苏槿时没有勉强。苏槿言和苏槿瑜进山打回来的活物里,她挑了些好养的山鸡和兔子圈起来养着,折了山鸡的羽翼,便不怕它跑了去,精心养着,时不时地能捡起几个五彩斑斓的蛋。   起初,它们到了陌生的地方不安地瑟瑟发抖,不过几天,只要听到苏槿时走近的脚步,便往她脚边钻。   闻到烟味,扭头便见着厨房里鼓出的乌烟。   “阿姊……”虎子胡乱地把碗里的饭都扒进嘴里,站起来,一脸纠结,“我吃饱了。”   苏槿时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朝他点头,“去看看,别让爹把厨房给烧咯。”   虎子咧开嘴,痛快地答应下来。   霜霜抱着碗咯咯地笑,“阿姊,烧个火都不会的人,真笨,可能是我们的爹吗?怕是个假的吧!”   苏槿时连忙看向厨房,苏轩尴尬地站在厨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扫了霜霜一眼,“就你嘴皮。爹爹以往不需要做这样的活计,不知也是正常的。你倒是能,去烧火去。”   “阿姊……”霜霜不情不愿地嘟起嘴,在苏槿时的目光下噤了声,抱紧碗乖乖地扒着,只眼角余光停在苏轩的面上。   这个要卖她的爹一定是假的。她的爹总是把胡子打理得光洁顺滑,摸着和头发一样舒服,她的爹也总是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让人觉得做他的女儿都是一种荣耀,而眼前的这个人,弓背垂肘,还比她爹瘦了几圈……   这般想着,心里头对父亲的怨气淡了不少。   苏槿时这才对苏轩道:“爹爹不如先用饭,虎子烧好了水便会叫你。待到天黑,便见不着碗里的菜了。”   被幼女轻视,比被外人轻视更让人觉得难受。   苏轩心里的苦涩都溢到嘴里来了,走到苏槿时身边,“我帮你。”   苏槿时诧异了一下,原本只要把手里的东西倒进圈起的栅栏里便好,微一迟疑便转给了苏轩。   苏轩这才觉得自在了些,缓缓将手里的菜叶和谷粒撒进去,那模样,似在喂状元府里的金鲤。   苏槿时看得眼角直抽,正欲眼不见为净,听得苏轩轻轻开口,“我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苏槿时心头一跳,“霜霜童言无忌,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我自己知道的。”苏轩对着那些着急抢食的山鸡和兔子自言自语,“自小,我便只会读书,家中活计一律不知。起先有娘照料,后来又有阿姊和婉娘照料。到得而立之年,却连稚儿都不如……”   他说得浅显,心里想得却更多。   离那场变故大半年了。家里的几个孩子都站起来坚强地面对生活了,只他一直逃避到现在,越发觉得无颜见人。   “爹爹莫要小瞧了这些稚儿。”苏槿时轻轻地笑了笑,“他们可是我的骄傲。槿瑜揽下了家中的粗重活,让我不必为每日柴水苦恼。槿言懂得狩猎采物,便是最难的时候,也让我们不至于太苦。槿笙话不多,却是顶顶聪明的,志气也大,想要带我们一家回京城呢。”   她注意着苏轩的神色,看到他在听到最后一句话里怔住,神色复杂,便止了音。   霜霜放下碗跑到她脚边拉着她的衣摆,“阿姊,那我呢,我有哪些让你骄傲?”   苏槿时睇她一眼,“你觉得呢?”   霜霜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些苦恼,忽又亮了眼,“我是阿姊的好帮手,会帮阿姊督促大哥上进,会带着弟弟玩耍,逼着他说话。”   苏槿时揉揉她的头,没有纠正她对苏槿笙的称呼,“你是坚强的,阿姊喜欢听到你笑。不过,也是最皮的。”   “啊?”霜霜仰着小脸,迷茫着。不知阿姊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见着阿姊对着自己笑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是被夸了,满意地回去继续用饭,却发现不过一会儿工夫,桌上的菜已经没了影。   院子里热闹起来,苏轩晦涩的声音便只有苏槿时能听到了,“为父对不起你们。京城……回不去了。”   “事在人为。”苏槿时并不在意,视线跟着院子里追闹的人,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谁会拒绝希望呢?”   “若是根本就没有希望呢?”   “他们都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没有希望,就创造希望。”她并不指望自己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能劝住父亲,只要能在他心里留个影就好。   “父亲,我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   母亲初逝的时候,她也曾以为从此便是她一人扛起所有的重担,也曾觉得孤独,觉得世间待她如此不公,苦难落到她一人头上,可这些日子过来,她感觉到了家人给她的力量和温馨。有家人的陪伴,她从来都不孤单。   把自己收拾好的苏轩有了他们父亲以前形象,只是短了的精神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掉下去的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长得起来的。   对于苏槿时来说,他能几日不出门喝酒,也没有再到他们屋里拿钱饮酒,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   却没想到,苏轩会在她教苏槿笙读书习字的时候过来主动提及接管。   苏槿时大喜过望,看着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一直是个渴学的,只是所学太多又太杂,从未按照科举的标准去学习过,有些东西没法教。苏轩就不同了。大夏几百年唯二的连中三元的人才,科举考试里的那些东西,早就融入了骨血,教起人来得心应手。   “爹,这可是你说的,今日槿笙的学业便交给你了,我与槿言进县城一趟,添置些东西回来。”   感觉到袖口被拉住,苏槿时揉了揉幼弟的头,“不是一直想要爹不喝酒,回来教你抱你吗?这回,你可要如愿了。好好和爹学。阿姊去赚银钱,回来时给你带糖吃。”   苏槿桅一大早就没了影,要不然这会儿一定会接话也要吃糖或是跟着去的。   苏槿笙抿着唇,不情不愿地点头。   想让父亲陪在身边,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父亲的存在感已经淡了不少,他想要阿姊。   可他也知道。现在父亲回来了,他再拖着阿姊,不让阿姊去赚钱,家里会很难过的。   苏槿时看他这样子,有些不放心,对苏轩道:“槿笙不太爱说话,爹不必强求。”   苏轩皱了眉,有些怀疑人生。   “笙儿以前不是挺爱说话的吗?”他记得自己的小儿子是个性子活泼又聪明的,总是黏着自己。   “那是以前了。”苏槿时的笑容淡了不少,“人都是会变的。今时不同往日。”   苏轩似乎难以接受,“既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那还读甚的书?好好地过日子才是正经。”   他的语气不太好。   苏槿时的脸色顿时凉了下来,美眸裹着秋水的凉意,揽着苏槿笙僵硬的肩,“槿笙是我的弟弟。他想读书,我便让他读。父亲若是这般教他,那不教也罢。我纵是教不出状元郎来,也不会说出这种读书无用的混账话,断了人活下去的希望。”   苏轩这才注意到幼子的面色惨白,一排贝壳一般的小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将唇上的血色都咬了去。   “他……他这是怎么了?”   苏槿时在苏槿笙耳边低声说着安抚的话,直到苏槿笙好了些,才抬起头来看到苏轩惊惶失措的样子,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重。   “您莫再拿泄气的话来刺激他,他便无事。”   虎子挑了水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将水倒满之后,才抹了一把汗,憨憨地道:“爹爹真是奇怪,我不喜欢读书,以前老拿鞭子抽着我读,弟弟爱读书,现在倒叫弟弟不要读了。我都知道读书好,爹爹怎么就不知?”   他摸了一把自己圆溜溜的后脑,“如果不是阿姊读了那么多书,又聪明,哪里能一眼就看出来卖身契是假的,根本就不是爹真心地卖我们?!”   “咳咳……”突然被弟弟说破了事儿,苏槿时有些尴尬,庆幸父亲黄汤灌多了,脑子反应慢,截住虎子的话头,“我不在家,你便莫要出去了,照看着笙儿,莫再让他吃不该吃的东西了。”   苏槿笙抱着阿姊的胳膊,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声音小小的,“阿姊,我不会那样了。”   苏轩的脑子转不过弯来,“笙儿不会哪样?”   苏槿言原本坐在苏槿时身边看着她教弟弟的,在她说要进城时就进屋收拾了一番,外面的话,他都听了去,从屋里走出来,催促苏槿时快些,扭头道:“曾经有一老翁,活了大半辈子,不识字,又让外出的儿子每日给他寄信。儿子知晓他看不懂,便给他画图。有一天,他看到儿子寄来的信里画了一只大虫,便以为自己儿子遇着大虫死,等他儿子带着虎皮回来,才知道老翁在收到信之后便自杀了。倘若老翁能识字,亦或是学了些东西不至蠢钝至斯,何至于喜事变丧事?”   苏轩噎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几日来一直疑惑又犹豫着不敢发问的话:“你……也是我儿子?”   苏槿言:“……”   苏槿时:“???”   莫是被黄汤伤了脑子? 第29章   苏轩突然的神来之语,院里空气瞬间凝滞了。   苏槿时几个默契地一致认为是他那么长时间醉酒的缘故,不想与他计较了。便是苏槿笙,也恢复了脸色。   苏槿时有些不放心将弟弟交给父亲看管了。可是自己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一直不出去处理事情,并不是光陪着就能活下去的。   见苏槿笙已经接受了,便与苏轩解释了苏槿言的身份,往外行去。   苏父听说是她表弟,被秦婉带回来的,马上就脑补了秦家娘舅遇了事,与儿子走失的桥段,倒不需要苏槿时多说些什么了。   苏槿时走到院外时,苏槿言已经早一步出来等着她了,“那些人在村外等着,要怎么安置?”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听起来,只是在问苏槿时的意见。   苏槿时看了他一眼,“他们想要什么?”   苏槿言道:“当时去找人手,看着他们在村外鬼鬼祟祟的,就揪了他们,没想到是眼熟的,一听我的话便应答应了下来,里面有个叫六子的,原本就是山摇村人,去山摇村的近道还是他带的路。原本想着给些银两就好,没想到他们会不走。那些救出来的人,也有些不肯走,跟他们一起在村外等着。”   给钱都不肯走,那他们就一定不是要钱了。只是苏槿言没那耐心问。   自小到大,他的记忆都被逃亡占据着,很少会帮人忙,亦从来不觉得有人会帮他们。直到遇到秦婉,被这一家人救了,看到了他们明明自己过得艰难还总想着帮助别人,看到虎子主动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赠予邻家小孩却被嫌弃时还嗤之以鼻,但在翁婆婆那里,他又看到了被人感念的一幕。   他觉得自己就是受了这家人的影响,才会扯入到这件事情里来,结果事情都做完了,尾收不了。他不耐烦收了,直接丢给苏槿时来处理就好。   苏槿时没有追问下去,偏头看着他爬上了戾气的脸,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不许笑!”   苏槿言绷着脸,不过对于苏槿时来说,没有半点威慑力。   她不和熊孩子一般计较,“是我的过错,原本你就是和槿笙一样大的孩子,应该和他一样在家里安心待着的,我却一有事总是想到让你帮忙。以后不会了。”   “你!”苏槿言瞪着她,淡淡的雪香散发开来,“你有事,不想找我,还想找谁?”   本是发怒,但声音出口,带着浓浓的委屈,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马上反应过来苏槿时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顺势软着调学着苏槿笙揪着她的衣袖,“还想找谁?”   拖长了音的委屈音调,让苏槿时招架不住,点着他的鼻头笑道:“好,还找你。你这么贴心,以后要回去了,我可是会舍不得的。”   “那才好。”雪香淡了下去,苏槿言垂下的眼睑盖去了眼中的得逞,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什么?”苏槿时问了一声,但见苏槿言根本就没有要重复一遍的意思,嗅着雪香消失了,也便揭过不提了。   在村外等着他们的人把身形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只留一人在外盯着。见着他们过来,便马上通知大伙出来。   苏槿时看着突然多出来的十几个人,马上便明白这是等他们的人了。   毕竟自己也曾是贵女,也曾管过一些下人,瞧着他们的神色,多少猜出了他们的一些心思,“你们不走,可是因为没拿到卖身契,不放心?”   目光扫过去,将从赖老三那里拿回来的卖身契取出,“把你们的名字报上来。在场的,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们。不在的,我当着你们的面毁了它们。从此,你们就自由了。”   “不要赎身费吗?”   “不要。”苏槿时听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怯怯的声音,浅笑回答,半点迟疑也没有。   她自觉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她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就是了。得到消息之后,身体里的暴躁因子涌动,便生出要让赖老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想法。   想到自己和妹妹差点就与他们走了一样的路子,多了一点同命相怜的悲悯之心。不过,这些卖身契是她从赖老三那里抢来的,她要赚钱,却不想赚这样的钱。   一些人接过卖身契走了。   一些人接过卖身契后,停在那继续看着她。在她把卖身契烧了之后,又走了一些人,但还有一些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你能收留我们吗?我们被家人卖了,没地儿去……”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裙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恳切地看着苏槿时。   她看起来比苏槿时要大一些,但眉目间写满了不安和怯懦。   她家就在附近的一个村子,可她不想回去。   “不行。”苏槿时拒绝,看着他们的可怜劲儿,又心里不忍,转向那几个曾经围堵过苏槿言又被她诈过的人,“你们呢?在我们村外做什么?总不至于也没地儿去吧?”   为首那心虚地垂下头,复又抬起头来,鼓起勇气,“我们几个,也想留下来,跟着你们。”   他那日亲眼看到苏槿时满身是血地回来,她的手里提着两只熊掌,突然就明白了苏槿时那个时候放了他们走,不是怕他们,是真的不打算和他们计较了。   同时,他也看到了苏槿言身上绑着的那么多的猎物,意识到自己招惹了什么人,竟然还不知死活地想要找麻烦。后来再观察了几日,才知道这一家就是苏槿时作主,肃然起敬。   若是他们也跟着她,那是不是能比她身边的那几个小的厉害?   若是他们能跟着她,他们被人欺负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她站到他们面前说要保护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   “大壮。”   “好的,大壮。但是我不能留下你们。”他们家总共就那么大,便是想留也无处住的。   听到拒绝的话,大壮立时就如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吧唧的。   苏槿时不晓得他们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要跟着她,拒绝得也果断,但看他们如丧考妣的样子,还是心软了下来,见他们磨蹭着不肯走,递出一块碎银子,“去村子里的酒肆里沽些酒来。”   “诶!”大壮以为她改了主意,马上应声接下。   “天气凉了,你们又在外面受冻了几日,还有几个在地窖里待了些时日,饮些酒祛寒再走。”她嘱咐着,“不必买太多,酒乱人心,能暖身的量便好。”   大壮闻言,又蔫了下去。不过没有耽搁,叫上两个人和他一起去买了几坛酒过来。   苏槿时看着酒坛数与找回来的银钱,眉头微挑。   他竟然没有留些好处,买得也不多。   这里毕竟不是什么适合喝酒闲聊的地方,让需要喝的想喝的按着自己的酒量喝上一些,便往县城里去。   苏槿时看到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摇了摇头。苏槿言也拒绝了。   大壮见状,把酒杯收回,灌入了自己肚里,“这酒真好喝!比我在昭县喝过的所有的酒都好喝。”   苏槿时觉得他这话有点托大了,不过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笑了笑,“既是觉着好喝,认了路,以后想喝的时候便来他家沽。”   这样,也算是给林满仓家带去些生意,报答他当初给自己搭一把手的恩情了。   大壮连声答应。   许是觉得喝了她的酒,又或许是喝了酒少了几分怯意的缘故,气氛活络了些,几个人开始赞美这酒,想要和她套近乎,见她并不反感,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赞美的人多了,苏槿时不以为意的心也收了起来,“这酒,当真这么好?”   “好的。”一直沉默着细细品酒的少年突然开口,“这酒是瑶酒。原本是山摇村里才能产生出来的。可是山摇村的酒早就变了味儿,不是瑶酒了,没想到会在林塘村能喝着真正的瑶酒。”   大壮酒气上涌,哈哈大笑,“多喝几杯酒能品出个味儿来就不错了,六子倒是还说起这些虚的了,说得好像你真的懂这个一样。”   他自己说那些话,就是为了想要和苏槿时套套近乎的,她听着高兴,没那么排斥他们也好。   “我知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   少年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转着水,“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他看向苏槿时,生怕她也不信,“我就是山摇村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快走几步到苏槿时面前,阻了一群人前行的步子,强调道:“我听人说过,这瑶酒不仅要酿酒的水对,还一定要心思正的人酿,才能酿出真的瑶酒来。不然就算有酿酒的方子也不管事!”   心思正吗?   苏槿时心里头动了动,想到林满仓夫妇,缓缓点了点头,“那你为何不好好待在山摇村与家人同住,倒在昭县里和大壮他们在一块?”   六子眼里的水滚出来,解开包得严实的脚,露出上面的六个指头,“我爸赌钱,把我给卖了。说我是灾星,让他输钱。”   他却是不甘心被人卖来卖去的。后来买他的人遇到劫匪没了,他就逃了回来,怕再被卖,也不敢回家,就在昭县里混着,起先也觉得自己是灾星,不敢和人一起,遇到了大壮,发现大壮不嫌弃他有六个指头,与他在一起也没事,觉得大壮命硬,能镇得住他的灾,便跟着他了。   所以他痛恨那些人,在听到苏槿言想让他们去做什么的时候,抢在大壮前头就答应了。   “六子!你疯了!”大壮忙往六子脚上套鞋。   可是心里着急,越急越乱,再加上六子不配合,怎么也套不上去。   “你他娘的!”大壮骂了一句,骂不下去了,“我信,我信你的还不行吗?快收回去!”   又转向苏槿时和苏槿言,“他就是多长了一根指头,不是灾星,真不是。你们看,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几年了,除了穷,不是啥都好好的吗?”   苏槿时垂眸扫了一眼六子冻得发青的脚,随口诹道:“我在京城里见过一个大官,听说他脚上六个指头,谁敢说他是灾星?” 第30章   六子和大壮的话倒是给了苏槿时底气,觉得自己或许能在昭县里开上一个铺面,里面的酒,就可以从林满仓这里运。   提着两坛未开封的瑶酒,与大壮等人告别后,改了要去陈府的心,心不在焉地陪着苏槿言走了几条街挑选防护的皮具,突然停下来,对着苏槿言道:“我去大壮说的那些酒楼试试。申时,城门见。”   苏槿言叫不住她,撇撇嘴,随后转身走进了一条小巷。   苏槿时想得好,把手里的瑶酒拿去酒楼。   这么好的东西,必然是有酒楼要收的!   可是连去了几家酒楼,不是没见着掌柜的,便是对方连酒都没尝便把她赶了出来,好似她提着的不是美酒,而是毒~药一般。   终于有一家掌柜的肯尝一杯酒,亮了眼。   苏槿时注意着了的神色,满怀期待地问他,“宋掌柜,怎么样?”   宋掌柜眯了眯眼,“你想要我店里用你家的酒?”   苏槿时点点头,还未说话,便见宋掌柜竖起一根指头。   她心下一喜,“一两银子一坛?”   “你咋不去抢呢?”宋掌柜瞪她。   哪里来的丫头,敢在他面前漫天要价?!   “留一坛到这里,我慢慢品,品细了,我再下定论。”   苏槿时顿时收起脸上的笑,拿他的话回他,“你咋不去抢呢?”   利落地封了酒坛,提着往外走,“不想给钱就白喝,想来你们店里也用不起这么好的酒。”   她有意放开了声音,引得店里食客朝她这里看来。   宋掌柜拉着脸,“站住,谁说不给你钱了,不过尝了一口,还没谈价罢了。”   苏槿时停下步子,回头看他,“那便谈价。”   宋掌柜又竖起一根指头。   苏槿时高讥诮地问他,“一两一坛?”   “十文。”   “原来你们家用的是十文一坛的酒啊。买我们的一口还差点!”   看到宋掌柜更难看的脸,嗤笑一声,提着瑶酒向外卖,再不回头。   待拐过一个弯,停到无人处,她面上露出愁色来。   一时嘴快,痛快是痛快了,可这酒,还是没销出去。   一道阴影盖住她的视线,她抬起头来,对上陈紫娴薄怒的脸,“苏槿时!”   “二小姐?”苏槿时有些诧异,也被她不善语气惊道,暗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随着陈紫娴进了一家酒楼,在包厢里落座,她还在琢磨着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变故。   陈紫娴一直端坐着等着她道歉,结果等了半天,却看到苏槿时比她还要坐得端正,神游在外,显然没想过要对她说什么道歉或是讨好的话。   越发恼了,索性直接开口,“苏槿时,我看错你了!”   苏槿时被从思绪里拉出,下意识皱眉,茫然抬眼看她。   陈紫娴的性子和她容貌一般张扬,既是开了口,便一口气说了下去,“说好要给我家待客用的酒,不送到我家来,反而送到别家去!我家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   苏槿时越听眼睛越亮,对于她斥责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你说,你家待客要用这个酒?”   陈紫娴一噎,“你不知道?”   “你不曾派人知会我,我如何会知道?我面皮子薄,总不好总是去问的,倒显得我借着你对我好,强卖酒予你了。”苏槿时笑了,转而疑惑,“可是,按你说的时日,如今该处处备好了才是。你当真是要用这个酒?”   “啊?!”陈紫娴恍然。   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睛转了转,把事情理顺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喝了半坛酒,打算睡醒了着人去知会人,结果醒来便得到消息,贵人要晚些时日再来,又有些旁的让我去准备着。这一忙,便弄忘了。我只当你已经得了消息,成日里巴巴地等着你给我送酒来。”   她见苏槿时迟迟没来,以为是秦娘子新丧家中事多的缘故,想着反正还不急,便不曾催促,哪里想到会生出这些误会来。   苏槿时也是无奈,“我记得你曾说争这一份的酒肆很多,若是合用,让我等你的安排,悄悄地送来。”   “嗯。还是悄悄的,每日少送一些,你寻些信得过的人送。旁人问起……”   话一说开,先前所有的事便都成了没有事。   与陈紫娴定下送货的时间和价格,苏槿时心里头的大石落下,又问起若是在昭县盘一个铺子,该要多少银子。   陈紫娴睨她,“你老实与我说,这酒与你是何关系?”   “细算起来,倒也无甚亲缘,是我自己不甘于乡野,想要带着弟弟妹妹们站着活。”她轻抿了一下唇,“幼弟身子不太好,搬到县城里来,或许能寻着给他治病的法子。”   她知道苏槿笙是心病,还得心药来医,只是越是这样的病,越是急不得。她如今也没有能带他回京的能力。   陈紫娴闻言,没有细问下去,倒是给苏槿时盘算起了在昭县开铺面所需准备的银两和开销,又与她说起了一些经商之事。   陈夫人出自商贾之家,又爱行商。陈紫娴自小便跟着她耳濡目染,习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也到了能独自掌事的地步了。   苏槿时细细听着,这才意识到,自己兜里还是银钱短缺。   熊掌在昭县卖不起价,两只熊掌的钱,买下一个铺面之后便所剩无己。   盘算了一下,决定先安心在林塘村住两年再想着到昭县里置房开铺的事。   告别陈紫娴时,已经临近申时,匆匆买了东西到城门处与苏槿言会合,一路上的笑意怎么都掩盖不下去。   听苏槿言问起,便把今日售酒的事情细说了一遍。   在她的眼里,苏槿言生得模样小,却经历多,懂得多,是以遇事也喜欢与他商议。   苏槿言静静听着,诧异于她能放下曾经官家女的身段谋划着走上商贾之路,却未置一词,只突然从身上的小包袱里取出几件皮制防具,塞给她。   苏槿时看着手里的护肘护膝护甲手套,吃了一惊,“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苏槿言“哦”了一声,“你给我的钱,我都用掉了。”   “???”苏槿时略呆,脸上有点僵,强扯出一抹笑来,“你是说的胡话吧?”   “真的。”苏槿言尤不知死活,提着钱袋子底,倒了倒,“你看,真的一文不剩。哦,不对……”   他在怀里摸了摸,笑出一排白牙,“还剩一文。”   “一文……”苏槿时顿时拉长脸,抡起手里的护甲就往苏槿言身上抽去,“那可是家中一半的钱了!”   苏槿言拔脚就跑,她便追着继续抽。   “那可是用家里一半的银钱换来的东西,悠着点!”苏槿言一面跑一面提醒。   苏槿时气上心头,咬牙切齿,“坏了正好!这般不顶用,便拿了去退了!”   小豆丁笑了一声,不再反抗,但跑的速度刚刚好,每每在她将要抽到自己的时候闪开了,一下都没落到自己身上,还回头挑衅地笑着催促她快些。   苏槿时刚淡下去的火气又被他挑起来了。   一追一逃间,一个时辰的路恁是叫他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完。当他们到村口的时候,还不到酉时。   苏槿时跑不动了,停下来往路边的树桩上一坐,“也不怨你。怨我。你不过五岁,我却放心地把钱交给你,由着你去花销。”   冷静下来,她也想起来当时是因着自己总想瑶酒的事,心不在焉,听他说起要买什么,便把钱袋子直接递给他。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对他已经有了信任,这种时候,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五岁的孩子来看。   苏槿言停下来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幽深,过了好一会儿,缓缓走到她面前,“钱重要?人重要?”   他当时倒不知道她要卖酒,以为她还会进山打猎,便按着她的身形,给他配了一套防具。不过便是送酒,也能用上的。   苏槿时一巴掌拍到他的胳膊上,“那也不能一下子全花了去。我们得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这一次苏槿言没有避让,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扁着嘴,可怜兮兮,软着音撒娇,“疼……”   苏槿时愣了一下。   自己都强弩之末了,便是打下去能有多少力气?   但见他那样子,似乎真是疼狠了的样子,疑惑起来,抬手去给他揉胳膊,唇动了动,硬声道:“以后再这样,还有更疼的!”   苏槿言眯了眯眼,得逞地勾勾唇。苏槿时那一下,在他身上轻毛毛的,似挠痒痒。一撒娇,便白赚了一通疏松筋骨。   在苏槿时看向自己时,又忙摆出委屈样,“你好好的,才能照顾好我。钱没了,我去深山深山打猎,换回来。”   苏槿时:“……”   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对他又怜又疼,同时又因着他的话里头软软的暖暖的。   深山里有熊,她自是不许他去的。在他再三保证一定不一个人进深山之后,这才作罢。   先前的话头因着防具之事打断,她便没了再与他细说下去的心思,看了看天,起身进村,让苏槿言把东西抱回去,自己则去了林满仓那里。   看着身形小小却负重颇多的背影,苏槿时别过视线,看向天际。若是他不曾在母亲的灵前说那一句话,她或许不会那么快坚强起来。   日渐短昼渐长。   天边已经染上了一层蓝紫色的霞光,再晚上小半个时辰便该彻底黑了下去,此刻,心里竟生出“他那般招惹自己只是为了让她能赶在天黑前归家”的想法来。   摇摇头,按下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走进林满仓家。   说是酒肆,其实比起赖老三那里要简陋得多,不过是拿自己家前边的院子里搭了个棚,摆了几张桌椅,屋后另辟了一处地儿酿酒。   平日里林满仓负责沽酒看铺,他的妻子则待在后院,鲜少出来。   瞧着有人进来,林满仓立马上前来迎,定盯瞧见是苏槿时,立马黑了脸,“你怎么又来了?快出去!”   苏槿时仿佛没有听出他那个“又”字里的浓烈嫌弃一般,神色端和,语气轻柔,“我找婶娘,想和她谈个生意……”   她的话还没说完全便被林满仓打断,“我们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们不做你们家的生意了,你们也别来缠着我们不放!”   “我要瑶酒,只能找你们。”   “什么酒也不卖!”林满仓摆动的手顿在空中,一脸惊悚,“你说什么酒?!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第31章   苏槿时一路想了许多。   林满仓是土生土长的林塘村人,自小没学过酿酒,更不可能会酿山摇村失传的瑶酒,那唯一的可能便在他的妻子身上。   她没有见过他的妻子,倒是隔墙听过一耳朵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与苏轩与秦婉之间相敬如宾轻言细语的相处不同,他的妻子显然是个强势厉害的,虽然由林满仓当着门面,内里作主的当是他妻子。   听到外面的动静,叶娘从里面走出来,“既是寻我的,便进屋来吧。天色也不早了,早些歇店吧。”   先入目的是她利落的裤摆,后才是那细若柳枝的腰。   听到她平静又撩人的声音,苏槿时才抬眼看向这个妇人的面容,下巴儿尖尖,眼大含媚,面颊上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染着绯色,沾着一身酒气,额上沁着细汗。   她的目光在苏槿时面上顿了顿,看向林满仓,接过他递向自己的汗巾,催促道:“还不快去?”   林满仓不安地出声,“叶娘……”   叶娘神色平静,“我心里有数。”   林满仓这才没再说什么。   苏槿时到底是在京城里按贵女的标准严格要求过的,只在看到叶娘的第一眼难掩饰震惊,转瞬便恢复了平静。   看他们的反应,心里有种自己又做了什么坏事的感觉,面上如常,心下隐隐不安。是以端坐在叶娘的对面,看着她用沾着酒香的手指挑动着灯芯,迟迟未语。   叶娘扫了她一眼,忽笑了起来,“当我是吃人精怪不成?这般绷着。先前的胆气哪里去了?”   苏槿时心下感叹她语气里的强势,决定先向她道歉,起身福了一礼,“我不知瑶酒是个禁~忌,擅自和人谈了笔生意,似乎给叶婶娘带来了麻烦。”   “嗨!”叶娘挑了挑眉,满不在意,“我当什么事呢。别被你满仓叔那大惊小怪的样子吓到。生意人谈生意,天经地义,你身上带着孝,我能让你进来,你当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有事说事,咱生意人,自不会和钱过不去。只是这瑶酒的名儿,我是不用的。这个名儿,你怎么圆过去是你的事。咱家的灯油费钱,你莫要说那些文绉绉弯绕绕的,我最是不喜!”   微一顿,她上身前倾,靠近苏槿时的脸,似是撩拨一般快速眨下一只眼,“听说,你把那赖老三的店给砸了?”   说完,便睁着一双浸染着酒色的眼睛等着答案。   苏槿时略感尴尬,苏父卖女的事情会传开,她不觉得奇怪,但被叶娘这样发问,便她是女儿身也觉得面上发烫,脑子里发空,没有去想为什么叶娘问的是砸店之事,沉默半晌后点头承认。   叶娘坐回位置上拍手大笑。笑够了正色道:“砸得好!”   苏槿时快速地眨了眨眼,又听得她道:“冲着你这一桩!说吧,我叶娘从不会和钱过不去。只要你说的生意正道,便是你在孝,我也可以考虑。”   见苏槿时还不说话,叶娘柳眉微微一拧,道:“你是来寻我谈生意的吗?怎么一直是我在说?是计较先前留你爹喝酒的事?那不过是他出钱我们卖酒的事。我不会和钱过不去,自家事自家管。但我也不会做昧着良心的钱。那件事,我不觉得我们做错了。”   苏槿时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   还以为叶娘会和她道歉,听完之后,才发现理都占在叶娘那边,自己竟是半点不占。她噗嗤笑出声来。   叶娘起身,“莫不是来打趣我的?好话歹话我都说了,你还不说事,便回去吧。往后……”   眼看着叶娘恼了,苏槿时截住她的话,“往后就靠叶婶娘酿陇酒了。”   叶娘一噎,疑惑地缓缓出声,“陇酒?”   “嗯。”苏槿时笑着道,“既是不能叫瑶酒,总得想个酒名儿。一时半会儿,没想个好的,走了神,倒叫叶婶娘误会了我的诚意,只好把勉强能用的拿出来,若是婶娘不满意,可以再换。”   一个酒名,对于她来说,就和一个人名亦或是旁人对她的称呼一样,无甚重要的,不论是伊伊还是时娘亦或是苏槿时,只要她知道是在叫她便好了。   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叶婶娘酿的是瑶酒,为何不能叫瑶酒?”   叶娘缓缓坐下,眉目间的神气渐渐淡去,“因为不正。”   她别过脸去,看向后院的方向。   仿佛能透过墙看到后院的酒窖,“瑶酒,传男不传女,需要男儿来酿。我酿了这么多年,总是太柔,少了些阳刚的烈性。”   苏槿时不懂酒,但明白了她家都不挂酒名的缘故,心底生出了几分敬意。   听着她惆怅的语调,顺势便道:“买主看上的便是叶婶娘卖的酒,与它是不是瑶酒无关。不是同一种更好了,叶婶娘的酒香清淡,柔和甘醇,初入口触感细腻,柔绵,如同女儿家的肌肤一般,沁入心脾,通体舒畅,偏又后劲十足,自醉其中不能自拨。便叫女儿香,往后传女不传男,如何?”   越说,她越觉得自己的这个主意妙极,原本没想到的一些东西涌入脑中,隐隐生出些期待来。   若是叶娘应下,她在感念他们帮助自己给予引路的时候,自己也能得些收益。   采~花送人,指间含香。   叶娘的眼亮了起来,难得地不好意思,“还是你们读书人家的会说话,夸起酒来都一套一套的,我就说不来,只知道正不正,好不好喝。”   苏槿时谦虚道:“这也不是我说的,买主的原话,我搬了过来。叶婶娘觉得可行否?”   “行吧。”叶娘见她并没有要翻那些旧事的意思,自也不再提,“总归你把名字都起了,也该说到底是什么生意了吧?”   她瞅着暗下来的天色,“再晚些,你得走夜路了。”   苏槿时这才把陈家要酒之事说予她听。   她听了之后却愁了眉眼,“生意是大生意。只是多大的肚装多少东西,我们怕是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的。”   苏槿时:“……”   说好的不会与银钱过不去的呢?   “叶婶娘可是家中存酒不够?”   若是这样,可是当真麻烦了。   “那到不是……”   苏槿时长松一口气,“那有什么做不了的?”   叶娘笑了,“到底是小丫头,不知看着简单的事情内里有多少麻烦。我平素喜爱酿酒,这两百坛酒能拿得出来,可是家中近日要出酒,出不了门。再说了,便是能出,我这就只有我与你叔两个人,运到昭县这么远的地方,生意还做是不做?几百坛酒,你知道要运多少趟吗?”   苏槿时默了默。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酒好却成日里愁销量了。   叶娘以为她明白了,起身送客,“你给婶娘带生意,婶娘谢你。不过,这件事情,就这么作罢,还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的好。若是要用酒,能记得来婶娘这里帮衬一二便好。”   苏槿时不动,“若是只叫婶娘酿酒,满仓叔还是原样看店呢?若是旁的事情都交给我,婶娘这生意,做是不做?”   音刚落,她又补充道:“往后,您这酒往外销的事,都交给我呢?”   “你?”几息之后,叶娘才从惊诧之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快莫要说笑了。你能有啥法子。”   “婶娘只说做是不做。三坛女儿香,我给婶娘一两银子。婶娘只管酿酒藏酒,旁的事情,都由我来解决,当然,我也不会白做,多得的钱,便是我的。如何?”   叶娘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三坛酒卖一两银子,她是想也没想过的。比起在林塘村里卖的要贵了十倍不止。   她正了神色,“你可是要用不正当的法子卖酒?”   “自是不会。我同婶娘一般,不做那些昧着良心的事。”   叶娘神色依旧未松,“那你要应我,我的酒不售赌场窖子。”   不是没有人来找过她谈大单的生意,出价高的,不过那几个地方。一坛酒从她这里出去,价格转眼便能翻上好几翻。   苏槿时亦不喜那两处地,能理解叶娘心里头的坚守,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又道:“我自不会往那些地方卖,但若是他们在酒楼里点了来喝,可算不得是我食言。”   叶娘敛眉颔首,也想不出拒绝的由头来。   眼见天色已经暗得难以远视,叶娘坚持让一直在院子里守着的林满仓送她回家,等人影完全见不着了,还一直保持着远望的姿势站了良久,直到林满仓回来,才回过神来,与他一同往屋里去,说着苏槿时与她商谈之事。   苏槿时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心情了,就好似是在冬日里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夏果,就好似身上的一股子力气终于有了去处。   可是在看到抱着东西站在院门处站着的小豆丁时,心里沉了一沉。   她快步走过去,院门未关紧,随着她靠近的脚步,能看到院里的几团黑影 。   苏槿言听到声音抬起眼来看她,在她到身边的时候,轻声道:“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跪着了。” 第32章   从苏槿言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跪着了,苏槿言也不知道缘由,便没有进去,留在外面观察着情况。   等到苏槿时也回来,已经过了两三刻钟了。   这段时间,那几个孩子一动不动,跪在那里,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离开,如果不是苏槿言非常确定跪在那里的是三个孩子,还会错认成三个石雕。   苏槿言有诸多猜测,不敢妄动,苏槿时却是明白这必然是苏父的手笔。   只有他能让三个孩子被这样对待还不反抗。   他们不是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是因为让责罚他们的是他们至亲至爱的父亲。   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一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苏槿时唇角绷得紧紧的。   快步朝院子里走了两步,马上又放缓了步子。   点亮院子里插着的火把,看到厨房里有明显生过火的痕迹,地上有山鸡毛和血,却不见了鸡,灶上摆着几只碗,栅栏大开,里面养着的都没了影。   气血冲到头顶,她反倒显得格外平静,   看到三个孩子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像三只委屈弱小又无助的奶猫儿。   苏槿时缓缓走过去,“你们犯了什么错?”   “我们没犯错!”霜霜一直憋着泪,看到阿姊便忍不住了,一面哭着一面道,“我们没犯错!”   “没犯错就起来!”苏槿时听到哭声,暴躁起来,厉声道,“哭什么?眼泪有用吗?没犯错就给我堂堂正正地站起来,挺直了脊梁!”   原来,自己不是平静,只是涌动的怒意没有找到一个爆发的出口。   长姊发这么大的脾气,三个孩子都呆住。   霜霜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   苏槿笙爬起来又摔了下去,被苏槿时扶了一把便就势抱住她的腿,把脸埋在她的腰际,哽着声唤她,“阿姊……”   那股黏腻劲儿,似乎想要直接挂到苏槿时身上。   屋里的苏轩听到动静向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听到苏槿时的话,顿住脚步,停了好一会儿。   没有人看到他变换的脸色。   总觉得,女儿那话似乎也是在斥自己。但又觉得,闺女闺女,养在闺中,哪里会知道朝堂之事,自也不知,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   等到打开门走出来的时候,面上已经只剩下作为父亲的威严了。   他等着苏槿时向自己行礼,可是女儿连看也没看向自己这边,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他开门的动静一般。   苏槿时蹲下给苏槿笙揉揉膝,问他,“告诉阿姊,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苏槿笙紧紧抿着唇,双眼无神地垂着,不再说一个字。   她扫了一眼还呆着的苏槿瑜和苏槿桅,“你们说。”   最终落到苏槿瑜的面上,“虎子。”   苏槿瑜这才反应过来,泄气地瘫坐在地上,“阿姊,我没用,我又没守住家里的东西。那个叫苏茂的又过来了,把东西都抢走了。”   苏槿瑜是几个弟弟孩子里最憨实的,平时眼巴巴地会拿自家的东西去送人博个笑脸,早在村长带头来他们这里劝说他们的那一次,他就知道了那些人和自己的辈分关系。   可他不似苏槿瑜那种会面上周旋的,实在叫不出那一声二伯来。   苏槿时还未说话,苏轩已经斥责出声,“孽障!那是你二伯,竟然直呼名讳,谁教你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女儿旁若无他地继续问:“他这回,带了多少人来抢?有没有抢人?你这些日子学了这么多东西都没能拦下一点半点?”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那是你二伯!”   苏槿时皱了皱眉头,不理他,语气一厉,“说!”   苏槿瑜垂着头,“就他一个……”   他看了一眼苏轩,“爹不许……”   苏槿时懂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平静,“没跪够?”   “够了够了!”霜霜终于反应过来,爬起来抱住了苏槿时的另一侧腿,“阿姊,我们没错,一点都不想跪。”   苏槿瑜犹豫了一下,也站了起来,“阿姊,我现在去抢回来。”   “我看你们谁敢?!”苏轩受不了被无视,“都反了天了!”   苏槿时笑了一下,“谁是我们的天?我们有谁可反的。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连爹爹也要帮着外人叫我们一家活不下去吗?”   她的笑声有些渗人,夹着初冬的凉意。   “你!”苏轩瞪着女儿,惊道:“是谁教的这样?是谁教的他们这样?”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秦婉,又将这个念头抹去。   秦婉与他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长大,而后成亲十几载,他对她是非常了解的,断不会教儿女们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生出这种违孝的想法。   眼看他就要说下让她跪下的话,苏槿时直直地跪下去。   膝盖猛然就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把苏轩后面的话震了回去,“娘亲弃我们而去,父亲对我们不管不教,还能有谁教的我们?”   “我是家中长姊,自然是我教的弟弟妹妹们!父亲要罚就罚我吧!但是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也不觉得他们做错了。我认罚,只是因为我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地要罚我,不顾是非对错。是了。在父亲的心里,大抵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卖不出去,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吧?”   一句句诛心之言如利刃刺向苏轩,苏轩抡起胳膊就要朝她的面上打去。   巴掌声响起,苏轩和苏槿时都惊住。   苏槿时眼中映着火焰,站起来,将替自己挨了一下的长弟,往后拉了一步,自己上前半步停在苏轩面前,仰首与他对视。   眼见弟弟挨打,心里有一瞬与父亲强杠上的懊恼,但开弓已然没有回头箭。   “而我……教我的是生活,是世道,是苏茂的贪婪,是亲戚邻友的虚伪,是父亲的逃避与懦弱,是母亲苦病缠~绵床榻却无能为力的冲击。你心心念念的兄弟姐妹,想要抢占能让你的儿女活下去的一切,断了你的儿女活下去的希望。你以为你活着,在他们的眼里,你早就死了,我们是他们可以随意啃食的香饽饽!”   苏轩抬起手来又要打她,却被人阻在半空,手上的力气,一点一点被卸去。   他的不堪被自己最看重的女儿撕开了摊在儿女们面前,他觉得难堪恼怒,恨不得马上就把她的嘴封上,可是儿女们的反应,看着他的目光,并不是吃惊长女的话,而是如同在防备一个随时会危害他们性命的坏人一般。   长女的比喻,又让他觉得心痛无力。   他想要抽出手,抽不动,才发现娘舅家的那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把桌子搬到了旁边,双手钳着他,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与之对视片刻,心里又是一惊。   这一瞬,他竟生出了自己的人生可笑,还不如几个孩子的失落感来。同时,也生出这几个孩子会和他疏远的担忧感来。   不过,转瞬,又把这种担忧撇开。   自己说到底是他们的父亲,斩不断的血亲,是自己生养了他们,哪里会结下什么仇怨,怎么可能疏远得了?   “你太让为父失望了。”苏轩看向苏槿时,另一只手指着霜霜,“如果不是她对她二伯不敬,咬伤了人,人家到家里来讨要公道,为父会需要向人赔罪?”   苏槿时余光扫向霜霜。   小丫头怯了一下,委屈道:“就是那天咬的……”   苏槿时了然,“是不该咬。太脏了。”   苏轩脸上神色放松下来,瞧瞧,长女还是讲道理的。   猛然间反应过来,光影下的脸变得扭曲,“你说什么?”   苏槿时垂眸,朝霜霜弯眼浅笑,眼中一片清润柔和,是对幼妹的,“霜霜被二伯抓住,要把她卖给人伢子,她很勇敢,小小的人儿知道反抗,不然,我已经失去妹妹了。”   她咬着“二伯”两个字,透着轻蔑和嫌恶,落在人耳里,比直接叫“苏茂”这两个字还叫人觉得无礼。她却并不在意。礼待,是给受得起的人的。   苏轩半晌没说话,这些字,分开来听,他每一个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却怎么也不懂了。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没认出来?”   听到这话,苏槿时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认出来会知道到这里来算账?   就算真没认出来,拐卖良家女就对了?   “爹是罚还是不罚。”   几乎没有停顿,“若是不罚,我便带着虎子去上药了。”   半点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情绪,拉着几个孩子进了自己的屋子。   苏轩孤人立在院中,身形单瘦,身影孤独落寞,心中五味,不知为何。环顾四周,隐隐生出孤家寡人独困囚笼之感。   “他到底是你们的血亲,怎么会做出这种泯灭良知的事来?”   他对着长女亮灯的窗口发问,却没有等来长女的回答。   幼女有阿姊在,胆儿又恢复了,趴在窗口的呛声道:“连爹都会一味偏心他,好似他才是你孩儿一般,他如何做不出这种事?”   听起来毫无逻辑,却让苏轩心里发凉发慌。   走近几步,终是停在门边,“好了。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做饭吧。”   苏槿时对着光才看清虎子肿起半边的脸上的指印,沉默着给他揉着药油。   听到苏轩的话,眼皮都未抬,轻声道,“纵是我们真做错了什么,要赔罪,也没得说都赔了去的道理。爹爹倒是认他为亲哥,没得了吃,还会得他一口施舍。我们几个,就只有饿肚子了。母亲在时,虽带着我们过得艰辛,却从未让我们饿过肚子。”   几个小的点头如捣蒜。   苏槿时按住憨憨地跟着弟弟妹妹一起点头的虎子,“你别动。”   虎子“哦”了一声,果然不再动了。只是一双眼睛瞟向门外,满眼写着赞同。   轻飘飘的话落到耳里,苏轩觉得脸上骤然挨了几个巴掌,火~辣辣地生疼。   “我……”他吐出一个音,却发现连虎子都收回了视线,顿时觉得似有什么卡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猛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霜霜跑到门边,看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回头道:“阿姊,爹爹生气地走了,会不会又去喝酒了?”   “不会。”她看向屋外,笃定回答。   林满仓那里,是不会再给他酒喝的。   她砸了赖老三酒肆的事情连不得怎么出门的叶娘都知道了,凶名在外,怕是也没有人敢赊酒给他喝了。   不过……   她收回视线,不知自己的父亲,要如何才能变回以前那样。   霜霜听阿姊这么说,便信了,不再想这个不像他们的父亲的父亲,捂着小肚皮期盼地看向苏槿时,“阿姊……我饿……” 第33章   苏轩出了院子,冲到苏茂家门外,敲响了门。   原本,他以为大半年过去了,苏茂亲自上门来寻他,说明再多的不安都会因为他们家安然度过了大半年而淡去,血脉相连的亲情在那里,割不掉,斩不断,就算他们对他有不满,也只是对他。不会对他的儿女们。   可是他的长女不会无的放矢,儿女们因着这件事对他的冷漠和疏远,如同一根尖刺插入心间,没入肉里,一碰便让他觉得呼吸不畅。   一路走来,细想之下,觉得纵是苏茂在理,也不该把他家中所有的吃食都拿走,连带着那只正在宰杀的山鸡。   纵是他满腹诗书,在事实面前还是无法反驳。   可门的那边原本还有影影约约的人声,在他敲门之后,便消失了。很快,连灯光也灭了。   苏轩心里凉了凉,“幼儿何辜?幼儿何辜?!”   眼瞅着进了别人兜里的东西拿不回来了,更是无颜回家。   行到林满仓门外,摸着袖囊里空空,心下一窘,还是敲响了门。   叶娘正欲吹灯,听着声音,生出疑惑,“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林满仓从被窝里钻出来,小心地把被角都压实,一面穿衣一面道:“我去看看就回,你先歇着。被子里已经暖了。”   叶娘板着脸道:“这才什么时候,便给我暖了被窝,等真的冬天来的时候,你要我怎么过?”   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斥责,带着丝丝甜味儿。   林满仓倒是急着穿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解释,“给你暖更热乎便是。你手脚也就在暑气重的时候才会有点暖,平日里都是凉的,大夫说了,这要好生养着才会慢慢好起来。”   叶娘绷不住了,瞋他一眼,笑道:“肉麻得紧。还不快去,别让人久等了。”   林满仓这才知道自家媳妇儿不是真的不高兴,答应了一声,便往前院去了。   叶娘失笑,没有先睡,而是翻出酒方来琢磨怎样修改能让女儿香更近一步。   今日与那小丫头聊了片刻,福至心灵,有了自己以往都不曾想过的方向。   听到外边人的说话声,眉头微微一蹙,放下手中的酒方透过门缝往外看。   林满仓瞧见外面的人便变了脸,“苏三哥,怎么是你?”   苏轩局促道:“我想喝两杯。”   “不行。天都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家吧。”他心里知道不能再把酒卖给苏轩,可是也不好直接拒绝,“三嫂子不在了,家里孩子赚点钱不容易,你可别往我这里送了。我收得良心不安。”   现在他们家才和苏槿时谈成了一笔生意,按叶娘的说法,那丫头弄不好就是他们家的财神爷了,不能为了几个铜板的酒就把那丫头得罪了。   他劝得真诚,没有要刺苏轩的意思,苏轩还是被他刺得心里难受,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扒着门说什么也不愿意走。   林满仓急了,“苏三哥,你就饶了我们吧,我们就靠卖酒糊个口,别弄得我们连个营生做不成啊。”   苏轩抓着他话里的漏洞不放,“你既是做的卖酒营生,我买你卖,为何不情不愿,还要说我让你做不成营生,我可曾短过你酒钱?”   林满仓马上就要把苏槿时砸了赖老三的地儿的事拿出来说了,却听到屋里的女人开腔了。   “你不曾短过,那也不是回回都是你给的。”   叶娘一开腔就不会给人留脸面,林满仓自觉地闭上了嘴。   “苏三嫂子在的时候,每每你喝到没钱了,还要喝,抱着我们的酒坛子不撒手,不给你喝你便要闹,我们怜你心情烦闷,加上知道你也不是真的没钱,才由着你喝。每每都是苏三嫂子或是苏小娘子过来给你结了酒钱,又花钱雇我家夫郎背你回去。堂堂三尺男儿,却这般作态,我身为女人都替你觉得臊。”   “你不过就是做生意,我家中如何是我家中的事,与你何干?”   苏轩面对家中亲戚的时候,闷闷不吭声,面对外人的时候,依旧还有几分锋芒,“你说得自己站在道德的至高之位,说到底,不过是商人重利,嫌我捉襟见肘,便不想卖与我。不然,早先又为何要卖?”   “以往与我无干,往后却是与我有干的。我叶娘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你且记着,从今往后,我家的女儿香,不卖予你。便是你给千金一坛,我也不卖!”   苏轩听到不卖酒给自己了,脑袋发嗡,“我好歹也是有过功名的人……”   “有功名又怎么样?没担当没责任心。累死了妻子又要卖女。你在赖老三那里醉成烂泥的时候,时娘却带着弟弟妹妹在山里找食。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满村人见了没有不害怕的。现在她的名声传出去了,以后如何嫁人?谁家敢要这么凶的媳妇儿?”   叶娘骂起了劲,都不带喘气的,“你个当爹的,只顾着自己肚里的半两黄汤,没个划算,还指着谁都给你个状元面子。只怕你肚里的那些文墨早就馊了!我呸!”   林满仓适时地关门,提起气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娘还在拉扯着嗓子,“你要是没那能力养孩子,又不爱惜他们,便把他们过继到我们家来。穷是穷了点,也识不得几个字,却不会叫他们受那般罪,更不会卖了他们!”   林满仓回屋关上门,劝慰叶娘,“你也别恼,苏三哥想必只是一时糊涂。”   叶娘扫了他一眼,面上仍有怒容,“一时是多久?一刻两刻,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一辈子?!”   她长吐出一口气,“你知道的,我恨极了这样的糊涂人。”   “消消气,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别人家的孩子。”   林满仓这话刚好刺在了叶娘的痛处,“我们家馋了这么久的孩子,连个影都不见,他们家倒好,白得了这么多孩子不知道爱惜。你不知道,我今日离近了见着时娘那孩子,打心眼里心疼她。”   “你和伊伊倒是投缘。”   叶娘顿了顿,神色柔和下来,“你一直是叫她伊伊的吗?”   她没有等林满仓的回答又道:“原本,我以为她这样经历的孩子会是苦着脸,怨气十足,到我们这里来瞎掰扯的,没想到今日见着那孩子,精神气十足,眼睛里清亮亮的,沉得住,愣是等我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才说出自己的打算。”   她抬眼,“我还当她会记恨我们卖酒给她父亲的事,没想到小瞧了她的肚量。”   含媚的眼里浮出一点笑意,“若是我猜得没错,她感念着你那日为她母亲装棺,所以才会给咱们带来生意。这样的孩子,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简直与她性子相投,太合她心意了。   说到末了,想到她的处境,化为一声长叹。   倒是真想把她过继过来的……   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解了衣钻入被窝里,果然暖暖的,连带着心里都暖了起来。   那孩子的凶悍名声,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了,又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生生被耽误着。   林满仓吃起飞醋来,“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心里只有她了,为她发那么大的火。她再可怜,也还有个状元爹。状元爹自然会有法子的。”   叶娘眉头一挑,火气又上来了,“白瞎了他个状元,我是瞧不上他的。在我看来,他还不如你。踏实勤奋,性子好,还会疼屋里人。”   “那我们自己生个娃娃自己好好疼,我们的娃娃,一定不会像伊伊那么可怜的……”   这里一室春暖。   他们谈论的人却歪坐在陇子江边,不紧不慢地生着火。   家里没了吃食,河里还有。   这会儿蟹儿鱼儿都正肥着,只是夜里不视物不清,难以捕捞。   苏槿瑜早就饿了,卷着裤角管儿站在河里叉鱼,霜霜则举着火把站在河边,一会指这儿,一会儿指那儿的。   苏槿笙坐在苏槿时的身边,抓着她的衣摆。从见着她到现在,寸步未离,除了唤过一声“阿姊”之外,一字未吐。   苏槿言走到河边,看了她一眼,又走回来,蹲到她身边,小声地道:“我带了药油,给你揉腿?”   苏槿时诧异了一下,看到身边苏槿笙担忧的视线,揉了揉他的头,弯着眉眼笑开,“我的腿没事。”   苏槿言不信,“真不揉?”   苏槿时将视线转到他的面上,声音如夜里的水波一般柔和,“你买的东西很好用,正好用上了。”   苏槿言:“……”   好吧,暂且信了。   走到河边坐着自顾自地忙起来。   苏槿笙的视线跟着他的身影移动。   苏槿时半抱着他,“饿了?”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苏槿时看懂了,他这是饿了,又告诉她没有关系。   “你想要吃鱼还是蟹还是别的?”   她想,这下,这孩子总该开口说话了吧。   结果瞧见他抿了抿唇,从她的袖囊里掏出了一枚双鱼玉佩来。   苏槿时:“……”   糟了!病情加重了。   她从他手里收回玉佩,循循善诱,“阿姊知道你想吃鱼还不行,你得去让槿瑜和槿言知道。他们可看不懂你的意思,你得到他们身边去,说出来。”   苏槿笙巴巴地看着她。   苏槿时摇了摇头,“阿姊不想去了。阿姊累了。就想在这里坐着歇歇。你去帮阿姊连阿姊的那一份也说了,好不好?”   苏槿笙惊慌地抓紧她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槿时哑然失笑,“放心,阿姊只是单纯的累了,和娘亲的累不一样。我就坐在这里,你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和他们说完,就回来。不过一句话的时间。我一直看着你,好不好?”   她好说歹说,苏槿笙终于答应下来,一步三回头地朝河边走去。   确定阿姊一直都看着自己,这才小跑着到河边,看了一眼插了许久都没有插到鱼的长兄,又看了一眼还在编着什么的苏槿言,果然把话和苏槿言说了一遍,确定他听到了,就跑回去,扑入苏槿时怀里,仰脸朝苏槿时淡淡地笑着。   阿姊真的没骗他。真好。   苏槿言回头看到这一幕,碰到苏槿时看过来的视线,心下了然。   大步走回去,抓着苏槿笙的胳膊,“张口就来食,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苏槿笙茫然地眨眨眼,看向他,听得他蛊惑一般地道:“难道,你就不想让你阿姊吃到你亲自捞上来的鱼?她待你可是顶顶好的。”   见他神色松动又有些不安,不由分说地便把他拉起,霸道地把刚做好的捞网塞给他,“走,我带你去捞鱼,保证你很快就能捞到!”   转身时,一个瓷瓶飞入苏槿时怀里。   后者垂眸轻笑,在光影里揉腿,抬眼瞧见苏槿言细致地教苏槿笙,听到苏槿笙难得地发出了笑声。 第34章   第二天,苏槿时醒来时,阳光已经从隔着窗纸照了进来。   她看着屋顶,失了一会儿神,想到昨夜里的笑声,扬了扬唇。   一动腿,感觉到膝盖上的疼,笑容便又停住。   取出药油来一下一下地抹着,昨夜的失望感又冒了出来。   最让她觉得心寒的,是父亲打向长弟的那一巴掌。原本是要落到她脸上的。   自小到大父亲都把她疼成了掌心的珍宝,从未对她动过手,如今,却是为了苏茂对她动手了。   难道,在父亲的心里,苏茂要比他们更重要?   父亲对苏茂那些人或许有感情,她却是没有的。   她很小便随着父母进京,对于家乡的许多人都记不清了。回乡之时,对家乡亲戚邻友们的期待也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消磨殆尽。   可她对她的弟弟妹妹们有感情。她不想让自己受委屈,也见不得与她贴着心的人儿受委屈。   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昨日苏槿言花光了一半的钱,她也不遑多让,买了许多布料与棉花,所剩无几。   垂眸坐了一会儿,飞速在心里定下一个赚钱的计划,这才起身穿衣梳发。   她已经十三,只是连她自己都忘了那一天是自己的生辰,若不是日渐展开的身形提醒她,她也不会往岁数上去想。   若是在京城,她这会儿应该待嫁,做着自己出嫁的针线了。最多两年,便要进入高门红墙。   从京城离开的时候,她还因为那高门红墙里的冷漠凉薄置了气,想要瞧见那人生出悔意。   可经过昨夜一场,她忽就淡了嫁人的心。   若是嫁得那样凉薄的人,亦或是如母亲一般嫁予自己的父亲那样的人,倒不如专注于自己喜欢做的事。   嗯……   她现在喜欢上了怀里揣着钱袋子的感觉。   走到院中,苏槿瑜正挑了水回来,怀里抱着一只编得精致的竹篓,“阿姊,又有人给我们送豆子来了。”   他把竹篓放到桌上,“谁这么好,总是给我们送东西,不是药就是花,现在又连送了几天的豆子了。幸好阿姊把之前的豆子都放到了地窖里,这才没有被抢走。”   感觉到异样,偏了偏头,“阿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地瓜啊?”   听到动静的苏轩推开窗轻咳一声,有些期待。   这可是他昨天晚上忙了许久才找回来的地瓜,手指都磨破了,孩子们应当会很感动吧。   苏槿时目光顿了顿,猜了个大概,“这不是地瓜,是菊薯。长得和地瓜有些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洗净了去皮直接吃,嘎嘣脆,甜甜的,还带着土香。不过吃了这个,便不能吃糖。”   “吃了会如何?”豆子不能直接吃,这个能直接吃,可自己刚刚才吃了阿姊给他们带回来的糖……   苏槿时背过对着主屋的窗户,“听说便和那日槿笙相似。具体会如何,我也不知。到底,我是惜命的,没有神农尝百草的魄力。”   她半开玩笑,苏槿瑜却听得认真,惊得马上把它丢开,“哎呀!幸好有阿姊,要不然我贪嘴吃了就要没命了。阿姊知道得真多。”   苏槿时笑了笑,“你若是愿意多看些书,也会知道许多东西。”   看书啊……苏槿瑜苦了脸。   苏槿时又道:“不过,这个东西,倒不是书上看来的,是翁婆婆教的。你若是得闲,可以说去老槐树下的破屋子里找翁婆婆。她懂的,比我多多了。”   便是她未想到的东西,翁婆婆也想到了,还为她寻来了。   今日还要进城,她让苏槿瑜把这半篓豆子放进地窖里,上了锁,又将自己房门挂上锁,这才放心出门。   苏轩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往自己这里看过一眼,眼里的期盼一点一点淡下去。   院里无人,他走到桌边,看着桌上的果子,心中懊恼。   自小,他先有母亲照料,后来又有舅舅家照看,秦婉伴了他三十几年,他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是科举科举,生活里的琐事,鲜少接触,却没想到想去给孩子们挖个地瓜还能挖出个笑话来,差点出事。   苏槿瑜从厨房里钻出来,看到苏轩手里拿着菊薯,惊得忘记了自己挨打的事,忙阻止,“爹!这个是菊薯,不是地瓜,可以吃,但是不能和糖一起吃的!你吃了阿姊带回来的糖了吗?”   苏轩自然是没吃的,连糖影都没见着。   面色发僵地瞧着手里的东西,听得长子木头木脑地发问,“爹!你手指怎么受伤了?怎么沾了这么多土?”   他恍然,睁大了眼睛,“啊!爹!这些菊薯是你挖回来的吗?太厉害了,能挖到这么神奇的东西!是不是很难找,所以才挖到这么几个?”   苏槿瑜这么问,便真的是这么想的,表达的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落到苏轩的耳中,却只觉得越发难堪。   原本想让儿女感念自己的心意,也想证明自己不是如叶娘所说的养不了孩子无心管他们,还故意没有收拾手上的伤,却没想到长女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让自己连卖可怜的机会都没有。   手里的菊薯如同烫手的山芋一般,却又不舍得抛下。   “爹啊!”   他听到幼女的声音,抬眼看过去,看到幼女身后的幼子冷漠的目光,心里头一惊。连忙转脸看向幼女。   霜霜拿起菊薯看了看,咂巴一下嘴,“这个我认得,为不像上次一样费用采了菌子回来却害弟弟中毒,我特意跟着阿姊学了认东西。为了不让弟弟乱吃,阿姊也教了。这个东西,在上山的路上就有许多,一拔一大把……”   手里的菊薯“呯”地一声落下,苏轩再也听不下去了,踉跄着夺门而出。   可笑他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这世间少有的博学之人,却与五岁稚儿犯下相似的错误。   伊伊先前说是谁教她的来着?   老槐树下的破屋里的翁婆婆?   翁婆婆……   霜霜看着他的身影顿了顿,笑出声来,在两个哥哥的目光下,敛了笑,“你们可别心疼他,他打大兄的时候有心疼过吗?不让弟弟读书的时候有心疼过吗?骂我们让我们跪那么久的时候,有心疼过吗?把我们的吃的都拿来讨好坏人的时候,有心疼过吗?要不是有阿姊,我们现在都饿了一~夜了,膝盖到现在还疼。”   苏槿笙看着她,希望她把称呼改过来,他明明是哥哥,却总被她称之为妹妹。   霜霜瞪他一眼,“别不服气,我说的不对吗?昨日阿姊进城,可是把言哥哥一起带走了的,放心把我们托付给他照顾,今日却把言哥哥留下来保护我们了。阿姊都不信他了!”   苏槿瑜耷拉下眼角,情绪可见地低落下去,“那到底是爹爹……”   霜霜气得恨不得去拧他的耳朵,奈何她人小,够不着,“他哪里是我们的爹爹?我们的爹爹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他只是和我们的爹长得像的人!如果随便拉一个长得像的就能叫爹,那我们是不是随便拉一个和娘长得像的人回来就能管她叫娘,是不是随便见着一个和阿姊长得像的人,就能管她叫阿姊,跟着她走?”   “那哪能?!”   苏槿瑜吸了吸鼻子,“假的就是假的。”   说着,他提了扁担和水桶,失落地转身出去。   霜霜骂出来了,也似乎得到了长兄的认可,心里却没有以为的那般高兴。   转身看向苏槿笙,“弟弟,我说得不对吗?”   在苏槿笙逐渐变得深沉的目光下,霜霜心心肝颤了一下,改口道,“二哥!”   苏槿笙收回视线,老生吐气一般转身回屋。   算了,不指望妹妹能和阿姊一样懂他了。   霜霜看向倒挂在屋檐上的苏槿言,“言哥哥,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呢!”   稚气的脸上,却又一双带着恨意的眼。   苏槿言抱胸看她一眼,语气凉凉的,“真没了他,你们就真的成绝户了。伊伊年龄不够,想要护养你们,站不住脚,到那个时候,族中谁都能卖了你们。你们几个,就难在一起了。”   他闭了闭眼,身上戾气难掩。   说完这一番话,便翻身落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槿时这时已经在去昭县的路上。   昨日虽然拒了那一群人,却听了那些人的故事,把他们的不易记在心里,也留下了他们的地址。   她做不到收留他们,但发现了门路,自然愿意优先选择那些对自己怀有善意的人。   待到了他们的住处,苏槿时才知道他们的处境比起自己以为的还要差上很多。   她到的时候,大壮和六子都不在,但是昨日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在给满院子的人分吃的。   院子里就待了十几人,每一个人的碗里都捧了一只小碗,巴巴地瞅着小姑娘,希望她的勺能稳一点,不要在空中抖落一滴半滴出来。   苏槿时隔了几步看着,竟一时分不清这是水还是米汤还是粥。   小姑娘见着她,高兴地放下勺想要走过来,被一群或大或小的孩子缠住,便从厨房里叫了人出来替她。   替她的姑娘也是昨日里见过苏槿时的,愣了一愣,便接下了活计。   苏槿时瞧着小姑娘走到自己面前,叫了自己一声“阿姊”,才想起来她叫二妞。   她是山摇村的人,父亲爱赌,把她卖了,如同她的姐姐大妞一般。这一次运气好,被苏槿时姐弟顺带救了出来,知道即便回了家,也不过是再次被卖的命运,便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了。   苏槿时不收留她,大壮便留下了她。   她欢喜又局促地擦了擦手,“阿姊怎么来了?大壮他们出去找吃了的。这会儿不在。我使个人去寻他们回来。”   被一个比自己略大的姑娘叫阿姊,苏槿时略有不自在,随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满屋的或大或小的人身上。   “这么多人,就等着他们两个去找吃的?”   “这……”二妞有些尴尬,“活计不好找。大壮他们也不是每天都能找着活的……不过,比起总是要担心被卖掉的日子来说,这已经好了太多了。”   苏槿时的目光落到几个熟悉的人的面上,顿了顿,转身往外行去,“你们用食,我去外边等他们。”   二妞连忙跟了出去,陪在她身边。   苏槿时沉默了一会儿,“你进去用食吧,不必陪我。”   二妞犹豫着,还是开口,“你是不是答应收留我们了?我们虽然人多,却都很乖的……”   苏槿时抬眼看向过去,在她的目光下,二妞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咬住了唇。   苏槿时的目光微微移开,看到朝她跑过来的大壮和六子等人。   与他们打了招呼,直接道明来意,声音轻轻的,末了,提醒他,“若是被我发现手脚不干净,或是有什么纰漏,以后便不会再想着你们。”   她知道他们的难处,却并认同他们去招惹无辜的做法。   二妞不明白苏槿时怎么会说出这样扎心窝子的话来,正要开口调和几句,便见大壮和六子都正了神色,“那次是我们不对,往后跟着你,我们一定会管好自己的手!”   苏槿时:“……”   她没有让他们跟着自己吧……   不过她到底没有在这个时候说出拒绝的话来打击他们,预给了他们运酒的部分工钱,让他们能缓解眼下的困顿。   回程的路上想了想,脚步轻快起来。   其实能有这么一群人帮着她也是不错的。   眼下,她还养不起那么多的人,以后呢?   那可是说不准的。 第35章   有了大壮和六子运酒,苏槿时只需要偶尔去看一看,余下的时间便又空了出来,一面把过冬的衣物赶制出来,一面和弟弟们合伙把地窖里的石磨搬出来固定,让那一篓篓的黄豆发挥用处。   看着几个孩子忙成一团,推磨的推磨,舀豆的舀豆,拨豆的拨豆……   他们乐呵呵的,自己却半点插不上手,苏轩心里颇不是滋味。这与十几年前自己温习,抬眼见着妻女在院晨嬉闹的场景时的温馨感觉不同……   一连几天,他端坐在窗前,亦或是主屋门口,亦或是院子里,琢磨着只要孩子们朝自己撒个娇认个错,他就借坡下驴。   却不想他们默契得仿佛家里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如果不是他们做饭食时会做他的这一份,饭食上桌了,长子也会来叫他用饭,他险些要以为家里的真的不要他了。   恐慌来自于未知。这种恐慌,比他离开京城时的感觉更甚,只是这几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是他们的父亲,为什么连他们也要对自己这么冷漠了。   一直到第五天,他终于端不住了,主动走到孩子们的身边,轻轻地咳了一声。   无人理他。   他加重调,又咳了一声。   孩子们的笑声说话声把他的声音盖住了,还是无人理他。   他用尽力咳了几声,这下可好,收不住了,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孩子都瞧着他。   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欢喜,只感觉到了他们的漠然,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小丑,努力想要展示自己让人欢喜的一面,却总是显得笨拙与格格不入。   苏槿时放下手中的针线,“您是病了?嗓子不适?”   她说着起身,往厨房里去。   院子里凝滞的气氛总算重新劝了起来。   苏轩“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看向抱着书本看着自己的幼子,“来,为父来考考你的功课。”   苏槿笙防备地后退一步,眼里的怀疑刺得苏轩心里一疼。   不自觉地缓缓后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瞬,他突然间感觉到,他的孩子们并不需要他这个父亲。他的存在,于这个家似乎是多余的。   厨房里熬煮的豆浆差点火候,苏槿时等了等,盛一碗,往里面撒了点糖,等到出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又恢复了热闹,只是不见苏轩的身影。   她无暇多想,因着贪吃的霜霜已经循着味儿过来了。   好在豆浆有整整一锅,便是让他们喝到肚皮圆滚滚,也还有大半锅。   苏槿言难得有被撑到的感觉,眯着眼睛意犹未尽地看向苏槿时,似乎在问她一下子弄这么多吃的,是不是怕他饭量大,吃不饱。   苏槿时坐在他身边,摇动着碗里的豆浆,“豆子磨出浆来,沉出豆腐,滤出渣,浆可饮,渣可成饼,豆腐可入菜,价格还不低。我爹那几个兄弟姐妹,好几个都是靠这个营生。我为何做不得?”   她偏转头,看向苏槿言,笑了一笑,温柔里带点讥诮,“说起来,这村里原本卖豆腐的人家,姓秦。”   也是因着看到了那张残缺的豆腐方,收到了每日半篓的黄豆,想起了地窖里的石磨,恍惚忆起幼时见着母亲推磨她跟在后面的场景,这才去向翁婆婆和叶娘夫妇打听了一番。   苏槿言略为失望地撇了一下嘴,随后好事的眼里露出玩味的光来,他就知道,这个人和他一样,睚眦必报。   苏槿时敲了敲他略似鹰钩的鼻头,笑了,“听说,苏茂家遭狐狸了?损失惨重。”   这样的季节,在这里,怎么可能会有狐狸出没?还数量不少,将他家中养的鸡鸭和兔子都咬了个尽。   想到苏槿言那一手打活物的本事,不往他身上怀疑都难。   鼻间沾着她指尖上的豆香,苏槿言瞧着她青葱一般的手指,眸光微微和暗沉,眼看她的手就要收回,鬼使神差地抓住,“以后,不许你这样敲人鼻头。”   苏槿时一愣,以为是他觉得受到了冒犯,从善如流,“好的,以后不这般敲你鼻头。”   又揶揄他,“这般好看的鼻头莫不是面捏的?动不得?”   苏槿言抓着她的手,心念一动,“有多好看?比季仲的还好看吗?”   苏槿时:“……”   这孩子还这么小,怎么就想起和季公子比去了?   沉默了一下,还是认真地回答他,“你还小,若是长到他这般年纪,一定不比他的相貌差。不过你们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苏槿言垂下眸,不知对这样的答案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忽俯首在他的指尖蹭了蹭,鼻尖鼻留到她的掌心,瓮声瓮气的,似不安又委屈的小兽,“别人的鼻头再好看,你也不能敲别人的,弄不好就是面捏的,敲坏了不好。我的不是,给你敲。”   他一口气说完,便放松了下来,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对方的答应,复又提起了心,抬眼看向苏槿时,见后者一脸的一言难尽,好半天,憋出一句话,“豆豆,你的男女大防呢?”   苏槿言:“……”   我和篓子里装的东西长得像?你是认真的?!   ……   翁婆婆回家看到家中坐着的人,先打量了一圈小姑娘面上的神色,才放怀里的小猫儿去自己玩耍,缓缓走过来,“又没有急事,怎的老是往我这疯婆子这里跑?叫人瞧见了,要说闲话的。”   苏槿时已经把翁婆婆的态度摸了个透,处起来得心应手。   她知道对方不是不欢迎自己,而是处处为自己着想,便是听到对方说出逐客的话来,也不觉得生气。   “翁婆婆。”笑着问候她一声,“那般说您的人,要么就是蠢钝的,要么就是歹毒的。信的便是没头脑的。婆婆以为,伊伊是哪一类?”   也不等翁婆婆回答,将篮里的东西取出来,“给婆婆做了件冬衣,婆婆且试试合不合身,若是需要小改,立马便改了。若是差得多,我便记了尺寸,拿回去再改。”   即便翁婆婆先前不许她量身,她还是按着自己目测的做了一件。   “这是新熬出来的豆浆,用您送来的黄豆弄的,还暖着,婆婆喝了也能暖暖身。”   每日会为他们做这样的事,又不愿意露面的,只有翁婆婆了。   她心知肚明。   翁婆婆有意与他们划分清界线,她平日时便不与人提及,可也并不妨碍她想与之亲近的心。   倒出一碗副将来递出,久久未见着对方接碗,她疑惑抬眼,“翁婆婆?”   翁婆婆的目光落在冬衣上,视线散开。   在她的呼唤下,重新有了焦距,接过她手里的碗喝了一口,“不错。”   复又将碗放下,“我已经喝过了。衣服不用试,一定合身。你快些回去。”   苏槿时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翁婆婆看起来不欲与她多言,便站起来,踌躇着向外走。   翁婆婆见她走许久,一步都不曾走出去,扫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苏槿时扬起唇来,“我不知怎样的豆腐算得上好,怎样的算得上差,等做好了,我拿来给婆婆瞧,婆婆觉得好,我再拿去卖,可好?”   翁婆婆低笑一声,“鬼灵精。”   苏槿时知道自己故意寻由头来和她亲近的心被她识破,也不觉得尴尬,见她并不反感,用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她,“婆婆,好不好?”   “行吧。”翁婆婆若有所思地道,“也不知如今的豆腐,还能不能有婉娘做的那般好。老身也十几年不曾吃到过了。”   苏槿时喉头哽了哽。   莫说是翁婆婆,便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也只在很小的时候,才吃过秦婉制出的豆腐来。如今,早已忘了具体的滋味。   另一边,苏轩魂不守舍地在村道上游荡。   过了大半年了,村里的人对他已经没了之前的避如蛇蝎的惊恐模样,却还是会在遇着他的时候绕道而行。区别只在于以前更明显激烈一些,还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目光   “咦?这不是苏状元吗?”   苏轩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比自己年岁稍长的妇人关切地朝自己走来。   顿时心情大好,露出笑脸来,只是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尴尬地迟迟未开口,等着她自行介绍。   听她几句话不离东家儿郎西家女,又总把苏槿时挂在嘴边,苏轩的脸色越来越僵,也反应了过来,这个人不是对他有善意,而是打起了他长女的主意。   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我家伊伊还小。不急着说亲。”   满腔的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秦婶子顿了顿,脸上依旧端着笑意,却带着一点轻蔑,“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果然是真的。若是婉娘还在,此时也当为伊伊的亲事着急了。女子八岁起议亲,十三四岁该准备着嫁人了。到了十五岁,便该成新妇。十七八岁便该做娘了!若是到那个时候都还没嫁出去,便是老姑娘了,谁不会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她刚说到这,便被苏轩呛声打断,“我家伊伊好着呢!若是没嫁人,定是还没遇着配得上她的人,如何会是她问题?若是她一生未嫁,那也只是这世间无能配得上他的男子!”   秦婶子诧异了一下,正了正神色,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便是她再好,也敌不过丧妇长女的名声。如今你的名声不太好,婉娘又没了,她还被人说得凶悍,趁着还没有传到别村去,给她及时定个亲才是正经。真等名声传了出去。便是好儿郎也要被吓住。你倒是疼女儿,你个做爹的能养她一辈子?要是她有个娘替她操持,我也犯不着来上这份心!”   养女儿一辈子的话,刺到了苏轩心里。   一张俊脸黑沉下来,“那便不劳你费心了。我观这十里八乡的,就没有能配得上我家伊伊的。”   秦婶子梗了梗,“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不与你计较。哪天要是瞧上了谁家的儿郎,大可以来找我秦婶子。天下的好姻缘,就没有我说不成的。”   苏轩甩袖前行,“既是有这能耐,这么急着上心做什么?”   一句话把秦婶子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好一会儿,她才重重地“呸”了一声,“白瞎了一个状元名,读了这么多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拎不清的!” 第36章   苏轩受不得旁人说道长女的不是,却也把几句话听进去了。怒气消散一些之后,便忧愁起来。   倒不是忧愁女儿因为秦婉的去世受人偏见,而是当真觉得这十里八乡的无人堪配。   想来女儿在京城也曾订过亲,将女儿许给那样王侯之家,都是不情不愿的,不过那家家世及儿郎是个好的,女儿自己也点了头的。   说到底,是他连累了女儿,那般的罪名之下,谁都不想和他们家再扯上关系。   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过分,越发浓郁的愧疚让他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   正当他苦闷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听得有人唤他。   抬眼,见着自家大哥堆着笑朝自己走来。   回乡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见着血亲对自己露出这样和善的神色,和善得不真实。   苏江走到他面前,笑他,“怎么了?当了官回来,就不认得大哥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总归是你的大哥,伊伊他们的大伯的。”   说到最后,他板起脸,端起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来,“先前以为你当了官,和我们不一样了,便是瞧着你回来,也不敢去与你套近乎,省得叫人以为我们这些穷亲戚想要攀附些什么。我这个做大哥的,是一家之主,在你面前,是给你做主呢,还是不给你做主呢?”   他说得倒并不是多么的情真意切,只是苏轩乍然听到这样一番话,心里大为触动,只当自己误解了亲人对他的疏离,雾气迷了眼,看不清面前的人的神色。   “大哥,婉娘……到底是怎么没的?”在儿女面前,他没有勇气再提秦婉。   这样的问题,苏江自然也答不上来。   可并不妨碍苏江借着这个由头把把邀去家里。   半坛黄汤下肚,苏轩已经哭成了个没人要的孩子。   苏江也懒地再装脸色了,“老三,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也不给几个孩子划算划算,没了女人,就不能再找一个?”   ……   苏轩醒来时天色已晚,苏江不知去向,倒是金氏指使着儿媳在干活。   苏轩叫了几声“大哥”,无人答应,偏金氏指使完儿媳后,便回了屋。他总不好追到大哥大嫂的屋里去问,见无人搭理自己,便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这会儿酒劲还在。   出了门凉风一吹,打了个哆嗦,顿时觉得后心都拔凉拔凉的。   行到家门外酒醒了大半,突然觉得不该一身酒气出现在孩子们面前。恨不得有隐身术叫别人瞧不见他,急步进门便将自己关进了房。   院里的说笑声安静了下来,苏槿瑜刚叫他一声,后面的话便卡在喉咙里。   半晌,他闷闷地道:“阿姊,爹爹是不是生气了?”   霜霜撇嘴,“怕是又去喝酒了吧?阿姊,赶紧去瞧瞧钱罐子里的钱少了没。”   苏槿时眸光动了动,往她的碗里倒了一勺炒豆渣,“好好吃饭。”   她自是也闻到了酒味的,可如今家中银钱不多,她随身带着,自是不可能叫父亲得了去的。是在哪里赊了账不成?   带着这样的念头,苏槿时一~夜不曾好眠。   早上醒来对着屋顶看了片刻,起身走到主屋,却见主屋门大开,地上零零的水渍如会绽开的桃金娘花。   屋里被刻意清理过,桌上摆着几簇散发着淡香的杂花,将酒气掩得几不可闻,只是屋里无人。   “伊伊。”苏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们好好谈谈。”   苏槿时转身抬头,父亲散着发,眼里却有了点淡淡的精神气,发尖还淌着水,沾湿了外袍,他却浑不在意。   他朝身上嗅了嗅,确定闻不到酒气了,松了一口气,忐忑地看向长女。   “好。”苏槿时答应下来。   正好,她也想与他好好谈谈。   不过原本想好的开头,似乎派不上用场。   父女俩对坐着沉默好一会儿,在苏槿时站起身来时,苏轩急忙开口,“别忙着走,我有话说。”   苏槿时瞧着他局促的模样,心中五味混杂,“您的发还是湿的,该早些擦干。如今天凉,便是现下受得住,也会在身体里留下隐患。”   她取了棉布,给他轻轻地拭着发,声音也是轻轻的,“爹爹有什么话便说吧,女儿听着呢。”   至于会不会听,便看他说的是什么了。   苏轩看不到女儿的神色,只听到声音,轻柔如细绒,让他原本就被五分愧疚五分为人父的威严占据着的心失了平衡。   他垂着眸,掩去眼里翻涌的神色,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伊伊,你回京城吧。”   “什么?”苏槿时听到他语气里的颤抖,手顿了顿,复又继续为他擦发,动作轻柔了些,“我们一家能回京城了吗?好呀。那几个人,都盼着回去呢。”   苏轩没有马上接话,她也没催,仔细地把他的发擦干,看到衣上的水渍似乎没有快干的迹象,拿着棉巾出去。   “伊伊!你回京城吧!”   苏轩叫住她,语气比刚才更急切。   苏槿时回头微笑,“一个人回去,多孤单?”   苏轩愣了愣,而后笑了。   他觉得难堪又揪心的话未说出来,女儿就已经明白了,既是已经心知肚明了,他也不必扭捏着谨慎着不知要如何措词。   看到女儿进来,不舍地盯着她的面容,“获罪的是为父,与你无干。泽明是个好的,人是冷一点,但待你素来与待常人不同。他又是次子,与爵位无干,不会计较那许多。你回京去寻他,改名换姓……”   “改名换姓?”苏槿时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迫得苏轩尴尬地收了音。   她抬起眼,看向苏轩的方向,秋水般的眸子里染上一层雾气,“爹是要把女儿赶出去,是为着先前的事来惩罚我吗?”   “这……”原本自己是为女儿着想的,偏偏在女儿问出这样的话来之后,生出古怪的感觉来,好似当真是要把她赶出去一般,“你怎么会有这般的想法?”   苏槿时呼出一口气,放松道:“既然不是惩罚,不是要将我赶出去,那我便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不去。”   她将新衣塞到苏轩怀里,往外走,“父亲衣裳湿了,先换一换。有话,我们一会儿再说。”   关门时,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停。   父亲消减了许多,身上的长袍已然不合身了。也不知新的尺寸是否合适。   苏轩摸着舒服的衣料,久久未动。   其实这样的衣料比起他在京城里的时候穿的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但女儿针黼好,在他的衣襕边绣上了傲立的青松暗纹,在光影下能见出不同来,却不显眼,低调的矜贵。   若是可以说,这样的女儿,他真想一直养在身边,舍不得送出去。可他更不愿意看到眼下,她受他牵累的场景。   明明是该被捧在手心里娇养的。   指尖在衣襕处摩挲,忽觉得不对。   青松之纹,要么中直细长节节高,要么叶片如锋带棱角,圆滚滚的是什么?   对着光影细细磨看,发现这形状像是酒壶。   微微变了变脸,面上发烫,随后又反应过来,但对女儿的偏爱,让他觉得女儿不是那种讽刺刻薄之人,再一细看,更是觉得发臊愧疚。   女儿绣的明明是带叶的稔子,怎么被他误解成了那般?   想到女儿还等在外面,连忙换上新衣让女儿进屋。   苏槿时瞧着苏轩难以掩饰的欢喜样,心里也软了软。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出来。   “爹爹若是小酌怡情,在家中饮便是,女儿和弟弟妹妹们都不会拦你。若是想要出门喝酒……”她顿了顿,“别赊账。”   话音未落,苏轩便急急表态,“不去了!”   苏槿时愕然,“又发生了什么?”   苏轩默了默。   似乎发生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一时触动,随着苏江去喝了点酒。后来虽然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在那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受欢迎,可总不至于发生些什么吧。   “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想通了。我还是个父亲,还有孩子们要照顾。”   苏槿时接受了他的答案。   苏轩心一狠,又道:“伊伊。你回京城吧。他们都还小,应当由我来教养,不能拖累了你。”   “爹爹觉得,我能放心把他们交给你吗?”无明火冲起来,一句话先说了出来。   两个人都愣住。   苏槿时深吸一口气,在苏轩面前坐下,“女儿冒犯了爹爹。若是爹爹要罚,女儿受着。可是爹爹只当我照顾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过,是他们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给我努力的方向和动力。他们并没有拖累我。”   苏轩神色黯淡了下来。   儿女不曾拖累她,真正拖累她的,当是自己了。   “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   苏槿时眨眨眼,随后笑了,“爹爹是在担忧我的婚事?”   苏轩窘迫,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你应当嫁给自己中意的儿郎。”   苏槿时得到答案之后,心情好了起来,“爹爹觉得,女儿中意他?”   “难道不是?”苏轩愕然。   但见女儿的面上,没有提及自己婚事的羞赧,一双眼睛平静如水,并不似在说谎。   “可你当时是愿意的。”   苏槿时噗地笑出声来,“那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亲的时候,女儿尚小,哪里知道心意如何?不过见着爹和娘都觉得好,必不会害我,便应了。”   苏轩尴尬地捏了捏袖口,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不自觉地垂了头。   苏槿时没注意他的小动作,似是想到了什么,黯然下来,“从京城离开的时候,我便不想嫁了。父亲罪名还未定下来,他们便从小道得了消息,急急着人来退亲,不给母亲一点反应的机会。原本母亲也是有意要退亲不牵累他们的。可他们派来的人言语刻薄,似是生怕我们黏着他们家一般,把我们往卑微里作贱,直到把母亲气得动了胎气,才事不关己地离开……”   她掀起眼皮,看向苏轩,正巧对方也正震惊地抬眼看她。   苏轩知道他们失了一个孩子,却从来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缘故。   苏槿时语气平静,“父亲为我着想,以为他们还记挂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收留女儿,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那是西勇侯府,建的是战功,拿的是兵权。为何要为一个罪臣之女冒着得罪天子危险?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怜悯女儿,收留了女儿。可女子出嫁,娘家是倚仗。女儿没有娘家,孤身一人在京城,那该是何种磋磨人的光景?处处矮人一等,时时低人一筹,还要看着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活,面对丈夫三妻四妾无力置喙……不行!女儿受不了这种委屈。”   苏轩捏着袖的手握成拳,又泄了气,缓缓松开。   “你总归是要嫁人的。”比起嫁给寻常人家,受柴米油盐的磋磨,他还是希望女儿能衣食无忧的,“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女儿还小,不想这么快就嫁人。”她摆弄起桌上的花来,将会残叶和残花去掉,一枝一枝地插入桌上的陶罐,“眼下,没有什么比银钱更能让我感兴趣的了。等过几年,我有了足够的家业,我也不想嫁人,招个人入赘,没了三妻四妾,少了那些后院里的糟心事,不是挺好?”   苏槿时与叶娘越发熟悉,听到她的父亲是入赘时,有些诧异,心里也埋下了这样的种子。此时与苏轩谈到这个话题,便顺着心意说了出来。   苏轩却不是这么乐观,“让人入赘,那是折了男儿家骨气的事情,不是没骨气的人,便是迫于此,心里易出怨怼。”   “那我便让自己足够强势霸道。”苏槿时心念一动,“如今势微,以后呢?我总能有些自己的力量的。这件事情,母亲早有打算,只等父亲认可了。”   不自觉的,用出了这么多年习惯了的“父亲”“母亲”的称呼。   她将一张纸摊开,放到苏轩面前。   那里母亲不放心幼子幼女,把他们交给她,让她做一家之主的凭证。   说到底,母亲对父亲也是不放心的。   若是直接这般说,以父亲的傲气,自然难以接受。她揣着令箭,也觉得令箭烫手。趁着此时的机会,改换由头,也不知父亲会不会好接受一些。   苏轩能连中三元,又为官多年,自然不是个真蠢的。   以往逃避现实,如今主动面对,看到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心里沉闷闷地痛,愧疚、恼恨、羞耻……一股脑地袭来,独独没有愤怒。   他盯着那张纸良久,“今日起,你住主屋。为父住你如今住着的屋。”   他抬起头来一声长叹,“若你是儿郎,必定不凡。”   也不必如此艰难谋划。   苏槿时觉得,若自己是儿郎,弟弟妹妹就不必受这大半年的委屈了。到底这世道,于女子失了偏颇。 第37章   苏槿时原本只是想与父亲敞开心扉地长谈一番,让他看清现状,面对现实的,却没想到父亲说搬就搬,半点没含糊。   既是要为女儿谋算,苏轩觉得越早越好。   他是想把女儿留在身边的,既是女儿和亡妻都这样的想法,为何不可?   说起来,他的东西也不多,这大半年,鲜少着家,不过是几件细软罢了。倒是苏槿时之前住的次间东西不少,费了一番劲才都搬过来。   苏轩在主屋门口停了许久,看着苏槿时的东西被从东次间搬出来,又被搬进主屋,看着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帮忙,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预示着什么。   苏槿时同样站在主屋前。   稍重一点的东西,苏槿瑜都会主动揽下,旁的东西又有另几个小的包揽,她只要抱着秦婉留下来竹篮便好。   霜霜从主屋里跑出来,抱住苏槿时的腿,“阿姊,你这间屋子好大,霜霜可以搬进来和你一起睡吗?”   苏槿时浅笑着“唔”了一声,“我的屋子,我时常会整理,见着了糖果,便会吃掉,见着了铜子,便会收到一处。若是见着了……”   她没有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霜霜。   后者头一扭,“阿姊的屋子太大了,霜霜还是喜欢自己的小屋。金屋银屋都不换!”   苏槿时哑然失笑,一偏头见着苏轩艳羡又茫然地看着自己,敛了神色,低声对他道:“这大半年,霜霜脾气见涨,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若是与她强杠,便是她面上服了,心里头也是不服的。但若与她好生说,她便乖乖的。你待她善,她亦待你善。”   她索性引着苏轩让开道,坐到桌边,由着几个小的给她收拾屋子,“她胆儿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狗。”   苏轩眉头动了动,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对自己的儿女们还是有些了解的。   霜霜自小就胆儿肥,像年幼的伊伊,但和他记忆里的伊伊比起来,多了些任性跋扈,是以他对霜霜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总是严厉斥责居多。可这并不代表他以前就不关心霜霜了。   “我记得,她是不怕狗的。”   “那是以前了。”苏槿时声音轻轻的,语气淡淡的,“我们被赶出府的那一天,霜霜说什么也要等您回来才肯走,担心您回来找不到她会担心害怕。被人放了狗,当着她的面,咬死了护着她的乳嬷嬷,她的小腿上,也挨了一嘴儿,掉了块肉,现在虽然好了,却留了个坑,见不得狗。母亲过世那一日,二伯曾拉着狗来的吓唬人。她瞧着了,躲进了两个哥哥的屋里。”   她没有说苏茂过来做什么,可苏轩从她的未尽之意里明白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是一个孩子讨厌苏茂也就罢了。偏偏所有的孩子都讨厌他,连伊伊都在提到他的时候透着憎恶。可见不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一定是苏茂的不是了。   “我记得,笙儿是和我很亲近的。”   许久没有听到苏槿时接话,他的视线从苏槿笙的小身影上移到苏槿时面上,被她的神色惊到,“笙儿遇到了什么?也是那些人?”   “父亲。”苏槿时垂眸敛了神色,“你曾和笙儿说过,他天资聪颖,假以时日,状元不过是囊中之物的。”   苏轩神色黯了黯,“我丢了官,三代不能入科举。”   所以,他才不想让苏槿笙把时间荒废在面临断崖的前路上。   “他知道的。”她苦笑,“抄家的时候,他的书册被人糟蹋,他那么小,怎么拦也拦不住。有人嘲笑他,便是他读了书也无用,因为他根本就连与旁人比试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听,拼了命要护住您给他写下的注释。后来被人打晕了丢出府。”   这大半年来,家中无人提及当初的惨状,不论是秦婉还是她,都在营造一种会越来越好的景象,让弟弟妹妹们从阴影里走出来。   苏槿瑜的情况要好些,他本就不喜欢读书,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考取功名的机会,离了京,入了乡野,反倒如同游鱼归水,寻到了自己的价值,不会如同在京城里那般闲得慌时不时地整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   除了还是不爱读书之外,他显得格外乖巧懂事,主动承担起家里粗重活计,不知不觉中,自动就担起了一份责任。   苏槿时和秦婉都看得明白,那是他成长的模样。   归家的那一路,他们感觉到了父亲了无生气的情绪,她抱着瑟缩的霜霜,照料着秦婉,苏槿瑜便抱着醒来之后一言不发如呆木头一般的苏槿笙……   “霜霜原本就要活泼些,慢慢的,便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只要不见着狗,便与常人无异。阿笙就不一样了。便是心里清楚明白,他也想要回到以前那样,想要你抱着他,教他课业。”   “那他为何?”苏轩问出四个字,想不明白昨日他提出检查幼子课业的时候,为什么会得到那样的待遇。   苏槿时倒是不知昨日之事,只当他说的是那日进城前,苏轩主动要教苏槿笙里受到的抵触,“说到底,还是因着父亲。父亲可还记得,母亲下葬那天,父亲回来过?”   她见着苏轩的神色,便知是不记得的了。   “那天,笙儿以为你歇在家,想让你抱他,教他,不要去喝酒,多看一看他,偷偷地吃了毒菌。鬼门关走一遭,有些想法就不一样了。”   她很高兴看到弟弟好转,“他还爱读书,却不是以考功名为目的了。不能做状元,却能做比状元更厉害的人。”   她扬起脸来,对着朝自己走来的苏槿笙露出温和的笑容。在弟弟走到自己身边时,自然地把人圈在自己保护圈里。   “多少风~流名士,不屑于朝堂。笙儿有了足够的能耐,声名在外,自有自己的造化。只是这比考状元的要求更高,要学的东西更多,走的路更难。”   她捏了捏他圆圆的小鼻子,“会很辛苦,怕吗?”   苏槿笙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小手臂圈住了阿姊细长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头。   他不辛苦。只怕“绝望”二字。   在两人身侧的苏轩已经呆滞。   脑中空空如也,只嗡嗡作响。   那天出事,他不由分说被捕入狱,出来时得知不是无罪释放而是被抄家罢官,即日便要被逐出京城,连再见皇帝一面亲自陈情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郁郁不得志,满心抱负无处施展,自己的坚持再不会得到回应,他从酒中寻得了片刻的宁静,便上了瘾,只要一离了那玩意儿,便似世间愁苦和不公都堆积了来,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心,被一众厌世的情绪占得满满的,偶尔清醒的时间,恨不得了断了干净,可这个时候,他又发现自己的性子竟是懦弱至此,贪恋苟延残喘的卑微。   一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被那件事情伤害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儿女。   而他,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连一个眼神一点关怀都不曾给他们,这与那个高高在上,让他为之效忠,却在他最需要对方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合格的帝王的人有什么区别?那个人,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一点关怀,仿佛将他推出来承受这些是理所当然,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难怪他们现在越来越不亲近他,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他都对自己的儿女们做了多残忍的事情?   耳中一声阵响,听到女儿唤他,猛然收回神思,强扯出一点自以为慈爱的笑意来,“嗯?什么?”   苏槿时瞧见他突然颓然起来,心里打鼓,唤了许久也不见他回神,还是苏槿言过来在他耳边重重击了一掌,才见他如翻书一般变换脸色,最后定格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她问他,“爹,咱们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当真是您犯了错吗?”   她更想问,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可是看自己父亲都颓了大半年,还是把最后的一个问题咽了回去。   苏轩默了默,“为父犯了一个大错。”   苏槿时:“……”   好吧,既然真的是他犯了错,那一定没什么冤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过往都翻篇吧。”她将苏槿笙放下,理了理衣裳,站起来,“今日女儿香挂招旗,女儿要去看一看。家中便有劳父亲照看了。”   女儿香?   苏轩觉得陌生。   但他知道挂招旗是铺面要做的事,敛头微敛,“你要从商?”   他站起来,试图劝阻,“商户身贱,于你不利。”   苏槿时笑了笑,浑不在意。   “士农工商,士在首,可我们家已经绝了这个路子。”她将东西放回屋里,匆匆看了看屋里的摆放,给几个小的称赞的神色,“我们一家总要活下去,女儿娇养了这么多年,自是做不来农与工的,唯商可行。再说了,商户地位再低,也是良籍,是良民,不是由人买卖的贱籍。”   苏轩:“……”   无力反驳…… 第38章   林满仓家门口终于挂起了招旗,虽说只是用一根竹竿挑着,却好歹是有名字的酒肆了。与瑶酒无关。   叶娘与林满仓感慨良多,相视相握无言。   他们没有大肆张扬的打算,只通知了林村长一家和苏槿时。   不过林村长没有叫他们如愿。   自家侄子犟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挂招旗了,自觉老怀欣慰,见人便说,连带着日子时辰都说了出来。   没有明着叫人家去捧场,但话里话外无不是透着“你要是不去便是不给我面子”的意思。   所以到了这一天,女儿香门外聚了不少人,林满仓和叶娘都有些懵。在林村长的提醒下,只好硬着头皮去招待大家。   可是他们两个……   林满仓本来就不是个会来事的,叶娘虽然骂人不带怵的,却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阵仗。   他们都不是擅长做逢迎之事的,如今被赶鸭子上架,觉得哪,哪,哪儿都不得劲,紧张得不知所措。   苏槿时到的时候,见着场面僵硬,还以为是村里的人得到了消息,来这里捣乱,招呼了远远看着的大壮等人过来,遥遥唤了一声:“满仓叔,叶婶娘!”   叶娘如同见着救命稻草一般朝苏槿时那里挤过去。   虽然说她才是酿酒的人,可是大家围着在林满仓,满口的恭喜与赞扬,反倒把她给挤了出来。   她一个人的声音,肯定盖不住这么多人的声音,便是林满仓越过人群寻她,也被踮着脚的人挡住了视线。   苏槿时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看到叶娘险些被挤得摔倒,扶住她,“这么多人,我怕是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你点子多,快帮我想想办法,这要怎么办才好?”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她什么准备也没做,偏偏她还感觉不到一点喜悦,看着黑压压的人后脑,仿佛看见的是田地里的蝗虫。   苏槿时看到她窘迫的样子,不忍住,笑了一声。   叶娘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脆响却没什么力道,“有你这么笑话婶娘的吗?婶娘可不似你去京城见过大世面的,多几个人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故意摆出一副凶脸,“你就看着办吧,要是婶娘真一口气过不来,女儿香就要绝了。”   “若是那样,满仓叔必是见不得女儿香了,我便贱价收过来,好好地珍藏余下的,慢慢卖,物以稀为贵。但是满仓叔怕是得不着好处了。叶婶娘若是心疼,必要活得长久些才成。”   叶娘愕然地张了张嘴,面上的神色随着她的话变换,看着苏槿时把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的大壮等人叫过来,噗嗤笑出声。   听着嘴利,到底是个心软的。   闹腾着要林满仓苟富贵勿相忘的人忽地听到几声急促的铜锣音,还以为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事,四下张望。面上依旧停着笑,眼中却露出一点慌张。   看清院墙上站着的人时,都又放松下来。   大壮站在墙上,腿肚子发颤。   六子站在梯子上,藏着头,提醒他,“哥,你说话呀!”   大壮斜眼看他,也知要说话,可刚才背得烂熟的话,在众人的视线下不知所踪,可怜巴巴地瞅着苏槿时。   苏槿时暗自叹了一声,和六子换了位置,“说最简单的,吉时将过,请主人家挂招旗!”   待得大壮故意粗着的嗓音落下,叶娘便叉着腰,举着旗,扬声笑道:“夫郎被人围着不得空,吉时马上就要过了,我便代劳了。”   林满仓见着叶娘无事,放下心来,刚欲答应,便听得林村长道:“儿郎的事,怎么能让妇人代劳?”   立马让众人让道,让歪了发的林满仓能走到叶娘面前接过招旗。   叶娘眼里藏着一点落寞,自以为无人注意,其实被苏槿时放到了心里。   其实挂招旗这样的事,在她心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就是用竹竿把会招旗挑起固定住罢了。可对于叶娘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   先前还听二人讨论,这招旗要让叶娘来挂。   她还记得叶娘当时说着“不像样”却难得地露出一点娇态。   也正是因此,他们不打算张扬。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这样的阵仗,对于苏槿时来说,不足挂齿。可是叶娘眼里的那点落寞,让她原本就淡的嫁人心思更淡了。   可她知道村里人对他们一家的偏见,自然不好再待在这里坏了这里的热闹,简单地教了大壮等人怎么待客,见他们做得虽然不及县城里的跑堂伙计,却也是有模有样的,便放下心来。   她乐得见着女儿香的名声打出去,却不知道那些留在女儿香的乡亲听到一坛酒的价格后瞠目结舌,转瞬变脸。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在她看来,这么香的酒,原本就该飘得更远些。   把酒都运入陈府,苏槿时手里的第一批豆腐也成了形,得了翁婆婆的肯定,她放心地把这批豆腐分了出去。   叶娘和林满仓诧异了一番,没有多问,午饭里多了一道菜,吃后都默了默。   林满仓道:“瘦死的骆驼和死马一样,都是死了。”   苏槿时没有见到季仲,听到屠猎户说他马要参加院试了,忙得许多日都没出门了,这才知道,他真是个读书人。   随后一想,便明白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便是农家也以耕读为荣,指着家里出个考取功名的人,改换门庭,更别说季仲的父亲原本就一个底层小官了。   说来,她是对改换门庭体会得最深的人了。   将谢礼都交给会屠猎户转送,那玉佩却不好假人之手来还。   情绪低落了半日,转天便又提着豆腐准备入城。   苏轩原本还想等着她觉得经商不易,打退堂鼓,却见她热情不减,成日里忙得不见人影,又要去县城里抛头露面,又心疼又急,嘴角都起了泡。   “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不如你在家教养他们几个,为父不才,替人抄书还是能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的。”   多少寒门学子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他不过是再走一回罢了。   苏槿时诧异地瞅向他,他对进城的抗拒没有完全掩盖下去。   “教养他们?”苏槿时扬了扬眉,“父亲怕是弄错了什么。”   她把出门的东西都收整好,才笑着道:“您是他们的父亲,教养他们原本就是您的责任,是您该做的。不过……女儿与他们都锦衣玉食大手大脚惯了,抄书半日得来的银钱还不够给他们一人卖块糖。您若是有那抄书赚钱的时间和心力,倒不如好好把咱们书房里的书默出来。回头女儿也给您带糖吃。”   她歪着头想了想,走到苏轩面前,“爹爹心里还是觉得商人命贱?”   苏轩看向院子里的桃金娘树不语。等于默认。   苏槿时敛了笑,“您觉得满仓叔家与隔壁那家,哪家的日子过得好?”   隔壁那家是耕种的农户,靠天吃饭,说起来,他们虽然是农,却明显不如林满仓夫妇过得有滋有味。最可恨的还是那家人脑子里的不开化。   苏轩几次见着那家孩子馋嘴虎子手里的好食,偏在虎子赠他时又要呸人,好似虎子是什么叫人避之不及的毒物。   苏槿时又道:“您觉得,一方富贾和九品小官相比,谁家地位更高一筹?”   苏轩:“……”   自然是一方富贾。可是打脸的话他说不出口。   苏槿时紧接着又道:“您在京中为官时,可曾留意不论是宫中贵人还是王侯后院,都喜欢留一个富贾女儿?”   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   她自是无意去做妾的,可她的话容易叫人生出误会来。   随即又道:“自也有人为官靠娶了一个富贾女助力的。不可一概而论。若是富可敌国,谁又敢轻视?又或者,父亲,您告诉女儿,士农工商,女儿不经商,能做哪一个?做哪个能依旧让女儿有足够的威严和信服力?”   苏轩张了张嘴,心里的担忧在反驳不出的无力感中消了下去。   他倒是想把女儿养在深闺中,捧在掌心里,不沾那些。可他没已然不可能再有那个能力。而他在浑浑噩噩的那些时间里,女儿已经学会了独自面对一切,做出最适合自己的决定。早已不需要他这个做父亲的给什么意见有帮助了。   苏槿时瞧着他眼里的黯然,忖思着是不是把话说得太过直白。   软着声挽着苏轩的胳膊劝道:“父亲不是想让我回京嫁人?京中那些贵女婚后,哪个不要管家中产业几多铺子的?光靠朝廷的俸禄,哪里能随意开销?母亲在京中的时候,不也经营了些铺子?难道就低人一等了?”   苏轩:“……”   这女儿能说会道的能力分明随了我,可是我怎么说不过她?   苏槿时见好就收,正欲出门,见苏槿言收拾了小包袱从屋里出来,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与我一同去昭县住上几日。”   “做甚?”苏槿时瞧向他,一脸的不赞同。   父亲虽然主动表了态度,要想重新融进来,可毕竟是有前科的……   苏槿言幽幽瞧她片刻,“不是马上就要县试了?”   随后又绞着衣袖,压着嘴角低低地道:“你忘了?”   委屈极了。   “还是……你反悔说要照顾我了?”   苏槿时恍然反应过来。   自己母亲把他捡回来的时候,是往县衙里跑了一趟,说是幸好来得及,给他报上了县试的名。   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当时的小豆丁连名字都没有。只是她也不忍坏了母亲心里的期待。   却没想到……   也对!   苏家三代不能入仕。   可苏槿言并不是苏轩的儿子,自然是可以参加科考的!   “去!”这样的事情,她自然是要陪伴的。   只是平日里不见苏槿言读书,他能考中吗?   偏脸看向苏轩,有心想让他给豆豆恶补,见着苏轩似喜似忧的神色,又把念头压了下去。   临时抱佛脚,给豆豆的压力太大。   她眼里的豆豆不过五岁,现在成了童生,自是天才。若是未成,来年再考便是。   苏槿言仰着小脑袋,瞧着姑娘面上与以往不同的欢喜,不自觉地高扬起了唇角。   许多年之后,想起此时此刻得知家中有人要参加科考的激荡心情,苏槿时不禁疑惑,母亲当时不知他的名姓,是怎么给他报名报上去的? 第39章   苏槿时到时,陈紫娴正在被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嬷嬷教导礼仪。心里边想着苏槿言要参加县试的事,没太注意陈紫娴所学。   陈紫娴素来被家中娇惯着,长姐出嫁后,她便是家中唯一明珠,偶尔提及规矩,也是点到即止。只有这一次……   她的父母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把脸板得和木板板一样的嬷嬷来专门教她规矩,说是怕她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   起初她也没当一回事。真到学了,才发现那分明就是磋磨人!   歇神时见着苏槿时站在角落里,顿时如同咸鱼大翻身,朝苏槿时这边走。   几个嬷嬷拦她,她眼一横:“母亲把招待贵人的事宜交给我,眼下,我与槿时有事情要商议。若是个中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如何向我母亲交待?”   陈紫娴原本就美得张扬,瞪目横眉间带着一点霸道,几个嬷嬷虽然严厉,却不敢当真得罪她,只好作罢,自去陈夫人那里说明原委。   陈紫娴撇了撇嘴,浑不在意,倒是抓着苏槿时便把一肚子的苦水倒了出来,将自己行走、坐姿、拜礼都示范了一遍,“你瞧瞧,我都做得这般好了,她们还总是鸡蛋里挑骨头,逼得人要没命了。”   苏槿时微微敛眉。   若是以她在京城时的标准来看,陈紫娴的动作没有一个是合格的。   但这里毕竟是小地方,不可能按京城里的标准来要求。   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倒是身边的小豆丁嫌弃地撇嘴,对苏槿时道:“都还不如你做得好。”   陈紫娴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模样俊秀的瘦小男童,对着那张好似在撒娇的脸,原本因着被冲撞生出的恼意淡了下来,“哦?你说你家阿姊比我做得好?”   她听说过苏槿时有几个半大的弟弟妹妹,便自动将他排了身份。   苏槿言嫌弃地撇嘴。他们一点都不像,怎么可能是姐弟?果然笨的人连眼力劲都没。   陈紫娴拉着苏槿时往院中走,“来来来,你来做几个动作,让我瞧瞧。”   苏槿时抬眼瞧着她的脸色,见她似乎没有因为苏槿时的话而生出不快,略微放松了些,暗暗捏了捏苏槿言的小手腕,放开他,对陈紫娴福了一礼,“你可千万别听他胡说。乡野粗鄙之人,哪里懂什么礼仪?”   若是以前,陈紫娴看不懂礼仪间不同姿势的区别,那也就罢了。现在被拘着天天练,便是不想学也了解了个大概。   默了几瞬,回过神来,惊问,“还说不会?你可比那几个嬷嬷做得好多了!不如我去和我娘说,换成你来教我!”   苏槿时见她挤眉弄眼,哑然失笑,“胡说什么?我不过瞧着旁人的举止觉得好看,便模仿了几个动作,哪里比得上嬷嬷们?”   “天啦!看一眼便能学会,你是天才吗?”不行,她一定不要再和那些让她觉得刻板得没有生趣的嬷嬷们学了。   她的意思刚表达出来,苏槿时便犹豫着不愿答应。   她是要在昭县里住上几日的,但这个家,并不是陈紫娴说了算。   被陈紫娴这一闹,陈夫人怕是不喜她留下的。   “娴儿既是希望你留下来,你便留下来陪她几日。”苏槿时还欲推脱,却听到陈夫人的声音。   连忙转身向她行礼。   陈夫人打量着她,“嬷嬷来与我说的时候,我还当是谁会在这个当口过来,原来是你来了。你的规矩,我是知道的,瞧着就觉得舒服。有你陪着娴儿,倒是不错。”   苏槿时自不会把她场面上的话当真,暗暗瞧了她一眼,“给二小姐绣了一个荷包,正巧今日进城,便思量着送过来。再带了点家中磨出的豆腐。不曾想来得不是时候,误了二小姐的课业。”   她说得谦逊,又适时地把荷包和豆腐递出。   陈夫人瞧了一眼那荷包上的花样,精致得紧,几乎和以前出的货差不多的水准,语气也轻柔了下来,“倒是个懂事听话的。若是娴儿能有你这勤奋劲儿,我也不需要请人来严格教导她。也罢,你便留下来陪她些时日。”   苏槿时:“……”   怎么听着仿佛真的想让她留下来的样子?   瞧着她犹豫的样子,陈夫人有些不快,“你不愿?觉得娴儿太懒太笨?”   “娘?!有你这么说女儿的吗?!”   陈紫娴气得跺脚。   真是亲妈!   陈夫人不理她,凌厉的目光盯着苏槿时。   这样的目光对苏槿时没有什么杀伤力,却也不想一直感受下去。   “夫人有所不知。过几日就是县试了,这才陪同弟弟进城住上几日,陪他温习功课。”   陈夫人这才诧异地打量站在她身边的小小的人儿,语气变得格外和善起来,“这才多大点的人,就要去参加县试了?明年四月若过了府试……这么小的童生。那秦娘子能含笑了。”   苏槿时鲜少见苏槿言温习功课,不知他是何种实力,也不想给他太大的心理负担,谦虚地道:“过与不过,都是次要,他年龄尚小,早早地尝试一番总是好的。”   陈夫人顺着话头便接下去,“既是如此,便在府里住下,令弟好生温习,你也莫要烦他,来与娴儿一同学着些。”   苏槿时垂着的密睫颤了颤,没再拒绝。   陈夫人给他们安排了府里较为安静雅致的院子,并吩咐下人不得来扰了这里的清静。   因着苏槿时提出不需要人伺候,便只留了一个婢女,让他们有什么需要便直接说予婢女听。   待人都离开,苏槿时收拾着他们的小包袱,拿了书出来叫他温习,苏槿言不耐地滚在她的床上,淡淡的雪香没入鼻息。   “起来。”她不快地道,“你的屋子在那边。”   苏槿言桀骜地看向她,缓缓收了神色,变得有些委屈,“你既是不愿,我们走便是,为何要答应她?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她是想要沾我们的光?”   这语气,说得好似他已经是五岁的童生了一般。   苏槿时被逗笑了,语气软了下来,“她想要沾我们的光,我们却也想要借他们的力。”   “谁要借他们的力了?”小狼一般发犟,猛地坐起身抬着下巴。   更委屈了。   抿着唇瞧着苏槿言默了片刻,“这次过了县试,来年过了府试,三年后便是院试,而后还有乡试、会试、殿试。若一路在榜,你便要入朝为官。我们家中之人,在朝中给不了你助力。”   苏槿言眸光一闪,软着音,靠到她身侧,“你们给不了,她就能给得了?”   明明是质问的话,却透着撒娇的调。   苏槿时只当这才是他原本与家人相处的样子,没有多想,一手绕过他的后背搭着他的肩,“其实我也不知,她是不是能给得了。”   苏槿言:“……”   苏槿时见他一脸的怀疑人生,忍俊不禁,捏了捏他微钩的小鼻头,“这陈夫人的规矩,比得上京城里的一些人家了。”   她看着父亲的起伏,心里觉得总觉得能多结一个善缘,多留一条后路总是好的。当初他们家跌落,她的母亲总是叮嘱她,若不是得和兰阳县主相助,他们一家怕是没命走出京城的。   见他若有所思,苏槿时便没有再细说下去,转而笑道:“幸好没让你挂在我父亲名下,与我们做亲兄弟,要不然,你便要因着孝期误了这一场考。”   苏槿言回过神来听到她这一句话,道:“我去考后三年的院试。”   苏槿时微微一顿,反应过来,敛了笑意,“可是功课不熟?”   “功课?这些?”苏槿言轻蔑地往书册上扫了一眼书名,张口便从头到尾一字不差不带磕绊地背了出来。   不似苏槿笙平日里背得一本正经,他又躺到苏槿时的床上,漫不经心地打着滚,眯着眼,仿佛在梦呓。   苏槿时张了张嘴,默然无语。   她以为苏槿笙已经够天才了,原来真正深藏不露的在这里。   心中蓦地生出他差点被自己家耽误了的古怪想法来……   瞧着不知什么站到了自己面前来仰着脸求夸赞的面容,桀骜的人表现出软萌撒娇的神态时格外让人心软心疼。   也不知,他的父母是怎么值得把他弄丢的。   是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得不弄丢的,就好似她那个还未来得及来到人世的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肉团子一样。   有了这样的猜想,便进一步觉得他一直念叨的母亲必然凶多吉少了……   良久,终于收了震惊的神色,努力挤出温柔的笑来,敲了敲他的鼻头,“你娘要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没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话,苏槿言眼中浮起一点晦涩,压了压嘴角,垂了垂了长而密的睫,“她知道的。”   不过,她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就是了。   复又掀起眼皮,期待地看着苏槿时,“你高兴吗?”   苏槿时猜想他一定是心里明白,所以才会在听她提及他的母亲时露出黯然神色,心疼的圈住他,“有这样的一个大宝贝,我自然是高兴的!”   苏槿言仰着脸看着对他又是怜爱又是赞赏的表情,细细体味她说的高兴。   压下的嘴角往上扬了扬,又扬了扬。 第40章   陈紫娴等着苏槿时收拾好了便过来陪她,可是左等右等,都快到晚膳时间了,也不见人过来。   他们也没带什么东西,不至于要收拾这么久的。   走到院门处,又折回来,对贴身婢女小鱼道:“你去一趟,叫苏槿时过来陪我用饭。”   “……”小鱼觉得苏槿时弄不好已经在和她的弟弟用饭了,但不敢直说。   应了一声走两步,便见着迎面进来的陈夫人,连忙福身行礼。   陈夫人从小鱼身边走过,视线投在陈紫娴身上,语带嗔怪,“为娘的等了你这许久,都不见你过来,便只好自己寻来,结果,我的好女儿,不想着陪娘吃饭,倒是等着一个外人。”   小鱼看了看两个主子的神色,立时把头埋低。知道这一趟不用跑了,到一旁候着。   陈紫娴眨了眨眼,浑不在意,“娘,你没事吧?我最近可是天天都陪着你吃饭,只是这一顿没陪而已……”   陈夫人抬手止住她的话,自有她贴身服饰的人提着食盒进来摆桌。   陈紫娴默了默,哀嚎:“娘……你这阵仗,弄得我们好似马上就要分开,一辈子见不着了一样。”   说完便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微微缩了一下肩,却见陈夫人并不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并没有斥责她,“你不小了,等你以后嫁了人,那便是婆家的人了。哪里还能如出闺前一般陪着为娘的用饭?如你阿姊那般……”   “好了好了。”陈紫娴受不了陈夫人提及阿姊时既荣耀又失落的模样,“我陪娘用饭便是。只是娘,您若是舍不得我嫁人,不嫁便是了。这么着急着难过做什么?”   “说什么混账话?女儿家到了年纪,便要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见母亲动怒,陈紫娴又是告饶又是认错,殷情地伺候着母亲用饭,这才见到母亲的神色缓和下来。   “贵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好生准备着。苏家小娘子也要陪着自己弟弟温习功课,自是没空陪着你的,也就是看在为娘的面子上,才愿意带着弟弟留下来。你莫要带着她到贵人面前去,免得旁生枝节。不过,你可以让人去关心关心他们姐弟。那么小便能去考童生,若是这次中了,往后不可限量。”用得上的机会多着呢。   最后这一句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相信她的女儿会懂的。   “哦……”陈紫娴心里头不认同母亲说这些明显和人隔着心的话,但到底才惹了不快,便只把话闷在心里。   一顿饭吃得中规中矩,气氛微僵。   直到听到外面传来苏槿时的声音,陈紫娴才喜上眉梢,忽略了屋里的气氛。   她就知道,苏槿时不会不来找她的!   可一动,便被陈夫人瞪了一眼,“急什么?人家来见你,你好好坐着便好,那般着急的模样,还当你是下人,她是主子。”   “娘。她不是咱们府的下人。”陈紫娴的好心情被陈夫人的态度淡了下去,“你平日里不也是欣赏她的吗?”   在陈夫人不善的目光下,陈紫娴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最后几近无声。   陈夫人这才低声开口,“她再有能耐,与咱们也是身份有别。你别以为咱们住在这样的小地方,便与这里的小地方一般了。是为娘的娇纵了你,早就该多请几个嬷嬷来教你规矩的。”   陈紫娴:“……”   小鱼掀开帘子,在门口道:“夫人,二小姐,苏小娘子来添菜了。”   陈夫人瞥了陈紫娴一眼,见她收了神色坐得端正了,这才端上了平日里柔和的神色,“有心了,让她进来吧。”   苏槿时头一回在陈紫娴这里受到这样的待遇,跟在小鱼的身后垂着眸,暗自思量哪里出了问题,听到小鱼唤“夫人”,顿时明白过来,收了随意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进去朝她们行了礼,微笑得体。   “夫人大善,收留我们姐弟,还安排了那般清静的住处,让小言能好生备考。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用自带的豆腐做了两道菜,略表心意。”   豆腐?   这东西虽然比寻常的菜贵,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陈夫人心里是瞧不上的,但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来。   陈紫娴倒是好奇,“槿时的针黼已经那般好了,不知厨艺如何。”   她暗暗朝苏槿时挤弄眉眼。   后者笑笑,瞅了一眼陈夫人的神色,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两盘菜摆出来,谦逊地道:“不过是两个家常菜,三杯豆腐,豆腐狮子头。手艺欠精,不知是否能合夫人和二小姐的口味。”   陈夫人原本是不在意的,听着名儿觉得有些稀奇,斜眼看过去。   陈紫娴早在苏槿时端出第一个砂瓮的时候便探过了头,揭盖的时候便惊叹出声,直了眼。   “好香啊!”   板豆腐一块一块地随意叠着,大小均匀,表面起着金黄的皮,略有凹陷,粘稠的酱色汤汁在凹陷里微微摇晃,似是清晨瓜果上欲滴未滴的露珠。偏豆腐块间还还有红色的椒,绿色的叶,更似是一般沾染着露珠的香果了。   “这是放的什么叶?香味好特别?”   “九层塔叶,在起锅前放进去,可以增味。”苏槿时觉得苏槿言真是能耐的,香料小包袱里连不常用的九层塔叶都有。   说着便又启了另一只砂瓮,“请夫人和小姐慢用。”   “你不来和我们一起吃吗?”陈紫娴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出口相留,“这个狮子头,看起来和平时的狮子头没什么区别。用豆腐做的?!你上哪学的这般厨艺?”   金色的狮子头,大小均匀溜圆,在浅浅的汤汁上轻轻摇晃,似是在溜溜地打量着周围,若是周围没了砂瓮的屏障,便要溜走一般。   陈夫人的视线也在两个菜上转了一转,转向苏槿时的面庞,小姑娘面上并没有因为被她的女儿挽留而流露出欣喜,一直笑容淡淡,镇定自若得让她心底生出些许惊讶来。   “这两个菜,你都是怎么做的?”   苏槿时自动忽略了陈紫娴留她的话,当然也没有离开,顺着她们共同的问题开口道:“三杯豆腐是我娘教的家常做法。用了三种酱料,把先炸至金黄色,再与酱汁拌炒均匀,出锅前再加九层塔叶。”   “豆腐狮子头,则是用豆腐与肥瘦相间的猪肉团成圆,内里地加上荸荠碎等,没有蟹粉虾仁等物……”   小姑娘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语气谦和。   陈夫人看着她的眸子微微眯了眯,不再如起初那般轻视,意有所指地道:“狮子头,可不是我们昭县的菜式。”   苏槿时神色不变,“家母早年去过许多地方,吃过各地菜式。”   陈夫人:“……”   拿秦婉来说事,陈夫人无法再挑话出来。   陈紫娴一面听她说一面在两个砂瓮中各伸了一筷子,啧啧称叹,闻言,眼睛大亮,“娘!我们过几日的宴席上,加上这两道菜,如何?”   陈夫人垂着眉眼看向被女儿夹到碗里的金灿灿的豆腐,“出来了这么久,小童生怕是要等急了。你先回去吧。”   苏槿时垂下眼睑,恭敬地道了一声告辞的话,退了出去。   到得院外,抬眼看向将天空染成蓝紫色的一抹残阳,加快了步子。   屋里的陈紫娴未达成目的,自不甘心,与陈夫人好说歹说,得不到一句准话,恼了,“娘说宴会上吃食的事情都交由女儿来安排,又说到贵人不喜铺张油腻,又说菜色要精巧地道有特色,依我看,便是上个全豆腐宴也使得。不过是加两道菜,娘怎么就坚决不应呢?”   陈夫人斥她,“叫你莫要节外生枝。如今已经安排好了,如何能再加这些寻常的东西。”   寻常?!   陈紫娴瞪大了眼珠,这样的美味叫寻常?   那她安排的那些菜岂不是也是寻常?   只是不待发出反对之声,陈夫人已经走了出去,断了她再要说下去的念头。   “你这般没规矩,不知取舍进退,合该让嬷嬷们多教教你,你好好学着,免得给自己带来祸事。”   陈夫人回到屋里,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两口,才缓过劲来,“嬷嬷,你说,娴儿会不会怪我?”   孙嬷嬷是陈夫人的奶嬷嬷,看着她长大,嫁人,生女,操持半生,与寻常下人的地位不同,可有些话,也是不好说的,“夫人指的是不让苏家小娘子上菜之事?”   陈夫人沉默片刻,道:“我以前轻视了那丫头,想要拿捏住她,让她陪在娴儿身边,等到她的弟弟成了大官,到时再放她自由,也算是为娴儿铺路。只是……没想到这丫头会露出这一手。她这是在给我警告,她并不是个无知的乡野村姑,便是一手厨艺一手针黼技艺,再加上她的容貌,轻松便能笼络了男人的心。若是真让她出现,怕是会挡了娴儿的路。”   她现在都有些后悔把苏槿时姐弟留在府里了。   他们陈家又不是没有别的住处。   “夫人多虑了,且不说苏小娘子有没有那个心,只说她在后厨帮忙,对着灶台和柴火,如何能有见贵人的机会?”孙嬷嬷柔声安抚,“依奴婢看,苏小娘怕是想要做生意。奴婢听说,二小姐这次选的酒,都是苏小娘送来的……”   她点到即止。   陈夫人在经商之事上精得很,很快便能自己想明白的。   苏小娘担心自己回来得太晚,叫苏槿言久等,不曾想到得院里不见他的身影,桌上的碗筷也收了。   “这个豆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了解他的食量,也不觉得生气。   可是她还没用晚饭……幸好之前做菜的酱料还未用完,可以做一碗香甜的豆腐酱面。   一面卷袖口一面走进厨房,脚步顿住。   小小的人往灶堂里添了一把柴,站起身来,用手探了探一旁木盆里的水温,往里面加了一勺冒着热气的水。   照顾他们的婢女在一旁候着,看到苏槿时进来,行了一礼。   苏槿言这才回头来看,松了一口气,“你可算回来了。”   苏槿时看着他如小黑豹儿一般的脸,忍俊不禁,“你这是在做什么?”   婢女道:“公子说狮子头冷了不好吃,一直蒸着又会坏了味,便要一直烧着热水暖着,不让菜冷下去……”   婢女自觉自己做的是自己该做的事,也没说错什么,却突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抬眼对着小家伙的神色,顿时明白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惹得临时主子不快了。   等到她闭嘴了,苏槿言才移开视线,迈着小短腿跑到苏槿时面前,“怎么谈了这么久?可还顺利?”   苏槿时拧了帕子给他净面,低低地道:“从这里到二小姐的院子,来回便要小半个时辰。我在那里不过说了几句话。不过难成。”   帕子下的脸慢慢变得白净,苏槿时头一次认真地瞧着他的五官。   还是稚嫩的模样,未曾长开,却比例恰好,假以时日,不知是个怎样的俊俏儿郎。若是能进三甲,跨马骑胪时,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一想到这样的人会从他们家中走出去,开创与他们不同的人生,她便觉得与有荣焉。   苏槿言疑惑睁开眼,看到她的眼里倒映着自己身形,她的面上带着一点憧憬的笑意,心情并没有因为事情不顺而受影响。   他也翘起唇。   她的高兴,原来这么简单。她能高兴,真好。 第41章   第二日,苏槿时没被叫去陪陈紫娴学规矩,却被孙嬷嬷带去了陈夫人那里,耳提面命一番,让她备齐宴上要用的豆腐食材,并要求她到时驻守后厨,教厨子们做几道看不出豆腐来豆腐菜点。   