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太医》 作者: 少地瓜 文案:   小医医人,大医医国,从游方郎中到帝师太傅,洪文成了活着走进功臣阁的唯一一名……太医!   文案二:又名《太医署升职日记》   皇帝抠门,贵妃跋扈,皇子体弱,太医署上下如履薄冰。   皇上偶感风寒,已有三日不思饮食……治好了没赏,治不好有罪啊!   众太医纷纷使出浑身解数逃避,   刚来没多久的洪文被推出去。   众太医:完了完了,这孩子完了……   然而:“陛下胃口大开,赏!”   贵妃又在撒娇卖痴,欲借太医之口骗皇上来,众太医纷纷秃头。   洪文默默背起了药箱……   众太医:完了完了,这孩子完了……   然而:“贵妃心情大好,赏!”   皇子三天两头生病,接连有太医被发落,太医署众人抱头痛哭,人人自危。   洪文撸起袖子……   众太医:完了完了,这孩子疯了!   然而:“殿下又长高了,一顿能吃三碗饭,太后曰:赏!”   众人:“……你到底怎么办到的?”   洪文腼腆一笑:“他们都夸我长的好。”   众鹤发鸡皮:“……人言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美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洪文 ┃ 配角:皇帝,妃子,太医们 ┃ 其它:宫斗,轻松,种田文   一句话简介:我是个太医,熟知宫廷八卦的那种   立意:妙手仁心,治病救人 作品简评: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年轻的江湖游医洪文进入太医署,以赤子之心感天,以精湛医术动地,治病救人的同时也抚慰了无数人的心灵,改变别人的同时也成就自己,亲自谱写了从江湖游医到驸马,再到帝师的传奇人生。传统作品中太医们的出场往往伴随着帝王的迁怒和桃色新闻,仿佛只能是炮灰。本书参考了大量文献资料,以凝练流畅的笔力还原古代宫廷太医们的生活,一个个鲜活的医者形象跃然纸上,既有艺术价值,又有现实意义。 第一章   都城望燕台,皇城。   对绝大部分人而言,黑夜意味着休息,但对一小部分人来说,反而需要加倍警惕。   譬如巡逻侍卫,譬如随时待命的太医。   丑时已过,再有约莫半个时辰就该轮班了,紧绷了大半夜的太医署众人都有种即将熬出头的欣喜和期待,忍不住开始在脑海中幻想自家温暖舒适的床铺、老婆孩子亲热的问候。   嗨,熬了一宿又累又饿,回去的路上完全可以先去朱雀大街的王婆羹铺来一碗热腾腾的肉羹,啧啧,最好再配着街对面斜对门刘麻子现烤出来的芝麻胡饼,撕碎了泡在冒着热气的肉羹里,就着腌制的酱瓜小菜,咸香鲜烫,别提多美啦!   有人想得太过投入,甚至忍不住抹了抹嘴角,才要擦去并不存在的口水,就听见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坏事坏事!   一个鬓发微乱的小宫女闯了进来,气都来不及喘匀便举起手中腰牌,“五,五皇子突发低热上吐下泻,惊动陛下和文妃娘娘,请何院判即刻过去!”   当今子嗣不丰,活下来的只有三、五两位皇子和六公主,饶是这么着也大病小灾不断,此刻听闻五皇子突然发热,谁也不敢怠慢。   那宫女一行说,上首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便已麻利地整理好衣冠,示意另一个年轻些的太医提上医箱,一阵风似的往外卷去。   路过外围几张小桌时,他的脚步不停,只朝立起来的一本厚重医典抬了抬下巴,“你也来。”   医典后升起来一颗脑瓜,尤带着稚气的脸上隐隐带着茫然和意外,愣了下才左手医典右手医箱跟了上去。   “你这小子,拿书做什么!”那年轻些的太医啼笑皆非道,“快放下!”   那少年低头一瞧,自己也愣了,又小跑着回去将医典放下,走出去几步还恋恋不舍地扭头狠瞧几眼。活像情人之间依依不舍的分离。   年轻太医捏着他的后脖颈安抚道:“太医署别的不说,医典多得是,日后保管你看个够。”   “元桥,”前面的何院判头也不回催了句,“快些。”   “哎,来啦!”何元桥赶紧拉着少年追上去。   眼见三人出了太医署大门,屋里有片刻死寂,然后便如油锅撒盐般炸了。   “那小子昨日才来,毛都没长齐呢!”   “听说是个野路子,何院判怎的偏点了他的名,莫要误了大事连累我等……”   “嘘,听说那叫洪文的小子祖上与何院判家有些渊源,照拂一二也在所难免……”   太医署内等级森严,各处人员皆有定数,其中正四品院使统领一名,正五品左右院判各一名,太医十二名,吏目二十四名,另有医士、医生若干。   晋升太医必须从吏目内提拔而来,吏目可随诊,至于医士、医生,则只能留在太医署打杂。   署内人才济济,吏目数量又倍于太医,多少天之骄子坐三两月冷板凳都未必能随诊一回,可那姓洪的小子才不过十八,一举压过众年长者考取吏目本就引人注目,如今凳子还没坐热就被点名随诊,怎不叫人眼红?故而众人语气难免有些酸溜溜的。   太医署留守众人窃窃私语,洪文三人路上也没闲着。   “宫中礼仪都背熟了吧?”何元桥老妈子似的唠叨个不停,不等洪文回话就道,“罢了,稍后你只看我们行事……不过倒也不必担心,咱们这位陛下性情宽厚仁慈,是个明君……”   洪文老老实实听他啰嗦完才道:“都记住了。”   但何元桥看上去比他更紧张,一个劲儿嘟囔“没事没事”,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洪文。   三人随报讯宫女一路疾行穿园绕廊,不多时就瞧见了宁寿宫的屋檐。还没进门,就已经能听见里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皇儿!”   “太医,太医怎么还不来?再派人去催!”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来人呐,请太医!”   何院判雷厉风行道:“元桥去看看文妃娘娘,洪小子随我去看五皇子。”   文妃虽然娇弱,但近几年并没生过大病,想来此番也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何元桥一人足以应付。   洪文哎了声,答应得干脆。   倒是何元桥有些担忧,“能应付得来么?”   按照规矩,太医诊脉后要当场拟定脉案、药方一式两份,一份送药房抓药,一份在太医署留档。若不着急时,把完脉后慢慢誊写也无不可。但五皇子的情况危急,须即刻抓药熬制,这就意味着洪文须得在何院判诊脉报药方的同时抄写记录,这样才能互不耽搁。   而这位老爷子向来语速极快,一般人还真记不全。   洪文昨天才到太医署报道,或许宫廷脉案的格式都没弄清楚呢!   洪文笑了笑,“放心。”   何元桥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暗道这可叫人如何放心?   ******   儿子高烧不退,爱妃又昏厥,隆源帝一人在内左支右绌,活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不知该守着那个好。眼见何青亭带人进来,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松了。   “快看看朕的皇儿和爱妃!”   五皇子今年才四岁多不到五岁,一张小脸儿烧得泛红,嘴巴苍白干裂,瘦削的身子小小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怜。   伺候的奶娘、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强忍着害怕道:“奴婢们已经按照之前太医署给的法子,用温水替五殿下擦身子降温,可方才五殿下还是吐了两回。”   跟着伺候了这些年,自然有几分真情。再者若五皇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哪怕隆源帝平日再如何仁慈,他们这些奴才也不会有好下场。   说到这里,众人又急又怕,已是泪流满面。   五皇子年幼嗜睡,又刚折腾了一回,此时只在半梦半醒间咳嗽,呼吸间隐约有呼噜噜的痰音,他眉头紧蹙,显然极不舒坦。   何青亭试了试他的额头、脸颊和脖子,将袖子挽了挽,开始把脉。   洪文跟着何青亭进来,一眼就相中了窗边小桌,自己吭哧吭哧过去把桌椅扛到五皇子床头,并排着摆开两摞雪白的纸,小心地用镇纸压平,又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有机灵的小太监赶紧上前,“这样的小事何须劳烦大人?”   对刚入太医署不足两日的洪文来说,“大人”这个称呼委实有些陌生,不过老爷子说过的,树挪死人挪活,既然换了地儿,总归要慢慢适应的。   洪文点了点头,客客气气道:“劳烦多磨些墨。”   明亮的烛光落在脸上,将他挺拔五官间的阴影都抚平了,看上去越发稚气。那小太监不由有些愣神,心道这位小大人瞧着年纪可真不算大呀。   一旁正在诊脉的何青亭往这边扫了眼,洪文会意的点了点头,待对方刚一出声,竟就双手执笔往砚台里蘸饱了墨汁,屏息凝神两手齐书。   “三月初六寅时一刻,臣何青亭请得五皇子脉息浮而滑,且脉浮而不紧……”   两页雪白的纸上落下漆黑的字,同样的笔走龙蛇,竟瞧不出半点分别!   帮忙研磨的小太监都看傻了。   原来世上真有人左右善书呀!   外间正给文妃闻药醒神的何元桥听了,忍不住透过博古架往这边瞄了眼,心头大石瞬间落地。   原来这小子没扯谎,双手齐书……   何青亭一边把脉一边询问五皇子的情况,期间后者又干呕了一回,吐出几口黄水,小脸儿上硬是憋出来几滴汗。   昏昏沉沉之中,他隐约看到床边的隆源帝,皱起鼻子抽噎几声,“父皇,难受。”   “乖,父皇在呢。”隆源帝摸了摸他红中微微泛着蜡黄的小脸儿,心疼不已,“何爱卿,如何?”   何青亭起身道:“如今阳春三月阴晴冷暖不定,风寒束表,人体内的正气与邪气相争,恰如两军交战。若体力强健者自然无妨,只是五殿下素来体弱气虚,卫阳郁遏,自然难以抵挡……   不算大病,陛下无需担心太过,待臣开几剂参苏饮服下调理即可,只是要难受几日。”   参苏饮有扶正解表之效,既能治病,又可扶本固阳,最适用于五皇子这种先天正气不足又外感风邪的情况。   可怜隆源帝已过而立之年却膝下荒凉,实在担不起再折损一子的风险,听了这话才算松了口气,又附身安慰五皇子道:“吃了药就好啦。”   他虽是一位君王,但性情温和宽厚,对外是明君,对内也实在算得慈父。   一听这话,五皇子便拧起两道小眉头哼哼,“苦。”   他从小就吃药,对那些黄汤子的酸涩苦辣印象深刻,抗拒之情更甚于生病。   知道没有大碍,隆源帝也乐得哄他,当即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头,“乖,父皇叫人给你多多的上蜜煎,回头好了,父皇还要教你作诗哩。”   他自幼博览群书,一言不合就要写诗的,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后代文采斐然。   皇恩浩荡,奈何五皇子不领情,当即把嘴巴一瘪,隐约带了哭腔,“不要作诗,不要作诗……”   “好好好,不作诗……”隆源帝也不恼,瞧着脾气竟要比寻常官宦人家的父亲还和气些。   那边何青亭略一斟酌,拟用陈皮、枳壳、桔梗、炙甘草等诸多药物酌情加减,又叫洪文将药方拿来核对。   他见两张药方一字不漏一字不错,下半截皆是墨迹未干,显然同时书就,眉宇舒展微微颔首,这才叫人去照方抓药。   那头文妃悠悠转醒,在宫女的搀扶下踉跄而来,诚恳地向何青亭求教幼儿保养之法。   何青亭瞅了隆源帝一眼,直言不讳道:“殿下如此,先天体弱是其一,陛下溺爱是其二。”   隆源帝的眉心跳了跳,嘴硬道:“朕何曾溺爱!”   何青亭也不做声,就耷拉着眼皮瞅他。   隆源帝有点尴尬,刚干咳清了清嗓子,却听五皇子忽然咯咯笑起来。   众人转身回头,发现洪文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去,正对着蜡烛玩手影戏,墙上一会儿是活灵活现的小鸽子,一会儿是吐着舌头哈气的小狗,别说五皇子,就连旁边伺候的几个宫人都看呆了。   五皇子暂时忘了难受,抓住洪文的手翻来覆去地瞧,奶声奶气道:“你怎么弄的呀?”   洪文摸了摸他干瘦的小脸儿,笑眯眯道:“想不想学呀?”   五皇子点了点头,才要回答却看向洪文头顶上方,“父皇。”   洪文一僵,低头瞅了瞅笼罩在自己身前的大片阴影,突然觉得脑后生凉。   转头一瞧,隆源帝脸都黑了。   哪儿来的混小子,竟敢偷摸朕的皇儿!   朕一天都摸不到几回!   洪文眨了眨眼,隐约觉得对方的神态有些熟悉。   哦,当年自己和师父养了几只老母鸡,早起摸鸡蛋时,那些母鸡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人不是中医专业,文中涉及到的医学知识都是今年临时抱佛脚,药方和宫廷医药相关资料大多来源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的一系列中医专业教科书,以及《中医入门》《清代宫廷医话》等,中间也夹杂着个人微调,请勿对号入座!   PS,暂定每天早上八点更新,如果后期时间调整的话会提前通知哈,开新坑啦,欢迎光临啊哈哈! 第二章   隆源帝大马金刀去五皇子床边坐下,直勾勾盯着洪文的脑瓜子看了半晌,幽幽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过往的经验告诉洪文,对护崽上头的人解释无异于挑衅,于是麻溜儿道:“微臣知罪。”   他是头回面圣,联想起外界种种传言,难免有点好奇。   从这个角度看去,恰好能瞧见隆源帝右臂垂下的半截衣袖。   隆源帝来得匆忙,只在鹅黄寝衣外披了件青色大氅,一色家常装束。那露出的两层衣袖都有点磨毛,半旧的靴子上只用丝线绣了一点简单的祥云花纹,料子也是家常厚棉布。   洪文低头瞅了瞅自己崭新的官袍,忽然就觉得这位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可怕了,就好像庙宇中供奉的塑像,突然走下神坛,全身都是人气儿。   大凡人有了权力之后,总会铺张起来,隆源帝富有四海,各地调拨军饷、赈灾的几十、上百万两白银说给就给,对自己却如此节制,实属难得。   若换做是自己?洪文神奇地设想了下,然后在心中暗自摇头,觉得够呛。   上首的隆源帝就看着这小子跪着请罪也不老实,藏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咕噜乱转,都给气笑了。   “朕面前也敢走神?”   文妃上去摸了摸五皇子的脑袋,“这位小太医也是一番好意,皇儿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五皇子费劲巴拉地扭着自己的几根短手指,尝试着往烛火前凑了凑,发现墙上一塌糊涂,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方才那个太医哥哥是怎么弄的呀?   嫉妒心发作的隆源帝哼了声。   文妃了然一笑,对洪文抬抬手,“起来吧,你是才来的太医?倒是面生的紧,胆子也大。”   她生得温柔美丽,身上也香喷喷的,活像话本里的仙女,洪文根本不敢细看,“回娘娘,微臣还不是太医。”   世人大多喜欢奉承,私下里外头也总爱将在太医署当差的统称为太医,但在宫里可不好含糊。   文妃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官服。   说老实话,吏目的酱色官服当真算不得好看,除了染料便宜之外一无是处。但这位小洪大人生的浓眉大眼身姿颀长,竟硬给穿出几分肆意潇洒来。   当娘的都有几分柔软心肠,方才洪文逗笑五皇子,文妃心中自然偏向他,当下莞尔一笑,“倒是个老实的。你很喜欢孩子?”   方才他待皇儿的神态做不得假,远不是阿谀奉承之辈装得出来的。   洪文犹豫了下,老实点头。   或许有人觉得小孩子不懂事很难接触,但他总是很容易就取得孩子们的信任,久而久之,也就喜欢在对方表现良好之后拍拍人家的小脑瓜,捏捏人家的小脸蛋,或是给一块甜甜的糖果做嘉奖。   他刚来太医署,以至于今天还没回过神来时,身体就比脑子先一步动作开了。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病患的身份过于高贵……   文妃颔首道:“洪大人赤子心性,难能可贵。想必洪大人也颇擅长儿科吧?”   洪文隐约猜到文妃的意思,“微臣尚无单独行医资格。”   文妃了然一笑,“只是没有,并非不能,是也不是?”   洪文本能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何青亭,老头儿冲他点了点头,洪文这才道:“是。”   文妃问:“我听说民间孩童大多身体强壮,极少生病,为何宫中精于保养,反而事倍功半?”   五皇子生下来几年就病了几年,每每太医只说“好生保养”,可保养来保养去也没个进展,文妃几乎已经失去信心。   洪文想了下,说:“其实人跟草木也没什么不同,若要长得好,少不得浇水施肥,多多沐浴阳光。您只看外头的野花野草就知道的,狂风骤雨也不能动摇分毫,可若换做宫中匠人精心培育的花卉,冷一点热一点也就不行了。   饮食不必过于精细,各色米粮菜蔬都可以吃一点。另外,五皇子已经大了,要多走多跑动,不能出入都由宫人抱着。”   隆源帝极不情愿,“朕的皇儿怎能……如此粗糙。”   洪文满面真诚,“人家不生病呀。”   所以何院判才说你溺爱!   隆源帝:“……”   扎心了。   文妃沉思良久,似有所悟,竟对洪文虚虚一礼,“受教了。”   洪文哪儿敢受她的礼啊,慌忙避开,“娘娘折煞微臣了。”   文妃微笑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很好。”   在宫中当差大多求稳,像这样担风险的话,多年来也只有他敢讲。   “来人啊,给几位太医上些茶果。”文妃吩咐道,拉着隆源帝去一边细说。   五皇子的病来得急,太医们一时半刻也不能走。   不知是不是文妃授意,稍后上茶点时,那唯一一盘牛乳酥饼愣是被摆在洪文手边。   伺候文妃的大宫女还亲自过来,笑眯眯问他,“小洪大人,可要喝牛乳茶?”   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宫女俱都吃吃笑出声。   五皇子笑了,整个宁寿宫的气氛都为之一轻,平日比较得脸的宫人们也敢说话凑趣了。   洪文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都随师父四处游走,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什么牛乳茶?不过他最擅长察言观色,眼见那宫女眼带笑意,隐约有几分揶揄,当下咧嘴道:“好呀,多谢姐姐。”   宫中规矩森严,鲜有人这般轻快,那宫女被他说得微怔。   何元桥忙朝那她拱了拱手,“深夜不宜饮茶,有劳,白水即可。”   牛乳茶什么的,在内地素来都是贵族孩童们的最爱,这是大宫女逗人玩儿呢。   此时那宫女也看出洪文身上有种几乎与皇宫格格不入的氛围,又见他一双眸子清澈至极,倒把捉弄的心思去了大半,果然去叫人上了两盏白水。   洪文挠了挠头,还有点遗憾,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何元桥,“牛乳茶好喝么?”   何元桥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憋了半日才无奈道:“等回头下了值家去喝。”   他膝下有两个幼童,家中自然也是常备牛乳的。   洪文这才满意了,端着茶杯喝了两口热水,视线不自觉被桌上精致的点心吸引过去。   先前沉醉于医典之中时尚且不觉得,此时他却忽然觉得前胸贴后背,四色糕点的香气活了似的往鼻腔里钻。   好香……   好饿……   旁边何元桥的视线在那几盘点心和洪文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打了几个来回,用力往下压了压嘴角,把糕点盘子往那边推了推。   “吃吧。”   看给孩子饿的。   洪文的神色骤然愉悦起来,活像得了肉骨头的小狗。   他踩着小碎步去墙角铜盆里洗了手,还特意将可能沾染墨迹的指甲缝和指缝用力搓洗几回,这才欢欢喜喜取了点心吃。   他是不懂什么精巧点心的,只觉得白色方块状的一股奶香,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透过去竟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对面的摆设;   粉色做成五瓣花型的点心里红豆沙软糯香甜,又甜而不腻;   黄色的不知加了什么,咬一口就能瞧见里面晶莹剔透的酱汁,酸溜溜的很开胃……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洪文一块接一块吃得香甜,两只大眼睛里疯狂闪动着快乐的光。   被他这么一带,何元桥竟也饥肠辘辘起来,等回过神来,眼前的点心盘子只剩渣渣。   唉,失态了。   他干咳一声,立刻端起茶杯掩饰尴尬。   洪文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胃部,意犹未尽地盯着点心盘子,忽轻声感慨道:“进宫真好。”   有外面没有的医书看,还有外面没有的点心吃,真好。   可惜师父不在。   何元桥忍不住轻笑出声。   过了会儿,药煎好了,只是五皇子一闻到那个味道就开始干呕,哪里喝得下去?急得隆源帝和文妃又开始打转。   何青亭擦了擦手,才上前一步,五皇子竟惊恐地哭起来。   “呜呜不要这个爷爷!他扎我,呜呜!”   何青亭:“……老臣这回不扎针,只帮您按按穴位。”   之前五皇子重病,他不得已动了银针,没想到这小娃娃还记着呢。   五皇子:“嗝~你上回就是这么说的。”   我是小,又不是傻!   何青亭:“……”   由此可见,孩子虽小,却不能随便糊弄。   隆源帝略一沉吟,示意何元桥上前,“小何太医来吧。”   反正是手把手交出来的,没了老的,小的也成啊。   谁知五皇子哭嚎的声音更大了,“他们一伙的!”   上回自己挨扎时,就是他按着!   眼见孩子哭得都打嗝了,文妃心疼不已,转头指了指洪文,“那叫他来,可好不好?”   五皇子对这个陪自己玩的漂亮哥哥大有好感,立刻点头,不过还是缩着脖子警惕道:“嗝~那你扎我么?”   洪文摇头,“只需按压穴位止吐即可。”   顶着两只大肿眼泡的五皇子松了口气,“那,那行吧。”   隆源帝心里酸得冒泡,那小子有什么好的!爱妃和皇儿都如此偏袒。   他也有点担心。一个小吏目,还这么年轻,能成吗?   何青亭看出他心中所想,“陛下放心,洪文虽然年轻,却是少有的奇才,很早就在外行医了,一手针灸和推拿的功夫更是难得。”   “很早?”隆源帝盯着那张嫩脸诧异道,“他如今几岁?”这还能更早吗?   何青亭道:“他师父乃是民间有名的神医,十八年前捡到他就一直带在身边,自小教授。”   “徒弟你都这么看重,师父岂非更胜一筹?”隆源帝来了精神,“怎么不一并召入太医署?”   朕虽然抠门,但是爱才之心丝毫不减啊!   何青亭道:“他师父说宫中少他一个太医不少,但民间若少了他一个,只怕要病死许多人了,故而不来。”   隆源帝没料到中间还藏着这么一段故事,愣了会儿才感慨道:“真乃仁者。”   临危受命的洪文空着手上前,对五皇子笑眯眯展示,“您瞧,微臣说话算话,什么都没带。”   五皇子点头,心有戚戚地看了何青亭一眼,“你是个好人。”   哼,守信用的大人才是好大人。   何青亭:“……”   洪文示意五皇子伸出手臂,用拇指轻轻掐住其内关穴,又故意说些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殿下真勇敢呀,微臣小时候生病可害怕呢。”   纵然早慧也还是个小孩子,五皇子果然马上被带跑了,“嗝~你也生病吗?”   洪文点点头道:“是呀,人吃五谷杂粮,哪里有不生病的呢?”   五皇子眨了眨眼,抖落睫毛上的一颗大泪珠,满面茫然,“什么是五谷杂粮?”   他年纪小又体弱多病,还没正式启蒙呢。   洪文哑然,“就是很多种粮食。”   五皇子又眨了眨眼,“什么是粮食?”   因为瘦,他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又因为刚才狠狠哭过,红肿的像……一只小青蛙。   皇家的小孩儿问题真多啊,洪文立刻以一种近乎夸张的语气道:“……您看,不打嗝了吧?”这个话题到头了。   “咦?”小青蛙一愣,欣喜道,“是哦!”   总打嗝可真不舒服,现在好啦。   见他放弃了刨根问底,洪文暗自松了口气,“还想吐吗?”   内关穴不仅可以止嗝,也有止吐的功效。   五皇子砸吧下嘴,拧着小眉头,用短短的手指比划出一点距离,“还有一点点。”   他忽然道:“你嘴巴里香喷喷的,我也想吃牛乳酥饼。”   说着,眼眶又渐渐红了,瞧着小表情还有点委屈。   洪文忽然有点紧张:他刚才把那些点心都吃光了!   不过既然天下都是他家的,应该不止那几盘点心吧?   但话说回来,皇帝老儿这么抠门……   作者有话要说:  老透明又来开坑啦,继续大家的呵护,请大声说爱我,谢谢! 第三章   “你饿啦?”洪文小心翼翼地问。   五皇子抿着嘴巴点头,鼻翼一抽一抽的,两大包眼泪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洪文搓着手,心虚极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听文妃欣慰道:“饿了就好,想吃饭,就是病要好啦。皇儿想吃什么,母妃这就叫人去准备。”   五皇子人不大,主意还挺多,略一思索,竟巴拉巴拉数出来六七样,反倒把刚才渴望的牛乳酥饼忘到后脑勺。   洪文心头一松,又对文妃道:“五皇子脾胃虚弱,又在病中,不宜多食,更要容易克化,可以煮一点烂烂的青菜肉沫粥,不够的话,再加一点碾碎的蛋黄就好。”   文妃一一应下,立刻吩咐道:“听到了么?立刻让小厨房用鸡汤煮一碗细细的菜肉粥来。”   哇,鸡汤肉粥,听上去就很香……洪文的眼睛闪了闪,决定等领到月俸后也这么煮来吃吃看。   洪文自觉抢了五皇子的点心,有心弥补,便软声安慰道,“那微臣再帮殿下揉揉肚子吧,方便稍后进食。”   五皇子胃肠虚弱,消化不畅,导致食欲不振,而食欲不振又加剧了他的体弱……适当按摩巨阙和天枢两个穴位则可以调理肠胃,促进消化。   他将自己的两手手掌搓热,这才轻轻放到五皇子的肚皮上。   “嘻嘻。”五皇子猛地缩了下,咯咯笑起来,“痒。”   他仰着白肚皮朝上,四肢乱挥的样子……更像小青蛙了。   参苏饮中并没有特别苦的药材,其中的陈皮和甘草等自带酸甜香气,煎药时又加了大枣做药引,成功止吐的五皇子皱巴着脸尝了一口,愣了。   洪文笑着问:“怎么样,不苦吧?”   五皇子点点头,很夸张地松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以前的药都好苦哦。”   洪文指了指宫女端上来的蜜煎桃条,“可以配着喝。”   五皇子咬了块桃条,口中顿时浸满酸酸甜甜的汁水,瞬间忘了刚才被病症折磨的痛苦,非常爽快地将药喝完了。   本来洪文早就做好了苦劝的准备,谁知小朋友表现优秀,于是立刻见缝插针夸赞道:“五殿下真棒,微臣儿时都喝不了这么快的。”   被夸奖的五皇子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传授经验,“药凉了会更苦,要趁热大口喝。”   听了这话,洪文不由得既欣慰又心疼,右手再次蠢蠢欲动。   不过当眼角的余光瞥见隆源帝危险眯起的眼睛后,他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唉,不让摸啊!   *****   大夫想要按时休息无异于痴人说梦,等洪文等人安顿好五皇子返回太医署,天色早已大亮,沿途的小太监们正忙着撤掉宫灯内的火烛,又有小宫女洒扫院子里坠落的碎叶残花。   清晨微凉的空气分外清新,洪文深吸一口,只觉一股饱含水汽的凉意沿着喉管一路下滑,再缓缓吐出五脏六腑内的浊气,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何元桥看着他一点血丝都没有的双眼,难掩嫉妒,“到底是年轻啊。”   洪文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做什么这样老气横秋的。”   何元桥正色道:“你不懂,我可是当爹的人了。”这当爹的和没成亲的能一样吗?   说着他又笑起来,“来日你若成亲,必然是个好父亲。”   方才走时,素来对太医避之不及的五皇子竟十分恋恋不舍,还眼巴巴瞅着洪文,问他下回什么时候来,隆源帝的表情堪称精彩……   两人刚转过月亮洞门,就听太医署内炸出一阵骂声:   “你来太医署多年,不见得长进多少,如今竟连药材都不会切了么?好好的人参都被你糟践了!”   毫无准备的洪文猛地一哆嗦,何元桥小声道:“是马麟马院判,他老人家素来眼里不容沙,想来又有人出错了。你不必怕,他脾气虽暴,但处事公正,并不会无端迁怒……”   三人进去时,果然见一个干瘦高挑的老头儿叉腰骂人,唾沫星子烟花般喷到对面吏目的脸上去。   那吏目满面紫涨,手里还捧着个放着参片的托盘,一动不敢动。   洪文飞快地瞄了眼参片,果然略有点厚薄不均。   人参价高,这一支看关节粗细少说也有个五七年,被切成这样很多精细药就不能配了,也不怪马麟要发火。   见何青亭三人归来,太医署众人纷纷行礼问好,马麟也朝那吏目很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过来与何青亭交接。   何青亭对两个小的点点头,“你们先家去吧。”   在其位谋其政,院判的位子诱人,可肩头担子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何元桥和洪文行了一礼,才要走时,就被马麟叫住了。   “你就是才来的吏目?”   太医署日夜不得断人,正常情况下都由首领院使和左右院判领着分三班倒,时常间错开来。洪文昨儿刚到,马麟原本对他没什么特别印象,只是方才听有人说一个小吏目得了何院判青眼,这才多加留神。   洪文道:“是。”   与胖胖的何青亭不同,马麟是个很清瘦的老头儿,因为脸上肉不多,染了老年斑的面皮严重下垂,全凭高高的颧骨挂着,很严肃。   偏他才刚发完火,脸上还带着五分薄怒,瞧着就更吓人了。   马麟盯着他瞧了许久,忽沉声道:“昔年坊间有一男子出疹,未及时医治,后舌卷囊缩,脉细数有力,气壮神昂;观验其舌,其黑如煤,其坚如铁……何解?”   原本忙而有序的太医署内忽然安静下来,众人虽然还在装模作样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可耳朵全都竖起来,眼睛也时不时往这边瞟一眼。   嘿,这是撞在枪口上的随堂考核呀。   方才那个被骂的吏目尤为关注,内心甚至升起一点卑劣的期望:   既然都是吏目,他还这么年轻,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若是挨骂就好了,也不至于独独显出我来……   这个病例的意思是:有个男人出疹子,因为某种原因未能及时就诊,结果出现了诸如舌头蜷缩等一系列症状。大夫把脉时发现脉象细而快,强劲有力,且患者雄赳赳气昂昂,丝毫不见病态。只是看他的舌头时却发现黑如煤炭,硬如坚铁,作何解释?   洪文略一沉吟便道:“此乃温疫热毒,气血两燔所致,法当清热解毒,凉血泻火……可用清瘟败毒饮,取生石膏、小生地、乌犀角、真川连、生栀子、桔梗等适量。”   这个病例虽有些刁钻,但只要能沉下心来细细琢磨就并不难解,只是马麟常年累居高位,又天生一副刻薄相,莫说小年轻,便是有经验的老大夫被他多看一会儿都会心慌意乱。而只要心一乱,就容易出岔子,原本会的也不会了。   暗中观察的太医们不少暗自点头,觉得这小子医术硬是要的,难得一份泰然心境,着实难得。   饶是那吏目还不大服气,此时也只好酸溜溜嘀咕一句“不过如此”罢了。   马麟边听边点头,看着面前落落大方的青年旁征博引,音如钟磬声声入耳,不知不觉间把珍爱的胡须都捋了许多遍。   “不错,不过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天之骄子,务必脚踏实地用心钻研。五皇子的事情,你须得用心。”马麟脸上的怒意已然烟消云散,看过来的眼神中饱含鼓励。   “是,多谢大人教诲。”洪文认真听完,拱手道谢。   见他确实像听进去了,马麟面上表情越发柔和。   少年人大多浮躁气盛,又好面子,经不起敲打。这小子,还不错。   一旁的何青亭虽未开口,但眼底却隐隐浮动着满意,再看马麟时底气更足三分,下巴都抬起来了。   嘿嘿,老货,羡慕吧?眼馋吧?   共事多年,马麟和何青亭之间早就发展出一种奇异的默契,许多时候不必开口,只几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思。   马麟抄着袖子呵呵两声,视线在洪文和何元桥之间溜了一圈:嘚瑟什么?既非弟子又非孙子。   何青亭一张胖脸上隐约泛着红光,两道粗眉不断跃动:   虽然不是,但住我家啊!   马麟一张马脸拉得老长。   死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五皇子:哇,这个哥哥手上有奶香味!   洪文:唔,这个崽崽要催肥……   小剧场二:   马麟:死胖子。   何青亭:老夫有孙子。   马麟:死胖子。   何青亭:老夫有小天才。   马麟:死胖子。   何青亭:他住我家!   马麟:……死胖子! 第四章   何元桥和洪文带着东西往家走,前者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真有你的,马院判很少在人前夸谁,可见是真中意你。”   洪文摸摸鼻子,心中也是欢喜。   老爷子今儿这一出,也算替他正名了:   因隆源帝的亲叔叔硕亲王年后旧伤复发,数月来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院使统领苏大人奉旨留守硕亲王府,如今实际上在太医署管事的就是左右院判。   连两位院判都认可了的人,下头的太医自然不敢再有意见。   可以说打从今儿起,洪文就算在太医署正式扎根啦!   此时天色大亮,宫内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迎面而来的人跟何元桥打招呼,态度十分热切。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除非脑子里灌了黄汤,不然都不会跟大夫交恶。   何元桥每每笑着还礼,便会顺带着把洪文介绍给大家,只道是自家弟弟,望日后多多照拂云云。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结交些人脉没坏处。   洪文跟着认了一圈人,乖巧无比,不多时就来到宫门口。   皇城守卫森严,出入都要核查腰牌并进行简单的行李检查,何元桥和洪文主动将自己的腰牌和药箱都递上去。   何元桥很早就进了太医署,一路从医士做上来的,早就在各处混了个脸熟,那两名侍卫略看了他的腰牌,只将洪文的反复检查多遍,这才笑着交还,“何太医,洪吏目,回家啊?”   才说完,那侍卫就别开脸,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又咳嗽几声。   喷嚏声一响,洪文和何元桥就像听见哨声的猎犬般,猛地扭过头,两个人四只眼睛目光灼灼地看来。   啧,有病人啊!   那侍卫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连忙摆手道:“嗨,着了风寒,不碍事。”   “此言差矣!”何元桥很不赞同地唠叨起来,“韩大人,莫要觉得自己身强体健就大意,当心小病变大病。”   洪文深以为然。   见那两人正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那姓韩的侍卫爽朗一笑,“何太医言之有理,内子也这么说呢,已经抓了药吃。”   话音刚落,他就几乎看到对面两双眼底的小火苗噗嗤一下熄灭了。   ********   把洪文拐到京城之后,何青亭直接将人安排在自家,对外就说是老友的弟子。   何家宅子坐落在望燕台城东黑水巷。乍一听这个名字可能有点阴沉,不像什么正经地方,但据何元桥回忆当初牙行的人说,这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动人的故事哩。   “相传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穷书生,一人照顾寡母幼弟还不忘读书。他读书实在太用功了,每日洗笔的水都把附近流经的河染黑,后来功夫不负苦心人,果然高中状元。从那之后,本地百姓便将这条巷子改名为黑水巷,以示纪念。”走了几步有些口渴,何元桥顺手从街边买了两盏豆浆,非常动情地讲述着,待到最后,眼角竟微微泛红。   但洪文却觉得那人胡说八道,将热豆浆一饮而尽后斩钉截铁道:“若果然家境那般贫穷,怎么可能奢侈到日日洗笔?!”   真正的寒门学子日常都不舍得用墨的,即便用了,也决计不肯放任黑漆漆的洗笔水浪费,而是会积攒起来,当做稍浅的墨汁继续使用。   什么见鬼的黑水巷传说,不过是为了贴金多卖钱罢了。   何元桥听得目瞪口呆,如遭雷击,沉默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他竟从未怀疑过!   正是早饭时候,街面上热闹非凡,空气中涌动着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的水雾里都带了浓香。   洪文深吸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抄着袖子溜溜达达边走边看,闻言嗤笑道:“不过骗你们这些有钱人罢了。”   何家世代行医,乃江南望族,又兼做药材生意,财力雄厚,自然想象不出底层百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招数来。   多年来的信仰一朝破灭,何少爷的面色都有些黯淡,令苦熬一宿的脸雪上加霜。   洪文看得直摇头,舔了舔嘴唇,到底觉得一盏豆浆意犹未尽,便又将右手在宽大的左袖管里掏来掏去,摸了半天才抓出来一只干瘪的小钱袋。   他拎着钱袋的底部一倒,又一抖,半晌才有一小把铜钱和一粒莲子大小的碎银落在掌心。   洪文珍而重之地将铜板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最终确认还是只有一十八枚。   至于那碎银,不过是二两银锭上剪下来的一小半,约莫八钱上下。因实在太小,方才差点掉出去,半路嵌在一枚孔方兄中间的方框里才勉强停下,此时迎着晨曦,隐约折射出一道憋屈的光。   俸禄要到月底才发,要省着点花……所幸宫中管一顿饭。若恰巧当日夜间轮值,就是两顿。   隆源帝虽然抠门,但还不至于克扣臣子伙食,公餐一荤两素外加大盆汤,量大管饱,挺好的。   洪文回味了下昨儿晚上吃的葱丝蒸鱼、干焖豆角和清炒白菜,下意识抹了抹嘴角,腹中越加饥饿。   他用力抿了抿嘴,视线从写着“肉包三文一只”的流水牌上划过,带着几分艰难,转移到“素包一文一只”上,犹豫片刻,“来两个。”   管他荤素,吃下去都一样啊都一样,洪文如此安慰自己。   “好咧!”小二爽快地应了,左右开弓杂耍一般抖开两张油纸,将抓好的包子递过来,“客官拿好。”   蓬松饱满的面皮上泛着小麦粉特有的淡黄色光泽,雪白的蒸汽悄无声息地升腾,很快幻化成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水珠,迅速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洪文吞了下口水,小心接过,摊在眼前比了又比,到底是将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递给还在神游天外的何元桥,“哝。”   说罢,一口咬下。   春日万物复苏,不仅许多人春心浮动,便是天地也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山野间也长满了各色翠绿的野菜,这包子便是以新鲜的野菜拌了香油制成,汁水丰沛鲜香可口,一口下去,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仿佛都喷涌出春日的气息。   何元桥被手中微烫的触感拉回神志,看清拿的什么东西后不由无奈道:“马上就到家了,你也不怕撑着。”   家里人肯定早就备好了早饭,偏这小子半路还要加餐。   洪文两边的腮帮子里都塞满了春天,不断张嘴呼呼喷出滚烫的热气,闻言口齿不清却铿锵有力道:“饿。”   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忽然开始二次抽条,用师父的话说就是活像被饿死鬼压服,五步之内必饿。   何元桥笑着摇头,看着那包子绿油油的馅料便皱起眉头,“怎么不要个肉的?”   “贵。”单吃面食有点干,洪文狠命抻脖瞪眼咽下包子,再次吐出一个字。   都是一个包子,可肉的贵足足两文钱呢,都能买三个素的了。   何元桥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记得这小子来时也带了两个大包袱,怎么就这么抠?   凭借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洪文一眼就看出何元桥的心思,当即大咧咧道:“有钱也不能乱花么。”   他穷怕了。   况且银子实在是天下最奇怪的东西,你拿一锭整的,可能大半个月都花不出一个钱;可若换成零碎的,三五日就都长翅膀飞了。   他就剩这几个零碎铜板了,一定要坚持住!   何元桥叹了口气,索性将手里的包子塞回去,“你吃吧。”   洪文既惊且喜,“你不吃?”   何元桥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怕灌风。”   洪文被他揉得左摇右晃,再三确认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吃掉了。   真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韩侍卫:打喷嚏!   洪文AND何元桥:哇哦有病人!   小剧场二:   何元桥:我给你讲,这里有一段哀婉动人的传奇故事巴拉巴拉巴拉……   洪文冷漠脸:你家人傻钱多被骗了! 第五章   何家确实早就备好了饭,原本何元桥还担心半路塞了一盏热豆浆、两个野菜包子的洪文吃不下,没想到人家刚坐下就肚子咕咕叫,心疼得何老太太了不得。   “看给乖仔饿的。”老太太比何院判还大一岁,慈眉善目特别会照顾人,看向洪文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浑厚的母性。   她亲自给乖仔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大碗八宝甜羹,又夹了一只肥美鲜亮的酱鸭腿,然后拼命往他小菜碟里夹菜,富有技巧地垒成小山,一边夹还一边念叨“瘦了瘦了”。   天晓得只隔了一天是怎么看出来瘦的,甚至洪文嘴角吃包子留下的油渍还没擦干净……   对面的何元桥夫妻很明智的没做声,只低头说着知心话,唯独两个孩子平平、安安,眼巴巴瞅着大快朵颐的洪文,“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   洪文冲他们眯眼一笑,小心地将酱鸭腿上的肉拆成细丝,又舀了一勺红棕色的酱汁,分别往两个孩子碗中夹了些。   北方的春日干燥易上火,鸭肉性寒清热,稍微吃一点很不错。这酱鸭肉肥厚入味,只是有些劲道,小孩子囫囵吞吃很容易积食。   平平安安齐声道谢,乖乖抱着碗吃起来,一个两个小嘴儿油光发亮。   何元桥忍不住心里泛酸,一手一个按住儿子女儿的脑袋晃了晃,“你爹我家来也没见你们这么亲热。”   平平安安向后仰起脑袋,顶着油乎乎的肉包子脸冲他嘿嘿傻笑。   何家祖宅和基业都在江南,因着何青亭在太医署任职,这才来京城置办了宅子。后面这些年,何家也陆续有人在太医署来了又去,如今轮到何元桥,便是老两口和何元桥一家四口住着,如今又多了一个洪文,倒是更热闹了。   吃完了饭,洪文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手绢裹成的小包包,神秘兮兮往两个孩子眼前晃了晃,“叫叔叔就给你们看。”   他只比何元桥小了五岁,被叫哥哥直接就差了一辈,自然不甘心。   三四岁的孩子已经有点心眼了,兄妹俩对视一眼,脆生生喊道:“叔叔!”   洪文乐得眉开眼笑,喜滋滋将手绢打开,迎来两个孩子哇的一声欢呼。   何元桥夫妻俩难掩好奇,也伸着脖子斜了一眼,前者直接噗一声把粥水喷了出来。   手绢里包的赫然就是街上卖的琥珀核桃!   他什么时候买的,自己怎么没发现!   小孩子嘴巴都馋,但何家世代从医,生怕太过纵容坏了牙齿,故而糕饼点心之类的管控相当严苛。短促的欢呼过后,平平和安安都齐刷刷扭头看向爹娘,四只满是渴望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写着询问:   我们能吃吗能吃吗能吃吗?   何元桥有些头痛,想起自己小时候嘴馋到痛不欲生的情景,难免心软,“罢了,一天只吃一颗。”   人嘛,以后有的苦吃,可天真烂漫的时候就这么几年,再不宠着就来不及了。   大一点的平平用小肉手扒着洪文的胳膊往里瞧了眼,又掰着手指算了算,欢喜又失落的道:“明天就吃完了!”   里面一共就四颗!   小一些的安安则高兴道:“哇,明天还有!”   三岁看老,两个孩子才这么小,性格差异已然分明。   何元桥看了洪文一眼:“……不愧是你!”   洪文心道,就这么四颗也要了我五文钱哩,到现在腔子里还一抽一抽的疼着呐!   何元桥的妻子捂嘴轻笑,又对一双儿女道:“还不道谢?”   平平和安安眨巴着眼睛,齐声道:“谢谢哥哥。”   洪文:“……是叔叔!”   嗨,五文钱白花了!   接下来两天,洪文日日都跟着何青亭去给五皇子问诊,倒是何元桥没再去过。   太医署人手有限,眼下五皇子的病情稳定,自然不需要这么多人。   吃了药之后,五皇子的病日渐好转,只是终究底子太差,旁人都换上夹袄了,他还得穿皮裘。   宫中同龄孩童甚少,期间八岁的三皇子和三岁的六公主倒是被人带着来慰问过一回,奈何两颗小病秧子也都弱弱的,且三皇子已经开蒙,整日填鸭式读书弄得小学究也似,张口闭口“等五弟好了,我亲自教他做诗”,吓得五皇子够呛;   六公主还小,三个娃娃没有丝毫共同爱好,凑在一处只是发呆……   五皇子几乎没有玩伴,偏洪文童心未泯,这几天医患关系堪称突飞猛进,前者日日都缠着他问些外头的稀罕事物。后者时常感到后脊骨发凉,不用回头看都知道又是隆源帝在暗中窥探。   隆源帝每日下朝后都会来瞧一眼,但说话并不多,时不时盯着五皇子发呆,偶尔剜一眼洪文圆润的后脑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约当日何青亭的进言起了效用,五皇子膳食的种类明显增多。奈何五皇子天生体弱,胃口甚小,也吃不下什么……   这日洪文下衙,准备去当地药店溜达溜达,谁知途经一个小摊子时却拔不动腿了。   摊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壮汉子,见状立刻上前,热情招呼道:“客官,随便看,保准又好又便宜。”   路边摊子上也没什么金贵东西,这里卖的都是藤条编制的小玩意儿,有小筐小篓,还有几只圆滚滚的球,每一根藤条都被打磨的溜光水滑,半根毛刺也无,颇有几分质朴的可爱。   洪文拿起一只在手中颠了颠,里面五颜六色的小木球咕噜噜转了几圈,相互碰撞后发出低低的脆响。   还挺有趣。   那摊主笑道:“客官,只要四文钱一个,买回去给孩子玩吧,摔不坏呢。”   四文钱!洪文脑海中飞快转动起来,眼前的藤条镂空球也在瞬间变幻成四个素包子、三块半琥珀核桃……   好贵!   洪文的面皮微微扭曲,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掏了钱。   罢了罢了。   他将四枚大钱翻来覆去数了六七遍,这才满脸肉痛的递出去。   摊主喜气洋洋地去拿,结果一拽,没拽动。   摊主:“……”   您倒是撒手啊!   *************   “哇!”看着这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藤球,五皇子的眼睛闪闪发亮,扬起已经养出三分血色的小脸儿问道,“这是洪大人给我的吗?”   作为感谢,我可以把脸给你捏!   隆源帝:“呵!”   朕就知道这小子觊觎朕的皇儿!   洪文没想到今天隆源帝来的这么早,两道火辣辣的视线扎过来时顿觉如芒刺在背,面对五皇子渴望的眼神也只好忍痛拒绝。   “微臣斗胆,望陛下恕罪。这球微臣已经反复清洗晾晒过,又请何院判检查过数次,绝无不妥。”   何青亭道:“回陛下,确实如此。五殿下不宜吹风,在屋里玩玩球,追着跑一跑也是好的。”   隆源帝才要开口,就听文妃笑道:“难为洪大人如此有心,陛下,您说是吧?”   隆源帝充耳不闻,转头去对五皇子露出慈父的笑容,“父皇这就叫人做几只更好看的,上面题诗作画,一定比这个漂亮千百倍,如何?”   话音未落,五皇子就面带惊恐的疯狂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要!”   才不要诗!   隆源帝:“……”   吾儿叛逆伤透我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论小洪吏目是怎么在望燕台四处“拐”孩子的…… 第六章   转眼到了三月初九,这日轮值结束后,洪文跟着何家祖孙出宫,又遇到了那个韩侍卫,谁知他竟然还在咳嗽,脸色也更差了。   “恕我冒昧,”洪文拧着眉头问道,“你找谁看的病,吃的什么药?”   距离之前见面已经过去三天,就算再严重的病也该有好转了,怎么反而加重了呢?   韩侍卫又咳嗽了几声,打着哆嗦把衣领拢得更紧,闻言挠了挠头,“没找大夫。”   洪文都傻了,“没找大夫,你是说你没找大夫看病?那怎么抓的药?”   正跟爷爷说话的何元桥也愣了,爷俩本能地停住话头望过来。   “小小风寒罢了,我一个习武之人为这点小事去看大夫不是小题大做么?传出去叫人笑话。”韩侍卫浑不在意道,“只是内子催,我就拿家里以前开的风寒药方去药店抓的药。”   反正都是风寒嘛,想来差不多。   洪文半晌说不出话来,都给气笑了。   “韩大人,你简直糊涂啊!这药方也是能混用,药也是能混吃的么!”何元桥气得直跺脚。   “咋不能啊?”韩侍卫还不觉得哪里不对,当即把两手一摊,“那方子本来就是给我开的么,同一个人同一个病,没差嘛。”   跟他搭档的侍卫也跟着点头,这话听着没毛病啊。   洪文都顾不上生气了,“手伸出来,我给你把个脉。对了,你那药方什么时候的?”   “啊?”韩侍卫愣了下,仰着头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道,“大概……五年前的?”   洪文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道:“你身子正经不错。”   饶是同一种病,几天下来也需要不断调整药方和用量,更何况五年?只怕本人的体质都变了……没吃出大毛病来算你命大。   就把脉的功夫,韩侍卫还跟同伴小声嘀咕呢,“不都是风寒……”   这以前给我开的药,还不能吃了?   “什么风寒,”洪文忍不住抬高了嗓门,还小小地跳了下脚,“你这压根儿就不是风寒!简直胡闹,胡闹嘛,乱吃药!”   “啊?!”这回韩侍卫他们是真傻眼了,“不是?可我又是咳嗽又是发冷的,有时候还出虚汗……”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韭菜和麦苗长得像,可那是一个东西吗?”洪文凶巴巴道,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生病了不怕,最怕的就是你这种半吊子,幸亏还有得救,万一坏事,去哪里买后悔药?又或者是别人吃药吃坏了,你怎么赔给人家?”   他以前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可万万没想到天子脚下,韩侍卫这样大家子出身的青年竟也这般糊涂!   韩侍卫和他搭档都被骂懵了。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洪文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和气的,笑眯眯的,谁知今儿突然暴起,还怪吓人的!   韩侍卫被骂得连个屁都不敢乱放,嗡嗡作响的脑袋瓜子里只回荡着一句感慨:   原来不管再好脾气的大夫,发起火来也挺吓人啊。   “什么时候下值?”一直没开口的何青亭忽然问道。   正是各衙门交接班的时候,堵在这里着实不像话,没得坏了规矩。   “啊?”韩侍卫怔了下,脱口而出,“再有一个时辰吧。”   何青亭点点头,“下值后来我家一趟。”   说罢,朝两个小的摆摆手,“走吧。”   洪文跟着走出去几步,又刷的扭回头来,“一定得来啊!”   韩侍卫点头如啄米,“是,有劳有劳。”   目送那三人远去,同伴上来碰了碰他的肩膀,“得,这下捅了大夫窝啦。”   说实话,喝了几天药都没好转,韩侍卫自己也有点犯嘀咕,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罢了。如今既然被洪文点破,也没必要死鸭子嘴硬,才下了值就委托朋友帮忙给家里人捎信儿,自己则亲自去青龙街东头老字号糕饼铺子里称了四四方方三斤点心,拎着往何家去了。   按规矩,太医署的人并不许随便给人看病,当值时自不必说,便是歇着时也有约束。头一个,在外头看病不许盈利,也不许要贵重谢礼;次一个,何年何月何地给何人看了什么病,用了什么药,对方是否给了回礼,都得一字不落写成折子,回头按月交给上头核查。   正因如此,寻常人鲜少能请得太医诊脉,如今一回见仨,韩侍卫韩德很有点受宠若惊。   何院判在望燕台也算个台面上的人物,韩德在街口略一打听,顺着青石板路就过去了。   老远瞧见三进宅子上头挂着的“何宅”匾额,又一想里头一口气塞着三个大夫,韩德没来由一阵紧张,忙低头将本就板正的侍卫服扯了又扯,这才抬手敲门。   进门先是一道巨大的紫藤花瀑布组成的连廊,一气贯穿三道院墙,巨大而茂盛的花束沉甸甸垂下来,形成一团团紫色的洪流。屋檐下还有金灿灿的迎春花开得正旺,勤劳的小蜜蜂嗡嗡飞个不停,扭着肥硕的屁股沾染花粉。   。   韩德顺着走进去,才看见照壁时,就听见了里头的欢声笑语。   何青亭换了身鸭蛋色家常袍子,右手托着一把紫砂壶,正半眯着眼睛靠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晒太阳。大约心情不错,老头儿嘴巴里还细细地哼着什么折子戏,空出来的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在扶手上打拍子。   那头洪文和何元桥一人扛着一个孩子在打马战,叽叽喳喳闹成一团。下首何老太太婆媳正对坐手谈,时不时抬头瞧瞧孩子们,整座小院儿里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呦,来啦,坐吧。”何元桥把儿子从肩头放下来,拍拍这小子圆滚滚的屁股蛋,“带妹妹玩去!”   平平脆生生哎了声,果然拉着妹妹去看母亲和祖母下围棋去了。   韩德递上点心,很是羞愧道:“难得休息,偏我过来扰了几位清净。”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洪文上去接了点心,态度十分热切,颠儿颠儿捧过去给何青亭过目,“您瞧。”   是方顺斋的芝麻桃酥、杏仁片糕和猪油方糖,都是老望燕台人世世代代最推崇,滋味儿也最正的。   何青亭嗯了声,“收下吧。”   韩德很懂分寸,几包点心而已,就算是寻常朋友之间串门子了,坏不了规矩。   小孩子没定性,那边平平安安兄妹俩看了会儿下围棋就觉得没意思,又手拉手跑到这边来,眼巴巴瞅着三人会诊。   两个小家伙都穿着一色水蓝色小夹袄,小肚子圆鼓鼓的,苹果似的小肉脸儿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韩德心都要化了。   “长得真好!”韩德一手拉着一个,老大个汉子硬挤出憨笑,嗓子眼儿被掐住似的细声细气地问道,“哎呀呀,几岁了呀,叫什么名字?”   洪文和何元桥被这腔调恶心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几乎要跳起来拍一拍。   平平和安安歪着脑袋看了韩德一会儿,忽道:“叔叔你嗓子不舒服呀?”   笑容僵在韩德脸上,“啊?”   安安伸出小肉手在他喉咙间摸了摸,露出一点悲悯的神色,“痛呀。”   平平就喊道:“泡金银花,罗汉果也成!”   韩德:“……”   洪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净捣乱,”何元桥弹了儿子一个脑镚儿,“小半瓶子醋,多听多看少说话。”   “哎呦!”平平用两条短胳膊抱住脑袋瓜子,转头就冲何青亭嚎,“爹打我!”   老子打儿子,他要找老子的老子告状!   “你该的!”何青亭闭着眼睛道,“以前怎么教你的?”   平平脸上有些茫然,就听旁边的安安大声道:“多听多看少说话,拿不准就别说。”   “对咯!”何元桥满意地点了点头,越看自家闺女越觉得真是世间无双的可爱伶俐。   既然做了大夫,就相当于把多少病人的性命捏在手里了,瞧不出来什么倒也罢了,最忌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大放厥词。   平平噘着嘴吊油壶,过了会儿才闷闷道:“记住了。”   韩德也跟着笑了一场,看着何元桥的眼中明晃晃流露出羡慕,“你这俩孩子都灵性,日后肯定能成大事。”   何元桥心里美得很,面上却谦虚道:“还小呢,能成什么事儿,来,坐下,我和阿文给你把把脉。”   洪文和何元桥一人一边把脉,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韩德听不懂,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怎么样啊?”   “这会儿知道着急了?”洪文掀了掀眼皮,“之前乱吃药时又怎么说?陈年药方赶紧收好了,没准儿还能当个传家宝呢。”   大夫最不喜欢什么人呢?不是怕看病的,也不是不吃药的,而是这种自以为是乱吃药的,一个闹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   他不像何元桥似的是个厚道人,因幼年就混迹江湖,见多了各色穷富刁民,说起好话来能叫人飘飘欲仙赛过蜜糖,可若骂起人来,也能小嘴儿抹蜜叫人羞愤欲死。   韩德臊红了脸,想挠头却空不出手来,闻言只好告饶,“真知道错了,这不投奔几位来了么?”   洪文冲他龇了龇牙,指腹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滑动,“伸舌头瞧瞧。”   韩德赶紧伸舌头。   就见里面长满白色舌苔的舌头都胖了一圈,前端和两侧压着几颗清晰的牙印,显然原本的口腔都快包不住了。   “尿呢?”   韩德下意识低头,正对上膝头凑过来的两张小脸儿:小兄妹俩正直勾勾盯着呢。   安安小姑娘冲他笑了下,小辫子跟着一抖,圆润粉红的包子脸上露出善解人意的催促,“就是嘘嘘。”   韩德干咳一声,罕见地扭捏起来,大姑娘似的蚊子哼哼道:“咳,不大,不大利索……有时候还有点疼,针扎似的。”   平平忽然来了句,“得多喝水。”   韩德脸上腾地一下就烧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几乎令他热泪盈眶。   何元桥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和腿,“疼不疼?”   韩德眼睛一亮,“神了,疼呢!还有些浮肿,从腰往下最厉害。”   “你的脉象有点乱,”洪文啧了声,“腹痛吧?烧吗?”   韩德点头不迭,想了下又摇头,“有时候烧,有时候不烧,烧的时候头晕目眩的,这心口窝突突直跳。对了,我媳妇儿还说我前几天胆子特别小,前儿往桌上放盘子那么轻轻的咔嚓一声,我就跟着心颤呐,你们说怪不怪?”   “不奇怪,你病了呗。”洪文埋头写了几句,忽然换上一副贼兮兮的表情,“最近跟嫂夫人晚上……忙不忙?”   韩东目瞪口呆,脸上刚开始退散的红晕卷土重来,憋了半晌才小声道:“我都二十二啦,能不着急吗?”   皇城侍卫要求三代清白忠诚,基本都是官宦子弟,韩德祖上曾经袭爵,只是传到他父亲这一代才没了。大家子素来注重传承,且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跟他同龄的人差不多都有两个娃娃了,偏他还没当爹,小两口急得不行,恨不得夜以继日的用工。   洪文和何元桥对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明白为什么韩德那么喜欢平平和安安了,眼馋呗!   两人又略略讨论几句,很快定下方子。   “你乃脾肾阳虚之症,脾阳虚则水湿难运,肾阳虚则气化不行……更兼之前发汗太过,有伤阳气,实在不利于行房。”   咋的,我这么健壮如牛的身子骨,竟然还阳虚?   韩德听得晕晕乎乎,只记住了最后一句,当下顾不得害臊,追问道:“那我老老实实吃药,就能当爹了?”   “自然是能够温肾助阳,健脾利水,只是到底能不能当爹还得看送子娘娘的意思,不过总归希望大些就是了。”   其实本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韩德自己乱吃药搅乱病症,只需用茯苓、芍药、白住等的大剂真武汤加减,调理几日也就好了。   洪文刷刷写了方子,“去照方抓药吧,先吃三天调理着,过了之后回来换方子。中间别碰生冷的,荤腥烟酒也不要沾。”   顿了顿又道:“以后别再乱吃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快给我!   韩德:为什么孩子感冒总不好?   洪文死鱼眼:你是肾虚!   PS,现实生活中也有好多人喜欢自己诊断,根据所谓的经验乱吃药的,这样真的很不好,哪怕同样的病症也可能是不同原因,治疗方法也就不同…… 第七章   “埋头写什么呢?”何元桥凑过来看了一眼。   “我想给五皇子做些保养的丸药。”洪文道。   因五皇子的情况日益稳固,已经从原先的每日一诊脉减到三日一次。只是他的根基实在不稳,年纪又小,很难单纯通过锻炼和饮食方面调养,还是加点外力的好。   何元桥四下看了几眼,这才拉过椅子在洪文对面坐下,低声道:“是你自己的主意?”   洪文嗯了声。   “宫里不比外头,有时候并不是做的越多越好,”何元桥委婉道,“你还年轻呢。”   洪文执笔的手顿了顿,没做声。   何元桥盯他半日,半晌叹了口气,“你想好了?”   洪文这才抬起头来,笑笑,“是。”   他明白何元桥的意思。   此时明眼人都能看出五皇子在慢慢好转,医案也查验无误封存,论理儿,太医署的职责已经尽到了,他小小一介吏目还意外入了上头的眼,也算出够风头,实在没必要多管闲事。   是药三分毒,隆源帝又抠门……即便五皇子吃了丸药见好,日后也未必能得到好处;可若万一有点什么闪失,主动进献丸药的洪文就首当其冲!   隆源帝再如何温和宽厚,毕竟也是一国之君,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绝不仅仅是说着玩的。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无数次血雨腥风洗礼过后宫人们总结出来的信条。   洪文微微垂了眼帘,两排鸦羽似的长睫在面上笼罩出阴影,良久才道:“还是个孩子呢。”   管他贫穷富贵,平头百姓还是帝王之家,在生与死面前,也没什么分别。   那个孩子生病时也会难受,也会哭闹,也会借机向父母撒娇……若他来日夭折,他的父母亲人也会难过……   师父曾经说过,医者仁心,专为治病救人,或许如今他的身份不同以往,但若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   他自问做不到。   看着对面这个还残存着几分天真稚气的少年,何元桥突然有些自惭形秽。眼角的余光瞥见身上的海蓝色太医官袍,竟不大敢细看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元桥忽然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将桌上半干的方子拿过来,“你先不要出声,我拿去给老爷子瞧瞧。”   他也拿捏不住老爷子在这上头的态度,还是自己先去探探风的好。   说完,不等洪文阻拦,径直朝上首的何青亭走去。   洪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笑了。   “怎么突然想起来做丸药?”何青亭低头细看药方,声音听不出喜怒。   何元桥局促道:“就……想起来了呗。”   说实在的,他有点儿怕这个亲爷爷,总觉得对方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万物,自己但凡有点什么小心思都无处遁形。   “呵!”老头儿耷拉着眼皮冷笑一声,随手将药方搁在桌上敲了敲,“这方子不是你拟的,叫那小子过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开方问药也不例外。自己这个孙子过于沉稳老实,开的方子也都中规中矩,而这“益气养血丸”中有两味药的用法用量可谓刁钻和激进,绝不是他的做派。   何元桥才要辩驳,老头儿就瞪了眼,前者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嗒嗒离去。   何元桥一走,何青亭就端起茶来啜了口,视线扫过桌上的药方,眼底现出一抹欣慰。   到底,还算有几分担当。   “大人。”洪文大大方方过来行礼,也不必对方质问便主动坦白道,“那药方是我写的。”   “为什么做丸药?”何青亭问道。   洪文诚实道:“因为五皇子需要。”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病人需要,所以大夫就做了,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一旁的何元桥紧张得够呛,生怕洪文挨骂。   可何青亭忽然笑了起来,胖胖的脸上跟馒头裂了口儿似的,“蜂蜜减两分,五皇子年纪虽小,却也是个能吃苦的,那玩意儿吃多了牙痛。”   说罢,提笔在药方上写了个“阅”字,又用了印,“去叫下头的人配药吧。”   洪文瞪大了眼睛。   别小瞧这一字一印,有了这个,就代表方子和诊疗方案都是何青亭同意了的,若来日出了差池,他必须承担首要责任。   “嗯?”何青亭又将药方往洪文面前推了推。   洪文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是。”   何青亭点了点头,目光从桌前两个孩子身上缓缓扫过,“记住喽,你我先是大夫,然后才是官。”   他的声音不高,但何元桥脑子里却嗡的一声,脸上也像被小皮鞭抽了似的火烧火燎起来。   “……是。”   当天下午,何元桥没再跟旁人交际,而是和洪文一心一意熬药搓蜜丸,期间有旁的吏目想来帮忙打下手都被他拒了。   他出身医学世家,家里光太医就出过十多位,又年少成名,十来岁就进了太医署,不管走到哪儿都要被夸一句少年英才。其中固然有何家的面子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确实天资过人。   其实在这之前,他一直都觉得爷爷让洪文住到自家,是想让自己带带对方,毕竟大家年纪相仿,自己却早已是太医署成名多年的前辈了。   可如今看来……   他也曾年轻气盛,日夜梦想超过祖辈、父辈,还立志要做天下第一神医,在太医署干一番大事业……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变了,蓦然回首,竟慢慢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齿的那种人。   想到这里,何元桥不自觉抬头去看对面的年轻人。对方正低着头,仔仔细细将一大团黑漆漆的药膏分成等量小份,又一一在小天平上核实过分量之后,这才小心地搓成蜜丸。   他的目光专注,仿佛在干一件极了不得的大事。   “怎么了?”觉察到他的视线,洪文疑惑道。   何元桥骤然回神,忽然伸手掐了掐对方软乎乎的腮帮子,“你小子!”   刚出锅的药膏又黏又涩,粘在脸上极不舒服,洪文睁着一双大眼发懵。   而何元桥却放声大笑起来,溜溜达达洗手去了。   洪文扯过手巾擦脸,瞪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什么毛病……”   本想赶在入夜前给蜜丸加个蜡壳包装,也好储藏,结果计划不如变化快,洪文刚把白蜡切碎,还没上挑子融化塑形呢,隆源帝身边的小太监就过来传旨意,说是定国公夫人身体抱恙,刚遣人来递了牌子,想求个太医去瞧瞧,隆源帝已经准了,让何院判自己看着派哪位太医走一趟。   何青亭眉头一挑,拱了拱手,“可知是什么病症?”   小太监不敢受他的礼,忙一侧避了避,“听说是咳疾发作,已经数日不思饮食。”   春日干燥忽冷忽热,确实很容易诱发咳疾。   何青亭懂了,太医署其他太医们也都懂了,于是在他看过去时,纷纷忙碌起来,教徒弟的教徒弟,翻看旧日医案的看旧日医案,凑头讨论的讨论,再不济干脆使了一招尿遁,一副“老子很忙,勿扰”的样子。   洪文瞧出几分端倪,用胳膊肘碰了碰何元桥,“听着不大着调……”   好歹是个国公夫人,但凡陛下有心,也不至于派个御前听差的小太监传话。再者,隆源帝完全可以直接打发何青亭去,怎么又会让他自己看着选人?   这小子真是个人精,何元桥差点笑出声来。   确实不大着调。   当年太/祖爷定江山,按着从龙之功分封了五位异姓国公,分别是辅、定、太、平、镇。原先太/祖爷在时,他们倒还谦和,后来高/祖继位,渐渐就有些卖弄资历起来。   如今隆源帝是第三代皇帝,君臣之间的嫌隙早已不可调和,也不过是碍着个开国元勋和三朝元老的名头,这才没动罢了。   早在登基之前,隆源帝就没少受挤兑,很想把这几个碍眼的老家伙弄下来。但一来理由不足,二来觉得反正那些厮都那么大年纪,自己熬也能熬死,然后他还真就熬死三个,如今只剩下镇国公和定国公两位。   若按着太/祖爷的意思,国公的爵位至少要“三代后始降”,但因为没留下明确的旨意,隆源帝就装着不知道,老国公一死,直接下旨封世子为侯爵,干脆利落地降了一级。   镇国公还算有点心眼,好算悬崖勒马醒悟过来,唏嘘一番后开始约束自家休养生息,先把孙子撵去边关,又将最出色的孙女送进宫,就是如今的淑贵妃。   隆源帝虽对几位国公有怨气,但也没迁怒,且因着他跟淑贵妃很有点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两人感情还不错。   但显然并非世上都是聪明人,那定国公府非但没收敛,反而越加妄为,子孙后代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不说,家里但凡有什么小病小灾的就要叫太医。   对此隆源帝十分不满:太医署花的可是皇家的银子,一年多少钱啊!偏你们娇贵,竟拿着当自家供奉使唤,分明是没把朕放在眼里。   可巧今天定国公夫人又拿着鸡毛当令箭,区区咳疾也要叫太医,还言明“医术高明些的大夫”,隆源帝虽没当面表露出来,但转头就给他们穿了小鞋……   这差事一个闹不好就是两头受气,何元桥摇头小声嘀咕道:“也不知今儿谁倒霉去。”   洪文抬头瞅了眼,乐了,用胳膊肘戳他腰眼,“老爷子好像在看你哎。”   何元桥:“……”   果然下一刻就听何青亭道:“元桥,你带人走一趟。”   何元桥:“……”   您可真是我亲爷爷!   洪文低头憋笑,结果刚笑完第一声就被何元桥拎着后脖领子拖着往外走,“好兄弟,共生死!”   洪文:“喵喵喵?!”   我招谁惹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何元桥:您可真是我亲爷爷! 第八章   大禄朝海运发达、商业繁盛,故而早就废除了前朝的宵禁制度,此时暮色四合,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主干大道上反而越加热闹,路边一串串精巧彩灯串联成一条条蜿蜒巨龙,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街边店铺的叫卖声,路人百姓的嬉笑声,戏园子里迸发的喝彩声,车马行人碾压着青石板路面的细微吱呀声……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一起,构成一道悦耳的洪流,滚滚奔向远方。   洪文早年随师父在外行医时,多往穷苦贫瘠之地去,何曾见过这般繁华夜景?便挑着车帘看了一路,眼底倒映着灼灼光华,丝毫不觉得厌倦。   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约莫走了三刻钟,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洪文抬头一瞧,就见前头那条街上赫然挂着一块匾,上书“定国街”三个大字。   他几乎立刻就抽了口凉气,“这么嚣张?!”   竟然公然霸占一整条街,这可是都城!   何元桥闻言扬了扬眉头,“就是这么嚣张。”   几位国公家大业大,早年基本上都是各自占据一条街的,可惜后来死了三个,爵位也降了,原先的国公府就逾制,少不得要分家、搬迁,街道自然也一夜消失。   镇国公人老成精,悄默声打发人拆了匾额,所以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条街了。   *******   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屋里早就点了粗大的牛油蜡,外头的灯笼罩子都是琉璃明瓦打磨成薄薄一片,一个气泡都没有,火光透出来既柔和又亮堂。   只这么一盏灯便已是难得的好东西,更别提几座老檀木博古架上摆放着的诸多玉器古玩,还有那波斯来的水晶、西洋来的金座钟。   洪文是头回来,刚进门就觉一股香风扑面,也不知焚的什么香,清雅悠远很是好闻。   地上根本瞧不见砖石,都铺着一色颇具异域风情的薄毛毯,踩上去棉花也似,走路时没有半点声响。   他见识有限,只看那眼花缭乱的纹样也猜不出来历,就觉得照这触感和精细程度,恐怕跟之前在文妃的宁寿宫看到过的也差不离了。   定国公府人口繁茂,正厅和两边花厅或坐或站挤满了人,皆面露关切之色,想来是二代三代们。   上首罗汉榻上斜坐着一对老夫妇,约莫六七十岁年纪,男的下巴上一丛茂盛的胡须都钢针似的向外炸开来,配着一双斜飞的浓眉,瞧着很有几分凶悍,这便是定国公薛勇。   见何元桥和洪文进来,薛勇并不忙着叫人看座,反而先盯着洪文冷笑道:“如今太医署是无人可用了么,送个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来,能成什么事儿!”   硕亲王病情危重,太医署院使苏太医不得空也就罢了,可方才得知来的既非马麟,又非何青亭,他深觉太医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已然不快,如今见洪文甚至满脸稚气,一腔邪火喷涌而出。   此言一出,连素来好脾气的何元桥都冷了脸。   他才要说话,却被洪文一把按住。   洪文打小就跟着师父四处行走,见多了三教九流歪门邪道,心性之坚定远超常人,面对薛勇的威势丝毫不怯,不答反问:“敢问定国公当年上战场时年岁几何?”   薛勇双眼微眯,“好小子,你也敢……”   他是杀猪匠出身,因恶了当地乡绅,十四五岁就在外厮杀,显然比对方更年幼,若嫌弃对方,岂非连自己的过往也否了?   只是他素来自视甚高,怎会容忍别人与自己比肩!   洪文抢道:“想来当年也曾有人质疑公爷,不过公爷既然能做下如此基业,必定是不信这个的。”   屋里静可闻针落。   多少年了,鲜少有人敢这样正面对抗。   洪文不躲不避,不卑不亢地直视薛勇的眼睛。   许多人只知小洪大夫素日好性儿,却不晓得他实在是个外柔内刚吃软不吃硬的。他素来敬重沙场建功的英雄们,原本还唏嘘定国公晚节不保,可如今见了才知没有屈死的鬼。   且今日他来,代表的是天子颜面、太医署的颜面,怎能忍气吞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勇身边的老夫人突然咳嗽几声打破死寂,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拍了他一下,“看你,玩笑也没个数,吓着人家啦!”   又笑呵呵对洪文和何元桥道:“吓着了吧?莫要见怪,老爷就是这个直性儿,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并无恶意,两位莫要往心里去。来人啊,看座,上好茶。”   她着意要将方才的一切都归为玩笑,洪文倒不好继续正面硬刚,于是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老夫人说得是,公爷是何等人物,怎会真那般不知皇恩浩荡?下官明白,陛下自然也明白。”   几句话说得绵里藏针,老夫人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终于落座之后,何元桥借着喝茶的动作,从杯盖上方隐晦地冲洪文挑了挑眉。   好小子!   说句不中听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定国公如此目中无人,隔空打得是谁的脸?   真是被捧得太高太久,老糊涂了。   因刚才那一出,气氛有些凝滞,稍后把脉时,老夫人也有意转圜,便矜持道:“倒也没什么大碍,本不欲叨扰宫中,只是家人担忧,实在劳烦两位太医了。”   何元桥的假笑看上去无懈可击,“您说的哪里话,公爷乃国之肱骨,便是陛下也看重的,何谈劳烦?”   洪文尽职尽责的伏案记录,仿佛没感觉到上首定国公的锐利目光。   这算什么?他在宫中逗弄皇子时,被隆源帝瞪的次数还少吗?   很快,何元桥就诊断结束,正如老夫人自己所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左不过是人年纪大了,体质渐弱,旧年积攒的病根一遇到天气变化就返上来。这些病去不了根,何元桥能做的也只是开药调理罢了。   定国公府有自己的药房,那头洪文刚把药方交过去,何元桥就要告辞,摆明了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老夫人略一犹豫,指着人群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想要劳烦小何太医。那是我长孙媳妇,因是头胎,这几日身子格外不爽利,想劳烦您给瞧瞧。”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显然老夫人咳疾发作不过虚晃一招,给这位定国公府的孙媳妇诊脉才是真正目的。   依照规矩,定国公夫妇可以请太医,世子一代也能沾光,但第三代就很名不正言不顺。除非真的病危,上头老人豁出老脸递牌子。   所以他们干脆想出这个法子:老夫人求太医请脉,结束之后顺便给自家孙媳妇瞧一瞧,总不算坏了规矩吧?   回头出去再跟人说,连他家孙媳妇有孕都是太医署的院判把脉,多得脸呐!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想着两位院判都极精通妇科,不管哪一位出面都是又保险又有脸面。奈何隆源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谁都不派……   此言一出,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女孩儿就刷地白了脸,轻声劝道:“祖母,这……”   她穿一身金线绣的珍珠点蕊芍药花衣裙,腕子上拢着白玉镯,乌压压的发间虽因年纪轻而没有太多首饰,但件件精美,显然极为受宠。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微露不悦。   女孩儿咬了咬唇,终究没再说话,只心中却像烧开了一锅水一样难以安定。   若无陛下的授意,刚才那位小大夫怎会如此硬气?   到底是,君臣有别!   祖父也好,祖母也罢,竟还如此,当真……糊涂啊!   “阿雨,你来!”后面的世子夫人生怕女儿惹了老太太不快,连忙唤道。   薛雨哎了声,果然低着头过去了。   何元桥笑呵呵应了,果然重新支开摊子把脉,薛雨的脸却隐隐泛白,衣袖遮掩下的双手掌心都渗出冷汗。   这几年她渐渐大了,开始跟着家中长辈出门交际,多少也听到一点有关自家的风言风语,难免惶恐。她也曾数次问父母长辈,但大家却都一笑而过,根本不往心里去。   “咱们可是开国功臣之后,哪怕做给天下人看呢,皇上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但薛雨却不相信,甚至了解的越多越害怕。   历史上兔死狗烹的例子还少么?纵使有功又如何,如今太/祖皇帝何在?龙椅上坐的可是他老人家的孙子啊!亲朋好友间的情谊都有消磨尽的那一日,更何况这还隔了两代……   若果然无碍,那么其他三个国公府去哪儿了?镇国公府又为何放着风光的好日子不过,突然开始低调起来,还撵着自家男丁去边关历练。是京城的日子不舒坦吗?   想到这里,薛雨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世子夫人见了,忙关切地摸了摸她的手,“可是冻着了?”   薛雨干巴巴地笑了下,斟酌道:“母亲,难为两位太医辛苦走一遭,咱们是否要准备些谢礼?”   世子夫人闻言皱眉,显然方才洪文的“放肆”令她很不高兴,“好孩子,难为你如此仁厚,只是他们可不许随便收礼呢。”   话虽如此,但其实只要太医署奉旨出诊,病人家中多少都会备上谢礼,以示对皇家尊重。   薛雨知道就算自己实话实说,长辈也只会笑话自己想太多,但她就是觉得这么着不成。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隆源帝毕竟隔得远,想了解外头臣子们的情况也只好听下头的人说。若能拉拢这两位太医,叫他们有机会替自家转圜几句,或许还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   至少,总不会雪上加霜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自己多虑了,多交好几位太医也没坏处不是吗?   见薛雨脸色不好,世子夫人以为是小女儿家难得想做点什么,却被自己驳了没面子,忙改口道:“好,就依你。那你说送些什么好?”   薛雨都顾不上计较母亲哄小孩儿似的语气了,只觉得能达到目的就好。   “也不好太打眼,咱家的厨子不是很好么,既然错过了饭点,又不好留他们用饭,不如送些精巧点心,也好叫两位太医在回去的路上垫一垫。若方便,再给几匹缎子、几样稀罕药材罢了。”   稍后洪文和何元桥离开时,薛大姑娘亲自带人送到屋门口,又指着大丫鬟手里提着的四层大食盒,“虽说是皇恩浩荡,也辛苦两位太医跑一趟,一些点心,聊表心意。”   洪文和何元桥都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里竟还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是个不能入朝为官的小姑娘。   点心不算什么,只是那锦缎光彩华贵价值不菲,药材也十分难得,何元桥直接拒了。   “姑娘,不过两个大夫罢了,您何苦还巴巴儿送出门来呢。”等洪文他们一走,薛雨的贴身丫头就嘟囔道。   “住口,这样的话别再叫我听见。”薛雨小脸儿一板,厉声道,“我素日真是太惯着你们了,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见那丫头兀自不服,薛雨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家里旁人听,“太医署代表着皇家颜面,别的不说,就是今儿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吏目也是正经正七品,若在街上碰见了,难不成你们不要行礼问安的?”   “妹妹实在多虑了,”一个与她有六七分相像的青年走出来,闻言不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何必跟人攀比官职?”   薛雨跺了跺脚,忍不住反驳道:“既然如此,当初兄长又何必寒窗苦读,非要求个功名?”   还不是依靠祖上隐蔽不稳当!   那青年笑容一收,竟不管妹妹,自己摔帘子进去了。   这话实在是戳到他的痛脚。   早年家里人想捐个官儿,只是他心气高又爱面子,觉得自己天资出众,执意要考科举。定国公见他有如此志气,倒也不拦着,还专门请了名师教导,后来又送去太学读书。   谁知一晃几年过去,他几次三番下场,如今都二十三岁了,也只考了一个秀才在身上。若想再进一步,实在是难如登天。   眼见大公子动了气,薛雨的丫头不禁劝道:“姑娘何必如此?没得因外人伤了自家和气。”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我又哪里是为了旁人!”眼见一个个说不通,薛雨只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   大哥多年科举无望,早已渐渐没了斗志,开始张口闭口“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孤木难支,如今阖府的富贵荣华皆系于一人之身,便如蛛丝悬剑。若来日祖父真的失了圣眷,或驾鹤西去,这一大家子又当何去何从?   自家人瞧不起太医,可那位小吏目瞧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就已经是正经七品官了……   唉!   思及此处,薛雨又是一声长叹,突然觉得身心俱疲。   作者有话要说:  定国公:“来来来,我想看看我是怎么作死的。”   洪文:“……这特么不巧了么?!”   明天的章节……哈哈哈哈哈!   PS,今天超级肥,请大家务必夸夸我,谢谢! 第九章   洪文和何元桥刚进宫门就有个小太监迎上前,说隆源帝有请。   夜已深,隆源帝却还在批折子,听他们进来后头也不抬,“起来回话,看得如何了?”   何元桥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连中间洪文与定国公的针锋相对也一字不落。   隆源帝执笔的手一顿,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洪文,“你不过小小吏目,竟也敢捋虎须?”   许是以前没注意,今日再看时,这小家伙身上竟有种不容忽视的锐利。   呵,也是个倔小子。   洪文老实道:“本是不该的,只是……微臣不后悔。”   隆源帝撂下毛笔,“定国公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你人微言轻,不怕来日报复么?”   洪文眼巴巴看着他,“总不能不讲理吧?”   隆源帝又看了他几眼,忽然笑了,“不错,不管是谁,总不能不讲理。你没做错,朕自然要保你太平。”   何元桥从后面捅了洪文一下,洪文骤然回神,欣喜道:“谢陛下!”   有了隆源帝这句话,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隆源帝的心情似乎很好,自顾自端起茶杯啜了口,又问何元桥,“定国公府家大业大,怎么,竟只给了点心?”   何元桥道:“本还有几匹罕见的江南烟霞锦,另有人参、灵芝若干,但太过贵重,微臣不敢收。”   隆源帝嗤笑一声,淡淡道:“你也太过小心,不要白不要,往后他们若再给,你只管收下就是。”   见洪文眼珠直转,隆源帝立刻接了句,“不过要向朕奏明。”   洪文:“……哦。”   见他这样,隆源帝既好笑又好气,“行了,朕都知道了,去用晚膳吧。”   洪文跟着何元桥告退,总觉得隆源帝最后像在撵鸡。   洪文他们走后,御前的万公公进来换茶,“陛下,可是有什么喜事?”   隆源帝按了按嘴角,“怎么,朕很高兴的样子?”   “可不是,”万公公笑道,“嘴角翘得老高,奴才都好久没见您这么高兴啦。”   隆源帝果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会儿才道:“有个傻小子一通王八拳,稀里糊涂替朕出了气,你说该不该高兴?”   *******   饭点已过,太医署并六部值守的官员大多已经离去,偌大的饭堂空荡荡的。   因宫中每日开支甚大,精打细算的隆源帝就叫人在城外护城河中养了许多鱼虾,故而望燕台水系虽不丰沛,宫中倒也时常能见水产。   今晚做的是烧鱼块、清炒莴笋和麻油荠菜,还有一个老菠菜蛋花汤。有荤有素,也算色香味俱全。因他们来得晚,那汤去了大半,倒是显出来底下厚厚一层菠菜叶和蛋花。   洪文喜不自胜,立刻高高挽起袖子,拒绝了饭堂大师傅的帮忙,亲自抓起大勺向下捞去。   何元桥不解道:“你这是作甚?”   洪文一本正经道:“给你开开眼。”   当下屏息凝神,将那长柄大勺贴着锅边倾斜,缓缓向上提起。   何元桥死活想不出一锅清淡如水的蛋花汤能有什么可开眼的,可下一刻就目瞪口呆:   洪文竟然捞出来满满一大勺菠菜和蛋花!   冷不丁这么一瞧,简直像是菠菜炒蛋了!   洪文心满意足地将菜扣到汤碗里,果然满满一碗。然后又取了另一只空碗,重新舀了一勺清汤。   “瞧,这不就是四菜一汤了?”   何元桥:“……”   你可真是雁过拔毛啊,宫中的便宜也敢占!   大师傅:“……”   在宫里给大人们做了这么些年饭了,就没见过这么抠的!   得手之后的洪文十分膨胀,还想给何元桥也这么来一下,但小何少爷一张脸涨得通红,顶着大师傅的灼灼目光胡乱舀了一勺便落荒而逃。   洪文颇为遗憾的摇着头道:“忒可惜了!”   宫中的剩饭剩菜次日就要全部倒掉,这不浪费么?需知天下还有许多穷苦百姓无法果腹呢。   何元桥盯着洪文的“四菜一汤”,表情之复杂难以言表,心中不断揣测这小子过去那些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以至于做出这等令隆源帝见了都要喊一声“行家”的举动。   *************   五皇子的诊治已经告一段落,不过正值冷暖交替,也不好大意。   偏他认准了洪文,觉得那大蜜丸还挺好吃,每天早晚各一粒吃得无比积极,于是渐渐地,太医署人员调配就成了:洪文每日例行过去诊脉,何家祖孙每隔三天抽一个去一回。   其实按规矩,身为吏目的洪文并无单独行医资格,好在隆源帝和文妃都不是死板的人,对外只说洪吏目与五皇子有缘,权当每日抽出几刻钟过来做个玩伴。   这日洪文又提着药箱过来,还没进宁寿宫的门就听见孩童嬉闹的声音,走进去一瞧,呦,那不是立志做除他父皇之外第二才子的三皇子吗?   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两个孩子在院中玩球,都跑得脸蛋红扑扑、衣裳乱糟糟,瞧着跟民间孩童也没什么分别。   五皇子眼尖,老远就瞧见洪文,竟直接舍了抱着藤球的三皇子,踩着小碎步一路冲过来,“洪大人呀呀~呀!”   因为跑得有点颠,他的奶腔在空中带上了支离破碎的颤音。   一群宫女太监呼啦啦跟在后头护着,双臂大张,生怕磕了碰了,反倒是坐在廊下读书的文妃十分淡然,只笑眯眯看着。   “殿下安,”洪文顺着行礼的动作蹲下来,见他额头微微见汗,便掏出帕子给他擦,“哎呀,瞧这小脸儿红扑扑的。”   五皇子探着脑袋给他擦。   五皇子的奶娘扭头看了看文妃,见她没有阻止,也很识趣的没做声。   “给三殿下请安。”   毕竟是一个爹养出来的,两位皇子都很好地继承了隆源帝的好相貌,剩下的差别大约就来源于不同的母亲。   面对两个漂亮的小朋友,洪文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愉悦,问候的声音格外温柔。   鼻尖上挂着汗珠的三皇子很矜持地点了点头,举止中隐约透着点儿隆源帝的味儿,只是一张小脸肉嘟嘟的,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他顺着洪文的视线低头一瞧,刷地红了脸,忙将手中的藤球塞到五皇子手中,大声道:“我才没有玩球!”   洪文:“……哦。”   我也没问啊,您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觉察到洪文眼底的揶揄,三皇子越发羞恼,“这个一点都不好玩,父皇说了,玩物丧志!”   说罢,扭着身子作势要走,奈何两只脚尖的方向动都没动一下。   洪文抄着袖子看他,“哦。”   哼哼,这样的小屁孩儿他见得多啦。   敷衍的意味太过浓烈,以至于三皇子的随从都有些不忍直视,低声劝道:“殿下,也该回去沐浴了,您下午还要去书房呢。”   方才说要走的是三皇子,可如今听了这话,他脸上却犹豫起来,显然没玩够。   五皇子拉了拉他的手,“三哥,陪小五玩嘛。”   对上弟弟期盼的眼神,三皇子越加迟疑,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洪文时,却又有些羞恼,一着急,竟大声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来得又急又快,声音之大震彻肺腑,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很是吓人,脸上没一会儿就紫涨了。   一干侍从都唬了一跳,连带着廊下的文妃都被惊动了,急忙过来查看,“这是咳疾又犯了么,带药了吗?快拿温水来润润喉。”   三皇子自幼生母早逝,虽没记在任何一位嫔妃名下,但皇后时常过问,隆源帝也颇重视这个实际上的长子,若他在自己这里出了问题可不得了。   文妃一声令下,果然有人端了温水来,三皇子的奶娘接了就要去喂。   “且慢,”洪文连忙制止,又伸手替三皇子拍背,“殿下咳得厉害,贸然喂水容易呛到。”   又有宫女问道:“娘娘,是否要请太医?”   文妃皱眉,果断道:“一来一回就要近两刻钟,岂不白折磨人?何必舍近求远!洪吏目,你来。”   若无事时,洪文少不得推辞一番,但此时却也顾不上什么吏目不可单独行医的规矩,先告了罪,将三皇子抱入室内后按压他胸腹部的厥阴俞穴,“殿下别怕,来,听我说,吐气,对,慢慢地,吐气,好……”   自幼丧母的孩子总是敏感些的,三皇子原本又惊又怕眼中蓄泪,此时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开始跟着洪文的话吐息起来。   “三哥……”五皇子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发病,直接被吓坏了,搂着藤球站在一边,胳膊紧紧抱住文妃的大腿。   文妃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没事,洪大夫在呢。”   说话间,三皇子竟真的不咳了。   众人不由十分欢喜,对这个年轻的小吏目刮目相看起来。   五皇子立刻破涕为笑,过去将藤球放在床边,十分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这才道:“三哥,我把球送你,你不要生病啦。”   三皇子的视线在他们母子拉着的手上一扫而过,又被烫到似的飞速跳开,声音沙哑道:“你留着玩吧。”   我也好想有母妃摸摸……   觉察到他情绪变化的洪文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三皇子藏在袍袖下面的手指蜷缩几下,才要摇头,犹豫了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天生比别的孩子矮一截,皇后虽然偶尔关心,但毕竟不是生母,下头的宫人们虽不敢怠慢,却也仅限于此。所以三皇子很小就学会了看人眼色,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只有这样,父皇才能更喜欢他一点……   但现在,或许是文妃娘娘对五弟无微不至的关爱让他羡慕,又或是身边这位小洪吏目的气息太过温和,三皇子心里忽然酸涩起来,忍不住就想任性一回。   我生病了,很疼。   作者有话要说:  咳,单位食堂捞汤底啥的,据说还有口诀来着哈哈哈哈!   三皇子:“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猜!”   隆源帝:有个傻小子一通王八拳,稀里糊涂替朕出了气,你说该不该高兴? 第十章   “这是咳得厉害,伤到嗓子啦。”洪文放软了声音道,“殿下先把药吃了,咱们再来说别的,好吧?”   三皇子提着的心瞬间放下:他没有嫌我烦。   见洪文三下五除二替自家小主子止住咳嗽,三皇子的侍从们都对他又敬又爱,恨不得立刻供起来,过来喂药时还不忘解释,“这是马院判开的健脾养肺丸,还有川贝枇杷糖梨膏,每晚喝一盏。”   三皇子的身体,一直都是马麟亲自照料的。   洪文点头,“马院判医术高明,自然不会有错。”   五皇子献宝似的掏出自己的蜜丸,与三皇子的排在一处比对,“三哥三哥,我也有!”   小孩子不懂太多离愁,只觉得兄弟间亲近,有一样的东西真是再好不过啦。   三皇子被他逗得笑了笑,就着水吃了药,往下咽的时候忍不住皱起眉头。   嗓子拉得疼。   洪文见了,就叫人去打一盆热水来,让三皇子的奶娘和宫女或扶或抱,让他对着铜盆缓缓吐纳。   “北方春秋干燥,最易引发咳疾,早年微臣在民间行医时,多有穷苦人家无钱医治,大都用这个法子止咳,又能保护嗓子、滋养肺脏。”他对文妃解释道。   若将五脏六腑归于五行,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而土生金、金生水,所以肺不好的人往往脾和肾脏都偏弱,故而马麟开了健脾养肺丸,意在从根本上长期调理。   吃药是内调,这个法子算外治,如此内外兼施,必能事倍功半。   三皇子对着热气呼吸片刻,喉咙果然热乎乎湿漉漉十分舒服,就连有些干巴的面皮也舒展了。   稍后他重新洗漱,对着文妃一板一眼行礼,“儿臣有罪,惊扰文妃娘娘了。”   “傻孩子,”文妃爱怜地将他拉到身边,“你何罪之有,难不成是自己愿意生病的?这话以后不可再说了。”   五皇子凑到他身边道:“我没说错吧?洪大人好厉害的!”   三皇子瞅了洪文一眼,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五皇子立刻笑眯了眼,简直比有人夸自己还要高兴。   洪文见了,不由失笑,心道隆源帝虽然养了一群小病秧子,但还挺会教,一个两个都很讨人喜欢。   不过三皇子小小年纪,心思实在太重了些,长此以往,难免影响寿数。   **********   宫中向来没有秘密,洪文意外照顾三皇子的事很快传到隆源帝耳中,于是当晚,他就收到了入宫以来的第一次奖赏。   太监来宣旨时,洪文十分兴奋,脑海中万马狂奔,疯狂想象会是什么奖赏。   哎呀,如果给银子太多的话,自己该怎么花呢?   结果一抬头,就这?!   一张纸?!   哪怕纸上写有“忠义”二字,也改变不了它只是一张纸的事实!   送走了传旨太监,何元桥忍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什么梦呢?”   洪文梦游一样喃喃道:“话本里的皇帝动辄赏银千两,又有凌罗绸缎珍珠宝器无数……”   到了他这里竟然就变成了一张纸!   何青亭的嘴角抽了抽,“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隆源帝自己都不大舍得穿绫罗绸缎呢……   洪文捧着那张纸,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闻言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哄我!”   之前这老头儿说太医署遍地是黄金!   何青亭老脸微红,眼神游移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那么多孤本医典还不够你看的?   洪文:“呵!”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何元桥搂着他的脖子开解道:“人生在世,总要有点追求,你得看到它背后代表的意义,这是御笔亲书,代表了皇上的肯定和对咱们的赞赏……”   赏赐容易,“忠义”难得。   若只是救治皇子,自然算不得“忠义”,显然上回洪文和定国公对阵的举动颇得隆源帝欢心,这是他在向世人展示自己的赞赏,也在传达一个信号:   这个小吏目,朕保了!   洪文看着他,幽幽道:“难道不是因为便宜吗?”   道理我懂,但金匾黄灿灿岂不更好看更易保存?   何元桥:“……是。”   万幸世上还有一位善解人意的文妃娘娘,半个时辰后,宁寿宫的大宫女红月就亲自带着个小丫头过来,“文妃娘娘说了,洪吏目照看皇子有功……”   说着,就叫人提上来一个大食盒,里头满满当当塞了五盘糕点,之前洪文随何家祖孙出诊时吃过的牛乳酥饼、杏浆糕和豆沙圆子赫然在列,额外还多了一份绿豆糕和水晶桂花冻,酸甜咸香应有尽有。   见洪文直勾勾盯着那几个盘子,红月不禁莞尔,才要说话时却听对方突然问道:“这盘子也算吗?”   红月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   洪文指着那些白如雪嫩如膏的盘子,满怀期待道:“这些盘子,也在赏赐之列吧?”   这可是官窑的甜白瓷,拿到外面去也能换不少钱呢!   红月的嘴角抽了抽,憋了半日才艰涩道:“这个……我要回去问问娘娘。”   合着你还真是在看盘子啊!   洪文立刻换上得体而羞涩的微笑,腼腆道:“多谢姐姐。”   红月:“……”   一直到离开太医署,红月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恍惚,出门前甚至还被门槛绊了下。   扶住门框的瞬间,她忍不住朝何家祖孙深深地望了眼。   如果她没记错,这小子就是这爷俩带进来的吧?   何家祖孙:“……”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记错了!   太医署值夜的排班每半个月调整一次,今天正好是月中,何青亭不必值夜,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始整理行装。   何元桥注视着爷爷收拾的动作,恨不得跟着一起家去。   洪文眼巴巴瞅着他们动作,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道:“家里有事?”   不光何青亭,甚至其他轮班人员的动作都出奇迅速。   何青亭收拾箱子的动作一顿,幽幽道:“家里没事,这里有事。”   恐怕要不了多久,宫中就要流传诸如“太医署众人穷掉渣,连糕点盘子都不放过”的谣言了。   为官多年,他要脸。   他一开口,其他太医们都默默地进一步加快了动作,以至于稍后马麟等人前来接班时,愕然发现太医署门口整齐地排开一溜儿同僚,望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前所未有的期待。   马麟愕然,什么情况?   他不在期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马麟的疑惑也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宁寿宫的人就来传话,语气复杂地说盘子可随意处置。   马麟:“什么盘子?”   你们别跑啊,告诉我什么盘子?盘子怎么了?!   确定盘子属于自己之后,洪文就将那些点心都挪到油纸里包起来,然后一点点将白瓷盘擦拭干净。   他的神态实在太过专注温柔,宛如痴情浪子爱抚心爱的美人,以至于斜对面的何元桥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书,“你在做什么?”   洪文眨了眨眼,“攒着卖钱啊。”   何元桥:“……”   不是没有这么干的,但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的你还是头一份儿!   洪文拿着被擦得闪闪发亮的盘子看了又看,心中满是甜蜜,快活道,“文妃娘娘真是好人呀。”   他以后会对五皇子更好的!   要不,要不就再给他买个球?   何元桥捏了捏眉心,觉得这事儿有点荒唐。   竟真有人敢主动开口要东西?   而更荒唐的是,这种荒唐的事竟然成真了!   “淑贵妃抱恙,劳烦哪位太医去瞧瞧?”一个小太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然而好像谁都不想去。   洪文有些好奇,“我听说淑贵妃性格率真,从不肯为难人的,怎么大家都不大积极?”   淑贵妃可是镇国公的亲孙女呀,嫡亲的弟弟又刚在边关立了功,若照常理,合该被人巴结奉承才是,怎么瞧着都避之不及似的?   何况救人如救火,你们怎么都不着急?   何元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开始往身上背药箱,意味深长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洪文茫然道:“知道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上首的马麟道:“元桥,你点个吏目走一趟。”   “是,”何元桥拿了腰牌,直接朝洪文抬抬下巴,“走。”   洪文:“……”   不是,怎么又是我啊!   我盘子还没擦完呢!   太医署和六部衙门混邻居,与户部更是只有一墙之隔,经常听到隔壁为了几文钱对不上账而半夜咆哮。原本太医署众人还颇有些瞧不上户部,觉得如此斤斤计较委实失了君子风度,谁知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也是天公作美,洪文他们刚出门就撞上两个户部的,对方瞅着他们身上的太医署服饰窃窃私语,两个人四只眼都隐隐放着光。   “就是他们虎口夺食?陛下怎么舍得!”   “这不是陛下不知道么!”   “嘶,此等奇才分明该来我户部才是啊……”   洪文挠了挠头,还觉得挺骄傲!甚至在对方望过来时报以一笑。   何元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隆源帝:赏!   洪文:……就这?!   小剧场二:   户部:痛心疾首,痛失人才!   洪文:唉,一切都只能怪我太过优秀…… 第十一章   对于淑贵妃,洪文是十分陌生的,只听说她出身武将世家,与隆源帝自小相识,性格率真有些小性儿,但自入宫之日起便荣宠不断,可惜至今没有子嗣。   下头的人不好随意打听宫中贵人们的私密,洪文也只好揣着满腹疑虑,跟着来到常青宫。   刚一进门就觉出不凡,之前去宁寿宫时,入目皆是花草,可这常青宫的正院竟被修整成演武场的样子,旁边更列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乍一看,不像妃嫔处所,倒像是将军的营寨了。   然后,洪文和何元桥就被引到了……小厨房。   洪文眨了眨眼,忍不住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房檐下的匾额,再歪着脑袋瞅瞅里面的锅碗瓢盆和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白色炊烟。   嗯,是小厨房没错。   他下意识看向更有经验的何元桥,发现后者十分坦然,在门口行礼问安后直接进去了。   洪文跟着进去,抬眼就见一个宫装丽人叉腰站在灶台边,右手还抓着一条开膛破肚的鱼。   她二十来岁年纪,身量高挑艳丽逼人,只是这么站着,就仿佛将整间厨房照亮了。   若说文妃是清丽的菡萏,那么淑贵妃就是娇艳的玫瑰,灼灼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但洪文很快就发现玫瑰美人其实非常平易近人,就见她头也不回道,“来了?快来看看本官准备的这锅药膳。”   他跟着何元桥上前,发现一旁的案板上整齐摆放着十多个碟子,什么人参、枸杞、燕窝、银耳、阿胶等一应俱全。   这都什么搭配?!   淑贵妃手里的鱼还在滴血,她不大耐烦地叫人舀水来冲了冲,然后对着瓦罐比划几下,发现怎么摆弄怎么不得劲,干脆直接塞了进去。   鱼有点肥大,半截身子还在外头竖着,远远望去好像大头朝下自己跳进去似的。   看不下去的淑贵妃啧了声,随手抓过筷子,用力往鱼腹上一戳,就听咔吧一声鱼骨断裂,那半截鱼尾巴终于憋屈地落了进去。   洪文:“……”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上面还有不少鱼鳞没刮干净吧?   不光洪文看见了,淑贵妃身边的宫女也看见了,小声提醒道:“娘娘,鱼鳞……”   淑贵妃啧了声,“回头滤出来不就得了?”   宫女沉默片刻,声音更小了,“还有啊,那苦胆都弄破了。”   淑贵妃正色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是还有生吞蛇胆的么。”   宫女:“……”   这也不是药啊。   淑贵妃想了下,大概觉得不够劲儿,又抓了一把莲子丢进去,动作潇洒颇有大将之风。   宫女都快哭了,“娘娘,这米都快开花了,您这会儿丢进去也煮不烂啊。”   淑贵妃不管他,朝何元桥招招手,“你来瞧瞧,看本宫这锅药膳如何,是否会药性相冲。”   单听这话,好像还挺严谨。   何元桥依言上前,告了声罪,拿起木勺在粥水中搅动几下。   站在他身后的洪文清晰地闻到一股腥味,甚至还从翻上来的米粒见看到了芫荽和木耳丝!   何元桥忽然就觉得自己言辞匮乏,站在原地沉默片刻,转身朝洪文招招手,温柔笑道:“这药膳十分繁复,你来瞧瞧。”   洪文:“……”   我读书少,你也不能这么糊弄我啊!   洪文直接没碰木勺,先问了个问题,“敢问娘娘,您做的是什么?”   淑贵妃杏眼圆睁,满脸“你这都不认识”的惊愕,“鱼片粥啊!”   洪文认真道:“回娘娘,这里面并无一味是大药,但合成一锅,寻常药物也难以企及。”   淑贵妃双眼亮晶晶的,艳丽的容貌中竟多了几分娇憨,“是功效吗?”   洪文神色复杂地看了那瓦罐一眼,“是毒性。”   淑贵妃:“……”   何元桥瞅了瞅洪文圆滚滚的后脑勺,这孩子还真敢说啊!   不愧是敢跟定国公当面相争的,叫他来果然叫对了!   小厨房内忽然弥漫开令人尴尬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淑贵妃不死心道:“你是说,陛下喝了这个会中毒?”   洪文愕然瞪大双眼,脑中一阵晕眩:啥玩意儿?您弄这个给谁喝?   好家伙,镇国公果然老谋深算心狠手辣,这是直接打入内部要弑君,来一招釜底抽薪么!   “毒不在身,而在心。”何元桥觉得再这么下去隆源帝迟早要厌食,不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娘娘,其实您何苦亲自下厨?需知厨艺跟习武一样,都是需要天分的。”   放过自己,放过陛下不好吗?   淑贵妃不死心,自己抓过木勺翻动起来,喃喃道:“怎么会呢?你看,有肉有菜,陛下这几日略有些咳嗽,木耳枸杞都是滋养之物,莲子清热败火……”   宫女实在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道:“娘娘,您千金之躯,何苦做这下贱营生?放着让奴婢来吧!”   绫罗绸缎都是好东西,但堆在一起也不能自己变成衣裳呀,别糟践好东西了!   别的妃嫔往成品里撒一把芝麻就敢说“臣妾亲手烹制”,偏她家娘娘死心眼儿,非要事事亲力亲为,这鱼还是自己撸袖子捞的呢。   恐怖的是她毫无厨艺可言!   别人做饭要钱,娘娘做饭要命,难为多年来陛下坚定如初……   洪文自认是个不挑食的,可如今看着被淑贵妃搅动的一锅东西,竟也有点想干呕。   本来那粥水就有碍观瞻,经过几次搅动后,混合着芫荽叶、木耳丝、枸杞和生莲子的粥水里又增添了稀烂的鱼皮和鱼肉碎……   洪文发誓自己看到角落里有人干呕了!   说时迟那时快,淑贵妃竟自己舀起一勺倒入口中,砸吧下嘴,“我觉得还挺好喝的啊。”   洪文:“……”   他忽然对镇国公府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淑贵妃亲自舀了满满一大罐,又用棉套小心包好了,交给心腹太监,“估计陛下还在看折子呢,去,给他送去加加补养。”、   小厨房众人都暗自替隆源帝鞠了一把同情泪,真是最怕贵妃突如其来的关心,您的不作为就是陛下最大的补养了。   那太监应了,转身要走,又被淑贵妃叫回来反复叮嘱,“都是好东西,你看着点,别便宜了别人。”   太监哎了声,反应熟练地让人心疼。   杵在角落里的洪文半晌没言语,瞅着淑贵妃的背影琢磨这可能就是世家底气吧,大门大户养出来的就是不同,连莫名其妙的自信都比旁人多些。   做完这一切之后,淑贵妃这才重新洗漱更衣,准备诊脉。   洪文现在脑子里轰隆隆跑马似的,完全控制不住奔腾的思绪,眼前不断闪现出乱七八糟的画面,一会儿是刚才堪称惨烈的粥水,一会儿是送粥太监视死如归的背影。   不行不行,我是个大夫啊,回神回神!   他用力往脸上拍了几下,重新定息凝神,开始记录脉案。   “三月十九辰时二刻,臣何元桥请得淑贵妃脉象强健有力,不浮不沉,来去从容,一息有四……”   洪文左右开弓记录几行之后觉得不对劲:   天呐,这人没病!   宫中竟真有如此健康之人?   难怪之前太医署众人都不着急,感情在淑贵妃这边,太医署也就是个炖药膳的角色。   淑贵妃自己也不当会事儿,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冷不防看到正双手齐书的洪文,眼前一亮,“那小孩儿,你来。”   洪文一怔,本能地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最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小孩儿?我?   淑贵妃嫣然一笑,竟令案上的玫瑰花都黯然失色。   她点点头,“是啊。”   洪文摸了摸鼻子,先把脉案吹干放好,这才乖乖过去。   淑贵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今儿头回见你呀,刚来的?”   洪文点头。   淑贵妃笑道:“你这个本事有些意思,谁教你的?想来被家里人罚抄书的时候很有用吧?”   她的陪嫁宫女听得嘴直抽抽,心道娘娘哎,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跟您似的要被罚抄书。   洪文道:“微臣没爹没娘,自幼跟师父长大的。”   “哎呦,这是我的不是了,”淑贵妃歉然道,略一沉吟,吩咐身边的大宫女道:“这么着吧,流月,把方才本宫熬的粥盛一碗来。”   洪文:“!!!!!”   他感觉自己遇到了入宫以来的头号大危机,素来流利圆滑的口齿也有几分僵硬,“且慢!这个,那个,啊对了,那个粥是娘娘特意素手为陛下熬制,微臣何德何能啊!哪里敢做这样大不敬的事情呢?”   大概流月也不忍心看着一个前途无量的小太医夭折于此,跟着劝道:“是啊娘娘,确实有些不合适。”   淑贵妃皱了皱眉,“是本宫疏忽,那算了。”   洪文立刻向流月投去感激的目光,姐姐,救命恩人呐!   那边何元桥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淑贵妃又撇下洪文,懒洋洋道:“来都来了,何太医,随便给本宫开些药吧。对了,你擅长什么科来着?”   何元桥耷拉着眼皮道:“大方脉中的男科。”   众人:“……”   ***********   “陛下,”隆源帝的心腹太监万生心情复杂道,“淑贵妃娘娘亲自熬了养生的鱼肉粥,特意让人送了来。”   “是吗?”隆源帝从折子堆儿里抬起头来,撂开笔活动下手腕,“拿来朕尝尝。”   万生亲自捧了上前,刚一打开盖子,“……呕!”   这粥长得……挺随心所欲哈。   看清盅内鱼肉粥的尊容后,隆源帝自己也有片刻沉默,过了会儿才拿起勺子,然后想了下,又放下,干脆搬起罐子咕嘟嘟狂饮起来。   万生一张脸都皱巴成麻核桃,心道陛下对淑贵妃真是此情感天动地……   大约喝了一半,隆源帝实在喝不下了,一张嘴噗噗吐出两颗带着牙印的坚硬莲子,落在碟子里“啪啪”作响。   万生:“……陛下,要传太医么?”   隆源帝狠命灌了几口茶,一打嗝就觉得胃里泛酸。   他用力捏了捏喉头,对来送粥的小太监道:“回去告诉贵妃,她的手艺越发出色了,朕喝了之后顿觉疲惫尽消提神醒脑,又能再看几十本折子。”   等小太监一走,万生就小声道:“陛下,这剩下的,奴才就处理了?”   “糊涂东西,”隆源帝隐晦地干呕一声,怒道,“天下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你竟如此奢靡。”   万生噗通跪倒在地,连呼该死。   “罢了,”隆源帝大度地摆摆手,“朕看你近来颇有疲惫之态,剩下的,就都赏你吧。”   “啊?”万生人都傻了。   当日下午,宫中就迅速流传开一道消息:   “莫不是朝中要有大事发生?”   “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知道?伺候陛下的万公公都累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淑贵妃:陛下最近身体如何?   隆源帝:求你忘了我吧……   求收藏求留言呀,求盆友们多多宣传啊,谢谢啦! 第十二章   转眼就是立夏,太医署众人才轮换着去饭堂吃了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回来就接了上头派的新活儿,说四月初五选秀头一轮,须得从这里拨些人手去帮忙。   隆源帝本不重欲,整个后宫有名有姓的妃嫔不过一掌之数,这也是他继位以来的第一次选秀,意义非同寻常。   选秀本为充实皇家子嗣,尤其是隆源帝这种情况,自然以身强体健的女子为佳,有病或体弱的一概不能入选。   为防止瞒报漏报,秀女们入宫后三天内都要再统一接受太医署的检查。   这活儿没什么难的,且又繁琐,并不需要太医们亲自出马,往往只交付给下头的吏目们做。   事关重大,连还在硕亲王府的苏院使都派人传了话回来,说隆源帝正值壮年后宫多悬,只怕会有人起歪心眼,要求太医署众人务必谨言慎行,如有逾越,立刻严办,绝不姑息。   众人都垂手听训,把皮子紧了又紧。   洪文算了算时间,恐怕不得空,就先去五皇子那里走了一趟说明情况。   文妃自然通情达理,只是五皇子十分失落,又问他什么时候得空。   被一个孩子这般委屈又隐忍地盯着瞧,洪文总觉得自己像极了负心汉……   从五皇子那里回到太医署时,迎面碰上何青亭带人往外走,“何院判好,您出诊呐?”   何青亭身后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吏目突然眼睛一亮,立刻捂着肚子道:“何院判,哎呦您瞧我这肚子不争气,昨儿贪嘴多吃了点婆娘腌制的青椒酱,肠胃就翻了天,这会儿又开始啦!”   何青亭斜眼瞅了他一下,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难怪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吏目,自己有意提拔都把机会往外推,就这份鼠胆,简直白瞎了太医署的饭。   那人被何青亭看得冷汗淋漓,可一想到稍后要面圣就腿肚子直转,只好硬着头皮埋下脑袋,又悄默声看向洪文。   他看洪文,洪文也在看他,看了半晌忽然问道:“青椒酱好吃吗?”   他还记得这个吏目,正是当日因为切坏了人参而被马麟当众呵斥的。   那吏目:“……”   打死他都想不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一张脸上满是错愕,连捂肚子做戏都忘了,半晌才干巴巴道:“好吃。”   他奶奶的,又没吃过,他上哪儿知道去?   何青亭脑门子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干脆抬腿往洪文屁股上踢了一脚,“废什么话,滚去拿了药箱跟我走!”   亏老头儿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还挺利落,一抬这么老高。   洪文顺着他的力道踉跄两步,委委屈屈地进去提上药箱,耷拉着脑袋跟何青亭出诊去了。   见他们离开,那临阵脱逃的吏目才松了口气,好险好险。   隆源帝素来抠门又小心眼,治好了没赏,治不好有罪,他之前就曾被呵斥过,还罚了俸禄,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这位小吏目不是进宫第二日就面圣了么?偏他运气好,几位贵人主子都喜欢,连挑剔的马院判都对他青眼有加。既然这么着,那就叫他去呗!   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洪文跟着何青亭走了约莫一刻钟才发现似乎是要往麒麟殿去。   那里是隆源帝日常批折子和私下会见朝臣的大书房,当日自己和何元桥从定国公府回来,就是去的那里汇报。   原来是要给隆源帝诊脉呀。   小太监们早就在殿外候着了,见何青亭过来,齐齐松了口气,忙进去通传。   过了会儿,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万生小跑着迎出来,“哎呦,两位可来了,赶紧的吧!”   何青亭低声问:“陛下如何了?”   万生叹了口气,同样压低声音道:“还是老样子呗,一生气就吃不下饭,自己个儿关在里头生闷气呢。”   别人生气了乱砸东西,偏自家主子不舍得,只好憋着,于是越发生气……谁劝都不好使。   他看见何青亭身后的洪文,还特意笑着打了招呼,“小洪大人,又见面啦。”   他可还记得当日洪文离开之后,隆源帝笑得有多畅快!   宫中做事既讲究本事,也讲究运气,其中眼缘就是格外要紧的一项,这位才多大点儿年纪呀,往后的日子且长着呢。   洪文也笑道:“您好呀。”   见万生对自己态度不错,他就大着胆子问道:“敢问一句,陛下为什么生气呢?”   总得知道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呀。   万生啧了声,“都是选秀闹得呗。”   说话间已经到了里间,他不好多言,点到即止便指了指那门口,亲自推门进去禀告了,这才朝何青亭和洪文招招手。   此时洪文脑子里还在野马狂奔:   陛下登基至今一直没有选秀,早就超过了历来的三年一次,皇子公主本就少,又纷纷夭折,如今立得住的也只有三五两位皇子和一个公主,怎么看选秀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既然如此,陛下又在气什么?   前面的何青亭忽然停了下,隐晦地朝他捻动下手指,做了个数银票的动作。   洪文瞬间福至心灵!   钱!   大开选秀先就是一笔开销,而等把人选进来之后呢?要用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宫室不要休憩维护么?   各处宫人不要增加么?   后宫人员不要俸禄么?   一日三餐乃至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要银子呀!   想到这里,洪文不禁有些想笑,旋即又大着胆子拿隆源帝做了前车之鉴:   日后自己成家立业,一定也只娶一个媳妇就好。再多了,实在养活不起。   作为皇帝日常办公的所在,麒麟殿简直俭朴得不像话,墙壁和藻井上的金彩绘画已经微微黯淡,显然许久没有整修。   除了角落里几个仙鹤衔灵芝铜香炉之外,鲜有华贵的摆设,就连座椅上铺的套子和靠垫都是半旧的。   洪文暗自对比一番,觉得隆源帝这日子过得还真不如人家定国公府舒坦。   隆源帝的脸色确实不大好,看见洪文后倒是略缓了缓。   他也不让诊脉,只是直勾勾盯着洪文的脑袋瓜子瞧,见这小子竟偷偷看窗外,两道眉毛都要飞出头顶了。   “你胆子越发大了,朕面前也敢走神?”   洪文麻溜儿认罪,“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认得这样干脆,隆源帝反而不好继续发作。   不过他也有点好奇,外头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也伸着脖子瞄了眼。   啧,就……快开败的牡丹花啊,垂头丧气耷头耷脑的,有什么好瞧的?真是小孩子家家没见识。   “你上前来,”隆源帝点了点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告诉朕,你在看什么?”   说错了就扣你俸禄,哼!   让你再跟朕抢皇儿!   洪文吭哧吭哧上前,“微臣在想,多好的一片地呀,若开垦起来,一年得收多少菜呀?”   多了不敢说,但供应隆源帝和几位妃嫔足够了。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死寂,隆源帝的表情都变了。   何青亭:“……”   我就不该叫你来!   这是讨论种菜的时候吗?   洪文垂着脑袋道:“微臣早年曾随师父在外行医,见过许多地方遭受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故而……”   故而看着空地就难受!   宫中又有专门的匠人料理,收成肯定不差。   隆源帝看着他的发顶久久不语,漫长的沉默过后才幽幽叹道:“起来吧。”   这小子,正经不错啊!   遥想当年,他何曾没有这样想过?但庄稼蔬菜这些东西,若想长得好,少不得要多多施肥。那肥料是什么?可不就是秽物么!   若在宫中大肆泼洒,那味儿……   每日清晨,一干朝臣都在浮动的“幽香”中面圣,大谈国事;   到了饭点,妃嫔们都守着新鲜的菜园子用饭,皇子公主们在其中奔跑嬉戏;   甚至到了夜里,一阵风刮过……   种种场景只要一想就令人销魂,隆源帝也只好忍痛放弃这个念头。   只是没想到多年过去,竟然还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一致?隆源帝顿时有种遇到知己的感动。   唉,这小子还真是有眼光!   上回也是,这次也是,说话办事怪贴心的。   “你说你早年做过游医,”隆源帝点了点桌面,“给朕说说外头的事。”   洪文就讲了自己的经历,包括百姓如何耕种,吃什么饭等等。   隆源帝听得津津有味,“你刚说看有人吃不饱饭,什么时候哪儿的事儿?”   洪文努力回忆了下,也说了,“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改了也未可知。”   隆源帝摆摆手,刷刷翻开一本折子写了两行字,“你只管说,朕心中有数,今日之事再不会有旁人知晓。”   隆源帝写完,顺手将折子丢到高高一摞上,谁知没放稳当,洪文就伸胳膊扶了一下。   隆源帝忽然抽了抽鼻子,“你身上藏了什么?”   “啊?”洪文一怔,想了下,从袖子里面掏出来自己的针囊,小心翼翼地举起来,“这个?”   “不对,”隆源帝摆摆手,“继续掏。”   圣命难违,洪文只好继续翻找,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面前的小桌上就陆陆续续摆满了钱袋子、汗巾子、小香包、腰牌、带着牙印的麦芽糖块……   隆源帝的脸都黑了。   他究竟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东西的?   直到最后,洪文才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小油纸包,隆源帝眼睛一亮,“呈上来。”   洪文小声道:“不是好东西……”   隆源帝自己打开,满脸嫌弃,“这都什么玩意儿?”   皱巴巴的纸包中央赫然躺着几块更加皱巴巴的东西,黑乎乎的,外面还沾着一层细小的白色颗粒。   都说了不是好东西啊,你非要看。洪文对了对手指,“微臣自己做的盐渍山楂。”   隆源帝凑近了嗅嗅,果然一股酸甜直冲鼻腔,就是刚才若隐若现的味道。   最近天气燥热,隆源帝本就有些上火导致的食欲不振,偏又因为选秀的事把自己气着了,昨儿午后就粒米未进。