若是做得好,以后,陈家每日要用的豆腐,便由她来送了。   苏槿时喜形于色,一一答应下来。   陈夫人盯着她,“为何不继续做绣品?”   她有那样的天资,为何不女承母业?   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自己不思进取,现在才发现她是换了路子。一想到自己丢失的大笔收入,陈夫人心里头闷闷的。   苏槿时收了笑,轻轻地答,“一拿起针,便想到家母,想到她的一生……”   陈夫人:“……”   沉默了半晌,摆手,“罢了,你去吧。若是有什么难处,来与我说。我在这个家,说话还是有些份量的。”   苏槿时听出了她话里的敲打,道:“眼下的难处,便是这豆腐的销路。”   陈夫人眼角抽了抽。   她都答应府里要用的豆腐都由这丫头送了,还想要怎样的销路?   苏槿时稍稍顿一下,“不知夫人可有相熟的店,用得上豆腐的?”   略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掀起眼皮朝上座看了一眼,触及到对方凉凉的视线,又匆忙收回视线明白了,“小女省得了。不该这般贪心的。小女告退。”   这下,她真是高兴不起来了。   上一次去一家一家卖酒的事情记忆如新,她这一次想寻个捷径,可惜失败了。   “苏小娘。”看着苏槿时走的方向不对,孙嬷嬷提醒道,“夫人已经使了人去告知苏小郎,你快些把豆腐运过来才是正经。”   苏槿时笑了一下,微凉。   从边角门出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便是低人一等的感觉……有朝一日,她要能与陈夫人平等地对坐着谈生意,让对方知道,和她合作,是互利共盈,而不是她单方面地求施舍。   傲气被磨,这一瞬,她心中甚至生出不想去运豆腐的烦闷来。   但她很快便把情绪压住,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她,不能和钱过不去。   大壮等人连运了几天酒后,便用赚得的工钱买了一辆驴车。   原本还要几天才能运完的酒,被他们两天就运完了,接下来几天没有活干,他们闲得快要蘑菇了,差点就商量起是不是重操旧业来。   只是领头的两个记得他们想要让苏槿时相信他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的了,在他们刚把话头挑起的时候,便强行压了下去。   听到苏槿时叫他们干活,一群咸鱼瘫的人顿时大翻身,兴致高昂地把装车,吆喝声填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苏槿时受感染,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又拉平了。   二妞瞧着她情绪不对,主动问她,“阿姊不高吗?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赖老三来找你的麻烦了?”   他们并不知道后来苏槿时和苏槿言又去山摇村把赖老三的酒肆都砸了的事,也不知赖老三已经被迫卖身给了苏槿时的事。   只知道赖老三就是他们的恶梦,那样坏人吃了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人烦心,笑都笑不出来呢?   她怕苏槿时在吆喝声中听不见,特意扬高了音调,结果便是破院里迅速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齐唰唰地看向苏槿时,仿佛认定了她受了欺负,只要她一承认,他们便要去闹事一般。   苏槿时错愕了一瞬,哑然。   心尖微微一动,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破院里越发沉默了,与之同时,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大壮懂了,左顾右盼,见无人开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家不收,我们找别的主顾便是。我们人多,每人负责去一片地方推销。”   苏槿时摇摇头,豆腐不比酒,每人提着几块,一家店一家店地去推销,用不了几处,豆腐便该损得不成样了。   又听得六子接话道:“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们自己开摊卖。我们人多,十二个时辰都摆摊,早上卖豆浆,中午卖豆腐,晚上卖酒,卖炒豆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槿时眼睛大亮,“这是个好主意,等下一批豆腐出来,便运到你们这里来,由你们寻个地方摆摊卖,你们卖得多,工钱也结得多。如何?”   让她自己到县城里来摆摊,一摆便是大半日,自然是不行的。便是父亲表了态,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地把弟弟妹妹们交给他,万一他那些兄弟姐妹们再来整些什么夭蛾子,她的弟弟妹妹们无人撑腰。   但是她可以把东西交给六子他们来代售,她与他们之间定下雇佣的契约,按劳付酬。   虽说她赚的会少很多,可是时间闲出来了。   六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大喜,“好啊!”   看着大壮还呆愣愣地没反应,他推了了一把,“还不快答应阿姊。”   大壮还没绕明白,不过嗓门大,被六子一提醒,便粗着嗓子乐呵地答应了下来,破院里旁的人也都答应下来。   苏槿时笑了,笑容随后僵住……这些人一个一个地都叫她“阿姊”是怎么回事?   回到自家院门外,听到里面追逐的声音,苏槿时心头一跳,猛地推开门,却见院子里只有自家的几个人。   苏槿笙抱着书册跑得气喘吁吁,看到苏槿时便立马朝她跑了过来,躲到她身后。   苏轩追得气喘吁吁,看到苏槿时后直起身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立马平稳了呼吸,走过来,“今日怎么回来了?小言呢?”   苏槿时看着他不说话。   苏轩神色黯了黯,“我想给他检查功课,他只认你。”   而他知道了幼子的病情之后,也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斥责打骂,小心翼翼地照料着,讨好着配合着。可即便是这样,幼子还是漠视他,一旦两人独处,便避之不及。   这样的疏远,比起以前亲戚乡邻们对他的疏远更让他觉得痛心疾首。   然而,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然清醒,又或许是对子女的愧疚,竟然很少生出要借酒浇愁的念头。偶尔生出一点,便想到赖老三,想到自家大哥把自己劝到家中喝酒之事,总觉得阴风阵阵,后心发凉,那点念头便被压了下去。   苏槿时:“……”   这事她管不了,父亲要得弟弟的认可,只能他自己用心。   “昨日检查豆豆的功课,发现他学得比笙儿还好。等他考完归来,有劳爹爹好好教教他,莫要耽误了接下来的考试。”   “诶!好!好!!好!!!”   得了女儿的认可,苏轩一扫先前的失落,看向探出半边脸的苏槿笙,“到时爹爹一起教你们。好不好?”   苏槿笙揪着自家阿姊的衣摆,抿着唇看着苏轩不说话。   而后看向苏槿时,与自家阿姊对视了片刻。   苏槿时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槿言哥哥有希望当状元的。”   苏槿笙眨了眨眼,缓缓松开阿姊的衣摆,点了点头。   槿言哥哥很凶的,要是爹爹还敢像刚回来的时候那样说读书没用,一定会被槿言哥哥打的!   他不是那么怕了!   不过,还是想要阿姊给他检查功课呜呜呜……   “爹爹,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苏槿时马上就要回昭县,揉了揉压着嘴角却坚定表示自己无事幼弟的头,拉着他避开了出入抬豆腐的人。   苏轩以为自己听错了,失神了一会儿才道:“你做主便好。为父不知情,也不想知。”   他是怕了。   怕再从女儿嘴里听到些什么他曾经寄予了希望的人的不堪。   苏槿时默了默,不再客套,“女儿想把翁婆婆接来家中,可是她反应很大。父亲可知,她为何不愿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答应?”   她想了一路,若是有翁婆婆在家中坐镇,来年四月陪同苏槿笙去州府参加府试,她便能放心了。   啊?   不是要他拿主意,是问他翁婆婆的事?   心中有片刻的失落,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个待遇,回忆起翁婆婆的事来。   “翁婆婆是不会离开那间屋子的。她谁的账也不买,谁的情也不领。守着自己的那半亩地,荒着也不给人种,疯疯癫癫的,只要有人靠近就打。所以村里人都叫她疯婆子。”   苏槿时眨了眨眼,“我们说的是同一个翁婆婆吗?”   除了她被人称之为疯婆子之外,别的都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样。   “我说的翁婆婆,会在娘病重的时候,每日采了药送到院门,会在娘离世的时候送来自己编织的花环,会每日去祭奠我娘,在笙儿中毒的时候,出手相救,我、笙儿、豆豆,都去过她的屋子与她待过一~夜。四叔也去过。怎么能说她疯疯癫癫的,见人就打呢?”   她敛着眉,一脸的不赞同,“她现在还每日会给我们采来半篓黄豆。还有,三叔编篓的手艺也是她教的。疯癫的人能做到这些吗?”   苏轩长叹一声,“就是她了。也幸好你是问我。若是换了旁人,还不一定知晓内情。”   他前些日子从孩子们的嘴里听到了翁婆婆,才想起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便去向她请教,起初受了些冷眼冷语,后来倒也把话说开了。   苏槿时瞪大眼,听得苏轩继续道:“翁婆婆是在你出生的前一年带着儿子来到我们林塘,那一年刚好发生了灾害,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受了灾。她儿子是个大夫,二话没说,便去救人了,她那会儿四十来岁,体力尚好,便与你娘及旁的妇人帮着做些照顾人的事情。”   苏轩怅惘地看了看天,“翁婆婆忙完了之后,不见自己儿子,便问路去寻,这才知道,她的儿子在救人的时候没了。”   苏槿时第一次听到翁婆婆还有个儿子的事,因着自己曾经失去过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失去过母亲,又差点失去了苏槿笙,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翁婆婆的心情,“她一定觉得很绝望,很伤心。”   “谁说不是呢?”苏轩想起当初的场景,嘘嗟不已,“她说不可能。在儿子出事的地方挖了几天,把尸体挖了出来,这才相信,她的儿子真的没了。然后,她便说,她的儿子懂得保护自己,除非有人害她的儿子,不然,她的儿子不会死。在别人的眼里她就疯了。”   苏轩看了长女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手上的伤也没好好治,醒来时整个人都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见人就打。便是你娘也挨了一下。那个时候,你娘不知怀了你,当时就不好了。翁婆婆这才清醒过来,又是开安胎药又是照料,把婉娘当亲女儿一般来照料,又总说,这一胎定是个男儿,是她儿子投胎。等到发现是你,她失落过一阵,但好歹对着我们一家时还算正常。”   苏槿时知道为什么翁婆婆会对她这么好了,听到连自己母亲都挨了一下,心疼自己母亲之余,更心疼起翁婆婆来。   那个时候,过的那样的日子,翁婆婆还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对她像个慈祥的祖母。也不知他们去了京城之后,翁婆婆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后来呢?”   “后来啊……村长想将她送走。但她不肯走,一定要在这个地方守着她儿子,又骂村长做贼心虚,村里的人害了她儿子性命,还想要赶她走!村长后来就给她在她挖出儿子尸骨的地方建了一间屋子,又分给她半亩地,希望她日后衣食无忧。”   苏槿时冷冷发笑。   小时候看着那些,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把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顿时明白了。   翁婆婆大病一场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地是种不动的。体力有限,有地等于没地。可她纵是让地闲着,也不会让那些与她的儿子出事有关的人耕种。   他们一家在的时候,秦婉经常帮衬她,给她送吃送衣,她则把苏槿时当亲儿子一般,从最入门的教起。又因着秦婉对苏宝很照料的缘故,又教了苏宝一些手艺。   等到他们入了京,她一个人守着儿子,日子过得自然大不如从前,如同野人一般的与人隔离的生活,自然将她原本的模样都摧残了去。   她心里发酸,“爹爹,既然活着,我想让她好好地活着……”   像个人一样。 第42章   苏槿时依旧想让翁婆婆搬进来,但了解了原委之后便知这样的事情强求不得,更是急不得。   回城时坐在驴车上吹了一路的冷风,到陈府时,已经平复了下来。   苏槿言对她一日不见人影,又不曾亲自来告知去向不满,闷闷地不吭声,直到她陪他到了半夜,考教了功课之后又与他说及了今日发生的事情,他一直拧着的眉头才松开,撒娇地靠到她肩头,“她还是把你当成她的孩子的,知道你过得好,她就安心了,若是觉得你过得不好,也不会不管你。活着的和死了的,她不会拎不清。”   苏槿时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不过似乎太绝对了些。   人心是最不能一语论断的东西,而她,很有自知这明。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到翁婆婆面前去与她的儿子相提并论的。   那是翁婆婆心里不能触碰的禁地。   转眼便到了县试的前一日。   苏槿时给苏槿言放一日假,让他自己想怎么耍就怎么耍。而她,因着这天贵人会来陈府,得去后厨帮忙。   却没想到苏槿言自那天她不声不吭地回了一趟林塘村之后,变得比苏槿笙还要黏她,除了睡觉和如厕的时间,别的时候要时时能看到她才好,这都跟到后厨了。   苏槿时无奈地转身,手指点住他的眉心,轻轻把他的头往后推,“明日~你便要去考试,我还能与你一起进去,让你时时瞧着不成?”   苏槿言看着她不说话,委屈地压了压嘴角。   苏槿时笑着敲了敲他的鼻头,“乖乖的,明日阿姊送你去接你回,再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   他似乎不爱吃糖。每次买回去的糖,都是那三个吃掉的。   “买烧鸡吃怎么样?”   苏槿言嫌弃地撇嘴,“那些有什么好吃的?我要吃你做的。”   今天她要给别人做吃的,却没有他的一口,他不开心!   苏槿时愣了愣,轻笑了一声,“在这里等着。”   片刻之后,端了一只小碗出来,“给你做了文思豆腐,祝你明日文思泉涌,条理清晰。端回去慢慢吃。我先进去了。”   苏槿言垂眸瞧着碗里没在汤间的红白相间的丝丝绕绕,不自觉地扬起唇,觉得这道菜,不该叫文思豆腐,该叫千丝豆腐。叫他想到了平时自己不屑的矫情诗“心有千千结,两处丝丝绕”。   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   没有听到回应,抬眼看去,才发现苏槿时已经开始了忙碌。   在后厨附近寻了个高地儿,坐着看着苏槿时忙碌,慢慢吃着碗里东西。   嫩滑的豆腐丝,脆甜胡萝卜丝,裹着鸡汁的滋味,刺激着他所有能感觉到甜的味蕾,暖暖的,四肢都感觉到了少有的暖意,驱散了冬日里的寒。   不过几口就能吃完的东西,他却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马上要冷透了,才一大口把最后的汤汁都咽了下去。   其实他原本就不饿,只是不想让她去为别人做那些事罢了。   若他不是流落至此,拿着他的匕首的人,何至于受这样的辛苦?何至于谈个生意还那般艰难处处受人冷眼?   看不到苏槿时的身形之后,他眼里的柔光逐渐退去,浮上凌厉。   一偏脸,看到远处长廊被人簇拥着的身影,眉头一拧,目光变得冷然而又幽深,似笑非笑的哼声从鼻间发出,“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他?!”   苏槿时并不知不远处发生的事情。   陈紫娴把酒水和豆腐相关的事情都交给了她,陈夫人又交待了不能做出能叫人看得见豆腐的豆腐菜,这样的要求,对于她来说不难达到,只是琐碎事情多,一忙起来便脚不沾地。   等到自己能喘口气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   前院宴会还在继续。   她把最后一豆腐狮子头盛出锅,盖上瓮盖,交给送菜的下人,走出后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去瞧了瞧酒水,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动了动发酸的肩肘。   正准备离开,眼瞧着孙嬷嬷朝自己这里走来,便停住,等向她打了招呼再走。   孙嬷嬷疑惑地打量她,眼里已经没了前些日子的善意,“贵人要见你,你端着最后一盘菜,跟我来吧。”   苏槿时愣了愣,突然明白孙嬷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神色态度了。   心里叫屈。   她真的只想卖豆腐,什么借着这个吸引贵人的事,实在不曾想过。   可到了眼下,就算她解释,也没有人会信的。   暗自叹息一声,便往好处想。   若真有贵人瞧上了她的豆腐,能打开另一条销路也是好事。   这般一来,心里便更坦然了。跟在孙嬷嬷身后,琢磨着一会儿见着贵人该要如何说,才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豆腐推销出去   如以前那般直言自然是不行的。   孙嬷嬷一路都在注意着苏槿时的神色,见她从容不迫,除了最开始流露的一点惊讶之外,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一句半句的解释。   她觉得气闷。   看来夫人说的都是对的,这小蹄子心里精着呢,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亏得他们夫人和二小姐都对她那么好!   对于孙嬷嬷的情绪变化,苏槿时隐隐察觉到了,等到了门边,抬眼不解地看向孙嬷嬷。   正要说话,余光看到高坐在主位上的男子,微微变了脸色。   离得远,她不曾看清那个人具体的五官与服饰纹路,但那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和气质是旁人没有的。她曾跟着父母见过他一面,身形也是相符的。   至于五官……她那次本也没看过他的脸。   她的心口扑扑直跳,脚却向后挪了挪。   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是传她进去的声音。   她匆忙把手里托盘往孙嬷嬷手上塞去,“嬷嬷恕罪!我身子突然不适,唯恐冲撞了贵人,还请嬷嬷代为告罪。”   说完,她头也不回,捂着肚子弓着腰小跑着离开,听到孙嬷嬷唤她也不答应。   孙嬷嬷的脸色缓和下来,“算你还算识趣。”   托辞,她早就想好了,是以进厅之后应对如流,借着空档与陈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绷了许久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男子不过是想见见什么样的厨子能做出这样的吃食来,想要给点赏。见人没来,瞧了身边的女子一眼,也不在意。   苏槿时却是心潮翻涌,难以平复。   那个人来这里,是不是想要对他们家赶尽杀绝的?   不管是与不是,她都不能主动去露这个面,哪怕,他曾经称赞过她。   离厅越远,她的步子便越慢。暗自思量起陈家的背景来。   一个小小县城里的富贾之家,何德何能,能把那个人请到家中赴宴?   因着要宴请他,整个陈府三步一灯,照得如白昼一般。   看着斜侧边的路上行来的人,苏槿时停下步子,朝她行了一礼,“二小姐。”   陈紫娴走得很急,没注意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拉着她的手,“明明我们在一个府里住着,都难见一面。你别难过,等这件事情忙完,我便去寻你,我们好好地说说话。”   苏槿时心道:有银子赚,一点都不难过。   “二小姐这么急,是要回宴会吗?”   陈紫娴噗嗤笑出声来,“瞧,没我带你,你这么多日连路都认不全,我这是刚从宴会上出来呢。姐夫说要看看做豆腐狮子头的小厨子是个怎样的机灵鬼儿。结果没见着人。不过也不打紧。他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就他们那些人喜欢小题大作。”   “姐夫?”苏槿时错愕。   她记得,当朝皇后,出自大家,而且……不姓陈啊!   陈紫娴点点头,“没错。我还当是什么大贵人呢,原来是阿姊和姐夫来了。是挺贵的。看来我姐才是我爹娘亲生的,使唤我来招待他们。也不知等我出嫁后回家来看,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待遇。”   苏槿时还惊着,试探着问,“或许是因着大姑奶奶嫁得远?”   陈紫娴轻叹了一声,“远是真的远的。在京城呢。自她出嫁之后,她还是第一回 回娘家。我今日瞧着她似乎还病着。唉,不和你说了啊,我先去沐浴更衣。我姐还等着我收拾好了去与她说私房话呢。”   苏槿时看着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停了好了会儿。   心里的疑惑更加重了,同时还生出一些不安来。   这个时候,妹妹去姐姐那里说私房话合适吗?   既是与姐姐说私房话,不是最好早些说完了,然后把空间留给姐姐姐夫,自己回院休息吗?   或许,他们陈家不同些?   思来想到,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陈家姐妹间的相处模式,她不好过问。   走了几步,又怀疑起自己的所见来。   陈紫娴能叫他姐夫,或许,她认错了人,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并不是皇帝?   可如果不是皇帝,谁家的女婿在吃宴的时候会坐在比岳父岳母还要尊贵的位置呢?   千思万量没个答案,夜里却被噩梦惊醒。   喘气擦汗的时候,听到门响,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身雪香跳了进来,如孤狼一般扫向四周。   苏槿时抿了抿唇,“是梦魇。”   “往哪跑了?”苏槿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关上门,点亮灯,给她倒了一杯水过来,“压压惊。”   苏槿时被他笑得难为情,瞪了他一眼。喝下水后,心情稍缓了些。   “你去歇着吧。明白还有县试呢。”   看到他当真放下杯子向外走,又有些心慌,“豆豆。”   苏槿言回头瞧了她一眼,吹了灯关上门,下一瞬便蹬掉鞋钻进了被子。   苏槿时愣了愣生出恼意,“这是我的床!”   “这么大的床,分我一半嘛。你要是再梦魇,我就在这里,省得跑来跑去,外面眼看就要下雨了……我明日还有县试呢!”   微微一顿,他又道:“你不是一直当我是五岁?便是与你同席,又能有什么要紧的?”   苏槿时:“……”   黑暗之中,苏槿言的眼睛亮地惊人,似乎刚才的反问是一个需要答案的问题。   苏槿时噎了噎。是啊,他才五岁,她防什么呢?她先前唤他,也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待着的缘故。   “等你出来,我们便回去。”即便她可能认错了人,也不想再在陈府住下去了!   那个事情对他们一家都有影响,她也不例外。只是以前每每梦魇的时候,有母亲相陪,如今没了母亲……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父亲到底是犯了多大的罪过,才会让那个对她的父母,对她多有称赞的男子下那么一道抄家令。   有一句话,她记得清楚明白:“若不是你家大姑娘已经定了亲,朕倒想给她指个婚,给朕做儿媳。”   她记得,母亲出宫后为此事长松了一口气……   苏槿言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但对于能在这里蹭一宿的结果也很满意。   与他说闹一场,苏槿时竟没有再如先前那般害怕了,见他规矩地躺在床边沿处,一只小手抓着她的手指,安心躺下。   这一夜,窗外风雨不断,似夹着凄凄哀哀的泣声,屋里的一大一小两人却睡得格外香甜。 第43章   县试考得不多,午时便能出来。   不过苏槿言进去前夸下海口,不过几场考,一到能交卷的时间,他便会出来,不必等到申时。   苏槿时信了。   想到昨夜不讲缘由地提了那样的要求,竟被他放在心里认真对待,决定以后要对他也好一些。   待得贡院大门关闭,她在原地停了停,又回了陈府,提前向他们告辞。   陈老爷是她见不着也不必见的。   陈夫人身子不适,由孙嬷嬷把她拦在院门处,她说明了来意之后,便转向陈紫娴的院子。   每行一步都关注着周围的人,一直到了陈紫娴院外,都没有见着贵人,她才松了一口气,敲着院门叫小鱼。   瞅见小鱼发红地的眼眶,苏槿时昨夜不好的感觉又出来了,“二小姐呢?”   “苏小娘子,你快来劝劝二小姐吧,她……”   话还未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苏槿时听得心内暴躁,不等她再说下去便越过她进院。   屋门紧闭,窗也紧闭的。   “多久了?”   小鱼哭愣愣的,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苏槿时不耐地道:“我问你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有多久了?”   小鱼见惯了她温和的模样,被她这般气势吓了一跳,脑子还没转过来,话已经先说出口了,“小姐和夫人大吵了一架,从那里回来就把自己关起来,有一个时辰了。啊!”   苏槿时一脚踹开房门,在小鱼惊惧的目光下走进去,终于在床的角落里找着了抱着被子滚金豆子的陈紫娴。   她给小鱼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关门退出。缓缓走到陈紫娴面前,在她的床沿坐下,“你说,等事情了了,便来寻我好好说话的。我来了。”   陈紫娴眼里的金豆子掉得更欢了,哽着声,半晌才道:“我完了……都完了……那是我姐夫,年龄大得都可以做我的爹了……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她把脸埋入被子中,压抑地抽着。   苏槿时如同当头响了一棒,阖了阖眼。   她终于明白自己觉得古怪的地方是哪里了。当压着的担忧和不安喷涌出来,她亦觉得无力。   想起那天从宫里出来,母亲私下里说的话,“帝王之家风~流多情,不论是指给他哪个皇子,对于我儿都不是幸事。幸好我儿早早地订了亲……”   “你们陈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夫人怎么说?”   “出事?!”陈紫娴讥诮地闭上眼,微微仰头着,任泪水换了个方向,从眼角滑入两鬓,拉长的脖颈上现出一块块的红痕,看得苏槿时心惊胆战。   “我倒是希望陈家出了事,这样,他们就不会为了稳固地位把我送人了。槿时,我觉得,我的命运,还不如一个丫环……”   一个丫环尚且能换一个主子换一个人生。她却无法换她的父母亲人。   “他根本就算不得我的姐夫,阿姊告诉我,我叫他姐夫,是大逆不道,是要杀头的……”   她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大。   昨夜兴冲冲地准备去见阿姊,与阿姊说些女儿家的体己话,想要告诉阿姊,她很快也会订亲嫁人的。当时觉得自己身上穿得少,但是阿姊身边伺候的人说阿姊屋里暖着呢。   她太相信阿姊了,便没有多想。   等到了屋里,却不见阿姊。门被关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感觉到不动,正要敲门,却见着了阿姊映在门上的身影。   她的阿姊对她说,“妹妹,我快不行了。以后,陈家命运的重担就在你的肩上了。”   “他的年龄是要大一些。可你若是被他瞧上,被他带回宫,那便是无上的荣耀,宫里尊贵的主子,能有享受不尽的天下至宝,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这是爹娘的意思,你莫要任性。阿姊会用最后的时间,给你打点好一切,必不叫你如阿姊初进宫时过得那般辛苦。”   她的阿姊对她说了半刻钟的话,每一句都戳在了她心软的地方。   可是她不明白,陈家会荣耀,不是因为他的父亲能耐,母亲精明吗?   一~夜荒唐,她去质问她的母亲,问她,“将女儿当成家中妓子当成物品送人,是否有愧?”   她得到的是理所当然的答案。   “槿时……”她被苏槿时轻轻地揽入怀中,“我好羡慕你……”   因为苏槿时不必为了家族去做这种违背意愿,赔上一生的事。   “我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她的哭声逐渐小了些,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苏槿时离她近,还是听清了一句,“你知道一~夜之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感觉吗?”   一~夜之间,她曾以为的家人对她的宠爱,她的倚仗,都是建立在她能为这个家族牟利的基础上的。分明是怕她知道后反抗,才会一直瞒着她。   他们连她的阿姊是进宫这样的事情都瞒着她,也不知这样的计划是做了多久了,越想便越觉得心里发寒。   苏槿时无声地安抚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我知道……”   被抄家那一日,她便是一夕之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过往的一切,都是烟云。   帝王的恩宠,未来婆家的喜爱,亲朋好友的交情……是别人给他们家的施舍,说收回便能收回的。   她的父亲坐在高位上,他们便要给她几分薄面,一旦不在了,她便什么也不是。   所以,如今的她,并不再希望别人对她好是因为她是她父亲的女儿,只希望,他们眼里看到的是她这个人。   陈紫娴哭够了,也睡沉了。   苏槿时便踏出陈家大门。   回首看着陈府大匾下的朱门,用力地呸了一口。   早要知道这府里的荣耀是这般来的,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带着苏槿言在这里住上几日。   随后眸光又沉寂下去。   过往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个时候一一浮现出来,串成了线。   为什么一个县城里的富商,有资格用朱门而无人理?   为什么陈夫人的规矩和姿态比得上京中贵妇?   为什么她在这家总是只能见着陈夫人和陈二小姐,却见不着陈老爷?   为什么别人都不识得她母亲针黼的价值,陈夫人能识得还多次暗示让她女承母业?   为什么在她提出要供豆腐的时候会那般反应,仿佛她要抢了他们家的什么一般?   ……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贵不可及的人。   彼之佳酿,我之毒~药。   她早该想到的!   苏槿言从贡院里走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她,扬着笑想来和她得瑟一番,求个夸奖,但发现自己都走到她面前了,她还没有发现自己,双眼无神失魂落魄,他的嘴角也跟着垮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   “啊!”他连问了几遍,苏槿时才反应过来,强扯出一抹笑,“没什么事?”   苏槿言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一身雪香散开,扭头就走。如雪地里被惹怒的孤狼。   苏槿时连忙拉住他,“你做什么去?”   “你昨夜梦魇就不对了。一定是陈家的人做了什么。你不说,我自去问。不说,我就把他们打到说。总之惹得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们一定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先把他们揍一顿也不冤!”   他想得简单,她不高兴了,他就为她出气。至于别的人,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说了正主,他便去找正主,她不说,他一锅搅便是。   苏槿时被他这种蛮气惊了一惊,没有温度的心底又生出些许暖意来。似是黑压压的云层被劈开了一条缝,透出喜人的光亮来。   她看着他的眼,知道他的蛮他的横,知道他是因为想要融入他们家才会收敛了性子,又为着她释放了戾气。竟有种后娘终于捂热了继子铁石心肠的老怀欣慰之感。   一点也不怀疑他说这话的真实性。   “他们真的没对我做什么。出事的是二小姐。”   苏槿言盯着她的神色瞅了片刻,确定她并不是在糊弄他,神色翻书一般的缓和下来。拉着她的手撒娇般地道:“那我们回家?”   苏槿时哭笑不得,原本想犹豫着要不要点到即止地和他说一说陈府朱门下的肮脏,见他已经全然没了兴致,便将话都咽了下去,悄悄松了一口气。   冬日的风吹过逐渐空荡的巷道,卷起才落地的枯叶,路边的小贩吆喝声少了力,却多了急,行人的脚步也快了些。   谁都希望能在日落前归家。   谁也不想在夜色里摸索。   可是出城的人队伍排了半条街。   两个人走到半路,天便已经全黑了下来。   苏槿言拉着她,“以后,离陈家远点。”   是命令的话,但他拿捏好了语气,显得体贴温柔。   苏槿时点点头,又想起现在已然天黑,他是瞧不见的,补充道:“嗯。”   纵是他不说,她也会与他们家保持距离的。   先前还指着能为苏槿言以后的仕途铺路,现在想来,后心发凉。   连自己女儿都能卖的人,她如何能放心让苏槿言与之相谋?岂不是什么时候被他们卖了都不知道?!   她现在,可是真的把他当亲弟弟来对待了!见不得他受委屈! 第44章   县试不过两三天就能放榜。   苏槿时与苏槿言还未出发,就已经被大壮六子一行人带了他得案首的消息过来。   苏家上下一高兴起来。   苏轩激动得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激动地要主动下厨做一桌菜庆祝一下。   基于苏槿时不在家时被苏轩的手艺摧残了许多日,苏槿桅拉着嗓子抗议,说什么也不许苏轩进厨房。   最后还是因为他答应只给苏槿时打下手,才得到儿女们的特许。   苏槿笙一直沉默,悄悄地羡慕地看着苏槿言。   倒是这份荣耀的正主,仿佛自己得到这样的成绩单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看到苏槿时由心而笑时扬了扬唇角。   因着高兴,苏槿时给大壮结前一日的工钱的时候,多结了一吊钱让他们沾沾喜气,一家人则聚在一起吃了一日。   甚至还开了一坛还未完酿好的稔子酒,酸酸的,又带着一点甜味,似乎要更像是醋一些。   即便是这样,到得夜间的时候,一众人都有一点醉意。苏轩自得地解释为“酒不醉人人自醉”,见着儿女们朝他看过来,又连忙强调,“我没喝醉,真的!”   惹得几个孩子笑得歪来倒去。   等到几个孩子都睡去,苏槿时行到厨房门口看着大包大揽收尾工作,不许她插手的父亲,发现父亲的脸上开始有了精神气。   现在的父亲和以前意气风发的那个不同了,不再是高高在上那个让人仰视的人,多了一些亲和力。   看着以前会说“君子远庖厨”的父亲放下他骨子里的身段和骄傲为自己的儿女洗手做羹汤,刷碗洗衣,苏槿时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爹爹。”于碗碟轻碰声中,苏槿时轻轻开口,“宫里,可有姓陈的娘娘?”   她的声音很低,思量着若是苏轩没有听见,她便不再问了。   可是苏轩听到了,刷碗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随后如常,“问这个做什么?”   他回忆了一下,“我知道的里面是没有的。宫里的娘娘太多了,也不是我一个外臣能打听的,只能知道几个家世强,或者是得宠的。”   “???”苏槿时又不明白了,不过,这不是重点,“爹爹,我看到他了?微服来了,就住在昭县的陈家。”   “谁?我认识的?”苏轩回头看向苏槿时,猛然反应过来,手里的碗滑落,发出碎裂的清脆声。   面上肌肉僵了好一会儿,才颤了颤唇,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碎片,“来了就来了。碎了就碎了。碎了……就回不去了。”   第二天,天初亮时,大壮和六子过来运货。   见着苏槿时,六子悄悄对她道:“你猜我们出城时瞧见了谁?”   苏槿时疑惑地抬眼看他。   他马上又继续道:“是苏爹。”   他们跟着苏槿时的弟弟妹妹们管她叫阿姊,便直接管苏轩叫苏爹了。   “看那样子,在城门外站了不止一时半刻了,也不知道,他那么早就去等着开城门做什么,等城门开了的时候又迟迟不进去。”   大壮等着六子来搬豆浆,却见人不动,催他,“说什么闲话。苏爹怎么可能大半夜的跑城板门去杵着?一定是你看岔了!还不快点来帮忙?还做不做生意了?”   六子摸摸头,也觉得自己有可能是看岔了,虽然还是想让苏槿时去看一看苏爹是不是还在睡着,却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槿时全当没听到,笑着送走他们,嘴角便压了下来,面上爬上冷凝。   她知道,那一定是苏轩。   她昨夜和苏轩提及这事,只是想问一问,他们家要不要做什么防范。但苏轩的反应让她问不出话来。   现在,她心里想法不一样了。   父亲得知皇帝来了,不躲反寻,难不成,他被罢官抄家之事有什么隐情?亦或者是他心内意难平,冲动地想要去冲撞皇帝?   她有些不安,不知父亲这样的做法是不是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冲击。   直到在村口处看着覆着一身晨霜的人,她提起的心才放下一半。   苏轩昭县转身的时候,肩背还是耷拉着的,越往回走,越直了些,快到村口时,看到自己女儿的身影,顿时把腰背挺得如同青松一般,大步超她走去。见她似是也见着了自己,大步迈过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上寒霜化开,浮上了笑意。   “爹爹!”苏槿时看着他的神色,隔着一步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透骨的寒意,想要问他的话,一时间便被堵在了喉咙口,迟迟没能冒出头来。   苏轩顿了良久,才直视苏槿时的视线,“嗯。”   迟迟应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走了几步,见苏槿时还是歪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轻笑一声,“以后不会了。都了结了。”   他看到县城紧闭的门,才想起门早就关了,他进不去了。   在城门外站了一~夜,想了一~夜。   被定罪时,他歇斯底里地要面圣,要翻案。   可到了城门大开的时候,看着陌生如初见的街景,他突然又想明白了。   人家刻意关上的门,他又如何能敲得开?   倒是惹得妻子儿女受他拖累。   即便开了,城里的模样也不再是他当年从这里赴京时见着的那般了。   “真的?”苏槿时下意识地问他,但看他骤然变得舒朗不少的神色,不似作伪,一颗心放回原处,“爹爹,恭喜您!”   苏轩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女儿恭喜他什么。   他笑得平和,“我们一家如今过着平静的生活,甚好。在官场那么多年,整日提心掉胆的,为父也累了。只是累了你……”   他想了想,还是轻轻地道:“为父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让你成日里起早摊黑的。”   苏槿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苏轩会说出这样的话,全然不似曾经那个连高兴都会绷着脸强压着要翘上去的唇角,故摆威严的父亲。   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母亲那样的安排或许也不全是为了弟弟妹妹,没有负累的父亲,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借着那日从翁婆婆那里弄来的药助他戒了酒,起初那几日还当他被黄汤伤了神志,担心往后也就这样了,却不想慢慢地真的好了起来。   眼下的情形,比预想的还要好。   她故意板起脸,“母亲便是到最后都念着父亲,给父亲后半生安排得衣食无忧。也让弟弟妹妹们都有人照料。独独是我,爹不亲娘不爱,把所有的重担都压我一人肩上。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你们的老妈子。”   她装得实在是不够火候。   苏轩起初张了张嘴,愧疚地打算自话自己的不是。却见她噗嗤一声先一步破功笑了出来。   苏轩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过豆蔻年华,如何会是老妈子?你是阿姊,大家的阿姊。”   苏槿时刚准备附和,猛然听重叠最后一句,哭笑不得。   旁人叫她阿姊也就罢了,她爹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   一只鸟儿飞到枝头,轻啾了几声。   尖嗓子的尹全指着那鸟儿“哟”了一声,对着从屋里行出的人道:“主子,您瞧着,喜鹊上枝头,定是有什么喜事。”   仁泰帝一身贵族常服出行,闻言,微拧的眉头舒展开,顺着尹全指的方向瞧去,似知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这时节,哪来的喜鹊?”   尹全瞧着他的神色便知他没有生气,但还是缩了缩脖子,利落地认错,“果然是主子独具慧眼,一眼便能看出那不是喜鹊。可是这季节还能有吉祥物飞到院里落上枝头,必然是有喜事的。许是比遇上公子更大的喜事!”   尹全转着眼,小的都出来的,大的还能远吗?   仁泰帝瞪了他一眼,“她若在,能不与他在一处?能现在还不来见我?”   尹全马屁拍到马腿上,暗道不好,转而道:“是是是,主子英明,奴才蠢钝。”   仁泰帝哼声,“便你这般蠢钝,如何能活到现在的?”   尹全附和称是,心里却是想着:有那些聪明的,可是不是死了就是被抄家,倒不如他过得舒坦自在。   仁泰帝的情绪显然又落了下去,幽长一叹,“朕记得,文庭似乎就是昭县人。他的儿女们名字的前两字,似乎都苏槿……”   尹全眉心一跳,又听的得他道:“也不知,他回乡了没有。”   “……”尹全小心地瞧着仁泰帝的神色,“不若派人去查查?若是寻着了,便传他来面圣?”   苏轩在狱中可是拉长了脖子扯着嗓子说要面圣的,想必只要让人告知他圣上来了这里,不需多做什么,他也会主动寻来的。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仁泰帝的旨意,尹全手心里都冒出了汗,暗恼自己怎么提了提不得壶,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上一问,便听到仁泰帝长叹一声,“罢了。”   尹全这才换了个轻松一些的话题,“主子,县试院试都结束了,公子也成了案首,咱们是不是该回京了?”   看仁泰帝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发怵,还是假装自己是个铁憨憨,“陈家二女,伺候得可好?主子可要带上?”   仁泰帝笑了一声,凉得尹全心里都发麻了,“区区陈家,都算计到朕的头上。”   尹全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暗道这陈美人和陈家犯了仁泰帝的大忌了,让他袖兜里藏着的东西都烫起手来。   这陈家二女,不论入宫还是不入宫,怕都是个惨的了。   ……   苏槿时得知陈紫娴离开昭县的消息时,在院里呆坐了片刻,终是挖了几坛酒,又从厨房里提了一坛新成的豆腐乳,跑了出去。 第45章   车队驶出城门,比来时的要多添一些装箱。   不知情的人并不知最大的马车里坐的是当朝天子。   陈紫娴恹恹地歪在低调奢华的车厢里,垂着眸不去看坐在她身侧的女人。   女人比她长十岁,在她记事的时候,便“出嫁”了。如今再见,虽然极力强撑,也不难看出时日无多的病容。   “陛下瞧上了你,才会将你带回去。如今你可以放心了。”陈紫云轻声安抚,“切莫再要想不开了。”   “嗤……”陈紫娴嘲弄地瞥了她一眼,嫌弃地收回视线,“可以放心的是你们吧。”   陈紫云微微蹙眉,正要接话,又听得陈紫娴道:“不过,让我入宫,你们真的能放心吗?”   陈紫云变了脸,“什么意思?”   随后又将心中的不安压下,“不管怎么说,你我都是陈家的女儿,与陈家绑在一条船上。陈家好了,我们才好。陈家不好了,我们也会难过。”   陈紫娴知道和她是说不通了的,也不想再说下去,强压着心里的恶心,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你担心什么?”   陈紫云一怔,“……”   她也不知道自己担心什么,但就是觉得不安。   看到自己活泼明艳的妹妹失了生气,叹了叹,“你该长大了,若总像以前那般任性,便是我也保不得你。”   她觉得自己说得够明白了,便是个傻子也该拎得清轻重缓急了。   陈紫娴心里的厌恶翻涌,恨不得让她马上从马车里滚下去。可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自己,这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马车骤然停下,听到似是被人拦下的声音,陈紫娴微微睁了睁眼,便见小鱼掀开车帘,“小姐,苏小娘来了。”   死寂一般的眼里放出光来。   猛地坐起。想到身边还有个人在,又收了音,似嘲似讽地道:“姐姐不去陛下车里守着?陛下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若是见着了她,怕也是要把人带回去的。到那个时候,还有你我姐妹什么事?”   陈紫云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可看到被人带过来的苏槿时的模样,便觉得妹妹的话不无道理。仁泰帝风~流成性。喜欢的是不重样的美人。   她以前与旁的妃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也入不得他的眼。直到她病重,成日里病恹恹的,才开始了圣眷。后来也才发现这里面的道道,悄悄倒了药,一直保持着病美人的姿态,终是得了些圣宠。   宫里缺陈紫娴这样的美人,所以她才觉得成算很大。   可同样的。宫里也缺苏槿时那样的美人,不得不让她心里生出危机感来。   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妹妹一眼,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急急下了马车。   陈紫娴看着她略显急乱的步子,白眼差点翻出天际。   前边马车上的仁泰帝听得来人姓苏,正着尹全去打听那人身份,见着陈紫云在下人的搀扶下走过来,低低地道:“陛下,妹妹好友来为她送行,妾身只好来这里叨扰了。”   仁泰帝听得是陈家二女的好友,想来必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苏,便没了见人的心思,摆摆手,也不让尹全去打听了。   倒是另一边,陈紫娴见着苏槿时,在对方开口前大松一口气,“你可算来了。”   又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也只有你会来了。”   越往后说,声音越哽,最后竟是带上了压抑的哭腔。   苏槿时爬上马车坐定,觉得心疼,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样的话来开解她。   她需要的,也并不是开解,是救赎。而自己没有救赎她的能力。   “事情已经这样了,总要活下去。越是旁人不想让我们过得如意,过得好。咱们便越要过得如意,过得好。”   苏槿时轻轻地说出这些,拿帕子给她擦泪。   “这世间,谁也靠不住。人心隔着肚皮,哪里知道对方心里头想着什么呢?纵是我,与你一处时,也时时想着能借着你的手,让我的日子能过得容易些。”   陈紫娴还在淌着泪,却笑了起来,“若是旁人,这会儿该一个劲地告诉我,自己是如何地值得被相信。”   就像她的父母和亲阿姊一样。   “你倒好,反倒和我说你是怎么算计着我的。”她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拭了泪,中气略足了些,“我倒是希望你能想着借我的手。当初瞧着你宁愿四处辛苦寻门路也不愿意和我说难处,我心里头是有气的。就在刚才,我还在想,若是连你都不来,这辈子,我真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她微顿了一下,车厢里有一瞬的沉寂,“不过,就算你来了,以后,我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也还是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看到她来是高兴多还是难过多。   苏槿时被她说得吸了吸鼻子,扯出一抹笑来,把几坛洒和一坛豆腐乳递给她,“那地方,我也去过,你宽心些,等我去看你。这几坛是我今年酿的稔子酒,现在喝着甜,到底还有几分涩意,你是个好酒的,怕是不爱这个味儿,带过去埋起来,想家了,便喝一点,留一坛,等我去看你。另一坛,是新出来的豆腐乳。昨夜里自家开了一坛,尚能吃,味道到底不够正,只是也容不得我再做一批新的了。用它开开胃。好好地把身子养好,为了不相干的人,亏了自己,不值当。”   陈紫娴一一笑着应了。   她并不知道苏槿时心里门儿清,也没有提及自己要去的地方,自然不会相信苏槿时会去看她的话。便算苏槿时想去,她也不乐意对方去。到底没有拒绝。   听到她后面的话,鼻子一酸,又差点涌出泪来。   自家的那些人,总是告诉她,所有的人都很关心她,都是为了她好,是她自己想不开,是她自己的错,会斥责她,“教导”她,却没有一个会简简单单地把开胃的吃食送到她手边。   她将沾了土的坛子放在结白的毛垫上,“你放心。走上这条路,我便有了决断。他们让我不能如愿,我必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苏槿时听着这话头不对,正要开口,便见她将一封信递给自己,“时间不早了,你进城去,帮我把信送到城里的商记酒楼,亲自交给商陆,一定要看着他把信看完。”   她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车外已经有人在催,她不得不催着苏槿时快些离开。   苏槿时知道这是皇家的车队,若是顶头的那个人计较起来,往大了说便是要命的大罪,急急下车,再次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京城,也没那么可怕。”   陈紫娴明明知道苏槿时是不可能去那个地方的,可听着她的承诺,看着她坚定的神色,似是也被她最后一句说出的方向怔了一怔,终是哑着音应了一声“好”。   黯淡无光的未来似乎有了一点期盼。   她倒是想留着命来看一看,苏槿时会不会真的去看她。   苏槿时没来得及问她商陆是什么人,但在商记酒楼里见着商陆的时候,心里立时咯噔了一下,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转,觉得手里的信份量突然重了不少,迟迟开不了口。   商陆听到说有个姑娘来寻自己,没有听完便急急跑了出来,到了门边,却不曾见着自己以为的身影,正觉得不解,暗想是不是自己出来得慢了或是哪里做得不好了惹得陈紫娴不高兴了,便听到有人迟疑地唤他,“商……陆?”   商陆循着声音看过去,面上疑惑更重,“商某……似乎并不曾见过姑娘。”   他的目光,依旧在四周寻找。   多了几分着急。   若是叫陈紫娴瞧着他和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子说话,少不得又要和他闹脾气,气到她身上,最后心疼的又是他。   苏槿时心中有些不忍,但应下的事还得做,“是紫娴让我来的,她走了,有封信让我交给商公子。”   商陆愣了愣,视线落在信封上,确实是陈紫娴的笔迹。   接过信,他往袖子里放去,“有劳了。”   见她拦住自己回去的路,有些疑惑,“还有事?”   苏槿时默了默,“紫娴走了,走前让我把信转交给你,亲眼看着你看完信。”   商陆先前没在意她说的走了,只当是去哪里玩上一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现在感觉到了一点不寻常,“她去了哪里?”   苏槿时将视线移到袖口,“商公子看信吧。”   商陆:“……”   薄薄的信纸似有千钧,商陆颤了颤手,抬脸时,面上已无血色,目光空洞。   他平静地把信纸原样叠好,放进信封,木然地迈步。   走了半步,发现面前还有个人,停下步子,就这么直愣愣又没有焦距地看着她。   苏槿时读懂了他面上的神色,就如同翁婆婆要赶她时那般。   她侧开身子,商陆便立马重新迈开步子,转眼便上了楼梯。   苏槿时见着他几次差点被楼梯绊倒,差点想要去扶,想到自己与他男女有别,又并不熟悉,便默在原地不动。   垂着眸把这件事情捋了捋,猜了个大概,感叹一声到底是天意弄人。   转身欲走时,却被掌柜叫住,“我们少东家叫苏小娘子早些把东西运来,定好价,签契约书。”   “嗯?!”苏槿时反应了一下,便明白了。   必然是那封信的缘故。   陈紫娴竟然还记得她要为女儿香和豆腐找销路的事……   回到家中,思量再三,给兰阳县主去了离京之后的第一封信。并将几坛子东西连着信一起寄了出去。 第46章   商家家业里,最重要的一块便是酒楼了。   有了这里的销路,苏槿时就觉得供货不过来了,便让大壮一行人撤了路口的小摊,每日负责送货。闲下来的时候,便都到他们家去帮忙。   石磨只有一台,但磨起来费用。大家轮流上阵,冬日也能最多五个时辰不停工。当然,到了冬日,豆源不足了。   翁婆婆采来的豆子早就不够用了,虎子几个上山去采也已经看不到豆子的踪影了,得去昭县大批量地买。   这般一来,动静越来越大,便有许多人来打探他们家的事情了。   苏槿桅对他们的打探格外敏感,见一个骂一个,战斗力爆表,一个人和几个人抬杠不在话下,万一落了下风,苏轩便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护女儿。   他在御史台磨砺了那些年,早就练出了一套唇枪舌剑,不过是以往惦念着是父老乡亲,不拿对外人的态度对他们,如今想通了,又亲眼瞧见亲耳听见女儿受欺负,自是不会不过问的。   拿出弹劾朝臣的半分功力,便能让这些人铩羽而归。   苏槿时最近时常不在家,自然不知道这些事。但见几个弟弟妹妹,尤其是苏槿桅和父亲重新亲近起来,乐得看到家中一派祥和。为免触碰家人敏~感的神经,她也没有房间去过问原委,只是见着家里缺了什么,便从昭县里回去的时候买齐,时不时地扒拉一下存款,琢磨着按现在的赚钱速度,他们什么时候才适合搬到昭县里去。   驴车突然停下。   苏槿时回神,诧异地抬眼,听到大壮道:“阿姊,那边有个妇人好像受了伤。”   苏槿时对他们这些人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叫她阿姊的事情已经麻木了。左右不过是如同名字一般的代称,便由着他们去了。   以往,大壮见着这样的事定会直接上前问要不要帮助,但现在有苏槿时在,他便主动退居第二位,等苏槿时发话。   苏槿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对方是个妇人,她去会好一些。   随着她走近询问,那妇人抬眼瞧着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呆呆的,但没有恶意。   苏槿时打量了女人一番。见后者一手撑着膝,另一手放在脚踝处。   “是扭伤了脚?巧了,我这里刚买了药酒。”   少女的声音轻轻地,似风拂过水面,带起一阵阵的涟漪。   妇人回过神来,笑了笑,“不必了,怎么好白拿你的东西来用?”   苏槿时瞧着她的笑意,觉得亲近,“正巧遇见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若是你要将整瓶都拿走,那我也不会白送。”   妇人面上的笑意真了些,当真要买下一瓶药酒。   苏槿时诧异起来。   不过是开个玩笑,妇人却当了真……   “你一个人,是要去哪里?”她看了看妇人的背篓,又看了一眼天色,“若是顺路,我们便搭你一程。”   妇人还未接话,苏槿时又道:“若是不顺路,我便寻个人送送你,或是你给我个地址,我们给你带个口信也好。”   说完,她便站起了身子,静静地等着妇人的答案。   妇人盯着手里的药酒瓶看了一会儿,“我是去林塘村走亲戚的。”   她看向苏槿时,见后者神色没有半点异常。倒是一直等着的大壮过来瞧情况,听着了这话,接过去,“那敢情好啊。我们也是去林塘村!你坐我们的车上,我们送你一程吧。”   说完又觉得不妥,问苏槿时,“阿姊,我们叫上大婶一起吧?她一个人在这里,下一回再遇着人帮她,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了。”   苏槿时颔首,再劝了一句。   妇人应了下来,说了一些感谢的话。   苏槿时也回之以笑,但比起先前来淡了不少。   她先前只以为对方对她露出这样的神色是因为自己主动搭话,听到对方说出林塘村的时候,便明白了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神色。   既然别人不待见她,她也不必舔着脸去热情。   马驴车上的位置让给妇人,自己则在最前头走着。   妇人几次想着她搭话,都没有寻到机会,只好问走在驴车边问着的人,“你们都叫她阿姊?都是她的弟弟?”   她的话惹来大伙大笑。大壮一抓头,不好意思,“要真有这福气就好了……”   ……   这一车的豆子回去,院子里的磨盘便又转了起来。   大壮一行人舍不得走,留下来推磨的推磨,捕鱼的捕鱼,直到用过午饭,才结着伙去女儿香运酒。   冬味渐浓,山里能采的东西已然不多。   如今苏槿言他每日要跟着苏轩读书,鲜少再有上山的机会,但他自那日回来后,便接连进山,又打来了活的山鸡野兔,把家里的栅栏都装满了。   养到如今,个个膘肥体壮,杀了清炖,汤面上都能浮起厚厚的金黄油层。   起先,苏槿言是瞧不上苏轩的,不是觉得一个大夏唯二的状元混到这般田地而质疑他的学识,而是觉得他连这样的挫折都受不起。   跟着他学了几天之后,便改了态度。   若不是他受了这样的挫折,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学到这些国策国论一类的东西。   苏槿言能感觉到,苏轩腹中浩瀚如宇宙的学识,以及对朝堂对百姓对君臣独道的认知。   他不懂了。   这样的人,到底会犯下什么错让仁泰帝要对他罢官抄家,三代不得入仕呢?   苏槿时乐得瞧着他们和睦,也爱听苏轩授课,坐在院里或是绣花或是剥豆或是盘账,听着屋里不轻不重地讲学声,竟觉得如今的岁月可谓静好。若是母亲尚在,便完美无缺了。   可是讲学声被门外的吵嚷声打断了。   苏槿时敛着眉,正想着谁家吵架吵到她家门口来了,便听到重重的拍门声,门外的人不善地叫了她的名字:“苏槿时,你个不要脸的!给我出来!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叫你好看!”   院子里的讲学声顿时消失。屋门打开,苏轩先一步迈出来,但见苏槿时平静地又剥了几颗豆子,睇了他一眼,“爹爹猜猜,女儿做了什么,惹得大伯母这般。”   苏轩听出话里的刺,微一顿,“你做什么,必有你的理由。”   苏槿时看着他,微微笑了。   从她决定卖豆腐时开始,就知道会有再被他们缠过来的时候,唯一让她担心的,只是苏轩的态度。   院外不善的叫门声越来越大,她的心情却平静了下来。   苏轩坐下来,“开门吧。”   苏槿笙抓住苏槿时的衣袖,小脸儿惨白,不许苏槿时去开门。   苏槿言舀了一盆水,从墙头泼了过去,外面立马安静下来。紧接着,便听到了金氏更大了嗓门:“你们看看,苏槿时就是个泼妇!果然没娘养的就是这么个德行!对长辈一点也不尊敬!还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眼看苏槿言要进厨房舀开水了。苏槿时叫住他,“开门。”   苏槿言道“待我先给她点教训,烫烂她的嘴。”   “开门。”苏槿时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她到这个时候才来,消息得得也太慢了些。”   苏槿笙:“……”   苏轩愕然看向女儿,随后垂眸沉默下来。   苏槿言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眼睛发亮,精准地将瓢丢进水缸里,把鸡栏兔栏上栓,沉着脸开门。   眼睛在屋外的人身上转了一圈,落到金氏身上,“长辈?你也配?”   留下一个不屑的眼神,便转身回到了苏槿时身边,把牛皮糖一样的苏槿笙从苏槿时身边拉开,塞到苏轩怀里,自己则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站到苏槿时身侧。   苏槿时把剥好的豆子放进盘里碗里,抬眼便见着抬起脚要踹门的苏茂,“幸好你开门开得及时,不然咱家的门又要坏一扇,前几次坏了,人家可没赔过。”   扫了一眼在一旁神色讪讪的村长,笑道:“原来村长爷爷也来了,可是来帮我们做主,让他们赔我们的门钱的?”   拿起桌上还未收起的算盘,快速地拨弄,“也不多,看在村长爷爷的话面子上,去个零头,一两银子就罢。”   “一两银子?!”金氏尖叫出声,“你怎么就不去抢呢?”   苏槿时恍然大悟般地“哦”出声,尾音颤颤,“一两是一扇门的钱,四次,那便该四两,再加上你们先前抢走的东西……”   清脆快速又有节奏的算盘音,震得周围的人一愣一愣的,“也不多,看在村长爷爷的面子上,就收你们十五两纹银罢!大伯,大伯母,二伯,这银子,是你们谁来付?”   她似笑非笑地抬眼扫向他们,瞧到村长一脸尴尬的时候,笑意更盛,却没想到先前被她带进林塘村的妇人也在他们之中。   顿时,唇边的笑意冷了几分。   而金氏这个时候已经扯着嗓子朝她扑了过来,“你个不要脸的,存心让我们活不下去啊!二弟,快来和我一起撕了她!”   苏茂没想到苏槿言也在,被他的目光镇住,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听到大嫂叫他,是不想上前的,但前凑巧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苏轩,突然觉得腰杆子硬气了起来,答应一声,便朝苏槿言的方向扑来。   有三弟在,他们家的小兔崽子们,他想怎么揍就怎么揍! 第47章   院子里响起两声闷响,静谧了一瞬,便又响起金氏和苏茂的尖锐叫声。   “苏槿时!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竟然敢对老娘动手!”   “二哥啊!你看你家的孩子啊!根本就没把我这个二伯放在眼里,当着你的面都敢对我动手!”   一直端着的人突然间歇斯底里里来,把苏茂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苏槿时面上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一篮子剥了豆的豆壳连带着粗硬的豆箕甩了出去,“再提我娘一句,便不仅仅是这样了。”   豆箕很硬,纵是金氏皮厚,也在让她疼得哇哇大叫,随后又叫不出声来了。   她倒是没注意苏轩也在,只是瞧着苏槿时缓缓朝她走过去,手上拿着什么闪着冷光,猛地想到秦婉死的那天突然掉落的狗头,连滚带爬地往躲到苏江身后,对村长喊道:“快拦住她!她要杀人啦!她要杀人啦!”   紧接着,苏茂被人丢了出来,在空中扑腾着四肢,啊啊大叫。   眼看就要砸到苏江的身上,他却往旁边侧了侧身。   终于安静了下来。苏茂晕乎乎地抬了抬头,垂下脖子。   村长吓了一跳,马上把手放到金氏和苏茂的鼻前顿了一顿,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活着。”   苏槿时走到门边,站在苏槿言微微靠前的位置,把他挡到身后,“真还活着?”   村长变了变脸色,“伊伊啊,他们只是来和你们说点事的,你下手这么重,是不是太过分了?”   苏槿时与林村长打了几次交道,早就摸清楚了他喜欢当老好人和稀泥的性子。   “村长爷爷可是真的瞧好了,他们没死?”   林村长刚受了一场惊吓,马上和身边的人又确定了一遍,“没死,只是受了点惊吓,晕过去了。”   “那就好。”苏槿时微微颔首,对苏槿言道,“去一趟地县城,到县衙门口击鼓鸣冤,状告苏金氏诬人谋她性命,告苏茂几番入室行抢。”   “我去写状纸。”   一回头,却见苏槿笙已经取了纸笔,趴在桌上刷刷地写了起来。   苏槿言笑了笑,“我一会儿就去。”   苏槿时颔首,对着村长微微福身,“还请村长爷爷和几位确定了他们活着的叔叔伯伯们做个见证。”   “这……”村长没想到来到这里,正事还没商量,就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作为一村之长,自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的,“不过是随口说一说的事,他们已经得了教训,到此为止吧。”   “按大夏律,诬人者,轻则二十杖,罚银,重则刑狱。”苏槿时唇角带着三分嘲讽的笑意,目光落在村长面上,不怒却威,“这么大的罪名,怎么能得这么轻的教训便了事呢?”   她还没说做父母的有了这样的罪名,会影响到子孙的风评,便是科举也会受到影响。不过她也不打算提醒他们。   “这……”林村长瞪了苏江一眼,“你看看你媳妇和你弟弟干的好事!”   原本好好地来和人说道理的事,怎么又变成他们无理了?   弄得好似他一个当村长的带着人过来胡闹欺负人一般。   有机会,他一定要去找个算个命,看看他今年是不是与苏家人相冲,只要扯上苏家人,就没讨过好。   苏江好言安抚了一阵,他觉得不能发脾气发得太过,便借坡下驴,“你自己看着办。老夫就是来做个见证的。”   他是不愿意再淌这水了,可来了又不好马上就走。   苏江沉了沉脸,嫌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妻子和兄弟,迈步进院,“我今日来,是与你说正事的。”   苏槿时拦住他,“你们来一次,我们家便被抢一次,眼年就要过年了,你们还是不要进来了,就在门口说吧。”   她微微一顿,摊开手掌道:“想要进来也不是不可以,先把先前抢去的损坏的都赔了。再进来坐着说旁的事。”   苏江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摆出一家之长的威严来,“够了!我是你大伯,整个苏家,是我最大,那点东西,我作主分配了便是。一家人,何必这么斤斤计较?”   他抬眼遥遥看向在院子里坐着不动的苏轩,“三弟,你看。平白的,为了一点身外之物,把兄弟几个都弄得生分了。”   苏轩没动,一双眼睛盯着苏槿笙正在写的状纸上,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抓着衣摆,手背上青筋一突一突的。   苏槿时挡住苏江看向苏轩的视线,“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便是。”   她的父亲才好起来一段时间,她可不想再被刺激得沾上什么瘾,变成她不熟悉的模样。   苏江却只当苏槿时怕了,满意地点头,背着手,站在院门外用长辈训斥晚辈的语气,“林塘村做豆腐的,只能是我们兄弟,你们不能做豆腐卖。”   因着被苏槿时挡住,他看不到苏轩变得僵硬的身形,也看不到苏轩猛然转头看向他的方向的动作。   苏槿时扫他一眼,“你们做豆腐的方子,可是从我娘那里拿去的。”   苏茂迷迷糊糊醒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马上就道:“你娘给了我们就是我们的。以后只有我们能做豆腐卖!你们也卖豆腐,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山里的豆子都被你们采完了,让我们怎么过?怎么过年?”   他说得理直气壮,倒是把苏槿时给气笑了。   一桶水倒到他头上,“放你娘的狗屁!”   虎子挑水回来看到家门口围了人,急急挤进来就听到苏茂的话,直接把刚才在路上学到的脏话用上了,“就你们从我们家抢走的那些东西,够你们一家三口过两个年了!”   林塘的冬天不会下雪,但这里冬天的水特别冷。   一桶水下来,金氏被浇醒,苏茂则被冷得直打哆嗦。   苏槿时笑了,“大伯说了,都是一家人,那就算是用一样的方子做豆腐,又有什么不可以?何必斤斤计较呢?”   “什么一家人?我们早就分了家了!你们家反正要去京城享福了,根本就没必要再做豆腐了,就把林塘村里做豆腐的资格给我们了。”   金氏一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面道。   许是因为冷,说出来的话已然完全没了之前的气势。   瞪了苏江一眼,“快扶我起来。”   苏江却是没理她,对苏槿时道:“只要你们不再做豆腐,刚才对长辈不敬的事,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年纪小,不懂事,还以为能给长辈定下罪名。事实上,我们做长辈的,怎么打骂你们,你们都只能受着,而你们,不能对长辈有不敬,那才是大罪过。”   “既是这般。大伯可对三祖母敬了?可曾赡养过她?”苏槿时似笑非笑地瞅向他,“那可是大罪过!”   又居高临下地看着金氏,“我们现在从京城回来了。想卖豆腐就卖!你不服?憋着。憋不住?那便把做豆腐的资格还给我们。村长,什么时候送人东西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苏江一噎,脸色难看了几分,从袖中取出一纸契约,“这是当初你们上京前,你娘立下的字据,从此,把那做豆腐的方子交给我们,再也不在林塘村卖豆腐。”   母亲立下的?   苏槿时抬手接过,看到上面的字迹,眼角微红,青葱一般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真的是母亲的字迹。   “苏槿时,就算你毁了字据,有村长做见证,你也抵赖不得。”   苏槿时这才注意到,指尖太过用力,已经在纸上捏出了一个洞。   “这是我母亲立的字据,已经过时了。字据里写着,她有生之年,林塘村由苏家兄弟售卖豆腐。可是我的母亲已然去世。母亲还写到,若是舅舅回来,他亦能以卖豆腐为生。”她抬起头来,眼里的寒意如夹了冰渣渣的寒冰,“更何况,我与你们做的不是一样的豆腐,也从未在林塘村售卖。”   苏槿时暗暗想着。   母亲当年立下字据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今日之事,恐怕只是为了给不知去了哪里的舅舅留条后路。   她肃然道:“我这般。算不得违约。”   “怎么算不得违约了?!”嫂子被小叔子压着实在不像样,她借着妇人扶她的力道站起来,扭头对她哭道:“大妹,你看看!那是我们的!他们倒好,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她多年以来都是在人前展示出一个稳重讲道理的当家主母形象,今日为了让村长答应过来做这个见证,一开始就摆出了怒气冲天的态度。   心里算盘打得好。   觉得自己都这般态度了,旁人自然会迁就她,也会吓到人,却没想到还没见着人先被泼了一身水,见着之后更是处处落了下风。   这会儿突然想起特意请回来的苏桔也在,拉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妹,你看看,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也就是三弟不在家,要是在家,哪里能让这几个孩子做这等事情?”   她说得情真意切,周围的人却诡异地安静下来,相互之间打起了眼色。   刚才坐在院子里的那个,不正是苏轩吗?苏茂都叫过人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苏轩不敢置信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大姊?你也来了?” 第48章   苏槿时没有想到苏轩会主动出声,脑子里空了一瞬,回转头看向朝院门处走来的苏轩,有点懵。   金氏显然也没想到苏轩在。呆滞了一瞬,复又高兴起来。   “老三,你也在,那可真是太好了。你看看你们家苏槿时,做的这叫什么事?竟然卖豆腐?”   苏轩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只对着她身后的妇人笑道:“大姊,许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苏槿时心里猛地一沉,与苏槿言对视一眼,看懂对方神色里的询问,微微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也想知道她的父亲如今会如何处理这件事,亦不知那个妇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于她的父亲来说,是很重要的。   她微微侧身,把正中的位置让给了苏轩。面上神色不动,视线转向苏轩,便紧紧地黏到了他的身上。   苏槿言剑眉一拧,几步上前便拉住苏轩,语气里带着警告,“那个人和他们是一起的。”   苏轩看了他一眼,感觉到另一只衣袖也被人拉住,蹙眉偏头,对上幼子不安又疏离的眼,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轻声道:“那是我的长姊,我的母亲在时,她便帮着母亲照看过我,直到嫁人。后来母亲故去,她亦帮衬过我。她与婉娘的感情甚好。”   苏槿时错愕。   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当然,她也相信父亲不会编撰这样的故事。   从善如流地对妇人行了个礼,“大姑母。”神色端和,语气疏离得还不如初见她时。   纵然苏轩说了她待他们好,那也只是曾经。   回乡的路上,母亲还说大伯母与他们家甚是亲近,与母亲是让人羡慕的妯娌,更是告诉她,从她出生起大伯母便最喜欢抱着她,不舍得离手……现实却给了他们沉痛的教训。   她的态度对于苏轩来说如同是在火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冷水。他脸上的喜色迅速淡了下来。不安地看着女儿,觉得自己似乎又做错了……   苏桔倒是高兴起来,上前扶住苏槿时,“好孩子,你和你娘真像……”   苏槿时再一次看到了她眼中的复杂神色,微微一愣。这一回,她懂了,那是想起了故人的神色,回之一笑。   笑意初初扬起,还未定型,便听得后知后觉的金氏扯着嗓子道:“大妹子,我们叫你回来,可是来主持公道的!”   苏槿时的笑意又收了回去,疑惑地看向苏桔,眸光渐凉,心里又多了几分了然。   果真如此!   从苏桔手里抽出手来,“听说大姑母住在南明村,一年到头都难得串一次门,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金氏觉得自己有了苏桔撑腰,苏轩又在,苏槿时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有再多的能耐也使不出来,自己必然要扬眉吐气一回了。   苏桔还未接话,她便先将话头接了过去,“自然是听到了你的‘好’名声,放心不下,亲自过来瞧瞧。想当初,你大姑母对你爹娘可好了,你幼时的贴身衣物,有不少都是她亲手做的,你二伯家的莹莹与你一般大,可没得她那么多的东西。”   话是没错,可那语气酸溜溜的,仿佛被苏桔给出的,不是苏桔自己的东西,而是金氏的东西一般。   苏桔刚想和苏槿时多说两句话,便发现这孩子神色不对,再听到金氏的话,拉下脸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叫别人以为我薄待了老二家的闺女一般。不过是二嫂有娘家人照料,三弟妹独自一人辛苦,我多照看一分。这些年,也不曾短过莹莹东西,倒是伊伊,我许多年不曾见了,不知道尺寸,便是得了工夫,也没法子做。”   金氏被苏桔抢白一阵,变了变脸色,赔着笑道:“是。大妹说的是。这么些年,我也惦记着他们的好,可是你看看他们回来之后,三弟妹没了之后,这几个孩子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想要养他们,他们还把我们当仇人看,对我们动手。转头就要断了我们的活路啊!”   说到后面,逐渐变得哀戚,音调都转了几个弯。   苏轩扫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板起脸,“我还活着呢!”   听孩子们说起那些事的时候,纵是信了,心里也还有一两分的怀疑,如今亲耳听到,又看到周围人理所当然的人神色,心里最后那点怀疑消除,只觉得她的声音刺耳。   想到那天在苏江与金氏的家中,去时与临走时全然不同的待遇,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怀疑。   只是不知。他都到了如今的境地,还有什么是能被他们惦记着的。   听到这句话,苏槿时心里的不安稍稍放下,略微往苏轩身边靠了靠。感觉到微蜷的手指被人拉住,垂眸看去,对上一双黑而深的眸子。   掌心微一用力,便将那几根细长的指头抱在掌中,朝他抿唇无声地笑了笑。眼见着那双眸子里爬上欢喜,如夜幕中洒上点点星辰。   金氏被苏轩堵得噎了噎,阴阳怪气地道:“三弟,大嫂可没说活不活死不死的话,只是看着几个孩子可怜……”   “既是觉得他们可怜,你今日这般作态又是为何?”苏轩仿佛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意思一般,嘲讽道,“莫不是大嫂觉得谁可怜便觉得能被你拿捏着,叫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拿什么便拿什么?你做长辈的,便是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逼死他们?!”   苏轩在朝堂上怼君臣都没有怵过,金氏的段位在他面前自然不值一提,可是一想到自己以为可以信任依靠的亲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可能对他的妻子儿女们都做过些什么,袖下的手气得发抖,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你怎么能……”   “闭嘴!”金氏木然地想要耍赖否认,被苏江喝止。   苏轩冷冷一笑,接着她的话反问,“为何不能?有何不可?”   众人一阵懵,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   苏轩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我的女儿只是寻一条活路,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却只想着怎么堵了她的活路。为什么?”   他冷哼一声,不待任何人接话,“因为你们想要养他们。既是如此,那我也不能拂了你们的好意,你们每个月每一户给他们一人二两银子,就算是你们真的想养他们,真的养了他们。若是不能。便别把那些看起来好听,内里头一团臭的话拿出来污了他们的耳!你想把他们当傻子,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瓜子里有几斤料。”   背转身拂袖,在他们看不到的方向闭紧了眼,肩背冷硬,“慢走!不送!”   一众人皆是头一回见着苏轩棱角分明的脾气,与以前那个事事可以,时时笑脸,处处都行的苏轩傅然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他说的话,又似乎骂到了他们头上。   怔愣了好一会儿都未能回味过来,倒是苏江反应过来,趁着院门还未关上,道:“老三。这婆娘是个蠢的,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她的话你不用听,大哥的话,你总要听几句的。”   苏轩一张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有意想要回避那些事情,有心维护他们留在他心底的最后一点兄友弟恭的模样,可被叫住,又不得不停下来,“大哥有话,请说。”   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倒让苏江想好的话到了嘴边不好说出口了。   狠狠地扫了一眼又打算再说话的金氏,觉得是她坏了自己紧要的事,才道:“每人每月二两银子,我们自是拿不出的。若只是多一两张嘴,吃饭,我们倒是养得起。不瞒三弟,便是每日勤勤恳恳地卖豆腐,我们一月也才能得二两银子。除去一家的嚼用,余不得几个铜子。”   苏轩不欲与苏江起冲突,看向苏槿时。   对上后者无动于衷的神色,心里暗暗叫苦,却也只能自己面对,“大哥既是这般艰难,又何必再挂念着我们?我们虽然生活落魄,但我还在,也还有手有脚,伊伊也大了。我们自会养活自己,不做吸人血的蛹蛆。”   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虽说的是自家人不做蛹蛆,实际却是在讽刺那些做蛹蛆的人。   苏槿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垂下眸子掩去眼里的笑意,但也不敢放松警惕。   “大哥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只是造化弄人,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没了当家的女人,哪里能养得了这么多孩子?”苏江猛然间反应过来,苏轩话里的含意,变了变脸色,“你在说什么蛹蛆?!”   苏轩垂着眸,瞧着自己足前三尺之地,“我不过随口一说,大哥何必这么大反应?”   苏江气得连吸了几口气,“好。好!好!!!因着这个婆娘,你迁怒到了为兄的头上。你在气头上,听不进我说的话,总该听得进你大姐的话吧。让她来说!”   又对苏桔道:“大妹。你来说,他们家到底做了些什么,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到底是谁对不起谁!谁要把谁逼上绝路。他家的苏槿时的名声怎么会臭成这样,以后无人敢娶,他这个做爹的,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第49章   苏轩猛然回头,瞪大的眼睛里喷满了怒火,“那是嫉妒!嫉妒!那是觉得伊伊碍眼的人,自愧不如的人,才会和人道她的不是!你若是与那些人一般想法,自去与他们为伍,离我家的门五丈之外,莫来招了你的眼,也莫来扰了我们的安宁!”   他怒极,面上的黑沉反倒消失,几无表情,“左右,我是罪臣,罪及家人,你们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不得不面对之后,他觉得似乎也不是那般艰难。   这样的话说出来之后,心间压着的一块巨石倏忽搬开,连带着呼吸都叫他觉得顺畅了许多。   是了。   那些人对着他的孩子们露出如绵羊一般温和的笑脸,内里却是流着涎液满目贪婪的狼!   “三弟,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苏桔一直未开口,在苏江的催促下,才长吐出一口气,看着苏轩的神色,好声好气地道,“我是前几日才知道婉娘的事,今日过来,虽是被大哥二哥叫来的,却也是因着听到了一些事情,才会着急着要见你们。我还记得我嫁人的时候,你才那么点高……我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家,会变成这个样子。”   苏桔说得情真意切,抬手比了个高度,不过如今的苏轩的一半身高。   “大姊莫要这般说。”苏轩被她牵动了回忆,情绪缓和下来,“你出嫁后不久,娘便没了。后来,爹也没了。那以后,这个家,没分却比人家分了的更为疏离。我和婉娘成亲之前,分了家。成亲的时候,你也来了的。”   他现在想来,还是大舅哥有远见,不明确地分了家,便不许他与婉娘完婚。只是他还惦记着那点让人可笑的亲情,才累得婉娘努力经营。   婉娘越是努力讨好,如今便越是显得他贪恋那份温情的可笑。   苏桔的脸色变了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不同意分家的。   可是她毕竟已经嫁人,苏家的事,她管不得那般多。   “我之前听到伊伊一些不好的名声,说她小小年纪,便不尊长者,心思狠毒,无情无义,又霸道凶悍。心里放心不下,就跑了这一趟。不过我在路上便见过了她。”她瞧着苏轩变难看了的脸色,连忙补充道,“也不知外面那些人怎么会把伊伊传成那样,我却觉得伊伊很好很善良。明明不认得我是谁,还主动来帮我,送我进村。她与婉娘长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苏轩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又好了不少,“伊伊自然是很好的。是我拖累了她。亏得有她……”   他才能清醒过来,想起自己除了是人臣之外,还是个父亲,曾经是个丈夫。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了。我愧对他们,他们想做什么,我都只会支持。无人识得她的好,那是人眼瞎,我何必和瞎子炫耀看到了什么?”   苏桔呆了呆,没想到会从苏轩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苏槿时眨了眨眼,笑出声来,“你们有什么问题,冲我来。莫要为难我爹爹。”   她上前走了半步,侧身挡在苏轩面前,发现小豆丁也跟着她一起上前,站在她身侧给她打气,觉得越发心安。   她抬眼,看向苏桔,“大姑母或是不知,他们却是知道的。”   她的视线扫过门口众人,在躲在人群后探头探脑的苏宝面上微微一顿,停到村长面上,“村长也是知道的。爹爹无心管事,这个家,如今是我作主。是我决定做豆腐的。林塘村里的豆腐,本就姓秦。当初我娘把豆腐方子送给他们,不过是见他们求得可怜,又是我爹的兄弟,希望那样,能让我爹在他们那里多得一点亲情。可惜啊……”   她把最后一个音拖得老长,叹出了心底的怜惜和遗憾。   村长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伊伊啊。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给的,你娘都已经把方子给他们了,也立了字据,就应该由他们来做。你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没得道理啊。”   苏江得了村长的支持,连连点头,“确实是这样。你要吃豆腐,可以到大伯家来,每月给你几块便是。”   “她好声好气地来说,我们能不给吗?可是她一声不吭,便自己做了豆腐去卖,把山里的野豆子都采完了,把客人也占完了,让我们都喝西北风不成?”金氏瞧着自己这边占了理,村长和苏桔都帮着他们,觉得这回一定能打个大胜仗,语气也没那般着急了。   苏槿时:“???”   卖了这么多年的豆腐了,还是在用野生的豆子做豆腐?   虽然说豆腐的口感最重要在点浆一块,却也不能忽视别的方面的影响。   她这些日子用了野生豆子和采买回来的豆子做的豆腐来比较,质感明显不同,野生的明显做出来要糙一些。若是要做细嫩一些的豆腐,前期需要处理得细致一些。   若是做的原本便粗糙的豆腐,那倒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秦氏的豆腐,原本就是以细腻嫩滑为特点的……   苏槿言鄙夷地嗤了一声,“你们自己做的豆腐不好吃,倒怨起别人不该做更好吃的豆腐来了?给个几块豆腐?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还难吃。我们也能随手给你几块豆腐,让你尝个鲜,但我不给。”   苏槿时正想着严肃的事情,被他这么一带,噗嗤笑出声来。   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鼻头,抬起眼来,不急不缓地问苏桔:“大姑母,你怎么说?”   又问村长,“村长,你怎么说?”   村长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尴尬地发现很难寻到一个两头都讨好的法子,“我只吃过苏家兄弟做的豆腐,你们做出来的,我倒没吃过,不晓得有什么不同。”   何止没吃过,见都没见过。   苏槿时笑了一笑,并不急着接话,又看向苏桔。   苏桔心里明白如今已经不是幼时,亲人之间已经离了心,叹一口气道:“谁都要活路,我明白的,我也不是想劝你们不做豆腐,只是想寻个恰当的法子,各自划分了地界,各自卖各自的。”   村长一听,立时附和,“对对对!这是个好法子!”   “一群无知之人的法子!”苏槿言眉头拧得老紧,鄙视之色毫不掩饰。他的语气很不耐烦,仿佛面对他们是一件极无意义的事情。   但他又不能看着苏槿时被他们刁难而置之不理。   苏桔和村长被他的话一噎,不由问他,“小孩子懂什么?难道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哼!一群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材!”   他心里头烦躁得很,也不知道这些人都蠢成这样了,怎么还能好好地活到这样的年纪?倒是如他,如他的父母,如苏槿时一家,都不是什么蠢人,却承受着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艰难却又努力地活下去。   隐隐能闻到雪香,苏槿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柔声道:“不知者不怪。”   小豆丁扭头看着她面上半点不急的浅笑,点了点头,雪香散了去。   是了,只有站在一定高度的人才有跌落的资格,原本就处在平地上的人,哪里会有起伏呢?   苏槿时见他紧拧的眉头一点点散开,这才抬眸看向苏桔和村长,把字据递给他们。   “村长当是识字的,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微微一顿,“村长若是看不大清,也可以请旁的识字的人念出来。我们家的人虽然个个能读会写,却该避嫌。”   见金氏伸手欲接,苏槿时挑眉笑道:“识字吗?若是识字,怎么会连累着村长和大姑母跑这一趟?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地的耽误大家干活的时间,骗人来为你们主持公道,怕是不妥。”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金氏揉了揉头,晕晕沉沉的,不过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得的好处,又打起了精神,“我们不识字又怎么样?道理在我们这边,你只能老老实实的认错。我也不计较太多,只要应了不再做豆腐,再把我们这些日子的亏损补给我们,我们也就不计较了。”   她刚说完,对上苏槿言的视线,心里一凉,下意识地往苏江身后藏。   苏槿言嗤了一声,“见过又蠢又坏的,头一次见到又蠢又坏还不自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蠢。”   “你……”   “好了!”苏江沉声喝断金氏的话,“去找个识字的人来。”   他也是识得几个字的,可是秦婉立的字据字多,他认不全。   等了几息不见有人应声,尴尬地发现平时会听他的话的人不是晕着便是不曾挤入人群,又沉了沉脸。   苏宝在人群个怯怯地举起手来,“这个兄弟说自己识字。”   一众人让开一条道,苏槿言看到大步朝这里走来的人,小脸拉得老长,抓着苏槿时的手指才勉强恢复平静。   苏槿时瞧着那人,有些意外,稍抿了一下唇,没有出声。   季仲朝她微微点头,走到村长面前,“我姓季,识得几个字,不如让我来念?”   村长揉了揉眼,定盯看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他,“季……可是里正家的公子?”   “正是。”   村长长松了一口气,立马把字据双手递给他,对大家道:“季公子是个读书人,又和苏轩一家非亲非故的,你们应该能放心了。”   他的目光在苏江和金氏的身上停了停,暗自想着,若是这一次还不得好,以后再也不管他们的事情了。   季仲的声音不轻不重,如他的模样身形一般谦和,“……即日起,苏秦氏婉娘不再用此方,不再于林塘村售卖此豆腐……”   苏江微微颔首,眼里带笑。   金氏也不掩得意。   这一回,看苏槿时这个刺人的丫头片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他们没有从苏槿时的面上看到一点惊慌的神色,反倒见她由心发出的笑容,她身边的小豆丁笑得更是诡异,不由得心里发虚……   这两个脾气又臭又硬还凶的家伙,不会准备又动刀子吧?! 第50章   苏槿时只知当初母亲把方子给了苏家兄弟,却不知具体内情。   问过翁婆婆,她也不知。   试探过苏轩,他更是不知。   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在看到那张字据的时候发现情况比她以为的要好得多。   也不知母亲写下这份字据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也不知是不是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况……   自然不会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的,所以定是有别的考量。只是最终让苏槿时多了底气和自信。   等到季仲念完,苏江感觉到了不对,沉默着皱起眉来。   金氏暗暗告诉自己,不必怕,有村长在,还有里正家的儿子在,他们不敢动刀子的,“你们听清楚了?这可是三弟妹自己写的东西!”   苏槿言越发不耐烦了,“听清楚了就赶紧滚!”   “你怎么说话的?”她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果然没娘教的连教养都没有。”   “长辈想要听好话,先得自己有个长辈的样子。”她是个护短的,听到别人说自己还没什么感觉,可是说苏槿言,说她的母亲,她便不能忍了,人畜无害的脸上覆上了一层薄冰,“听清楚了我娘写的字据内容,就该自动地麻溜地滚,而不是继续待在这里丢人现眼。”   “季公子!村长,你们看看,她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你们一定要给我主持公道啊!不然,我不活了。”   苏槿时扬了扬眉,不以为意。   苏槿言转身便拎来虎子平日里砍柴的斧头,“怕别的刀砍不动,这把不错。”   刀身落在金氏脚尖处,把人吓得跳了起来。   他冷笑道:“不是不活了吗?”   金氏没显然没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真敢动刀子,嗫嚅了一会儿嘴,发不出音来。   苏槿时揉了一把苏槿言的头,惹得后者不满地瞪她,忍俊不禁,满眼柔和。   抬见再看堵在自己屋外的人里,便又只剩凌厉,“大伯母听不懂,大伯应该能听懂吧?村长和大姑母可懂了?再闹下去,林塘村的脸都要丢到村外去了。”   几个称呼挨着顺儿念出来,可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内里不同。   “这个……”村长拖着音不知要怎么措词。   让季仲来念的时候,只觉得解了眼前之急,可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情现在连季里正家的公子都知道了!   若是苏江这边真的占理还好,他为村里受欺负的人主持公道,自是迎得周边人的赞美,得一嘴儿的好名声。可偏偏他已经听出味儿来了,苏江兄弟几个根本就不占理,传到外边去,不就是成了他这个当村长的能力不行,不分青红皂白地欺压人吗?   金氏瞧着他们的样子,生怕他们真的不管这事,由着那个凶孩子逼着她去死,急走几步,把余光见着的不冒出头的东西用力一踢,到苏桔身边拉住她,“大妹,你看看他们,竟然这么对我,连刀子都拿出来了!”   苏茂晕乎乎地坐起来,还未看清周围的的情况,便见一只黑麻麻的鞋底朝自己扑来,来不及躲闪,便一翻白眼,又倒了下去。   苏槿时恰好瞧见,莫名觉得他有点可怜。不过那点同情没在她心里划起任何波澜便又消散了去。   苏桔还没回味过来,便被金氏拉到了同一战线,不快地抽了抽胳膊,没抽出来,心里生恼,瞥她一眼,转眼看向苏槿时等人,“伊伊,大姑母没读过书,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意思是我没理解到的?”   苏槿时闻言,不由得多看她一眼,亲近了半分。   苏桔见她点头,又追问了一句。   金氏有点不安,“大妹,你还要她解释什么?这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了吗?他们不能再做豆腐,不能再卖豆腐!”   苏桔眉头都快拧到一起了,用力甩开她,“人不怕不懂,就怕不懂装懂还要瞎搅和。你看村长,看大哥都不说话了。”   金氏:“……”   想要拉着苏茂帮腔,却发现那人还躺着一动不动。   苏槿时瞧向季仲,原以为他主动提出来念,当会解释一番,却不想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念完之后便将字据递给村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想看她要如何处理此事一般。   她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缓缓眨了眨眼,“字据上说,我娘不再用这个方子做豆腐,并没有说我不能用,而我,也不止这一个方子。”   她看到一众人惊讶的目光,笑了笑,“你们只在林塘村里见过这一种,便以为只有这一个方子?秦家几代做豆腐,除了这一种之外,都卖去了别处罢了。是以,我从来就没有在林塘村里卖过豆腐。”   贱价卖给他们,辛苦操劳还不得好。她自是不愿的。   眼见着众人越发呆滞,她的笑意也越发明显,“这个方子,我确实用过,只是做出来的,只自家吃,并未出售。按字据上所写,我也是可以拿去出售的,可两位伯父家并没有严格按照方子上来的来细致制作,口味必然与我做的有所不同,便是放在一起,也难以辨认。”   她朝苏槿言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里不情愿,却还是扭头走进院里取来了几个藤编的小篮,里面用宽大的叶片盛着豆腐。   都是和呈板样的,可是切面不同,有的光洁如凝固的鱼汤,有些粗糙如蜂窝,还有些界于两者之间。   “这些,给各位乡亲拿回去尝个鲜。但求以后莫要再听人说风就是雨。若是大家想吃,自去昭县里的商记酒楼点餐便是。我们目前做出来的量,只能勉强供应这一家。”她问村长,“我记得当初我们家也是有些田地的。上京前交由叔伯们种植。既然他们不曾种豆,不如村长爷爷做主,把田地归还我们?眼下正是冬季,田地正荒,正是归还的好时候。”   村长诧异地张了张嘴,显然没想到他们一家从京城灰溜溜地回来,却这么快又在昭县混得风生水起了。   先前因着得知苏轩犯过事而有意疏远的心因着一次次的事情而逐渐被尴尬取代,收了他们的豆腐也算得上拿人的手短,“这个……说得有些道理,苏家老大,你说呢?苏家老大?苏江?”   村长错愕地环顾四周,哪里还能看到苏江的影子?   金氏倒是在,可她一听要让他们归还田地了,两眼一翻,精准地摔到了苏茂身上,刚睁开眼坐起来的苏茂又一次倒了下去。   苏桔看了看三弟一家,又看了看自己的二哥和大嫂,见村民们收了豆腐一窝子都散开,无人理会他们,叹了一声,招呼着缩着躲着的苏宝和苏芬来帮忙抬人。   村长见事情无法落实,搅了一阵稀泥,也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听到身后的压抑的脚步声,苏槿时转身看到苏轩的背影都弓了起来。   “爹爹。”她唤他。   苏轩的脚步微微一顿,无力地抬了抬手,缓缓朝自己的次间走去。   苏槿笙张了张嘴,跑到苏槿时身边拉着她的袖口,仰着小脸一脸担忧。   苏槿时揉了揉他的头,“去吧。陪着爹爹安静地待一会儿。”   苏槿笙眼睛亮了亮,用力地点头。   他一定会看着,不让爹爹喝酒的。   闻到淡淡的雪香,苏槿时这才发现,豆豆正和季仲小眼瞪大眼,面上带着敌意。   到底因着季仲出现,他们才能这么快把事情解决,苏槿时上前揽住豆豆,将他的头圈在自己臂弯里,袖子刚好挡住他的视线,“今日多谢季公子。记得第一次认识时,我们相互看不顺眼。”   季仲疑惑地琢磨着苏槿言为何会对自己含着敌意,猛然听到她这句话,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顿时了然,笑道:“我们真是,不打不相识。”   苏槿时也笑了笑,“季公子怎么会来林塘村?”   不是去州府参加院试了吗?   季仲这才想起他来这里的最初目的,将将要开口,看到了拂开苏槿时衣袖怒瞪着他的小人儿,在这样的目光下,后心隐隐发凉。   “季某……想与时娘借一步说话。”   苏槿时只当他是想问苏家的恩怨,迟疑了一下,揉着豆豆的头,“看着家,我去去就回。”   苏槿言:“……不许走远了!就到门边!”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冷硬,马上抓着她的手,委屈地扁嘴,“别让我一个人守着……”   苏槿时明明知道他的实力,可在这么委屈的语气下,心里软成一团,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到嘴边成了答应。   无奈地敲了敲他的鼻头,“放心,我就在门边。”   苏槿言这才放开她,不放心地站在门后,隔着院门的位置继续瞪着季仲。   季仲被盯着心里发毛,在苏槿时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勉强忽略掉那不善的视线,“时娘,我考上了。”   苏槿时愣了愣,又听得他微红了脸,进一步解释道:“我得了院试案首,现在是个秀才了。我爹高兴,寻人给我取了个字。叫……叫……叫伯中。”   他的脸更红了,磕磕绊绊地把字说出来,一鼓作气,“你以后,直接叫我的字,好不好?伯中?”   苏槿时反应过来他是来分享喜悦的,由衷地祝贺他,“伯中?恭喜你!”   刚从袖中掏出那块双鱼玉佩,准备还给他,又听得他道:“时娘,等我考中举人,我来提亲,好不好?”   苏槿言:“!!!”   苏槿时:“???”   如今她已然悍名在外,季仲又亲眼见了这一场,怎么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定是她听错了。   可当她回过神来的想要拒绝的时候,面前哪里还有季仲的身影?   她伸出的拿着玉佩的手还在空中,微顿了一下,哑然失笑,一定是自己魔怔了。只是这玉佩又没还回去,还越来越烫手了。   原本季仲站着的位置,站着瞪着她的苏槿言,像极了一个被人背叛敢怒不敢言的小可怜。   “你想嫁给他?”   “???”苏槿时心思微动,“小孩子,不要过问这些。”   明明知道她的名声,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一定要嫁一个人,他似乎是个还算不错的选择……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手腕上吃痛,苏槿时微微蹙眉,不答反问,“你为什么对季公子那么大的敌意?”   不等苏槿言回答,她又道:“小小年纪,多看世间的真善美。虽然与他第一次遇见并不愉快,到底得过他几次援手,便是不喜,也该对他客气些。你越是对他不客气,我便越是要对他客气些,免得寒了出手帮助我们的人的心。”   苏槿言抓着她的手不放,“那你别嫁他!”   苏槿时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他不过随口一说,哪里就是真的了?你当我恨嫁不成?”   她拍拍他的手,“松开。叫别人见着,还以为我想嫁人,你要阻拦了。我才多大年纪,怎么就会到要嫁人的地步了?若是把那些喜欢说亲的人招了来,我定不饶你!”   苏槿言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太大了些,顺着她的话四下看去,手上稍稍减了力道,抓着的手腕立时便脱了出去,掌心只留下一点余温。   第一次,迫切地想要生长到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身量。 第51章   虎子和霜霜回来之后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些事情,在饭桌上沉默了许久。   一家人各怀心思,苏槿笙又是个不爱说话的,一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   到了收拾的时候,虎子跟着苏槿时走进厨房,“阿姊,我想学着去深山里打猎,想要变凶。”   他垂着头,不见精神气,“他们都觉得我们家没有凶的男人,好欺负,所以总是来欺负我们。我们家的男人里,就只有我不是读书人,我也不喜欢读书。可是我空有一身力气,还不如豆豆。豆豆是要考状元的,天天跟着爹爹上课,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教我了……”   苏槿时揭开锅盖,开水的雾气氤氲了她的面容,“你想好了?”   她并不觉得虎子心软心善的性子会因为学了打猎便硬起来,豆豆教了他许多,也不见他当真用上几分。但难得他有主动想学的东西,总该让他去试一试的。   “你若是想好了,改日我便带你去找屠叔叔拜师。”   虎子眼前一亮,“阿姊,你不反对吗?如果爹爹知道了,怎么办?”   他们的父亲最爱读书人,最瞧不起的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   苏槿时笑了,“放心吧。人之一生,并不只读书一条路子有状元,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里都有的。我答应了你,自然会做到。你只消学好你要学的,做好你要做的,爹爹那里便交给我。他今日心情不好,改日再与他说。”   她估摸着,今日之后,这样的刁难也不会再有了。那些人张口闭口早已分家,把苏轩一直不愿意去直面的事情撕碎了摊在他的面前。便是他再想逃避也逃避不得了。   不过,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苏家的最后一点灯光熄灭,四道人影悄悄地潜了出去。   “言哥哥,我们这样做,真的不会被阿姊和爹爹发现吗?真的能狠狠地教训他们吗?”   苏槿言径直向前走去,“嗯。”   虎子迟迟不动,“可是我们这样,不是在做坏事吗?”   霜霜一手拉着苏槿笙,一手拽着虎子,“大哥这么大个人了,还怕,羞羞羞!欺负好人的事情,叫做坏事,欺负坏人的,那叫做好事!”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说服了虎子,转眼便成了步子迈得最大的那个。   这个时候苏茂家还亮着灯,屋子里传出女子痛哭求饶的声音和男子的谩骂声。   院门掩着,苏江夫妇在女孩的带领下急步走了进来。   女人的手刚抓住门边,才探出头来,便被人揪着头发又拖了进去。接下来更绝望的哭喊告饶声。   “娘!别打了!别打了!”苏晓莹哭着跑过去,看到自己的母亲如同一个牲口一样被按在地上抽打,回头却看到苏江夫妇停在院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忙又跑过去,跪到他们面前,“伯父,伯母,求你们救救我娘!我娘会被我爹给打死的!”   金氏探着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便立马缩了头,讪讪,“这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们怎么好管?”   苏晓莹心里凉了下来,还是抓着苏江的衣摆求恳,“大伯,我爹最听你的话了,求求你。”   听到里面的呼救声越来越小,苏晓莹越来越急。苏江漠眼看着。   求了好一会儿,就在苏晓莹要绝望了的时候,苏江迈开步子,往屋里走去,“够了!”   此时的马氏如同一只力竭的牲口一般瘫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直视前方,衣服破得堪可蔽体,露出的手臂上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倒是脸上,只有几处。   苏茂抬起头来,笑了笑,“大哥,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说着,狠狠地瞪了苏晓莹一眼,瞪得后者一脸惨白,才满意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对苏江道:“这么晚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是你大哥。”   “诶……”金氏可不想掺和这样的事了,刚准备答应下来,听到苏江的话,顿时找回了自己作为长嫂的身份,“二弟啊,不是嫂子说你。你怎么下手下得这样重?”   看到苏茂凶狠的目光,又改了口,“是不是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做哥哥嫂嫂的,给你做主。莹莹,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你娘找一件好衣裳过来,皮肉都露在外面了,成什么样?”   马氏眼里越发地死寂。   苏晓莹忙给马氏盖上了一件衣服,没忍住,哭出声来。   苏茂抡起拳头就往她后脑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死丫头,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哭丧一样!”   苏晓莹的哭声嘎然而止,但是眼泪掉得更凶了。   苏江皱眉看着,背着手站在屋门处,“好了!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拿媳妇出气算什么本事?”   苏茂不屑地撇撇嘴,心说,和大哥比起来,自己的媳妇还是和自己睡在一起,自己想打就能打,这就算本事。   嘴里却是应声,“大哥说得是,我就是心里气不过。这婆娘以前和秦氏关系好,结果现在一点用都没有!”   闻言,苏江也不帮马氏说话了。   金氏眼睛一瞪,附和道:“对对对,瞧那个贱丫头,把我们欺负成什么样了。对我们完全没有一点对长辈的时候该有的样子!”   “你也少说两句。别在那添油加醋的。”   金氏还是有些怵苏江的,被他喝了一声,短了音,小声地嘀咕,“我又没说错……”   苏茂又一脚踢到马氏的腰上,“大嫂说得没错。”   又一脚把苏晓莹踢开,“赔钱货,别在这碍眼!”   她张嘴要哭,被苏茂一瞪,只剩下了低低的抽气声。   马氏一动不动只是眼珠子转向了苏晓莹的方向,眼角滑出两滴泪。   “你跟我出来。”苏江转身向外走,对金氏道,“你也出来。”   苏茂的气还没撒干净呢,可是被苏江叫出去,不能不应,闷闷地跟他走到院中,“哥,你别管这么多,婆娘嘛,回头哄哄就好了。”   “别打出人命了。”   苏江幽幽的一句,苏茂一噎,垂着头老实道:“我知道了,我听哥的。”   苏江这才满意,“我提醒你,她和老三媳妇儿感情好,对我们是有好处的。有什么事,给老三讨了新媳妇再说。还有,你把人脸上打出这么多的伤,让她怎么见人?怎么出去干活?苏槿时能把豆腐卖到昭县去,我们为什么不行?眼界别看得那么短,一个方子就能让我们过上现在的日子,要是能把秦家所有人的方子都弄到手……”   他背在身后的手搓了搓,好似现在已经得到了余下的方子一般。转眼看到流露出贪婪之色的弟弟,轻咳一声,重新端起了一家之长的架子,“别总是那么急躁,多想想后果。”   苏茂高兴起来,答应着把苏江夫妇送出去,回屋看到伏在马氏身边哭泣的苏晓莹,顿时又觉得被触了霉头,把苏晓莹拖到院子里,“让你多事!成天只知道哭的丧门星,你去把人叫来威胁我,去啊!再去啊?怎么不去了?”   马氏听到声音,看不到人,心里发慌,却发现自己连爬动的力气都没有。   四个小家伙在院外见着苏江夫妇离开,跟上他们,却都沉默着,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去做。   虎子突然停下脚步,“不行,我看不下去了。”   “大哥!”霜霜回头,只看到虎子愤怒的背影。   纵是家中被抢时,也不曾见他这般似想要杀人的模样。   苏槿言没有说话,转身跟了上去。   霜霜拉着苏槿笙,追上去,便见苏茂被套住了头,虎子的拳脚悉数落到了他的身上。   苏槿言则会倚在院门处冷眼旁观着。   ……   苏槿时被弟弟妹妹从被窝里叫起来时还以为家里遭贼,仔细听了两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提了家里的药箱赶了过去。   第一次见到自己憨实的弟弟对人下这么重的手,苏槿时着实惊住。   不过,不等她阻止,恢复了一些的马氏从屋里爬出来,“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苏槿时微微敛眉,拉住虎子,“好了,人已经晕过去了。”   “阿姊,他打女人!像打牲口一样地打!他……”虎子喘气,“他打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不是人!连畜牲都不如!”   “嗯。”苏槿时拉着他的手不放松,“他是该教训,可是点到即止。也可以用别的法子去教训他,但不能由你取了他的性命。杀人偿命,你的命,在阿姊心里,比他的命值钱多了。”   “来,听阿姊的,以后再寻机会教训他。今日到此为止了。”   虎子缓缓点头。   苏槿言提醒,“下次揍人的时候,莫叫人见着你的脸。上一次还没跪够?”   虎子愣了愣,想起上次苏茂因为被霜霜咬了便上门告状之事,垂头认错。   马氏说几句话便要停一停,爬一小段便要歇一歇,被苏晓莹扶着靠门边坐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谢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莹莹怕是又要被打得一身是伤了。”   苏槿时朝她走过去,蹲到她面前,“我带了些药过来,先帮你上药。”   马氏难堪地别过脸去,“让你们看笑话了。”   苏槿时抿着唇没说话,让几个男孩守在院子里,自己与霜霜在屋里分别给马氏和苏晓莹上药。   这一次,真正看清了马氏身上的伤,新旧不一。   这一次是因为她与他们家关系好而被打,那上一次呢?上上次呢?   马氏不说,她也不好问。霜霜却看着气愤地吼了出来,“你是他亲生的吗?他怎么能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苏晓莹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   马氏斥她,“别胡说。你当然是你爹亲生的。”   因着激动,扯动了身上的伤,疼得她噤了声。   霜霜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巴巴地看着苏槿时。在她看来,便是自己怀疑家里来了个假爹爹的时候,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苏晓莹实在太惨了!   苏槿时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呼救?”   她抬起眼来,看向马氏,“家里的活是你做的居多。他游手好闲,若是你还手,不一定会伤得这么重。他好歹在人前是个要脸的人,若是向村长呼救,由村长出面,他不至于还有这样的胆量。”   这些日子的交锋,她认清了苏茂欺软怕硬表面凶狠内里草包的性子,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马氏嗫嚅了几下唇,“他……他平时对我和孩子都挺好的,只是有时脾气上来了……不过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就会道歉,其实他也不想这样做的……只是脾气上来了控制不住自己……”   苏槿时:“……”   苏槿桅:“???”   什么叫好??? 第52章   那里的气氛让苏槿时觉得窒息,她给马氏上好药之后便没有久待。   霜霜无法理解为什么都被那样对待了,马氏还要为苏茂说话,回去的路上缠着她一直问。   苏槿时想了许久,“大抵是因为这个世道,女人总是依附于男人而存在。夫为妻纲,不得不听。”   正好比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一般。   所谓纲常,是规矩,是不可破坏的。   霜霜纠结了好一会儿,“纲常就一定是对的吗?难道就算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遵守吗?”   苏槿时思量着回答,“若是按着纲常,我们便得一切听父亲的。若是父亲不在,便得听叔伯姑婶的。若是不听便是不孝。可在纲常之外,又有法理,又有情理……”   她的话还没说完,霜霜越发纠结了,“我们听父亲的,不是因为尊敬父亲吗?如果这个父亲不值得我们尊敬,我们也傻傻地听从,那不是被卖了便是被人操控,我才不要呢!”   霜霜想了想,“我觉得,其实就是因为阿姊够强硬,爹爹才服了软。二伯母和莹莹表姐软软的,谁都可以欺负,才会这个样子,不被人当成人。所以,想要被人当成人来对待,先要自己把自己当成人。阿姊,你说对不对?”   她又看向哥哥们,“大哥,二哥,言哥哥,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只有规矩是对的,我们才要遵守规矩,如果规矩不对,我们便不守了。”   眼见着虎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她又道:“大哥对二伯动手的时候,便是违反了规矩,我们拒绝被卖的时候,不愿意让大伯二伯他们控制的时候,就是违反了规矩,甚至阿姊明明知道那些事,还坚持要做豆腐,给那些人一个教训,给我们寻条活路,那也是违反了规矩。家里让阿姊说了算,这也是违反了规矩。”   “明明违反了那么多规矩,我们却越来越好。”她矜傲地抬起下巴,“怎么,难道你还要说阿姊的不对?”   苏槿时忍俊不禁。自家妹妹这一张嘴,以后必是不用操心的。   虎子想了想,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为难地问苏槿时,“规矩能改,世道呢?”   “怕什么?!世道不公,便改了这世道便是!明明受了委屈和欺负,还要感谢他,体谅他,同情他,我做不到!”   苏槿时被霜霜惊人之言惊住。   马氏的想法,是当下众多妇人的想法。不过,苏槿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原本就不爱去多事的她自然不会理会,尤其还是这种她几乎没有立场去管的事。   倒是商记酒楼里送来的豆腐用量,让她觉得不太对劲。   每一日的用量几乎稳定不变,细看之下,略有下降。   还未来得及去商记酒楼查明情况,便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秦婶子。   秦婶子一张脸笑成了花儿,“伊伊啊,你爹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槿时猜到她又来打给自己说亲的主意了,好声好气地拒绝,“秦婶子,我还小,暂时没有说亲的打算。”   秦婶子愣了一瞬,“嗨!哪里是你?是你爹!”   她的笑意更浓,“我是来恭喜你的,你啊,很快就能有娘了。有娘在,你以后的亲事也不会难说,暂时不想说亲便不说,再晚两年便是。”   她心里头高兴,没有注意到苏槿时僵住的脸,“你爹也是,既然早就应了这门亲事,这么久了都不曾有一点半点的表示,女儿家面皮子薄,可也经不住被他这般耗着。这不,今日托了我,来和你爹商议婚事。”   当初她还当苏轩把书都读屁~眼里去了,拎不清,没想到他转眼便看中了人家的女儿作为继室。那他想要把女儿多留几年便多留几年吧。   苏槿时彻底冷了脸,“你怕是忘了,我娘去世不久,我爹续不得弦。”   秦婶子一听,不高兴了,“人死灯灭,家里总要有个女人掌家才像样。你爹是个大男人,续个弦是理所应当的事,又不要给你娘守节守孝。和你娘去世多久有什么关系?你爹自己签下的婚帖,你看看!”   被苏槿时凌厉的目光盯着,秦婶子感觉到不好来,“你不懂事,婶子不和你说,你把你爹叫出来。”   苏槿时冷冷哼一声,“是该叫他出来。”   她也想知道,苏轩是什么时候签下的婚帖,如何能对家人只字不提。   秦婶面上的笑意在苏轩否认婚帖的时候彻底僵住,“你不会连你自己的字都认不得了吧?这可是关系到女儿家的名声的,不能乱说!”   苏槿时和苏槿笙看着婚书上的字,都沉默着。   他们都对他的字很熟悉,苏槿时更是清楚地知道,这世上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只有苏轩和秦婉。   苏轩垂着眸,盯着婚帖上的属名,“不知……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婚帖?这上面的字,确实是我的字,可是我从未签过这样的字。”   他抬起头来,“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续弦。”   心中隐隐有答案,可是他不愿意去相信那是真的。   从秦婶子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一院子的人都默了。   苏轩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垂眸低低的笑了。可是这笑声诡异得没有半分欢喜。   他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了狂笑。   他的好哥哥呐!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他心里对他们余下的感情抹除干净。   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了音,“他和赖老三之流有何区别?!”   “苏家老三,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秦婶子僵着脸,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这婚帖是真的……”   “那就退了。”苏槿时看明白了,“我们家与各位伯父叔父早就分了家,父亲亲事,由不得他们作主。”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胡闹。”秦婶子现在没空理会苏槿时,“不由苏家老大作主,还能由谁作主?苏宝他娘?”   “我。”苏槿时拿起婚帖看了看,“我不同意这门亲事。退。”   苏槿言坐在她身边,斜眼瞧着婚帖,“苏茂是真小人,苏江伪君子。手长太长了,不如剁了干净。”   秦婶子脸色一变,“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长辈的名也不能直呼。退婚也不是小事……怎么能让你们几个孩子来定?”   苏槿言嗤声。   长辈?!   可不是他的长辈。   苏轩与苏槿时换屋之事,他们不曾宣扬,是以秦婶子还坚定地以为这是几个孩子在无理取闹,“苏轩,你说句话。”   苏轩阴沉地抬了抬眼,“这个家,伊伊说了算。她说的都是对的。我先回房了。”   他看了苏槿时一眼,又匆忙别过视线,狼狈地起身回屋。   几乎可以想见。这些日子儿女们重新亲近起来所做的努力,因着这莫名的婚帖,被打成了泡影。   秦婶子原本还有话想说,却见苏轩走向的是主屋……旁边的次间。   苏槿时细长的手指在婚帖上敲了敲,“换了婚帖,我不知,便作不得数。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她抬眼看向秦婶子,“婚帖都有了,可有定礼?”   “自是有的……”   “有还是没有?”苏槿时神色严肃,“若是有,何人所出,所出多少?”   秦婶子:“……”   “这个……我不知道……”   苏槿时笑了一笑,“既是这样,那我便当不曾给过定礼,只两方各把婚帖撕毁便好。”   秦婶子慌了,按住她的手,“我想起来了,定礼是给过的,苏家老大……”   她被苏槿时和苏槿言逼人的目光盯着,不由地咽了咽口水,改了称呼,“苏江给的。不过只给了一半,说另一半会由你们自己给。这婚事,乡里乡亲的都知道了,要是你们退了亲,会出人命的。”   “那好办。”苏槿时抽回手,“让她家来退亲。理由嘛……”   她缓缓剥开豆荚,把黄豆丢入碗里,“我娘新丧,我爹一年之内不续弦。”   “就算你不想要后娘……你爹总得有人照顾吧……”秦婶子看她如同大户人家当家人一般的作态,听她落地有声,不容反驳的语气,不得不正视起她在家中的地位来,不甘心地小声提醒。   苏槿时“啊”了一声,标准的笑容里不带一点温度,“买个丫鬟、纳个妾便是。”   “妾?!”秦婶子大惊失色。   若是大户人家里的老爷纳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可苏轩……   不待她细想,一个石子已经打到了她的面上。   秦婶子捂着头,震惊地看着苏家的几个人。   苏槿言越发不耐,“听不懂?还是断了腿?不来就退亲,来就是妾。她是丑得天~怒人怨还是缺胳膊少腿?非得黏着一个鳏夫?”   苏槿笙已经默默地铺开纸书写起来。   秦婶子是识得几个字的,见着最右侧的“状”字,越发呆得僵了舌头。   她不知是怎么走出的苏家,只在知道寒风之中,她汗湿了一身的衣裳,直到回到家中,躺到被窝里暖了好一会,才猛地坐起,痛心疾首:“一辈子,就没说过妻变成妾的亲事啊!这不是要砸我的招牌吗?!” 第53章   苏槿时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对方会答应嫁给她的父亲,一定是被人的嘴给忽悠进去了,并不是她看不起她的父亲,实在是这些人对他们避如蛇蝎的模样让他们终身难忘。   疼爱女儿的父母,在能选择的情况下,或许会让女儿去给人做继室,却断然不会同意让女儿做妾的。   是以,她觉得,这婚事必然告吹。   倒不是她不愿意父亲再娶,只是太快太突然了些,本能地排斥起来。看到父亲的反应之后,知道不是父亲所愿之后,更是不能接受了。   同时,秦婶子来的时候,便有好事的邻居在外面悄悄听着,她瞧见了,也没拦,在外面玩耍的妹妹回来问她,她便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传来了。   安抚好霜霜,她便往翁婆婆那里去了。   看到苏槿言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没事,你且回去。”   苏槿言仰着头,语气软软的,“我和苏槿笙说好了,他陪着老师,我陪着你。”   “我真的没事,你大可以去做你的事情。这些日子,每天都要完成课业,想必你闷坏了,今日放你们休息一天,且去玩去。”   苏槿言袖下的指尖微微一动,微笑,“好。”   这么好说话?   苏槿时突然不放心了,“你不会又悄悄地去做什么吧?这件事虽然是秦婶子搭线,却怨不得她。她就是靠那个过日子的。”   “你放心。老师不是个蠢的,经这一次,应该彻底看清了。对于我们来说,是福不是祸。”   苏槿时觉得有诈。她还记得去给马氏上药的第二天听到的消息……   苏江家的人去摆豆腐摊的时候,板车轮不翼而飞,豆腐板翻进了田地里,所有的豆腐,无一幸免。   再后来,又听说苏江苏茂家送出来的豆腐总是酸的,收到过苏槿时送出的豆腐的人立时便分出了高下,便是没有尝过的,也对苏江苏茂兄弟的手艺有了不满。   这些事情,要说与眼前这个小家伙完全没关系,她是不信的。   只是看他人畜无害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一次或许真的是多心了。   “虎子去学打猎了,爹爹和二弟在家,我不放心,你帮我护着他们,可好?”她的手轻轻搭在苏槿言的肩上,“豆豆,我只是去翁婆婆那里,很快就会回来。”   她是去卖可怜的,可不想叫苏槿言看到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   苏槿言压制住心里的高兴,点头答应。   看到苏槿时从自己视线里消失,苏槿言这才转身,神色骤然变冷。   面前单膝跪着一人,脊背挺直,头颅低垂,“殿下!属下……来晚了!”   苏槿言:“……”   ……   苏槿时在翁婆婆在后院的墓碑前看到了盘腿坐着的毫无生气的老人。   “婆婆。”   翁婆婆听到她委屈的声音,佝偻着的背微微直了直,“被人欺负了?”   虽然尾音扬着,语气却是肯定的。   “天要下雨,爹要娶妻,婆婆也无能为力。”她抬了抬眼,看向墓碑上的花圈,复又垂下眼皮,“如果她是林塘村的人,婆婆去替你杀了她也无妨。”   可惜不是。   苏槿时鼻子一酸,心道:婆婆心里清楚着呢,怨也只怨林塘村的人,哪里就疯了?   “婆婆。”她将一碟小菜摆到墓前,“没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我在家时,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只怕我不在家时,有人作妖。我爹耳根子软,家里没有个作主的……”   翁婆婆抬眼看向她,浑浊的眼里深不见底,嘶哑的声音里透着不快,“别和婆婆打哑谜。”   “是。”苏槿时垂着眸子,看起来比她养的小猫儿受了欺负时还要委屈,“伊伊想让婆婆认爹爹做义子,那伊伊就是婆婆的孙女儿了。伊伊不在时,有婆婆作主,伊伊才放心。”   “哼!”翁婆婆冷哼一声,“你是觉得,你爹戴罪的名声还不够臭,想要再加个疯婆子,把你爹的名声彻底搞臭,让别人都不敢给你当后头娘吧?”   苏槿时茫然地眨眨眼,“婆婆怎么能这么想自己呢?畏惧常起于无知。若是信任我们的,了解我们的,真心待我们的,自会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也会真心欢迎,若来的是牛鬼蛇神,我们也得有降妖除魔的本事。”   她缠着翁婆婆的手臂,心里一惊一酸:可真瘦啊!   面上半点不显,“婆婆,我想找人把这屋子修一修,让叔叔住得舒服一些,将心比心,叔叔也一定希望你能住得舒服一些。我也想舒服一些。想要在累的时候,有个能撒娇的人。”   翁婆婆的视线变得锐利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情,可多了。”她把头埋入翁婆婆怀里撒娇,感觉到对方绷紧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首先,我想要无人欺我,无人能欺我。然后,我想要护住我想护的人,留住我想留的人,让他们安妥幸福。”   无人欺,那是他人善,不欺人。   无人能欺,那是自己强,他人想欺也欺不了。   翁婆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哑哑地笑了起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世间人,千千万,有几个人能做到你说的那般?光第一件……”   翁婆婆摇了摇头,在她真诚又单纯的神色下,不忍心说出更泄气的话来。   苏槿时莞尔,“世间事,哪一件不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是我觉得,不做更难。婆婆,第一件,我便想把你留在身边。便是难,我也想努力试一试。我从来没有见过亲祖母,也没有见过外祖母,一直以来,都是把你当成亲祖母的。我想,若是叔叔健在,娶妻生子了,应当也是与我一般大的。婆婆……”   苏槿时绞尽脑汁地想着能劝说翁婆婆的话,却没想到翁婆婆定定地看着自己,眼底急速地蓄液,毫无阻拦地决堤。   翁婆婆缓缓眨下眼皮,扯出一个更像哭的笑,摇了摇头,看向墓碑,“你先回去吧。”   “婆婆……”   “听话。”翁婆婆的声音越发哑了,“你先回去,让婆婆再陪陪他。”   苏槿时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翁婆婆等到远去的脚步声几不可闻了,才轻而低地笑了出来,有些欣慰,“儿啊,你听到了吗?她和你一样,不管有多难,都想去试一试。那……娘也去试一试?她那么倔,又太强硬,还没了亲娘,娘……不放心她。你要是不给娘托梦啊,娘就当你答应了。”   苏槿时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哪一句话坏了事。   稔子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零星几个挂在树枝上,时不时地随风摇动。   一颗掉落下来,落在苏槿时的掌心。   她垂眸,指尖轻轻拈破它的皮,却不吃。黑紫的汁液流过指尖,画出一条蜿蜒曲折的路来。   院门被人轻轻敲响。   老妪抱着小包袱站在门边,宽大的不合身的袍子被风吹得鼓鼓的。   原本蓬乱得成簇的苍白头发经过梳洗,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脸也洗过了,上面的斑明显了许多,一道道褶皱深沉曲折。那抱着包袱的双手,如同兽爪,黑漆如墨。   她的脚边停着一只黑底棕斑的猫儿,扭着头一脸疑惑地看向苏槿时,轻轻地“喵”着,似乎在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婆婆变成这样的?”   苏槿时惊立起身,止不住地欢喜,小跑到翁婆婆面前,弯着眉眼细细地打量她。   翁婆婆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了,轻咳一声,面颊微微发红,“既是要来,总不该还是以前的样子……”   她一个人生活时,守着一屋一墓半亩地,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在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开始,便不一样了,她希望自己的到来是帮人,而不是给人添麻烦。   苏槿时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轻轻拉过来,“能治吗?”   翁婆婆正准备缩回手,听得这几个字,放松下来,“早些年,是能治的。”   那就是现在不能治了……   苏槿时又问:“疼吗?”   “倒是不疼的,只是时不时地酸胀发麻。”翁婆婆语气温和,“幸好长成了这样,好使。”   苏槿时这会儿不太明白好使的含意,直到见到翁婆婆徒手剖鱼,杀鸡宰兔刨土,这才明白,这一双手,已经不仅仅长得似兽爪了。   苏轩想不出自己签下婚帖的细节,自觉无颜面对子女,又到了年关,索性给苏槿言和苏槿笙放了假,把自己闷在房里,除了必须要出来的时候,才露个面。   苏槿时则恼他遇到了事情不与家人说,被人弄了个措手不及,又因着年关事情多,便也没顾着去与他谈一谈。   猎户们年关不进山,霜霜也往外跑得少了,倒是苏槿言,几乎难见人影。   好歹把年关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满心欢喜地准备大家聚在一起结开心结,却听到秦婶子送来女方愿意为妾的消息,心情立时滑落。   秦婶子看到翁婆婆,连门也未进,只把话送到,便如见了鬼一般逃离,连日子也忘了要问。   秦婶子前脚刚走,商记酒楼的掌柜便寻了来,“苏小娘子,我们少东家出事了。东家说了,事情是因你而起,若是你不能让商家过个好年,便散了吧。”   苏槿时:“???” 第54章   苏槿时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她与商陆并不熟悉,拢共也就是在陈紫娴离开的时候为其送信时说过几句话,而后,安排好了合作的事便鲜少再亲自去商记酒楼,即便是去,也不曾再见过商陆……   他出事了,与她何干?!   可是商家拿合作的事情威胁,她不得不压着心里翻涌的暴躁去处理。   路上,一个不愿意再受人逼迫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叫嚣,直到到了商家,她才勉强压制下来。   无心去观赏商家的亭台楼阁,径直跟着商家的下人往商陆的院子行去。   当然,便是观赏,也不会让她感到惊艳。   下人把她带到商陆房门口,“苏小娘子,少爷就在里面。”   