可此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隐隐感觉到了饥饿!嘴巴里更是疯狂分泌起了口水。   就因为这个丑东西?   他又瞧了眼,还是又黑又丑又皱巴,连冬天烧的煤都比它们好看许多……   市面上常见的干果多是蜜煎,外表晶亮莹润,色泽艳丽,乍一看宝石也似,跟自己手里拿的这玩意儿简直是云泥之别。   “盐渍?”隆源帝拈起一颗,疑惑道,“不都是用蜜来做么?”   他素来对口腹之欲无甚追求,御厨们也不敢玩花样,故而对此道并不大懂。   洪文道,“蜂蜜做的确实不错,但瓜果本就甘甜,再用蜂蜜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何况春夏之际天气燥热,肠胃烦闷,若再食用蜜煎,更易引发喉咙和肠胃不适。   倒不如以盐巴做来,清爽宜人生津止渴,或许不如蜜煎赏心悦目,但确实功效非凡。”   确实。   隆源帝想起来这两天各处送来的糕点果品,无一不是掺了牛乳、蜜糖,他一看就腻味。   “行了,”隆源帝摆摆手,“朕无事,你们退下吧。”   何青亭毫不犹豫,“是,微臣告退。”   洪文:“……”   不是,您倒是把我的盐渍山楂还给我啊!   咋还扣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隆源帝:嘶,这小子竟敢觊觎我的皇儿!是个混球。   洪文:……   隆源帝:嘶,这小子竟也想种菜?是个人才!   洪文:……   昨天突然冒出来一个梗!《王妃不凑合》,有可能下个月就开了……不开这个就开《我的宝物都变成了人》,麻烦大家预收下哈,数据都有点凉哈哈哈   孟芽:“王爷您看,这是我给您打下的火葬场。”   瑞亲王:“……”   人人都道瑞王爷痴情,只守着王妃一个,可孟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家人从小就教导她要温柔贤淑端庄守礼,世上谁不是这么凑合着过?   可大梦过后,孟芽看开了。   凭什么凑合? 第十三章   转眼到了秀女入宫这日,吏目中除了四个老资格的留守,其余二十人集体出动,无论休班轮值。   洪文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准备出门。   何老太太在后面追着喊:“还没吃饭呐!”   这么早,家里还没开火呢。   洪文手里拎着官帽,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头顶几根呆毛跟着一阵乱跳,“我从街上买,您回吧!”   说完,溜达达跑远了。   隆源帝勤政,每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住得远的官员们起得比鸡早,那会儿根本没食欲,都是在街上边赶路边解决早饭的。   久而久之,竟演化出几条专门做早点的街道来。   以前洪文只是听说,如今,自己也能试个新鲜了。   寅时刚过,微黑的夜幕中尚点缀着几颗明星,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池便已如一台精密而庞大的机械般悄然运作起来。   街头店铺是第一批被唤醒的。   那冷了一夜的灶膛被重新点燃,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很快,有淡青色的烟气从房顶的烟囱冒出,随着凉风迅速消散在空中。   精干的伙计肩头扛着手巾,快手快脚将封闭的门板重新拆开,扯下肩头的手巾一甩,气沉丹田,一手伏在嘴边,放开嗓门,亮开一道极响亮的号子:   “哎~又香又甜的芝麻胡饼呦~趁热吃咧!”   仿佛平地里炸开的暗号,寂静的街巷突然就热闹起来,那些沉寂了一夜的大小店铺呀,全都在此刻苏醒,街头巷尾都流淌着生机。   “炊饼,热腾腾的炊饼!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俩!”   “牛婶子菜肉包子,喷香!”   “刘婆胡麻汤,一碗下去暖洋洋!”   “刚包好的大个馄饨,客官来一碗?”   因刚领了俸禄,洪文难得对自己大方一回,左手肉包子,右手粉蒸酥肉,半道停下来喝了两碗红枣小米粥,一共花了九个大钱,期间还与几辆马车擦肩而过。   这个时辰往皇城方向来的马车,十有八/九都载着秀女。   想着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们早起饭都不敢吃,生怕身上有异味或是失仪被刷下来,吃饱喝足的洪文忽然生出点额外的满足来。   洪文到的不早不晚,待同僚们集合完毕之后,领了牌子,去往汇秀宫内两两一组排开,预备着开工。   秀女选拔头一样看家世清白与否,只要家中三代无案底,本人无残疾和明显缺陷,基本都能入选。所以头一批格外多些,约莫在五百人以上。   之后就会有宫中嬷嬷和太监们仔细检查,看秀女的五官是否端正,身体是否有异味等等。再然后,就是洪文他们把脉,进一步查看是否有隐疾,是否不易生养。   光这一步还不算完,听说后面还会教导礼仪,不合规矩的撵;吃饭吧唧嘴的撵;睡觉打呼磨牙的撵……不过那都不干太医署的事了。   洪文右手边坐着的吏目姓黄,今年三十一岁,先帝在时就经历过一回,对此倒颇有经验。   “稍后就会有人送来名单,咱们把脉之前须得将名单和秀女身上的名牌核对无误,否则若闹出冒名顶替的事故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洪文连连点头,“受教了。”   黄吏目笑道:“这话我不说,等会儿也会有人来说,只是枯等无趣,讨个巧罢了。”   洪文来了一个月了,知道他是个厚道人,此时对方率先表达善意,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当下把手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油纸包糖瓜。   黄吏目噗嗤笑了,倒没有推辞,大大方方拿了一块放入口中,砸吧着回味道:“儿时家贫,甜味不易得,如今大了,却不大能吃得出小时候的滋味喽……对了小洪大人,可有婚配啊?”   洪文稍显羞涩地摇了摇头。   黄吏目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有个侄女儿今年十六岁,虽不敢说花容月貌才华横溢,但也温柔娴雅宜室宜家……”   洪文哪儿经过这个啊,被臊了个大红脸,“我穷呢。”   京城大不宜居,之前他就问过何元桥房价几何,结果当场就被打击得找不着北,索性暂时歇了这心思。   左右他还年轻,倒不如先努力干上几年,攒攒钱。总不好叫姑娘跟着自己过苦日子,就算人家不抱怨,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黄吏目就想起来这厮雁过拔毛的架势,觉得特别靠谱,“这不怕,精打细算好过日子么……”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果然有管事嬷嬷送了一摞名单来,稍后众吏目便要按着名单替各位秀女望闻问切。   为防止有人暗中收买内外勾结,名单都是打乱了随意分派的。洪文也领了一张,当即展开来看,结果上面头一个名字竟然就是薛雨!   他愣了下,又去看后面跟着的家世注释:定国公世子之嫡次女。   果然是她。   场地有限,吏目们都是两张桌子靠在一起,双方的名单一转脸就能瞧见,洪文正发愣时,就听黄吏目哎呦了一声。   “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洪文下意识追问道。   黄吏目朝薛雨的名字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之前我就隐约听人提起,说是定国公府的千金也来参选,当时好多人还不信呢……定国公也是,到底怎么想的?”   虽说按着规矩,适龄女子都要参选,可实际操作的空间可太大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妃嫔的荣华富贵再诱人,难保不受委屈。故而往往许多权贵之家不想叫女儿入宫,或是早已有了心上人的,便会提前跟宫里打招呼,随便找个由头把女孩儿的名字撤了。   不过隆源帝年富力强又少儿女,动心思的人家不在少数,故而这一批秀女中也有不少勋贵之后,薛雨的身份也算不得独一份儿。   只是定国公府一直推崇祖上军功起家的事迹,扬言女人不能当门立户云云。当初淑贵妃入宫时,定国公薛勇更曾当面讥讽过镇国公卖女求荣,引发轩然大波,两家就此反目成仇,所以大家都觉得薛家女必然不可能参选。   可现在,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过了会儿,伴随着一阵布料摩擦之声,十来位年轻鲜活的秀女依次进来,听小太监念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去找对应的吏目把脉。   薛雨一眼就认出洪文,也对这样的巧合大感意外。   孤身一人入宫难免紧张,忽然遇到一个认识的太医,哪怕没有太多交情,也是种安慰。   坐下的瞬间,薛雨缓缓吐了口气。   洪文观她五官和神色,左手把脉,右手执笔,时不时问几句。   “睡眠如何?白日可曾偶感倦怠?”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薛雨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自己入宫,想到前路茫茫本就惶恐,又听到这样的问话,生怕横生枝节,难免失了冷静。   觉察到指腹下的脉搏骤然加快,洪文了然,“不必紧张,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听旁边的黄吏目也在问类似的问题,薛雨慢慢放松下来,犹豫了下还是老实道:“睡得还好,只是偶尔腿脚酸软些……”   洪文点头,又示意她换另一只手,稍后在纸上刷刷记道:“左关沉弦,右寸关滑数,肝热气滞,中焦蓄饮,以致肢体酸倦,时常胸膈堵满……”   薛雨抓着手帕子扭着脖子看了几行,忐忑道:“我没事吧?”   她还指望能进宫替家人搏个出路呢。   洪文道:“不妨事,底子极好,只是思虑过重,你年纪还轻,无需刻意调养,撒开手也就好了。”   肝气郁结,郁久化热……这样的症状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上。   说白了,就是想太多。   薛雨松了口气,垂下来的眸底有些黯然。   说得轻巧,撒开手就好,可……如何撒得开手?   洪文吹干墨迹,盖了自己的印章,对薛雨点头示意,“姑娘可以走了,祝姑娘终能得偿所愿。”   薛雨微怔,缓缓道:“借您吉言。”   得偿所愿么?   ******   光秀女的事儿太医署众吏目们就忙活了一整天,因办差得力,当日太后和皇后都给了赏赐,果然比隆源帝大方。   倒是洪文格外丰厚,不光比旁人多两匹缎子、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篓香喷喷的小甜瓜。   太医署众人都对他道恭喜,“陛下崇尚节俭,太后、皇后以身作则,轻易不肯赏人的。”   需知眼下天气刚转暖不久,大批量的瓜果还未上市,这时候的甜瓜自然分外珍贵。听说是南边快马加鞭送上来,只太后那里有两筐,皇后和隆源帝都没舍得留。   她老人家肯拿这个打赏,可见是真心欢喜,洪文虽未亲自拜见,俨然早已在她心里挂了号。   何青亭倍感欣慰,看向洪文的眼神宛如见证了自家大白菜的成长,完全忘了自己是半路截胡。   总有人说太后和皇后性情疏离淡漠,但实际两位都是明白人,处事公正严明,轻易不肯流露喜恶。只要用心做事,哪怕不宣之于口,她们总能知道。   就好比之前洪文对三五两位皇子上心,太后和皇后当时并未有所表示,可现在不都来了么?   这么做,更免于让洪文这个新人木秀于林风头太过,实在是思虑深远。   “同喜同喜!”洪文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意外之喜,绕着圈拱手作揖,先把那两匹缎子小心包好,又亲自去洗了一半甜瓜,按着人头分好。   这甜瓜也不知什么来头,拳头大小的青玉一般莹润可爱,隔着老远就有股扑鼻的清香,屈指一弹咔嚓裂开,一口下去又脆又甜,好似含了满口蜜汁。   众人都十分领情,相互谦让着分吃了,很有点与有荣焉的意思。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户部门口去吃,被人高举算盘撵出来追着打……   缎子细腻厚重,膏般柔软,脂般顺滑,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在日头底下还会显出江南山水的银色暗纹,活像握了一束月光在手里。   听说是江南织造局进上来的,外头轻易得不到,正好一匹正红一匹鸦青,可以回去请何老太□□排着给大家都添一件小褂……   洪文把最后一块甜瓜往嘴里一扔,吃得摇头晃脑,扒着窗框看外面明媚的阳光,看不知哪儿来的小猫扑蝶,看枝丫间漏下的斑驳树影,忽然觉得人生真是美妙。   嗨,要是师父在就齐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激动的】:师父,我得赏赐啦!   众人:前途无量啊前途无量!   PS,古代早起上朝真的遭罪,皇城又大,住得远的官员们真是大半夜就得起,不敢压根儿赶不上点卯。人还迷糊着呢,上班不吃饭又熬不住,好多朝代都有半路解决早饭的描写……但有的朝代抓得严,嫌半路吃饭影响官员形象,御史们专门盯着,逮到一个参一个,后果挺严重的,有人就因此丢官。 第十四章   洪文去宁寿宫已经很熟门熟路,有时候因为一点事耽搁了,文妃还会打发人来太医署接。   如今宫中好些人都知道太医署有这么位颇得上头眷顾的小大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故而对他分外殷勤,走到哪里都有笑脸相迎。   “洪大人,”五皇子十分中意洪文送的藤球,把脉时都不忘抱在怀中,“我晌午吃了两碗粥!”   说这话的时候,小家伙显得很是得意,将比出来的两根短指头放在洪文眼前晃,眼睛亮闪闪的,一副“你快夸夸我”的样子。   四月正式转暖,五皇子也终于换下厚重的棉服,勉强能看出一点腰身了。他今天穿了件若芽色绣万字不到头的小短袄,领口打着小兔子的盘扣,又用细小的红玉髓镶嵌出红色的眼睛。玉髓并不昂贵,但若巧妙搭配就会很出彩,衬着他圆润的小脸越发可爱。   “哎呀,那可真是了不起!”洪文赞道。   宫中器皿精巧,小孩子用的碗筷尤甚。他是见过五皇子的餐具的,那饭碗也不过鸡卵大小,说是两碗,其实没多少。   但比起五皇子以前的饭量,着实进步了。   五皇子嘿嘿笑眯了眼,驾轻就熟把脸蛋往前凑。   洪文心痒难耐,飞快地四下看看,见隆源帝不在,文妃又在外间与大宫女红月说话,这才做贼似的伸出手来,极其迅速地在五皇子下巴上挠了挠。   养了这些日子,原本干瘦的小脸儿明显圆润了一圈,下巴尖上也多了点肉肉,碰上去又滑又软好似琼脂。   啊,就是这感觉!洪文满足地吐了口气。   五皇子缩着脖子嘻嘻笑出声来,两条小短腿儿在桌子底下一晃一晃的。   从小到大,所有人对他要么是敬畏,要么是小心翼翼地珍惜,琉璃尊似的不敢碰着,自然更不会有人这样“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嬉闹。   他很喜欢。   殊不知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外间的文妃看个真切。   红月瞧了眼,低声道:“娘娘,要不要……”   那小洪吏目是个钻钱眼的,可别把咱们殿下带坏了!   哼,盘子的账她可还记得呐。   “不必,”文妃眼带笑意道,“这样就很好。”   她是妃嫔,同样也是一位母亲,只要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长大,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洪文引着五皇子笑闹片刻才告退,临走前,五皇子还巴巴儿抱着球送出来,空着的小手扒着门框道:“再来呀。”   洪文:“……是。”   道理虽不错,可总觉得哪儿怪怪的。   因天气转暖,宫人们的装束也都换了,从原来秋冬季的墨绿、鸦青、深褐等老成颜色换为天青、柳绿和橘黄等,料子薄了不少,走起来袍角翻飞,远远望去竟也有几分别样的美感。   洪文边走边看,结果走了几步觉得不大对劲,猛地一转身,就发现一惊慌失措的瘦小身影嗖地藏到拐角后。   嗯?   大白天的,在宫中被跟踪了?   他继续前行,过了会儿,背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等又过了一个拐角时,洪文再次回头,那个身影又躲了起来。   啧。   洪文忽然来了兴致,蹑手蹑脚退回拐角的另一面,然后故意踩着地面发出一串由重及轻的脚步声,营造出渐行渐远的效果。   再然后,他就对上拐角后面冒出来的一颗豆芽菜。   两人大眼瞪小眼。   洪文咧了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三皇子没想到对方会玩这一手,登时被吓了一哆嗦,回过神后小脸儿涨得通红,疯狂后退中左脚踩右脚把自己成功绊倒,“哎呦”一声摔了个大屁股蹲儿。   洪文扬了扬眉毛,才要开口问安,却见小朋友忽然炸毛,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大声道:“我才没有跟着你!”   如果眼中没有疯狂闪烁着心虚的光,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洪文:“……”   话说殿下,您这不打自招的本事究竟哪儿来的?   见他不做声,三皇子背在身后的两只小手紧张地搓来搓去,又补了一句,“顺路而已!”   鬼晓得他一个正在读书的皇子是怎么顺从后宫通往六部衙门的路。   “行,您说啥就是啥,”洪文失笑,不跟这头别扭的小倔驴继续斗嘴,而是朝他招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放在地上的药箱,“崴脚了吧?过来坐下我瞧瞧。”   三皇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踝,白袜下面正隐隐作痛。   他抿了抿嘴,眼眶微微有点泛红,觉得既羞耻又委屈。   他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小屁孩儿家家的,”见他久久不动弹,洪文嘟囔一句,干脆直接把人提起来按下,又三下两下拽掉鞋袜,“疼不疼?”   三皇子傻乎乎的看着对方,呆呆的点了头,回神后又赶紧摇头。   洪文失笑,忽然往他脚底板挠了几下。   三皇子立刻把自己扭曲成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嗷嗷叫着笑出眼泪。   看到洪文脸上的笑意后,三皇子赶紧重新正襟危坐,憋得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羞恼和控诉。   嘿,这才有点小孩子的鲜活气。   不过逗孩子跟撸猫一样,也要讲究技巧和适可而止,不然一次逗狠了,很可能日后都不给你玩了。   洪文捏着三皇子的小脚丫,轻轻转了几圈,又依次按过脚踝附近的几处要害,“疼不疼?这样呢?”   金色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昏昏欲睡,虽然脚踝有点痛,但三皇子却品出来一点神奇的满足和幸福。   真好。   “没有大碍,”洪文检查完了,笑道,“抻着筋了,今晚可能会有点肿,不过你年纪小,恢复得快,好吃好睡三两天就没事了。”   三皇子飞快地挪开视线,故作镇定地哦了声,露出来的耳垂红通通的。   他,他才没有偷看哩!   洪文失笑,拉着他站起来,自己先把药箱带子挂到脖子上,然后又冲着三皇子蹲下去,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上来吧。”   三皇子瞪圆了眼睛,就听那人又道:“瞒着旁人偷跑出来的吧?崴了脚怎么走,上来吧。”   真要说起来,这位小洪吏目的脊背并不算宽阔,也不够厚实,趴在上面甚至能感受到衣服下面凸起的脊骨,但三皇子却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令人安心的所在了。   阳光把酱色的吏目官袍晒得暖烘烘,三皇子侧着脸贴在上面,能清晰地闻到混合着皂角味的淡淡药香,稍稍有点苦涩。   “洪大人,”洪文忽听背后一阵蚊嘤似的轻语,“若来日父皇有了别的弟弟,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洪文惊讶道:“怎么会这么想?”   三皇子闷闷道:“我就是知道。”   他本就没有母妃,容易被人忽视,如今宫中又进了秀女……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是要给父皇生弟弟妹妹的。   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许久,偏又不知该向谁诉说,正好方才经过宁寿宫门口,瞧见洪文的背影,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来。   这个问题实在要命,洪文本不欲回答,可隐约感觉到背上一点湿意,又难免心软。   他在心中唾弃着自己的烂好心,认真想了会儿才道:“殿下是陛下的长子,天生一段父子亲情,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将来的事太过遥远,微臣人微言轻,并不敢说什么,只是殿下,微臣觉得,大抵天下的父亲总会希望孩子健康长大,成长为有用之才吧?”   三皇子年纪虽小,可天生心思敏感,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单纯敷衍回避非但不会令他解开心结,反而会加重心病。   倒不如实话实说。   良久,三皇子带着鼻音道:“你跟旁人说的不一样。”   “哦?”   “他们都说不会的,我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一定会喜欢我,可我知道他们在撒谎。”   五根手指还有长短呢,更何况人心本就是偏的。   沉默片刻之后,三皇子又道:“你的话实在不如他们动听。”   洪文失笑,“那殿下以为如何?”   三皇子在他背上蹭了蹭脸,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洪文笑道:“殿下,微臣给您哼一段民谣吧?”   “西边的白沙河呀,在雨里翻滚着浪花;   东边的小娃娃呀,骑着竹马笑哈哈……”   走过的地方太多,连洪文自己都忘了这是哪里的民谣,偶尔还会跑调忘词,但合着迎面吹来的微风旭阳,竟十分惬意。   透过枝叶的阳光在地上漏下斑驳的光点,随着微风忽明忽暗。   洪文背着孩子往前走,摇摇摆摆的动作跟民谣汇成奇异的韵律。   摇晃着,摇晃着,三皇子被头顶的日头晒得昏昏欲睡,仿佛到了梦中的大河上,乘着一叶孤舟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我,太医署大夫,兼职儿童身心健康专家,就是这么物美价廉……   PS,如果你们去我专栏,就会发现又特喵的冒出来一个新预收坑,对,我知道我有罪,但并非我花心,只是博爱啊同志们!   最近看了好多遍《红楼梦》,我竟然又突然想写红楼同人……啊啊啊《红楼梦》真的经典啊,常看常新历久弥新……嗷嗷我要写!憋不住了!下个月就开,忍不住了!其余的都让一让让一让…… 第十五章   有了选秀当日的交情,洪文就跟黄吏目交际起来,偶尔也在一处说笑探讨。   黄吏目一直没绝了当媒人的念头,经常生硬地扯话头,从今天日头真好拐到自家侄女蕙质兰心……   这日黄吏目笑眯眯捧了个食盒过来,里头满满当当一大排洁白的长片,“云片糕吃不吃?”   他祖籍江苏,夫人是当地一家有名的糕点铺子的千金,从小习得一手好技艺,经常做各色江南点心让丈夫带着吃。   “云片糕?”洪文瞧了眼,细腻如雪、洁白似云,果然可爱。   他先去洗了手才小心地捻起一片,看它在空中扑簌簌抖动。   入手轻柔而有韧性,入口细腻绵软,唇齿间都是糯米、猪油和芝麻等的浑厚香气。   是一种很踏实沉稳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身边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   说也奇怪,一群人啥也不干,就这么围着看他吧嗒吧嗒吃得香甜,竟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满脸怀念,“年轻真好啊……”   现在他们随便吃点什么就闹肚子。   又和蔼的拍拍洪文的肩膀,“能吃就多吃点,你的时间不多啦。”   洪文:“……”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呢?   “好吃吧?”黄吏目乐呵呵道。   洪文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嫂夫人真是好手艺。”   黄吏目抄着袖子一挑眉,“我侄女做的。”   洪文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顿觉半口云片糕不上不下噎在嗓子眼里,竟忽然打起嗝来,一个接一个,眼见着停不下了。   几位太医一拍巴掌,七嘴八舌道:“呃逆,想必你是吓着了,吃得又急,导致肺胃之气上逆,还需降气才好。”   “来来来,这个老夫擅长!让让,都让让!”   “哎,还是我来,我祖传的按摩指法连太后她老人家都夸赞过的……”   黄吏目也有点犯嘀咕,真吓着了?   莫非真是自己太心急?   洪文抢先一步抖开自己的针囊,“嗝,我嗝,我自己来!嗝!”   众人都是一愣,嗨,忘了这小子自己就是个大夫啦!   止嗝的方法不少,但洪文这嗝来得又急又快又深,嗝一下五脏六腑都牵动着,整个人都难受得快蹦起来了,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他取出两只金针喷了烈酒,又往火上烤了烤,放凉之后干脆利落地往左右眉头的攒竹穴上一刺。   寻常人都有惯用手,很难同时驱使左右两手整齐划一地做出同样的动作,但洪文不一样,他两只手都一样灵活。   众太医齐齐嘶了声,眼神非常火辣。   这两针扎得漂亮。   他打着嗝呢,难为竟一点不手抖,连镜子都没看,抬手就扎,位置丝毫不错!   就这份准头和心境,寻常人还真练不出来。   众人正啧啧称奇时,就听外面的侍卫道:   “呦,这不是万公公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万姓本就少见,而宫中能被人尊称一句“万公公”的,也只有御前那一位。   “呦,诸位忙着呐。”万生笑呵呵进来拱了拱手,四下瞅了瞅,“杂家找小洪吏目有点事,怎不见他?”   众人如花朵绽放般整齐散开,齐齐朝中间一指,露出来一个脑袋上顶着须须的洪文。   万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两根银针,顿觉尾巴骨发凉,“这怎么话说的?”   “打嗝,扎了两针。”   洪文要起身行礼,万生赶紧按住他,不由直嘬牙花子,“这还扎着针呢,快别动了,到底是大夫……”   你们太医署的爱好也忒别致,闲着没事儿看人扎针吗?   他今天过来是想请洪文再做一些盐渍山楂。   “连着两天不思饮食,咱们可都吓坏啦……没成想还是你那几颗山楂立了大功,陛下胃口大开,这两天的脸色都好多了……”   原本那盐渍山楂就是洪文随手带着解馋的,统共也没几颗。隆源帝虽没明着说要,但所谓的心腹不就是揣摩主子心思的么?万生就想提前准备一些。   洪文笑道:“公公有心了,其实这个不难。”   万生抄着手唏嘘道:“怎么不难?不瞒你说,这两日我也悄悄打发御膳房的人做了,可就不是那味儿。”   若非如此,他也不想来麻烦人。   有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隆源帝再俭省,到底是一国之君,饮食方面即便花样不多也必然精益求精,那盐渍山楂说不得要经过几十道工序,如此一来,反倒失了淳朴本意。   洪文想了下,“不如我把方子写下来,公公找个精细人做,既方便又干净。”   他懒。   万生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连方子都给了,倒有些不好意思。   人家敞亮,自己且记下这份人情,回去后找机会告知陛下。   这臣子能不能升官,比的不就是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吗?提得多了,分量自然重。   嗝已经止住,洪文顺手拔了银针去写方子,不多时就得了。   万生暗自咋舌,难怪御膳房做的味道不对,感情里头还有许多种开胃健脾益气的药材呢。   他小心地收了,“有劳有劳。对了,月底骁骑尉护送嘉真长公主到京,一来许多将士需要医治,二来么,久不归家又长途跋涉,难免诸多水土不服,少不得太医署操持。”   嘉真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据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高贵温柔犹如月宫仙子,当初先帝为拉拢边关部落才定下婚约。去年长公主下嫁,谁知半路上战火燃起,联姻的月娥部奋起抵抗,驸马身先士卒却中了埋伏,敌军以他的性命要挟,逼迫长公主献城投降。可怜长公主一介弱质女流,在家国大义面前只得舍弃夫君,亲自命亲兵将驸马射杀……军民大为震动,终于坚守到援军到来。   后来公主亲自维持城中局面,直到近来才与前去接管的官员交接完毕,终于得以脱身。   嘉真长公主为全大义,还没来得及成婚就当了寡妇,如今也才不过十九岁。她在民间地位很高,事迹更广为流传,连洪文都听说过,对这位女巾帼敬佩不已。   众人唏嘘一回,何元桥又问:“骁骑尉,镇国公府的谢公子吗?封爵啦?”   这档口能护送嘉真长公主的,也只有谢蕴了。   万生笑道:“是呢,可见皇恩浩荡,谢公子自己也真争气。”   有战功升官不难,难得却是可以世袭的爵位。骁骑尉是正五品,正好够逢年过节入宫赴宴的品级,诚然里头有镇国公府和淑贵妃的面子在,但若谢蕴不争气,隆源帝也找不到由头嘉奖。   从今往后,人们再提及谢蕴就不是“镇国府公子”,而是骁骑尉谢蕴,就算来日镇国公府真的败落,至少他这一房还能再绵延几代。   洪文立刻就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少年将军的英武形象,越发想在大军凯旋之日瞧瞧威武之师的风采,奈何略算了下日子,发现够呛!恐怕那几日自己都要当值,赶不上!   **********   转眼大军凯旋,城内外的商户们买卖都不做了,提前购置鞭炮、扎制彩楼,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出城迎接。百姓们更是万人空巷,都挤到从大军入城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上,街边店铺坐不开就上树上墙上房,放眼望去都是笑脸。   隆源帝特意命28支巨型号角齐鸣、18面巨鼓齐响,奏乐声浩浩荡荡传出去几十里,自己亲自登高,更将气氛推至巅峰。   然而这一切都与在太医署当值的洪文等人无关。   一群人耳边回荡着震天响的欢呼声,照例该抓药的抓药,该翻医典的翻医典,只偶尔四目交汇时,才能看到彼此眼底的渴望:   想去!   何青亭啼笑皆非道:“就这么喜欢?”   洪文边咔嚓嚓切药边嘟囔,“好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的人,谁不敬仰呢?”   见他说着话也没耽搁正事,每一片药材都一般厚薄,何青亭点了点头,“既如此,怎不去做军医?”   “我和师父去来着!”说起这事,洪文竟激动起来,“前年我跟师父都快进西北地界了,谁承想给驻军撵回来,说是要开战了,边境封锁不许老百姓过……”   何青亭噗地笑喷了茶。   大军入城后不久,太医署果然车轱辘似的连轴转起来。   先是替嘉真长公主和几个得脸的心腹诊脉、开药、施针,又有骁骑尉谢蕴和其他几个出头的将领看诊,并治疗陈年旧伤。   再然后,就是隆源帝施加恩德,命太医署为戍边受伤的广大士兵们集体问诊,然后根据受伤情况分发抚恤金,看是继续留下为国效力,还是伤退……   如此种种,忙得脚不沾地,等重新安稳下来,已然进五月了。   不过洪文很满足,因为跑上跑下这么一通忙活之后,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传说中的骁骑尉谢蕴,果然是个彬彬有礼的英武青年,遂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我扎我自己!   叮咚,新人物即将解锁~!   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嘻嘻~!永远HAPPY 第十六章   也不知守宫门的韩德从哪儿听说洪文的心愿,巴巴儿跑来太医署,说明晚他和两个朋友在四海酒楼设宴,谢蕴也去,问他来不来。   当日离开何家后,韩德只吃了两剂药就大为好转,六七日上已经是好全了,什么腰酸腿疼发热咳嗽的病根都没留下,故而十分感激,又跟夫人一起登门拜谢了一回,如今直把洪文和何元桥当朋友。   原本洪文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捣药,一听这话立刻旱地拔葱蹦起来,又惊又羡,“你竟与谢蕴相熟?”   这人命咋这么好?   他的旱地拔葱相当利索,韩德先就喝了声彩,“我祖上曾与镇国公一起带兵打仗,我和谢蕴几个也算一块儿光屁股长起来的……”   洪文闻言,喜不自胜,旋即又觉得不妥。   “你们朋友聚会自然无话不谈,我一个外人贸贸然到场……唉,不美不美。”   天气有点热,为防止汗水滴到药臼里,他脑袋上扎了一条汗巾子,长出来的两段耷拉在一边,随着他摇头的动作甩来甩去。   韩东越看越像只兔子,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大笑道:“好家伙,还真是玉兔捣药哈哈哈!”   洪文一把拽回来,举着沾满药渣的石槌威胁道:“捣你哈!”   韩德忍笑举手告饶,“去了不就认识了?我已跟谢蕴提过,他还记得你哩,说是不是当日眼睛圆溜溜的小吏目,你只管去就好。”   作为七品官,洪文实在太过年轻,在一干平均年龄三十五岁开外的太医们中间分外显眼,叫人想没印象都难。   洪文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阵此起彼伏的“哎呀去吧去吧!”“整日闷着作甚,快去玩!”“年轻人就该彻夜不归,想当年老夫……”   他一回头就吓了一跳:   太医署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挤了一群老头儿,着急的样子活像撵着自家只知玩儿命读书的孙子出去散心……   洪文摸摸鼻子,那就去!   嘿嘿。   **********   望燕台酒楼不少,顶豪华的也有二十来家,而无论怎么数,四海酒楼都是其中佼佼。   听说是个海商开的,里面颇多摆设都是西洋、南洋的舶来品,里里外外颇具异域风情。四层高的酒楼中间好大一座天井露台,时常有名角儿来表演,戏班子、杂耍、吹拉弹唱样样都有,不少食客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洪文到时,台上列开两个西域舞姬正大跳胡旋舞,长发和转起来的裙摆平平撑起,像极了湖面上随风摇曳的彩色莲叶,多情又旖旎。   她们踩着鼓点的动作极快极灵巧,像草原上的风一样刮过,引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命仆从端着簸箕从二楼连廊往台上泼,那簸箕里装的都是来酒楼兑换的金银叶子,薄如蝉翼,刚撒出去就在空中飞散开来,发出细碎的响声,随着烛光折射出璀璨的光,宛如盛夏翻飞的彩蝶,将那四方天地衬得如梦境一般,浮动着言语难以形容的纸醉金迷。   千金一醉。   一曲毕,舞娘们欣喜地停下谢恩,这才露出带着薄汗的美丽面容。   都是一色高鼻深目,扮相妖娆,露出来的脚踝、手腕上都挂着细细的银链子,上头小巧的银铃随着舞动叮叮作响,十分引人注目。   洪文兜里有出门前何青亭硬塞的二百两银票,说出来跟朋友玩不能不带零花钱。   本不肯要,但老头儿直接要捶他……   洪文仰头看了看那舞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可能她们比自己更有钱,于是专心致志的拍手。   这人,这舞,确实都很美。   韩德从三楼包间下来,搂着他的脖子往上走,挤眉弄眼道:“你小子,原来好这一口。”   洪文耳朵微红,“她们跳得很好看。”   见他眸色澄清,韩德怔了下,继而哈哈大笑,揉着他的脑瓜子进了包间。   上首坐着的正是骁骑尉谢蕴,另外两人也都是官宦子弟,如今正在禁军中历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人出身高贵却没有世家子的臭架子,很是率性爽朗,当下拉着洪文说笑起来。   谢蕴一眼就认出洪文,“果然是你。”   他祖父镇国公乃世间少有的沙场猛将,他也颇得其真传,只端坐在那里就自成气势,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沉稳和锐利。   洪文笑着拱手,“正是。”   韩德立刻对洪文的医术大加夸赞,“别看他年纪小,医术硬是要的,若非太医署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怕做个太医也使得。”   洪文赶紧谦虚几句,“我还年轻,有得学。”   酒菜上来,众人谦让一回,论了齿序,互以“兄”“弟”相称,又行酒令,酒过三巡之后,便催着谢蕴说些边关故事。   谢蕴大大方方说了几段,“前年激战,伤亡惨重,连大夫都不够使的……这也罢了,你们猜怎么着,偏我们事后说起时,有个副将说早些时候怕战火波及,又恐外族间谍刺探军情,撵走了两个路过的游方郎中,当真是悔不当初……”   听到这里,洪文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极其古怪的感觉,“建安关,前年腊月初九?”   谢蕴惊讶道:“正是,你怎么……”   他想到了什么。   洪文指着自己的鼻尖点了点头,“正是我和师父。”   谢蕴一愣,旋即苦笑摇头,“这可真是!”   洪文就道:“其实我们一直到秋天才走……”   打仗难免要死人,春日万物复苏、夏日雨水频频,更易滋生瘟疫,他们师徒二人离开军队管控区后,找了个地方就地扎营,一边搜集药草一边救治过往百姓,待到九月底才搭上车队回中原。   谢蕴举杯示意,“失敬失敬。”   洪文还了一礼,“两军交战不死不休,多有探子出没,我们一没人介绍,二无官府文书,突然出现确实可疑。大军在前头浴血奋战才可敬,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韩德闻言大笑,替大家将酒满上,“来来来,你们都了不起,当浮一大白!”   众人才要举杯痛饮时,却听洪文忽然喊停。   他点了点自己右手手背和手腕交界处,“谢大哥这里可是时感疼痛,阴天下雨更甚?”   谢蕴下意识揉了揉那里,笑道:“到底是当大夫的,一眼就看出来。当年被敌军放了暗箭,好在没有大碍。”   行军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呢,他是习武之人,对这点小痛小痒并不放在心上。   洪文举起自己的手,几根手指像波浪一样飞快起伏,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恕我冒昧,还请谢大哥也这么做着我瞧瞧。”   谢蕴稍一迟疑,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了两回,众人就发现他中间三根指头远不如大拇指和小拇指灵活,越到最后越迟缓,竟有些不大听使唤的样子。   别说旁人,谢蕴自己都愣了。   自从受伤后,他的右手确实不如左手灵活,但却从未意识到如此严重。   “偶尔心口刺痛?”洪文又问。   谢蕴越发惊讶,“与手伤有关?”   “十指连心呐,自然是这样的。”洪文肯定道。   众人不免十分惊讶。   “筋脉受损,若放任不管,再过几年年纪渐长气血衰败,恐怕这条胳膊都要废了。”洪文从腰间摸出针囊刷地抖开,“来,我给你扎几针。”   很多将士年轻时体壮如牛,中年过后却突然呈现衰败之象,反倒不如同龄的文人,就是年轻时埋下病根的缘故。   韩德一惊,“真这么吓人?”   洪文认真点头,“只会更差。”   谢蕴倒也干脆,直接把手伸了过去。   “有劳。”   洪文先后在他的阳谷、阳池、合谷等几个穴位下针,“手三阳经、手三阴经的大半穴位都在这里,又连同五脏六腑,若不小心调理,日后就不光是胳膊受苦……这几处筋脉堵塞,我今天先帮你疏通。”   那银针又细又长,很快就把谢蕴大半只手扎成刺猬。   谢蕴本以为会痛,谁知只是有点酸麻,过了会儿又惊讶道:“嘶,现在有点发热!”   无形的热源从下针的地方缓缓扩散开来,好像泡了温泉水似的,还挺舒服。   洪文笑道:“若再拖个三年五载的,就真要疼一疼了。”   现在筋脉虽然受损滞涩,但并未彻底堵死,所以疏导起来也简单。   韩德注意到谢蕴偷偷吐了口气,不由失笑,“亏你阵前厮杀,马革裹尸都不怕的,竟然怕针?”   说得谢蕴俊脸微红,兀自嘴硬,“谁怕,只没经历过罢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洪文麻利地拔针,“就好像有人天生畏高,有人天生能吃辣一样,也有人生来就怕尖尖的东西。”   谢蕴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见洪文竟把针收回针囊,惊讶道:“这就完了?”   说得这么严重,他还以为要扎老半天呢。   洪文失笑,“过犹不及,要徐徐图之,你再活动下看看。”   谢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没什么变化,几个针孔也几乎瞧不见。   他迟疑着抬起手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能怎么……嗯嗯嗯?!   “神了!”   谢蕴欢喜地活动着手指,明眼人都能看出比刚才流畅了不止一星半点,而且数月以来困扰他的艰涩感和刺痛也去了大半!   洪文满意地点头,“效果不错,回头我再给你做个外敷的膏药,半月左右也就差不多了。   对了,辛辣刺激的食物要少吃,酒水也要停一停。”   谢蕴欢喜得合不拢嘴,三个朋友抢着去摸他的手,眼冒绿光。   四个大老爷们凑在一处摸来摸去,场面确实有些渗人。   韩德洋洋得意道:“先前我说阿文医术高明你们还不信,如今怎么样?服了吧?”   三人齐齐点头,谢蕴更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重获新生的右手,点头如啄米,“服了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你们整天喊谢蕴和洪文的CP,□□啊!搞得我的也觉得……嗯,略有一丢丢配哈哈哈 第十七章   天气渐热,身体刚养好一点的五皇子有点蔫嗒嗒的,文妃生怕他再热坏了,也不大敢再叫他像以前那样在院里疯跑。   洪文来诊脉时碰上院子里蚂蚁搬家,一大一小都把脑袋凑在石栏杆上,全神贯注看蚂蚁们撑着小细腿儿运送黄豆粒那么大的点心渣子。   过了会儿,五皇子嘟囔道:“看不见啦!”   转过脸来,赫然一对斗鸡眼。   洪文噗嗤笑出声,捧着他的小脸儿揉了揉,“好啦!”   五皇子咯咯直笑,又好奇自己怎么了。   洪文就把手指竖在自己两眼之间,不多时就成了斗鸡眼,逗得五皇子哈哈大笑。   “小洪大人好有趣哦!”   五皇子精力有限,过了会儿就开始打起瞌睡来,脑袋一点一点的。   乳娘来抱他回屋时,小孩儿迷迷糊糊来了句,“看蚂蚁……”   回去时热辣辣的大太阳晒得人脸上直冒油,洪文怕热,在宫中又不能撸袖子、挽裤腿,索性绕路挑有阴凉的地方贴墙根走,冷不丁就有什么落在官帽上。   他低头一瞧,两颗红艳艳的樱桃正在地上滚,沿途留下蜿蜒的汁水痕迹。   洪文退开两步仰头看,见墙内果然立着一棵极为高大的樱桃树,郁郁葱葱的浓密枝叶间隐约藏着个人,见他望过来,当即哎呦一声,又往阴影处躲了躲。   这里是御花园西南角,平时来的人不多,晚熟的樱桃树上还残存着不少果子。   他分明瞧见枝叶间一角银红色纱裙稍纵即逝,当即出声提醒,“姑娘当心跌了,樱桃好吃,可也有虫子呢。”   樱桃树上最多的就是毛毛虫了,这里地处偏僻,想来也没人撒药捉虫,估计毛毛虫少不了。   那玩意儿可毒着呢,往身上一溜就是一大条隆起的红肿臊子,又刺又痛,偶尔一阵风吹飞了毛,落在身上也够受的。   怕什么来什么,洪文的话音刚落,就听树上哎呀一声,紧接着墙内响起几声惊呼,银红色的身影呼啦啦落了下去。   洪文猛一拍大腿,“坏了!”   当下顾不得许多,拔腿朝墙内跑去。   等他气喘吁吁找到那棵大樱桃树下时,远远就见几个宫女围成一团,里面银红色的身影背对着。   其中一个宫女看见洪文后喝止出声,“站住,什么人!”   洪文行了一礼,“姐姐好,我是太医署的吏目,方才在墙外瞧见有人跌下来,特意过来瞧瞧。”   那宫女见他官服和腰牌无误,提防的表情去了些,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我记得你,当日你曾随何院判过来诊脉。”   她这么一说,洪文也觉得她有些面善,但前段时间出诊次数太多,一时间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嘶!”背对着洪文的女子低呼出声,不住抖着胳膊,想抓又不敢抓。   另一个宫女急得直跺脚,小声道:“您这是何苦来哉?不过几个樱桃罢了,偏巴巴儿爬上去……这虫子可真够毒的。”   女子忍不住抓了几下,结果麻嗖嗖疼得更厉害,简直恨不得跳起来。   “青雁,来了位太医?”   才刚跟洪文说话的宫女点了点头,过去低声回禀道:“是当日随何院判来给您诊脉的小吏目,方才在墙外出声提醒的也是他,人瞧着倒挺老实的。”   那女子嘶了声,“叫他过来吧。”   青雁点头,朝洪文招手。   洪文挎着药箱上前两步,仰头看了看枝叶繁茂的樱桃树,“恕微臣冒昧,烦请贵人移步,暂且挪到别处再看。”   虽未见那女子正脸,但观其衣裳打扮可知身份贵重,保不齐是哪家贵女进宫,可别冒犯着。   只是……谁家的姑娘啊,这也忒野了,□□就敢在御花园爬树。   往东走几十步就有座凉亭,四面通达,只有一池低矮的荷花,倒是不怕再被蜇了。   洪文本能地抬头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麻溜儿掀袍子行礼,“给长公主请安。”   竟然是嘉真长公主!   呃,不都传说长公主温柔娴静么,当日自己随何青亭出诊时,这位公主也是柔柔弱弱,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咋一转眼还上树了?   长公主面上略略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才道:“起来吧。”   洪文爬起来,束手站着,垂着头装死。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忽小声问道:“才刚你路过时,没旁人吧?”   洪文老实点头,“大约是没有的。”   正值午睡时间,天儿热,地方又偏僻,一般没人爱往这里跑。   长公主松了口气,非常诚恳地道:“其实这是个误会。”   洪文:“……”   这话您自己信吗?   青雁和另一个宫女痛苦地闭上了眼。   大约长公主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一边挠胳膊一边跟洪文商议,“这么着吧,你就当没瞧见。”   洪文眼瞅着她胳膊上被抓起来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公主,越抓越难受。”   长公主哭丧着脸道:“我忍不住!你有什么药没有?”   洪文从药箱里拿出来一罐黑乎乎的膏药,用竹片挑出一点抹在手帕上,“公主,伸胳膊。”   涂膏药的空儿他还暗自腹诽,世人都传嘉真长公主温柔娴静,可今日所见,实在是名不副实,倒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洪文贴好膏药,又请宫女朝长公主胳膊上扇风,希望膏药尽快变凉凝固,“毛毛虫的毒性大多在毛刺,这刺极轻,眼睛又看不清,若不尽快去除,万一蹭到别的地方就不好了。”   天气炎热,药膏黏糊糊的,正好用来拔毒毛。   说完之后,洪文屈起手指碰了碰那贴着膏药的手帕,觉得差不多了,“撕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痛,请公主稍稍忍耐。”   “没事儿,想当初我骑马……”嘉真长公主刚说到一半,青雁就咳嗽得震天响,她忽然变得柔弱起来,“很痛吗?”   洪文的手一抖,不知该怎么接话。   花园门口几个搬着竹篓的小太监走过去之后,嘉真长公主和几个宫女都松了口气。   洪文刷地撕下膏药。   在被毛毛虫蜇过的地方撕膏药,那痛不欲生的感觉足以令语言显得苍白,长公主姣好的面目一阵扭曲。   洪文也跟着龇牙咧嘴,觉得自己的胳膊好像也跟着疼起来似的。   见他这样,长公主竟顾不上疼,哈哈笑了出来。   洪文有点不好意思,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   “公主可还有别的地方受伤?”洪文替她涂抹了清凉解毒的膏子,又嘱咐尽量不要用手去碰,碰了也别揉眼睛。   抹了药膏的地方立刻清凉一片,迅速压过刺痛,在炎热的夏日尤其舒适。   长公主惊讶地看了看那蓝汪汪的药膏,完全想不出这看上去好像有剧毒的玩意儿竟有如此神效。   她犹豫了下,慢慢把左手摊开来,宫人们齐齐吸了口凉气。   刚才掉下树时,她本能地抓住树干,掌心蹭掉了好大一块油皮,正拼命往外渗血,血肉模糊十分可怖。   洪文跟着吸凉气,翻出药酒来,“要用药酒冲洗下,会有点痛。”   好疼呀好疼呀,一看就好疼呀!   长公主意外爽快,“来吧。”   她这样干脆,洪文反倒束手束脚起来,拿起药酒瓶子时又提醒一句,“还要用纱布擦拭伤口表面,真的会痛的,微臣倒啦?真的倒啦?”   面前的小大夫眼睛圆溜溜湿漉漉的,宛如林间稚嫩的鹿崽,有种近乎天真的温柔。   嘉真长公主看着对方眼底自己的倒影,不知怎的,又噗嗤一声笑了。   多吓人的事情呀,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洪文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我提醒过你啦,是还真的会痛,哪怕你是公主也没法子……”   油皮没了,露出来的自然是里面的鲜肉,浇灌药酒之后擦拭的疼痛可想而知。   洪文分明看到长公主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围栏,关节都泛白了,却始终一声不吭,受伤的那只手更是一动不动。   他忽然感到迷惑。   世人都说嘉真长公主柔弱而美丽,如暖房中的鲜花般娇嫩,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边塞和亲,亲自下令射杀被俘虏的驸马……   洪文吹干伤口后,在上面细细地撒了一层止血收敛的白药,“好了。”   天气炎热,不包扎好得更快。   嘉真长公主举起手掌看了看,“小洪大人,我是不是该喊一声疼?”   洪文摸了摸鼻子,“只怕现在晚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其实喊也没用,该疼还是会疼的。”   大约正午的日头太烈,将荷花丛中忙碌的蜜蜂都晒昏了头,竟有一只摇摇摆摆落到嘉真长公主胳膊上。   蜜蜂蜇人也不是好玩的,青雁才要抓着扇子上前,却见长公主勾了勾唇角,举起胳膊用力一吹,毛茸茸的蜜蜂就被气流推出去老远。   洪文看那蜜蜂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似乎是在辨认方向,过了会儿才晕晕乎乎重新飞回荷花池。   嘉真长公主背着手转过身来,忽粲然一笑,“它自由啦!”   她的眼眸极亮,睫毛甚长,像全黑夜幕下的两点寒星,轻轻一眨,明且闪。   洪文藏在袖子里的指尖猛地蜷缩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三、四、六、八、九、十章节进行了较大调整,其实整体内容和故事走向不变,但是改动了部分情节,使得小说内容更充实、节奏更紧凑,阅读更有起伏感。   另外考虑到出场人物表现度,前期删除“顾星”一角;另外调整谢蕴和长公主侧面出场时间,改为第十五章,并将公主年龄降到19岁。   有时间和兴趣的朋友可以重新阅读下,感受不同体验,没兴趣的不看也可以,并不影响后续发展。修文期间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在这里集中再说声抱歉!   PS,围脖是:晋江少地瓜,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下,一般有什么动态我都及时发布。另外哈哈我还有个超话“少地瓜”,欢迎大家去玩,么么哒! 第十八章   刚到太医署黄吏目就凑过来,“你知道这几日城中流传的悼亡诗么?”   “什么诗?”洪文忙得要命,哪里会留意什么诗词。   “是嘉真长公主悼念未过门的驸马的诗,听说昨儿是忌日呢。”黄吏目唏嘘道,“辞藻华丽感人至深,大家纷纷感慨公主的深情。”   未过门的驸马……虽然确实是下嫁,但这都什么说法?洪文啼笑皆非的想。   只是提到嘉真长公主,他脑海中又不自觉回想起当日那人粲然一笑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晕眩。   深情么?   洪文回忆着樱桃枝叶间的那一角银红色,总觉得真相可能与世人的想象有点差距。   门口冒出来一个小太监,“淑贵妃说想叫人去看看药膳,没什么要紧的,要个伶俐懂事的小吏目就成。”   众人便纷纷看向洪文。   若说懂事,在宫中做事的鲜有蠢货。   只是这个“伶俐”“小”么,需知在洪文到来之前,吏目中最年轻的一位也有27岁了,长得五大三粗面皮黝黑,着实跟这两样扯不大上关系。   提到淑贵妃的药膳,熏人的药丸好像都变得可爱起来。   外面烈日炎炎,但洪文却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   他站定了,转身向太医署内望去,就见众人都用饱含同情的眼神目送他,马麟马院判甚至深深地叹了口气。   洪文极为感动,“不如谁与我同去?”   太医署内瞬间忙碌起来,每一个人仿佛都有了看不完的医案和卷宗,马院判随手揪了个人来骂……   洪文:“……”   险恶官场无真情!古人诚不欺我!   怀着沉痛的心情来到常青宫后,洪文发现里面不止淑贵妃一人,两边赫然坐着谢蕴和嘉真长公主。他到时三人正在说话,显然关系十分亲近。   想来隆源帝与淑贵妃青梅竹马,而谢蕴是淑贵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嘉真长公主是隆源帝的妹妹,这几人相互熟识再正常不过。   淑贵妃原本撑着太阳穴斜倚在榻上,见他进来才微微坐正了,示意不必多礼,“我听阿蕴说了你给他治伤的事,多谢费心。”   谢蕴也在旁边笑着拱手。   最近洪文每日下衙后都去给他针灸,再配合外敷的膏药,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洪文道:“举手之劳而已,当不得娘娘一声谢。”   淑贵妃正色道:“你的举手之劳,对旁人却是大事。”   谢蕴是她的亲弟弟,是整个家族绵延的希望,若果然有个什么好歹,来日镇国公府必遭重创。   这话倒叫洪文不好接了。   承认像邀功,否认又像倨傲,索性不作声。   “今儿烦你来,”淑贵妃忽然叹了口气,捏着眉心朝旁边一指,“是想叫你再瞧瞧那个孽障。”   洪文一扭头,笑靥如花的孽障朝自己眨了眨眼。   长公主?   当日嘉真长公主要求保密,洪文就以为她自有应对之策,如今几天过去,伤口肯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结果现在一瞧,反而越加红肿。   他瞅了嘉真长公主一眼,长长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就去开药箱。   他生得讨喜,叫人看着便心生好感,此时眉眼低垂,分明什么都没说,可又像说了什么,嘉真长公主莫名有些心虚。   “你生气啦?”   洪文耷拉着眼皮道:“没有。”   “你有。”嘉真长公主斩钉截铁道。他现在活像儿时自己未能完成功课,兄长想骂却又强行忍住,连头发丝儿都大喊“我不高兴了”的模样。   洪文张了张嘴,干脆放弃抵赖,叭叭唠叨起来,“若公主好生保养,只怕现在就要好啦,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弄成这样又怎么样了呢?还不是自己遭罪……”   让自己保密,结果她还不是转头就被淑贵妃发现了?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忙接道:“就比方说谢爵爷,若他辛苦救下一城百姓,结果那些百姓却转头就自杀了,他难道不会生气吗?”   淑贵妃和嘉真长公主下意识看向谢蕴,后者一愣,立刻摇头。   不行不行,这事不敢想,已经开始上头了……   何止生气,简直要气炸了。   嘉真长公主愣了下,才要说什么,却见对方眼巴巴瞅着,不由脱口而出,“以后不会啦。”   简直乖巧得要命。   洪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时对方态度这样诚恳,反倒叫他不好意思起来。   见他不作声,嘉真长公主用鞋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官靴,“我说真的呀。”   洪文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退了退,见对方一直大睁着眼睛,似乎在等自己的答复,又觉得有些好笑。   “微臣相信公主。”   嘉真长公主果然长长松了口气,精致的眉眼间一派娇憨,像个如愿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洪文又趁热打铁道:“世间多有想求康健却不能如愿以偿者,只愿公主日后多多爱惜自己。”   殊不知有人弃之如敝履的,却可能是他人求而不得的。   嘉真长公主郑重应了,看着被重新洒了药酒的手掌,忽然道:“哎呦,痛。”   洪文的动作本能地一顿,抬头却发现对方脸上根本没有多少痛苦之色。   嘉真长公主眼底流转着狡黠,面上却正色道:“你说过会痛的嘛,我是伤患,自然要听大夫的。”   洪文好像忽然理解了淑贵妃的那种无奈。   被叫“孽障”真的不是没有理由的!   “长公主温柔娴静端庄典雅”这种胡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这位娇客就像被惯坏了的波斯猫,鬼灵精怪很有点小脾气,偏又精于分寸,每每捣乱后就立刻拿柔软的小爪子轻轻踩一踩你,软绵绵喵一声,叫人根本气不起来。   洪文忍不住叹了口气,低下头,轻轻往她手心吹了吹。   那声痛呼也未必是假,以纱布蘸取药酒擦拭伤口腐败处,确实钻心刺骨。   柔柔的风带来凉意,似乎还带着一点药草青涩的苦香,嘉真长公主的手猛地一缩。   “很痛么?”洪文被她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忙又低头吹了吹,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伤口呼呼,痛痛飞飞,是不是比刚才好一点了?”   不过这话大多是用来哄小孩儿的。   但他觉得这位公主的脾性,其实也跟小孩子差不多了……   、   嘉真长公主愣了下,眼神有些复杂。   “确实……好多了。”   见有效果,洪文也有点小得意,“人是肉/体凡胎,管他公侯王爵还是平头百姓,受伤生病都会难受的,公主日后千万不要这样粗心啦……”   末了又加重语气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天气湿热本就不利恢复,若公主再不留神,红肿化脓都是轻的,没准儿会烂个大窟窿,要多疼就有多疼,很吓人的。”   面前的小大夫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嘉真长公主却意外没有揭穿谎言的念头,睁着大眼认真点头,适当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听着这近乎威胁的话,谢蕴沉默半晌,凑过去问姐姐,“他是不是在哄小孩儿?”   他在军中多年,可从没见谁因为掉了块油皮就伤残的……   淑贵妃捏了捏眉心,“还不如小孩儿省心呢。”   宫内外孩童那样多,也没见谁大晌午偷偷爬树的,偏爬树也不利索,又是被毛毛虫蜇,又是弄伤手的。   淑贵妃觉得遇到这么个病人也够费劲的,于是玉手一挥,“来人,上茶点。”   又难掩得意道:“暑热难当,本宫特意寻了清凉解暑的方子。”   在场三人齐齐虎躯一震,眼底疯狂翻滚着恐惧。   不多时,几个宫女端着托盘上来,乍一看好像就是加了各色干鲜果品的普通冰碗子,行走间还隐约冒着雪色凉气。   可放到桌上后才发现,碗中本该是乳白色的甘浆竟隐隐发绿……   殿内迅速陷入诡异的沉默。   先是嘉真长公主站起身来,万分端庄道:“叨扰贵妃娘娘半日,我也该回去养伤了。”   走了两步,又对洪文使个眼色,“还要劳烦小洪大夫开些药。”   洪文猛地一抖,立刻提上药箱,“是,微臣这就去。”   还留在原处的谢蕴目瞪口呆,浑身上下写满被抛弃的绝望。   淑贵妃啧了声,出言挽留道:“外头正热呢,吃了冰饮再走吧。”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整齐地摇头,异口同声道:“不了不了……”   有太阳怕什么呀,晒晒挺好的。   眼见洪文和嘉真长公主一溜烟儿没了踪影,谢蕴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噌的一下站起来,“那什么,姐,我……”   洪文二人才走出去一个拐弯,就听背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扭头,谢蕴急匆匆追出来,原本整齐的发髻都有些乱了。   他扶墙狠喘几口气,指着两人怒道:“没,没义气!”   洪文叹道:“死道友不死贫道,福生无量天尊。”   嘉真长公主惊讶道:“绾姐竟肯放你走?”   淑贵妃闺名一个绾字。   谢蕴重重吐了口气,“我借口去接他们母子……”   他今日是带了夫人和孩子进宫谢恩的,一家三口先去拜见隆源帝,然后那母子二人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自己则来找姐姐淑贵妃叙旧。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劫后余生的侥幸,不约而同笑起来。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谢蕴对洪文道,“想请你帮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洪文:巴拉巴拉巴拉,这伤很恐怖的,嗷呜!   嘉真长公主:嗯嗯【内心,雾草这小大夫过分可爱!】   小剧场二:   以前的谢蕴:这是我新认的好兄弟,小洪大夫!   现在的谢蕴:呸,见鬼的好兄弟! 第十九章   谢蕴毕竟也才20出头,很有些少年意气,旧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就有些蠢蠢欲动,跑去军营与人比试射箭。   众人都知他有伤在身,力道和准头大不如前,难得这般有兴致,便都约好了要输得不留痕迹。   然后……一群人被他一个杀得片甲不留。   直到这会儿大家才知道,这厮竟偷着去治伤,替他高兴之余又有种被耍弄的憋屈,于是一拥而上把他压着打,又逼问事情经过。   谢蕴本就存了炫耀的心思,自然有问必答,特意把洪文的医术夸了又夸。   常年习武的人多少都会有些伤痛在身上,见素来骄傲的谢蕴都如此推崇,众人不免都动了心思,只是却有一个尤为急迫。   谢蕴有个部下这次也回京受赏,家去之后才知道母亲前两年不小心摔了一跤,因医治不力留下病根,如今行走不便,每逢阴天下雨就疼痛难忍夜不能寐。   那人是个孝子,难免十分自责,四处求医问药。奈何他不擅交际,官职又低,着实寻不到什么名医,辗转之下硬着头皮求到谢蕴身上。   “原本我还想拿帖子去请哪位太医,”谢蕴笑道,“如今遇上一个你,何须再舍近求远?不怕我说句你恼的话,他身份有限,这京城又多是非,若贸然请了太医,难保不生出什么事端来,反而不美。”   洪文笑道:“若为这点事恼,我成什么人了?治病要趁早,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傍晚吧!”   “你听我说完,”谢蕴却摆手,“这事儿难就难在这里。他母亲青年丧夫,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性子要强从不肯欠人家的,故而日子过得甚是艰难。如今又在京城住着,开销格外大,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一听要求医问药更不舍得,只日日求神拜佛,胡乱吃些药沫子偏方混着。”   洪文懂了。   惊动太医署必然欠下天大人情,若再叫老太太知道,自然更不愿意医治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瞒天过海。   正为难间,却听旁边的嘉真长公主轻笑一声,“这事儿也不难。”   洪文和谢蕴齐齐看去,活像被风吹动的两把稻穗,“怎么说?”   嘉真长公主随手掐了一朵月季花把玩,不答反问,“他母亲爱求神拜佛?”   谢蕴点头,“正是,因长子常年在外打仗,老太太极虔诚的。”   “这不就结了?”嘉真长公主把手一拍,笑道,“本月十二是城西庙会,想来老太太必然要去拜一拜的,你们只管设摊子做个义诊,既不动声色又解了难题,还能顺便接济下其他清苦人家,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一番话说得洪文和谢蕴都愣了,回过神后都说好。   谢蕴一拍脑门,“妙计妙计,我竟没想到!”   洪文就夸赞道:“难怪都说女孩儿心细。”   传言中的长公主“温柔”固然是不能够了,但“聪慧机敏”着实可见一斑。   嘉真长公主歪着头看他,掐着那朵红艳艳的月季滴溜溜转,意味深长道:“女孩儿?”   洪文瞬间福至心灵,朝她做了个大揖,“是公主心思巧妙。”   嘉真长公主得意一笑,人比花娇。   三人都来了兴致,索性也不走了,就近找了个凉亭坐下细细商议如何采买药材、如何设个棚子、如何防止有人浑水摸鱼等等。   嘉真长公主就爽快道:“不必担心开销,有我呢。”   隆源帝虽崇尚节俭,但作为和亲的公主,嘉真长公主的嫁妆极其丰厚,后来虽未正式成亲,但也顺利接收了驸马泰半家业……   真要算起来,恐怕放眼整个皇家也没人比她更有钱。   再抬头看时,洪文不禁觉得长公主周身都萦绕着璀璨而富饶的光芒。   太耀眼了!   羡慕!   谢蕴又说:“只是这么一来,难免大张旗鼓,阿文到底是太医署的人……”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这也不难,回头我跟皇兄说。”   洪文看看他,再看看嘉真长公主,啧了声,拉拉谢蕴的衣袖,非常认真地问:“那么谢兄的用处在哪里?”   长公主与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呢。   谢蕴:“……”   是哦,这事儿分明是我起的头,可到最后我哪去儿了?   *********   三人在御花园分开,嘉真长公主刚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就有宫女迎上来笑道:“公主,才刚皇上派人送了好些新鲜羊羔肉来,可要叫人做了尝尝?”   果然好大一块肥嫩的羊肉,怕不下三四斤重,下头铺着一大坨晶莹的冰块,正冒着丝丝凉气。   “好蠢才,”青雁骂道,“羊肉至阳又是发物,公主手上有伤如何吃得?瞒着陛下就罢了,偏你这蹄子又调唆。”   若在以往,嘉真长公主必然不理会这些,大不了伤口好得慢一点。   可想着才刚在常青宫跟那人保证了……倒不忍心叫他失望。   她略一思索,“青雁,那位小吏目如今在哪里住着?”   “听说他师父与何院判有些交情,如今就住在何家呢。”青雁道。   “说起来他治了两次,我都还未曾给过谢礼,”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叫人把这肉送去何家吧!”   *******   回到太医署后,洪文凳子还没坐热就迎来宁寿宫的人,对方委婉地表达了五皇子的思念之情。   因天气渐热,宫中不少人耐不住暑气,上头就命太医署做一批清凉解暑的药丸。   上至太医,下至医生医士全被调动起来,一连数日不得闲。   所有人都搓得双手红肿,梦里都在赶工团丸子,午夜梦回十分惊悚。   洪文年轻资历浅,又是吏目,自然更比旁人勤快,难免疏忽了旁的。   他粗粗一算,竟有足足三天没去了!   唉,失策,失策呀!   当下顾不得许多,洪文又麻溜儿背上医箱赶往宁寿宫。   转过年来五皇子就要正式开蒙了,如今也学着描红,见他来立刻手脚并用爬下大靠背椅子,颠儿颠儿冲过来。   “小洪大人,你好久没来啦!”五皇子有点委屈地说。   被一个小孩子这样谴责的看着,洪文顿时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真是对不起!微臣最近太忙啦,以后一定常来。”   五皇子瘪着嘴巴说:“三哥说你一定是在外面有别的小孩子了,所以把我忘了。”   洪文啼笑皆非,心想三皇子那小家伙人不大心眼儿不少,还带挑拨离间的……   他正腹诽呢,却没注意到五皇子的眼神已经黯淡下来,整个人都有点蔫哒哒的,一边用小脚蹭地面,一边偷眼去看他,捏着手指很小声地说:“那,那就算有了别的小孩子,小洪大人可不可以继续喜欢我呀?”   似乎怕洪文不答应,他又急忙用短手指比出很小很小一点距离,“就,就喜欢这么一点好啦……”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巴都撅起来了,眼圈也微微泛红,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既委屈又坚强。   回过神来的洪文整个人都要不大好了。   天呐,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懂事的小孩子!   他马上觉得过去几天的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怎么可以惹小孩子伤心嘛!亏你还是个大夫哎!   他甚至顾不上一干宫女奶娘都在,弯腰把五皇子抱起来,用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蹭了蹭,认真道歉,“是小洪大夫不好,以后会改的,殿下原谅微臣好不好?”   五皇子立刻破涕为笑,带着水雾的大眼睛里满是雀跃,“我没有怪小洪大夫呀!”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吗?”   洪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了,疯狂点头,“会呀会呀!”   “那,那拉勾勾!”五皇子小脸儿都在放着光,连忙伸出小手指,郑重道,“拉勾就不能反悔了,不然天上的神仙要不高兴的。”   对小孩子来说,神仙生气真是最可怕的事。   洪文也很认真地点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殿下现在相信我了吧?”   五皇子有点不好意思,肉乎乎的小下巴搁在他颈窝处,小声反驳,“我没有不相信小洪大夫呀……”   洪文突然就发现了他跟三皇子的另一点相同之处:都是别扭的小屁孩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洪文:“长公主的传言真是太离谱。”   嘉真长公主:“我有钱。”   洪文:“……公主您好!”   天啦,这是什么光芒,如此刺眼!   小剧场二:   三皇子暗搓搓的:“五弟你知道吗?小洪大夫在外面有别的小孩子了balabla”   五皇子:“……哇啊啊啊!” 第二十章   “冰释前嫌”之后,洪文就带着五皇子做了一回五禽戏。   五禽戏能锻炼筋骨,又不会太累,而且模仿动物姿态也有趣,很适合体弱的小朋友慢慢做。   五皇子很喜欢玩这个,每到哪种动物时还会嗷呜嗷呜学叫,洪文还没怎么着的,他自己就先乐得满脸通红,活泼开朗的样子跟当日那个病歪歪的小家伙已然判若两人。   谁知五皇子的一个奶娘却觉得堂堂皇子做五禽戏“满地乱爬”有失体统,暗中添油加醋告诉了文妃。   可文妃见儿子锻炼之后夜夜睡得好了,胃口也大开,几十天内竟蹿了个儿,正高兴得什么似的,听了这话就冷笑出声,盯着奶娘不言语。   奶娘被她看得冷汗直流,头都不敢抬。   就听文妃把扇子往桌上一磕,“真以为本宫不知你肚子里卖弄的?不过是见皇儿与洪大人日益亲近,一时连你这个奶母都靠了后,生怕地位不保……”   宫规森严,皇子们上学后就要搬到琼林殿居住,直到开府建衙再出宫。而在这十多年成长的光阴中,最亲近的陪伴之人就是奶娘,历朝历代都有居心叵测的奶娘妄图把控皇子,把个好孩子硬生生教坏了的……   当年给五皇子挑选奶娘时,文妃也是呕心沥血,本以为是个好的,没成想日久见人心,怎能不气?   见自己的小心思暴露,那奶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磕头不止,只嚷自己断无此心。   文妃就冷笑,“外头人都说本宫慈软,你们就打量拿捏我们母子,若你真一心为了主子,眼见皇儿日益康健,必然只有感激的,哪儿还能生出告黑状的事儿来!”   奶娘后悔得了不得,吓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告饶。   文妃也不理会,只淡淡对红月道:“她不耐暑气热昏了头,精神也不大好,且叫她家去歇息,好生保养了再说。”   红月应了一声,直接叫人堵了奶娘的嘴,半拖半拽着拉出去了。   大禄朝每位皇子公主都有两名奶娘,如今五皇子的食谱几乎与成年人无异,短一个也不妨碍什么。   文妃这一招杀鸡儆猴效果极佳,剩下的那个奶娘见了同伴下场只如遭受当头棒喝,立时把一切不该有的小心思都收了,专心伺候起来……   而洪文对这一段暗流汹涌毫不知情。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之后,五皇子就硬拉着他去找三皇子,“三哥也很想你的,我们去找他玩吧!”   五皇子人小腿短,洪文压着小碎步跟他走,闻言就笑:“你怎么知道?”   “三哥经常跑来找我呀,”五皇子认真道,“以前他从不这样的。”   洪文看着他圆滚滚的后脑勺发愣,这么点儿大的小孩儿就这么聪明了吗?竟从一点反常推断出这么些事。   不过他马上就顾不得想了,因为扑面而来的都是尴尬……   除了三皇子之外,宫中还有其他几位勋贵的后代和伴读在读书,洪文和五皇子到的时候,先生正在讲课。   附近的侍卫都直勾勾盯着洪文和五皇子看,只碍于五皇子的身份不便阻拦。   洪文干笑连连,“几位大人好呀。”   那几个侍卫:“……”   你们不来倒好些。   洪文越发尴尬得挠头,心道不妥,才要劝说五皇子回去时,却见这小家伙巴巴儿跑到门口,先像模像样给先生问了安,然后扒着门框往里看,嫩生生喊道:“三哥,我带小洪大人来看你呀!”   他身体好转,明年开春就要正式来书房念书了,所以知道这里的规矩。此时不敢随便乱进,下半身还斜在外面,上半身却已经大壁虎一样贴在门里,吓得洪文赶紧去捞人,生怕跌倒了摔着。   刚还回荡着朗朗读书声的上书房立刻鸦雀无声,众人先看看五皇子,再看看三皇子,然后齐齐去看门外的洪文,似乎想见识一下这位小洪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以至于两位皇子都“牵肠挂肚”的。   门口两个侍卫已经半转过身,随时准备拿人。   洪文心中暗自叫苦,心道完了完了,坏事坏事……   三皇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既因为弟弟的举动而感动,又因扰了书房上课而羞愧,当即起身向先生行了一礼,“学生有错,望先生责罚,不要,不要责怪五弟。”   那位先生姓白,乃是当时大儒,却是个通情达理的,捻须笑道:“兄友弟恭,这是好事,何过之有?老夫又为什么要责罚呢?”   说着,他竟转身朝门边走来,倒背着手弯腰去跟五皇子对视,“殿下来找兄长玩么?”   五皇子太矮,纵使先生弯下腰去,还需要仰着头看,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晃了几晃,哎呦一声向下跌去,被早有准备的洪文接了个正着。   小孩子的身体软乎乎的,还带着股淡淡的奶香,洪文一颗心顿时化成水,又趁机摸摸人家的小脑瓜。   白先生一看,“哎呀,是老夫的过错,我腿脚不大好,蹲不下去,惭愧惭愧,吓着了吧?”   五皇子从洪文怀里爬起来,先认真道谢,“谢谢小洪大人,”又伸手摸了摸白先生的腿,小眉头皱起来,“痛呀。”   白先生呵呵点头,“是呀,痛呀,所以殿下一定要提前保养身体。”   他出身寒门,年轻时在外求学不慎冻伤腿脚,如今几乎完全无法打弯,连隆源帝都免了他跪拜之礼的。更在书房后面设了软塌,专供他教学间隙躺坐歇息。   五皇子就觉得这个老爷爷好可怜哦,“小洪大人很厉害的,你让他治嘛!”   说着又仰头去看洪文,“是不是呀?”   洪文一愣,“若下官能为,自然竭尽全力。不过下官只是区区吏目,按规矩不便单独行医。”   正好案上一根香燃尽,白先生就先叫学生们歇息,自己则笑道:“多谢五殿下关怀,只是老臣这病由来已久,陛下也曾遣太医瞧过,只怕是不中用了。”   五皇子眨了眨眼,倔强道:“试试嘛!小洪大人真的很厉害的!”   在他心里,恐怕天下再没有比小洪大人更厉害的大夫了。   “先生有所不知,”三皇子也走过来,“洪吏目早年多在民间行医,与寻常的太医极为不同,或许能有转机也未可知。”   又对洪文道:“也算不得正经出诊,原是随便问问罢了,若无法,自然没什么;若果然好,父皇难不成还因为你治好了人胡乱怪罪?”   见他都这么说,白先生还真有点意外。   三皇子因自幼丧母,性格稍显孤僻内敛,很少对一个人如此推崇。   人哪儿有不渴望健康的?左右现在无事,试一回……想来无妨。   白先生略一沉吟,竟答应下来。   于是洪文就带着两个小跟班随白先生绕过屏风,去里间替他把脉。   外头一干学生也都好奇,碍于身份不便上前围观,就借着说话活动的机会伸长了脖子瞧。   “脉沉而迟,涩而结,偶有止歇,”这些大儒无书不读,又久病成医,多少了解些医理,洪文就把摸到的脉象一一说给他听,“寒气入骨,筋脉阻滞,以至血气不通。”   白先生点头,“正是,以前那些太医们也有差不多的话。”   洪文又请他趴在榻上,竟先去按了按他脊骨两侧的后背处,“这里可是时常有针扎般的疼痛,一路上下游走,上至后颈,下至尾骨,又与两膝相交?”   白先生大为惊奇,“正是!”   以前自然也有太医能看出来,可这位小友竟只把了个脉就知道,可见是真有些本事的。   夏衣单薄,倒不必脱了,洪文顺着捏了几把,心中有数。   “人全身有奇经八脉,其中尤以任督二脉最为要紧,这些筋脉就像蛛网遍布体内,牵引活动。”洪文往悬枢和命门两穴上一按,就听白先生嘶的一声,“这两处伤最重最久,留了病根,脊骨难以支撑,这才渐渐带累坏了其他的……”   洪文脱了外袍,挽了挽袖子拉开架势,“我先帮您推拿推拿,疏松下筋脉,也好舒坦些。”   老爷子的腰背关节都邦邦硬,僵得了不得,难为他苦苦支撑。   白先生本没抱太大希望,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隐约还有好转希望的样子,难免又从心底生出一点指望来。   “有劳有劳。”   三皇子和五皇子兄弟俩眼巴巴瞅着,就见洪文活动下手腕,好像也没怎么用力,白老先生就嘶嘶出声,原本苍白的脸上竟渐渐有了血色,继而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白先生站了大半日,早就腰酸腿疼难以支撑,现在被洪文这么一按,顿觉浑身舒爽肢体酸软,简直魂儿都要飞了。   许久没替人推拿,洪文也有些技痒,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把个白老先生揉面似的从上到下捏了几遍,自己也热出一身汗。   他推拿得全神贯注,两位皇子也都看得入神,竟没注意到外头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没了动静。   “老大人,这两日下官先替您推拿几回,”洪文兴冲冲道,“三日后再行针灸……”   一顿话说完,白先生却没有回应,洪文竖耳一听,竟传来阵阵细微的鼾声!   三皇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凑过去瞧了眼,大惊,忙转身对洪文道:“先生睡父皇!”   先生睡父皇?!   洪文大惊失色,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略一品,还有点耳熟。   “真这么舒坦?”   洪文和五皇子齐齐回头,正对上隆源帝带着点儿怀疑的俊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洪文:玩球玩球,又被捉个正着!   隆源帝:how old are you!怎么老逮着你?!   PS,这个月特别激情澎湃,可能双开《我的邻居是毛茸茸》《清穿红楼富甲天下》中的一篇,已经有部分存稿,感兴趣的盆友可以提前预收下,感谢感谢! 第二十一章   外面早已整齐地跪了一地,洪文见状,连忙请安。   隆源帝瞅了眼睡得正香的白先生,朝洪文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去外面说话。   一行人悄么声来到外面庭院中,隆源帝倒背手围着洪文转了两圈,眼神复杂语气古怪,“如今你胆子越发大了,竟私自跑到上书房揽活儿?”   洪文:“……”   这就有点尴尬了。   他抹了把下巴上的汗,异常诚恳道:“微臣没有,全是巧合呀陛下!”   “哪有那么多巧合,”隆源帝拉着脸道,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写着不信,“怎么偏就叫朕回回抓住你?”   洪文张了张嘴,小声道:“就是偶然碰上……”   隆源帝瞪眼,“你要是不干,朕能碰得上?”   洪文噎住。   有理有据,简直无法反驳!   后面的万公公同样感慨万千:若说是无巧不成书,那这老天爷也太爱写了。   五皇子看看洪文,再看看隆源帝,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父皇,是儿臣让小洪大人看的。”   三皇子默默上前,“还有儿臣。”   隆源帝提前体验了何为众叛亲离,沉默半晌后恼羞成怒,“看看,朕好好的皇儿们都被你挑唆了!”   洪文:“……”   这可叫人怎么说呢?   就是很想喊窦娥出来比比冤。   隆源帝又斜眼瞅了洪文几下,见他低眉顺眼缩在那里还挺乖,又觉得有点好笑。   他往里间白先生那边看了看,大马金刀在廊下一坐,“连日批阅奏折,脖颈倒有些发硬。”   洪文瞬间福至心灵,忙狗腿兮兮凑上去,“不如微臣帮陛下按一按吧?”   隆源帝矜持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朕就赏你这个脸。”   洪文:“……多谢陛下。”   洪文上手之前隆源帝还在暗中腹诽,不过区区推拿按摩而已,谁以前没经过似的?有什么了不起。   结果一把下去……嗯?   嗯嗯?   嗯~~   有些上头。   他心里舒坦得很,可又不想让这小子得意,免得日后行事更加肆无忌惮,便强力忍耐。   众人见隆源帝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完全看不出喜怒,不由越加忐忑。   三皇子偷偷窥探自家老父亲的神色,莫名其妙想起皇后娘娘养的那只大橘猫:   那样痴肥,平日只爱晒日头,又喜欢哄着人去撸它,喉咙里就会发出呼噜噜的愉快的声音,然后身体越来越软越来越扁,活像一滩饼一样横在当场。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大不敬,可父皇眼下的样子……   罪过罪过。   推拿完之后,隆源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只是没多久就往太医署下了一道旨意,命吏目洪文每日给自己和上书房的白老先生推拿。   亲自来传旨的万公公和太医署众人都围上来道贺,见洪文苦着一张脸又都纷纷笑出声,出言安慰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小洪吏目你前途无量呢!”   洪文就小声嘀咕,光说多劳,也没见着俸禄怎么涨,这不欺负人吗?   **********   义诊当天,洪文看着面前一溜排开的嘉真长公主、三皇子、五皇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三人都换了家常衣裳,奈何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仍难掩出众气质,任谁看都是世家之后。   嘉真长公主嫣然一笑,三皇子故意板着小脸儿,可眼睛却忍不住盯着四周乱看。   五皇子更为直接,吧嗒吧嗒走上前来,拉着洪文的手仰头,甜甜笑道:“小洪大人好呀。”   一个头领模样的黑脸侍卫说:“小洪大人,陛下说了,皇子们都大了,也该出来长长见识。”   洪文:“……”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哇!您都打包送到这里来,万一出点差池该如何是好?   得亏着余下的那位小公主年岁尚幼,不然今儿是不是还得多一个?   似乎看出洪文的顾虑,那侍卫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小洪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已经派了我等暗中守护。”   话都说到这份上,洪文还能怎么样呢?只好揉揉五皇子肉嘟嘟的脸蛋寻求安慰,过了会儿又非常认真地对那侍卫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那侍卫见他这么认真,也跟着肃然道:“请讲!”   来之前陛下跟他们交代过了,这位小洪大人虽可能偶有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但却是个有分寸的人,命他们尽量配合。   洪文严肃道:“以后请叫我洪大人或者洪吏目,再不行洪文也行。”   到底是谁先起的头,怎么个个都要加一个“小”字?   太医署统共就他一个姓洪的,根本不用分大小,都是他!   侍卫首领:“好的小洪大人。”   洪文眯眼,“嗯?”   侍卫首领:“……好的洪大人!”   嘴瓢了!   不多时谢蕴也到了,一看满地皇子公主也有些头大,悄悄拿眼睛去瞄洪文。   洪文丢了个无奈的眼神过去,还顺便问一句,“三殿,咳,三公子,可要我去买来?”   三皇子正目不转睛地看斜对面摊子上色彩艳丽的泥塑大福娃,听了这话小脸通红,“我才没有看!”   洪文了然地点点头,笑眯眯问五皇子,“喜不喜欢呀?”   这种泥塑娃娃质朴可爱,虽稍显粗糙,但颇具童趣,连他一个大人看了都心生欢喜,更别提小孩子了。   五皇子拉着他的手笑得腼腆,良久才轻轻点了下头。   他还是头一次出宫呢,看什么都稀罕,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索要。   时间还早,摊贩们刚出摊,真正的游客还没到呢,自然也没什么人来问诊,洪文索性“拖家带口”走过去问价。   那摊主见他们一群人光鲜亮丽玉雪可爱,听说又是大家子来义诊,难免有些好感,就笑道:“本是四文钱一个,难得早起还没开张,您若诚心想要,就算五文钱两个吧。”   洪文在心里飞快地算人头:   平平安安虽没来,可也不好少了他们的;三五两位皇子,再加上谢蕴的儿子,嗯……   想到这里,他就道:“要五个。”   又摸摸五皇子的脑瓜,“去挑自己喜欢的。”   五皇子欢喜极了,奶声奶气道了谢,果然拉着三皇子的手上前挑选。后者虽一脸不情愿,可真下手了却比谁都快,俨然早就相中了。   那摊主算了一回,笑道:“这位小爷,五个不好算钱,不如您要六个,小的再送您一只竹哨。”   那竹哨也是泥巴捏的小鸟模样施以彩绘,里面放了削好的薄竹片,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可爱。   洪文本想回绝,眼角的余光瞥见后面俏生生立着的嘉真长公主,心头微动,“也好。”   摊主喜不自胜,麻溜儿给递过来。   谢蕴听说大笑,“倒是赚了你的好东西。”   洪文也笑,“这算什么?回头你多请我吃些好东西就完了。”   谢蕴指着他笑骂,“好小子,感情在这儿等着我呢!”   几个有主的都自己挑选,洪文也拿眼睛往摊子上溜了一圈,发现有只大红色的格外可爱,嘴角含笑似乎有些腼腆,可实际上眉眼弯弯却颇有些藏不住的得意劲儿,竟跟嘉真长公主的做派像了个十成十。   怪有趣的,倒不忍心叫它落到旁人手里。   他小心地拿起来,转身递给嘉真长公主时,心跳出奇的快。   嘉真长公主愣了,过了会儿才问:“给我的?”   洪文有点不自在的别开眼睛,“之前羊肉的回礼……”   嘉真长公主盯着他瞧了会儿,忽展颜一笑,大大方方伸手接了,“多谢。”   一人一福娃对视片刻,“我很喜欢。”   她出身高贵,身价巨富,拥有的珠玉宝器不计其数,可却从未有一件能像这只廉价的大福娃令她愉快。   洪文下意识松了口气,突然就雀跃起来,看路边歪七扭八的野花野草也觉得可爱起来。   他喜滋滋接了摊主递过来的竹哨,放到唇边轻轻一吹,哨声似箭穿云裂帛,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日头渐渐爬高,庙会上人也慢慢多起来,又有许多买各色小吃零嘴儿的,晶莹可爱香气扑鼻,两位小殿下好奇,都搂着大福娃近前观看。   可这回洪文不敢随便给他们买了。   这都是脾胃虚弱的主儿,调养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敢大意,外头的东西滋味儿虽好却粗糙,胡乱吃了很容易闹肚子。   谢蕴和嘉真长公主都是头一回做义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本是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场,结果事到临头才意识到一个大难题:   没人!   竟然没人!   洪文这张小脸儿去给外头的大夫当学徒都嫌太稚嫩了些,看上去简直还像个孩子,没人相信他是个可靠的大夫!!!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倒是洪文经验丰富稳如泰山,坐了会儿就溜溜达达出去,满大街寻人“下手”。   很快,他看到一个老汉眼斜口歪,十有八/九是早年中风留下病根,便笑眯眯上前,“这位老丈,我是个大夫,难得有缘,不如去那边诊治诊治?”   谁知那老汉大惊失色,立刻往旁边一跳,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几回之后扯着歪嘴大呼:   “了不得了,有不长眼的王八羔子在佛祖眼前行骗啊!”   洪文笑容凝固:“……”   不是您等会儿!   都城百姓这么警惕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假如洪文被抓。   万生:陛下,了不得啦,外出义诊的小洪大夫被抓啦!   隆源帝:……就心累!   小剧场二:   洪文,现任太医署最年轻吏目,儿童芳心掠夺者,兼皇家幼儿园园长……皇帝心中的搞事小能手。   小剧场三:   嘉真长公主内心欢喜:给我的?   洪文挠头:多买了便宜。   洪文卒。   PS,竟然有好多人想看毛茸茸那本预收的,你们清醒一点,那是耽美啊喂! 第二十二章   那老汉的呼声很快引起众愤,甚至引来附近巡逻的衙役,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洪文百口莫辩。   还是嘉真长公主美人救英雄,当机立断命侍卫们挤进去跟衙役头头亮了令牌,这才作罢。   普通老百姓不认识什么宫中令牌,却信任附近的衙役,见有官府做保就放下心来。   那老汉臊得满脸紫涨,赔笑道:“老汉有眼无珠,冒犯贵人,该死该死。”   洪文也是无奈,“无妨无妨,是我冒失了。”   若突然有人在大街上拉住自己说能一夜暴富,恐怕自己也会怀疑是骗子吧?   嗯……那种绝对是骗子!   旁边的嘉真长公主和谢蕴都低着头,肩膀剧烈抖动。   洪文叹了口气,“你们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大笑出声。   他们的笑声带动了侍卫,侍卫又带动周围百姓,不多时,这一带知道缘故的、不明就里的也都纷纷跟着大笑起来。   难为嘉真长公主也笑得花枝乱颤,洪文抓了抓刚才被挤乱的头发,“罢了,笑一笑百病消,能博大家一乐,也是我的造化。”   这才开始问诊。   那老汉的嘴角下垂,说话很有点口齿不清,难为他刚才警惕时喊得那么利索。   “那日一阵头晕目眩,寻思是累着了,就去炕上躺了躺,谁知一觉醒来就成了这样……大夫说是中风,吃了几服药,人倒是没死,可成了这副模样谁还待见?唉,如今带累得孙女儿的亲事都要黄了!这才想来找佛祖拜一拜。”   “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洪文示意他换另一条胳膊把脉。   那老汉略一琢磨,“得有小半年了。”   洪文点点头,开了针囊,“我才刚说得不差,真是合该这段缘分,这毛病要是过了半年还真治不大好呢。”   那老汉闻言大喜,“能去根?!”   洪文谨慎道:“这个病啊,想完全去根极不容易的。”   老汉一听,一颗心顿时冷了大半,却又听有后半句,“不过你这个拖得还不算太久,能去个八九分,只要不死盯着细看,和常人也没什么分别。”   “当真?!”老汉激动道。   洪文笑着点头,“骗您老人家作甚?”   “真是活菩萨啊!”老汉立刻就要趴下磕头,被洪文一把拉住。   他挣了两下,没想到看着斯斯文文的小大夫手上竟很有劲,直接单手给他提起来了。   别说老汉,就是一旁的谢蕴和嘉真长公主都惊了,“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洪文摆摆手,“算不得什么,早年跟着师父上山下海的,没点力气怎么成?”   偶尔遇上泼辣不讲理的病患,还会动手打人呢。况且他们居无定所,保不齐碰上歹徒,所以好些在外行走的游方大夫都粗通拳脚。   若再古道热肠些,少不得抱打不平,说是游医,倒也似半个游侠啦。   话赶话说到这里,洪文又想起来一桩趣事,“我师父使得一杆好铁枪,偏他生了副老实相,时常被人轻视。有一年不巧遇上山匪进村,那大王想掳了我们俩去寨子上看病,结果被他老人家好一顿痛揍,打得哭爹喊娘……”   众人听了,登时哄堂大笑。   就有人追问后来呢,洪文一边麻利地往中风老汉的脑袋上下针,一边洋洋得意道:“没得说,直接绑了送官府,还额外赚了好些盘缠呢!”   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中风的老汉也嘿嘿出声。   洪文正色道:“您老人家就先别乐啦,免得移了穴位。”   老汉委屈巴巴,“小先生说得忒好,叫人怎么忍得住。”   众人又跟着笑了一回,到底知道轻重缓急,渐渐止住了。   中风所致眼斜口歪可在太阳穴、四白穴、风池穴、地仓穴等几个穴位下针,洪文收敛笑容,神色专注,竟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轻轻捻动银针,从太阳穴顺着颧弓内侧斜向下深入,直指颊车。   在人头上扎针本不大常见,这里才摆开架势,立刻就吸引了无数人来看,那扛着架子卖糖葫芦、糖人、灯笼彩绳的,也都顾不上做买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圈,垫着脚拼命瞅。   见那老汉头上明晃晃颤巍巍的银针进去那么老长,许多人都跟着抽凉气。   那老汉却惊讶道:“不疼呢!小大夫真哎呦呦!”   才说了不疼,他却接连叫嚷起来,唬得众人齐声作响,风吹麦浪一样向后倒去。   嘉真长公主和谢蕴都跟着一阵紧张,却见洪文笑道:“麻嗖嗖的吧?”   老汉忙应是,“有小虫子似的,顺着走呢。”   洪文点头,“这就对啦,四白穴就是这样。”   有感觉证明有的救,要是没有才麻烦呢。   众人纷纷称奇,嘉真长公主暗自松了口气。   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针刺进去要停留一段时间,洪文就先替别的病人诊脉。   一时有崴了脚的,有想保胎的,有身上起疹子总不好的,还有问自家婆娘为什么生不出儿子来的……形形色色,叫人看了直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看了半日,谢蕴从后面踢了踢洪文的板凳,又朝队伍后方使眼色。   洪文抬头就看见一个穿酱色短打的粗壮汉子搀扶着一位老妇人,想来就是谢蕴口中那位部下了。   “他娘认得我,我先躲躲去。”谢蕴低声道,又问嘉真长公主他们走不走。   嘉真长公主看了看洪文,有些迟疑。   洪文就笑,“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去逛逛。”   嘉真长公主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皱眉,就想留几个侍卫。   洪文拦了,“附近就有巡街的衙役,我也不出去惹事,不怕。倒是你们还带着两个小的,这里鱼龙混杂,可别出什么差池。”   因为今天是轻装简行出来的,带的人确实不大多,嘉真长公主看了看懵懵懂懂的两个侄儿,还是坚持留了一个心腹,“那你自己当心。”   殊不知那头谢蕴见了两人交流,扬着眉毛啧了声。   洪文笑着点头,眼见一炷香烧了一半,去替那中风老汉拔了针,又拟个方子,“我这里不卖药,你只管去城中找那货真价实的老字号照方抓药,一日一副分三次趁热喝……”   老汉不认字,生怕回头有人蒙骗自己,又央求洪文告诉是什么药。   “这叫回春再造汤,有当归、白芍、川芎、吴茱萸、冰片等药,主治脑内淤血,外加保养经脉。老丈你这个病啊,就是脑子里存了小血块,堵塞了血脉啦!”洪文耐心解释道,“就好比种地浇水,水渠被石头截断,水供不上去,下头的庄稼不就都旱死啦?”   时下大夫们大多喜欢卖弄学问,故意掉书袋把病情说得云山雾绕,远不像洪文这样通俗易懂,众人一听就明白。   那老汉接了药方起身道谢,一动作就觉出不同来:   原本他大半张脸都是木的,又兼眼斜口歪,连眨眼都不自在,可只是扎了一回针,竟觉得软乎了!   他颤巍巍伸手去碰,又试着眨了眨眼,立刻呀了一声,“好了,好多了!”   洪文笑呵呵道:“自然是有效的,我接下来两日还在这里,您老记得来针灸,约莫坚持个三五日就差不离,以后记得吃药就成。”   那老汉一听,立刻跪下磕了几个头,又站起来向人群中喊道:“神了,这是个神医啊!   我好了,我要好了,神医啊!”   洪文失笑,“罢了罢了,您老快别喊,省得有人以为是托儿。”   众人哄然大笑。   “小娘养的,没长眼睛吗?”   大家正一团和气时,突然从队伍外围传来伴随着叫骂的耳光声。   “你,你怎么能打人呢?”   “瞧这牙都给打掉了,不就是一件衣裳,赔了就是……”   洪文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有人伸着脖子看了,愤愤道:“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一个小孩儿举着糖葫芦蹭了他的袍子,那厮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牙都打掉了两颗!”   “这还了得?”   “没了王法了!”   百姓们都群情激奋,却也有怕事的说那帮人衣衫华贵,还牵着高头大马、抬了许多香烛供品,必然是哪家权贵,哪里惹得起?   洪文就要往事发处走,却被嘉真长公主留下的侍卫拦住,“大人稍安勿躁,不如卑职先去看看究竟。”   长公主的命令是一切以这位小洪大人的安全为第一要务,前头乱糟糟的,贸然跑过去很不保险。   洪文急道:“救人如救火,这如何等得?”   小孩子的头不能乱打,一不留神耳聋事小,痴呆或是暴毙也是有的……   待他挤过去,却发现闹事者的背影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 第二十三章   见有个家丁还要挥拳头, 洪文来不及多想,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扯一扭,使巧劲把人推了个狗吃/屎。   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掉了两颗乳牙,嘴里满是血水, 嘴唇也磕破了, 半边小脸儿高高肿起,好不凄惨。   洪文看得难受, 小心地给他擦干净血污和眼泪, 又查看是否还有别的症状。   打狗还得看主人, 奴才被人当街殴打就是主子脸上无光,打孩子的公子哥儿怒道:“哪来的野小子?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洪文往后一瞪,四目相对都认出彼此。   “好小子,原来是你!大爷不去找你的麻烦就够了, 如今竟自己撞上门来!”那人冷笑道。   洪文记得当日去给定国公府老夫人把脉时, 这人就坐在薛雨旁边,必然是她同胞兄弟。   定国公世子膝下有两儿一女, 长子正是当日那孕妇的丈夫, 想来眼前这人就是次子薛凉。   这人正是薛凉,他本来跟狐朋狗友约好去吃酒作乐,又叫了几个绝色妓/女唱曲儿作陪,谁知临出门前却被母亲派来烧香供奉, 心里正不痛快, 偏又被个小孩儿弄脏衣裳,一腔邪火都顺势撒了出去。   眼见跑来拉架的竟是当日公然对祖父不敬的毛小子,自然新仇加旧恨,打定主意老账新账一起算。   洪文皱眉道:“衣裳虽然贵重,到底是有价之物, 或赔或洗都好。再说你们这些人出门必然带着替换衣裳,找个地方换了就是,何苦作践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薛凉手持马鞭指着他骂,“扯你娘的蛋,你也配管小爷的闲事!”   又对一干家丁悍奴咬牙切齿道:“来呀,给小爷打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这会儿孩子他爹也钻了进来,见薛凉奴仆成群气势汹汹,洪文身上却不见半点华丽之色,恐怕没有什么背景,如何与人相争?忙忍气吞声劝道:“算了吧,孩子长长就好了,莫要因犬子恶了贵人。”   洪文听了这话,不由又爱又恨又气,“话不是这么说,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薛凉不怒反笑,叉着腰道,“老子就是王法!给我打!”   定国公府的奴才们素来仗着主子威势作威作福惯了,巴不得一声儿,立刻就要来打。   洪文将那爷俩护在身后,才要还击,却见嘉真长公主留下的侍卫从人群中一跃而出,三拳两脚将那一群恶奴打翻在地。   “放肆,谁敢动小洪大夫!”   说罢,飞起一脚将个刁奴踢在薛凉身上,一主一仆齐齐摔成滚地葫芦。   薛凉被砸得头昏眼花,倒地时掌心都被擦破了,身上也有好几处火辣辣的疼,怒火直冲天灵盖,“反了反了,你又是哪里来的杂碎!”   那侍卫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转身问洪文,“您没事吧?”   洪文摇摇头,先去给那孩童包扎。   小孩哭得一抽一抽的,却还抽空去安慰父亲,“爹,您别气,我乖,以后都不吃糖葫芦了。”   当爹的嘴唇颤抖,忙撇开脸飞快地抹了下眼角,“是爹没本事。”   人群中又钻出来一个汉子,“天子脚下竟有这等狂徒!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洪文下意识瞧了他一眼,竟是谢蕴那位部下,心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谢蕴肯这样替他奔走,果然是条好汉。   这里围观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三百,虽不少人看不下去,却也只敢在人群中窃窃私语,像他这样当面站出来的竟没有一个。   此时的薛凉已然失去理智,一把推开过来搀扶的奴才,“敢打我?都给我绑了,叫你们不得好死!”   他一身锦袍在地上滚得皱巴巴的,又沾了泥土,攒金丝宝珠发冠也歪了,赤红的眼底淬出怨毒的光,宛如厉鬼。   那汉子立刻双臂张开挡在洪文面前,“今儿就算豁出这条命,也绝不能让你动这位大夫一根毫毛!”   他自然知道洪文的身份,想着若非因自家的事,洪文也不会卷入这场风波。好男儿敢作敢当,事到临头岂能坐视不理?   许多事情就差一个带头的,有这汉子一番言行,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   “这是不给咱们活路啊!”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句悲愤的呼喊,“跟他们拼了!”   “就是,有本事把咱们这几百号人都绑了!”   来义诊的多是穷苦人家,平时既没有门路请名医,也付不起高昂的药费,只能熬日子挣命。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要钱的神医,偏半道里杀出来这么个煞星,生生把最后一点希望给斩断了。   他们日日辛苦劳作,从没奢求过什么,难不成连活着都不许?   左右都是个死,不如跟他们拼了,好歹也拖个垫背的,好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知道知道咱们也是有血性的。   此言一出,登时激起众愤,好些人都瞪着猩红的眼睛围上来,把薛凉吓得连连倒退,“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些刁民是要造/反吗?”   定国公府一行人固然声势浩大,可又哪里比得上庙会上的百姓人多势众?   又有人喊:“你不叫我们活,你也别想活!”   “忍了半辈子,今儿不忍啦!”   “就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条贱命值什么!”   可巧这时附近巡逻的人听见动静进来,“何人在此喧哗,还不速速退下!”   薛凉一看来人,心中大定,“吕捕头,你来的正好,这里有人要煽动刁民造/反呢,你快将他们拿了!”   那些衙役如何听得造/反二字?当即把脸一拉,手按刀柄就要去看始作俑者。   谁知一看是洪文却愣了一回,转头对薛凉小声道:“薛二爷,可是误会了?这位好像是个挺厉害的大夫,方才治好了不少人呢。”   薛凉把眼一瞪,“老子还会糊弄你不成?难不成如今你们也不把我定国公府放在眼里?”   人群中有听见“薛二爷”的,再打量下薛凉一行的阵仗,当下猜出三五分来。   原来是定国公府的爷们儿,难怪……   再看向洪文和那对父子时,眼中已带了同情。   罢了罢了,谁叫你们倒霉,惹谁不好,偏惹上这样的货色。   想吕捕头不过区区一个捕头,怎敢跟定国公府这种庞然大物相抗衡,一听薛凉这话,禁不住浑身冷汗直流,忙抱拳作揖,“二爷息怒,小人这就去办。”   他常年在场面上行走,对于薛凉的脾性为人颇有耳闻,又看周围群情激愤,约莫是不知哪个倒霉蛋触了这位二公子的霉头,若自己不做出点什么来,只怕难过这一关。   可若真就照着薛凉的话把人给下了,又觉得有点对不起良心。   何况他记得刚才好像还有几位举止不凡的富家子弟陪洪文一起,京城藏龙卧虎,说不得又是一段关系,便想刀切豆腐两面光,两边混个人情,于是冲着洪文使个眼色,“这位小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你今儿就跟二爷赔个不是,咱们就此揭过,如何?”   原本因为方才那中风老汉的事,洪文还对吕捕头颇有好感,可见他此时助纣为虐,不由大失所望,“你乃公门中人,本该为民做主,可匆匆赶来一不分情由,二不问曲直,张口就要我赔礼,难道地上满脸是血的孩子看不见吗?你所做所为所言所行,可对得起朝廷栽培,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对得起百姓们的信任?”   周围百姓们也纷纷出言道:“是啊,吕大人,你怎么能这样呢?亏得我们素日里以为你是个好的。”   “官官相护啊,这可如何是好?”   “天子脚下就这样猖狂了吗?”   那吕捕头原本还对洪文有点歉意,此时听了这一通说教,难免私心怪他不通情理。又见不少百姓也跟着谴责自己,越发恼羞成怒起来,“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本官本是好意保你,你竟这般不知好歹!”   洪文最是吃软不吃硬,听了这话就梗着脖子道,“我竟不知天子脚下还有这样没有王法的事!有胆子你就来拿我,咱们去公堂上辩个痛快!”   闹就闹,谁怕了不成?   顶了天去告御状,他就不信隆源帝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吕捕头心头火起,才要动手,却见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突然亮出来一枚眼熟的腰牌,“谁敢?”   他满脑子热血顿时凉了个彻底。   是啊,他一心只想讨好薛凉,却忘了方才洪文一行人亮的是禁军腰牌……   坏事坏事!   他们这些公门中人平时看着挺威风的,可在禁军面前根本不够看,如果人家真要追究,只怕非但不能两头讨好,反倒里外不是人呢!   思及此处,他不禁暗恨自己腿脚快,早知就装聋作哑不过来了!   一看那腰牌,薛凉也是心头一凌,洪文不过区区七品吏目,又是个人尽皆知的野路子,怎配禁军相随?难不成是皇上派人在此义诊?   他不禁面上泛白,下意识往四下看去,又隐隐觉得不对。   不对,这说不过去,若真是宫中义诊,何必藏着掖着,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小吏目?别的太医也好,该有的阵仗也罢,一概全无……   想到这里,薛凉又心头大定,讥笑道:“禁军又如何?满京城常驻禁军少说也有二十万,难不成老子见人就怕?那禁军中还有跟着我祖父打天下的兵呢!”   更何况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今天这一出早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来日一传十十传百,若自己就此罢手,怕是不出半日,整个京城都要知道他堂堂定国府的嫡出二公子被一群刁民吓得落荒而逃…   人生在世,如果连面子都留不住了,活着还有什么趣?来日他们定国公府又如何在京城立足?   薛凉干脆把心一横,“你休要扯虎皮做大旗,这禁军腰牌也不是随便能用的,当心回头被参个滥用职权之罪!”   他们定国公府常年与权贵往来,京中几位有名有姓的达官显贵的贴身侍卫都认个烂熟,可眼前这个侍卫却从未见过,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既然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先把这两个人料理了,然后立刻打发人家去告知祖父。到时候只要死无对证,是非黑白还不是任由他们涂抹?只凭这些刁民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他就不信隆源帝会为区区一个七品吏目落定国公府的面子。   先有豪奴欺人太甚,又有衙役公然偏袒,百姓们顿时炸了锅,推搡着闹将起来。   嘉真长公主的侍卫和谢蕴的部下对视一眼,都在顷刻间做了决定:务必保得小洪太医平安无事!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道清丽的女音越众而来,“放肆!”   人群先是一静,又有几个侍卫排开众人列成两队,“嘉真长公主在此,闲人退避!”   嘉真长公主?!   现场有片刻死寂,继而像油锅里泼了凉水一样轰然炸裂,四面八方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交汇在一起,像春日的闷雷滚滚而来。   “嘉真长公主,就是那位长公主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大禄朝还有几位长公主?”   “就是那位为了家国大义,毅然和亲塞外的长公主?”   “是呀,她为了保护当地百姓,可是连驸马都送了呢……”   不同于定国公府令人畏惧,嘉真长公主却叫百姓们真心敬爱,此时一听她的名号,当即收敛声息,哗啦啦跪了一地。   薛凉此时真是人如其名,整个人都凉透了,喃喃道:“不可能,嘉真长公主怎么可能在这儿?”   可迎面走来的女子柔美大方高贵清丽,通身的气派根本不是等闲人装得出来的。退一万步说,这世上又有谁有这样包天的狗胆敢冒充?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洪文愣了下,也跟着行礼,却被嘉真长公主亲自扶住,又小声问:“你不是去玩了吗?”   嘉真长公主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回,发现除了衣服有点乱之外并无外伤,这才松了口气,“总觉得留你一人在此不妥,所以先回来。”   好在自己赶来了。   洪文习惯性摸了摸鼻子,觉得被个姑娘搭救有点不好意思,可内心深处却又极尽欢喜。   嘉真长公主对他笑了笑,转身看着薛凉时脸色陡然一变,“若非如此,本宫又怎能看得这样一出好戏?”   薛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身边的侍卫厉声喝道:“大胆,见了长公主竟敢不行礼问安!”   薛凉脑子里嗡的一声,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冷汗涔涔道:“不知长公主在此,我,草民……”   嘉真长公主微微抬着下巴俯视他,眸中冷意森然,“定国公府果然好大威风,连出门上个香都敢随便糟践百姓了!一干衙役也都成了你家私兵呢。”   薛凉只听说过长公主温柔贤淑的名声,总觉得也不过是个软弱的丫头片子,却不想对方气势全开如此惊人,直叫人不敢逼视,“公主息怒,公主言重了,这些人实在是……”   他刚要继续编排洪文,突然浑身一震,忙掀起眼皮去看方才护着洪文的侍卫,见他一色穿着打扮都与嘉真长公主的随从们别无二致,顿时如遭雷击。   那,那竟然是长公主的侍卫!   洪文背后站着的人,是长公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薛凉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刷地起了层白毛汗。   怎么办,自己可能真的闯大祸了。   薛凉尚且吓得不成样子,更别提旁人,吕捕头早在嘉真长公主出声那一刻就浑身瘫软跌坐在地。   此时他哪里还敢存什么攀龙附凤的心?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   吾命休矣!   眼见嘉真长公主的裙角到了眼前,吕捕头抖若筛糠,以头凿地,“公主恕罪!”   嘉真长公主围着他转了半个圈儿,冷笑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威风,本宫也算开了眼界,往后你休要再提什么报效朝廷,效忠定国公府才是正经。”   她踩着绣鞋的脚步极轻,可吕捕头却觉得仿佛每一下都踩在自己身上,几乎支撑不住。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听了这诛心之语不断磕头,“卑职知错,公主饶命!卑职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啊!”   嘉真长公主的眼睛在薛凉和他身上溜了一圈,“你认错倒快,既如此,本宫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不是要拿人么?就把罪魁祸首抓去衙门,自己也脱了官袍摘了乌纱听候发落!”   薛凉脱口而出,“公主,我祖父沙场征战……”   话音未落,嘉真长公主就对着侍卫一个眼神儿,立刻有人上去将他五花大绑,又堵了嘴拖走。   好蠢才,赫赫扬扬的定国公府竟沦落至此,一个死还不够,这是要拉着全家陪葬呢!   “父皇和皇兄尚且爱民如子,难道定国公府反而是个例外?满朝文武谁不有功,断然没有居功自傲磋磨百姓的道理。”嘉真长公主嗤笑道。   百姓们轰然叫好,极力赞叹皇帝和公主的美德。   嘉真长公主三下五除二将罪魁祸首发落了,打发刚才跟着洪文的侍卫回宫中传话,“你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报给皇兄,不得有误。”   又对百姓们道:“你们受惊了,且放心,皇兄必然会秉公处置。”   众人皆是感激涕零,先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山呼万岁,又叩谢长公主恩情。   嘉真长公主颔首示意,见那受伤的小孩儿一双肿眼泡正盯着自己看,便朝他笑了笑。   那孩子何曾见过如此高贵美丽的女郎?立刻羞红脸,又把脑袋往父亲怀里扎。   洪文见状大笑,“这小子。”   他给那父亲写了个方子,让去药铺抓药调成药膏子给小孩敷脸,这才起身对嘉真长公主道谢,“今日多亏公主。”   薛凉就是个疯子,万一刚才真闹起来,指不定有多少人要受伤呢!   嘉真长公主看那小孩儿缩在父亲怀中还偷偷来瞧自己,也觉得有趣,学着洪文平时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叫随从抓零钱给他买糖吃。   “你也不像不知道厉害的,”嘉真长公主却忽然收敛笑容,没好气道:“若我不来,你还真就自己往上冲不成?”   洪文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小声道:“那,那也不好放着不管么。”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白长了个聪明相,现成的狐假虎威都不会……”   洪文低头看脚尖,态度诚恳,“下官知错。”   嘉真长公主瞅了他一会儿,突然抬脚就走,“错不错的,与我何干?哼。”   *******   不说庙会上的众人接下来如何,接到消息的隆源帝早已勃然大怒。   “混账,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肆无忌惮,简直不将朕放在眼里!”   洪文外出义诊是他同意了的,薛凉如此行事就是在打他的脸!   “传朕的旨意,”隆源帝黑着脸道,“着台司衙门严审此事!”   台司衙门全称“望燕台三司衙门”,主管京城治安。   万生接了旨意拔腿就走,走到半路又被叫住。   “还有,”隆源帝飞快地踱了几个圈,手扶在门框上重重点了几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薛凉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往年就都是清白的?定国公府上下就是清白的?务必给朕一查到底!若有必要,吏部可协理,任何人不得横加干涉。   此外,若有定国公府的人递牌子进宫,一律不见!   定国公府教导无方,直系有官职者,即日起在家停职反思!”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处理定国公府的绝佳机会,岂会白白放过?   也不知今天过后,整个京城会掀起多么骇人的轩然大波……   如此看来,洪文竟是一员福将。   隆源帝顿了顿又道:“太医署吏目洪文受了委屈,朕不能不赏罚分明,传旨,赐黄金百两。”   万生瞳孔一阵剧烈收缩,“是,奴才亲自去传旨。”   隆源帝有多么节俭有目共瞩,多少年来赏赐都不见金银,今天却一出手就是黄金百两,可见内心何等痛快。   洪文啊洪文,那小子可真是走运!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第一更!求订阅么么哒!   洪文:意中人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救我……发财了! 第二十四章   斜阳的余晖下, 一托盘整齐排列的金锭正幽幽放着光。   那光分明不甚耀眼,可洪文却愣是看得心跳加速喉头发紧,几乎不敢直视。   世间最美的景色莫过于此!   “真是给我的?”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万生,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平平和安安两个小娃娃也一左一右学着他, “给你的?”   洪文感慨道:“好多钱。”   平平安安照葫芦画瓢, “好多钱……”   万生乐了,“哎呦我的小洪大人呐, 陛下金口玉言, 府库都过了档的, 这还能有假?”   洪文摇了摇头,声音飘忽,“我还是不敢相信。”   隆源帝非但没像以前那样嫌弃自己惹是生非,甚至还给了赏赐。   天呐!   赏金子!   足足一百两!   这场面他在梦里熟, 可现实中?   “做梦似的, ”洪文叹了口气,末了又摇头, “不敢想不敢想……”   他又眼巴巴看向万生, 无比认真地问了第无数次,“真给我?”   万生还没怎么着呢,何青亭已经看不下去,熟练地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 没好气道:“不信就退回去。”   求赏赐难, 谢绝可简单得很呐!   “信信信!”洪文疯狂点头,一把将那盘金锭搂入怀中,心满意足地吸气,“是金子的味道。”   黄金入怀,他心中说不出的快活。   没人不爱钱, 却鲜少有人像他这样直白地表现出来。   大约他的态度太过坦荡,长得又好,叫人看了也丝毫不觉得庸俗,反倒显得率性可爱。   众人俱都笑出声,何老太太笑呵呵道:“好好好,攒着日后娶媳妇。”   洪文脑海中迅速划过一抹倩影,回过神后连忙摇头,暗骂自己痴心妄想。   万生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何元桥便要留他吃茶。   万生本是个机灵人,如今越发和气,忙谢过了,又顺带着卖个人情,“定国公府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说不得会来登门拜访,几位也不必理会,陛下自有决断。”   何青亭心头微动,意识到隆源帝是要借题发挥,便朝万生拱了拱手,“多谢公公提点。”   万生笑着还礼,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杂家也不多耽搁,几位前途无量,这茶啊,以后喝的机会多着呢。”   喝茶的机会多,自然是宫中赏赐多,不然他一个首领太监也不能随意出入。   众人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顺势接了这份人情,又簇拥着送出门去。   平平安安年纪还小,对金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玩了一会儿数金锭后很快厌倦,嫌又凉又硬又坠手,反倒抱着洪文买给他们的大福娃爱不释手,嘻嘻哈哈玩过家家。   听洪文复述了白天的经历后,何青亭直接拉着脸往他脑瓜子上来了一巴掌,“长公主说得没错,你小子就白长了个聪明相!”   皇子、公主,再不济谢蕴,哪一个抬出来不够唬人的?何至于闹到那般田地。   洪文抱着脑袋不敢叫屈,只小声哼哼,“没试过……”   他从小跟师父相依为命,何曾有过什么后台和依仗,多少回死里逃生都是自己挣出来的。今儿不过是打架而已,自然也想不到世上还有“借势”这一招。   看他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谁还忍心苛责呢?   何青亭又狠狠瞪了他几眼,再开口时,语气已然缓和许多,“伤着了么?”   洪文就跟小狗似的,刷地抬起头欢快道:“没呢!长公主来得及时,倒把薛凉那起子人吓得够呛。”   听见嘉真长公主的名号,何元桥扇蒲扇的动作顿了顿,悄然挑了挑眉。   老太太拉着洪文看个不住,连念阿弥陀佛,“他们不知道好歹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跟他们一样?万一磕碰坏了,哪儿买后悔药吃去。”   洪文也不嫌烦,乖乖任她摩挲,“哎,知道了。”   何家虽不爱张扬,但能得到隆源帝的黄金赏赐着实稀罕,哪怕为表示感激之情也不好低调太过。   众人先在门外放了两串大红鞭,谢了来道贺的左邻右舍,又特意散了许多点心糕饼,也没呼啦啦大摆宴席,只命厨房的人去买了新鲜肥大的鸡鸭鱼肉,结结实实做了一桌。   何青亭还把自己窖藏多年的美酒挖了一坛子出来,连素来滴酒不沾的何老太太都饮了一杯。   平平好奇心最重,见长辈们都乐呵呵吃酒,想来肯定是极美味的,他也心痒难耐,趴在父亲膝头看个不停。   何元桥笑着用筷子头沾了一点给他,小孩儿乐颠颠一舔,结果下一刻就哇哇大哭,“爹坏,辣的!”   众人哄然大笑。   晚上哄着孩子们睡了,何元桥又去敲洪文的房门,进去之后发现那小子正在拿金锭摞塔玩儿。   何元桥失笑,按着他的脑袋晃了晃,“多大人了,还玩这个。”   洪文嘿嘿笑着把金锭推倒,心满意足的听着它们发出的碰撞声,一本正经道:“你不懂。”   光听着这响,他都能睡个好觉了。   “我是不懂,”何元桥熟门熟路地在桌边坐下,“不懂你跟嘉真长公主到底怎么回事。”   洪文摆弄金锭的手一抖,刚摞了一半的塔哗啦啦倒塌。   他连忙收拢了,“什么怎么回事?我可听不明白。”   何元桥拿扇子在他额头点了点,“你小子可别在我跟前装神弄鬼的,我是过来人,什么听不出来?”   洪文面上局促,却还是嘴硬道:“你别乱说,坏了人家女孩子的名声。不过是她偶然回来,顺道……”   何元桥啧啧出声,“能说出这话来,足可见你并不了解嘉真长公主。”   洪文一怔,“什么意思?”   何元桥道:“这世上多的是言行不一的人,有人面冷心热,有的人却面热心冷,世人都说嘉真长公主温柔和气,可我进太医署也有些年头了,却很少听说她主动帮过谁。”   更别提放弃难得的游玩机会,折回来给别人出头。   图什么?   洪文愣了,无意识捏着金锭摆弄许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他才闷闷道:“我也不知该怎么着,并不敢多想,只是……能瞧着她笑我就高兴,得知她特意折返回来,我心中十分欢喜,就像,像脚下踩了云彩……”   说到这里,他有些无措地抓了抓头发,求助似的望向何元桥,“说起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不过小小七品吏目,君臣有别,想来是敬重着的吧?”   若在平时,这话他是断然不敢说的,可今晚多喝了几杯酒,此时酒气上头,整个人都飘飘忽忽,说不得酒后吐真言。   敬重?亏这小子能找出这自欺欺人的理由来。   何元桥不答反问:“你对陛下,对太后皇后也是这个想法?”   你倒是送给陛下个泥塑大福娃试试!   洪文微征,旋即沮丧地垂了脑袋。   