被她凉凉地瞥一眼,下人不自觉地的把脊背压弯了,直到她从自己面前走过,才疑惑地抬起头来……怎么觉得这个村姑比起他们老爷来更让他心慌?   听到她轻柔地敲门,唤了一声商陆,下人又觉得一定是多想了。   可不过转瞬,便听到带着怒火的喝声,音未落,门便随着毫不客气地踹门声打开了。   下人打了个颤,暗自觉得若是她成了商家的少夫人,他以后一定得好好地讨好着。   ……   苏槿时厌极了这种遇到什么事便借着醉酒来麻痹自己的人。   商陆不是她的父亲,她自然没有那样的耐心,也不会为了他去向翁婆婆讨要那帮助醒酒戒酒的汤药。   眼见着那人听到门声动了动,却只是朝酒坛的方向摸了摸又睡了过去,苏槿时心里冷笑连连。   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商陆的面门便浇了下去。   懒得去看商陆扑腾的样子,转身把门窗都打开,走到屋外,“再去打一桶冷水来。”   她理所当然地下命令的样子,好似当真是这里的主人一般。下人下意识地便应了声,按她的吩咐去做,走到院门外,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这里的情况传到商老爷的耳中,他面上的怒意裂开,冷静下来。   商夫人气得牙痒痒,一面擦泪一面咬牙切齿地道:“把她给我打出去!陆儿只要一醒来便会寻酒,找不到酒就会寻短见,她这哪里是救人啊?分明是杀人!成心让我们过不了年关。”   “好了!”商老爷沉了音,“别胡闹,看看再说。”   商夫人不愿,却也不能违抗商老爷的话,只好叫人盯紧一些,千万不能叫儿子出了事。   她的儿子,她心疼,苏槿时却是不心疼的。   又一桶冷水浇在商陆的身上,他终于醒了过来。   隔着水幕,见着随意坐在窗边的身影,立时坐了起来,“娴儿。”   紧几步走过去,眼前水幕破开,便又愣在原地,面上的惊喜迅速消失。   这个端坐着如不可高攀的贵淑一般的少女,有些眼熟,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你是谁?”   不等人回答,又问:“娴儿呢?”   苏槿时冷嘲,“你说呢?”   商陆的模样自然是极好的。   初见他时,苏槿时还暗暗感慨他与陈紫娴是极配的,一个如明艳如阳,一个清朗如月,她亦在商陆的眼里,看到了对陈紫娴的情意。   可到现在,皓月上笼上层层阴霾,颓靡得没了生气。   瞧着他的反应,苏槿时微一想便明白了。   “听说,你因我而寻死觅活?”   “不……”   商陆才发出半个音,便被苏槿时打断,“听说你因为我,许久不曾管酒楼之事,成日里醉酒,若是碰不到酒,你便自杀?”   明明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做得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被眼前的女子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来,他觉得脸上烧疼,无地自容。   “与你无关……”良久,他才挤出四个字。   “与我无关?很好。”苏槿时冷嘲,“那你便去亲口告诉你的父母,与我无关!去告诉他们,与谁有关。让他们知道,他们好儿子觊觎皇帝的妃子,求而不得,痛不欲生。让他们朝着罪魁祸首发火!”   是皇帝风~流成性,要了陈家的两个女儿。   是陈家父母对权势富贵的野心,把幼女也算计了进去。   “你不敢!”她毫不客气地把现实撕开,“你就是个懦夫!”   “我不是!”他终于想起她是谁了,既然都是知情~人,便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顾忌了,“一边是她的父母,一边是大夏的天,我若是伤了他们,难过的是的娴儿……”   听到嗤笑声,他下意识地止了音,不解地看着苏槿时。   后者嫌弃地眨了一下眼,“说得好似你能伤他们似的。”   “在天子面前,你便是蝼蛄,是蜉蝣,力小位卑,无法撼动。”   便是他们家在京城混到了一定的地位,也被那人一句话打入了尘埃。   “可即便是陈家,你也无法反抗。所谓的怕陈紫娴难过,只不过是你因为斗不过他们而给自己找的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   商家是富商之家,可是比起陈家来,差了许多。比起皇家来,更是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陈家两位知不知道陈紫娴与商陆之间的事情。   不过……知道与不知道其实并不重要,只有皇家,才能给陈家父母想要的。   陈紫娴的命运,不会改变。   她别过脸去,看向窗外,长吐出一口气,语气变得又低又平,“你不知道……她当时有多难过……”   商陆被她怼得涨红了脸,正要发怒,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泄了气,怔愣着半晌没有反应。   “你说你不是懦夫。”苏槿时低笑一声,抽出匕首扎入桌面,“不是想死吗?用它,了结了你的性命,了结了你的痛苦,我便相信,你真的不是懦夫。你放心,日后,我见着紫娴的时候,一定不会把你的死因告诉她,不会让她因你难过。因为,你不值得。”   锋利的刀刃上闪着冷芒,似在嘲笑桌面的脆弱不堪。   商陆看着坚硬的榉木不堪一击,便知这是真的能取他性命的东西。   颤抖着将手伸到半空,迟迟无法再靠近。   他不想被人称之为懦夫,可是不得不面对他闹着寻短见却并没有足够勇气的事实。   苏槿时的最后一句话,给了他沉闷的一击,颓然地跌坐下去。   地面透着寒意,身上裹着冰冷的衣裳,却都比不过结了冰的心。   许久,他似喃喃自语一般,“我该怎么做?”   苏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把匕首抽出,收回入鞘,将沁着冷汗的掌心藏入袖中,“好好把自己收拾一番,走出这个院子,去看看你的父母,强迫自己和往常一般,与他们过个年关。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来林塘村寻我。”   她朝门外走去,裙摆带动着轻风,“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去看她。”   她看多了人在决择点上的取舍,她并不相信谁会对谁坚贞不移,不相信男人在利益与感情面前会选择感情,更不相信一段感情会成为人一生的执念。   如果有,那必然是因为没有得到,并侵犯了他的利益或尊严。   便是她的父亲,也是在失去了母亲之后,才意识到母亲受到的伤害。   她在商家门外看到匆匆赶来的苏槿言,取出帕子来轻轻拭去他鼻上额上冒出的细汗,麻木的心上又缠上点点暖意,“没事了。我们回家。”   瞧,她还有真心待她的,关心她的亲人。   苏槿言瞧着她,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话到舌尖上打了个圈,又被吞了回去。抬手抓住她发凉的指尖,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商陆会不会按她说的做,回去之前,先去看了看大壮六子一行人,让他们留意着商家的情况,这个年关,真是个关。   苏槿言从他们的对话里大致分析出了事情,与她一起出了城,道:“别怕。他不会死的。”   听到这么小的人对自己说出“别怕”两个字来,苏槿时觉得好笑,当然,也觉得熨帖,“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爱护的人是谁。就算是为了那个人,他也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苏槿时垂眸片刻,“可是……这种感情最是脆弱。”   “也最有韧性!”   这语气过于霸道强硬,苏槿时错愕地抬眼看向他,落入他燃着火焰的眼眸,似有魔力一般被定住,看着他的眼底深处,听得他坚定地道:“只要能得到一点回应,便会成为源源不断的动力,成为信念,成为一生追寻的方向。不管去了哪里,终究会回来。”   干冷的风带着刃儿,想要割破衣裳侵入骨中,两手相触处却烫得吓人。   苏槿时倏然回神,抽出手,笑道:“你才多大?不会懂的。”   “我懂。”   “你不懂。”   “我真的懂!”苏槿言眼里的火焰暗了下去,倔强地强调。   苏槿时看着他不说话,那种感情的脆弱,是伴随着伤害与绝望的。没有品味过的人,如何能懂?   苏槿言噎住,因为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哀伤。而她,唇边还带着惯有的笑意,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流露着什么。   抿了抿唇,软着音撒娇,“好吧,我不懂。那你能不能答应我?”   苏槿时挑了挑眉,眼里的哀伤瞬间不见,仿佛本就不存在过一般。   她听得他道:“相信我,总会寻到路回来找你的。你还要答应我,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   没头没尾的要求,让苏槿时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他面上真挚与期盼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想了想,他们是一家人,他回家来再正常不过。   至于嫁人……   她不想嫁人,必要的时候可以招个婿,答应了他也无妨。   于是,她答应了。   看到苏槿言眼里只剩星光的火焰瞬间窜起火苗。 第55章   “老身查过了。田家父母爱财如命,田家小娘子平日里也爱算计,只是不知,到底是田父田母有意要卖了女儿,还是这小娘子自己乐意的。”   凛冬时分正是吃咕咚羹的好时机,虽然林塘村的冬天与京城比起来算不得冷,连雪星子都没见着过。   苏槿时听着翁婆婆的话,看着肉汤被熬成乳白色,香味随着破开的气泡溢出来,洒入一把香料,慢慢地搅动着,雾气盖住了她的神色。   每个人,为了保护自己,都可能有一些小手段小性情,只要根子不坏,便不打紧。可若是她自个儿也乐意,便不大好了。   “且看看吧。婆婆不必担心。福祸难料,总归是躲不过去的。”她放下手中的勺,又取了早先晒干的菌子入锅,顿时更香了,“不曾相处过,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性情。等她来了再看。若是个有坏心思的,自是要清理的。若是个性子纯良的,以后留在爹爹身边也不是不可以。”   翁婆婆惊讶,“你愿意?”   苏槿时垂了垂眸,停下手中的动作,似在思量,“以后看看再说吧。”   她现在还是不能接受苏轩身边有新人的,只是看过了商陆的样子,觉得若是商陆身边能有另一个女子,或许就能早日从伤怀里走出来不至于影响到生意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父亲有可能走上这条路,便觉得心里发闷。   翁婆婆没有反驳,想了想,提醒她道:“啊,有一件事你必然是不知的。这件事背后真正出主意的,是苏红。”   “苏红?”苏槿时喃着这个名字,一时间没想起来对应的人。   “嗯。”翁婆婆点头,想到她离开林塘村的时候还小,便进一步道,“苏红与苏江都是李氏所生,比苏桔要小些。苏江是个好面子的,爱端老大,有些贪心。苏茂人狠,却没什么脑子。那个苏红……哼,心肝儿都是黑的,满肚子的坏主意,只有苏桔在的时候才收敛一点。”   苏槿时想起来了。   她的祖父的第一任妻子李氏生了四个孩子,苏红就是最小的那个,她得叫一声二姑母。   自回到林塘村,还不曾见过面。因为她嫁到山摇村去了。   苏槿时染着水雾的羽睫颤了颤,也不知赖老三的事,是不是与这个人有关。   若不是翁婆婆提及这个地方,她都要忘记赖老三这个人了。   不过现在田氏还没进门,多想无益,不必让那些人坏了美食当前的好心情。   金黄的腐竹没入乳白的汤中,带着金玉相撞的冲击,很快便嵌合到了一起。翻转几下,腐竹褪~去了骄傲的金色,臣服在了白玉般汤汁的柔~软香甜中。   箸间的腐竹,轻微微地颤动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翁婆婆倏然看到递到嘴边的腐竹,忘了原本进行着的话头,疑惑地看着苏槿时,绷着脸,并没有要张嘴的意思。   她状如兽爪的手擅长撕碎和破坏,以往进食不成问题,但到了与旁人一同上餐桌的时候,便能发现这手的弊端了——无法持箸,确切地说,是能拿着却无法顺畅地控制筷子去夹取食物。   她来的第一天,便因为这样而在餐桌上陷入了尴尬。   苏槿时当时便提出喂她,被她冷硬的拒绝便没有坚持,但是给她取来了勺,又给她夹菜。   随着她的表态,苏轩的提醒,苏家几个小的都反应过来,时不时往她碗里添菜,一直不吭声的苏槿笙给添得最多。   翁婆婆原本以为自己初来乍到,暴露出这些短处,必然会遭人嫌弃,却没想到他们都只是惊了一惊,马上便如小大人一般照顾起她来。   不知不觉中,冷硬的心被他们撞了道缝,对除了苏槿时之外的人也和善了不少。   以往,她关照他们几个,只是因为他们是苏槿时和秦婉在意的人,现在,不仅仅是如此了。   苏槿时知道她的性子,维护着她的尊严,自那以后便没有再提,今日怎么又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她有手有脚的,又不是废物!   苏槿时看着她的神色转变,便猜了个大概,弯着唇,“婆婆再厉害,于我而言,也只是我的婆婆。并不是神。幼时,你喂我汤糊,如今我馈之餔食,有何不可?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你我。”   不必在意掉了面子。   幼时的事,她记得不多,记得的人也不多,但她记忆里,第一个喂她米糊的人,是翁婆婆,那双颤微微持勺的手和慈爱又期盼的目光一直印在记忆深处。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翁婆婆的手便不大好了吧。   微微垂眸,复又睁开,一双眸子如水洗一般,她轻声感慨,“婆婆不知,反哺之幸。”   天下间,多少人子欲言又止养而亲不在,错失这等幸事。   翁婆婆张了张嘴,咬下一小截腐竹,顿了顿,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现在吃,温度刚刚好。刚才……那是要烫死老身不成?也不知给老身吹吹。”   苏槿时笑着看着她,不说话。   她帮着母亲照顾几个弟妹长大,又曾照顾病中的母亲,那些细节自会注意。   不争辩不挑破,由着翁婆婆遮挡自己内心的不知所措。   翁婆婆久未等到回应,依旧不把视线移过去,硬梆梆地道:“菌子呢?”   觉得苏槿时喂的似乎比以往吃的要美味一些,可是只喂这么一口,勾起了她的食欲却又不管她了,是不是过分了些?   “婆婆看看嘴边,张嘴。”   翁婆婆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到嘴边的菌子,碰到恰到好处的温度,感受着翻转在舌间的香气,冷硬的心被撞开了一道口子,隐约可以感受到变强壮了一些的心跳,有暖流缓缓流入。   “我看你,心眼多着呢,又能说会道,哪里是个会吃亏的主?怕是根本就用不着老身。”   她的声音更哑了,语气却怎么也强硬不起来了。   苏槿时笑着,“既然我不是个会吃亏的主,又如何会缠着用不着的人?婆婆这话,自相矛盾了。”   翁婆婆一噎,随后笑了。   久未发自内心地笑,只是这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转脸看向门外,“他们去寻人回来用饭,怎的去了这许久?”   苏轩早就在屋里憋得难受了,闻着香味想要出来,听到一老一小说的那些话,便自觉地忍着不出来破坏气氛,这会儿时机恰巧好,立马拉开门,“我去看看。”   因着田家女儿的事,苏轩心里一直不自在,每每看向苏槿时的时候,都匆忙错开视线,不敢堂堂正正地与之对视。   这会儿也只是往她们身上扫了一眼,视线在锅上顿了一顿,忍下馋意急步走出去。   刚打开门,便见到霜霜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绕开他,“阿姊,你快去看看吧。大哥、言哥哥和人打架了,现在往村长家去了。”   苏槿时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看向她的身后,“槿笙呢?”   霜霜喘了几口气,“他也被揪着同言哥哥一起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苏槿时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轩和翁婆婆灭了火,关上门,也跟着了过去。两个人面上都严肃起来。   虎子是个蛮的,虎头虎脑的有些傻气,却知道不能伤人,只对苏茂动过手。   苏槿言倒是个会使坏的,可这个家伙小心谨慎得很,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苏槿时隐隐有些猜测,直到霜霜把知道的事情快速地说了一遍,这才落实了她的猜测。   不过,她以为是苏槿桅和苏槿笙因为力量不及旁人而受了欺负,才让虎子与苏槿言出手。结果没想到是虎子先与人动手。   “林梅梅真是不要脸的。之前大哥端狗肉给她吃,她不吃,嫌弃地跑开,现在看到大哥打了猎回来,却要大哥把猎物送给她……”   苏槿时敛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母亲下葬不久,一家人吃咕咚羹馋来了隔壁的孩童之事。原来那个人叫林梅梅。   虎子心眼实,早就忘了之前的事了,看到邻居家的比自己略小的小姑娘主动和他示好,很高兴,便决定把分一只兔子给她,结果林梅梅不满意,一定要他把所有的猎物都给她。   虎子自是不愿的。   林梅梅却根本就没有注意虎子不高兴的神色,反而在别人面前炫耀虎子的听话,催促他按她说的去做,甚至说了许久翁婆婆的不是,命令虎子马上回家把翁婆婆赶走。   虎子应了句家里的事情都是由阿姊做主,林梅梅便连带着把苏槿时也给数落得一无是处。   “你家阿姊太不懂事了,一天到晚的,只知道抛头露面,还会惹事,还对长辈不尊敬,你别被她教坏了。家里就是该男人做主的。你去和你爹说,好好教训她……”   这是林梅梅的原话。   霜霜把话复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气得发抖的。   “二哥气不过去,就拿石子丢她。阿姊,你知道的……”霜霜喉头哽了哽,“二哥那点力气,丢出去的石头都没力道,连她的衣服边角都没有碰到,她却好似被人欺负狠了一般,扯着嗓子让林冬冬叫人来教训人,大哥就和他们打起来了。他们人多。大哥吃了亏。幸好言哥哥来了,就把他们一脚一个,踢到了河里。”   霜霜说到苏槿言出现的时候,眼里流露出崇拜的光来,那是在慌乱中发现神兵降临的神色。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跑,便被一群村民围住,以他们欺负人为由,扭了送到村长那里去。   因为霜霜是女儿家,他们没有注意,才叫她借了个空,跑回来报信。   “阿姊,言哥哥让我和你说,该赶苍蝇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嗯?”苏槿时敛着的眉头倏地松开,似笑非笑,“是该赶了。”   以苏槿言的能力,完全可以暗中出手,拣领头的教训,亦或是出手了及时跑掉。他却没有这么做,看来是对他们好邻居不耐烦很久了。   而那些村民出现得那么及时,也让人无法不多想。   霜霜等了许久,只等到几个似是而非的字,有点懵。盯着苏槿时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不纠结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什么意思都不要紧。听阿姊的就对了。 第56章   村长家的院子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也不知村长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人安安静静的,甚至连轻泣声都没有。不过,只要看到谁的身上湿嗒嗒的,或许还带着伤,就能知道谁参与了这件事。   苏槿时垂眸无声冷笑。   这些人还真是把自家的孩子看得够重要,不先去给他们换上干爽的衣物防风寒,而是先想法子挣些赔偿。若是这些孩子病一场,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心疼起来。   平日里他们都是与苏家保持着遥远距离的,似乎生怕说一句话便沾染了了不得的晦气一般。如今突然凑到一起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只可惜……   他们必然是要失望的了。   苏槿时扫眼四下看去,总算看到了站在一起的自家三个孩子,只有虎子怒瞪着眼,眼眶发红,另两个个头儿小的都面无表情地旁观着,好似这件事与他们并无干系一般。   苏槿时暗自觉得好笑,面上严肃,“怎么回事?”   就在林母提了气准备开口算账的时候,苏槿时站到虎子面前,明着问道:“谁欺负你了?委屈成这样?”   林母:“……”   众人:“……”   被欺负的人一身湿透,难道你看不到吗?   苏槿时蹙着眉:“不是上山打猎去了吗?猎物呢?怎么伤成了这样?没打着猎反倒被被畜牲伤了?”   她嗤了一声,“出息!”   众人:“???”   一头雾水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难道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刚跟着到场的苏轩和翁婆婆听到她指桑骂槐的话,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在外边听着,暂时没了要进去的意思。   苏槿言绷着脸瞅她一眼,眼底藏着隐忍的笑意,与苏槿时的视线一触即开,将苏槿笙护在自己保护圈里。   这个明明弱得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对苏槿时表现出来的维护,让苏槿言不得不重视起他的存在,护站他不叫他受到伤害。   虎子被苏槿时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得格外委屈,扁着嘴,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却又倔强着维护着小男子汉的尊严,“我打了很多猎物,但是被他们抢了,也是他们打伤我的。”   他垂下头,很不愿,却又不得不小声地承认,“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霜霜“噗”地笑出声来,“大哥不害臊,明明打得过,却让着他们,被他们欺负得这么惨了,倒反把原因归在别人身上,不知道反省自己。要是连畜牲都打不过,你还去打什么猎?羞不羞?”   她觉得,要是虎子拿出当初打苏茂的一半狠劲来揍这些人,早就让他们服服帖帖了。   虎子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妹妹的胡说八道诡异地在理。   苏槿时说得理直气壮,又不曾点名道姓地牵扯到人,接连一番话下来,他们或许会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此刻被霜霜的话点醒,纷纷变了脸色。   “什么畜牲?看我不掐死你这个张嘴乱咬人的疯狗?!”   林母上来就要掐霜霜,却被苏槿时抬手挡住,“村长,当着大家的面,她就要以大欺小,要掐死我的妹妹。可见,我们不在的时候,一定欺负得更狠了。村长是最公正的,一定会让他们好好地赔偿我们的。是不是?”   啥?   一群人准备好的说辞还没用长,阵仗也还没摆出来,便被苏槿时带离了原本的方向。   他们一个个懵着脸,不晓得为什么突然之间,道理似乎真的到了苏槿时那边去了。   苏槿言暗暗得意,自己媳妇的控场能力着实强悍。便是去了王侯之家,也是让人俯首的。这些人想要与她叫板,实在是自不量力。   人群中的苏轩也得意起来。他能成为全御史台第一人,金殿之上拼口才时自无敌手,苏槿时作为他的掌上明珠自不会逊于此道。   遥想当初,他一张嘴,从无败绩,意气风发,何其骄傲,便是到不明不白遭罪下狱时,也自信只要能让他见着天子,便能凭一张嘴扭转乾坤。可万万没想到……   他敛去笑容,用力将过往甩出。   院子里,苏槿时看着村长,温和地提醒他,“村长,这可是您亲眼看到的,难道连您也要偏袒他们,欺负我们姐弟不成?”   她的长相是温和内敛型的,故意放柔的语调更让人觉得她是人畜无害的。可她的话,目的明确,连打马虎眼的机会都不留给人,让一心想着和稀泥的村长甚是为难。   苏槿时委屈地垂了垂眸子,甩开林母,把原本就笔直的脊梁挺得更直了些,昂起头来,语气也硬了起来,“笙儿,写状纸!”   唇角勾起一点嘲讽,“既是村长不能秉持公道,我们便去找里正,若是里正家在忙着准备过年关,不便打扰,我们便去昭县向知县讨一个公道。”   从她叫苏槿笙开始,这一个纸笔不离身的崽就掏出了家伙,以自己长兄的背为桌,行云流水地写下诉状。   村长这个时候反应过来。   季里正家的公子可是亲眼看过他们村里一场无理的笑话的,再闹过去,林塘村必然要成为十里八乡的大笑话了,若是闹到县衙,追究下来连他这个做村长的都无法自保,立马劝道:“伊伊啊,你别多想。我年龄大了,反应慢了些。但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村长?!”林母一个踉跄站稳身形,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扯尖了嗓子,“是我们家冬冬和梅梅受欺负,还有刘二家的,江大家的……”   她胡乱地推着刘二江大的胳膊,“你们快说说话,你们家孩子身上的水都还没干呢!明明是我们这么多人受了欺负!”   因着她尖锐的提醒,众人也都回过神来,纷纷朝村长开口。   村长不快地瞪了林母一眼,拿打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直到大家的争论停下来,“都够了!你们多少人,他们几个人?个个都比你们最小的要小,还好意思说被人家欺负?等着人家去县衙里告状,把你们都丢到大牢里去过年关?”   林父林母及众人呆愣住。   他们家真有这样的能耐吗?   苏轩可是犯了罪的!   他们自然是不信的,可你看看我,我推推你,又没人真的敢试。苏轩家可是在京城里待了那么久回来的,万一真的有些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能耐呢?   苏槿时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中,默然点头。   瞧吧,人家不是不懂道理,只是没到利害攸关的时候,选择性地懂或是不懂。   “村长爷爷,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他们都说是我们家的弟弟们欺负了他们,不如听听两边孩子的陈述,了解清楚情况再定。”   终于又听到她叫“村长”爷爷了,村长感动得想哭,哪有不答应的?   又听到苏槿时苦恼地道:“不了解清楚情况,也不知道该要他们赔偿我们多少。真是难办呐……”   众人:“???”   村长:“……”   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口,吞不下,吐不出。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一脸无辜又无害的苏槿时,还不待他点头,苏槿言就配合着苏槿时,把来龙去脉门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有意地规避了苏槿笙丢去的石头、自己下手的狠劲和轻松,把当时的情况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村长捻着胡子,有些不解,看向虎子,“你都愿意给一只了,为什么不愿意再给一只?”   虎子还没接话,霜霜先不平了,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村长的鼻子,“这个问题问得好没道理!我家大兄的东西,他想给谁就给谁,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又不是该给他们的。给是施舍,不给是本分!”   村长被她堵得毫无招架之力……   “不得无礼。”虽是斥责的话,苏槿时的语气里却没有斥责的意思。   把锋芒正露的妹妹揽入怀里,对村长礼貌地道歉,“霜霜气狠了,才会说出这么没规矩的话。不过,她有一句话说对了。便是遇到一个乞儿请求他,我弟弟也会出于善念赠上一只,并不代表就是应该的。倒是林梅梅乞了一只又要一只,便是乞儿也没有这么厚颜无耻的。”   瞧瞧,她自己比弟弟妹妹们说得更尖锐……   村长觉得牙疼……   “不是的。”虎子闷闷地开口,抬眼看到大家错愕的目光,又把头垂下去,“她不是再要一只,她是要全部。她不许我把东西带回去给阿姊和翁婆婆。她说……”   “不许说!”林梅梅的反应把林父林母都吓了一跳。   可再故做凶狠的警告,都比不过自家阿姊给他的一个鼓励的眼神。   虎子抬起头来,“她说,如果我不把东西都给她,不按她说的欺负阿姊和翁婆婆,她以后就不嫁给我。她说除了她,谁都不会嫁给我。因为我有个人见人怕又没娘教的阿姊。”   虎子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她。如果送东西给谁,就是要娶谁,那我再也不送了。我家阿姊这么好,为什么会人见人怕?没娘教怎么了?我们还有爹爹教。不喜欢阿姊的,阿姊和我们一定都不会喜欢她,又怎么会嫁到我们家来?”   这些话,他当时就想要说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苏槿笙就气得丢了石子。再然后,就到了现在的样子。   苏槿时秋水一般的眸子里浮起碎冰,嗤笑一声,“有意思。爹娘健在的女郎,竟然说出这般浮浪的话来,不到七岁吧,竟就开始恨嫁了,不让爹娘出面安排亲事,倒是与人私下议及嫁娶。便是无娘的孩儿,也没脸做出这样的事来。依我看,该早早儿地和秦婶子打声招呼,趁着她浮浪的名声传开前,赶紧定下人家来,等到别村的人都知晓了她的德行,便晚了。”   要说一个七岁的姑娘家能不害臊地主动想出这样的话来,苏槿时不大信。必是有大人反复教导的。这样地邻居,当真如苍蝇一般叫人恶心。   凑在外围看热闹的秦婶子听到苏槿时说出她平日里惯爱说的话,顿时来了劲,踮着脚一跳一跳的:“林嫂子,你放心,我一定赶紧地给你家梅梅寻个好人家!我秦婶子手里,就没有说不成的姻缘!”   众人:“……???”   这种时候,重点不应该是赔偿吗? 第57章   林父林母的脸色变了又变,与秦婶子对骂片刻,在林梅梅嚎啕哭声和村长不耐的撞拐杖声中,终于看向自己的儿子,那个被冻得唇发白浑身颤抖的单薄少年。   林父深吸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是苏家兄弟伤了我儿子,还有这么多人,伤了人,给赔偿,天经地义的事!”   村长想想,是这么个理儿。转脸看向苏槿时。   “哦?”苏槿时微微抬了抬下巴,“那按你的意思,被人打了不能还手?谁受了伤谁就有理?”   “那自然!我们家的孩子都被打伤了,还被丢到河里!”林父说得理直气壮。   苏槿时似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一面点头一面道:“既然是这样的道理,那我打你们,你们可不能还手。打伤了你们,我自会赔偿你们,若是你们还了手,那可就是你们的过错了,该你们赔偿。”   她笑了一下,“先从谁开始呢?”   江大不太相信,“你打我们?让你打一下就会给赔偿了?”   苏槿时笑着点头,“对。只要你们不还手。让我相信,这件事是我弟弟们还手错了,我便给赔偿。谁先来?”   众人一合计,这可是掉到怀里的银子,不拿白不拿。   她一个女儿家,能有几分力气?   江大块头大,长得结实,第一个站出来,“我先来吧。”   村长觉得在自己院子里动粗不太好,可是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便是敲拐杖也无人理会。   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让他们尽快离开,索性降低存在感等着事情自动了结。   心下暗叹:这苏家小娘子真是个贴心讲道理的,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只要赔了银子,事情自然了了。   念头刚升起,便听到江大拔高了音量的不敢置信的声音,“你怎么可以用这个?快放下!”   江大变了脸,说什么也不相信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在抽刀出来的时候会和变了个人一样,光是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都能让他这个大男人心里发怵。   苏槿时微微笑着:“这可放不得。换了别的东西,你怕是会痛得久一些。用它就不一样了。之前斩下狗头,我只用了轻轻的一下。”   这个时候,自然无人敢轻视她的话。   众人看着她的笑,只觉得背上爬上了一层又一层地寒霜。   这是个疯子!   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苏轩的长女是个招惹不得的疯子!是他们从来没见识过的患有最严重的疯症的疯丫头!   苏槿时并不在意他们对她的看法。   这也就是自己家人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欺负,否则,她不介意真的发疯。   她朝江大走去,每一步都走得随意散漫,似踏在命门上,似带着狗头滚落血液喷洒的血腥……   江大的儿子率先颤叫出声,抓着他爹的手就往外跑,“爹,不要了,我们不要钱了!我们快跑!我们回家!你会没命的!”   江大反应过来。   他是家中的支柱,若是断了一只手,纵是现在得了钱,往后也会失了赚钱的能力。去外面做工也不会再有人收,一家子只能坐吃山空。   他想跑,却觉得膝盖一软,不受控地趴倒在地。   苏槿时的目光从落地的石子上扫过,用裙摆盖住它躲藏的轨迹,匕首一横,到了他的颈前,“按你们的逻辑和道理走的,怎么,你们反倒觉得不对了?”   周围的人都被苏槿时的凶悍模样吓住,噤了声。   村长也被吓得失了血色,想拦又不敢拦,嚅嚅地劝她:“伊伊……你不能这样……”   “不能哪样?”少女的声音平静无波,显然不把眼下的行为放在眼里,“他们答应了的,想反悔?呵,那也是他们的事。”   村长一噎,想要和稀泥却发现无从下手,按着胸口欲哭无泪。   林母见指不上村长了,在林父的撺掇下艰难出声:“你……你……你这么凶,会嫁不出去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苏槿时想起那个如力竭濒死的牲口一般躺着的马氏,想到一些以嫁人为目标的女子的婚后遭遇,连语气都冷了下来,“如果嫁人就意味着变成你们这样,那我不嫁。如果嫁人会伤及我的家人,那我也不嫁。”   嫁人,在她眼里算不上一件事,根本无法与她的家人相提并论。   “如果有人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敢娶我,那只能说明他不配!”   她自信的神色也在提醒着众人,就算你们所有人的胳膊加起来,在她心里也配不上她家人身上的一小片青紫。   “我不要赔偿了。”江大把吓呆的儿子圈在怀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一直都在外做工,回来才知道这件事人,是有人给了孩子他娘好处,让孩子来做这件事的,我来不及阻拦,看到孩子落到水里,也来了气,想着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拿白不拿。以后再也不敢的。”   他拍了拍儿子的脸,“你快保证,你再也不这样了。”   江大的儿子哆哆嗦嗦的说出保证的话,苏槿时的匕首却没有放下,“是谁给了你们好处?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江大催着儿子说,江大的儿子看了看四周,最后定在一个方向。   林母瞪大了眼,“你别胡说,我是给了些人家好处,但没有给你们家的。”   江大的儿子伸了伸脖子,头顶感觉到凉意,便又缩回了父亲怀里。   奇怪,原本还在那个方向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不过,他太害怕。只要有人认了,就不会再缠着他问了吧?他想回家呜呜呜……   苏槿时终于放过江大父子,没有理会林父林母。凉凉地瞥向一个个带着孩子想要分一杯羹的人,“还有谁?想会赔偿的?”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明显是林梅梅一家故意想要占邻居家的好处而把他们拉扯上,得罪了得罪不得的人,哪里还敢要什么赔偿?纷纷表示只是场小孩子之间小打小闹的误会。   林父林母气得骂他们不讲信用,却更坐实了事情由自家而起,顿时被群起而攻之。   参与进来的人都贪钱,但更怕死怕受罪。   苏槿时如个无干的人一般,冷眼看着林父林母与他们撕扯,看着村长因为院子里的年货被毁而痛心疾首,招呼人劝架。   刀背与刀鞘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敲击声让村长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既然你们不要我们赔偿,那便说明你们的道理错了。那,就该你们赔偿我们了。这么多人对我弟弟们动了手,抢了他们的东西,你们说说,该怎么赔?”   “???”   他们当然不想赔,可是这么凶悍的女疯子在,他们不敢说不赔。   还是江大,铁了心要从这件事里脱身,率先问:“我不知道你们损失了多少,我这两个月的工钱都在这里了,你看够不够。”   他每两个月回家一趟,这已经是他眼下能给出的所有了。   苏槿时诧异地看他一眼,眼里的凉意少了点。   她还不至于墨了人家的血汗钱,“不需要这个。”   江大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盯着她。   听得她道:“知道错了,便来道歉。”   见江大要开口,苏槿时又道:“不是让你道歉,也不是向我道歉。谁做的事,让谁自己来道歉,是对谁做的事,便对谁道歉。至于弄丢的猎物……”   她凉凉地发出了一声轻笑,“都找回来就是了。你们不必想着糊弄,我弟弟性子实在,每一次打了些什么回来,打了多少只回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地还回来,这是你们的本分。”   她大喇喇地坐到村长院子里尚完好的桌上,懒得理会桌上凉意,“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在看戏的人里寻信得过的去给你们报信也好,总之,东西什么时候到齐了,你们就什么时候能走。”   一众人瞪大了眼,她这要求,说不过分,不对。那个时候一团乱,谁还去注意那些猎物的去向?纵是有人注意了,也早就捡回家去了。   可是要说过分,也算不得过分。人家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只要一个口头上的道歉,能算过分么?   有两个不把她的提议当成一回事的人嗤声想要自己走出村长的院子,可是还没到门口便和之前的江大一样,摔了个扑面。   之前,大家或许觉得江大摔倒是意外,这下,谁都不会觉得是意外了。   再往高坐着的苏槿时身上看时,都如同看一个可怕的怪物一般,暗暗想着:以后谁娶了她,怕是一辈子都抬不起男人的威风来了。   想归想,到底还是受不住一直在冷风里耗着,扯着嗓子朝外托相熟识的人去寻猎物。   安排好之后再去看苏槿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坐上了软垫,手里还抱了个小暖炉,垂眸弯腰和与她并坐的人说话,面上都是温柔,仿佛刚才拿刀要斩人手的,根本就不是她。   有与苏槿言交手过的,认出这是苏家几个男孩里面打起人来最凶最狠的一个,却在苏槿时面前露出像软包子那样的神态举止,不约而同地仰面望天。   北风那个吹,心里那个凉,为什么人家就不是自家的孩子呢?   苏槿时原本在家中准备吃咕咚羹,自然没有穿最外层的袄子,又坐在高处,早就觉得冷了。只是事情到了眼下,说什么也得绷着让那些人知道了厉害再说,一劳永逸的事情,断不能半途而废。   却没想到苏槿言会注意到这些,悄无声息地,变戏法一般地为她寻来一切。   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见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俯了身弯了腰,贴耳过去。   没注意到小家伙的呼出的气息恰巧会喷到她的耳边,微醺,扬起笑来,掩去突然的僵硬和尴尬,“啊,原来是苏茂趁机捡走了猎物。倒是便宜了他……”   苏槿言看着她突然间红如宝石的耳垂,勾了勾唇,恶作剧地往她耳边呼了一口气。   苏槿时:“……” 第58章   有了苏槿时状若无意的提醒,参与这件事的人都顿悟过来。   平白无故成了被人家转着耍的傻子,这还得了?!都统一起来把锋芒指向苏茂,托付相熟的人去苏茂家抢回猎物。   至于林梅梅一家,脱身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算账!   苏茂把东西扛回去,让马氏与苏晓莹马上烧水给他做一顿好的来补补。   马氏早被他哄好了,笑着答应下来,“你这是去哪里得了这么多好东西?”   苏茂得意地笑了笑,“妇道人家,做好自己的事,别管!”   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成样的调儿去沽了半斤酒,回到家刚喝了半杯,便见一群会闯进来,不由分说地推攘他,把他扛回来的猎物都扛走了,连正准备下锅被拨光了毛的都没放过。   嗯……   那凶悍的苏家长姊不是说都得还回去吗?所以,他们连拨下来还未来得及丢弃的毛都搬走了。不能原模原样,量总是得足的。   有些人手慢了些,没抢到猎物,灵光一闪,便把苏茂院子里的活物抢了去。   马氏母女被他们推开,惊恐地抱在一起,看着他们来去如风,等到人都离开了,才发现自己家里一点肉星子都没了影。   马氏悲怆:“你又在外面做了什么得罪了人?”   这一年来,苏茂动不动就因为得罪人惹得了祸事,但头一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那些都是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面孔啊!   苏茂看着东西被人抢走,自己也不知被谁推了几下,踢了几脚,满肚子火气正没地儿出,听到马氏的声音,便如同寻到了一个发泄口,拖到地上便一顿猛揍。   这一次,为了防止苏晓莹再去叫人,他把苏晓莹也拖了过去。   整整一个时辰,都是他单方面会的凌虐,母女两个一个都没逃过去。   ……   另一边,虎子看着堆成小山的猎物,目瞪口呆。   见大家排着队一个一个地向他道歉,面上的神色逐渐变得麻木又茫然,扭头看向自家阿姊,不知要如何是好。   众人只当他不满意,忐忑地交换着眼神。最终都看向苏槿时。   话是她说的,条件是她提的,总不能没完没了了吧。   苏槿时垂眸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暖炉,听到无人再道歉,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对弟弟妹妹们道:“把咱们的东西挑出来,多的,都交给村长处置。”   这是了了!   众人大松一口气。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是恨不得马上回到家中。   林母甩开拉着她回去的林父,“这件事解决了,还有一件事没解决!”   眼看就能散了场一家人好好吃团年饭了,结果这人又要搞事……村长恨不得直接把她丢出去。   为了他的村长形象,不能真的把她丢出去,语气却实在好不起来,嫌弃劲都快溢出院门了,“你还想做什么?你不过年关,别人还要过!”   林母却毫无察觉,“老疯婆子一定不能留在你们家。你们必须马上把她赶走!”   “瞧这话说得……”苏槿时语气平平的,可任谁都能听出她的不高兴,“我家没有你说的什么老疯婆子,我家有什么人,那也是我家的事,不曾碍着你损着你半分,你可没资格来对我们下命令!”   她一句话比一句话冷,林母不由得打了个颤,想到自己悄悄看到的,“那个疯婆子会打人伤人,我们不许她做我们的邻居!”   苏槿时冷冷扫过去,犀利的目光让对方不由得气短。   她知道翁婆婆到自己家来便不能日夜陪着自己的亡子,却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诛心之言。   “早在我们刚回来的时候,你们家便把墙移了一丈,你们和我们,早就不相邻了。惹急了我,我也会打人伤人的。”她强硬地拒绝,“害怕?!你们搬走便是。”   “你以为我们不想搬吗?但是因为有疯婆子在,我们的房子,只卖一半的价钱都没人买!卖不出去,怎么搬?”林母有些得意。   两件事,总归是要达成一件的。   田家人听说这里住了个会打人的疯婆子,不肯让女儿嫁过来,金氏心里着急,给了她不少好处,让她想办法把翁婆婆撵走。   事成之后,还会再给她一笔钱。   等田氏来了这里,苏老三家自然由田氏掌家,肯定少不了她的好处。   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没有听到苏槿时的问话。   在她问到第二遍的时候,才因为突然感觉到发冷而打了个哆嗦,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你们家的房子,你愿意以一半的价格卖出去?”   林父林母迟迟没接话,怕苏槿时再发疯使刀,帮腔回答:“是啊。不过一直没人肯买。”   林母点头,“对。从那疯婆子搬进来的时候,我们就想卖了。卖不掉,只好你们搬了。”   苏槿时点头,“很好。”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在翁婆婆刚来的时候就提这个要求,反倒在年关的口子上提。但她从心底感激他们“雪中送炭”。   第一次觉得,旁边住着这么一户人家,实在太贴心了!   “你们的房子,按半价,我买了。”苏槿时微微一笑,“真高兴!我早就想把它买了来。只是一直没打听到你们要卖房子的消息。”   “噢,对了。你们恐怕还不知道,我们家人有点多,过些日子还要进新人,房子要不够住了。既然把房子卖给我们了,你们现在就搬出去吧。”   林父林母惊疑不定,想说这正值年关,没地儿搬。   可乡亲们都认定了今天的事情是因他们家而起,谁也不愿意帮他们说话,只落井下石,逼催着他们快些签下契书,过了屋契。   林父林母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才反应过来,这个家,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他们为了让田氏好好进门而出力,最后却因为田氏而失了住处。   两夫妻一合计,“不管了,他们总不好厚着脸皮大过年的把我们从家里赶出去!反正钱拿了,屋子照住着!”   霜霜就趴在墙上听着,转身便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苏槿时。   苏槿时不以为意,重新煮开的咕咚羹上冒起热气,朦胧了她的面容,“这个好办。让他们再住一~夜便是。”   听到一声轻笑她抬眼看去,对上苏槿言看过来似笑非笑的视线,听得他道:“嗯。让他们再住一~夜,明日便能安静了。”   霜霜垮了脸,“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苏槿时与苏槿言相视一笑,点着霜霜的额头让她离火源远一些,“既然是哑谜,当然不会告诉你。你且等着罢。”   霜霜不满地咕哝几声,越发好奇起来。   其实还没到第二天天亮……   这一天半夜,林父起床放水时,觉地面又湿又滑,还以为下了一场雨。点了灯一看,魂儿被吓掉一半。   林母和林冬冬林梅梅兄妹听到声音爬起来,看到家里养的鸡鸭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丢了头颅,不约而同地想起苏槿时白日里的刀刃,觉得自己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催促,连夜收拾了细软逃命。   苏槿时一家人前来收拾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好邻居给他们留下了不少年货。   嗯……真是世间少有的贴心好邻居。送了房子还送肉。   年节期间,肉价可是飞在天上的!   简单收拾了一番,洗净院里的血迹,在两面墙之间开了个通道相连,便暂且把房子通风晾置了。   直到年节的前一天,大壮一行人给他们送来年礼,苏槿时让他们留下来一起热闹,这套房子便派上了用场。   大壮一行人,原本只打算过来送个年礼,却没想到苏槿时一家已经准备了他们的食物,激动地险些哭出来,让人回去送信,除了留几个人看着商家的动静之外,余下的都凑了过来。   苏槿时坐在苏轩身边看着满院的热闹,感慨道:“虽比不上在京城时,到底还是热闹的。”   苏轩喜欢热闹,所以在京城到了过年节的时候,还会把不回家的下人都聚集起来,让整个苏府热闹一晚上。   “是啊……”苏轩失神地想着,若是婉娘还在,一定会很欢喜,那样就真的完美了。   被罢官,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家人能好好地在一起,相亲相爱,安妥欢快地生活就好。   什么功名,什么利禄,在眼前的幸福感之前,不值一提。   “父亲!”   “啊?”苏槿时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心里还因为田氏的事而在面对女儿的时候觉得不处在,努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什么事?”   苏槿时笑容浅浅,“您如今住在次间,等到田氏进门来,房间与女儿相邻便不妥了。女儿想了想,不如您与翁婆婆换一换,翁婆婆住到我旁边的次间来,您便与田氏住到西边的屋子。”   苏轩听懂了。脸上笑也挂不住。   “我不搬。”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不是显得那么激动,“不是说了退亲吗?别说娶妻,便是纳妾,我也不要!”   “可是婚帖是您自己签下的。她宁愿为妾也不肯退亲。总要让人住进来的。”   “那一定是有什么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苏轩看到女儿无奈妥协的模样,心里生痛,“我再也不会信他们了,伊伊,饶了我吧。她要住,便让她住到隔壁的房子里去,不要让她与我一起住。我连看也不想看到她!”   那是他的耻辱!   苏槿时听他说得坚定,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既然父亲对她无意,这些日子又何必躲躲闪闪的,叫我们都以为我们坏了您的好事才惹得您不高兴。”   这房子,是她娘留下来的,她本也没想安排出屋子来让苏轩与妾室同住。   苏轩一噎,垮了肩,“你们不怪我?”   “自是怪的。”   苏轩的情绪更低落了。   苏槿时挽住他的胳膊,凑到他面前揶揄他,“我们怪的是爹爹发现了不对却不与我们说,依旧抱着侥幸心理相信不能相信的人。爹,我们才是会与您相依相伴的人。与您同富贵,共患难。您许是和我一样不记得当初上京之前的事了,他们觉得您考不上会回来,急着让母亲与您把田产等都分给了他们,才放我们离开。可是有人记得。”   翁婆婆把那些过往都告诉她了,林满仓也和她说了一些。   “爹爹,时间在变,他们的贪婪却从来没有变过。您要的亲情,一直都在,只是您贪心地希望他们也能给您亲情。您答应我,别再期盼他们,期盼我们,期盼您的儿女,好吗?”   苏轩垂着眸,看入女儿如水洗过一般的眼里,哽了声,好半天才道:“我没有兄长。可我有你们,婉娘留给我的最珍贵的宝物。” 第59章   父女之间的心结打开之后,年节的气氛里最后的一点尴尬都消失不见,当真只剩温馨了。   相比之下,苏轩的那些兄弟姐妹家就冷清了许多。   苏茂把马氏哄好之后,马氏拖着伤给他置了一桌年饭,勉强过了一个还算是惬意的年关。不过不经意间瞥到的苏晓莹眼底流露来的恨意让他觉得煞风景,寻思着要寻个机会好好地在死丫头面前扬扬威风,叫她知道谁是她爹!   苏江与金氏育有两子,都已娶妻。   家中明明有不少人,却比苏茂家还要冷清,因为坐在主座上的苏江与金氏,一个沉着脸一个拉着脸,吓得两对长期被他们淫威压迫的小夫妻都不敢吭声。   最近这段时间,倒不是豆腐不好卖,而是他们做出来的豆腐,一大半都毁在路上了。如同被诅咒了一般。   金氏嫌弃的眼风往苏江的方向扫去,“我看,算了吧。你一辈子都是比不过你三弟的。怎么比也比不过。”   “啪!”苏江把筷子拍到桌上,“蠢婆娘。每次都是你在坏事!若你能比得过三弟妹的一根毫毛,我们也不至于这么清汤寡水。”   金氏噎住。   秦婉入门几年,好不容易才怀了一个,险些落掉,千难万险保下来,结果是个闺女。那个时候她还能拿秦婉不能生说事,却没想到他们从京城回来,生的儿子比她的还多。   唯一能得意的事情都没了,怎么能不叫她嫉妒?   目光扫向假装不存在的儿子儿媳,发现无人有要护自己的意思,气更不打一处来。拿筷子把碗里的豆腐戳成了筛子。   苏江瞥见她撒气的动作,觉得远不如秦婉的一个眼色让人赏心悦目。再寡淡的食物,更加没了味口。   金氏也不是第一次说那些话。“比不过老三”如同魔咒一般锁在他的额上,让他头痛不已。   就连自己娶的媳妇,都比不过秦婉的一根手指头!   看到一屋子的人,合起来还不如苏轩家的一个苏槿时有用,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好好的妻变成妾,给苏轩省了聘礼,还连累得他垫付出去的一半聘礼都收不回来……   暗自琢磨着要如何尽快吞了那只瘦死的骆驼来扬眉吐气,不然,也太对不起他们这段时间的损失了。   亏得他与金氏都是爱极了做脸面的人,气氛凝滞到了极致也不会打起来。不会在弟弟妹妹们来拜年的时候闹出笑话。   而被他们惦记的一家人,因着苏轩的想通,全然没有要在年节的时候去别的几个苏姓人家串门的意思。   便是与茅轩一母所生的苏芬那里,也无人提及是不是要走动走动。   苏轩早先倒是动了心思,可问清楚苏江等人闹灵的时候苏芬也在,便再也没提过这个人。   她虽与自己是同母所生,却素来没个主见,从来都爱跟在苏江身后跑,这么些年,恐怕早就只认那两个做哥哥了。   倒是小李氏总归是他的长辈……于礼,他该去看看。不过与孩子们提了一提,看到孩子们一脸不知她是谁的反应,便也歇了这个心。   小李氏觉得自己虽然不曾理会过苏轩一家,却也不像苏江等人寻他们的麻烦,秦婉在时还总记挂着她,时不时地孝敬她,那今年的年节再冷清,至少会有苏轩一家人去看她的。   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早起便端坐在家中,时不时地催苏宝去门外看。   望眼欲穿地等了几日,却没想到连人影都没见着。   奇了怪了,苏轩一家把翁婆婆那样声名狼藉又与他们没半点关系的人都接到家里去了,怎么会对她这个正经名分上的上辈不理不睬?   他们不来,她准备的满脖子的诉苦该找谁?   眼看年关都要过了,她也终于坐不住了,让苏宝悄悄来一趟,瞧瞧到底是什么缘故,适当地提醒提醒。   苏宝是个胆儿小的,却不笨,知道自己摇头摆尾地不招苏家姐弟待见,不愿去,可耐不住小李氏打他屁屁,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可到苏轩院门外,又怂了。   门外井然有序地站满了人,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运着重箱的马车……他觉得连那些箱子都是不好惹的。瑟瑟缩缩地躲到角落里地看了一会儿,不曾露面便又折了回去。   小李氏听了他的描述,不敢再惹,只道命苦。   这边苏槿时看到马车里一箱一箱地卸下来的东西,也有些傻眼。   “大人,县主对我们恩重如山,又送来这样的厚礼,民女实在惶恐。”   苏槿时墨瞳行礼,却被他扶住胳膊,止住她的动作。   墨瞳半垂着眼,“苏大姑娘不必如此。在下不过一个侍卫,受不起大姑娘的礼。况且,那十几箱书册,本就是苏家之物。县主费心寻来,希望能对二公子的病情有些帮助。”   京城里的称呼与林塘村的有些不同,私下的友人间会叫得亲昵一些,若是如场面上中规中矩,以往都是叫她一声苏大姑娘。   苏槿时退了一步,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刚才那礼是对县主的,这一礼是给你的。”   说话间又是一礼,墨瞳愣了半瞬,便没来得及止住,连忙侧身,避开她的一礼,“大姑娘这是何意?”   近一年未见,眼前的人换上了粗布麻衣,内里的气质却较以往更甚,如同一块玉石承受着天地灵气的洗涤,没了以往常挂在面上的只为礼貌的如雕刻上去一般的笑,更真诚澄明起来。   “若不是你,我们当初早就冻死街头了。”在苏槿时心里,这一礼早就该有。   只是自那日他于街头抱着她的母亲,将他们送到兰阳县主的别院之后,一直到现在,她才再见到他。   “若无奔波收集护送,它们又如何能安然抵达?”   墨瞳不再推让了,也不居功,对着京城的方向拱手,“我不过是听命行事,大姑娘谢县主便好。”   瞧着四下无人耳目,“县主有信交给大姑娘。诸多交待,都在信中。”   又往院里看了一眼,“苏夫人可在?县主还有一封信是给苏夫人的。”   苏槿时展信的手微微一顿,“大人给我便好,回头我烧给母亲。”   墨瞳诧异地默了默,没有就着这个话头问下去,沉了声,“这些日子,我在附近办事,大姑娘若是有难处,随时可以来寻我。”   苏槿时略一考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帮助的,纵是有事,他帮得了这一回,也总不能一直帮下去。不过还是答应下来,没有拂了他的好意。   目送墨瞳离开,正见着有人快步朝这里走来,身影有些熟悉。   停下步子略微等了几息,这才看清是季仲。   自那一次的闹剧之后,苏槿时便再没有见过他。原本想着要寻个机会把那只双鱼玉佩还回去,可随后事情繁乱,又忘了这件事。   季仲眼看着马车离去,略有诧异,无心在意。看到马车离开后,现出的人影,高兴起来,脚步也快了不少。   “时娘,你我果然有缘。”他微红着脸,把“心心相印”几个字咽了回去,免得不慎张嘴,唐突了她,“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临时起意来看你,却不想你心有感知。”   “啊?”苏槿时仿若没听懂他话里的含意一般,“家中来客,刚刚送走,瞧着过来的人眼熟,不想是季公子。只是不知季公子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这里?莫不是在林塘村里也有亲人?”   季仲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堵了回去,自觉方才的话还是孟浪了些,唐突了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面上更红了。   微微敛神,想起手中的小包,微笑着道:“上次才知道,你家以做豆腐为生。所以,我寻了一些制豆腐的书册,希望能对你有些用处。”   看苏槿时当真接了过去,收集书时担心她会拒绝的惴惴不安停了下来。   “这本《仔豆腐的制作讲义》是我跑了几个店铺才翻出来的。还有这本……”因着苏槿时领首看书,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眉眼,是以。他不曾看到苏槿时微蹙起的眉心,只当她当真喜欢才看得这般入神,长松一一口气,“幸好你喜欢……”   “她不需要。”   季仲的声音还未落完,便听到夹杂着稚气的不快又霸道的声音响起。   随即,苏槿时手里的书便被粗暴抽走。   眼看就要被丢出去,苏槿时呵止他,对上他瞪着自己的视线,回瞪他一眼,把书接了过来,“礼貌些。这是客人。”   “客人”二字,总算让苏槿言的怒气散了些。   瞧,他与她才是一家的,季仲是个外来的客人。   他瞅着手里的书册,最上的两本已经滑落向下,即将着地,立时俯身伸臂捞住,盘坐于地,将书一本一本叠整齐了,又接过苏槿时手里的几本,包上最外层的包布,递给季仲,“不巧了,这些书,我们家都已经有了。所以,她不需要。”   还是她不需要,还是冷硬的语气和模样,这一次却给了对方让对方无法反驳的理由。   苏槿时本就不想收这些书册,只是还没思量好如何拒绝才得当。   直言,伤了谦谦君子之心,显得她故作文章;不直言,恐这人听不懂自己话中之意,这样不收,他又送那样。   听了苏槿言的话,心头一动,“季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些东西自有我的家人会与我一同寻找准备。不必季公子费心的。倒是公子的玉佩还在我这里收着,这样的物件,早该还给季公子才是。”   手摸向袖中,拿出的却是苏槿言的那块四方之玉,尴尬地神色一顿,“抱歉,我回屋去取。”   苏槿言眼尖瞧见,心情大好。   苏槿时匆匆回屋,不曾注意到季仲将要拦她时被苏槿言塞了满怀的书,一高一矮对站着,明显是矮个儿的气势高了一大截。   等到出来时,苏槿言已经收了气势,如人形挂件一般缠上了她的胳膊。三人间气氛有些古怪。   不待她出声,季仲先一步道歉:“是季某思虑不周,并无轻慢时娘的意思。季某知错,往后再也不会如此。”   苏槿时狐疑地扫了一眼苏槿言,顿时明了。   有了苏槿言的话在前,她再说出来便不是那般为难了,“季公子赤子之心,着实可贵。只是人言可畏,莫要因我污了季公子的美名。”   她抬眼看向他,递出掌心的双鱼玉佩,“这块玉佩在我这里也有些时候了,着实不妥……”   “这是当初时娘夺去的赔礼之物,并不是私相授受的。”季仲语气微急,“你且收着……我家中还有事,先行告退。来年……”   他微微顿了一下,“我想早些让父母来提亲。”   苏槿时:“???”   不明白这一位怎么又扯到了提亲之事上。   “这样的事情,季公子总是挂在嘴边,似有不妥。”她蹙着眉,有些不快,“张口一说,谁都会。只是公子,便是随口一句话,也会生出它的效力。我虽然卑微,却不至于三番五次被人挂在嘴边玩笑而无动于衷。”   季仲面上的笑意僵着,抱着书册指节微微凸起,“我并非玩笑。”   “不是玩笑?”苏槿时微微偏脸,显然是不信的,“未来之事,谁人能知?你如今几次三番地与我说及中举之后如何,他年之后如何,你欲如何?”   “想让我答应?还是拒绝?亦或是等待?”她轻轻一笑,“如今年关刚过,我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可我又担心,今日不与你说,他日~你越发想歪了心思。你心里如何想,那是你的事。可你不能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季公子,我感谢你几次的帮助,可我不能因此便作贱自己,由着你拿这样的事来当成讨论天气一般地稀疏平常。”   “我要如何,你才相信我不是在开玩笑?”方才经苏槿言冷嘲热讽一般地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这般私下里来往有何不妥。   “季公子饱读圣贤之书,想必道理你都懂得。懂得却背道而驰,恕小女子愚钝,无法明白这不是玩笑的道理。”   季仲一噎。   其实那些道理他都懂得的,只是他担心在他父母过来提亲之前,苏槿时便许了别的人家。而他又知苏槿时心之坚定,性之强势,只要她答应了下来,必然不会食言。   他心里这般想着,在苏槿时如秋水一般发凉的眸子注视下,不自觉地把话也说了出来。   苏槿时嗤然一笑,“季公子太看得起我了。”   季仲当时不明白苏槿时为什么会说自己太看得起她,后来和屠猎户等人说起的时候,才恍然。   心疼之余,又是欣喜,又是安心。   既是她的名声如此,必然无人与他争抢,他确实也不必心急地做出这些唐突的事情来想要得她一句承诺。 第60章   苏槿时自以为与季仲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便不把这个事放在心里,倒是商陆迟迟未至让她心中不安。   “年关眼看就要过去了,人怎么还没来?”苏槿时扭头问坐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看书的苏槿言,“大壮那边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她与苏槿言及苏槿笙都在看书,只是她看的是豆豆默下来的关于豆子的千万种用途,而苏槿言和苏槿笙都是看得苏轩给他们布置的功课。   收到自己曾经拿性命护的宝贝,苏槿笙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加上有苏槿言的比较在一旁,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功。   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书册上,并没有注意到哥哥和姐姐已经开始了别的话题。   苏槿言放下书,便靠到苏槿时肩头,语气柔和“没有异常,不必担心,再等等便是。万一要出事了,我们便再寻别的法子。商人之间,讲的不就是一个‘利’字么?”   等他模样长大了,等她意识到到他的真实年龄了,怕是再不会让他这般肆无忌惮地靠近了。   不过,他也见好就收,在苏槿时把他提溜开之前便又坐直了,不再胡说八道,“商陆无事,倒是你的大弟弟,心神不灵了许多日。要不要找个人时时盯着?”   苏槿时本欲解释商陆的问题在情不在利,见苏槿言神色意识到他说的是玩笑话,便瞋他一眼,朝虎子走去。   便是苏槿言不说,她也早就发现了虎子的异样——自林梅梅一事之后,虎子便总是无精打采的,好几次欲言又止。   她本想着等着虎子自己来提,可苏槿言说出这话来,离得不远的虎子想必已经听到了,再等下去便不合适了。   “这么多天了,还想着呢?”她揉了揉虎子的头。   从京城离开快一年了,虎子明显长高了不少。   霜霜与苏槿笙也长高了些,只有苏槿言还是最初来的身量……   苏槿时心里诧异,眼下却不是细想的时候。   虎子扭捏了一瞬,用力点头,“我是家中长兄,却是最笨最没用的一个。帮不上阿姊的忙,护不住弟弟妹妹,还总是惹麻烦。”   “你有你的长处,帮了我不少忙,实在不该这妄自菲薄,把自己的功劳都无视掉的。”   “阿姊……”虎子把头垂得老低,哽了音,“你不必安慰的。我知道的。我只有一身蛮力,学了大半年的自保和打猎,却还是被人欺负……”   “霜霜说得没错,你打不过他们,不是因为你学得少,能力差。”她缓缓向前走,坐在桃金娘树下,“你想想,如今你进山打猎一趟,能打回来多少猎物?其中能有多少活物?我记得你曾独自打回来一头野猪。”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想必也是因着他们瞧见了虎子的本事,才生出了利用林梅梅的念头。   虎子提了气,想起让自己心里发闷的原委,但并没有说这个,“若不是我能力差,又如何会打不过他们?至少,也会护住猎物,也不会把逗逗扯进来了。”   豆豆不满地动了动眉,随意地拈着书,斜靠在桌上,思量着若是虎子得知了他的真实年龄,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寻到他的侍卫已经去为他取压制他生长之毒的解药了,想来不会很久。   到时……必然十分有趣。   苏槿时心里道了一声“果真如此”,认真地回答他,“你会打不过,不过是因为你有一颗仁慈之心。你善良,不忍心对人动手。唯一让你下狠手的一次,是那一晚。”   正是因为太仁慈了,忘了给自己留一片自保的铠甲。   她没有说哪一晚,虎子已经明白了,薄怒浮面,“那是因为他是个畜生。”   所以动手的时候,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人来打。   苏槿时微微颔首,“世间多的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你没有看清他们本质的时候,便狠不下心来下手。”   虎子在她身边坐下,垂着头,手臂在头顶上滑了一圈,瓮声瓮气的,“那我怎么才能看清呢?”   “人心隔肚皮,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看清的?”苏槿时笑了,“不过,什么时候能心软什么时候不能,并不是非得在看清人心之后。”   虎子惊愕地抬起头来,听得她道:“你只要知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就可以了。对敌人的心软,便是对自己人的残忍。有些人,或许算不得是什么坏人,可只要在当时,他确确实实地站在我们的对立对,要伤害我们,那就是敌人无疑了。”   虎子想起了江大,若有所思。   “阿姊,我明白了。”见苏槿时满意地起身,他跟着起身问她,“我总是听到别人说你会嫁不出去的话,阿姊,你不难过吗?”   苏槿时回头挑了挑眉,笑道:“你不妨去问问爹爹的想法。”   微一顿,又道:“你可是想让阿姊嫁人?不想见到阿姊了?”   “我想天天都能看到阿姊。”小拳头握了握。可是他也不想阿姊被别人笑话。   这样的念头在他和苏轩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淡了下去。   爹说得对。这里根本就没有能配得上阿姊的人。配得上她的,才不会背后说阿姊的笑话!   而他在细细地观察自己与家人之间的区别之后,第一次觉得,自己会成为拖后腿的那个,是因读少了书,识少了理,分不清敌友,理不清轻重缓急。   他强迫自己寻书来看。   满以为会如从前一样看得生无可恋,却不想自己抽到的是如同有魔力的兵书,能把他的魂儿都吸进去……   又等了几日,上元节将要过去,苏槿时也当真想要另寻出路了,商陆这才悠悠地出现在人苏家门外。   苏槿时长松了一口气,提着过年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确定了他的坚定,这才把陈紫娴的信递了出去。   陈紫娴给她的信,夹在兰阳县主的信中,给商陆的,则夹在给她的信之中,便是兰阳县主也不会知情。   商陆的视线在信纸上移动,神色越来越古怪。   陈紫娴在信里提到自己对父母的怨恨,想要让商陆为他们报仇。她的父母重视家财,重视权势,她便要让他们失去这些。倒是只字未提会苏槿时。难道他之前误会了陈紫娴信里的“照顾”之意?   良久,他的眉眼舒展开来。幸好是误会。   陈紫娴在给苏槿时的信里则提到陈紫云已经失宠,她不会帮助陈家,不过是外强中干的存在……   苏槿时只当他是得知了陈紫娴心中真实的态度而诧异,没有多想。见他在看完信之后,余下的最后一点颓靡之态不见,心中微喜,“你打算如何做?”   商陆收了信,默了片刻,“我听说,陈家招待贵客的时候,最合贵客心意的,是你做的那几道菜。”   “不曾听说。”她当时只知道自己见到了不能见的人,惊慌逃离。   商陆扬了扬眉,“都是豆腐做的?”   苏槿时:“……是。不过豆子做出来的也不光是豆腐。我见豆腐用量不甚好,又做了些腐竹腐乳豆腐干。”   “是我耽误了最好的商机……”商陆沉吟片刻,指尖敲了敲掌心,笑了笑,“日后你有什么便供什么,多让你一成利,不过有个条件。”   突如其来的利益让苏槿时心生疑惑,听到最后的条件二字才觉得正常,“请说。”   “每个月,你要教会商记酒楼里的大厨两道新菜。”他笑着眼里有狠意一闪而过,“我要在昭县独一无二的。”   经他解释,苏槿时才知道,陈家在昭县也是有酒楼的。陈紫娴在离开的时候,把她引向商记而不是陈家名下的酒楼时,就已经做好了让人陈家人财两空的打算。   墨瞳与商陆先后往苏家走一遭,苏江等人越发觉得苏轩虽然在京城失势,却还有许多旁人得不到的好处,越发急着让田氏进门。   秦婶子不得已,在上元节时顶着苏家所有人对她的嫌弃脸上门询问聘礼之事,催促着早日成礼。   苏槿时冷笑,“纳妾不过一纸妾契,哪里需要什么聘礼?等着。想要进我们家的门,五月。”   四月府试,她要陪同苏槿言去青州府。最快也得五月。   秦婶子为了要交差,把一张老脸都豁了出去,陪着笑软磨硬泡,终是把日子定在了五月十五,这才欢天喜地地离开。   苏家一家人的心情便不是那么美丽了。   苏轩和翁婆婆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看灯散心,苏槿时则靠在床头看着书,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书本从手中滑落。   黑影从窗边闪过,窗边轻烟散尽。   西边的屋子里,苏槿言咬着牙缩成一团,听到动静朝门的方向看去,咬着牙,“解药呢?”   “殿下,解药在皇后手中。皇后命属下将殿下带回。”   “找死!”   黑暗下的人影垂着头,目光落在苏槿言的身上,试探了一会儿,确定放出狠话的苏槿言因为疼痛无法对他出手,这才放心上前。   “殿下,得罪了。”   ……   苏家人发现苏槿言不见了是在第二日清晨。   原本苏槿言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吃饭时不见人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劲,可是霜霜的新钱罐子里的钱不翼而飞,有前科苏轩又一直与他们在一起,不可能拿钱。   她跑到苏槿时的屋里去说这事,发现连这里也有被翻过的痕迹,而素来警醒的苏槿时还在睡着,仿佛便是把她抬走,也不会察觉一般。   翁婆婆用指甲拨了些许灰粉到鼻前闻了闻,“上好的迷香,是个舍得花钱的。”   “是苏槿言!一定是他!”在苏槿言的屋子里发现了沾着迷香的纸包之后,霜霜便锁定了怀疑的对象。   “阿姊!我们养了个白眼狼!他趁我们不在,把家里好不容易攒下的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她是最气愤的一个。   因为每一次家中出事,她都是变得一无所有的那个!   “阿姊,爹,婆婆,我们报官吧?”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法子,阿姊不是经常会说报官的么,“二哥写状纸,大哥去击鼓!”   “不是他。”苏槿时一手揉着头,让脑子清醒一些,一手紧紧握着被苏槿言赖给她的玉佩,坚定地道,“不是他干的!”   微微一顿,她变了脸色,“不能报官!马上去找人!抓他的人跑不远!我们分开找!”   家中所有的银钱合起来,还不如他的玉佩值钱,怎么会舍了大头拿小头?   苏槿时不是没想过苏槿言去追贼了,可是纸包都落在了他屋里,却没有打斗的痕迹……   只有一种可能,苏槿言当时同样没有反搞的能力,被带走了! 第61章   霜霜幼小的心灵里,因一次又一次的事情留下不能信人的阴影,不论苏槿时给出什么样的理由,不论有多坚信不是苏槿言做的,她都不相信,只坚持称是苏槿言盗走了家中的财物。   不过她还是听从苏槿时的安排出去寻人,同时把她时常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都叫了出来帮她一起捉贼!   苏槿时把家中的人都安排出去,留下最小的苏槿笙看家,自己先去了一趟山摇村。   赖老三一行人刚卖身出去的时候还时时惦记着这事,觉得自己大抵要失了自由,人指哪干哪了。没想到一两个月都不风有。   又等了一段时间,还不见苏槿时拿着卖身契来威胁自己做什么,旧东家那边又催得紧,逐渐放松下来,安心地干起了老行当。   反正他给旧东家办事,也没有卖身,即便苏槿时知道了,也不会影响自己正常过日子。   可突然间看到苏槿时出现,曾经的恐惧感再现,噎了好一会儿才僵着笑迎上来,“我规规矩矩的,没有骗人卖妻卖女呢。”   苏槿时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把人都放出去。帮我找人。”   赖老三以为她要把他现在手里卖身过来的人都放了,正准备苦着脸诉苦,就听到了后面一句,顿时一个激灵,觉得自己的老窝安全了。   听苏槿时说清楚情况之后,暗自觉得劫人的人是勇士中的死士。   那位爷,看起来小小的软软的,心里最黑最狠。还特得这位姑奶奶的心。   心里想着,却不敢推辞也不敢耽搁,马上让人把自己这条线路里的据点都去检查一遍。   人是在这附近失踪的,如果买卖的话,必是能打听到什么的。   “你看看,那才是恶人,那种跑别人家里去偷人去卖的,丧尽天良的事情,我赖老三都做不出来!”   唇角上一颗带毛的黑痣激动得一颤一颤,不忘了抓着机会在苏槿时面前刷一波好感,却在接触到苏槿时冷冰冰的视线之后歇了念头,“那个,我们马上就去找……”   他还记得她来这里找她妹妹时的疯样,小心翼翼地问:“你要不要去我们的地窖里看一看?真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做的是合法的买卖。”   “不必了。”苏槿时转身就走,“你还没那个能耐。”   苏槿言的能力,一个人能斗这一窝,着实没什么可担心的。而苏槿时怕自己去那地窖一看,又要放走那一批人。   其实她知道,这个世道,贱籍的人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就算不是贱籍,夫可卖妾,父可卖儿卖女,有的人做得狠了,私下里卖妻也不是没有。不过,但凡要点脸面的,都不会真的去卖妻。   赖老三噎住。   不晓得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苏槿时无心去想他的感受,按着墨瞳留下的地址寻去。原以为自己并不需要他的帮助,可世事难料。   正如她起初也不曾想到这只桀骜的小狼会变得那般贴心乖顺一般。   ……   另一边,苏槿言即便昏迷着,也因为疼痛皱紧了眉。   渐渐地,他的眉间平稳了些,若细看,能发现少了点稚气。   缓缓睁开眼,看向同处一屋闭目的人,“你,好大的胆子!”   他极力冷声呵问,却到底中气不足,没有什么威慑力。   徐攀睁开眼,恭恭敬敬地跪下,垂着头,“殿下,皇后之命,属下不敢不从。”   苏槿言眯了眯眼,“母后在哪?”   “殿下随属下前去便知。”   苏槿言看不到徐攀的神色,打量他一番,“若是我不去呢?母后让你如何处置我?”   “请恕属下冒犯。”他一动不动,有如黑色的雕像,大拇指悄悄按向刀柄。   “所以母后让你把解药换成毒药?就是为了把我带走?!”苏槿言将他的小动作都收入眼中,凌光四射,在他抬起头来时又快速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叫人看不出半点情绪。   “你把我带走了。大夏人恐怕会报官寻我。他们,可是信任极了他们的朝廷。”   徐攀盯着他看了两眼,在他的迫视下垂下眼皮,“殿下不必担心,属下拿走了大夏人家的财物,造了被人洗劫的假象。”   “……”苏槿言瞪大眼,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这样一来,便是苏槿时一家寻到他,他也有口说不清,要被他们当成了偷盗苏家财物的人了。   他知道苏槿时对当初洗劫他们家的人有多痛恨,不过是因为一直都没有抓到现行才没有发作。即便自己回去……不,如果他们认定了是他做的,他就回不去了。   再次阖上眼,看起来平静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我翻江倒海。这大半年的心血,努力与人拉近的距离,好不容易有了有一个家的感觉,如今全被他给毁了。   再张口,他的语气平静地惊人,“既是如此,你还在担心什么?”   徐攀不解地抬眼。   苏槿言挣了挣身上的绳索,又道:“放开我,和我说说宫里和朝廷的情况。”   他轻轻笑了一声,“在我眼里,难道还有人比得上我母后重要不成?除非,你的主子根本就不是我的母后!”   徐攀目光闪了闪,到底给苏槿言解开了绳索。   手被反绑在身后不知多久,即便此时解开了,苏槿言也一时间无法自如地控制两条发麻的手臂。   苏槿言一面缓缓舒展着,一面问:“母后让我在山神庙里等她,为何迟迟不来?”   徐攀几乎没有思量,“皇后去了,只是不见殿下,所以才让属下沿路来寻……”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双眼睛便看向苏槿言的方向,定格。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喃出“殿下”两个字,手还未来得及抚到喷血的伤口,便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倒了下去,嘴角扬起一抹夹杂着苦涩的古怪的笑。   苏槿言冷哼一声,收了匕首在他的身上翻找,“让你死个明白。母后从来就没有和我约过什么山神庙,她只是把我推下了山崖……”   他顿了顿,眼里流露出戾气来,“在我心里,她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不知道母后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把他推下去的,被自己最爱最信任的人推那样对待的感觉,是他不想去回想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有意识地去忘记那一幕,一再地告诉自己,母后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亦或者告诉自己,母后当时已经命悬一线,山崖下才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一室雪香涌动……   事实上,他掉下山崖后确实如同重生一般。有了家的感觉。   想到那个总是端着脸和人打嘴仗,故意斗狠,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的少女,涌动的雪香才缓缓安静下来。   苏槿言将徐攀身上财物都扒了出来,不知道哪些是苏家的,哪些不是,一股脑儿地都揣上,眸光明灭不定,“或许,母后发现了你们的叛变,觉得与其让我落到你手里,不如把我推下去吧。”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今身处大夏,不知晋国的局势。   不过,就他与母亲身边的人一个个叛变来看,当是晋国帝位上的人也自身难保了。   他嗤了一声,“派到我们身边的都是些叛徒,自己身边能有几个信得过的?”   也不是叹息还是嘲讽亦或是悲凉。   打开门,才发现徐攀是带着他光明正大地住着客栈,敛着眉,带着一身雪香,关上门,若无其事地迈步,却又顿住,愕然地看着楼梯口出现的少女,周身雪香淡了下去。   看到她微微一怔之后,快步跑到他面前,将他抱住。呵问他有没有受伤?   他想。她一定不知道她此时落在他心里的声音有多天籁。   她没有责问他,没有怀疑他。   苏槿时见他傻傻地只知道笑,越发担心,直接自己检查起来。   苏槿言收回神思,把从徐攀那里掏出来的东西递给他,不自知地傻笑着,又在看到钱袋子上沾着的血迹之后皱了皱眉。   苏槿时也看到了,秀眉一拧,便推门而入,看到躺在血泊里的人一动不动,先前的愤怒便化成了担忧,“大人,这……出了人命,这可怎么是好?”   苏槿言这才注意到她身边还有旁的人,收了笑意,紧紧抓着苏槿时的手。这个人是他的,谁也不能和他抢!   正待开口时,听蹲在徐攀身边一身黑衣的男子出声:“这是晋人,晋帝身边的侍卫。”   墨瞳停了停,目光在苏槿言面上顿了顿,起身看向苏槿时,“这件事情交给我,你们回去,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走到苏槿时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晋帝身亡,想必是因此才流落到了大夏,短了银钱,才会掳人抢钱。如今夏晋边境不稳,苏大人万不能再沾了这事。”   苏槿时听得心里一惊,难道当初她父亲出事,也与晋国有关?   她想要细问,可是墨瞳已经没有要再与她说什么的意思,只叫她回去问苏轩,着人送他们出去。   既是不能再叫父亲沾了这事,她又如何能问父亲?   左右朝廷中事与她无甚干系,苏槿时也不深究,行到路中,猛然想起曾经在贵女圈中听闻的闲话,“那晋国的皇后呢?晋帝娶的,可是我们大夏的公主?”   跟在她身边的苏槿言沉默地握紧了她的手。   苏槿时只当他被人抓走受了惊吓,没有多想,将他揽入怀里,租了一辆马车回家。   即便苏槿言是苏槿时寻回来的,可晋国侍卫的事情不能说……霜霜依旧不相信苏槿言是被人劫走的,不过碍于苏槿时的威严,不能再闹,只瞧着苏槿言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苏槿笙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   苏槿言自然能感觉到他们对他的变化。可他也不在乎。   只要苏槿时还如以前一般待他,会担心他关心他就够了。   他已经没了父亲,母亲恐怕也没有生还的可能,只有她了。   苏槿时发现回来之后的苏槿言不出去跑了,每日只要睁着眼的时候,就会跟在自己身边,如同一条小尾巴一般,与之前的苏槿笙无异。   思来想去,觉得必然与那个捉他的晋国侍卫有关。   敲了敲他的鼻头,“老实说,你是不晋国人?”   苏槿言注视着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自己那个称得上是笑话的身份,又听得她问道:“是不是站在皇帝那边结果事败被追杀的?”   “……”苏槿言神色复杂。   苏槿时瞧着他的神色,自己有了答案,“好了,我知道了。既是冲你而来,想必不止他一人。”   她认真地思量后开口,“我和爹爹婆婆说上一说,我们尽快启程去青州。等府试结束了再回来。四个月过去,他们找不到你必然早就离开了。你乖一点,想要回家,也要等你长大,他们认不出你了,再回去。”   想到他流落到这里,连父母亲人都不见一个,还要被人追杀,比起她这一家历经的苦难多了去了,心疼起来,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填满了怜爱。   苏槿言早就已经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经过这些天,已经接受了自己由大晋准太子变为大夏百姓的现实。反复思量要不要了解苏轩与大晋飘摇的关联。   此时听到苏槿时的话,重心立马转变,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就我们两个人去吗?”   “嗯。”   “好。我一定乖乖的。”   苏槿言暗自想着:我一直都很乖,回家,也是回你在的地方。   自小便流亡在外。那个家,他从来就没有过。有她的地方,才是家。 第62章   出发前往青州府之前,苏槿时先去商记酒楼做了十道菜。每一道都是以豆腐为主材料,有些能一眼便被瞧出这是豆腐,有些,便是吃入口中也不会往豆腐上去想。   商陆默了许久,“为何不来昭县?”   苏槿时品出他话里的意思。想走上商途,到昭县来自然比在林塘村自然要有优势得多。   起初,最重要的原因是钱财不够。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收入,再加上兰阳县主送来的,完全足够了。   可是苏槿言还太小,待在昭县更容易被晋人找到。   那些大人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把孩子牵扯进去?   “我母亲离世不到半年。”   商陆呼吸一顿,“抱歉,我不知……”   陈紫娴给他的信里,不曾提过苏槿时的家世,倒是他去她家中,发现她是家中长姊。   “在商言商,你我是利益相关之人,在私言私,娴儿难得有个愿意亲近的人,你便也是我的亲妹子,往后有事,随时可来寻我。”   这几日,他拿着陈紫娴的信反复看,自是明白自己当初误会了“照顾”的意思,连带着家里那些不知情的人把火烧到了她的身上。原委说不出口,愧疚也便萦在心间,去不掉。   苏槿时愣了一下,低眉笑开。   她还从来没有过有兄长的感觉呢,也不知会是何种滋味,总之,眼下不排斥就是了。不过与之相比,她更喜欢那句“利益相关”,更让她觉得真实。   打点好生意上的事,安排几个人住在会旁边的房子里照看一二。   苏槿时便与苏槿言收拾了包袱出发,却见苏槿笙也抱了个小包袱跟着她出门。   苏槿言:“……”   苏槿时:“……”   看到苏轩和翁婆婆同样惊愕的神色,便知这是小家伙自己私下的决定,不曾与人商量。   把他带到一边,“你想和阿姊一起去?”   苏槿笙用力地点点头,找开了包袱的一小角给苏槿时看。   里面装着书册,他只是跟着,不会耽误功课,他一定会成为比状元更厉害的人的!   苏槿时揉了揉他的头,“好孩子。可是你走了,谁照顾着爹爹?你不在,谁还能让爹爹一直好好的不去饮酒?”   苏槿笙茫然地看着苏槿时,他想要帮阿姊看着爹爹,但更想要跟着阿姊啊……   “把爹爹交给你,阿姊才能放心。等府试成绩出来,阿姊便马上回来,好不好?趁着未来状元郎外出的时候,你缠着爹爹多教你一些,好不好?”   她耐心地诱导着,好一会儿,苏槿笙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去的阿姊。   苏槿言停下步子,回转到他面前,“想不想让你阿姊安心,高兴?”   苏槿笙看向他,不信任,还是点了点头。   苏槿言垂了垂眸,“那你就要听她的话,让她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情,别让她觉得你答应她受了委屈。这样,她安心了,高兴了,以后也就不会这么忙了,也就能多一些时间陪你了。”   苏槿笙的眼睛亮了亮,似乎在问他:“真的吗?”   苏槿言低笑了一声,“自然是真的。不信?你现在叫住她对她笑一笑试试。让她安心,让她相信你真的能在家中完成她交待的事。”   他说完便跟上了苏槿时的步子。   苏槿时受不得苏槿笙依依不舍的视线,所以脚步很急。可走着走着发现苏槿言还没跟上来,只得止了步子。   正巧听到苏槿笙唤她。   诧异地转身。   看到幼弟面上带着笑,更加诧异。远行的不安在这个笑里淡去,由衷地高兴起来。   苏轩等人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看到苏槿笙的样子,在送别的伤感里添入了欢喜,好似暂时分开几个月也不是那么让人难受的事情了。   苏槿时与苏槿言行到回头不见家人的地方,轻轻地笑出声,“豆豆,谢谢你。”   他总是能想到她心里所想却又顾及不全的地方。   苏槿言弯了弯唇,“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你高兴吗?”   “高兴呢。”   “只要你高兴就好。”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苏槿时没有听清楚,但也知道一定是让她高兴的话,心里头更高兴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引着他前行。   苏槿言看着主动拉过来的手,眼里的笑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很好奇,为什么苏槿时看到他杀了人一点也不惊讶害怕,也没有对他流露出别的情绪,好像他做的事情再自然不过一般。   不过,他也很理智地不去询问,只当她对他如他对她一般了解信任。   在昭县看到整装待发的墨瞳的时候,他明白了苏槿时为什么安排在这个时候去青州府。   她带着他去躲避晋人,却也担心路上出现意外,有墨瞳一行人同路,这才保证了他们的安全。   墨瞳还有别的事要办,把他们送到青州府停了一~夜,第二天便带着大队人离开。当然,带走的还有苏槿时为兰阳县主用家中金线赶制的绣品,包得严严实实的,墨瞳怕损了它,连打开看一眼也不敢,贴身收好回去复命。   等他走了,苏槿言才从如临大敌的防备中放松下来。   选房的时候,苏槿言紧紧抓着苏槿时的手。   后者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因着之前的事而害怕却又好面子强憋着不说,越发怜悯他。   微一思量,便向掌柜要了一间能供两人住的套房。   说是套房,其实只是两间房里两张床,中间有屏风隔开罢了。   他们去年从京城回乡时经过这里,因着房间不够,才一家人挤在套房里住了一~夜。倒没想到,不过一年,又到了这里,要了同一间套房。   苏槿言兀自高兴。苏槿时看他放松下来,自己的心情也略放松了些,待他歇下,她闲了下来,却没睡意,拿着书本也没有看下去的兴致,不自觉地陷入了回忆。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家拿着兰阳县主赠送的盘缠,到了这里也还有些剩余。若是直接留在这里在,租一个铺面,母亲刺绣也好,卖豆腐也好,必是另一番景象。   可是人生没有若是。   每行下一步,都无法退回。   越是静谧的夜,越能让人突然想起一些平日里不会想起的事儿,或是伤感,或是气愤,或是思念,或是闷郁,总能让人情绪波动,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同时,也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能让人听到细微的声响。   苏槿时拭了泪,竖着耳朵细听了一会儿,确定还是有细碎的古怪声响,似是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她循着声音转过屏风,看到缩成一团的人影,急步走过去,这才看清他面上几乎没有血色,下唇被牙齿咬出一条血痕,血珠从唇角滑落。   苏槿言听到动静,猛地看过去,满眼的狠戾在看到是苏槿时时淡了下去。顿时由一只对敌的头狼变成了初生软萌的小狼崽。   “松开!”苏槿时捏开他的牙关,“疼就叫出来,憋着做什么?”   才开口就红了眼角,“谁教你憋着的?”   “住一个套房就是让你这般伤害自己的?那我再定一间房便是。”   “我疼……”苏槿言闻言松了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又因为疼痛不得不移开视线,“伊伊,好疼……”   “我去找大夫!”   “别……别走……”   苏槿时刚一动就被他拉住衣摆,听他哀求,“没用的。抱着我……好不好?”   看他也不像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必然比她要了解些。   而他抓着她衣摆的手,手背上青筋跃起,似乎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她依言坐上~床沿,把他揽入怀里,“这样,真的会好些?”   “嗯。”苏槿言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是以一直忍着,现在却没有必要了,大口呼吸,额头靠在她颈间,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软香,感觉到她手按到的地方舒缓不少,“你用的什么法子?怎么你一碰就没那么疼了?”   苏槿时瞧着他的脸色微微好转,微微放下心来,“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经常会腿疼,按一按揉一揉会好些。你这疼得有些奇怪,我只是试试,当真有用?”   “嗯。”早知道她有法子,他就不瞒她了。白白自己忍了那么久的疼,错失那么多与她亲近的机会。   苏槿时垂着眼睑,认真地给他按着他喊疼的地方,“上次会被人带走,是不是也是遇上了这个时候?这是什么缘故?你这种情况必然不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苏槿言被她的思路带走,越发觉得没那么疼了,迟疑了一下,如实道:“是毒。”   苏槿时:“……”   “我出生不久,就被人下了毒,到快五岁的时候,我娘给我喂了另一种毒。”   “以毒攻毒,解了之前的毒,却也限制了我的生长。那个人……”   突然传来的剧痛让他倏然止音。   苏槿时敛眉思量,“你是骨头相接处最疼。我从没见过。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让翁婆婆给你瞧瞧。婆婆对医理药理素有了解,或许能帮你。”   苏槿言无奈地瞪她一眼,可怜巴巴地哀求,“疼……”   “好了,知道了。我会轻些。”一一探过,便知道了他身上不同部位的疼痛程度,提醒他,“你的话还没说完,再说些。”   苏槿言知道她这是在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圈着她的腰,见她没有摔开自己的意思,自顾自地乐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她帮不了我。这种毒极为罕见,我娘一面带着我躲避追杀,一面想办法给我解毒,那个人说他带来了解药,我信了。吃了之后便这样了。在那夜之前,是没疼过的。我没想到连都会背叛我们。”   苏槿言不记得疼痛是什么时候消失了,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能离她这么近,再发作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了,甚至有些期待下一次。 第63章   苏槿时不死心,带着苏槿言把青州府里的大夫都看了一遍,可任谁给他号了脉之后,都说他身体康健,正常得很。   多说两句,她要么便被人当成是恨不得他生病的怪人,要么就被当成去故意闹场子的心思不纯者。   苏槿时终于信了苏槿言说的青州府无人能帮他的话,不再带着他去寻大夫,但时时留意着,在他发作的时候用她的法子给他缓解疼痛。   两人形影不离数月,不知不觉间,比起之前又亲近了许多。   苏槿时在许多方面都很聪明,但在这方面迟钝得紧,一点异样也不曾察觉,甚至都没有去细想苏槿言时不时地在偷着乐什么。   眼看到了府试开考那日,苏槿时比苏槿言还要紧张。   春已归暖,天还未亮。   她拉着苏槿言朝贡院走去,空旷的大街上留下她的细细叮咛,“我在外面等你。若是疼了,不要硬撑着,让人送你出来。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柔柔的,如丝如蔓绕在他的心间,而她不曾察觉,只把他当成自己亲弟弟一般,“你还小,不必太过在意成绩。没有什么比身体更紧要的。”   苏槿言笑着答应,“好。”   苏槿时歪着头打量他片刻,“你该多笑的。明明不大,却和笙儿一样少言寡语,老气横秋的。”   苏槿笙是心里头病了,他却是没有的。   她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仅仅瞧着就让人心里头觉着高兴。”   苏槿言笑容更甚,“好。”   这答应得也太轻巧了一些吧?   苏槿时狐疑地凝视他,确定他面上的笑意没有半分掺假,这才略略放心了些。   又觉得好笑。   自己明明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未及笄呢,却总是操着老妈子的心。   听到进场铜锣声敲响,笑着柔了柔他的头,“快去吧。”   苏槿言却看着她不动。   苏槿时会意,在他的鼻头上敲了敲,“还不快去?”   “嗯。”苏槿言满足地垂了垂眸,复又抬眸,“你不必在这等着。我每次都是半夜发作,白日里不会有事。倒是你,这些日子没有睡好,可以回去补眠。”   “真是个贴心的,年纪轻轻的就知道疼人了。”她笑着打趣,细想之下,又觉得在理,看着人进了贡院,便往回走,等苏槿言考完出来,天色尚早,她该早早儿地收拾好东西,租好马车。   至于成绩……   她这一次是真的不在意了。只想快些带他回家,让翁婆婆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能解决的法子。   三个月,几乎每十天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面上血色褪尽,唇色苍白,青筋直跳……   她摇了摇头,把苏槿言狼狈的样子抛开,也就这一顿的时候,一人从她面前飞骑而过。   她愣了一会儿,却不是因为自己险些被撞到,而是因为马上的人……   她又摇了摇头,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窦原,西勇侯的次子,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就算来了,以他素来冷静淡漠的性子,又如何会在街上急驰?   急驰的马儿发出嘶鸣,跺了跺脚停下来。马背上的人回头看去。   随行的人停在他身边,“主子,世子还等着呢。”   窦原的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刚才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嗯”了一声,重新策马前行。   青州与晋国相邻,只是以往晋国都会把目光放在离京城近的冀州,这一回,却得到他们把主力放在青州的消息,也不知是为何……   ……   苏槿时把返程的准备做好,便让人驾着马车往贡院门口去。   她到得有些早,贡院外几乎没有来接人的人,百无聊奈地靠在窗边看着从书铺里新买来的书。   这才知道,豆子不仅可以用来做豆腐、腐竹,还可以用来制酱。   听到贡院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她跳下马车上前几步,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无意间看到一个人往一边的茶楼里去,觉得眼熟,定睛看了看。   只是转瞬,那个人的身影便转了进去。   苏槿时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需要补眠了,一天之内竟两次以为自己看到了窦原……那个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远离京城的地方的人。   苏槿言看到苏槿时,便加快了步子,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她面前不远处,又刹车,整了整衣摆和裙摆,觉得足够齐整了才走到她面前,“我是第一个出来的。”   “我都答完了。”   “我没有发病。”   连着三句话,一句话比一句话急切。   苏槿时瞧着他一脸的求夸奖,忍俊不禁,笑着敲了敲他的鼻头,“果然是个乖孩子。走,我们回家。”   苏槿言皱了皱眉。他并不比她小多少,怎么能总是被她当成晚辈一般来称呼呢?   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后面那句“回家”吸引了过去,“现在就回去吗?你不等放榜了?万一我得了案首呢?”   又是三句……   苏槿时瞋他一眼,“以你的实力,只要没发病,得个案首有什么稀奇的?我们马上回去,让翁婆婆给你看看。万一她有法子呢?”   苏槿言觉得自己努力考案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高兴,有些发闷,转念一想,她这样是因为担心他,把他放在心里头了,又觉得高兴起来。   “要是我一直不好,你是不是会不高兴?”   这些日子,苏槿时已经听多了这种高不高兴的问题了,车夫听着觉得牙酸,她习以为常地道:“是。所以你要快些好起来。好起来,我就高兴了。”   两人说着先后上了马车,马夫感慨一声,“小娘子,你们感情真好。小郎君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槿时听着这称呼怪怪的,干笑着道了一声谢,不想和外人解释什么,也不再说别的免得叫人误会更深。   苏槿言刚坐稳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里止不住地乐,不过看着苏槿时进来时的神色,识趣地敛了神色不挑破。不然,以苏槿时的性子,十有八~九要像对季仲一样对待他的。   嗯……季仲太不了解伊伊了,所以对他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威胁。   马车驶动,车夫隔着窗帘问苏槿时,“小娘子,当真今天就要出城吗?我听说青州最近不太~安生,西勇侯府的二将军都来了。不歇一晚,明日再赶路?”   苏槿时听着一懵,别的情绪悉数消散。   他真的来了青州?   为什么呢?   她看向窗外,“不了,走吧。”   苏槿言的笑意淡了下去。苏槿时丁点的细微变化都瞒不了他。   西勇侯家的二将军?那又是谁?   茶楼上的人坐在窗边看到一抹身影,她低头笑着与一个比她略小的人在说着什么。   窦原站起身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见那人转身上了马车。   冲到楼下时,已经不见了马车的踪影。   西勇侯世子紧跟下楼,“二弟,可是发现了异常?”   窦原的目光在大街上搜索,看到贡院紧闭的大门时,收回了视线,摇头淡漠地道:“看错了。”   苏家被判得那么重,三代不得入仕,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贡院门口?   而且她身边的那个孩子,与苏槿瑜不像,看起来七八岁大,更不可能是苏槿笙。   西勇侯世子顺着窦原的目光看向贡院大门,“也不知消息是否可靠,晋人若是要摧毁大夏的栋梁,应该去京城贡院才是,怎么会独独对青州府的贡院出手?”   窦原想了想,“许是因为苏御史是青州人。”   那是个连中三元,金殿之上无敌手的奇才,畏他的人多,恨他的人更不少。   “这么说来,苏御史卖国之事……当真是被冤的?我听说他当初在狱中一直叫冤,只是无人理会。”西勇侯世子的面容比窦原要疏朗许多,想到当初的事,随口提了出来,意识到似乎不是很好的话题,叹了一声,“既是当时不知,而后知道也无用了。”   “我知道。”窦原低低地吐了三个字,转身回茶楼,“正事要紧。”   西勇侯世子不知他知道的是什么,却也无暇理会,因为贡院开门了……周围的寒光也几乎在同一时刻亮了起来。   ……   苏槿时的马车驶出青州府城门的时候,贡院的大门才刚刚打开。   完全不知道在考生们涌出贡院的时候,出来一群持刀人,见年幼的考生便砍。   幸好窦原兄弟早有准备,于乱中迎敌救人。   可纵是如此,到得天幕时,天边还是映出一片血红。   ……   苏槿言成为童生考得案首的消息比他们先一步到达林塘村,一进村便感觉到了一股喜气。   转过小道,却见着小道尽头站着一人,“赖老三?你怎么在这里?”   苏槿时想了想,他们是抄了近道回家的,这里也不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必然不是在这里等他们的。   难道是又瞧准了哪家?   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迎风飘摇的女儿香招旗。   赖老三没想到人会在这里见着苏槿时,想躲又来不及,只得尴尬地道:“我听说叶娘有了身孕,来看看。”   苏槿时:“???”叶娘?   “若她生下个男孩,就有希望了。”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苏槿时和苏槿言都没听清,忽又微微抬高了音量,“小兄弟长高了不少啊。我想让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她,算是我送给孩子的见面礼。”   他摊开的掌心躺着一块小巧的银制长命锁。   苏槿时微眯了眯眼,自动忽略了他前面套近乎的话,“你和叶婶娘是什么关系?”   她还记得叶娘在提到自己砸了赖老三店时的痛快劲儿。   “没什么关系!”   他越是迫不及待地要撇清关系,苏槿时便越是觉得这里头有古怪,“送人礼,你自己去送便是。若是心里没鬼,你会怕他不收?”   被苏槿时挑破,赖老三自觉没脸,讪讪离去。   回到院门外,霜霜里的人听到动静过来开门,愣了愣,“阿姊,他……那个考中童生的人呢?听说他又得了案首……你带了谁回来?”   苏槿时:“???这不就是豆豆吗?不过几个月不见,怎么就认不得了?”   苏槿瑜迎出来:“啊,豆豆怎么和我一般高了?”   苏槿时:“???”   苏轩和翁婆婆:“长这么高了!”   苏槿时:“……” 第64章   所有的人都说苏槿言长高了许多,只有苏槿时一脸懵,视线在苏槿言和苏槿瑜身上来回转了好一会儿,又反复比对了他现在和自己的身高差,最后将视线转移到了他的袖口和裤腿口。   她与他日夜相处,几不分开,不太容易能意识到他的变化。他在长个子的同时,她也在长,就更难发现个中变化了。   可是若是长了个儿,他的衣裳早就该不合身了才对,为什么她也不曾发觉?   看到他的袖口和裤腿口处,她总算明白了。   他不似别的儒生一般喜欢穿飘逸的广袖或是儒衫,而是喜欢用皮制的护腕和护腿绑着,以前没有房间去注意,现在才意识到,他这分明是晋人的习性!   最恼的是,这可恼的习性让她根本就没发觉他长高了,衣裳不合适了!   苏槿言笑着看着她,藏了这么久,想给她一个惊喜,想看看她知道自己长大了时的惊喜表情。却逐渐收了笑慌了神。   眼见她面带恼色,转身就走,他紧步跟上,却又不知要说什么话才能让她消气。   去抓她的手,却被她猛地甩开。   苏轩疑惑着,但见三个孩子想要跟上去,忙拉住。   没看到他的宝贝女儿在生气吗?他都拦不得的事,三个小家伙还是不要去撞炮筒上吧。那小子自己惹出的火气,自己灭去。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嘿嘿嘿。   翁婆婆敛着眉盯了他们的背影片刻,摇了摇头。一定是老眼昏花了,怎么看他们两个都能看出了一点郎情妾意来?   真是得给自己煎几副药来治治了。   苏槿言见苏槿时连眼神都舍不得给他一个,真的慌了,“伊伊,你不高兴吗?我长高了,你不高兴吗?”   看着她进屋收拾东西,撑住被她用力甩关的门,紧一步跟了进去,“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明显感觉到苏槿时更加生气了,怯了声,不知要如何是好。   便是被母亲推下悬崖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知道弄丢了那个媳妇的时候,也只是生气,没有这么慌乱过……   “伊伊,我疼……”   苏槿时正翻箱倒柜,猛然听到这一声,忘了生气,转瞬便到了他面前,抱住他,“翁……”   刚吐出半个音,便被怀里的人捂了唇,“我没事。你生气了,我这里疼。”   苏槿时扫一眼他捂心口的模样,脸黑如墨,一把推开他,“才多大一点,没个正形!”   “我不比你小……”收到她扫过来的带着火气的视线,苏槿言的气势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下去,语气也软了下去,“……多少……”   “我真的只是想给你个惊喜。你一直觉得我长不高,担心我永远是五岁的样子,我现在长高了,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苏槿时默了默,把他丢一旁又开始翻箱倒柜了。   他见她没有把他赶出去的意思,便跟在她身边嘀咕。   “我又考了案首,你不高兴吗?”   苏槿时从来不知道他打开话匣子的时候能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瞪他一眼,“再多话,就出去!”   苏槿言顿时不吭声了,把紧闭着的唇抿成了一条件,忽闪忽闪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即便没有再说出一个音,也无时不在散发着苟命求饶的信息。   苏槿时又瞧他一眼,明明是很让她生气的一件事,偏瞧着他的可怜样,一点火气都发不出。   色厉内荏地把箱子盖摔得呯呯响,“坐下!”   那敢情好!   苏槿言乐了,面上绷着可怜样,端正地坐在离她最近的小圆凳上,想问她该坐成什么姿势,想了想,还是继续保持着紧闭唇的乖巧模样。   “把护腕摘了!”   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槿言利落地摘了护腕,看着衣带犹豫着要不要再摘点什么,片刻后还是作罢,这个时候可不能再把她惹恼了,还是用百试不爽的装乖巧好了。   果然,苏槿时的语气软了下来,“把手伸出来!”   她一看,脸又黑了不少,没了护腕束着,他一抬手,衣袖便快要缩到胳膊肘去了。   沉着脸一声不吭地拿翻出来的布料在他的袖口比对,总算找到颜色相近的料子了。还在生气,便不叫他脱下衣裳,故意让他举着手让她添缝袖口。   听到他低低地笑出声来,狠狠地瞪他一眼,“怎么有人傻成你这样?衣裳短成了这样也不知道说?难不成等着我扒了你的衣裳来瞧?”   两人亲密惯了,以往说这样的话也是因着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不相信他说的年龄。   可他刚才说他没比自己小多少的时候,她信了。   这会儿习惯性地拿这样的话来挤兑他,自己倒先觉得不自在了起来。咬了咬唇,垂眸掩去尴尬。   “我不傻。”苏槿言的声音轻轻的,似是怕惊扰了什么,“日日夜夜守着,那么辛苦,只有我睡着了的时候,你才会睡一会儿。若是我和你说了,你必然又要短了睡眠。天气变暖了,又有护腕护腿,我不觉得冷,何必再劳累你?”   他看到衣袖上方的针顿了一顿,又道:“我想要你高兴些,如意些……”   苏槿时心头一悸,深吸一口气,连色厉内荏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   “高兴的。”她轻声回答。   她得知他果然又得了案首,自然是高兴的。   他不是她母亲所生,也从不叫她阿姊,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她当成了亲阿姊一般维护照料,处处为她着想。   她怎么会不高兴?   可瞧着他苦着自己,还有许多心事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背着,苏槿时又觉得又生气又心疼。   “堂堂案首,怎么能傻成这样?你说了,我不能在你醒着的时候来做这些事?再说了,我就这么笨,一定要亲力亲为,不知带你去成衣店里买一套?”   苏槿言垂着眉眼,乖巧听训。   怎会不知她能在他醒着的时候做那些事?只是希望她能多陪陪他,多些眼里只有他的回忆。   “你之前说,是因为中了毒,才一直不长个儿?”苏槿时训了一会儿便消了气,想到更重要的事情。   苏槿言抬眼瞧她的神色,“嗯。”   “那如今长个儿了,是不是就说明毒已经解了?等你长到你该长的模样,他们便是见着你,也该认不出你了。”她捧起他的脸的,细看他褪去些许稚气的面容,“到那个时候,你就该安全了。”   “没解。”苏槿言垂了垂眼睑,放松下来,靠到她肩头,“我没家了,安全了,也没地儿去了。”   苏槿时随手推开他的头,“不小了,就别和个孩子一样地黏在我身上。”   被未来媳妇嫌弃的豆豆垂丧着头,乖巧坐好,又听到苏槿时反驳他:“怎么就没家了?你现在不是在家了?”   苏槿言欢喜起来,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苏槿时,眼里亮晶晶的,如同撒了一把星辰进去。   “以后,有什么事,说出来,别自己装心里藏着揶着。你若不信我,不拿我当家人,我也理不再管你了。”   这可不行!   苏槿言立马答应下来,“那你也得把我当家人。不能有什么事自己藏着不说,自己难过生闷气。更不许讨厌我,赶我走!”   苏槿时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自己难过生闷气了?”   又哭笑不得,“什么时候讨厌你?要赶你走了?”   “你一开始就讨厌我的,把我按在河里,很凶很凶。”苏槿言眨了眨水洗过的眼,委屈巴巴的,“那个时候,我知道,你想赶我走的……”   只是因为秦婉喜欢他,才一直忍着。   苏槿时也想起来了,略尴尬地轻咳一声,“男子汉,心眼怎么这么小?那么久的事情还记得清楚,要和我来翻旧账吗?”   “你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刚才你那么生气,我差点以为你要赶我走了……”苏槿言如孩子一般拖着娇音,“还有在青州府的时候……西勇侯府的二将军……”   苏槿时顿时变了脸。   没想到苏槿言细心到连这个都发现了。   “去把你的衣裳都拿过来。我把尺寸都改改。”   “伊伊!”苏槿言委屈地嘟囔,“你说了要我把你当家人什么都和你说的。你却岔开话题,不把我当家人。”   伤心的样子不需要装,纯自然流露。   良久,听到头顶上一声悠长的叹息,“都过去了的事,何必再提呢?”   “那都是还在京城时的旧事了……”苏槿时还是简要的把婚约之事说了一遍,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平静。   苏槿言后悔非得要知道了。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退了婚,还是给他添了一回堵。   他的伊伊这么好,那个二将军竟然把人弄伤心了,怎么能这么二?二将军知道自己弄丢了多大的宝贝吗?   又有一点庆幸。   她的好,他是知道的,必然不会弄丢了她。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她垂眸认真地给他缝着衣袖,而他细细地看着她极致温和的眉眼。屋里安静得只有细微的游针走线声。   将将缝好两只袖口,听到院中有了生人的声音,两人齐齐对视一眼,趴到窗口去看。   来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他们没见过,跟在他身边的少年却是他们不陌生的,季仲。   苏槿言顿时警惕起来。   他可是记和季仲说过要来提亲的,难道这么快就来了?   正准备搅了这场提亲,便听到中年人对苏轩拱手,“早就听闻苏状元学识过人,犬子不才,去年考中秀才时得的案首。家中对他期待颇高,想请苏状元上门,为他讲学。争取一举夺名。”   苏槿言放下心来。   原来是来请先生,不是来提亲的。   随后又鄙夷起来。   苏家回到这里都一年了。季里正不会这个时候才知道苏轩的名声,以前不来,现在才来,还不是以前怕与苏家扯上关系,现在又觉得连苏家的小子都能考得案首,才屈尊来请。   瞧瞧他的神色,都有难以掩饰的高人一等。   他偏脸看向身侧的苏槿时,更加安心了。   纵是季仲再好,有季里正在,他的伊伊也不会动心的。   随后,他又苦恼起来。   伊伊心里对状元格外喜爱,若是季仲当真考中了状元,不是没有威胁力。还有那个傻乎乎的二将军……   伊伊当初若是不喜欢他,又怎么会和他定亲?   季仲站在院里,视线却在四下转悠,看到与苏槿时趴在窗边看着自己的方向,顿时高兴起来,露出玉质一般的笑容。   苏槿言顿时烦躁起来,凶巴巴地瞪过去。   看什么看?!人模狗样的伪君子!   季仲:“???”   苏家小弟弟对自己的敌意怎么更加了?! 第65章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翁婆婆带着几个孩子回避了,只有苏轩面对着季里正父子。   随着苏轩的沉默,季里正面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气氛略微变得有些僵硬。   “恕我不能从命。”苏轩缓缓开口,眼见着季里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释然一笑,“你是一个父亲,我同样也是。”   他已经在儿女们的成长中错失了那么多,不想再成为一个不负责的父亲。   他不傻,看得出来季里正过来,并不是当真因为他曾考中过状元,做过京官,最主要在于苏槿言小小年纪考中了童生,未来之路不可限量。   “苏状元,当真不再考虑一下?我给的束脩可不低。”季里正做最后的警告。   这样的警告若是在早些时候,正刺中苏轩的清高风骨,到得如今,只能得他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容。   “我已经考虑好了……”   “自然是要应下的。不过有个条件。”   听到女儿的声音,苏轩愕然转头看去,见女儿不认同地朝自己摇摇头,沉默了。   不禁怀疑自己,难道自己的决定又做错了?   季里正也看到了朝他们走来的苏槿时。   好一个相貌温和的标志人儿!   只是这种时候,她不回避着躲到屋内,着实不是一个好教养家的闺秀应该做的事情。   季里正眉头一拧,打量苏槿时的目光里便带上了不满和审视的意味。   苏槿时这会儿看着他就觉得看到了钱和苏轩的未来,自动忽略了他的喜恶,平静地提出自己的条件:“不是我父亲去你家授课,而是季公子来我家上学。”   “理当先生上门,哪有学生上门的道理?”   季里正心有恼意,脱口而出,等到反应过来时,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他看向苏轩,后者脸上还挂着淡到极致的笑意,却让人无端地觉得心头发麻。   季仲瞧着情况不对,“爹,你胡说什么呢。先生开课多种,有上门的,也有自己办学堂的,更有学生上门求学而不得的,只看先生需要授学的场地在何处。”   “上学上学,原本指的是学子为了求学而上学堂,理之所在。”苏槿时笑着摇头,“季里正只知季公子要学,却不知林塘村里也有许多人要学。便是我自家,也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学。我父亲是大家的先生,不是某一个人特请的先生。”   苏槿言想要跟着出去,被因为裤脚短缺而被苏槿时拒绝,不满地趴在窗口,满心不痛快无处发,呛声道:“不过一个里正,好大的脸?!也只有一朝皇子要学,才敢说出只有先生上门的话来,难道你家的儿子是皇子不成?只有太子学的东西才是天底下的独一份,才需要好几名太傅少傅只来教他。难道,你心高至此?!”   他是一国皇子,可他母亲当初为了让他求学成功也费了不少心思。   落魄不如刍狗,哪里有过先生上门的待遇?   越是回想,看向季仲和季里正的神色也就越冷,同时也越放心了些。   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太高高在上,一定不合伊伊心意!   苏槿言觉得自己只是就事论事,说了一句平常又正确的话,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自觉间丢出了多大的一个炸弹。   季里正和季仲都被他震得头皮发麻,也都没有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苏轩可是从京城回来,与皇子们自然打过交道。   而他们,自然也是不能与皇子相提并论的。   这样的话,也就是在苏家说上一说话,换一个地方,叫人听了,便能定他们季家大罪。   季里正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那……学堂在何处?”   苏轩面上神色不动,心里亦是疑惑。   伊伊安置了学堂,他怎么半点不曾听说?!   待看到女儿视线扫向的方向,顿时明了。只是……那套宅子不是已经住了人了吗?   苏槿时指了指一门相通的隔壁,“那套宅子,我们已经买了下来,便是要用做学堂的。”   季里正朝苏轩看过去,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按下苏槿时临时起意的怀疑,“这宅子少说也能坐十几个人,有这么多的学生?”   苏槿时微微一笑,“里正大人有所不知,家中除了我,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是要跟着父亲上学的,哪怕不考功名,识字学理也是好的。便是我那最不爱学的长弟,如今也是成日里抱着书不愿意撒手。不求能有多大成就,但求不因无知被人欺。此外,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住在那宅子里,也是父亲的学生。”   苏轩内心呆滞,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收了那些人做学生,但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拖苏槿时的后腿,自然摆出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   同时,他也明白苏槿时的意思了。   唇哆嗦了一下,他怎么从来就没想过,他纵是不当官,也还能为人师呢?   季里正皱起眉,有些懊恼。   苏槿时才不在意他在懊恼些什么,只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若是季公子要拜我父亲为师,自是要每日上门求学的。”   季里正觉得不妥。   苏家有女美如斯,又与季仲年龄相仿,难保他不被勾~引。   可还不待他说出拒绝的话来,季仲已经满口答应下来,“尊师敬道是为人之本,自是应该学生上门求学的。”   “虚伪!”苏槿言恨恨地想着,把窗棱上抠下了一块也不自知。   季里正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苏槿时,见儿子目不斜视,行礼也是对着苏轩,而苏槿时亦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意思,只盯着自己,似依旧在询问自己的意见,这才觉得心里头舒坦一点。   转念一想,自己儿子是个争气的,又熟读诗书知晓礼节,自然不会喜欢这种丧妇长女。这才放下心来勉强答应。   他们走这一趟,村长马上就得到了消息,一打听是苏轩准备办个学堂,里正家的儿子都要来交束脩上学,马上张罗起让村里的人也来报名。   一时间,苏家门庭若市,再不是初回来时的冷清模样。   不过,林塘村里交得起束脩的人不多。   待到把交了束脩的人名登记在册,也不过多了几人,却花了近一个时辰才让院子里安静下来。   苏槿瑜三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阿姊,我是不是做梦回到被抄家前了?”   才说完便被苏槿桅啐了一口,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认错地垂下头,紧紧抓着苏槿笙的小胳膊,把他拉入怀里。   苏槿时扫向他,不认同地道:“这样你就满足了?爹爹,您呢?满足了?”   苏轩笑着摇头,好不容易合拢了嘴,“我竟从来没想过,我还有能养家的一天。”   苏槿时也笑了,“本就是您的主意,爹爹怎么糊涂了?”   苏轩一脸茫然。   苏槿时笑得更开心了,“您忘了,是您在回来的路上说的。您说,不过是罢了官,抄了家,好歹人还在。一家人回到家乡,凭着您连中三元的光辉历史,便是开个学堂当先生,也能养活一家人。”   苏轩:“……”   面上笑意渐失,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那是他才离开京城不久的时候说的话,当时以为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等他回到家乡,才知道那是何等的雄心壮志,坐人林塘村到昭县,全无他能立足之地。   于是,他便自暴自弃……   心里隐隐生疼。原本,他有很多的机会不失去妻子的……   苏槿时也想到了这些,缓缓收了笑意,敲了敲桌上的名册,“父亲不觉得奇怪吗?”   苏轩抬眼看她。   她道:“仅仅是季里正来这一趟,再加上豆豆,就能让他们马上转了向。说明之前的恐惧便不是深入骨髓。既是如此,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   她觉得,这不像是他们原本心中就有有畏惧,更像是有人从中做过什么,引导他们来这么做。   “我时常会想,林塘村离京城那么远,怎么会刚好知道京城里发生的和咱们家相关的事情。除非有人特意给咱们送了一份大礼。”苏槿时等着苏轩给她一个答案。   可纵是她把话都挑明了,苏轩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负手回屋,未置一词。   苏槿时越发好奇起来。   总觉得苏轩是猜到了些什么的,可是他不说,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暗地里问翁婆婆。   可翁婆婆被村里人孤立了这么多年,便是有人来做什么,也不会交待到她的头上。   借着去女儿香核账的时候,又向林满仓与叶娘打听了一番那段时间村里是否有生人出现。   怎奈时间太久,他们也回想不出什么。   苏槿时注意到叶娘时不时地轻抚小肚子,诧异:“叶婶娘当真有了身孕?”   “咦?”叶娘疑声,“我有身孕这件事,我与郎君尚不曾外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见叶婶娘的动作与我娘有身孕时相似。”   “莫要唬我,你分明是在来之前便已经知晓了。”   苏槿时默了默,“叶婶娘与赖老三可相熟?”   叶娘顿时变了脸色,“不认得!”   欲盖弥彰!   苏槿时如实道:“归来时瞧见赖老三在女儿香外,以为他意图不轨,却不想,只是拿着一块小银锁,说是想送给叶婶娘腹中的孩儿。”   叶娘拍案而起,“谁要他的礼物?!”   林满仓连忙扶住她,细声安抚,待她重新坐下,才对苏槿时道:“赖老三是叶娘表哥,瑶酒真正的传人。”   “呸!他也配?!”叶娘怒容满面,好歹这一回还留着理智,小心地护着未满三月的孩儿。   苏槿时:“……”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第66章   苏槿时与村里人的关系算不得好,这样的事情又不方便光明正大地打探,只好暂时搁浅。   刚把苏槿言的情况和翁婆婆说了,便遇着他毒发。   灯光昏暗,灯苗摇晃,小床上的人蜷成了一团,被苏槿时按在怀里,强压着他的手让翁婆婆号脉。   良久,翁婆婆摇了摇头。   苏槿时看懂了她的意思,抱着苏槿言的手紧了紧,“不必出去了,婆婆直接说吧。豆豆有知道这些的权力。”   翁婆婆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是中过毒,还不止一种。不过,老婆子也说不出来他中的是什么毒。”   苏槿时垂下眼睑,看到怀里的人额头上青筋暴起如蜿蜒的小蛇,似乎马上就要突破皮层一般,“完全没有办法了吗?让他不这么疼也好。”   翁婆婆思量了好一会儿,“我试一试。不过,伊伊,他如今长得这么快,已经不是五岁的小孩子了,你这般抱着他,并不妥当。便是亲弟弟,也不当再如此亲近。”   苏槿时张了张嘴,原本想要说出的理由在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后,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可刚打算放下,便察觉到他的抗拒。   他紧紧抓着她,哀求地看着她,像是一个要被抛弃的小狼崽子一般,喉管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音。   苏槿时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我在这。”   小狼崽子不满意,依旧哀求。   苏槿时心头一软,“放心,以后,每一次,我都会在。直到你好了。”   小狼崽子这才放下心来,轻轻阖上眼。   不知为什么,苏槿时竟从他忍痛的面上看出了一点高兴。   “婆婆……”   她才出口,便被翁婆婆没好气地打断,“行了。和你娘一样心软的毛病!”   苏槿时讨好地笑笑,“婆婆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你有空吗?”翁婆婆不善地扫了苏槿言一眼。   那小子什么心思,不往那些方向想的苏槿时看不出来,可不代表她也是瞎的!   口里斥着苏槿时,心里却一样犯了心软的毛病,连带着语气都软和了下来,“算了。你一天那么多事,能忙得过来?如今你对药草的了解,怕是还不如霜霜了。”   苏槿时愕然地眨了眨眼。   呆傻的样子,惹得翁婆婆轻笑一声,“傻了吧?四个多月的时间,不短了。霜霜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对医药起了兴趣,不仅学识药,把那块榆木疙瘩抓回来种药草,占了我那半亩地不说,连医术也想学。我学医不精,更擅毒……”   翁婆婆微微一顿,眼底浮现晦暗,“我能教她的也不多。很快,就没什么可教的了。”   走出屋子,仰面看着满天闪耀的星空。   她擅毒,偏偏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就是死在毒下。便是寻常大夫仔细查看,也认不出的一种毒。   都说她是疯子。她宁愿自己真的疯了。   似是感应到她心中突生的悲怆,天顶之上最亮的那颗心忽闪忽闪的,似一只亮得几要滴出泪来的人眼。   屋里,苏槿时垂眸低低地笑了一声,“霜霜素来聪明。榆木疙瘩也有榆木疙瘩的可爱。”   能让翁婆婆愿意把半亩地都让出来,可见霜霜在这方面的天赋,深得翁婆婆之心了。   而苏槿瑜在她回来之后,便寻了她,乐呵呵地把一个钱袋子交给她。竟是他这些日子进山打猎卖得的银子。袋子沉甸甸的,几吊钱之余,还有好几块不大不小的碎银子。   她当时惊讶,夸了他几句,便见他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儿,傻傻地笑着,走路都要飘起来一般。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苏槿时放下他,给他拭去额上的汗,拉了拉他的衣袖,想要盖住他的手腕,却发现,前几天才给他加长的衣袖又短了一截。   苏槿时:“……”   才买回来裁好的布料,废了……   苏槿言不长则已,一长惊人。   一家人都发现这个异常,聚在一起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得出两种可能:或许是徐攀带来的确实是解药,不过中间出了什么误差而导致并没有完全解毒;也或许是新中的毒与先前克制生长的毒相克,误打误撞地助了他的缘故。   苏槿言想起徐攀倒地时强扯动的嘴角,似乎带着一点释然的笑意。   翁婆婆调制的药,并没有真正地缓解毒发时的疼痛,于是她一遍一遍地更改药方……   苏槿桅得知了原委,呆了呆,嘴里说着“活该”,却难得地好些日子没有出门,给翁婆婆打下手,帮忙调配新药。   苏轩的学堂很快进入正轨,瞧着季仲的眼风时不时地往自家院子里扫,心里明了,暗暗观察着。   季仲每次过来都会带一些小玩意儿,或是些小吃食。苏槿时不收,他便把这些拿来给苏槿桅和苏槿笙。   这两个孩子对苏茂兄弟有很大的敌意,却与季仲亲近。   苏轩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他学识人品皆是不错的,看着苏槿时的神色也是真情流露,心中老大一块石头落下,欣慰不已,便询问苏槿时的心意。   苏槿时听了略有茫然,随后笑道:“父亲,女儿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   苏轩有些发愁,“你这个年龄,该待嫁了,至少也该订了亲。便是你暂时不想嫁人,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莫误了年岁。”   苏槿时:“……”   难道他忘了她说过的招婿之事?   “女儿现在不想嫁,以后也不想嫁。”看到苏轩黯淡下来的神色,她缓和了语气,“爹爹不必自责,也不必觉得愧对母亲,这全是女儿自己的决定。”   “我观伯中是个有前途的,不过是潜龙在渊,日后必然飞天,不可限量。”苏轩苦口婆心,“为何就不给人一个机会?”   “不可限量?能高过那一位?”   苏槿时语气平静得不带半点情绪波动,却把苏轩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知道那一位指的是谁,也都知道,飞得再高,也不可能高过那一位,只消那一位一句话,便能重回尘埃。   “爹爹。”苏槿时扭头看向一旁,“我不在乎他未来能飞多高。”   苏轩不解。   苏槿时笑意淡极,“我只在乎,我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他一颗真心给的是谁。若他能给我真心,我必也以真心待之。只怕,我付出真心,在他心里不如旁人重要,落得一个贤惠却又凄惨的下场。”   苏轩心头大震,羞愧难当。   觉得女儿的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鞭,抽在他的脸上,连带着血肉一起刮了去。   “父亲,你且看着吧。若他是真心,自会有提亲的时候。倘若他自始自终不曾提亲,你我对他的品头论足,不过是一个笑话。再说了,便是订了亲,还能退亲不是?”   也不知是哪句话给了苏轩最精准的一击,自这以后,苏轩再没有提过这一类的事。   季仲起初觉得苏轩看自己与看别人不同,隐隐老泰山看女婿的感觉,心情大好。而后又发现,他看自己与看别人并无不同,先前的感觉就好似是错觉一般,心情也慢慢低落了下去。   这边姻缘难成,那边田家却催着要让田氏进门了。   急切程度,比起先前更甚。   到了五月末,苏槿时把主屋隔成了两间,让霜霜搬到了主屋改的房里,一身嫁衣头带红花的田氏也便被田家用一辆牛车送来了。   因着是妾,没有席面,苏家只是置了一桌菜招待田家来人。   几个小的都不喜欢田家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苏轩觉得这是耻辱,从头到尾都是冷冰冰的,不待见田家人,苏槿时虽然面带笑意,眼里却凉如深秋之水,更别说对谁都不假辞色的翁婆婆了。   田家人却对此浑然不在意,填满肚子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把女儿卖给人家当妾还这么喜滋滋的,一点羞耻心也没有!”霜霜恨恨地收拾着碗筷,“一个个都好似没三年没吃过饭一样。可我分明看到他们肚皮都鼓圆了,拆了腰带继续吃,直到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光了,才一会一个嗝地走。阿姊,你看到了吗?他们走之前,还四下看,恨不得把能看到的东西都带走!”   苏槿时接过叠起的菜盘,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翁婆婆端着碗一同进去,“那一家子眼皮子浅,你有什么打算?”   “不过这一顿,田氏卖给了我们家,便是我们家的人了,她家人养她这么些年,理当得些回馈。若她安生,自不会亏待她。否则……”她平平的音调里带着一点凉意,“成了妾,便是活在主人家的宽容里。可惜,我这个人……”   命里少了“宽容”二字。   两人正商量着,传来霜霜的惊叫声。   对视一眼,一面擦手一面往田氏屋里去,在院里与从田氏屋里冲出来霜霜撞了个正着。   霜霜激动得又哭又笑,“阿姊!娘!娘回来了!”   苏槿时:“???”   看向在一直在一旁静观的苏槿言,后者很快便把事情说了一遍。   待得了解清楚,又看到田氏红盖头下与秦婉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脸,苏槿时的神色冷了下来。   霜霜原本是因着对田家的不满,对田家的抵触,而想来给田氏一个下马威,却不想见到了田氏的脸后,与记忆中逐渐模糊的秦婉的脸融合,所有的威风都撤了下去,吵着要夜里要与田氏同睡,要听田氏给她说故事,田氏给她补上这大半年来的晚安。   苏轩见了她,亦是神色复杂,“错不在她,对她宽厚些。以后若是有合适的时机,就给她寻户好人家,嫁了吧。”   苏槿时答应着,心里却知道,安生,怕是奢望了。   千挑万选的田氏,一心要嫁进来的田氏……苏江真是给自家送了一份大礼! 第67章   这一~夜,苏槿时躺到床上,平静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伊伊。”翁婆婆不放心她,隔着墙唤她,“若是心里难受睡不着,便和婆婆说说话。”   “我没事。忙了一天,早就困了。”   知道这样的话说服不了翁婆婆,她又道:“事到如今,心焦也无用。这世间多的是长得相似的人,纵是今日没有田氏,他日还是张氏王氏李氏。我还是那句话。若她是个好的,便留着。静观其变。”   翁婆婆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心里有数便好。来者不善,且明显已经占了优势。莫要被她寻着机会离间了你们几个的感情。”   “婆婆言重了。有婆婆在,她哪里能寻得到机会?再说了,他们几个心里如明镜似的,您就放心睡吧。”   嘴里说着无所谓的话,苏槿时心里却明白翁婆婆的话没错。   她的不动声色,不过是在做一场豪赌。   等到第二天起身,见着三个弟弟妹妹围在田氏身边,她依旧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如常地收拾,如常地磨豆,如常地熬煮豆浆,点好豆腐……   有翁婆婆和苏槿言帮忙,倒也不慢。   三个孩子吃过早饭依依不舍地先后向她与田氏告别。   她笑了笑,告诉他们今日是要去商记酒楼的日子。   三个孩子答应了一声,依旧欢快,转眼便问田氏去不去,有没有什么想让苏槿时给她买回来的。   苏槿时笑容微滞,余光扫向田氏。后者正为一~夜的成果得意着,发现苏槿时在看自己,立马收了神色。   刚坐上大壮运豆腐的驴车,便觉得车板一颠,发现身边多了个人,疑惑地看向隔壁。   苏槿言知道她要问什么,嬉笑道:“我的功课都做完了,今日先生要讲的功课,也都进了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抬了抬胳膊,显得有些可怜,“衣裳又短了,你给我做件新衣裳吧。”   苏槿时瞪他一眼,“就你会贫!”   扭过脸去不看他,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驴车前驶的声音,心里一慌,扭头看过去,见身边还坐着人,微松一口气,却又在对方含着笑意和心疼的视线下别过视线。   她是家中长姊,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目光呢?   “我没事,你不必故意告假跟我同去。我去给你挑了布料回来便是。”   原本就快到夏季,到了要给添置新衣的时候了。   如今比以往要忙,人也增多,做不到每一件都让她亲自做。苏槿时琢磨着自己给他们每人做上一套,余下的都让成衣店按她提供的尺寸裁剪。   “你不必憋着。如果难过,哭出来吧。在车上,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苏槿言的声音逐渐变小。   最后这一句话,只有两个人能听到,随后便消散在风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苏槿时正思量着,猛然听到苏槿言的话,愣了半瞬,笑道:“胡说什么呢。我有什么事好憋的?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睁大了眼,却不曾注意到眼里两颗如珍珠一般大的水珠已经滚了出来。顺着下睫掉下,被风吹碎。   苏槿言心疼地瞅着她,半晌,递出一块帕子,“又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这样,强撑着做什么?”   赶在苏槿时炸毛之前,马上转口道:“我和你说说我家的事吧?”   苏槿时原本就是恼羞成怒,无台阶可下,听到他后面的话,便顺着他递出的梯子走了下去,哽着音答应:“好。”   苏槿言笑了笑,自然地把头靠到她肩上,半垂着眸,藏着已经半点笑意也无的神色,“我爹有好些个兄弟,有的是他的人,有的是他的敌人。斗了许多年,我爹的兄弟都没了,我爹也元气大伤。他没有注意到,有人悄悄壮大,在他元气大伤的时候,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低笑了一声,语气微凉,“我和我娘被他安排着逃了出来。逃了许多年。想办法联系上舅舅。舅舅答应了要帮我们,可是真正帮我们的并不是舅舅。”   说到这时夺,他顿住,完全阖上了眼。   半晌,坐直了身子,抬眼看向苏槿时,四目相对人好一会儿,放松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听懂了。”   苏槿时笑了笑,不再藏着自己的心情,“你放心,我没有要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斗的意思。原本也没什么感觉,可是刚才瞧着他们对她的有意讨好,就觉得难过起来。因为并不是长得相似的人就娘亲,那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不过现在不了。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也无法责怪他们想要个娘亲。”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怪那些人的歹毒心思。   过了好一会儿,在对方如缀星辰的目光下,别开视线,“谢谢。”   苏槿言握着她胳膊的力道收紧了些,“不过一点小事,你便对我说谢。那我该对你说多少谢?你照顾我的每一时每一刻,我是不是都该对你说个谢字?”   “你照顾我,我陪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苏槿时微蹙了一下眉,随后惊愕,想让他松手的话在舌间转了个弯儿,变成:“我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你也不可能陪着我一辈子。没有谁承诺的‘永远’值得信任,也没有谁对谁的好是天经地义。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以后便不对你说谢,可好?”   她抬了抬胳膊,示意他松手。   苏槿言默然凝视她,缓缓松开,点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道:“你总是这么理智的……”   ……   苏槿时都做好了静观其变一段时间,却没想到田氏自己是个沉不住气的。   田氏见苏家人对自己都还算客气,三个孩子更是把自己当成亲娘一样黏乎,马上明白了自己这张脸的作用。   中午主动做了饭,见翁婆婆与自己同桌,不高兴地皱了眉。   不过她来之前,苏轩的哥哥姐姐们就嘱咐过她,先压制苏槿时,拿到管家大权。到了她说的算的时候,翁婆婆的去留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霜霜眼尖地发现她情绪不对:“娘,你不高兴啊?”   田氏压了压嘴角,“伊伊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霜霜觉得自己听到了个笑话,“阿姊和娘最亲近了。”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吃午饭?”   “阿姊早上说了呀,今天要进城去的,自然要到太阳下山时才能回来了。”   田氏冷了脸,“你们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她一进城便是一天,中午不给你们做饭?!”   霜霜看着她,没接话。   虎子挠了挠头,笑着道:“阿姊不在,我们自己做。”   “那怎么行?!她是长姊,怎么照顾你们的?”   田氏的话音落下,饭桌上便安静无声,只有翁婆婆仿若没有听到一般垂着眉眼细细咀嚼着。   她瞧着他们呆滞的神色,以为他们意识到了苏槿时有多么不称职,隐隐有些得意,看向翁婆婆,“你也让他们这么小便干活?”   “不小了。”翁婆婆眼皮都没抬一下,“没了娘的孩子啊,没被人卖了就谢天谢地了,干这点活算什么?”   田氏就是借着孩子们把她当成秦婉才敢背地里说些挑拨的话,最怕别人提醒他们秦婉已经死了。没想到这个疯婆子不按她预想的来接腔,一张口就是说些提不得的话。   狠狠瞪她一眼,听得她又道:“一样是娘的孩子,都是心头肉啊。”   “都是疯话!”田氏委屈起来,对苏轩道:“孩子他爹,伊伊是长姊,长姊如母,照顾好弟弟妹妹是她的责任,有错吗?”   翁婆婆终于抬了抬眼皮,“只是阿姊,又不是娘,也不是下人。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不心疼。啊,我说我怎么听你的称呼那么别扭,原来哪个都不是你亲生的。”   “……”田氏觉得翁婆婆就是个坏自己事的!   正准备开骂,却听得苏轩一板一眼地道:“伊伊不是你该称呼的。妾如婢,你该称她一声大姑娘,称我一声老爷。翁婆婆是我的长辈,你要尊称一声太夫人。如果记不住,下一次就不用上桌了。”   翁婆婆嘲弄地扯了扯嘴角,见苏轩表态了,满意颔首,不再说话。   三个孩子也都不是笨的,只是因为对娘亲的思念而有了幻想,这会儿被点醒,都白了脸。   长得再像,也到底不是她们的亲娘。   在苏轩的催促下,慢慢地扒着饭。他们发誓,这是他们吃得最难吃的一顿饭,一点娘亲的味道都没有。   田氏被苏轩训得呆了一呆。   她听说苏轩是苏家最好哄乖的人,随便哄一哄,连女儿都能卖了……都是他要卖掉的女儿了,怎么还为她说话?   委屈地看向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人帮她……   苏轩的原配已经去了,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做妾的时候,并不在意。   而且秦婶子也说了,他只是要给亡妻守节一年,城里的富贵人家都这样,既要得女人陪伴,又要把面子做足,家里没正室,管家的大权都是交给妾室的。不必太在意名分,只要苏轩身边就她一个,就没什么要紧的。   于是在她看来,自己不过就是顶着妾的名义的妻,权力大着呢。经历昨晚,虽然没有与苏轩圆房,却感觉到了自己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只要把苏槿时打压下去,这个家就是她说了算。   当然,她没想过这个地位本就是因着自己与秦婉有几分相像而偷来的。苏轩与她本就没有感情,只是因为她的长相而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直到现在被苏轩赤~裸裸地把妾的身份点明,这样不许那样不许的,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说不得苏槿时的妾。   可即便到了现在,她也没有意识到是自己故意挑拨的话让苏轩收了恻隐之心,让孩子们意识到她并不是秦婉,都不喜她。她只当苏轩还保持着在京城当官时的称呼习惯,孩子们也怕极了他。   可这又与她来之前听说的不同…… 第68章   苏槿时刚到院门外停下,便见院门大开,家中三个小的一涌而出,殷情地帮着她卸车。   苏槿时:“???”   疑惑地看向苏槿言,难道是他又背地里做了什么。   然而后者摊手摇头,一脸与他无关。   住在隔壁的六子已经下学,听到动静带人过来帮忙。   整个卸车的过程,苏槿时完全没有插手的机会。   好吧……那她回屋看账本去。   还未进屋,又见田氏殷情地端了水给她,“大小姐才回来,快喝碗水解解渴。”   苏槿言:“???”   苏槿时:“???”   不到一天,田氏对她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非奸即盗!   苏槿时浅浅笑着,伸出手去接碗,可还未碰到碗,便见田氏惊呼一声,身形歪向一旁,胳膊被开,手里的碗也到地上碎裂成块,溅起的水打湿子苏槿时的衣摆。   苏槿言张口便斥,“不长眼睛的?还是手上有病拿不稳的?大家都在忙,你挡在路中,到底是给伊送水喝还是不甘不愿地过来,做个样子?还要故意嫁祸给谁显得自己受委屈?”   田氏正准备露出委屈的神色,听了苏槿言的话,神色变换到一半生生变得扭曲。   停这一瞬,再显示委屈也没了作用,可她还是演了下去,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抬起眼来,却见苏槿时早就进了屋,苏槿言如门神一般站在主屋门外,嘲讽地看着自己。   那三个小的,抱着东西停在苏槿言不远处,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霜霜……”   “笙儿……”   “虎子……”   田氏一个一个地唤他们,可是三个人都在听到她唤自己之后,扭头往主屋里行去。   他们的娘亲,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举止神色。   很快,屋里传出嬉笑声。   田氏晃了晃,想要在这个家中寻到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却发现根本无人可寻。   到底她还是被一时的高兴冲昏了头,自大了起来。没关系,她已经进了苏家,她还有别的法子。   苏江苏红挑来挑去,会挑她,也不是光因为她的长相的。   在院子里站了片刻,便有了计较。   ……   屋里的笑声小了下来,三个小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发现不论他们怎么玩怎么闹,苏槿时都只顾着看手里的账本,对他们笑什么一点也不好奇。   短暂的视线交流之后,霜霜直接把苏槿笙推到了阿姊身边。   苏槿时正检查着账本。   李二妞上了些学后,便给自己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李梦。   李梦学会了记账,可毕竟是初学,不够自信,所以每隔几天便会把账本拿交给苏槿时检查。   眼下,苏槿时刮了墨,准备在发现有误的地方标注,冷不防胳膊肘被撞了一下,一滴墨滴回了砚台里。   苏槿时敛眉抬头,屋里更加安静了。   三个孩子排列站着,头垂得一个比一个低。   苏槿笙觉得自己错上加错,看着自己相抵的脚尖,不敢上前。   苏槿时心里越发诧异,看向走到自己对面坐着的苏槿言。   后者笑着摇了摇头。   苏槿时索性放下笔,把苏槿笙拉到自己身边,“这都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槿笙已经吧嗒吧嗒地落泪,难为情地把小脑袋往她怀里钻。   知道幼弟的情况,看向霜霜和虎子,“你们来说。”   霜霜迟疑了一下,英勇赴死般地叹了一声,“我来说……”   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说了一遍,便把头垂得更低了,像是在等待行刑的犯人。   苏槿时默了片刻,无声地笑了,“嗯。”   就一个字?   霜霜和虎子等了许久也没有苏槿时训斥他们的声音,诧异抬眼,却见苏槿时已经把苏槿笙塞给了苏槿言,拿起笔重新标注起账本来。   苏槿笙被苏槿言按在身边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湿漉漉眼睛巴巴地瞅着苏槿时。   “阿姊……我们知道错了。”霜霜不安起来。   阿姊还从来没有这么冷漠过呢。   “错什么了?”苏槿时头也没抬,“你们做了什么?好了,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功课都做完了?药材都识完了?柴都砍完了?院子里的鸡和兔子都喂养过了?鸡蛋都捡了?翁婆婆呢?”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三个小家伙都懵了,随后高兴起来,连忙蹿出去做自己做的事情。   阿姊还没生气,但他们若是再磨蹭着,阿姊怕是真的要生气了。   很快,屋里便恢复了安静。   苏槿时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看到对面坐着的人撑着下巴注视着自己,拿笔头朝他的额头点去,“歇着去。”   “现在就是歇着。”苏槿言摆出一副委屈的小模样,“是不是有了他们,你就不记得我说了要陪你的事了?”   苏槿时:“……”   从身后抽出一本《论水利与民生》的书递给他。   “……”苏槿言捂着心口,接过书来翻看,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看苏槿时,开心起来,似乎又回到了两个人在青州府的时候。   和谐的气氛被突然闯入的田氏打破。   因着田氏是来叫他们用晚饭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书册合上,起身。   却见田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槿时扬了扬眉,看着她。   苏槿言便在一边等着,同样看着她。   田氏想等苏槿言出去再开口,迟迟等不到,有些着急。   直到外面等着的人隔墙催促了,她才慌忙走了出去。心里地头噗通噗通直跳,总觉得那屋子里有什么让她觉得害怕。   眼看着苏槿时将要走出屋子,田氏紧走几步跟到旁边,好似与她很亲近的样子,低声问她:“大小姐怎么住的主屋?”   苏槿时秒懂。   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父命不敢违。”   田氏脚步顿了顿,放下心来。   就是嘛。   一定是他们得的消息错了。   一个家,怎么可能是孩子做主呢?   都是苏轩说了算。   田氏寻着机会把这样的消息告诉金氏等人。不过,他们看起来并不关心是苏槿时还是苏轩的地位更高。他们只催着她,快些拿到管家之权,早些拿到他们的财物。   从秦婉去世时起,他们便对这些财物起了念想,苦苦谋算到现在,早就把苏轩一家的财物当成是自己家的,把苏轩当成是夺财的恶人!   总算意识到了他们心里的急切,田氏也跟着急了起来。   与苏江等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从苏槿时身上下手。   ……   这几日,田氏总是最活路最殷情的一个。   不仅小心翼翼地哄着几个孩子,让他们对她重新亲近起来,还总是来抢苏槿时的活干。哪怕是推磨这样的事,她也抢着来。   “这样辛苦的事,怎么能让大姑娘来干呢?”   有她这般积极,苏槿时当真清闲下来,正好把家人的夏衣做了。   翁婆婆给她打下手,瞧了眼院子里使出吃奶的劲推磨却怎么也不肯让人帮忙的田氏,低声道:“你不开心?”   苏槿时在布料上画好标志,利落地裁剪,“犯不着。不过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这一批豆腐必然废了。”   翁婆婆有些心疼,“我去阻止她胡闹,不然我们拿什么交货?”   苏槿时按住她的手,轻笑,“婆婆莫急,我自有主张。已经与商大哥那边打过招呼,没事的。”   她一直没断过货,商记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她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本就不是她一个人能忙得过来的事了。   同时,按商陆的意思,陈家这个时候已经急了,要做好应对的准备才是。   田氏忙得脚不着地,却见自己才抢了活,苏槿时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活干……   一天忙下来,连埋怨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喘气。   不由得以看怪物似的目光看苏槿时。   她以前真的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女?怎么这么能耐?   一连几天,苏轩都看不过去了,劝阻田氏,“你不会做这些活,要么好好学了再做,要么就不要做了。”   他倒不是心疼田氏,而是心疼这些做废的豆腐。   田氏却以为他终于消了气,也看到了她的诚意,知道心疼她了,觉得自己这些天的苦没白吃,“老爷不让妾做,妾便不做。妾只是想帮着出分力……”   苏轩自然同样觉得她该出力,以她的容貌,若是能照顾几个孩子们自然是极好的,可惜现在几个孩子们明显都不想与她亲近了,真不知该让她做些什么,“你都会做些什么,去和大姑娘说,她自然会给你安排合适的活。”   田氏偏头垂眸,“妾前些日子惹了大姑娘不快,害怕……”   若是苏轩顺着她的话问下去,她便将好意递水却被误会的话说出来。   苏轩看着她,皱起眉。   这是秦婉时常不经意时会做出的一个动作,可由田氏做出来,不及秦婉十之一二,所谓东施效颦,不过如此。   苏轩厌恶地别过视线,同时对苏江苏红多了几分厌恶,“伊伊是脾气最好的,一定是你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惹得她不快!”   田氏没有听到想听的话,心里吃惊,连忙想要解释。   苏轩甩袖不听,“你不必解释了,自己去向她请罪!”   田氏:“???”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请罪? 第69章   苏轩竟然发怒了?!   自他因霜霜咬了苏茂而罚跪了三个孩子后,脾气温顺地仿佛从来就不知发怒为何物一般,今天突然发怒,两套宅子里听到动静的人都循声看了过来。   有些学生是林塘村的人,早就听到过关于苏轩纳妾的闲言碎语,这会儿都捋直了视线,点燃八卦之火。   苏槿时推开窗,神色淡淡,“爹爹叫我?谁要向我请罪?”   田氏尴尬难言。   大家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变了几次脸色,终于想到法子,抬眼看向苏槿时,却见后者根本就没有看她,正把一套夏衣递给苏轩,而苏轩似是收到了什么珍宝一般,一脸感动。   刚想好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田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只要自己真的说出那种暗指苏槿时欺负她的话来,整个苏家都会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苏家现在是苏轩做主没错,可苏轩把苏槿时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   苏轩转身便看到田氏踌躇的样子,好心情去了一半,“你不是说要向会伊伊道歉吗?还愣着做什么?”   田氏被他斥得愣了一愣,不甘不愿地认错:“大姑娘,对不起,我磨不动豆子了……”   苏轩狠狠地瞪她一眼,嘲讽地哼了一声,懒得再理她。   见学生们探头探脑,面色一沉,“功课都做完了?”   学生们哀嚎着往位置上走。   苏槿时“嗯”了一声,“终于磨不动了。我们也终于不用再浪费豆子了。”   她走出来,卷起袖子净了手,将磨盘里的废豆清理干净,重新把泡好的豆子舀上去,开始推磨,翁婆婆默契地时不时加水拨豆。   田氏见苏槿时一副没用力气的样子,看直了眼,“我闲不下来,还是想寻点事情做。老爷让我来问大姑娘。”   苏槿时神色不动,“洗衣,做饭,打扫院子,喂鸡喂兔,摘果晒药,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去,想必你幼时在家中也不陌生。怎的不做你平日里会做的,只想着从我手里把活接过去做?若是你真能替我,那我该乐了。”   田氏借机分辩,“我在家中,不需要干这些活计,只要帮爹娘管好家中财物便可。”   苏槿时推磨的动作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继续推磨。   终于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翁婆婆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你会管财物?那你当知道,这些日子的捣乱,让家中损失了多少财物。”   翁婆婆的嘴,从来都不是个会给人留脸面的,嘶哑的声音如破旧的门在风中发出的刺耳的吱呀声,更显刻薄。   苏轩从田氏提出要求来的时候便停下步子,一言难尽地朝田氏看过来。还未完全散开的学生也都又聚了过来。   听到翁婆婆回怼的话,一群人呆了呆,均没忍住,各自大笑起来。   田氏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几天辛苦做的事成了砸到自己脚面上的石头,“我只会管财物,做不来这些活。做坏了再正常不过。再说,你们以前也没有问过我能做什么,我只有看着你们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了。”   翁婆婆眯起眼,把手里的勺丢入泡豆桶中。   苏槿时停下来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消消气。   “如今说了也不晚。便按翁婆婆说的,你先做个账,把这些日子以来因你而损失的财物清点清楚。”   “我们农家,哪里需要记什么账?”田氏嘀咕着,“不就是我来管就是了么?”   “这么说来,你连记账也不会?”苏槿时笑了,“你看我们家,是农家吗?”   所谓农户,那得名下有几亩地,依着四时耕种。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田氏,我是商人,你想要管家,便得让我看到你能给我回报多少。记账,不过是最基本的。”   苏槿时的话放出来,田氏感觉到了压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同时,也有了动力。   虽说士农工商,农在第二,可农户的收入很难比得过商户。   苏槿时只是想要敲打敲打她,别动那些不该动的东西,肖想不属于她的。却没想到,田氏发了狠,不过两个月,当真学会了记账。   这个时候,陈家也破开了商陆布下的迷雾,确定了这大半年来一直给商记酒楼提供豆腐的是苏槿时,接苏槿时的马车到了苏家门口。   苏槿时看到来人,抬了抬眼,视线便又回到了手里的账本上。既然一棒子敲不醒,那就两棒子吧。   田氏从未上过学,账本里的字还是临时学的,连字形都是模仿着李梦的字来的。此时得意地等着苏槿时惊叹称赞,把管家之权交给她。   可是自始自终,苏槿时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我们损失的,可不止这么点。田氏,你是没有清点清楚还是有意为之?”   田氏呆了呆,“损失都在这里了!”   苏槿时从李梦那里接过另一个账本,递过去,不说话。   田氏不明所以,翻着账本看了看,立时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只算了自己那几日弄坏的东西,全部算起来,也不到一两银子,可是眼前的账本里,除了她弄坏的东西之外,还算上了她嫁到这里来时苏家所出的彩礼……   不对,不能算彩礼,只能算是把她买为妾的钱,还有她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   更过分的是,她磨坏的豆子,根本就不是按买入价算的。   “这根本就不对!”   李梦道:“你记录的是采购价。若只是记录进、销、存的情况,这样当然没有问题,但阿姊是让你记录损失。豆子做成豆腐,豆浆,豆渣饼,再运到酒楼去,酒楼做成菜卖出……酒楼因我们的过失而有了损失,自然要记在我们头上……”   李梦灵活地拨动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在田氏耳中,就好似是催命符咒一般:“所以,光那几日的豆子损失,便已达十五两之多。”   因着今日交账本 ,田氏特意提出要让学生们和苏家所有的人都在场,便是为了防止苏槿时看了账本不认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苏槿时提醒她:“我是个商人,重利益。你来的这两个月,没有为家中出什么力,反倒频频惹事,还有日常的开销,都得算上。”   田氏定了定神,“我从未做过生意,自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下一次,我就不会弄错了。”   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连受陈夫人之命来寻苏槿时的孙嬷嬷都觉得好笑,“这位小娘子真是不懂事的。经商如履薄冰,一个不慎,便整个身家都会掉到冰窟窿里去。你理直气壮的一句不懂,再不会弄错,改变不了已经造成的损失。还想要下一个机会,也得你能见得着机会。”   田氏慌张地看向苏槿时,却见后者的视线已经转向了说话的老妇人,还站起来对她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孙嬷嬷”。   比苏槿时地位还要高的人……田氏可不敢招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相处。   苏槿时不紧不慢地道:“叫孙嬷嬷看笑话了。刚才瞧了一眼,离得远,一时间没认出来是嬷嬷,不然早该给嬷嬷看座才是。”   孙嬷嬷是阅人无数,不会把客套话当真,但看苏槿时面上神色不似有伪,一时分辨不出是客套话还是真心了……蹙了一下眉,略嗔,“苏小娘子客气了。老身只是受我家夫人之命,来请小娘子去一趟。这都大半年了,小娘子也不念一念我家夫人与秦娘子的交情,也不去看上一眼。”   苏槿时抱歉一笑,正待开口,站在学生堆里的苏槿言嗤了一声。   孙嬷嬷莫名心虚了一瞬,目光往四周扫去,在苏槿言面上停了一停,笑着问苏槿时,“那位得案首的小郎可在?家中两位小姐远嫁,我家夫人觉得日子乏味得很,每日都盼着小娘子带小郎去探望。”   这是在暗示苏槿时带着苏槿言在陈家借住一事了。可因着苏槿言长得太快,她已经认不出来了。   苏槿时心里如明镜似的,“谢夫人厚爱,不过这大半年,我不曾将心思放大刺绣上,所以无颜去见夫人。倒是豆腐生意还不错,每日忙着活计,没有闲暇时间……”   她的语气轻柔柔的,“最要紧的,是我知道夫人不喜欢我以豆腐为生,若是去了,也不过是惹夫人不快。还请嬷嬷代为回禀。”   若是早知道陈府是那样的陈府,她必不会带着苏槿言停留那几日。   孙嬷嬷嗔道:“小娘子言重了,夫人待你如亲女儿一般,不过是盼你成才心切,哪里会真的怪罪于你?你得空时,去看看她罢。带着豆腐过去,夫人嘴硬,其实可爱吃你做的豆腐了。”   不过先前暗地里截了苏家的豆腐,发现都是些不合格的东西,直到把整个昭县辖区最所有的做豆腐的人家都会查了一遍,才发现被骗了,一直拖到如今才找到苏家来。   既恨商记好手段人,又恼苏槿时忘恩负义。   苏槿时笑容依旧,心里暗想着若真是被她当成亲生女儿对待,那可真是人间悲剧了。   孙嬷嬷原本就只是来通知而不是来问意见的,不管苏槿时答应不答应,把话带到便离开。   她的来去让大家眼里都堆满了好奇。   苏槿时却并没有要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的意思,示意大家散开,事情已经了结,该干嘛就干嘛去。   “等等!”田氏叫住大家,对苏槿时道,“大姑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忙,我有心想要为大姑娘分担一些,之前做得不好,还请大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几天时间,重新做一个账本出来。”   “伊伊需要人帮忙,有我,有李梦,有翁婆婆……”苏槿言已经没了耐心,凌凌的目光扫过去,“你两次三番,到底是想要帮忙还是想要捣乱?求人给你机会,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田氏立时朝苏槿时跪下,“虽然说我是长辈,不该向大姑娘下跪,但言公子说得对,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我求大姑娘给我一个帮助你的机会。”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只要能让她拿到苏家的管家权,多跪几下也没关系。   苏槿言一脚踢开眼看要抱住苏槿时大~腿的田氏,“长辈?你先认清楚自己的身份。贱妾的身份,是主家的婢,伊伊是你的主子,不过跪几下,就觉得委屈?便是把你就地打杀,也无妨。懂?”   田氏第二次被人提醒妾的身份,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后着胸口说出“懂了”二字。   苏槿时无奈地瞅了苏槿言一眼。   他把她的话都说完了,帮她做了恶人,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账本上放上三个铜子,递给田氏,“我给你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想要过安生日子,便好好在家中做好家中杂事,这对于你来说,不难。如果你不甘如此,那你就以这三枚铜子为本钱,把因你造成的损失都赚回来。这期间,你的衣食住行都看你自己的能耐。什么时候把钱都赚回来了,你才有和我提管家的资格。”   “想好了吗?你如何选?”   田氏瞪大眼睛看着她,两样都不想选择。   苏槿时不急不缓地提醒她,“若是你都不选。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能收回我的损失。卖了你,你之后所得的月钱,都归我,直到你把这些损失都还清。”   田氏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看到苏槿时眼里的狠意,生不起半点怀疑来。   那可是二十余两银子,便是把她卖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还得完……   在众人催促的声音下,索性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70章   田氏装病几日都无人来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家,不是继室主母,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意买卖的妾。   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家里没有人会反对苏槿时的决定,而自己早在不自知的时候因为针对苏槿时惹得了苏家人的不快。   只要苏槿时说一句要卖她,她纵是与秦婉长得再相像也不能留下。   这件事情在村里传播得很快。不待她去向苏江等人报信,苏江等人已经得了消息。   对方当然对事情的结果很不满意,见不着田氏便找上田家的人撒气。田母又来“探望”田氏。   田母走后,田氏终于不装病了,借着去河边洗衣时,见到了金氏,知道了他们商量后的主意。   既然苏槿时这么有能耐赚钱,便先让她好好地赚着钱。田氏已经进了苏家,便在苏家好生待着,把苏轩哄好了,等生下一个儿子,他们这些年长的再请动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对苏轩施压,要求把为苏轩生儿育女的她扶正。   到了那个时候,她就是苏槿时名正言顺的长辈,可以把现在吃的亏都要回来。   田氏听了自然心动。   回来便亲自去见苏槿时,表示还是决定好好地在家做杂事,从此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可……苏轩不与她同房,她要怎么生孩子?   翁婆婆和苏槿言都不相信她会就此安生,苏槿时也不相信,不过眼下没有合适的机会送走她。   翁婆婆神色狠了狠,流露出杀意,“不若让她生一场重病?”   苏槿时听懂了,给又长高了的苏槿言加长衣袖,没有说话。   苏槿言出声劝阻,“婆婆莫急,她那样的,翻不起什么风浪。但她与伊伊才闹不合便没了,对伊伊名声不好,倒不如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打杀了了事。”   只不过他的伊伊是个嘴硬心软的,说得那么狠,却不会真的要了人的性命。   当初对打她主意的赖老三都放了一马。   其实,若不是秦婉的死刺激到了她,让她在柔~软的心外驻起了坚硬的城墙,她必是由内到外都是软的。   心底暗叹一声,“你们放宽心,我来盯着便是,定不叫那人翻起什么风浪来。”   善良若是没有彪悍护着,不过是人被人分食的豆腐。她的心软,他知道就好,他来和她一起护着就好。   苏槿时咬断线头,“今日除去一个田氏,还不知他们会不会再寻些什么别的人来。如今家中人都看清了田氏,自不会被她所骗。换成另一个,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倒不如就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直到我们远离他们,叫他们无法触及。婆婆,我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豆豆身上的毒。”   她抬眼看向翁婆婆,不掩担忧,“每发作一次,便长一次,如今已经同十岁的孩子一般高,长得太快了。”   苏槿言看着她精致的侧颜,眼里星光闪亮,默默勾唇。不想她担忧,又因为她是担忧自己而心里雀跃。   翁婆婆沉默片刻,神色缓和下来,“莫急,我观他体内毒性越来越弱。应该很快便能配出合适的解药来了。”   意味深长地看向苏槿言,“你,本该多少岁?”   苏槿言:“……”   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说大了,顾及男女大防,苏槿时便不会再如以前一样和他亲近了,说小了,以后如何谈婚论嫁?!   ……   田氏把注意力都放在苏轩身上之后,终于发现了苏轩不待见自己。   只要自己一靠近,他便会远离。   她多次暗示他,她是他的妾,夜里可以去她的屋里睡,苏轩却仿佛听不懂一般。   而她每每想要与苏轩明言的时候,苏槿言总会恰巧出现,让她明言不成。   想要去苏轩的房里睡,却总被苏槿言挡住。   好在苏槿言有怪病,偶尔半夜会痛不欲生,没办法分身来管她。   田氏寻着这样的机会终于藏进了苏轩的房中,醒来时却在院外的草地里……   久不成事,田氏把苏槿言恨得牙痒痒的。可那个人总是凶得很,再恨,她也不敢流露出来,生怕把他惹恼了,自己被丢到深山里去再也醒不来。   思来想去,觉得姓苏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苏轩一家逼她由妻变成妾,什么也不给她,苏江苏红就更加了,骗她这里是个好去处,许诸多好处,其实都不过是空头白票,无法兑现……   ……   苏槿时看着又不请自来的秦婶子,眼角微沉,“你挑的人,还好意思来?”   即便秦婶子再怎么端着笑脸,她也给不出好脸色了。   秦婶子心里叫苦不迭,小心回话,“那个,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我在那之前,也没想到会这样的。但是我这一次来,是给你送好消息的,一定不叫你失望。”   “行啊,送好消息之前,先把我们因为听了你的话而亏损的银钱给填上,不然,就给我麻溜地滚!”   苏槿时的悍名早就传了出去,又是面对秦婶子,更加没了好脸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苏槿时见着秦婶子的笑脸便生厌,暴躁情绪在心里翻涌,“自己不走,把你打出去也成。”   秦婶子连忙告饶,“您别气,当真是好事。田氏的事让您这边亏了,这件事一定让您赚。”   她小心地看着苏槿时的神色,见后者没有打断她的话,继续道:“赵老二看上了你家的豆豆,想要收了他做童养婿。反正他也不是你亲弟弟,赵老二给的礼金大得惊人,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唉哟喂!别打别打!”   秦婶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槿时顺手抡起长板凳打了出去。   她相信,只要自己的反应稍微慢一点,一定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苏槿时站在院门处,一手抓着凳面,一手指着秦婶子,大有“此关是她守,过关得问她”霸道:“你给我家说的亲事,就没一件是好的。先前的人我就不说了,眼下这个,真当我不知道那赵老二家是个什么情况吗?赵老二自己贪财,卖了自己给人做童养婿,这么些年来,不学无术,就是林塘村里的头号赖子!凭他想让我弟弟去给他女儿做童养婿?!醒醒吧!”   大门霍然关上,复又打开,秦婶子提来的礼包沿着弧线砸向秦婶子的面门,苏槿时的身影再次出现,“你若是再打我家人的主意,来一次,我打一次!”   秦婶子心疼地把东西都团怀里,刚准备开口,便觉得头上一疼,湿滑黏腻顺着额头留下来,抬手想要去摸又不敢去,愣了一瞬,撒丫子往回跑:“杀人啦!苏家要杀人了。”   苏槿时:“……”   拿一颗蛋去砸秦婶子,想过蛋的感受吗?想过下蛋的鸡的感受吗?想过她的感受吗?若是拿去卖,可以换几文钱,若是……   无奈地看着坐在院墙上一脸冷色地抛着鸡蛋的苏槿言,“你放心,便是在缺钱的日子,我们也不会卖家人。”   苏槿言从院墙上跳下,轻轻落在苏槿时面前,已经到了她肩头的高度,面上神色变得柔和,略有不满,“我重要还是蛋重要?”   “……”   苏槿时噎了噎,“自然是你重要。蛋如何能和你比?”   这小子中的毒还能让他学会读心术不成?   苏槿言这才满意下来,“下次她敢来,我们就用鸡蛋砸她,吓不死她!”   看她瞪眼,忍不住笑了,“我补给你更多。”   苏槿时瞋他,看到他明媚的笑容,实在绷不住,也笑了起来,“本就是捉回来的野鸡下的蛋,你想要怎么处理都行。”   心里头觉得熨帖,那点逐利的心思不知去了哪,“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被赵老二给瞧见了?”   苏槿言摊手道不知,也不在意什么赵老二王老五之流,只就着她之前的话接下去,“得来的东西也是给你的,那就是你的。连我也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胡说八道!”苏槿时笑着关了院门,看他一眼,“便是我要将你卖了,你也由着我不成?”   秋水明睐,含情而不自知。   苏槿言心头一荡,轻拉她的袖口,“你若真要将我卖了,我也便认了。”   谁叫他早就单方面地把自己送给她了呢?   苏槿时只当他对自己是如对亲姐那般的信任至极,敲了敲他的鼻头,“放心吧。”   秦婶子是不敢再来了,赵老二却不肯就此作罢,时不时地到苏家闹腾,搅得苏家的人和学生无法正常进出。   苏槿时也不手软,他敢闹,她就敢揍。   苏槿言和苏槿瑜下手也都不轻。   可那赵老二仿佛喜欢被揍似的,被揍得抬回去,刚一能下床,便又到了苏家门口。   如此几个月下来,苏槿时觉得他仿佛是自己的人形沙包,让自己的狠劲和手劲都大了不少。   这种赖皮最是恶心,知道苏家人不会把他打死,放心闹着挨打;他又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有的是时间闹。偏偏他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坏事,在这村子里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告官也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来,倒是他们揍人证据不少……   苏家人一合计,反正再过两个月就要搬去昭县了,索性不理他,该揍就揍。等他们搬走,赵老二找不到他们,这件事自然便了了。   不知怎么的,这赵老二得到了消息,再来的时候,不似以往在门外撒泼打滚,直接扯开嗓门威胁:“要么,把苏槿言交给老子,给老子闺女做童养婿,要么,就把那对小的给老子!”   苏槿时正准备打跑他,听到他的话迟疑了一瞬,问虎子:“霜霜和笙儿呢?”   虎子道:“采药去了。”   以往,霜霜也会拉着苏槿笙去采药,从来没有出过事,所以虎子没有太在意。   赵老二了哈哈大笑,“对,采药去了,在老子家里采药呢!小是小了点,不过没关系,长得标志就行了。男娃性子闷了点,慢慢调~教,女娃给老子闺女做丫鬟,不听话就卖掉。”   苏槿时苏槿瑜苏槿笙:“!!!” 第71章   苏槿时紧盯着赵老二,一步一步,缓缓朝他走过去,“你再说一遍。谁在你家里采药?”   压抑着似山雨欲来的情绪,让她身上散发出比以往更迫人的气质。   赵老二觉得自己后背似乎爬上了蛇,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他们……”牙齿打着颤,重复了好几遍,才梗着脖子道:“他们不在我家。我把他们藏起来了。只要你敢动我,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他们都会饿死!”   苏槿时的脚步顿住,恨不得在赵老二的身上瞪出窟窿来,“谁教你的?”   与赵老二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知道了这个人只会撒泼耍赖肚里草包的本性,每次过来都是那一套,话也就之前那几句。   突然换了新台词,如背书一般顺溜,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反复教才能做到。   赵老二眼神飘忽,“除了老子的媳妇闺女,还有谁敢教老子?你就说吧。一边是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边是一个弟弟。你要保哪个?”   这真诛心的选择……   苏槿时眯了眯眼。   她哪个都想保,可是苏槿笙和苏槿桅在他的手中,她不敢冒险。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赵老二“哦”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只笔来,“这是那男娃身上带着的。宝贝得和个什么似的,老子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抢到手。叫老子说,他连话都不会说,还想着什么读书习字?安安心心地找个好媳妇,混日子才是正道。”   他拿着笔晃了晃,“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回应该信了吧?”   看到苏槿时朝自己靠近,不自觉地又退了几步,“那两个可是你的亲弟弟妹妹!两个比一个,难道还没有一个苏槿言重要?”   苏槿时扯了扯嘴角,“不把它给我仔细瞧瞧,我怎么能确定这真的是笙儿的而不是你随便拿一支笔来骗我。你这么害怕……难道真的是假的?”   “我们是要当亲家的。怎么会骗你?”赵老二扯长了脖子,语气坚定。   可不论他怎么强调,苏槿时都不相信,只是两个字:“拿来。”   赵老二无法,只好走近两步,把笔递出去,“这下……你要做什么?”   本想在苏槿时拿到笔的时候就跑远一点,却没想到她根本就没碰笔,直接将他擒住,冰凉的东西抵在他的喉间,让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苏槿时轻柔的声音如同裹着轻纱的剑,“你说,你的媳妇闺女在你和未来的女婿之间,会选哪一样?”   赵老二吓得双~腿发颤,早就听说了这是个疯子,没想到会疯成这样,“杀人……杀人……是……是要偿命的。”   “哦,还有这回事?”苏槿时顺着话接下去,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你看,你知道这个,都还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不知,杀了你应当无罪吧。都说,不知者才无罪。”   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咒,把赵老二吓白了脸。   同样被吓到的,还有苏家众人和苏轩的学生们。   翁婆婆嘶哑的声音里带着焦急,“伊伊,冷静些。我们先找到人再计较。别被这个人脏了手。你要他的命,婆婆帮你杀。”   她朝苏槿时走过去,“林塘村里的白眼狼们啊,我早就想要杀个干净了。”   赵老二感激涕零,听到最后一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苏轩也着了急,“你别动。我们这就去报官,他抓了人,官府不会不管,一定会给他判刑!”   “等官府的人来?”苏槿时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到县衙,来回要多久,等他们来找人,最快也要到半夜去了。谁能保证他们在这期间不受任何伤害?笙儿……”   她的唇颤了颤,“笙儿还病着呢……”   苏轩心口生疼。   苏槿笙的病,是横在他心里的刺。孩子们因他受了伤害,他却总是无能为力。   “你们都别过来!”苏槿时提防地看着翁婆婆,手中的锋刃往赵老二颈间送了。   “我去换他们。”苏槿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苏槿时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去,让他们马上回来。”   苏槿时摇了摇头,“你不能去……”   “伊伊,看我。”他借着苏槿时分神的时候,卸了她手里的力道,一脚把赵老二踹了出去,“看着我,相信我。”   眼看苏槿时回过神来手腕施力几要割到她自己,连忙松手,将她抱住,踮着脚把下巴搭到她肩上,“我去去就回。就这样杀了他,太便宜他了,还要赔上你。你给我点时间,不出两个月,我一定好好地回来。”   他微微偏头,唇贴着她飘在空中的发,鼻间全是她发间的香,“若我做得不能让你满意,等我回来时,随你罚我,可好?”   “伊伊,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们先去把他们接回来,好不好?”他轻而缓地吸一口气,“他们也是我的弟弟和妹妹,不该你一个人扛着,对不对?”   苏槿时手里的匕首被他悄无声息地卸下,插入鞘中。   她掀起眼皮,红红的眼角添了几分张扬的狂,“一个月。一个月你自己不能回来。我去接你。看他们到时是要命还是要你。”   不容拒绝的语气,让苏槿言更开心了,一颗颗星辰在他眼中亮起,“我若没回来,你怎知我不是跑了?”   苏槿时瞪他,“你敢?”   见她一双水眼快要绷不住的样子,不敢再逗她,“自是不敢的。若是暂时寻不着我,便在原地等着,等我来接你。”   这叮咛的语气,仿佛他是兄长,她是年小的那个一般,搅得苏槿时的气性去了一大半,“自己瞧着时间回来,我可不会在原地等你。谁知道等来的是结果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她不想等到最终的消息的时候,怀着自己不曾尽力而为的遗憾。   “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快点让老子女婿跟老子走!”赵老二看明白了情况,苏槿时是不愿意放人,可是他的好女婿有情有义啊。自愿跟他走的!   不过在看到苏槿时扫过来的视线时,还是不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这个丫头,比他媳妇还凶!真似个要吃人的母老虎!   “那便不等吧。”苏槿言看了一眼赵老二,眼底涌动着杀意,语气却是柔和的,“我总归会寻过去的。”   苏槿时按住他的手,“别和上次一样……”   刚才看到他神色变化的那一瞬,她突然间想到徐攀把他掳走一事。   “你刚刚才劝过我。”   “放心。”苏槿言更开心了,不过这开心的理由不能明说,视线转向赵老二,“既然要我去给你家做童养婿,诚意得表现出来。”   “那自然的。你……”在钱财上,赵老二还是有底气的。   “你说了没用。”苏槿言截断了赵老二的话,“马上把人送回来,然后,我自会列一张聘礼清单给你。什么时候准备好,我什么时候跟你过去。”   他顺着赵老二的视线看了一眼,眉心微动。   那里空无一人。可先前,分明是站着人的。   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顿时明了。   苏槿时指尖动了动,睨向苏槿言的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   这会儿冷静下来,自然秒懂,突然觉得赵老二一家看上了他,有些可怜。   赵老二却不自觉,得意洋洋地踩着调,如同一只斗胜了的彩鸡。   苏槿笙与苏槿桅被送了回来,当真是毫发无损的,可苏槿时敏锐地发现,已经好转了的苏槿笙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加黏她了。   她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比在青州时的苏槿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槿言看得心火大起,把列出来的清单翻了几翻。   赵老二看到抻手看不到头的清单,瞪直了眼,“这么多东西换你一个?你也太值钱了吧?!”   想当初他卖了自己的时候,可没得这么多好处。   苏槿言傲然地抬着下巴,“我现在是童生,再考下去,至少有个官儿当着,不值这么点钱?若是真觉得我不值钱,做什么非得盯着我?”   赵老二转了转眼,看到正在挤豆渣的苏槿时抬眼,仿佛被挤的是自己,那狠劲让他瞧着都觉得疼。假笑出声,“哈哈,是,是挺值钱的。等着。”   赵老二把苏江苏茂及苏红家闹了个底朝天,到底是把这些东西凑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找不到的东西,也换了银钱抵了……苏槿言这才大摇大摆地跟着赵老二离开。   赵老二瞅着他孑然一身,“你的包袱呢?”   “要什么包袱?”苏槿言震惊满面,“难道你家就那点家底?给了那么点东西就没钱养我了?”   “谁说的?!”赵老二抵死不承认。   若都是他家出的,自然家底见空,他媳妇怕是要撕了他。可事实上,他家并没有受多大的影响。不花几个钱便给女儿找了个上门女婿,媳妇昨晚还夸他能干了呢。   他可不能在外头给自己媳妇丢人!   “你到底和苏家隔着一层,跟老子走了,那是女婿,是半个儿子。吃香的喝辣的,保管你的日子比在苏家强出几条街!”   他说着,觉得后心发凉,探着头去看苏槿时,确定后者没有听到他这里说的话,才松了一口气。   苏槿言玩味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很快,赵老二就恨不得每天搧自己几个耳光人,证明自己没有说过养得起苏槿言的话来。   苏槿言一个人能吃他们一家人的饭量不说,还总是嫌弃他媳妇闺女做的饭不好吃,嫌弃他闺女长相难看,成日里拿他闺女的长相去和苏槿时相比,气得他媳妇天天拉长了脸,转身便把气撒到了他的身上。   赵老二心里苦,私下里要求苏槿言听话,可他骂苏槿言,苏槿言就嘲讽他闺女,他闺女受了委屈,就向他媳妇告状,他媳妇便来拧他耳朵……   苏槿言还要在一旁煽风点火,“是你自己说我来这里的日子能甩开在苏家几条街的,结果一半都不如。连饭都吃不饱,也好意思说有钱养我?你拿来付礼金的钱,不会真的已经掏空你们的家底了吧?抓了我弟弟妹妹,拿他们的性命相要挟,说明你心里很清楚你家的闺女是没人要的……”   他每多说一句,赵老二媳妇的怒火便烧多一分。   赵老二指着他疼自己闺女,那是指不上的,这个人平时就不着家,一数落就有在苏家的日子当盾牌。若有一天着家了,赵老二就更害怕了。因为苏槿言“发病”了。   苏槿时手里有药,可是如今苏槿言已经给赵老二家做童养婿了,算不得苏家人,自然不能白给。一副药钱,便能要了赵老二一家一个月的伙食钱。   赵老二:“……”   老子他娘的被坑了!   赵老二的媳妇初见苏槿言时满意得不得了,随后一点比一天恼恨,最后恼恨都转到了赵老二的身上。想要把苏槿言赶走,偏偏苏槿言拿着童养婿的契书,明里暗里地表示要送官,除非补足他这些日子离开苏家的损失。   又是要钱?还是对于他们来说的天价……   赵老二的媳妇气得一口血吐出来,把赵老二急慌了神。   苏槿时忙着在昭县买宅子铺子,回来的路上被赵老二拦住,见他横躺到她驴车产,听他呼天抢地:“求你把他带回去吧,只要能让他和我们家脱得干干净净,让我赵俗做什么都行。如果不答应,就杀了我吧!”   秋风微凉,依旧带着夏的暖意。   苏槿时于风中缓缓笑了,“刚好,一个月。” 第72章   苏槿言回来了,带着赵老二家所有的家底。   苏家人自然是高兴的,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苏槿桅因着自己被苏槿言救了的缘故,放下了对他的成见,重新又与亲近了起来。崇拜之情比以往更甚。   季仲得知苏槿言所做的一切,惊叹不已。得知他回来,特意带了礼物给他。自觉已经示好得足够明显,无奈对方就是不接受,依旧把自己当成想要欺辱他阿姊的孟浪之徒。思量来思量去,发现只有尽早提亲一条路可走。   眼看他们要搬到昭县去了……昭县的人可不比林塘村的人眼界浅薄,若不能尽早定下来,少不得被人抢先。   思及此,便再也没有待下去的心思了……   整个苏宅里,唯一不高兴的,只有田氏了。   她原本想要把苏槿时嫁出去,可整个林塘村和周围的村子都知晓了苏槿时的悍名,怕她发疯,苏轩又明着说要多留这个女儿几年,整个苏家的人都听从苏槿时的话,让她不再敢也无从下手。她担心等一辈子也指不上等苏槿时出嫁后再掌家,这才想到先除掉苏槿言这个碍事的。能生个儿子,事情就会顺利许多。   可经这一闹,不仅苏槿时的名声越发凶悍了。苏槿言的名声也传扬得千奇百怪,即便他未来有可能功成名就,林塘村里也无人再敢动与他结亲的念头。   再想要用这样的法子把人弄走,必然不可能。   更可怕的是,赵老二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把气都撒到他们头上了。苏江苏茂苏红家被他盯守,只要赚得一点钱,便会被他刮了去,便是田家,也被他刮了个干净。   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母亲找到自己哭诉,田氏怎么也扯不出一个好看的脸色来。   苏槿时倒是没去打听后续的情况。   早就对林塘村里的人和事厌恶至极,到了如今,自然是要搬走的了。   昭县那边都安排好了,苏槿言也回来了,余下的问题便是翁婆婆和田氏了。   翁婆婆以地里种植的药草为由,表示暂时不想离开。   苏槿时心知:除此之外,还有不想离儿子太远的缘故。   转脸问田氏:“若是随我们搬走,你便许久见不到你的父母家人了。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放你自由身,回家去。”   田氏惊疑不定,“妾既然已经到了苏家,便是苏家的人。大姑娘千万不要赶妾走……”   如今田家一无所有,她再被赶出去,这么长时间的付出和辛苦不都白费了吗?!   苏槿时沉了沉眼。心知她还不死心,可如今她没犯大错,也不好直接把她赶出去。   留了苏槿桅陪在翁婆婆身边继续学医识药,再留了几个擅干农活的人住在隔壁的宅子里相互照看,于秦婉一年忌辰之后,一家人搬到了昭县。   苏槿时买了一处当街的铺子,招旗上是一个带圈的“秦”字,便是招牌上,也只是简单的“秦记”两个字。   有好奇盯着的,在铺门开与闭之间注意到铺子里摆了各种豆制品。   苏槿时又另买了一处僻静些的两进宅子,供一家人住,把大壮的破宅子重新修整了一番,余下的人都住到那里。   李梦一心打理店铺,为了能各方面都照顾周全,直接搬到了铺子里住着。   等到了开业之日,众人才知道这并不是一间豆铺,显眼的地方摆着一坛坛酒,菱形的红色坛贴上写着三个秀气又锋芒内敛的字——“女儿香”。   围观的人好奇居多,探头探脑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这女儿香是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酒,有人买吗?”   女儿香从在昭县开售起,便只在陈家和商记酒楼出现过。没能参加陈家那一场宴或是没有去商记酒楼里点过酒的人,自然不知女儿香的名儿。   可也有知道的,“见识少了吧?女儿香可是商记酒楼里最贵的酒了,每日限量,想喝还不一定能买到。”   “照你这么说,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女儿香?一个豆腐铺子。开在这么好的位置,能有几多利润?不会是借的女儿香的名头,弄假酒来欺客赚钱吧?黑心的商人!”   “黑心的商人!”   秦记还没有正式营业,就已经被一群人围着谩骂了。   幸亏有大壮等人在,瞧着不太对劲便围在秦记外护着,不叫他们真的闯进去。   李梦坐立难安,刚准备出去便被守在门口的苏槿言给堵了回去。   “阿姊,让我出去吧!”   没有办法,只有再次将恳求又焦急的目光投向苏槿时。   “出去做什么?”苏槿时慢慢地烹着茶。   茶叶在杯中颤了颤,长吐一口气,缓缓舒展开来,徐徐绽放出笑容。   “来,都喝杯茶,别紧张。”   苏轩听着店外的声音,心里着急,可抬眼着女儿神色自若,便又暂时按捺住。端起她放到自己面前的茶盏慢啜一口,神思恍惚。   不知不觉中,长女已经由他的掌上明珠变成了他的定心神针。   苏槿瑜绷着脸,看了一眼苏槿时,又看了看被自己圈着捂住耳朵的弟弟,无奈地朝妹妹投去求救的目光。   苏槿桅跟着翁婆婆待在林塘村,因为店铺开业才过来看热闹,想要开口说什么,被翁婆婆按住,“我们只看看就回去,别横生枝节。”   微微一顿,她又道:“伊伊还在呢。”   苏槿桅无奈地应声。这天下,她最惧阿姊,也最信阿姊。第二惧的,便是翁婆婆了。   朝自家长兄投去一个劝他暂时安心的神色,帮着苏槿时劝李梦,“喝茶喝茶。”   李梦看一屋子人都不支持她出去,心塞得紧,端起茶盏,还未送到嘴边便又重重地放下,“阿姊,我要出去!我不能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人诬蔑!”   苏槿言嗤了一声:“就你一个人有心血?”   李梦噎了一噎,自知失言,还是坚持,“阿姊……”   苏槿时轻轻抬起眼,看向她,听她的语气仿若哀求,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你出去,想要怎么做?”   “自然是和他们解释清楚。只要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自然就不会再骂了。”   “那你去吧。”苏槿时抬手示意意欲说话的苏槿言不必阻止,“若无甚效果,便适可而止。”   怎么可能没效果呢?   李梦心里不认同,不过急着出去处理眼前的情况,没有反驳。   她一出去,苏槿言扫了一眼余下众人,放心地走到苏槿时身边,端起茶盏便灌了下去。   苏槿时想要阻止不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苏槿言瞅她一眼,委屈地嘀咕,“守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喝你一杯茶……”   苏槿时哭笑不得,自不能再说这是她喝过的一杯,无奈地叹一声,“一口灌下,也不嫌烫?!”   苏槿言心里道那不是怕被抢走吗?   笑嘻嘻地拿起别一杯茶,递到苏槿时面前,“这杯不烫了。你喝。”   苏槿时瞪他一眼,哭笑不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向众人解释完的李梦则是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解释过后,事情便能得到有效的解决,却没想到,自己的解释如同火上烧油,非但没能让谩骂停下来,反而给了他们更多开骂的理由。   “原本我们还只是随便猜一猜,原来都猜中了啊!”   “为了赚钱,他们连脸都不要了!不仅仅说女儿香是他们家出的,还说商记的豆腐也是用的他们家的。这是讹上人家商记了!”   “你们看到价格了吗?西贝货还敢卖出这样的价格,把我们都当傻子耍呢!”   大壮看着情况越来直严重,心里着急,对李梦斥道:“你出来胡闹什么?”   “你没听到他们骂得有多难听吗?我才不是胡闹!”李梦不服,也急红了眼,扯开嗓子对着大家道,“现在就说是西贝货,太过分了些吧?!等你们买了回去吃一回喝一回,就知道……”   李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大白萝卜砸中,眼冒金星。   呆愣地看着已经失控的人群,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才对。   大壮已经对她没了耐心,“你闹够了没有?还不快去请阿姊?!”   李梦眼神空洞,“叫她有什么用?她都不管……”   “胡说八道什么?”大壮恨不得给她几巴掌,可惜手不得空,“阿姊早就料到了今日的情况,不然为什么早早地叫我带这么多人在这里守着?这里是她一手建成的,是她的心血!”   他的声音被愤怒的咒骂声打杂声盖住,李梦却诡异地听明白了。   她猛然惊醒,抬腿往里面跑去,一只拖着菜叶子的大白萝卜从她身后飞来,擦过她的耳际,重重地砸在豆腐框里,一框豆腐变成泥渣。   紧接着还有菜叶,甜菜梆子,鸡蛋,栗子,八月炸……   李梦的脑中一片空白,机械而又快速地朝里面跑去,一面跑一面喊,看到苏槿时如同看到救命的神,可见到人时,张了张口想要说外面发生的事,却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出来前,阿姊嘱咐过她的,是她置若罔闻……   苏槿时扫了她一眼,脚步未停。   随着她走向店外,店里两排人扛着木板小跑着出去,以木板为盾,搭起了一方安全天地。   李梦跟上苏槿时:“阿姊……”   苏槿时扫了她一眼:“去包扎伤口。若是伤重,便歇着吧。”   然后便不再理她,井然有序地处理眼下的事情。   李梦觉得自己的伤不大要紧,倒是眼下的事情勾着她的心神,满是疑惑,不肯离开,也不敢再开口,站在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地方静静看着。   这一场掷物疯砸持续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待得“盾”外没了打砸的声音,苏槿时才叫人移开一块木板。   艳红的张扬被她温和内敛的面容中和,放出由内而外的矜贵气质,“谁去看看,商记的少东家为何还未到?”   她漫不经心地踏下两层阶梯,“等着他开业呢,他倒好,这个点还未到。你们看看,可是被你们挡在外边了,进不来?他要是再不出现,今日损失的东西,就从明日商记的货单里扣!”   众人:“???” 第73章   商陆其实出发得并不晚,只是在来之前,刻意去叫了几个好友。   他早就叫苏槿时到昭县里来了,他取货方便,寻人议事也方便。   最要紧的,人处着处着,没处出事便会处出感情。   他是真的把苏槿时当成自己的亲妹子了,自然想尽自己的力量帮她。   商父商母无女,知道个中的误会之后,对她有些许愧疚,些许好奇,几次提出想要让她去见他们,但因着上次的事,商母短了气,商父拉不下脸,再加上他时常埋汰他们当时的无礼,便都只把那个念头藏在心里。   这一次知道苏槿时搬来了昭县,商父商母千叮咛万嘱咐。   商陆被他们唠叨得满心疑惑,觉得大概苏槿时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他只是个管家……   那几个好友听说是他妹子开的小铺子,不经疑惑,缠着他问他哪里来的妹妹,要开什么铺子,把他们叫过去,得让他们出多少银钱,支援多少生意……不交待个明明白白,一个也不肯迈步,直到他说出是女儿香和豆腐的供应者,他们才来了兴致,架着他带路。   银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商陆藏了那么久的供货商,能供得出他们要的那么多东西吗?   商陆:“……”   一行人到了才发现秦记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乍看之下 ,还以为是秦记开张大火。   商陆发现不对!   他们商量过,这样开店必然会招来麻烦,所以一定要等他到了由他出面的!   只是眼下,不论他们怎么在人群后喊,阻止,都没办法让前面的人停下来,他们也无法挤进去。   愤怒的人群把能丢的东西都丢完了,四周马上就有人被给他们,也就是在这一瞬,他听到了苏槿时的声音,中气十足,不似受伤的样子。   商陆刚松一口气,就清楚地听到苏槿时后面的话,愕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群便散出一条道来,一众目光齐刷刷地朝他们投来。   一群举着木棒桌子腿凳子脚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昭县富家子:“???”   手里的东西倏然变成了烫手的存在。   商陆眼睛一转,对着人群中某处大喊:“你给我站住!别跑!是谁让你来的?你是陈家的人,我见过你!”   随着他一句声音高过一句的话,众人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   哦,商少东家不是要打他们,是已经发现了真正不怀好意的人!   有人把他们当傻子耍,当枪使,过分了啊!谁能忍?能忍的一起来挨打!   众人抓了好一会儿也没抓到商陆所指的人,倒是叫商陆一行人趁乱到了秦记门口。   瞧着里面乱成那般,商陆懊恼不已,“谁干的?!”   看到苏槿时身边凌凌目光的少年,他喉咙梗了梗,转脸看向苏槿时。   看到后者似笑非笑的瘆人目光,越发气短,“妹子,你是我的亲妹子。我怎么可能故意害你呢?”   苏槿时面无表情,“我是家中长女,上头可没有哥哥。”   商陆:“……”   “好吧,事情因我而起,我还误了来的时间,我向你赔罪。”   苏槿时笑了笑,“既然是赔罪,那得有点诚意,只口头上说说,可见不着什么利。”   商陆瞧着她的笑容,心里发毛。   一口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觉得自己这回在兄弟们面前掉足了面子,偏偏无法反驳。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不确定地问:“你要如何?”   他的眉头的动一动,暗示苏槿时眼下还有外人在……   苏槿言微微扬眉,“商大哥眼睛怎么了?翁婆婆也在,我叫她出来给你看看?”   商陆:“……”   一脸哀怨地看向苏槿言。   自家妹子是明着精,这个长得奇快的小鬼头是暗着来,一个是黑里白一个是白里精,压根就不给他活路啊……   抖了抖袖口,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是瞧着这里的损失,觉得痛心罢了。要不改日再开张?”   “那倒不必。只是既然如此……”苏槿时的笑容温和起来,“那这里的损失,都记在商大哥头上吧。另寻时间开张之事太过麻烦,这就就叫人把这里重新布置一番。”   商陆:“你看,我把你当亲妹子……”   “在商言商。”苏槿时笑意更甚,“商大哥,这是你教我的。”   商陆一噎,盯着苏槿时看了一瞬,顿时了然。拉长了脸把身后几个袖手旁观看他笑话的好友拖下了水。   “我是因为你们才晚到,都是你们拖着我解释,不肯边走边听的错。苏家妹子要罚我,你们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样,我们几个平分!”   一红衣男子嗤声,“这样怎么行?也就是随口问了你一句……”   “夏兄说得没错,这样不行。应该问了问题的,多分一份。毕竟,连我都是因为被缠着问了那么多问题才被殃及的。”商陆说得一本正经,不乏威胁利诱,“不趁着这机会与我家妹子打好关系,日后我可不帮你们说话。私心里,我更乐意她一直都只给商记特供。”   目光逐渐由震惊转向呆滞的夏希:“……”   众人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主动提出要填补秦记的损失。   这可是抛砖引玉的事!   不消苏槿时再过问,所有的损失都被这一群商二代划分到了自己范围内。商陆突然有些后悔了,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在妹子面前多多彰显作为大哥的魅力,主动提出来的……   而苏槿时交待下去,马上就有人井然有序地收拾了场地,重新摆放了豆腐豆皮豆干女儿香等。   商陆眸子一缩,回到苏槿时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要我配合,早点给个暗示,我便多诈他们一些。免得他们以后想着借交情来占便宜。”   苏槿时呆呆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心里道了一声“奸商”,笑道:“你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配合与计划?他们也是自愿的,哪里来的什么交情?咱们在商,只言商,不谈交情。”   她也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我们不是早就知道开张时必然会有麻烦吗?于是做了些准备,以防万一。不过今日瞧着,大家的情绪原本不当这般激烈,我以为这些准备用不上了的……”   “……”商陆有心劝她不要把利字挂在嘴边,越是精明的商人,越不会让别人觉得利字为重,多打感情牌才是正道。   还未来得及开口,听到她后面的话,眸色沉了沉,“想是你没去陈家,惹恼了他们。”   苏槿时摇了摇头,没说话。   陈家会来插一脚,不奇怪,可他们也只是煽风点火,坏了秦记的名声。若不是她纵了李梦一回,由着后者出来冒险火上浇油,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跟在她身后不显眼处的李梦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难过地垂下头耷拉着双臂。   商陆还想再说什么,耳边却传来夏希阴阳怪气的声音,“我说呢,你怎么非得把我们叫过来。原来是早就计划好了来让我们掏钱的!要是以后能得足够的好处,这钱我掏得心甘情愿,若是没有,商陆,你等着瞧吧!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最后一句话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商陆:“???”   完了,这下解释不清了。   苏槿时的目光扫了一眼已经恢复过来的铺面,提醒马上要掐起来的两个人,“刚好,吉时未过。”   夏希恨恨地磨了磨牙,为了不让自己出钱的效果打折扣,只得作罢。   苏槿时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艳丽的红衣,张扬的性子,便是说话的语气语调,都让人一眼瞧见便想起已经入宫的陈紫娴,心底唏嘘。   商陆轻轻地松了口气,理了理衣襟,确定没有任何不当的地方,上前一步,忽又想起什么,偏头问苏槿时,“是你与我一起,还是你们家的小掌柜来?”   “让李梦来吧。她付出的心血良多。”苏槿时以后想开的店铺有许多,总不能事事亲为,大多都要交给如李梦这般尽心尽力的人。   只是回头看到李梦还一身狼狈,对上自己的目光之后羞愧得几欲逃离……   苏槿时无奈地叹一声,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自己亲自出面了。   店外围观的百姓在见到商陆的时候已经呆滞。   商记在昭县不是最大的商户,却是最接地气的一个,每年到了冬至日,都会由商记的东家或者少东家出面在酒楼外请大家免费食用暖身暖心的。   自商陆接管商记酒楼之后,便一直是他出面做这件事,如今寻常百姓也大多能识得他的模样。人群中有刚有人质疑他的身份,便被无数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这一间张扬的铺子,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供货商,装潢了这么长时间,一直都不见吭声……   眼下,由不信到震惊,再到不安……不知往后,是不是要叫他们看得着吃不着?   也就是在这个商陆给秦记和苏槿时正了名的时候,苏槿时发话了,“以往,只供商记。但今日得了商大哥几位友人恩情,止了乱又填补了损失,这才能正常开张,是以,若是这几位仁兄的店铺里需要秦记的货,仅管开口。”   夏希心头一震,觉得这钱花得值了。   看到商陆一脸懊恼和痛心,觉得这大抵是在商陆预料之外的,更觉得值了!   围观的人里安静了好一阵,有人抬起手来,“我们也赔点钱,以后能也卖给我们吗?” 第74章   苏槿时愣了愣,看向身边众人,与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是个商人,逐利而行。若是你们想要买,能接受我们秦记的价格,为什么不卖呢?”   听得她这么说,周围的人都放下心来,刚露出笑颜,又听得她道:“不过……”   她的音调拖得长又缓,越往后,声音渐小,却迟迟不见下文。   一群人躁动起来,“不过什么?秦老板,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是刀是剐,总比这样提心吊胆来得强。”   商陆:“……”   刚准备告诉他们她姓苏不姓秦,就听到苏槿时愉悦地笑了。   实在想不明白,他们是哪一句愉悦到了她。   他听得她并没有要纠正称呼的问题,只笑道:“不过,价格已经标了出来,大家量力而买。”   大家怔了怔,看着被抽出的原本的价格牌上写着“开张五折”,新插上去的已经没了这几个字……   苏槿时神色不动,“今日小店开张,开张单五折计,不过,开张单已经卖给了商少东家等人。”   言外之意,之前那一批就是用来开张的,以半价出售。但被他们损坏,而后又被商陆等人“买”了去。如今便再没有半量的份额了。   “噗……”夏希不客气地笑了。   觉得自己其实占足了便宜,明显高兴起来。   在场的人也明白了。   才有人表示不赞同,便被别的人鄙视了下去。   若是别的东西这般情况,众人必然群起而攻之,但秦记的豆腐与女儿香……只要对商记酒楼稍稍熟悉的,便知每日都是定量的,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秦记再一次热闹了起来。只是这热闹,和刚才的“热闹”不是同一个概念。   因着叶娘产期将近。女儿香的产量有限,价格渐涨,每日能拿出来的单售的女儿香不过一坛,当堂沽酒。幸好行前的纷乱不曾扰到排在最后排架上的女儿香。   一众人惊喜不已,争着抢着沽个一两半钱女儿香。不到片刻,一坛酒便倒不出一滴。   这样的出售速度,便是苏槿时自己也心惊不已。   待到一切回归正轨,送走商陆等人,苏槿时才寻到时间歇下来,见李蔓还亦步亦趋地跟着,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屋。   家人还在外边等着自己回家,苏槿时直接切入话题,“为何不去清理伤口?为何到现在还不沐浴更衣?”   她话音刚落,李梦便朝她跪下,“阿姊,不要赶我走!我知道错了!”   苏槿时:“……”   这些日子忙得脚不着地,今日正常开业,她才能有些休息的时间。听到李梦的话,她愣了片刻,愕然发问:“谁说要赶你走?”   “我今日出言不逊,大言不惭,害得店里有……”李梦泣语涟涟,忽地顿住,忘了哭泣,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苏槿时,“不赶我走?”   苏槿时好笑地道:“谁说过要赶你走不成?你把她叫来,我替你斥她。保管斥得她自我怀疑。”   李梦已经陷入自我怀疑了,“可是我今日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   她看到苏槿时面上收了笑,不自觉地生了怯,垂下头,“阿姊,对不起……\"   苏槿时仿佛现在才想起来她白天做的事,笑了,“不,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人是用心在经营着这家店铺,虽然说急功近利了些……”   她垂下眸子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再睁眼时,两汪秋水似起了一层雾,让她的笑意有些朦胧,“有谁能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呢?总是摔着摔着,就明白了。我不怕你摔,只怕摔了便就势躺下,不肯起身。”   她微一顿,“你和我说什么要赶你走,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也不曾听到旁人说起,难道是你,要弃了你自己?想要让这件事,成为你退缩的理由?”   “你叫我一声阿姊,我便说一句为人姊会说的话。我最不喜欢逃避退缩的人,未来还很长,你莫要让我失望。”   苏槿时理了理忙了一天还几乎不见褶皱的衣袖,站起身走到李梦的身边,“事情发生了,不能后悔,得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止损。我们是做生意的,以后还有可能遇到这样的事,必须要学会随时反击。”   “去吧。一天了,该去把身上洗净,把伤口处理好了。明日,我便不来了,好好经营这个店。让我看到你付出的心血得到足够的回报。”   苏槿时没有继续理会已经几近呆滞的人,行到屋外,顺手带上了门。   在屋门处停了停,听到屋里传出低沉压抑的哭声,过了一会儿,哭声变大,似是要把积压的所有情绪都释放出来。   她抬了抬眼,看到天边上挂着的一轮近圆的月。   谁不是朔月到满月?   况且,月难有满时,正如人难有完美。   在她看来,李梦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昨日才与商陆决定试探一二,没有与李梦通气,被李梦误打误撞,也让她看清了对手的狠意。嘴里与她说着的陈夫人,其实恨不得她归于原处,一无所有,只能依附于陈家的施舍和谢恩式的购买。   陈夫人一定想不到,她当初生了放弃陈府的心思,只是为了维护那点在陈夫人眼里一文不值得的自尊。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谁都是有自尊的啊,何必随意践踏呢?”   陈夫人听到下人送回来的消息之后,气得拂落了桌上的茶盏。   纵是伺候了她多年的孙嬷嬷,也因着她的举止而哆嗦了一下,弯腰去捡拾碎片,听得陈夫人厉喝一声,“不许捡!”   不过半息的工夫,又听得陈夫人尖厉地道:“难道你也不听我的了?!”   孙嬷嬷站起身,轻吐一口气,示意下人们都出去,“夫人,不过是一个小丫头,您说过,她成不了气候的。”   她不止一次劝过陈夫人,要对苏槿时好一些。那样的人,一看便知不俗,从陈夫人拒绝苏槿时提意的合作时,她便觉得要不好。可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做得这么悄无声息,会这么绝。   夫人都派她亲自去请她了,那丫头却阳奉阴违!   “不过,夫人,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极尽显示咱们的诚意,与她交好起来?”   孙嬷嬷再次提议。   “交好?!”陈夫人的面容有些扭曲,“如今她家的东西都已经同时供给几家了,寻常的人家只要愿意花钱,也能买到她家的东西!她家的东西都没有什么稀奇的了,我为何还要拉拢她?!”   难道不是苏槿时来向自己赔罪吗?!   “倒不如寻个由头把她的气焰打压下去!让她知道,没了我,她什么也不是。就算飞到了空中,也不过是一只风筝。只要我咔嚓……”陈夫人抬手做了一个剪线的动作,露出狠笑,“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知道,摔起来没了半条命是什么感觉!”   到那个时候,她就只能依靠着她了。   孙嬷嬷暗叹一声,心知这个时候怎么劝说也无用,不过还是提醒陈夫人,“秦记里的女儿香,依旧只供给商记。每日只散售一坛。”   陈夫人冷哼一声,“倒是个有头脑,会钻人心思的。派人去查一查,她在昭县可得罪过些什么人。”   孙嬷嬷见陈夫人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要与苏槿时私谈人联络感情的意思,也不再说什么。   在她准备退下去查消息的时候,听到陈夫人突然再次开口,“宫里可有回信?”   孙嬷嬷脚步顿了一顿,越发地小心翼翼,“不曾。”   陈夫人不安地按了按心口,无力地摆摆手,“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一去吧,一会儿再往宫里送封信。”   孙嬷嬷答应着退下,心里亦觉得奇怪。   以前,府里送信过去,虽然时间长一点,但一定能收到回信的。可二小姐进宫都快一年了,一封回信都没见着。陈夫人担心大小姐是不是已经没了,可是他们与皇宫如同隔成了两个世界一样,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府内外诸事又有诸多不顺,陈夫人忙得焦头烂额,难怪心情这般不好。   同样心情不好的,还有到秦记要订购女儿香不成的宋掌柜。   他没想到当初提酒到祥名酒楼里来卖的丫头离开后能与商记拉上关系,让他错失一笔这么大的利益。而他在秦记开业许多天之后,才得到这个消息,又错失了一次机会。   当然,在他看来,并不是他错失的机会,而那个丫头故意没有派人通知他。   这样的气,他咽不下,说什么也要把里子面子都给找回来!   几经折转,探听到了陈家曾在秦记开业的时候派出人去捣乱,于是便上门拜访。   宋掌柜想得清楚,陈家已经因为秦记和商记吃了不少亏了,就算没有他,陈家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的,他便只从中挑拨,再加一把力,就可以让陈家和秦记商记互斗,自己摘得干净。   若是陈家胜了,他自能从中得利。   可若陈家败了,他便能改口说是被陈家所逼,把责任都推向陈家,重新与秦记谈生意。   临到眼前,他才意识到,陈家能在昭县排在众商之首,根本就不受人谋算。   陈夫人甚至笑眯眯地提醒他:“我与秦记的渊源,可不小。我做那些,不过是在历练我的世侄女,与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这笑意里没有半点温度。   似乎是为了映衬陈夫人的话,宋掌柜还未接话,便听到了秦记苏槿时携弟前来拜访的消息。   陈夫人的眼里,总算有了些温度。 第75章   陈夫人看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苏槿时,眯了眯眼。   以往见她,便觉得她气质风姿过人,如今见了,只觉更甚,添了衣妆,竟不逊于自家二女。   思及她们,心里生出些不适来。   微微按了按,端着脸,目光在苏槿时与苏槿言身上转了一转,露出不愉,“这是你哪个弟弟?”   陈夫人记得明明让孙嬷嬷交待过,带那个五岁成为童生的天才弟弟过来!怎么随便带了个阿猫阿狗来凑数?!   苏槿时福身行礼,“回夫人,去年我在陈府帮工时带来的,便是这个弟弟。因着前些日子府试,回来之后病了一阵,又出了些事,直到如今才有机会叫上他与我同来拜见夫人。”   听着她的话,陈夫人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按苏槿时话里的意思,他们之前到陈家借住,只是因为陈家雇了她来做工,并不是他们得了陈家的帮助……   “好一个白眼狼!”陈夫人在心里暗嗤,面上却不得不收了施恩者的神色,连带着对苏槿言突然间长大这么多的惊讶感也忽略不计了。   只要来的这个是她想要见的那个就是了。   轻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了就好。我听说了你的事,既是打算搬来了昭县,怎的也不与我说一说?不说别的,我们陈家名下有的是闲置的房屋与铺面,哪里需要你这般辛苦操劳挑选?还有你家小郎,年纪轻轻就考上童生,你不该这么荒废他。就让他住在陈府,我来照看吧。届时会给他请个好夫子,好好地教导。”   苏槿时知道,陈夫人已经把自己在昭县的举止都打听得清楚了,是以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倒是让苏槿言再来陈家的话让她心里生出反感来。她什么时候荒废了他们家未来的状元郎了?!   直接道:“一家人的生计,总是要自己操劳的。能得夫人相帮自然是最好。可惜夫人需要一个精于刺绣的苏槿时,我却只会做对夫人无一用处的豆腐……无功不受禄,我又如何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夫人的帮助呢?我家弟弟亦是如此。”   陈夫人平静地看着她,似是想要看入她的心底。   苏槿时不畏不惧,迎着她的目光抬眼回视,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   片刻之后,陈夫人移开视线,“我也不是非得逼你如何。只是你走的那条路,太过辛苦。也不是要让断了你们姐弟的联系,不过是想给他个更好的未来。想必,你作为他的姐姐,真心疼他,也想让他以后更好才是。”   她这话可是真的诛心了。   若是家中没有苏轩这个无人可比的夫子存在,苏槿时怕是真的要在两者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幸好……   苏槿时暗舒一口气,“能与家人一起,不觉得辛苦。我也不曾委屈到我的弟弟。”   若是做针黼,只她一个人能做这份工作,家中余下的人都找不到存在感,难以拾起曾经被打入微末的自信。现在,说起秦记的成长,他们至少每一个人都能说出会磨豆子的话,都能觉得自己能发挥的哪怕不多的作用。   眼下,只有苏槿笙的还是闷闷地自卑的。   她看向苏槿言,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赞同的神色,心里的最后一点苏槿言有可能被陈夫人说动的不安也没了。   一家人搬到昭县,自然把苏轩的学堂也搬了过来。   就在家中隔了前院的一大片地方,置成学堂,不日便能开始招收学生了。   陈夫人见她油盐不进,没了耐心,拉下脸来,“家人?!有了足够的利益,家人才能过得好。你如今走成这样,光有家人有什么用?能让你的生活在短时间里由农家女变成富家女?牵牵扯扯,分不清轻重缓急,便是你现在能赚这点钱,又能如何?以后能赚多少?稍微厉害一点的商户便能轻轻松松地把你们给吞了!你能给你弟弟找什么好的先生。你想要让一个状元之材折在你的手里不成?”   陈夫人说得又快又急,叫苏槿时与苏槿言都有插话的机会。   刚准备换口气继续斥责,就听到了一声嗤笑。   后面的话便被拦了下来。   顺着声音看去,那个身高已经到了苏槿时耳垂的少年挑着眼尾,似笑似嘲地看着自己,细看之下,确实是那五岁童生的眉眼轮廓。她沉了声,放缓了语调,尽量柔和地问他,“你,笑什么?”   对于这个少年,她是一心要拉拢的。   换句话说,若不是苏家还有这个少年在,她根本就不会再理会苏槿时。   说了这么多的话,也不过是在明知苏槿时不可能为己所用的时候,想要离间他们姐弟,让苏槿言能归她所用。   陈家两个女儿进了宫,却比不过之前只有一个女儿在宫中的情况。   以前还能借着长女在宫中为妃得些好处,经营生意时总是格外顺利,现在……纵是明里暗里地提示对方陈家有两个女儿在宫中为妃,也还是处处受阻。   因着想到自家的情况,刚才的那一番话,倒真是有几分真情流露的。   陈家在昭县独大,去了京城,还不是能被人随意拿捏的?   苏槿言无辜地眨了眨眼,拉着苏槿时的手,“她好可怕啊,为什么这么凶?比那天铺子开业时砸铺子的坏人还凶……”   苏槿时拍了拍他的手,“别怕。陈夫人不是那些坏人。”   而是坏人的幕后之人。   陈夫人一噎,斥责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明明感觉到苏槿时的语气有些不对,却瞧着她的神色,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陈夫人收回视线,整了整思绪,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对苏槿言道:“好在你家里还有你一个争气的,只要你努力考取功名,位及人臣,以后便是一窝鸡犬都能跟着升天。不过是想叫你有更好的前程,也不知你阿姊为何为得要束着你。”   苏槿言状似懵懂,眼底飞速闪过不悦,笑道:“晓得了。不过我不耐烦听人斥责伊伊,她也从来不曾束着我。对了,去年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姐姐呢?那会儿她可爱与我们说话了,今日怎么不见她?”   陈夫人面上端着笑,心里却如同被人往伤口上捅了一刀一般。她如今倒是两个女儿都得道了,却连她都没跟着升天。   而眼前的挑拨,显然也没达到她预想的效果。   思绪一转,反应过来骂苏槿时的话转骂到了自己身上,自己不自觉地把自己列在了鸡犬一列,面上的笑意有些绷不住了,眸色复杂地盯着苏槿言看了看,确定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只有无辜和单纯,这才移开了视线。   “伊伊。我苦口婆心,不过说得多了总会招人厌,这就不多说了。我再给你一回劝。你不该为了家人放弃你自己的前途。我可以安排人去帮你打理秦记的店铺,你好生地学针黼,待你的手艺到了你娘的水准。我自会送你入京,助你得一份光鲜的前程。”   陈夫人眼里转着精光。只要苏槿时把秦记交给她来派人打理,往后的经营还不是她来说了算?   不过她自以为诱人的话,落到苏槿时和苏槿言的耳中只叫人觉得恶心讽刺。   事至如此,苏槿时已经没了与她虚与委蛇的心,不客气地问道:“光鲜的前程?和娴儿一样吗?”   面上的笑意沾满了讽刺,“我福薄,受不起这样的前程,自然也受不起陈夫人的好意。”   微一福身,“我心无大志,什么前程都不如家人与自己的幸福安康重要。秦记是我们一家人的心血,也不劳夫人惦记。”   陈夫人脸色变得狰狞,“你不要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想当初,若不是我对你们母女的照顾,你们母女早就饿死了!”   苏槿时的眸光沉了沉,无退让之意,“若不是夫人曾经对我母亲的帮助,我也不会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与夫人合作。可惜夫人拒绝了。夫人,是您亲自拒绝的。商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您经商多年,想必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苏槿时说完便拉着苏槿言转身大步离开,她拉着比苏槿言,紧紧的,似乎生怕自己一个不留心,把身边的人弄丢了。   苏槿言侧过脸看着这手,唇角微微勾着,细细比对着相握的两只手。   嗯……   他的手已经与伊伊的一般大了。再长大一些……   再长大一些,他就能把伊伊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让她觉得安全了。   苏槿时没有注意苏槿言的小心思小动作,遇到门口的孙嬷嬷时缓了缓神色,听到里面瓷器粉身碎骨的声音,向孙嬷嬷抱歉地笑了笑。   没有多言,但孙嬷嬷已经懂了。   无奈地叹息一声。   她已经劝过陈夫人了,奈何陈夫人不听她言,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推远了。   屋里的陈夫人看到屏风后面转过来的人,才回想起还有旁人在。   原本想要借着过往的事让苏槿时听从自己,给自己在宋掌柜面前长长脸,叫人知道她即便没有与秦记合作也在秦记有绝对话语权的计划落空了。   她绷着脸面,极力让语气平静,“自家的孩子不听话是最可恼的。可即便是这样,那也是自家的孩子……说吧,你想要怎么做?”   宋掌柜听着她故意绷面子的话,思量着要如何让她与自己合作,猛然听到最后一句。呆了一呆,反应过来陈夫人已经恼羞成怒,要与他合作了。   为了不让陈夫人再度恼羞成怒地拒绝,他压住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嘲笑,让自己显得惊喜万分,“陈夫人智慧过人,只要夫人出手,哪里有让这样的小人物得意的机会?”   他话锋一转,“先前的事,不过是夫人念犊容她,才没下死手。既是她不知夫人的好。我们何不叫她真正知道些厉害。”   这几番话说到了陈夫人的心上,让她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许,“正是如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也不必把事情都推到我的头上。你当我不知?”   陈夫人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抬手叫人上茶,“那苏槿时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要与我们陈府合作,不过是被我女儿识了好物,才带回来的,在那之前,她先去了祥名酒楼。可惜啊……”   她惋惜地啧声,从宋掌柜面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神色,才满意地继续道:“你竟想要欺她,贱价收了她的酒,自己去寻人查方子酿造。她不许,你便记恨在心,得知她开了铺子,更是觉得她断了你的生财之路……”   宋掌柜这样的事情干多了,被陈夫人提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咱们都是做生意的,生财之道就是衣食父母,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自与她誓不两立。夫人的财路也被她断了,只是夫人仁慈……”   他的话顿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未尽之意,两个人心知肚明。   陈夫人冷哼一声,“你到底有什么法子?”   宋掌柜见好就收,将早就想到的法子说了出来,“我观察了些时日,秦记里的酒不足为惧,因着她不知如何从酒中牟利,每日定量,便是再给她个十年五年,也成不了气候。里头真正得让我们上心的,是豆腐。可这昭县辖地这么多做豆腐的,哪有南明山的出名?那南明山的豆腐,可是在昭县家喻户晓了几十年了。”   “你是想……?”   “南明山的豆腐这么出名,咱们自然不能让有才的人一直埋没着,早日请出山,那秦记自然不能一家独大了。”   陈夫人眯起眼。   何止不能一家独大?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琢磨出的豆腐,必然在南明山豆腐面前一败涂地。 第76章   李梦发现对面的铺子被盘出去了,最近一个月在做装潢,又敲又打刨木锯桩灰尘无数,秦记的东西一摆出来就得惹一层灰。   幸好发现得及时,在铺面外挂上一层帘子,这才几乎没有损失。   只是越瞧对面的装潢,越觉得与自家店铺相似。   这一回,她吸取了教训,不敢太着急就下定论。等到那边店铺装修完成,铺货将要开业的时候,切实看到了摆出来的豆腐,才急急地通知了苏槿时。   苏槿时倒不觉得诧异。   那日与陈夫人把话摊开了来说的,还提到了带着怨恨离去的的陈紫娴。   可陈夫人分明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那是莫大的前程,着实把她恶心坏了。   不欢而散,陈夫人自然会有后招。   找一个人或是与一批人来与自己竞争,都不足为奇,让她疑惑的是:以陈夫人的性子,若原本就有比她更好的选择,应该不会一再地在她身上花心思才是。   看到那铺子揭开的牌匾,苏槿时猛地站起身,盯着“南山豆腐”几个字看了好久,直到看到里面走出的人也看到她,怔愣之后一脸不安,她才笑了笑,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地回家。   苏槿言的功课不能松懈,而这孩子,贪玩的性子从来不减,只有她在时,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学习,只要她离了家,他不是跟着便是不知去哪里耍去了。   归到家中,苏槿言果然又不在家。想到他这些日子又长了身子,该给他再做套新衣了,便将东西拿到院中。   她与她的母亲一样爱针黼。倒不是追求极致的工艺。只是因着在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心里能静下来,什么也不想。她此时心情复杂,急需平静下来才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判断力。   直到日暮时分,苏槿言才归来。把扛回来的麂子丢进厨房,又把一身血气洗净,这才提着一只白毛狐狸去寻苏槿时。见着她时,不动声色地把狐狸藏到身后,放轻了脚步靠近。   苏槿时绣着衣襕,正准备收拾,抬了抬眼,见着她熟悉的玄色衣摆和皂色鞋面,便又重新往衣襕上扎了一针。   几是苏槿言准备开口的同时,她突然回首,指尖敲到了苏槿言的鼻头上,“又上哪里野去了?”   语气里满是担忧,倒没有斥责之意。   苏槿言心里喜滋滋的,面上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你变了。以前,你不会觉得我出门是野的。”   苏槿时瞋他一眼,心疼起来,“那能一样吗?”   以前,她以为他在寻回家的法子,自然装不知。   自徐攀的事情之后,她便猜想他家中大抵是真的无人了,无家可归了,便觉得他没有必要再成日里出门了。   看到面前晃动的白狐尾巴,她呆了呆,“好漂亮的白狐狸,怎么想起去打这个了?”   苏槿言说得随意,“有一回听你们说起你以前有一条白狐狸围脖。又保暖又好看,我便想看你戴上时是什么模样。今日凑巧见着,便打了回来。血已放干,皮尚完好。回头我把它做成围脖再给你。”   苏槿时想起她与弟弟妹妹们围炉时,偶尔会说起些以往的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谁随口提及的,却被他入了心。   他这样的举动,让她想到了“孝顺”二字,让她的老母亲心甚为熨帖。   不过,她有更在意的,“如今我们不缺这些,你怎么又进山了?”   苏槿言眼角向下拉了拉,扁着嘴,语气委屈,“你说你要吃麂子的……”   苏槿时怔住,这一瞬间,似把她拉回了一年前的今天。   瘦小的少年扛着比他还大的已经放干了血的麂子站在门边,丢下麂子后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她震惊地忘了言语,他没有察觉到她的欢喜,敏~感地以为她并不高兴,委屈地道明独自进山的缘由……   “不过是一次吃麂子的机会罢了……”   “你喜欢吃,我便每年去给你打一只。”   她面上的怔愣缓缓退去,徐徐扬起笑意,温和而精致的面容上洒下一层夕阳色泽,“你一点没变。”   哪怕已经由五岁模样长到了十岁模样。   苏槿言看到她露出高兴的神色,心里也被欢喜填得满满的。其实他早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刚刚被秦婉捡回来的小野狼了。   不过,他不做争辩,只要她高兴就好。   苏槿时一下一下地薅着被他塞到怀里的狐狸尾巴,软软的,毛绒绒的,再冷硬的心也能被暖到化了,“便是入山,也要记得在太阳落山前回来。”   “嗯。”苏槿言蹲到她脚边,抬眼看着她,“婆婆与霜霜给我治了这么久,好了许多,鲜少发作了。”   他的目光飘了飘。其实也没有以往那么疼了,只是私心里不愿意说出来,若是伊伊知道了,必然不会在毒发的时候陪着他了。   “伊伊,你有心事?”   微一顿,补充道:“刚才。”   苏槿时眼波微荡,“你又知道?”   但凡她有一丁半点的情绪变化,她自己或许都不觉得对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他却总能敏锐地发现。   苏槿言不答反问,“你下午去了趟秦记,回来后便一个人闷在这里,也没去陪伴笙儿。”   他顿了一下,留意着苏槿时的每一个神色,“若不是心里头有事儿,你一有时间便会把他带在身边。”   如今能让苏槿笙信任的人不多。因着上次的事,他连霜霜都不信任了,格外爱黏着苏槿时和苏槿言。   是以,但凡时间合适,苏槿时都会把苏槿笙带在身边,慢慢引导他和自己沟通。   苏槿时偏了偏头,没有隐瞒,“秦记对面,开了一个叫‘南山豆腐’的铺子。我今天在里面看到了大姑母。”   苏槿言仰着脑袋,等了一会没听到她继续说下去,“也是秦家的方子?”   苏槿时点头。   与苏槿言说话总是这么轻松。   苏槿言又问,“她做的,可好?”   苏槿时想了想,“不知。我记忆里,没有她做的豆腐的味道。她与那几个人不同。因是家中长姊,她总会帮着我祖母照顾爹爹,有时连我娘也会一同照料。曾听我娘提过一嘴儿,祖母很早就给她准备了嫁妆,里面就有足够她日后遇到意外也能够立足的豆腐方。”   她与苏桔之间算不得有多深的感情,可也不想与之敌对。   苏槿言恍然,“你不怕她,但是不忍心下狠手。”   苏槿时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笑了,心里的那点纠结悄无声息地散去,“若只是她在秦记对面开这样的一个铺子,我不觉得有什么。但她看到我时的神色,太过震惊。”   她收了针篮,与苏槿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去花厅里用饭。   苏槿言如今快有她高了,比苏槿瑜还要高一块豆腐,如果不是刻意去想他的年龄,她只会把他当成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   又因着他的见识和性子,再加上这一年里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习惯,她心里有什么事都会与他商量。   不需她说太多,苏槿言已经懂了她的意思,轻轻拾起飞落在她发上的金黄银杏叶,看到她不自觉微薰的神色,笑道:“若是她自己的店铺,必是先把周围的店面经营情况了解清楚了,才会确定是不是要盘,看到你,自然不会吃惊。你是担心她被人利用。”   他笑意微深,在苏槿时启唇接话前,又道:“不是担心,是已经确定了她会被人利用。但你若是去提醒,怕是会起了反效果,叫人以为你是为了排除竞争者。所以才会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思量。”   苏槿时笑出声来,盯着他看了又看,“你到底是吃什么长的?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自然是吃你的真心实意长出来的……”   苏槿时没听清他咕哝的是什么,追问了一句。   苏槿言也不好意思再说一遍,耳下微微发红,“不过是件小事,你不好去提醒,我来想法子。”   提醒了之后对方会如何选择,就不是他们应该操心的了。   不过,还不待苏槿言出手,苏桔便自己带着丈夫孩子寻上门来。   如今的苏轩对兄弟亲情早已没了期待,可听到苏桔上门,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把人迎了进来,便被对方苦哈哈的神色给吓了一跳,“阿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苏桔的丈夫儿子都是老实人,这会儿站在一旁不敢坐,手脚不知往哪放,只时不时地巴巴看向苏桔。   任谁一眼都能看出,这个家是苏桔说了算。   苏桔疑惑地看向苏槿时。   苏槿时了然地道:“爹爹一心一意教书育人,不会过问旁的事。”   苏桔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瞬,又重新不安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现在开口。   苏槿时又道:“我们一家人,没有什么好瞒的,不必回避。”   苏桔点头,连道了两声好,“好。好。好孩子,我们是来向你们辞行的。先前被人找上,我们还以为真是我们的豆腐做得好,叫人看上了,所以来了。没想到是别人想要借我们的手来对付你们。也是我财迷了心窍……我都做了几十年的豆腐了,要是真的足够好,人家早就来请了,哪里用得着等这几十年?”   苏轩听着这话,脸色变得难看,“是谁要借你们的手来对付我们?”   他把心思都放在学堂里,只知道自己的长女格外能耐,让他们一家人从一无所有到衣食无忧,却没有想过,开个小铺子都会与人结出仇来。   “爹爹莫急。不过是点小事。”   苏槿时的安慰并没有让苏轩安心,反倒更加自责了。不过,他依着女儿的话安静下来。   苏槿时见他被安抚住,才看向和苏桔一家人。   听她一番话,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不由得侧目。同时也让她心里有了主意,“你已经去与请你们来的人说过了?”   苏桔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儿,明白了在自己来之前,自己的侄女就已经洞悉了一切,“还不曾……”   原本确实是要去寻人拒绝这事的,只是一时间没寻到人,便先来这里说明缘由。   苏槿时徐徐笑了,胜券在握,“那便无妨了。大姑母便按他们说的去做吧。” 第77章   苏桔懵了好一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有些着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的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苏桔的丈夫犹豫了一下,劝道:“他娘,侄女会这么说,一定是知道了的。”   苏桔瞪他一眼,他马上便歇了心,只劝她别急,好好说。   苏桔心里急,但觉得现在不是和自己丈夫说道理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对苏槿时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事吗?是宋掌柜把我找来,说是看中了我们家做了几十年的豆腐,想要在昭县里开个豆腐铺子,专门卖我们做的铺子,还给我们找销路,不仅是他有话语权的酒楼,还有陈家的酒楼食铺,都用我们家的豆腐。”   “我还以为他们是真的看上了我们的豆腐就答应了,也不敢多问。哪里想到他们会把铺子开在你们的对面?今儿个见着你,我便起了疑,悄悄地打听了,才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怎么能做这种抢自家人生意的混账事?南山豆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秦家怜悯我母亲去得早,怕我在夫家吃亏给的?我不能做这种昧着良心的事!”   她一口气说完,都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可是一屋子的人除了她的丈夫儿子,都笑了。   即便是苏槿笙,眼角也带上了一点愉悦。   苏桔见他们还不知道着急,更急了,“你们到底听到我说了什么了没有?”   “听到了。”苏槿时眉眼都笑弯了。   其实在这之前,心里还因为在林塘村论做豆腐的权限时对苏桔生出过一点不满,可眼下,那点不满已经没有了。   苏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认这样的一个理,认定什么样的事情能做不能做,根本不会管遇着这些事情的,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大姑母尽管放心地把南山豆腐经营下去。你别急,先听我说完。”   她安抚住急着要言语的苏桔,才不急不缓地分析,“大姑母为我们着想,不想占这个好处,可是就算大姑母不占,也会有别人来占。与其让别人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倒不如就让大姑母来。自己人占着敌人的重要位置……”   她抬眼看向四周,“你们说,对不对?”   苏槿瑜第一个反应过来,“我知道我知道,这叫兵不厌诈!”   苏槿时会心一笑。   长弟自从爱上看兵书以后,只要能往兵法上扯的,都不会含糊。   “若不是他们觉得大姑母做得好,真有与我们一比的资格,也不会特意寻了去。大姑母靠实力稳立不倒二十余年,靠本事赚钱,有何不可?不过,这只是我的提议。大姑母若是不愿,我不强求。”   苏桔听得头晕,茫然地看向苏轩,“老三,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人家要用我来害你们,还叫我来做害你们的事?这样能帮你们?”   苏轩默了默,主担负起了向苏桔解释之责。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桔的神色总算是放松了下来,“我懂了。这样做的话,能帮你。你们也愿意让我们帮你们。”   她神色复杂,深吸一口气问:“你还收学生吗?让我家冬子跟着你识几个字。他笨得紧,我也不指望他考什么功名,只希望他懂点理,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知道是非,不要像我一样贪着小便宜就上当受骗就好。也就是这一回侄女有福气,恰巧发现了,若是没发现,等真的闹得难看了,那肠子都悔青也没用!”   她说得质朴,忐忑地看向苏轩,又看了看苏槿时。   若是早些年,她必不会对三弟这么客气,可年前那场闹剧,她也在,明白了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们对这个从不同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弟弟做过些什么,再也无法如曾经那般毫无隔阂地向这个弟弟提什么要求,便是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也还要担心对方愿不愿意见自己……   苏槿时瞧着这样的苏桔,心情格外复杂。   苏轩的四个哥哥姐姐都是李氏所生,苏桔与那三个相比,如同怪胎……   苏槿时悄悄带着弟弟妹妹们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多年未曾沟通过的姐弟。   院门被人轻轻地敲响,这样力度,若不是她恰好走到了门边,必然听到敲门声。   打开院门,并未见着人。却在短暂的呼吸后,听到了细弱颤抖的声音,“阿姊……救命……”   听到人叫“阿姊”,苏槿时下意识的就以为是自己人受了欺负,循着声音看去,才在门边会看到一个半躺在地上的人影,也不知敲了多久的门,整个人都被深秋的风冻得瑟瑟发抖。   举下院里的灯笼靠近,看清对方的面容,讶异,“莹莹?!”   一碗热豆浆,一件厚外衣,终于让小姑娘止了抖。   苏槿时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的衣裳尚好,只是有些乱,头发凌乱,面上和露出的手臂上露着新鲜的鞭条伤。   已经入了深秋,苏晓莹脚上却还穿着夏鞋,那双鞋鞋底已脱线,左脚鞋面大脚指的位置有个大洞,足够让人看到里面害羞缩紧的大脚趾。   苏槿时取了一双鞋和一瓶药酒给她,她却抓住了苏槿时的手不放,“阿姊,求求你,救救我娘……”   苏槿时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默然无语。   苏晓莹眼里的希望逐渐黯了下去,几近哀求,“你们不救她,她会被打死的!”   苏槿时红~唇轻动,“为什么舍近求远?”   她看入苏晓莹茫然的眼中,“从林塘村到这里,路程遥远,你走路过来,要半天,为何不向你大伯四叔三姑或是祖母求救?再不济还有村长。等到现在,我便是去了也不过是给她再上一回药,谈何救命?”   苏晓莹被她问得哑然,看向苏槿时,双眼黯淡无光。   苏槿时想不明白苏晓莹的做法,但眼前的苏晓莹与一年前的自己一般大,这种茫然而又绝望的神色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好声劝慰,“本是你的家事,我不该多说。可你既然找到了我,我便给你提个建议。”   她捧着苏晓莹的脸,看到了她眼里重新生出的点点希望,在给建议之前,忍不住安慰她,“至少,你还有母亲,还没有到最糟的时候,对不对?”   苏晓莹认同地眨了眨眼,“你很厉害,我爹现在听到你的名字都会觉得害怕。你能不能让我爹不要再打我娘?”   “不能。”苏槿时微微一笑,将药酒在她的伤处揉开,“我帮不了你母亲,谁都帮不了她。手脚都长在你爹身上,他要做什么,不受我控制。我能阻你爹一次,不能次次阻。”   “真正能帮你娘的,只有她自己。她要真正地获救,只有她自己站起来这一条途径。若是她真的决定要站起来了,你可以让她来寻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思量着,以大夏的法制,和离不容易,却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苏晓莹只当苏槿时答应在紧要的时候帮她,不会完全不管她,心里高兴起来,回到家都时带着笑的。   马氏心里担忧着女儿,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在苏茂脾气发完之后就出去了,看来还是不放心女儿的。思及此,干涸的心湖里又生出点点湿意来。   苏晓莹回到家中,习以为常地收拾残局,把马氏扶上~床。   再三确认苏茂不在家中了,便把从苏槿时那里得来的伤药给马氏用了,也把苏槿时的话原原本本地和她说了一遍。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着希望,“娘,等你站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找阿姊吧。你看,爹都怕阿姊。在阿姊那里,他一定不敢去打我们的!”   “嘘!”马氏害怕地看向屋外,确定苏茂没有回来,才压低了声音道,“可不要叫你爹听到这样的话。在你爹面前,提也不要提他们。不然,有我们娘俩受的。”   苏晓莹:“……”   她眼里的光亮很快就暗了下去,别过脸,赌气道:“他不是我爹!”   “你胡说什么?他不过就是脾气差了些,怎么会不是你爹?你想想他平日里对你的好,不是亲爹,他怎么会这么对你?”   马氏苦口婆心,苏晓莹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想着自己在别人家看到了别人家爹娘与儿女的相处。   她很想问:“如果是亲生的,为什么我的日子还比不上翁婆婆的猫?”   到底没有再开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   南山豆腐坊的豆腐与秦记的豆腐不同,但是价格比秦记的豆腐便宜了一半,自是吸引去了不少顾客。   李梦忧心忡忡,几次和苏槿时提了这件事,直到苏槿时笑着劝她不必把所有的东西都一人占了,她才意识到苏槿时有意让对家成长。   虽然不知道阿姊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如今信阿姊胜过信自己。   宋掌柜与陈夫人远远地看着相对两间铺子的人气,确定南山豆腐店的人气略高半筹,满意地离开。   宋掌柜提议,“听说有贵人要爱昭县的豆腐,我们何不借机把南山豆腐的名气打出去?”   陈夫人瞅他一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只是那贵人是真贵人派来的,要的,是去年吃过的那个味道。你就不怕犯罪杀头?”   宋掌柜阴阴地笑了,“那就要看陈夫人您的诚意了。若您真想让秦记永远消失,我自有法子。只看夫人会不会惦记着他们瞧不上的那点情义,心软了。” 第78章   秦记走上正轨后,苏槿时去铺子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把秦记的做豆腐技巧教给苏槿瑜之后,便只在点卤的时候去把把关,或是在试出了新的配方之后过去添货。   苏槿瑜和李梦平日里守在店铺里,处理日常的事情不在话下。   只有在秦记有事需要拿主意或者缺货严重的时候,李梦或是苏槿瑜才会在大白日里回来寻她。   南山豆腐与秦记的豆腐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子,对着的也不是同一群客人,看起来争得激烈,其实对秦记的售卖几乎没有影响,更勿说秦记里除了最原始的各种板豆腐之外还有女儿香酒,及腐竹、豆棍、千张、豆酱、霉豆腐……   以及苏槿时时不时弄出的新式样,还有正在尝试酿制未见成品的酱料……   此时,她正试出一种卤汁豆腐干,听得苏槿瑜叫她的声音,只当他是急着回来看成果,笑着对如小尾巴一般粘在自己身边的苏槿笙道:“瞧瞧,你大兄在铺子里就闻着味儿了。”   苏槿笙唇角稍稍向上扬了扬,黑亮的眼里露出一点愉悦来。   苏槿时怜爱地揉了揉他的头,心知这已经是他现在能给出的最好的反应了,不再故意逗他说话,转身对苏槿瑜道:“你回来早了,这会儿,卤汁豆腐干还没成菜呢。倒是可以先瞧瞧这种豆腐干的色泽。”   “阿姊!”   苏槿时听出苏槿瑜语气里的不对,抬眼看向他,秀眉微微一蹙,便往门外走。   苏槿瑜连忙拦住她,“阿姊,你不能去。”   苏槿时止步看他。   知道他的憨性子,便也不催促,等他缓过气了,见他还犹犹豫豫地迟迟不说,蹙眉问他,“怎么回事?”   苏槿瑜呆呆地眨了眨眼,懊恼地拍了拍头,“噢,是这样的。我是来告诉你,最近都不要去店铺的。我也不去了。二妞和大壮都在店里看着,要是有什么事就会回来通知我们。”   苏槿时听出他话里的不安和畏惧,抬手想要揉他的头安抚他,意识到他已经与自己齐高,不再适合被揉头,便轻拍了拍他的肩,“都和阿姊一般高了,怎的还有让你觉得害怕的人?”   半是打趣地问他,“臊不臊?”   苏槿瑜皮厚,脸皮却薄,立即红了脸,没守住事,“阿姊……西勇侯世子来了。”   苏槿时面上的笑意凝了一瞬,将脸色突然变白的苏槿笙揽入怀中,无所谓地道:“大夏疆土辽阔,他又镇守青州府,来到昭县有什么可稀奇的?”   这话既是对两个弟弟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四月从青州府离开的时候,听那车夫说了一路的西勇侯世子和二将军的事。   当时听到窦原的名字,还觉得心里意难平,现在,她已经能平淡地看待了。即便来到昭县的是窦原,她也只会略感吃惊,更何况来的只是窦原的哥哥窦荣。   “不……不是……”苏槿瑜唇舌磕绊了一下,“他不只是来昭县了,还来我们铺子里了。他要见你。”   苏槿时眨了眨眼,似是没听明白他话里的内容,呆滞的模样,与不久前的苏槿瑜如出一辙。   “你说什么?说清楚些。”   苏槿瑜本不想把这件事情说给苏槿时听的,只想让阿姊好好地待在家里,他来为阿姊遮风挡雨。可他又怕自己被窦荣认出来坏了事,便赶了回来。   既然回来了,还是再提醒提醒阿姊不要出门的好。   没想到几句话的工夫,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出来,都没什么可瞒了。   心里略感挫败,抱着头坐到豆腐架边,“他到我们店里来了,我才知道他已经在店外晃悠几天了,许是因着没见着你去,所以才直接进店来问你。”   苏槿时心里也乱了一瞬,看到怀里紧张地抓皱了她的衣袖的人儿,马上冷静下来。   家里谁都能失了分寸,她不能。   略一思量,便疑惑了起来,“他当真说要见我?可有说见我做什么?”   苏槿瑜摇了摇头,学着窦荣的腔调,“你们秦记的东家可在?我找她。”   “我当时以为他是来谈生意的,李梦在后头盘账,我便出去,见到是他,我就呆住了。我还什么都没说,被他看了一眼,就好像有什么压着我的喉咙一样,吓得我一个字都不敢说了。你猜猜他说了句啥?”   苏槿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大兄,等得焦急,伸手去拽他。   苏槿瑜连忙安抚,“别急别急,我这就要说了。”   “他说,你不是这家的东家。让她出来。”   “阿姊,笙儿,你们说,他这分明就是早就知道秦记的东家是谁,来找阿姊的!阿姊一定不能见他!”   苏槿笙老气横秋地吐出一口气,不满地横了苏槿瑜一眼,别过脸去不想再看他。   大兄读了一年的兵书,别人还没诈他呢,就自己先乱了阵法,似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家藏着故事似的……   苏槿时瞧着这一脸不想认哥的小模样,笑了起来。   倒是苏槿瑜茫然不知,“怎么了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吗?你们知道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亏他先前还觉得这是大风雨,要为阿姊遮挡!敢情他们都不把这当一回事啊!   不行,他不服……   又不得不服……   如小兽炸毛了片刻,便偃旗息鼓,“你们到底在笑什么?谁和我解释一下啊?”   苏槿时推了推怀里的人,“笙儿,你来解释?”   苏槿笙垂下眸子不说话,抓着苏槿时的衣袖撒娇地摇晃着,与苏槿言撒娇时一个样。   苏槿时无奈地收回衣袖,“也不知你们两个谁和谁学的。真是……”   她宠溺地叹了一声,并不真的计较这个,揉着苏槿笙的头,对虎子道:“你想,他若是来找我的,为何认不出你?他也从来没说过要找苏槿时,只是找秦记的东家。说你不是,是因为你穿着粗使的衣裳,叫人瞧着不像。回头你换一身行头再去,保管他会收回之前的话。”   苏槿瑜连连摇头,“不去不去!”   苏槿时打趣他,“怕什么?西勇侯家二公子才与我们相熟,世子不过多年前与我们远远打过一个照面罢了。我们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更记不得我们了。这几年,我们都是一年一个模样呢。”   苏槿瑜撇撇嘴,瓮声瓮气地道:“我不去。”   “那便不去吧。”苏槿时半是分析半是安慰,“我知道你崇拜他,他是守卫大夏的英雄,是天地间最为正直无畏的人。你心里想着如果他当时在的话,西勇侯府不会退亲,母亲不会受刺激,那个孩子不会没有出世的机会。”   “弟弟!”   苏槿笙突然发声,对“那个孩子”这样疏离的指代有些不满。   他知道的,那就是个弟弟!   自被赵俗那里回来之后,苏槿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苏槿时高兴地揽了揽他的肩,“好,是弟弟。”   连带着沉肃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起来,“虎子,你或许会觉得,他回来之后,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会觉得西勇侯府做得不对,想要挽回些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他是驻边大将之外,便是西勇侯的世子,他要维护西勇侯府的名望和地位,自然不会去否定既成的事实。你若是让他知道你心里的愤恨和委屈,只会让他想要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你一些补偿,然后……轻视你。”   最后三个字说得平稳,却如重锤一般敲在苏槿瑜的心里。   后者猛然抬头,拔高了音量,“不行!”   一想到会窦荣会对他露出和林梅梅看他时一样的眼神,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眼白上都现出一点红丝来,“阿姊,我该怎么办?”   苏槿时放柔了语调,声音便如轻风般软和,一字一句吹进他的心里,“从西勇侯府的角度来说,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我们不该用我们自以为存在的情分去约束他们,否则,只有失望和难过。帮助我们的,是恩情,我们要记住;不帮我们的,我们也不该介怀。说到底,这件事,是我们错在先。”   若不是他们的父亲犯了重罪,被罢官抄家,又如何会有后面发生的事?   “你想想,当初即便他们不来退婚,母亲也是要与他们划清界线,不连累他们的。这是我们母亲的善良和情义。”   一片银杏叶飞落到她手中,黄灿灿的,与即将落山的太阳相仿。   她缓缓笑了。   一口气说这么说,与其说是说给两个弟弟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年前,她体会不了母亲的这种善良和情义,觉得怨恨憋屈,那是因为她的心里,已经被愤恨、失望、难过、苦闷等等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情绪填满了。   她想,若是那个时候没有几个弟弟妹妹牵绊,她怕是真会拖着父亲随母亲而去。   所幸她当时止了念头,后来收下了苏宝留下的花环,再后来遇到了翁婆婆,叶娘和林满仓,陈紫娴,商陆……   还有远远牵挂着她的兰阳县主,一直陪伴的苏槿言……   是了,一颗心只有那么大,装多了让自己欢喜的人和事,便把让自己难过愤恨的给挤了出去。   细细思量,意外地发现在自己每每要崩溃的时候,都是苏槿言把自己拉了回来。   他在母亲灵前让她知道,她不是最惨的。   他在她出手砍下恶犬头颅之后,去做了她想做而不适合去做的事。   他在雷雨夜时让她忘了慌惧得以好眠。   他因着她的一句话,每一年的那一天都去打麂子;同样因着她一句话,猎回了白狐。   ……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所做的让她觉得高兴的事竟屈指难数!   她一整晚都带着似覆了一层光的笑容。   苏槿言生头生警,打听是谁做了让她这么高兴的事。   没有人说知道,一下午都和她在一起的苏槿笙又是个哄不出半个字的闷葫芦……   他对苏槿笙又哄又诱,总算得到了一点消息——苏槿笙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在发呆生愣的苏槿瑜。   苏槿言问苏槿瑜,奈何这只呆虎自己还呆着呢,说不到重点。   苏槿言:“……”   揉着拳头,以检查他的武艺有没有进步之名,把他拉到院子里揍成软脚虎,才从他零零碎碎的话里得到了西勇侯世子出没的消息。   苏槿言心中警铃大作!但虎子已经被他揍得只能吐着舌头哈哈喘气,再问不出什么来了……   只好铤而走险,跳到苏槿时面前拦住她,“谁让你这么高兴?”   苏槿时满心欢喜,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酸溜溜,如同他只有五岁身形时那般捧住他的脸,轻轻拂去趁乱遮住他眉眼的银杏叶,“自然是你。豆豆,你知道,我最感激我娘什么吗?”   “???”   “感谢她把你带回来,坚持把你留下来!”   “!!!”   “幸好有你!”   她每说一句,苏槿言的心就猛震一下,嘴角便扬得高一分,之前有多醋,此时眼里就嵌了多少星辰。 第79章   苏槿言感觉很不真实,傻傻笑着把苏宅逛了一大圈,又去秦记转了转,在铺门口坐到打烊,没有见到一个疑似窦荣的人,疑憾地回去。   睁着眼睛睡到半夜,还是觉得不真实。那个恨不得在河里把他搓掉几层皮的凶丫头,真的会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吗?   整个苏宅都入了眠。   家中没有买下人,平时让大壮收留的人过来帮工,给些工钱,夜里便让他们回去歇着了。   苏槿言没有任何阻碍地到了苏槿时屋里,借着月色,他似乎能看到苏槿时即便睡着也不曾消失的笑容。   如今倒是不敢如去年县试的时候那般无所顾忌地往她床上挤,坐到床边的脚踏上,小心地握着她露在背外的手掌,细细看着她的神色,等了一会儿,发现她的呼吸依旧平稳,这才放心地把脸贴到她的掌心。   这个时候,他才觉得真实。   不经回想起当初与母亲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给了他当时的他见过的最明媚的笑容,那女孩的家人帮他和他的母亲逃过了一次追杀。   他的母亲说,知恩要图报。   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作为报答的,只有那一对匕首——其中一把是自己不能离身的,另一把给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在母亲催促他离开时,匆忙把雪星匕塞进了那个女孩手里,一字未言。   没走多久,他就后悔了。   他自信只要能看到一线生机,都会与母亲紧紧抓住,拿回自己应得的,自然就能好好地用余生报答那个女孩。   可这一线生机出现的机会实在渺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母亲说若是误了人家一生,是大过。   他倒不觉得自己会误了人家一生,不过要和人家说好等他的年岁。   大夏的女子开始议亲的年龄略较晋国大,八~九岁才开始议亲,他便要告诉她,不必那般早,若是等到十四五岁他还未来,再议亲也不迟。   在晋国,直到二十几岁才议亲的女子也比比皆是。怎么可能误了人家女子一生?   他不高兴听到母亲这样说,但还是决定折转回去交待几句,却见赠匕首之地空无一人,倒是有些杀手的尸体。是大夏人……   那个时候,他便信不过大夏的皇帝了。想要更换路线,不想再争取大夏皇帝的帮助,可他的母亲不答应。   被逼到悬崖上的时候,他看到离他最近的杀手身上的令牌,与不久前在赠匕之地看到的一模一样!   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个女孩被他连累死了,看到苏槿时手里的匕首,心里有过不知多少的猜测,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苏槿时看到匕首起了歹意……可他受了苏母的收留之恩,断不能恩将仇报……   处了些时日,瞧着苏槿时凶是凶了些,却不像是真的会取人性命的凶恶之徒,甚至还不自觉地因为她觉得心里发暖……   终于把自己心里的疑问问出来了,得到的却是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的答案。   他被他自己选的未来太子妃给嫌弃了!哦,不对,如今晋国易主,他已经不是准太子了。   乍然得知真相的时候,他跑去打了一~夜的麂子。   他明明是一个恶意很敏~感的人,却忘了,这世间伤人的,不仅仅是有攻击性的恶意,还有隐藏在温暖笑容下的嫌弃和轻视。   那之后,他没了对她的敌意和偏见,越发想要黏着她,想要从她的身上汲取温暖。   她说他的笑好看,在他看来,她的笑才似蛊似毒,让他离不了戒不断,便是被迫离开了,也总想在着要回来。   他想让她高兴,想看到她笑,想看到她温柔的模样,仿佛笼着一层光,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并不是那么糟糕。   他知道她心里只把他当成弟弟来对待,也借着她的纵容靠近她,可越靠近,便越害怕她在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和心意之后会愤怒地疏远他。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想要在她对自己也有些不同于姐姐对弟弟的感情了的时候,再让她知道自己的秘密……   她今夜会对他说那些话,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对他有点不一样了呢?   屋里是她的软香,眼里的热切只增不减,胸膛里的躁动缓缓消失,困意席卷……   苏槿时觉得自己被什么束住,挣脱不开。束着她的东西发烫,上面生着一群会跳舞的火。   片刻之后,她发现这火苗对她很友好,诡异地觉得这火苗也是有情绪有表情的,似乎在……又热情又瑟缩地讨好她?   一梦终醒,想到自己光怪陆离的梦,忍不住笑了出来,抬动自己的手腕,愣住。   左手一直露在外面,以往都是凉的,今日却是热的,手腕处略红,和梦里瞧火苗跳完舞后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苏槿时:“!!!”   不等她细想,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苏槿时坐起身,扬声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是匆匆赶来的冬子,“伊伊阿姊,出人命了!”   冬子是苏桔的第三个孩子,比苏槿时略小。因着他前头有两个亲姊,为免混了称呼,便在“阿姊”前面加上了“伊伊”两字。   苏槿言还未走远,看到冬子的便留在了附近,听到他的话,直接从拐角处转了出来,好似是跟在他身后过来的一般,“说清楚,出了什么人命?!”   苏槿时掀开被子便欲开门,听到苏槿言的声音,便放下心来让他问明情况,自己先寻了合适的衣裳穿上。   