不是……   见他这样,何元桥又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男欢女爱人之大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又到了年纪,若真没点想头才怪呢。”   只是没想到这小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冷不丁就要放个大炮仗。   那可是公主!还不是一般的公主。   并非他妄自菲薄,可两边儿的出身门第,着实差的远了些。   若换作旁人,他们马上就能准备彩礼上门提亲,可这个?   而且……那位公主绝非等闲之辈,仅凭这么点苗头,谁也拿不准那位娇客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万一人家只是闷得慌,想随便抓个小呆瓜逗着玩儿呢?若这傻孩子贸然陷进去……   想到这里,何元桥忍不住出言提醒,“这事儿你不必太回避,可也不要太当真,万事留个心眼儿。”   见洪文睁着两只眼的茫然样子,何元桥叹了口气,按着他的脑袋拼命揉了揉,“傻小子……”   这小子以前成长的环境过于单纯,骤然遇到这种事,也真是难为他啦!   “行了,当我今儿什么都没说,”何元桥索性站起身来,“睡吧!”   洪文小声嘟囔,“覆水难收,你说都说了……”   何元桥失笑,摇着蒲扇走了。   走出去之后,何元桥逐渐收敛笑容,将蒲扇往掌心磕了几下,又转头往老爷子屋里去了。   他才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何青亭往洪文所在的屋子瞄了眼,“进来吧。”   原本得了赏赐洪文是很高兴的,可刚才何元桥那一番话却又叫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夜色已深,月光如水,雾一般穿透薄薄的窗纸漏进来,给桌上那片金锭罩了层微光。   他睡意全无,烙煎饼似的在炕上翻了几个身,两条腿儿在被窝里乱蹬一气,又赌气爬起来,从白天穿的衣服口袋中摸出来一个小鸟泥哨和小一号的泥福娃。   这个小福娃是他偷着买的,大红色,笑眯眯的。   他把泥哨和福娃并排摆好,趴在炕上看了好久,几根手指着迷的碰了几下,又好像被烫一样蜷缩回来。   哎呀,我究竟在干什么呀!   那可是长公主!   洪文用力敲了下自己的脑门,然后马上龇牙咧嘴都捂住了。   疼疼疼!   洪文叹了口气。   原来她说的没错,该疼的还是会疼,喊也没有用。   外面传来敲梆子的声音,都已经四更了。   睡吧睡吧!   洪文突然自暴自弃起来,一把抓过被子翻身躺下。   梦里什么都不用愁!   半晌,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又从被子里钻出来,飞快地朝桌角望了眼。   那里有一只小鸟泥哨和并排着的大红福娃,挨得紧紧的。   嘿,睡啦!   ********   昨晚睡得不好,第二天早起时洪文就像一根蔫儿了的黄瓜,两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安安小姑娘凑过来,“哇,你眼睛好红哦!”   洪文抱着小丫头蹭了蹭,“好困啊好困啊好困啊……”   何元桥才要笑,就见洪文斜着眼睛幽幽望过来,满脸都写着谴责:   是谁搅我清梦!   何元桥:“……”   是我!   睡眠不佳就容易胃口不好,何老太太看着洪文,心里的怜爱几乎要化成水流淌出来,“好孩子,怎么才吃这么点,别是病了吧?快给自己拿个脉!”   何元桥忍不住插嘴,“他都喝了两碗了,大清早不少啦。”   何老太太充耳不闻,“正长身体呢,吃不下可如何是好?罢了,晚间回来我给你炖个肘子补补。”   何元桥:“……”   到底谁才是亲孙子啊!   洪文冲他得意洋洋地哼了声,故意拉着老太太撒娇,“想吃猪尾巴。”   人年纪大了,最爱看小辈亲近自己,老太太喜得什么似的,“好好好,猪尾巴。”   洪文又道:“要炖得稀烂。”   老太太笑呵呵点头,特意嘱咐厨房的人,“听见了么,今天多买些柴火用。”   洪文就冲何元桥做鬼脸。   何元桥面无表情扒饭。   呸,臭小子这浪样儿!   吃完了饭,各怀心思的爷仨一起坐着马车去太医署,然后在宫门口看见了打着定国公府印记的马车。   何元桥戳了戳洪文的胳膊,示意他看马车上下来的人。   洪文一抬头,正对上那边下地的定国公薛勇。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谁都没先开口。   薛勇的眼神肉眼可见变得尖锐。   如果人的恶意能化成刀子的话,只怕现在洪文早就是一滩肉酱了。   洪文突然就不困了。   他整理下官服,当着宫门口一干看好戏的同僚们的面,大大方方向薛勇行了个礼,“公爷,早呀。”   亲孙子当街被抓,现在还关在台司衙门的大牢里没放出来,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简直是奇耻大辱。   薛勇上前两步,阴恻恻道:“你小子有种。”   洪文露齿一笑,十分谦逊,“多谢夸奖,愧不敢当。”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是二合一,三更来啦!   何元桥:她图什么?   洪文迟疑地:图我好看?   何元桥:……   洪文:唉,少男情怀总是诗……   《(清穿红楼)富甲天下》,感兴趣的可以提前预收下哦~!跪谢!文案:   穿越了?问题不大。   穿成薛蟠……问题不大。   背景是平行时空的清朝……问题不大。   妹妹叫薛宝钗,京城还有座荣国府……那丰年好大雪还是继续下吧!   白手起家的化妆品老板穿越成薛蟠后,一不留神富甲天下了! 第二十五章   薛勇确实递了牌子求进宫面圣, 甚至已经提前预备了几十种方法弄死这个姓洪的小王八蛋。奈何隆源帝不见,只打发人传出话来,叫他在家休养。   直到现在他才听说事发当天洪文就得了重金赏赐,隆源帝的态度一目了然。   他失算了。   听说离开宫门时, 薛勇的脸比御膳房的锅底还要黑。   当然这都是后话, 洪文在宫门口杠完薛勇后就觉得身心舒爽。   无意中瞧见枝叶间的几颗杏子,顿时又起劲了。   “杏”谐音“幸”, 又合了“杏林”的意思, 所以太医署外头足足有七、八棵杏树, 只是不便施肥,结出来的果子又酸又小,根本没人摘。   但今年大不一样,洪文来了。   这边日晒不够, 又缺少肥料, 杏子熟得晚,外面都快下市了, 这里的表面才显出毛茸茸的橙红色, 他立刻用柳枝编了个小篓,踩着凳子摘了满满一篓子。   何元桥好心提醒,“这玩意儿能把牙酸掉,过阵子市面上有甜的。”   “就是酸的熬酱才好吃呐。”洪文随手拿了一颗一咬, 一张脸都皱巴成麻核桃, 打着哆嗦流口水,“嘶,酸得好。”   何元桥:“……”   这孩子傻了。   太医署不光诊脉、配药,偶尔还会研究药膳,所以是各大衙门中唯一一个配小厨房的。   洪文先把酸杏洗净去核掰开两半备用, 又仗着嘴甜借了盐巴、蜂蜜和白糖。   管这个的老太医笑骂道:“猴儿,赶明儿户部又要追问怎么用的这么快了……”   洪文笑嘻嘻道:“回头我贿赂他们!”   小厨房忒热,他就搬着炉子去外头树荫底下熬酸杏酱,距离户部衙门只有几步远。   就像北方汉子多豪爽,北方的夏日也是极干脆的,只要不是闷热天,有荫凉的地方跟日头底下像极了两个季节,偶然微风一吹,还凉飕飕的。   杏子肉黄中泛红,亮出来的断面莹润润透着砂质,拌了盐之后,原本饱满的皮肉很快皱巴起来,瓦罐底下也汇起一汪浅黄色的汁水。   洪文把多余的盐水倒掉,重新注入清水,又加了适量的蜂蜜和白糖小火慢煮。   他手里举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时不时挑出几块果皮丢掉。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漫不经心做这些动作时也有种闲云野鹤的潇洒。   青色的火苗轻轻舔着瓦罐,里面的水迅速沸腾,琥珀色的晶亮大气泡缓缓浮上表面,“啪”一声炸开来。   旁边的月季丛像是被惊到了,两片紫红色的花瓣自底部脱落,从空中翩然而下。   酸甜的香味渐渐弥漫,合着蜂飞蝶舞,飘出去老远。   过了会儿,从户部衙门溜溜达达出来一个人,瞧见洪文后眼睛一亮,很自来熟的撩起袍子在他对面蹲下,“做什么呢?”   酸酸甜甜的,还挺好闻。   洪文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笑眯眯道:“开胃良药!”   那人惊讶道:“这是药?”   洪文嗯了声。   圣人有言,万物皆可入药!   那人抱着膝盖等了会儿,忍不住催促,“啥时候好?”   “快了快了。”洪文不紧不慢道。   那人哦了声,过了会儿忽然蛊惑道:“你在太医署屈才了,不如来我们户部。”   洪文:“……那倒不必。”   他想起来了,自己和何元桥头回去淑贵妃宫里去时,这厮也这么说!   那人也不气馁,竟当场掰着手指细数去户部的好处。   “户部多好啊,不用治病救人,风险小;又管着各处开支,谁都不敢得罪……我们不大用熬夜轮值,很自在的!”   洪文沉默着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体积格外小的发髻,心道你自己都快秃头了,哪儿来的脸说这话。   我值夜时经常听见你们为了几文钱咆哮的好吗?   洪文啧了声,“来,我给你把个脉。”   那人:“……啥?”   洪文朝他头顶努了努嘴儿,幽幽道:“再过几年,该掉光了吧?”   那人:“……”   良久,他又扭捏道:“管用吗?”   洪文:“……管。”   只要不是娘胎里带来的。   洪文先看了他的头皮,就听对方道:“近来掉的厉害,早起枕头上能找到一小把!家里人也都急得不行,四处搜罗法子,生姜都擦了两筐,奈何都不管用!”   洪文嗯了声,“脱发和脱发也不一样,可能是气血不足所致,也可能是肾精不足,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斩钉截铁道:“必然是气血不足!”   真男人决不能肾虚!   洪文的嘴角抽了抽,“脉细而弦,还真让你蒙对了……经常头晕目眩,晚上睡得也不大好吧?”   “正是呢!”那人一拍大腿,“都是累的,晚上做梦都在盘账!”   梦里对不上账气都气死了,能睡得好吗?   洪文斜眼瞅他,那你还劝我去户部!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视线游移起来,非常心虚。   “发为血之余,血气不足自然难以供养,”洪文看了看他的舌头,又伸手按压他腹部,“经常胃疼吧?肝火有点旺,以后少生气。”   那人猛点头,“是呢,我还以为是胃寒,喝了不少姜茶暖胃。”   “这是肝气横逆克脾土所致,快停了吧,越喝火越旺,”洪文摇头,从炉膛里掏了根炭条吹凉,刷刷开了个方子,“多吃点苦瓜苦菜,清热降火,酒也要戒。”   那人无有不应,歪着脖子看,“我不喝酒,白芍药,川当归,熟地黄,川芎……这不四物汤么!”   洪文笑了,“呦,你还认识啊,不错。”   “不错什么呀,”那人苦笑道,“小洪吏目,莫要戏弄我,四物汤不是女人药么?我媳妇年前还喝来着。”   洪文乐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物汤主补血调血,几味药材适当加减就是几个不同的方子,功效自然也截然不同。”   见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那人脸上涨得通红,赶紧收了方子,“受教了受教了……”   又过了会儿,何元桥抱着个茶壶出来,炉子边的两人齐齐抬头。   何元桥愣了下,如临大敌,“方之滨,你一个户部的过来做什么!我们太医署这个月可没欠账!”   方之滨从地上一跃而起,用脚尖用力在身前划了一道印子,梗着脖子道:“看清楚了,老子在户部,没越界!”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抱着胳膊斜着眼看何元桥,“没欠账?你确定?”   何元桥眼神疯狂游移,在洪文身边蹲下,“渴了吧?”   方之滨大声道:“你就是心虚!你们太医署哪个月不欠账?!上个月还有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对不上账,还有上上月的二十五两六钱三分七十八文……这可都没给说法吧?”   打人不打脸,讨嫌别讨债!   何元桥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涨红着脸喊道:“我们问心无愧,我们是大夫,救人的事能算欠账么?”   “怎么不算?”方之滨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算盘来打得啪啪响,撸着袖子唾沫横飞,“你们后头药园里种的药草、小厨房用的柴米油盐、还有一色笔墨纸砚灯烛油火……哪一样不是我们户部拨款?”   “户部怎么了?”何元桥跳着脚道,“都是陛下御笔亲批,有本事你们找陛下说理去,去啊!”   洪文看着头顶上俩人唇枪舌剑,整个人都特么傻了。   何元桥,你现在跟平时判若两人你知道吗?   他眨了眨眼,弱弱地劝架,“这个,和为贵,和为贵啊。”   何元桥和方之滨同时扭过头来瞪他,“你闭嘴!”   洪文:“……”   不是,你们的唾沫星子快喷到酸杏酱里了!   还有你方大人,才说的肝火旺少动怒,都当了耳旁风!   “那个,”洪文用大木勺挑起一点橙红色的果酱,拉着脸道,“熬好了,谁想尝尝?”   战火迅速消弭于无形。   熬好的杏子酱又酸又甜,还有一股蜂蜜的清香,一口下去能咬到大团柔软的果肉,简直叫人口水直流。   闭着眼感受微风拂面时,仿佛看到了逝去的青涩年华。   方之滨泄愤似的吃了一大口,顿觉口腔中津液汹涌,忍不住又去挖。   何元桥直拿眼睛去剜他。   这是我们太医署的杏儿,太医署的柴火盐糖!   洪文往他茶壶里丢了一大勺,搅拌均匀之后道:“尝尝。”   橙红色的杏子酱在热水中迅速散开,日头影下形成一团团云雾般的絮絮,随着水流起伏飘荡,颇有几分美感。   何元桥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好喝!”   洪文笑嘻嘻道:“放凉之后特别开胃。”   夏天到了,官服又闷热,弄得人都没胃口,来点果酱凉茶最舒服不过。   洪文足足熬了一大罐酸杏酱,天气热,这东西也不能放太久,于是就分了许多给方之滨。   “多给太医署拨点银子呗?”   方之滨:“……我尽量。”   关键这事儿他说了也不算啊!   方之滨一步三回头,进了户部衙门还不忘扒着门框喊:“你该来户部啊!”   户部好多人秃头,一定会热情欢迎你的!   何元桥就冲他吐口水。   洪文抱着剩下的杏子酱回太医署与众人分享。   有太医尝了一口之后,立刻兴冲冲从小厨房抱了个瓦罐回来,“熬的高汤,剩下的鸡肉白瞎了可惜,不如蘸酱吃。”   说完,竟直接从瓦罐里掏出来好大一只肥鸡!   众人群起响应,纷纷上前撸袖子撕鸡。   那鸡也不知炖了多久,端的骨酥肉烂入口即化,轻轻一拽就脱了骨。原本大热天吃荤腥还有些腻味,没想到配着酸甜可口的杏子酱竟极妙!   不多时,一只鸡只剩下骨架,连鸡屁股都不知被谁抢走了。   吃饱喝足的众人喜笑颜开,纷纷表示这搭配不错,回头可以写个单子进上去……   “所以说,”那贡献肥鸡的太医煞有其事道,“太医署身先士卒也是很辛苦的嘛,户部应该多拨给我们些银钱才是……”   说罢,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众人纷纷称是,满嘴油光在窗口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洪文翻出来一张油纸,仔仔细细把个巴掌大的小坛子封了口,正偷偷欣赏呢,就被何元桥拿住了。   “好小子,感情你还藏私了,没得说,再给我挖一勺泡水。”   “没了没了!”洪文死死护住,睁着眼说瞎话。   何元桥伸手要去抢。   “这是给长公主的……”见他不肯轻易放弃,洪文只好小声交代。   “哎呦呦你瞧瞧,”何元桥啧啧出声,搂着他的脖子揶揄道,“亏昨晚上谁还垂头丧气的。”   “你别瞎想!”洪文微微涨红了脸,面上却还一本正经道,“这是为了报答昨日人家的维护之情。”   说完,抱着坛子一溜烟儿跑了。   何元桥在后面看着他兔子似的背影失笑,“这小子。”   **********   “这是哪儿来的?”   嘉真长公主才从外面回来,就见小花厅的正案上摆了一个鲜嫩柳枝编的小提篮,外围还点缀着几朵娇嫩小花。那提篮里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粗陶罐,看上去浑然一体,质朴可爱。   留守的宫女就笑道:“是太医署的小洪吏目亲自送来的谢礼,说熬了些酸杏酱,开胃爽口的。”   她还奇怪太医署的人怎么突然送东西过来,若说是孝敬,未免又太寒酸了些。   可那小洪吏目也不解释,只说是给长公主的谢礼,她听了自会知晓。   青雁上前揭开陶罐盖子,一股酸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果然是黄澄澄亮晶晶的杏子酱。   才刚说话的宫女舀水进来伺候嘉真长公主洗手净面,笑道:“那小洪吏目瞧着呆呆憨憨的,没想到竟是个风雅之人,柳枝也好,陶罐也罢,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苯之物,想不到凑在一起竟也很好看。”   青雁偷瞄了主子一眼,见她似乎很喜欢那个柳枝编的篮子,就笑骂道:“你懂什么?这叫大巧藏拙,大智若愚,难不成都一个个猴精似的才好?看了就要人生厌。”   宫里宫外什么时候缺过聪明人?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看着呆呆的才好呢。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笑,从篮子上拔了一朵鲜红的小花簪于鬓间,揽镜自照,十分得意。   几个宫女就都面面相觑起来。   早起时她们伺候着长公主簪花,有那花匠精心侍弄的名种玫瑰和芙蓉她偏不要,这会儿竟对一朵花园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钟情起来……   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嘉真长公主给人伺候着换了雨过天青色绣青莲的家常烟云纱衣裳,黑油油一把好头发松松挽个偏髻,使一根碧玉滴水簪子固定住,也不描眉画眼,就这么清清爽爽斜倚在临水的矮榻上翻书,读不几行就抬头瞧瞧那柳枝花篮,神色柔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雁在旁边打扇,见状就问:“公主早起只用了半碗粥,才刚宴席上更是半筷子也没动,这会儿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因为选秀接近尾声,天下间适龄的好女孩都聚在宫中,许多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有要婚配的男子,也都动了心思,频频找由头进宫来探风声。   皇后不胜其烦,索性就下帖子请众人入宫赴宴,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省得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的费事。   可巧嘉真长公主时隔数年返京,来客中又有许多叔伯和堂表亲戚,少不得出面大谈亲情。   只是大家关系本就不算亲厚,又隔了这些年,凑在一处更无话可说,她心里腻歪得很,更懒怠听旁人说些婚丧嫁娶之事,略坐了坐就找了个由头回来了。   天气有点闷闷的,厚重的云彩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嘉真长公主忍不住回想起草原清爽的空气和高朗的天空,再看看四周高高的围墙,听着知了发疯似的嘶叫,越发烦闷。   可此时不过是一点不值钱的果酱,一只不上台面的柳枝小提篮,竟就叫她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也好,”她点了点头,“你看着叫人弄几样清爽小菜,把这杏子酱也挖两勺出来。”   偏有个宫女没眼色,向前请示,“公主,这罐子可要换出来洗干净了?还是还回去?”   看着怪粗笨的,跟殿内其他摆设都不大搭呢。   嘉真长公主撩起眼皮,理直气壮道:“既送了过来,自然就是我的东西了,急什么?且这么放着吧!”   想了想,又翻身坐起来,随手把诗集往桌上一扣,自己先把装酸杏酱的陶罐取出来,又将床头桌上摆的那个泥塑大福娃装入柳枝篮子摆弄一回,转头吊在卧房内侧的纱窗下,果然可爱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户部打广告:我们户部工作轻松!不过是996罢了!   洪文:你们秃头……   户部:扎心了!   我小学在老家上的,好多人都会折柳枝编帽子、编提篮什么的,还可以拆掉中间的木质,只留外面的皮做哨子,可好玩儿了 第二十六章   天气湿热, 又总不下雨,宫中频频有人抱恙。   官袍臃肿且不大透气,这个天气往外站一站就要湿透了,更别提横穿大半座宫城,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大人每到这个时节就很想告老还乡。   当天下午太医署就得了信儿, 说秀女中有三人告病,想请人去看看。   在最终定下来名分之前, 秀女们没有请太医的资格, 一应伤病都交由吏目处理。   今天当值的吏目中数洪文和黄吏目最年轻, 没得说,两人对视一眼,顶着大日头出门。   可巧迎面撞上站在户部门口的方之滨,这厮一见洪文就见缝插针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咱们户部可不用大热天的出去!”   如今整个太医署上下都知道户部十分觊觎自家小洪吏目, 私下约定决不能让他单独在外, 至少“两人成伍,三人成群”。   此时黄吏目见了方之滨的反应, 立刻警铃大震, 双臂张开将洪文护在身后。   洪文:“……黄大人?”   黄吏目头也不回,语气中难掩警惕,“休要听他胡说八道,户部挨家挨户追债的时候可惨了!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   洪文:“……不是, 您帽翅戳我眼睛了。”   黄吏目:“……哦。”   方之滨对面站着的也不知是哪个部的官员, 浑身的官袍都被湿透了,见状忍不住抹着汗打断道:“方大人,稍后寒暄不迟,我们衙门这个月的冰敬怎么就短了两成?”   方之滨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大本账册糊到他脸上,“你们去年一共欠了户部一千七百多两银子, 到现在都对不上账,没得说,每月扣点儿,什么时候扣完了再讲旁的!”   洪文的眼皮狠狠跳了跳,开始努力回想太医署欠了多少钱。   竟然还会扣俸禄的么?!   黄吏目的神色也有些许惊恐,拉着洪文拔腿就跑,“快走快走……”   为防刺客,宫中并没有多少能遮阳的高树,此时太阳还没落山,几乎笔直地照下来,放眼望去空气都扭曲了。   洪文和黄吏目到达秀女们所在的朱翠宫时,里衣全部湿透,忙先去舀水洗了手脸。   两个中暑的秀女倒不大要紧,皆因她们来自西北沿海,清凉惯了,突然来到又干又热又闷的望燕台难以适应,吃了药静养就好。   都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头回离家这么远,又水土不服,瘦的都有点脱形了。   洪文和黄吏目看的唏嘘不已,不约而同在她们药中多加了点甘草。   好歹甜甜嘴儿,嘴巴甜了就不想家了。   倒是最后一个老熟人,很有点麻烦。   洪文一边替薛雨把着脉,眉头就皱起来了,“薛姑娘,你这年纪轻轻的,还是保养为妙,闲时少操些心。”   距离上次见面约莫一月,薛雨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重了。   忧思过度,这种程度的症状放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简直触目惊心。   薛雨勉强笑了下,“我尽量。”   她面上显出几分挣扎,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哀求道:“洪大人,您知道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病本来没这么严重,只是今天一大早突然就有别的秀女跑来告诉她,说定国公府的人都被撵回家去反思了。   一听这话,薛雨当真肝胆俱裂,想细问问吧,那人也不清楚内情。   偏如今她身在宫中,往来消息不便,隆源帝又明令禁止定国公府的人入宫求情,竟没个门路通气,她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情况怎么就这么急转直下。   洪文心道,你还真算问对人了。   虽然真相可能有些残酷,但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庙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薛雨。   薛雨听罢,眼神放空半晌没做声,过了会儿突然掉下泪来。   “都是命……”   她都这么拼命了,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后半生做赌注,可家中竟无人能体会她的苦心!   洪文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薛姑娘还是自保为上。”   定国公府的败落已成定局,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来日大厦倾颓,如果薛雨立起来,至少还能拉那些无辜者一把……   也不知薛雨听没听进去,捂着脸呜呜哭了一场,又站起来朝洪文行了一礼,“我代二哥向您赔不是,他是个混账,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原谅这一回。”   代人道歉这种事实在是最没诚意最没意思的。   始作俑者不必出面,或许心中兀自不服,代人受过的却这样可怜,叫受害者想不原谅都难。总觉得有些逼迫的意思。   可为什么大家一定要原谅呢?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他人受过的伤痛难道是几句轻飘飘的“对不住”,或一点什么赔礼就能一笔勾销的么?   甚至也许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代人道歉”,才让那些坏蛋越发嚣张,肆无忌惮,以至于闹到今天这样无法收场的地步。   在过去十多年的游医生涯中,洪文实在见过太多类似的悲剧,于是他摇了摇头,认真道:“薛姑娘,恕难从命。”   薛雨愣住了。   洪文继续道:“也许你是好意,但恕我直言,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法子。况且你的家人伤害的并不是我,甚至不止是昨天那对父子,我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想求得一点自我安慰还是别的,但对被伤害的那些人而言,总归是不公平的。”   薛雨面颊上还挂着泪珠,可眼底已经满是惊愕。   这番话太过尖锐直白,丝毫没有世俗的迂回婉转,如同雪亮的利刃直将她刺得体无完肤。   有那么一瞬间,薛雨脑海中一片空白,可短暂的震惊过后,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才是他。   是了,这位小洪吏目一早就敢直面盛怒的祖父,唇枪舌剑毫不退缩,自然是外柔内刚的厉害角色……   洪文写好方子后开始收拾药箱,快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去,“薛姑娘,就算我多嘴唠叨吧,你既然选择入宫,还是心无旁骛的好。至于其他的事,来日再细细谋划不迟。”   说白了,这群秀女有几个是单纯想来找如意郎君的?多多少少都存了扶持娘家的念头。   这样的打算无可厚非,但如果你不能走到最后,想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薛雨听了这话有什么反应,洪文不清楚,只是他刚离开朱翠宫没多久就被御前的太监请了过去。   去到麒麟殿时隆源帝正在桌前弯腰写着什么,照例是一身半旧衣裳。   墙角放着一缸幽幽盛开的白莲,整座殿内都浮动着清香,倒是比人造的熏香更清雅。   当然,也更便宜。   洪文结结实实行了大礼,“微臣洪文,叩见陛下。”   隆源帝扬了扬眉毛,“怎么,得了赏赐,如今请安都更诚心了?”   洪文:“……微臣素来诚心。”   隆源帝倒背着手转到他身后,抬起脚尖戳了戳他的屁股,“啧,说实话。”   洪文被戳得一晃荡,稳住后老老实实道:“是。”   他就是个俗人嘛,有了激励自然干劲十足,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隆源帝无声笑道:“朕从来不是吝啬的,只要你用心当差,赏赐自然少不了。”   洪文:“……”   这不骗人吗?   “起来吧,”隆源帝回到御案后坐下,“去给定国公府的丫头诊脉了?她可是找你求情?”   洪文摇头,“倒也不算。”   又把刚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复述一遍。   隆源帝瞅了他一眼,“你这张嘴,也算厉害了。”   洪文道:“微臣实话实说罢了,您是没见昨儿那个孩子多可怜,当爹的都不敢替儿子讨公道。”   若不是定国公府嚣张惯了,百姓们又怎会如此?   隆源帝嗯了声,“你说的不错,凭什么代人道歉呢?值几个钱!”   顿了顿又摇头,“到底只是个小丫头片子,虽读了几本书,见识还是短了。”   之前看着也有点聪明劲儿,到底没历练过,一遇到大事就乱了阵脚。   “行了,”隆源帝朝洪文摆摆手,“回去吧,好好当差。”   洪文才要退出去,却听他又带着笑意问道:“对了,得了赏赐怎么不请客?”   他跟何家人并未借机张扬,反而低调行事,隆源帝很是满意,这话也不过顺口一问。   谁知就见洪文严肃道:“要攒了钱娶媳妇的!”   隆源帝:“……走吧走吧,站这儿碍眼!”   洪文麻溜儿走了。   看着他溜溜达达的背影,隆源帝自顾自笑了一回,倒是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又过了会儿,太后那头打发来一个嬷嬷传话,“陛下,太后让奴婢来问问,说前儿太妃求的那事儿,您想的怎么样了?”   隆源帝有点惊讶,“怎么,定国公府出了这事,那小子竟不改初心?”   嬷嬷就叹,“可不是么,太后也纳罕呢,说难为那小子胡闹了二十年,头一回这么认准了,可不就是天意?倒不好驳了。”   隆源帝笑道:“行了,你去回太后,朕准了。”   次日,正在满京城的人都等着看隆源帝到底要怎么处置定国公府时,宫中却忽然传出旨意:   赐婚平郡王与定国公世子之女。   而那平郡王,正是隆源帝最小的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啦,天啦噜我真的好勤奋!!!!   隆源帝:每日欺负一次姓洪的小子,真是爽歪歪! 第二十七章   说起平郡王, 绝对算得上京城一朵艳丽奇葩,不知是多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同于别的皇子求上进,此人生性好逸恶劳,一味游手好闲, 不过倒还算有分寸, 从不主动招惹是非,先帝和太妃等人见死劝不回, 就随他去了。   后来隆源帝继位, 想着自家兄弟不用白不用, 偶然强行派几样差事,平郡王纵然不情愿也兢兢业业完成,虽无大功,也算无过。   去年宫宴, 平郡王对薛雨一见钟情, 家去后就磨着太妃求娶。只是太妃觉得定国公府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故而不允。   谁知平郡王竟是个死心眼儿, 熬到今年快二十岁了也不立王妃, 见薛雨进宫选秀,便隔三差五在太后和太妃耳边聒噪……   总而言之,平郡王有恩宠却无实权,以王妃之尊迎娶薛雨, 既不至于令老臣们冷了心肠, 也不必担心定国公府会借机复起,故而隆源帝也就顺水推舟的赐了婚。   原本洪文没想那么深,听太医署众人讨论之后才恍然大悟。   难怪人们说起圣意总爱用“揣策”二字,原来看似水到渠成的一道旨意中,竟也蕴藏着这么多深意。   想到这里, 洪文不禁摇了摇头,果然还是老老实实给人看病吧,耍心眼什么的不适合他。   不过这么一来,薛雨心心念念帮扶自家的念头只怕要落空了。可话又说回来,那样的负担落在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身上未免太过沉重,有这样的结果何尝不是解脱?   惟愿她下半生平安顺遂,百乐无忧。   下了衙之后,洪文没急着回何家,而是先去给庙会当日的几个病患继续治疗,其中一家就是谢蕴那个叫冯勇的部下。   冯勇他娘早年开了一家熟肉铺子,小小一个门面没什么华丽的装潢,但因用料实在滋味甚好,倒是有不少十多年的老街坊做熟客,如今也雇了两个人在前头操持。   她极能干,哪怕身体不好也不肯休息,若非“偶然遇见”庙会上的义诊,指不定要拖到哪一步呢。   不怪当儿子的那么紧张,昨天洪文给冯大娘仔细检查后发现病情十分严重。   极有可能在当年摔倒时,她腰胯的两块骨头就错了位,又因没有及时医治而愈演愈烈,如今波及到筋脉和其他关节,两条腿都有点不一样长。   另外,她寒冬腊月也不舍得多费柴火烧开水,时常将手脚浸泡在冷水中清洗食材,四肢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导致现在天气稍有变化就刺痛难忍。   到了这个程度,单纯的药物已经无能为力,必须要配合推拿和针灸,先把错位的骨头一点点挪回去、错乱黏连的筋脉通开来,然后再用膏药热敷保养。整个过程快则三个月,慢则一年,十分熬人。   冯勇私下听说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我娘这辈子都是为了我们哥俩,早年我在外打仗音讯全无,让她操碎了心。如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孝敬,别说三个月一年,就是十年八年我也伺候着,怕什么?”   洪文叹道:“古人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冯勇不以为傲,反而有些羞愧,“她老人家这辈子极不容易,我若连这点事都推三阻四的,还能算个人?”   洪文一边在图纸上细细绘制,一边说起自己的打算,“大娘今年40多岁了,骨骼筋脉已经定型,想重新摆正很不容易,说不得要吃点苦头。不过苦尽甘来,只要治疗得当,她日常坐卧起居都会与常人无异。   我要照着她的尺寸打一个模具,用皮带卡在腰胯之间,每隔三五日就推拿一回,并重新调整力度,这么慢慢将错位的骨头拉回来……只是有个难题,治疗期间病人不好随意走动,最好躺卧静养,再有人时时按摩肢体不至于萎缩。”   “模具好说,我有个同僚就是铁匠出身,这个不难。”冯勇一听也是犯愁,“只是我娘闲不住,又不舍得花钱,若是听说要这么久,只怕不肯。”   果然知母莫若子,稍后冯勇和洪文把计划一说,冯大娘直接拒绝。   “罢了罢了,不治了,左右也死不了人,”她连连摆手,“我前头还有一摊子买卖,如何放得下?再说这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的,又是针灸推拿,又是汤药膏药的,什么人家耗得起?”   人家只是义诊,又不能包了日后药材开销,总要花钱的。   冯永急得跺脚,“你老人家就别犟了,晚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不是您?好容易碰上一个义诊的大夫,偏您又不肯,来日再想找这样的好事儿可难了!”   然而冯大娘还是不肯松口。   冯勇是个笨嘴拙舌的粗人,哪里说得过她?偏治病这事儿强求不得,最后干脆去墙角提起裤腿一蹲,抱着脑袋生闷气。   见儿子动怒,冯大娘明显动摇,下意识往那边挪了一步,嘴巴都张开了却还是缩了回来。   她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能再拖累儿子?   看了母子二人这番举动,洪文不禁又笑又叹,笑的是两人分明都为了对方好,偏偏是一脉相承的犟种,说到最后反而像要打起来似的。   叹的却是果然母慈子孝,心里头一个想的都是彼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事儿啊,说不得还得他这个外人出马。   洪文拉着板凳在冯大娘面前坐下,俨然一副拉家常的架势,“大娘,依我说,您这主意竟错得很了。”   冯大娘对他这个大夫还是很敬重的,闻言局促地搓了搓手,“洪大夫,我不治了还不行吗?”   洪文失笑,耐心道:“咱们先不说这个,只论您刚才的主意。如果是真心为了儿子好,那才该治呢。”   冯大娘被他说懵了,喃喃道:“他都二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呢,彩礼不得预备着?若我再躺个一年半载的,又要治病花钱,岂不把家底子掏空了?谁家的好女儿肯嫁呢!”   “您得往以后看呐,老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洪文正色道,“您有个产业在这里,就好比下金蛋的母鸡,还怕日后没个进项?   冯大哥魁梧高大一表人才,这次回来又受了赏赐,纵使年纪大些也无妨,回头请了媒人合计,必然多的是好女孩上门呢!来日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孙女儿,一家共享天伦之乐岂不是好?”   长子至今未娶乃是冯大娘最大的一块心病,洪文这番话俨然说到她心坎里,顺着一幻想,也是喜得合不拢嘴。   就听洪文话锋一转,“若硬拖着不治,还能熬多久呢?难不成叫个刚过门的新媳妇立刻伺候?别到时候您病倒了,冯大哥又要建功立业,又要记挂在家的妻儿寡母,叫他怎么放得下心。”   冯大娘脸上的喜色登时一滞,也跟着犯起愁来。   是啊,确实不行。   “可如果您肯忍个一年半载的,先把身体调养好了,自己和冯大哥好受不说,外头的人一看他是个孝子,自然更加愿意结亲。回头新媳妇娶过门,您帮着一起照看白胖的孙子孙女儿,说不得过些年还有重孙子重孙女一大群,哎呦呦好热闹,每天喜笑颜开的活个七老八十岂不快活?”   一番话简单而直白,带着明晃晃的煽动性和蛊惑,顿时又把个冯大娘哄得从忧转喜。   对呀对呀,儿媳妇年纪轻轻没经验,可不得央求自己帮忙带娃娃?   冯勇都听傻了。   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位小大夫非但医术过人,连口才都这么好!   怕不是死人都能给他说活了!   若当年阵前骂战的士兵有这个本事,保不齐伤亡都能少些……   机会难得,冯勇听了这话也过来怂恿道:“是呢,您老若是不把身子养好了,且不说上司和同僚在外面怎么编排我不孝顺,就是外头的姑娘们必然也担心才进门就有个病婆婆,真到了那般田地又该怎么着?”   其实天下哪有人不渴望拥有健康的体魄?如今听儿子和大夫都这么说的头头是道,冯大娘果然不像一开始那么死咬着不放。   她脸上一时高兴,一时犯愁,只觉得一辈子从未遇到这么难以抉择的事情。   憋了半晌,她又支吾道:“可我若躺下了,前头的买卖又怎么说?”   见她松了口,冯勇都快乐坏了,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这有什么难的呢?反正铺子开了这么些年,那两个伙计也是做熟了的,秘方都在您老手里,也不怕出篓子。我如今在衙门里当闲差,日日早去早回,帮着照看些就是了。”   冯大娘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况且一想到健康的身体和未来子孙满堂的美好,她的心思就更收不回去了。   将粗糙的手狠狠搓了几遍,冯大娘小心翼翼道:“那,那要不然就治治试试?”   终于盼到这句话,冯勇就差拍巴掌叫好,“啥叫试试?这位大夫医术高明得很,保准一治就好!”   洪文被他夸奖得浑身不自在,连连谦虚不迭。   三人商议好了,决定吃过晚饭后就开始治疗。   冯大娘感念洪文亲自跑一趟,又不肯收诊费,忙去前面铺子里端了满满一盆卤猪肉出来,忐忑道:“洪大夫,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千万别嫌弃。”   她铺子里卖的是卤肉,只把那猪头猪脸并一干猪内脏、猪蹄、猪尾巴等等不大好卖的零碎儿攒一锅,加了各色香料大火烧开后小火慢炖一夜,直至骨酥肉烂,恨不得化在锅里。   因为市面上以牛羊肉为贵,鱼肉次之,鸡鸭猪为贱,而那些下水零碎更是贱中之贱,略有些身份的人都不会入口,所以冯大娘才这么惶恐。   洪文却笑着主动接过她手里的大盆,眉飞色舞道:“真巧了,我就好这一口,等会儿吃的多了,您可别心疼。”   见他脸上的神色不似作为,冯大娘顿时喜得浑身发痒,“您喜欢就是给我脸面了,别说管这一盆一顿,就是您天天来顿顿来我都高兴啊!”   又叫冯勇去打酒,被洪文劝住了。   “等会儿还要治病的,吃了酒手不稳,今儿就算了。来日等您好了,或是冯大哥娶妻生子,还怕没有酒吃吗?”   眼下冯大娘最爱听的恐怕就是这话了,自然无有不应,又瘸着腿去屋里捞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和咸鸭蛋。   冯勇就对洪文笑,笑得眼眶泛红,“多少年没见我娘这么高兴了,若不知道的外人瞧了,还当你是他才回来的儿子呢!”   “会好的,”洪文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又得意洋洋道:“不过这事儿你也嫉妒不来,谁叫我讨人喜欢呢?”   两人就都笑起来。   洪文说自己喜欢吃猪肉确实是真话。   早年他跟师傅在外行医,时常风餐露宿三餐不继,别说肥嫩猪肉,一连十天半月不沾荤腥的时候多着呢!   况且冯大娘这肉做的确实好,一应油脂都炖化了,好大一块搁在盘子里颤颤巍巍,日头影下反着酱红色的光,浓郁的汤汁都挂壁,香气宛如实质萦绕不去。   洪文本想用筷子去夹,谁知稍微用大了点力气,那肉直接就豆腐似的碎了!只好用勺子挖,一口下去连汤带肉拌着面条真是绝了。   见洪文吃得香甜,冯大娘一颗慈母心顿时泛滥,拼了命的替他夹肉,又难掩得意的大肆举荐。   “咸鸭蛋也好,昨儿才开了罐子,正好流油!你瞧黄是黄白是白的,快尝尝,吃不完的就装着走吧,好歹也是我的心意。   不是大娘吹,我这一手炖肉的功夫当真要的,洪大夫,你再尝尝这猪尾巴猪耳朵,外面的肉虽然软烂了,里面的脆骨和筋头还在呢,咯吱咯吱正好下饭。这三街五巷的街坊们谁下了工不来买几刀就酒?”   洪文果然大大方方夹了一条猪尾巴,入口香甜软糯,舌头轻轻一抿肉就化了,张嘴噗噗突出几根短骨头,牙齿缝里都透着肉香酱香。   他吃的腾不出嘴来,只好抽空冲冯大娘竖大拇指,两只大眼睛里满是赞叹。   真绝啦!   冯勇这个正经儿子反倒插不上嘴,只好洪文吃什么,他就跟在后头吃,一连扒了三大碗面条仍觉得不够。   没办法,当兵几年下来硬是把肚皮撑大了。   午饭吃到七成饱,洪文又在院子里略活动了下,开始给冯大娘推拿。   挪动错位多年的骨头,想也知道不是好受的,洪文几把下去,冯大娘的脸都疼白了。可她真不愧是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还能在京城挣下一份产业的铁娘子,竟死咬着一声没吭。   “接下来我再这么推拿两天,把这骨头缝活动开就能上模具了。”洪文擦着汗道。   天儿太热了,稍微活动下就浑身湿透。   冯勇点头应下,“明儿我就催人把这模具做出来,绝对耽误不了。”   可巧谢蕴又提着四色点心来探望,众人说了一回闲话,眼见日头西斜,冯勇又亲自将他们送出来。   从这里回镇国公府的路上正好经过何家,洪文就笑着邀请谢蕴家去喝茶,后者也不推辞,“只是未曾准备表礼。”   洪文笑道:“若真拿我做兄弟就休提这话。”   何家院子里众人也刚吃了晚饭不久,老太太婆媳二人正在挂了果的葡萄架下作画,笔墨浓淡甚是精妙,何青亭站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指点着。   偏他又不精于此道,没多会儿就被嫌弃。   老太太撵鸡似的推着他道:“走走走,看你的医书去吧。”   老头儿讨了个没趣儿,自觉面上无光,小声嘟囔着走开。结果没多久又溜达回来,伸长了脖子瞅一眼画纸,“嘿,这野鸭子挺肥。”   何元桥的夫人噗嗤笑出声。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那是鸳鸯!”   进门的洪文和谢蕴听了这句,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青亭老脸微红,干咳一声,“我自然知道。”   老太太嘟囔道:“你知道个屁……”   老头儿自觉丢了面子,也有点赌气,哼了声就丢下老伴儿过来。   那头何元桥正带着一双儿女认药材,见洪文带了客人回来,也赶来作陪。   谢蕴大家子出身,难得又从过军,自有一派潇洒不羁的气概,何家人都很喜欢他。   平平和安安也难得安静,窝在父亲和洪文怀里听他讲故事。   谁知才坐下不久,镇国公府的人就找过来,说淑贵妃才赐了东西下来,叫他立刻回去。   谢蕴起身告辞,洪文亲自送出门外。   他一走,平平就鼓着腮帮子喊:“以后我也要当大将军!”   听上去比大夫威风多啦!   何元桥捏了捏他圆滚滚的屁股,“你连药材都偷懒不认,能吃得了习武的苦?”   空说大话谁都会,平平想也不想地喊:“当然能!”   何元桥就道:“那好,以后你天不亮就起床扎马步,我再给你请个武师傅,顶着日头骑马、射箭、耍枪……”   平平脸上的小肉肉就跟着抖起来,偷偷吞下口水,弱弱地问:“那,那要是下雨呢?”   天不亮起床,那怎么睡懒觉呢?   何元桥正色道:“下雨算什么?古人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算下刀子,你也要在屋檐底下练。”   安安同情地看着哥哥,“好辛苦哦。”   平平瘪着嘴要哭,“那我不练了。”   谁知素来和气的何元桥却严肃道:“这事由不得你,赶明儿就早起扎马步。”   话音刚落,平平就哇哇大哭着跑开了,圆鼓鼓的小肚皮一颠一颠的,“呜呜呜娘,奶奶,爹坏!”   见平平像一颗球一样冲出去,洪文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何苦逗他。”   何元桥抱着女儿认药,见她一样样记得牢靠,十分欣慰,“那小子仗着有点小聪明,素来浮躁,见一样爱一样,爱一样厌一样,还不如小几岁的安安能沉得住气。京城多钱权富贵,他这样如何守得住?我若不尽早杀杀他的性子,早晚要吃亏。”   话音刚落,对面就传来老太太的笑声,“你爹说得对,赶明儿咱就请个武师傅。”   一时间,整座院子里都回荡着平平的嚎啕大哭。   今天月色不错,众人说说笑笑正赏月时,才刚来过的镇国公府下人去而复返,笑着抱下来两盘香气浓郁的果子。   “这是贵妃娘娘赏赐的时鲜瓜果,一样是荔枝,一样是南洋贡品庵波罗果,爵爷说贸然打扰却又来去匆匆,十分失礼,一点儿心意罢了。”   众人道了谢,何元桥要给赏钱,那小厮却笑着婉拒,也不多做停留,麻利地翻身上马而去。   南方荔枝常见,那北方的名贵大酒楼上偶尔也有卖的,黄色猪腰子样儿的庵婆罗果倒是稀罕,洪文凑上去一闻,“呦,什么味儿?倒是香得很。”   他还没见过呢。   何元桥笑着说:“那个得扒皮吃,里头的瓤儿又绵又软又酸又甜,偏核还是扁的。”   见洪文一双大眼里满是好奇和向往,何元桥笑了一场,伸手在盘子里轻轻捏了一回,挑了个出来,“这个还略熟些,先切了尝尝。”   何元桥找了把薄刃小刀,果然麻溜儿削了皮。   大夫们切惯药材,一般都刀工极好,切下来的果皮也又薄又平,一长条蜿蜒着不断开。   一个庵婆罗果也没多少肉,不过切成小块大家尝个意思。   洪文吃了,果然酸甜可口,比起酸杏酱另有一番奇异风味。   听何元桥说剩下的还没熟透,洪文再看时,眼中俨然已多了几分真挚的期待。   好果子呀好果子,你们可得乖乖变熟哇!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老人生病之后可固执啦,其实有时候治病不难,难得是怎么劝说老人配合,打不得骂不得,愁死个人!   PS,庵婆罗果就是芒果,不过也有资料说这个称呼不大精准……   再厚着脸皮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清穿红楼)富甲天下》嘿嘿   穿越了?问题不大。   穿成薛蟠……问题不大。   背景是平行时空的清朝……问题不大。   妹妹叫薛宝钗,京城还有座荣国府……那丰年好大雪还是继续下吧!   白手起家的化妆品老板穿越成薛蟠后,一不留神富甲天下了! 第二十八章   早上洪文刚到太医署不久, 就发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向内窥探,说是来看病的吧,又不大像。   他的座位靠近门口,见状就伸长了脖子问道:“有何贵干呐?”   那人猛地撤回门外, 非常欲盖弥彰地东看西看, 时不时偷瞟洪文一眼、抓一下腰后,分明是藏着什么话。   洪文脑中灵光一闪, 觉得自己猜到了精髓, 主动走出门来低声问道:“有难言之隐?”   那人猛点头, 眼中流露出急迫。   洪文了然,体贴地拉着他去到角落,“多长时间了?”   来人苦着脸道:“约莫大半年吧,只是没想到发展如此迅猛!”   这个时候还能自由行走的多是六部内办官员, 洪文同情地往他屁股上瞄了眼, “长时间坐着不动,又爱着急上火的, 难免如此。”   那人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但又觉得好像也没错,迟疑着点了点头,“呃,确实如此……老实说, 若非换了夏日官服纱帽, 眼见着要藏不住,我也不至于巴巴儿跑来。”   “……嗯?!”洪文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纱帽?”   屁股的事儿跟纱帽有个鸟关系!   那人点头,“是啊,纱帽一览无余, 里面有没有头发根本做不了假啊!”   洪文大惊,“竟然不是痔?”   痔就是俗语中的痔疮,是一种非常令人难堪又折磨人的病症,在常年静坐的人群中极其常见。   那人呆滞片刻,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发紫,好像一戳就能喷出血来。   他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带着一种被误解的屈辱感从牙缝里挤道:“老子是秃,秃!掉头发!”   你才有痔,你全家都有痔!   洪文立刻后退几步躲开扑面而来的唾沫星子,小声嘟囔道:“秃头就秃头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干嘛非要藏藏掖掖,害我多想……”   你以为大夫就很喜欢给人治痔病吗?   会影响食欲的呀!   不过洪文还是不大服气,“既然不是痔,那你为什么老摸屁股后面?”   那人恨不得把眼白翻出来,“昨儿起夜被蚊子咬了。”   洪文:“……”   等双方都平静下来,已经差不多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两人达成一种诡异的平和,相互谦让着去树荫底下的石桌边坐下,对视一眼,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底还是洪文先开口。   他本着一种对病患一视同仁的博大胸怀道:“其实掉头发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不是大病,你先不要过分紧张,不然反而会加重病情。”   相由心生,殊不知很多病也由心生,哪怕本来没病,如果过分忧虑或恐慌,反而可能真生了病。   那人焦躁地搓着手,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怎么能不紧张!我才三十岁,从小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如今却连簪子都快插不住了,传出去还有什么脸活着!”   这人好不要脸啊!洪文发自内心地感慨道。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嗯……鼻梁高挺五官端正,目深而有神,好像确实还可以。   病患正深陷于对自己英俊外貌随时可能消失的忧虑之中,倒没发觉洪文的眼神,再开口就很苦大仇深。   “来之前都说户部好,我接到调令时还高兴得什么似的……”   结果远大的前程暂时没影儿,人活着,头发没了!   他头发没了啊!   对一个美男子而言,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处境!   一听户部,洪文就猜出是谁介绍的了,截至目前为止,他就替一个方之滨治过脱发。   果然,就听这人又道:“你是没见方大人这几日多么得意,说自己的头发掉的少了,原本秃了的地方也似乎隐隐有黑色发茬冒头……”   文人大多爱面子,脱发这种事轻易不好意思往外说,可私底下尝试偏方一个比一个凶。   现在见方之滨这么推崇,谁能不动心。   “我本来想跟他要个方儿,谁知他不给,还劝我说这脱发原因因人而异,药不能乱吃。”   其实方之滨的原话是“我只是血虚,没准儿你们是肾虚……”   当时几个人就差点扭打起来。   见多了病人乱吃药的情况,一听这话,洪文差点把眼泪感动出来。   唉,自己错怪方大人了!   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洪文短暂地在心里愧疚了下,“来,正好现在没事,我给你把个脉。”   谁知这世上许多事就不禁念叨,他才说自己没事,就见东边月亮洞门外转进来一个中年太监,看服色品级不低,大约仅次于一宫的首领太监。   两人就都站起身来问好。   那太监也不拿乔,笑呵呵问道:“杂家奉太后的口谕,来太医署请一位叫洪文的吏目。”   太后?洪文指了指自己,“正是下官。”   那太监一愣,盯着他瞧了几眼,又笑了,“果然一表人才,请吧?”   洪文下意识看了那位户部秃头一眼,对方忙道:“既是太后相召,自然耽误不得,小洪大人自去就是。”   都秃半年了,也不差这一天。   反正户部和太医署紧挨着,出门解手的功夫就能把病给看了……   洪文疑惑道:“敢问公公,是只叫我一人么?”   那太监点头,“正是呢。”   洪文越发不解,“那下官可要带上药箱?”   那太监来之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略一迟疑才点了头,“有备无患,带着也好。”   见他这样,洪文越发肯定太后叫自己过去不是为了看病。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位公公方才还笑着夸了自己一句,倒也不像是坏事。   洪文满头雾水跟着走,有心想问个究竟,奈何对方远不像万生那么善谈,从头到尾都很寡言的样子,能说几个字绝不凑一句……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灰色的石板砖被晒得发光,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两侧矮树上的知了叫得人脑瓜子嗡嗡响。   洪文年轻火力壮,本就有点怕热,偏急匆匆一路走来也没个荫凉,等看到宫门口时指尖都能滴下汗来了。   隆源帝崇尚节俭,太后自然要以身作则,故而宫宇内的装饰摆设虽精致却不华丽。   洪文跟着引路的宫人拐进去行礼,就听上首一道稍显苍老的声音道:“来,近前来抬头给哀家瞧瞧。”   洪文依言上前,见正中端坐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容貌跟隆源帝颇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太后。   她身边伴着一位美妇,看年纪和穿戴应该是皇后。   皇后下首赫然是三皇子、五皇子,以及一个被嘉真长公主抱在怀中,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小姑娘,想来就是六公主了。   六公主怀里还抱着个泥塑大福娃,瞧着很是眼熟,似乎正是庙会当日三皇子自己挑的那只。   见他到来,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示意。   五皇子的表现更为直接,直接脆生生来了句,“小洪大人呀。”   三皇子从旁边扯了他一下,示意太后还没开口呢。   五皇子赶紧捂住嘴巴,小胖手上面两只眼睛咕噜噜直转。   太后笑着看了孙儿一眼,又对皇后和嘉真长公主道:“哀家整日听这个说小洪吏目,那个也说小洪吏目,这心里就好奇呀,究竟是怎么个出色人物……”   之前洪文照顾两位皇子有功时太后就留了印象,本以为只是一晃而过,谁承想前儿问起孙儿的功课,又从白先生口中听到小洪吏目;   昨儿跟皇帝说起平郡王的婚事,难免扯到定国公府,最后又带出来一个小洪吏目……自己那个抠门儿子竟舍得赏赐黄金!   今天见两个孙子果然康健不少,连饭都吃的多了,太后心下欢喜,就想见一见真人。   她见下面站的年轻人浓眉下一双眼睛亮且透,有种近乎不合时宜的澄澈,举止坦荡大方,就出言赞道:“果然是个好孩子。”   之前只听说年轻,可没想到这么年轻,俨然还是个孩子呐。   见他热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太后又道:“可怜见的,大热天叫你过来,热坏了吧?”   洪文笑道:“还行。”   话音刚落,几颗大汗珠就顺着脸颊两侧汇到下巴尖儿,随着他的动作吧嗒落下,在青石地板上印出一团清晰的水渍。   众人就都笑了。   皇后就道:“还不准备水让小洪大人洗洗。”   这幅尊容着实不大体面,洪文大大方方谢了恩,果然避到外间去洗了手脸,顿觉浑身清爽。   稍后他出来时太后就叫赐座,小桌上还用荷花盏盛着些浅粉色的小块水晶冻,清澈莹亮的汁液中撒了许多时鲜果粒,倒是有些像他曾经在西南吃过的凉粉。   正常凉粉都是透明的,这个带了娇嫩的粉色,约莫是加了桃子之类的果汁。   民间的凉粉只不过用井水镇一下,而这荷花盏周围却簇拥着碎冰,碗壁都笼了一层沁凉水雾。   就听嘉真长公主道:“这是川陕总督新进的厨子做的,听说叫什么凉粉,太后特意叫人拿给你尝尝。”   太后喜欢乖巧能干的孩子,偏洪文既有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在,又合了眼缘,自然更添几分喜爱。   洪文顶着大太阳走了一路,正觉口舌干渴,还真就端着碗吃起来,果然入口一股浓郁桃香。   在宫中行走少不得提心吊胆,虽说各处经常摆放点心茶果,可还真没几个敢动的,最后大多散给宫人们吃了。   见洪文这样,太后颇感新奇,隐约明白为什么几位皇子和隆源帝都喜欢有事没事他说话。   别的不说,光看他吃东西都觉得胃口大开呢。   太后今天叫洪文过来好像真的只是认人,拉家常似的问了许多话,听说他自幼被抛弃又唏嘘一番。   皇后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幼年孤苦却也一步步走到今日,想必福气都在后头,断不可自轻自贱。”   她娘家是延续百年的书香世家,长辈和兄弟姐妹中多有名闻天下的诗书大家,在朝在野者不计其数。   自前朝起就有规矩:凡家中有中进士者皆可立碑,别的人家有那么一两块就觉是祖坟冒青烟,但皇后娘家竟有一片单独的进士碑林!可知其底蕴深厚。   她本人也是大禄朝闻名的才女,品性是先帝都曾亲口夸赞过的,高洁却不孤傲,有种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洪文认真听了,“是,师父也一直这么教导微臣。”   “你师父是个洒脱的高人,”太后点头,又指着几个孙辈笑道,“既然叫你来了,也不好空跑一回,再替几个孩子把把脉吧。”   规矩是上位者订的,此时太后看重洪文,什么“吏目不能单独行医”的规矩自然也得靠边站。   洪文来到几位皇子公主身边,规规矩矩行了礼。   忍耐多时的五皇子立刻拉住他的官服甜甜一笑,“小洪大人,你现在还热不热呀?”   太后和皇后都在,洪文还真没那个胆子摸小脸,只好温和笑道:“不热啦,多谢殿下关怀。”   太难了,想捏!   已经习惯性伸脸的五皇子眨巴着眼睛,满是茫然。   小洪大人怎么不摸我了呀?   “殿下脉象不错,只是稍微有些疲惫,暑日难熬,还请殿下保重身体。”洪文给三皇子把脉后发现小孩儿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郁气隐隐有消散的意思,只是大约用功太过,略有些疲软。   太后和皇后听了也跟着点头,“这话说的很是,细水长流方是长久之道,你年纪还小,可千万不能伤了根基。”   又嘱咐跟着三皇子的人好生照料。   见三皇子虽然坐在这里,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六公主手上看,洪文心下了然,低声道:“回头微臣再买一个。”   第无数次被抓包的三皇子小脸微红,“我又没说……”   洪文点头,“是呀,是微臣自己说的。”   三皇子抿了抿嘴,强行压下心头的快活,“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虽然将大福娃让给妹妹,但他也好舍不得!   洪文又好气又好笑。   这口是心非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那好,微臣就给殿下买个一模一样的。”他记得当时三皇子一眼就相中了那只,必然是极喜欢的。   谁知听了这话,三皇子却突然急起来,“哪有一样的呢?我都已经看过了,有的眼睛大一些,有的嘴巴小一些,每一只都是独一无二的!”   哼,他才不稀罕这种补偿式的礼物呢!   他只要自己的那只大福娃。   洪文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顿时一片柔软。   “好,那微臣就去挑个好看的,回头您用新的跟六公主把旧的那只换回来如何?”   或许这个孩子留恋的,是伴随着大福娃一起生长的回忆。   三皇子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心意,愣了下,才轻轻点头。   “那你不许忘……”   洪文笑笑,“当然不会。”   五皇子就在旁边插嘴,“三哥,要拉勾呀!”   拉了勾勾之后,天上的神仙就会看着的!   三皇子扬起下巴,“我是大人啦,大人不需要拉勾。”   五皇子哦了声,“那,那我也要变成大人。”   嘉真长公主失笑,空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瓜,“你好好吃饭,过几年就变成大人了。”   五皇子重重点头,又对洪文比出三根手指头,“小洪大人,我现在能吃三碗饭啦,母妃说过几日要给我换个大碗!”   多么了不起啊!   洪文着实忍不住,借着替人家把脉的空档狠狠揉了几把。   啊,满足了!   结果一抬头就对上嘉真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眼神。   洪文瞬间心虚。   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看完两位皇子之后,洪文见太后和皇后都没有叫停的意思,就又挪了下,对嘉真长公主怀中的六公主笑道:“公主,微臣给您把个脉吧?”   六公主今年才三岁,双颊上的小肉肉鼓胖胖的,眼睛又黑又圆,跟她怀里的大福娃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性格有些腼腆,但却不怎么认生,盯着洪文看了会儿就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洪文倒吸一口凉气!   不行,要坚持住!   嘉真长公主失笑,清了清嗓子,“洪大人?”   洪文赶紧回神,伸手去按六公主的小肉胳膊。   软乎乎的,一按下去就是个肉窝窝。   六公主还以为他在跟自己玩,也学着洪文的样子去按他的手腕,又仰头去看自家小姑姑。   嘉真长公主一本正经地点头,“真棒。”   洪文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长公主还挺有孩子缘。   之前去庙会时他就发现了,虽然几年未见,但两位皇子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姑,出去玩的时候也拉着手。   两位皇子都体弱,没想到六公主竟还可以,听说她母妃出身武家,想必是母体强壮的缘故。   洪文也替她开心,当下抽出自己备用的干净手帕,三下五除二折了一只小兔子出来,“愿公主平安顺遂。”   六公主的眼睛刷地就亮了,“兔兔!”   洪文笑道:“是呀,兔兔。”   兔兔不光好看,还好吃呢……   六公主迫不及待地接过去摆弄几下,又朝嘉真长公主炫耀,“姑姑,兔兔!”   一直看着这边的太后和皇后也笑了,“小洪吏目真是心灵手巧。”   洪文谦虚道:“小把戏罢了。”   小孩顽皮,大多不会主动配合看病,总要弄点什么小玩意儿哄着。   小把戏?   想起送来的柳枝编的小篮子,嘉真长公主勾了勾唇角。   谁知洪文会错意,见她盯着手绢兔子看了许久,就小声道:“那是给小孩子的。”   嘉真长公主一怔,哼了声,“谁稀罕。”   她又没说要。   洪文摸了摸鼻子,琢磨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大公主不要,小皇子却一个两个盯着。   他们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一直看到洪文浑身发毛。   早有机灵的宫女拿了几条手帕出来,洪文不光折了兔子,还有小狗、大公鸡、胖头鱼等等,俱都活灵活现。   连太后都忍不住叫人拿过去她看,“瞧瞧,虽然粗糙,难为竟神韵十足。”   皇后也赞了几声。   五皇子要了胖头鱼,见哥哥妹妹都有了,唯独小姑姑手中空空,顿时觉得她好可怜。   小朋友犹豫了下,把自己手里的胖头鱼递过去,“姑姑。”   嘉真长公主低头,对上一只痴肥的手绢鱼,略略有那么点嫌弃,“我是大人了,不用这个,你自己留着玩吧。”   五皇子直接塞过去,又拿了剩下的大公鸡,“大人为什么不能玩呢?”   嘉真长公主一怔,是呀,为什么呢?   真丑。   她暗自想着,可到底还是慢慢收紧了手指。   身后站着的青雁就道:“公主若喜欢,奴婢回头去找小洪大夫学了来。”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难看死了,谁稀罕!”   顿了顿又皱眉道:“他是个正经大夫,哪儿来这么多闲工夫教人家做玩意儿?你可别胡乱过去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  嗨,不等了,更新吧哈哈哈!   小剧场:   洪文:公主也想要?   嘉真长公主:呸,谁稀罕!   青雁:那奴婢去学?   嘉真长公主:谁许你去打扰他?   青雁:……我好难啊! 第二十九章   这边正玩闹时, 守在门口的一个宫女就进来回禀太后,说定国公府如何。   太后略一蹙眉,皇后就朝她摆摆手,对众皇子、公主道:“皇祖母累啦, 你们也回去吧。”   皇子公主们虽小, 礼仪进退却早已深入骨髓,当下停了玩闹, 齐声告退。   六公主人小腿短又圆滚滚的, 行礼时重心不稳, 还踉跄了下。   嘉真长公主不耐烦听定国公府的官司,也站起身来,“我也去了,正好顺道送他们回去。”   皇后点头, “也好。”   他们走, 洪文自然也没有留下的道理,临走前皇后还打发人往太医署送了两盘新鲜的水蜜桃。   待一行人退出去, 太后看着桌上留下的一对儿手绢小狗笑道:“果然是个有心的。对了, 他给小五配的丸药如今还吃着?”   难为他心思细腻,还肯主动做事,不像旁的太医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生怕犯错。   “吃着呢, 听说已经换过一回药方了。”皇后拿起那小狗看了会儿, “两个皇儿近来都活泼不少呢,想来也是这位小洪吏目的功劳,听说文妃对他极为推崇,一时连何院判都靠了后。”   太后点头,又道:“怎么还只是个吏目?”   皇后就知道这位小洪吏目是入了太后的眼, 闻言笑道:“太医署各级官员一应都有定数,如今各处都满员了。何况他年纪既小,资历又浅,若贸然提拔,恐怕不能服众。”   太后不以为意,“资历值什么?当大夫的,肯主动为病人着想才是最要紧的。不然都去熬资历,干脆八十岁再出仕好了。”   太医没有实权,并不会影响朝堂局势,所以太后素来只以医术医德为第一要务。在她看来,善于医人医心者自然就是一等一的好大夫,凭什么做不得太医?   皇后道;“话虽如此,总不好现撸了旁人,又或者增设太医?只怕木秀于林……”   太后沉吟片刻,“倒也不必,哀家记得不是有个王太医要告老还乡?”   皇后跟着想了一回,“是有这么回事,好像三两年前就存了这个主意,只是一直也没走。”   太后冷笑,“不过是舍不得断了这份体面罢了!之前还在哀家跟前提及他的儿孙,话里话外都是接班的意思,哀家不理他。若有真本事,何须如此?”   一般朝廷官员退了之后就人走茶凉,但太医恰恰相反,越老越值钱。若能混个“御医”的履历在身上,待到来日告老还乡,登门问诊者必然趋之若鹜,地方官员也要奉为上宾。   且不说尊贵,单单日入斗金绝非难事,反倒比在朝为官时更舒坦。   这话皇后就不好接了。   太后知道她性情宽厚处事公正,也不催促,只道:“你帮哀家想着这事儿,回头跟皇帝提一提。”   皇后应是。   稍后那传话的宫人进来,说是定国公老夫人又递牌子来求觐见。   太后不悦道:“不是说了不见,何必再拿此事聒噪。”   那宫人为难道:“老夫人不肯走,现下在宫门口跪着呢,侍卫们也不敢随意驱逐。”   且不说太后,皇后一听都皱了眉,“这岂不是将陛下架在火上烤!就是平郡王脸上也不好看。”   世人总爱同情弱者,烈日炎炎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跪在宫门口……不知情的人看了指不定怎么想呢。   何况平郡王和薛雨赐婚的旨意刚下,这不是叫两个年轻人难做么。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冷笑道:“那家人也是乱了阵脚,如今越发没个成算。她孙子的事怎么样了?”   皇后道:“陛下下了死令,台司衙门不敢怠慢,如今还在大牢里拘着。又有百姓来告状,说薛凉曾当街调戏民女、辱骂当朝官员等,今天早上似乎又牵扯出定国公府在老家称王称霸、在京郊强行买卖土地的案子……听陛下的意思是要彻查,命三法司联手办案,已经派遣钦差往定国公府老家清理去了。”   这种事若要较真儿去查,在朝官员恐八成以上都不干净,看隆源帝这个架势,定国公府倾覆已成定局。   真是时移世易,可怜当年五国公中最为煊赫的定国公府如今竟最落魄,反倒不如其他几家爵位渐递。   太后嗯了声,“国之蛀虫,不严办不足以平民愤。”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只要开了个口子,不怕办不成。   又对那宫人道:“传哀家的口谕,立刻命人在宫门口张贴告示,并大声宣读薛凉一案始末。再单独告诉定国公老夫人,若她还想给自家留最后一分体面,就老老实实家去待着。”   那宫人应声要走,又被太后叫住。   “对了,再叫人去定国公府传话,说太妃身体抱恙,薛家大姑娘八字好,叫她出城去天兴苑给太妃祈福,暂时不必归家。”   天兴苑是一所皇家园林,内有一处观音庙尤为出名,据说十分灵验,皇家中人寻常日子的祭祀祈福大多在那里举行。   那个女孩子倒是不错,倒也不枉费平郡王一往情深,可惜生在这么一户人家,还是提前摘出来得好。   ********   再说洪文和嘉真长公主一行人。   之前在太后宫中,三五两位皇子毕竟拘束,此时便如出笼的小鸟,头发丝儿都透着自由。   时辰尚早,上书房今天又休息,俩人都不愿意早回去,便由五皇子起头去御花园中逛。   他还是拉着洪文的大手,三皇子板着小脸儿在另一侧跟着,双手倒背在身后,活脱脱一个小老头儿。   外头热,六公主也不爱叫人抱,蹬着腿儿闹着自己下来走。偏人小腿短,所有人迁就她的速度,宛如龟行。   这倒是遂了五皇子的意,他一会儿拉着三皇子去看花,一会儿又对着大蝴蝶赞叹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三皇子本不大想玩,又担心弟弟自己跌了,只好跟着去,竟也渐渐被带出兴头,兄弟俩满园子乱窜。   走了几步,洪文就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眼熟,定睛一瞧,前面可不就是当日嘉真长公主跌落的樱桃树?   大树仍在,樱桃却没了。   他下意识看向嘉真长公主,对方一愣,立刻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别开脸。   她才没爬树!   “那酸杏酱,洪大人有心了。”嘉真长公主连忙转移话题。   洪文笑笑,“那杏儿还是宫里的呢,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公主不嫌寒酸粗糙就好。”   嘉真长公主顺手掐了根柳枝摆弄,“宫中膳食太过精致反而不美,吃到嘴里也没什么意思。”   这一带往来的人不多,树木长势喜人,长长的柳枝垂地,偶然有风吹来便刷拉拉荡开,宛若神女的纱裙。   洪文快走一步,撩起吹过来的一把柳枝,护着长公主等人过去才又跟上,“确实如此。”   见他如此细心,嘉真长公主心下熨帖,忽来了谈兴,“之前我在关外,那里物资匮乏,统共也没几样能吃的,只是烤全羊倒好。一开始我吃不惯那膻味儿,后来尝的多了,竟觉得比宫中御厨们烹饪的强了十倍。”   她口中的关外经历只能是和亲,洪文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想来奉旨下嫁时长公主也才十五六岁,一个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儿突然要肩负维护边关和平的重任背井离乡,她会是什么心情呢?   嘉真长公主何等聪慧,见他面上微露悲悯之色就猜个八/九不离十,“现在回想起来,我倒觉得那段日子不错,远比宫中的锦衣玉食更令人痛快。   我去过那些京城贵女们终其一生都去不了的地方,见过大漠里的孤烟,戈壁上的怪石,草原上肥壮的牛羊……   你看过草原上的繁星吗?世上最美的珍宝都难以望其项背。我还曾在夜幕降临时坐在篝火旁,听白发苍苍的牧民拉马头琴,看男人女人们纵情高歌尽情舞蹈……”   大约她太久没跟人说过心里话,一时竟有些痴了,“你知道所有只存在于诗书中的情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   我也曾亲眼目睹战火绵延,无数将士和无辜百姓都像麦穗一样倒下,血把土地都染红了,呼吸间都是血腥味儿……可那里的人根本没见过麦子,因为那里的土地根本种不出庄稼……”   “公主!”洪文突然出声打断。   嘉真长公主骤然回神。   “公主……”洪文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姑娘的经历令人心疼,可她的内心又那么坚强,根本不需要什么同情和怜悯。   嘉真长公主缓缓吐了口气,如梦方醒,重新望着西边笑起来,“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再回去瞧瞧。”   仗打完了,想来百姓们的日子会好过些的吧?   洪文点头,“会的。”   嘉真长公主笑而不语。   会吗?   她不知道。   洪文折了段柳枝,搓了会儿后将里面的枝条抽出,只剩下外面柔嫩的表皮。   他把中空的柳枝皮放到唇边吹了几下,簌簌作响。   下一刻就有调子从唇边缓缓流出。   这曲子宛转悠扬,低沉如神明耳语,在灼热的空气中荡出去老远,仿佛把人的心也带走了。   是草原的调子,草原特有的调子!   嘉真长公主双目一亮,索性往莲池边的怪石上一坐,托着下巴聆听起来。   不知不觉间,两位皇子也循着曲子跑回来,和六公主一起簇拥在嘉真长公主身边,齐齐仰着脑瓜听曲儿。   一曲毕,嘉真长公主带头赞叹道:“真好听,你竟还会这个?”   洪文摸摸鼻子,“好久没吹,都有些生疏了。”   嘉真长公主脸颊边荡开一个小巧梨涡,“乐本发乎内心,就是这样自在的才好,精心演排的反而匠气。”   民间口口相传的歌谣源自何处?不都是人们有感而发。若追究乐理格式或许稍显粗糙,但其中澎湃真挚的情感却无与伦比。   五皇子凑上来扒着洪文的胳膊看,“这是什么哨子哇?”   洪文笑道:“柳枝哨。”   “柳枝?”跟着凑过来的三皇子也惊讶地望向满地柳枝,“你骗人。”   那东西哪里能吹出响儿来!   “微臣从不骗人,”洪文正色道,“不信您亲自选一段柳枝,微臣再做就是了。”   咋能冤枉人呢?   “我来我来!”五皇子雀跃道。   奈何他太矮了,只能够到末端纤细的柳梢,根本不够做哨子的。   洪文笑着过去,一把将人举了起来。   五皇子只觉身体骤然升高,周遭一切景象都不同了,兴奋地哇哇个不停,两条腿儿在空中飞快地踢着。   “再来再来!”   洪文又举了几次,逐渐上头。   见三皇子虽未开口,可眼中满是渴望,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也想”。   洪文放下快笑岔气的五皇子,将两手往三皇子腋下一插,气沉丹田猛地朝上一提,“起!”   旱地拔葱的三皇子嗷的叫了一嗓子,瞬间皇子风度仪态全无。   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三皇子一张小脸瞬间涨红,可眼底却疯狂闪动着愉悦的光。   好高,真的好高!   服侍两位皇子的宫人对此习以为常,并不阻止,唯独今日初见的六公主的奶娘等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小洪吏目看着瘦瘦的,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三皇子再瘦也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分量十足,竟直接就被举起来了?   三皇子和五皇子出生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恨不得将他们供起来,生怕有一点磕碰,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觉得又怕又喜,落地后仍是回味无穷,忍不住就想再多来几次。   洪文叉着腰俯视两个豆丁,正琢磨下一个该谁时,却觉得自己的裤腿被什么扯了几下,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张胖嘟嘟的苹果脸。   六公主手里还抓着他刚才给的手绢兔子,学着两位兄长的模样双臂张开,踮着脚尖奶声奶气道:“飞高高~”   虽然我只是个小孩,但也要求公平的!   谁忍心拒绝这样的请求呢?   反正洪文不能。   六公主突然发现自己长高了!   原来够不到的花花草草尽收眼底,好像天空都矮了似的。   恰巧有一只蓝斑大凤蝶从眼前飞过,六公主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奈何扑了个空,小肉手在空中颓然地开合。   洪文一看,竟直接抱着小公主小跑起来。   “抓蝴蝶喽!”   六公主顿觉迎面生风,简直开心坏了,扑腾着小胳膊喊道:“飞,飞呀!”   刚回过神来的六公主侍从们:“……!!!”   “小洪大人住手!”   “使不得,使不得啊!”   “您把公主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公主,来,微臣带您飞!   众侍从:把公主留下!   洪大人,你还记得太医署门口的秃头么? 第三十章   回太医署已经快到午时, 各衙门的官员们大多去吃饭了,洪文闹了一身汗,就想先回太医署洗洗脸,或者干脆简单擦洗下, 再换套清爽的里衣。   师父说过, 吃饭是很要紧的事情,绝不可马虎!   谁知还没进门就见杏树底下蹲着个人, 听见动静后抬头望过来, 两只眼睛里满是沉甸甸的幽怨。   洪文就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再一看,嗨!这不秃头大人嘛!   他小跑着过去,“您还没去用饭呀?”   人真的可以为头发执着到这般田地吗?   之前对方说不着急,自己还真信了……   那人嘎巴嘎巴站起来, 幽幽道:“洪大人玩得开心么?大老远就瞧见您满口白牙。”   满腔信任全都错付了。   洪文:“……我请您吃桃吧, 皇后娘娘赏的!”   然后两人就一起蹲在树下吃桃。   贡品蜜桃果然不同凡响,个头饱满香气浓郁, 粉嘟嘟的可爱, 还没下嘴就惹出满口涎水。   桃子已经熟透了,毛茸茸的皮轻轻一撕就掉,露出里面晶莹肥硕的果肉,丰沛的汁水顺着直往下流, 洪文赶紧探头去嘬。   嘶, 甜!   嗨,还是离核,他最喜欢这种懂事的桃子了!   那位秃头大人默默啃了个桃,火气略降了些,又听洪文问道:“对了, 还没问过您怎么称呼。”   那人:“……我姓姜。”   好么,感情两人掰扯了半天,连是谁都不知道。   够气人的。   “哦,姜大人,”洪文去打了水洗手洗脸,又弄了条湿手巾擦汗,“您看咱们是先去用饭呢,还是先把脉。”   话音未落,他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   姜大人:“……先吃饭吧。”   总不能饿死大夫。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那足有半斤的大桃儿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两人到饭堂时,早来的那批吃得正酣,放眼望去一片人头。   六部执掌不同部门,天长地久的,所属官员也性格各异,现在洪文打眼一看就能大略猜出对方是哪个衙门的。   左前方两位大人坐着也有股龙虎之气,动起筷子来大开大合,想必是兵部的;   对面三位大人按照官阶大小依次正襟危坐,动箸之前还要相互谦让,看着就叫人头大,一定是礼部的;   哦,这位大人自带饭勺碗筷,雕工甚是精美,自然是工部,确切的说应当是工部下属专造器料衙门……   “膳房的人也是越发狂放了,”就听有人扎堆儿抱怨,“大热天的本就火气上涌,怎好再做羊肉?”   “是极是极,此乃大热之物,但凡体质稍弱者吃了,轻则上火,重则口舌生疮。”   一听这话,洪文就知道自己找到组织了。   饭堂的大师傅直翻白眼,据理力争道:“羊肉价高不易得,陛下是体谅诸位大人辛苦,这才杀了肥羊。”   “话不好这样讲,”太医署一位老大人语重心长道,“心意难得,却也要分清对象,羊肉本就昂贵,若再因此吃出病来,又是一笔开销,岂非得不偿失?”   大师傅无奈道:“老大人,恁就行行好,不敢吃不吃不就完了么?何苦来哉,小人也只是个放饭的。”   谁知那老太医又摇头晃脑道:“虽大热,但这羊羔肉确实肥美,少不得今儿多喝些竹莲双叶茶罢了。”   太医署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众人:“……”   就你们事多!   原本还想跟洪文一桌吃饭的姜大人立刻溜了。   太医署的唠叨果真名不虚传。   一听有肥羊肉,洪文立刻跑去打饭,果然见头一道就是雪白诱人的乳炊羊,旁边另有一大盘子翠绿芫荽和芝麻胡饼供大家配着吃。   这乳炊羊乃是先将大块带骨羊肉煮到稀烂,肉熟脱骨后捞出放凉,剩下的骨头继续小火慢炖,直到原本透明的汤汁变成雪一样的浓白色,因颜色和粘稠度都极似牛羊乳,故名乳炊羊。   吃的时候要一碗雪白浓汤,再大刀切些熟羊肉排进去,撒一把芫荽,若再喜欢的,还可以用芝麻胡饼站着吃,别提多香了。   饭堂大师傅对这位捞汤底的太医署小大人印象极其深刻,见他眼冒绿光,不由警惕道:“今儿汤里可没肉啊。”   汤是汤,肉是肉,由不得您打捞!   洪文委屈道:“我是那样的人嘛?劳烦捡肥大的挑几块给我切了。”   大师傅:“……你们太医署的人不都怕上火么?”   洪文拍胸脯,“我年轻底子好,不怕!”   不还有清热败火的茶么,多喝些就是了。   坐下之后,何元桥看着他满满当当的饭盒就笑,“方才我们还担心你怎么一去不回,如今看胃口犹在,想必是无碍的。”   洪文不好意思地笑笑,“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太后她老人家又问了些话,陪着耍了一回,这才耽搁了。对了,皇后娘娘赏的桃儿你们怎么不吃?才刚我尝了个,可甜啦。”   何元桥失笑,“你这个正主不回来,我们怎么好下嘴。如今你小子越发出息了,说不得要你洗了送到手里来,这才好沾沾喜气。”   洪文吃得腮帮子鼓鼓,闻言点头,“这个容易。”   用滑嫩如膏的羊肉塞了个肚儿圆之后,洪文又去给姜大人把脉。   姜大人十分担心,“我是不是也是什么气血虚,要不要买些补品吃吃?”   “你可别!”洪文赶紧制止,又换另一只手,“补品虽算不得正经药,但也不是乱吃的。或是寒热温凉不对,或是食性相冲,没病反倒吃出病来。”   姜大人哦了声,还是不甘心,“前儿有朋友给了我两条海参……”   洪文都快被他气笑了,“你快歇歇吧!压根儿什么都不缺!”   姜大人一愣,“那我怎么经常觉得疲惫,睡一觉反而更累,跟歇不过来似的。还掉那么多头发。”   “张嘴,”洪文示意他往向阳处张嘴,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脉数而促,面上微微泛红,口舌内有疮,是不是总觉得口渴,偏喝多少茶水都不管用?”   姜大人猛点头,“可不是么,都快把自己灌个水饱了,可还是渴的跟什么似的。”   “尿怎么样?经常腹泻吧?”洪文翻出纸笔,准备写方子。   “正是!”说到这份儿上,姜大人是真相信眼前这位小大夫有真本事了,自己所有的毛病全中呀,“喝的水多,尿反而不顺畅,也时常腹泻,还以为是夜里睡觉没盖肚子着凉了呢。”   因为都是常见的小毛病,还以为是夏日暑热的缘故,所以根本没放在心上。   “经常烦躁,觉得热,”洪文刷刷写了几笔,“你没什么大毛病,非但不虚,反而是因为烦闷太过而导致五脏六腑里生出一股热毒来。这热毒在你体内乱窜,令阴阳失衡,可不就是把水都烧干了?津液不畅,难以抵达,人自然滋润不过来,所以时常倦怠疲惫,头发也不受滋养,自然脱落。”   姜大人目瞪口呆,“我没病?”   咋可能嘛!   “如今也算被你自己熬出病来了,”洪文无奈道,“归根究底,不过是你自己烦闷太过、思虑太多。吃几剂导赤散就行。”   这个方子清热利水、滋阴泄火,最后可以把热毒从尿中导出,病自然就好了。   姜大人晕晕乎乎接了方子一看,见上面是“生地黄、木通和生甘草梢”等几样,又有竹叶做药引,便又虚心求教,“以前看别人的药方都是十多味的,怎么这个这么少?”   “你也说是别人的药方,”洪文不觉好笑,“那人家不掉头发呢!”   姜大人:“……”   洪文拍拍他的肩膀,“说白了,你这个就是心病引起的,素日别想太多,反倒把自己急坏了。日常可以多用点鸭肉、莲子等清凉的,金银花泡水也好,只是每天只许一小撮,多了反而伤身。”   姜大人闷闷点头,坐在原地也不动。   过了会儿,大约实在憋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小声道:“哪里能不愁么!”   他想把儿子送到太学去读书,奈何自己如今才是正六品,刚好卡在太学“非五品官员子嗣不得入”的门槛上。   官员五品和六品之间虽然只隔了两级一品,升迁之难更甚天堑,给他愁得不行。   一个人的性格会体现在言谈举止上,洪文从最初跟他说话到方才把脉,足可看出这是个极为要强好面子的人。如果他不把自己的脾气改了,吃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以后必然还会复发。   洪文就道:“老子曾说道法自然,可见世上许多事都是强求不来的,又或反而弄巧成拙,把已有的弄没了。”   姜大人张了张嘴,“唉,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没错,可……”   世上有几人真正做得到呢?   洪文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不奢求所有病人都能在一朝一夕改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身子骨才是一切的根本,若你倒了,其余的还有什么指望呢?”   见他不做声,就知道是听进去了,洪文又道:“我看你性格过于刚强激进,过刚则易折,急求反而不成。不如日常打打太极拳,或是练字,也好平心静气。”   姜大人知道他是好意,十分领情,“您说的有道理,不过是我自己跟自己较真儿罢了。说起来,而立之年能走到这一步,我也该知足了,奈何……”   洪文笑道:“是呢,你自己能这么想,可见也是个明白人,我倒不用多说了。”   接下来几天倒没什么新鲜事,只是定国公府被查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令人不胜唏嘘。   洪文也跟着叹了两回,倒没太往心里去,谁承想这日一出门就被人拦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热了,大家一定要心平气和保证健康,一切难事都会过去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健康第一!压力过大真的会脱发!变秃!   PS,最近上榜,来的读者朋友也多啦,难免众口难调,在这里统一回复下哈。   矛盾点主要集中在两处,一个是说我写的不严谨,“封建社会男女怎么可能这样”“不合规矩”等等。且不说我写架空虚构小说本来就是为了博众人一笑,历史上的许多朝代在我们看史料之前,根本想象不出来人家有多么开放、奔放,各种放!一句话,老祖宗比咱们敢玩儿多了!   第二个就是说作者没见识,写皇室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延伸出来的,一点都不尊贵体面,太抠了。   这个我还真不是故意诋毁,就说几个流传度特别高,百度上就有的历史吧。   开创文景之治的汉文帝超节俭,自己都不舍得盖新宫殿,一听要一百金,立刻打消念头。他一年到头都不换龙袍,衣服补丁摞补丁,还经常穿草鞋。   隋朝皇帝杨坚,宋代赵匡胤、赵祯,都是经常被半夜饿醒还不舍得叫饭的……   相较之下,我小说里的隆源帝算啥啊!吃饱穿暖! 第三十一章   清晨的玄武街上熙熙攘攘, 从各个店铺喷涌而出的水汽笼罩了半边天,然后又被初升的朝阳涂成紫红色,很有点世外仙境的意思。   这是一条专卖早点的街巷,往来食客中有的要赶早远行, 有的则是顺道吃了早饭去上朝。狡猾的商人, 朴实的农民,高雅的朝臣……此时都被几份早点拉到一起, 再不似平时那样泾渭分明。   朱老大酱肉烧饼铺子已经开了许多年, 街坊四邻都认这一口。那老大的烧饼外头是层层叠叠的酥皮, 金光灿灿,里头是提前一夜腌制好的酱肉,红棕油亮,咬一口, 油脂滋滋儿直冒, 却因肉被炖透了而不显油腻。   他家的铺子里还有一样“独门绝技”:芝麻盐,这东西听起来简单极了, 可若想做的好吃, 并不容易。   朱老大好像天生就在摆弄吃食上有些灵性,捣出来的芝麻盐又香又细,若有孩童偶然不爱吃饭了,家中长辈就会来花五文钱包一包回去, 随便拿个饽饽蘸着吃都开胃。   洪文就爱惨了他家的酱肉烧饼蘸芝麻盐, 每隔三两天不吃一回必然浑身难受。   此时他手里抓着一只,狠狠往盛芝麻盐的碟子里按了一回,甩开腮帮子猛咬一口,柔嫩多汁的肉混着外酥里嫩的面皮,说不出的享受。   他甚至把眼睛都眯起来了, 脑袋快乐地小幅度摇晃。   这早点足以拉回一个轻生的人,他坚定地想!   “所以世子,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他跟何元桥出来吃早点,结果一开门就发现街上横了辆马车,正想绕过去时,里面意外钻出来一个人:定国公世子。   洪文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厮要报复!   谁知对方竟一反常态的谦和起来,问能不能借光说几句话。   洪文看了看何元桥,又看看定国公世子三步之外杵着的两个禁军侍卫,迟疑着点了头。   定国公府被查,所有人员一律不得离京,甚至就连在京中活动,也要有禁军侍卫跟随监督。   换句话说,只要定国公世子不在大街上暴起伤人,他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洪文根本无法阻拦。   洪文是个不太喜欢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想体谅这位世子此刻复杂的内心,于是仍按照原计划来吃早点……   定国公世子看着洪文嘴角沾的油光,一时心情复杂。   这就是揭开定国公府覆灭序幕之人?   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何元桥突然重重咳了声,在他看过来时举了举手中的酱肉烧饼,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小心我揍你!   大概是觉得烧饼不足以做凶器,何元桥想了下,又换成盛满米粥的小木桶。   洪文往嘴里塞了口烧饼,顺便夹了一筷子酱腌脆瓜,很认真地对定国公世子道:“你知道我会把今天跟你见面的经过一字不漏汇报给陛下的吧?”   定国公世子一怔,苦笑点头,“知道。”   洪文哦了声,“那你肯定也知道,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所以……”   所以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什么的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定国公世子脸上的苦笑更浓,良久才幽幽道:“其实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谁安插的棋子。”   洪文微微睁大了眼睛,里面是显而易见的惊讶:你可真瞧得起我!   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是啊,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只是输给这么个毛头小子,总有种阴沟里翻船的不快。   洪文一边咀嚼,一边盯着他看,发现这人着实变了很多。   当日在定国公府虽只是匆匆一瞥,但洪文几乎立刻就断定他必然是个极其高傲的人。   哪怕在自家,他的下巴也是微微扬起的,眼中闪动着自得的光。   身为开国国公之后,就连寻常的皇室中人也要礼遇有加,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而现在的他满眼血丝,面容憔悴,原本饱满的双颊也凹陷下去……   从容的优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颓败。   但洪文反而觉得这样的定国公世子更顺眼一点,并非幸灾乐祸,而是,对,而是原来的他像一根稻田里的稗子,骄傲却一无是处,现在稗子终于有点像稻子了。   他开始清醒地认识自己。   定国公世子的视线转向窗外,那里停着他的马车。   那马车用料扎实做工精细,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价值不菲,但偏偏突兀地留有许多空白。   原本车檐四角悬挂着孔雀毛混着金线编的络子,车帘下沿缀着玉珠,甚至就连马缰上都镶嵌金玉,笼头下面缀着璎珞……   可此时什么都没了。   尤其两侧车壁正中两团晒出来的浅色圆圈分外显眼。   那里原本是定国公府的家徽,以前只要看到那图案,所有人都会趋之若鹜,而他就是被簇拥的明月,偶尔心情好了,干脆抓一把钱沿街抛洒……   诸多类似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一样,但现在回想起来,他突然意识到是何等愚蠢。   “先前我家得势时,放眼天下皆朋友,我是所有人的座上宾,他们对我笑脸相迎,跟我称兄道弟,”定国公世子轻声道,仿佛在诉说一段遥远的故事,“可一夜之间全变了,曾经的笑脸相迎成了如避蛇蝎,一个个都闭门不见……   当年自称可以为我家上刀山下油锅的朋友,却最早上了检举的折子,何其滑稽!”   洪文的脸色古怪起来,“我该同情你吗?”   定国公世子:“……”   刚聚起来的一点伤感瞬间烟消云散。   洪文又道:“老实说,我以为你是想报复,或是质问,但现在看来又不像。可若想让我因为同情就替你们说话,那是万万不可能,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你们也算咎由自取了。”   定国公世子:“……”   就连另一张桌上负责监督的禁军侍卫也忍不住看了洪文一眼。   怎么说呢,这种情况下痛打落水狗的不是没有,但这位小洪大人给人的感觉又很奇怪,反正……就是让人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非常正义凛然!   洪文开始喝小米粥,“不妨有话直说,我马上就要去衙门了,不可能等你的。”   迟到了要扣俸禄!!!   “不瞒你说,我确实曾有过报复之心,”定国公世子缓缓道,“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折磨你。”   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横加干涉,长公主就不会出手,若长公主不出手,那么事情肯定就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小事化了。   不过一个穷人家的小孩儿罢了,算什么呢?   “事发之后,我也曾想过找你说情……”   洪文虽然年轻,资历也浅,但却很得宫中几位贵人的心,此事又有半件是因他而起,若能有他说动长公主从中斡旋……   可一切都只能是如果。   早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就已水火不容,陛下以雷霆之势出手,早已表明心意:庙会之事不过导火索,陛下早已起了杀心。   短短几天之内,定国公世子就想了很多。他听着外面不断变化的动向冷汗直流,惊愕于自家如此深陷。   可能单独拿出来一件两件不算什么,但堆叠到一起着实触目惊心,竟是他们自己一点点将隆恩圣眷消磨干净了。   时到今日,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不重要,因为结局早已注定。   “前几日阿雨回家,曾同我说起过你开导她的话,”定国公世子直勾勾看着洪文,嘴巴张了又张,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多谢你。”   一语出,浑身轻。   女儿以前就曾表达过类似的忧虑,但自己却从未放在心上,竟叫她一个小姑娘背负至此。   可惜他身为生父,竟不如一个外人看得清。   洪文叹了口气,“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证明没糊涂到家,若是早些年醒悟,何至于此?”   定国公世子轻笑一声,“因为自立实在太苦了。当一个人常年身处荣华富贵之中,旁人奋斗一生都未必能碰触到的东西,我们却弃之如敝履;常人口中的聚散离别艰难困苦,我们从未遇到过。就算天子也要给我们三分颜面,虽非皇族,胜似皇族……”   当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享受时,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封闭自己,拒绝一切磨难。   就算圣人也会迷失在淬了蜜糖的毒药之中,更何况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现在倒是醒悟了,只是悔之晚矣。   定国公世子忽然站起身来,“洪大人,你的前程必然不可限量,我知道自己现在没资格说什么,但来日若碰到阿雨,能否帮忙照拂一二?她实在无辜。”   素来高傲的人首次低下头颅,吐露的全是拳拳爱女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然而洪文却干脆利落道:“恕我不能答应。”   定国公世子之惊愕丝毫不下于当日的薛雨。   洪文慢慢擦干净沾了肉汁的手指,“我之所以劝薛姑娘,不过是身为医者,不想看到任何一位病患死去,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至于薛姑娘无辜,恕我不能苟同,或许她没亲手干过什么坏事,但确实曾享受了你们为她带来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曾想庇护薛凉,这难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你只心疼自己的女儿,却不曾想那些被你们欺压的孩童有多可怜,他们岂非更无辜?   况且平郡王丝毫不介意定国公府一团乱麻对她一往情深,她实在可以说一句上天眷顾,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都能全身而退,难道不该庆幸?”   都是娇宠着长大的姑娘,谁不是爹生娘养,可长公主当初还不是毅然挑起身为皇家公主的职责,九死一生和亲去了?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无辜、可怜的。   这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洪文脑海中,但他马上又觉得这会儿想这个有些不妥,忙甩甩头,将它驱逐出去。   定国公世子脑袋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之前只是听说有位新来的小洪吏目很是混的如鱼得水,连太后和陛下都青眼有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可能所有人都会被他温和柔软的外表欺骗,却不曾想到那副皮囊下竟藏着一把利剑。   他既有着医者的仁慈和宽厚,却又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冷酷……   这样的人,确实前途无量。   *******   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定国公府一事几乎占据了所有京城百姓的注意力。   先是薛家嫡支和两家往来亲近的旁支内有官职者系数贬为庶民,又有三法司贴出公告,认定薛凉直接间接逼死三人,隆源帝亲自判了斩立决。   紧接着,前往薛家老家的钦差送回来六百里加急,言明“薛家族人在本地称王称霸不可一世,一应地方官员趋之若鹜,其中胡判官司、霸占田地之事数不胜数……其老宅绵延数里,逾制之处难以估量,更有众多官商勾结相互勾连,暗中把控官员考核、任免,竟成一方保护伞……”   隆源帝看后怒不可遏,着连夜撤掉定国公名号,摘去御赐匾额,将一干涉案人员集中羁押,一一定罪。   至此,薛凉终于和家人重聚。   在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要说:  定国公府的事情告一段落啦! 第三十二章   世上许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就好比一棵大树貌似遮天蔽日,实则内里早被蛀空。风平浪静则罢,各自相安无事,而若哪天突然狂风大作, 说不得就被连根拔起。   曾煊赫一时的定国公府一夜消失, 文武百官莫不自警自省,纷纷明里暗里约束家中子弟, 一时间百官权贵之家皆是一片好学上进之风, 什么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都少了, 整座京城的风气竟都为之一肃,真是可喜可贺。   定国公府在京城和老家的两片宅院都被抄了,不看则已,一看甚是惊人:   那搬出来的金银财宝珠货玉器不计其数, 恨不得淌得比海水还多, 堆得比大山还高。   在京城带人协助抄家的正是骁骑尉谢蕴,他也算自小富贵堆里长大, 见惯奢靡繁华的, 可仍是被那一地赃物惊了个瞠目结舌。   国公一级的宝物,该有的定国公府有,不该有的他们也有,金锭银砖自不必说, 恨不得能直接拿来盖房子, 另有许多价值无法估量的宝石盆景、屏风,西洋来的自鸣钟、南洋来的名贵香料等,在库房内挨挨挤挤堆到房梁,几乎可与皇宫宝库之中的珍品相媲美。   绫罗绸缎、人参鹿茸都难以计数,因根本用不完, 便都丢在库房深处无人问津,生生霉烂了……   听说他们家养的哈巴狗儿穿的小衣裳都是云锦做的。   后经审讯得知,定国公府的几位大小主子,逢年过节自有下头的官员和富商巨贾孝敬,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一来县官不如现管,皇帝高高在上,许多细节难免照顾不到,有那个在京城挤破头找门路的功夫,倒不如直接求到定国公府上,办事反而快些;   二来少不得又有想以权谋私做个不法交易的,自然不敢堆到明面上去,可这种事又要找个硬气的靠山,国公府自然是上上之选。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许多人手里有了好东西宁肯不送进宫,也必定要往定国公府送一份,隆源帝竟是吃人剩下的……   虽说穷文富武,但凡武将起家的必然家底极厚,但这也着实太过了,原本个别替定国公府叫屈的人见了,也跟脸上被人甩了十个八个耳刮子似的,火辣辣的疼起来。   隆源帝着实发了一笔财,户部看着各处填补的亏空也是喜气盈腮,半夜值班时都骂的少了。   不过隆源帝并不借此铺张浪费,他先往西北边境拨款四十万两修筑防御工事和栈道,又拨给东南沿海三十万两造船练兵,再给西南一带拨款三十万两开山修路便利交通,又有若干派钦差专门调拨给各地,多雨地修筑堤坝,少雨地修筑水库、水井,并修葺官学。   一道道旨意发下去,刚从定国公府抄出来的赃款就所剩无几。   有臣子想借机讨好,就上折子说宫殿年久失修,实在太过简朴,求陛下顾惜龙体、顾全朝廷体面云云。   看着龙纹石柱上剥落的油彩,隆源帝也有点心动,就叫户部的人大致算了一回。   结果户部的人噼里啪啦打了两天算盘珠子,满眼血丝道:“回禀陛下,若要大修,至少要一百三十万两左右;若要小修,至少也要四十万两。”   这还不算各级层层盘剥吃回扣的。   隆源帝听了,半晌没言语,良久才幽幽叹道:“都够边境将士们打两三年仗了,罢了,此事不必再提。”   于是第二天,他就将上折子要求修宫殿的官员当众骂了一顿,又连贬三级。   银子拨下去了,能不能落到实处也是个难题,虽说此时刚严办了定国公府,令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但富贵动人心,也不乏有铤而走险的,于是隆源帝又特意下了一道圣旨,用八百里加急通告各处:“凡有贪墨盘剥朝廷专项拨款百两以上者斩立决,千两以上者诛三族……”   有臣子提出异议,说是否过于严苛,毕竟战时贪墨军费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   隆源帝大怒,在大朝会上指着他痛骂,“百姓乃一国根本,工事乃生存根基,但凡出了一个蛀虫,千里之堤便要溃于蚁穴,那就是在挖朝廷的根子,与叛国无异,虽百死不足惜!你竟还敢替他们求情?是否也存了这个心,生怕自己日后下场凄惨!”   吓得那大臣磕头不止,从此再不敢出声。   此令一出,果然震慑一众宵小,把那些个刚起了苗头的坏心思悉数扼杀在摇篮之中,一笔笔拨款竟都用到了实处,百姓无不感激。   等一切最终落实,炎夏早已过去,秋日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划过,望燕台的第一场雪都落下来了。   虽是初雪,可每片雪花都有鹅毛大小,在空中彼此勾连成棉絮似的一团团,地上没一会儿就白了,天上还在不知疲倦地下。   何家人早起扫雪,何青亭抄着袖子笑道:“好雪啊!”   今年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真是一场好雪。   大雪从来都是富贵人家的浪漫,因为在穷人看来,苦寒不但意味着缺衣断食,更有可能造成严重的雪灾,伤害人命。可今年隆源帝提前拨款修筑房屋,准备赈灾粮食,百姓们便都没了后顾之忧,从上到下就能安心过个好年。   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麻雀都缩着脖子挤在厨房屋檐下,贪婪地争抢着灶台透出来的一点热气,远远望去活像一串儿毛球。   洪文和何元桥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约莫一寸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合着墙头斜下来的灰褐色的遒劲树枝,颇有几分野趣。   大家先滚了个大雪球做身子,再滚个小的放上去当脑袋,谁知何元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竟直接把那已经刻画上眉眼鼻子的雪球脑袋抱下来,举到平平面前说:“来,给爹指指这头上的穴位。”   洪文:“……”   考核来的猝不及防!   平平被吓了个踉跄,眼见着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指了几处,“这是百会穴,这是风池穴,太阳穴,印堂穴,阳白,率谷……”   他断断续续指出来十来个,然后就说不动了。   何元桥不大满意,皱眉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平平急得够呛,可越着急越想不出来,最后嘴巴一瘪就哭了,“哇啊啊,这个雪人太丑了!”   丑得分不清五官界限,叫他怎么认穴位啊!   爹欺负人!   洪文白了何元桥一眼,过来把小孩儿抱在怀中安慰,“你也忒性急,这玩意儿能分出个眼耳口鼻就不错了,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认不全穴位啊!”   穴位本就精妙,许多紧挨着的在真人头上都不好区别,你弄个雪人来,这不欺负娃娃吗?   亏你还是亲爹!   平平一听,越发仰头蹬腿儿嚎啕大哭起来,两条胳膊死死搂住洪文的脖子,恨不得将所有鼻涕眼泪都抹到他身上去。   何元桥被说得心虚,干咳一声把脑袋放回去,又凑过去摸平平的后脑勺,“爹糊涂啦。”   平平挂着两大包眼泪,狠狠吸了吸鼻子,猛地把脸窝进洪文的颈窝,“爹讨厌!”   何元桥挠了挠头,怏怏地拍了拍他的屁股蛋,“臭小子。”   平平扭了扭屁股,不回头,“臭大人!”   何元桥哈哈大笑,反手提起安安抱在怀中,“好闺女,今儿咱们外头下馆子去!”   太医署日日轮值,每隔半月休沐,难得今天他们家三个人都碰上休沐,憋在家里浪费了。   何青亭摆摆手,“罢了,你们自己去吧,我也懒得动弹。石板砖上才盖了雪,正是打滑的时候,我比不得你们小年轻腿脚麻利,摔一下不是好受的。”   他是江南人士,本就不大耐寒,如今有了年纪,每到雨雪天就觉关节骨骼疼痛。比起去外头遭罪,还不如窝在暖烘烘的炕头上睡大觉。   何元桥和洪文对视一眼,“那咱们去。”   又去叫那婆媳俩,奈何两人也懒怠动弹,说难得大雪,要下帖子请了马麟马院判的夫人和儿媳来,大家一起赏雪景,顺便吃酒行酒令。   洪文没正经上过学,对诗书一道不大通,闻言赞叹道:“怪风雅的。”   谁知平平见娘和奶奶都不去,便也跳下地来,梗着脖子道:“我不跟臭大人吃饭!我也不去,哼。”   何元桥又是气又是笑,干脆直接把这小子抓起来,倒栽葱似的戳到雪堆里。   短暂的沉寂后,小院上空再次炸开平平的嚎哭,以及媳妇和长辈们举着扫帚、鸡毛掸子的追打:   “作孽的畜牲,亏你也是当爹的!”   “你是越活越有出息了,跟个孩子一般见识,我也把你按到雪窝里试试!”   何元桥抱着闺女、拉着洪文夺门而逃,一溜烟儿冲出去两条街才敢停下。   两大一小又探头探脑往后看了看,确认没有追兵,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又对视一眼,放声大笑起来。   “走走走,去四海酒楼!”何元桥笑着对洪文道,“吃你心心念念的红酥手。”   自打几个月前被韩德他们请过一回之后,洪文就与那里的红酥手有了深厚的感情,隔三差五就要砸吧着嘴儿念叨,宛如被迫分开的一对有情人。   不过他生性节俭,并不肯常买,也不过每月尝个鲜罢了。   “你不懂有多好吃!”洪文感慨道,“那么大、那么大一只猪脚炖得稀烂,偏形态完好,里头一根大筋直接就抽出来了。那颜色红棕油亮,连冒出来的热气都是勾人的……”   红酥手就是加了秘制酱料红烧的猪脚,原本猪肉低贱,是不大能出现在四海酒楼那种地方的,奈何他家主人实在擅长烹调猪肉,硬是做的色香味俱全,引得许多自诩有身份的人抓耳挠腮:去吃吧,又怕掉面子;不去吃吧,真是日里梦里都牵挂。   何元桥只是大笑,安安却跟着拍起手来,也闹着要吃。   于是一行三人就往四海酒楼去了。   今儿是十一月初一,虽距离过年还有足两个月工夫,但大部分人家已经开始疯狂采购年货。   大街上天南海北的客商明显增多,各地口音混杂着鲜亮的江南绸缎、厚实的关外皮毛、肥硕的关东人参,乃至西洋的洋绸、珐琅彩器……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浓缩,汇聚到这一方小小天地间,好一派热闹景象。   就连各大店铺也都大批进货,诱人的年货堆满店内货架不说,还硬是在门口扎起一座小楼。上面系了红绸子,鲜亮的颜色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犹如一抹跃动的火苗,烧得人心都暖了。   洪文看得入迷,还顺手给平平安安买了两顶虎头帽。   安安立刻就戴上了,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转过街角就能看见四海酒楼高大气派的门楼了,恰在此时,一辆马车本该与洪文三人擦肩而过的马车忽然放慢速度,一只玉手轻轻撩开车帘,“洪大人,何大人。”   洪文扭头一看,本就雀跃的心脏再次狂喜,“长公主。”   嘉真长公主隐在车厢内的面颊几乎与分扬的雪片交融,一时分不清是肌肤胜雪,还是雪映光肌。   她扶着青雁走下来,望着安安笑道:“这就是小何大人的千金了吧,真是好个伶俐模样。”   她外头披着一件腥红的披风,里头是雪白的狐皮里子,偶然一阵风吹过,红白二色便缠动起来,活像大雪都烧起来一般,静静流淌出一股蓬勃的活力。   何元桥忙把安安放到地上,让她行礼。   “不必如此,”嘉真长公主一把将小姑娘拉住,“本是被繁文缛节闹得烦了,这才出来走走,何必再这样。”   临近年底,许多达官显贵都开始递牌子进宫求拜见,说来说去竟没什么要紧事。她乃当今嫡妹,又享长公主之尊,自然也是众人谄媚的对象,每天光帖子就收到手软,又许多命妇拐弯抹角说自家男丁如何出色……   她不胜其烦,索性求了隆源帝出宫玩耍。   何元桥还在迟疑,洪文却知嘉真长公主当真不喜欢那一套,便笑道:“长公主都这么说了。”   嘉真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唇角又往上提了提。   安安仰头看着她,忽开口道:“姐姐你是仙女吗?”   嘉真长公主一愣,摇头,“不是。”   安安哦了声,认真道:“一定是你自己忘记啦。”   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弯腰轻轻掐了掐她软乎乎的腮帮子,又顺手摘下腰间打着璎珞的芙蓉团花玉佩,“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要过年了,给你玩吧。”   安安有些无措地看向何元桥,后者略一沉吟,“尊者赐,不敢辞,既然是公主赏赐,你就收下吧,不过千万好生爱惜。”   小姑娘这才乖乖收下,又用两只小肉手死死捂住,“知道啦!”   嘉真长公主摸了摸她脑袋上的虎头帽,又问洪文,“两位这是要去哪儿?”   洪文才要说话,却听何元桥突然抢道:“微臣要带女儿去西街看杂耍,洪文闲来无事,只陪我们出来逛逛。”   嘉真长公主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对洪文道:“是么?”   洪文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只是不大敢说出来,腔子里一颗热心砰砰直跳。   就见嘉真长公主倒背着手踱了几步,目光在沿街一干店铺溜过,最终定格在四海酒楼上。   她忽轻笑道:“我难得出来一趟,却因离家太久记不大清城中风貌,听说四海酒楼十分有趣,不知小洪大人能否帮忙介绍?”   洪文深深看了她一眼,“敢不从命。”   那头何家父女早就溜了,沁凉的空气中徒留下两人的对话:   “爹,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撒谎的么!”   “嗨,爹早不是孩子了!”撒谎可是大人的专权!   “哦,那,那我们丢下小洪叔叔,他会不会哭?”   “哭?那小子怕是笑都还来不及!”   “为什么笑?”   “这个嘛,嗨,这是他的小秘密,暂时不能说。就好比你哪天偷吃了糖也不告诉旁人一样。”   良久的沉默过后,何元桥诧异的声音再次想起,“你还真偷吃啦!”   “唔,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啦……”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逐渐增多。   哈哈哈有读者说定国公眼熟的,可不就是《大县令小仵作》和《晏捕头》里的老庞!!我自己都忘了……请原谅一个起名废,能想出这个来就不容易了,就跟万年望燕台一样哈哈哈。   没看过这两本的盆友请允许我在自家地头上打个广告,快去看,真的,绝美!叉腰!古代法医探案小说!《大县令》是第一部 ,《晏捕头》是续集 第三十三章   不知列位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大雪实在很神奇, 它可能让热闹瞬间归于孤寂,令寥落立刻变为凄美,也能够使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鹅毛雪片纷纷扬扬,几十步开外就模糊了视线, 仿佛是神明的力量, 将四周割裂为独立的小天地。   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雪幕为界, 内中三两个人间痴儿女。   洪文落后半步, 看着前方那件猩红狐皮大氅时不时翻卷出雪白的里子,晃得是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满足。   如果就这么走到死, 也未尝不可……   四海酒楼的门槛有点高, 因外头下雪,上面蹭了许多脏兮兮的雪水, 嘉真长公主前腿刚迈, 洪文就帮她撩起大氅下摆,“别弄脏了。”   他小声道,一直到对方两只脚都踏进去,这才松开手指。   “多谢。”嘉真长公主的视线从他纤长的手指一路滑到淡青色的棉袍下摆, 那里赫然是两道崭新的泥水污渍。   他只盯着人家的大氅, 却忘了自己的棉袍也是新做的。   后头的青雁只好缩回伸到一半的手,心道小洪大人这动作也忒快了,弄得她这个长公主身边头号得力的大宫女都没了用武之地。   洪文对此浑然不知,先拉住店内伙计要了二楼包间,又问他今儿有什么好歌舞。   伙计笑着指了指台上, “您瞧,乱云楼的玉仙姑娘才得了新曲儿,今儿是头一回唱呢。”   洪文转头看时,就见台上果然一个极清丽的年轻姑娘,穿一件水波色兔绒滚边夹袄,越发显得纤腰一束弱不禁风。   她正抱着一把琵琶调试,还没正式开口,台下已经聚起无数人。   就听嘉真长公主忽然哼了声,径直往楼上去了。   洪文连忙跟上。   伙计挠挠头,嘿,这姑娘脾气够大的,不过心上人略看了一眼玉仙姑娘,这就吃起飞醋了?   他们进入包间时,玉仙姑娘合着琵琶的柔媚嗓音已经响起来。   “……晨起画眉,素手无力……恁怎说郎有情来,妾无意……黄沙万里坠斜阳,碧水千傾皴柳絮……”   那声音如丝如线,哀哀切切,简直像活了似的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嘉真长公主皱起眉头,“靡靡之音,装腔作势,谁填的词?”   她也知道歌女生存不易,一应喜怒哀乐不由人,倒没把火气撒在玉仙身上。   青雁马上打发小宫女去问了一回,“是去年才中的一个举人,听说还是小三元呢,素有才子之名。”   “这样的也配称才子?”若是游手好闲之辈倒也罢了,谁知竟是个有功名的,嘉真长公主冷笑道,“细细打听了他的来历,再看看入京后跟什么人接触过。”   那小宫女忙答应着下去了。   洪文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公主且驱驱寒意,也去去火气。”   嘉真长公主斜眼瞅他,“难得出宫玩,本宫高兴得很,哪儿来的火气!”   洪文笑眯眯点头,“是。”   见他这样,嘉真长公主活像一拳打到棉花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你懂什么,转过年来就是春闱,总有那么些书生不务正业,想着动歪心思走捷径。因今年皇兄动了雷霆之怒,他们倒不敢像往年那样去官员门下毛遂自荐,便故意给这个写个曲儿,给那个填个词,非要在民间弄出些什么才子名声来……”   十年寒窗苦,一朝鲤化龙。   可什么才算龙?就算中了进士又如何!每三年一届,每届三百进士!可朝廷中退隐的官员才有多少?   饶是有三鼎甲之才,他们自己稀罕,三年一见的皇帝却未必稀罕,左不过先打发到翰林院熬资历……   三鼎甲尚且如此,其他的二甲三甲自不必说,最后泯然众人者大有人在。   如此僧多肉少,想熬出头谈何容易?少不得要想法子走走捷径,先把自己的名声打响了。   洪文还真不清楚里面的猫腻。   他一直都觉得文人气盛,你来我往互不相服,不过常态罢了。于是今儿惊讶这人七步成诗,明儿赞叹那人出口成章,然后拍着巴掌大喊“好厉害好厉害”……   “公主洞察秋毫,受教了。”他认真的说。   嘉真长公主的嘴角微微往上翘起一点,却还努力做出一副“你真是少见多怪,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的模样,“又不是为了教你,哼,本宫只是担忧,这些只知追名逐利吟诗作对的货色真的阴差阳错入朝为官,岂不是天下百姓的大灾?”   她只是觉得那些人未免贪心太过,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什么都想要,看轻了隆源帝,也看轻了天下百姓。   皇兄虽酷爱诗词,却从不将吟诗作对与治国理家混为一谈,就算这些人真的因几首淫词艳曲被皇兄另眼相看,也不过是召进宫……继续写诗。   洪文叹道:“确实如此。许多事情看似相近,实则相差甚远,就好比世人经常把针灸推拿一起说一样,可会推拿的未必精通针灸,精通针灸的也未必长于推拿。”   嘉真长公主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她忽歪头一笑,腮边梨涡若隐若现,眸中透出一抹狡黠,“那洪大人又如何,是精于推拿呢还是针灸?”   洪文抖了抖并没有多少褶皱的袍子,正色道:“区区不才,都略有些心得。”   这就是说自己两种都不错喽。   嘉真长公主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声。   呸。   洪文见她满面戏谑,仿佛在说:没想到你这么个人也这么骄傲,就笑道:“以前师父教过我几句话,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嘉真长公主果然被带出兴致,身体微微前倾,“什么话?”   “师父说谦逊固然是好事,但若自己会的硬说不会,难保不耽搁大事,也显得这人有意卖弄,故意先吊个胃口,反而虚伪。”之前倒的那杯茶已经不大冒热气了,洪文重新替她倒了一杯推过去,“所以倒不如大家都说实话,会的就说会,不会的也不用怕丢人,这么一来高低立判是非顿清,不管治国还是理家不都省事了?”   嘉真长公主缓缓点头,也把这几句话在口中反复咀嚼几遍,这才幽幽叹道:“果然微言大义。”   之前就听皇兄偶然提及,说是个很透彻的人,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虽惋惜他不入朝堂,但这种人身在民间反而更自在些,也是百姓之福。   见两人竟跑到酒楼里谈起家国大事来,青雁也有些啼笑皆非,当即从外面叫了菜谱子进来,“我们公主可有日子没跟人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两位也别光说正事,叫些酒菜来吃是正经。”   嘉真长公主就道:“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怎么就不心平气和?”   青雁只是笑。   嘉真长公主斜了她一眼,倒是接了菜谱子翻看起来,又怪洪文道:“瞧瞧你干的什么事儿,说要给我介绍,现在反倒是我拿着了。”   一听这个“我”的语气,洪文就知道这位贵主气儿顺了,不像刚才那样满口“本宫”“本宫”。   他越发觉得这位公主可能是属猫的,还必然是那种看似娇贵刁蛮,实则最通晓情理的猫儿……气性儿莫名其妙来得快,可旁人略逗一逗,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   怪可爱的。   “我倒确实觉得几样菜做得好,”洪文笑道,“只是有些粗鄙,难登大雅之堂,怕公主吃不惯。”   嘉真长公主瞪圆了杏眼,斜了柳眉,“宫中饭菜倒是精致,凭他一块豆腐也雕出花来,可有什么趣儿?”   “那我真点啦?”洪文像一个头次过河的人一样,一点点试探道,“红酥手,说白了就是红焖猪脚,公主,是猪脚呀。”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猪脚也能吃?”   见她面上满是好奇,并没有什么厌恶和排斥,洪文就笑道:“猪马牛羊身上除了毛,什么不能入口?就连骨头都能熬汤,熬完了敲开吃里面的骨髓,更何况脚?肉可多呢。”   嘉真长公主认真想了会儿,竟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颇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确实。”   后面站着的青雁等人都有些啼笑皆非,好公主哎,好端端的,您跟猪比什么呢!   见嘉真长公主连猪脚都能接受,洪文的胆子就放开了,也陆续叫了一个烩羊肚,一个鱼头豆腐汤,外加两道洞子货青菜。   这几样菜都需要点时间,洪文听外头的琵琶曲儿停了,就顺势探头看了眼,“公主快来看,要跳舞啦!”   二楼包间虽也有朝向大堂的窗子,但中间毕竟隔着一条走廊,看不大真切。嘉真长公主不耐烦伸着脖子,索性直接走出来。   下面台子上的人果然不同了。   四角放了约一人高的牛皮鼓,也有一溜儿劲装打扮的青壮汉子列阵,身穿皮甲,手持长矛,不见寻常歌舞的柔美,反倒有几分行军打仗的意思。   洪文双臂弯在护栏上,“这两年咱们边关连连大胜,不知流传出多少故事来,大家伙儿的心气都不同了,歌舞自然也要变一变,听说这是模仿谢爵爷西凉关以少胜多之战呢。”   嘉真长公主看了看他的胳膊,略一犹豫,也学着他的样子伏在护栏上,果然痛快!   洪文说得兴起,“之前我同谢爵爷他们来这里吃饭,正巧看见这支舞,众人喝彩不断,倒把他臊得满面通红。又有人听说谢爵爷本人就在酒楼,便纷纷前来拜见,吓得他直接从二楼窗子翻出去溜了。”   嘉真长公主想了下谢蕴慌不择路的情形,也跟着笑起来。   突听一阵鼓响,由轻及重,仿佛闷雷从天边滚滚而来,众人都不自觉停了吃喝说笑的动作,目光系数落在高台上。   就见两列士兵打扮的舞者从两个对角登台,先是一通演练,继而齐声大喝,竟压过了鼓声。   