冬子如今每日都跟在苏轩的学堂里读书,自是识得苏槿言的,也知苏家那几个弟弟妹妹,最听苏槿时的话,其实是苏槿言,最后才是苏轩。   没有迟疑,“有个人带了死人过来,她家夫郎是吃了秦记的豆腐死了的。秦记已经被人围住了,虎子哥梦儿姐,还有秦记里所有的人都脱不了身。我娘看着情况不对,让我早些来上学,叫你快些过去。”   在他说情况的时候,苏槿时已经换好了衣服开门走了出来,抬手把一半的头发挽成髻,用木簪固定住。   “你来这里的时候,可曾被什么人盯着?”   冬子摇头,“我娘说了,我只管去学堂,到了学堂,再悄悄地来找三舅或者你或者言弟弟。我没见着他们,就跑你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疑惑地看向会苏槿言。   明明路上没瞧见的,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苏槿言轻咳一声,“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回学堂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论谁问你,包括先生问,也什么都不要说。”   他的语气不重,却带着肃然。   冬子不敢多问多想,“诶”了一声,便按他说的做。   苏槿时往外走,苏槿言紧步跟上,“我与你一同。”   苏槿时微微垂眸,没有答应,苏槿言又道:“先生今日要讲的东西,我都会了。”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苏槿时少不得要想是不是骗她的,但从苏槿言嘴里说出来,她半点怀疑也没有,放心地答应下来,“把还未试用的卤汁豆腐也带上。”   不消她多说,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冬子上学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若是他们的住处周围有人盯着,直接去秦记便会叫人生疑。他们可以先去别处晃悠一阵再过去假装意外发现,可情况不允许。直接送新货过去,到是不容易叫人生疑。   只是这份卤汁豆腐还没试用,送过去也就意味着未知。   苏槿言正准备伸手去提豆腐框,被苏槿时按住手,抬首看入她深黑平静的眼眸,听得她道:“我知道你有法子打探到我想要的消息……”   ……   苏槿瑜面对不知多少人的围攻,谩骂,看到前几天还在自家店里买东西的人听人看到尸体便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想到当初那些人往家中来抢东西时的情景……   他以为到了昭县便不会再面对当初在林塘村时遇到的事情,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这些人,比林塘村里的人更难对付。这件事,也比林塘村里遇到的任何一件都难。   因为……   出人命了。   即便他坚信这件事与秦记无关,也无法改变秦记已然受到的影响。   他拉长了脸,想要动手,被李梦拦了下来。   林塘村里的人去抢东西,他不敢动手护卫。如今他敢了,却又动不得手。   那些人明显是针对着秦记来的,不能再落人口舌了。   想要派人去请阿姊来也不派不出去。   仓皇四顾,看到了在人群中的静静看着他们的窦荣,目光平静又有些失望。他更加觉得无地自容又不安了。   他不想让人窦荣觉得他无能又懦弱……   抬起头来,看向被大壮等人拦住的谩骂人群,“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拔高了音量,提起气势,洪亮的声音把大家震住,大家略安静了一瞬。   梨花带雨的妇人回过神来,“心肠都被狗吃了的黑心人啊。我家夫郎吃他们家的豆腐都没了性命,他们竟然问我想要怎么样?!”   苏槿瑜:“……”   妇人抬眼,凶狠地瞪向苏槿瑜,声音凄厉,“我想让我夫郎活着,你能做到吗?!”   苏槿瑜心头一颤,纵是读了满腹兵书,也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   “不能。”   人群后传出冷淡而清亮的声音,苏槿瑜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向后看去,那人似乎永远都是这么镇定自若,哪怕到了这里,也是矜贵不凡,成竹在胸的。仿佛总是较人高了一等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服。   苏槿瑜动了动唇,轻喃了一声,“阿姊……” 第80章   苏槿时给了苏槿瑜等人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神色,看到还未给她让出道的人群,挑了挑眉,“既然你们来到这里,必然是要找秦记要个说法的。他们都给不了你们任何的说法,只有我能给。怎么?不想让我进去?”   她的语气陡然变冷,“让开!”   妇人惊得哭音颤了几颤,看着女子从众人让开的通道里走过来,简单素色到似乎是在着孝的衣裙,发也只是随意挽着,步摇是最简单素净的款式。   可那俏丽温和的面容身姿,散发着自信与骄傲,让她生出自惭形秽之感来。   妇人看着苏槿时走向自己,听得她的平淡地开口,“谁也不能让身死的人复活,但我能让你明白,他的死和秦记豆腐没有关联。你对我们的纠缠,只是给了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的机会。”   她的目光往周围将要开口的人身上扫过,“你们也先不要急着开口帮腔。若是觉得我说的做得不对,可以一个一个地提出问题,谁要是在我和她谈话的时候故意打断,带歪思绪。”   她看向妇人,对她认真地道:“那个,必然是和你夫郎之死有关的真凶了。”   这话一说出来,原本想要开口的人都止了音。   谁愿意帮人说句话平惹一身臊呢?   当然,若是说话的不是这么一个周身裹着让人信任光芒的人,定会是另外一个场景。   “你就是秦记的东家,秦娘子?”   苏槿时抬眼看过去,立时认出他是窦荣。   窦荣如今年近二十,比她大上许多。因着会苏槿瑜缘故,她曾远远见过一回,而这几年,他的变化不大,只较几年前棱角更分明些,目光更深远一些。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分析这件事情与他有关的可能性。   窦荣收到她的视线,便认定自己没有猜错了,眼里七分诧异两分疑惑一分赞赏,“敢问秦娘子,要如何查出真正的凶手?”   苏槿时顿了顿,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报官。人命案,哪里有私下处理的道理?我相信,大夏君圣官清,自会禀公办案,查出凶手,还我秦记一个清白。”   “君圣官清……”窦荣轻语了一句,眼里的疑惑褪~去大半,不明意味地轻笑一声,对身侧的人说,“去报官,让知县大人速派人来处理。”   “等知县大人来,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不如先让我来查一查他的死因?”青涩却傲气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苏槿时看着自信地从人群中行出的妹妹,目光微亮,与她身后的翁婆婆对视一眼,眉眼含笑,语气柔和,“你有什么法子查出他的死因?”   霜霜绷着笑,刚欲接话,听到不认同的声音,“你才多大,当真知道如何验尸?这是仵作才能做的事?”   仵作可是下九流的行业,但凡家中有些底蕴的,都不会选择去做这个行业。这个小丫头衣着中等,家世并不是底层,怎么会学当仵作?   窦荣探究的目光在她与苏槿时的面上转来转去,刚散去的疑惑又生出些许。   霜霜不满地歪着头看过去,见这个陌生人长得还不赖,压着脾气道:“你不要瞧不起人,行医望闻问切。验尸也不过如是。婆婆说过,验尸与看病同理。不同的是一个对死人,一个对活人。都以为活人才能用问,却不知死人说的才是大实话。我自小学医,若是连验尸都不会,便太给婆婆丢脸了!”   原来是自小跟着自家婆婆学医的姑娘。难怪如此……   窦荣不再阻止,眼中的疑惑也彻底散开。   倒是妇人回过神来,拦住霜霜,“我夫郎的身体,怎么能随便交给一个孩子羞辱?”   苏槿时眼睛眯了眯,凌厉的视线从妇人身边几人扫过。   “你觉得为你夫郎查明死因是对他的羞辱?”   “那也不能交给一个孩子!”妇人一噎,理直气壮地横在被白布盖着的人面前,“她才多大?如何会这些?”   霜霜眉头倒竖,“你嫌我年龄小?那便让我婆婆来!”   妇人看到被霜霜拉出来的人的模样,差点被吓晕过去,想不出拒绝的话来。   翁婆婆嫌弃地扫了他们一眼,“这点事情也要婆婆出马,我是白教了你了。”   到底是朝地上躺着的人走了过去,一面走一面念叨,“吃了东西之后身亡,剖开肚子,看一看脏腑里的东西便知。也是,老婆子的手要方便得多。”   “啊,你别倒。免得老婆子要多检查一个人。”   “唉,年龄大了,不乐意做那些污糟之事了……”   翁婆婆的嗓音比她的面容更具杀伤力,让人害怕得想要远离。   看到翁婆婆露出的如同兽爪一般的手,妇人脸色再次想晕,但害怕自己晕了之后也被人剖开肚子看脏腑。   匆忙看向四周,绝望地发现大多数人被翁婆婆的模样吓住了,少部分期待地等着结果,没有一个人有要帮她的意思。   看到小丫头走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不如让我先来?我不爱那些血腥脏污。不必剖开肚皮查看。若是我查不出来,再让我婆婆出手。如何?”   两相比较,给一个形如的鬼兽的人剖肚不如给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检查,妇人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苏槿时见妇人全然没有心虚神色,心中疑惑,低声问李梦,“你可曾见他们来店里买过豆腐?”   李梦摇头,“妇人不曾见过,她家夫郎倒是来过两回,不过只买了一回。”   苏槿时颔首。   不过说话的片刻,霜霜已经凑在死者嘴边,细细分辨,“他可是饮了酒?”   “是。”妇人反应过来,“可那酒是他每日都会喝的!不可能有问题!”   霜霜瞥她一眼,没说话。   虎子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这么肯定那酒没问题?我还说我们家的豆腐天天卖,这么多人天天吃,都没问题!”   他又气又急又心塞。   窦荣还在那里看着呢,他的姐姐和妹妹都那么能耐,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着实憋闷。   妇人被他问得一噎,随后瞪回来,“因为那是我自己酿的酒!我还能害了我家夫郎不成?”   虎子:“……”   她怎么一点不怕他?!   霜霜道:“你不想害,并不代表不会害。”   李梦接话道:“就是!你不想害,我们秦记是要做长久生意的,自然更不想害!”   苏槿时看一眼被怼得哑然几乎要哭出来的妇人,问霜霜,“是发现了什么?”   霜霜从尸身的颈间抽出微微变暗的银针,“确实死于食物中毒,但不是光因为吃豆腐的缘故。”   她转脸看向妇人,“吃了麻籽豆腐再喝酒,那是要人性命的。”   她不安地看向苏槿时,看到后者的神色后,底气足了起来,“秦记没有麻籽豆腐。”   妇人愣了一下,随后怒指着霜霜,“我看你就是故意来帮秦记的!污赖我谋杀亲夫!秦记是卖豆腐的,怎么可能没有麻籽豆腐?!”   苏槿时神色不变,非常肯定地告诉她,“麻籽无毒,健胃,但麻籽壳有毒。用麻籽做豆腐,自然会夹杂着一切麻籽壳,人若吃了,会头晕,嘴麻。若是混了酒吃,有送命的危险,因此,我们秦记没做过这种豆腐,也从没打算卖这种豆腐。”   苏槿时看大家,“这种豆腐非常好认,色泽灰中带黄,切开可见如蜂窝一般的洞,看起来又有些像糊糊。相信来秦记买过豆腐的,都知道,秦记是没有这种豆腐的。”   大家回想……   “秦记的豆腐大多都是白得和雪一样,也有些黄黄的,但还真没见过灰色的。”   “我是没见过灰色的,可是秦记的豆腐也不是都摆出来的,谁知道到底有没有?”   “这小丫头是谁家的孩子,他说的话能信吗?”   “我觉得小丫头和秦娘子长得有点像……”   苏槿时也没想靠这一下就能把事情都解决了,启唇打断了他们的议论,“只要去看看他们先前吃的的是不是麻籽豆腐便能确定与我们秦记无关。不过,取证这样的事,还是等衙门里的人来了再由他们出面的好。免得我们平白被添了一个污人清白的名声。”   妇人脸色煞白,“我家夫郎把那些豆腐都吃了个干净,我只知道那豆腐是从你们秦记买来的!你们别因为这样就能撇清干系!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霜霜气结,“你这是耍赖!”   妇人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豆腐,更没听说过什么麻籽豆腐。你们……你们就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苏槿时见她想要耍赖,冷了眉眼,“你当真认定这件事和秦记有关?我提醒你,你每在这里多闹一刻,真正害了你夫郎性命的人便多了一刻出逃的机会。”   妇人咬牙,“秦记东家红口白牙的要赖皮了!欺负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得留证据,欺负我家夫郎爱,吃秦记的豆腐,都吃了个干净。这都出了人命了,还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夫郎啊,你天天吃人家的豆腐,可是你看看啊,人家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啊……”   苏槿时眼角抽了抽,心中翻涌着暴躁,带笑的面容上,眸光越来越冷。   翁婆婆不耐地道:“嚎什么?想要证据,还不简单?把死人肚子剖了,打开脏腑看一看,里面装了什么一清二楚,尤其是刚吃下去就死了的,还能看到原样!你让开,老婆子来!”   妇人的哭声被她倒吸了回去,害怕得扑在夫郎的尸身上,不让翁婆婆碰她的夫郎,也不敢再哭了。   秦记门外一片死寂。   知县大人也在这个时候带着人匆匆赶到…… 第81章   知县朝窦荣那里看了一眼,见对方不愿意显露身份,识趣地没有挑破。   上峰在这里,他想好好地表现一番,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是以简单地问明了情况之后,便让仵作去查验死者的死因,自己则严肃地询问了妇人和苏槿时一些问题。   他与苏槿时问的所差无几,只是详细了许多。   妇人一一答,但明显已经不耐烦了,在答了第十个问题之后,终是质疑出声,“大人问我这么多,莫不是与秦记串通一气,也想要污小妇人谋杀亲夫?”   知县大人如何能在此时忍受被质疑?!   恼问她:“妇人扰乱问案,心虚可疑。前几日本官才审过一桩谋杀亲夫一案,怀疑你与那妇人一般谋杀亲夫有何不可?”   这妇人又气又惧,连连告饶。但知县无心与她周旋,马上又更细致地询问起来。   忽地被一声响动打断,两人听到苏槿时冷冷的命令,“抓住他们!”   不过转眼,苏槿瑜冲进人群,把被豆腐箱砸中的人提溜了出来。   神色间难掩高兴和得意。   下意识地看向窦荣的方向,见对方正眼看向自己了,越发高兴起来,觉得秦记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全然不好的了。   妇人的脸色就更难看了,立马向知县告状,“大人,你看他们!大人在这里的时候都敢随便出手伤人,根本就没把大人放在眼里!”   最后那一句话成功刺激到了知县大人,后者不善地呵问苏槿时:“你们好大的胆子!”   即便没有惊堂木相佐,长久升堂的威严也足够震慑平民百姓。   想当初一外放便是数年,回京述职之日一拖再拖。他早就想要借着旁的机会返京了,怎料去年大贵人来的时候叫陈家钻了空,独占了好,把消息瞒得严严实实,直到大贵人要走了,他才得到机会遥遥一送。可那时有陈家送女在先,他还有什么得大贵人的注意的?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新的机会,怎么频频被人挑事?   他悄悄瞧见贵人不太好的神色,心里沉了又沉,对苏槿时的脸色就更不好了。   妇人添一把火,“大人在的时候,他们都敢直接伤人,大人不在的时候,杀个人也没什么了。”   霜霜气得跺脚,“你这个人好没道理!都告诉你你家夫郎是麻籽豆腐和酒合吃才中的毒了,却非得把罪名推给秦记!”   苏槿时不动声色地挡到她面前,接住知县大人带着怒意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这个人自我从家中出来,便一直尾随,方才与另一个人窃窃私语了片刻,便想要逃离。我怕他们跑开让真正的凶手有了逃跑的机会,不得已而为之。”   她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让另一个人跑了。”   知县脸色越发难看,“你是在斥责本官衙门里的人没有出手抓人?”   “并无此意。”苏槿时微微蹙眉,对这个知县的公正起了疑。   窦荣瞥了知县一眼,“秦娘子不必着急,在下已经着人追去了。”   “就是,不必着急,本……”知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惊惶地看向窦荣在,转瞬间,对苏槿时的态度便有了微妙的变化,连忙改口,“本官自会派人去追。”   说着,让身边的人速速通知新上任的县尉全县抓人。   又瞪向妇人,“本官没问你话的时候就闭嘴!”   心里不禁怀疑起来。   这妇人夫郎就这么冷冰冰地躺在她身边,她竟然还有心思去挑秦记的不是,是不够伤心还是另有心机?   妇人不知自己在知县眼里已经成了被怀疑的对象,怨毒地瞟了苏槿时一眼,委屈地抹泪。   不待苏槿时想明白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人,那边仵作已经查出了结果,与霜霜所言一致。   妇人立时嚎着想要逃跑,被人按了回来。   知县去抽令签,才想起如今不在公堂之上,冷眼问妇人:“知晓结果之后,你马上便想要逃跑,还有什么可说的?”   “有!”妇人哀戚,“官商相护,倒霉的都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你们……”   她不客气地依次指向知县和苏槿时身后的霜霜,“你们都是一伙的!”   因着苏槿时挡着,在别人看来,她就是指着苏槿时的,“我和我夫郎感情甚好,靠着他养一家人,我为何要杀他?平日里我们都是省吃俭用,他虽馋,也是昨夜才买了一回秦记的豆腐回去吃,哪里想到会没了性命?如今他没了,我又要被你们污成杀人犯,我们的孩子如何是好?”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我可怜的孩子,还未出生……”   妇人看着突然抓住自己手腕的翁婆婆,吓得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是怕翁婆婆的模样的,却诡异地在后者身上看到了一点为母的温柔和希望。   翁婆婆瞅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还不足三个月,正是胎象不稳的时候,别哭了。”   哑着音又补了一句,“给你孩子积德吧。”   苏槿时朝知县大人福身,“请大人让我和她再说几句话。”   知县看了窦荣一眼,马上亲民地答应下来。   苏槿时道一声谢,走到越发哭得伤心的妇人面前,“你与你夫郎感情甚好,可曾听他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她指了指地上的倒开的豆腐筐,道:“我今日过来送新出的样板豆腐,出门便觉得不对,有人跟着我。我到了这里之后,便又见他与人交头接耳,那个人,在不久前才在你耳边说过话。”   “是谁让你一定要把所有的罪名强加在秦记头上的?你且好好回想,最近你夫郎是否有什么奇怪之处?昨日可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偏偏挑了昨日?他可曾意识到自己会死?”   她庆幸自己把卤汁豆腐提了出来。   因着那人不知她是不是因着知晓了秦记的麻烦特意赶来的,才一直跟着不敢轻举妄动,到了这里,自以为藏得好,更是以为没有被发现,大胆地直接与旁人交接。   也就是苏槿时看着鱼儿上钩了的时候,豆腐筐直接丢了出去。   这一筐不知是不是合格的豆腐毁得恰到好处。   苏槿时循循善诱,“你好好想清楚,秦记没有麻籽豆腐,所以他的死,必然与秦记无关。那只能是你。你的孩子还未出生,你希望他有一个杀了自己父亲的母亲,还是有一个为自己父亲抓到真凶的伟大母亲?为什么你会来秦记?是谁提醒了你来秦记,这个人就有可能是真正杀害你夫郎的人。”   “我们秦记的豆腐售卖出去都登记在册,只需一查,便能知道什么时候从秦记买了多少豆腐。做不得假。”   这还得归功于李梦对秦记的上心程度,为了让自己记账的本事更精纯,同时为了知道哪一种豆腐得哪一类人的喜好,不放过任何记录的机会。   李梦闻言马上接话,“他昨日申时末,来店里买了一块鸡蛋豆腐回去。”   妇人愣愣地眨着眼,反应了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谁劝我来秦记,谁就是杀害我夫郎的凶手?”   苏槿时注意到旁边被忽视的知县大人不满了,转身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道:“我不过是就此猜踱,不知知县大人觉得我猜的可对?”   温声软调听得人心里如拂过软风一般舒坦。   知县大人神在在地应声,“没错。这件事情明显是故意针对秦记的。你知道些什么,如实招来!”   他观察着窦荣的神色,见好看了些许,暗松了一口气。   这回总算没有猜错了!   妇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苏槿时又道:“这是大人给你的机会,帮着大人早些找到真正的凶手,便能证明你的清白。其实,即便你不说,也还有别的法子能证明的。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你不仅得不到任何好,还会因为诬陷秦记,聚众闹事而获罪。等到你的孩子长大成人,知道他的母亲只顾着闹事而让他真正的杀父仇人逍遥法外,当是何等失望?”   她微一顿,语气变得凌厉起来,“亦或者,你当真与杀害你家夫郎的凶手有些关联?”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   妇人连忙澄清,并仔细回想起这几日的情况来。   她的夫郎并不见什么异常,不过是比以往稍稍高兴些,归家得较早些,会劝慰她过不了多久,家里就会宽松了。   妇人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她夫郎才倒不久,便有人敲她家门,说是寻她夫郎,一见她夫郎,便说是吃了秦记豆腐的缘故,直言以后她没了夫郎,日子艰辛,必要秦记赔偿些才是。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那人甚是有主意,让她觉得心安。   此时明白过来……   她家夫郎想要让她过好日子,总是省吃俭用,根本不可能去秦记买豆腐,可他偏偏买了。   买了豆腐回来,也没有说要经她的手做一做,便悉数吃下了肚……   当时,他拉着她的手,说着他们的未来,仿佛马上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了。   那个时候,她虽然没有经手豆腐,却能分辨出他吃的豆腐确实是灰色的,不是秦记柜面上的淡黄色的鸡蛋豆腐……   听他说那些,心里欢喜得紧,把对豆腐的疑问给忘了去。   因着高兴,他才想要喝她酿的酒,还多喝了两杯……   妇人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看着被官差押过来的差点跑掉的人,扑了上去,“就是你!就是你说我夫郎是吃了秦记豆腐没的命。他哪里来的钱买的豆腐?” 第82章   昌禾没想到自己都已经跑了,还会被会堵了去路,生生抓了回来。   更没想到,原本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的女人会在短短的时间内指认自己。   被妇人尖利的指甲挠花了脸,疼得扯了扯嘴角,“大人,误会啊,我根本就不认得这个女人!”   知县冷哼,“不认得你,那为什么不指认别人,光指认你?!”   他又看了一眼周围,“季县尉呢?”   衙役道:“季县尉让我们先来,跟着与他接头的人去抓幕后的人了。”   他推了推昌禾,“你还不老实交待?等季县尉回来,不招也得招!”   昌禾垂头丧气,看到先一步被抓到的小伙伴,回想起当时自己被抓住,与自己接头的跑了,便什么都明白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人命与秦记的豆腐无关,知县便押了人去县衙里审问,几大板子下来,昌禾等人便受不住,全招了。   原来,对面的南山豆腐坊是祥名酒店的宋掌柜开的,宋掌柜不满秦记比南山豆腐坊的生意好,有意打压,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不过,他们只想让人中毒,并没想过会出人命。   发现闹出了人命,昌禾也被吓到了,一面给宋掌柜递消息,一面哄了妇人按计划去闹秦记。只要秦记没了,有人背锅,他便半点事也无。   妇人丧夫,悲痛之下,他说什么便信什么,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苏槿时过来,局面突然就脱离了轨道,他再怎么想拉也拉不回来了……   看到苏槿时发现了自己,他没命地跑,想要让宋掌柜救自己,哪里想到才把消息递出去,自己便被抓了?   当然,更没想到的是,宋掌柜对此事也只是抱着秦记能背锅的想法,被苏槿言拦住去路,看到对方手里拿出的证据便认了罪不再反抗。   南山豆腐坊虽没歇业,名声却坏了,生意一落千丈。   倒是秦记东家那一身正气不畏不惧,又亲和温柔润的形象深入人心,一时间,风头无两。   连带着用来砸人的卤汁豆腐的名儿也传了出去,大家都期待着新一批的卤汁豆腐。   霜霜高兴地围着自己的兄长阿姊翁婆婆转圈圈,到底还是有些不满,“为什么我说的话不如阿姊的话有效果?为什么他们不肯信我?”   苏槿时抱起她,明显感觉她沉了不少,复又放下,“沉了,也长大了,厉害了,他们不信,是他们不知霜霜有多厉害,可阿姊以你为荣。”   阿姊对她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填满了霜霜求认可的心,她越发高兴起来,绕着自家阿姊,学着翁婆婆养的猫儿那般发出高兴的叫声。   苏槿言亲手拧送了宋掌柜到县衙,便多在县衙里待了一待。做完笔录回来先灌了一盏茶水进肚。   苏槿时看他好似渴了一天似的,让店里的伙计给他再添了一盏茶,拿来一些糕点,“可是一天不曾吃喝了?后来不是有衙役去抓人,怎的最后还是你亲自出手了?”   苏槿言心想这还不是因为发现新上任的县尉是季仲他爹,他怕季仲那个伪君子长出贼胆,借着机会来与苏槿时说什么提亲不提亲的事?这半年,他可是一直盯着让季仲无法靠近她的!   “酒囊饭袋顶甚用?”   苏槿时听了笑道:“听你这意思,若不是你,人就要跑了?”   苏槿言骄傲地扬起下巴,若是身后有尾巴,一定把尾巴尖也翘得高高的!   商陆来时,见着其乐融融的场景,不忍破坏,直到天色渐晚,翁婆婆带着霜霜出去了,他才闷坐下来,“我本想趁机把祥名酒楼买下来,却不想被人抢了先机。可恨!”   苏槿时与苏槿言对视一眼,有些意外,“谁的消息这么快?”   商陆转眼看向四周,“先上杯茶,我慢慢和你说。”   苏槿言瞥他一眼,不满他连自己都想要支开,闲闲地道:“陈家。”   不过还是出去叫人给他泡茶去了。   苏槿时看商陆的神色,便知苏槿言猜得没错。   “我本以为这件事是陈家在背后主导,却没想到是宋掌柜。可若不是这件事,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细细想明白与他之间的恩怨之后,又觉得哭笑不得。不过是不愿意被他欺诈,便要遭受这样的报复?”   “但如果是陈家在他身后,这一切又似乎说得通了……”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宋掌柜会那么干脆利落地认罪。   后面的陈家,是他不敢咬出来的。   商陆放在桌上的手握了握拳,“商人重利,若是自私的商人,会把别人不与他合作也当成是断他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他父母,这仇不共戴天。”   很明显,宋掌柜就是这样的一个商人。   不过,让苏槿时最为不解的,是陈家的做法,“陈家就这么弃了他?”   商陆冷嘲了一声,“连亲女都能被当成物件的,舍弃一个无用的,并不奇怪。”   苏槿时垂垂眸,并不认同。   宋掌柜与陈家并不是从属关系,这种时候,没必要一味地护着陈家。   不过陈家与宋掌柜之间有些什么样约定并不是苏槿时会在意的,她只在意陈家如今的实力,还能一口气吞下多少人家的产业。   嗯……陈家的家业规模,是她想要超越的。   她行出屋外,见着霜霜和翁婆婆都等在屋外,有些诧异,“你们怎的还未回去?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脑中飞速回想着她们到来之后的举止神色,疑惑着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见霜霜一本正经地走到她面前,小大人一般无赖地问她:“阿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苏槿时更懵了。   看看商陆和苏槿言,见他们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只好反问霜霜,“忘了什么?”   霜霜叹气,看向翁婆婆,“婆婆,你看,阿姊对自己多粗心,连自己的十三岁生辰都忘了!真不怪我们去年忘记了……”   翁婆婆扫她一眼,纠正她,“是十四岁。”   翁婆婆是计虚岁的人,在她看来,到了今日,苏槿时就已经十四岁了,若是在京城,快要出嫁了。可如今……   苏槿时茫然地眨眨眼,过了好一会儿,偏头问苏槿言,“今天,是什么日子?”   苏槿言这会儿也才反应过来,说了日期转身便向外走。   苏槿时拉住他,“今日不许乱跑,和我回家去。”   苏槿言:“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前些日子的白狐狸便是了。怎么,今日还要惹急我?”她拉着苏槿言,不由分说地往外走,“别的礼物,哪里有一家人聚在一起来得紧要?”   “好吧。”苏槿言妥协下来,只要伊伊高兴,他也便高兴了。   一行人还未出店,便又得到了窦荣上门的消息。   这一回,苏槿时无处可躲,只得去见。   窦荣的目光在苏槿时身上凝了片刻,收回时对上苏槿时疑惑的目光,抱歉一笑,“秦娘子瞧着面善,窦某便多看了几眼,思来想去,除了相貌与年龄之外,姓名性情皆不相符,必是认错了人。”   苏槿时听说了很多关于窦荣的评断,亲眼见着,才觉得这位人人传颂的英雄全身都带着让人心暖的阳□□息,模样也是如同从受过阳光洗礼一般,双眼神光让人又敬又畏。   “世间相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多了去了。年头的时候,我还见着一个和亡国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几个弟弟妹妹险些认错了人。”   窦荣听着愉悦地笑了,“是窦某狭隘了,光凭一张画像就想寻人,当真如大海捞针!”   苏槿时笑笑,忍住没问。   窦荣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出明黄色的圣旨来,“本官来此,是传达圣上的旨意。秦记秦娘子接旨!”   苏槿时惊愕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跪地接旨。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捋清了今日这一出的前因后果。   不知宋掌柜从何处得知了皇家要选豆腐御~用的消息,想要把南山豆腐坊的豆腐送进去,必要毁了秦记的名声。利益的诱~惑足够大,才让他铤而走险。   宋掌柜能找到陈家,自然知道陈家的背景,事情败露,不把陈家牵扯进来,还把自己的家业送到陈家手里,以期得陈家相助,于死境之中得一条生路。   窦荣宣读完圣旨之后,还欲再说什么,突然传来一声急报。   一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到他耳边低语几句,窦荣顿时变了脸色,匆匆告别,连夜离开了昭县。   后来,苏槿时才听说,晋人又扰边了。   苏槿时与苏槿瑜都没有想到,与窦荣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不是在西勇侯府,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更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便成永别。   景仁十一年冬末,遂宁一战,夏军大败,两万西勇军几无生还,西勇侯世子战死,尸身被劫,而后其弟窦原率一万人反击,将晋军赶出青州,拒帝命,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屠扫晋地,直捣晋都,将窦荣尸身带回。   听说,遂宁知县不战而逃。窦原把遂宁知县抓了回来,在城门口挂成了肉干。   苏槿时一家收拾好行礼准备避战,听到晋军被打得节节败退的消息,复又停了下来,把东西都放了回去。   苏槿笙不解地看向她。   她揉了揉幼弟的一头软发,“那是他比父亲更亲的兄长。”   苏槿笙瞬间明白了。   正如苏槿时是他心里比父亲更亲的阿姊一般,若是有人要了他阿姊的性命,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   青州的百姓不记得什么帝王,却记得守护他们的西勇侯世子窦荣。   这一个年节,家家户户默契地没有贴红,大街小巷都是默契白。   知县大人嚎得惊天动地,窦原没了,他的地不安稳,他的命里不安稳,升迁之路遥遥无期。   元月的最后一天,一人一棺停在秦记门外,高大英武的人背着一身的肃杀与烟尘缓缓走进秦记大门,每一步,都踩得人心头一紧。   苏槿时正在铺子里,隔帘看到了他。   整整两年不见,这个人的模样比以前更冷漠了。   起初,她以为自己再见他时,会恨他怨他,后来,她以为自己放下,见他时不会再有任何情绪,可真的见到了他,他只觉得会心情格外复杂。   是了。   她家中遭难,怨不得他的。可他们不该落井下石。   偏偏到了如今,她一家的安稳,还是靠这个人守着。   第一次,她的心里不仅仅装着自己的这个家,也开始在思考国与家之间的关系。   她见他半垂着眉眼,只看着自己向前三尺之地,走到柜台前,用低沉的嗓音道:“每一样,都来一包。”   正欲转身进屋,听得他又道:“听说,你离开前停的最后一家店是这里,一定是爱极了这里的东西吧。” 第83章   苏槿时回屋取了帷帽戴上,往外走去。   苏槿言恹恹地伏在桌上,见她如此,诧异地跟上。看到外面的窦原,顿住了步子。   他是晋人,那站在柜台前的男人,在不久前,屠了不知多少晋国人。   窦原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视线从浮动的门帘上扫过,无视戴着帷帽的女子,看向最后架子上的酒坛,提醒沽酒的伙计,“酒,都要了。”   伙计正准备说这酒每日只卖一坛,被苏槿时开口截住,“给将军把酒都搬车上去。”   所谓的车,是拉着棺木的车。   不用想便知道那棺木里躺的是谁。   苏槿时瞧着窦原目光毫无焦距,空洞昨如同自己初初离京时那般,说不出报应不爽的话来,“粮草可够?药材可够?”   窦原的眼里逐渐有了神,探究地打量了一番苏槿时。   苏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只顾着要为青州安宁做点什么,一时间忘了这样的举止太过可疑,想要解释,又觉得这个时候解释更显心虚。   迟疑间,窦原狠辣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转了几个圈。   苏槿言握了握拳,从门帘后转出来,接住窦原的目光,对苏槿时道:“他们够不够自然有他们解决,你还是想一想怎么样让虎子能够高兴起来吧?”   苏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窦原的目□□势太强,若没有苏槿言过来帮她分担,便要绷不住了。   此时顺着他递过来的梯子,解释道:“虎子最敬窦将军,若能为窦将军做些什么,他定是高兴的。”   窦原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他知道她嘴里的窦将军不是自己,可比听到他们说敬自己还要欣慰。   苏槿言仿若没有看到一般,不满地问苏槿时,“那我呢?”我也不高兴!   苏槿时心里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可偏偏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让他高兴起来,敲了敲他的鼻头,无奈地道:“你想要如何都可以,只要你能高兴些。可是你需要的,我似乎都给不了你。不如一会儿,随我去看叶婶娘,看到刚出生的孩子,感受新生的希望,许能高兴起来?”   苏槿言拧紧的眉头散开。够了,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能让他开心的话了。   窦原这个时候也已经打量完了他们,开口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身份的?”   苏槿言没好气地道:“整个青州府的人都知道二将军带着将军的棺木独自上路,你自己穿着铠甲,拖着棺木,头上绑着白巾,不就是告诉别人你的身份吗?被人认出来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窦原从这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不满和敌意,自嘲地笑了起来。   自己一定疯了,看到这样的神色才觉得放心。   是了,他要带着兄长最后再看一看他兄长守护了一生的地方,别人眼里觉得不正常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又急速停下,面上神色比哭更难看,“遂宁知县逃跑时,带走了所有的军需,包括粮草和药材,兄长进城后,才知中计,两万大军被围在城中……”   “援军呢?你呢?”   窦原正准备再次大笑,倏然听到女子的问题,顿时哑了声。   目光深深地看了苏槿时片刻,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和一个陌生人说起这样的事情。转身问伙计,“都包好了?”   呆滞的伙计这才反应过来,“都送到车上了。”   窦原点点头,往怀里摸了摸,又摸了摸。   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钱早就填入了军饷。   苏槿时道:“不必了。这是送给大将军的。”   窦原动了动唇,终于从怀里摸出一块玉,“这个……”   “不要!”苏槿时的语气已经变得冷硬了起来,“你若是执意,便是污了大将军对青州百姓的好。你敢留下,我便丢了它!”   窦原诧异地睁大了眼,盯着帷帽许久,缓缓颔首,而后转身,“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他没说,苏槿时也没去细想。   在他走后,苏槿时便带着苏槿言从铺子里离开。   行到城门处,见着窦原拖着棺木出城,缅怀地看了一眼昭县,与城外的人马会合,继续回京的路。   这次回京,毫无疑问,他将得到封赏,连着本该属于兄长的封赏一起得到,连带着兄长的世子之位。可是他一点都不高兴……   苏槿时与苏槿言看着人马远去,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还是苏槿时先打开话题,“想回家看看吗?看看你家乡的土地?”   苏槿言诧异地睁大了眼,看向苏槿时,随后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扭过头,看向晋国的方向,“我在晋国的家人,或许在开战前就没了。”   苏槿时歪头看了他片刻,眸光明明灭灭,忽道:“若是晋国肃顺帝还在,必不会如此。肃顺帝喜爱和平,娶的是夏国的公主。”   苏槿言听得心里头一跳,差点就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苏槿时发现了,可见她说完之后便转过头去继续赶路,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自己藏得那么好,她不可能发现。   又生出些担心来,如今晋夏之间到了这种地步,她会对晋人生出敌意来吗?若是知道了自己的那个身份,会不会鄙视他一国准太子混丢了?   苏槿时才说完就觉得自己想了些不该想的事。晋国皇帝怎么样,谁当皇帝,和她这个夏国的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女儿香门外,再一次看到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的赖老三。   想要避开,但后者已经看到了他们,小跑着凑过来,“主子……”   他捧着手里用红布包着的小银锁,后面的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   苏槿时看到他瑟缩又期待的神色,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叶娘分明不愿意与他有任何牵扯,对他甚至有咬牙切齿的复杂恨意。   “你知道,她不愿意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她若知道是你给的,必然会不高兴。”   赖老三眼里的光飞速黯了下来,随后又亮起,“不要让她知道是谁送的就好了。”   苏槿时默了默,“你可知她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赖老三遗憾地叹了一声,欢喜道:“是个闺女。如果是个儿子,那瑶酒就后继有人了,不过闺女也好,闺女听话,不像我……”   苏槿时瞧着他高兴的样子不似有伪,越发疑惑了,“你和叶婶娘,到底有什么过结?”   “你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帮你。”   赖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让她失望了,给瑶家丢脸了……瑶家就我一个传人,可我实在不是酿酒的料,拿着方子也学不会,酿的味道不对。就算我尽了所有的努力,最后也酿不出真正的瑶酒。他们说,是因为我心思不正……”   苏槿时颔首,想起自己听六子说过,瑶酒必要心思纯正之人来酿才能酿出来,赖老三开的是酒馆赌坊,做的是人口买卖……   赖老三嘿嘿笑了起来,比哭还难看,“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瑶家还是得靠我妹子。她一直想生个儿子出来,和我比厉害,可是她小时候被我在寒冬腊月里推到河里去过,伤了底子,所以与妹夫成亲许多年都没有孩子……”   “我知道她恨我。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五大三粗的汉子笑着抹了一把泪,“我在打锁的时候,把瑶酒的方子藏在锁里面了,她生的女儿也不打紧,女儿再生女儿也不打紧,总有一辈会有儿子,这锁在,瑶酒总不会失传。叶娘其实不知道,她酿的瑶酒总是缺一股劲儿,除了她不是男儿之外,还因为她当初拿走的方子是我默错的稿纸……”   可是后来叶娘不见他,把自己嫁给了林满仓,更是让他连与她隔墙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便没有机会让他把方子补齐。   苏槿时:“……”   敢情那什么只能让男人来酿,就是骗人的?!   赖老三说完故事,如同整个人都解脱了一般地轻松,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槿时觉得手里的银锁格外烫手,木着脸问苏槿言,“怎么办?”   苏槿言好笑地摊手,“很可爱的小锁,就算叶婶娘不喜欢,孩子也会喜欢的。”   苏槿时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小银锁看了好一会儿,正面是一只抱着葵瓜子啃的小吉鼠,背面是“平安喜乐,健康长寿”八个大字,若没有赖老三的话,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样精致的小锁里藏着酒方。可见赖老三打锁时费了不少心思。   她轻轻地笑了笑,“确实很可爱。”   叶娘和孩子也确实很喜欢。   看到她拿出来的锁,欢喜地接过去,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孩子睁着大眼睛,咕咕地随着小锁的方向转悠,晃动着手臂,却还不会拾物。直到下巴贴到锁缘,才咯咯地笑了起来。   苏槿时瞧着小小皱皱的一团,心里软成了棉花糖,指尖轻轻地戳着她的脸,“她叫什么名字?”   “乳名叫妞妞。大名没起。想等她大一些,带到苏夫子面前,请苏夫子给起一个。”叶娘身上多了些母性的柔~软,“我们都没读几个书,取的名也不好听,以后还想让苏夫子收她做学生。若是她能长成你这样的性子,便是我们祖上积德了。”   苏槿时笑了,“婶娘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夸我呢。有爹娘疼的孩子,哪里需要长成我这样的性子?归我说,她是个有福气的。”   除了爹娘,还有个藏着的舅舅会疼她。   叶娘也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终是凑到苏槿时耳边,小声地部:“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可曾见到一直待在外面的那个人?”   当了母亲的人,格外心软,连带着对自己怨恨的赖老三也心软了下来。   苏槿时眨眨眼,把眼前的奇幻转消化掉,笑着点头,“不过现在走了。”   叶娘啐了一声,“可算走了。”   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要是再不走,我怕我会心软,忍不住见他。他那个不成气的样子,让人见了就来气!”   苏槿时:“……”   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就微笑着哄孩子吧。   苏槿言伏在一旁看着她哄孩子,闻言的问她,“恨就恨,心软做什么?”   叶娘一噎,叹了一声,“你们不知道,他虽然可恶,对我却是很好的。”   苏槿时逗弄妞妞的手顿住,想起赖老三说过的叶娘因为曾被他推入河中而记恨他的话……   叶娘陷入了回忆的思绪,不曾注意苏槿时的神色,“我幼时顽皮得紧,总爱爬树,他不敢爬,便在树下啰啰嗦嗦地劝。劝不动便凶我,说会不管我,可我每次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他都会恰好接住我,有一回,他为了接住我,摔伤了腿……”   她的语调微微一变,又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可他实在太不争气。酿不好瑶酒,还成日里与那些泼皮赖子混在一起,认了人当主子。连爹妈给的姓也不要了,叫什么赖老三,活活气死了舅舅……”   所以,她要和他比试酿制瑶酒,让他在酿出瑶酒前不见她,她在酿出真正的瑶酒前,也不会见他。   苏槿时懂了。   她这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不过苏槿时又不懂了,赖老三卖身给她之前,可是自由身的…… 第84章   春水唤出了天地间的第一抹新绿,边境传来了晋国战败退兵,又整军,似有要卷土重来之意,田氏在这个时候语娇带羞地表示自己有了身孕。   苏家人陷在震惊之中,无暇顾及家国天下的大事。   翁婆婆和霜霜从林塘村赶来,挨个儿地给田氏把脉,纷纷得出确切且相同的结论,“已经三个多月了。”   一算日子,竟是他们从林塘村搬来的前一~夜种的种……   田氏也是瞒得紧,三个多月了,一直在苏家做隐形人,竟没叫人发现半点端倪。直到孩子稳定了,大家都以为她安分了,直接给一家人丢下这么大一个炸弹。   苏轩被炸得脑中空白了片刻,无力地解释,“我不是我没有和我没关系……”   田氏含娇带俏的眼神让他觉得恶心。想到自己还曾经想要长女宽待田氏,给她寻个好去处,便觉得如同吞了几十只苍蝇一般难受。   田氏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得梨花带雨:“老爷,你怎么就忘了?那天你高兴,多喝了两杯,便拉着妾……”   她的话被苏槿时重重放下茶盏的声音打断,“好了。回头挑两个人来专门照顾你。你别多想。一切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田氏看着苏轩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得意。   苏槿时再精,还不是得在她肚子里的孩子面前服软?提都未提让她拿掉孩子的话。   苏轩再绝情,还不是拿她没办法?再说了,苏轩让她怀了孕,这几个孩子没一个会待见他,哪里还会有他说话的余地?   走出大厅,田氏暗暗松了一口气,给苏江递了个消息,这个险招,走对了!   苏轩被几个孩子发呆的样子刺痛了眼,一再强调,“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可所有的词汇,在田氏被查出有孕的结果面前都显得单薄无力,“我没有做过……”   苏槿瑜魂游在外,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茫然问他,“爹,你没有什么?要什么?我去给你找。”   苏轩:“……”   心累地看向长女。   长女身边的苏槿笙静默地看着他,他很怕这种眼神。   每一次,苏槿笙受了什么刺激,眼神都会更静默。   “笙儿,你相信爹,爹如今每天都想着如何让你们认真做功课,不偷懒,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苏槿瑜越听越糊涂,浓眉紧拧,“爹,你到底想了什么?想要什么?你说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啊?”   苏槿桅呆了好一会儿,一肚子气,在听到苏槿瑜的话之后忍不住笑了,“大兄真是个榆木疙瘩!这件事你什么也做不了。”   苏槿瑜是真心想要帮忙的,听到苏槿桅的话,呆了呆,觉得自己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难过地耷拉起脑袋。   苏槿时纠正妹妹,“不是什么也做不了,是什么也不用做。”   整个屋子里,神色最轻松的,就是她和苏槿言了。   两人相视一笑,苏槿言道:“先生不必着急,那贱妇于那日设计先生,被我与伊伊识破,坏了她的事,她却贼心不死,暗自借种,只当我们不知。其实不过是没有污了先生,我们不欲理罢了。”   这样的话,苏槿时说不出口,幸而苏槿言一口气说了出来不带打绊的。   苏槿时附和着颔首,“爹爹不急,她既是要装,我们便由着她装下去,且看她要弄出这个孩子来做什么。她自己非要和安稳的日子过不去,我们自然要如了她的愿才好。只是这几个月,要让爹爹小受些委屈了。”   想到苏轩头顶上绿油油的帽子,苏槿时没良心地想笑。   “爹爹耐心等待几个月,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再说。女儿在这,她翻不起浪来。”   事实上,她早就想把这个女人从家中清理出去,只是对方安分了这么久,也没有大过,实在没有处置的理由。   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她便不会客气了。   苏轩气闷,得知真相,恨不得马上就把那又蠢又坏的妇人拉出来教育,被女儿调侃他是不是因为戴了绿帽子着恼,反倒不好再发脾气了,“当真不会让她和她肚子里的赖到我头上?”   得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又长叹一声,“别的冤屈,为父能忍,这个,不行。不洗清白,无颜去见你们的娘亲。”   因着他的话,屋里陷入了沉默。   八仙台上香烟轻绕,许是感受到这气氛,不敢绕得太过过妖娆,缓缓立直了烟身。   苏槿瑜也不知听进了哪一句,终于回过神来,“我想当从军。”   这一句话,如同一个土雷一般在屋里炸响,震得每一个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   知道他喜欢上了读书兵,大家也都只觉得多读书是好事,兵书有利于他增强思维逻辑,从没往他要从军的方向去想。实在也是苏家三代不能入仕,将军也是仕途。   苏轩第一个表示反对,“我不同意!”   “为什么?”苏槿瑜抬眼对上苏轩的目光,莫名觉得心虚,低头嘀咕,“我想去……”   “不行!”苏轩激动起来,“你娘把你们留给我,不是让我送你们去涉险的。这个国,这个君,也不值得我苏轩的儿子去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我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功名利禄,只要你们者好好地活着,你们的一生平安顺遂,就够了!”   “爹!”   “虎子!”   苏槿瑜的话被苏槿时呵止住,她抬眼看向自己的大弟弟,几息之后,启唇轻问,“好好和爹说,你为什么想去?”   苏槿瑜的嘴角往下拉了拉,委屈得似是一只失了目标的小奶虎,“阿姊……世子没了。”   苏轩冷哼一声,“西勇侯府的人,没了就没了,要伤心也是西勇侯府的人伤心去,我不仅不伤心,还要放鞭炮庆祝……总之,你不能去!”   他说完便负气行出,根本不给苏槿瑜接话的机会,就连苏槿时叫他,也没有让他停下步子。   苏槿时啧了一声,才不相信苏轩心里真的高兴,真的想要庆祝。   看向苏槿瑜,平静地道:“你当知道,我们家三代不能入仕。”   苏槿瑜早有准备,无所畏惧,“我可以改名换姓,像小言一样。”   “若改名换姓这么容易,那朝廷的户籍有甚用?你忘了,我们从京城回来,每进一座城都要检查通关文牒?”苏槿时轻叹一声,“你需知道,我们家与寻常人家有些不同,寻常人家能随意做到的事情,我们不合要求。”   即便她开一个铺面,也要走不少流程,一查她家的背景,便要多许多阻碍,幸好有商陆帮忙从中周旋,秦记才能开起来。个中辛苦她不曾提,但她相信自家弟弟是看在眼中的,不会不知。   苏槿瑜仅仅只想到苏槿言能参加科举,忘了过往的那些事情,这会儿,被苏槿时无情地把现实摆在面前,稚气未脱的面容微微发白。   ……   月上枝头,窗檐轻响。   苏槿时吹了灯坐在床头,听到响动推开窗,看到院墙上晃着两条长腿,长腿的影儿一会拉到窗檐上,一会儿又缩回墙头,小猫儿追着那影儿跑得气喘吁吁,却总也按不住。   “翁婆婆今日留宿,倒叫你捡了个乐子。”   苏槿时笑吟吟地看向墙头上坐着举着火把的少年。   今夜是他毒发的时间,翁婆婆与霜霜便没有回去,哪知这小子一直活蹦乱跳到现在,不见半点毒发的迹象。   苏槿言一手抛着石子,面上的神色在火把的光影下明明灭灭,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儿,“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睡不安稳,连毒也不安,不肯发作了。伊伊,你心中可有什么感觉?”   苏槿时嗤了一声,“胡说八道也能说得这般一本正经,我信了你的邪!”   少年撇嘴,似觉无趣,一只腿搭上院墙,背对着苏槿时侧躺了下来,“你真不担心也不好奇?亏我让翁婆婆给我熬了一碗药,压着毒今夜不发作,以免误了你的事,留下遗憾……”   苏槿时眨了眨眼,阖上窗。   少年听到响动,回首看见,以为自己惹恼了人,翻身跳下来,拉窗探头,不见人影,着了急,“我不过随口一说,不是真的让她配那样的药的。是婆婆叫我喝了,看看是否能有效。”   隐约听到一点声响,不似生气时的响动,略微放心了些,问她,“你真不担心?”   “不担心。”   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年身子微微一僵,退出来转身看向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少女。   火把下的少女两颊上映出与火光相近的红,似那熟透的果,叫人想啃上一口。   苏槿时敲了敲他的鼻头,“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苏槿言回过神来,暗啐了自己一声,紧步跟上,“你说不担心?”   那为什么还要去?   苏槿时偏脸看他,“明知他是定要去的,何必担心?”   她转回脸,仔细地看着苏槿言给她照亮的前路,轻笑了一声,“就知骗不过你。自是不可能真的不担心。可我的担心,对他没有益处,反而会成为他瞻前顾后的负累,对我自己也没有益处。我想了半夜,倒是想了个法子。他要去,我也能放心地让他去。”   苏槿言拉住她的手腕。   苏槿时停下步子不解地偏头看他,以目光询问。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这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到能与自己视线齐平了,他手上的力道,也较以往大了不少。即便他自持又内敛,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迫人气息还是让苏槿时的呼吸滞了一瞬。   不知为何,这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让她觉得两颊生烫。幸好在灯下黑的地方,无人会发觉她的异常。   她看着少年眼里跳动的火焰,听得他语气平静,“如果我也想去呢?”   ……   苏槿瑜蹑手蹑脚地拎着小包袱,瞧着四下无人,便朝院门外走去。   一只脚刚踏出去,另一只脚在空中踹了几下,却怎么也无法在身前落地了。   他被人拖着倒行,又羞又怒,“放开我。”   身后的人把他拉成了一张满弓,轻蔑道:“就这点身手,这点敏捷性,你去上战场?”   苏槿瑜不服,“我去了自然就会变强了!大将军七岁带兵,十岁建下奇功,十五岁成为大夏不败战神。”   “可是他现在败了!”   苏槿言不客气的话激怒了沉睡的幼虎,他借力一个倒空翻,一拳打向苏槿言的下巴,逼得苏槿言放开他。   “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不是有那么多的胆小懦夫,他又如何会败?!”   战稳的少年伏地如虎,将背弓起,随时都准备好弹跳起来,“是我们的胆小、怯懦、私心害死了他。谁都想要被保护,想要有安稳盛世,却忘了这安稳盛世是用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和热血守护着的。我受了他这么多年的保护,我想去做点什么,证明他保护的人,并不全是弃城私逃的软脚虾!”   “软脚虾可不会逃。”苏槿时举着火把走进院中,把院里照得通亮,“脚软了,跑不动,只能成为会桌上羹汤,齿间美味。”   苏槿瑜:“……”   刚酝酿起来的气势瞬间被打败,真是亲姐! 第85章   苏槿瑜见到苏槿时的那一刻,便真实地展示了软脚虾是什么样子,想跑不能跑,泄气地把小包袱丢到下,一蹲儿窝到青草堆里抱膝,“阿姊……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定的。”   结果她一来,他就没有勇气跑了。   苏槿时推开他的屋门,点亮灯,把火把插到院中,闻言嗤了一声,“若这般便能叫你放弃,那你从军的心思也不见得有多坚定,现在便放弃吧。”   “不……”他瓮声瓮气地摇头,欲哭无泪,“我想去。爹不是好官,我会当个好兵。”   “把话咽回去。我当你从来没说过。”苏槿时的语气陡然变冷,“他是不是好官,自有百姓评断我们只是他的儿女。”   苏槿瑜垂头,心有不服,“你看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他一点都不为世子的死而动容。世子可是死在保家卫国上的。而他……”   而他们的父亲,却是被皇帝钦定了的罪人。因为这份罪,他们在夹缝中讨生活,受尽人间冷暖。   后面的话在苏槿时带刀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父亲如今是一个顶好的父亲,满心里装的都是他们……   苏槿时默了默,没有反驳,过了片刻,侧过脸去,涩然道:“你知道的,他这般因为世子是西勇侯府的世子。”   对上苏槿言的深邃探究的目光,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把翻涌的思绪压了回去。   苏槿瑜还在纠结着刚才的话题,瓮声瓮气,“阿姊不是说过吗?他们帮我们是情分,不帮我们也是他们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活在仇恨里吗?”   “还有,世子和西勇侯府别的人不一样。他就算没在那件事上帮我们,他也在用别的方式保护我们。他保护的是整个青州府的人,是大夏的子民,我们得了他的好,是不是也该记得他的好,尽我们自己的力量来做点什么?如果青州到了晋人的手里,我们是不是又要开始逃亡?阿姊……”   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长姊,他一直以来听从敬佩的人,“想要安稳,总要有人付出,我不想做一个什么也不懂被保护得好好的人。我是家中长子,却于家中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我努力学着像李梦一样经营店铺,努力打猎,可是这里是空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些都不是我想做的,我想成为像世子那样的人,哪怕我笨,做不到他那样,也想做和他那样的人并肩作战的,便是死在战场上,也是值得的。”   他担心苏槿时会呵止住他的话,说得急切,却没想到苏槿时只是静静地温柔地看着自己,根本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不禁为自己的胡乱猜测而尴尬起来。   “有志气!”苏槿言拍了拍他的肩,“来,让我看看,你上战场能杀得了几个晋人?”   他把虎子从地上提起来,“平时不是不打人吗?上战场,可不止要打人,还要杀人。你先来和我打一架。”   “我……”虎子慌乱起来,“我不和你打。”   他不打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家人,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是教他打猎教他强身的半个恩师。   苏槿言啧了一声,“这就不敢了?连人都不敢打,上什么战场?说什么保家卫国的大志向?要我说,你就是去给人送人头的吧?”   “我……”   苏槿瑜听着心里反感,想要辩驳,才吐出半个音,就被苏槿言打断,“你要说我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是?那些晋人和夏人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晋人不过是没有一个能让他们民生安定的好国君,时局动荡本就让他们苦不堪言,还要因为少数人的野心,让他们被人屠戮,对那么可怜的人,你下得了手吗?”   苏槿瑜呆了呆,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这……”   苏槿言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把他到嘴边的话都打碎了,“苏槿瑜,你看着我。我也是晋人!”   “苏槿言!”苏槿时没想到苏槿言会突然把两个人藏了一年的秘密说出来,还是在这个时候,这是两个人的计划里没有的。   苏槿言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了出来,“我也是晋人,你要去杀晋人,你就先来杀了我。不敢对我动手,你说什么上战场?”   “我不是……”   苏槿瑜慌乱中偏头去寻苏槿时的方向。   苏槿言轻蔑笑出声来,“找阿姊,又是找阿姊!你们这几个,遇到事除了知道找你们的阿姊,还会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责任,那你倒是出拳啊!我就是个失了家的晋人,你都不敢动手吗?”   苏槿瑜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可还是记昨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的每一点好,不肯还手。对方的拳头比以前又强了些,只是防卫,就已经没有空闲去说话了。   苏槿时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若是能打败豆豆,我便放你走。”   苏槿瑜怔住,仿佛神往的山峰上有一人朝自己伸出了手,用悲悯的语气对自己说,“做到了,我便拉你上来。”   苏槿时和苏槿言的话盘旋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眼前重影,似立着一个穿着晋军铠甲的士兵,对着自己发出讥诮的声音。   哪怕自己学得再多,因为自己的软弱和仁慈,甚至都无法对杀害了世子的仇人下手……   他唾弃自己,这一瞬间意识到这种就算到战场上也是给人送人头的性子说要与世子并肩也只是在给世子抹黑。   他嚎叫出声,终于还手了。用尽全力。   不把苏槿言当成苏槿言,只把他当成是个杀害了世子的晋人。   可即便他拼尽全力,甚至用了他能用出来打猎时声东击西的法子,最终还是被苏槿言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苏槿瑜喘着气抬起头来,复又绝望地垂下去,身侧的手重重地击在地上,“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努力了,与苏槿言之间还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苏槿言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这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学会的,缓缓松开他,语气微冷,“你一口一个晋人是凶手的时候,可曾想过,夏人杀了多少晋人,有多少晋人流离失所?”   他偏脸,看向按着自己手腕的少女,压住声音里的涩意,“我没事。”   “夺权,是少数人的事,受牵累的,却是大多数人。”苏槿时悲悯地看着他,“闷在心里这么久了,想哭便哭出来吧。”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是商人,不管什么晋人还是夏人,只管获益。”   苏槿言怔怔地看着,片刻之后,垂眸低低地笑了,透着疯意,“我也是夏人啊……”   晋与夏之间的战争,于他来说是最难抉择的。   生长在晋,获救于夏。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晋一半夏。   哪边的受战火涂炭,于他来说都不好受。   苏槿时心疼抱住他,把他看成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安抚,“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他要发动的战争,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苏槿言不想在他面前那么狼狈,倔强地想要躲起来,却又舍不得远离温柔的气息。眷念地把头埋在她的发间,闷闷地道:“我没事。”   苏槿时不信,却也没有戳破他。   另一手拉起苏槿瑜,“你这个样子便去,是铁了心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有自保的能力了,便带你去遂宁,如果没有,你便留在家里,哪里也别想去。”   她拿帕子擦去苏槿瑜眼前的污渍,“行军打仗,我不懂。但我知道,量力而行。也知道方向在哪里。是雄鹰,我送你去飞。飞多高,就看你自己了。记着,你是去当英雄的,不是去送死的。”   苏槿瑜惊愕抬头,“阿姊……”   是他太笨了吗?还是幻听了?   他怎么觉得阿姊并不反对他去从军?   苏槿时笑了笑,“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开始,我们会召集人每日白日习武两个时辰,夜里我们自会来寻你,与你推演沙盘两个时辰,在父亲那边不准透露出来,一个月之后,若能通过我们的考核,一切好说。你需知,我们的考核于真正的战场来说,不过是雏鸡见雄鹰。”   “嗯!”苏槿瑜用力答应下来,“可是阿姊,遂宁再过去,便是晋地了。你当真要去那一带,父亲会答应吗?”   苏槿时笑了,“放心吧,有阿姊呢。”   “可是,我不放心阿姊跑那么远……”   “哟?”苏槿时打趣的语调让全苏槿瑜涨红了脸,“这就担心起来了?那你想要走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也会这么担心你?”   她见好就收,“放心吧,我只是去做生意,有豆豆同行,不会有事。利益为重,父亲也能理解。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要是你再瞒着我跑,我不会放下生意去追你捉你回来,只会当母亲从未生过你。”   “阿姊……”苏槿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小老虎成了卸下爪子的猫儿。   即便自家阿姊一再说以利益为重,他还是明白的。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无忧地去从军,阿姊没必要把生意做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苏槿时看他一脸孺慕,便猜到他的想法,指着苏槿言对他道:“不全是为了你。豆豆是晋人,想念故土……”   苏槿瑜点点头,孺慕之情不减。   苏槿瑜:“……好吧,我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本就想把生意扩张起来,不能光在昭县,只是没个方向,你想要去从军,我才想到这条路子,风险大,获利也不会小。”   苏槿瑜用力地点头,“阿姊,我都懂。”   眼里的孺慕只增不减。   苏槿时微微笑:“……”   好吧,解释不通,就不解释了,随他怎么想好了。   事实上,她确实想做别的生意。上次窦原拒绝了她,反倒刺激起她不服输的性子。   她知道的,商人在官员的眼里,就是一块大肥肉,窦原在她眼里不与窦荣不同,不是品质高洁的人,不肯接受她的帮助,说到底,就是嫌她只有一个豆腐铺,不够肥,榨不出油来吧。 第86章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因着苏槿时说要出门做生意,再加她故意做出一副苏轩做错了事不想见他的样子,让苏轩想问又不敢问,于是闷闷地看着她挑了加上全苏槿瑜在内的四十来个人壮实小伙每日训练。   等到快一个月,翁婆婆带着霜霜过来的时候,才唆使着霜霜来问。   霜霜也很好奇,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和苏槿时说了这一个月自己都学了些什么之后,才切入正题,“阿姊,你要开镖局吗?”   镖局?!   苏槿时一言难尽地看向苏轩。而他身边的人已经笑得连茶水都喷了出来。   霜霜面皮薄,被他们一笑,立时急红了眼,“不许笑!不许笑!”   苏槿时扫了他们一眼,问霜霜,“你觉得,我们这样,能走镖吗?”   霜霜想了想,摇头,就在大家都以为她要说不能的时候,霜霜很真诚地告诉他们,“不知道。”   这回,连苏槿时都笑了。   六子笑得前倒后歪,“二姑娘,你看我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当得了镖师?只是阿姊说现在世道不太平,止不好什么时候就打仗了,让我们学些功夫防身,真要有什么事,也能护得住大家。再说了,阿姊要出门做生意,我们总是要跟着保护的,什么也不会,怎么保护阿姊?”   他一股脑儿地把话都说了出来。   苏槿时微笑着不说话。   苏槿言事不关己地喝着苏槿时给他凉好的茶。虽然她给所有人都准备了份,不过他知道自己和苏槿瑜的茶在口味上略有调整,他的偏淡,带一点果香,苏槿瑜的偏浓,带一点柴火香,是他们最喜欢的口味。   霜霜丢了脸,自觉不好挽回,转身便把苏轩给卖了,“爹,我说你猜错了吧。非要我问!哼!”   傲娇的小~嘴都要嘟到天上去了。   苏槿瑜心虚地喝茶,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却竖着耳朵来听霜霜和苏轩的反应。   苏轩尴尬地咳了一声,走到他们面前,问苏槿时,“现在,还不够吗?”   苏槿时笑着给他斟了一杯茶,“父亲,这比以前,还差点远呢。女儿过过了那样的日子,想回到从前。”   苏轩瞅她一眼,这个女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恰到好处地捏到他的短处,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你要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去?”   苏槿时仿佛没发现他变化的神色一般,又道:“也就过几天了,去一趟遂宁,可能更远一些。暂时只去看看,很快便会回来。”   “遂宁?!”苏轩的唇微微发白,“一定要去?”   “父亲放心,女儿很快就回来。”苏槿时再往他的杯盏里添水,被他拦住。   他颤微微地把茶盏放下,摆摆手,往回走去。   身后传来长女的一声轻叹,“爹,您这是答应了?”   苏轩顿了顿步子,举起手挥了挥,没有回答。   苏槿时笑了,“苏槿瑜,还不快谢谢爹爹?!”   苏轩加快了步子,待苏槿瑜反应过来朝他磕头,他的身影已经从月亮门处消失了。   田氏在躲在墙后听到他们的话,格外高兴,寻着机会从后街出去,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苏江和苏茂,把父女两个的话重复了出来。   “你们听听,苏轩在家中哪里有一点半点的地位?以前还装得什么都要听一听苏轩的意见,让我还以为苏轩到底是一家之主。其实,那只是苏槿时高兴的时候给他一点面子罢了。一知道我肚子里这个有可能会和她抢地位,马上就变了样,眼里哪里还有那个爹?要我说,只要趁着苏槿时出去的时候,把她拦在外面,不让她回来,这个家很快就能我说了算。”   苏茂一巴掌拍在田氏脑门上,“就你,也不看你自己什么鬼样子,还真当自己肚子里怀的是苏轩的种?就算那个死丫头不在,苏轩能容得你给他戴绿帽子?没见着老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给老子好好地装,装到生下孩子,只要是个男孩,老子哥几个给你把村里的长辈都请过来,扶你做正室。就苏轩满口仁义孝义的,你一口咬死了那就是他的孩子,自然拿你没法子。”   见她瞪着自己没反应,对着她又抽了一耳瓜子,“看什么看?老子说的话,听到了没有?”   田氏先前是被他打呆了,这会儿回过神来,撕扯着要和他拼命,“我在苏家做妾都没被人动过一根指头,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打我?我告诉你,没有我,你连苏家的一根毛都碰不到!”   苏茂“呸”了一声,按着她就打,“一个臭婆娘,敢和老子叫?看老子不打死你。”   田氏一介妇人,哪里能是苏茂的对手?转眼便无招架之力。可田氏也不是吃素的,尚未显形肚子往前一挺,“你打啊,有本事打掉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什么都拿不到!”   苏茂的拳头被苏江拦住,后者斥他,“够了,别在外面胡来!”   苏茂还想说什么,在苏江目光下,被逼得都化成了一声冷哼。   苏江扫了狼狈的田氏一眼,“你也够了。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别叫人看出问题。否则我们会功亏一篑。”   微一顿,在田氏开口前补充道:“苏轩不是傻子,他自己有没有做,自己还不清楚?苏槿时看重自己的弟弟妹妹,不在才糟糕。你自己安生些,一直到孩子出生,都不必再联系我们了。若是个男孩,就在后门上挂一个红灯笼,若是女孩,就挂一个白灯笼。记住了吗?”   田氏忿忿地盯着苏茂,想说点什么,又听得苏江阴狠狠地道:“你别忘了,你的前程和我们绑在在一起,现在和我们撕破脸,对你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田氏瞬间变了脸色,挤出笑来,“我都懂,不过二哥的这点脾气,得改改,这也是我,人善好欺。要是苏家的那个泼皮女,弄不好就能一刀子捅了他。”   比起苏茂来,她更怕苏江这种不太吭声却总抓着她的软肋的人。哼哼地把话说完,立马脚底抹油开溜。   苏茂愤然,“大哥,你看她说的什么鬼话?好像我们就要靠着他一样?她算老几?没了她,我们再找一个这样的就行了。只要这一招能行得通,我就不信老三家里的好东西会不是我们的!”   “好了!”苏江打断了他的话,“你够了!为了这件事,我们亏损了多少,你自己好好算一下。如果不是你非得要针对老三,何至于他连我都不待见了?”   苏茂冷笑,“大哥,你这话说得不对。针对老三,是我们从小就说好的。现在不让我撒气就算了,还帮起外人来说话。到底谁才是你亲弟弟?”   苏江抡起胳膊就要打他,到半空时不知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到这个时候,你还问我这样的话?你忘了,当初你把娘推下河里,是谁帮你遮掩?二娘对我们这么好,你害她难产,是谁帮你毁了证据?要不是爹没了,三娘也活不了。为了不让你再多一条人命,早早儿地和三娘分了家,弄得现在四弟和我都不亲。你到好,回头又把救我们的大夫给弄死了。”   苏江想到什么,把苏茂逼到墙角,“我告诉你,想要害死苏槿时的事,你想都别想。我不想再给你擦屁~股了!”   苏茂的脸色由红到青,又由青到白,终于露出了不再敬畏的神色,“不想帮我遮掩,就把我交出去啊!怎么,当时要假装好大哥帮我,现在又拿来一威胁我?我告诉你,你早就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能干净到哪里去?”   “要死一起死!”   他脸上的五官变得扭曲,“我们的娘生了我们却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我不过就是想让她陪我玩一下,谁会知道她会摔到河里去不起来了?二娘是对我们好,可是你看苏轩出生后,她就没有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们头上了。”   “我恨苏轩,恨他抢走了最好的二娘。你别说你不恨!所以,你在看到我做了手脚之后,才没有阻止。只是想要她别再生了,哪里会想到要了她的命?”   “苏江,别说得好像你有多清高多聪明一样。那个大夫长得和女人一样,我是动了心思,可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被别人毒死的,不是我杀的。你别把什么坏事都往我头上扣。”   他拍开苏江的胳膊,“别再拦着我,你知道我的,急了敢杀人。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吞财产,占好处,非得说是为了我。你才不会为真的检举什么坏事,看到了,只会心里高兴,又有把柄落你手里了。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明里暗里,大家都知道我是听你的,就算你把事情说出来,谁会相信是我做的?说是你指使我做的,那还差不多。”   “你……”苏江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弟弟 。   上一次在会粪池边,两个人吵起来,也没到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的地步。   他被苏茂堵得反驳不出来,无力地道:“别再出人命了。”   “有本事,你别管。”   苏茂不以为意,终于扬眉吐气了,神清气爽。   躲在墙边偷听的田氏却吓得浑身发抖,半个音都不敢发出来。   如果早知道苏茂手里是沾过人命的,她说什么都不敢和他抬杠……   而在这个时时候,苏家院子里的武艺考核已经接近了尾声。   苏槿瑜本就学了不少东西,只是因为性情的原因,平时压制着展露不出来,如今抱着一定要去从军的心思,只想着怎么过关,一时间,除了苏槿言之外,无人能拦得住他。二十个随行人选,他自然在列。   夜里沙盘演练考核的时候,倒是被苏槿时与苏槿言杀了个片甲不留……   苏槿瑜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趴在沙盘上,欲哭无泪。   他已经尽力了,果然还是不行吗?   连阿姊都比不过,他要怎么上战场?   眼皮也耷拉着,没看到苏槿时与苏槿言面上满意的笑意。   苏槿时:“不过一个月,进步神速。”   苏槿言颔首。   苏槿瑜:“……”   那又怎么样,还是没过关……   苏槿时:“到底是纸上谈兵人,与真正上战场时不可同语。”   苏槿瑜:“……???”   苏槿时笑着摇了摇头,与苏槿言往外走去,“好好收拾收拾,早些歇息,明日卯时出发,不许迟到。”   苏槿瑜:“!!!” 第87章   路经苏轩的屋子,发现里面灯光大亮,门大敞,屋里坐在八仙桌旁的人抬眼看着从门前走过的苏槿时和苏槿言。   苏槿时让苏槿言回去,自己缓缓走了进去,“爹。”   唤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再说话,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茶已凉,也不知苏轩等了多久了。   “我知你不舍,可弟弟不是我们的提线藕人,他有他自己的志向。您能不能像放手让女儿经营一般,让他好好经营自己的一生?”她微顿,看向苏轩出神的面庞,“既是选了那条路,他便会知晓个中艰辛,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你可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苏轩叹了一声,“你们以为,从军只靠一腔热忱,只拿命去搏就可以的吗?”   他转眼看向自己的长女,说不出拒绝的话,到底还是决定把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为父也曾以为,入仕靠着满腹才学,一腔热忱,赤胆忠心,便能为百姓为天下谋福。可事实上……”   他不知想到什么,话锋一转,更悠长地叹了一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忠奸不过红口与白牙,许多事情,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家三代不能入仕,行伍之中同样是仕!”   他的目光里涌动着悲凉,“不是我不想报国,是国不予我这样的机会,我家三代,都报国无门。你应了他,送他去,那不是让他如愿,是害了他。”   苏槿时静静地听他说完,打开杯盖,看到已经完全舒展开的茶叶。   它安静地悬着,只因为完全舒展开来而心满意足,并不在乎裹着自己的茶水是冷是热。   “世间之事,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是,不做,更难。”她把茶盏盖上盖,推向桌子中心,“父亲,报不报国的事,我一个女儿家,说不好,我只知道,他想去,我这个做姐姐的,有办法让他去,与其阻挡他,让他与家人日益疏远,不如帮助他,让他在战场上还记得有家人会挂念他,不轻易放弃自己放弃希望。苏槿瑜不能从军,我便让他不叫苏槿瑜。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是他阿姊,并不是他自己。”   她语气变软,“爹,在世子死讯传来的时候,便注定会有这么一天,若是拦着他,一味不许他去,他也会用别的法子去。那样的话,他会觉得世间只他孤身一生,在外遇到了事,也不知道还有家人可依,自己一个人扛不住也强硬地扛着。你愿意这样吗?”   苏轩:“……”   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他愿不愿意,有用吗?   色厉内荏地瞪女儿一眼。   有这个女儿打头,他这个做父亲的是越来越没有威严了。   苏槿时低低地笑了,“父亲,女儿知道你最是心软,嘴里说着不答应,其实心里早就同意了,不过是放不下面子,女儿这不就给你台阶下了?倒是女儿有一事不明。女儿至今记得您的教导,您说有国才有家,国安稳了,家才能安妥,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守着这一个国,说到底是要让无数个小家安稳。这曾经是你的大志向。如今,女儿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你心里还是装着百姓社稷之安的,只苦于满心抱负无处施展,既是如此,当初为什么会获罪呢?”   苏轩听到前面的话既心酸又欣慰,听到后面几句,脸色倏然变冷,“与我何干?好了!”   这几个咬牙切齿的字似乎用用了他所有的力气,“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为父管不住他,更管不住你。好好地回来。”   苏槿时心里越发疑惑,倒也没有要逼问下去的意思,朝他福身,“爹爹放心,女儿又不嫁人,总归是会一直陪在爹爹身边的,这样一想,是不是又能开心起来?”   “时间不早了,女儿不打扰爹爹休息了。”   苏轩听得这话,心里更塞了。   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噎了半天才嘀咕出来,“说得轻巧,你总归是要嫁人的。”   他很高兴自己女儿是个有主意的,可主意太大了,让这个做父亲的总是没什么存在感。   女儿想要一辈子不嫁人,他乐得有人陪,也觉得没有什么人能配得上女儿,可这些日子,听得一些细细讨论之语,提及苏槿时至今不曾说亲时嘲笑戏谑的语气让他心里如同扎了一根刺一般。   女儿不表露出来,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他不信。   “你想要把伊伊嫁给谁?”   苏轩正出神,看着面前突然放大的俊脸,吓得没坐稳,差点摔下去。周围的雪香让他通体生寒。   少年扶住他,“你还没说,你想要把伊伊嫁给谁。”   少年的眼睛黑得发亮,中缀入了一颗又一颗带着火的星辰,好似随便一颗便能燎原一般。   苏轩很快稳住被他搅乱的心神,没好气地道:“得看谁能配得上再嫁。伊伊这样,以后怕是当真没有男儿能配得上了。你若是见着青年才俊,留意着些。免得叫你阿姊孤独终老。”   苏槿言把他扶到坐椅上重新坐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等闲人,自然配不得她。你也放心,有我在,她必不会孤独终老。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若是连伊伊也嫁了人,你自己就要孤独终老了。”   苏轩皱眉,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可是自一年多前被小小个的他握住手,那力道就成了苏轩的恶梦,如今只是被他这么拍上一拍,就觉得自己无力反抗了。   苏槿言打量着苏轩的弱鸡样,担心自己再拍下去,未来岳父不散架也得脱臼,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好意提醒,“先生,您刚才说错了,伊伊是我的伊伊,可不是我阿姊。别趁我们不在的时候给她瞎定什么亲事。”   少年来去如风,可把苏轩惊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不能吧……”   虽是这般劝慰自己,却终是没办法说服自己。   “混账!离我女儿远一点!竟敢打伊伊的主意,也不看看你自己……”   在此之前,苏轩觉得苏槿言哪里都好,觉得自己几个亲生儿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可现在……   哪里都不好!   无父无母!   脾气古怪!   还中了毒,不到一年由五岁长成十几岁的模样!   ……   不行,他一定要尽快找到一个能配得上自己女儿的人,断了这小子的邪念!   可是……先前觉得能勉强配得上女儿的季仲此时和和苏槿言比起来,也就父母双全脾气温和身体健康上比苏槿言稍微强一点,别的方面都远不如苏槿言。   便是以后的仕途……   最要紧的是,季仲从未表露过他对自己女儿到底有多深的情意。   抛开这个人不计,再看自己学生中的众多人……   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季仲。   老父亲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顶着老大的黑眼圈给女儿儿子送行,看着苏槿言时时处在苏槿时三步之内,有心提醒,却又不好开口。   他只是猜测,女儿明显未曾察觉,眼下也还需要苏槿言护行一路。若是和女儿挑破了之后,两个人拉不下脸面,影响到他们一路安危,他不岂是要懊恼一生?   他这样依依不舍的模样,落在苏槿时等人的眼中,只当是因着苏槿瑜要去从军而心情复杂所制,不曾多想,与他告别之后便让人麻溜地启程。   尤其是苏槿时与苏槿言坐的那辆马车,是苏槿瑜驾车,一车当先,驶得格外急,好似稍晚一点连人带车都会被扣住一般。   苏轩才思量好要如何开口,门前街道上便只剩尘埃。   他长叹一声,“也罢也罢,量那臭小子也不敢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来。”   不过,择婿的事情还是一定要提上日程了。   苏槿时此时倒无暇去想苏轩的那点心思,把手放在苏槿言的额头上探了一探,“不烫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苏槿言昨夜又发作了一次,许是翁婆婆的药起了作用,这一次痛得有些时间不长,却烧了大半个晚上,周身无力。是以苏槿时让他与自己一起坐马车,待身体好透了再去骑马。   苏槿言根本就不把那点子病痛放在眼里,不过乐得能和她亲近,便装成真的很虚弱的样子。   无力地摇摇头,“没有什么不适了。我现在出去骑马也是可以的。”   他说着,便当真要往外去了。   苏槿时连忙拦住他,“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脾气?这副风吹就能倒的模样还想出去骑马?”   “我到底不是你亲弟弟,要避嫌的。”苏槿言一副想要挣脱又挣不脱的憋屈样,急得好似要哭了,“伊伊……”   他的声音止在苏槿时松手之时。   后者似笑非笑,“不是要下去吗?去吧。”   “伊伊……”   “去了,就别上来了。你要逞能,尽管逞去。”苏槿时面上浮起一层薄怒,“好一个不是我弟弟,如今倒是会生分了。”   苏槿言心头一跳,没想到这话会激起她这么大的反应,耷拉着脑袋,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狼崽,悄悄地去拉苏槿时的衣袖。   拉一下,又拉一下。   苏槿时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心软下来,“好好的,突然又说那些话来气我?是谁又惹了你不成?惹了你,你倒是来会和我生气。以前的拧劲呢?哪儿去了?”   “先生说,你要嫁人了,我得你离你远点……”他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看她,“我心里一点也不想……”   苏轩一定想不到他当时没有急着离开,听到了后来的那些话,现在自然要抓紧时间给苏槿时上眼药了。   苏槿时心里一跳,顿时明白了,没好气地道:“平时没见你这么听他的话,怎么这句话倒是听进去了?我不嫁,谁也不能把我嫁出去。他也不行。”   “嗯……”苏槿言放下心来,乖巧地应着,垂着头不叫苏槿时看到他眼里快要藏不住的笑意,“别人都配不上你……”   除了我。   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全,独自欢喜起来。   又唉叹一声。   他原本是最受不得别人比自己强势一丁半点的,如今,却既喜欢苏槿时不恼时的温柔,又喜欢她恼时的强势……简直是有病!他还乐在其中,不想治。 第88章   苏槿言的话愉悦了苏槿时,后者虽不在意自己是否嫁人,却也乐意听些赞美自己的话的。   苏槿时思来想去,先前翁婆婆也拿他们不是亲姐弟的事情劝过她,而苏槿言又是个敏~感的性子,便又能理解他的举动了。   没有再说出让他下马车的话,但言行举止间,稍稍疏离了些。   她不在乎别人的话语,苏槿言却是相当在乎的。而这孩子,也不知到底已经多大了,若真与自己年纪相仿,那很快便要说亲,那个时候还黏着她这个阿姊,实在不成样。   一想到苏槿言有可能与自己一般大,苏槿时便由心底打了一个寒颤,温和秀丽的脸庞上笼了一层薄冰。不自觉地,又离苏槿言远了些。   苏槿言高兴没多久,就感觉到了异样,抬眼看着神色明灭不定的苏槿时,觉得她似乎突然与自己隔了老远。   慌忙拉住她的手,“我不会听他们的,以后就算他们让我离你远一些,我也不。”   “你多大了?”   苏槿时把这几个字吐出来,车厢里瞬间凝滞。   苏槿言盯着苏槿时,眸光复杂幽深,似是要把她吸进去。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苏槿时垂了垂眸,又默了半晌,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才道:“好好歇着吧。到遂宁前,你的身体一定要养好,不然,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苏槿言眸光倏沉。   不过苏槿时半阖着眼,并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雪香,知他这会儿是真怒了,觉得头痛,拍小猫儿一样拍了拍他的头,“便是你这动不动就会散发出雪香的性子,我也不敢叫你骑马去,若叫你的仇家发现了你,我可不见得护得住这么一个大宝贝。豆豆,你年岁应当不小的,怎的总和个五岁稚童一般任性?”   苏槿言一噎,想要生气却又生不起气来。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把头枕到她腿上,背对着她,闷闷地不说话。   发现她没有把自己赶开,心里的气也散了不少。只是她好奇自己的年龄的恐慌久久不能散去。   迟早有那么一天要让她知道的,可他并不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   苏槿时闻着雪香淡了下去,伸在空中要推他的手停了停。哑然失笑,暗怪自己在想什么呢……   豆豆长得再大,也是她的弟弟。把她当成亲姐姐一般的人。   心正了,行得也自然就正了。   亲姐姐与亲弟弟幼时亲近些,也没有什么,长大了确实不太妥当,不过不能突然就疏远了他,只能慢慢来。   她得控制着度,慢慢地让他意识到他已经长大了,不叫他感觉到。   说到底,还是豆豆长得太快了的缘故,正常情况下要几年时间成长,他不到一年就完成了,情感上由依赖到独立的过程却没办法加速……   她很快说服自己,靠着车壁,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睡梦间,自己周围群狼环伺,眼眸发绿,狼涎垂地,狼嚎声带着铿锵音,仿佛食了自己便能永绝饥饿一般,她心中慌乱一瞬,便去摸自己怀里藏着的匕首。   一只狼爪按着自己的手腕,轻轻的,软软的,也还是让自己脑中空白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没有从眼前的狼身上感受到恶意,抬眼看向它,看进它幽深的眸子里,见它毛绒绒的尖耳朵动了动,似沾上一点粉。   它动了动唇。   苏槿时没听明清它说了什么,但见它转身,便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忙拉住它。   也就是这一用力的瞬间,她从梦里惊醒,看到苏槿言的手已经推开了车门,诧异地回头看她,以目光让她安心。   而她这个时候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与梦里的声音重叠,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还没好……”   “别怕……”他回转身来轻声安抚,“我去引开他们,虎子驾车先行,很快就会追上来。”   他笑了笑,“你看,我已经好了。”   不等苏槿时反应过来,他已经跃身出了马车。   苏槿时掀开车帘,看到敏捷的人影已经穿梭在蒙面的杀手之中。   对,杀手!   她对这样的人并不陌生,从京城回到昭县的路上,不知遇到过多少。   正准备跳下去加入战斗,便见眼前一黑,马车向前急驶了去。   她被颠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抓稳了看向前面的人,发现是不认识的背影,顿时明白,这些人不是针对苏槿言,而是专门针对自己的。   来的杀手显然没想到他们有这么多的人,有这样的实力,不能当场取了人命,便想将她一个人带离,行远了再行处置。   她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但能出动杀手的,也不多。   宋掌柜已经身败名裂,还在大牢里。那就只剩下陈家了。   老实说,她并没有实实在在要与陈夫人过不去的打算,只是不愿意服从陈夫人罢了,可陈家竟然霸道得连这也不许!   她是一个自由人,不是陈家的女儿,更不是陈家的奴仆!   许是驾车人觉得自己是个女子,不值得一提,没有提防,她挪到了驾车人的身后,不过转瞬,手里的匕首便到了驾车人的脖子上,“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苏槿时的匕首不动,“你告诉我,是谁请你们来的,我便放了你。”   “我……我说……”驾车人的声音顿了一顿,“是……”   这一个“是”字还没说完,他脖子上的匕首便一横,刚举起刀便落回了车辕上,发出了几声清亮的的响动,又往地下摔去。   驾车人勉强转身,一手摸向脖子,可还没看到苏槿时的身影,便整个头颅飞了出去,喷着血的身躯也被人一脚飞开。   随时准备补刀的苏槿时手一紧,感觉到来人比自己强大多,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寸,看向四周,与一脸紧张的少年对视一眼,稍松一口气,下一瞬便被他揽入怀中。   骤失的紧张与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一向冷静自持把握着分寸的少年乱了方寸,一直到闻到她发间的清香才缓缓放下心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说着这三个字,把苏槿时给说糊涂了,可他揽得太紧,她的脸闷在他胸口,说出来的话含含糊糊,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握着拳头朝他胸口敲了敲,被他微微放开了些,才得以吸气,入鼻便是雪香,到嘴边的话顿了一顿,“说对不起做什么?下一回,别这么紧,不然,我没死在他们手里,倒要被你闷死了。”   她推开他,睨他一眼,看到少年微红的眼眶,还湿着的长睫,呼吸一顿,捧起他的脸,“没事了。他们不是针对你来的,本来就是针对我。虎子他们呢?我们回去帮他们。”   “我以为他们是针对我来的,可是才引走了几个人,杀回去才发现,他们发现敌不过我们的人,便有人直接把你的马车驾走了。”他重新把人抱进怀里,“他们没事,可我有事……”   这一次,他动作小心了些,没有闷住苏槿时的口鼻。   苏槿时呆呆地吸了几口雪香,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可是受伤了?”   “没有。”   他的声音闷闷的。   苏槿时不放心地又问,“可是还病着?”   她抬手去摸苏槿言的额头,却被对方握住手腕,“我害怕……”   苏槿时僵住。   这个人,从一开始便是桀骜不驯的模样,犟得很,也强得很,总是给他们带来无数的意想不到,可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见他露出过一丝半点的软弱。   “你说什么?”   苏槿时下意识地问出声来,可她心里明白,离得这么近,她听力也没有任何问题,不可能听错。心里头又感动又慌乱。   为什么慌乱?她不知……   尴尬的气氛被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打断,苏槿言立马变成那只御敌的头狼,目光凶狠地转向来人的方向。见是苏槿瑜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来了。”   苏槿时也看到了他们,疑惑地瞅了苏槿言一眼,总觉得他看到他们来了,并不高兴。   不过,没有时间让她多想,苏槿瑜等人已经围了过来。   对方来的不多,也不是个中好手,比起以前追杀他们的人要差上许多,苏槿时姐弟并不害怕,但第一次跟他们出来的一二十个人吓得够呛,有几个人还受了伤。   苏槿瑜还是不敢伤人,在看到自己同行的兄弟一个又一个地受伤,这才下了狠手。   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呆了好一会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自己也被伤到。疼痛感将他拉回神,再出手里,便少了第一次杀人前的惧怕感。   此时,他面无血色,格外沉默。   因为他一直不敢对人动手,才会在他们坐京城回乡的一路,躲在阿姊的保护下,把自家阿姊磨炼成了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大家就地休整得半个时辰,苏槿时与苏槿瑜和苏槿言在杀手尸身上翻找,确定不了他们的来路,只得作罢。   一眼扫过,第一次遇到人命的人的反应都不太好。   苏槿时走到他们面前,很认真的提醒他们,“我们这一路,不是游玩,现在有人盯上了我们,派出了第一批人,就还会有别的人,如果你们下不了狠手,就有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如果你们不能习惯,现在就去最近的县衙报官,然后回去。”   大壮拧着粗壮的眉,“不走。他们明显是冲着阿姊来的,想抢阿姊去卖!”   六子白着脸,目光坚定,“这种事,官府怕是不会管。才出来这么点时间就动手了,说明早就盯着我们了。我们都聚在一起还好,要是分散了,就更危险了。阿姊,我们出来的事,你昨天才公开出来,他们怎么会这么清楚?”   大壮后知后觉,“你们的意思,是家里有人背叛?!”   大壮的脸色变了几变,苏家里除了苏槿时的家人之外,就是大壮收留的那些人,如果他们之间有叛徒的话,那岂不是他识人不清带来的祸患?   “那家里的人岂不是有危险?”   “不会。”苏槿时语气平静,不过大壮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你们现在不能回去,以免打草惊蛇。”   那些人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若是有人回去给苏轩报信,反倒给家人带去危险,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看是不是能在路上把后面的人引出来。 第89章   苏槿时做出的决定,他们自然不会反对,所幸一行人有伤无亡,而他们的马车里带着伤药。   把现场清理了之后,继续前行。   去遂宁有一条需要走几天的必经之路。   这几天里,又来了两拨攻击他们的人,也都是针对苏槿时来的。自然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只是每来一拨,苏槿时眼里便多一层冷光。   苏槿瑜、大壮等人还没思量明白,她与苏槿言则已经心知肚明了。   不论家中报信的人是谁,收信的人都定是陈家,不做他想。   走过了那段必经之路,他们改变计划,直接绕开了原定的路线,果然就再没有遇到袭击了。   遂宁百废待新,百姓们在狼狈中又含着希望,许多人往东迁移着,许多人选择留下来重建家园。   苏槿时一行人停在城外,听着六子拦住一个的拖家带口的大叔询问。   六子给他一块大饼,“现在都不打仗了,你们还跑什么啊?”   大叔接过饼,咬了一口,露出笑来,把余下的饼递给妻儿,才道:“今天不打,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打?以前打仗都在冀州,现在遂宁也不安生了。也不敢种地,就怕到有收成的时候晋人打进来了。”   六子皱眉,“不是有二将军在吗?二将军不会让晋人再打过来的。”   大叔叹了一声,“以前还有世子在呢。谁能想到,那狗官在世子来之前就把我们给卖了?我一家老小,这一回去了老的,下一回还不一定保得住小的。”   六子:“二将军送世子回京,很快就会回来的。”   “谁知道呢?”大叔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道,“我听人说,世子没了,这一辈就剩二将军了,不留个种,不会再来了。人家可是家里有侯位的。”   “你听谁说的?”   苏槿瑜怒气冲冲,把大叔吓了一跳,摇摇头,拉着家人就要走,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苏槿时掀开车帘,“大叔慢走,我有些事不明,想要请教一二。”   大叔见是个长得温柔无害又有礼貌的少女,又停下脚步。   苏槿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离乡背井不容易,你们为何当时不走,眼下要越来越好的时候,反而要走了?”   她探出头去,压低声音小心地询问,“可是探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让你们做出这么勇敢的决定?你们这又是准备去向哪里?”   她说着,又叫六子拿了几块饼给他们作为路上的口粮。   大叔叹了一口气,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现在是又嘴短又手短,不得不说了。   压低了声音:“起初是觉得不会有事,后来沦陷,是走不了。再后来,二将军来了,我们又觉得没必要走了。现在,二将军走了,一时半会儿怕也是回不来,大家心里啊,都不安着呢。”   他拍了拍心口的位置,“也不是我们对世子或是二将军有意见,你们想想,他们都英雄,可他们也不是随时都能守在遂宁的。之前,世子不就来晚了?我们呐,是信不过那里派来的狗官。”   他对着头顶一指,复又叹息,“哪里都有狗官,晋国也有。他们晋国去年天灾,狗官还加了赋税,百姓都吃不饱,混过来和我们抢吃的,不是成队的兵,抓也抓不尽,他们的铁器又比我们的好用,我们打也打不过,也下不了那个狠心打,还不如走了。听说啊,今年东南一带大丰收,只要过去了,不会缺口吃的。”   他看了看苏槿时一行人,好心地问道:“不知小娘子是要进城还是往西边去?”   苏槿时道:“我们听说这里的事,想起还有亲戚在这边,一直没音讯,便来看一看,自是要进城寻人的。”   “进城好,进城好。千万别去西边。那边的都是饿死鬼投胎的,你们带着这么多吃的,是要被当成肉包子的。”   大叔顿了顿,又道,“怎么我就没有这么好的亲戚来寻我们?唉,命啊。不过小娘子也不要在城里久留,夜里别留人守着吃食,东西没了还能再挣,性命没了就真没了。明儿个去官府寻一寻人,能寻到就马上接走,要是寻不到,也莫要勉强,必是寻不着了。早些离开这种不安生的地方吧人。也不消走远,只要能时常看到二将军的地方,就能安生了。”   大叔说着说着,摇头叹息,带着妻儿越走越远。   苏槿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窦原于她及苏家来说,是冷酷无情的人,但愿相见不相识。可对于青州的百姓来说,是守护神,对于遂宁的百姓来说,更是救命天将。   即便是她,也不得不由心底对他生出一点由衷的钦佩和欣赏。   可对于晋国的百姓来说呢?   她看向身边沉默着的苏槿言。   那个少年一声未吭,她却分明感觉到他情绪低落了,比苏槿瑜的情绪更加。   “虎子,我们就送你到这里了。”她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原以为很容易就说出口的话,临到要说时才知道有多难出口。   把他的户牒递给他,“这是你的新的身份,从此,就靠你自己了。但是,你得记着。”   她顿了顿,才让自己差点要发颤的声音恢复平静,“量力而行。晋国敌人该杀,晋国百姓无辜……还有,记得还有个家。”   她觉得自己似乎太过会啰嗦,说到这里停下来,对苏槿瑜甩甩手,“去吧。”   苏槿时坐回车厢里,面上的笑意再也端不住。   “阿姊,不进城吗?”目的地就在眼前,苏槿瑜心里止不住的激动,可想到从此就要真的与阿姊分别了,心中又生出不舍来。   他在马车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苏槿时的回应,心里的激动淡了下去。   阿姊也是生气也是不愿意他来从军的吧……可阿姊还是费尽心思送他过来了。   心中动容,更加牵挂了,“阿姊,我一定不伤害百姓的,不论是大夏和百姓还是晋国的百姓,都是战争里最无辜的人。”   马车里传出轻轻的“嗯”声,苏槿瑜鼓起勇气再次劝说,“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天黑了,野外不安全,不如先进城。”   “这么婆婆妈妈的,敌人都打到眼前了!我送你来从军,不是送你去送死的。”   苏槿时冰冷的语气从车厢里传出来,“走!在我改主意之前进城!”   到底是故意绷着凶狠,很快就软了调,“只是往西边走走,这小半日也到不得晋国边境,不必担心。”   “伊伊……他已经走了。”   苏槿时话音刚落,苏槿言低低的声音便传进了车内。   她掀开车帘,发现已经不见了长弟的身影。   苦笑一声,“我们走吧。”   又问苏槿言,“你是骑马还是坐车?”   苏槿言目光深深地看她一会儿,翻身上马。   马车缓缓驶动,驾车的人换成了六子。   苏槿言的马却迟迟未动,等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的城门大石碑后转出苏槿瑜的身影,与他对视片刻,释然地笑了笑,下马走到他面前,“别顾忌我。他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许会掩藏在百姓中谋不轨。你记着,晋国人的死活都与我无干,那些也都不如你的安危重要。你家阿姊有我照看,无需担心,可你若是折在晋人手里,就是真对不住我了。”   以苏槿时对家中几个弟弟妹妹的看重,他不敢冒这个险。   苏槿瑜错愕地睁大眼看着这个如同长兄一般嘱咐自己的人。分明自己才是长兄,却总是处处不及他……   苏槿言拍拍他的肩,重新上马追着马车而去。   ……   苏槿时看着突然滚进马车里的人,握紧匕首的手松了松,秀眉拧着,“多大的人了,还胡闹?”   语气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苏槿言在马车里打了个滚,献宝一样地捧出一捧或红或黑的果子来,“刚才在路上瞧见的,看着模样讨喜,酸酸甜甜的,想来你应当喜欢。”   “这是……”苏槿时盯着他手里的果子,诧异他此时还有心思去为她采果,缓缓笑了,“山莓。”   她可不信他是在路边瞧见的。   这样的果子,每年春季,在昭县附近极为常见,是昭县人每年必食的野果,因着这果味鲜不耐存,采下来没两天便会坏,是以总是到了那个时节去山上采了吃。   去得早了,果子未熟,涩涩的不好吃,去得晚了,果子早已入旁人腹。   是以,若是叫大壮他们见着了,必是停了车一轰而去,先吃了再说,哪里会只他一人停下来采一捧宝贝似地送到她面前?   心间的乌云散开,照入点点光亮,纤长的手指拾起一颗熟到恰好的果子,微微一顿,送到苏槿言的嘴边,略无奈地笑道:“你说,我娘到底是留了怎样的一个大宝贝给我?”   可这个大宝贝最终也会离开,有独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有他会疼爱的家人。   这样涩涩的念头才升起便被她压了回去。静静地看着他,疑惑他为何看着自己不知张嘴。   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把他当孩童来喂的举止有些不妥……   苏槿言盯她片刻,见她面上笑意不似勉强,这才放下心来,微微张嘴,咬了个空,发现递到嘴边的红果竟长了腿,会往回退?!   抬首往前一扑,如小狼儿一般连着捏果的手指一起咬住,声音含糊,“都送到我嘴边了,怎么还能收回去?”   指尖的温软,随着他说话时喷在掌心的气息,让苏槿时顿时呆住,猛地抽出手指藏于身后,绷着脸,“以后,不许这样!” 第90章   苏槿言正享受着苏槿时的投喂,猛然被斥了一声,茫然抬眼看向苏槿时。   看到她绯色的面庞时,了然又暗喜,憨憨地凑到她面前,假装不懂,不怕死地追问,“不许哪样?”   苏槿时又羞又恼,说不出那些羞人的话,瞋他。   这个人,平日里再聪明不过的,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就总是这么不知道分寸?!   苏槿言可不这么觉得,在他看来,自己这已经是很克制很讲分寸的了。   若是在晋国,他们早就可以先行婚礼,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圆房了。   可惜这是在夏国,行不得晋国那套。   悠长地惋叹了一声,把手里的山莓又捧到她面前,“你不想说,我肯定不会逼你。吃果子。你光喂给我吃了,自己怎么不吃?”   他失落地垂了垂眸,“我知道了,你还是觉得我碍着你嫁人了,所以连我采的果子都不吃了……”   “刚才说我是大宝贝的话都是假的……”   “只是哄我开心的……”   苏槿时额头薄嫩皮肤下的青筋一跳一跳,在他故作委屈的攻势下完全失去招架之力。   不行……   她的疏远要无声无息一些。   这两年来,他对她的软肋拿捏得极好,清楚地知道她受不了他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和语气语调。   苏槿时幽叹一声,“当然是真的。你想到哪里去了,把果子给我一半,我们一起吃。”   她伸出手来,冷不防被塞了满手的山莓,不得不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捧住。   手还没人捧稳,便见苏槿言捏了一颗红红的山莓送到自己嘴边,殷切的模样让人不忍拒绝。   她动了动唇,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山莓塞住,甜里微酸的味道让她忘了所有的烦恼。   算了,难得有人孝敬她。难得有不让她操心的时候,就由着他吧。   只是这孩子……喂起人来没一点章法,让她除了张嘴吃之外别了做别别的机会。   直到她吃得差不多了,苏槿时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含糊间,一个完整的音都未能发出。   阖上眼倒向一边之前,隐隐约约地听到一边的少年叹了一声,“分明你才是大宝贝。哪一面都没办法不喜欢。”   她待亲人时的温柔细腻,面对事情时的周全强势,对待敌人时的疯狂尖锐,遇到感情时的冷漠迟钝……   苏槿言接住静谧地躺在自己怀里的少女,舍不得将她放到一旁。   她上一次睡在他的身旁,还是在陈家雷雨夜的时候,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时不时皱紧眉,还会有泪水从她了眼角流出而不自知。   这一次,倒是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连唇角都是带着笑的。   她几日不曾安眠,脾气越发大了,可心里越难受,越难以入眠。对她,他不敢下重了药量,只用了小小,便真让她安睡过去。   苏槿言掀起车帘,示意六子把马车驶慢一些。   后者转头瞧到他怀里一点明亮的衣料,愣了一瞬,随即了然地笑着答应,聪明地什么也没问。   苏槿言根本就不是苏家的儿子,这一点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苏槿言的心思,只在苏家五个人面前小心地遮掩。   他们一直都看在眼里。   天快要黑的时候,一行人到了遥河边安营扎寨。   苏槿言不舍地把她放下,在马车边和他们周围熟练地洒上一层驱蛇虫的药粉,走了出去。   但凡要安营扎寨的时候,苏槿言总会离开打猎,众人习以为常,无人问询。   倒是这一次,六子凑上来,看着和自己都差不多高了的少年,识趣地没有问他的真实年龄,而是半开玩笑般地问他,“言哥,啥时候能有好事?”   苏槿言挑眉看他,“什么好事?”   明明是想来讨个喜头的,被当事人这么一回,倒是叫他陷入了尴尬。不过六子跌打滚爬了那么长时间,凭着自己机灵劲,自有化解的法子。   仿佛是苏槿言当真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一般,他好心地解释,“自然是你和阿姊了。赵俗要让你去当童养婿的时候,我们都看出来了,阿姊对你独独不一样,怎么,她自己到现在还不明白不成?”   苏槿言被他的话说得心情愉悦,不去计较是真是假,若有所思地拍拍肩,“别吓到她。嗯?”   六子被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待他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苏槿时真是他的逆鳞,一点也碰不得。   “妈耶……阿姊就足够让人怕了,又来一个苏槿言……”   他嘀嘀咕咕的,说完赶紧捂住唇,确定没有人听到自己说什么才放下心来。好奇心害死六子,以后,只能暗中好奇这两个人的事了。   苏槿言沿着遥河上行,走到了一处河水里映着轮月影的地方,随后摘了两片树叶。   薄唇轻动,叶哨在唇~瓣间轻轻颤动,发出低沉又悠扬的旋律。   河水破开,河心处升起一个小亭,一条长廊从河中浮起,从小亭直连河岸。   苏槿言未动,凌凌的目光注视着河心小亭里出现之人。   那人看向苏槿言的方向,明显愣了一愣,踏着还在向外人汩水的长廊朝苏槿言奔来。   行到苏槿言面前,不确定地打量着苏槿言:“殿下?”   苏槿言同样打量着他,不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自己能信任的那个人,“你们的主子呢?”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年龄倒是相符,神色老成小心,与自己幼时的记忆也是相近的。   少年却是怒了,玄铁长剑直指苏槿言,“你是谁?竟知道这密音,你把殿下怎么了?”   苏槿言不辩驳,静静地看着会他的剑带着杀意朝自己刺来,没有半点虚假。   直到剑到了身边,才侧身接招,轻轻的笑了一声,淡得仿佛只是剑与风发出一声轻吟。   “你五岁被我母后收养,带到晋国。母后没有带你进宫,而是安排在宫外,你有一个秘密,只有我和母后知道。”   苏槿言看着他的剑影颤抖,最后停下,扬了扬唇角,终于能确定眼前人的身份了,“慕容。”   轻轻吐出的两个字,让眼前的少年身躯狠狠一震。   他单膝跪下,刚才还眦目欲裂的少年眼里汩出两行泪来。   “殿下,你可算出现了。”   苏槿言的脸色一沉,淡淡的雪香无声散开,自嘲道:“我算是什么殿下?”   谁见过一国准太子在被册封的前一日被逼得逃亡,从此见不得光?   少年闻到这不可模仿的雪香,才彻底放下心来,“属下西门慕容见过殿下,殿下正统,如今不过是奸佞篡夺,属下一直在按殿下指示行事,积攒实力,等待殿下归来。”   苏槿言嗤笑了一声,倒没反驳,让他起身,随意问道:“西门慕容,你姓西门还是姓慕容?”   西门慕容愣了一下。   他平日里行走,有时用西门的姓氏,有时用慕容的姓氏,可他父姓西门,按说当是姓西门才对。可西门是夏姓,慕容才是晋姓……   话到嘴边停了一停,反应过来,道:“殿下让属下姓西门,属下便姓西门,让属下姓慕容,属下便姓慕容。”   苏槿言一言难尽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这么多年不见,你竟变得这么圆滑了。”   西门慕容苦笑,“殿下以前也没有这么多疑。”   说完又觉得这语气太过如孩童时般随意,有些不妥,懊恼地垂眸。   苏槿言颔首,倒是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更让自己自在,“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不敢说辛苦。”   “不敢说,并不是不辛苦。往后不要叫我殿下了,未来不可知,你与我一道,谋条生路便罢。”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却把西门慕容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后者直接跪地,“万万不可。”   苏槿言紧紧盯着他,“理由?”   西门慕容道:“如今晋国遭人窃国,贼人不得民心,穷兵黩武,妄兴战事,大家都希望早日寻到殿下,让殿下归位,弘扬正统。”   半晌没有等到苏槿言接话,西门慕容大胆抬头,看到殿下的神色于月光下晦暗难明,不安地又唤了一声,“殿下?”   “唔……”苏槿言拖长了音,讥笑道,“你觉得,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十岁小儿,能做得了什么?不过是无人无势的光杆殿下,还不如街头货郎,有妻有家,有人期待他回家。”   说完又觉得不对,“噢,那些人或许是期待我回去的。回去送死。”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太对,至少自己身边还有挂着名的家人,去赵家的那段时间,伊伊也是期待着他回去的。只是暂时不是以他想要的身份。   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地真实了几分,眼中的软意一闪而过。   “殿下……”西门慕容在苏槿言的目光逼视下,改口道:“主子,还有根基,有人有马,财力和武器也都有。这些年,属下一直都在准备。”   “主子,陛下临死前还送出了消息,我们搬空了他们的粮仓,他们无粮挨不到下一个秋天了,这才打起了夏国的主意。”   他咬牙切齿,“夏国不是背信弃义吗?骗殿下和皇后入夏,又把行踪卖给那些人……”   他所有的气势都在苏槿言变得越来越森然的目光下弱得无影无踪。   不由得感叹,到底是殿下,纵是不在皇宫里长大,也是天生的王者。   苏槿言被他气得周身雪香浓烈散开,“是你做的?你可知,你挑起的是战争,一场战争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人不得不离开亲人去被迫杀人?”   西门慕容低喃了一声,“主子变得越来越仁慈了……”   苏槿言没听清他蚊吟一般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大概是些什么话,阖了阖眼。   他的父皇在他的眼里,原本就算不得什么明君贤主,晋国若是落到贤德的人手中,百姓称颂,他便能说服自己,沉浸在温柔乡中,入赘苏家,隐姓埋名地过一生。却没想到他们一登基便发动了战争。   这激起了他的不满,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一个寻常人的身份,附了陪伴,给不了更多。他想来晋国了解一些情况,却没想到这场战争的起因在这里……   西勇侯几个字在这段时间里几乎占满了他和伊伊的生活,苏槿瑜也因为窦荣的死而坚持离家……   苏槿言再睁眼时满眼冷光,“蠢!纪宗之的野心,能受你操控?你做的这些,不过是给了他能兴兵的理由。如果没有早做准备,他能把窦荣都干掉了?若有一天,我要回到那个位置,你做的这件事,有多严重的后果?还未走上去,就民心向背。你本不该是这么急进的人。”   西门慕容脸色变了几变。   他也不是傻子,被苏槿言把事情掰碎了说出来,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冷汗涔涔,“属下知错……”   事已至此,苏槿言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这里可有你信得过的人守着?”   “有的。主子,我们已经有几千人马。”西门慕容激动地说到这个人数,对上苏槿时的目光,自己嘴里打了个咕噜,觉得没脸,“现在还不足以起事,假以时日……”   “你跟我走。”苏槿言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但我不能直接带你走,我就在往北两里的遥河边,你自己寻个理由过来。不许假装认得我。”   西门慕容见苏槿言终于愿意让人跟随在他的身边了,没有不答应的。   苏槿言按了按头。一直嘴硬地说晋人的生死和他无关,心里却没忍住想来这里询问内情。却没想到事情与自己有脱不了的干系。   “还有,既然我回来了,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经过我许可才能做。”先前那种失去控制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   “是。”西门慕容还没有觉察到不对。   一直到苏槿言的身影消失,只给他留了一片浓烈的雪香,他激动的心才冷静下来,反应过来自己惹了一主子不痛快。   可这也只是一瞬。   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主子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主子一定会明白他的用心良苦的!   至于之前的事情,是他急进了,可能换主子回来,他并不后悔。   回到亭子里安排好事情,在准备把苏槿言回来的消息说出来时,突然想到那冰冷的眼神和冰冷的雪香,到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只挑了两个自己最信得过的人与自己随时保持联系,便急忙按着苏槿言留给他的地址寻了去。 第91章   苏槿言回到提着几只野兔回到营地,大壮他们已经就地生火捉鱼,而火堆边漫不经心烤鱼的,是原本应该在车里好眠的人。   苏槿言心虚地放轻了脚步。   可兔子不配合地蹬了几下腿,被正在烤鱼的人听到了声响。   苏槿时回头见着他,笑了,“刚刚还与他们说你这次打猎的时间有些久,再不回来便当去寻你了,你倒是回来了。”   苏槿言凝着她面上的神色。   以为她醒来之后会有一番质问,结果半点迹象也不见。   “还在愣着做什么?”苏槿时瞧着他样子不太对劲,放下鱼朝他走了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可有受伤?”   苏槿言快速地眨了眨眼,不用装也足够呆傻了,偏还傻傻地把话问了出来,“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苏槿言噎了噎。   原本他都计划好了,等她醒来的时候难免会生气,到时候他就跟她插科打诨,让她追着自己打一阵,消了气,也增进了感情。   可刚刚见过西门慕容之后,他便少了底气。他怕她生气的事情太多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为着哪一件事生气,正想着怎么把话圆过去,却听得苏槿时一本正经地板起脸。   苏槿时这个人,亲和起来一点架子也没有,是这个世上最温柔解意的人,可若端起了架子,那就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连苏槿言心里也止不住打鼓,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呆得忘了反应。   “如果你下一次再不经我同意就给我下药,我就真的生气了。”她仔细打量着苏槿言,“你不对劲,难道除了这一件事,你还有别的什么事情瞒着我?”   苏槿言惊出一身冷汗,很快反应过来,嬉皮笑脸,答非所问,“下一次,你再几天不睡,我还给你下药。”   苏槿时瞪圆了眼,抬手就打。   这小子随口说着讨打的话,偏偏就是让她生不起气来,不过样子还是要绷一绷的,不然身边有人时不时地动点手脚,让她没了长姊威严,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苏槿言提着兔子在前面跑,不快也不慢,刚好能让苏槿时追上他又不至于真的打到他,偶尔那一巴掌拍到他身上,也是不痛不痒,全当调~情了。   正跑着,冷不丁看到站在暗处的人,脚步一顿,身后人的巴掌便落到了背上。   苏槿言夸张地惊呼一声,“伊伊!兔子跑了!”   苏槿言会让到手的兔子跑了?!   这比相信苏槿言已经解毒了还要离奇。   可兔子真的从他手里蹿了出来,他没管没顾,只回转身把没收住还在往前冲险些要撞上的人揽住。   苏槿时微微拧眉看他。   他每毒发一次,便要长高一次,现在,已经长得比她还要略高一点了。   那毒,到底是在害他还是在帮他?   “若是回去之后,还找不到解药,我们去京城试试?”   忽就这么自然地说出口了,看到苏槿言眼里的惊讶,她很自然地把话说了下去,“我是不太合适出现在京城的,但毕竟我只是个女儿家,又只是去求医,在那边寻故交帮忙,应当也能安稳待上些时日。”   脑中飞速思量着,或许可以找兰阳县主和陈紫娴暗地里帮忙打探名医。   苏槿时继续解释的话停在唇边,敏锐的视线扫向苏槿言身后。难怪苏槿言会停下来,原来是有一个古怪的人以古怪的表情站在古怪的地方看着他们。   立刻以护犊子的姿态把苏槿言护到了身后,厉声问道:“什么人?”   大壮等人在苏槿言说兔子跑了的时候就放下了手中的活,一门心思地捉兔子,听到苏槿时的话时,一人扑了一嘴兔毛,头上也顶着一小搓,在火光中呆滞地摇啊摇。   他们看着苏槿时直视的方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怎么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人靠近呢?   其实最呆滞的是半藏在树后的西门慕容。   他按苏槿言提供的位置,原本是兴高采烈地过来与主子会合的,没想到看到主子与人玩闹,还是一个即便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服饰,也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女子。   他从主子眼里看到了由衷的高兴和温柔缱绻。   脑中警铃大作,难怪主子这一次回来斗志全无,还让自己跟随着出去过新的日子,原来是被这个女人勾了魂。   他在众人带着杀意的目光逼视下迅速回神,对上苏槿时身后人警告的目光,顿时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敛了所有的小心思,摆出无害的姿势,“我只是无意间路过这里……好吧……其实,我是个商人,不小心和我的人走丢了,看到这里有光,就想过来找个伴。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收留我一~夜?”   他从暗处走出来,一身白袍在夜色里较为打眼,看起来也是文弱书生的身形,这些年以商人的身份行走于夏晋两国,从来就没失误过。   正在他自信地朝他们走过来时,苏槿时的眉头越锁越紧,不客气地又呵了一声,“站住!”   西门慕容怔了怔,心中刚划过不耐,便看到了她身后苏槿言的神色,猛然一凛,好脾气地停下,可原本还在扑兔子的人,这个时候已经都站起来了,拔了剑或刀或是……镰刀(?)来对付自己。   西门慕容觉得自己头角青筋都要跳出来,那些刀剑的品质在他看来都入不得眼,更别说是用来上山采药的镰刀……   他的殿下这几年到底是和一群什么样的乌合之众在一起啊?!   他心疼起自家殿下来,便由衷地露出了悲悯难过的神色。   苏槿时分辨出他的神色不似作伪,惊讶了一瞬,却没有降低防备,“你是商人?做什么生意?走的什么路线?什么样的商队?共有几人?带着什么货物?他们都长成什么模样?你又是怎么和他们走丢的?”   她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质疑和霸道。   西门慕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回答,在答案就要从嘴边说出来的时候忽又顿住。   以往他与人打交道,可是不曾这么被动地被人带走思路的,这个人……   他沉了沉眸子,用招牌式的笑意遮掩住自己的不自在,“在下姓西门,什么生意都做,来往于两国边境,有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这一回空跑了一趟……”   他随口胡诌着,反正话说出来也无从验证,总不至于一晚上都不收留他便把他赶走吧。女人最是心软不过,喜发善心。像他们的皇后,成也是善,败也是善。   他自认为说得天~衣无缝,却见苏槿时目光锐利,直接挑破他,“你撒谎!”   西门慕容:“……”   眨了眨眼,很想问她,她是从哪里看出来他在撒谎了……   自己的那些行商的经历可是真实存在的,商队也是真的带着走的,只是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三分真七分假的东西,不是最好拿来骗人了吗?   同时,他又开始思量起是不是要真的叫人临时组一个惨兮兮的商队出来过两天露个脸……   可那也是以后的事,眼下要是连殿下交待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殿下不是会对他们失望,复国更无望了?   往前走了两步,又在乌合之众的武器逼迫下配合地抬起手来,“我真无恶意,只是夜里落单,遇着野兽什么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孤苦伶仃,担惊受怕,看到这里有火光有人声,才大着胆子走了过来……”   他正尽心尽力地演着委屈呢,冷不丁见着自家主子对着自己的神色更不好看了,心里陡然一惊,嘴里磕巴了一下,竟显得真有几会怯意了一般。   苏槿时盯着他完全从暗影中暴露在火光下的脸,直到他心里发毛了,才略放松了袖中握着匕首的手,转身往回走,“就一~夜。”   西门慕容又眨了眨眼,困惑地看向苏槿言。   后者却神色更加不善。   西门慕容更懵了,看着周围的人都收起武器和明显的戒备,意识到,这一群人对这个女人的话根本就不会置疑和反对。   而这个女人,走了几步便回转身来,拉住了他的殿下。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带着他的殿下前行,殿下乖巧顺从地跟着,那臭臭的脸色竟诡异地好了起来,在这个女人看不到的角度,露出温柔的神色。   西门慕容心里打了个颤,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怕,是不是给他的殿下下了什么毒。   走在前方的女人却停下步子,回头问他,“会打猎?”   西门慕容脑子里飞速转动,为难地道:“我自小生活在河边……”   “正好。”苏槿时不需要知道得更多了,“这里就在遥河边,现在天色已晚,再去打猎不合适,你便去捕鱼。算时收留你的费用。”   她淡淡一笑,带着看透人心的力量,“你是商人,懂的。”   西门慕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早知是这样,刚才就说自己只会打猎便可,扯什么河边?   这下可好,这厉害女人说得他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眼见着殿下,却不能真正亦步亦趋地跟着殿下…… 第92章   因着战乱,能吃的早就被人给掏得差不多了,苏槿言能打到几只兔子是运气加上从家中带出来的引兽粉,大壮等人能捕出几条鱼也是运气,可是大半个时辰才捕到几条瘦巴巴的鱼,根本就不够他们吃的。   苏槿时都准备要动用马车里的储备粮了,送来这么一个人,不用白不用,让他去碰运气,让自己的人能歇便多歇歇。   而且,他若真是长期住在河边的,自然会有法子捕到鱼。   她猜得没错。   苏槿言逃命了多久,西门慕容就在遥河边……遥河里住了多久,自然有特别的法子捕鱼。   在等鱼聚集过来的时候,他还竖起耳朵来听苏槿时这边的动静。因着长久的训练,他耳力惊人,恰好能听得清楚。   苏槿时没有要等他的意思,把自己烤好的一条鱼递给苏槿言。   正要拿起另一条鱼,却见苏槿言把鱼肚皮横在了自己面前,意思再明显不过。   苏槿时原本要把另一条鱼也递出的想法作罢,抬了抬手里的鱼,“我这还有,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鱼已经退回去,塞入她嘴里的变成了一小片无刺的鱼肉。   