嘉真长公主微笑点头,“果然有些兵戈之气。”   洪文难掩得意,“我就说好看吧?”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笑,“好看。”   洪文摇头晃脑,十分得意。   见此情景,身后宫女轻轻碰了碰青雁,低声道:“青雁姐姐,公主对这位小洪大人,是否有些……不大一样?”   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你才看出来?不然那个柳枝编的篮子都干枯了,怎么还收着?   “不该说的别多嘴。”   这样的事,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免得横生枝节。   告诫完了小宫女,青雁自己看着前头围栏边时不时凑头说笑几句,连动作都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无声叹了口气。   真要说起来,这位洪大人确实不错,模样要的,人也细心体贴,也没听说有什么坏毛病。   只是有一点,身份太低了些。   可她又转念一想,身份高怎么样?之前那位驸马爷可是亲王之尊,皇位之下第一人,可还不是被公主一箭……   稍后饭菜上齐,嘉真长公主果然大快朵颐,尤其对红酥手赞不绝口,兴致勃勃道:“回去我也跟母后和皇兄说。”   活像个得了新鲜玩意儿,就迫不及待分享给家人的小姑娘,洪文暗自发笑,“怎么样,我说连皮带肉捣碎了再用肉汁拌饭好吃吧?”   嘉真长公主笑道:“确实不错,就是模样差了点。”   说完,自己又笑了。   一顿饭的功夫,雪非但没停,反而更大了些。   青雁替嘉真长公主撑伞,后者摆摆手,自己擎了,“我自己打着倒方便些。”’   说完,也不怕地上积雪湿了衣裙,果真大步流星。   吃饱喝足心情好了,嘉真长公主也有心思逛街,看街边的什么都觉有趣,三五步就要停下来瞧一瞧。   “呦,这是什么?怎么弄的?”她指着一只竹片小鸟惊讶道,眼睛都瞪圆了。   洪文走过去一看,笑道:“这个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倒也不简单。”   嘉真长公主斜了他一眼,“谁跟你卖关子!”   洪文笑着赔礼,伸手拨弄一下,“有经验的匠人们只需用一条竹片折出小鸟的模样,留个尖尖的脚趾在下面,随便往什么上一放,哪怕你再用力摆弄也不倒呢。’’   谁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个道理,可还是一代一代传下来。   嘉真长公主不信,果然去戳,越发惊讶,“还真是。”   那竹片小鸟立刻大幅度摇摆起来,一时往左,一时往右,还真有点振翅欲飞的模样。   只是就像洪文说的那样,不管它如何摇摆,有时眼见着整个身子都斜出去一大截,她都跟着捏一把汗,甚至忍不住捧起双手去接,可人家愣是又自己摆回去,像极了一只小鸟在玩耍。   洪文见她眉眼弯弯一派天真,眼神越加柔和,问那摊主,“怎么卖?”   摊主笑呵呵道:“一文钱罢了。”   嘉真长公主诧异道:“这样便宜?”   摊主憨憨一笑,“不过一根竹片。”   嘉真长公主大手一挥,“要六个!”   洪文失笑,知道她要送人,便细细数出来六枚铜板,又接了六只小鸟。   一抬头,嘉真长公主早就跑到下个摊子上去了。   洪文无奈,只得快步跟上。   “公……慢些,当下脚滑摔了!”   雪越发大了,因人凑的近,两把油纸伞也时不时轻轻碰一下,又迅速打着旋儿分开…… 第34章   听说妹妹出宫一趟还给家人带了礼物, 隆源帝处理完政事后立刻就去了太后宫中。   他到时几位皇子公主正围在太后跟前看什么,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其实这玩意儿也未必多么精致,总归是外头买来的,怎么看怎么稀罕。   “好厉害的小鸟!”五皇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托着下巴感慨道, “它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呀?”   他下巴上的肉肉都从指头缝里挤出来了。   嘉真长公主摇头,“我也不懂。”   另一边的三皇子诧异道:“姑姑也有不懂的事情吗?”   在天有限的记忆中, 小姑姑总是有问必答, 又有皇祖母和父皇时不时夸赞她聪慧机敏, 更让三皇子觉得小姑姑简直无所不知。   可现在她竟亲口承认自己不懂?   嘉真长公主正色道:“那是自然,学海无涯人生有限,天下的学问哪里是能研究透的?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说实话并不可耻。”   回想起在四海酒楼时那人说过的话, 她不觉莞尔。   三皇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好像白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嘉真长公主又看向六公主,见她两条短胳膊伸得直直的, 小肉手紧紧捧成碗状, 一张小脸儿都憋红了,不由笑道:“别怕,掉不下来。”   六公主抿着小嘴儿,紧张兮兮的, “掉下来会摔痛的呀。”   她以前摔倒了就好痛的呀, 小鸟站的这样高,肯定更痛。   五皇子就过来帮妹妹托着胳膊,“这样就不会很累啦。”   六公主欣喜道:“真的呀,谢谢五哥!”   奈何两个矮冬瓜相互托了一会儿就觉手臂酸软,对视一眼, 本能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三皇子。   三皇子:“……”   别看我,我不在!   隆源帝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说什么鸟啊鸟的,“大冬天的,又是哪来的鸟?”   外头风寒雪大,他先脱了斗篷去熏笼边烤了回,这才进里间给太后请安,起身一瞧就笑了,“原来是这个,这小玩意儿倒有些意思。”   嘉真长公主指着在小檀木屏风上排成一溜儿摇摆的竹片小鸟,掰着指头数,一派少女天真的娇憨,“母后一个,皇兄一个,我和侄儿侄女们各一个,人人有份。”   东西是否值钱不重要,关键是妹妹一番心意,隆源帝哈哈大笑,随手拿了一只放在自己手指上拨弄,“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   见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竟都叠罗汉似的挤在一起,他不由奇道:“这又是哪门子游戏?”   三皇子闷闷道:“五弟和六妹怕这只小鸟摔下来,我帮他们托着。”   唉,这就是素日父皇口中兄长的担当了吧?   我可真不容易。   隆源帝放声大笑,伸手抓起那只小竹鸟往小炕桌上一放,“傻小子,怕它们摔着,放的矮一些不就行了?”   三皇子低头看着在炕桌边缘起起伏伏的小鸟,呼吸一滞,脑袋里嗡的一声:   对哦!   啊啊啊,为什么我没想到?   我真傻,真的!   那头五皇子和六公主都松了口气,整齐地喊着“父皇真厉害”,三不三哥的直接丢到脑后去。   隆源帝心满意足地抱了抱两个小的,见三皇子只是发愣,就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一时没想到也不要紧。”   三皇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是五弟和六妹先伸手去托,我怕他们累着,才帮忙举着的……”   我才不是没想到嘞,只不过是被弟弟妹妹带跑偏了而已!   谁知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隆源帝越发笑得前仰后合,“好。”   老三平时总是老气横秋,跟个小老头似的,难得犯一次傻。   听出他语气中的敷衍,恼羞成怒的三皇子猛地扭过头去,哼!   父皇欺负人!   如果,如果小洪大人在的话,他肯定不会笑话自己的……   隆源帝笑够了,又对他招招手,“听白先生说你近来长进不少,过来父皇考考你。”   三皇子一听,也顾不上生气,立刻走上前去,“父皇请。”   见他自信满满的小脸上都放着光,隆源帝就是一乐,略一沉吟,果然出了个题目。   “朝中有人贪腐,该当如何?”   三皇子不假思索道:“非重罚不足以平民愤。”   隆源帝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但有人说我朝以仁治天下,堵不如疏。”   三皇子拧着眉头道:“儿臣不以为然。黄河水患乃天灾,人力不可挡,故而堵不如输。可贪腐乃人祸,一切皆由人心不足而始,若不以重典治,必不能止。”   隆源帝点点头,“那若官员生活难以为继,是否情有可原?”   三皇子没想过还有这种情况,一时愣住,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沮丧道:“儿臣不知。”   隆源帝却伸手拍了拍他瘦弱的小肩膀,笑道:“果然长进了,虽稍显稚嫩,却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   三皇子刷的抬起头来,小脸上满是兴奋。   隆源帝失笑,“你需记得一句话,过刚则易折,而许多时候柔能克刚,凡成大事者,必要刚柔并济才好。”   三皇子如获至宝,默念几遍后才郑重行礼,“是,儿臣记住了。”   五皇子捏着拳头小声道:“三哥好厉害哇!”   六公主跟着照葫芦画瓢,“好厉害~”   三皇子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咳,你们长大了也厉害。”   等这爷俩考教完,太后才让隆源帝坐到身边来,“白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孙儿有这样的进步,上书房的白先生功不可没。   隆源帝搓了搓手,“还是旧年的老毛病,大雪一来就疼得厉害,倒是太医署的洪文给的药膏很不错,说是什么民间老猎人的偏方,专治跌打损伤。今儿早上我还问过白先生,他说贴了很受用,洪文也隔三差五帮忙针灸推拿,大为好转。往年这会儿躺在炕上起不来也是有的,今年还能自己拄着拐来宫中替孩子们上课……”   听到熟悉的名字,正陪侄儿侄女们玩的嘉真长公主下意识看了隆源帝一眼。   嗯,果然是针灸推拿都略知一二……   太后点头,“那就好。白先生是真正的饱学之士,人品也贵重,可千万不能怠慢了。”   隆源帝道:“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听太后又问:“说起太医署,哀家怎么听说那位王太医又要请辞?”   隆源帝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我暂时留中不发,母后以为如何?”   太后皱眉道:“他都求去三四年了,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直接遂了他的心愿。”   几次三番假惺惺的做给谁看?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真当自己奇货可居吗?   隆源帝干咳一声,“只是这一走,空出来的缺又怎么说呢,王太医的意思是想推举他的儿子上来。”   “哀家觉得不成,”谁知太后竟直接出言反对,“这个王太医自己就保守有余,机灵不足,人都说一代不如一代,他儿子都四十多岁了,又有老子的招牌,就是块金子也该发光了,可如今还没什么名声,可见本事有限。”   太后难得主动表态,隆源帝自然重视,“那母后的意思是?”   其实他也觉得此事不妥,又觉得好歹王太医在太医署兢兢业业三十余载,一直谨守本分,难得有这么点请求……   太后就道:“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今太医署不就有现成的?何苦外头扒拉去!”   隆源帝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您是说那个叫洪文的小吏目?”   “正是,”太后点头,“先不说远的,这小半年哀家两个孙子的身子大半都是他帮忙照料,如今又隔三差五帮白先生推拿针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不值得提拔他当个太医?”   隆源帝考虑事情毕竟全面些,沉吟片刻才道:“那小子确实不错,办事也还勤勉,只是翻过年来才十九岁呢。且他进太医署也不到一年,忽然压过一干资历深厚的前辈们升官,恐怕难以服众。”   “你实在迂腐了,”太后不以为意,“资历也好,年纪也罢,说到底又有什么要紧呢?既然是大夫,一切只看医术和心地,他既然干了太医的营生,咱们也该给他应有的体面,这才是真的知人善用呢。你只说不能服众,那些老资格的吏目又如何?也没见他们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难不成就因为他们老几岁就升官?若果然如此,朝廷还开什么恩科,十来二十岁的读书人也都不必去抢着考状元,只管按年龄入仕罢了!”   就是年纪小了出色才好呢,说明天分奇高,潜力无穷。给他几年历练的机会,不怕不能当门立户。   隆源帝本也不大愿意提拔王太医那天分平庸的儿子,偏之前太医署一干吏目的水平都差不多,提拔哪个都行,提拔哪个都觉得稍有不足。   可谁能想到偏偏又撞进来一个洪文?年纪不大,本事不小,短短半年功夫就将一干前辈衬得黯然失色。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嘉真长公主忽然开口,“母后言之有理。皇兄,你本就是个知人善用的,之前边关打仗时不也一口气提拔了五六个少年将领?如今到了太医署,怎么反倒束手束脚?”   隆源帝一愣,“你这丫头……”   嘉真长公主嘻嘻一笑,“难得母后和宫中几位娘娘都如此推崇,皇兄就应了母后又如何?难不成他身上还担着战场胜败,群臣都会反对不成?”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太后毕竟有了点年纪,更兼冬日天短,过半晌就没什么精神,说了会儿话就打发儿女孙子们都散了。   心腹嬷嬷问她要不要进去略歇一歇,或是用点精致小菜,太后却示意她附耳过来。   “先不忙歇着,你悄悄地给哀家打听打听,嘉真回京后可曾频频与什么外男接触。”   嬷嬷瞬间心神领会,“您的意思是长公主有心上人了?”   太后笑道:“知女莫若母,她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我怎能连这点也看不出来?她素来不大好这些小玩意儿,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儿?方才小三小五小六他们过来之前,嘉真还一个人摆弄得起劲,在角落里自己托着下巴又是出神,又是发笑的……”   必然有个缘故!   嬷嬷应了,又问:“可要告诉皇上?”   “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子,怕不是比我还疼些,就怕没影的事儿呢,他自己先疯了……”太后摆摆手,“你先悄悄办着,不要走漏了风声。”   也不知女儿看中的是个什么人,先悄悄打听出来好不好的,自己审度一番再说。   见太后满面愁绪,嬷嬷劝慰道:“公主这些年忒苦,难得动了凡心,您该替她高兴才是啊。”   “我哪里能放得下心,”太后深深叹了口气,仿佛把前些年的憋屈都吐出来了一样,“当年先帝下旨和亲,我这个当娘的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如今好容易峰回路转,她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我也不敢奢求什么,就算一辈子不嫁又如何?是我养不起,还是她哥哥养不起?若她能找到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儿,我自然高兴,怕只怕有些坏坯子贪慕虚荣富贵,故意勾引,她小孩子家家苦多了,偶然一尝到点甜味儿,只怕就舍不得撒手呢……”   嬷嬷唏嘘道:“真是难为您一片慈母心肠。”   “这算什么呢?就算她活到九十岁也是我女儿,当娘的难道还不护着?”太后笑道,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点微弱的希望,“菩萨保佑,千万是个好的,只要性情好,人品过得去,真心对待嘉真,旁的什么也都不要紧了……”   嬷嬷怕她担心坏了,就笑着出言开解,“依我说,您竟不必担忧。都说龙生龙凤生凤,长公主是您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少不得一脉相承得了您的火眼金睛,她年纪不大,却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哪就叫人轻易糊弄了呢?”   虽然因为不知道结果,还在担忧之中,但太后听了这话也很是得意,忍不住炫耀道:“这话倒不假,你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到大有多聪慧懂事……”   那边嘉真长公主回宫,自己拿着小竹鸟左看右看,竟又把它放到那小巧的柳枝篮子上了。   她退开两步细细观看,之间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巧立树梢,说不出的灵动可爱。   青雁瞧了一眼,笑道:“公主心思忒巧。”   嘉真长公主得意一笑。   “只是公主才刚在陛下跟前保举了小洪大人,这么大的人情,可叫人家日后怎么还呢?”青雁又道。   “少胡说,”嘉真长公主又去矮榻上歪着,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母后的意思,本宫和皇兄想尽尽孝心,故而顺着说罢了。”   青雁连连点头,可笑容确越发戏谑,“您是主子,自然您说得对。”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顺手抓了本游记看,胡乱翻了两页却又翻身坐起,“你倒提醒我了,今儿我连累他把新衣裳弄脏了,眼见着是要废了……我记得库房里有外头送进来的毛缎,你去找两匹出来,悄悄送到何家去。”   青雁抿嘴儿一笑,故作糊涂,“何家好几个人呢,也不知公主说的是哪个他?”   嘉真长公主耳尖一热,举起手里的书作势要打,“敢打趣起我来了!”   青雁连连告饶,忙笑着去了。   嘉真长公主冲着她的背影呸了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   还好,不烫。   不多时,青雁果然叫人抱着几匹布去而复返,“奴婢才刚看了,这样的布共有四匹,青色和灰色各两匹,因您不爱这个颜色,又懒怠赏人,所以一直屯着没用呢。”   嘉真长公主摆了摆手,“罢了,都包了吧。”   见青雁还要笑,嘉真长公主抢道:“本宫还吃了人家的饭,拿了人家的东西呢,可怜他从小没爹娘,跟着师父风餐露宿的,能有几个钱?他大方是他好心,难不成我还缺这点东西,少不得要找东西补齐了!”   青雁到底还是噗嗤一声笑了,“阿弥陀佛,奴婢何曾说过什么?偏您倒出这么一车子囫囵话来哎呦!”   却是嘉真长公主抓了个荷包丢过来。   ***************   洪文并不知道背后已经有人在替自己谋划了,事实上,他正面临一桩窘事。   夏日庙会义诊接的病人如今都治得差不多,只剩下谢蕴那个部下冯勇的娘,如今也大好了。   冯大娘十分感激,人前人后都要说洪大夫是个菩萨转世,医术如何如何高明。   这日洪文又来冯家,却在门口就被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见是对年青夫妇,约么二十来岁年纪,女的一脸激动,男的却拼命往后缩身子,显然十分回避。   那女子一手拽着洪文,一手死命拉着丈夫不撒手,“你不心虚你躲什么!”   那男人梗着脖子嚷,“少混说,谁心虚?”   也往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胡闹什么,还不跟我家去,叫左邻右舍看了笑话。”   那女人冷笑道:“真是怪了,这些年我挨了你们多少骂,街坊邻居见得少了?我都没觉得丢人,你也怕什么!”   说罢,又用力一拖。‘   ’   她力气甚大,洪文也被拉了个趔趄,赶紧抱住门口的拴马桩,“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可不好拉拉扯扯的。”   弄坏了衣裳又要花钱。   那女人刚才跟男人争执时十分强硬,听了洪文的话却唰地红了脸,被烫了似的松手,“对不住……”   洪文用力按压衣服上被抓出来的褶子,“我就是个大夫,两位若想找人断官司,还是去衙门的好。”   “我们就是找您!”那女人忙道,通红的脸上带了点迫切,“我,我们是听冯大娘说的……原不想贸然打扰,只是,只是实在没法子了。”   洪文看看她,再看看目光躲闪的男子,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样啊,不过我要先给冯大娘看病,你们住在哪儿?”   冯大娘的病情已经稳定,只需要隔段时间把模具重新调整,稳定错位多年的关节就行,所以很快就弄完了。   “我才刚听外头乱糟糟的,”冯大娘问道,“可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冲撞了?您只管说,叫大勇打他们去!”   冯勇就粗声粗气道:“就是,我别的没有,还有一把子力气,有事儿您只管吩咐。”   洪文就笑,“也没什么,只是才刚一对夫妇拉住我求看病,想是着急,所以声音才大了些。”   冯大娘生怕他被骗,就问那两人长的什么模样,住在哪里。   洪文说了,冯大娘一拍大腿,“这我就知道了,是对面街上姓刘的那小子和他媳妇,两人成婚都五年了还没个动静,见天的打。”   也微微压低了声音,“刘家的婆娘不是好相与的,依我说,她媳妇够贤惠能干了,偏天天跳着脚骂什么不下蛋的鸡,你说说,这是一家人过日子的来头?   前几日又在我店里吵,也不知谁说了句,两个人生不出孩子也未必就是女人的错处,既如此,怎么不找大夫给你家男人瞧瞧?   就为着这句话,前儿又闹了一场……”   听她这么说,洪文就明白自己猜的不错。   冯大娘推了儿子一把,“这事儿有些麻烦,万一看出个好歹来,恐怕刘家人不服,要闹事呢。洪大夫生得文弱,又是个尊贵人,你跟着去,也吓唬吓唬他们。”   冯勇哎了声。   洪文笑着往外走,“瞧您说的,我又算哪个名牌上的人?没得又耽搁冯大哥做事……”   冯勇替他掀开棉门帘,闻言笑道:“您算哪个名牌?您是我们老冯家的大恩人呐!”   稍后洪文果然去刘家把脉,进门就有两个五十岁上下的夫妇盯着瞅,斜眉竖眼的,不似善类。   他还没怎么着呢,冯勇已经大跨步上前冷哼一声,“你们家倒是尊贵,大冷天的不说出去迎,反倒叫人家大夫自己巴巴儿找进来!都坐着成佛么?还不去倒热茶?”   他本就不大瞧得上这家为人,此时又见如此怠慢,自然憋了一腔怒气。   这一带谁不知道冯家大郎是个死尸堆里爬出来的,都十分畏惧,听他这一嗓子便都打起哆嗦来,手忙脚乱让座/上茶。   洪文什么人没见过?也不往心里去,就要把脉。   那老妇人却忽然跳起来,尖着嗓子道:“给我儿媳妇看!”   洪文皱了皱眉,“两个都要看。”   老妇人还要炸呼,冯勇却已不耐烦,声如炸雷道:“要么两个都看,要么一个不看,休要聒噪!”   那老妇人一个哆嗦,不敢吱声了。   洪文冲冯勇竖了个大拇指,先给那年轻媳妇把脉,“你很好,只是有些累着了,平日注意多休息,多吃些好的。”   此言一出,那媳妇眼里就滚出泪来,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那对老夫妇对视一眼,十分不服。   如果媳妇没问题,难不成……   想说话吧,偏冯勇那煞星又硬邦邦杵在那里。   过了会儿,洪文一边给那儿子把脉,一把皱眉咋舌,“你这肾精亏损严重,阳气不足……”   这一下,老夫妇两个和男人齐齐跳了起来,“你这庸医!”   作者有话要说:  嘉真长公主:升官!   太后:总觉得女儿好像要被人拐跑了,是谁呢? 第三十五章   这能忍?   洪文立刻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你们可以侮辱我,但决不能侮辱我的医术!”   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他对刘家大郎道:“你脉象迟而沉,年纪轻轻却双手冰凉,舌色淡而舌苔白, 分明就是肾阳不足, 命门火衰之症。有此症状或于房事上萎靡不振,或早遗精水, 或有精无种, 以至于妻子多年不孕……这病要长期调养, 早治早好,是好是歹,你自己掂量。”   对方被他说得脸都黄了。   这,这岂不是没救了?   不, 不可能, 不可能是我的问题!   那老夫妇看上去比洪文更激动,“你这庸医, 这是要坏我儿子的名声啊!”   又骂儿子, “我就说不靠谱,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才几岁?黄毛小子懂什么看病!”   冯勇把自己插在洪文和刘家人中间,黑着脸喝道:“放屁, 少蹬鼻子上脸, 要不是洪大夫看你们可怜大发善心,就是八抬大轿去请也请不来!”   人家可是正经太医!   “呸!”刘老太跳着脚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指着还在抹泪的儿媳妇冷笑,“好啊,这是合伙做了扣儿要请人入瓮呐。”   说着, 竟伸长了胳膊要去打人。   冯勇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保护洪文的安全,见刘老太骤然发难,他立刻张开双臂将洪文牢牢护在身后,谁承想对方临场变阵,竟直接拐了个弯,转而去打站在旁边哭泣的儿媳妇去了。   那儿媳妇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洪文反应快,马上一个箭步跨出去,“谁敢动我的病人?”   冯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档口去救人,愣了下才追过去。   他身高腿长,虽后发却先至,从后面一把攥住了刘老太的胳膊。   刘老太本能地扭了下,没挣脱,哎呦乱叫起来。   他是沙场征战磨练出来的把式,等闲人哪里是对手?只随意一推一拽,那刘老太就原地转了个圈儿,晕晕乎乎把自己晃倒了。   刚要上前助阵的刘老爹被烫着似的缩回手。   这他娘的打不过啊……   于是他极富男子气概地跺了跺脚,呼天抢地,“要了命了啊,娶个儿媳妇要跟人合伙害我们呐,毒妇,毒妇啊!”   洪文都被气笑了,从冯勇身后探出脑袋来,“说你们是狗咬吕洞宾都嫌冤枉狗。”   想要孙子的不是你们?现在儿媳妇替你们找出症结来,怎么一转眼又成了恶人?   娘被推,爹被骂,自家面上怎么挂?   刘家大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羞愤交加之下,直接上前扇了妻子一耳光。   “我是哪里对你不好,竟这么伙同外头的野男人害我!”   洪文气极,“有病就治啊,对媳妇儿动手算什么男人!”   刘老汉就青筋暴起地喊:“我儿子没病!”   这样丢人的事情传出去,他们老刘家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所以他儿子一定没病!   刘老太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虽然不敢再次上前,却还是忍不住嘴硬,“既然嫁到刘家,那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打几下怎么了?”   千年媳妇熬成婆,谁家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这就该打!   早打服了的话,哪里还会有今天这场风波。   那媳妇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扇倒在地。   只这一下好像直接就把她打醒了。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时候久了,就连娘家人也隐晦地表达着失望,还说因为她的关系,娘家其他还没嫁出去的女孩儿们的名声都受了影响。   谁愿意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媳妇呢?   她不知掉了多少泪,吃了多少药,自责了多少回,谁知到头来竟是男人的错!   但凡有点良心的,真相大白之后难道不该觉得对不起自己么?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张嘴就胡乱污蔑!   兔子急了还咬人,她突然嗷嗷叫着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在男人脸上抓了几道。   “我跟你拼了!”   一边哭一边打,挠得刘家大郎满面血痕,抱头鼠窜。   刘家二老怎能容忍儿子被欺负?也都冲过来加入战圈……   本就不怎么宽敞的院落内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冯勇看得目瞪口呆。   回过神后,他赶紧拉着洪文往外走,“洪大夫,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走吧。”   一直到出了门,还能听见里面的争吵和哭骂。   冯勇不禁有些恍惚,“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就弄得跟仇人似的?”   这些日子正好有媒人来家里说亲,他难免对夫妻生活心生向往,谁知偏又看见这一出……   三打一,洪文生怕那可怜的女子被打出个好歹来,忙拜托围观百姓立刻去请巡街衙役,自己则重新背起药箱,倒并不显得多么惊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走吧。”   他行医多年,见多了不讲理的病人,有的来问诊时就病入膏肓,他和师父拼命抢救一场,最后反被诬赖把人治死了的也不是没有。   病人讳疾忌医,就算大罗神仙来了都没用。   只可怜那个女人,所嫁非人。   希望她能继续今日的勇气,努力给自己撕出一条活路来吧。   两人才走出去一段,几名巡街衙役就匆匆赶到,进去三下五除二分开刘家众人,见四人都是披头散发的模样,便问缘由。   刘家二老还想跳起来恶人先告状,那已经杀红眼的女人却已抢先哭喊起来,“这家男人没种不能生,大夫说了还打人,我要跟他和离!”   好么,这一嗓子出去,整条街上多少年的老邻居们都知道了一条大新闻:   刘家大郎不能生!   为啥?蛋里没种啊!   因为在刘家的经历,洪文这一天都有点蔫哒哒的,去太医署时被何元桥安慰了一路,还主动买了两个热乎乎的酱肉酥饼给他抱着。   咸香的热气打着圈儿往鼻子里钻,洪文咽了下口水,有点心动,“我可不是故意混吃的。”   何元桥失笑,“吃你的吧!”   吃饱了,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洪文立刻雀跃起来。   稍后两人刚进太医署大门,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洪文赶紧把剩下的酱肉酥饼掖在怀里,悄悄问角落里的黄吏目,“怎么了?”   黄吏目朝里间努了努嘴儿,“有人在私下行医时收取高额酬金,被马院判知道了,正在里头发火呢。”   何元桥和洪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谁啊?”   私下行医时不许随意收取报酬,这是所有人刚进太医署时就被反复教导的,怎么还有人明知故犯?   这不作死吗?   黄吏目啧啧感慨,“富贵迷人眼啊……”   听说是来京城赶考的举人病了,因怕赶不上来年的春闱,所以就辗转托人请了太医署的大夫帮忙治疗。对方家中不缺钱财,也想结一段善缘,所以出手十分丰厚。   也不知究竟是多少钱,竟让那吏目都破了戒。   洪文才要继续问,就听里间猛地炸开一波闷雷似的痛骂:   “简直混账,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竟闹出这样的丑事,朝廷没发你俸禄还是怎的,就为了几个臭钱带累太医署的名声!”   在太医署内部,他们个人是个人,可在外人看来,管你是得宠的太医还是默默无闻的吏目,不都代表着太医署么?一旦出事,谁还仔细分辨!   话音未落,里头就传出来压抑着的哭声,似乎还混着求饶的言语。   可马麟是什么脾气?雷公在世不过如此。   下一刻,就见他一把扯开门帘子走出来,头也不回道:“立刻脱了官服,摘了官帽,滚吧,太医署要不起你了!”   里间的哭声瞬间高了一截,紧接着就冲出一个吏目,抢上来抱着马麟的腿苦苦哀求,“马院判,下官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那银子丁点未动啊!如今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吧!”   若因此事被革职,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洪文定睛一瞧,发现这人有些眼熟,正是之前曾切坏参片,又在何青亭欲带他去麒麟殿诊脉时临阵脱逃的那个吏目。   有这些经历在前,现在再回想起来,竟也觉得不怎么意外了。   当大夫难,当太医更难,肩头挑着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眼前也摆着常人难见的诱惑。   守住本心,或许没什么额外奖励;   但若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马麟直接把他蹬开,脸黑得跟锅底一样,“滚!”   眼角的余光瞥见洪文,他就喝道:“傻站着做什么,提上医箱跟我来。”   说罢,一阵风似的卷出去,半路又扔回来一句话,“我回来之前把人撵走。”   那吏目知道没了转圜的余地,瞬间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   洪文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头跟着马麟去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洪文一路小碎步追上马麟,“马院判,咱们去给谁看病呀”   马麟脾气虽暴烈,却从不无故迁怒旁人,再开口时已和缓许多,“宫中有两个西洋画师你知道吧?”   洪文茫然,“不知道。”   马麟:“……”   他猛地转过身来,恨铁不成钢道:“来了半年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洪文生怕被他的唾沫星子喷到,拼命往后缩脖子,委屈巴巴道:“我就是个大夫,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马麟一怔,仅存的一点火气烟消云散。   他点了点头,叹道:“是啊,咱们是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就好,别的知道太多反而无益。”   方才那吏目,可不就是心思太多的缘故?   “是那个英吉利的画师保罗,他是今年春天才来的,还有些水土不服,一入冬就病了。”马麟边走边道。   隆源帝喜欢琴棋书画,对洋玩意儿也颇有涉猎,这保罗画得一手栩栩如生的油画,远远看着跟真人似的,年初被召入宫做了个宫廷画师,兼职教导隆源帝和几位皇子英吉利文,也算个御前红人。   临近年底,隆源帝想召集画师做个团圆图,意外得知保罗染了风寒,因怕赶不上画期,破格赐他太医问诊之荣。   洪文好奇道:“我早年跟师父去江南时,也曾听说过有西洋人跨海而来,随身携带的小相都是用油彩绘制的,还不怕水泡呢。”   马麟点头,“你小子见识倒不少。”   洪文嘿嘿笑,“那等会儿咱们去了,我能看见油画儿不能?”   马麟失笑,“那你得问保罗。”   稍后两人到了画阁后面供人歇息的一排小屋时,果然看见炕上一个正抱着棉被流鼻涕的黄毛。   这厮人高马大的,缩成一团也比大禄人大一圈。那么高的大鼻子也因为频繁擦鼻涕变得通红,活像按了个红辣椒在上头。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像最黑的夜幕,又纯粹又圣洁,请允许我为你画一张相!”黄毛洋人看见洪文之后眼前一亮,立刻操着鼻音浓重、音调古怪的汉话道。   洪文心道这洋人说起话来也忒肉麻,听到后半句就傻了,“我没钱呀。”   本来是过来看人家画画的,怎么还给自己画上了?   这可是宫廷画师,一张得多少钱啊!   保罗就笑了,才要开口就喷出个大鼻涕泡。   还挺圆。   洪文:“……”   马麟:“……”   保罗:“……”   洪文:“……要不您先擦擦?”   这保罗是个白皮人,脸上一红,分外显眼,简直就跟血里泡出来的一样。   他手忙脚乱抹了鼻涕,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道:“不是说要看病,那么我们开始吧。”   洪文:“……”   咋说呢?见证了刚才那一幕之后,这人甭管以后再怎么严肃高贵,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也已挽回不了了。   马麟上前诊脉,洪文照例在一旁记录。   “十一月初八日臣院判马麟吏目洪文谨奏:奉旨看得西洋人保罗,脉息洪浮,由外感风寒所致头疼骨痛,恶寒发热,咽喉红肿作痛,口渴难止……”   马麟念到这里,转头对洪文道:“等会儿你也来把脉试试,他们西洋人与咱们体质大为不同,因日常多食乳肉,少进菜蔬,多见内燥大热,而此番又因外感风寒而起,所以比寻常着凉略繁琐些,既要驱寒,又要降热。”   洪文点头,“是,记下了。”   屋里开着地龙,保罗正捂汗也就没戴帽子,写完药方之后,洪文竟不急着要求看油画,反而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   “你想治秃头不?”   这英吉利人长得人高马大,胳膊腿上毛多得像熊一样,怎么偏脑袋上反而没几根毛呢?   这不颠倒了嘛!   保罗刚来大禄朝不久,还没彻底融入到本地社交圈中,偶尔有几个人盯着他的头看时,他也只会说一句“我们国家的男人都这个样子”,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难得今儿遇上洪文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大夫,上来就问想不想治,保罗怦然心动。   比看见美人时更心动。   “可是我们国家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我这个样子,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真的能治吗?”   来大禄朝几个月了,保罗适应得非常良好,而最令他沉醉的莫过于种类丰富又美味可口的食物,精美绝伦的丝绸瓷器,以及……几乎所有人脑袋上浓密闪亮的头发!   这里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连头发都透着神秘的光彩!   洪文惊讶道:“照你这么说的话,情况确实是有些特殊,”又看向马麟,“您觉得呢?”   刚才把脉的是马麟,他也不知道这个保罗具体什么情况,倒不好妄下断论。   马麟一直都挺喜欢他,也很鼓励他用心钻研医术,闻言就耐心道:“身体底子倒是挺好,不像天生脱发的脉象,你再给他细看看。”   得了允许的洪文果然先给保罗重新把脉,又让他低下头,扒拉他光溜溜的脑袋看了会儿,发出咦的一声。   眼见生发有望,保罗当真一点都不敢乱动,可又非常好奇对方究竟“咦”什么,“怎么了?”   洪文收回来的手里捏着几根头发,对马麟道:“马院判,这个当真有趣,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秃。”   大禄朝确实也有些地方因为水土的关系而令当地人与众不同,比方说有些山民常年饮用山泉水,故而肌肤白皙,牙齿闪亮;北方的冬季漫长酷寒,所以那里的人大多体格健壮。   但还真是少有吃秃了的!   保罗:“……”   他听不大懂,可隐约觉得不是什么特别美妙的话。   马麟失笑,也过来看那几根头发,又往保罗脑袋上扫了几眼,“确实。”   保罗都快好奇死了,到底什么确实啊?   洪文笑道:“你这个病啊,不用治了。”   保罗倒吸一口凉气,绝望道:“就是你们口里说的绝症吗?”   洪文和马麟差点笑疯。   这洋人也忒好玩,他们还是头一回见把掉发说成绝症的。   “不是,”洪文摆摆手,“你对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掉头发,都是因为你们那里水土不好,体内津液干涸,不能滋养头发。就好比外面种的花,一直供不上水,自然就干了掉了。”   保罗眨了眨眼,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满是胸毛的胸口。   洪文:“……”   马麟:“……”   这个确实离谱,脑袋上都快光了,身上咋还这么郁郁葱葱的呢?   那西洋到底是个什么奇葩地界!   不过这事儿暂时也找不到答案,洪文就对保罗说:“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你现在几个原本没有头发的地方,头皮底下已经隐约要冒毛茬了,说明情况大有好转,想必再过几个月就不药而愈了。”   保罗一听大喜,连忙伸手在脑袋上摸来摸去,虽然还是触手光洁,但有了洪文的话在这里,他俨然已经幻想出自己满头波浪的那一日了。   生发有望,保罗觉得自己的风寒都好了大半,立刻挣扎着爬下炕,“你不是想看油画?我这就带你去!”   洪文:“……”倒也不必这么及时。   不过这西洋人确实没白长了这么大块头,底子就是好。   裹成狗熊的保罗把洪文和马麟带到自己的画室,“左手边是已经画好了的,右手边是还没有画好的。”   望燕台人都习惯以东南西北辨别方向,但保罗暂时还没适应,仍旧用左右。   洪文兴致勃勃过去瞧,忽然被一副半成品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这是?”   保罗过来看了眼,“啊,那是长公主,她今年刚回到京城,陛下命我替长公主作画留念,最多再有十天就好啦。”   顿了顿又沉醉道:“啊,那真是一位高贵优雅的女士,我想书上说的仙女也就是那个样子了吧……”   大禄朝的女子含蓄而内敛,温柔而婉转,之前他还觉得怪怪的,可在这里住的时间久了,竟也觉得比西洋奔放热烈的女郎们更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之处。   洪文看着画中正垂眸看书的女子,良久才道:   “是啊。”   她实在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英国的男人们摆脱不了的命运:   没有头发,以及……没有上嘴唇哈哈哈哈!   注:文中涉及到的脉象和解说源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的《方剂学》和人民卫生出版社的《清代宫廷医话》,其中个别略有改动,请勿对号入座,谢谢! 第三十六章   保罗坚持要给洪文画像, 并反复重申他的眼睛是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宁静澄澈的……之一。   另一双源自嘉真长公主。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独特的眼睛,”也许是官话不够正宗,也许是西洋人的感情过于充沛,以至于他再开口时, 声音都有点颤抖, 仿佛心里流淌的欣赏随时可能喷涌而出,“在我们国家很多女孩子都是到了二十多岁才结婚, 她们应该是天真烂漫的, 活泼的, 但这位公主殿下眼底有一股非常独特的艺术感,既有少女的天真,还有成年人的担当,柔软又坚韧, 坚硬又脆弱……听说她有一段非常不幸的订婚, 还经历过惨烈的战争,哦, 上帝保佑她平安回家, 或许正是这些不同寻常的经历塑造了如此独特的她。”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憋得头脸脖子通红,应该是把来到大禄朝之后学会的所有汉话都用上了。   马麟惊讶地看着他,觉得这洋人官话学得真是不错, 竟然知道这么些词儿!   嘉真长公主的油画上唯独缺了一双眼睛, 保罗叹息着说:“大禄朝有个成语叫画龙点睛,意思是最后一笔填上去之后画上的龙就活了,这些话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可是又担心不能描绘出长公主的美丽。”   画是死的人是活的, 想将一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凝结在小小画布上,谈何容易。   什么艺术什么上帝的,洪文不懂,但他却觉得保罗说的很对。这一大段怪腔怪调的汉话就像一粒粒从天而降的碎石,猝不及防触动了他的情绪。   就像读书人往往多愁善感心思细腻一样,保罗的观察明显更加深入细致,他从一种与大禄朝本土画家们截然不同,甚至堪称刁钻的角度切入,看到了更真实的长公主。   洪文缓缓吸了一口气,心里突然冒出来一点莫名的期待。   他看向嘉真长公主的画像所在之处,“没画完的画都会放在这里吗?”   保罗用力吸了下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点头,“是的。”   宫廷画师们所在的地方和宫中其他衙门没什么不同,也是一间大屋子,只不过因为保罗远道而来又身兼数职,隆源帝才特意命人收拾出一个小房间来给他存放油画和编写英吉利文教材。   只要一想到未来的某些天,自己的画像可能和嘉真长公主的排在一起,哪怕只是无人知晓的角落,洪文心里就忍不住冒出一丝窃喜。   这情绪犹如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瞬间抽出藤蔓,冒出枝叶,疯狂蔓延,像一碗陈年佳酿游荡在四肢百骸,令他感到久违的晕眩。   回去的路上,马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扭头去看,“得了一副小像,就这么高兴?”   洪文用力点头,“高兴!”   马麟失笑,“真是孩子气……”   洪文并不解释,脚步却不自觉雀跃起来。   又下雪了,高高的宫墙之下,他怀揣着一点难以言说的愉悦行走在皑皑白雪之中,如此甜蜜。   *********   “太后,奴婢查清楚了,这几个月经常跟长公主见面的外男算来共有五个。”李嬷嬷回来向太后复命。   “哪五个?”正低头拨弄手炉的太后换了个姿势,斜靠在锦缎软枕上,“说来听听。”   “一个是谢爵爷,”李嬷嬷道,“长公主与淑贵妃交好,谢爵爷又时常进宫探望,所以经常碰上。”   太后就笑,“且不说谢蕴两口子如今蜜里调油似的好,他们俩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若真有那个意思,还用熬到现在?”   说句不中听的,她当年倒是盼着这俩能成,若提前给嘉真指婚,也不必千里迢迢和亲塞外……   “奴婢也这么想呢,”李嬷嬷笑道,“另一个是回京之后陛下额外拨给长公主的侍卫,奴婢也差人打听了,是个老实的。”   太后点头,“嗯,那人哀家也叫来看过几回,确实不像。”   李嬷嬷又说:“第三个么,就是那个叫保罗的洋人画师,前儿陛下不还叫他为长公主作画么,他说要细细观察才能抓住神韵,不然绝不能入画,因此连着半月都跟屁虫似的……”   太后皱了皱眉,“就是那个黄毛大鼻子,头上有些秃,言行举止很有些孟浪的?”   “就是他,”李嬷嬷点头,提起此人也有些不喜,“到底是西边来的蛮夷,说话做事着三不着两,一双牛眼整天咕噜噜盯着看,说这个美,说那个好看的,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还引了不少春心萌动的小宫女巴巴儿往画苑那边凑呢。”   院中矗立的松竹枝叶上堆满积雪,天上的落雪还在一刻不停地飘着,那些纤细的枝条慢慢低垂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最终猛地将沉重的积雪掀飞出去,腾起一阵白茫茫的雪雾。   太后哼了声,想了下又问:“我记得之前他不是还想传什么教?信奉上帝的?”   李嬷嬷道:“是呢,什么仁爱的,不过陛下一早就绝了他的念想。”   想起这一遭,太后也笑了,“皇帝很知道分寸。”   先帝信奉佛教,隆源帝自己信奉道教,对这些里头的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   土地,赋税,田园,人口……   深层的暂且不提,大禄朝有自己的本土教派道教,也有外头传进来的佛教,还不够百姓信奉的?何必再弄个什么上帝进来。   统共才多大地方多少百姓?抢得过来吗?那还不得打架!   再说了,那什么上帝的远在西方,管自家老百姓怕还忙不过来呢,能有空顾念咱们大禄朝?   别做梦了!   太后越想越不高兴,还有点怀疑,“那洋人头发都没有几根,嘉真眼光高着呢。”   能看上这种?   李嬷嬷低声道:“那保罗跟咱们大禄朝男子十分不同,甜言蜜语跟不要钱似的,也不知道害臊……”   烈女怕缠郎啊。   太后把手炉一拍,“回头打发个人盯着他,画完画之后不许他再靠近长公主。剩下两个呢?”   李嬷嬷也来了精神,“一个是何青亭何院判……”   话音未落,太后噗嗤就指着她笑了,“老货老货,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话,何院判重孙子重孙女都那么大了。”   李嬷嬷也笑,“这不是奴婢见您这几日忧心忡忡,想逗您一乐么。”   太后果然痛痛快快笑了一场,这才催着她说剩下的。   李嬷嬷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道:“老奴说句实在话,倒觉得这位比那洋人更像呢。”   太后一挑眉,“谁?”   “是太医署的洪文,就是那个很俊的小洪吏目,”李嬷嬷道,“之前长公主和谢爵爷还曾与他在庙会上义诊,后来那死了的薛凉跳出来闹事,小洪吏目仗义出手,后来还是长公主帮忙平息的呢。两人好像还在淑贵妃宫中碰见过……就在前几日,就是长公主拿着竹鸟回宫那日,两人还在四海酒楼用的午膳呢!”   太后一拍巴掌,“了不得了!”   真是越听越像!   回想起前几日自己力保洪文升职的事儿,太后心中一时很有点复杂。   这怎么话说的?   见太后半晌不作声,李嬷嬷隐约猜出来一点,试探着问:“那老奴也叫人盯着?”   还是没动静。   “那要不要把他撵了?”   太后终于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无缘无故撵人家做什么?”   一听这话,李嬷嬷就笑了,“可见太后还是看重他。”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本她觉得那个小洪吏目千好万好,还想提拔重用,可若他真的对自己的心头肉起了心思,好多事情一下子就变味儿了。   这是要跟自己抢女儿啊!   可恶!   “依老奴说呀,您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也只是猜测而已,万一只是没谱的事呢?”李嬷嬷就安慰道。   太后摆摆手,“你不必哄我,我也是个过来人,若不知道还好,可如今知道了,细细一想,许多事竟是有迹可循呢。”   是她粗心了。   嘉真看着随和,实则内里冷清,几时听她帮谁说过好话?可那日偏偏就说洪文好。可怜自己当时还蒙在鼓里呢,觉得是这孩子一片孝心,不过想顺着自己的意思罢了……   “您是太后,这点小事有什么可愁的?”李嬷嬷叫人重新拿了个热手炉来,“若果然不喜欢,又可怜这个人才,索性重新给长公主指婚就是了。”   “你也算看着那丫头长大的,还不知道她的性子?为了家国大义和亲也就罢了,如今若果然找个不合意的驸马,她倒宁肯剪头发做姑子去!”太后就很愁。   生儿生女都是债啊。   再说了,眼下京里年纪合适的好儿郎们都已成家立业,偶有几个未曾婚配的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她哪里舍得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那转过年来就是春闱,少说也有三百进士,都是能文善赋的,不如等到那会儿再看?弱果然有英俊潇洒文采斐然的,了不起榜下捉婿罢了!”李嬷嬷最知道太后的心思,见她不出声,也跟着叹道:“其实论理儿呢,那小洪吏目确实不错。模样就不用说了,难得为人也好,虽比长公主小了大半岁却会照顾人,来了这大半年也没听谁说过不是……”   太后虽然没说话,却也慢慢听着,听到这里见她不作声了,又忍不住催。   李嬷嬷就笑,“只是唯有一点:出身不好。听说是个弃婴呢,从小被他师父放在药篓子里养大,连书都没正经读过……”   上了年纪的人听不得这个,太后就叹了声,“是个苦孩子,难为他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   世上贫苦之人何其之多,九成九都寂寂无名,生于微末,死于草芥,可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愣是杀出重围,靠自己在太医署站稳脚跟,何其难得。   李嬷嬷端了杯热茶来,“是呢,其实往上数几代,谁还不是泥腿子怎的?难的就是一个自己争气。不然纵然祖上留下来金山银山,也能给子孙后代败坏了。”   太后深以为然,才要点头却觉得不对,“你这老货替谁说话呢?”   “老奴自然是向着太后和长公主,”李嬷嬷道,“如今看来这事儿虽不十分确定,却也有个六七分了,还是早做打算的好。若真咱们猜错了,也不过误会一场;可若一不留神,猜中了,后面的事难道不得尽早打算起来?难不成还要棒打鸳鸯?”   太后不言语了。   其实若真说起来,身份反而是次要的。   所谓身份贵贱,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就连那些什么状元榜眼的,不也是鱼跃龙门一朝得意吗?   若说学问,会做学问不一定会做人,那历朝历代的斯文败类还少吗?就是这满朝文武,哪年不抓几个出来?   可见最难得的是人品。   太后叹了今天第无数口气,用力捏捏眉心,“此事你先不要对外透风儿,皇帝那里也不要提,哀家先好好想一想,你也暗中打发人留意着。”   行不行的,先看看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难得有空,晚上八点二更哈,么么哒!爱你们!   小剧场:   保罗:为什么所有人都记得我秃头!   众人:因为你真的秃……   今天之前:太后:这个小洪吏目真是一表人才,给他升职!   今天之后:太后:……我拿你当人才,你竟想拐我女儿? 第三十七章   “啊切!”   “啊, 啊切!”   看着这两个包在被子里的喷嚏虫,洪文真是哭笑不得。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忍笑问道, “是三殿下先因苦学染了风寒, 五殿下记挂兄长跑去探望,结果自己也染上了……”   再然后, 听到消息的三皇子心下难安, 又偷偷跑来宁寿宫看弟弟, 只是出于愧疚而不敢进去,在宫门口悄悄站了一会儿,谁知怏怏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发现病情加重了。   两边伺候的人不敢隐瞒,立刻报给太后和隆源帝知晓, 太后听说后感慨他们兄友弟恭, 不忍分离,索性叫人将自己宫中的偏殿收拾出来给小兄弟两个养病, 也省得回头他记挂他, 来回传染个没完。   且俩人住在一起,她跟隆源帝也不必因过于担忧两头跑。   太医署派了何元桥和洪文来,这会儿先一人一个诊脉,稍后换一换交流想法, 之后就能开方子了。   如今马麟和何青亭都有意栽培洪文, 并不光叫他跟着记录,只要不坏了规矩,有机会也让他上来诊脉。   两个小孩儿已经有羞耻心了,听了这话都臊红脸。   洪文一乐,伸手在他们额头上试了试, 故作惊讶道:“哎呀,没发高热啊,怎么脸忽然就红了呢?”   旁边的何元桥噗嗤一声。   “小洪大人!”两个小孩儿异口同声道。   “哈哈哈!”洪文忍不住笑了几声,“好,是小洪大人不好,我不该笑你们。”   三皇子哼哼两声,耳朵尖还是红彤彤的。   “只是殿下,”洪文突然话锋一转,正色道,“说笑归说笑,微臣还是想啰嗦几句,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啦。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看向五皇子,“殿下难道忘了之前转成高热之后的呕吐了吗?”   五皇子疯狂摇头,大眼睛里流露出惊恐,“不吐不吐。”   “是呀,多难受呀,”洪文心有戚戚道,“所以以后听说有谁生病了,可不好冒冒然跑过去啦。”   五皇子乖巧点头,鼻音浓重,“好。”   顿了顿又巴巴儿问道:“那小洪大人不生气吧?”   洪文一愣,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腮帮子,“五殿下这样懂事,如今身体已经养得好多啦,微臣又怎会生气?”   当初头回见面时,这小孩的身子骨着实虚的厉害,那脉细微至极,得用力按才摸得到。可现在才大半年时间,他的脉象已然强壮许多,这次再染风寒也只略有些低热和打喷嚏流鼻涕,当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五皇子嘿嘿笑起来,然后又开始打喷嚏,乳母赶紧上来帮忙擦。   说完了五皇子,洪文又看向三皇子,一转头就发现对方正偷偷看这边,见自己被发现了,连忙别开脸,眼睛心虚地左右乱瞟。   正给他把脉的何元桥也觉有趣,故意出声道:“殿下先不要动,微臣看看您的舌头。”   三皇子无法,只好又把脸转回来,伸着舌头面对两个大人的揶揄。   舌苔薄且白,倒没什么大碍。洪文挑了挑眉,也顺着往那边瞧了两眼,“哎呦,有什么稀罕物件引得咱们三殿下目不转睛的?”   三皇子又羞又气,脸上已经快滴出血来了。   洪文见好就收,接了何元桥的班替他把脉,柔声道:“别怪微臣多嘴,您素日是个聪明人,怎么反倒做出这样的糊涂事?自己遭罪不说,太后他们谁不记挂?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要吃几天苦药汤子啦!”   三皇子低了头,“嗯。”   他素性敏感多思,最怕因给人添麻烦而被嫌弃,这次却带累弟弟生病,心中十分愧疚,所以不顾阻拦跑来宁寿宫探望。可又担心再次见面加重五皇子的病情,且又觉得愧对文妃,所以也不让人叫门,孤零零在宁寿宫门口站了会儿就走了。   没成想他旧病未去,又添心病,两相交加之下,病情加重……   小孩子乖巧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洪文摸了摸他的头,“心疼弟弟无可厚非,但凡事也该保重自身才能照顾别人呀。”   三皇子闷闷点头,“皇祖母也这么说。”   估计晚上父皇处理完政事过来,也要说几句了。   洪文看着被他一并带过来的泥塑大福娃,心头一片柔软,“你是小孩子嘛,就该说笑玩闹,想那么多干嘛?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三皇子炸毛抬头,“我才不是小老头!”   洪文失笑,屈指刮他鼻梁,非常恶劣地恐吓起来,“若老这么多愁善感的,很快就是啦!”   三皇子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声音虚弱,“你骗人。”   见洪文面不改色,他瞬间怂了,小小声问道:“那,那我以后都少想一点……应该就不会了叭?”   洪文要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笑出声,一本正经地继续扯谎,“是呢,要多笑,笑一笑十年少嘛。”   三皇子瞪眼,“我还不到十岁!”   十年少,那我多笑几次……人还在吗?   五皇子从旁边探过头来,“小洪大人,我笑呀。”   他仰着小肉脸嘻嘻几声,又对三皇子道:“三哥,我陪你笑呀。”   三皇子挺忧愁的瞧了他几眼,心中暗自叹气,唉,傻弟弟笑起来憨憨的……   何元桥笑眯眯看着三人相处,冷不防发现门口早站了几个人,忙行礼问安,“太后金安。”   太后摆摆手示意他起来,“如何?”   何元桥道:“发现的早,倒也不妨事,只要喝药静养几日就成了,只是千万不可再着凉,不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恐演变成高热。另外饮食需要清淡多样,待发过汗之后也要适当略走一走,通通气,疏松筋骨,太懒怠反而不利于恢复。”   太后点了点头,再看洪文时,又想起之前李嬷嬷查出来的结果,心情瞬间复杂了很多。   洪文隐约觉得今天的太后有点反常,一个劲儿盯着自己死看,眼神也颇有些古怪。   他被看得浑身发毛,大着胆子出声,“太后?”   扶着太后的李嬷嬷轻轻动了动手,太后迅速收回视线,如梦方醒,“嗯,你们都是细心的,也不是头一回替皇子瞧病,这次哀家就把两个孙儿交给你们照料,不得有误。”   说完,又交代宫女,“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供两位大人歇息。”   这就是让他们一直住到两位皇子痊愈的意思。   洪文微怔,下意识看向何元桥,发现对方也在看他,面上同样有惊讶。   之前五皇子突发高热那么严重也没让太医连日留守,这次虽然是两位皇子,但情况既不危也不急,怎么偏要住下?   但太后既然这么吩咐了,他们也只能照做。   倒是两位皇子很高兴。   五皇子开心道:“小洪大人,晚上可以看手影嘛?”   三皇子虽未开口,可也眼巴巴瞧着。   洪文笑道:“当然可以。”   在这里值守只需要负责两位皇子即可,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用他们操心,除了稍显不够自由之外,倒比留守太医署更轻快些。   生病极容易困倦,两位皇子吃了药后就昏昏欲睡,洪文和何元桥也跟着闲下来。   因不便外出,何元桥就对洪文指了指墙角几棵白梅花,示意过去说话。   正好洪文也有满腹疑惑,过去之后就问何元桥,“你有没有觉得太后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之前面见太后时,她还像个寻常人家的和蔼老太太一样看着自己,可这回?怎么都觉得多了几分审视。   何元桥道:“我正想说这个,你最近又做什么事了?”   不怪他多疑,这小子惹是生非的本事常人难及……   洪文大呼冤枉,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传来宫女的说话声,“长公主,太后说了,两位皇子尚在病中,不宜打扰。且这会儿探望,也容易再染了旁人,您还是请回吧。”   嘉真长公主?   洪文的脑子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自动往那边走去,果然看见宫女对面嘉真长公主的面容。   因下着大雪,她穿了件玉色观音兜长毛斗篷,除两根玉簪外并无多余装饰,此时俏生生立着,恰似墙角探出的雪梅,孤傲中透出勃勃生机。   只是这么看着,他心里就止不住雀跃,“见过长公主。”   果然油画再像,也不及真人半分。   嘉真长公主看见他后一怔,才要上前却被宫女拦下,不由有些不耐,“洪大人怎么在这里?”   宫女低垂着头,“回长公主,太后吩咐小何太医和小洪吏目留守,要等两位殿下痊愈呢。”   留守?   “病情很严重?”嘉真长公主隔着宫女问洪文。   洪文摇头,“小风寒,静养几日就好,公主无需担忧,还是请回吧。”   不进来也好,病情虽不重却容易染人,万一长公主再病了……   上回在四海酒楼用饭时他就发现了,长公主很喜欢吃甜,药汤子可苦着呢。   不严重,那为何不让见?嘉真长公主微微蹙眉,又问那宫女,“母后说的?”   宫女应了声。   嘉真长公主看了看她,再看看洪文。   