对于苏槿言这种突然爱上喂自己吃东西的举动,苏槿时眉心跳了又跳,瞪他一眼正,见着他已经先委屈上了的小模样,心头一软,咬着鱼肉轻声劝道:“好了。你自己吃。”   周围的人对此示而不见,暗暗挤眉弄眼。   苏槿言听出了苏槿时语气里的警告,见好就收,不再造次。   一面吃着,一面状若无意地问她,“既然觉得他撒谎,为什么还要留他一~夜?还让他捕鱼?他捕的鱼能吃?就不怕他是他们派来的人,在鱼上下毒?”   “他不会。”苏槿时笃定一笑,“这么晚,就他一人,有些可怜。”   听着这话,苏槿言面上的笑意带上了几分危险,正在偷听的西门慕容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凉意。   苏槿时还在继续说着,“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会。你才来大夏两年,许是不知,西门家是京城大族,门风最是清高,不会受人雇佣做杀手。既是西门家的人,便不是晋人,更不可能是追杀你的那些人了。”   确定了安全之后,她才会考虑是否发善心。   她对外人的善意,从来早就不是盲目的心软了。   在她提到西门家的时候,苏槿言和西门慕容都惊住。   不过苏槿时为了不再被人喂,专门地吃着手里的鱼,没有注意。   苏槿言瞧了一眼西门慕容的方向,“你怎么知道他真的姓西门?”   苏槿时眼皮都没抬一下,“西门家的人都长得很有辨识度,错不了。不过他长得比西门家主家的那几个略和棱角分明些,想来是旁支的,也远不到哪里去。”   这语气,分明是见过的了。   苏槿言看着她,神色晦莫如深,不急不缓地吃着鱼,却继续问,“可是他的身上还有晋人装扮的痕迹。”   “这有什么?”苏槿时掀起眼皮困惑地扫了苏槿言一眼,“我身上因着你,不也和晋人一样带着那些皮具防身?”   不过是被她拿衣袖腰带遮起来了罢了。   “他走在这一片地方,受些晋人的影响有什么不对?”   说到这里,她睁了睁眼,“你倒是提醒我了,一会儿你们把装扮也改一改,加上一点晋人的服饰习惯。”   入乡随俗,要做晋人的生意,总要先对他们展示出些善意来的。   一众人纷纷答应。   苏槿言面无表情地吃着鱼,不过他平日里除了在和苏槿时相处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大家也没有在意。   六子满心好奇,见无人就苏槿时说的话提出问题,憋了好一阵,实在憋不住了,问道:“阿姊,你见过西门家的人吗?”   苏槿时默了默,在大家投来的目光下放下鱼,笑了一笑,目光散开,不知看向何方,“自然是见过的,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不过,她并不讨厌西门家的人的清高。   在回乡的路上遇到的丢匕首的小姑娘,坐的就是带着西门家标志的马车,不过她在西门家的时候不曾见过,所以不熟。   若不是那姑娘清高地把宝贝匕首当成废品丢弃,她又如何能捡到宝让一家人死里逃生?   六子不怕死地继续问,“你把西门家说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先生在京城的时候做了很大的官?”   他们都知道苏轩以前是在京城做官的,不过从来不敢问做的什么官,只当犯了罪的官都是小官。旁人嘴碎那是旁人的事,他们只知道苏轩是当真对他们好的,一心一意地教授他们的人。   大家纷纷瞪他,瞪完之后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看向苏槿时想要得个答案。   “也算不得什么,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苏槿时说完缓缓笑了。   刚从京城离开的时候,她可没有这么豁达。   毕竟,他们寒门出身,为了自己和母亲不成为父亲在仕途上的拖累,费了许多的心血,一步一步用自己的方式在贵妇和贵女圈里成为佼佼者,众人在称她是苏大姑娘时,不会再挂上父亲的官名,一朝重新跌入微末,她放不下。   可刚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过得很好,而过往一切,如同一场梦境一般。   她自然不知,那带着晋人装扮的西门家的人此时紧紧盯着河面,看着面前成群的鱼,良久未动。   夜里,一惯是苏槿时睡马车,大家则围着篝火歇息。   苏槿言靠着马车听到里面传出轻浅的呼吸,这才走到西门慕容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西门慕容还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所处的环境,下意识便是出击,看清是苏槿言又忙收了招。   两人行到一边,苏槿言问他,“想去夏都查自己的身世?”   西门慕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什么事都不如迎殿下归位重要。”   苏槿言:“……”   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虽然你的父亲是夏人,可是你母亲是晋人,临死前嘱咐你去晋国寻亲,或许你与慕容家有什么关系。”   “殿下!”西门慕容惊得立马跪下,“纪宗之夺位之后,便封了慕容家的女儿为妃,属下必与慕容家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真有,他也不承认!   殿下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竟再三试探他的忠心。   苏槿言:“……”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西门慕容,拍了拍他的肩,生无可恋地转身。   突又回头,郑重地交待:“不许向伊伊撒娇!”   那眼里的凶狠森然让西门慕容脑子里再想不了别的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不自觉的时候犯了殿下的忌讳,如果再犯,殿下又会失踪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谁是伊伊?   苏槿言回走几步,看到苏槿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马车边,心头一凛,不知她有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他们的话,几步过去,“伊伊,梦魇了?”   苏槿时按着头,闻言抬眼看了苏槿言一眼,“做了个梦,倒也不算恶梦。”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嘀咕了一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你唤我一声阿姊……”   声音很小,不过苏槿言离得近,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自然听到了。   眸子一闪,浮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阿姊?”   他这一声,又软又绵。   苏槿时不经打了个寒颤,搓了搓发毛的双臂,“算了,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吧。”   苏槿言却不依不饶,似是发现了什么乐子一般,围着她一声又一声地唤“阿姊”,绵软的语气里越发染上了缱绻意味。   苏槿时越听越觉得不对,转过身,却没想到他也跟着转到他面前,黏着她甩也甩不掉。   从梦中惊醒,到底没醒透,迷迷糊糊的,这会儿彻底醒了,想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臊得慌,“你说,有没有法子能止了战事?”   这句话一出,苏槿言果然不玩闹了,看着她目光深深。   对于有野心的人,筹备多年等的就是一个契机,得到了契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苏槿时虽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也知道战事一起不打到一方再无回击之力,是不会停的,眼下,也不过是因着晋国受了重创,同时窦荣需要入土为安才有的一点喘息时间。   她叹了一声,“是我妄想了。”   话音刚落,便觉得肩膀一沉,少年的下巴搭到她的肩上,整个人都显得颓了起来,“一边是生我的,一边是养我的,我该怎么办?”   西门慕容呆滞地看着苏槿言在苏槿时面前的举止神态,如被雷击。   他知道伊伊是谁了,还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称呼,原来不是媚惑殿下的,而是殿下认的一个公主殿下……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没想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   直到第二天大家要启程时,他还是呆呆的模样,如一~夜之间失了魂魄一般。   苏槿时等人原是允他留一宿的,可见他这个样子,该各奔东西了也没有要告别的意思,不免疑惑。   大壮把喂好,拍着他的肩膀直言,“兄弟,我们要启程了,这匹马送给你,你也抓紧时间去追你的商队吧。”   经历一宿,还吃了他捕的鱼,大壮自然对他和善了不少。   见他反应呆呆的,大壮扭头问苏槿时:“阿姊,他这是怎么了?”   苏槿时:“……”   她与他也不熟,怎么会知晓?   苏槿言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许是还没睡醒。不必管他,我们自走我们的便是。”   西门慕容:“……” 第93章   苏槿时一行人在前面走,西门慕容虽不说话,却麻木地上马跟了上去。   苏槿时掀起窗帘看了一会儿,眸光沉了沉,放下窗帘思量。脑中飞闪过许多种可能,却都又觉得不对。   苏槿言回头瞧了他一眼,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翻身进了马车。   苏槿时瞧他一眼,“我见他瞧你的模样有些奇怪……”   苏槿言心头一跳,“怎么说?”   思量着是不是现在就向她招了他与自己的关系,可一想到西门慕容擅自做的事儿,就不想轻饶了他。   苏槿时思量片刻后摇摇头,“由他去吧。觉得没趣自然就走了。不过这几日~你随我坐马车,避开着他一些。”   没有把握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不过也不喜自家弟弟被他用那样的神色盯着。   话才说出来,她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才想到要慢慢与他疏远呢,这倒好,苏槿言都难得地主动去骑马了,她倒是又亲口把人留下……   西门慕容几乎都要接受自己有两个殿下了,又看到苏槿时取出雪星匕来片肉,而自家小殿下全程笑呵呵地配合着……他又呆了。   满心的疑惑,偏偏这几日都没寻到合适的机会询问,越积越多,甚至都让他没有心思去想殿下归位的事情。   突然背上爬上发麻的感觉,四下一看,才发现他们这一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神色麻木的人围住了,他们缓慢地靠近他们,通身散发着对原始欲~望的渴求,嘴里恳求着食物,手里拿着的,是晋国的铁具。   六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他身边,“你不是来往夏晋的吗?可曾见过这种阵仗?”   这种感觉,不像是找他们要吃的,而像是把他们当成吃的了。   西门慕容神色一凛,不敢再去想旁的事,手按向了腰间的软件,“你们的武器,比不过他们的。”   这就是晋国的自信。   在铁器的制作工艺上,独一无二!哪怕他们拿的只是寻常的农具厨具,也比夏国的兵器要韧上三分利上五分。   “呸!”六子啐了一声,“那还不是败给咱们二将军了?!”   都被二将军打到老巢去了,得意个什么劲?   苏槿时和苏槿言在马车里已经知道了外面的情况,也听到了他们的话,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壮便被他们咂巴嘴求食的样子触动了,对身边的人道:“去边里取些食物来分给他们。”   苏槿时与苏槿言心道不好可来不及阻止。   饿绿了眼的人因为“食物”两个字,神色立马变得狰狞而贪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扑了过来。   大壮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几下,刚取出的包裹被撕成了渣。   大壮惊出了冷汗,看到救自己的是古怪了几天的西门慕容,还未来得及道谢,便见更多反应过来的难民朝自己的方向扑来。   “住手!住手!”   大壮急了。   他虽好心,也只打算分出一部分食物出来,听说晋国缺吃的,他们还有些路程要赶,这几日几乎打不到食物,只能靠干粮,总不能全给了出去。   可是他的声音被撕抢声淹了过去,有几个人听到他的话,横瞪过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吃的都是我们的了。”   大壮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便是西门慕容,也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对上了从马车里出来的苏槿言的目光。   对方似乎在责问自己,“你看到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一瞬,西门慕容从头顶凉到足底。   他如愿地让晋夏两国开战了,可是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   难民们扒完了一辆马车,又把目光放到另一辆马车上。   西门慕容看着自家殿下根本就没有要对晋国百姓出手的意思,顿里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的殿下仁慈善良,又是晋国与夏国皇室的血脉,必不会同意挑起战事。   他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自作主张,想让殿下为了晋国的百姓主动回来,却没想让殿下丢了性命。   “殿下!”他呼了一声,可他的声音被争抢声盖了过去。   六子在他身边听得迷迷糊糊,“等什么等?动手啊!不自保等着被撕了?”   西门慕容想要扑到苏槿言身边去,却被人拉扯着,怎么也动不了。他想要入手杀了这些对殿下不敬的晋人,可他不敢。这是殿下在用自己的安危罚他。   他被负罪感淹没,绝望地看着晋人的难民要伤到他的殿下了,却见殿下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手起刀落,利落地斩了一个人,把殿下拉到身后护着,站在车辕之上,逼视着因为突生的变故而停住的难民。   “再靠近,死。即便你们把我们车上的食物都吃尽,几天以后,你们还是死。听我的,活。”少女的眉眼里涌动着暴戾,与之前的温柔少女仿佛不是一个人,“不信的,尽管上前来。”   她微微歪头,对自己的人道:“我们的眼里,没有晋人和夏人的区别,只有自己人和敌人的区别,从他们对我们出手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与那些杀手无异。”   “是!”   不约而同的答应声响起,大壮等人已经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纷纷武器出鞘。   先前还觉得他们这些人是百姓,是可怜人,可是他们手里拿着的带血的铁具同样是武器,早就发起了攻击。   西门慕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殿下在苏槿时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也抽出了匕首。   他想要阻止,张开嘴一个音还未发出,便觉得眉心一痛,眼前黑了过去。   苏槿时没有注意他的情况,目光落在难民们的身上,紧握着手里的匕首,“把食物都放回去,你们退后。我数到三,还没有放回去的,死。”   “你们可以拿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来和我们换取食物。”她的目光在那些铁具上停了停。   她没有听到西门慕容说的话,也从这些铁具的杀伤力上明白了大叔所说的晋人铁具的厉害。   “食物……”   一个分辨不出是男是女的人喉管里发出咕咕的声音,重新扑向食物,可他还没有碰到食物,便摔到地上,倒在血泊里,再也不会动弹。   苏槿言凌凌的目光扫过他们,“还有谁想试?”   鲜血溅在难民们面上,让他们褪~去了凶狠,变得呆滞而恐慌。   苏槿时扫视他们一眼,“不想换,就退后,让路。”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来,撕下一半递给苏槿言,自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难民缓缓后退。目光都黏在两人手里的饼上。   这两块饼里夹着肉,肉香散发出来,让后退的人又止住了脚步。   饥饿与恐惧交战得难舍难分。   大壮等人看得心惊胆战,但板着脸,不给他们拖后腿。   在他们几乎要把饼吃尽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颤着音问道:“要拿什么才能换一个饼?”   十来岁的人,看起来没比他们小多少,但一下子也无法分辨出是男是女。   连日赶路,苏槿时胃口欠佳,吃了几口便觉得饱了,顺手把还未吃完的半块饼递给苏槿言,觉得以他对她的了解,自会把把这块饼包起来,话便是对那人说的,“你觉得什么值钱,便拿什么换。”   那人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我只有这身衣裳和这把锄头。”   苏槿时嫌弃地道:“别人穿过的衣裳,我不要。”   那人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为难起来,“没了锄头,我拿了食物也保不住。”   苏槿时淡淡地瞅他一眼。   瞧,其实理智着呢。   “我们会护着我们的人。”   那人皱起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们要我拿我自己换。”   苏槿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签了卖身契,你就是我的人,不止今日,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让你们有食物。当然,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   包括铁具。   她笑了笑,冷漠凉薄而疏远,“我不勉强你们,不过你们弄脏了我的食物,弄坏了我的马车,总是要赔的,拿不到活的,拿死的也行。”   她的话在难民头顶拢起了一大片死亡的乌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动,却又都不敢动。   那人终于上前一步,“我换。”   苏槿时挑眉看他一眼,“名字?”   “柯敏。”   苏槿时点点头,瞧着对方咬唇的小动作,终于意识到柯敏是个女子。   当着大家的面,让柯敏签了卖身契,从怀里又摸出一个饼来,却被苏槿言按住手,“在这。”   看到递到自己嘴边的饼,苏槿时噎了一噎,感觉到他的不开心,抬眼看他。   听得他道:“不要浪费。”   这饼是他特意为她准备的,她若是给了别人吃,便是浪费。   苏槿时默了默,轻咬了一口,才接过饼来,“如今食物艰难,自然不能浪费的。”   说着让大壮给柯敏拿吃的,也把后面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办了。   见着苏槿言的脸色好了起来,当真是如自己想的那般,便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有了柯敏在前,后面的人也意识到,“换”是真的能有吃的,也便冷静了下来。   有些人身上还有些硌人的财物,若是在盛世,换一车馒头都有余,眼下,能换的不过是一个馒头。   有些人不愿意卖身,拿出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是铁制品。   有些人不想再流浪过有一顿没一顿的肚子,便卖了身……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对于苏槿时来说,卖身,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要的,不过是他们铁器。可两军交战,铁器实在太过敏~感,只怕她在这里闹了一出,回头便被晋军盯上。   苏槿时在得了这么一批东西之后,没有久留,一行人带着新收的人往回冲。   苏槿言没忘了捞上被自己打晕的西门慕容。 第94章   一行人停在离昭县附近的彰宁,再有一天便能到昭县了。   苏槿时看着自醒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说话,只呆呆傻傻地跟着他们的西门慕容,有点头大。   她好心收留一~夜,却不想收留了个麻烦出来,成了呆傻的模样,但总不能把西门家的人带回家去。   “回去便把他送到衙门里去,让知县大人把他派人送回西门家,或是通知西门家的人来接都好,总归不能再和我们家扯上关系了。”   苏槿言扬了扬眼角,“万一他不是西门家的人呢?”   在苏槿时开口前,他又问道:“假若他是,西门家的人若追究他变得呆傻了呢?”   “还是会扯上我们。”   苏槿时拧着眉头,连鼻子也皱了起来,“真是个麻烦。”   苏槿言一噎。   这个麻烦可是他自作主张惹来的,还是被他打晕了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不如就让他跟着我吧。”   苏槿时诧异地看他,“你一向不喜欢身边有人。”   “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不喜欢我黏着你?”苏槿言幽怨地看她一眼,“我看他还不错,跟着我,我也能少些时间黏着你。他清醒之后,若是想走,我便让他走,如何?”   不待苏槿时接话,他又道:“你想要把夏国的米粮卖到晋国去换取晋国的铁器,而他又刚好是多年在两国之间来回的人,有他最为合适。这桩生意,交给我来做,如何?”   苏槿时心头动了动,自动忽略了他话里的一些细节,思量起其中的利弊来。   苏槿言自到了苏家,说到底只与自己亲厚,才会对她太过亲近,若是有西门慕容在他身边,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自然是极好的。   而苏槿言关于生意的话,句句落到了她的心里。   唯一有一点,“你是要去参加科考的,这样岂不是误了你?”   科考对于苏槿言来说,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会去参加,不过是觉得这样能让苏槿时高兴罢了。   “误不了。还有一年余才到院试,我已经准备好了。”少年有些犹豫,“只是这样,我必时常在晋与夏之间来回,能亲近你的时间便少了。”   苏槿时心头一跳,觉得这样才好。   他与自己接触的时间少了,自然就能慢慢疏远一些,免得往后越来越尴尬。   况且,他既然能说出已经准备好的话来,必然是真的完全准备好了,不必担心。   少年看穿了她的心思,心里闷闷的,面上不动声色,再加一把火,“其实,他是被我打晕才会变成这样的,若是我们不把他治好便送回西门家,那可就真麻烦了。”   “什么?!”   苏槿时惊瞪眼。   苏槿言委屈地道:“那天情况危急,他不知自保,我索性打晕了他,免得被那些人平白撕了,哪里想到会傻了?”   垂着的眸子里闪过凛冽的光,很快又散去。   苏槿时被他的话唬得心里头一跳一跳的,但很快镇定下来,脑子里飞速思量了一番,拍开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明日~你便带着他回林塘村见翁婆婆,你自己的身子也让翁婆婆给瞧瞧。”   看他明显变得不高兴的样子,苏槿时补充道:“既然是你伤的人,便好好照顾他,他不好,你便和他一起待到林塘村。”   苏槿言抬眼看她,眼里失落难掩。   这就想要把他支开了?   她就这么不想和自己亲近?   复又垂下眸,到底是自己搬起石头砸的脚,给了她疏远自己的机会。   舌尖在唇角处抵了抵,露出带着一点邪意的笑意。   休想!   苏槿时全然没想到自己会激起了他心里头的占有欲,第二天便带着余下的人回了昭县。   大壮的院子里顿时人满为患。   当天下午便把正在盘账的李梦从秦记里叫了过来,让她安排那些人的活计。   李梦看着一屋子的人,比他们人最多的时候还要过,不由得呆了呆。   不过到底在秦记有了一番历练,很快便有了主意,把他们登记了名册,开始盘问他们的能耐,自己能安排的便赶紧安排了去,余下的再去问问苏槿时。   想到苏槿时,她拉了拉大壮的袖子,小声地道:“阿姊呢?我听说苏先生要给阿姊相看人,都请了媒人去打听了。”   “什么?!”大壮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想到苏槿言,笑了起来,摆摆手,“先生是该给阿姊相看相看了。”   不过有苏槿言摆在那里,苏先生怕是看来看去也看不着满意的了。   他憨憨地笑着,一点不急。   苏槿时回到家中时苏轩正在讲课,便先回房休息。   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疲倦一下子涌上来,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听到外边儿有唤她用饭的声音,咕噜了一声,复又睡了过去。这一次,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才起身。   苏轩看着几个月不见,又靓丽了几分的女儿,默默地把媒人送来的画像里最好的几个名字划去。   苏槿时来去时都很低调。可回来时多带了一批个人,想要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更何况陈府一直派着人盯着他们家的动静,在她回到家的第一时间,陈夫人便得到了消息,打翻了桌上的一套兰花青竹骨瓷碟,更是心痛不已。   这还是她的大女儿入宫后赏赐给她的,自二女儿入宫后,她得到的赏赐越来越少,今年还一件没有。   今日思念女儿,便把陈紫云赏赐的东西拿出来擦拭,不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心神难控。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觉得有什么正在慢慢离自己远去。   他们陈家如今得到的便利越来越少了。还不如二女儿入宫之前……   她真的做错了吗?   随后又转为了愤怒。她没有错!   一切都是为了陈家能越来越好,还给两个女儿都找了这么好的归宿,她怎么可能错?!   “把苏茂那个蠢货给我带过来!”   一定是苏茂的错!   是他给了她错的路线,才让她派出的人等不到人。   是他提供了错误的消息,才让她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派出最强的人,失去了除掉她的机会!   苏茂从陈府侧门进去的时候,春风得意。满以为能得到新的赏赐,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顿臭骂。   陈夫人连见也没见他,隔着门把他骂了一通,又打了他十大板子,便马上把他丢了出去。   他心里恼火,却不敢吭声,只有慢慢挪回家泄火。   苏槿时把新的生意安排好,这才寻到机会与把遇刺之事说予苏轩听。   苏轩早就从六子那里知道了事情,桌上的手握成了拳,“都是为父害了你们。”   苏槿时眨了眨眼,“爹爹何出此言?”   苏轩一噎。   苏槿时顿时明白苏轩误会了,不过她没有解释,而是顺着这个话题问了下去,“爹爹可是知道那些人是谁派来的?”   这样的问题,在回京的路上,她便问过了,只是秦婉不知,苏轩不说。   苏轩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苏槿时又问,“爹爹可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   不然皇帝都放了他们了,怎么还一路被追杀,还有人会在他们回乡之前安排好他们回乡之后的境遇呢?   苏轩猛地站起来,背对着苏槿时。   “爹爹!”   苏轩的脚步顿了顿,语气发急,“为父官至御史大夫,每日不知要弹劾多少人,得罪的人数之不清,如何能知道是具体是谁?”   “那……”苏槿时想问那他被罢官是不是也是因为得罪了人,可是苏轩已经飞快离去,显然完全不想再提这个事情。   李梦来问她那些人的安排,苏槿时便只得把这件事情放一边,先安排起铁具和米粮生意来。   她在晋国买铁具,又把夏国的米粮卖去了晋国。   纪宗之看到消息的时候,笑了一笑,对着满朝的大臣道:“你们瞧,我们缺粮,夏朝的商人们就给我们送粮来了。多派些人去买米粮。他们看到了商机,自然会送更多的粮食过来,等有了足够的粮草,朕一定一雪前耻!”   对于什么名不见经传的秦记,他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至于大臣提到的铁器一事,他哂笑道:“不过是些农具。那些夏人用过了我们的农具,便会知道我们晋国的好,倒省了以后打下夏国之后再收拢民心。等到了秋季的时候,我们的粮草也该准备得差好了,到时一鼓作气,吞了夏国,他们产出的粮食,照样是我们的。”   大臣们听他这么一说,便歇了上奏的音,而苏槿时在晋国的生意,做得出奇的顺利。   夏国这两年大丰收,粮食成了堆,可谁会介意粮食更多一些呢?   更好的锄具能让他们的农活更轻松,更好的刀具能让他们下厨更容易。   这些铁制品的流入,很快便引来了朝廷的注意,不过,这正是夏国的短板所在,朝廷默许了,暗地里派人把这些铁具重新打制成兵器。   几个月后,晋帝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派出一小支队伍于青州边境突袭,却不想几乎全军覆没。   活下来的人把夏国军队突然变强的消息送回去。   晋国大殿上吵成一团,最后还是因着出师不利而暂且歇了正式开战的心思。   而苏家,随着田氏肚子里的球落地,后门处高挂起了一只红灯笼,战火的硝烟迅速拢了过来。   得知苏家众人外加林塘村的村长、田氏父母一起出现在苏家,要求苏轩把为他辛苦生下儿子的田氏扶正时,苏槿时眯着眉眼笑了。   可算来了。   扶正?   别想了。 第95章   苏轩看着满屋子的人,气得手都在发抖,“村长,三娘,阿姊……”   他的目光越过苏江与苏轩,看向一个个熟悉的人,目光最后定在苏桔身上,“你们都觉得,我应该把她扶正?”   老苏家里的这些人里,也就苏桔还让他觉得是亲人了。   苏桔自然不同意,可她还没开口,苏江已经先开口了,“不是我们觉得不觉得,而是道理就该这样。你看看,二娘到我们家来生了你,稳稳地坐在正妻的位置上,三娘生了四弟,也稳稳地坐在正室的位置上。这是我们苏家的传统,有什么不对?”   自然不对!   苏轩满肚子骂人不见脏的话在翻涌,但都懒得与他们争辩,冷笑道:“牛头不对马嘴。”   苏江噎住,一张脸迅速地黑沉下去。   老三也太不给他这个老大面子!   田家父母闹了起来,“你们先头说了的,只要我们闺女能生下儿子,就能扶正。当妾只是暂时的!你们苏家说话不算话,还是教书先生,呸!”   田母毫不客气地朝苏轩啐了一口,扭着身子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杀千刀的,猪狗不如的畜牲啊,我家好好的良家闺女,被他骗成了妾。现在生了儿子了,也不肯扶正啊……”   苏轩从来都是在朝堂上争辩,何曾面对过这种泼妇式的争吵,顿时只觉得恶心,一脸俊脸气得铁青,却难以把话骂出口来。   苏槿时及时把他往后拉了一步,让他免糟涂炭,笑眯眯地对滚地正欢的田母道:“你滚到自己吐的痰上面了。正好,你吐的,你擦干净。”   田母哭得泪涕横流,闻言一怔,泪也止住了。   再正常不过的撒泼之态,以往是她觉得威风荣耀的,此时竟让她心里生出一点不自在的感觉来。当然,她从来不会知道,这叫难堪。   苏槿时拉着苏轩坐到主位上,示意他不必担心,笑着对大家道:“来都来了,别吵吵嚷嚷的,都坐下好好说。这个家,是我作主,扶正不扶正,也是我说了算。只要你们给的理由够充分……”   她的话音停住,但大家都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村长轻咳一声,不太想再牵扯到苏家的这些事情里,但显然已经到了这里,不能如愿地置身事外了,“伊伊啊。我知道你心里不自在,那个田氏对于你们几姊妹来说是外人,可是她生的儿子也是你的弟弟。想来,你也不忍心会让他明明能做嫡子,却偏偏要被人说成是庶子吧?”   “你们到底是一家人,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田氏说话,只是可怜刚出生的孩子。”   “伊伊啊。”一直以来存在感极低的小李氏竟然主动开口了,“我也不是为了田氏来的,我是为了你啊。”   小李氏怜悯地朝地苏槿时走过来,伸出手想要触碰苏槿时,却在对方的目光下不自觉地顿了顿,心里发怵,迟疑一番再开口,语气已经明显弱了不少,“我……我也是为了你。你没了母亲,你的婚事该多难成。像你大姑那样找个撑不起家,事事都要靠她的男人,一辈子都没人疼。”   苏槿时一噎,一言难尽地看向苏桔。   苏轩僵硬的把视线转向苏桔。   苏桔的婚事,是他生母秦氏操办的,按小李氏的意思,苏桔并不满意?   苏桔气红了脸,“三娘,我男人怎么了?他和四弟差不多的性子呢!他比别人都会疼人!”   “三弟,你别听她胡说。她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满意?”   她丈夫是比别人家的要实诚些,可她喜欢的就是这份实诚。   “噗嗤……”苏槿时不客气地笑出声来,看了一眼莫名躺枪的苏宝,“要我说,四叔的性子,是顶好的,心善。”   这是骂他们不心善了?   苏江嫌弃地扫了一眼说错话的小李氏,假装没有听出苏槿时的话外之音,示意小李氏继续说下去,别被苏槿时带跑了了主意。   可小李氏若不是这么怯懦怕事的,又哪里会被他们随意地捏扁搓圆这么多年?   她看了看比自己更怯懦的儿子,下巴都快贴到胸口去了。   苏宝前一刻还觉得自己无处容身,揪着指头,一双脚撇成了内八,突然被人夸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苏槿时,咧嘴笑开,似乎想要说什么,动了动唇,看到一旁站着的苏江等人,又把话咽了回去,收了笑,只用格外亮的眼睛看着苏槿时。   他不想来的,可是他怕他大哥,自家媳妇儿又不在家,没人护着他们母子,这才不得不走这一趟。   这么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想媳妇儿了。   苏槿时瞧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越发觉得好笑,“四叔,不就是夸了你两句,怎么就感动成了这样?”   苏宝受不住了,吸了吸鼻子,“除了我媳妇儿,就你夸我。你是个好的,别怕,以后一定能嫁个好的。”   苏槿时慢慢眨了一下眼:“……”   不是田氏扶正的事吗?怎么画风就这么诡异地变了?   小李氏听得自己亲儿子来拆自己的台,气得暗暗里拧他,可苏宝早就习惯了,稍微瑟缩一下,就如同无事人一般呆呆傻傻地站着。   田父他们两口子被晾得凉凉的,心里不安起来,好不容易寻到插话的机会,气呼呼地道:“你们别故意岔开话题!今天是来说扶正我女儿的事的!要是你们不认,那我们就去告官!对,告官!到时候闹得谁都不好看,你们学堂开不成,生意也做不成!反正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骨碌碌地转着眼珠,看向苏江,见苏江点头,觉得自己说得极好,已经把整件事情都握在手里了!   苏槿时:“……”   他这莫名的优越感,到底是哪里来的?   得了,看他们闹腾了半天,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样理由,再等下去,也等不到什么新鲜说辞了。   “你们说,你们是为了你们的女儿和外孙?”   她看向田父田母,目光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但让人心底发怵。   田母躺在地上许久无人理,自己爬起来,“当然是为了他们,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啊……”   苏槿时似笑非笑,“我听说田氏还有两个姐姐,不过还未长大便被卖了。”   田母的哭嚎声嘎然而止,每一块地板都写着尴尬。   不待田母接话,苏槿时又道:“真是为了你们的女儿,当初,又为何不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反而要卖到我们家来做妾?既是卖了,便是我苏家的奴,生死买卖,皆由我苏家。至于她生的儿子,是庶是嫡又有甚要紧的?我们家三代不能为官。永无出头之日的。”   田父道:“是你们苏家答应的!”   “我们苏家作主的是我,我可不曾答应过你。”苏槿时笑了笑,“要去见官便去见官吧,去把秦婶子也叫上。我从头到尾,都说了,田氏只能是贱妾。大夏律,贱妾是贱籍,永不抬正。谁答应你的,你就可以和知县大人禀明,让田氏给他做正头夫人去。可她是贱籍,知县大人会允你们几顿板子。”   田父田母皆是一怔,看向苏江兄弟,“你们和我保证过的。”   他们先前倒是不知道这是违律的,也不想信,可是苏槿时自信满满的样子,让他们又生不出怀疑来。直接把苏江兄弟推出来。   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苏槿时还能把自己大伯二伯都送进大牢不成?   苏江轻咳一声,正要说话,苏槿时已经笑着开口了,“他们可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早就已经分家,断绝关系了。我们苏家,可是戴罪之家,三代不能入仕。和我们扯上关系,可是把三代的前途都赔进去了呢。苏大伯,你说是也不是?”   在苏轩入京之时,他们没有明着说分家,做出的举止却与分家无异。   在苏轩回乡之时,他们可是明明白白说了与一苏轩接触,会毁了他们三代的前程。   不过,苏槿时以前没有把这个拿出来说事,怕刺激到父亲本就脆弱的心思,而现在,知道父亲真的已经把这几个可笑的亲人放下了,她也就无所顾忌了。   苏槿时秋水般的眸子转动,落在田氏夫妇面上,“吃一垫长一智,我们为了不再获罪,只好多熟悉大夏律例了。”   她的父亲官至御史台第一人,每天不知要按律弹劾多少人,她耳濡目染,大夏律例早就成为她信手拈来的东西了。   苏江一噎,面上青了又白,煞是好看。   他和苏茂自是没有考科举的指望的,可自家还有两个儿子,弄不好他以后找个女人能再生个儿子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到底是你亲大伯。”   “那就到大堂上去告诉官老爷,你是我亲大伯,你们家三代都不参加科考,不当官。”   苏槿时的笑容如淬了毒的刀,让苏江人顿时瞪大眼说不出话来。   苏轩也笑了,曾经扎心的痛,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其实当官也没什么,不过风光一些,不过见的世面大一些,不过吃得好一些,家中能有人伺候。”   苏江:“……”   这还不够好那什么才能算是好?!   你这是吃不着葡萄便要说葡萄酸吧!   苏轩和苏槿时的话成功地让苏江兄弟迟疑了。   屋里安静了一瞬,苏槿时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是对着田父边田母的,“我们家要的只是一个贱妾,但你们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话,我给你们一个能证明你们爱你们的女儿的机会。我们花多少钱买她回来,你们便花多少钱买回去,至于她在我们家吃的用的,就看在她生了一个孩子的份儿上,就不算了,如何?”   她微微眯起眼,人畜无害的温柔便少了几分,多了几分逼人的凌厉。   “你要我们把那个赔钱货再买回去?!”田母尖叫出声,“那不可能!”   “呵……”苏槿时垂了垂眉眼,“你们不是很疼她吗?不是什么都为了她吗?你们不把她买回去,回头,我可就把她卖了。”   田母转了转眼,虽然女儿没卖多少钱,但那钱已经进了他们的口袋,两口子和他们的儿子还要过日子,何必再花钱把人买回去?   自家女儿给苏轩生了个儿子,就算苏家不肯把她扶正,也不会多给她几个钱,但也肯定不会把她卖掉。不过是吓唬人的罢了。   再说了,以后孩子的开销都要经过田氏手中,把她留在苏家,以后必然有数不清的油水……   她利落地爬起身,拍拍屁~股,拉着田父就往外走,“我们没钱!没钱!” 第96章   连田氏的亲生父母都不管了,余下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管的立场呢?   村长的一张老脸皱成了褶子,想了想,还是道:“伊伊,不管怎么样,她都给你生了个弟弟,卖不卖的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免得伤了感情。”   苏槿时看了一眼没找到理由离开的苏江兄弟,对村长道:“村长误会了。那个孩子,与我们一家都没有关系。这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随着她的话说出来,苏江和苏茂的脸色都变了,扭头看向被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提进来的人,悄悄后退。   “既然村长来了,就麻烦您给我们做个见证吧。”苏槿时虽然很不满这个村长和稀泥的行径,但也知道他做了见证就不能反口了。   一抬眼,看到逆着光走进来的少年时,扬起唇笑了。   自让他带着西门慕容去林塘村之后,这人就好似与他赌气一般,不回这里了,偶尔见面,也只是与她说生意上的事,当真疏远了不少。   忙的时候不觉得,停下来的时候,还是怪想他的。   今日这些人来之前,她还想着,以往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都在她的身边,唯这一次不在,不想,带着人走来的,是他。一如这么些年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少年随意把手里的人丢出来,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怎么能少了我,嗯?”   不知什么什么开始变得低沉的声音轻地拨着心弦。   “嗯。”   她轻轻地答应一声,同样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苏槿言眉头挑了挑,眼角都向上扬起,“苏江,苏茂,想去哪里?”   苏茂如踩中尾巴的狗儿,惊跳了起来,“这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自然要回去了。大哥,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这个时候,他第一想到的是苏江。只要苏江在,再大的事也会帮他摆平的。而眼前少年漆黑的眼里,好似有什么,让他整个人都陷入恐慌之中。   苏江看了他一眼,强自镇定,摆出长辈的样子,“苏槿时,你就是这么教你弟弟的?直呼长辈的名字?就算我们已经分家,我也还是你们的大伯。变不了的。”   苏槿言斜了他一眼,对苏槿时道:“他不会是个傻子吧?我是你弟弟?我是你弟弟能去参加科考?不过是在你家借住罢了。他就真拿自己当跟葱了?”   他说得随意,落到人苏江几人的耳朵里格外讽刺。   他们正是因为苏槿言能参加科考,才完全忽略了苏轩戴罪的事。可是现在,这小子的几句话便把他们由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拉回了现实。   苏江甩袖,“不可理喻!”   竟是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苏槿言语气幽幽的,“你们踏出这个门,我就杀了这个被你们找来借种的人。”   苏江不在意,苏茂却脚下一软,拉住了苏江。   他还记得在秦婉灵堂上自己被这个怪物追得差点死了的样子。   苏江看了一眼差点就要迈出屋子的脚,狠狠地瞪了苏茂一眼,收回脚转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槿时笑了笑,“没关系,我们来滴血认清,看看田氏生的孩子,到底是我爹的,还是这个人的。”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伏在地上发抖的人,村长上前,想要拉起人来看清他的模样,却年老力小,怎么也拉不动。   苏槿言没了耐心,一脚踢翻他,让他的模样露了出来,除了苏槿时一家和苏江苏茂二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苏槿笙抱着孩子走到苏槿时面前,眸光微闪。   苏槿时揉了揉他的头,在孩子的手指上取了两滴血,放入不同的两只碗中。在众人的目光下,又分别取了苏轩与地上那人的血……   小李氏呆了,“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就该去浸猪笼!”   他们竟然要求扶正一个不守妇道的贱妾?!   村长等人的脸色红绿交替,煞是好看。   “不能放过她!”   苏槿时嗤了一声,“这种事,不是一个女人能办到的。大伯,二伯,你们说呢?”   苏茂已经吓呆,动了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苏江沉了沉脸,“要我说,就把他和田氏一起打死。不过我与你们已经分了家,管不了那么多事了。”   到这个时候,他反倒是清醒了,知道事情败露,目的不可能达成,只想全身而退了。   “是吗?我第一次觉得大伯说的话很有道理。有劳村长见证,这是大伯提的建议,把他和田氏一起打死。也是我们会采纳的最后一个建议。自此之后,他们与我们再无关系,苏家的任何事情,都由不得他们来指手画脚。可好?”   苏槿时说着,目光看向村长,语气平静,气势却逼得人毫无退路。   村长握着手里的拐杖发抖,连声道“好”,“你放心,以后,不论他们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了。”   他要当被人喜欢尊敬的村长,不是要当被人拖着去踩坑的沙包。   倒是地上那人听到要打杀自己之后,急了起来,原本堵在嘴里的布团不知怎么掉了,嘲着苏江苏茂大喊:“是你们给我钱要我睡女人的,没告诉我会把命睡掉!我咬死你们!老子死也要拉着你们垫背!”   这个人是村里的孙屠户,长得一脸凶相,在说要咬死人的时候,仿佛真的就能扑上去把他们咬死一般。   苏江与苏茂惊魂未定。   他们当初选了这个人,就是因为他的凶悍,觉得光这凶样都够苏家的女流和书生们吃一壶,哪里想到孙屠户在苏槿言面前弱得个只鸡儿一般?!   寒光一闪,孙屠户脚上的绳子被斩开。   他也不管自己的手上是不是还绑着绳子,追着苏江苏茂兄弟就去咬,把他们咬得好不狼狈。   村长心肝儿发颤,“伊伊啊,那田氏不守妇道该死,可是孙屠户……总不好真弄出人命吧?”   苏槿时看够了闹剧,瞅了一眼在苏槿言身边默默出剑的西门慕容,“嗯。他们是良籍。”   村长:“……”   难道真的动了杀心了?   到底不敢把这话问出来,只越发心底发凉,觉得苏家的事儿碰不得。   孙屠户一听自己不用死了,也不急着和苏江兄弟算账了,转到苏槿时面前,“我做那事的时候,也不晓得会是这样,你们打也打了,吓也吓了,只要你们放了我,我保证马上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到你们面前!”   苏槿时:“……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不如你把田氏领回去?”   孙屠户如见鬼一般连连摇头,“这种心思的女人,我不要!要是娶回家,要被她算计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要时时防着她偷人。她生的儿子,还不晓得是谁的种呢。呸!”   见无人拦他,径直往外走了去,竟是连儿子一眼也未看。   苏槿时没有拦他,偏头对村长道:“村长看到了,实在是田氏无人能容。那我们便自行处置了。”   村长连连点头,“这都是你们自家的家务事,你决定便好。”   说着便往外走,显然也不想再管。   苏宝跑到苏槿笙面前捏了捏孩子肉肉的脸,喜欢得紧,“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闯进来一个瘦高的妇人,拧着苏宝的耳朵便往外走,“叫你在家里好好守着,别去和你那几个哥哥惹事,你把老娘的话当成耳边风?!”   李氏一惊,担心儿子吃亏,立马追了出去。   苏桔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自己没脸说,无力地转身。   “阿姊。”苏轩叫住她,“你和他们不一样。”   苏桔回转身来笑了,脸色有些苍白,“我还不是被人利用了来对付你们?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不过是我还要点脸,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也别多心,我……我……我是替他们觉得没脸。”   苏槿时转到屏风后,看到被绑着哭成泪人的田氏,“你看到了,我给你留了后路,可是你的父母主子情郎,都不要你。我们家也不容你。”   她偏头看向苏槿言,“明儿个去晋国的时候,把她也带去,能卖多远就卖多远。”   “好。”   田氏被堵了嘴不能说话,怨毒地盯着苏槿时。   “你恨我?怪我?”苏槿时无所畏地笑出声,“那又怎样?你能拿我怎样?”   田氏的怨恨里又带上了害怕和哀求。   她在家里过过苦日子。家里的人把什么好的都留给弟弟,只有在他们发现自己能给家里带来些好处的时候,她才过得好一些。   到了苏家之后,苏家的人其实待她不算差的,除了不是当家主母之外,什么都不差她的。可她不满足,能得到整个苏家的家产,她为什么要做一个不能做主的妾?   “你到现在还觉得你做这些理所当然?”   心底的想法被苏槿时突然说出,田氏慌乱了起来,含泪摇头。   苏槿时已经厌烦地转身:“你要怪我就怪吧,对我来说,不会有半点影响。可事实上,你真正应该怪的人,是你自己。是你,放弃了自己的尊严,甘愿成为别人的附属物。物,自然是用来交易的。”   西门慕容面无表情地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拖了出去。   苏槿时:“……”   苏槿言把西门慕容变成了什么样子?!   念头刚动,就见苏槿言挡在自己面前,“那个孩子呢?一起卖了?”   “好。”苏槿时心里有那么一瞬的不忍,随后便压下了,“交给赖老三吧。”   她并没有义务为别人养孩子。   可不多时,苏槿笙便抱着孩子到了她的面前,大眼睛看着她,不肯把孩子递给赖老三。   赖老三不敢硬抢,“主子……这……”   苏槿时敛眉看着靠着自己大~腿的幼弟,“卖了他。”   苏槿笙摇头,小脸上写满了不愿意。   苏槿时道:“我不想养孩子。”   苏槿笙还是摇头。   苏槿时要被他给气笑了,“苏槿笙,你是觉得仗着自己是我弟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不是?我不要他,你非得留下来!给我个理由。别让我猜。不然,我丢了这孩子打你屁屁!”   苏槿笙知道自己惹得阿姊真的发火了,委屈地抿嘴,嘴角下拉,把唇拉成了拱桥,缓缓垂下眸子,声如蚊吟,“弟弟……”   苏槿笙竟然真的开口了?!   苏槿时瞳孔缩成针尖,艰难开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槿笙豁出去了一般,抬起眼来,坚定地道:“弟弟,我要。” 第97章   苏槿时已经明白了苏槿笙的意思。   这个孩子是男孩,是他们父亲名义上的妾室所生,按说,是他们的弟弟。   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不想再失去一个。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不能答应。   “他不是我们的弟弟。你认清楚!”纵是苏槿笙受不得刺激,苏槿时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退让,“我们再也不会有亲弟弟了。我不会养他!”   苏槿笙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但还是坚持,“我养。”   苏槿时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半晌未说话。   睡着的孩子转醒,在苏槿笙的怀里咯咯地笑着。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笑声变了调,似乎像哭。   苏槿时一眼扫过,看到要出未出的泪珠儿,却见一只肉肉的小手戳到他脸上,苏槿笙紧张地小声的嘀咕,“别哭。乖。”   他悄悄地瞅苏槿时一眼,似是担心孩子的哭声扰了苏槿时,让苏槿时更不愿意留下孩子。   这比苏槿笙想要留下孩子还要让苏槿时震惊。   自打从赵老二手里把苏槿笙接回来,他便一字未说,今日说的话,倒比他这一年以来还要多。   刚刚满月的孩子转了转漆黑的眼珠,定到苏槿笙微微笑的面上,握着他的小手,重新咧开嘴笑了。   孩子与田氏有几分相似,田氏又与秦婉有几分相似,若不是有验亲的法子,谁都会以为这是他们的亲弟弟。   苏槿笙扬起头来,“阿姊,你看,弟弟多乖。”   随后又收了笑,垂眸,密而长的睫毛轻颤,委屈极了,“我一个人的弟弟,好不好?”   苏槿时僵住,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笑了,“一定要留下他?”   “好啊。”   “可是苏槿笙,你要想好,你要怎样养他。你不与人说话,你把自己关在你自己的小世界里,你要怎么带着他走在真正的世界中?”   “你想要他和你一样,和你一起,关在你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吗?你想要他的人生,每日每夜都只猜你的心思,不去做别的事吗?你,想用你的方式毁了他吗?”   苏槿时的语气稀疏平常,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家中银杏又掉了几片叶一般。可这些话,都如重锤敲在苏槿笙的心头,让他呆呆的忘了反应,甚至连怀里的孩子什么时候被抱走了都不知道。   “阿姊!”待反应过来的时,苏槿时已经抱着孩子转到了屏风后。   苏槿时顿住脚步,语气淡漠,“我给你时间考虑,在明日午时之前,你想好了给他一个怎样的未来,再来寻我。养不好他,便莫要逞强。”   这个孩子在她怀里也是安静的,静静地看着她,在她的看过去的时候,便咯咯地笑。一时间,苏槿时心里也软了下来。   不禁会想,若是自己的那个弟弟出生了,是不是也会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呢?   手指轻轻碰着他的面颊,细嫩柔~软,她弯了弯唇,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若你能治好笙儿,便留下吧。”   她一直以为苏槿笙心里的那个结是那些书册札记,所以总是想着给他寻书买书,写信让兰阳县主帮忙把那些书册都寻回来。   结果也只是稍有改善,再一被刺激,又变回了原样,甚至更糟糕。   她怀着期待,可一直到第二日午时,都不见苏槿笙过来寻她。   倒是苏槿言过来和她辞行了。   少年又高了,白皙的皮肤添上了淡淡的小麦色。看到阳光下抱着孩子的少女,脚步一顿,缓缓笑了。   少女十三四岁,正是豆蔻之年,待开未开,却已经展露出惊人的美貌。   她抱着孩子的样子,被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着,明媚又朦胧美好。   苏槿时看到地面上出现的阴影,便知有人来了,却迟迟不曾听到人声,抬眼看去,才见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自己。   一点不舍涌上心头,“又要走了?”   “嗯。”苏槿言朝她走过来,收了笑,委屈巴巴,“谁叫伊伊不想看到我呢?”   苏槿时眨了眨眼,疑惑,“谁在造谣?”   苏槿言笑了,明显高兴起来,“那伊伊是想要看到我的了?既然这样,跑完这一趟,我便回来,不跑了。”   “……”苏槿时一言难尽看着他。   她不是不想看到他,只是不想他总像个不肯断奶的的孩子一样黏着自己,但此时要拒绝,似乎又要叫他误会了。   水眸微微一转,“快要院试了,是该回来备考了。”   让他黏着书本去。   苏槿言垂眸低低地笑了,多了一点惑人的意味,片刻停下,一本正经起来,“外面跪着三个人,你要先见哪个?”   “嗯?”苏槿时还在暗自感慨这孩子不仅模样好,声音也迷人,猛然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来,“谁?”   她住在内院,内院与外院之间隔着一道门。   外面无人吵闹,必不是跪在大门外的,那就是跪在内院外院之间的那道门外了。   苏槿时起身走了两步,回转头来,“除了笙儿,还有谁?”   苏槿言事不关己地坐到苏槿时坐过的椅子上,手覆在她刚才搭着胳膊的扶手处,还能感觉到没有散去的体温,“苏茂的妻女。”   苏槿时默了默,不明白她们又来做什么。   苏槿言笑了,“先让苏槿笙进来。”   苏槿时:“???”   看到苏槿言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你想先见他的神色,苏槿时无奈地笑了。   不过……   “西门慕容是怎么回事?”   怎么随时跟在他身边,他说什么就老老实实地去做什么?   苏槿言指了指头,道:“他已经好了。不过无处可去,自愿跟着我。甩不掉,就由着他了。”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当初大壮六子他们就是这么留下来的,而且苏槿言所说的本来就是实情,神色没有半点作伪。   苏槿时信了。   苏槿笙已经被西门慕容抱了进来。   也不知他跪了多久,缓了许多才能自己站立。   慢慢地走到苏槿时面前,抓着她的衣角,抬起脸,眼角还噙着水光,“阿姊,我要弟弟。”   顿了顿,在苏槿时的目光下,他又道:“阿姊可以把他丢了,但是没有。阿姊,你是答应了,对不对?”   “我想,阿姊要是把他丢了,我就再把他捡回来。那就是我捡回来的弟弟了。现在不是冬天,他在地上躺一会儿不会死的。”   “阿姊……稚子无辜。”   苏槿时看着他,见他由希望转到茫然,又开始皱起小眉头思索起有说服力的话来,抬手揉了揉他的头,“我把他给你,你待要如何?”   苏槿笙顿时眼睛发亮,“我教他。做能做该做的事。我保护他,像阿姊保护我们一样,不叫人欺负他。阿姊,他可以做我的侍从,就像西门哥哥和言哥哥的关系一样。我只是心里把他当成弟弟看。好不好?”   “那你记好了,若是他以后长成如田氏一般的心性,做那般荒唐的事,我必不容他。”   苏槿时故作凶狠的样子让苏槿笙神色一凛,随后高兴地连连点头,“嗯!”   苏槿时知道苏槿笙能为他花地一天一夜的时间酝酿出这么多话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再要求什么,把手里如小猫儿一般的孩子递给他。   苏槿笙接过孩子,却迟迟不走。   苏槿时瞅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还有事?”   “阿姊,能给他起个名字吗?”   苏槿时挑挑眉,没有马上答应。   起名字这种事情,难不倒苏槿笙。   苏槿笙这样说,不过是想问她能不能让这个孩子和他们有足够亲近的名字。   苏槿笙抿了抿唇,“言哥哥也不是爹娘的孩子,可他能叫苏槿言。”   苏槿时如玉的指尖点在苏槿笙的眉间,语气微恼,“这能一样吗?你倒是去问问爹爹。”   苏槿笙不去,就赖上苏槿时了。   苏槿时又借着这个机会逗着苏槿笙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定了一个“行”字,才把小家伙送走。   苏槿言和西门慕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苏槿时撇撇嘴,还想问问苏槿言的身体如何了,现在看来,只能等他下一次回来了。   行到门边,看到目光空洞,连脸上都满是伤痕的苏晓莹时,心里惊了一惊,“怎么回事?”   她伸手去扶马氏和苏晓莹,马氏却说什么也不肯起来,“是他爹,他不是人,说女儿是他的,就该给他用……”   “莹莹本来就是他的女儿啊。”苏槿时目光顿住,缓缓回过味儿来,整个脸都沉了下来,咬牙切齿,“禽~兽不如的东西!”   她的目光转向马氏,“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想要和离,我帮你。”   目光随着马氏摇动的头冷了下来,站直身体,扶着如枯叶一般摇摇欲坠的苏晓莹。   马氏没有看她的神色,磕头道:“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莹莹还小。”   “你想让我收留你的女儿?这不可能。”苏槿时冷笑,“你才是她的母亲,才是应该保护她的人。”   “我只求你收留她一日,一日就好,我明日就来接她。”马氏抬起头来,不舍地看了一眼苏晓莹,“她现在谁也不理,我一点法子也没有。我去寻个法子,很快就回来。只一日就好。”   苏槿时冷哼了一声,到底没有拒绝。   把苏晓莹带回房间上药时,才知道除了脸上之外,身上也几乎没有一片好地方。   苏槿时问:“疼吗?”   苏晓莹似乎没听到,一动不动,连空洞的目光都没有变化。   苏槿时把药揉在伤处,用力按下去,苏晓莹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苏槿时:“……”一定是疼的,可是最疼的不是身体……   这可比苏槿笙的情况严重多了!   她愤懑地走出去,却发现苏晓莹也无声地跟上了自己,即便后者的面上没有表情,目光依旧空洞,她还是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浓烈的不安。   有这么一条尾巴跟着,苏槿时倒是不好出去找马氏了,只好先让李梦挑个人过来,帮着她一起照顾苏晓莹。   恰巧,来的是柯敏。   柯敏好生收拾过之后,露出了她秀丽的容貌,依旧是介于男声与女声之间的声音,不过声音清冽,很好听。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苏晓莹终于对柯敏有了点信任,在看不到苏槿时的时候也能被柯敏安抚住。   苏槿时这才能腾出身来去打探马氏的去向。   说好了只收留一日,却好似把女儿丢给她了,再不得音讯! 第98章   苏茂家已经空了屋,零星地挂着几块白布,值钱的东西已经一件没有。   苏槿时着实惊了一惊,去向叶娘打听。   叶娘哄着孩子起高高,听到苏槿时是打听苏茂家的事,让林满仓把孩子抱出去,才道:“苏茂几天前就在家里被马氏给杀了,没过多久,官府就派了人来把马氏带走了,想不到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杀人偿命。倒是可怜了她的女儿。”   说着,叶娘顿了一顿,“那天没人见到她女儿,后来村长派人出去找,也没有见到。他家的东西倒是都被她大伯收了去,说是叫人看到了苏晓莹就通知他,他来养,呸,怕是又想要卖吧?!”   苏槿时深以为然。   回家把事情和苏轩说了,父女两个唏嘘了一阵,也知苏晓莹是被马氏强塞过来了,可他们不收,难不成真交给苏江?   纵使苏江和苏茂是亲兄弟,他们也信不过。   不过……关于苏晓莹的往后的去向,还是要和马氏见上一面,好好说上一说。   可是马氏杀夫,是大罪,被列为穷凶极恶的犯人名列里。   苏轩不能出面,苏槿时使了许多银子也无法见她一面。   直到十月,苏槿时总算打听到了马氏行刑的日子,带着苏晓莹和柯敏出现在刑场。   送行饭和送行酒,官兵们不人拦。   马氏错愕地看着走到自己面前来的三个人,难堪地别过脸,“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走。”   苏槿时眸光明明灭灭,把苏晓莹拉到她面前,“不认识,怎么知道我们是来给你送行的?”   马氏:“……”   苏槿时又道:“先吃饭吧。快点吃完,我们还要说莹莹以后的事。大伯想把她接回去。”   “不!”马氏看向她们,“伊伊,求你救救她。让她跟在你身边,为奴为婢都好。至少,她下半辈子是安全的。要是被她大伯带走,不晓得被卖给谁……”   “吃饭。”苏槿时淡淡地道。   马氏不敢不吃,一面囫囵咽下柯敏送到嘴边的饭食,一面哀求地看着苏槿时,瞧到她身边没有半点生气的女儿时,又愧疚又留恋。   柯敏喂完饭便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把空间留给她们三个。   苏槿时这才开口问马氏,“既然不舍,为何赔上自己?”   苏茂罪该万死,苏槿时也希望马氏能自己站起来,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   马氏动了动唇。   苏槿时把苏晓莹拉到她面前,“不要向我解释,向她解释。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官兵已经在催了,马氏看着到了自己面前,不会扶着自己不会叫自己娘亲的女儿,泪如雨下,“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莹莹……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那个畜生只是脾气坏了一点,其实还是对我们母女好的。好歹是莹莹的爹,也是莹莹的依靠,哪里想到他暗地里会那么对莹莹……”   “莹莹劝过我的,她想要我带她跑,我不听,还骂了她……”   “那天,那个畜生不知道从哪里受了气回来,拖着我就打,我被打晕了,醒来看到他正在对莹莹做那样的事,莹莹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怎么能这样?我骂他,他说莹莹是他的女儿,连身体都是他给的,给他用一用怎么了?”   “他真的不是人啊……他亲娘都是被他推到河里没的,还有翁婆婆的儿子,就是被他害死的啊……”   她想要捧面,却因为双手被绑在身后,只得面对。   “我拉不开他,所以就打破了他的头,带着莹莹跑了。”她笑了起来,有点疯,“我不知道谁能护着我的莹莹,我想到了你。可是如果那个畜生醒过来,又会对我说那些哄骗我的话,我又会心软,所以,我回去了,在他醒来之前,把他的头砍了下来,骨碌碌的,撞到桌子脚上的声音,好听极了。我的莹莹,总算安全了,只要不回林塘村,就再也不会被那样对付了……”   铡刀在她的笑声中落下,她似哭似笑的表情成了她最后的神色。   苏槿时和柯敏拉着苏晓莹在刑场边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白了。   苏晓莹空洞的眸子眨了眨,滚出两行泪,她低喃了一声:“娘……”   苏槿时觉得周身发凉,拉着苏晓莹往回走,看到停在自己面前的季仲,连打招呼的心思都没有。   人生大事,不过生与死。   可是马氏身死之后,不许被收尸。往乱葬岗一丢,头与身不知各去何方。   季仲皱眉,“时娘,你怎么来这种地方?”   他不赞同的目光往刑场上扫去,这种地方,不是好人家的女儿该来的。   苏槿时看着前方,眸光空洞,没有注意他的神色,扯了扯嘴角,“路过。”   马氏最后的笑声很大,似是在嘲笑她自己这一身的忍让,可她先前诉说的声音并不大,是以,只有有她们和站在马氏身边的刽子手能听到她的话。   苏槿时自不会把苏晓莹的遭遇说给旁人听,甚至于,此时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季仲似乎是信了,没有追问下去,转而笑着道:“时娘,我娘答应我们的婚事了,过几天,就去你家提亲好么?”   “啊?哦。”苏槿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似乎是一件让他觉得高兴的事,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见他没有再要拦着自己的打算,便和比她情况也没好多少的柯敏一起拉着苏晓莹缓缓前行。   直到看到风~尘仆仆的苏槿言,才勉强拉扯出一个此生最丑的笑来。   苏槿言把缰绳交给西门慕容,几步过来拉住她,面上的笑意迅速消失,“谁惹你不高兴了?大热天的,手怎么这么冰?”   此时,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反而让她觉得有了一点暖意。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她的头一偏,便靠在了少年肩上。   心下喟叹,难怪他总喜欢往她肩上靠,真是有了主心骨的感觉。   苏槿言僵了僵,心底生出了几分喜悦来。   她不愿意说,他便没有再问下去,看到她身边的苏晓莹,很快想明白了原因。   眼底沉了沉,他到底回来晚了一步,让她自己去看那样的事情。   夜里,苏槿时正换上与夜同色的衣裳准备出门,看到少年穿着同样的衣裳倚在门口。   一语未发,苏槿时却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准备开口,被少年抢了先,“感谢的话,就别说了。瞧我不在,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也别说不让我去的话,那样的地方,我怎能让你一个人去?”   苏槿时笑了,想说也不是一个人,她会带上苏晓莹一起去。   不过,苏晓莹这样的状态,倒是还不如她一个人去。   西门慕容已经把柯敏和苏晓莹也带了出来。   他拉着她向外走,继续嘀嘀咕咕,“你个没良心的,把我支得远远儿的,要真有心,便陪着我读书,如同前几年那般。”   三年前,那是蠢皇帝打着陈氏回家省亲的幌子出来寻他,顺便才让那回院试提前了几个月,这一回便回到了年后。   他脚步顿住,回头看她,“我再三年去青州府,你也陪我一同去,像从前那样。然后,再与我一同去京城。做第一个看我拿状元的人。”   苏槿时在心里划拉了一下,以现在的发展,到那个时候,她或许已经带着全家搬去青州府了。   前几日收到兰阳县主和陈紫娴的信,都问她什么时候能入京。   她与陈紫娴有过约定,催她入京倒不奇怪,兰阳县主明知道她家的情况还问这样的话,想必是有什么不方便在信里说的,但又提到不急在这一两年,让她有了倚仗不至于任人拿捏再去。   思量着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苏槿言微黯下去的眸子在得到她的回应之后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有夜空里突然缀上了明月星辰,“翁婆婆说已经配制出解药了,回头让我们回一趟林塘村,那药要用上七日夜。”   苏槿时这会儿是真的高兴了,连因为马氏的死而抑郁的心情都明朗了起来,弯着眉眼:“好。”   乱葬岗合得上一个“乱”字,葬是不曾葬过的,堪堪能望到边际的大坑,横七树八或全或不全的尸体堆积着,血腥味与腐肉味混杂,最是吸引那些扑着翅膀爱食腐肉的鸟儿。   好在马氏是今日才被丢过来的,就在最上面一层,赶走几只啄她肉身的鸟儿,又费了些劲儿寻到头颅,悄悄地寻了给她缝上,寻了个僻静的地儿埋了。   不能立碑,便插上一块木牌,留苏晓莹一人坐在墓前。   苏晓莹还是呆呆的,每日只跟着苏槿时或是柯敏。可即便有柯敏陪着,隔了一段时间,也总会转动着眼珠子去寻苏槿时。   苏槿时打算带她回林塘村,可是她一听那个地方,便全身颤抖,面无血色,甚至拉着苏槿时,也不让她回去。   苏槿时见她这般抗拒,便趁着苏晓莹睡着的时候离开。   苏槿言钻进马车见苏槿时按着眉头,目光沉了沉,转到她身后抬手轻按住她的太阳穴,“不是什么相关的人,都爱往你这里送,他们是轻松了,却不管你累是不累。”   苏槿时被她这一句话给逗色了,斜眼看他,揶揄他,“那你呢?想要我陪着你读书,陪着你解毒,陪着你去青州,你可曾管过我累也不累?”   “自是管的。”苏槿言回答得理直气壮,“你说是也不是?”   他没说具体自己管过些啥,反倒是抛出了这么个问题,偏着头眨巴眨巴地看着苏槿时。   苏槿时一噎,哑然失笑,“是是是。”   不管她累不累,他怎么会接下往返晋夏的事呢?好在他现在模样变化挺大,便是林塘村里的人,也认不出他了。   心下思量,在他考完之后,是该尽快搬到青州府去了。 第99章   他们到林塘村的时候,翁婆婆与霜霜已经把要用到的药材称量妥当了。   “想好了?”翁婆婆如同砂砾摩擦一般的声音响起,直直地看向苏槿言,“一旦完全解了毒,你便再也不能长这么快了。”   “想好了。”苏槿言笑得温和,“婆婆不用担心,这点痛,我受得住。”   翁婆婆不再说什么,她都已经提醒过他了,就够了。不过还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始呢,他怎么就知道会痛了?   不过这不是她人关心的,念头只在心里打个转,便交待霜霜去准备药材。   霜霜没急着动,“真不想痛了?”   十个月前,她们就已经把解药配制出来了,只是这个人说什么也不肯解毒,说是想要再痛一痛。   苏槿言心头一跳,悄悄拿眼风去看苏槿时的反应。   他那会儿只想利用毒发的时候再与苏槿时再多培养培养感情,哪里想到她当真有意与自己疏远起来,自西门慕容来了之后,更是借着做生意的由头把自己支得远远儿的,那这痛还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他不能再这样长了。   如今看起来已经是个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比苏槿时高了许多,却也刚好不会与她拉得太远。   可是这话落在苏槿时耳里,却体会出了另一种味儿——解毒当真是很痛的,应该比平时毒发时要痛得多,所以……   她看了苏槿言一眼,对霜霜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月月发作,倒不如自此轻松自在。”   霜霜“噢”了一声,转身开始调配药浴。   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想不起来,等苏槿言泡进大浴桶里,自己被使出去采药时,才想起来忘了问苏槿言的真实年龄,还有……她觉得那个叫徐攀的,喂给他的似乎并不是真的不是解药……   算了。   反正今日之后,中毒之事便过去了,这种让人不高兴的话题,她才不会傻乎乎地再提。   “婆婆,这里有您看着,还有西门大哥在,我就上山采药去啦!”   霜霜拎起背篓,往外行去,连头发尖都透着欢快。   翁婆婆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明明是个女娃,倒和他一样总爱去采药。”   想到自己的儿子,翁婆婆默了默,面上刚浮起的笑意又敛了去,随后又缓缓扬起一点笑来。   苏茂家的那场闹剧,把她儿子的死因也翻了出来。   马氏来向她求药杀夫,她不给,却不想马氏会给自己那样的一个理由。   如今,她也算是为儿子报了仇了。   推开门进去加药,看到苏槿言装模作样地憋疼,翁婆婆冷哼一声,往药桶里多加了一点东西,好心情地退了出去。   苏槿言顿时觉得不对,周身一僵,握着苏槿时的手的力道猛然增大。   疼!真的疼!好疼!   苏槿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马上发现了他的不对,“怎么了?我去叫翁婆婆。”   “不,不用。”苏槿言磨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他疼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可又不能说出来,还得努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不然就会让苏槿时知道先前的疼是假装的。   这是翁婆婆给他的教训,他只能憋屈地受着。   先前装疼时,他还能透着眼睛缝看着苏槿时认真陪着自己的模样,这会儿……算了,甭提了。   七天七夜的治疗,苏槿言几乎没有能睁开眼的机会,结束之后,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重新投胎了一回,即便苏槿时由衷地恭喜他解了毒,他也只能恹恹地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   可不待他们把这个好消息送回昭县,便收到从昭县传来的消息……苏轩要给苏槿时订亲了……   苏槿时:“???”   误传的吧?   苏槿言顿时如一只炸了毛的狼,站都站不稳了还要挣扎着马上回去阻止。   他知道,不是误会,苏轩早就有要给苏槿时订亲的想法,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罢了。   现在突然要议亲,是看上了谁?   是那个叫二将军的回来了吗?   苏槿时连忙扶住他,“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苏槿言扭头看她,扁着嘴,眼皮缓缓下垂,连耳朵尖都似乎没了精神,周围的温度一点点降低,雪香浮现。   她现在还把他当成孩子……   苏槿时瞧着他委屈的模样,哭笑不得,“瞧你这着急的样子,还以为是给你提亲呢。”   苏槿言的唇抿得更紧了,幽幽怨怨瞟着她。   苏槿时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你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   她越瞧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真有哪家姑娘,便告诉阿姊,阿姊给你寻人说亲去。”   苏槿言闷得差点一口气没吐出来,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道:“她要议亲了。”   “这……这种事勉强不得,阿姊以后给你挑个好的。”苏槿时明白了,怕是自家弟弟单相思呢,不好再说下去,只好把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我的事,你也不用担心,父亲要议便议吧,我不点头,他不会应下。敢娶我的,一定是个勇士,好歹回去看看是何方神圣再说。”   苏槿言这才不闹,一言难尽地瞅她良久,“我也是个勇士。”   苏槿时没多想,笑道:“是,这七天七夜非等闲人能承受,你是勇士中的勇士。”   苏槿言更恹了,说什么也要马上回去,苏槿时也想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便应了,闻了一路的雪香。   看这样子,也知道这孩子是哄不回去的了,扶着他下了马车,便把他交给西门慕容,自己大步向苏轩的屋子迈去。   她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能入得了苏轩的法眼。   苏轩一脸喜色,看到长女,眼里便只有她,“伊伊快过来,季家来议亲了。”   纵是苏槿时自信,此时听得是议亲不是订亲,也还是心下一宽,毕竟,自家亲爹是有胡乱签下婚书的前科的。   随后,心头又是一跳,“季家?!哪个季家?”   “自然是季里正……哦,不对,应该称季县尉了。”苏轩把眼睛笑成了狭长形,“说来也是缘分,我们搬来昭县的差不多时间,季里正也机缘巧合,当上了昭县的县尉。你不是说若是季仲有心,便会来提亲的吗?你看,这不就来了?!”   “爹……”苏槿时没想到人苏轩会高兴成这样,“到底是提亲还是议亲?”   “啊?当然是……”苏轩还是高兴的,不过也冷静了些,“是议亲。先托了媒人过来说项。不过,我这边也没有马上答应。”   “伯中是个好的,可说到底还没有功名,马上就是乡试,若是中了,来年开春就是会试。为父的意思是,若是季家有这个心,便等殿试榜上有名再来。到时双喜临门,风风光光。”   “噢。”苏槿时莫名松了一口气,“爹,你放心吧,这婚事,成不了。”   苏轩登时瞪圆了眼,“为什么?”   苏槿言拒绝西门慕容搀扶,强撑着走到门口,听到苏槿时的话微微一愣,也想问出和苏轩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他要参加科举,要入仕,要走官途。”苏槿时好似在讨论别人的事情一般理智分析,“我们家的情况,但凡知道的,都会避上一避,免得因为与我们结亲而被拖了后腿。”   “可是……”苏轩如同被卡住脖子一般难受,“他若是真心的,必不会在意这些。即便日后别人知道了他娶的是谁,也会因为这份深情而让人称赞。”   他的声音在苏槿时淡淡的目光下弱了下去。   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知道苏槿时说的没错。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   季仲可以不在乎,季仲的父母却不一定不在乎。   更何况,季仲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他清楚地知道季仲有多重视功名,也不止一次从季县尉嘴里听到对未来的期盼。   他的掌上明珠嫁过去,若是季仲仕途一路顺遂尚好,但凡有一点不顺,都会牵扯到女儿身上……   “父亲心里澄亮,自不必女儿多说。”苏槿时朝他福了一礼,“女儿志不在后宅,若真要嫁人,也要嫁个能容得下女儿做自己的夫郎。往后若有说亲,父亲尽管把这一条摆出来,便能少了十之八~九。”   苏槿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苏槿时心里没有季仲的位置,不过是季仲单相思罢了。   随后又是一涩。   她心里没有任何男人的位置。哪怕自己在各方面都成为了最适合她的那个,她却一直只把自己当成弟弟……   苏轩心下同样发涩,面上还是笑着的,“这是自然。若有好的,为父给你相看。女人嫁人是大事,宁可不嫁,也不能所托非人。”   他看了苏槿言一眼,觉得憋屈。   若不是自己女儿被家里养的狼看上了,他也不至于这么急切。   女儿都好似误会他想要她快些嫁出去了。   坏了!   他今日还提醒季仲准备及笄礼,伊伊很快要及笄了……   不过,比及笄礼先到的,是季仲定亲的消息。   苏轩:“???” 第100章   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到苏槿时,她淡然地听完了六子传来的消息,抬眼看向苏轩,“爹?”   该他给她上笄了。   苏轩拉回失落的神思,勉强扯出笑来,把笄插入长女发间,“为父又看错人了。”   先是窦原,再是季仲,终究都不是女儿的良缘。   苏槿时笑了,“人心隔肚皮,哪能个个都看得那么真切?要女儿说,爹爹这是关心则乱。不过是议亲,又不是订亲,有甚要紧的?”   得了女儿的安慰,苏轩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可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再在婚事上受挫,心口如同被什么堵着一般难受。   即便是只是议亲,传出去后还是会对女儿的声名有影响的。   “听说她和季家公子议过亲的,为啥没成啊?”   “还能为啥?没看上呗?”   一句没看上,便能止住求亲人的脚步。   苏槿时看在眼里,心头无奈,劝道:“爹,你若是想要相看,便看哪个能入赘吧。”   苏轩手下一抖,险些把刚插进女儿发里的簪子拔~出~来。   “你是认真的?”   起初,他只当女儿是说的丧气话,但这几年,他看女儿当真没有相看儿郎的意思,自己张罗着给她相看,她也不在意,相看好了,还被她一句话便说定了结局,再也不能不把她的这句话认真对待起来了。   苏槿时瞋他一眼,“我这名声,还经得住几下折腾?爹若想让女儿不得不自梳留家,就可劲儿地去议吧。可是女儿一点也不喜欢被人逼着做选择。”   即便是要自梳,也得是她自己想要这样才行。   苏轩这下真的认真思量起招赘的事来,也越发发愁了。   议亲都没几个配得上自己女儿的,更别说招赘了。   苏槿时见他入了坑,默默又填几把土,“爹爹不必着急。女儿还小,堪堪及笄罢了。左右是招赘,再晚几年也无妨,慢慢看便是。倒是大壮、虎子都该说亲了。”   说到虎子,父女两个的呼吸都顿了顿。离家大半年,这家伙就如同入林的野儿,再没了踪迹,只每个月寄回来的家书能得知他安好,得知他的字比以前更丑了。   苏轩哼哼两声,先打破了家略为尴尬的气氛,“豆豆看起来也不小了,也该说亲了。”   又道:“你舅舅离开时,不曾娶妻,他必不比你大。你可知他到底是何年岁?”   苏槿时笑着摇头,“不知。爹且不必管他,他自己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只想认真读书。”   得给他时间让他先从情伤里走出来,只是不知他看上的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往后要给他议亲,总得往他喜好的方向去找才成。   “倒是莹莹。爹爹也可为她相看相看。您那些学生里头,可有人品中正的,能好好待她的?”   苏槿时笑眯眯地,不遗余力地把身边的人都推出来。父亲不是爱给人相看吗?这些够他相看的了吧?   她说着,挑眉去看苏槿言,见后者脸色好看了不少,更觉得自己这主意甚好了。   苏轩虽恼苏江苏茂,对苏晓莹这个侄女却是怜惜的。   觉得苏晓莹这样子,说不上什么好亲事,得先把病治好才是。翁婆婆不擅此道,便请了许多大夫来看。   忙起来,便把苏槿时的婚事暂时搁置了。   苏槿时忙着秦记的生意,自在得很,没把与季家议亲的事放在心上。倒是季仲自己寻上门来了。   听得柯敏说季仲在后门等她,苏槿时眉心狠狠跳了一跳,“他过来,不走正门不去找我父亲,到后门找我做什么?”   柯敏垂头,“不知。不过我听说他订亲前便不再来上学了。而且……我看他的样子,不太好。像是逃出来的。主子,见不见?”   苏槿时越发疑惑。   不过也知道从柯敏这里问不出什么,拿上一直没能退回去的双鱼玉佩,“我去看看。你照看好莹莹。”   柯敏答应着,可不过转身的工夫,不见了苏晓莹的身影。   柯敏:“……”   ……   苏槿时看到季仲,有些恍神。   初遇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身形消瘦,一袭青衫略空,憔悴得仿佛几日未睡。   她想问他为何很久不曾来上学了,又觉得不太妥当,毕竟她与他算不得亲近之人。   不待她走近,季仲便已经看到她,亮着眼朝她走了过来,“时娘,你跟我走。”   苏槿时避开他毫无顾忌伸过来的手,敛眉,“季公子,出了什么事?”   凉凉的问话,让季仲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我订亲了。”   “恭喜季公子。”苏槿时的语气软了软,由衷为之高兴,“这件事,爹爹已经告诉我了。订了亲之后,季公子当定了心,少了忧思,认真备考。”   “时娘,你知道我的心意的。”季仲急了,随后眼睛又亮了起来,露出恍然的神色,“你是不是怨我答应了亲事?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暂且答应下来,我娘才不会寻死,我爹才会放我出来。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们可以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然后呢?”   苏槿时不带任何感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季仲一愣。   原本想好了许多劝说她的话,还想到了她感激涕零的会娇软模样,却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所有的话都被她这三个字堵住,说不出来了。   苏槿时又问他,“你为什么觉得,你说要我跟你走,我就会跟你走?”   季仲觉得她自然是愿意的,不过是想听他说个缘由罢了,温和地道:“若是不走,我娶了陈夫人的侄女,你便只能为妾。你是家中长姊,若是为妾,对弟弟妹妹们都不好。自是宁愿与我远走高飞的。我想过了。眼下备考在即,我父亲必是不会看着我错过院试的。我母亲原本答应了我们婚事,不知为什么会突然人变卦,以死相逼。不过只要我不在跟前,她便做不到了。到那时,他们必然为了让我们回来而妥协。”   “季仲。”苏槿时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凉,“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子?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或许在某个时刻,让你觉得眼前一亮,让你觉得喜欢,同时也让你觉得就应该是你的。可是,我为什么就得是你的?为什么要陪你去做这样的事情?”   “你觉得,我是家中长姊,与人为妾不好,那我与人私奔就好了?最紧要的一点,我为什么要与你私奔?你或许会觉得,你做这样的决定,这样的事情,都是为我考虑,可我需要你这样的考虑吗?还未娶妻,便想到了纳妾,可见,你本也是有想要纳妾的想法的。季仲,我自己不会为妾,也容不得我自己的丈夫纳妾。你凭什么认为你娶了妻之后,我便会甘愿为妾?我自己有家有宅,为何一定要进季家门?”   季仲本能地想要反驳,可面对苏槿时一双如笼了秋雾的秋水样的眼,喉咙似被什么梗住,说不出来。   因为他就是这样想的。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就应该是他的,别人不会与他抢。   他对她有喜爱,更多的是怜悯。怜她小小年纪便失了母亲,带着弟弟妹妹面对那么多的事。   他觉得,这样的女子,必然是最善解人意的,也是最温柔体贴的,会委屈求全的。   他父亲要他娶的妻子,是有利于仕途的。可是他觉得这样不好,那样的妻子凌驾于他之上,会让他在家中少了地位,干涉他纳妾。倒不如娶苏槿时这样的,等他有了功名,再纳那些女人为妾。   苏槿时感念他给她正妻之位,自然不会闹,还会把他的后院打理得好好儿的。   瞧苏槿时的能力,把那么乱的一个家都能打理成现在这种温馨和睦的样子。   虽然有个弟弟总是摆出一副凶样来护她,可她到底是丧妇长女,不好嫁的。   他这般想着,不曾注意自己不自觉地把话说了出来。   待得反应过来时,不知为何,面对她过于平静的神色,竟生出难堪来。   “你瞧。”苏槿时的语气倒比先前温和了,“你都觉得,我不好嫁的,又怎么可能想娶我,真心喜爱我呢?季仲,别闹了,你不过就是因为我当初抢走了你的玉作为抵押而心有执念。拿回去吧,连带着你自认为深情的情义。别污了我曾经对你的感激。”   终于能把这块玉塞回给他,苏槿时大松了一口气,“我不会与你走的。我从来便不曾喜欢过你。在我心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你要来得重要。可我从来没有因为他们在我心里的份量就看轻我自己。他们并不是因为我是长姊才尊敬我,跟着我指的方向走,而是因为我是我。”   “什么意思?”季仲听得糊涂,但他明白了自己被拒绝了,“你在吃醋?”   “……”苏槿时觉得自己说得也差不多了,这个人却把思绪还裹在男女小情上,一言难尽地别过脸看向天际,“你看,那才是我想要的。”   广阔的天空,得以俯瞰草木禽~兽山河湖海的高度,那才是她心之所向。   她感念他曾经给过的帮助。可是他不懂她,更从来没有过对女人的尊重。   她知道这是这个世道的男人的通病,她不会责难他,只是不会选择他。   她朝他微微福身,“季公子,我祝你前程似锦,家宅和宁。”   季仲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际,除了蓝天白云,耀眼的冬日,再无其它,几经搜寻,才看到天边的小雁……当是两只吧……   他觉得自己似乎懂了,涩然开口,“时娘……”   可面前哪里还有苏槿时的身影?   便是那半开的后门,也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   苏槿时拉着一直躲在门后听他们说话的人往回走,声音轻柔,“你怎么跟来了?” 第101章   苏槿时歪头看她,“莹莹,你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嗯?”   苏晓莹空洞的视线转过来,不说话。   苏槿时打量她一翻,其实,她的目光已经较刚来的时候有了些焦点了,说明她的情况也较刚来时好了些。   “为什么独独信任我?一会儿见不着都要找?”   苏槿时继续问着,如同当初一点一点地哄着苏槿笙说话时那般。   也正是因此,她习惯了投石无音。   只是苏槿笙是她亲弟弟,从小就与她在一起,她能猜出他的心思,对苏晓莹就不行了。   眼下苏槿笙因为有了个苏槿行,整个人都变得明亮了起来,也不管小家伙是不是还没满一岁,是不是连音都发不全,就乐此不疲地教他说话。   就在苏槿时以为听不到答案了的时候,苏晓莹出声了,“你不一样。”   苏槿时扬了扬眉,趁机又问,“怎么不一样了?”   苏晓莹咬着唇看她,空洞的眸子有了些许神光,水盈盈的,小声地道:“就是不一样……”   苏槿时笑笑。   这天没办法聊下去了。   她知道苏晓莹的症结所在,却对其性情并不了解,更无法理解这没头没尾的“不一样”。   倒不如拉着她去看看孩子,或许孩子的生气能让她有点活力。   “阿姊。”   身后再次响起的细如蚊吟的声音,让苏槿时停下脚步。   苏晓莹怯怯地道:“我……不想嫁。”   她想跟着苏槿时,哪怕一辈子都只做她身边的婢女,也不想嫁人。每每想到嫁人,都会想到永无止尽的殴打和凌~辱。   苏晓莹觉得,那样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苏槿时愕然,回头瞧见她苍白的脸,鼻尖上沁出的汗,也不知她说出这几个字时用了多大的气力。   随后又明白了。   点头答应,“除非你自己改主意,不然,我不会安排你的亲事。”   水眸一转,苏槿时又道:“不过眼下安排亲事的,不是我,是我父亲,你的三叔。你要自己去和他说明你的意思。莹莹,人有两条腿。路就是靠这两条腿走出去的。旁人能扶一把,却无法代替你自己行走。”   苏晓莹呆呆地看着苏槿时,缓缓点头。   “可算寻着你们了。”柯敏远远地长吁一口气,急步过来,又道了一遍,“可算寻着你们了。我不过转个身,便不见了莹莹姑娘,满院子寻也寻不着,以为跑出去了,还是没寻着人,倒是见着一个叫叶娘的,说是主子的婶娘,要见主子,让我进来传话呢。”   柯敏利落地说完,便从苏槿时手里把苏晓莹接过去,“我瞧着她那模样,急得很,似是有什么大事,又不肯进来。”   苏槿时心里微微一凛,转身便朝大门走去。   叶娘从来不会主动寻她!   “叶婶娘!”   叶娘听得苏槿时唤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把人拉到墙角下才道:“这事宣扬不得,也瞒不得。你家霜霜被人骗了,傻乎乎地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昨日里与翁婆婆闹翻了脸,跑出去,直到今日都不曾回来。”   苏槿时默了默,“她才八岁……”   叶娘急急地打断她的话,提醒她,“八岁已经可以议亲了,可她瞧上那人,我知道,今年十二,自小就爱混,长大了也是个不逊于赖老三的赖子。我听他私下里和人说,霜霜是个傻的,由着他耍。让她做什么都答应,不会说个不字。还为了他们去主动学了医。这几年,他们打架惹事,弄得一身是伤,都是让霜霜去治的……”   苏槿时沉了沉脸,“霜霜不是个让人摆布的性子。”   正是因为知道霜霜的性子,在外面吃不了亏,她才会放心地让霜霜尽可能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要是那个人对霜霜来说非同寻常呢?救过她呢?”叶娘如果没有了解过情况,也不敢乱说,“三年前,你爹要卖你们的那次……”   三年前的旧事在脑中浮现,苏槿时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甚至于霜霜也不曾提过。   为什么?   让人备车急着赶回林塘村去找霜霜的苏槿时停在了马车边,迟迟没有上车。   “伊伊,你怎么了?霜霜最听你的话,你快回去看看,劝一劝她吧。”叶娘急了。   她对伊伊由一开始的好奇,到后来的喜欢,再到后来的惊叹和依赖,到如今,她已经把他们一家看成了亲人,更是把留在林塘村里的霜霜当成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来疼了。   可是霜霜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为了那一个赖子,和翁婆婆闹翻,连她也不寻不到人了。   “婶娘,你先回去吧。”她偏了偏头,“六子,送婶娘回去。”   叶娘皱起眉头,“你和我一起去。霜霜是你亲妹妹!”   “可是婶娘,霜霜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过那个人的存在。你可知是为什么?”她看向叶娘,眼里一片沉静,“那个人救了霜霜,霜霜却只字不提,至少该让我们去表示感谢的。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   叶娘被问住了。   难道这样的问题不应该去问霜霜吗?   苏槿时垂眸低笑一声,似有些难过,“因为那个鬼灵精,一肚子鬼主意,不信任我们了啊……”   伴着长长的叹息,她想明白了症结所在,“在这件事上,她已经先入为主地对我们生出了不认同,若是再与她争执说教,不过是将她推得离我们更远些。”   “所以,我如果现在回去,只会弄巧成拙。叶婶娘且放宽心先回去,我自有主意,准备好了再过去。”   叶娘懵懵的,不过得了苏槿时肯定的答复,心下略微放宽了些,“那我还能做些什么?霜霜一直没回来,不会出事吧?”   “不会。”苏槿时对自己妹妹有足够的信任,“她再喜欢一个人,也会留一分怀疑。她报恩的想法让她忽视了这份怀疑,却一定是在自己安好的情况下。婶娘放心便是。我自会去寻她。”   送走叶娘,苏槿时把苏轩和苏槿言叫到一起,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苏轩悔不当初,可事到如今,苏槿时要的是一个解决的法子。   “女儿把这件事说予爹爹听,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告诉爹爹比较妥当,总好过从旁人嘴里得知。女儿这几年总想着生意上的事,对她有所疏忽。可眼下也不是自责的时候,爹爹在家会坐镇,女儿与豆豆这就分头去把霜霜找回来,回来之后,此事就此揭过,父亲莫要罚她。”   “为父知道。”苏轩背过身去,无力地摆手,身形仿佛佝偻了十岁。   他哪里还有脸去罚女儿?   ……   院门被推动,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霜霜和翁婆婆吵了一架出去,抢走了翁婆婆好不容易制出来的百毒丸,心里担心翁婆婆,又不敢回来看,也不敢让自家阿姊知道这件事,在外面溜达两天,觉得翁婆婆的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才敢悄悄回来看看。   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静,她才和稍稍松一口气,钻进进去。   随后又失落起来。   自己在外面跑了两天,翁婆婆一点都不担心自己。   以前她去采药晚归的时候,翁婆婆还会在院里给她了留一盏灯。   她吸了吸鼻子。   翁婆婆对自己的好,真的能做到说收回去就收回去吗?这样的好,真是太不值钱了!   院里突然灯光大亮,霜霜委屈又愤懑的神色停滞在脸上,好一会儿才扭曲地垂头唤了一声,“阿姊……”   翁婆婆真是太过分了!一点小事就去向阿姊告状!   “回来了?”苏槿时的淡淡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去,“不是去采药了吗?药呢?”   霜霜一愣,“什么药?”   不是翁婆婆告状叫来的?   不是……她要去采什么药?!怎么才两天没回来,自己就好像错过了两年一样?   等等……   难道是阿姊过来,没看到自己,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去采药去了?   事情没被翁婆婆发现的时候,霜霜每次去见路风都是打着采药的幌子去的,那个时候,为了要瞒过所有的人,她是真的去采半天药,再跟着路风混半天,到夜半才回来。   可这一次,她都和翁婆婆摊开了吵了,跑出去的时候根本就没带药篓,更没有想过要去采药。   那自己的这个谎要怎么圆过去?   “我……我在山上摔了一跤,药篓子摔不见了,夜里瞧不见,我就先回来了。”她说着,把自己的手摊到苏槿时面前诉苦,“阿姊,你看,我的手都弄伤了。”   “哦?”   哦?!   霜霜眨巴眨巴眼,阿姊很疼自己,看到自己受伤,不是应该很心疼地给自己上药吗?怎么只是淡淡的一个字?   她抬眼看向自己的阿姊,却在后者的目光下越来越觉得心虚,“阿姊……”   “学医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苏槿时的语气淡淡,“以翁婆婆的性子,想必在你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就告诉你了,走这条路要面对多少辛苦,采药受伤,怎么以前不见你诉苦,这会儿,倒是诉起苦来了?”   她轻笑了一下,揉了揉被自己说呆了的妹妹,“好了,你也就是吃准了我和翁婆婆都会心疼里,不想再去跑一趟了。可是翁婆婆还等着你采回来的药来用呢,你告诉我是在哪里摔的,我带人去寻药去。”   霜霜心道自己阿姊到底是世上最心疼自己的那个人,挽着她的胳膊刚准备撒娇,便听到后面的话,整个人都僵住,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去看翁婆婆的屋子,“婆婆,怎么了?” 第102章   霜霜放开苏槿时,急急朝屋里跑去,被苏槿时提溜着后领,又给揪了回来。   “你与婆婆生活在一起,会不知道翁婆婆怎么了?”   苏槿时一句话让霜霜变了脸色,却没有要就此作罢的意思。   她语气抖变,“你不知道翁婆婆怎么了,怎么会知道去给她采药,采什么药?”   “苏槿桅,翁婆婆躺了两天了,你两天都不曾着家了?!”   苏槿时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来,让霜霜完全无力招架。   听到苏槿时直呼自己的名字,霜霜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急了,“阿姊,我错了,你先让我去看看婆婆,等翁婆婆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苏槿时这才放开她,由着她钻进屋里。   不一会儿,屋里传出苏槿桅的哭泣声和翁婆婆的叹气声。   苏槿时站在火光下一动未动,目光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颗小石子滚到她的脚边。   她抬眼看向墙头,微微颔首。   少年朝她笑了一笑,打了个手势,听到屋里有动静,便翻身离去。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霜霜从屋里出来,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拿起背篓和弯刀就往外走,“阿姊,我去给婆婆采药,等婆婆好了,我再与你说旁的事。”   她迅速思量了一下,再瞒怕是瞒不下去了,还是和阿姊说明路风的存在,想必阿姊是能理解她的。   苏槿时看她不过短短的时间便分清了轻重缓急,心下又是一宽,拉住她的后领。   白色的小身影如绽放的桅子花一般在枝头打了个圈,迷茫地挣扎,“阿姊,你做什么?”   “去哪里采药,我与你一同去。”   “别闹,你怎么会采药?”   “嗯?”苏槿时不轻不重的一个字让霜霜噤了声。   她险些忘了,自家阿姊会采药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苏槿时放开她,向屋外走去,“走吧。我知道翁婆婆需要些什么药,你若是没个方向,我带你去。顺便,你在路上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偏过头来,目光在霜霜手背上的药篓上转了一转,“不是去采药了吗?不是把药篓和药弄丢了吗?这些是什么?还有……”   苏槿时轻叹一声,缓缓前行,“霜霜,我们一路从京城回来,路上受过那么多的伤,怎么会分辨不清是割伤还是摔伤?”   霜霜的小身板一颤,僵了好一会儿才急步跟上,“阿姊,路风是好人。”   “好人?”苏槿时的神色掩在黑暗中,不轻不重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   “嗯。阿姊还记得三年前,爹爹要卖了我们吗?”霜霜说了个开头之后,后面的话便毫无阻碍地说了出来,“那个时候,我害怕真的被卖掉,就自己跑了。结果苏茂早就守在我们家旁边,看到我跑出去便来抓我。”   “我跑不过他,被他抓走了,要不是路风发现了,从他手里把我救出来,我早就已经被卖掉了,也不可能在村口见到阿姊了。”   这样说来,这路风对霜霜确实有救命之恩。苏槿时不得不更加认真对待起来,“路风和你撒谎受伤有什么关系?”   “呃……”霜霜噎了一噎,仔细感受了一下苏槿时的情绪,确定她并没有生气,这才鼓起放下心来,继续道:“路风中了毒,我却查不出具体是中了什么毒。刚好,婆婆制出了一颗百毒丸,说是要给阿姊戴在身上防身用的。”   她说到这里,尴尬地顿了一顿,“阿姊,百毒丸可以再制,解毒的事情却刻不容缓,所以我把这颗百毒丸拿去给路风了。阿姊,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苏槿时停下脚步,“百毒丸是备不时之需的,他既中了毒,你解不了,可以请翁婆婆出手。”   “不行的。”霜霜连连摇头,“翁婆婆的模样,把路风吓坏了,翁婆婆也不高兴了,连脉也没号便认定路风没有中毒。我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   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她也不想和翁婆婆闹成这样的。   苏槿时心里沉了沉,霜霜对路风的信任,已经超过对翁婆婆的信任了。   面上却不显,“你都已经拿定了主意,我的意见了有什么用?不过,这么长时间,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她拉着霜霜继续往前走,与平时无异。   霜霜长舒了一口气,“阿姊,我就知道,你会赞同我的。”   “最开始,我不敢说,想让他成为我的保命王牌,如果以后爹爹还要卖我,他可以救我。而且,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报答他的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他和他的朋友经常会为了我去寻有趣的礼物,会受伤,我就学医给他和他的朋友治伤。你不知道,现在我治外伤的实力比翁婆婆还要强了呢。他和他的兄弟们都离不开我。我很喜欢他,可是我发现,他似乎很怕阿姊,也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就这么瞒下来了。”   苏槿时没看她,但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羞意。   心里生出层层怒气,自己养得水~嫩~嫩地妹妹竟然被人当成傻子在耍。   随后又将怒气压下,“既是现在告诉我了,便带我去见见他。若是他对你有心,让他把家里的境况与我们说上一说,若有心要娶你,这会儿便该为你们的未来打算了。”   “阿姊!”霜霜惊呼了一声,更多的是惊喜。   “阿姊!我就知道你最懂我疼我。”   苏槿时接住她扑到自己怀里的身子,在心里叹了一声:若真是这么觉得,怎么会真的一直瞒得这么死?   霜霜跟在翁婆婆身边三年,早已经过了会撒娇的时候了。   很快从苏槿时怀里出来,站直了身子,带头往前走。   放下了心中巨石,明显轻快了不少,“今日不行,婆婆又伤又病的,我们先去采药。等婆婆好了,我再带他来见你……”   霜霜的声音嘎然而止,看了看四周,“阿姊,我们走错了路了。”   苏槿时漫不经心地看向四周,“怎么会呢?三年前,我还来这里采过那几味药呢。”   霜霜笑出声来,声音如银铃一般,煞是好听,“那也是三年前了。这三年,我制了那么多伤药,早把这里采完了。阿姊,你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药采。”   “好。”   苏槿时轻轻地应了一声,缓缓跟在她身后。   霜霜敞开了心扉,整个人都高兴起来,即便阿姊没有再和她说话,她也不觉得冷清,很快便把苏槿时带到了采药的地方。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霜霜警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采药刀,心里同时犯起疑惑。   这个季节,山里怎么还会有蛇兽。   她很快,便听清了,那不是蛇兽的声音,而是几个人走过来的声音,等到他们开口时,她意外地发现,他们都是她认识的人——   路风,还有平日里跟着路风的两个小弟,弯弯和格子。   霜霜高兴起来,差点就要现身和路风说话了,随后一想,他以为她回家了,不知是不是在给她准备什么新礼物……他可是时常会想些什么有意思的礼物送给她的……   她不如等一等,一会若是在他们会受伤的时候现身,一定会让他们觉得惊喜的。   苏槿时在她不远处隐藏着身形,见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自觉省了一桩事,暗暗看着周围。   自己先带她去的是那处,这里是她自己主动要来的,应当……无话可说了。   路风有些不奈:“让你联系的人呢?怎么还没来?今日不把百毒丸脱手,下一回再被蠢丫头缠住,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弯弯:“风哥别急。说好了时间的,还差一点。”   格子:“能不着急吗?风哥假装中毒,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这颗百毒丸拿到手,那个人也说了,他只是路过,最迟就是今晚。过了今晚,他就离开了,这百毒丸就算留在手里,没个识货的也会卖不了钱了。”   弯弯懊恼哼声,“都怪苏槿桅,平时最多待一天,这一次一待就是两天。贵人都差点生气了。要被她害死了……”   路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啰嗦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格子摸了摸鼻子,觉得弯弯真是没眼色的,“弯弯就是个蠢的,风哥别和他生气。他就是吃了点甜头就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路风瞅了他一眼,“你们私下里说说我不管。若是叫我听到,叫她听到,断了我们拿钱的门路,你们自己看着办。”   格子讪笑着,“我晓得轻重。不过对风哥怎么会有影响?真要万一被她知道了,也是我们想得好处。风哥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说了要一辈子报答的。”   路风笑了笑,“算你识趣。”   想到当初不过是摔了一跤就变成了那个蠢丫头的救命恩人,得了这么一个小财神,心情好了起来。   格子话锋一转:“不过这个百毒丸真的能解百毒吗?会不会吃了之后就不会中毒了?要是我们之后再中毒,会不会就露馅了?”   空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霜霜整个身子都僵住,一手抓着的药草被她拧成了糊。   她没有等到路风的答案,因为和他们对接的人来了。   先前自己对阿姊说的一切仿佛成了笑话,一巴掌拍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第103章   苏槿时的手缓缓搭到霜霜的肩上,直到人音散去,她才缓声问道:“要用的药,可采好了?”   霜霜点了点头,想起现在在夜里,阿姊可能看不到她的动作,闷闷地“嗯”了一声。   “采好了,我们就回去吧。翁婆婆还等着呢。”   苏槿时拉着她往回走。   好一会儿,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哭声,“阿姊……为什么?”   “嗯?”   苏槿时的声音也轻轻的,“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人心难测罢了。”   霜霜抽了抽鼻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当初真的救了我,我以为,他至少是个好人。”   “他现在这样,也不见得就不是好人,只是让你失望了。”苏槿时停了停步子,却没有回头看自家妹妹的狼狈模样,“霜霜,你与他相识三年,了解他多少?”   霜霜摇了摇头,“不知道。”   苏槿时没说话,重新拉起她往回走。   霜霜不是虎子,什么都要掰碎了说给他才能知晓利弊。刚才那一幕,只消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她便什么都能明白。   她面皮薄,自己若是说得多了,伤了她的自尊,倒是不妥。   许久,霜霜晃了晃苏槿时的手,“阿姊,我原本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了,现在才知道,错了。那颗百毒丹是阿姊的,我去找他拿回来。”   眼看她就要挣脱自己,苏槿时按住她,“不是说眼下翁婆婆的事才是最紧要的?我们先回去。”   见她不愿,苏槿时又道:“若是平日里,我也能替你,可你才惹了翁婆婆生气,正是向她道歉的时候,你觉得合适吗?”   爱怜地揉了揉霜霜的头,“何必在意那些不真心待你的人?对真心待你的人回报以赤诚便好。嗯?”   霜霜“哇”地哭出声来。   自三年前的那次之后,她还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   一直到苏槿时提醒她快到家了时,才止了哭。   她恹恹的提了药篓去煎药,苏槿时则走进屋里,整件事情与翁婆婆说了一遍。   翁婆婆叹息,“是老婆子没照看好她。若是她跟你们一起搬去昭县,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苏槿时瞧她一眼,“婆婆一向豁达,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翁婆婆抬了抬眼皮,显然对“豁达”一词不赞成。   “老婆子的事情了了。过几日,便带我儿的骨灰去他一直想去未去的地方走走。你把她带回昭县吧。”   苏槿时听出了她的意思,“婆婆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老婆子没多少时间了,不见得还有时间再回来。”   霜霜刚端着药进屋便听到这句话,脚下一个踉跄,手里的药洒了大半,急步过来,扑扑掉泪,“婆婆,我错了,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你别走,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去昭县。我再也不和你闹,不惹你生气了。”   翁婆婆瞋她一眼,刻薄地道:“你当老婆子是为了你才走的?你算什么?用得着老婆子为你做什么?教你照看你皆不过是看在你家阿姊的份儿上……”   “婆婆……”苏槿时不赞同地打断了翁婆婆口是心非的话。   若不是真心喜欢,翁婆婆怎么可能倾囊相授?   霜霜却当了真,眼泪越发掉得汹涌了,却没有哭出声来。   翁婆婆是因为她阿姊才对她好,路风是因为她能拿到换钱的药才在假装哄着她,原来,她就是这么不讨人喜的一个人。   “好了。”翁婆婆眸光软了下来,语气却更僵硬,“再掉眼泪,我就真的不带你去了。”   霜霜心里一惊,破涕为笑,想起什么,又看向苏槿时,“阿姊……”   翁婆婆愿意给她一个补偿的机会!   可阿姊也是她在乎的人。   “好了。”苏槿时笑着拿帕子给她擦泪,“路上好好照顾婆婆,多留个心眼。还不快谢谢婆婆?”   霜霜这才真的高兴起来,一再保证一路上一定听翁婆婆的话,也也不会被人蒙骗了。   ……   送走翁婆婆和霜霜,苏槿时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偏头看他,微微一笑,“又少了一个。”   苏槿言把一颗穿了绳的珠子递到她面前,“我还在。”   苏槿时没接,敷衍地又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他们一个一个地都会离开,会有自己的人生,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她才八岁,虎子离开的时候,还不到十岁。”   她的目光在珠子上顿了一顿,“这是你找回来的百毒丸,你收着便好。可知是谁要买这……”   她的问题还没问完,便因为这颗珠子到了她脖子上而顿住。   苏槿言自动忽略了她的问题,“你戴着,我才放心。”   苏槿时弯了弯眉眼,又听得他道:“我一直都会在。”   少年的眼,似满天星辰。   少年的承诺,认真而坚定。   苏槿时道:“我在青州府买了一个铺子,等买好宅子,我们一家便搬过去吧。”   苏槿言已于去年过了院试,成为榜首,再过两年便要参加乡试了,而这里于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早些搬去让苏槿言适应。   “好。”苏槿言弯了弯唇,“你在京城也开了铺子,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   “我父亲戴罪之身,无法搬进京城。”提到京城,苏槿时眼里的光暗了暗。   她父亲一直背着罪名,只要不得皇帝赦免,便不能进京,“也不知下一次大赦天下是什么时候。”   苏槿言眸光微动,原来她是在等这个机会。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倒不如把那蠢皇帝按在龙椅上逼他翻案。”   “???”   苏槿时愣了一瞬,笑得直不起腰来。   好一会儿,才在苏槿言不解的目光下找回声音,“且不说我爹是不是真的有罪,但只要那个人……蠢皇帝说他有罪,他就一定会认下罪名。有一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苏槿言的那句蠢皇帝让她心里觉得痛快,便也跟着用了。   她不知自己的父亲到底犯了何事,但她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她的父亲一定忠君爱民。   苏槿言暗自思量:若是当初晋国也有这样的朝臣,他的父皇母后又如何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如今晋国虽未改国号,却早已易姓换主。   不过他也了解了一些夏国的情况,听闻当初夏国的皇帝是有意接受他父皇提出的合作条件,收留他们母子,助他们内外夹击清缴内患的,却不想关键时候被夏国的人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当初他只当是夏帝背信弃义,后来才知这蠢皇帝大权旁落了而不自知,傻乎乎地被人摆了一道,连自己亲近信任臂膀都被斩了,出来寻他还要假装是陪宠妃探亲……   这几年更是小心谨慎地与人周旋。好在仁泰帝到底是少年登基,有过一段大权在握的经历,及时保存实力与人周旋,如今虽处处受掣,却还稳稳坐于皇权之巅。   “先生当初在京城,是何官职?或许是冤的也不一定。”   苏槿言跟着她往回走,想起那段时间仁泰帝断的臂膀,越发觉得有可能。   “朝堂上的事,爹爹不说,我亦不知。”苏槿时心头一动,曾经沉浸下去的心生出一点希冀来。   会不会她父亲当真是受了冤屈的呢?   随后又将这个念头压下。   不会。她父亲否认过的。   “你可以与我一同去京城打听打听。伊伊,没有机会,我们可以制造机会。”见苏槿时出神,按着她的肩拉回她的神思,“青州府不安全,可以先让先生隐姓埋名。”   苏槿时心头跳了一跳,隐隐有些不安,不过觉得她们已经过了三年的安稳日子了,必然不会不安全。   拒绝的话刚想说出口,看到少年突然变得低落的神色,苏槿时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如今家中之事都是她作主,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等于是说出了决定,家人没有不答应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苏轩的身份。这在苏槿言拿出了苏轩的新户册的时候,便不再有任何的疑问。   苏槿时觉得,这家伙大概是很久以前就在准备了。   就在她们准备要搬离的前几天,青州边境上,再一次燃了起了战火。   消息传到昭县,苏槿时瞧了瞧苏槿言,总觉得苏槿言嘴里说的不安全就是指的这个,可后者面色如常,她看不出什么来。   离开昭县的前一天,一张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帖子送到了苏槿时的手里。   苏槿时看了一眼,问柯敏,“是谁送来的?”   柯敏摇了摇头,“她没告诉我她的名字。”   “什么样子的?”   “大概五十岁,身上衣料很好。她还在门外,主子要不要去见上一见?”   苏槿时到门外,没见人影。   柯敏愣了一下,“刚刚还在这里说想要见主子的。”   苏槿时盯着手里的帖子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往屋里走,“无妨,我早该去找她了。”   她自晋国回来之后,就把心力都放在做生意上,又遇上田氏的事,而后便忘了要去找陈夫人核实当初暗杀的事,这会儿看到帖子,才又想起来。   让她最疑惑的是,她回来之后,陈家便没有再作妖了。 第104章   陈家还是那个陈家,只是朱门似乎很久无人打理,显旧了,里面的草木少了生机,亭台楼阁也尽显萧条。   这一次,苏槿时不需要等待就见到了陈夫人。   一年之间,陈夫人似老了二十岁,明明不到四十的年纪,看起来人已经五六十岁了,头发几乎全白。   她疲累地看了苏槿时一眼,“你有个好弟弟。”   苏槿时看着她的神色,听着她的语气,一时间判断不出她这话是陈述还是反讽。   想了想,应声道:“你有个好女儿。”   陈夫人的神色明显僵住,嘲讽地道:“我有个好女儿?”   过了一会儿,又露出一个欣慰般的笑容,“我是有个好女儿。”   苏槿时敏锐地发现,陈夫人不对劲。   不待她说话,陈夫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却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你们,想要什么?”   苏槿时困惑不解,也不打算就着她的话应下去,转而道:“夫人,我是来辞行。从此往后,我都不会在昭县了。”   不会碍你的眼,就不要再做追杀或是寻麻烦的事了吧。   “当真?”陈夫人的眼睛亮了亮,随后又了然地暗了下去,“当然是真的,因为你们已经不需要了嘛。”   苏槿时抿了抿唇,觉得陈夫人实在不正常,看向孙嬷嬷,想要从她这里得个答案。   孙嬷嬷看了一眼失神的陈夫人,道:“我们大小姐没了。”   苏槿时点点头。   这件事,她听说过。   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孙嬷嬷说了这一句之后,就一句话不说,只顾着叹气了。   陈夫人总算回过神一来,目光聚集在苏槿时的身上,“你弟弟真是好手段。”   这一次,苏槿时明显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怨恨和无奈。   苏槿时皱眉思索哪个弟弟做了什么。不过,她是个护短的。自家弟弟做错了事,自己可以回去修理,却容不得别人阴阳怪气地损。   平平地应了一声,“比不得陈夫人。”   “哼!”陈夫人沉了脸,想要震慑住苏槿时,在发现对面前的女子没有效用之后泄了气,“你也沉得住气。我以为你活着回来之后,一定会来寻我求证,结果你好似整件事都与你无关一般。难道这是你的主意?”   她恍然大悟,目光锁住苏槿时,想从对方的神色里看出端倪来。   苏槿时神色不动,“不知夫人说的是何事?”   陈夫人一噎,“你不知?你假装不知……好,我就告诉你。”   “你们从晋国回来之后,你的好弟弟,给我夫君送了美人。现在,他满心只要那个贱人和她们的儿女,可怜我两个女儿都送进了宫,却被他视为弃子。”   她越说越激动,苏槿时却神色如常。   “夫人不是觉得那是个好前程?”   陈夫人顿了顿,“你敢嘲讽我?”   苏槿时:“……”她没这个意思,但这会儿自己问出这个话来,似乎确实容易叫人误解。   陈夫人没有揪着不放,转而道:“我竟然毁在一个做豆腐的手里。”   苏槿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陈夫人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原委。   原来他们从晋国回来之后,陈夫人得知她派出去的人都失败了,大发脾气。可是随即,陈老爷回来,看到她把陈紫云赐下的东西打碎了,也朝她发了脾气,说她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   没多久,苏槿言就把一个女人送到了陈府,说是给陈老爷的礼物。   她一看那个女人的狐媚样,就知道不能让陈老爷见着,于是趁陈老爷还没回来对这个女人下了狠手。   陈老爷在关键的时候回来,把那个女人救走,大骂她毒妇,甚至要休了她。   她苦苦哀求,最后陈老爷没休她,却直接娶了那个女人为平妻,还把那个女人的儿子女儿都接进府里来,不久,就带着他们上任去了,把她丢在昭县的陈家,仿若只是个守屋人。   而她又受了丧女之痛,二女儿仿若从来未曾出生过。   她无法振作起来经营,连南山豆腐坊都被人自赎了出去,如今她就好似一个空巢老人。   苏槿时越听,脸色越冷。   陈夫人尖厉地问她:“你说,你是不是有个好弟弟?”   她激动得按着扶手,身体前倾,拉开的嘴角显得狰狞,早已经没有了原先的端庄样。   苏槿时冷冷地看着她,“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与我们何干?”   陈夫人说的这些事,她是知道的。   “即便没有我弟弟挑破这层纸,他养外室的事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那一儿一女并不是别人的孩子,就是陈老爷的。只是你放着自家的事情不管,偏要和我这个做小生意的过不去,我弟弟才会给你找些事情做。”   “其实,你可以不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这里的。若是你成全了紫娴,不把她作为攀附皇权的商品送出去,让她与商陆有情~人成眷属,她即便嫁人了,也还在昭县陪着你。至少,你还有一个女儿。”   “你怒,不过是因为你舍弃了所有,最后一无所有。连送出的女儿都成了别人的铺路石。陈家越来越状大,可怜的只是你一个人。陈老爷舍不得用平妻的女儿,所以过都用你的。现在别人是温馨的一家,你是多余的那个。最初,我给过和你合作的机会,你拒绝了又眼红我与别人合作得的利。”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陈夫人红了眼眶,吼了出来,“你若是听我的,好好把绣工做好,我们何至于闹到今天这般田地?我依旧还有价值,一切都不会变。”   “我娘的绣品,没那么贱价。”   苏槿时不轻不重的声音让屋里乍然安静下来。   陈夫人仿佛没听明白她的话一般,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动眼珠,“你说什么?”   苏槿时道:“我娘的绣品,在京城是千金难得一副的。我娘一直把绣品贱价卖给你,是感谢你在那一天解了我们急钱的危机。她绣了那么多,恩情还完了,我何必还要困在这里面呢?”   陈夫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苏槿时微微偏头:“夫人,还不明白吗?我们从来都是知道那些个绣品的价值的。”   “夫人,你把我们当傻子,可我们都不是傻子。”   “你以为的能打败我们的南山豆腐,那也是从我们秦记出来的方子。原本,我是最想与夫人合作的,是夫人自己,把一切弄糟的。夫人以为,用些手段让我离了夫人便活不下去,自然要回过头来求夫人。可人都是有尊严的,夫人不把我们当人来尊重,我们自己得把自己当人。”   “如今的境地,你怪不得别人,实在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这世上,离了谁都没差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一朝发现自己不在自己以为的位置上,便会崩溃。   想来,陈夫人便是如此了。   苏瑾十说完这番话,对她又行了一礼,缓缓离去。   屋里死一般的的沉静,过了好一会儿爆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几年前,京城的人苏夫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然而苏槿时已经离开了,听不到她的问题,自也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了。   孙嬷嬷扶着她,心头颤了一颤,“夫人的意思是……天啦,秦娘子的夫家,似乎真的是姓苏的。我前几日去送帖子,看到上面写的不是秦宅,而是苏宅……夫人!夫人!”   陈夫人眼前一黑,已经晕了过去。   一幅绣品值千金的,那是当初京城的苏夫人。   当初苏御史是人人不敢得罪的主儿,可苏夫人的名声不逊于苏御史,上至宫中贵人,下至王侯世家,都以有一幅苏夫人的绣品为荣。可她的绣品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   千金难得一幅,那不过是虚话。你有千金,也得人家愿意绣上一幅。   她在京城贵人那里见过一件,馋得紧,想让长女给她寻一件来,却总也寻不来,心里头既嫉妒又怨恨。   初在昭县见着,便觉得那像苏夫人的手艺,全买了去,就当自己贱价买了苏夫人的绣品,终于出了那一口恶气。   自然,她的心情也因此好了起来。   秦娘子给了她足够的满足感,她便把秦娘子后来的绣品都包揽了下来,时不时地满足一下自己。   后来,秦娘子没了,她觉得苏槿时当是对自己感恩的,也该如秦娘子一样,却不想失了掌控。   原本,陈夫人也不太在意,觉得过不了多久,苏槿时就会过来求她了,却没想到,对方做起了别的生意。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拿到京城去的绣品,被人当成是苏夫人难得留下来的真迹,让她好好地长了一回脸。   于是她回来。   想要逼苏槿时回到针黼上来……再到后来,她是真的恼了,想要这个把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给除掉。全然忘了她与苏槿时从来就不是主仆……   到如今,反应过来秦娘子就是当初京城的苏夫人,脸色变换的得格外多彩,悔不当初,“若早知她是苏夫人……”   她噎住,没有说下去。   苏御史犯过事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若早知,她必然会离他们一家离得远远儿的。   “夫人。”孙嬷嬷看着陈夫人长大,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夫人,还来得及。苏娘子是记着您的好的。不然,也不会让她苏公子给您出这主意,把苏娘子的未来的夫婿让给表小姐了。您没了陈家,还有白家和季家啊。”   “虽然季家还不成气候,但表姑爷是个能耐的,往后一定出人头地,帮您挣回一口气。往后啊,咱就活自个儿的。” 第105章   苏槿时慢慢地往回走,看着昭县的大街,两旁的店铺。   进进出出的人的动作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她对昭县算不得多有感情,可这里到底是承载了她坠入微末时的所有记忆。   最后,她在汤记酒楼门口停住,走进去。   商陆在几个月前已经去了外地,她把准备好的信交给掌柜,又去看了看秦记的铺面和对面的南山豆腐坊。   秦记如今已经不仅仅卖各种豆腐和女儿香了,还有豆制的酱料,也开了几家分店。都被李梦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梦把昭县的店铺交给别人来管,决定和六子等人与苏槿时一起入京。   苏槿时看看在铺里做最后交接工作的李梦,又想到自己日渐鼓账的腰包,觉得心里头满满的。   转身走进南山豆腐坊,把他们要离开的事情和苏桔说了一遍。   在苏槿时的眼里,这个大姑母和苏家其他的亲戚是不一样的,她主动邀请:“姑母,可愿与我们一同进京?”   苏桔愣了一下,笑着摇头,“你父亲前几日来与我说过这事,我们这样的,就适合在这些小地方过小日子,去了京城,肯定不会适应的。”   苏槿时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直到他们启程,也不见老苏家别的人来寻他们,占点什么好处。   这与她所知的老苏家该有的行为不符啊。   小李氏终于下定决定要去寻苏槿时帮她拿回她做为苏家几个人继母应该有的一切,可寻到苏家来时,发现宅子已经换了主人,明显是不打算再回来了的意思。   寻到苏桔问明缘由,便呆愣愣的,一直到回到家才回过神来,嚎啕大哭,把苏江给惊动了。   苏江这才知道苏轩一家又进京了。   惨白着脸连呼了几个“怎么可能”之后,跑到苏宅门外敲开门,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惊惶失措地跑开。   这些,苏槿时都是不知道的。   她临行前,没忘了放赖老三一行人自由身。   赖老三收到自己的卖身契时,老大一个爷们哭成了娃娃,那颗让他显得又邪又匪的带毛黑痣倒抖得呆萌可爱。   卖身三年,除了最开始他又羞又怒之外,后来对他的生活完全几乎没有影响,苏槿时对他也没有主人的架子,以至于他已经习惯性地在苏槿时需要他的时候出现,把她当成需要关照的小辈一般来对待,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自己来自己早就卖过了身。   油然生出一种被抛弃的伤感来,呆愣愣的,往女儿香走,或许能去那边找到共鸣……   苏槿时一家人到青州,又回到之前停留过的客栈。却不想迎面对上一张淡漠的面孔。   苏槿言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苏槿时的身影。   窦原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失望在眼里一闪而过,看向苏轩,“苏大人。”   苏轩看到他的时候,便想要避开,但已经被他瞧见,避无可避,只好冷着一张脸,“苏某早无官身。西勇侯世子见笑了。”   窦原微微颔首,“苏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苏轩:“……”   苏槿时乍然被苏槿言挡住,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伸手去推他,却不想听到了窦原的声音,身子微微僵了僵,刚准备探出的头又缩了回来。   她已经碰到了苏槿言,是以,苏槿言感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薄唇微微抿着。   苏轩道:“出门探亲访友。”   窦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停,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点点头,从苏家人自动给他让出的道离开。   苏轩拉住长女的手便往里走,又听得窦原唤他一声,微微僵了一僵,回头看到苏槿言又及时挡住了苏槿时,大松一口气,“世子还有什么事?”   窦原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转,“晚辈这几日在青州,苏先生若是有事,随时可派人来寻晚辈。”   苏槿时眨了眨眼。   她没听错吧?!窦原这会儿对苏轩自称晚辈?!这在当年也是少见的。   苏轩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声,“世子客气了,如今我们一家与世无争,没有什么是需要世子才能帮忙的事。更不敢在世子面前以长辈自居了。”   窦原微微眯眼,“如此,甚好。如今两国开战,先生莫往边境去。”   苏轩的脸又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窦原却不再说什么,利落地上马扬鞭。   直到他离开,苏轩的脸色都没有好转,黑着脸让苏槿时几个与他一同回房用饭。   一顿饭吃得压抑,吃到一半,苏轩突然交待苏槿言好好地护着苏槿时,不要叫她与窦原见面。在他看来,苏槿言比窦原要可信得多。   只是这样一来,这顿饭就更压抑了,筷子与碗相碰时都小心翼翼的,只苏槿笙轻哄苏槿行的声音稍微大一点。   苏槿时觉得苏轩太夸张了,窦原与她早就是无关的人了,而她这几年外形变化颇大,她不信对她与对旁人无异的窦原能认出她来。   不过,她早看出了苏轩对苏槿言的疏离,难得他们能有达成一致的认知,缓和关系,她便不打算破坏。   六子等人听到西勇侯世子几个字,亮着眼悄悄打量窦原,但感觉到气氛不对,都噤了声,直到几个人聚在一起吃饭时,才小心地讨论起来。   ……   另一边,窦原写完自己密信,抬眼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如何?”   “苏大人与一女三子在房间里用的饭,余下的人都在大堂里用饭。他们说的都是敬佩世子的话。”   长落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窦原接话,困惑地抬眼看向自己主子。   窦原缓缓抬起眼来,“敬佩我?”   长落连忙垂下头,不知自家主子是何意思,“是。”   窦原看着他,“苏家二女二子,如何是一女三子?”   “确实只有一女。三子中最小的那个还不过岁余。”   长落感觉到不对,默默地压低了头。   窦原手里的笔被生生折成了两段,“去查苏家大姑娘嫁去了哪里。”   在长落准备起身的时候,他又把人叫住,“算了。”不必去查了。   “继续盯着苏家的人。若他们准备启程了便马上来禀告。”   长落退到门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后已然被汗水浸湿。   ……&……   天已暗,灯久明。   苏槿时打了个哈欠,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看书的少年,终是忍不住,“我困了。”   少年眉眼都不曾抬,理直气壮,“你去睡,我在这里守着。”   苏槿时缓缓皱起眉头,看着他。   苏槿言放下书,抬脸对她道:“怎么?”   苏槿时动了动鼻子,没有闻到以为会有的雪香,直觉告诉她,他的情绪不好,“你不必担心,我们于他而言,算不得能入眼的人物,他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对我如何。”   她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解地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气到放出雪香来。   “那你呢?”苏槿言凝视着她,想问她有没有把窦原放在心上。   话到嘴边,变成了,“你心上放着谁?刚才在想谁?”   苏槿时:“……”   “刚才在想窦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对他们入京的路线造成影响……   她的话被苏槿言打断,“瞧,你就是在想他。你把他放在心上了。”   苏槿时原本想说的话就这么断在齿间,生出怒意来,压抑了半天的情绪喷发出来,“你胡闹什么?我把谁放在心上,与你何干?你只是我的弟弟。”   “弟弟?”少年眼角微微发红,紧盯着苏槿时的眼里缓缓爬上了充满危险的红色血丝,压抑的声音变得微哑,他拉住苏槿时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鼻间闻到身上的软香,才将自己心里涌动起来的暴戾强压下去,“谁稀罕呢?”   他想要做一直被她放在心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弟弟。   他甩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苏槿时眉头跳了跳,“苏槿言!”   苏槿言的脚步顿了顿,开门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苏槿时心里头堵着一口气,这会儿下不去,直接走到门边,用力阖上门。   下楼下到一半的少年僵住,不敢置信地回转头。   她竟然只唤了一声就没再哄他?!   西门慕容走过来,“主子?”   他感觉到主子的情绪不对,小心地问他,“属下刚得了一坛亦艾酒,主子要不要喝点?”   亦艾酒是晋酒,这两年他与主子来往晋国的时候,总要尝上一点。   苏槿言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西门慕容倒吸一口凉气,“主子这是怎么了?”   这种又委屈又凶狠地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的神色,他还是头一次在他的殿下面上看到。   他悄悄地把手里的酒坛往后藏了藏。这样情绪的主子暂时不适合喝酒的。   然而,苏槿言已经把手伸向他,“拿来。”   西门慕容悔不当言,看着头一回把酒当水喝的苏槿言,苦不堪言。   “殿下,女人都是要哄的。你这般置气,她也不知道不是。”   “她如何会不知?”苏槿言磨着牙。   他没见过比她更聪慧的女人,不论他想什么,他都能一眼明白。唯独在他对她的感情上,比苏槿瑜那个榆木疙瘩还要呆。   “殿下可曾与太子妃坦诚过?”西门慕容跟在苏槿言身边两年,早就由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镇定了。也从苏槿言这里知道了他们相识的过程,只能感叹一声“缘分啊缘分”。   苏槿言瞧了他一眼,“说得你好似是个中高手似的。准备何时领过来给我瞧上一眼?”   西门慕容噎住。   他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苏槿言这般不悄地说着,却已经踉跄起身,走到柜台前点了一盘糕点,不太稳当地朝楼上走去。   西门慕容:“……” 第106章   因着窦原的出现,苏槿时几个都没有什么食欲,入口的没有多少。   不过又生了一场气,苏槿时心口鼓鼓的,即便饿着也不想出去。   她暗自思量,自己是不是对苏槿言太过纵容了,以至于他开始对自己露出那样的神色来。   还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   可思来想去,她都没找到自己做错的事,越发生气了。   听到门响,心头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觉得外面站着的会是苏槿言。   果然,几声敲门声停下来之后,便传来苏槿言的声音,“伊伊,是我。”   苏槿时撇了撇嘴,刚才还对她那么凶,这会儿又来做什么?   听不到她的声音,苏槿言委屈地道:“开门……”屋里亮着灯,他的伊伊一定是醒着的。   苏槿时:“……”   苏槿言更委屈了,“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苏槿时:“……谁说我要吃东西了?”   愕然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   “你饿了,我知道的。”苏槿言轻轻地笑了,“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苏槿时听到他委屈的声音时,就心软了,打开门,看到一身酒意的人,唬了一跳,沉下眉眼来,“你喝酒了?”   “一点点。”苏槿言在开门的会瞬间便挤了进来,“只喝了一点点,你别赶我走……”   他一手端着糕点,一手小心翼翼地拉着苏槿时的衣袖,垂着的眼皮一颤一颤,耳朵尖一动一动的,让苏槿时瞬间想到了认错的毛绒绒小狼崽。   苏槿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硬绷着脸瞪了他好一会儿,柔和了下来,“你自己走的,我可没赶你走。叫你你也不理我。”   他委屈,她还委屈呢!   苏槿言怔了一下,笑出一排白牙,生怕苏槿时反悔一般关上房门,“我错了。以后你不赶我走,我一定不走。”   讨好般地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她嘴边,见她抬手欲拿,又道:“你叫我,我一定回头。”   苏槿时的心头猛地一跳,手顿在空中,缓缓抬眼看他,“你说真的?”   张开的唇还未阖上,他手里的糕点就挤了进来,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被酒染红的面颊越发地红了,看到他眼底缓缓升起越烧越旺的火焰,感觉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升高了。   头一回,她在他面前有了一点惊慌的感觉,耳朵尖缓缓变成粉色。   匆忙咽下嘴里的糕点,准备开口说话,又被塞了一块到嘴边。   并不是整块进去,而是每一次递进的份量刚好是她平日里会咬下的量。   她想要后退,却又被他揽住肩。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与他之间的强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似乎有些上头,俯着头,眉心靠在苏槿时的额角,“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你是我的,我得看紧点,省得丢了。”   低沉的嗓音里透着霸道。   苏槿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脑子发空,只余下缓慢咀嚼的动作。   他越看越欢喜,缓缓靠近她的唇,见她骤然瞪大的眸子不安地颤动,唇停在离她的唇一指之隔的位置,委屈地抿起了唇,“你是我的,要喜欢我,不可以喜欢别人。”   以他的骄傲,他在清醒的时候是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即便是现在,他说出这番话来,也把自己惊得瞬间酒醒。   眼底狠狠地颤了颤,唇几乎要贴着她的面颊划过,靠向她的耳边,一股作气地把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我也是你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去挣,但你不可以不要我,不喜欢我。”   酒真是个好东西,让他能掩盖住他眼下的不安和狼狈。   西门慕容的建议或许无用,可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他有心她无意,可他一直都笃定她是自己的,哪怕季仲提亲,他也能淡定自若地来处理。可如果对方是窦原,他淡定不下来。   那是被整个夏国人崇拜的英雄,所有人想着窦原,为窦原做些什么都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他甚至没有资格去表达不满,因为他一半是夏人一半是晋人,身份是见光死……   他想要她知道自己的心意的心情比任何一刻都要强烈。   苏槿时缓缓回过神来,别过脸,把他的脸推得离自己远一些,“我知道啊,我是你的阿姊,你是我的弟弟,我不会不要你,也不会不喜欢你。”   “不是的!”苏槿言转过脸来,色厉内荏地盯着她,“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豆豆,你醉了。”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用力地推攘他,“我吃饱了,你先回去休息,有什么话等你酒醒了再说。”   苏槿言继续盯着她,眼里的火焰黯了黯,复又猛烈升起。手里的碟子落到地上裂开,怀里的人顿了顿,语气略慌,“快回去。”   “我不……”苏槿言委屈地扁嘴,看着苏槿时如同看着一个负心汉,“你收着定情信物,却总拿姐姐对弟弟的那一套打发我。我不……”   已经借着酒意把话挑明了,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胡说八道!”苏槿时恼了。   “我没有胡说。你的心跳得好快,是因为我吗?我们在陈家的时候还睡一张床上了……”   而且,苏槿时推他时只微微用了一点力,分明是担心推坏了他。   看着苏槿言胡搅蛮缠,苏槿时额角青蛇突突地跳,“你再胡闹下去,我真生气了。那个时候才多大?!”   那次会睡一张床上,一是因为她梦魇,二是因为她觉得他不过五岁。   “我告诉过你我的年龄的,你不信……”苏槿言越说越委屈,“你从不离身的雪星匕,是雌匕,我手里的是雄匕。”   苏槿时惊得差点跳起来,被苏槿言按回怀里,声音变了调,“那是我捡来的!”   “所以我们是命定的姻缘。”他愉悦地笑了一声,语气依旧委屈,“伊伊,这是天意。你捡了我的信物,我又被夫人捡到了你身边,陪你一起长大。而且,你还收了我的另一块信物。你不能不承认,不能背信弃义。”   他的手掌按在苏槿时的背上,感受到她越发慌乱的心跳,心情逐渐好了起来,唇角在苏槿时耳边高高扬起。   他把“姻缘”二字着重音,苏槿时想逃避也逃避不了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吧,既然你不回去休息,我们就好好谈谈。”   她可不能就这么背上背信弃义的锅,非得好好地他理论理论另一块信物!   可肩头上的人不动了,他呼出的带着艾香的气息喷在她颈间,让她越发不自在了。   他这个样子,若是被她扛着送回房,实在太丢人了。   算了,反正丢的是他的人,又不是她的。   苏槿时:“……”突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些别扭……   她终是不打算弄出大动静来,把他放到自己房间的床上,准备去住他的房间,却发现衣袖被他紧紧压在腰下。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苏槿言,好一会儿,才让心跳慢了一点。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人的模样会生得极好,却没想到能好到让她仔细看一看就面红耳赤的地步。   他的眉眼,唇形,鼻梁,略显锋芒的面部轮廓,都是她极喜欢的样子。   她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以往,她一直都只把他当成弟弟,现在,她做不到了。   也因着他这一晕,原本要与他好好谈谈的劲也过了,不由得思忖起来。   窦原从来不曾对她说过喜欢,不曾提过感情,他们之间婚约的建成与取消从来都是顺势而为。   季仲对她说喜欢时,她的心里除了最初的惊讶和一点点悸动之外,便毫无波澜。   可是刚才……   她抬起没被压住衣袖的一只手按了按心口,长而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无奈地垂眸笑了。   心跳还是很快啊。   苏槿时抿了抿唇,他反正睡着了,也看不到她的神色,她在害臊什么?   她不曾发现,自己抿唇的样子与对方抿唇的样子,如出辙。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习惯,早就被他有意无意地揣摩进了血液。他只消看她一眼,便能知大致地猜到她心中所想。唯独在她的感情上患得患失。   她缓缓回转脸,恣意地打量起他来,也明白了他今日与她置气的缘由,好气之余又觉得好笑,哪怕明知道他此时听不到,也轻笑着道:“我只是在想窦原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对我父亲那么客气,还称他为苏大人。我敬佩他守护了青州,也止于敬佩。”   说完,她觉得心口的郁气全然散了。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个闹了半夜的人竟然在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睡着了,也不知他明日醒来之后还会不会守着她闹。   应该不会了吧……毕竟,若不是他喝上头了,那些话都不会说出来。   如今,她不敢再说他只有五岁了,也不想去问他的年龄。   哪有五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心机,早早儿地堵回了信物是她捡到的退路?!   她抬手在他的鼻头轻敲了一下,“我总觉得窦原的目的是我父亲,如果是这样的话,换了身份进京也不安全……”   她说着,抽了抽衣袖,还是抽不出来……   恶趣味地眨了眨眼,抬手在他的腰间挠了起来。   正如他了解她一样,她早在不知不觉中了解了他的长处与弱点。   “啧啧啧,还是这般怕痒。”她得意地抽出衣袖,一转身却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   苏槿时:“……”他睡着还会伸手挠痒痒抓到她?!   她只有一次与他同床的经验,着实不知还会有这样的意外。   呆了一瞬便欲爬起,眼皮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等她的呼吸和心跳都趋于平稳,苏槿言睁开眼看着她,目光温柔缱绻。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平放下来,给她掖好被角,朝门边走了几步,停下来。   回转头凝眸看着苏槿时。   若她明日一早起来见着他们同床,必然大怒,那就很麻烦了。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做点什么也不得劲儿。   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走回床边,低笑了一声。   她都被点了睡穴,他在怕什么?   这般想着,举止依旧小心翼翼。万一惊扰了她的梦呢?他也是不愿的。   他缓缓俯身,在苏槿时唇上轻碰,转瞬触电般弹开,惊疑不定地按唇看着她,酒意退下,脸却更红。   她明明没动,怎么好似咬了他一下一般,酥酥麻麻的?!   他凶狠地道:“伊伊,我做好标识了,你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他说着,同手同脚地后退,仓皇逃离。 第107章   苏槿时醒来时习惯性地看着帐顶出神,昨夜记忆回笼,睁大的眸子猛然一缩,伸手去摸自己身边,没有摸到人,才不确定地转过脸去看。   自己睡在床正中,连外裳都没去,身上被子盖得中规中矩,被角也掖得恰到好处。   苏槿时松了一口气,神色却变得复杂起来。   昨夜之事清晰得过分,在意料之外,却也似乎是早已挖通的暗渠被挖开了最后一块砖石,水到渠成。   只是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酒后所言所为,不知今日要如何与他相处。   她正思量着,门被敲了三声,“阿姊,起了没?爹问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听到是苏槿笙的声音,苏槿时提起的心又放下,又有淡淡的失落。   “先去用早饭吧,半个时辰后启程。”   她说的同时走过去开门,看到站在苏槿笙身边的少年,那深邃的目光刺激着她心里的不确定。忙错开视线,揉了揉苏槿笙的头,“你们快去用饭吧。我梳洗后就来。”   状若平常地将门关上,按了按心口,平复下刚刚加快的心跳。   梳洗好,心绪也完全平复下来。   再开门,她诧异地发现苏槿言还在门边,只是由直直站立变成了倚靠,在见到她的时候,又站起了身子。   “伊伊。”他轻声开口,“若是我也去带兵守边,你能不能把给他的那份敬佩也给我?”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思量了半夜,总是还想要更多。   他承认自己骨子里是自私又霸道的,想要让她想到他的时候,全是自豪,不被任何人比下去。   “伊伊?”见她呆看着自己不答,苏槿言又唤了她一声。   苏槿时的眸子闪了闪,抿着唇笑了。他还记得昨夜的话和事,即便那个时候醉得睁不开眼了,还是听到了她的解释。   “好好的,和旁人去比什么?我更想看你做大夏史上第三人,居高不下。”   第一人已经化为历史的尘埃,第二人远离朝堂。可他们的才华与成绩无法湮灭。   少年的眼睛骤时变得雪亮,低低地笑了,“好。我听你的。”   苏槿时把刻着言字的玉牌递给他,“匕首是我捡得,算不得信物,这个是你骗我帮你收着的,也算不得。豆豆,乖一点,别莫名其妙地给我扣私定终身私相授受的帽子。嗯?”   知道他是记得昨晚的一切的时候,苏槿时心里的最后一点担忧都抹了去,微变着眉眼看着他,等着他伸手来接。   苏槿言看到玉牌时便变了脸色,盯着苏槿时的眼睛看了半晌,委屈地垂头,“我错了。”   当初他便是拿这样的话来阻止季仲给苏槿时送东西,现在,这块石头砸到自己脚上,他说不出是高兴居多还是憋闷居多。   她拒绝了自己,可也不再把他划在她弟弟的范畴。他要送东西给她,便不能再以她把他当弟弟来赖皮了。   恹恹地跟着她下楼,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拉住她的手腕。   她回头笑盈盈地看他,“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嗯。”少年把玉牌重新放回她的手里,“这回,不是借着别的名义让你收下的。你若是不耐,我尽快提亲。若是还愿意再等一等,我便成为大夏第三人,再风风光光地提亲。”   他的目光似到看透她眼底深处的心思,了然道:“我知错了,也改了。我听你的。”只要她高兴,真心的,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我先参加科举,然后再提亲。就算蠢皇帝发怒要罢我的官,我也成为过第三人了。”   苏槿时眼底晃了晃,暴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静。   她见过少年对自己露出凶光的样子,亲眼见着他别扭着学着苏槿笙向她撒娇,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讨糖吃,更见过少年对外人的真正凶狠。   所以,她早就被他的迁就和小心翼翼触动了。   凶狠又孤傲的头狼露出萌软委屈撒娇的神色时,杀伤力是她无法抵抗的,早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卸甲投降。   手腕上略微加重的力道让她回过神来。   她微微敛了笑,“你当知道,我是要招赘的。”   “还有呢?”苏槿言竖起耳朵听着,“把你所有的要求都说出来。”   “没了。”苏槿时垂眸,避开他热切的目光。   他是她看着由五岁的模样长成十五岁的模样的,她看着他成长成为与自己最为默契的模样,短短的四年,于他们而言,仿佛真的有十年那么久一般。   他是她养大的,她哪里还会有别的要求?   思及此,心头猛地跳了一下,脖子上缓缓升起一点粉~嫩的颜色。   苏槿言大松一口气,愉悦地笑了,被她狠狠地睖了一眼,正色道:“我本就与你同姓,你嫁我或是我嫁你,孩子都姓苏。有区别吗?”   难得看她呆愣愣的模样,苏槿言又动了坏心思,俯身靠和她耳边,“伊伊,谁还能比我更合适?”   苏槿时:“……”确实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也没有人比他更得她心了……   她自认为自己是个冷静自持的,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面对苏槿言自信到几乎厚脸皮的程度,她冷静不下来。   变了变脸色,在整张脸都发烫之前,扭身下楼。   苏晓莹由柯敏照看着,已经一个晚上没有见到苏槿时了,但苏槿言告诉她阿姊很累,需要休息,她便不敢去打扰。   这会儿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便到楼梯口去等着。   她看了看苏槿时,又看了看苏槿言。   发现后者的心情非常好,阿姊却绷着脸,好似没睡醒一般。   狠瞪苏槿言,用力去把他从阿姊身边推开,却在对方吓人的视线中秒怂。   苏槿时回眼一看,立马把心里的别扭抛到脑后,一手抓着苏槿言,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苏晓莹,对苏槿言道:“她胆子小,你别吓她。”   苏槿言:“……”他受威胁了,他委屈。   “我听你的。”   苏槿时:“……”   瞧着他憋闷的样子,无奈地唤了一声,“苏槿言?”   少年抬眼。她从来都是叫他豆豆,鲜少这么认真地叫他。   他提起心来认真听,听得她道:“大家都用过早饭了,只我们二人,索性把早饭放进车里,到路上吃吧。这青州府,咱们越早离开越好。”   不离开青州府,心里难安。   苏槿言也恨不得马上离开,自然不会有异议。   到苏晓莹想要跟着苏槿时上马车的时候,苏槿言拦住她,对她指了指后面的苏槿笙坐的马车,“你和柯敏坐后面那辆马车。”   苏晓莹鼓腮不满。   苏槿言又道:“你想让你家阿姊不高兴?”   苏晓莹摇摇头,瞪圆了眼。那是她的阿姊,也是他的阿姊!   苏槿言道:“那就坐后面去。她想和我一起,你先前就惹她不高兴了,她才会说让我和她一起在马车上用早饭。现在你上去,想让她更不高兴吗?”   苏晓莹一脸茫然,缓缓摇了摇头。想到刚才,确实是自己隔在他们中间想要把他们分开,然后阿姊才说把吃食带上马车吃的……只好听话地把位置让给苏槿言。   苏槿时的马车里足够坐下四个人,她将吃食摆出来,见苏槿言上来之后马车便动了,疑惑地看向他。   苏槿言无辜地摊手,“她大概不喜欢我,见我上了马车,便去了二弟的马车了。”   已然把自己放在姐夫的位置称呼苏槿笙了。   苏槿时淡淡的瞟他一眼,想到苏晓莹刚才对苏槿言流露出来的敌意,默了默。信了。   这是他与她挑破之后第一次在这样小的空间里相处。   他分明比以前要规矩得多,她却开始觉得这空间太小了些,心里有些不自在,面上却如以往一般淡然地用饭。   甫一抬眼,见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斜靠在车壁上,嘴里叼着一块糕点,看着她的目光里,九分温柔一分散漫。   苏槿时的目光在他齿间的糕点上顿了一顿,眼前闪现的是昨夜被他喂了一块又一块的暧昧情景,一张俏脸顿时烧了起来。   神色微微一变,“你说,我们能顺利出城吗?”   苏槿言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将糕点囫囵咽下,“你们先走,交给我。”   他说着话,便掀帘出去了,苏槿时掀开窗帘,只看到对方与西门慕容拉转马头的身影。   那道背影还算不得宽阔高大,如今还比不过苏轩削瘦的肩,却能让她感觉到别人给不了的信任和安心。   大壮策马到窗边,低声道:“阿姊,言公子让我们加快速度走。”   苏槿时不在,他听苏槿言的,苏槿时在,他便要问一问阿姊。   苏槿时收回视线,“嗯。越快越好。”   大壮答应了一声,放心地在马背猛抽了一鞭,离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终于顺利出了城。   另一边,苏槿言与西门慕容拦住追来的人,不善地盯着对方,两人跨下的马躁动地跶跶跶。   这里是大街,周围都是百姓。   风落有所顾忌,一面叫人去给窦原送信,一面对苏槿言道:“苏先生要去何处?”   苏槿言睨着他不语。   西门慕容回道:“我们去向何处,与你有何关系?”   风落看着马车快到城门,眉头一压,吩咐身后的人,“快去拦住他们!”   苏槿言戏笑了一声,“西勇侯世子要纵下扰民?”   风落握紧了刀柄,迟疑起来。   苏槿言又道:“和你的主子说,苏家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早就归桥路归路了。让他死了那份心。”   在他说话间,苏家的马车驶了出去,被后续出城的人与车挡住。   风落着了急,心一横,拔出了剑。   苏槿言漫不经心地瞅着他。   西门慕容抬了抬眼,剑出鞘三分,在风落的剑朝他们劈下来时,才瞬间出剑。   苏槿言玩味儿地勾了勾嘴角,他想知道,自己的人和窦原的人,谁更强。仿佛就是在比他与窦原之间谁更强。   可两人的剑还没对上,便被飞来的箭冲歪了准头。   窦原踱着马到苏槿言面前,探究地道:“苏槿言?我不记得苏先生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不是儿子。”苏槿言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半个儿子。”   又默默在心里加了三个字“未来的”。   窦原困惑地拧起眉,而后脸色一变。   女婿才会被称之为半个儿子。   和他成亲的是谁? 第108章   窦原审视着苏槿言。   他记得苏家没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也记得没有这么一个人,再配上苏槿言的话,他几乎可以肯定苏槿言是苏家养着的一个女婿。   苏槿桅不过九岁,最多定亲,不会成亲,那这个人是谁的夫婿,不言而喻了。   苏槿言把他面上转瞬即逝的神色收入眼中,暗自磨了磨牙,“我曾听伊伊说,世子是个冷漠至极的人,也不知我们苏家做了什么,能得世子的关心。”   窦原听着他几乎是咬出来的字,面上神色重归冷漠。   他听出了苏槿言对他的嘲讽和敌意,目光在对方身上探究了好一会儿,终于正视起来,“你们若是要入京,我帮你们。”   苏槿言嗤了一声。   看出窦原对他没有杀意,把敌意也压得很好了,他不屑地拉了拉缰绳,“帮?凭什么帮?我们苏家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他握着缰绳的手用力收紧,目光凌然。只要窦原和苏槿时拉扯关系,他不介意在青州府扰民。   窦原垂着眸子,没人能看出他的神色,他的语气依旧淡漠,“苏先生通敌叛国,只要再进京城,必然举家受难。若是冤屈平反,便无需遮掩。”   苏槿言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的事?通的哪个敌?”   在窦原给他答案之前,他已经在窦原简短的话里分析出了答案,只是他还想要求最后一分确定。   按他所知,苏轩是在四年前被罢官回乡。   而他与他的母后,是在四年前悄悄跃过晋夏边境。   他的母后信任这个哥哥,相信夏国的仁泰帝一定会帮助他们,但他们也得到了有人反对的声音。   好似有几个大员是支持对他们施以援手的。   他的母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细细地问了人名,便高兴起来,满含希望地搂着他,“言儿,他是文官里最厉害的,也是皇兄最信任的。我们这一回真的有救了。回到夏国,本宫只做夏国的公主,你只以公主之子的身份做郡王,也好过回到晋国去过那样的鬼日子……”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母亲对那个丈夫,对整个晋国都失望了,若是晋国能亡,她当拍手称快的。   比起做晋国的皇后,她更愿意做夏国的无忧无虑的尊贵公主。   可是很快,升起的希望就被狠摔到了底。   帮助他们的人因通敌叛国的罪名悉数下狱,他们没有等来夏国的援手,却等来了杀手。   也是在那之后,他们开始遭受两批人马的追杀。   他的母后绝望了,麻木地带着他逃命,时时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勉强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若是夏国拒绝收留他们,他们不怪,可是夏国突然反水,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落井下石的举动断了他们的生路。   这些年细细想来,他们在遇到两方追杀时得了那马车里的主仆相助后,他的母亲说那些话的意思,便是想让他跟着那个帮了他们的主仆马车走的,只是他们回去,发现马车不再,新添了那么多杀手的尸身,他们以为那主仆因为帮助他们遇了难……   自那以后,他的母后面上笑容完全消失了,失神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没多久,他们被逼入绝境,她把他推下了山崖。   初到苏家时,他能感觉到秦婉对他的迁就和照顾,也能感觉到家中几个小的对他的不喜,不过对他也没有恶意就是了。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他。   一个原本就生活艰难险的家里多出一张嘴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可是秦婉从来没有说过一声苦一声累。   他也不信一个陌生的人会无缘无故对他那般好,冷眼看着这一家的狼狈。   现在想来,秦婉根本就不是无缘无故地对他好,而是早就认出了他,想要保护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答案,随着秦婉的长眠,也永远都问不出来了。   他因着秦婉的安排暂时收敛了一点戒备,当然,也因着他一惯受之桃李报之琼瑶的习惯,试着在家里没了主心骨的时候护着这几个小家伙,却没想到苏槿时会给他一个又一个的惊喜。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家的温暖化了他的心,这个把他摁在河里洗脸半点不手软的女子如朝阳一般照进了他的心里。   看她一次又一次的把到眼前的坏消息变成好消息,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的。   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一家会变成那样,是因为苏轩想要帮他们母子。   那一年,他见过仁泰帝,才知道仁泰帝是真的想要把自己妹妹迎回夏国,授意了自己最信任的臣子来做这件事,却没想到刺激到了那些在暗处藏着的图谋不轨之人。   他们无法接受仁泰帝的决定,也知道仁泰帝不会松口,便给了高坐在帝位上的人沉重一击,让他空有帝位却使不动人,还不得不为了保住自己的帝位,把自己最信任的人推出来做替死鬼,也无力再明着出手干涉晋国的事,哪怕这份干涉能让他得到晋国的全部领土。   苏槿言一直说他蠢,便是因着他当了那么久的皇帝,还看不清到底谁忠心谁不忠心。可每一个“蠢皇帝”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嘲讽谁。   他自己的父皇,自己的母后,都经历过背叛。而他,送出的匕首不也被人当成垃圾丢了么?   他看着苏家人绝口不提当年之事,看着他们努力一点一点地把日子过好,看着苏轩教出的学生一个一个地榜上有名,看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沦陷……   苏槿言觉得,他到底还是看错了人,苏家的人,比他以为的还要好得多。   与窦原交谈的话在脑中萦绕不去,纵马追上苏家一行人,却站在他们不远处,迟迟不敢靠近。   西门慕容虽然不知当年的具体情况,可知道自家殿下与皇后去夏国便失踪之事,尽自己的能力查到了一些东西。他这个时候发现了苏槿言情绪的不对劲,一语不发地跟在身侧,如个人隐形人。   良久,在苏槿时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时,苏槿言才仿若刚刚到达一般,下马朝他们走过去,绕过苏槿时走到苏轩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受那样的冤屈,值吗?”   苏槿时没想到他这一趟回来会问出这样的话,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如擂鼓,扭头问苏轩,“爹,真的吗?”   她不解,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她当初问他的时候,他要说是他的错?   可她相信,苏槿言不会说些没把握的话。   听到声音的苏槿笙也抬起头来,拉着苏槿行,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向苏轩。   苏轩面上的神色僵硬了好一会儿,缓缓沉下来,“人都没了,值得不值得有何不同?总归是我的错,信错了人,将一家的身家都填了进去。是我自己太自负。”   他说得含糊,大壮苏晓莹等人没听明白,苏槿时几个却是了然了。   苏轩曾清高过,自命不凡过,稳坐案首不移的他自然也是有那样资本的,能让他这般信任的,大夏国只有一个人。   他受冤寒了心,无法面对这个事实,颓丧过一段时间,回过神来时,他最该珍视的已经离他远去。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苏槿言拒绝了窦原明面上的护送,不过在发现窦原暗中派人保护的时候,全当不知。   不得不说,窦原派来的人给他们挡了一拨又一拨的暗杀者。   这让苏槿时一路上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当初的事情。   苏轩意气风发时与仁泰帝推心置腹,觉得自己得遇明主,一身本事有了用武之地,更觉这是一个有情有义且心有丘壑的帝王,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过风~流。   说得粗俗一些,就是好~色。   人到底不能十全十美,是以,苏轩认为,只要不打他的女儿的主意,他便不去惹帝王的不快了。   仁泰帝收到雪香公主的密信之后,便将他诏进宫商议。   苏轩坐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不久,可能也不会很久,仁泰帝透露出要他建几项政绩之后提拔他为相的意思,他自是感念知遇之恩,愿报之肝脑。   君臣商议,公主和小郡王得救,却不能在完全不知晋国内里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迎回,免得落人把柄,他们打算派人去暗中接应,等到公主和小郡王到了盛京,再假造他们逃到盛京求救的势。   他们自己到的盛京,狼狈凄惨的模样能引发国人的愤怒,这样,他们接下来的帮助就变得顺理成章,而后,兴兵伐晋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他把事情都安排下去,却在朝堂上被人指出这件事做不得。   这是他与仁泰帝密议的,苏轩惊讶,却没有多想,只当是仁泰帝又诏了人商议,给他造势或是那人却公然不把帝王的交待放在眼里,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些,当堂便把那人斥得毫无回驳之力。   可他下朝之后还未到家,便被突然出现的禁卫军绑了送入大牢。   那罪名,他永生难忘:通敌卖国!   可去他的通敌卖国吧! 第109章   苏槿言不说,苏槿时父女却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不过他们默契地当作全然不知。   到得盛京城外的稷下,苏轩提出暂歇一~夜,明日再进城。   夜里,他将苏槿时苏槿言苏槿笙叫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明日,你们进京。”   除了苏槿笙带着的苏槿行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意思之外,其余三个都听出来了,但都出奇地平静。   苏槿时道:“父亲不想洗冤,堂堂正正地行走在盛京大道上吗?”   她看了苏槿笙一眼,“父亲的冤屈若洗了,二弟也能参加科考了,虎子也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建功立业了。”   苏轩的神色有些松动。   苏槿瑜离家后便改了名,他们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只能从他偶尔辗转送回的家书中探知他的近况,又立了多少军功。   这个孩子,文不成器,入了军营却是如鱼得水。   若能正名,自此扶摇直上,前途不可限量。   苏槿笙抬眼看向苏轩,“父亲是寒了心。今日洗了冤屈并不能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父亲不想再给那个皇帝为官。”   他转脸看向苏槿时,“阿姊,我不想参加科举了。贤士入仕,当有明君。阿姊教我做生意吧,我游走各地,把阿姊的生意开得更广些。也不算游手好闲了吧。”   他不是家里最小的,可是比他的小的苏槿桅都已经能独挡一面了,他身为一个男儿,没有道理一直在阿姊的照看下。   苏槿时懂了,他的弟弟与她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背着一身傲骨。   苏槿笙又道:“我想带着弟弟去。”   苏槿行是他的责任,他会一直好好地教养他。   偏脸看着乖巧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苏槿笙的平淡的眼里浮现出点点柔光。   苏槿时笑了笑,“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过在这之前,先留下来帮父亲一阵。”   苏槿笙怔了怔,缓缓抬眼,“?”   苏轩亦是茫然。   苏槿言道:“我和伊伊明日带几个人入京,先生和余下的人就留在这里,我们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学堂。”   苏槿言的话还没说完,苏槿笙已经懂了,“所以你们才让愿意跟着爹上京的学生同行,往后束脩全免?你们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了?想让爹爹带来的学生为学堂造势,等爹爹教出来的学生才名在外了,京城里的人自然就会出来上学了。”   随后,他又自我否认了,少年老成地拧着好看的眉头,“不对。如果早就有这个打算,为什么还要给爹弄个新身份?你们什么时候买的地?”   “啊,你们想要给父亲开学堂是真的,不过先前当是打算开在京城里的。是什么让你们改了主意?是西勇侯世子?他这些日子一直跟着我们。阿姊,他一直盯着你。”   苏槿言瞬间把所有的事情都理清了,恍然大悟般的看向苏轩,“父亲,你不想平反,不仅仅是因为寒了心吧?”   小小的面庞越发坚定,“我懂了。我不会给窦原任何打阿姊主意的机会。我们苏家,不需要他的施舍。就算大哥在,也一定不会拿阿姊去换他的仕途。”   苏轩对儿子的警敏~感到意外,既愧疚又欣慰,叹了一声,“百姓无辜。为官,造福一方百姓,为师,造福天下百姓。于为父而言,如今才是真正的归处。”   几年的时间,他忘了当官的感觉的同时,也爱上了授课的单纯。   苏槿时抿了抿唇,说不出心里的复杂滋味。   她想说窦原与自己并无瓜葛,可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路最终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苏槿言站起身来拍拍袖摆,给了苏槿时一个安心的神色,“既是这般,那事情就这样定下了。我们不靠姓窦的平反。”   不过,出去的时候,他落在最后面,低声对苏轩道:“我必让蠢皇帝还你一个公道。”   苏轩眼皮跳了跳,“你要做什么?”   苏槿言扬了扬眉不答,苏轩又问他,“你要什么?”   苏槿言当然想要伊伊,但他默了默,“什么也不要。本就是我该做的。”   苏家因他们母子才受此磨难,这份恩情,他得还。而他,也不想让苏槿时因为恩情嫁给他。   苏轩明显不信,“别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答应把伊伊许配给你。”   苏槿言垂眸微微笑了,“只要伊伊高兴就好。你们倒是伟大了,都在为她着想,她却要因为你们的付出而愧疚。我不想让她愧疚,想让她高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进京,免得给伊伊挑些她不喜欢的人惹她不高兴。”   苏轩怔了怔,在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这厮!!!”怎么说得好似他们这么做是害了伊伊一般?!   不过,语气里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发现他对苏槿时的感情时的强烈不满。   “难道就不怕我到了盛京给伊伊说亲?!”   这可是盛京,不是昭县那样的小地方,伊伊有的也不是坏名声。   片刻之后,苏轩自顾自地叹了一声。   有了季仲的事情在前,他哪里还敢真的再给自己掌上明珠瞎张罗?是嫌女儿的名声太好了不成?   苏槿言走出帐外,本想再去看看苏槿时,却意外地发现牵着苏槿行的苏槿笙站在不远处等他,等他走近了,听得苏槿笙道:“阿姊让我等你,听你的安排。”   苏槿言眼里闪过诧异,而后了然一笑,将计划与苏槿笙说了一遍。   苏槿笙心里有了数,微微一默,对苏槿言道:“我能放心把阿姊交给你吗?”   苏槿言扬了扬眉,不知这个满肚子弯绕肠子的小子会到底是几个意思,不答反问,“你说呢?”   苏槿笙盯着他看了片刻,老气横秋地吐出一口气,“交给谁,我都不会放心,但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去保护她。”   他说完,高深莫测地看了苏槿言一眼,拉着苏槿行往他们的帐篷走,小而瘦的月白身影自显一番风骨。   苏槿言:“……”   ……   第二日,苏槿时与苏槿言同进盛京,在城门不远处分开。   一辆马车从他们面前驶过,窗帘飘动时,里面的女子朝外看了一眼,落到窗外的人面上,微微一顿。   身边的女子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娇娇,好眼光。”   西门娇娇傲慢地收回视线,微微扬着下巴,“模样还过得去,不过也就一张脸了。你看他身上的衣料,呵……乡巴佬。”   说着,她瞥了身边的人一眼,“不过配你们祝府倒是刚刚好。”   祝萱:“!!!”   她气得瞪眼,对上西门娇娇清高的视线,想到家中为她婚事发愁的母亲,咬咬了牙,强咽下一口气。   不过是一个插曲,但马车从身边驶过的时候,苏槿言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眼看向马车,眯了眯眼,对西门慕容道:“查一查这辆马车是谁的。”   西门慕容看着马车上的族徽微微发愣,听到苏槿言的声音回过神来,应声离开。   待马车离去时,苏槿言已经看不到苏槿时的身影了,仁泰帝还在等着他,便不再停留。   苏槿时从来没有干涉问询的习惯,不知苏槿言的去向,回头看了一眼,见马车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便不去多想,前往高府。   高府的女主人是兰阳县主,自丈夫病逝后,兰阳县主便搬回了高府,带着女儿闭门谢客,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少。   兰阳县主高舒颖并不是皇亲国戚,她的父亲曾为大将军,后因为救皇帝丢了性命,这才得了个县主封号。可家中没了主心骨,母亲体弱性子软,倒是仆大主小了。于是兰阳县主遣散了家中大量仆从,自小与母亲艰难度日,是最不像县主的县主了。   皇帝对她们母女有愧,许诺兰阳县主一个心愿。   兰阳县主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县主的份量,从不故意去讨好亲近皇帝,连对皇族都避得远远儿的,生活再艰难,再不愿意嫁入祝家,也不曾用过那一个心愿。   一直到苏轩入狱,兰阳县主者用了这一个心愿,换苏家一家人性命。   苏槿时看着冷清的大门,怀念地打量了周围一番,上前敲响了高府的大门。   高府的门缓缓打开,老管家探出个头来,对着苏槿时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们县主不见客。”   苏槿时笑着道:“高管家,是我。县主让我一进京就来寻她的。”   高管家眯着眼认真地打量她,不确定地问她:“你是……?”   苏槿时眉眼里闪出星光,颔首道:“是,是我。”   高管家立时欢喜起来,“可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把一行人迎进去之后,走到门外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这才安心转回去关了门。   “苏大姑娘,您跟老奴来。县主时常念叨着您呢。”他说着,又让门房招待跟着苏槿时同来的人,“二姑娘和几位公子呢?苏大人呢?他们可在安全的地方?”   他长叹一声,“苏夫人……唉……”   显然已经知道了秦婉的事情。   苏槿时应了一声,避开了关于秦婉的话题,“高管家放心,只我进城了。当年只说不许父亲返京,倒不曾说连我也不行。”   转眼,苏槿时便到了兰阳县主的院子外,听到里面拨弄着算盘的声音,两个人都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只是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扬声问道:“谁在外面?”   听到熟悉又久违的声音,苏槿时眼中湿意更甚,声音也哑了哑。   她大步朝屋门走去,“颖姨,我回来了。” 第110章   拨弄算盘的声音嘎然而止。   苏槿时推开门时,见着里面的人还保持着一手持着账本一手拨弄算盘的姿势,头微微抬着,凝着惊愕表情的脸正对着门口,转为惊喜,“你是伊伊?”   兰阳县主几步走过去,拉着苏槿时仔细打量,“像,像!实在太像了!差一点,我就不敢认了!”   苏槿时瞅着她笑,“几年不见,颖姨越发年轻了。”   兰阳县主刚生出的一点感伤便被她的这句话打散了去,“你倒是像是抹了蜜来的一般。”   “到底岁月不饶人,你要再不回来,我就把你家的那个铺子给卖了去。”   “我家的铺子?”苏槿时呆了呆,“当初,不是都被抄了吗?”   如今再提起当年的事,她发现自己心里当时已经没有波澜了,好似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   兰阳县主斜她一眼,“抄了我就不能再买回来?那个铺子,除了你娘,还有谁能经营下去?便是我也不行。”   苏槿时噎了一噎,“您说的是……丝云绣坊?”   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了一颤。原来,不是真的全无波澜了,只是有些东西不是那般重要了……   兰阳县主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丝云绣坊声名太大,当初被抄了之后进行官卖,我买里边儿一间屋子都买不了,绣品更是保不住。只能看着它们被别人买走。人许是不知,即便是你娘没有完成的,也能卖到天价。可后来买了丝云绣坊的人,做什么生意亏什么。这一年年的,铺子便越来越不值钱了,到了今年,我才有足够的钱把铺子买下来。”   她说是买,不是盘。   苏槿时心头一动,朝她行了一个大礼。   她早就让人在京城盘了铺面卖秦记的东西,有心要做绣坊,却还没想好铺面的事,原打算等进了京再好好打算的。兰阳县主给她的是天大的惊喜。   “颖姨,您这么急着催我进京,一定不是因为盘下了铺子吧?”   即便在激动的时候,苏槿时依然保持着理智,“若是您再等两年,这铺子还会再降价。”   兰阳县主笑出声来,“真是个聪明的丫头。”   她朝高管家使了个眼色,待后者退出去之后,才肃色道:“伊伊,你父亲呢?他可来了?”   苏槿时心中隐隐有了猜想,看着兰阳县主,没有接话。   兰阳县主道:“你父亲所受的冤屈,有望平反了。我与西勇侯世子商议过了,只要你们回来,有些事情就可以开始收网了。”   她见苏槿时缓缓垂下眸,全然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和激动,心里也渐渐冷静下来,“你听到这个消息,不高兴?”   苏槿时弯了弯唇,摇头,“晚了四年多了。”   兰阳县主默了默,“不如你先去问问你的父亲?若能平反,苏轩能再度为官,你们一家的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   苏槿时摇着头叹了两声,“这就是我父亲的意思。”   见兰阳县主还欲劝说,她岔开话题,“当初西勇侯府迫不及待地与我们划清关系,如今又为何要施以援手?”   苏槿时轻笑了一下。   有些东西,过了那个时机,便不再需要了。   比如,她与窦原之间尚算不得深厚的感情。   苏家与西勇侯府之间的相互扶持,甚至是君臣之间的信任。   兰阳县主缓缓吐出一口气,“文柏的死,有问题。”   文柏,是窦荣的字。   苏槿时的眸子闪了闪,了然地“哦”了一声,“看来西勇侯府与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她敬重窦荣,会因为窦荣的死而唏嘘,同时,也会因为西勇侯府的难过而觉得痛快。   她早就不是秦婉苏轩甚至是兰阳县主所以为的最纯真善良的模样了。   兰阳县主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嘲弄之意,“我起初也是不屑与他们合作的,但……”   她的话没说完,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人还未至,便先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娘!”   苏槿时眉头动了动,知道是兰阳县主唯一的女儿祝萱过来了。   眼前浅紫色的衣裙飘过,还未长开的姑娘扑入兰阳县主的怀里,“娘,西门娇娇太欺负人了!我不想理她了,我们不要和西门家结亲好不好?”   祝萱紧接着便把在城门处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这些日子讨好西门家所受的委屈说了出来。中间半点能让人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兰阳县主的眉眼黯了黯,“西门家自是清高的,他们也是护短的。为娘的护不了你一辈子,你若是能嫁进西门家,为娘也就放心了。”   苏槿时思忖:西门家的姑娘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清高,当初那个不就丢了苏槿言送出的匕首?   她从兰阳县主面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心疼和愧疚,心念一动,道:“西门家子弟重多,便是护短,也护不过来。萱姑娘便是嫁入了西门家,也不见得有人能处处护着,关键还是要看她嫁的那个人会不会护她,公婆是否好相处吧?”   她看着会兰阳县主的神色,越看越确定自己的猜想没错,“现在便给萱姑娘脸色,日后真要嫁了过去,颖姨想要护她也鞭长莫及了。”   兰阳县主脸色变了几变。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原本伏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女儿扭头斥责苏槿时,“什么人这么不知礼数?我与我娘讨论我们家的事情,你插什么嘴?我娘难道还能害了我不成?等等……你刚才管我娘叫什么?”   她定了定神,神色由错愕转怒,“你当你是谁?竟然这么称呼我娘?!”   苏槿时和兰阳县主均被祝萱的这一下弄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均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槿时道:“四年半不见,萱娘的性子,还是这么直率。”   兰阳县主无奈摇头,“她父亲去世得早,我也是个少了父亲的,不想让她受我当年那般的辛苦,处处纵着她宠着她,倒是被我宠坏了。你莫要多心,她只是太想你们了,见不得别人与你们姐弟几个一样称呼我。”   苏槿时深知祝萱的脾性,自不会与之计较,见她还呆着,继续劝兰阳县主,“如今我们来了,日后我们家便也是萱娘的倚仗,颖姨不必担心她无人照看。西门家家大业大,顾及不全,我却是能顾得过来的,更要紧的是,我也护短得紧。”   兰阳县主沉默着与苏槿时对视片刻。   她不赞同地隐晦提醒苏槿时自己这么做的用意,苏槿时亦回之以不赞同的神色。   苏槿时明白,兰阳县主这般安排,让祝萱以后能有个好的去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了帮他们拉到西门家这支清流。   苏轩当年的事情不是小事,平反之路艰辛无比。若是能拉到西门家的站到他们这一边,便多了几分把握。   苏槿时不知那是些什么样的势力,只从兰阳县主和窦原的举动中看出,那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存在。   兰阳县主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开始为他们的平反谋划了。可她并不希望兰阳县主为了他们把祝萱的未来赔上去。   这个代价太大了。   兰阳县主率先败下阵来,“好了,那件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去丝云绣坊看看,安顿好,再随我进宫一趟。美人问我好几次了,你什么时候进京。她让我转告你,再不进京,那稔子酒就不等你了。”   苏槿时不禁莞尔。她也很想念陈紫娴了呢。   直到她离开,祝萱才反应过来,拉着兰阳县主的手不敢置信地问,“娘,那是……那是……”   她激动地好一会儿都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兰阳县主拍了拍她的手,“是,是伊伊回来了。”   祝萱欢喜起来,磨着牙道:“都回来了还不当着我的面承认,不行,我这就找她算账去!”   来去风火的样子,让兰阳县主又好笑又好气又心塞。   她的女儿,如她当年一样,性子更似男儿,不招儿郎们怜爱,也不招夫人们喜欢,让她去与西门家的人拉近关系,确实是太过为难她……   祝萱风风火火地跑到府外,正巧看到苏槿时一行人准备离开,忙上前拉住,“时姐姐,你去哪里?我送你去!”   一改先前的剑拔弩张,亲近得不许他们之间插入第二个人。   她看了看周围,“那几个没与你一起来么?正好,就只有我们两个坐马车了。”   她有好多的话想要和苏槿时说!   苏晓莹慌张地来推她,她也不在意,倒是赞赏地看向苏晓莹,话却是对苏槿时说的,“这道是个忠心的,比你们家以前的那些不差,只是太没眼力劲了。”   又对苏晓莹道:“你放心,我与时姐姐情同亲姐妹,不会害她。”   苏槿时看了苏晓莹一眼,向祝萱介绍,“这是我堂妹苏晓莹。不是我们家的下人。”   祝萱的脸色明显冷了下去,“哪里来的堂妹?”   苏晓莹心里一慌,“阿姊,我不做堂妹。我只想伺候你,别敢我走好不好?”   祝萱眼睛一转,语气好了些,“不是堂妹,又想伺候人?那就是奴婢了?这对就了,好好地跟着,别打扰我和时姐姐叙旧。不然,我可不放心你这种又笨又没眼色的人跟在我好姐妹身边。”   “祝萱!”苏槿时微微提高了嗓音,余光看向苏晓莹,见后者虽然脸色有些不好看,却立马就答应了下来,无奈地微微摇头,被祝萱拉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祝萱依旧不信苏晓莹的身份,从窗子看到后者老老实实地远远跟着,放下窗帘,咬牙道:“你怎么会把你的堂妹带在身边?哪一家的堂妹还有这脸?!看我不弄死她!” 第111章   祝萱这几年脾气见涨,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可能吓到了贵女圈里的淑女。这会儿想把话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瞅了苏槿时一眼,色厉内荏地道:“别当我开玩笑!我不在的时候你被人欺负就算了,现在我在了,哪还能让人欺负你?”   其实,她早就想到青州去找他们,给那些欺负苏槿时一家的极品亲戚一些教训,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人。可她跑了几次都被墨瞳给追了回来。   苏槿时没被她吓到,倒是心里暖暖的,笑着看她。   这个人不久前才为了要讨好西门家的人而受了委屈,眼下却说出要保护自己的话来……   祝萱被她看得不自在,目光向两侧飘了飘,不自觉地红了脸,“你笑什么?”   “怎么着?祝大小姐脾气大得都不许我笑了?”苏槿时揶揄她,语气一转,认真起来,“现在我回来了,你不需要再去接近西门家的人,你喜欢谁,就可以和谁在一起。”   祝萱愣了愣,扁了扁嘴,委屈起来,“都怪你,让我凶不起来了……但是不行,你还是得和我说一说你为什么会把那个什么堂妹带在身边。不会又是心软了吧?对有些人,根本就不能心软的!”   “确实是心软了。”苏槿时轻叹了一声,知道祝萱不得个答案不会罢休,在她再次炸毛之前,把苏晓莹的来由说了一遍。   祝萱由委屈到惊愕,再到愤怒……面上的怒意越来越盛,“怎么会有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拿他和猪狗比还侮辱了猪和狗!”   苏槿时轻叹,“我没想到莹莹的母亲柔弱了一辈子,最后会那么决绝,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倒是最后可怜了莹莹。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又没了唯一的倚靠。”   她慵懒地靠向车壁,“我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想着一定不会再帮助林塘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可是后来发现,那里也不全是坏人。我起初也不想留下莹莹,可到底是心软了。而她后来也是真的很乖,把自己关在自己小世界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当年的笙儿,心疼得紧。现在她好了许多,还是同当年的笙儿那般,总要在我身边才能安心。”   其实,苏晓莹的情况比当年的苏槿笙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当初的苏槿笙还会偶尔说几句话,是因着他们没有找对最主要的病因,他又在这期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了刺激才会拖了那么久才好。   苏晓莹虽然一个音都不会发出来,病因却是清楚明白的,再加上会刺激她的人和事都已经远离,这一年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如今比幼时还要安静了。   祝萱沉默下来,瓮声瓮气地道:“你若是真赶走她了,就不像你了。”   苏槿时知道她这是接受苏晓莹的存在了,笑而不语。   祝萱勉强笑了笑,抱住苏槿时的胳膊,把脸贴过去,“怎么不见笙儿和榆木疙瘩呢?”   苏槿时道:“笙儿在城外,瑜儿并未回京。”   “哦……”听出苏槿时没有要再多说什么的意思,祝萱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失落。   苏槿时看在眼里,暗自叹了一声。   若是虎子在,她倒不介意牵个红线,把祝萱拐到自己家里来。偏偏虎子现在做的事,前途难卜……莫叫他误了好姑娘才是。   这般一想,她又觉得,还是要问问虎子对未来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   ……   丝云绣坊有三层楼,前面是商铺,后面有一个两进的小院,当年是给打理绣坊的人住的,如今,正好能让苏槿时一行人住下,不必再另外寻住处。   她让人过来盘下的秦记铺子与丝云绣坊在同一条街,是之前自己的人能寻到的离丝云绣坊最近的一处了。   花了点时间把资金与人力都盘算了一下,一部分去秦记,一部分留在丝云绣坊。   又把绣坊从上到下整理了一遍,惊喜地发现丝云绣坊人依旧可见当年的影子,可见这些年几经易主,都不甚顺利。   这于东西苏槿时来说,是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让她最为欢喜的,是当年被摘下招牌,现在还来,还有九成新,可见这几年也没受什么罪。   祝萱戳戳她,“这个多亏了窦世子,当年和你定亲的那个。谁买了这里,他就暗中使坏,让人开不下去店,还把招牌也收着,直到我娘买下这里,才送过来。”   祝萱调侃着,“时姐姐,你看,他还是挺用心的。”   “是曾经。我与他早就退亲了。”苏槿时面上的笑意淡了许多,困惑不解,“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为何要这么做?”   还用说?那当然是因为在乎你啊!   祝萱差点脱口而出,但注意到苏槿时的神色,意识到他们之间早就退了亲,变了脸色,恼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连忙补救,“想必是心里有愧吧。当时不闻不问,巴不迭地要退亲,后来又来装什么见不得人的假好人?他做那些事情都没露过面,我娘都不知道和他有关,是我自己无意间看到的。”   苏槿时点点头,接受了祝萱的说法。   祝萱心底长松一口气,便又开始骂起窦原来。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这般拉扯他,叫旁人听到,还当我惦念着什么。”到底早就是与自己无关的人,苏槿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也不喜欢时常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   祝萱一噎,这回真的相信苏槿时对窦原当真一点也不在意了。   送走骂累了的祝萱,苏槿时见天色未暗,便又开始计划起了让绣坊重新开张之事。当年母亲留下来的一篮子金线倒是派上了用场。   她绣得出神,直到手中金色孔雀成形,才抬了抬脖子,肩上落下一双手,按到她觉得酸胀的部位,力道刚刚好。   她微微怔了怔,扬起笑来看向身后的少年,“柯敏去城门处迎你回来的?以后我们便暂住这里,你去后院挑间房。”   少年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她的面庞和她身边的初初成形的金孔雀上。   他头一次细细地看她做针黼,初走进来时,有一种男耕女织的幸福感,他的伊伊垂着头认真使着金的模样,仿佛身上都有一层金光。   他见仁泰帝的时候,便思量着回来时会在什么情境下看到她,不到约好的时机,便往回走了。   他让西门慕容安排了人注意她的去向,是以知道她去了高府之后与高家大姑娘亲密的回了这里。他到的时候,祝萱离开不久,柯敏还未出门呢。   苏槿言自动跳过了前一个问题,道:“不必挑了,住你旁边那间就好。”   苏槿时舒服地动了动脖子,又听得他道:“伊伊,我们为先生平反吧?”   苏槿时身子僵了僵,缓缓转过头抬眼看向他,把今日去高家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做?”   微微一顿,又道:“西勇侯府与兰阳县主要对付他们都要小心翼翼,我们还能怎么做?”   “等我考上状元,我便在金殿上向蠢皇帝陈冤。如今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先找证据。”苏槿言因着她的担忧和信任,心情大好。   其实,这敌人,连皇帝都对付得小心翼翼。皇帝眼下正需要一把刀,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纵是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是一心要置我们于死地的。我相信,苏先生手里一定有什么是他们一直忌讳的,以至于即便先生不在朝了,也让他们不安。你如平时那般便好,麻痹他们,余下的事情,都交给我。”   苏槿时被他说得心头大动,受他的影响,觉得平反之事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了,“对方在我们靠近京城的时候才会出手,我们在昭县的时候,从来不曾出现……”   她沉默下来,目光缓缓变得幽深。   其实,不一定真的不曾出现吧。林塘村的人并不是个个心肠歹毒的,可若是有人先去做过些什么,那当初的那些事,就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了。   苏槿言眼里星光点点,喉头微微滚了滚,缓缓俯身在她耳边道:“伊伊,不要这么看着我,不然……”   苏槿时还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话便接下去,“不然如何?”   苏槿言:“……”   “不然我怕我忍不住,要按晋国的习俗来。”   他不耐地叹一声,“为何我要答应你连中三元之后再提亲?半年……太久了。”   苏槿时随着他的话慢慢回过味儿来,僵着的脸上缓缓醺上醉人的粉色,“你……你知道的……”   “嗯。”苏槿言压下心底的蠢蠢欲动,“我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我听你的,只要你高兴就好。”   苏槿时呆呆地看着自挑明之后越来越会撩人的少年,意识到这是一只深沉又腹黑的饿狼……   他一点一点地浸入到她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让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信任他,依赖他,习惯了他的存在,等到他挑明之时,让她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反而觉得似乎本就该如此。   他蛰伏在她的身边,用凶狠的目光迎接那些有可能打她主意的人,如同护食一般地护着她。   他一点一点地对她好,所做的一切都只用一个理由:为了让她高兴。   他让她觉得,他的感情是那么地简单无私质朴,这是最美好的感情的模样,可内里包裹的,是最强烈的欲。偏偏他营造出来的美好让人感觉不到这份欲的骇人。   她抬手,在他鼻头轻轻一敲,“乖,不过半年。”   苏槿言垂眸看她一会儿,低低地笑了,“好。我听你的。” 第112章   苏槿言开始每日早出晚归。   苏槿时也起早贪黑地忙了起来。   秦记要步入正轨,丝云绣坊要准备开业,稷下的学堂需要建造,她还要准备去见陈紫娴时准备的礼物……   城外的窦原发现苏槿时进城几天都没有出来,可自己现在应该在边境,不方便进城……着人进城联系兰阳县主,带回来苏槿时拒绝了的消息……他的面上依旧是淡漠的神色,心里却怎么都淡定不下来了。   盯着太阳落了山,便迫不及待地进了苏轩稷下住着的临时搭建的帐篷。   苏轩察觉到危险,看到是他之后,镇定下来,“西勇侯世子不在青州府坐镇,出现在京城,若是叫人看见,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扣下来,你们侯府几代的热血就白洒了。”   窦原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只是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嘲讽谁。   不过,听了他这一番话,窦原也明白苏轩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为什么要拒绝?”   他的眉头微微沉着,让他更显冷漠疏离。   苏轩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老夫早就无心仕途,只愿做个闲散的夫子。与西勇侯府,志不同。”   窦原的眉头又沉了沉,“你家有一个人,若是下场参考,很有希望得个头名,成为第二个你。”   若是苏轩不洗冤,等到了科考之后再被人挖出来苏槿言与苏轩的关系,苏槿言的仕途便会毁于一旦。   窦原相信苏轩不会不懂其中的利害。   可苏轩不为所动,“看来世子做了不少功课。可世子不知,他与我,并无关系。”   他愉悦地笑了,“不过是我收的一个学生罢了。”   “不是女婿?”   苏轩一怔,抬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劳世子操心。其实,成为第二个我并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不过如今的他不会干涉别人的人生,也乐于看到想要娶他女儿的小子努力朝配得上他女儿的方向走(老父亲我家女儿最宝贝的心)。   窦原已经没了耐心,又不甘心就此离去,“陛下知你委屈,有意为你平反,只要你与我合作,我们必能将那些人打败,还朝堂清明。”   “难得,世子也会说这么多的字。”苏轩揶揄窦原,看到后者绷着一张脸,他笑了笑,“你要为你的兄长报仇,自己去便是,莫把我们苏家扯进去。我们一家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安稳日子,再不会管朝堂之上谁忠谁奸。据我所知,西勇侯府也是不会管的。”   他原本还是对洗净污名有那么一点心动的,但听到说仁泰帝知他委屈这样的话,心里头便复杂了起来,那点心动没了踪影。   他既是皇帝的牺牲品,就该有牺牲品的觉悟,不该去妄想洗刷冤屈的。   当初受的教训够了。   半个月后,苏槿时终于在兰阳县主的安排下进了宫,于宫中的小亭里偶遇了只带着一个宫人随行的陈紫娴。   她依旧一身明艳的红,张扬得如盛开的凌霄花,只是眼里一片死寂,似是没有任何生灵能存活的湖水。   “兰阳县主?今儿个,怎么想起入宫了?进了宫也不叫人知会本宫一声,让本宫想找人喝酒的都没伴。这回可不许跑了。”又对身边的人道,“去,把本宫前几天挖出来的那坛子酒取来。”   她一番话下来,霸道地不给人任何回绝的余地。   兰阳县主面露难色,片刻后,才不甘不愿地坐下来,“妾身这几日身子不得劲儿,喝不得酒,让妾身远房侄女代陪,如何?”   陈紫娴淡淡地扫了跟在苏槿时一眼,似乎当真只是要找一个人陪自己喝酒罢了,“嗯,就她,凑合着吧。”   眼看陈紫娴身边的宫人离开,兰阳县主又道:“妾身女儿淘气得紧,进了宫便不知去向,美人且容妾身去寻一寻,再带她来向美人请罪,如何?”   陈紫娴这会的目光全落在苏槿时身上了,摆摆手,“去吧。”   两人沉默许久,才由苏槿时先开口,“来京之前,商大哥不在昭县。前几日收到了他的信,他让我问一声,这些年,还好吗?”   陈紫娴怔了怔,眼里总算有了些生气,“你还如以前那般,没与我生疏。起初,我便知道你是不一般的,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不一般。”   她顿了顿,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被打理得根根精致的玉指,“若没有你托兰阳县主照看我,我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这皇宫呐,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如今,你看,我把我想吃的人吃了,不让那些想吃我的人吃到我,便是我每日的生活了。”   这个亭子在湖中。   她的声音很轻,飘出亭外便被吹散了去,让她说得毫无顾忌,“你看,我如今得宠,每个月能见着几次圣颜,虽然只是个位卑的美人,却能与贵妃叫板。陈家的那些事,你都听说吧。他带着外室和外室的子女入了京,如今过得,很是惬意呢。”   最后几个字是用反讽的音调咬出来的。   苏槿时听着暗叹了一声,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才好。她一字未提商陆,却在听到商陆的问候之后失了态。   “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的?”   苏槿时的问话让陈紫娴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者缓缓笑了,“自然是有的。你告诉他,陈家寻毁了,他也自由了。以后,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要记挂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苏槿时默了默。不太赞成陈紫娴这种用完了商陆再将他舍弃的做法,但也没办法把陈紫娴偷出宫去。   陈紫娴的宫人这个时候把酒取来了,见兰阳县主不在,面色不动地把东西放到桌上,便自动退了出去,远远站着待命,亦像是在为陈紫娴把风。   苏槿时瞅了她一眼,暗自评判起陈紫娴如今在宫里的处境。能身穿大红色的宫装,又有这么一个忠心的人在身边,想必日子也不是真的那么难过的。陈府的那些事,她知道的不多,难道不是陈夫人与陈老爷反目,陈老爷带着外室及外室的一儿一女上京吗?   陈紫娴捏了捏她的脸,“明明只比我小两岁,总是如个七老八十的人一样想东想西。这么多年不见,坐在我面前竟然想起了别人。”   “我在想你和陈家。”苏槿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你不信?”   陈紫娴接过酒扬了扬眉,“该信吗?”   “既是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可有想过死出宫去?”苏槿时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自己心里都吓了一跳。   无奈地吐出一口气,这几年在乡野待得久了,心底的邪恶越积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从里到外都记得“淑”字的贵女了。   陈紫娴手一抖,杯里的酒洒了出来,“想过啊。”   “……”苏槿时没想到陈紫娴还真想过,还未接话,又听得陈紫娴道:“可是我还没看他们两夫妻要死不活地相互折磨够呢?为什么要离开?陛下如今也需要我,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弃他而去呢?”   苏槿时懂了。   宫里少个妃子,可大可小。   若少的是不得宠的冷宫妃,无人会在意,可是皇帝身边能和贵妃斗法的美人,那可就天大的祸事了。   而且,听这话里的意思,风流皇帝如今一离不得她了。   陈紫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拉着她喝酒,“你当初说会来找我的时候,我不信,可进了宫,还是按你说的埋了一坛子。到底是叫我等到你了。可你这般偷偷摸摸地进宫,能进几回?回来吧,以后光明正大地时不时进宫来陪我,让我好歹有个能说话的人。”   感觉到她话里的深意,苏槿时刚染上的几分酒意倏然散去,抬眼看她,深黑的眸子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   连陈紫娴都被卷进当年的事里了么?   陈紫娴轻轻地笑了,不知想到什么,笑意里带了几分真,“我说的是真的。也不和你打什么哑迷了。累得慌。”   “大概是五年前,陛下收到雪香公主的求救,决定将他们母子迎回。这件事情,是让你父亲与别的几个大臣去办的。却没想到贵妃得了消息,贵妃的娘家势大,反对无果便直接逼宫了。这个时候,陛下才知道自己一直宠着的贵妃野心不止于贵妃,也不在乎皇后的位置。倒是被他剥了掌后宫之权的皇后为了他身死。后宫被贵妃控着,前朝被她娘家控着,陛下自己失了自由,只能由着他们摆布。”   “陛下有心为你父亲平反,只是杨家势大,关系错综复杂,陛下不好打草惊蛇,暗暗里把事情交给了已故的窦世子去办。我那会儿还没有如今的分量,但知道皇帝要什么,就以想吃豆腐为由,让陛下成功把窦世子派去了昭县。却没想到杨家人察觉了,窦世子也没了。”   苏槿时惊愕地听着陈紫娴用一个旁观者的语气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串起来。   “西勇侯府的人,怎么会因为那件事情而惹祸上身?!”   苏槿时觉得难以置信。   陈紫娴叹了一口气,“西勇侯府的两位世子都很在意这件事,先世子主动提出觉得那件事里有说不通的地方,才会有后面的事。”   “如今你知道了,想要怎么做?我听说,现在的世子与你曾有过婚约。他对你在意得紧。若是沉冤得雪,你们或许柳暗花明了。”   苏槿时白着脸站起身来,“没有什么柳暗花明。冤或者能雪,我与他之间,却是不可能。切莫再与我提及已废婚约,叫人误会。”   在她走后,陈紫娴又拿着酒杯自饮了几杯,“你听到她的话了?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说一句话钉一个钉儿。我看她,不是不打算平反,只是不打算要你了。”   亭顶上男子孤身而立,袖摆猎猎生风。   陈紫娴没有听到人回应,又道:“陛下让你注意些,到处都是耳目……”   再抬手,发现桌上的酒壶不易而飞。   她气得狠狠咬牙,“窦!原!”   片刻之后,幸灾乐祸地笑了,“叫你抢本宫的东西,活该!” 第113章   一直到回家,苏槿时心里都在反复琢磨着陈紫娴的话。   如果是真的,那窦荣奉皇命到昭县去,要豆腐是假,寻他们一家才是真。   她不知道当时窦荣查到了哪一步,是不是已经怀疑上了他们家。   以窦荣的能力,若不是晋国突然发兵,他们一家或许已经被窦荣寻到。   寻到之后呢?   按皇帝的安排,让她的父亲平反?   皇帝不是一句话定人生死吗?怎么能定人死不能定人生呢?   她心情复杂,怨气难平,刺绣的时候频频走神,往两双饱满的手指上扎了不少针孔。   又扎出一颗血珠的时候,苏槿时放下了手里的绣绷,看向了门外。   她不懂皇帝的心思,小半日的思量只得出了感到悲凉的结果。   门前斜下来的阴影比往日略长。   苏槿时盯着那道人形的阴影看了一会儿,对出现在门边苏晓莹道:“晚上吃什么?”   苏晓莹原本就是为着这件事过来的,细着声音道:“少爷让人送了一整只羊过来,不知姑娘和少爷要吃什么样的。”   自那天祝萱说了那些话之后,她甚至不敢叫苏槿时阿姊了,完全把对方当成主子来对待。   “大壮他们都能叫我阿姊,你为何不行?傻丫头,别自己瞧不起自己。”苏槿时瞅她一眼,见她害怕得瑟缩起来,不忍再继续这个话题,整了整袖口走出去,“别胡思乱想,今天的晚饭,我来做吧。”   “那怎么行?”苏晓莹紧张起来,“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主子来做?”   苏槿时:“……”   “你是把我当阿姊还是当主子?”   苏晓莹不解,“当然是主子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离她不远的苏槿时却正好能听得清楚。   苏槿时轻笑了一声,“若是你拿我当阿姊,我会考虑一下你刚才的建议。既是拿我当主子,就只有我说你听的份儿。好了。我要做的东西不少,你和柯敏都来帮我打下手。另外,去秦记拿些配菜和资料,把二妞和大壮都叫来,今日大家借着这只羊来聚一聚。”   苏晓莹听着前面的话,面上血色褪~去,难过得几乎要哭了,又听到后面的话,立马高兴起来。   苏槿时笑了笑,钻入厨房占了主场。   柯敏:“……”一脸的不敢置信。   做主子的人,还能做这种下人做的粗活?   她把苏晓莹拉到外头,小声地问道:“姑娘的手艺,怎么样?”   苏晓莹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柯敏觉得苏晓莹是苏槿时的堂妹,不可能会不知道的,所以自动地理解成了苏槿时的手艺不怎么样,哀叹一声:“完了……”   那可是一整只羊啊!   莫名地,想起当初逃难时挨饿的感受,肚子都疼了起来。   苏槿时在厨房里清点完东西便列了长长的一张清单出来递给柯敏,“把这个交给二妞,让她尽快把东西准备好带过来。”   柯敏快速地看了一眼清单,提起的心微微放下一点,觉得大概不会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姑娘,要不要顺道去国子监把少爷叫回来?”   “不用了。”苏槿时笑了笑,“你也快些回来帮我。”   柯敏呆滞地点点头。是了,姑娘一定是知道自己做的东西不是那般吸引人,才会不叫少爷回来的,所以她是得快些回来帮忙才行。   屋顶上立着的人淡漠的眸子微微黯了黯。   当年,他们订婚后,她便时不时地会做些吃食给他。   他知道她的手艺好,直到吃了之后,才知道有多好。   他是挑食的,可是只要食物出自她的手,他就没有不爱吃的了。   他还会收到她绣的荷包,那手艺也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他当时不懂得欣赏,除了觉得比别人做的好看点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直到她离开京城,他才知道她在他心里并不仅仅是他以为的那点特别。   家中换了许多的厨娘和绣娘,以及后来到他身边来的女人们,没有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能让他找到熟悉的感觉,也没有人能在他心里替代眼前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   他不是一个擅于表达的人,性子淡漠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听说了苏家的事时有点意外,却也没有太在意。他觉得若是苏家真的遇到了麻烦,会主动来找他这个准女婿的,等了几天都没等到,觉得应当已经解决了,却没想到得到的是他们已经退亲的消息。   他有些意外,当时也觉得仅此而已,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自己无法适应她的倏然离开,总是会失神想起如果她在,会有些什么不同。   直到现在,他找到了她,生活却没有回到从前。   他缓缓盘膝在屋顶坐下,垂眸看着时不时出现的忙碌身影,一身沾染烟火气的模样,与他记忆里见着的端淑贵女形象有很大的差别,但更鲜活。   他不禁去想,这是他所不知的她私下里的模样,满满的烟火气,和她曾经送来的吃食一样。   苏槿时没有理会那个待在屋顶上的黑影,见大壮等人都来了,大松一口气。   她需要人帮忙,但用不上这么多,把人都叫来,不过是以防万一。   六子一到后院就哇哇大叫,“阿姊,你终于又要下厨了,我都快忘了你上一次下厨是什么时候了,快馋死我了!”   柯敏怔了一怔,“姑娘的手艺很好么?还是让李姑娘去劝劝姑娘吧。”   最好能直接让李梦主厨,放过这难得的好羊。   李梦和大壮听到这话,相视一眼,都笑了。   六子眉毛一跳,“做什么?阿姊出手了,还让二妞去捣什么乱?!”   他反应过来,神色古怪地看向柯敏,“你不会来了这么久都没吃到过阿姊的手艺吧?”   柯敏被六子看可怜娃娃一样的眼神看得到浑身不自在,“没吃过就没吃过,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李梦道:“你是吃过的。”   柯敏:“???”她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吃过?   六子也茫然了,“二妞,阿姊这几年几乎不下厨了。”   李梦微微红了脸,“在我和大壮的婚礼上,那都是阿姊从商记订来的席面。”   她与大壮在来京城之前成了亲,是苏先生作的主,是阿姊给他们张罗的席面。   苏槿时事情多,席面又大,自然不可能是由她亲自下厨,不过这几年她在商户酒楼里与一众大厨都熟悉了,合约结束之后也时不时地会过去与大厨们探讨什么,总之他们一听说是苏槿时家中要办席面,就都自告奋勇地过来张罗了。   柯敏更加茫然。   六子拍拍额头,懂了,越发自豪起来,“对对对,商记的大厨们很多都是阿姊教的,阿姊那几年,每个月都要去商记教他们的厨子几个菜式,所以,吃到商记的菜,就等于吃到了阿姊做的菜了。”   柯敏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解地看了苏晓莹一眼,问六子,“姑娘难得下一次厨,为什么不去叫少爷早些回来?”   六子恍然大笑,“羊是谁让送来的?”   “少爷啊。”柯敏这会儿脑子转不动,不懂这里面有什么关联。   “这不就对了?少爷送了一整只羊来,阿姊一定会亲自下厨,不用去叫,少爷一定会早早儿地回来的。”六子一脸得意,见李梦等人已经捋好袖子准备帮忙了,忙道,“我不和你说了,一整只羊诶,不能让阿姊一个人忙着。”   柯敏更加呆了,好似没听懂一般看向苏晓莹。只见后者欢天喜地地“嗯”了一声,就加入了打下手的队伍。   柯敏:“……”   屋顶上的人听到他们说的苏槿时与苏槿言之间的默契,突然就不高兴起来。   不过,院子里的人毫无察觉。   如今已过夏至,白昼长于黑夜。   苏槿言回来的时候,天还未黑,小院里早就漫上了刺激人味蕾的香味。   院子里摆了一口大锅,炖的是羊骨。苏槿时闻着这味儿,便移不开步子了。   柯敏在见着这一锅炖羊骨的时候,所有的担忧也都放了下来,满心的触动与缅怀。   这是晋国北地的炖法,锅里除了羊骨大葱和鲜姜之外,再无其它,羊肉的膻味已经淡了下去,更多的是鲜香味儿。不是精于此道的人炖不出这么正的味儿。   锅旁的桌上则摆上了烤羊排,手抓羊肉,烤饼,水饺,羊肉酿豆腐……   “我来。”苏槿言卷着袖子往厨房里走,见着里面人才倒了几大碗面粉入盆,自动接过揉面的活,“这是准备做什么?”   苏槿时忙得心满意足,把从宫里跟出来的不快丢到旮旯里,红扑扑到发亮的面上扬着笑,“做了个羊杂干锅,正好做些锅贴。”   苏槿时眨了眨眼,“都是羊肉,这锅贴就只加葱了,如何?”   “我听你的。”苏槿言看她听到这话没有很高兴的样子,微一抿唇,又道:“葱香锅贴,我很喜欢。”   苏槿时这才高兴起来,状似随意道:“这就对了,我也希望你高兴的。”   忙了一下午生出的红脸掩盖住了她此时的不自在。   她感动于苏槿言一直以来想让她高兴的心,却不希望她的高兴是他勉强迁就来的。   苏槿言的眼睛猛地一亮。若不是时间和地方都不合适,他真想做一点过分的事情。   此时,觉得手中再寻常不过的面粉团可爱极了。 第114章   一半的吃食送去稷下,丝云绣坊里的人也围到了一起。   苏槿言看了一眼桌面,“再添一副碗筷。”   柯敏数了数,“已经够了。”   苏槿言道:“客人来了这么久,想必饿了。今日伊伊难得大方一次,开的全是女儿香。”   因着叶娘的固执,女儿香的产量有限,本就难得,更何况苏家有不成文的规定,非特殊情况不沾酒。是以即便秦记里卖酒,却鲜少有留着自用的。   苏槿时无奈地看他一眼,也道:“下来吧。”   柯敏这才反应过来,往高处看,在夕阳下看到了那个逆着光的男子。倒抽了一口气。   窦原长得很有辨识度,在青州露过一面,一院子的人见着他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柯敏恨不得自己刚才没问出那些话来,但见两个主子都没有责备的意思,不再多嘴,赶紧准备好碗筷。   窦原落到他们面前,看向苏槿时与苏槿言,面上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叫人只觉得他不太高兴。   苏槿时瞅他一眼,倒是奇怪他这会似乎心情不错。   见他看向自己,朝他微微颔首,举起一杯酒,“敬你。”   窦原微微敛眉,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敬他。   苏槿时没有回答,六子大壮等人却在她的带动下纷纷反应过来,举起酒杯,“我们敬二将军。”   他们还是用的窦荣在的时候用的称呼,“还有世子!”   “世子不在,他那份就由二将军代饮了吧。”   “你们是青州的英雄,没有你们守着,青州早就没了,我们可能和那些人一样要背井离乡,没吃没喝。”   “二将军那里还缺兵卒不?我们几个能不能去?”   “得了吧,你们都走了,阿姊这里怎么办?”   “……”   窦原坐在一群人中,听着他们的话,一声未吭,转眼再次看向苏槿时。可后者在向他敬了第一杯酒之后,便只与苏槿言有说有笑地吃着东西,似乎,他们之间谁也插不进去了。   心里闷闷的。一杯一杯地把酒往肚子里灌。   “他们要去从军,你,允么?”   窦原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苏槿时,等着她的答案。   苏槿时发现自己如今当真可以平静自如地面对他了,弯着唇道:“男儿志在四方,我没有阻止的道理。”   目光从那群不好意思的儿郎们面上扫过,“你们想去便去,无需顾忌我。”   有人嘿嘿笑了,“阿姊有言少爷就够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他们这几年看在眼里,早就默认他们是一对了,尤其是最近见他们感情越来越好,忍不住把期待问了出来。   苏槿时微微一怔,有些尴尬。   苏槿言愉悦地笑了起来,“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们的。最近会有一批孤儿送到稷下,不准备从军的,便分一批人过去人帮忙照看。”   他的话成功地把大家从刚才的话题里拉了出来,让苏槿时不必面对尴尬之余,也让大家的心思到了一处。   六子难得地认真起来,“我不从军了,城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想去稷下,帮先生一起建学堂,教那些孩子。”   苏槿时动了动眸子,微微颔首。   六子曾被自己父亲卖过,这里的好些人都是被家人卖出来的,不是孤儿,却比孤儿体会到更深的孤独无力感,比起去战场,他们更想要留下来照料这些孤儿。   窦原困惑地看着他们。   不是说一心想要入行伍的吗?怎么一句话便改了主意了?   他的唇角微微下压,身上冷漠气息更甚,觉得在这些人心里,从军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他们之前所说的崇拜,也应当是不值一提的份量。   苏槿言察觉到了,微微眯了眯眼。不得不说,如果不是这几年在苏槿时身边,自己的性子应当会变得比他更为冷漠。   暗暗里勾住了苏槿时的手指,无比庆幸这是他人所失,自己所得。   苏槿时狐疑地偏头看他,与他对视一眼,了然地回之一笑。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着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   窦原却是一直注意着他们,见他们如此亲昵,他们的一切都是他无法触碰的,越发如梗在喉,嘴的羊肉充满了酸涩之味。   苏槿言抬眼看了他一眼,“世子那边若是有无处安置的孤儿,也可以送到稷下来。伊伊心善,会收留他们,安排人教导他们。”   窦原疑惑了一瞬,瞳孔猛缩,突然意识到了这些孤儿来自哪里,看向他们的目光越发复杂。   他们说他和他的兄长是英雄,可他们做的,似乎不比他少。   时至酒酣人散,夜色至深,院里只剩下苏槿时与窦原二人。   窦原开口道:“若是先生平反,你们能为国做更多。”   苏槿时笑了笑。   窦原猜不透她的心思,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目光微微发沉,“你不必觉得与我们合作了便承了西勇侯府的恩情。我是我,西勇侯府是西勇侯府。我们是合作,谁也不欠谁。”   苏槿时缓缓转了转眼珠,安静地抬眼看他,比夜色更黑更深的眸子让窦原心里一虚。   不,他起初是有让她感念他的想法,想让她因此乖乖回到他的身边。可到现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们不需要。”苏槿时语气平平,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能感觉到礼貌又疏离,“我不过是个小女人,比不得世子这样的大丈夫,想的都是家国大事,没有儿女情怀家长里短。国家如何,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要我的家人好好的,每天能做他们想做的事。这,就够了。”   窦原的眉头皱得明显了起来。如果他刚才没听错,苏槿时所做的,分明就是于国于家有益的事。   “若你当真不在乎,为何这些年要以秦娘子之名倒卖铁器与粮食?”   从他跟着到京城的这一路,他也派人顺着现有的线索去查了他们这几年在昭县的生活,发现了她就是窦荣出征前最后见到的秦娘子,意识到其实自家兄长马上就要找到他们了。   放在膝上的拳微微握紧,其实他回来的时候,他与她之间也就隔了一个帷帽,难怪他会不自觉地把不露于人前的情绪流露出来,说出那些话。   她为什么要在那之后做那些事情?   是因为他么?   那个时候,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吧,还是关心他的是不是?   他难得地胡思乱想起来,期待着一个答案,又担心这个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苏槿时眨了眨眼,笑了,“世子糊涂了?我是个商人,投机取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有利益可图,自然就去哪里。那么好的时机又恰巧被我发现了商机,哪里有不把握住的道理?”   “我不信!”窦原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脱口而出。   如果她不是在乎他,为何会去边境地那么危险的地方?又为何会是在听他说过那番话之后过去。   什么商人重利,她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是,难道钱能比得上性命重要?!   她一定是担心继续打仗,担心他和他大哥一样死在战场上吧!   “富贵从来是险中求的……”苏槿时见他已经先入为主地给自己找了答案,默了默,笑容越发疏离起来,“世子猜得没错,我与父亲都有胸怀天下之心,但我们在意的,不仅是大夏的天下,还有晋国的天下。我们不为权,只为百姓生活安妥,不分国界。父亲收的学生里,也不会只有夏人,还会有晋人。那冤,洗与不洗,并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实在要有个对比,如今这样,就很好。”   “你想说是陛下授意的?那又如何?”   苏槿时毫不在意,“天下最要面子的,就是皇帝,不能错。平反,便是在向世人说皇帝错了。即便平反成功了,皇帝还会如初那样信任我的父亲?”   “官场之事,我不懂,若把朝局当成商场来看,我也能猜测一二。”   “至于会有人来取我爹性命之事,也不劳世子担心,言已经去办了。相信杨家再想要做什么,也要先称量个轻重。”   在苏槿言与她做锅贴的时候,她把进宫得到的消息告知了苏槿言。苏槿言马上就有了主意。如果顺利,这会儿,应该是杨家最乱的时候了。   “为官,父亲不过浑噩度日,为民,父亲依旧能为天下培养博学之士,为清流之身,他年,便是权利斗争再凶狠,各方也要敬我父亲一声师父师祖。”   “这样,至少,我们一家能过安稳日子。同时,我和我的父亲也能为民做贡献,不为国,只为民。我们得到的尊敬,不止来自于夏人。你明白吗?”   窦原刚想说她的这种想法有些偏颇,太过绝对,便又听得苏槿时漫不经心地笑了,“既然世子不愿听那些真的答案,对我说的这几个假的答案,可还满意?我们要以蚍蜉之力,撼大树,卷飓风,为常人所不能为。这样的答案,世子可还满意?!”   窦原瞳孔一缩,猛然发现,自己所有的话都被她给堵住了。   曾经便知她牙尖嘴利,几年不见,她彪悍至此,他更加辩不过她了。   也就是在这时,苏槿言和窦原的暗卫先后翻入了院中。   暗卫在窦原耳边说了些什么,窦原猛地一哂,缓缓抬手,“苏槿言。”   他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却带着让威慑。   他的暗卫在听到这样的声音时自动消失。   苏槿言浑不在意地坐到苏槿时身边,“伊伊说得很清楚了。平反,于我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不过,我也不喜欢姓杨的。你若是需要帮助,倒是可以算上我。今日给杨家一个小小的教训,全当是我送给你的上门礼,不必谢。”   这样的话,即便合作,也不是苏家得窦家的帮助,而是窦家得苏家的帮助。   窦原:“……”一口气憋着上不来。   苏槿言接过苏槿时递过来的茶水喝下,又道:“天色不早了,世子不回去看看?回来的时候,见到西勇侯府亮着灯,略打听了一下,竟是世子要添儿女了。恭喜!”   窦原:“……”   猛然看向苏槿时,解释道:“那是妾室,兄长未曾留下血脉……”   “世子与我们说自己的后宅私事做什么?以为我们会因为世子的风~流而看轻世子?”苏槿言啧了一声,把玩着苏槿时的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我们洁身自好,却也不会逼迫旁人。血脉断了又如何?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   皇室留下血脉,也不见得就继承得了皇位啊!   窦原:“……”   这一刻,即便酒意深浓,他也无比清醒地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了。   曾被他忘却的场景重新浮现,当年议亲时,苏父苏母认真地对他说,苏家家教甚严,对女婿也会如同对自己儿女一般严格,必承诺一生只忠于妻子一人…… 第115章   院里只余苏槿时与苏槿言两个人。   苏槿言再次成功击退了一个觊觎未来媳妇儿的人,心情大好,继续揉捏着苏槿时的手,从指尖到手腕,又从手腕到指尖,一直没听到苏槿时的声音,转脸看向她,才发现她用平静到让他心慌的目光看着她。   忙举起她的手,“辛苦了。”   他表示自己并不是故意想要占她的便宜,只是心疼她今日做了那么多的吃食。   “怎比得上你辛苦?”   苏槿时的语气很平,苏槿言听着很慌,“我真不是故意在窦原面前这样子的意思,我只是情难自禁……”   苏槿时嗤地一声笑了。   苏槿言:“……你真的不生气?”   苏槿时收了笑,“你就没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苏槿言的眼角微微下拉,茫然无助又可怜。   苏槿时“……”   “别装了,今天这一招没用。”   苏槿言才垂下的头复又扬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委屈地扁着嘴,“你没问过我。”   “是吗?”苏槿时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好似我问了你便一定会答似的。”   苏槿言心头一跳,预感到她会问什么,忙改口道:“不必问了,能告诉你的,我都不会瞒你。”   他仔细瞅着苏槿时的神色,见她似乎并没有要马上把手抽出去的意思,微微定了定心,拉着她往屋里走。   苏槿时看着他点亮屋里的灯,提醒他,“好了。说吧。”   苏槿言抿了抿唇角,把她拉到椅子边,“你坐好了,我再说。”   苏槿时看一眼他一副将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忍笑坐下,“好了。说吧。摔不着。”   苏槿言:“……”   原本的紧张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莫名地消失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没关系,不想说,我不会勉强。”苏槿时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回房休息了。”   苏槿言:“……”这也太平静了,平静得他心里又慌了起来。   紧紧拉住她的手腕。   苏槿时看向他,“又不让我走?苏槿言,我想,我大概从来就没有真的了解过你。窦原能有多少能力,我知道十之八~九,而你,总是让我意外。”   她的神色和话透露出一个信息:她觉得,自己答应得太早了些。不过还好,只是她私下里收了那块玉牌,还给他便是。   苏槿言看到了她伸手往怀里去,完全慌了神,不管不顾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身侧,紧紧拥住她,“我母亲是夏人,父亲是晋人,在晋国,我们家的地位不一般。这些年,我一直在为复仇做准备,积攒了一批势力,利用来往晋夏的便利,有了一些成效。”   苏槿时推了推他,没推开,“放开我。”   “不放。”苏槿言在这一点上非常坚决。她现在正闹着脾气,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回 见她闹脾气,不知道要怎么哄,只有抱着她的时候才能让自己觉得安心一点,“什么都能答应你,这个不行。”   “……”苏槿时侧耳听着他快速跳动的心脏,“怕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   “嗯。”   “……”苏槿言毫无迟疑的答案,让苏槿时忍俊不禁,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让我坐下,我听你慢慢说。”   “再不放开,我真的要不高兴了。”   苏槿言:“???”难道之前的不高兴是假的?   苏槿言到底不会作死地问出那样的话,让苏槿时坐下,自己则坐在一旁,说这几年所做所为的同时,握着苏槿时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   他说得很细,包括自己是如何带着西门慕容操练人马,包括他们进京时自己在暗处安排了多少人保护,包括现在京城里有多少人是他的人。   “所以,西门慕容真的不是西门家的人,原本就是你的人?”   苏槿时抓住了这一点,冷了调。   苏槿言一噎,“他是我母亲在去晋国的路上捡的孤儿,捡到他时,他母亲刚去世。是与不是,他不想知道,在他的眼里,他就是我母亲的儿子。”   苏槿时默了默,格外严肃起来,“按你刚才所说,不过是安排了百来个人在京城,如何能做到今夜对杨家出手而半点损失都没有?你为了在窦原面前逞能,暴露了多少?”   苏槿言眨了眨眼,好心情地笑了起来,“伊伊,你在担心我?”   这分明不是生气,只是担心。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不再因慌生乱了,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以你的聪慧,你早就知道我这几年在做什么了,你一直不说不问,直到今天,其实就是想知道我损失了多少?”   不用苏槿时回答,苏槿言已经自我肯定了这个答案。   “你放心,杨江风自家后院倒了一座假山,里面全是亮闪闪的银子,他不敢叫人知道,势必掩藏。我亲自带人干的,所有人全身而退。留话表示自己是敬重先生之人,若是他继续对先生下手,下次就不是简单的见面礼了。这个闷亏,他吃定了。”   见苏槿言这般胸有成竹,苏槿时越发诧异,“那些银子有什么问题?”   苏槿言眯了眯眼,“少说有几万两,这是其一。”   杨江风是杨家真正的掌舵人,任宰相一职,家中人口众多,家大业大的,赚个几万银子也勉强说得过去,但……   “其二,这些银子都是晋国库银。”他的嘴角扯出一点冷漠的笑,“国库的。”   掌中的手猛地变凉,苏槿言揽住苏槿时,“别怕,有我。”   苏槿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倚在他肩头,“还有什么,都告诉我。”   她觉得后背爬满了森凉的寒意,没有注意到,曾几何时,苏槿言也是这样倚着她的。   苏槿言轻轻应了一声,“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我先说我能说的,余下的,等过了明年的殿试,事无巨细,我全告诉你。”   “好。”苏槿时咬着牙应了一声。   原定的,也是到那个时候洗冤。   苏槿言道:“先生盛名在身,深得蠢皇帝的信任和喜好,想必,让杨江风感觉到了危机,是以,最有希望接任他的先生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杨江风表面上为君为国殚精竭虑,一无所图,实际上,有成龙之心。早就暗暗里与晋国的纪宗之勾结,助纪宗之弑君谋反。纪宗之多疑,直接搬来了晋国的库银,杨江风不敢明着用,只能慢慢消化,也算是有了把柄落在纪宗之的手里……”   “晋国册封太子之日,纪宗之以太子血脉不纯之由起事了,皇后和太子被人掳走,虽然逃了出来,也坐实了他们的罪名。皇后是夏国的公主,逃亡到晋夏边境,向夏国的皇帝求救……”   苏槿时不知道纪宗之是谁,但她明白了大致的原因。   晋国纪宗之要谋反,到了关键时候,就怕夏国出手,偏巧夏国也有个不安分的杨江风,两人一拍即合。   她的父亲苏轩因为听从皇帝的要帮雪香公主和晋国的太子殿下而被杨江风视作了双重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好好地拔一拔自然不行。   于是便有了诬陷苏轩通敌叛国之事。   至于证据,简单得狠,把他杨江风做的事情稍稍移花接木一下就够了。   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最容易叫人深信不移,无从辩驳,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给过苏轩辩驳的机会。   苏轩若说冤,窦荣就更冤了。   不过是察觉了不对,想要帮苏轩平反而已,就把自己性命都连累得没了。   苏槿时长叹了一声:“可怜了雪香公主和晋国的太子殿下。”   苏槿言呼吸一窒,“你觉得他们可怜?”   “不然呢?皇帝犯了错的牺牲品,和我父亲一样,但比我父亲更可怜。”苏槿时垂着眸子,感同身受地道,“谁都会犯错,可是有些错不过是一笑就能过的,有些错,迁一发而动全身,伏尸千里。也不知那小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去。”   她自顾自地说着,压根没注意那小太子殿下现在应该不小了。   苏槿言声音微微发哑,“你希望他回去?其实,他也算不得太子。礼未成。”   苏槿时靠在他肩头,觉得很舒服,抽出手来自己揉捏,听到他的话,眼皮都没抬一下,“能回去最好。纪宗之不得民心,也不安好心,几次挑动战争,他是威风了,多少人受罪?不过说来奇怪,想要打下大夏,从冀州攻入便能直捣成就,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总是盯着青州不放?如今,连武器之间的差距也没有之前那么大了……”   他们从晋国买回来的铁具,看起来都是被农户买走了,其实……   苏槿瑜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他心肠直,但听话,苏槿言和苏槿时让他怎么干便怎么干,每每得知秦记从晋国运了铁器回来,便变着法子透露给上边的人,让夏国的将军们注意到。   夏国的铁匠们把它们重新打成武器的形状,一试,便发现这样重新熔炼出来的武器虽比不上晋国军队时最好的,却已经比夏国的强不止一星半点,打仗时伤亡少了许多。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半晌没听到苏槿言接话,苏槿时不解地抬起脸来看他,见他目光深沉又复杂,眸子微微颤着,跟着心头颤了一下,“你怎么了?”   苏槿言还是一言未发,只是离她越来越近。   他怎么也没想到,苏槿时听了这件事之后,第一反应不是为她父亲不平,而是同情他与他的母亲。   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但不可否认的被苏槿时的话拨动了心弦。   更没想到,她对他是这样的认可。   只是……她让他回去,她舍得么?他是一点也不舍得,不想和他分开。   苏槿时眼见着那张深得己心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密和卷的睫毛垂着,懵了一瞬,连呼吸都忘了。   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呼吸相接,唇之间不过一指之遥。   猛一偏头,双手并上,把他的脸推开,“小狼崽子,起开!”   情不知所起化身为狼又被打成色狼无法解释的委屈巴巴弱不经风苏槿言:“……” 第116章   苏槿时忙起来对外面的八卦一点也不在意,听到西勇侯府添了个小公子的时候,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并不在意。   只时不时地会留意与杨家和陈家有关的消息,这是她让六子去打听的。   六子进京之后,便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六指大官,他主动去问苏槿时,那个大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苏槿时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能僵硬地如实回答:“不知。”   连这么个人都是她随口编纂出来的,不过是为了六子不要自我否定自暴自弃的,哪里真说得出来?   落在六子眼里,似乎是她有什么不满或是难言之隐,正想再问,感觉一到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脑后,一个哆嗦,回头看到苏槿言冷沉的面容,自觉自己懂了。   阿姊是个女儿家,官员都是男儿家,阿姊怎么会看到别的男子的脚呢?一定是阿姊听别人说起,也不一定熟。   他追着问阿姊,不是难为阿姊吗?   看来这事儿,还得他自己去细细打听才成。   苏槿时还在想着怎么解释当初自己随口诹出来的话,便见他已经自我给了一个完美的解释,麻溜地干活去了。   苏槿时:“……”   圆一个谎最好的效果就是不需要动手自己长圆。   不过,没想到真叫六子寻着了这个人,还因此机缘际遇之下进了金吾卫。   苏槿时:“……”这张嘴,或许开过光?   不管怎么说,六子进了金吾卫,能打听到的东西更多了。   杨家自那天之后,暗中派了人在城中好一番搜查,愣是没查出蛛丝马迹,只是稷下周围没有杀手出没了。   陈家外表看起来无事,只要一家四口出现在人前,必是表现得格外和谐,可是陈家没了擅经营的陈夫人,只用陈老爷的俸禄,捉襟见肘。   是以,无人的时候,鸡飞狗跳得不比杨家弱。   丝云绣坊在两个月后开了业,因着还叫丝云绣坊,又有兰阳县主和娴美人推波助澜,一开张便门庭若市,供不应求,单子排到了半年之后。   苏槿时对着单子默了片刻,决定在收养的孤儿里挑一批有天赋的传授针黼技艺。   稷下学堂在一个月前正式开始招生,来的学生不多,不过祝萱是一个,余下的除了他们从昭县带来的人之外,便都是苏槿瑜托人送过来的孤儿们了。   这些孤儿吃用都要从苏家的账上出,不需要交束脩,苏槿时一度为这笔不小的开销愁得薅头。   苏槿言见状,送了一叠银票过来。   苏槿时见他没有要说明来意的意思,也不问,心安理得地收了用,可即便这样,不到半月,也用得一干二净,包括这半个月里秦记的所有收入。   “心善真是个伤钱的品德。”苏槿时嘀嘀咕咕了一阵,在稷下后山开了一片地种植,一片地养殖。   她无比庆幸当时咬牙把稷下一整片地都买了下来,如今才有发挥的余地。   自此,稷下学堂里的学员加了两门课,种植与养殖。其中,专修种植与养殖的人在学成之后,必须要为稷下工作五年。   至于教这两门课的人,当初留在林塘村帮着翁婆婆和苏槿桅种药草的人可以教种植。苏槿笙自动申请来教养殖。   苏槿时诧异了一瞬,便想到当年苏槿言打猎回来之后圈在家中的兔子野鸡,除了她便是苏槿笙会注意着饲养了。   丝云绣坊里第一天的收入就让她在资金上大松了一口气,而她也把教针黼的地方设在稷下学堂。跟她学针黼,学成之后,便将在丝云丝绣坊里工作十年。   苏槿时的消息一放出去,稷下学堂里便挤满了来报名的人。   十年又如何人?十来岁入学,能学到丝云绣坊的手艺,再到丝士云绣坊里工作,这样的女儿家身价自然就高了。寻常人家的女儿,自然能寻个好夫家,一家人也不会愁吃愁喝。   倒是官家贵女对此很不屑,觉得苏槿时此举根本就只是要吸引她们的注意,派人叫苏槿时上门去教授,自然也不会在意苏槿时提出的那条要在丝云绣坊工作十年的条件。   苏槿时推一拒二,惹得她们很是不快。   一群贵女贵妇盘算了之后,由西门娇娇出面,一箱一箱的银子抬进了丝云绣坊。   苏槿言在稷下学堂开始授课之后,便鲜少再去国子监,今日与苏槿时一同前去稷下学堂,一个听课,一个授课,到了日暮时分,一起回到丝云绣坊。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便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   两人下车,从众人让开的道儿走到丝云绣坊,便大致了解发生了什么。   此时,西门娇娇正坐绣坊里,傲慢地睨着门边,只眼角的风扫向他们。   柯敏与苏晓莹尴尬地站在一边,前者愤慨,后者脸色发白。   原本应该在这里刺绣的几个绣娘没了踪影。   苏槿时的目光沉了沉,随后扯开了一抹假笑,“有人白送银子来了?怎么不收到后院若存到银庄去?白在这里做了这么久了,不该不知道你们这样,会让我们绣坊损失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可以供大家几天的开销。”   西门娇娇一怔,扭过脸来盯着她,像是见着了鬼一样,倒是没注意站在她身后的苏槿言。   “商女就是商女,眼里只有银子,不要脸地要银子!”   西门娇娇这般想着,还未开口,柯敏已经冷嘲热讽了起来,“可不是吗?我们苦劝了许久,把我们的难处也说了,可惜人家仗着搬了这么多钱来,一身的铜臭味,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主子您看看她,一副假清高的样子,还不是只会用钱?”   苏槿时笑着点了点她的头,“丫头不得无礼,清高就是清高,哪里有什么假清高?这么清高的人送这么多银子来,不过占地儿坐一下午,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现在时间到了,我们要收银子送客了。”   她微一偏头,“西门,送客。”   西门娇娇惊呆了眼,没有注意苏槿时的称呼,“这么多银子,我在这里坐一下午就没了?”   苏槿时抬了抬眼,“不然呢?”   西门娇娇一噎,目光沉了下去,“你该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而来。”   苏槿言嗤了一声,不轻不重,但让人感觉到了被俯视的蔑视感,“这人脑子不好使,西门,直接把人送回去,一定要确定送到她家人的手中,才能回来。去看看,她到底是谁。”   西门慕容在苏槿时开口的时候便已经走了进来,听到苏槿言的强调,应了一声,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明显很不高兴的主子,径直朝西门娇娇走去。   西门娇娇原本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的人一定不是蠢人,再加上西门家的名声,不过几句话就能让苏槿时答应下来。不过,她心里还是不高兴的,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也让她来纡尊降贵地请,实在过分。是以,让人把钱搬到这里,便遣回去了,只留了两个贴身的丫鬟在身边。   可是她没想到,自己到这里根本就没受到上宾待遇,等了一下午,见着了人,对方却连报上家门的机会都没给她,就直接把她定义为了满身铜臭以钱压人之人,这样,让她如何还能说出自己是西门家的嫡姑娘的话来?   自己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便又要遭人赶。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这些人是钱照收,人照赶,还让一个下人叫“西门”辱她西门一族。   这样的话,她要如何去和那些贵女贵妇们交待?   可不待她想到法子,那个叫“西门”的人,已经直接把她的两个丫鬟如丢花瓶一般丢了出去,正伸手向她抓来。   而她在看清西门慕容的长相时,惊讶地失了声,“你,你是谁?我可是主家的嫡姑娘!你敢对我不敬?!”不怕受处分么?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已经被西门慕容毫无感情地提了出去,惊得她只余下遮脸藏羞的念头了。   苏槿时啧了一声,已经大概猜到不知情的围观群众们明日会说她又贪财又凶悍,甚至对西门家的人都不尊敬了。不过,她不在乎。   扫了苏槿言一眼,看出他的不高兴,打趣道:“她竟然还是西门家的嫡姑娘。先前丢那把匕首的人,便是西门家的人,若是嫡姑娘答应帮你去查,应该很快就能查到具体是谁。境况如何了。”   苏槿言缓缓朝她看过来,不高兴变成了委屈。不说话,只巴巴地看着苏槿时。   苏槿时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败下阵来,“……不想查就算了。”   苏槿言道:“她死了。”在他心里死了。   苏槿时:“……”那还真是她失言了。   但心里莫名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你什么时候查到的?她什么时候死的?”   苏槿言冷笑一声,“在她丢掉匕首的时候,就死了。”西门慕容早就查到了那辆马车,是出自西门家。果然那一家的人都是这种自命清高的“神仙人物”。   苏槿时:“???没啊……”   当时她就在旁边啊,那个小姑娘分明好好的,怎么会死了呢?   刚准备说是不是查错了,反应过来这个“死”的深层含义,蓦地笑了。心里那点不舒服也便散了去。   拿出匕首在他面前一晃,调侃他,“这匕首,收得,丢不得?”   苏槿言神色软了下来,拉住她握着匕首的手,“只要你还活着,它就一定能帮到你。别丢。”   转念一想,“你若嫌弃它被别人碰过……”   “不嫌弃。”苏槿时笑着敲了敲他的鼻头,“这可是大宝贝,哪有不收的理?”   苏槿时眉梢都扬了起来,不知她说的大宝贝是指他还是它,只知满心都似裹了蜜般欢喜。 第117章   西门家的嫡女被从丝云绣坊丢出来的事情,不到一日便传遍了盛京的大街小巷,上至宫中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连皇帝与西门家主下棋的时候,都不经意提起,笑得不亦乐乎。   西门家主大怒,深觉她丢了西门家的脸面。在仁泰帝面前不敢直接表现出来,一回到家,便把西门娇娇禁足在院中,任她怎么说也不把人放出来。   西门娇娇落不下脸来向那些贵女贵妇们求助,那些人却找上门来要说法要她们的银钱,可钱已经都搬去了丝云绣坊,她哪里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还给人家?   看着一群人挤到她院子里冷嘲热讽地要银钱,西门娇娇脸色惨白,又害怕又委屈,同时也明白了这是族中长辈要给她一些教训。   她恨恨地咬牙,派人去传信,认了错。这才有西门家的掌事过来,用高人一等的目光扫过一众贵女贵妇,话却是对付西门娇娇说的:“现在知道西门家为什么从来不去掺和这些事情了?求人的时候套,出了结果了又是另一套。不过,幸好你发了一回善心,把这些有丑恶嘴脸的人家都挖了出来,我们会把这些人及家世记录下来,家中儿郎议亲的时候避开。家主算你将功补过,禁足时间定为三个月。”   西门娇娇怔了怔,虽然不甘心,也明白这是家族在护着她了,白着脸向管事道谢,一扭头,把骄傲的后脑留给了一众贵女贵妇。   贵女贵妇们在西门管事开口后便仿佛根本不在一般安静。   那些钱重要,可是若失了与西门家结亲的机会,那可不只是损失钱的问题了。   西门管家朝她们看过去的时候,她们讪讪着,不知谁灵机一动,先一步道:“我不是来要钱的,只是来问一问娇娇的情况,丝云绣坊太目中无人了,这么对娇娇,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随后,大家都似串通好了一般,都说着一样的理由,逃离西门家。   西门管家看着她们离去,一语未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算账?从她们嘴里说出来不过是大话,信不得。倒是那个送西门娇娇回来的人,让他颇有兴趣。   这些贵女贵妇们自然没能真找苏槿时算账的,因为她们到丝云绣坊外看到了宫里的人。看到那些人对苏槿时的恭敬,突然纷纷自以为地明白为什么苏槿时敢这么嚣张了。   这些人心里有多纠结,苏槿时并不在意,看到一个一个的贵女相继到稷下学堂报名,苏槿时吃惊了一瞬之后便想明白了。   时下,鲜少有女儿家上学堂的,她在稷下开办这样的班,起初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会有那样的效果,后来发现报名的都是家中穷困的,也便明了了。   穷人家,都是尽自己的力量来糊口的,小姑娘到稷下学堂来学针黼,学堂里可以包吃住,自然给家里省了一批钱。   有了一个女儿家进学堂,便有了十个,当大家都接受并习惯了女儿家也能进学堂之后,后面的,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了。   但到底是贵女,让她们为丝云绣坊工作十年不太可能。于是,她又将针黼班分成了基础、中等、高级三种班级,取名为成云,形雨,丝云。   成云班是交高额学费和食宿费,但不需要在丝云绣坊工作的。   形雨班是交学费和食宿费,在丝云绣坊工作五年的。   丝云班是免学费和食宿费,但要在丝云绣坊工作十年的。   这样一来,稷下学堂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   杨家见苏轩当真安分,成日里老气横秋地只知授课,再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慢慢地放下心来,直到稷下学堂的苏槿言得了会元,杨江风才狠狠一惊。   不过,杨江风并不是害怕,而是吃惊苏轩怎么这么会这样作死。   学生参加科考也就罢了,竟然让他自己的儿子也参加科考。即便他已经查到这个苏槿言是他回乡之后收养的……这有何要紧,只要是他的儿子就行了。   苏轩三代不能入仕,苏槿言一旦入仕,苏轩便是罪上加罪,苏家如今所得都将再一次毁于一旦,到那个时候,她再接管稷下秦记这样的产业,得来全不费工夫,还会因此青史留名。   杨江风越想越觉得好,不仅不派人去加害苏轩,反而暗地里推波助澜,给稷下与秦记扬名。   转眼,便到了殿试。   杨江风为了把自己摘得干净,在殿试这日称病在家,连盯一眼都懒得盯了。   如今,他是巴不得苏槿言能考中,等到苏槿言上任之时,便是自己安心之日。这是苏家是自己找死,怪不得他的。   谁也不知道金殿里具体的情况。   杨江风等啊等的,终于等到了上榜名册。可再三检查,都不见苏槿言……   杨江风的嘴角抽了抽,过了许久,视线才从名册上移开,眸子里已经被怒火淹没。   他撕碎手里的名册,咬牙,“你果然想保苏轩!”   以苏轩的才华,再加上苏槿言的天赋,就算苏槿言不能得状元,也该榜上有名,日后得以任职才是!   他不由得想到,弄坏假山的人,是不是仁泰帝派来的。   随后,又琢磨着,若仁泰帝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敢直接拿下他,而要用这样的警示?!   思量半日之后,他阴恻恻地笑了。   若皇帝真是知道了还不拿办他,只能说明,皇帝如今手里的牌,比他以为的还要烂。   他现在只差一个名正言顺,就能让那个不怎么听话的皇帝歇着了。   他安心地去书房里写信,可才将信装入信封,便听得院里乱了,气恼地踱出院子,撞上自己的贴身小厮,听得他道:“相爷,不好了,金吾卫闯进来了!”   金吾卫?!   杨江风刚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应对,便被金吾卫包围,长刀架在颈间,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苏槿时坐在丝云绣坊二楼靠窗的位置细细地绣着几片绿叶。   苏晓莹与柯敏在她不远处擦着桌面,许久都擦在同一个地方,不曾洗布,不停地拿眼去瞟苏槿时。   柯敏:“主子怎么这么淡定,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绣花?”   苏晓莹:“不绣花做什么?和我们一样擦桌子吗?”   “……”柯敏同情地看了苏晓莹一眼,“怎么着也该叫我们去打听打听结果吧。”   苏晓莹抿抿唇,觉得柯敏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阿姊做事心里有数的。”   柯敏呵呵,“难道主子对少爷真的这么有信心?一定能高中?”   她转了转眼珠子,觉得想要中的话,从来都是说不准,但如果想要不中,就太容易了。   苏槿时手里下着针,却难得地失了神,心思跟着苏槿言飞进了皇宫。   待回过神来时,见着手下错乱的针法,拧起了眉。   听到有人靠近地脚步声,拿手盖住不忍直视的绿叶,回转头,不解地看着柯敏和苏晓莹,以目光询问。   苏晓莹被她看得莫名心虚,拉了拉会柯敏,示意她来说。   柯敏嘴角一抽,“估摸着快出成绩了,主子不去打听打听吗?”   “……”苏槿时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去吧。”   丝云绣坊当初之所以会设在这里,是因为当初苏轩连中三元胯马传胪的时候,他们便是这下面的街看到的。   这里离宫门不远,苏轩下朝后,也会经过这里。   丝云绣坊的这个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楼下的情况。当初秦婉时常带着她坐在这里刺绣,一抬眼便能见着快要到楼下的苏轩,而后,一家三口在楼下相遇,一起归家。   苏槿时的唇角缓缓扬起。   苏槿言一路走来,都是第一,从来不曾得过第二,这一次,就算不是状元,也会是不低的名次。因着他有可能成为大夏的第三人,此时楼下已经挤满了期待的人。   只是,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出成绩了才对。是以苏槿时没有拒绝她们要去打探消息的提议。   柯敏疑惑着还想说什么,被苏晓莹拉了拉,这才又细细观察了一番苏槿时的神色,懂了。   得,这个人是已经心里有了答案,不屑去看呢。   等到她们都走了,苏槿时才松了一口气,拿剪子剪了自砸招牌的绿叶。   见还没有动静传来,深吸一口气,敛着眉,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认真地绣这片绿叶。   不知过了多久,喜庆的锣声临近,苏槿时扬起头来,却先听得急步上来的柯敏与苏晓莹道:“不好了,少爷落榜了!”   手一颤,针刺入指尖,疼得她一缩,直觉便是不可能,“前三甲都是谁?”   柯敏道:“都是些不认得的人,反正不是少爷。苏槿言这三个字,我还是认得的。”   苏槿时困惑地皱紧眉头。   没理由啊。   难道是因为他这个名字?   又或者是……   她心头猛地一跳,想到他先前说过,一旦考上了状元,他就会在金殿之上为她的父亲平反。她一直在等,也一直相信他能做到,可眼下……   是没有做到吗?   这半年来,他们收集的证据难道还不够搬倒杨江风的?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她就觉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可她还抱着最后的一点侥幸心理,追问,“前三甲叫什么名字?”   柯敏答了一声,却被楼下的金锣声盖住,百姓们欢呼起来,却又诡异地安静下来。   苏槿时没听清柯敏的回答,微微偏着脸,蹙着眉,有些不快,却在看清穿着状元服骑在马上缓缓朝她踱来的少年模样时呆住。   只见那年轻的状元郎扭转马头,行到窗下,仰首看她,眼含缀满星辰的喜悦,“我来接你回家。”   他向皇帝要了那个她幼时住过的府邸为状元府,修葺了半年,如今已经做好了迎接女主人的准备。 第118章   苏槿时面上的担忧瞬间消失,愣了片刻才扬起笑来。   下一瞬,在心跳加速的同时,转身朝楼下飞奔而去。   柯敏与苏晓莹这才发现,从苏槿时坐着的位置,能随时看到状元郎出来,“……”   苏槿时此时不想拘着什么,放任自己如孩童一般,只想顺着满心的欢喜跑到他面前。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胯马传胪与十几年前那次不同,还能让状元郎停上一停。   等她跑到绣坊门口,更是呆了呆。   维持着两道秩序的官兵们在绣坊门口留了条道,尹全一身太监服站在一旁,笑着飞速地打量苏槿时一圈,颔首,扬声道:“新科状元姬言、苏槿时接旨!”   苏槿时向前跑的脚步顿住,微微偏头,看向尹全。不知皇帝是在做什么。   如果是平反,那圣旨也应该是送到稷下学堂去,而不是送到这里来。   苏槿言在众目睽睽下下马,走到她面前,“伊伊,接旨了。”   说着,转过身与她并肩,拉着她一同跪下。   但凡听到“接旨”二字的人,都自觉地跪下。平民百姓平日里遇不着这样的事,此时都既好奇又激动。   苏槿时缓缓转过脸去看向苏槿言,漆黑的眸子慢慢地转了半圈,“他刚才,叫你什么?”   尹全轻咳一声。   苏槿言勾了勾唇,低声道:“先接旨。”   苏槿时信任他,没有再说什么,垂头听旨,脑中飞速转动。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尹公公刚才叫的是……“姬言”?   姬姓,是晋国的皇姓……   不待她细想,便被尹全独特的声音吸引过去。   “……苏家长女温良谦谨,仁厚重义,有胆有识,与崇远郡王天造地设……”   苏槿时惊住,不知自己是如何接下旨意,如何在周围的欢呼声中送走尹全和苏槿言……姬言的。   等到她回过神来,所有的热闹已经被双喜临门的状元郎抢去了。   苏槿时扫了一眼身边人的神色,便知自己定是用了标准的礼貌和笑容接受这一切的,可是心里并不人,暴躁的小人叫嚣着:“苏槿言……姬言!说好的提亲成了赐婚……你完了!”   然而,人群过去没多久,便有一辆马车停到绣坊门口,“伊伊,我来接你去状元府。”   苏槿时听到这声音,顿时忘了暴躁,惊讶地瞪大了眼,“商大哥,你怎么来了?”   商陆笑得如沐春风,“自然是状元郎让我来的,前两日就到了京城,直到今日,才能见到你,走,我们先去,状元郎稍后直接回府。”   “……”苏槿时笑得意味深长。   若是姬言回过头来带她走,她必是不应的。   可商陆对她有恩,又相互扶持了这么些年,早就如同亲兄妹一般,她拒绝不得。   那只狡猾的……狼!   两人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从商家的现状,到苏家的现状,再到苏槿言怎么成了姬言,让商陆一度以为苏槿言落榜了……   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   苏槿时又想到了姬言的身世。   翻出圣旨看了看,确定自己之前没有听错,姬言的名字前面,除了有“状元”二字之外,还有爵位“崇远郡王”。   那么,他的身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也难怪他能对当年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了。只是不知,他与皇帝是在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商陆更是心情复杂。   他来过京城几次,希望能有个万一,让他与陈紫娴见上一面,可次次都是失望而归。   这一次过来,一是受苏槿言所托,二是想让他们帮他……只是不知要如何启齿。   胯马骑胪的热闹还在进行,街道两边的茶楼酒楼里坐满了贵女贵妇,得了几月自由的西门娇娇正在其中。   她禁足了几个月之后,再不想与当初那些害得她丢脸受罚的人相处了,倒是想起唯一一个没有关联的祝萱来。   不过,当日的祝萱她爱理不理,如今的祝萱她想理难理。   有了在稷下学堂上学的名目,便能理直气壮地拒了西门娇娇。   直到今日,祝萱被兰阳县主要求了要来看看这些青年才俊,才应了西门娇娇的要求。   只是两个人坐到一起,一个高冷不说话,一个不想和不喜欢的人说话,安静得尴尬。   还是西门娇娇先开口道:“我家六哥今日也中了榜,回头宴客时,我给你送帖。”   祝萱诧异地瞅她片刻。   在苏槿时回来之前,她是想要打西门六郎的主意的,因为那是她的母亲安排她去做的事。那个时候,西门娇娇可是把鄙夷都写在脸上的。这会儿,她母亲松了口,不再强迫她嫁入西门家,她自然对西门六郎没了想法。   也不是西门六郎不好,实在是她与西门六郎相处不多,不知好在哪里,偏偏别人说的好,并不是她喜欢的。   确定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清高的西门家嫡小姐,没换成旁人,祝萱才道:“我家势微,配不上那样的场合。而我,也没有合适的身份与理由。”   这是西门娇娇原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现在被祝萱给堵了回来,心里不是滋味。   她现在依旧是觉得祝萱的身份配不上她的六哥,不过是觉得自己身边也就交了这么一个可信的人,想要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善意,主动来与自己亲近。   默了默,“我可以帮你与我六哥创造机会,赴宴的理由,只说是我邀请的便好。”   祝萱越发诧异了,“西门家家规甚严,你六哥的宴会,你若邀我去,可是会受罚的。”   她觉得,自己都这样提醒了,西门娇娇一定会顺坡下驴的。   不想,西门娇娇看着怔了许久,眼睛水得都似要滴出泪来,才感动地道:“果然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你放心,我去和我六哥说,让他答应邀请你,我就不会受罚了。”   祝萱被雷了个外焦里嫩,“你这是怎么了?病了?”   西门娇娇神色一僵,不愿意提及当初的窘事,别过脸去,淡淡地道:“没什么,人该来了,看看今年的才俊吧。”   祝萱看她又恢复了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松了一口气。人还是那个人,真没被调包。   不过,祝萱也没有欣赏什么才俊的心思,嘀嘀咕咕:“都是些文弱书生,有什么好看的?”   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西门娇娇没听清,歪着头问她,“你说什么?”   祝萱咧嘴一笑,“没什么,你看吧。”   西门娇娇咬了咬唇,敏~感地觉得,祝萱生气了,又拿之前的话来堵自己了……   不过,三甲的队伍靠近,她再没了心思去想祝萱,挑个如意郎君才是紧要的。听说今年多才俊,错过了,又要等三年。   最前头的大红状元郎不论身形还是气质都是她满意的,临到近了,她更是觉得眼熟。   不过在她面前露过脸的儿郎实在不少,她想不起来那人来历也是正常,“这届状元郎不错。”   这里只有她们两个和各自带的丫鬟,祝萱自然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两掌一击,“确实不错,不过,他似乎已经有心上人了。”   西门娇娇桃面微僵,狐疑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你认识姬言?”   姬言?!   祝萱懵了一瞬,难道状元郎不是苏槿言,而只是一个与他长得相像的人?   目光看向西门娇娇摆在桌上的名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看他笑得春心荡漾,觉得他应该是有心上人了才对。”   西门娇娇不疑有他,又扫了一眼后面的人,可在看过姬言之后,后面的人实在让她提不起兴趣,便是她的六哥,在姬言身后都显得黯淡无光。   她扭头对自己的丫鬟清风道:“马上去打听这个人。”   祝萱拧了一下眉,“要是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西门娇娇不以为意,“只要他还未成亲,他便不会在西门家与别人家之间有二选。这些人里,也只有这个连中三元的人能配得上我。”   祝萱:“……”好吧,算你们西门家狠!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呢。   今日的状元郎实在太过耀眼,清风去了不到一会儿便把状元郎被赐婚的事情打听清楚了回来。   祝萱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惊愕地瞪大眼,“赐婚?!”   西门娇娇木了好一会儿,“皇家现在没有适龄的公主,是给状元郎和谁赐的婚?”   提到这个,清风便一脸的不忿,“是姑娘您的死对头,丝云绣坊的女掌柜!”   祝萱:“???”   愣了好一会儿,顺平了气。面上毫无表情,心里乐开了花。也不知苏槿言怎么变成的姬言,只知道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了。   看着西门娇娇顾不上她,气得摔门而去,祝萱这才放声大笑,决定马上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   议亲还能退亲,皇上赐婚,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礼物得准备起来了。   与此同时,一纸诏书传到了稷下。   传旨的,还是尹全。   当他把苏轩无罪,官复原职的诏书念完之后,迟迟不见苏轩接旨。   再三确认后,尹全终于明白,苏轩这是铁了心地要抗旨了。   尹全沉着脸,“苏轩,洒家最后再问你一次,抗旨可是大罪。”   苏轩神色不动,淡淡地扫他一眼,脊梁笔直,“与通敌卖国相比,哪个罪名更大?” 第119章   尹全倒吸一口凉气。   之前还当苏轩过了这些年,被磨掉了了锐气,原来只是收敛了一下锋芒而已,一句话就能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想到自己出来传旨之前,仁泰帝特意与他说到的事,他还觉得仁泰帝是小题大做,就算是傻子都不会拒绝平反并官复原职的好事。   结果仁泰帝只是幽幽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说:“你不懂。如果他还是苏轩,就不会接旨。”   尹全是不懂,也不敢再去猜仁泰帝的心思,哪里想到苏轩得知自己无罪之后,微有喜色,但在得知要官复原职之后,喜色又消失了。   苏轩这分明是记仇了!   陛下果然英明。   陛下心里实在太看重苏大人了,他可不能把人给得罪了!   尹全这般想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笑落在苏轩眼里,明显就是不怀好意的狼外婆。   他缓缓皱紧眉,“尹公公若是不打算问罪,便请回吧。轩一直在这里,不会跑。若是陛下要问罪……”   “苏大人说什么呢?”尹全笑得讨好,全然不顾苏轩的冷脸和周围人惊异,“陛下早就猜到苏大人人不会接旨,是以,还有另一道旨意。苏大人听旨吧。”   苏轩眉头越发拧紧,这个时候不好去纠正尹全的称呼,重新跪下接旨。   “……苏轩救助崇远郡王,护他安危,并教他成人,助他还朝,功不可没,今封苏轩为会文安伯,赐稷下学堂为会靖安学院……”   尹全念完了许久,都不见听旨的苏轩有任何动静,提醒他:“苏伯爷,还不接旨?雪香公主的在天之灵,得以慰藉,伯爷功不可没啊。”   尹全心里直打鼓。以陛下对苏轩的态度,若是这第二道旨意没有宣出去,他就没脸回去见陛下了。   苏轩缓缓转着眼睛,不解地看向尹全。   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当官,便给他封伯?   只是这封伯的理由,怎么就那么讽刺?   他当初,不就是为了雪香公主母子能够安稳回到大夏才背上罪名丢了官失了子丧了妻的吗?结果,事未成。   尹全更急了,“伯爷便是再不重视功名利禄,也该为苏大姑娘想想。陛下为她赐了婚,她若是以商户女之名嫁到郡王府,少不得被人说闲话,若您是伯爷,就不一样了,好歹是她的后盾。”   尹全的明示暗示总算让苏轩回过神来。却又更为不解,“赐婚?谁和谁?”   说完,才反应过来,拔高了音量,“陛下给我女儿赐了婚?!”   随着这句话音落,苏轩脸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净,语气森凉,“今日~你不给我把事情说个详细明白,便别想走出这道门!”   尹全一个激灵,蓦然发现眼前的苏轩比当年在朝堂上怼人的时候还可怕。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尹全费心费力地向苏轩解释整件事情的时候。   姬言已经完成了胯马传胪,回到了状元府。   苏槿时比他先到一小会儿,在门口处停了许久,看哪一处是他们一家人被丢出来落地的位置。   在这黑底人鎏金的牌匾下,她被退了亲。   ……   当年的一幕幕,好似就发生在昨日,清晰无比。   商陆见她这般,默然跟在一旁,不去打扰她,直到看到姬言过来,才颔首自动消失。   发凉的手被温暖包裹,苏槿时抬起眼来,落入少年如夜空的眸子,扯出一个笑来,“你看那里。当初,虎子就是从那里被拖出来的。他不肯走,说是爹爹不在,要护在我们身边,结果还没跑到我们院子,便被人拖着从这里丢到了门外。还有……”   姬言从她的笑里看出了沧桑和伤感,听着她说着当日发生的一切。   直到她停下来,他才道:“看来,我向陛下要这个宅子,是做错了。”   “???”苏槿时扬眉看他,好似在问“为什么”。   姬言道:“原以为,你想回京城,是因为这里记载了你许多高兴的回忆,这里是你曾经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你一定想回这里。结果……”   他幽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宅子留给你的全是不好的回忆。”   说完,发现苏槿时好笑地看着他,弯着眉眼,如静立在画中的人儿一般温柔恬静。   “笑什么?”   他轻声问,声音里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分哑。   苏槿时缓缓眨了眨眼,当年的那件事,是无法抹去的,他们一家都会记得清楚,可那些年在这宅子里的喜怒哀乐,是她努力回来的动力。   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意识到他那酸溜溜的话不过是玩笑,面上笑意更甚,朱唇轻启,不答反问:“崇远郡王?”   姬言:“???”   苏槿时的笑容一点点变得瘆人,“姬言?”   姬言:“……”有种不好的预感。   苏槿时:“晋国的太子殿下?”   “……”预感成了真,姬言却没有一直以来担心这一刻出现的沉重,反倒是放下了心中巨石,纠正她,“是曾经的准太子。不过,毕竟不曾真的被册封。”   他顿了顿,发出一声喟叹,“我说过,等考完,我就把余下的都告诉你。”   他还穿着状元郎的大红袍,站在鲤池的廊桥上,垂着眉眼看着面前的人,似要将她吸进他的星空。   早就想好了什么也不瞒她,却没想到,她会在他开口前主动提出。   苏槿时微微偏头,似一只好奇的猫儿,眨了眨状似杏眼的大眼睛,“你别说,让我来猜。你只告诉我是对还是不对。要是不想说话,只用点头摇头也成。”   姬言诧异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   他的未来媳妇儿不想他亲自说出那些。难过的事情,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可以好似是在听故事,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则是自己撕开自己的伤口,重新体会一次疼痛。只是她又如何得知这段故事里没有她的伤呢?   苏槿时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你的母亲是雪香公主,你生气时会散发出雪香,是随了她。我娘初见你时,你正在生气?”   前面一句是毋庸置疑的,后面那句却让姬言愣了一愣,缓缓点头,“似乎是。”   当时,他刚刚醒来,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对他充满恶意的。看到靠近的秦婉,第一反应便是这人要害他,愤怒地想要杀了她。   可是他当时受了重伤,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只能不停地释放着自己的愤怒。   现在回想起来,秦婉看到他之后,满脸都是惊讶,然后才谨慎地查看四周,把他抱了回去。她没有有问他的来历和姓名,只是善待他。   这些都足以说明,秦婉早就认出了他。直到她快要不行了,才提出了要他洗干净给她看模样的要求。   苏槿时:“……我娘与雪香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啊……”   没想到这一面之缘还会有后续的缘分。   她没有揪着这一点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杨江风通过杨贵妃得知的你们的行踪?”   看姬言的神色,苏槿时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了,“追杀你们的夏人,和在我们回乡路上追杀我们的人,都是他派出来的吧?”   “他早就与纪宗之勾结到了一起。他想要的,是皇位吧?”   “纪宗之是以驸马之身生出了这样的野心,那杨江风呢?他不过一个外戚……我懂了,他是想当太上皇!对不对?”   姬言点头,“你说得都对,不过,你怎么确定他不是想自己当皇帝?”   苏槿时撇撇嘴,“之前听说过一桩事,很久了……杨贵妃是杨江风的妹妹,杨江风生下一子,据说体弱,请了高僧过来看过,说是命弱,得有一个大福大贵的贵人认他做义子,才能让他健康长大。那个时候,杨家已经位高权重,对于他们来说,更福更贵的人数不出几个。后来,杨贵妃认了侄子做义子。那个时候不过是闺中闲时的下点心的东西,不曾注意,却没想到……”   她感叹起来,“其实,他的野心早就显露了出来,只是无人往这方面想。”   等到大家发现的时候,杨家已经做大,皇帝处处受掣,不得不把苏轩推出来做一个替死的羊羔。不过幸好有兰阳县主,他们家才在绝处有了一线生机。   杨家经营那么多年,早就在朝堂上和宫里布满了耳目。   既然连皇帝都得不到绝对的自由,那他们回到乡里能得到自由吗?   苏槿时转了转头,“他管不了那么小的地方,但是可以把意思传达下去,让别人帮他去办。他绝不可能会对我们心软而留下我们的性命!可是,为什么?”   纤细的眉头缓缓拧紧,“为什么会放我们一码?”   “他没放你们,只是觉得你们死定了,便没有再投过视线。”   姬言在朝堂上配合着皇帝把当年的事情翻了出来,恢复了身份,打了杨江风一个措手不及,顺带用他的法子审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苏槿时脸色微微一白,“我爹变成了那样,若是如寻常人家那般,失了主心骨,妇人便当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带着孩子任人欺负罢了。”   不过,秦婉并不是那种必须要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在家人最难的时候,她一力养起了整个家,直到无力再养。   如果说秦婉是他们家命运的第一个变数,那么苏槿时便是第二个。   只要她稍微弱一点,亦若是那段时间的经历稍有差池,他们几个就等不到苏轩回神,便要被卖去四方,许是一生不得见了。   “恐怕他是觉得玩弄我爹那样的人比直接要弄死他有趣吧。”苏槿时把思路梳理清楚之后,便明白了猫逗鼠的心理,有些愤怒,倒也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那我爹呢,他是不是早就认出了你?你,又是什么时候和陛下相认的?”   姬言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眉眼飞扬,“我们住在陈家的时候,便遇上了。”   也是因为相认了,又走漏了消息,他那次在青州府参加府视的时候才会引来那一场屠杀。   这件事情,苏槿时不知,他便不打算说给她听,那般血腥的事情,实在煞风景。   “岳父大人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我不知道,不过,在我和他提出要娶你的时候,他反应颇大。我思量再三,又去试了他一试,他说了一句话,我便知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苏槿时好奇追问,“什么话?”   姬言肃起眼,仿佛另一个苏轩,“晋国甚远,我不会让伊伊步公主的后尘。”   姬言换回了自己的神色,“他说,你是他最宝贝的女儿。”   苏槿时鼻间发酸,声音涩哑,“那你呢,会让我步她的后尘吗?”   脑中却是想到当初在母亲灵前,那一瞬的狠意与犹豫。庆幸自己最后的心软。   姬言抬手敲了敲她的鼻头,如同她一贯敲他的一样,“心头血,非死不离身。”   苏槿时一怔,面上迅速飞起红霞,这才知道自己平日里敲他鼻头的动作有多撩人,难怪他会不许她对旁人做那样动作。   这八个字,落入她的耳中,滑到心头,心头血发烫,似在灼遍全身。   还有许多的疑问,她都想问,可此时此境,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余生漫长,可以慢慢问每一个问题,眼前的旖旎,心动,震憾,不可重来。   一逝经年,待他们耄耋之时,一起回忆初入状元府的情景,都似乎能再感受到这一刻的独一无二。 第120章 【番外·疫病1】   苏轩接受封伯,却也亲自面圣,表示了自己不会再入仕的决心。   仁泰帝劝了几次之后,无奈地答应下来。   尹全见苏轩这般,心里为仁泰帝叫屈,等苏轩离去了,忿忿道:“文安伯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仁泰帝瞅他一眼,有些嫌弃,“怎么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尹全道:“陛下对他如此恩待,他却几次拒绝,惹陛下不快。”   “不快?”仁泰帝放弃与身边这个不聪明的人交流了,眉眼一沉,帝王威严便放了出来。   什么是不快,这才是。   尹全在意识到自己妄猜圣意还猜错了之后,连忙白着脸跪下,“奴知罪!”   良久,直到他感觉到了额头上的汗顺着鼻尖往下滴落了,后背湿凉湿凉的,才听到仁泰帝幽幽的声音,“到底是朕对不起他。”   尹全抖得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地上。为什么要让他听到陛下认错的话,他听了这样的话还能有活头吗?   仁泰帝睨了他一眼,没有什么情绪地道:“出去吧。以后,别再让朕听到你说文安伯的不是。”   尹全连连答应。   他哪里还敢再说?   文安伯是个文弱书生,可那一张嘴,随便就能怼得他下不来台。   若只是文安伯也就罢了,偏还有个崇远郡王。陛下对崇远郡王有亏欠,只要是郡王要的,陛下没有不允的。   而那崇远郡王不仅是文安伯的学生,更是女婿!   换一个角度说,如今的苏轩可真正的皇亲国戚了!   尹全打了个激灵,他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脑子又被门夹了才人说文安伯的不是。   御书房里只余仁泰帝一个人,这件历经起落的皇帝面上的神色才尽数褪~去,搭在龙座上的手微微收紧。   “苏文庭,你答应过朕的,朕为君,你必为臣,给朕一片清明天下!”   是以,即便苏轩不愿入仕,他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把他留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随后,又是自嘲一笑。   原本,他想让苏槿时入宫,用这样的方式把苏轩绑在他随时能召见的地方,却没想到他的大外甥看上了苏槿时,作为交换,姬言答应了留在大夏为官的条件,并劝说他许多。   姬言说了许多,有些是对于未来的远望,有些是已成的事实。   仁泰帝细想下来,苏轩虽然没有入朝,却在不停地为朝中培养人才。   上一届状元季仲,便是苏轩的学生,这一届连中三元姬言更不用说了。   当然,姬言还向他透露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条来往晋夏的粮铁交易渠道,就在苏槿时手中。   仁泰帝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是帝王,分得清轻重,也懂权衡。   苏家不起眼,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握着他的命脉了。   这命脉放在别人手里,他会寝食难安,在苏家人手里,他却是得以放心,转移重心去将杨江风的势力斩草除根。   来年冬,一场瘟疫悄无声息地在大夏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苏槿时收到苏槿桅的家书,见里面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未提所到之处的见闻,有些诧异,目光落到信中夹着的空白信纸上,嗅到上面的酸味儿。   忙点灯加热信纸,看到上面的字,变了脸色,立马进宫求见皇帝。   仁泰帝正在御书房议事,听到崇远郡王妃求见,用力地拧了一下眉。   几位大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姬言。   姬言神色不动,“必是有片刻也耽误不得的事情,才会如此。”   仁泰帝看了他一眼,“宣。”   苏槿时进殿便见着了立在一旁的姬言,微一颔首,上前行礼,不等仁泰帝问询,便直接道:“沧州在疫病发生,半月前已染十余人,亡三人,请陛下速作决断。”   仁泰帝怔住,看向丞相,意思很明显。这么大的事,怎么他不知,丞相也不曾提起?   丞相脸色微变,“前日还收到沧州奏报,不曾有疫病发生。崇远郡王妃,疫病之事非同小可,无中生有要生大乱的。”   苏槿时道:“舍妹亲眼所见。她如今正在沧州,孤立无援。沧州知府瞒而不报,反倒将上报的大夫囚于牢中。舍妹以送家书为名,用了些巧技,才能在沧州知府的眼皮子底下将信送出。”   她向皇帝又行了一礼,急急道:“臣妇自知难以让人信服,更知此事的重要性。沧州与冀州相临,若是沧州发生了疫病而没有及时得解除,冀州等周边的州府也会受到影响,越拖延一日便越难控制。恳请陛下派人去查明真伪,同时,派人前去控制疫情。”   御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姬言道:“臣自请前去。”   太子皱眉,“郡王太过信任王妃,万一此事有假……”   太子是先皇后所生,原本是众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先皇后死后,更是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地位一降再降。   直到四年前,苏家平反,连带着先皇后的救驾之功也得见天日。   先皇后被移往皇陵,他则被封为太子。   “万一是真呢?”姬言淡淡地瞥他一眼,“冀州是大夏的北大门,一旦染上疫病,国门无守。更何况……”   他抬眼看仁泰帝,“沧州知府袁恒四年前任随州知府,随州水患,瞒而不报,高唱歌舞升平,直到被人告上京城,才被免官。”   是个有前科的人!   仁泰帝与太子纷纷变了脸色。   四年之前,杨江风还在。   袁恒处事滑溜,在京城一番打点,无人不喜,同时也入了杨江风的眼,便去了沧州。   他们清理杨江风馀孽的时候,伤筋动骨,官位空缺过多,因为袁恒投靠杨江风不久,又从未真的为杨江风做过什么,在当时恰合时宜地做起了缩头乌龟,便被放过了。   太子对杨江风恨之入骨,立马一改先前的态度,“儿臣自请前往查看。”   丞相正了正神色,“太子三思。”   一国太子前往疑似疫病区,若是那边无事便好,若真有疫病,那不是让太子涉险吗?   姬言道:“既是觉得那边没有疫病,三思什么?只当微服私访便可。”   丞相:“……”   苏槿时瞧一眼被姬言怼得青了脸的丞相,转向仁泰帝,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臣妇有九成九的把握,沧州发生了疫病。不论派谁过去,都得尽快。”   太子不解,“为何是九成九?”   苏槿时凝重的面上有几分自豪,“那一点把握,是我们到达沧州的时候,已经有人解决了这次疫病。”   姬言低低笑了一声,“陛下和各位许是不知,王妃嘴里的妹妹,是白霜。”   仁泰帝眯了眯眼,并不知道白霜是谁。   太子惊得睁大了眼,“郡王说的,可是那个救了十万将士的白霜?”   姬言微微颔首,“正是。”   两年前,晋夏两国再次交战,冀州军里的将士却一个个病倒,不过几日,病倒的将士人数超了两万。   晋军压境,冀州军要护着百姓和病倒的战友,强弱差距不言而喻。   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突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女,说大家中了毒,并调配出解药。   冀州军士气大涨,大败晋军。   将士们要寻那少女道谢,寻遍冀州不见人,不知从何处传起,那少女名叫白霜。   苏槿时从姬言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知是苏槿桅了。   因为白姓是翁婆婆的夫姓。   后来,霜霜在写给苏槿时的家书里也提到了这件事,苏槿时才知道……   翁婆婆夫妇是晋人,早些年专为人培养药材的。   只是那些人没想到翁婆婆对药草的毒性格外有兴趣,竟发现了培养这些药材的真正目的。   翁婆婆的丈夫向官府告发了这件事,一去不回,翁婆婆察觉到不对,及时带着儿子往夏国逃,才避过了追杀。   直到几年前,霜霜跟着翁婆婆离家,回到翁婆婆的家乡,意外发现线索,查到了纪宗之身上,这才明白当年之事。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翁婆婆坏了纪宗之的事。不过翁婆婆不便露面,现于人前的,是霜霜。这样,纪宗之忌惮大夏有解毒强者,又两年不敢兴事。   太子与姬言带人往沧州赶,苏槿时安排好药材和食物,与他们同行,另外,让沧州冀州等地的分店调动物资,有备无患。   太子一路上越想越不对劲,一直憋到沧州,看到那个还梳着垂丫髻的少女,终于把自己满心的疑问问了出来,“白霜,她,多大?和王妃是怎么认识的?”   姬言瞟他一眼,见到他眼里的神色,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她真名叫苏槿桅,是内子如假包换的亲妹妹。八岁便外出云游,是以你不曾见过。如果不是沧州出了事,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回京城准备及笄之事了。”   太子身躯一震,俊雅的面容上满是不可思议,“苏槿桅?”   他看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想到自己后院种的那一株桅子花,弯了弯唇。   原来,他一直好奇称叹的白霜,是当年那个嘴利心软小小桅子花。 第121章 【番外·疫病2】   太子与姬言是微服进城的,药材与食物行程略慢,关城门后才能到达城外,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进城了。苏槿时比他们更早一日进城与苏槿桅会合。   翁婆婆有事留在晋国,让苏槿桅先行一步回夏国,但谁也没想到她会阴差阳错地到了沧州,因着她的医棚里待着的都是危重病人,谁也不敢进来强行带走她。   苏槿时早就料到了这里的情况会很糟糕,没要到比她以为的还要严重。   医棚里躺满了面色灰白的人,有些人尚有些神智,压抑着痛苦,呼吸粗重,七分绝望三分希冀的复杂神色灼得人心里发涩;有些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痛苦的呻~吟声持续不停;还有一些人,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活着。   到得如今,苏槿时的医术在苏槿桅面前不值一提,但最基本的药理和煎药的方式还是知道的。   苏槿桅一看到自家阿姊,便叫她过来帮忙,两人忙了一昼夜,看着医棚里的人情况略有好转,才微微松一口气,坐下稍作歇息。苏槿桅清丽微冷的面容上才有了一点喜色。   只是她没高兴多久,就被知府派来的衙役坏了心情。   苏槿时看她神色突然变冷,“怎么回事?”   苏槿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狗官罢了。只恨我现在顾不上去教训他。明明城里有药材,却全被他控住,讨要十回才给个一点半点,一个人的用量都不够。疫病本身并不难治,只要用药得当,不出三日便能稳定病情。他还拿那些大夫的性命威胁我,治好了才放人,治不好,连我和那些大夫一起杀。呸!我什么时候是被人威胁着做事的?我做什么,只是因为我想!我留下来,只是因为我是个大夫!”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若是袁恒和她配合,把药材调拨给她,及时隔离好病人,她又何需向远在京城的阿姊求救?   苏槿时了然了,眼里放出冷光,“你安心做你想做的,余下的,交给我。”   “阿姊!”苏槿桅叫住她,“阿姊当心,莫与他硬杠,他在京城里有人。”   苏槿桅自己随性惯了,什么也不怕,可她担心自家阿姊因着她发的牢骚沾染上麻烦。   苏槿时诧异了一瞬,心知自己妹妹醉心于医术,压根就不知道京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收下妹妹的担忧,扬唇笑了,“放心,咱们也有。”   苏槿桅素来是相信阿姊的,听阿姊这么多,再不安的心都咽了回去。反正如果有人敢欺负她阿姊,她回头便欺负回去,保管叫他悔有此生。   衙役不敢进去,在医棚门口扬头往里瞅了一眼,便退了几步,到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等着。   等得不耐了,才见着里面行出一个身着月白上衣,浅紫渐蓝襦裙的美貌妇人,看起来温和无害,“白霜呢?我们大人要见她!”   苏槿时扫他一眼,见他在自己视线下抖了抖,“回去告诉你们大人,疫病当前,白霜不能离开这里。想见的话,只能袁大人自己过来。记得,把药草带过来。不然,明天那关,袁大人可过不了。”   衙役不解,压住心里莫名的敬畏,“为什么不能离开?”   苏槿时扬眉,嘲讽道:“你说呢?你若还在这里滞留不走,小心连你也走不了了。还不快去传话?”   衙役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暗自思忖着不会白霜也染了病了吧?   这样的念头一出来,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急急回去报信。   袁恒才收到钦差要来沧州的消息,急得在书房里转圈圈,听到衙役传回来的消息,呆了片刻,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确定白霜染病不能来了,变了脸色,“你确定那个人和你说了明天?”   得到衙役的确切答案之后,袁恒摆手让人退下,急急转到后院,“快,把那药现给我端一碗来。”   袁夫人端着药走进去,不满地发牢骚,“老爷,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吃药?不是白霜都来了吗?怎么还没解决?”   袁恒咕咚咕咚地把药灌下,“夫人,太子和崇远郡王来了。”   袁夫人瞅他一眼,“来了就来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谁?!太子来了?!还有崇远郡王?”   微一顿袁夫人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招待好了太子,前途元量啊!”、   至于崇远郡王,有太子在前,自然被她自动无视了。   袁恒叹了一声,“若是平日还好,现在那个病还在,连白霜都染了病,若是被太子看到这些,我这几年的辛苦都白费了。让我最不安的是,白霜那里来了一个人,直接说出来太子和崇远郡王要来的话。原本只要再熬一两个月,我就可以回京述职了,哪里想到……”   袁夫人闻言冷静下来,“那白霜不是很厉害的吗?原来也是个江湖骗子。幸好没有把药材给他,不然连我们自己都保不住了。妾身早就说了,那种病一看就是恶疾,让人高热糊涂,没得治的……”   她的眼里闪过狠色,“老爷,妾身有个法子。”   袁恒抬眼看向她。   她道:“听说火能胜百病,除诸邪。我们趁着太子没到,一把火烧了医蓬,不就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她自得地人摇着袁恒的拍手臂,“得了那个病的人都死了,病没了,咱们就可以好好儿地招待太子殿下了!不过……”   袁恒正觉得心头大宽,皱了皱眉,急问道:“不过什么?”   袁夫人似有些苦恼,“若是这些人的家人在太子在的时候坏事,那便不好了。”   “嗨……”袁恒不以为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大问题,原来是这个。不就是放个火吗?意外的火,谁能找到我们头上来?”   两个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发现屋顶上坐着的两个人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收入了眼中。   姬言在太子发作之前拉着他离开。   直到府外,太子甩开姬言,“做什么拦着孤?孤要宰了这食人膏血之徒!”   姬言神在在地拱手,“太子如是想,是大夏百姓之幸!”   头一次得姬言夸奖,太子愣了一愣,语气缓了下来,“表哥既然觉得孤没错,为何要制止孤?”   姬言笑了一声,道:“你我这会儿,应当还未入城,眼下他也只是密谋,并未实施。殿下若是杀了他而给不出足够的证据,如何向舅舅和百姓交待?倒不如……”   是夜。   沧州城渐渐安静下来,除了打更的人之外,只有医棚这里还有动静。   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医棚外,拿起火折子,正要泼油点燃,却见周围突然亮起了火把。   袁恒在家中等了许久,一直没有等到音讯,意料之中的火光也不曾出现,越想越不安。回屋推问袁夫人,怎奈袁夫人睡得深,叫了好一会儿才叫醒来。   “不可能。我侄儿怎么会做那样的蠢事?”袁夫人扯开了嗓子。   “夫人!”袁恒也提高了音量,“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袁夫人一看,这都已经快要过丑时了,还没起火,到太子进城之前烧得完吗?!   两人一合计,决定亲自去看一眼。为了以防万一,还带上了火折子。   两人到医棚外,发现那医棚好好的,连油腥子都没闻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对眼,便默契地决定别的事情都回去再说,掏出了火折子。   “磨磨蹭蹭的,要不要我来帮你点啊?”   清冷的女声响起,吓得两人手里的火折子掉下,点燃了面前的一小堆枯草,瞬间把周围照了个透亮。   袁恒与袁夫人安氏这才看到周围站着十几个黑影,把他们离开的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苏槿桅从棚顶跳下来,“姑奶奶没腾出手来给你教训,你倒先想要你姑奶奶的命了?怎么,嫌命长了?”   随着苏槿桅的动作,太子身形微微一动,见着她站稳了,目光微微一黯,但也不好再站回原处了,索性走到小丫头身边,“袁恒,你可知罪?”   苏槿桅拧了拧眉,“你看他像是会知罪的人吗?与其让他知罪,倒不如直接让他受罪。绑了丢笼子里,让他们染上病,让我来试药。”   太子:“……”十年不见,这小丫头气势不减当年……   不待他接话,袁恒急急开口:“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哟?!”苏槿桅嘲讽地勾了勾唇,“您还知道您是朝廷命官呐?那敢情好,自己给姑奶奶滚到笼子里去,看拿你试出来的药能救多少人,就算你的政绩。”   微一顿,她改了主意,“不对,现在因你的所做所为,让原本可以活下来的百姓枉死,杀你几回都不够我解气的,至少也要等你先救了个百八十人,才能算你补了过。”   从送出信到今日,已经过去了一月,早就不是信中所说的染十余人,死数人了。若要细数,已过半城人数。   医棚能容纳的病人有限,所以里面躺着的,只是危重垂死的病人,绝大多数病人都在自己家中,家人每日为他们熬煮汤药续命。   苏槿桅说着,兀自红了眼眶,见已经有人上前绑了他们,便不理会他们的叫嚷,往医棚里走去。   “阿姊,我要药材。”   苏槿时应了一声,“我已经按你列的清单准备了十车药材,都到城门外了,只要拿了知府令牌开城门便可运进来。”   苏槿桅回头看向苏槿时,微干的唇嘟起。   苏槿时看得一阵心疼,知道她想要什么,又道:“你姐夫已经让人去袁府搬药材了。不过那是他们的罪证,等到清点后再运过来要些时间,先用我们运来的药材还要快些。”   苏槿桅这才满意地扬了扬唇。   太子接话道:“你放心,我会把他们的罪证都查出来,把他们家的东西都抄得干干净净的。”   不想苏槿桅和苏槿时都变了脸,苏槿桅直接冷眼扫向他,“呵!”   太子:“???”孤说得不对吗?   袁恒夫妇没想到不过一个游医敢这么目中无朝廷命官,更气恼刁民说出的要抄他家的诅咒话语,于是接二连三地说出威胁恐吓的话来想要叫他们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姬言不耐,直接叫人封了他们的嘴,只在灌药时才松开,这才安静下来。   待到天亮时,袁恒夫妇看到穿着明皇太子袍的少年时,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完了。   早在为官者玩忽职守的时候,疫病便从沧州城传向了整个沧州府,时经两月,才将疫病彻底解决。   太子整顿了沧州府,等到新的知府上任,竟正好也是两月。   此时,袁恒夫妇已经在苏槿桅手中几度魂游鬼门关,在他们庆幸疫病已经结束的时候,真正的噩梦才开始,因为苏槿桅这个时候才腾出手来,好好地整治他们,真切切地体会了一番生不如死。   说也奇怪,从沧州府回京,半月的路程,他们生生走了一月余。在踏进天牢的那一刻,袁恒夫妇感动得泪流满面。 第122章 【番外·紫娴1】   陈紫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宫,更没有想过,自己会以为样的方式交付,对方是自己姐姐的夫君,足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把自己推进深渊的,是自己最亲最信任的人。   酒坛上还沾着泥,她并不在乎,紧紧抱在怀里无声地哭着。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几个酒坛比什么都干净。   为什么苏槿时先前会避开陈家,恐怕早就看出了什么了吧……   小鱼看得伤心,劝慰她,“小姐,这就是命……”   陈紫娴哭了许久,直到睁不开眼了,才靠着车壁咬着牙道:“我不认。”   小鱼在她耳边低低地哭着,她心里空空的,自己的魂,都跟着交给苏槿时的信去了商记。她难过地想着,从现在开始,她连商陆也没有了……   再醒来时,自己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病弱的陈紫云。   陈紫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掀起窗帘让小鱼给自己拿吃食进来。   陈紫云见她肯吃东西了,松了一口气,准备好的一大堆劝说的话没派上用场,“妹妹想清楚了便好。身子总归是自己的,养好了,才能得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往后,陈家就靠我们了。”   陈紫娴甩开她抓向自己胳膊的手,“知道还离我这么近?是自己时日无多了,巴不得过了病气给我不成?”   看了一眼陈紫云变僵的脸色,心情总算略微好一点,“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你,没新鲜感。身子是我自己的,只能我作主,我要的东西,也会自己去拿。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别怪我没好脸色给你。”   陈紫云怔了好一会儿,委屈垂眸,“妹妹,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样不就是你想要的吗?”陈紫娴想让自己尽量平静地说话,可是对着这一张害了自己和商陆一生反倒卖可怜的脸,无法坚持下来,恨不得把自己咬了一半的糕点往她嘴里塞,让她体会什么叫恶心。   她真就这么做了,看着陈紫云狼狈又惊恐的目光,极为痛快。   接下来一直到进宫,陈紫云都没有再主动与她单独相处。这正是她想要的。   这一路,陈紫娴也终于接受了现实,调整好了自己。她不相信苏槿时真的会来看自己,还是留了一坛子稔子酒埋到不为人知的角落。   不过,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给她的姐姐升了位分,单赐了寝宫,让她住在她姐姐的偏殿,没有位分,在宫里的地位尴尬得不如一个宫女。   陈紫娴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在马车里对陈紫云做了那件事。   她倔,可她没想到,她的姐姐真的会用宫里的那些折腾人的手段来对付她。   陈紫云会因为她一句话说得不够恭顺,便罚她到院子里顶着水盆站上一个时辰,会因为她在生病的时候想要休息而往她的被子里倒冰水,会因为她失手打翻了一个茶盏便让她跪一~夜……   她居高临下地告诉她,“你看,这就是皇宫的生活,你现在所经受的,就是我曾经孤身一人到这里来承受过的,难过吗?委屈吗?愤怒吗?那又如何?在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乎。而你,在宫外享受的一切,都是我用这些换回来了。如今到你回报的时候了,你凭什么心不甘情不愿?”   “如果我知道,那些享受是你这么换来的,我一定避之不及。”陈紫娴伏在地上,仰起头看向陈紫云,“阿姊,因为他们绑架了你,所以你也要和他们一样绑架我吗?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能相亲相爱地在一起,真心相待。”   她这几日发热,脑子发糊,把自己的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陈紫云睨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是亲姐妹,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在你享受了大富大贵之后,再说会自己不需要这个?那好,我便让你尝一尝缺少富贵的机会。”   这一日,陈紫娴被丢到宫奴院,去做一个宫里最下等的存在。   她的脑袋更晕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可她如今只是一个宫奴,别说看大夫,就是想要吃点新鲜的东西都成问题。   她听到小鱼在她的耳边哭泣,想要让她停下来,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陈紫娴自嘲地想着:自己不是在离开陈家的时候就想通了吗?不是已经做了决定了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觉得自家阿姊对她至少还有一点关爱,会看到自己的心不甘情不愿……   又或者说,她是看到了,只是从来不在乎……   她再醒来时,感觉自己记忆里的事似乎是上辈子了。   抬手掐住小鱼的面颊,“哭吧,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哭。”   然而,她没想到,这真的是小鱼的最后次哭泣。   因为小鱼儿用偷偷带进宫的金簪换了银钱,给她请来了御医,被人发现,告到了杨贵妃那里。   杨贵妃派人把小鱼带走。   宫中规矩森严,陈紫娴知道小鱼儿这一去一定会受重罚,然后再被丢回宫奴院,那个时候,再没有御医会管这件事,一定会死。   人命关天,她跑去求陈紫云救小鱼一命,陈紫云避而不见,只让一个宫人隔着门告诉她,“小鱼犯了宫规,合该如此,若不想惹祸上身,就好好地待着。昭容把你带回来,是要你成助力,而不是给她惹祸的。”   陈紫娴求救无望,便自己去了欣悦宫。   小鱼受了掴刑,双脸被打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面容,她的衣后也是斑驳血迹。   陈紫娴心里揪痛,扑过去把宫人摔开,抱住小鱼,“贵妃娘娘,奴婢和小鱼不过是宫奴,不知什么时候得罪过娘娘?实在要说,我们也是有共同的敌人的。”   除了最开始扑过来的那一瞬,她表现得太过镇定。   杨贵妃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示意宫人停下来,嘲讽地道:“你会和本宫有共同的敌人?”   陈紫娴看到杨贵妃的雍容高贵,眼里疼了一疼,第一次知道,被别人从尊严上俯视的感觉。   慌到极致便格外平静了,语气也越发平静:“云庆宫的那位,与奴婢不共戴天!”   陈紫云被封为昭容,住在云庆宫。   杨贵妃见她如此笃定,便不反驳,扬了扬眉,“据本宫所知,你与那位,是亲姐妹。”   陈紫娴弯了弯唇,“这宫里,姐姐妹妹的,多了去了,谁对奴婢好,谁就是奴婢的亲姐妹,谁把我丢到宫奴院去,谁就是奴婢不共戴天的仇人。更何况,若不是她对奴婢见死不救,小鱼何至于犯下这样的大错?她的亲妹妹,被她亲手杀了,今日的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   她看着怀里吃力摇头的小鱼,心里焦灼,“如果娘娘愿意赐奴婢二人出宫,奴婢自是马上离开。若是娘娘不能放奴婢们出宫,还请娘娘给奴婢一个鞍前马后的机会。”   杨贵妃眯了眯眼,“你不愿待在皇宫为妃?为什么?”她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呢?   陈紫娴暗道杨贵妃眼神犀利,面上恨意更浓,“奴婢是被逼入皇宫的,原本一心想离开,才惹怒了她。事到如今,奴婢还是想离开,但又因为没报仇而心中不甘。娘娘慈眉善目,奴婢不敢恳求娘娘为奴婢脏了双手,只求娘娘,给奴婢一个报仇的机会。”   “还想让娘娘为你报仇,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杨贵妃身边的贴身宫女蔷薇斥骂。   “奴婢不敢。”陈紫娴垂着头,抱着小鱼,腰杆挺得笔直。   “本宫看你胆子倒是不小。”杨贵妃含笑看着她,慈和的模样,好似眼前的血腥是鲜花一般,“去吧。该罚的也罚了,人就还给你了。宫规甚严,不可再犯。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的了。”   陈紫娴听懂了。   杨贵妃放过她和小鱼了,但也不许她去给小鱼请御医。准许她留在宫里对付陈紫云,但杨贵妃并不打算背这个名,只想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观战。   至于杨贵妃为什么会这般针对陈紫云,她觉得大抵是陈紫云一跃成了昭容的缘故。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眼下不是深思的时候,她咬牙谢过杨贵妃的恩德,抱着小鱼向外走。   此时的小鱼看到她无事,松了一口气,呼吸也慢慢弱了下来。   “你坚持住,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给你治伤的。只要你坚持住……”陈紫娴一面给小鱼打气,一面吃力地前行。   她自己也是大病初愈,使不上力气,走着走着,怀里的人往下滑,几乎变成了拖的姿势,她便停下来把人往上抱一抱。   不远处,两个衣着贵而不华的人看着她们,年长一些的盘着女人的发式,年纪小一些的,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   她们身后有人远远地跟着,因不得命令不敢上前。   年纪小一些冷着眉,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目光落到陈紫娴的面上,“兰阳,你让本宫帮她?一个抱着死人的蠢货?!” 第123章 【番外·紫娴2】   兰阳县主看着陈紫娴怀里的人,眸光微微一动。   那人可不就是死了吗,只是陈紫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紧紧抓着那一点希望不肯放手。   自己一收到苏槿时的信,就想办法进宫来寻人,却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她毕竟只是皇帝封的县主,不能时常入宫,更没法子把手伸到后宫时时护着她,这才想到了在宫中鲜有人注意到的静雅公主,“当初,我家老祝没了的时候,我家萱儿不大,却也知道,那个人是我们母女在祝家唯一的倚仗,她抱着他呀,就是不肯撒手。别人告诉她,你爹没了,该哭了,她就是不肯哭。坚信只要自己这样了,她爹就不会走。”   “祝老夫人说我没教好我的女儿,对生父不敬。我倒觉得,我的女儿很好,有情有义,知道谁对她是真心的。为此,我和祝老夫人翻了脸,带着萱儿回了高家。”   “……”静雅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本宫懂。母后没了的时候,本宫和弟弟也不能免俗。当初……母后只有虚名,却也是我们姐弟唯一的倚仗……”   她的父皇宠爱杨贵妃,对她的母后及她们姐弟视而不见。   “可是,本宫自身都难保,如何能护得了谁?”静雅公主自嘲地拿舌尖抵了抵唇。   她的封号是在母后逝后才得的,静雅,恬静优雅,其实,只是提醒她安静如哑。她知道,她的父亲想要让她和她的弟弟在这宫中毫无存在感。   兰阳县主听出她的松动之意,笑了,“公主不过护她一时,她则护公主与殿下半生。”   静雅眉头一拧,“凭她?”   随后笑了。   这个陈紫娴与别的女人不同。别人都是巴不得进宫走上高位,她则是进了宫还想着出去,明明可以有位分的,却把自己作成了宫奴。   可静雅公主看到了陈紫娴眼里滔天的恨意,知道这个人是个狠的。   也罢,左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试上一试。   她缓缓走到陈紫娴面前,“她死了,想为她报仇吗?”   “不!”陈紫娴猛地抬眼,目光如锥子一般射向她,“她不会死的!”   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静雅公主拧紧了眉,觉得这个人没救了。听到后面那句,才知道她不是不想报仇,只是没意识到小鱼已经死了。   自己历经过这些,却还是不知怎么劝人,她道:“你自己还病着,不放开她,你和她就会一起死了。”   陈紫娴狠狠瞪她一眼,别开视线,将小鱼往上抱了抱,吃力地向前挪,“与你无干。”   “呵!”静雅公主气笑了。   兰阳县主拦住准备离去的静雅公主,“我来劝她两句。”   静雅公主不置可否,冷冷地把目光别开,倒也没有再要马上离开的意思。   得了公主的默许,兰阳县主对陈紫娴低声道:“相信我们,你能安葬她。否则,你与她一起尸骨难全。”   陈紫娴听到这比刚才更狠的话,看向兰阳县主的目光更加凶狠。   兰阳县主贴近她,扶住她的手臂,只轻轻一按,便让虚弱无力的她无法挣脱。   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苏槿时担心你,让我进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想报仇,我们帮你。她有书信给你,你看了便知。”   陈紫娴听到苏槿时的名字时,怔了好一会儿。   面上的神色由意外缓缓到欣喜,又转为悲怆。   兰阳县主递给她一张巴掌大的信纸。   她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有人提及苏槿时的名字,让她觉得自己也不是真的孤立无援的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苏槿时的字这么好看。   她没有怀疑这信的真实性,因为这里面提到了只有她和苏槿时才知道的商陆和稔子酒。   苏槿时与商陆之间并没有按她之前所期盼的发展,她没有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隐隐生出一点希望来。   陈紫娴的视线转向小鱼肿得发紫的脸,顺着小鱼向下坠的力道接住坐下,抬起手去摸她,又怕太碰疼她,豆大的泪水滴到她的面上……   她哑着音,“小鱼,看我给你报仇。”   ……   陈紫娴又回到了云庆宫的偏殿,朝露殿,听到门外越来越近的声音,她勾了勾唇,把小鱼的骨灰放到画后的空格里收好,看向门边。   这个时候,陈紫云刚好被宫人扶着走进门。   抬手让殿里的人都出去,缓缓朝陈紫娴走来。   她久病未愈,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与虚弱,微点眉妆,透着风吹即倒的虚弱美。   可面上发狠的神色,让她的美大打折扣。   她扬起手,朝陈紫娴用力地刮过去。   陈紫娴眼往后一仰,便避开了她的带刺的指甲,眼见她脚下踩中琉璃珠,滑倒到床上。   “阿姊,妹妹醒了,你不高兴吗?妹妹得了陛下的宠爱,阿姊不欢喜吗?”陈紫娴的语气幽幽的,似吐着舌信子的毒蛇爬向自己猎物,“这不是阿姊和爹娘都想要的吗?”   陈紫云坐直身子,阴沉地问她:“你是回来了,可我却受了罚!”   “哦——”陈紫娴拖长了音调,表示自己懂了。   那日她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静雅公主和兰阳县主立马让人去请御医,不过请御医的人是新到静雅公主身边的,对皇宫还不太熟悉,绕来绕去,没到御医院,却见到了刚下朝的皇帝。   彼时,大臣们还未散去,着急的宫人引人注目,一问,“新”来的宫人便把什么都抖出来了。   宫里出了人命,事情不大,可是出了人命还没掩盖好,被抖了出来,那事情可就大了。   皇帝仁德,后宫更是天下女子的表率,虽权力大,却也不能无故罚人甚至致死。   再一问,“不懂事”的宫人便把两个人的身份和具体发生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仁泰帝带着朝臣往后宫去,整个脸气得比竹子还青。   他宠爱的两个妃子,一个把自己亲妹妹送到宫奴院,连生病了不曾过问,冷漠至此!   一个借着人被送到宫奴院,借着机会折磨人,还闹出了人命!   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病弱到连坐着都是靠人扶着的陈紫娴眼里流露出来的倔强撞入他的心口。   仁泰帝当即命人把陈紫娴送回朝露殿,并封她为正六品宝林,命御医治好她。同时,斥责陈紫云恶毒,贬为婕妤。   小鱼罪不至死,杨贵妃却责人至死,难辞其咎,罚例半年,禁足一月。   一条人命不过换得这样的代价,陈紫娴心中不甘,却也知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小鱼的尸身被人拖出去,兰阳县主悄悄地派人收殓了,火化后又将骨灰盒送进宫。   陈紫娴这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宫里有了可信之人。   “你这是什么态度?!”陈紫云皱紧眉头,想要再打陈紫娴,却因着咳嗽不得不暂缓。   陈紫娴勾了勾唇,“阿姊做错了事受罚,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陈紫云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哑着音道:“本宫没错!”   “这天下,最可笑的便是明明做错了事害了人,却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错的人。”陈紫娴笑了,“陛下说阿姊错了,阿姊就是错了,阿姊不认罚,意思是陛下错了?”   陈紫云刚咳红一点的脸瞬间又白了下去,“我是你亲阿姊!”说陛下错了,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我记着呢。”陈紫娴闭上眼睛,不想再理会她。   她记得自己的亲阿姊把自己送上了这么一条不归路,用可笑的道理绑着自己,汲取自己的青春和生气。   她的话落到陈紫云的耳中,又成了另一番含义。   陈紫云长松一口气,语气也放柔了起来,“你记得便好。先前阿姊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如何会真的伤你?你且好生养病吧,他日陛下召见你,莫望了为陈家出力。你能与静雅公主相识也是缘分,不过不必走得太近,这个公主在宫中无人在意,不过是挂个名罢了,无甚用处。”   她看陈紫娴还是闭着眼,没有要理会自己的意思,也不计较了,慢悠悠地出了殿。   陈紫娴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入虚空。   她当时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给贵妃那么轻的惩罚,后来在兰阳县主和静雅公主的解释下,明白了。   皇帝如今一切都受杨家掣肘,他动不得杨家,还得表现出格外宠爱杨贵妃的样子来,这一次的惩罚,已经是有史以来最重的一次了。   兰阳县主还告诉她,苏槿时一家会回到家乡去,也是杨家人的手笔。   她看出来了,兰阳县主想要苏槿时一家回来,所以想要她在宫里好好地活着,成为除掉杨贵妃的助力。   静雅公主的目的就更直接了。   先皇后去世之后,静雅公主与三皇子的生活更加艰难,皇帝无视他们,宫人欺负他们。静雅公主要在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护住弟弟成人,不被宫里那些瞧人眼色过活的人搓磨至死。   陈紫娴惊呆了,也想通了,她的人生,注定是要在困顿在皇宫之中的,不同的是要被别人踩在脚底还是自己把别人踩在脚底。   陈紫云的身体越发差了。   陈紫娴病刚好,陈紫云就急急地收买了敬事房的人,把陈紫娴的名挂了上去。   皇帝扫了一眼,注意到格外显眼的陈宝林,想到前几日兰阳县主的话,点了陈宝林的名。   消息传到欣悦宫,杨贵妃气得砸了描金粉彩六角牡丹瓶,捂着肚子嗷嗷叫疼。 第124章 【番外·紫娴3】   陈紫娴用了许多话劝说自己,临到事前,还是抗拒皇帝的接触。   皇帝御女无数,自是看得出来,也少了兴致,披着中衣坐起身,淡淡地问她,“你,为何不愿?可是心上有人?”   陈紫娴蓦地一惊,从后面那几个字里听出了森凉的杀意,“臣妾只是害怕……”   她担心皇帝不信,派人去查,要查到自己与商陆之间的关系很容易。她有兰阳县主和静雅公主相帮,皇帝不太可能杀她,那必然会杀商陆。   想到这个,她就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保持平静。   “害怕?”皇帝轻喃了一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想到在陈家的时候,两人皆是被人下药成事的。   他那时虽未神智全失,也因恼陈家所为,故意顺着药性粗待了小姑娘,看她痛苦哭泣,才解了怒气。想必是那次伤到了她,让她有了阴影。   “朕安排几个人教你些让你舒服的法子,往后,你就不必怕了。”   陈紫娴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皇帝说的是什么,又羞又怒。咬着唇,想动手又用仅剩的神智压下冲动。   看她露出小豹子一般的神色,皇帝面色总算好看了起来,“朕就喜欢你身上的这股野味儿,若和别人一般成了温顺的兔子,便少了意思了。好了,今日,你与朕说说,你能帮到朕什么,你想要什么。”   皇帝的话在陈紫娴的脑中转了一个圈,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皇帝真是对她有些意思的,只是这喜好让她觉得一言难尽。   好吃野味儿,难道就不怕被野味儿扎了舌头?   “陛下想要杨贵妃无暇去做小动作,臣妾可以与她在后宫相斗,保陛下后宫无忧。臣妾想要的……”   陈紫娴邪邪地扬起一边唇角,“臣妾什么也不要。只要陛下能纵着臣妾,凡事站在臣妾这边就好。”   皇帝被这野气十足的笑勾了魂,答应下来,欲念又起,改了主意,决定今晚就要吃下这只野豹子解馋。   可才把人按下,便听到尹全的声音,“陛下,欣悦宫外的侍卫来报,杨贵妃身子不适。”   皇帝这里正蓄势待发,骑虎难下,真想来一句,“不适找太医去!”可是不行。   默了片刻,顶着一张比墨还黑的脸踏出了朝露殿。   差点准备硬着头皮乱来的陈紫娴长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杨贵妃还是有点可爱的。   陈紫云第二日得知皇帝被杨贵妃截胡,气得连早膳也不用便气势汹汹往朝露殿来。   一只脚刚踏进,皇帝送往朝露殿的大量赏赐也到了。   陈紫娴诧异皇帝办事周到效率高,陈紫云则诧异陈紫娴已经得了皇帝的看重,这一切得到得比她这个做姐姐的容易多了。   “看来陛下很喜欢妹妹,妹妹有福了。”   陈紫娴听着陈紫云阴阳怪气的话,觉得心头恶心得紧,扬了扬眉,“姐姐又错了。圣心似海,猜不透,也不可猜。亏得姐姐进宫这么多年,连这样的忌讳也不知道,难怪步步艰难。”   唤她姐姐,如同对宫里别的妃子一般。   “你!”陈紫云脸色发青,颤着手指着陈紫娴片刻,“是本宫带你进宫的,你莫要得意……”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噎住,好半天咳出一口血来。   陈紫娴瞅她一眼,惊道:“血!快传御医,可别是痨病!”   陈紫云睁大眼,咳得发红的脸上满是惊惧。想要阻止陈紫娴大喊,却又说不出话来。   “宝林别喊了,娘娘不是痨病,不是!”   “哦?不是。”陈紫娴斜眼看过去,认出喊话的人是陈紫云身边的大宫女小绾,在对方以为自己信了的时候,拧眉发问,“不是的话,怎么会咳血呢?”   小绾道:“御医都说是小病!”   “御医连小病都治不好,还能好好地当御医?”陈紫娴扫了小绾和陈紫云一眼,“姐姐放心,妹妹回头就和皇上说这事儿,让皇上好好地处罚那些庸医,换真正医术好的人来给姐姐治病,保管药到病除。”   陈紫云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算是听明白了,“妹妹,这是何意?”   陈紫娴道:“妹妹只是关心姐姐,姐姐不把病治好,怎么能伺候好陛下呢?久病成痨,就算现在不是,也不远了,传给陛下,那可是抄家的大罪。”   陈紫云深吸一口气,看屋里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了出去,只余她身边为的小绾,冷眉道:“你知道我为何会这样。我不是痨病。”   她的唇角浮起冷笑,“别自作聪明,如果我得了痨病,你也会受累,刚得到的东西就会失去。”   陈紫娴点头,“好的,姐姐放心,我会盯着你吃药到好,不让你变成痨病的。”   “你……”陈紫云被她堵得心口发闷,又要咳了起来。   陈紫娴立时扬声斥问:“去请御医的人呢?御医怎么还没来?!”   陈紫云:“!!!”   她心里生气,却也毫无畏惧。   这是云庆宫,她才是一宫之主。没有她的命令,谁敢放人出去请御医?!   可她没想到,御医真的来了,不是云庆宫的人去请的,而是尹全。   尹全带着人把东西送进朝露殿,正准备进去向陈紫娴讨赏,却听到姐妹之间的一场对话,略一思量,便暂时顾不得讨赏了,回去向皇帝禀报的同时急急派人去请御医。   这里的消息传到欣悦宫,餍足的杨贵妃有些意外,品了片刻,缓缓笑了,“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本宫这一个月倒不无聊了。”   被禁足倒也不错,正好事不关己地挂起。免得陈紫云那个怪会作妖的拉她下水。   御医与皇帝前后脚就到,偏偏这个御医并不是陈紫云一贯用的那个。   皇帝以前从来不会对她的病这般关心的,陈紫云心里发慌,“不过是小病,让皇上挂念,是臣妾的罪过,不过臣妾的病一直是陈御医看的……”   皇帝转着手玩桃核,“朕平日疏忽了,让你的小病拖了这么久也不见好。以往你一人住着也就罢了,现在陈宝林也住在这里,不留神便会叫你过了病气。”   他抬眼看向陈紫云,面上没什么情绪,“庸医误事,陈御医连小病都治不好,朕已经把他斩了。现在换成张御医,医术可圈可点,你只管安心养病便是。陈宝林立了大功,升为才人吧。”   突如其来的“恩宠”让陈紫云大感不妙,可她不敢说半个不字。尤其是在皇帝做出这样的决断的时候……   陈紫云的病,一天天的好起来,能见到皇帝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杨贵妃的禁足被解了之后,皇帝即便来云庆宫也只是去朝露殿,好似忘了她这个人一般。   杨贵妃掌六宫,宫妃们每日卯时要去向杨贵妃问安。   以往,陈紫云体弱多病,得了皇帝恩典,不必去请安,如今身体大好,再推脱不得了。   两姐妹一起出门,相看两厌,却又笑得格外和气。   这种气氛一直维持到两人到达欣悦宫,陈紫云惊恐地发现陈紫娴与杨贵妃亲昵得好似亲姐妹一般。   杨贵妃早就看陈紫云不顺眼了,终于见她好好地到了眼前,一直以来积攒的闷气终于有了地方发泄,把她折腾掉了半条命,才放她回去,倒是留陈紫娴在身边多说几句话。   “她到底是你亲姐姐,你这样对她,是不是太狠了些?”   陈紫娴笑得没心没肺,“可不就是因为她是妾身的亲姐姐,妾身才向娘娘求了份恩德,留她性命?”   杨贵妃笑了笑,没有再对此说什么。   云庆宫里两姐妹貌合神离的互压争宠的消息每日都会传到欣悦宫,杨贵妃越发地满意。   蔷薇有些不安,“娘娘,那个到底是她亲姐姐,会不会是两姐妹为了迷惑娘娘而故意做出的不合吧?娘娘可千万不要叫她给骗了。”   “凭她?能骗得了本宫?”杨贵妃语气有些不悦。   蔷薇急忙解释,“娘娘聪慧过人,谁也骗不到的,只怕她们起了坏念。虽说有娘娘在,她们翻不起什么风浪,可真要闹点什么事,平白坏了娘娘的心情不是?”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见杨贵妃没有更不高兴,才微微松了口气。   “你放心,这才是陈紫娴的狠处。她是把她姐姐恨到了极处,不让人死,活生生地折磨。”   杨贵妃到底还是把蔷薇的话听进去了,看着陈家两姐妹相互找不痛快,往宫外递了个话。   陈家两姐妹都无暇顾及陈家的情况了,自然是收拾陈家的最好时机了。   她笑眯眯地想着,等到陈家两姐妹反应过来,再想要和她来斗,那便是作翻天,也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陈紫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陈紫娴身上,没有去关注宫外的情况,而陈家派人送来的信,十有八~九被杨家或是杨贵妃拦下,十之一二被送到了云庆宫,落到了陈紫娴的手中。   陈紫娴看着自己父亲或是母亲信里提到的事儿,冷冷笑开,缓缓把信移到烛火上,看着他们的希望化成灰烬。 第125章 【番外·紫娴4】   到底有漏网之鱼。   陈紫云收到了一封陈家送来的信。   陈家在青州府的一桩大生意被人截胡,陈夫人去与人理论,才知道是因为上面有人示意。而陈老爷买的官位也坐不稳当,前些日子,被贬了职,查来查去,也得出是上面的人授意。   陈家父母在信中提到,频频来信,却已经数月不曾收到她们姐妹的回信。   陈紫云焦了心,这才想起这几个月竟与陈紫娴闹脾气,没有顾及家中。可如今的她,连圣颜都无法得见,只能去找陈紫娴。   “到底我们是亲姐妹,再吵再闹,也斩不断咱们的血脉亲情,以往你任性便罢了,阿姊不与你计较。如今家中有难处,你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陈紫娴觉得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两指轻掩着唇,笑如狂魔,“自然不会。”   陈紫云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今夜陛下若是召见你,你便与陛下提上一提。娘家强大了,你我在宫中的日子才能好过。之前你不高兴,闹了这么久的脾气,也够了。我们姐妹之间,哪里有隔夜仇?你说是不是?”   如今皇帝临幸得最多的,便是陈紫娴,每个月比杨贵妃还要多几日。   陈紫云想不明白自己这个目中无人骄傲跋扈的妹妹怎么就独得了皇帝的喜欢,还能被杨贵妃容得下,可她如今除了讨好,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陈紫娴也已经慢慢适应侍寝,知道皇帝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她,而她,也正好将满心的不甘和怒气都发泄出来。心中觉得恶心,面上却能半点不露。   这一~夜,她和皇帝提了提陈家的事,满口嫌弃又无可奈何,“云婕妤收到陈家来信,说是陈老爷花钱买的官没保住,被贬了职,陈夫人输给别人的生意是被上面的人授意了夺去的。让臣妾给陛下传句话,让陛下帮忙开个金口,把那些都还给陈家。”   皇帝沉着脸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好似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做个传话人,拧起眉,“云婕妤让你传话,你自己呢?”   “我自己?”陈紫娴笑了,“云婕妤急的事,臣妾为什么要急?陈夫人自己弄丢了生意,不想自己哪里做错了,倒去怪别人故意为难她,臣妾可不信,天下的商人会有利不图,和钱过不去。再说那陈老爷,买官还买得理直气壮来了?活该让他们受些教训。”   “他们到底是你的亲生父母。”   皇帝的冷脸可吓不到已经摸清了他性子的陈紫娴,“可这是陛下的江山,因为我们姐妹在皇宫里,便拿陛下的江山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本就是死罪!”   陈紫娴思量着,按这皇帝找虐的奇葩性子,自己越杠,他就越喜欢。却没想到,皇帝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真的生气了。   “陛下……”陈紫娴心里发麻,“臣妾说错了吗?”   陈紫娴这会儿还不知道杨家那些事,不知自己误打误撞地把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口上的伤上,一把盐撒上去,疼得他龇牙咧嘴。   皇帝阖了阖眼,那杨家,可不就是把他的江山视为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吗?   睁开眼看到猛母豹变成了胆小的猫儿,敛了怒意,好笑地问她,“你这般对朕说,如何与云婕妤交待?”   陈紫娴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猜他是真的生气了,却又不是生她的气,胆子便又回来了,“瞧陛下说的,臣妾为何要给她交待?小鱼的命,臣妾被丢去宫奴院所受的委屈,她们可给过臣妾交待了?”   皇帝目光微微一闪,注意到她说的是“她们”,而不是“她”。   见她红~唇张合,似不得把那两人的肉都咬掉,觉得有什么刺着他的心,引发着情动。   他把陈紫娴拉入怀中,“你若是没了母族,拿什么和她斗。”   皇帝没有说她是谁,陈紫娴心领神会,勾着皇帝的衣襟,“她的背后是她的母族,臣妾的背后是陛下,难道她的母族还能强过陛下不成?”   自然谁也不能强过皇帝去的。   皇帝龙心大悦,越发觉得陈家误打误撞送了一个真正贴心的人给他。   陈紫云焦急地等了一~夜,见皇帝离开,便急急地走进朝露殿。   陈紫娴闭着眼,似乎还在睡,满屋都充斥着事后的气息。   陈紫云暗自磨了磨牙,不知她是怎么做到让皇帝如同壮年郎一般的。   “醒醒!”   陈紫云刚欲伸手去推陈紫娴,雀儿进来瞧见,急忙拦住,“云婕妤不可!”   雀儿是静雅公主安排过来的大宫女,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以下犯上,她朝陈紫云跪下,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临走时有旨,才人竭力伺候陛下辛苦了,任何人不得打扰才人睡觉。”   陈紫云气结,一巴掌拍在雀儿面上,“我是她亲姐姐!”   雀儿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掩饰好自己的情绪,“在宫里,陛下的妃子都亲如姐妹,都是听陛下的。婕妤不信,自可去问尹公公。”   陈紫云自是不可能真的去问的,眼前的雀儿和尹全相熟,还有要结对食的样子,现在不得宠的她也是动不得的。只能憋着气回去,等陈紫娴醒了再来。   陈紫娴醒来听到她问话,无奈地撇嘴,犹豫了半晌,才道:“话,我是带到了,可是陛下很生气,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不过是要了我半条命罢了。”   陈紫云:“……那是爹娘,是我们姐妹的后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陈紫娴瞥了她一眼,“他们倒是管你,来信可有问过你还有多长寿命?”   “……”陈紫云心底一寒,颤着眼瞳看向陈紫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很明白吗?阿姊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的。”陈紫娴拿帕子按了按唇角,掩去眼中划过的冷意,“半年过去了,阿姊还活得好好的,不知当初的那般设计又是为何。”   不待陈紫云接话,她又道:“可别说什么只能装病得恩宠的话,陛下可不喜欢病怏怏的人,妹妹我但凡有一点不适,都会被陛下勒令治好,免得没力气伺候,让陛下不能尽兴。”   “哦,陛下还说了,就算陈家都没了也没关系,作为他的妃子,心里只要装着他,他自然会护着的。他啊,最不喜欢心里算人计的人。”尤其是算计到了皇帝自己头上的人。   陈紫娴看着陈紫云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心情愉悦。   陈紫云主殿便病倒了,梦里梦外全是这大半年里陈紫娴对她说过的话,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她完了,陈家完了,这个妹妹恨上了他们,不会再管他们了。   一个御医接着一个御医进来又出去,开了药也不见起色,最后,他们给了皇帝一个统一的说法:“云婕妤根本没病。”   若是别人,没病装病,皇帝置之不理,亦或是假意安抚。可陈紫云早先就为了争宠故意把自己弄得病怏怏的,事情败露之后,恶心到了皇帝。   后来又有健康的小豹子让他感觉到了什么样的女人才让他体会到有活力的样子,越发不喜故意生病来引诱他的陈紫云了。   一纸诏书送到云庆宫,把陈紫云贬到了冷宫。   这下,陈紫云是真的病倒了。   过去,她总是把药倒了让自己一直维持着病美人的姿态,如今是想喝药喝不上。对着铜镜里自己越发如枯槁的脸,舍不得死了。   这样拖了一两年,她终于承受不住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把腰带搭上了横梁。   陈紫娴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心里瞬间便空了。   她呆呆地坐在镜前,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到儿时记忆里的阿姊。   起初,阿姊是真心疼过她的,到底是为什么,让她们姐妹走到了后来的模样?   她时常目光空洞地盯着一处看,在有人与她相处的时候,便又恢复了原样。   她自以为自己表现得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可到底还是被皇帝看出了端倪。   云被翻浪,皇帝突然便掐住她的下巴,“你嫌朕老?”   陈紫娴迷迷瞪瞪的,被这一句话惊回了神。   皇帝的年龄都能当她的父亲了,她自然嫌老。可这样的话不能说,说了就是找死。   “臣妾不敢。”想出更好的法子之前,她先拿这句万能的话搪塞。   皇帝冷哼一声,“不敢?为何没一点生气,像个木头一样?”   陈紫娴怔愣地眨了眨眼,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顺着皇帝的手臂缠了上去,“臣妾只是在想,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陛下把杨贵妃除去,所以失了神。”   皇帝年龄大了些,却保养得很好,身上并没有多余的肉,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   有了这么多年的肌肤相亲,她已经能极为自然地做出最恰当的动作。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是信了,“接下来不许失神。”   他捏了捏陈紫娴气鼓鼓的面颊,脸色好了起来,“还不是时候。不如,你先给朕生个孩子。”   陈紫娴身上裹上一层凉意,被浪里再高的温度也让她感觉不到暖和。   皇帝终于心满意足时,在她耳边叹一句:“苏家反京的时候,便可。” 第126章 【番外·紫娴5】   第二天,皇帝果然没有再让她喝避子汤,还刻意让御医给她调理身子忙受孕。   陈紫娴倒也无所谓。   皇宫这样的鬼地方,她想要出去,却没有出去的希望。   昨晚皇帝突然翻脸,让她感觉到了危机,靠着皇帝,万一皇帝哪天再一翻脸,她便求救无门了。若是有个孩子,至少以后能有一线生机。   她垂了垂眸,不愿意承认自己因为皇帝的提议而心中生甜。   倒是皇帝嘴里的苏家……   她敛着眉想了半天……是苏槿时那一家吗?   她花了些时间去查苏槿时一家的过去,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看够了她们两姐妹争斗的杨贵妃,这会儿觉得她有些刺眼了,尤其在皇帝说她适合大红,示意她多穿大红色的衣裙之后,杨贵妃开始视她为眼中钉了。   陈紫娴知道这其中的变化,可是杨贵妃不是陈紫云,不能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苏家一时片刻也不能回京,她必须在这之前既保住自己,又时不时地给杨贵妃使绊子。好些个回合下来,倒是谁也没占着便宜。   “陈宝林,本宫听说,你的父亲养了外室,有一双儿女,与你年龄相仿。”杨贵妃把玩着手里的指甲套,眼角余光注意着陈紫娴的神色。   这个狐狸精无欲无求,一点弱点也没有,这让杨贵妃心里生出些许不安来。   她不信一个人连自己的父亲母亲都能不理不睬。   陈紫娴弯着唇笑了一笑,“是吗?贵妃接下来准备怎么对付他们呢?”   杨贵妃心里惊讶,面上不动声色,“妹妹说笑了,本宫乃后宫之人,哪里能对付了得宫外的事呢?”   陈紫娴笑着看她片刻,“妹妹还未谢过姐姐大恩。若不是姐姐出手,如何能让陈家那么快分崩离析,又如何能让陈紫云绝望至死?不过,妹妹也不想谢姐姐,妹妹还没玩够呢,就被姐姐把人给玩没了。扫兴得狠。”   杨贵妃缩了缩眼。   陈紫娴说得随意,心里发闷,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身告退。   杨贵妃回过神来,“这样说来,倒是本宫的不是了。正好,本宫让蔷薇做了兔子糕,你吃上几块,便与本宫冰释前嫌,如何?”   “……”不过是一块糕点的事情,陈紫娴还不至于为了这个与杨贵妃闹不快,压住心里的不安,耐着性子重新坐下,“姐姐真会开玩笑,你我之间,哪里有嫌可释?”   也不知这兔子糕是什么做的,长成兔子的模样,身体晶莹透亮,好似月中玉兔落盘中一般,口感细滑,带着丝丝甜味,唇齿留香,回味更甘。   平日里,陈紫娴能吃两个,可是今日,吃下半个便觉得心里越发闷得慌。硬着头皮吃下一个,肚子里传来阵阵刺痛,脸色顿时白得吓人。殷红的血,浸透了她大红的裙摆。   一个孩子的命,换了杨贵妃无限期的禁足和管后宫之权,她由宝林升为了美人。   她看着守在她身边的皇帝,想问他,这是不是也是他计划里的一个环节,是不是都是他安排好的。   不过,她在看到目光平静的皇帝听到她再难有孩子时突然变得腥红的眼,突然就什么也不想问了。   她每天呆滞的时间越发地长了,有时明明醒了,不想睁眼,意外地听到几声低低的“对不起”。   皇帝会向人道歉啊?可真是稀奇了。   她可不是个会给皇帝留面子的人,这会更不想。缓缓睁开眼,“陛下若是心疼臣妾,不如给臣妾个孩子?”   皇帝没想到她会醒来,藏起眼中的愧疚,默了默,“你以后会有孩子的。朕一定会让人治好你。待除了杨家,六宫便由你来管。”   现在,凤印被皇帝收回,后宫由尹全在管理。   一个孩子就只能得到这样的补偿吗?!   陈紫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意,“眼下不是有现成的吗?静雅公主和三皇子丧母,臣妾失了子。倒不如把他们养到臣妾膝下。我们三个也好有个照应。”   皇帝目光变深,屋里的气氛也变得冷凝。   这是陈紫娴进宫后第一次在没有被人截胡的情况下看到皇帝半夜从自己床上离开。   她无声地笑了笑,“他会答应的。”   她没有母族,是最好的太后人选。两个孩子要从暗处走到明面上来,也需要有人做阶梯,而她,是最好的阶梯,哪怕静雅公主比她还要大上半岁。   皇帝三日不曾出现,三日后,让尹全送来了静雅公主和三皇子。   三皇子冷冷地看着她,故作平静的眼底藏着敌意。   陈紫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要故意表示亲近的意思,对静雅公主微微颔首,“来了啊?”   随手便把伺候的宫人都支了出去,让雀儿在门口守着。   屋里只有他们三个,静雅公主便不装了,随意地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让本宫等了这么久,本宫耐心都快被你磨尽了。”   三皇子震惊地睁大眼,“皇姐?”   静雅公主瞅了他一眼,难得地笑了,“快来认一认咱们的母妃。以后,咱们可要靠她护着呢。”   三皇子第一次知道他的姐姐会用这么轻松的调侃语气说出这些话来,尤其在说“母妃”两个字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人他皇姐一点也不排斥,似乎与陈紫娴早就很熟稔了一般……   因着他迟迟不动,静雅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愣着做什么,母妃不过是一个称号,你不想叫云美人母妃,难道想让杨贵妃做母后?”   三皇子默了默,缓缓收了震惊的神色,如常地对陈紫娴唤了一声,“母妃。”   “您与皇姐……”   陈紫娴吃吃地笑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三皇子又惊又喜,当即跪下,“多谢母妃!”   陈紫娴惊得扶住他,不叫他双膝着地,“当不起这么大的礼,说来,是公主救我在先,也大不了你几岁……”   甚至比静雅公主还要小半岁。   她还想着,这个小的当了皇帝之后,放她出宫,让她能与商陆再续前缘。如果商陆还愿意要她的话……   不过三皇子接下来的话让她断了念头。   “母妃不必谦虚。以往皇姐要做些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明明我们是皇子公主,吃用却还不如一个下等宫人。稍微用得好一点的东西都还要想出各种合理的解释,不能连累了别人断的我们的生路。往后,我们的一切都会从母妃这里过,所有的风险都由母妃来承担。”   这一口一个母妃唤得,与静雅公主如唤朋友一般的熟稔语气不同,让失了孩子的陈紫娴母爱泛滥。   三皇子抬眼直视陈紫娴,“母妃放心,今日之恩。儿子必将用余生孝敬。”作为报答。   陈紫娴嘴角僵了僵,她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霸道,不甚熟悉的野心,心里沉了又沉。   这孩子,定不会让她离开皇宫。   他想当皇帝,当了皇帝之后,会让她锦衣玉食,让她当太后,真正地孝敬她。同时,皇帝必然容不下一个另嫁的母亲,哪怕只是养母。   心里的喜悦一点点淡下来,“往后,你们有什么计划?”   ……   迫于前朝的压力,杨贵妃又被解了禁足,皇帝也时常会去她那里,只是六宫之权一直没有回到她手中去,就好似皇帝完全忘了还有这一码事一般。   杨贵妃把所有的怒火都对准陈紫娴,却在禁足的当天得知皇帝给了陈紫娴在宫中无需居于任何人之下的特权。   明明只是一美人,却不居于她这个贵妃之下?!   现在,她只要看到大红色,就觉得刺眼。再得知先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和静雅公主被养到了陈紫娴的膝下,气得恨不得掀飞屋顶。   “他们还是三岁小孩子吗?!都能嫁娶的年纪,还有什么可养的?!”   她气了一阵,慌了一阵,冷静下来之后,便给杨江风去了信。   皇帝儿女不多,只有几个被她除掉母亲的儿女留着性命。   三皇子是先皇后所生,可是先皇后已死,静雅公主护着三皇子,让她几次下手都未成功,偏偏静雅公主又被晋国那位护着,他们动不得,才留到了现在。   既然这样,她就更加留不得陈紫娴了。   她想把皇帝和陈紫娴一同除去,这样便能一劳永逸,高枕无忧。她对这个自己曾经倾慕过的男人,只有恨意。   可是她的提议被杨江风驳回了。   因为窦原!   杨家这么多年,大小手段不断,却迟迟没有做最后一步,因为一直不曾拿到兵权。   他们暗暗里布局,想要把要塞和军队里都安插上自己的人,却发现窦荣成了皇帝的人,想要与他们作对。   于是他们提前出手,借着晋国那人兴兵,提前行事,谋了窦荣性命,只待兵临城下,这夏国的江山便能改姓杨。   哪里想到,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窦原会因为窦荣之死站到了皇帝那边,怒上前线,把晋国那位打得勃然大怒。   如今夏国的兵权大部分在窦原手中,少部分在皇帝手中,杨家所有的那一点点残渣,不能一击必胜。   简直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127章 【番外·紫娴6】   杨贵妃退而求其次,决定先只除掉陈紫娴。   可这个人,就似只滚成球的刺球一般,随时扎人,对她没有半点恭敬,偏偏还得皇帝的宠。   她请陈紫娴喝杯茶,陈紫娴勾勾唇,“姐姐的茶,妹妹可不敢喝,喝掉了孩子事小,害姐姐禁足,可就事大了。”   陈紫娴还不忘了提点跟在自己身边的静雅公主与三皇子,“你们也记着了,贵妃娘娘这里的东西,不论是精致的糕点还是茶水,都喝不得,你们没了命事小,污了娘娘的菩萨心肠,可就是你们的罪过了。”   杨贵妃派人去离间他们三个,却发现他们三个感情好得似一个娘胎出来的一般。   陈紫娴听到有人嘲讽自己年龄小,笑成了凌霄花儿,直接带人到了欣悦宫,把这当成笑话说给杨贵妃听,“姐姐听听,我年轻难道是我的错了?难道一定要长得和姐姐一样老,才能照顾皇子与公主不成?”   一个“老”字,如同魔咒一般,缠着杨贵妃夜不能寐。   这种状态,在杨贵妃发现自己发间生了白发之后,越发严重了。   陈紫娴现在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明着与她撕破脸,要为她的孩子膈应她。   不论陈紫娴做了多过分的事,皇帝都只轻飘飘地来一句:“她年纪小,又失了孩子,伤心总是难免的,你最是菩萨心肠,要多体谅体谅她。”   神他~妈的失了孩子,去他的年纪小!   她自己都还没怀过孩子呢?!说还是个宝宝也不为过吧!、   杨贵妃努力维持着慈眉善目,心里怒火滔天。   可还没到时候,她只能忍。   她没把陈紫娴除掉,倒先把自己给气病了。   陈紫娴终于得了几日轻闲,留意着欣悦宫里的动静,在她略有好转的时候便去请个安,转悠一转,让她再病上一回。   日子又清闲了下来,陈紫娴百无聊赖的时候,得到了苏家返京的消息。   这些日子,皇帝气力渐弱,而她,因着失了孩子有了气性,越发凶狠,时常叫皇帝招架不住如撕打一般的交缠。是以,皇帝到她这里,不会只想着床笫之私了,偶尔如同老夫老妻一般拥被细语。   这种时候,她会有岁月静好的错觉,好似与皇帝这般过下去也不是不行。可一想到那个孩子,心里就如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一般难受。   这一天,皇帝很高兴,“娴儿,苏家回京了,朕让窦原护送他们回来!你很快就不必再受委屈了。朕看窦原与苏家那丫头的缘分未尽,等事情成了,朕给他们赐婚。”   陈紫娴也很高兴。   让她更感兴趣的是窦原与苏槿时的事。她缠着皇帝问了半宿,终于把苏槿时与窦原之间的关系弄明白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见到苏槿时之前,先见到的窦原。   这个人看起来清冷淡漠,但在提到杨家时会变得阴狠,在提到苏槿时时,会柔和下来,沾染上人间烟火气。   “你想让我帮你挽回时娘?”陈紫娴玩味儿地打量他,“我与她可没你想的那么熟悉。这么多年未见,她也不一定还记得我。”   窦原面色微微一僵,敛了神色淡淡地道:“只是劝她为父平反。苏大人最听她劝。”   陈紫娴越发好奇了,“我不懂你们这些男人,既然在意,当初为什么不好好护着,好好珍惜?”   皇帝是这样,苏轩是这样,连窦原也是这样。   “当初苏家出事,你护不住旁人,护住时娘一个人也是好的。那么上赶着和人解除婚约做什么?”   “……”窦原沉默不语。   陈紫娴又道:“我懂了,你当时并没有觉得她有多重要,在她完全从你生活中消失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些,可惜已经晚了。是也不是?”   她看着窦原的神色,便知道自己半点也没有猜错了,“呵……你们这些男人啊……都是一丘之貉!”   窦原黑着脸,转身就走。   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女人幽幽一叹,“我试试。能不能成,我可不管。”   他脚下微顿,侧脸微微颔首。   陈紫娴啧了一声,“连个谢都没有,真是稀罕。”   窦原转过身来,对她拱手,“若能成全,必当重谢。”   陈紫娴:“……”   她把这事和皇帝提了一嘴儿,皇帝呆了好一会儿,然后笑道:“泽明怕是要失望咯。自食其果啊。”   竟有些兴灾乐祸的意味,全然忘记了,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陈紫娴有点懵,“陛下不是说事成之后要给窦世子和苏大姑娘赐婚的吗?”   皇帝“唔”了一声,“是要给苏槿时赐婚的,但不是和泽明。”   他似乎心情极好,话也比平日要多,“雪香的儿子也回来了,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说起来,这个人你也应该认得的。他被苏家救了,然后就一直跟在苏槿时身边,痴心一片。若不是为了苏槿时,他还不乐意来见朕这个舅舅。你可知他来朕,答应朕恢复身份,给朕提了什么条件?”   陈紫娴斜了他一眼,她怎么会知道?   皇帝也不在意,搂着她继续道:“第一,要为苏轩翻案。第二,他依旧要参加科举,成了状元才恢复身份。他不愧是苏轩教出来的,成了状元,那可是大夏史上第三个连中三元之人了哈哈哈……”   他高兴地笑了几声,“第三,他要朕给他和苏槿时赐婚,并要当初苏家住过的状元府为新房。”   陈紫娴回想了一番,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苏槿时家中具体有哪些人,“那他在苏家的身份是……”   她微微拖长了音,皇帝立马把话接了过去,“朕当初在昭县便见了他一次,以苏槿时舅舅之子之名养在苏家。”   陈紫娴终于想起了当初那个碰也不让她碰的小豆丁,脸抽了起来,“他现在……才多大?”   那个时候五岁,现在,也不过十岁出头吧。   皇帝被她的反应取悦到了,又把姬言中毒之事说了一遍,“他不过比夫苏槿时虚小一岁,如今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苏槿时说只招婿,朕这外甥便把自己入赘到大夏来了。朕怎能不许?”   皇帝说得开心,陈紫娴被震得愣神。   招婿?那已经有妾室的窦世子已经被判出局,没有半点挽回余地了。   她突然就羡慕起来。   自己身边的人是万人之上的人,却终不是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人。那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人……被她弄丢了。   终于见到了苏槿时,听她提起商陆,陈紫娴心里闷闷地难受。   她想,自己一定是个坏女人,这些年让商陆与陈家作对,可自己想起商陆的时候越来越少,如今几乎都要忘记商陆的模样了。   她没有答应见商陆。   这种紧要时候,皇帝在前朝布置着收网的大事,她则要控着度搅得杨贵妃无暇他顾,自然不能叫杨贵妃注意到商陆。   她已经对不起商陆了,更不能把他牵扯到这么大的事情中来。   殿试那天,她坐立难安,直到听到金殿前的一声金锣,才带着禁卫军冲向欣悦宫。   静雅公主因为顶撞杨贵妃,被杨贵妃带了过来。   杨贵妃气到极致,把晋国那人的交待丢到了脑后,给了静雅公主巴掌。有了第一个巴掌,便索性叫人给静雅公主掌嘴。   陈紫娴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宫人朝静雅公主脸上搧去,几步上前便把施刑的宫人打开,回转身,颤着手想去摸她的脸,又不敢触碰。仿佛看到当初的小鱼……她眼里迅速滚泪,“一定很疼吧?挨了多少下?”   静雅公主怔了怔,不由莞尔,“母妃,不疼。”   她在杨贵妃打下来的时候,故意偏位散了力,所以落到她脸上的力道不大,宫人第一巴掌还没落到她脸上呢,陈紫娴便赶到了。   “有母妃护着,真好。”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声。   陈紫娴看向杨贵妃,冷冷一笑。   原本还得给杨贵妃想个罪名,如今倒是不用想了,便以残害皇嗣之名,杖毙。   知道杨贵妃会喊些什么,她提前让人堵了嘴,直到断气人,也没有让杨贵妃死个明白。   她握着静雅的手,垂眸看着杨贵妃流出的血迹,低低地道:“孩子,娘给你报仇了。”   又在心中默念:小鱼,我给你报仇了。   静雅公主怔了怔,以为陈紫娴是在对她说,哑然失笑。她比她还要大半岁呢……   螽蟁蟊蠹已除,政清民和,仁泰帝改年号为清和。   陈紫娴拒不为后,被封为娴妃。   陈紫娴给商陆去了一封信,收到回信时,发现商陆成了亲,终是长松一口气,笑着释然了。   清和二年,陈父落魄,养不起外室及子女,伸手向陈夫人要钱,得了几两纹银外加一纸休夫书。不久,陈父被人发现冻死在雪地中。   陈夫人给女儿寄出的诉苦信终于有了回音,“厌恶她吗?可是你把你两个女儿都变成了你所厌恶的身份,凭什么说是为我们好?”   陈紫娴不知陈夫人看到回信时是什么反应,只在不久,得了陈夫人的死讯。   具体是怎么死的,陈紫娴没问,自然也就没有人傻乎乎地来触霉头。   清和三年,陈紫娴终于松了口,答应为继后,顺理成章的,三皇子被立为太子。   清和十年,皇帝从高台跌落,临终前拉着她的手,遗憾没能给她一个孩子。   陈紫娴优雅地笑着,“陛下给了臣妾两个很孝顺的孩子。”   皇帝看着和自己两个孩子差不多大的小皇后,听着她嘴里说着“孝顺”二字,心中复杂难言,遗憾离世。他风流了大半生,没想到临终时放不下的,是个女人。   新帝登基,陈紫娴升为太后,意外发现有了身孕,她笑着滚泪,“陛下,一定会是个女儿的,对不对?您答应臣妾的,都实现了。” 第128章 【番外·封地1】   姬言被封了郡王,却不见封地。   连中三元,却连个官职都没有。   从胯马胪至今,也就做了一件事,成亲。   婚后的崇远郡王,带着悍名在外的娇~妻游玩了半个月,又钻入铺子里帮起忙来。   入仕之人做这种低贱的活计,除了被悍妇强迫,还能是什么原因?   苏槿时的悍名悄无声息地传了出去,有鼻子有眼的,柯敏细一打听,连着在昭县林塘村的细末事都有呢!那还了得?!   她带着苏晓莹在外头与人争辩了一番,落了下风,气得回来找姬言和苏槿时说道。   姬言动了动眉,没有吭声,看向苏槿时的目光里含着笑意。   这世间,也就他的媳妇儿独一份儿的,见着有人坏自己的名声,不仅不阻止,还叫他派人去添油加醋地多败一些。似乎生怕别人不知他娶了一个悍妇一般。   苏槿时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嫌弃地对柯敏与苏晓莹道:“不过是几闲言碎语,能让我少块肉还是少些银两?你们不去争也就罢了,既是去争了,不争个赢的也有脸面回来?”   冷冷的目光扫过去,“今日起,你们两个不得来见我,什么时候与人争胜了,才能回来。我这里示留无用之人。”   柯敏:“……”   苏晓莹:“……”   两个人被训得没了脾气,走出院子,才明白只是对苏槿时没了脾气,这会儿气得肺都要炸裂了。   苏晓莹吸吸鼻子,“怎么办?阿姊真的不要我们了?”   被苏茂打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呢!   “怕什么?”柯敏不知什么时候拿了几颗瓜子嗑,啐出瓜子皮,露出几分在晋国时的痞态,“姑娘觉得我们不争气,我们去把气争回来,她便高兴了。”   先前是觉得夏国的这些做主子的姑娘喜欢听话安静的,她才收敛了自己的性子,现在看来,她的姑娘身边可不要什么一味傻傻听话的人。   大壮、李梦管着好几个铺子,六子也进了金吾卫……   年长的几个里,就她和苏晓莹跟在姑娘身边混日子。显然,姑娘这是看不过眼了。   苏晓莹一脸苦相,“我们争了,没争回来啊。”   柯敏嘻嘻笑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我都觉得后面还有姑娘在,要帮姑娘维持点体面,不敢动全力。现在姑娘都说了,摆不平这事儿就不能回去,自然就不一样了。”   苏晓莹似懂非懂,“那……那要怎样才成?”   柯敏搭着她的肩往外走,低声在她边如是这般地说道。   后来苏槿时身边的两个丫鬟悍名传出,压得盛京里的人不敢胡乱传话已是后话。   此时屋里的姬言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苏槿时默然地看着这个成亲之后越长越孩子气的人,决定还是别开视线,假装不认识吧。   “伊伊,你不好奇他们要怎么做吗?”姬言抬眼见苏槿时神色不对,收了笑,“好了,我不笑话你了。你为他们也是操碎了心,就不想在你身边留一两个温柔点的贴心人照料吗?”   苏槿时并不觉得把她们锻炼起来了就不会对自己贴心了,不论是苏轩还是苏槿笙苏槿桅,以及六子大壮等人,甚至是冬子,待她都是极好的。   不过,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在姬言逐渐变得危险的目光下变成了:“温柔点的贴心人?有你一个还不够吗?”   姬言顿时结巴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那奶凶奶凶的样子,要不是红了脸,真会被人误会生了气。   他重新绽出笑来,缓了语气,“伊伊,再说一遍。”   一直以来,他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欢,可是鲜少听到苏槿时说这样的话。   甜丝丝的,如蜜糖水化开。   苏槿时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理他。   他也不恼,从她肩头伸头过去,偏脸盯着她的侧脸看,“爱妃,你耳垂红得像兔子眼睛了。”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垂边,便是耳垂不红,这会也要红了。   成了夫妻最不好的一点便是这般,她的一切变化都被他熟悉了,还会被他理直气壮地调~戏。   苏槿时恼怒地推开他的脸,站起来,“堂堂状元郎,又是郡王,竟成天不误正业。与其说我的闲话是被西门姑娘传开的,倒不如说是你惹的。”   “冤枉啊。”姬言见她当真恼羞成怒了,不再逗她,“这是舅舅刻意给我放的婚假。他是心疼我们。”   他轻轻地拉拉她的衣袖,见她不动,便又去拉她的手,见她指尖动了动,没来甩他,他便知她刚才的生气了不过是做做样子。   就势一拉,把她圈到自己怀里,“我也心疼你,想让你放个假,有些时间来帮你分担一些。”   苏槿时挣了一下,没挣脱,便也不费力气了,扭头看他,似笑非笑,“蠢皇帝?”   姬言嘴角一抽,“看在他是好舅舅的份儿,不计较了。”   苏槿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色道:“打回封地不是小事,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她在心里把仁泰帝从头到尾骂了个透。猴精的皇帝,给姬言的封地是整个晋国的领土,能打下来便归他,打不下来,便事不关己。   而且,现在的夏国刚经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官员损失大半,皇帝根本就给不出人来。   所以,姬言的封地一时半会儿没法去打。   “放心。”姬言沉稳的语气给了苏槿时一颗定心丸,“让晋国乱一乱,为夫才好去坐收渔人之利。”   杨江风没了,纪宗之急了,想要着夏国重创未复把这块大肥肉咬下来。如今不顾晋国百姓困苦,连连发动战争。民怨四起,不过,眼下这些怨恨,还不够。   他瞧着面前玉面红~唇,没忍住啄了一口,有些上头,在苏槿时瞪眼之时又道:“眼下岳父大人的弟子入朝还需要些时日,我们不如在等待的时候,做点别的事?”   看到狭长的眼中火焰渐升,苏槿时笑了,“好啊。”   姬言直觉不好,想要改口,怀里的人不知从哪里变魔术一般掏出一本账本,“抢回封地所要的银钱和米粮药材,你正好用这些时间赚个够。”   姬言嘴角一抽,生出的旖旎心思被打得一个小泡泡也无。   无力地把头搭到她肩上,委屈巴巴地道:“阿姊不疼我了……”   苏槿时眉头都不动一下,“敢抱着阿姊,这是皮实了。”   “媳妇儿。”姬言立时改口,“我们一起去店里看看吧,要不出去透透风也成。等事情都安排好,那蠢皇帝就该给人我任职了。”   是的。   姬言会去打理店铺,是因为他需要为拿回晋国做准备,他是晋国百姓的主,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做。   一想到皇帝自以为别人不知的精打细算,他没忍住,又唤了一声蠢皇帝。   苏槿时有些诧异,“他准备给你任职了?这么突然?”   “到底是连中三元的人,总不任职,他也找不出借口来了。而且,他想借着我不需要打理晋国的时候充分利用。”   “……”苏槿时觉得他要是没有在说“连中三元”时露出求夸奖的神色,她一定会很严肃地对待他的话。   想到他是为着她高兴才非得要走一走科举的路,心里软成了一团,语气也温柔了起来,捧着他的脸,“总觉得,你还是刚来的样子,小小的瘦瘦的,就和根小豆丁一样,转眼间,就这么大了,还是天底下文臣里最厉害的连中三元。”   她后面那句“我真高兴”还没说出来,就见姬言沉了脸,语气危险地道:“我和你说过的,我不小。”   苏槿时顿时俏脸一红,不敢去看他。   他说的,是年龄吧。   对了,他说的,一定是年龄。   ……   两人去各店铺转了一圈,最后去了秦记的药铺。   是的,苏槿时的手又伸到了药材上。   这是她为了防止姬言上前线时被人断粮断药而准备的,有窦荣的事情在前,即便杨江风已死,她也会防备一手。   而姬言自小就是被人下毒,再经这些年的查证,他们也知道了,纪宗之专门建一处毒园,培养各种没有解药的毒~药。   所以,靖安学堂里又开设了医科。翁婆婆和苏槿桅不愿意回来,她自己对药材也只是一知半解,便聘了告老的御医们继续来发挥光和热。   苏槿时悍名在外,自然少见来找茬的人,药铺里时常有老御医坐诊,生意也不差。   两个人都是冷静自持的性子,到了药铺里便不如在家中那般胶着,一板一眼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姬言核查药铺里的进销存,苏槿时则到后面去检查最新到的一批药材的质量。   这样的相处,在别人看来,便是两人相敬如冰,相看两厌,甚至是苏槿时过于凶悍压迫着姬言了。   苏槿时不让姬言去澄清,他也乐得在其中享尽好处。   他想好了,要是那蠢皇帝给他安排他不乐意去做的差使,他还不如准备自己的资金。   西门娇娇可不这么想。   她站在药铺门外,替姬言委屈红了眼眶,缓缓走进来,停到姬言面前。   姬言听着靠近的人声音不对,似是有病,随手指了指老御医坐诊的位置,“有病去那边。”   西门娇娇:“……休了她吧。”   姬言呼吸一顿,斜着眼抬头:“???”   这人还真是有病,病得不轻! 第129章 【番外·封地2】   西门娇娇见姬言这般,自动理解成为他终于觅得知音的惊讶,顿时有了勇气,“她凶悍,又是丧妇长女,你有足够的理由休了她。”   姬言真是要给气笑了,“你是谁啊?”   他的语气很不好,只要用点心听,便能听出他话里的不耐。   可惜西门娇娇用心过了头,把这句话听成了简单的询问。   他想要结识她。   她高兴起来了,扬起自信得体的微笑,“我是西门家的嫡女,闺名……”   姬言嘴角一抽,知道这个人没听懂她的话,立马截住她的话,“你闺名叫什么,与我无干。正如我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与你无干。”   西门娇娇只把前一句听了进去,委屈地低声嘀咕:“……是你叫人家说的……”   姬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安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门帘,“休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这个时候,有些不高兴任由苏槿时的坏名声发酵了。   这个西门娇娇竟然直接找到他面前来了!   让他更不高兴的是,苏槿时就在门帘之后,根本就没有打算出来宣示主权的意思,想当初窦原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可是自觉地站出来的!   转眼,他便又把委屈丢到一边去。若真是连这点小事都还要媳妇儿出马,他的夫纲,还能有地方振吗?   应该能有吧……   西门娇娇迟迟未答,他摸着鼻尖放飞了思绪。   想到自己振夫纲的地方,低笑了一声。   西门娇娇自觉与他通了心意,顿时羞红了脸,犹豫了再三没说出口的话,也有了勇气说出来,“你休了她,娶了我,这便是天大的好处,这天下,只有我与你才是最相配的!”   “!!!”   姬言被她的虎狼之词惊得目瞪口呆,转身便挑起门帘,“媳妇儿,你别听她胡说,我没那心思。”   意识到苏槿时就在门帘后的西门娇娇白了脸,随后想到,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扭捏了,扬声继续道:“既然你在这里,那就更好了。你应该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若不是陛下赐婚,你与我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你最好自觉地退出。这样,你还能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该有自己的面皮和尊严,我劝你,不要强求你不该得的东西。”   “闭嘴!”姬言此时完全无心去理会外面的那个女人,一双眼睛盯着垂眸把玩雪星匕的妻子,默默地滚了滚喉。   苏槿时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他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很不高兴。   他希望倒霉的是外面的那个女人,可是他觉得,他也逃不掉了。   “在我心里,她早就死了。”他委屈地开口,“我开口的时候,不知道来的人是她。我敢保证,我都没有正眼瞧过她,都是这样,斜着眼睛去瞧她的。你看看,是这样瞧的。”   他摆出刚才瞧西门娇娇的样子,想让苏槿时看上一眼,无奈一回头,苏槿时还是坐着把玩匕首的样子,淡淡地道:“心虚什么?”   姬言一噎,“不是心虚,是担心,是……害怕……”   苏槿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词,不解地抬眼。   姬言心里叫嚣着终于肯看我一眼了,“害怕你不高兴。更害怕你因为我不高兴。我无时无刻都想让你高兴。”   只要能让媳妇儿高兴,让他做什么都行。   “……”苏槿时没提防他这会儿说出让她毫无招架之力的话,嘴角翘了翘,“油嘴滑舌……”   姬言眨眨眼,有点开心地想着媳妇笑了,应该不会生气了。   外面的西门娇娇听不清里面的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从偶尔听清的几个字里,断定姬言在说些讨好苏槿时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姬言,你都要休了她了,还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你是需要钱还是需要势?我们西门家都可以给你。在她之上!”   姬言刚安下一半的心,在听到西门娇娇的话的时候,又提了起来,“我去熔了这两把匕首,另外打一对新的。”   苏槿时睨了一眼姬言,站起来敲了敲他的鼻头,“乖,这点小事,难不到阿姊。”   在苏槿时准备出去的时候,姬言拉住她的胳膊,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阿姊。在你的心情面前,她不值一提。乖,在这里看我怎么亲手斩孽缘。”   苏槿时:“……”他确实没把她当成过阿姊……   姬言收力抱紧她,复又松开,转身的一瞬间,眉眼里都染上了凶戾之气。   “西门家的姑娘,都是你这样不要脸不要皮的吗?”   这个时候,这里的动静已经引得药铺里的人注意了,有人拿了药之后不急着离开,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好奇地探头。   这可是劲爆的消息啊,回头便有谈资了。   西门家的嫡女来让崇远郡王休妻,说得那么直接露骨,现在的清高变了样,路人看不懂了。那郡王更是个奇葩,这么美的姑娘向他自荐枕席,他不仅不高兴,还拿看死仇的目光来看人家。   西门娇娇愣了一下,随后恍然,“是她在凶你,在威胁你吗?你别怕,我们西门家……”   “西门家要都是你这种听不懂人话的货色,大世家的招牌还是拿去铺路吧。”   姬言越说越觉得这女人脑子就是有病,越觉得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想不开,报恩要把自己报给这个脑子有病的女人。   现在的西门娇娇在他眼里,不仅长得蠢,还蠢得清奇。不能再因为她帮过自己而对她留一线了。   西门娇娇呆愣呆愣的不敢置信的模样让姬言更加厌烦。   他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衣袖被人拉了拉,看到从自己身后到身侧的人,眉眼立时温柔下来,所有的凶戾之气都散了去,“你怎么出来了?”   苏槿时叹了一声,“我再不出来,你就要把人家姑娘骂哭了。”   到底是个漂亮的姑娘家,又是帮过姬言的……   “她对你不敬。”他才不管西门娇娇会不会哭呢。   苏槿时勾着他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挠,“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可好?”   姬言眼睛亮了亮,像发现新奇宝贝似的,没什么原则地妥协了。   药铺里有几间收留病人的医房,此时正有一间空着。   苏槿时看着在自己面前颇不自在的姑娘,轻笑了一声,“你喜欢他什么?竟然让你为了他,连西门家的族规也不顾,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来。”   这个会西门家的姑娘刷新了她对西门家的认识。原来,西门家的人,也不是个个那么不沾烟尘的啊。   “你怎么知道西门家的族规?”西门娇娇下意识地就问出声。   “你的重点在这?”苏槿时诧异地笑了,“看来,你对他的喜欢,也没那么深。”   “他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个配得上我的人,我也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个配得上他的人,这就够了!”西门娇娇理直气壮。   “哦,是吗?”苏槿时低头喝了一口茶,茶面升起的雾气盖住了她秋水般的眼眸,“可是你丢了他。”   西门娇娇:“???”   苏槿时抬眼看向她,平静而优雅,分明只是一个商户女,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她是贵女中的佼佼者。   “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苏槿时语气淡得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你说的两条休妻的理由,他在与我成亲之前,便知道的。若是他不想娶,便不会要求陛下赐婚了。毕竟,我原本是只招婿的。”   想到这个,苏槿时还是觉得自己被姬言坑了。可谁叫他家真有皇位要继承呢?   西门娇娇:“……”   “我与他的婚事,是陛下赐婚,你觉得不好,便是与陛下作对,对你们西门家并不好。如今,我们感情很好,不曾想过要分开。即便他日我们想要分开了,没有陛下的许可,也是不行的。”   苏槿时觉得,自己似乎让姬言太没安全感了,竟然用赐婚的这一招,让她无法拒绝,他年也无法起离意。   西门娇娇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苏槿时一字一顿地道,“他是个人,不是任何的物件,商品,他喜欢谁,想要和谁在一起,是要看他的心意,配得上与配不上,都在他心里有一杆秤,清楚着呢。从你把他当成物件看的那一刻开始,你对他的喜欢就有了价格。这样的喜欢,不过如此。”   西门娇娇:“!!!”   不待西门娇娇接话,苏槿时把雪星匕摆到桌面上,“这是你当初丢掉的,还记得吗?”   西门娇娇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一脸茫然。   苏槿时得到答案了,“当年,西门夫人回娘家接你回京,你们顺手救了一对母子。他们离开时,给了你这把匕首。你丢了它。”   西门娇娇的娇颜缓缓变得扭曲,“他……它……”   苏槿时点点头,“因为你救过他,所以,今日我对你以礼相待。也只这一次。他日再有这样的事情……”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西门姑娘知道我有多凶悍的。”   西门娇娇:“!!!”   这是什么魔鬼?她都知道了还能让坏她名声的话一直传着?!   西门娇娇此时对苏槿时的鄙夷都化成了畏惧,觉得她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古井,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恰在这时,门被敲响,西门娇娇看到推门而进的西门六郎,如同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一般,朝他跑过去,“六哥!”   可是西门六郎只和她微微颔首,便向苏槿时道:“时娘妹子,好久不见。”   西门娇娇:“?!”   这个世界都魔幻了?六哥对苏槿时都比对她和气!   姬言:“???” 第130章 【番外·封地3】   苏槿时看一眼几乎与西门六郎同时进来的姬言,便懂了。   定是他不想让西门娇娇久待而使人去请了西门六郎过来,只是他没想到,她与西门六郎本就是旧识,看到西门六郎与她熟稔的样子,立时垮了脸。   苏槿时弯了弯唇,朝他行了个标准的贵女礼,“西门六哥,别来无恙。”   西门六郎笑了,“一直以为只是同名同姓之人,却不想当真是你。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时娘妹子莫与娇娇一般见识。她自小养在外祖家,早些年才接回京,是以不认得你。”   又对西门娇娇道:“你不是一直好奇你回京前的盛京第一贵女是什么模样?眼下见着了?还不快和人家赔不是?若不是她离了京,你回来也得在她之下。你竟说出只有你和能配得上崇远郡王的话来,真是要被你气笑了。”   西门娇娇拉下脸来,“……六哥,到底谁是你亲妹妹?”   她涨着一张脸,躲到西门六郎的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打量苏槿时。   曾经让自己又好奇又不服的人就在眼前,她曾经自认为那不过是个有虚名的人,不值一提,此时却觉得传言不虚。   明明都落到了那步田地,明明都流落成了商户,一身的贵女气质依旧能压她一筹。   想到六哥曾经提醒她的话:“真正的气质,不是装模作样,是融于骨血的,是一种品性。能让人坚守本心。你的气质是外加,而那个人,是由内散发出来的。”   西门娇娇曾经不服,现在,她憋屈地不想承认自己有些服气。   苏槿时被她娇嗔的样子逗笑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声。西门六哥不必担心,方才我已与西门姑娘说清了,相信她往后必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西门娇娇瞧着她的笑,越发觉得刺眼,还莫名地生出一股羞意来。冷冷哼一声,藏到西门六郎身后,谁也不看了。   送走西门家的两兄妹,苏槿时觉得整个屋子都是十年陈醋的酸味了。   “抱歉,我让你太没安全感了。”   姬言一愣,别过脸去嘀嘀咕咕。   他也是要面子的,这个,不能承认。   苏槿时又道:“可是你不觉得,真正应该没有安全感的人是我吗?”   姬言愕然:“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   “可你是男人。”苏槿时玩着手里的匕首,叹了一声,“这个世界是偏爱男人的。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算招婿,也只能招一个。尤其是你,身在王侯家,相貌出众,文武双全,还是连中三元之人。现在就引得盛京第一贵女为你连面子家规都不要了,等到日后你拿回封地,不知有多少人会觉得我是碍眼的存在。多少人想着,做不成妻做个妾也好,再不济,做个通房吧。”   姬言先是惊,再是慌,而后缓缓听出她话里的调侃意味,“我若真是这般,你会如何?”   苏槿时斜他一眼,与他先前看西门娇娇的眼神一般无二,“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原本还只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见他顺着话势来问,苏槿时倒是真的认真思量起来。   这世道,于女人总是多些苛待,需要依附男人而让生活变得舒适,可她觉得,靠山山倒,靠水水干,便是亲娘爹爹,也不可能一直靠得住,倒是她靠了自己之后,日子过得越来越舒坦。   是以,她对身边人都有同一个要求,能独立。   她想,真要有了那么一天,她或许会有伤心,但一定不急。谁能她自己的好日子更重要?   她不说话,渐渐抓紧手里的匕首,眼睛提溜溜地转。   姬言看着她这副模样便把她的想法猜了个十之八~九,抓着她咬了一口,磨着牙道:“是,我要三妻四妾后院娇满,可是王妃是你,侧妃也是你,侍妾通房都是你。都被你一个人占满了,没有别人的地儿。若是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着把我甩开之后要如何,叫我如何安心?”   真是恨不得把人拴在身上,随时带着。   苏槿时半晌没反应过来,之后没了反应的力气,待到几日之后回想起来,不禁扶额。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吗?她竟然被他那委屈的假象给诓进去了,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还是她初见他时对他的印象最准确:一匹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孤狼。   ……   姬言埋了不少人在晋国,几年里的动静一一传来。   纪宗之是越打越急,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夏国这边,仁泰帝日夜操劳,眼看着国力日强,他的身子骨却弱了下来。   眼看着一个一个官位填上了人,他的目光放到晋国的一大片土地上,叫了几个信得过的人进宫商量给晋国一个彻底的教训。   如何是彻底的教训?   除了知情的姬言之外,太子丞相等人都陷入了沉思。   皇帝笑眯眯地对姬言道:“崇远郡王打算如何教训自己封地上不听话之人?”   姬言嘴角一抽,暗道这戏演过了,“他爱打,便让他尝尝被打的滋味。请陛下给臣兵马,臣亲自教训他。”   杀父杀母之仇人,必要亲手刃之。   太子:“……”   丞相:“……”   终于意识到了他们在这里只是陪衬,开始各自说着陪衬该说的话。   恰在这时,苏槿时进宫,把沧州发生疫病的消息送了进来。   在准备出兵的时候发生疫病?!   皇帝眯着眼睛,不由得怀疑自己狡猾的外甥因为不想兑现承诺而诹出这样的话来。   可随后,苏槿时与姬言的话都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细想之下,他们都不是会拿这等大事开玩笑之人,若真是杨江风遗留下来的祸害做出那等食民之事,此时开战必必有大灾,弄不好便会毁了才稳定下来的民生。   皇帝迅速作出决断,先核实疫病。   他有些低落地让大家都回去,闭着眼思量着这半生。操劳无数,意气过,跌落过,一心想要做一个有政绩能名传青史的帝王,怎么就这么难呢?!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不自觉地露出了人后神态的仁泰帝瞬间警醒,恢复了人前的帝王威严,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姬言自动忽视他的恼羞成怒,“舅舅,准备兵马吧。”   仁泰帝还准备斥责的话堵在喉咙口,默了片刻,“你不是说疫病不可能有假?”   姬言道:“疫病必然是真。但若不让晋国贴上我的名字,接下来,就不止是疫病了。”   他抬眼看向仁泰帝,如星辰海的眸子里含着无数话语。   仁泰一怔,想到自己的妹妹妹夫及外甥的经历,眼里生出利光来,“朕给你三十万精兵,你务必要把那祸世之人铲除!”   姬言点点头,“那军饷、粮草和药材……”   他为难地收回视线,“原本以为陛下只会给臣十万兵马,臣没准备那么多。现下,又因为疫病,内子准备的银子粮食和药材都要拿出来。这三十万兵马给臣,恐怕还没到晋国就先饿死了。”   遗憾地叹了一声,“要不,还是先把疫病解决了吧,等我们赚够了能养三十万兵马的财物,臣再来向陛下借兵。”   仁泰帝听得眉心突突直跳。   他原本确实只是想拨十万兵马给姬言,思量着,这小子若是能拿下晋国甚好,若是不能,权当理直气壮地让他给自己养十万兵马一些时日,反正兵马给人了,他打不下来,那晋国就不需要作为封地给他了,到时候,再让派一猛将出马,把晋国打下来,晋国的国土这才能说是真正地归了自己。   至于猛将的人选,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又有经验的窦原吗?   但自己的打算被外甥给猜到了,还只刚好准备这么多物资,便让他没脸了,不能承认。   三十万兵马的物资,如同心口剜肉一般。偏偏晋国的存在使夏国国民受难,反口不得。   他抽着眼皮,一本正经地道:“言儿这是何意?舅舅既然答应了要助你灭晋,如何会不管兵马所需粮草物资?还有拨往沧州的物资,也是朝廷之事,只是如今情况不明,不知是否真有疫情,朝廷要供三十万兵马行军作战不易,这些物资便先向郡王妃借用吧。”   “臣先为内子谢陛下~体恤。”姬言知道这借,十有□□是不会还了的。可这话得提,不能让媳妇儿吃了闷亏还被人当成理所当然。   仁泰帝:“……”   难道不应该推辞得个不为回报的好名声吗?怎么应得这么干脆利落,真把他当成借债的了……   这个外甥一点都不疼舅,气得心肝疼。   算了算了,只要能把事情都处理好,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了。   沧州的事自然是真的,不仅沧州百姓染上了疫病,因为沧州与冀州多往来的缘故,冀州也有人染上了疫病。   苏槿时与姬言到沧州送完物资,帮助太子把沧州控制住,便带着治疗疫病的药方及三十万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往冀州。   所幸,冀州官员在发现有人得了疫病的第一时间便让人划了一块地方隔离开,专门只治疫病病人,又断了与沧州的交易,暂时控制住了疫病。   姬言带着大军到城外时,京城里的仁泰帝也收到了各方奏报,疫病是实,除了沧州冀州,还有与他们相临的州的村县也有了感染者。   所幸,太子送来的密信里夹着治病的药方,还有太子对白霜丝毫不吝的赞美之辞。   仁泰帝高兴极了!   多大夏真是人才倍出,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有如此医术,化解了天大的灾难。   什么?!   这人竟是苏家二姑娘……   仁泰帝觉得心情又不美好了。   一个个能人,怎么都和他那个腹里黑的外甥扯上关系了呢?   他想要榨上一点,他那个护短的外甥一定会找他刮更多。   三十万军需啊…… 第131章 【番外·封地4】【大结局】   姬言与苏槿时到冀州府不久,便得到晋国打过来的消息。   三十万大军不是小数,只是他们原本是去的沧州,突然从沧州过来时没有知会任何人,又是疾行,平日里需要十日的行军,七日便到了。   姬言沉了沉眸子,看向苏槿时。   苏槿时收到他的目光,“你是觉得,我们这里有内鬼?”   姬言不置可否,“你怎么看?”   苏槿时沉默片刻,“如果我是纪宗之,得知冀州有了疫病,人心未有动荡,必要先使人潜入,将疫病之事大肆宣扬,离间百姓与官员,让冀州动荡,再来出兵。断不会马上出兵。”   姬言噎了噎,目光复杂,“幸好我的敌人不是你,不然,冀州的官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苏槿时:“……不管是疫病还是百姓躁动还是冀州失守,任何一个罪名都是他难辞其咎的,而冀州知府林见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到时便是朝廷不追究,也会引咎自尽。”   姬言:“……”知道苏槿时是为了帮他才会了解冀州知府的性子,可是听到从她嘴里说出的对别的男人这般了解的话,还是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为什么断定如果冀州会失守?”   苏槿时不解地瞅他一眼。现在这个时候,讨论这种不存在的如果有意义吗?   不过还是如实说了自己的看法,“那是在你没来,他们又按照我刚才设想的那般去安排了的情况下。晋国突然发兵,打冀州一下措手不及。”   她想了想:“兵不贵多,贵奇。可是你来了,就打断了他们的计划,这一招就行不通了。”   苏槿时声音一顿,看向姬言的目光复杂起来,“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断定我们中间有内鬼的吧?”   姬言含着星辰的眸子闪了闪,不答反问,“若是你,在得知这里将有三十万兵马来,还会按原计划发兵吗?”   苏槿时敛了眉。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又做了这么几年夫妻,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寻常来。   假若纪宗之当真是如她所想的那般计划,那便是因为他们来得太早而让他的计划被迫中止了。   “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以晋国现在的国力,一定不会是三十万大军的对手。应该不会冒险发兵才对人。”   姬言颔首,“若是他明知道了,还坚持发兵,为什么?”   苏槿时变了变脸色,“从沧州到冀州,原本是要十日,咱们走的走商时找到的捷径,才只用了不到八日的时间。若是在咱们来之前,赶到这里,逼近沧州府……他是想再造遂宁一战之事!”   遂宁一战,因为守军的叛逃,导致支援的窦荣没了性命。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准备好了所有的物资,武器也换成了时下最好的铁器打造的。   可纪宗之生出这样的心思便让她心里生出了怒意,“他没这个机会的,这次这种情况,他还来,那就是自投罗网。”   “是啊,明知道是自投罗网了,他为什么还会来呢?”姬言看着爱妻绷紧的小脸,不再诱她去想,“若是我们这里有他们的细作,他们知道我们要来了,却还是出兵,一定是因为有把握拿到些好处。不是在我们这,也会是在别处。”   苏槿时欲言又止,纠结的小模样让姬言觉得很是稀奇,“你想到了什么?”   苏槿时一咬牙,“我刚才说的,是我的心思。纪宗之急了,不一定会那么想,会不会是被别人给坑了?”   姬言缓缓转了一下眼珠,“???”   苏槿时:“……笙儿在晋国。”   姬言:“!!!”   怔了片刻笑出声来,“幸好把你带在身边了,若真遇到什么麻烦,小舅子也不会置身事外。”   苏槿时:“???”   那个小子在他们成婚后,便带着苏槿行云游各地,说是用行万里路的方式教养孩子。   事实上,这两年声名渐起,成了各方人主想要招揽之怀竹先生,可那些人无一都查不到他的踪迹。   姬言在她开口之前道:“你且歇着,我去与林见深议事,晚些回来。”不论是何种情况,他这里都要做足准备,查一查细作,不论有是没有,都不能掉以轻心。   当然,还要防着纪宗之派人下毒。   苏槿时被调侃得只差拿眼刀子飞他了,听他要去忙,便收了神色。   等他走了,她却没有歇着,带上柯敏与苏晓莹去了隔离地,开始帮着那里面的大夫熬药。   接连三日,都不曾听到攻城的动静,倒是姬言每天都会派一队人马在晋国军营里升起炊烟的时候偷袭。   第一日,晋军退了十里。   第二日,晋军又退了十里。   第一日,晋军退了十五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苏槿时惊呆了,拿笔在纸上写了又画,画了又写。   “柯敏,你去打听一下一冀州的情况。”   柯敏被药薰得睁不开眼睛,离了药炉两步,不解地问苏槿时,“冀州的情况?郡王妃何不去问郡王?”   苏槿时恍然,丢了纸笔走出去,换下隔离区的衣物,寻到姬言。   后者看到她来便笑了,“小舅子给纪宗之连出一几个馊主意。先让纪宗之派兵攻打冀州,但他也说了,必须要快,要在我们这三十万人来之前到达,先围一日,让人混进城中离间,第二日攻城。为此,这支军队轻装简行,连粮草也未带。只是不知为何,原本准备给咱们用的泻药,被他们自己吃了,士兵泻了半日,误了行程。”   苏槿时眨着眼睛,好奇地听着苏槿笙在敌营里的所做所为,不免挂心,“他这般做,纪宗之就不怪他出错了主意?”   随后又笑了,“是了。这不是他出错了主意的事,而是行军的人延误了军机。可是十万人对上三十万人,便是不打也要守着?”   姬言道:“十万人打三十万人,又没了毒物,自然没了胜算。是以,他们造势,让我们的侦察兵误断有百万人之多,不敢妄动。”   苏槿时了然。   现在的晋国,怎么还可能有百万大军?这样的漏洞,骗不到姬言,在姬言的连番挑衅下,也露了底,一再地退让,不过是在强撑。   “纪宗之觉得我们这里有三十万之多,冀州必定防守不足,是以,把余下的兵马悉数调去了冀州,这里只余三万,另七万也调去了冀州。想要打冀州一个措手不及。”   姬言的声音低了下来,笑意渐收,“伊伊,今晚,我就走了。若是冀州事了了,你便回京城。”   苏槿时按着他拿头盔的手,“我就在这里等你,我们一起回京。”   她担心他,可她不会这么说,“一个人回京有什么意思,做第一个看你凯旋的人才最高兴。”   果然,有了这一句话,姬言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冀州的疫情尚不严重,很快便得到了控制,危重病人减少,死亡人数不多,不到一个月,疫情便全面解除。   苏槿时余下的时间便都在关注着战场上传来的消息,适当地调整物资的运送。   她随时等着自己能发挥更多用处的时候。可惜谁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清和四年春,纪宗之之兄纪献之率兵突袭青州,青州守将窦原于病重之时出征,被暗箭刺中,险些丧命,小将苏虎突然出现,力挽狂澜,救下窦原,斩下纪献之头颅。   奈何主帅昏迷不醒,军心不稳,苏虎无调兵之权,从副将令,坚守不出。   晋军副将重整旗鼓,士气大涨,攻城十余日,与遂宁守军胶着难分。   纪宗之本就是得到怀竹先生的指点,青州窦原病重,这才下了一剂猛药直攻青州,再破如今不堪一击的沧州,夹击冀州,盛京便如探囊取物。   怎奈这一次又吃了败仗,啃了硬骨头。   “怀竹先生,是你说这样必胜的!”   纪宗之的一腔怒火发到了苏槿笙身上。   苏槿笙淡淡地扫他一眼,如从冰谷里取出寒冰,“你吓到孩子了。”   纪宗之:“……”   苏槿笙偏脸问站在他身边的苏槿行,“行儿可知,这么好的计策,他为何会失败?”   苏槿行呆呆地眨了眨眼,“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不知道还要来问我这个孩子吗?”   纪宗之:“!!!”   苏槿行看着他发青的面容,露出两排小爱乳牙,“真是笨啊,计策没错,消息也没错,错的是当然是你自己咯,你派了没用的人,连对方的一个小将都打不过,羞羞羞。”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肥嘟嘟的小手刮脸。   纪宗之脸色变得铁青,一口血吐出来,晕了过去。   苏槿行呆了呆,“阿兄,他死了。”   他拍拍掌,这个人被他气死了,是不是就有杏脯吃了?   “没死。”苏槿笙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牵着苏槿行往外走。   晋都的大街上,苏槿笙买了一包杏脯递给苏槿行,又买了几块饴糖另包着,往嘴里塞了一块,愉悦地眯起眼。   苏槿行顿时觉得手里的杏脯不是那么好吃了,“阿兄,行儿也想吃。”   苏槿笙塞了一块给他,见他皱起了眉头,越发愉悦,唇角都弯了起来。   苏槿行委屈地扁嘴,这个糖真不好吃,把牙都粘住了!真不知道阿兄怎么会喜欢吃这样的东西……难道是故意诱了吃的?他怎么就上当了呢?   苏槿笙太了解他,看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初家中落难,阿姊还是会记得给我们带饴糖回来。黏牙,是不是?可是它甜啊。粘住了,就分不开,直到一丝丝的甜意都化入心间。”   说到后面,他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会的轻喃。   便是到了心间,也黏得不行,似乎,一家人都被这糖黏到了一起,不论行到哪里,不论身边是何人,都会牵挂着,惦念着这种黏着的感觉。   苏槿行似懂非懂,还是觉得黏牙黏得难受,但阿兄提到了阿姊,还一次性极为难得地说了这么多的话,他就自觉地不去惹阿兄不高兴了。   好不容易把糖化开,细细舔了舔小乳牙,确定自己的牙都在,放松地长吐一口气,“阿兄,那个人给我们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对他啊?”   他有些怀念晋宫里好吃的了,虽然绝大多数并不合他的味口,但不黏牙呀!   苏槿笙抿抿唇,“他的所做所为,让阿姊不高兴了。”   “哦。”又是阿姊。   苏槿行暗暗地想着,自己一定不能做什么让阿姊不高兴的事,不然,就连阿兄也没有了。要不然,回去的时候做个小机关哄阿姊高兴吧,这样阿兄一定会给他买好多好多的杏脯的。   纪宗之醒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叫人去传怀竹先生,决定向怀竹先生赔个礼,让他再献一计。   人走屋空,当街的大门上书着五个大字:“昏君不可扶。”   有了怀竹先生的亲笔批断,一篇篇辞呈往上递。   纪宗之按着胸口,又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而这时,遂宁粮草耗尽,众将一合计,出城做最后一搏,掩护百姓逃亡。   这样的决定一出,所有人沉默了。   因为这是于绝望之中做最后的挣扎。   苏虎抹一把脸,转身提着刀就往外走。   副将叫住他,“你做什么去?”   苏虎停下步子,“既然要死,我带手下的人去突袭,只是……”   他转过头看向副将,“能不能把将军也送走?世子就他一个弟弟。这里又是遂宁。”   他没有点名姓,但是大家都听懂了。   没有人出声。苏虎懂了。   沙场上,最是无情。他提的要求,他自己做不到,拜托别人,便是拿别人的性命在冒险。   阿姊说过,沙场上最忌他这般心肠……   可是那是他心中英雄的弟弟啊……   他纠结着,却听到了振聋发聩的鼓声。   屋里的将军们闻声而出,看到苏虎分明还站在这里,悉数愕然。   那出城杀敌的人是谁?   很快,哨兵便带来了消息,“崇远郡王带援兵来了!”   众人露出绝处逢生的喜色。   姬言带着二十五万兵马如天降般出现在遂宁战场,与遂宁城中兵马夹击晋军,晋军未来得及防备,仓皇败退。   姬言顺势攻向晋地。   当年被窦原血洗的恐慌再次席卷晋国的土地。   然而,这一次,恐慌的只有各地的官员的晋都之人,姬言大军所到之处,百姓绑了官员投降。   一夜之间,晋国的土地上都响起了逐奸盗迎正统的声音。   纪宗之把牙磨得霍霍的,不得不提枪上阵,同时带上了皇后,当初的晋国公主,姬言的姑母,只待姬言靠近皇后时再用一次十五年前的手段。   怎奈他在阵前还未吐一言,皇后便坠马,额间一个血窟窿,立时绝了气。   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根长箭刺入他心口,紧接着数根……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口血来,满肚子的不明白,扭头看了一眼自己发妻,又看向夏国的方向。   他谋了这么多年,一步一步,却总被堵在夏国的国门外……   这场战争的时间比大家以为的都要短。   几乎是在疫病结束时,战争也结束了。   战争的结果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冀州。   柯敏瞠目结舌,“郡王这也太快了,就好似一路无阻,直低晋一般。”   苏槿时抿抿唇,终于放松地笑了,“谁说不是呢。”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些年的等待,让纪宗之民心尽失。   而关于姬言为晋国百姓做的事情,则被人西门慕容暗暗里用市井听说的方式传得有鼻子有眼,深入民心。   无声的海面下,早就有过了暗潮汹涌的厮杀,无声无息,不在意的人无法察觉。   消息传到盛京,龙心大悦。   崇远郡王被封为晋王,晋地悉数为其封地。   让皇帝更为欣慰的是,夏国多了许久小将,尤其是那位苏虎,竟救了窦原,斩了纪宗之的亲哥哥,被窦原好生夸赞。   只是如果没有最后一句,就更妙了,“臣观苏虎将军,有几分苏伯爷的义气,与秦记往来频繁。”   皇帝:“……”又是苏家人!又和他的宝贝外甥有理不清的关系!   一人势微,众人力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