不对劲。   正胡思乱想间,李嬷嬷出来传话,“长公主,太后请您去说话呢。”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又对洪文颔首示意,“既如此,有劳你们多费心。”   洪文躬身行礼,行动间隐约露出一角里衣袖口,正是灰色毛缎。   “天寒雪大风急,望公主保重贵体。”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唇角微微上扬,“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洪文:笑一笑十年少。   三皇子:……我几岁来着?   小剧场二:   洪文:天气恶劣,公主小心感冒。   长公主:好。   何元桥: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太后:越想越不得劲,干脆你们先别见了/ 第三十八章   嘉真长公主进到后面正殿时, 太后正亲自带人翻看私库清单。   见女儿进来,她将单子放下,笑道:“来,咱们娘儿们也有日子没说说知心话了。”   嘉真长公主果然过去抱着她的胳膊坐下, 少有地流露出娇憨神态, 顺势往那几张单子上瞧了眼,“好端端的, 母后又看这些做什么?”   “今儿十一啦, 还有四十来天就过年, ”太后慈爱地摸着她的脸颊,又看她身上的乳白色衣裳,“怎么穿这个色儿?怪素净的。”   又问跟着的宫女长公主披什么斗篷,见是一件玉色提花的, 连点绣娘的手艺都瞧不见, 就叹了口气,“你年纪轻轻的, 又临近年根儿, 多少好颜色穿不得?我记得你夏日那几套银红纱的倒不错。”   怎么越到下半年越懒怠打扮了?女为悦己者容,这么一瞧,又不大像动心的样子……   嘉真长公主哎呦一声委屈起来,“天天红啊绿啊的, 怪腻味, 难得穿几样淡雅的,偏又被您瞧见。”   说得众人就都笑了。   “小孩子家家的,要什么淡雅,”太后嗔怪道,“你没听过?雪地红梅映着才好看呢。”   说完, 就打发宫女按着她方才说的名字,挑了十来匹颜色鲜亮却不俗套的出来,说这个裁斗篷,那个做棉袍,那边的来年开春正好做春衫云云。   嘉真长公主虽见解不俗,实则对穿戴并不大上心,日常基本由着青雁等三两个大宫女挑选搭配,此时见太后兴致颇高,选出来的料子着实不错,便也笑吟吟说好。   “母后不给皇兄挑?”   太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他多大了?这些事自有皇后和妃嫔们操心,哀家掺和什么。”   嘉真长公主捂嘴笑起来,又见太后意味深长道:“等你有了心上人,自然明白牵挂滋味,衣裳布料……当真他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恨不得过几遍。”   衣裳布料……灰色毛缎……   嘉真长公主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双颊微微发热。   等选完了衣裳,太后又拉着女儿说些闲话,提到宫外哪个王公家中又纳了新人,谁家又新添了孙子等。   嘉真长公主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而太后到了这个年纪肯定爱热闹,便道:“年后平郡王不是要大婚?听说这几日太妃还进来与您商议呢,转过年来又要热闹了。”   平郡王也没大她几岁,幼年时常混在一处玩耍,现在也还算相熟。   提到平郡王,太后也是有点百感交集,“那孩子牛心左性的,难得对谁动心,偏是薛家的姑娘……不过那丫头最近倒还算安分,每日都用心抄写佛经,这倒也罢了。”   平郡王虽不是她亲生,但因太妃早年就投靠过来,也算看着长大的,自然比别的皇子亲厚些,如今终于要成家立业,难免操心。   嘉真长公主略想了一回,“薛家姑娘?仿佛许多年前宫宴上见过,就是心眼儿挺多的那个?”   太后点头,“就是她,也算薛家难得的明白人了,只是见识少些。”   不然也不至于跟那小洪吏目说出那样的糊涂话。   唉,怎么又扯到这小子身上……   嘉真长公主对薛雨没什么兴趣,就此歇下不提。   太后却仿佛顺嘴一提似的笑问:“说起来,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了?”   嘉真长公主眉头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跳,不动声色道:“瞧母后说的,我每日才见几个人呐?”   太后心道,就这么几个还防不胜防呢!   “还是说母后烦了我了,想撵我走?”嘉真长公主话头一换,故意摆出委屈的神色,腻在太后身上哼道,“我就知道,您有了孙子孙女就不疼我了。”   太后一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哪儿经得住这个?顿时将那些个试探的念头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搂着闺女心肝肉的乱喊起来。   “我自然疼你,只是姑娘大了,哪儿能不嫁人呢?怕是守不住喽。”   嘉真长公主垂着眼眸,耳边碎发都落在腮边,越发衬得肤色胜雪不胜柔弱,“左右已经嫁过一回,谁还能逼我不成?”   她在太后怀中仰起头,微微叹了口气,眼中虽有万千委屈却都化作强笑的坚定,“若果然推不得,大不了女儿再嫁也就是了,值什么呢?大局为重,您跟皇兄千万别为难。”   这辈子太后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当年没能阻止女儿和亲,此时一听这话,真是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起来。   “好孩子,谁敢逼你,母后头一个不答应!”   “您待我真好!”   “傻丫头……唉,苦了你啦!”   “母后~”   “丫头哎~”   李嬷嬷在一旁听了,心道真是天生母女一段债,却道一物降一物,太后平时多么精明的人呐,还不是被长公主三言两语绕进去?   稍后嘉真长公主带着太后刚给的一大堆私房走了,太后才猛然回神,转头去看李嬷嬷,“哀家是不是……”   李嬷嬷缓缓点头。   这不是被长公主绕过去了么。   太后又喜又气,喜的是这闺女聪明心眼儿多,不容易被人欺负;气的却是闺女大了,当真有了小秘密,连她这个亲娘都开始藏藏掖掖……   “对了,”她端起桌上的参茶啜了口,“才刚她进来时跟谁说话来着?”   李嬷嬷张了张嘴,无奈道:“是小洪吏目。”   太后:“……”   多喝几口参茶压压惊!   这都叫什么事儿,自己都巴巴儿把人给“关”到偏殿去了,怎么就还能说得上话!   次日,太后问李嬷嬷,“今天那小洪吏目如何了?”   李嬷嬷神色古怪,“……挺安稳?”   太后哑然失笑,“这算怎么个说法?”   李嬷嬷无奈道:“听说早起吃了两碗八宝甜粥,用了三个豆沙馅儿的小窝窝、一块猪油红枣发糕,另有凉拌菜、脆腌姜芽儿、酱瓜条等各色小菜,用得香!”   太后:“……”吃起来还挺踏实。   “两位殿下瞧着比昨儿好多啦,见小洪吏目吃得香甜,竟也用了一碗粥和一个窝窝并几筷子小菜呢。”李嬷嬷又道。   听说跟着伺候的宫人们吃得都比素日多,桌上竟破天荒一粒米都没剩下。   太后沉默半晌,“摆膳吧。”   说得她都饿了!   再次日,太后又问,“今天那小洪吏目如何了?”   李嬷嬷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忙着呢。”   太后:“……忙什么?”   不是病情好转了么,怎么又忙起来了?   李嬷嬷就道:“两位殿下大好了,他带着做五禽戏、踢毽子呢,”顿了顿又感慨道,“也不知哪儿来那么许多精神头,晌午也不歇歇,竟开始给宫人们把脉了。”   太后:“……”   他还真是既来之则安之啊!   太后瞅了李嬷嬷一眼,“你没去找他瞧瞧?”多有趣儿啊。   李嬷嬷:“……人有些多,还没轮上。”她有太后的恩宠在,隔三差五也能请个太医诊脉,此时倒不好意思用资历压人。   太后:“……”   “这位姐姐,你的脉沉弦而涩,且面上作苦,想必每月癸水时腰酸腹痛,淅淅沥沥连绵不断,或是断了又来,竟没几日清净……”洪文对一个穿着二等宫女服色的姑娘说,那姑娘后头三五步外还挨挨挤挤站着六七个人,都是迫不及待的模样。   “正是呢,”那宫女顾不上羞涩的欣喜道,“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年底太后宫中就要放一个一等宫女出去,她和另外几个二等的都觊觎着那个缺呢。偏这时候添了毛病,怎不叫人着急?若说为这事儿请太医,且不说她有没有这资格,传出去也叫人说她轻狂。   谁承想宫里突然住进来两位,难得这小洪吏目官位不显、医术高明,又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昨儿随手给个小太监治好了耳鸣之后,她立刻赶了头岔过来。   洪文提笔写道:“姐姐这病是从心上来,必然是这两个月新添的。”   宫女叹道:“正是呢。”   等什么时候一等大宫女的人选定下来,她这病才算了结了。   洪文刷刷写完,“用一剂少腹逐瘀汤调理即可,只是还要放宽心。”   那宫女谢过,捧着药方如获至宝。   又有小太监弓着腰来说自己两肋作痛,以至夜不能寐。   洪文问:“可有外伤?”   那太监摇头,一张嘴又嘶了一声。   洪文伸手按他两肋处,那太监立刻痛呼出声,脸上都泛了白。   “你前些日子可曾跌倒过?”洪文突然问道。   那太监一愣,“是啊,前几日突降大雪,奴才早起扫雪,一不留神踩滑了,在台阶上摔了个大屁股墩儿,不过您怎么知道?”   洪文笑着给他把脉,眨了眨眼,“我是大夫,自然知道。”   太监不解,“可我并没摔着两肋啊。”所以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洪文也不嫌他问得多,耐心道:“人身上有奇经八脉相互连接,有时伤了手,反而要从脚上治,并不稀奇。你这是跌倒之后体内有瘀血,虽不严重,可肝为藏血之脏,肝经行于两肋,慢慢积攒在这里,瘀血阻滞经脉不畅,自然疼痛难忍。”   不光摔到屁股,人在跌打损伤之后,九成九会有类似的症状,所以若想根治跌打损伤,竟都离不开肝经。   虽然不大明白,但那太监就觉得非常厉害,当下忍痛翻身给洪文磕了个头。   洪文唬了一跳,想去搀扶时对方却已自己爬起来,不由叹道:“不至于此。”   那太监因这一番动作疼得龇牙咧嘴,却正色道:“奴才只是个最不起眼的洒扫太监,既没银子也没人脉请大夫看病,您非但不嫌弃奴才腌臜,还说的这样仔细,奴才若不知感恩,岂非连畜牲都不如?只是没什么可回报的,唯有给您磕几个头,也好安心。”   洪文见他满脸稚气,“几岁了?”   那小太监咧嘴一笑,“十四了。”   还是个孩子呢,洪文一边写方子一边问:“怎么……”话到嘴边,却又不好说出口了,但凡能有别的活路,谁愿意去势进宫呢?   那小太监却很看得开,“爹死的早,家里五个弟妹怎么养活?奴才是长子,总要担起来,听说进宫就有十两银子贴补,就来了。”   对底层百姓而言,十两银子都够勉强支撑一整年了。   洪文怔了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很了不起,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那小太监刷的红了眼眶,“哎!”   角落里的太后也不知看了多久,李嬷嬷眼见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的样子,便问道:“太后,咱们是上去还是回呢?”   太后又看了会儿,摆摆手,“回吧。”   是个好孩子,有善心。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等你有了心上人,自然就会留神他身上的衣裳穿戴。   嘉真长公主:……实不相瞒,已经送过了。   傍晚六点左右还有二更哈!也有可能提前,么么哒!   PS,新朋友可以顺手关注下我的作者专栏,点击作者名字就能摸进去啦。另外我的围脖是“晋江少地瓜”,欢迎去做客哈哈! 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初六那日, 隆源帝同意了王太医告老还乡的请求,顺利的话,他今年就能在家过年了。   别说众人,就连王太医本人都有些意外, 因为同样的事情他过去三年中每年都会做一次, 但隆源帝一直劝他留下。本以为今年也会像往年那样安抚,谁知竟准了。   太医署众人纷纷上前道贺, 又说要凑份子给他践行。   “老兄已过耳顺之年, 操劳半生, 也该回去歇歇。”有同僚颇为羡慕,“从今往后含饴弄孙共享天伦,老兄有福啦!”   “是啊是啊,听说令郎也是青出于蓝, 真可谓杏林世家……”   “可怜我等就没这个福分, 恐怕是要老死任上啦!”   王太医拱手谢了一圈儿,看看热热闹闹的太医署, 心里难免有几分苦涩和失落。   尤其听到最后一人的话, 脸上笑容一僵,竟分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借机讽刺。   他给前来传旨的太监封了红包,委婉问道:“陛下只有这一道旨意么?”   传旨太监点头,“是呀, 莫非您还求了旁的?”   王太医忙强笑道:“并没有, 只是我担心走后太医署有空缺,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叫人填补,我也好安心。”   那太监一听就笑了,“原来是这个,您老不必担心, 只管走就是了。陛下说了,此事不急,他自有安排。”   一听这话,王太医心底那点侥幸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嘴里发苦。   天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在重要,他行医大半生,自知天分有限,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再进一步,就想着用三十多年的老年给儿子换个前程,谁知弄巧成拙……   终究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装模作样,怕是隆源帝已经恼了,所以连留京过年这最后一点体面也不肯给……   可他有什么法子呢,当爹的替儿子筹谋打算不是天经地义?   思及此处,王太医的身形都有些佝偻了。   那头太医署众人听了传旨太监的话,纷纷猜测后面会让谁来接替。   一般来说,太医署的缺往往有两个来源:   一是从下到上依次递补;二是地方名医经人举荐后接受考核。   但这大半年来未曾听说过何处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名医,恐怕就要从这二十六名,啊,现在是二十五名吏目中选拔。   如此一来,又要从医士中挑选两名晋升为吏目……环环相扣,倒也算妥当。   另一边。   太后宫中规矩严谨,上下宫人们并不许胡乱传递消息,所以洪文和何元桥对此一无所知。   两位皇子的身体已经比半年前强太多,这回风寒发现也及时,所以喝了四天药之后就好了大半。这日雪后初晴,洪文就带他们在廊下说外头的民生。   隆源帝是好皇帝,长公主是好公主,他自然也希望这两位皇子日后也能顺利成长为明君贤臣造福四方。   最初何元桥看着他这番举动心惊肉跳,生怕被扣一个僭越的罪名,谁知几天过去,太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时不时打发人来送点心,俨然默许了,何元桥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知道为什么民间百姓对大雪又爱又恨吗”洪文指着墙角积雪问道。   日光落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简直想用力伸个懒腰。   但何元桥是地道江南人,根本耐不住望燕台的酷寒,吃了饭就抱着手炉缩在里间炕上,只偶尔从窗框里探探头,表示自己还没被冻死。   大雪白白的,像棉花像砂糖,两个小孩对视一眼,都开始冥思苦想。   过了会儿,五皇子用小肉手扯了扯洪文的衣袖,“会摔倒,会生病,痛呀。”   前几日他跟三哥就是被大雪冻坏了呀。   嗨,大雪真是不乖,是个捣蛋的坏孩子。   洪文笑着夸奖道:“对,雪后天寒路滑,百姓行走艰难,万一生病受伤就要吃药,不光痛,而且还要花银子呀。如果把银子拿去买药了,他们就不能买吃的穿的了。”   五皇子若有所思,从腰间小荷包里翻出来两个小毛笔模样的银锞子,托在肉乎乎的掌心内递过来,“给他们买吃的。”   洪文狠狠揉了揉他的小脸儿,“真乖,但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殿下可知道?”   五皇子明年才开蒙,这些日子刚读到《千字文》,听了这话就呆呆摇头。   就听三皇子慢悠悠道:“这话的意思是说,你直接给人送鱼总有吃完的一天,到那时还要饿死,便是治标不治本。最要紧的还是教导人打鱼的法子,有一技之长,日后自然吃饱穿暖。所以父皇一直在各地修筑工事,又派人教导农桑,而非单纯的施舍救济。”   “殿下真棒!”洪文就鼓掌,角落里几个洒扫的宫人见状也跟着喝彩,哄得三皇子小脸儿红扑扑。   “这算什么!”他骄傲地仰起头,像一只得意的小公鸡,“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   洪文心道还好多年前,你今年才几岁?   “三哥好厉害呀,”五皇子满脸崇拜,随后又皱着小眉头追问,“那要是没有鱼呢?”   三皇子就道:“笨蛋,只是打比方啦,没有鱼就种地,不能种地就打猎,再不然织布、经商,一通百通。”   五皇子哦了声,“什么是打猎,什么是一通百通?”   三皇子突然有点头痛,“呃,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五皇子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好想长大呀。”   三皇子严肃道:“小孩子不可以叹气。”   “那三哥平时就经常叹气呀。”五皇子认真道。   三皇子哑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正憋笑的洪文,不由有些窘迫,“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当然可以叹气!”   五皇子就掰着手指头数,“大人可以不用拉勾,还可以叹气,哇,长大真好啊!”   为什么小孩子就有那么多的不可以?   见状,三皇子干脆道:“我来教你写字好了。”   说着,也不叫人拿笔墨纸砚,就低头去找树枝。   白先生曾说过他年轻时常常在雨雪后诗兴大发,就地蘸取雨水或在雪地上写字,听来十分风雅,他早就想效仿一回。   很快就有机灵的洒扫小太监翻了一根光滑的小木棍出来,“这是早起鸡毛掸子上的,奴才觉得好看就留下来,干净的。”   洪文见他就是当日治跌打的小太监,笑着接过,“多谢,你的伤好了?”   小太监用力点头,“是,喝了三副药,已经全好了,还没正经谢过您。”   洪文摆摆手,把小木棍一头捂热了才递给三皇子,“当日你已经谢过了。”   小太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傻笑。   太后仁慈,对宫内仆从也宽和,只要把活儿干完就好,并不拘束他们做什么。   那小太监已经打扫完院子,此时也不回屋取暖,仍缩在洪文身边,问他就说“奴才抗冻,万一两位殿下和您再要什么,也好有个人使唤。”   他执意如此,洪文也不好再劝,就问:“对了,你叫什么?”   那小太监笑道:“奴才小圈儿。”   洪文好奇道:“怎么叫这个名儿?”   小圈儿腼腆道:“刚进宫时奴才有点罗圈腿,上头的公公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显的很高兴。因为早年在家时,他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不起名的,左不过谁家老大老二的胡乱叫着。   来宫里去势虽然疼,他也偷偷抹过眼泪,可一想到自己竟有名字了,就又高兴起来,心里好像也生出来一股劲儿。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一直陪他走到今天。   洪文忽然有些唏嘘。   他见小圈儿总是偷看三皇子教五皇子写字,就问:“你识字?”   小圈儿摇头,又点头,“之前见宫中的大太监和宫女姐姐们写过两回,奴才倒也偷偷记了几个。”   洪文大为惊讶,三皇子也闻声抬头,指着自己在地上写的几个字道:“你认认。”   小圈儿小心翼翼伸头看了几眼,“那个是三、子、文,那个是雪,奴才愚笨,别的也就不认识了。”   雪上写的是“皇三子文修齐赏雪有感”,确实没认错。   三皇子有点惊讶,“你认得不少嘛。”   小圈儿挠了挠头,局促得脸都红了。   洪文打量着他,忽然问道:“想识字吗?”   “想!”小圈儿脱口而出,两只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不过马上又暗淡了,就像被寒风吹灭的火苗,“只是,只是……”   只是他哪儿有这个福分。   “我教你。”洪文道。   这个小太监跟他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眼里有光,有对外界的向往,所以他难免想要伸手拉一把。   小圈儿一张脸涨得通红,两只手都要搅碎了,喃喃着说不出话来,“奴才,奴才……”   三皇子也被引起兴致,歪着头问道:“你以后想干嘛?”   小圈儿看了洪文一眼,后者冲他鼓励性的点了点头,于是小圈儿再一次感觉到心底那股无名的劲儿,脸上仿佛涌上来鲜血,热辣辣的烫。莫名的勇气催着他,他大着胆子道:“奴才,奴才想出宫做点小买卖!”   他想当掌柜的,想堂堂正正跟家人团聚!   三皇子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随行太监,“你们也能出宫么?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那太监也十分惊讶,“回禀殿下,论理是可以的,陛下仁慈,说宫女太监只要满二十岁就能自请出宫重新过活,只是咱们太监一来不比宫女还能嫁人生子,二来当初既然选择进宫,亲戚大多都是死绝了的,如今就算出去也不过孤家寡人等死罢了,还不如留在宫中,好歹大家聚在一处还能有口饭吃。”   五皇子忽然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好可怜哦。”   那太监笑道:“惹了殿下伤心,是奴才的不是,不过主子们仁慈,并不动辄打骂,比在外头挨饿强多啦。”   三皇子似有所感,“原来父皇都那么勤政了,还是有人吃不饱穿不暖啊。”   洪文就道:“这天下太大了,老百姓看天吃饭,保不齐哪年雨水多一点、日头大一点就要欠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三皇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总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你能这么想,朕心甚慰。”背后忽然响起隆源帝的声音。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就哗啦啦转身行礼。   隆源帝摆摆手叫他们起来,先欣慰地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又摸摸五皇子的脑袋,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洪文。   洪文脱口而出,“臣什么都没干!”   隆源帝:“……”   朕说什么了吗?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他也不知听了多久,倒背着手转到日头地下踱了几步,又问洪文,“听说这些日子你教了皇儿不少东西?”   洪文顿时一阵头皮发麻,总觉得这是当爹的来秋后算账,连忙道:“微臣没……好吧,微臣就只说了点外头百姓的生活,真的,没别的了。”   “那刚才你问百姓为何对大雪又爱又恨,也是胡说的?”隆源帝似笑非笑。   您究竟偷听了多久啊!   洪文摸了摸鼻子,很小声地说:“就,就顺口一提……”   自己该不会被罚吧?   他低着头不敢看人家的亲爹,而隆源帝溜溜哒哒站到他跟前就不动了,一直看得洪文浑身白毛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就听隆源帝严肃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太医署吏目洪文接旨。”   洪文一愣,本能地跪了下去。   “……兢兢业业,忧他人之所不能忧,人品出众医术精湛,此次照顾两位皇子有功,着即日起晋为太医。”隆源帝的声音中忽然带了点戏谑的笑意,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另外,朕特别恩准你闲时给皇子们说说宫外的民生百态,只是不许胡闹。”   啥?   太医?!   我升官了?   洪文整个人都傻了。   身后点何元桥看不下去,用力清了清嗓子,洪文这才回过神来,真心实意行了礼,“谢主隆恩!”   我升官啦!   俸禄也高啦! 第四十章   洪文升官这一出可谓平地一声雷, 好多人都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才几岁?   满打满算进太医署也才大半年,就一跃成为正六品太医,稳稳站上多少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   听说是陛下当面亲口晋升,压根儿没经别人的手, 这就意味着这位小洪太医着实简在帝心, 都不必外人鼓动,陛下自己早就看中了。   入朝为官比的是什么?不就是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嘛!   消息一传出来, 那些一年到头四处活动却始终“查无此人”的好悬没气死。   才刚告老还乡的王太医还没来得及离京呢, 听了这消息, 顿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几乎要一口气上不来。   竟是那个毛头小子!   他殚精竭虑活动了三四年的位置,死活没把儿子推上去,那小子来太医署才几天!   然而木已成舟, 再呕血也没用, 局面还不能闹僵了。如今他儿子确实无望,但保不齐孙子有本事进太医署, 这还早着呢, 若现在就把人得罪死还怎么混?   于是他一边给自己扎针、写清心降火的方子,墨迹未干又马上提笔写了一封致歉函,只道自己马上要回老家,怕是赶不上小洪太医摆的宴席, 先托人把贺礼送上, 勿怪云云……   ************   “不用大办了吧?”洪文挠了挠头,有点懵。   之前他受赏的时候何家人不就说要低调行事么,怎么这回却非要开宴席?   “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边儿上玩儿去。”何青亭正跟夫人听儿媳妇核对请客办酒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很不耐烦地朝洪文摆摆手, 瞧着跟撵狗似的。   洪文嘟囔一声,被何元桥拉走,像极了大人们操办年货时敷衍小孩子别捣乱一样。   两人窝在炕上说话,午后的暖阳从窗棱斜照进来,拉出几道长长的橙红色光带,里面无数细小的微尘随着他们的动作,甚至是开口说话带出的气流疯狂舞动,像飞鸟,似游鱼,荧光点点,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诡异美感。   “这回不一样。”何元桥笑着敲了两颗核桃递给他,“补补脑。”   洪文瞪眼,“这是骂我蠢?”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接过来吃了。   今年的新核桃,皮薄肉厚,提前炒过了,吃起来格外酥脆香甜。   他吧嗒吧嗒几口咽下去,甩着下巴催促,“快点儿!”   补脑这点儿哪够!   下一刻核桃皮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吓得他在炕上抱头鼠窜。何元桥放声大笑。   欺负了人之后,何元桥顿觉神清气爽,这才不紧不慢讲道理,“常在陛下跟前的有几人没得过赏赐?真金白银也不稀罕。可你这次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提拔,又特许日后协助教导皇子,”他下意识往窗外瞄了几眼,见确实没外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道,“不怕咱们私底下说句杀头的话,来日无论哪位皇子继承大统,你都是半个帝师。”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点羡慕,“你小子,也是傻人有傻福。”   帝师啊,只要下半辈子别想不开去造/反,这就算是妥啦!   不过何元桥转念一想,这事儿着实羡慕不来,除了洪文之外还真没人做得到。放眼望去来来往往多少朝臣,谁不是明哲保身,又有几个像他似的“多管闲事”?   反正他做不到。   洪文直接把手摆出残影,“说什么疯话,陛下只是让我随便说说外头的民生,讲讲故事罢了,你倒好,扯的没边儿了。”   而且隆源帝如今才不过三十出头,肯定以后还会有皇子降生,现在就说继承大统……是不是太早了点?   何元桥斜靠在软枕上,手里抓着两只核桃盘,似笑非笑,“那得看对谁说,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么多人送贺礼?”   他以前跟着爷爷给隆源帝诊过脉,隆源帝身体虽然无恙,但却是不容易诞育子嗣的体质,纵使生了也很容易夭折,不然宫中也不至于人丁单薄,以至于本次入选的几位秀女都是一水儿的膀大腰圆大屁股,图的就是个好生养。   就算日后再有皇子,可三皇子现在快九岁了,且心思细腻天分极高,隆源帝十分看重。又有五皇子聪明活泼在后,这几年的差距一拉开,后面的皇子再想追赶绝非易事。   他这么一说,洪文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反常。   确实。   被他治疗过的病患送贺礼倒也罢了,可那些素无往来的六部官员和朝臣们,竟也有不少……最近几天,何家的管家都快忙不过来了!   甚至他上下衙门碰见其他大臣时,对方竟也会主动开口打招呼了。   “别想啦,”何元桥敲了敲他都脑瓜子,“不过见风使舵罢了,就像赌桌上的押宝,若赌对了,来日自然不消说;就算赌错了也如何?左不过一点儿唾沫星子和小礼物罢了,也不伤筋动骨。这样的好事儿,谁不上赶着来。”   洪文忽然有点沮丧,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他还以为他们是真心喜欢自己咧!刚才回来的路上还在感慨京城民风淳朴,连同僚们都如此热情,更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   “还是外头好,”洪文狠狠叹了口气,“治了病就走,也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想师父了。   何元桥失笑,抓着他的脑袋用力揉成鸡窝,“得了,你这脑瓜子不适合干这个,以前怎么着以后还怎么着,别的事儿,且有我和爷爷呢。”   洪文不由十分感动,却听他下一句就是,“还不赶紧磕头谢恩?”   洪文:“……我呸!”   浪的你吧!   宴席就定在十一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又不至于拖得太晚。   虽说不比上次低调,但何青亭也没打算请太多人,只叫几个素日有来往的,传出去自家感激涕零的意思就成。   到了这会儿,大家才惊讶起来:原来这小子来京城还不到一年,竟就认识了这么多人?   早前儿的韩德、谢蕴自不必说,后头户部的方之滨等几位秃头也纷纷到场,就连太后、皇后等几位妃嫔也随了礼。   还有他闲时义诊接待过的病人,虽不敢坐席,却也这家一只鸡,那家一只鸭,或是原本打算攒了卖钱的红鸡蛋装一篓子,放到门口说几句吉祥话就跑了。   洪文知道下头的百姓生活不易,这点可能都是人家要留着换钱的,就想留他们吃顿饭,谁知一个两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后面冯勇也扛了半只肥嫩稀烂的烧猪过来,终于有准备的洪文赶紧一把抓住,死活要拉他上席面。   冯勇先还不肯,只道自己身份低微,谢蕴就从后面揽住他的脖子笑道:“你虽是武将,好歹身上也有从六品的官阶,这算哪门子低微?没得说,跟我吃酒去!”   几个太医都是从来不喝酒的,他这没意思呢,好不容易盼了个同好过来,岂肯放过?   稍后,满头黄毛的保罗画师也来了,先送了一副一尺来高的油画,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打着缎带蝴蝶结的小盒子,照例口音浓重道:“以后就是正经的小洪太医了,祝贺你。”   洪文看着那鲜红娇媚的打蝴蝶结眉心直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送错了人。   拆开一看,竟是一块金灿灿的西洋怀表,表盘上还镶嵌着七颗米粒大小的各色宝石,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好不美丽。   洪文虽不识货也能看出这怀表价值不凡,忙推辞不敢收。   保罗只说不算什么,又道好表配美人,应该的。   洪文就有点想打人。   去你的美人!   谢蕴自己在一旁笑了半天才出来打圆场,“你只管收下就好,他家底丰厚,原也不差这点。”   保罗连忙点头。   洪文这才知道这位秃头保罗竟是贵族之后,爷爷是英吉利国的侯爵,他自己则是伯爵的次子。   一句话,非常有钱!   不过想想也是,学油画这种事情本身投入颇大,等闲人家哪里供应得起?   洪文不由感慨,真是人不可“头”相。   原来满地皆朋友,穷的只有我自己……   再看保罗时,忽然觉得他那秃脑门儿上几颗随风飘摇的黄毛也觉得可爱了。   这哪里是黄,分明就是金子的光彩!   话说西洋人真不怕冻啊,大冷天的还光着脑袋……   “别傻愣着了,”韩德从后面探过头来,“快拆了这油画看看,我还没见过油作的画儿呢。”   保罗赶紧解释,“并不是油做的,只是调和……”   然而并没有人在听。   保罗:“……”   洪文自己也好奇呢,于是麻溜儿拆了。   “喝!”   “哎呦,了不得!”   “活了似的!”   “真像哎!”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连太医署一干头发花白的老大人们也都凑过来看,赞不绝口。   韩德把那油画举起来放到洪文脸旁边,众人的眼睛不住地在他本人和油画之间来回,纷纷点头,“像,真像哎。”   虽然不如国画有意境,但看着还挺过瘾,不用费脑子琢磨。   何元桥笑道:“眼睛最为传神,真是不错。”   马麟难得不骂人,捋着胡须点头,“他赤子心性,眼睛确实干净。”   保罗立刻激动地对洪文的眼睛大放溢美之词,简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洪文赶紧跳上去堵嘴。   丢死人了!   众人闹了一场,正要入席,却见管家急匆匆跑进来,惊喜交加中又带了几分惶恐,“嘉真长公主携三皇子、五皇子前来道贺,诸位大人是否出门迎接?”   “走!”何青亭也是一惊,没想到竟真惊动了几位贵主儿前来,忙带人出门迎接。   嘉真长公主果然俏生生立在外头,大约因为今儿要来道贺,她特意穿了件洋红洒金曳地长斗篷,头上也戴了鹊登枝头如意簪,看着分外喜庆。   洪文忍不住偷看了好几眼。   没想到长公主也在看他,两人四目交汇,都被对方吓了一跳,赶紧分开。   只是耳根有些热辣辣的,腔子里也突突直响……   “本宫冒昧前来,打扰诸位了,起来吧。”长公主抬了抬手,一派雍容大气的皇家风范。   众人忙道不敢。   嘉真长公主走到洪文面前,莹莹一笑,“以后就是真正的洪太医了,恭喜呀。”   洪文才要开口,五皇子就笑嘻嘻举着一个盒子凑上来,“小洪大人,我把宝贝送给你呀!”   那大盒子在他手里歪歪斜斜的,洪文生怕摔碎了,忙伸手接过,“多谢殿下,破费啦!”   五皇子满脸期待的催促,“你快打开看看嘛!我好喜欢的!”   洪文笑着摸了摸他热乎乎的小脸儿,果然打开一看,是一只玉柄拨浪鼓。   五皇子有点忐忑,“我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母妃就拿这个给我玩,然后我就高兴啦。现在我把它送给小洪大人,小洪大人以后也要一直高兴呀。”   洪文拿起拨浪鼓,两边的小金豆子打在鼓面上砰砰作响,声音干脆清冽,着实是一面好鼓。   世上还有什么会比小孩子把心爱之物送给你更可贵的吗?   没有了。   洪文蹲下去,注视着五皇子的眼睛道:“谢谢殿下,我很喜欢。”   五皇子嘻嘻一笑,开心极了。   稍后众人进去,三皇子亦步亦趋跟在洪文身边,忽小声道:“我没有那么好看的拨浪鼓送你。”   洪文失笑,“殿下能亲自来,微臣已经很高兴啦。”   三皇子哼了声,虽然觉得对方肯定是在哄自己,但心里还是有点开心。   他清了清嗓子,把手向后一伸,立刻有随从送上锦匣。   然后就听他语重心长道:“这是父皇赐给我的文房四宝,洪大人,往你日后好生学习。”   洪文:“……???”   我可谢谢您哈!   嘉真长公主一行人的到来打乱了原本席面的安排,论身份没人比他们更尊贵,于是洪文这位主人公跟谢蕴和何家几人、马麟陪几位皇子公主坐了主/席。   嘉真长公主正在洪文上首。   不过半臂之遥。   清苦的药香和淡淡脂粉味都仿佛交融在了一起。   稍后开席,洪文端起茶盏,“多谢公主驾临,恕微臣失礼,以茶代酒敬公主和两位殿下一杯。”   嘉真长公主正色道:“是他们两个闹着要来玩,我不放心,故而作陪。”   洪文认真点头,“是,微臣也是这么想的。”   嘉真长公主又道:“不过本宫来得匆忙,并未准备贺礼。”   洪文笑道:“公主肯来就是最大的贺礼,微臣岂敢再奢望别的?”   呸,油嘴滑舌……嘉真长公主笑出一点俏皮的梨涡,缓缓举起酒杯。   融融暖日下,两只杯子的边缘轻轻磕到一起,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里面的浆液也荡开一点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迟到了我有罪!!!!!!!!!对不起! 第四十一章   当天晚上, 洪文一宿没睡,辗转反侧间都是嘉真长公主的嫣然一笑。   分明宴席上那样热闹,多少人影憧憧觥筹交错,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成了沉默而模糊的背影, 唯有一笑流芳。   也许是太缺觉导致他精神恍惚, 甚至觉得窗棱中漏下来的皎皎月华都弥漫着朦胧酒香。   白日席间一切都像一个旖旎而无法重演的梦……   他忽然有些憋闷,包着被子翻身坐起, 推开一点窗缝向外看去。   夜已深, 但天上的半截月亮干活很扎实, 似水月色将这一方小院儿都照亮了,映出墙角蜿蜒干枯的迎春藤。   迎春花早败了,黑褐色的藤蔓有点丑,但待到来年春风吹起, 它们又会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就像人, 只要活着,总会有一茬接一茬的希望……   胡思乱想的后果就是次日一早哈欠连天, 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   去太医署的路上, 何元桥看了他不知多少眼,“昨晚做贼去啦?”   洪文又打了个哈欠,抄着袖子道:“我在想给长公主什么回礼。”   可想了一夜都没想出来。   太贵重的他送不起,人家也未必稀罕。   可若太普通了, 怎么配送给长公主?   何元桥用力掏了掏耳朵, 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给谁还礼?”   长公主昨儿根本就是空着手来的吧!   满院子送了贺礼的宾客你不考虑,偏要抓住空手来的不放?   好家伙,这私心昭然若揭啊。   洪文耳尖有点泛红,可却异常认真地嘴硬,“心意最难得呀!”   人家都来了呀, 你还想怎么样呢?   何元桥:“……那你把人家保罗的金怀表还回去!省的铜臭味污了您。”   这待遇可就差太多了吧?那西洋金毛秃子可送了两样礼物呢!   洪文一把捂住胸口,“送人的东西怎么能还回去,再说了,金银多么可爱!”   心意宝贵,金银珠宝也很惹人怜爱呀。   虽然只过了一夜,但他已经和这块金怀表培养出深厚的感情,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两人闹了一场,何元桥又道:“昨儿我看那个冯勇跟你说话来着。”   洪文就把之前刘家人自己生不出来,却把错硬怪到儿媳妇身上的事情说了,“当日那家人就打了一场,冯勇猜到我肯定还记挂着,昨儿特意过来告诉我,说那女人坚持要和离,刘家人不愿意,甚至娘家人也来劝……她倒也硬气,说以后沿街要饭做猪做狗也不给刘家人当媳妇,自掏腰包去请了个状师,要去衙门打官司呢。”   何元桥大为惊讶,走了几步还忍不住追问:“她很有钱?”   洪文摇头,“寻常农妇。”   何元桥就叹了一声,“那女子实在可敬可叹。”   他虽没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可想也知道没钱寸步难行。   洪文也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医身容易医心难,有的人身体健壮,可心却萎靡懦弱,犹如付不起的阿斗,有时洪文也会怀疑:这样的人也算健全之人?   就连娘家人都不支持,她该多难过呀,可既便如此仍能不改初衷,坚持和离,真是令人敬佩。   这是各衙门换班的时候,一路上两人碰见不少熟人,见洪文换了崭新的太医服饰,自然又免不了一阵恭喜。   十八岁的太医,也算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洪太医!”两人跨过一道门,转上通往六部衙门的小路时,忽听右边岔道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洪文扭头一看,“小圈儿?”   来的正是太后宫中的洒扫小太监小圈儿。   他也不知站了多久,鼻尖和下巴都冻红了,可见洪文他们过来,还是绽开大大的笑容。   “恭喜您升官儿!”小圈儿哈着白气走上前来,犹豫着递上一个蓝布包袱,“奴才们真是替您高兴,总想着送您点儿什么沾沾喜气才好,思来想去的,就凑份子弄了些布,请几个姐姐纳了双百纳底长靴,里里外外咱们都绣了步步高升平安纹,求老天保佑您走到哪儿都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洪文惊讶地接了,打开一瞧,果然是一双黑毛布厚底长靴,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但针脚细密结实,每一道平安纹都清晰可见,着实用心。   小圈儿还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是奴才们一番心意,您千万别嫌弃。”   “我爱都来不及,”洪文正色道,“只是消息传出来才几天?指不定你们怎么赶工呢,倒叫我过意不去。”   百纳底布鞋做起来极其费工夫,宫人们每日都要干活儿,哪儿来这么多空档给自己做鞋呢?   见他没有半分勉强,小圈儿顿觉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跟着雀跃起来,“您喜欢就是咱们的福气啦!”   他很认真地说:“奴才听别人说过,人的一双鞋可太要紧了,您是个好大夫,更是个好人,而好人只有走到高处才能不被人欺负,咱们就希望您不受委屈。”   若这么好的人还遭难,那可真是老天不开眼。   眼眶忽然有些酸胀,喉咙里也热辣辣堵了什么似的,洪文憋了半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替我多谢他们。”   小圈儿欢喜得不行,才要走却被叫住。   洪文把靴子夹在腋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薄油纸包,“也是赶巧了,你不来找我,我也想着去找你呢。前儿你不是说想识字?我琢磨了几日,倒不如也跟外头似的从三、百、千学起,只要以后识字,甭管做买卖还是做什么都便宜。”   小圈儿顿时觉得手里这本薄薄的《三字经》重若千钧,眼里刷得起了水雾,“这?”   洪文认真道:“你有上进心很不容易,轻易不要放弃。我知道你们每日晌午有半个时辰的空儿,往后每天午时二刻咱们就在前头御花园后面的大柳树下碰头,我每日教你五个字,怎么样?”   小圈儿猛地往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又要翻身磕头,结果被早有准备的洪文一把拽住,“甭来这套,你往后好生向学就是谢我了。”   小圈儿终于没忍住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抱着尤带着体温的《三字经》点头,“奴才,奴才一定好好学。”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小圈儿,洪文忽然问道:“是不是觉得我挺多管闲事的?”   何元桥啧了声,“你才知道哇。”   从一开始的逗弄五皇子、为他做药丸,到后面的照顾三皇子、义诊以及在义诊上为替一对素昧平生的父子出头而与薛凉正面冲突……所有的这一切他本来可以不用管,但偏全都管了。   所幸结果是好的,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小子。   洪文摸了摸脸,再低头看看那双鞋,“因为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   见何元桥一脸见鬼的样子,洪文自己先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说一个从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差点被冻死在荒郊野外的小子,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何元桥点头。   对啊,换了旁人遇到这种事,恨都要恨死了,他竟然还觉得挺幸运?   洪文却认真道:“但事实却是我非但没有死,反而因此而遇到了很多好心的人。天下这么大,我可能遇见拐子,也可能遇见坏人,甚至是野兽,但偏偏最后遇见的是待我如亲子的师父,他将我养大,传授本事,没有丝毫不耐。我曾在随他到处行医的途中遇见过许多坏人,但也曾遇见过许多好人,后来我又来京城遇到了你们,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我难道不应该庆幸吗?”   他显然已经将曾试图致自己于死地的薛家人,还有那些因家人病死而趁机讹诈的恶棍们忘记了。   何元桥忽然觉得这小子很有点了不起,因为世人多锱铢必较。就像海水可以轻易冲去沙滩上留下的痕迹,他们很容易遗忘别人赋予的恩情,却固执地将丁点不满记得刻骨铭心。   但眼前这个小子却总把别人对他的好记在心里,而对别人的坏迅速遗忘。   所以他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好的一面,不吝啬于用最大的善意揣摩。   洪文没有留意何元桥的心思,“我觉得人不可能一直走运,人这一辈子就像一口大缸,好运气就像里面的水,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一个人如果太过贪婪吝啬,什么好事儿都往自己怀里揽,什么坏事儿都不想搭,那么这口缸很快就会满了,非但再也不能有新的好事进来,还有可能把以前装的好运气撞出去。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这样多,那么就应该分给别人一点,这样他们好了,而我这口大缸也能继续装进新的水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从落地开始就拥有了一切,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底层百姓向上攀爬有多么艰难。有时并不是他们蠢笨,也不是懒惰,而是根本没有机会。   但凡能有个人伸手拉一把,或许就能改变某个人的一生。   再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何元桥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似乎有些滑稽和幼稚,但细细品味起来却大有深意,堪称通透。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父亲之前曾意味深长说过的“你还有的学呢”。   想到这里,何元桥缓缓吐出一口气,上去搂着洪文的脖子使劲揉了两把,笑道:   “那本《三字经》明码标价,足足要一百文呢,你就不心疼?”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洪文立刻捂住胸口,“有一点。”   但一个人未知的前途难道不值一百文吗?   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愿意去赌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今天也二更啦!!!!!!!!!   我真的希望所有人都能被温柔以待,也希望大家在最艰难的时候能遇见自己的贵人,伸手拉一把……抱一下大家! 第四十二章   刚进太医署大门, 洪文和何元桥就立刻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抬头往里一看,果然见多了位身穿四品官袍的太医。   四品?   院使?   苏大人回来了?!   两人立刻上前行礼,“苏院使。”   对方闻声转身, 倒没有什么架子, “免了。”   洪文抬头,发现他看上去似乎并无任何过人之处,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只是因两边唇角微微上翘, 天生一副笑脸,除此之外,仿佛只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一个和蔼老头儿。   苏院使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微微颔首, 对何元桥道:“看着比年初精神了些。”   何元桥恭敬道:“不敢懈怠, 时常锻炼。”   苏院使欣慰点头,“正该如此。”   又看向洪文, “嗯, 你就是陛下才升上来的洪文吧?”   面前这位苏院使是三朝元老了,虽已年过七旬却仍精神矍铄,且医德双修,乃是人人敬佩的名医高人。当初在民间时, 洪文师徒就听闻他的大名。此时见到真人, 洪文难掩激动,面上都微微涨红了,“是。”   苏院使看出他的拘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过你的方子, 用药细心大胆,时常另辟蹊径,年轻人很不错。”   洪文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下官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苏院使点点头,看见他手里拿的蓝布包袱后挑了下眉,“这是什么?”   洪文老实说了,苏院使的神色越发和蔼,“不错,为人医者,先要有一颗仁心,不然就算医术再高明,也算不得好大夫。”   洪文和何元桥齐齐躬身,“是。”   苏院使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两人这才去座位上坐了。   洪文摸着肩膀的手轻轻颤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苏院使摸我的肩膀了!   师父,徒儿出息了!   升任太医后,因他和何元桥的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所以座位也在紧挨着的下首,稍后洪文回过神来,探身低声问何元桥,“我看苏院使着实是位和蔼长者,怎么平时听诸位大人们说起时那般畏惧?”   就好像老鼠怕猫似的。   何元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两个来的算早的,此时太医署内换值的还有过半未到,现存的大多是值守一夜,准备回家休息的。苏院使也不坐下,就那么倒背着手在屋里转圈,时不时拎出一个来训斥道:   “如此松懈!站起来醒醒神。”   “官袍都皱了,这不是折损朝廷的脸面么,抻一抻。”   那两个太医有苦说不出,心道大家都一把年纪,熬了一宿人还活着就不错了,有点风吹草动指不定谁救谁,哪儿顾得上什么官袍板正不板正?   可转念一想,这位上司比他们的年纪还大呢,一年四季都跟钢豆子似的铮明瓦亮……两相对比之下,又生出点惭愧来。   刚好门口又进来一个太医,略有些弓腰缩背,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被苏院使一阵劈头盖脸:“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又不是见不得人,昂首挺胸!”   “还有你,指甲这么长了也不剪么?当大夫头一个就要爱洁!”   约么七成太医都被苏院使狠狠挑刺,一个个臊得老脸通红。   何元桥这才重新转过脸去,对洪文道:“怎么样,明白了……”   就见洪文满面红光,正在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望向苏院使的眼神中充满了炽热的崇拜,“如此严谨,真不愧是苏院使,我要赶紧记下来!”   何元桥:“……”   这孩子没救了!   “马院判,你们太医署上个月的账目还是对不上啊!”   大家刚交接完,隔壁户部的方之滨忽然甩着账本子走进来,踱着的八字步像极了讨债的土财主。   他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苏,苏院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您回来啦?”   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难不成硕亲王痊愈了?   苏院使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什么?”   方之滨打了个哈哈,脚尖一转就想溜,“没,没什么,那啥,您刚回来肯定诸事繁杂,不如下官稍后……”   “你站下,”苏院使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道,“我隐约听见什么帐?”   方之滨浑身一僵,苦哈哈转过脸来,硬着头皮道:“咳,就,就上个月太医署超支了十来两银子……”   然后这个月还额外列了一项什么“引进西洋新式药材以供对比研究”的开支,要求的拨款更胜从前。   他恨不得把自己两条腿打断,叫你们跑得快!   可转念一想,这是在太医署,他妈的多的是大夫替自己接骨……   简直没法儿活了。   就见苏院使轻笑一声,云淡风轻吐出来两个字,“放屁。”   洪文:“……”   啊,何等英雄气概,他不禁肃然起敬。   方之滨:“……”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   太医署众人仿佛打了胜仗一样,瞬间士气高昂,好多人都挺胸抬头站在苏院使身后,气焰逐渐嚣张,仿佛刚才被训斥的不是他们。   哼,我们大人回来了!   方之滨看上去快哭了,哪怕脑袋上新长出来了头发也不能缓解一二,“苏大人,您不好这样……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   苏院使不为所动,“太医署奉旨救人,难不成还能约束谁生病,谁不生病?就算陛下也说不出这样的道理。”   方之滨还想垂死挣扎,却见苏院使已经端茶送客,“行了,本官诸事繁忙,少拿这点小事聒噪。”   说罢,袍袖一甩就往里间去了,“众太医随我进来会诊。”   一干太医也都有样学样地一甩袖子,丢下满地“放屁”送别方之滨,宛如一群白发苍苍的倨傲老天鹅,而洪文就是误入其中奶毛还没褪净的小鹅崽子。   进去之后洪文才知道,苏院使突然回来并非硕亲王病情好转,而是他经过一年的努力也只能使病情稍缓,前段时间下了几场雪,硕亲王的病情突然再次恶化来势汹汹,很可能熬不过冬天。   苏院使无法,只好先赶回来禀告隆源帝,后者唏嘘一回,命他再次召集太医署会诊,希望好歹让硕亲王把这个年给过了。   洪文看着分到自己手里的脈案记录,眉头跟着皱起来。   “……脉息两寸细象稍缓,两尺洪大无力。气液枯竭,形体消瘦,胃家谷气稀少,乃由脾阳不振所致,兼之精神萎顿,舌僵耳鸣,时有恍惚……谨勉以益气壮水化痰之法,以尽血枕。”   下面还跟着药方,里面皆是西洋参之流益气养神的药材。   另有“脉息尺部洪象未敛,重按无神,两关仍弦,寸部细而力软。神智时清时迷,面青黯淡,胃纳不思……”   就是说硕亲王俨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体内血气、津水都已接近干涸,完全不能滋养五脏六腑。   最要命的是:他吃不下东西,且经常陷入昏迷,脸上都没有活人的气色的,只剩一片青白。   民以食为天,当一个人吃不下东西,就意味着没有外来养料供应,每日仅以消耗现有身心为生,凭他体壮如牛也熬不住。   说老实话,也就是苏院使竭尽所能才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换作天下其他任何一位大夫,或许现在早就上折子报丧了。   参与会诊的其他太医们也纷纷摇头:   “油尽灯枯啊!”   “药石无用,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是啊,就好像外头的杏树,硕亲王的根都已经枯竭了,怎么还能指望来年挂果?”   可年根儿底下,也实在不好直接向隆源帝报丧。   须知隆源帝虽然还有三五位叔伯,但唯独与硕亲王亲厚至极,叔侄二人早年曾时常在一处探讨书画,情分非比寻常。   苏院使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到了这个地步,诸位也不要顾及许多,先各抒己见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开口。   “为今之计,下官觉得当以补气为首任,常言道,人争一口气,若人这一口气散了,自然人也就没了。”   “不妥不妥,硕亲王气血双亏、五脏衰竭,哪里能孕育出气来?我倒觉得该先补血,想那血脉供给全身,若血象充盈,气自然就提上来了。”   “哎,也不对,既然是气血双亏,自然是双管齐下才好……”   “未必,硕亲王沉疴日久,恐怕虚不受补。”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洪文暗暗听着,心想眼下的硕亲王像极了一面筛子,哪怕灌进去的再多,恐怕也留不住啊。   “洪文,”苏院使突然点了他的名字,“大家都说了,你怎么闭口不言?”   洪文深深吸了口气,朝四周拱了一圈手,“诸位大人说的都很有道理,珠玉在前,小子也实在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众太医都跟着点头。   确实如此,天力不可违啊。   苏院使摆摆手,“无妨,你说几句听听。”   到了这份上,洪文也没了顾忌,“其实下官的想法说出来,恐惹得龙颜不悦……”   苏院使端茶杯的动作一顿,“无妨,一切有本官顶着。”   洪文不答反问,“下官想知道,硕亲王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屋里先是一寂,继而就有太医道:“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   硕亲王身居高位,陛下待他宛若亚父,且又儿孙满堂,怎么舍得离去!   然而苏院使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了。   其实他今天回来,会诊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还是想劝说隆源帝顺其自然。   因为硕亲王实在太痛苦了。   硕亲王着实算得上是一位传奇似的人物。   他年轻时生的英俊不凡,又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端的潇洒风流,乃是公认内外兼修的美男子。虽不具备治国理政的雄才大略,但性情宽和友善,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曾无数次当众夸赞。   然而大约硕亲王前半生享福太过,刚过而立之年就遭遇不幸:   先是世子外出时不慎坠马而亡,后女儿端阳郡主难产,缠绵病塌月余后便撒手人寰……   虽他还有别的子嗣,但最看重最喜爱的一双儿女的离世直接就把他打击的一夜白头,精神气都散了一半。   再后来,硕亲王又中了风,从此半边身体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靠人服侍……   对一个曾经踏马游街、满城红袖招的儿郎而言,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   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硕亲王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一日坏过一日。   见苏院使没说话,洪文也就猜到了。   他的胆子大了一点,继续道:“世上的事不能一概而论,普通人的普通病,自然是希望能撑多久是多久,因为谁都知道有痊愈的一天。但硕亲王虽性情温和,实则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他既然知道自己好不了,更难以接受余生都这样苟延残喘……下官愚见,或许有的时候家属求医者竭力挽救病人的生命已经成了一种执念,求的只是自己心中宽慰,反而忽略了病人本身的感受。”   何元桥惊得目瞪口呆,在桌子底下拼命扯他都衣角。   这小子不要命了!   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不怕陛下砍了你的脑袋吗?   “苏院使,他年幼无知,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何元桥生怕出点什么事,让这小子成为史上最年轻,却也是存活时间最短的太医,连忙起身向苏院使告罪,“您不要往心里去。”   每当自己觉得他胆子已经够大时,下一刻就被结结实实打脸:他又会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冲刷自己的认知……   苏院使看看他,再看看洪文,缓缓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何元桥惴惴着坐下,这才发现自己出来一身冷汗。   在洪文发言之后,这场会诊仿佛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苏院使什么都没说,大家也不敢问,只好装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然而苏院使马上又起身向外走去。   众太医浑身一僵,仿佛回想起什么可怕的经历,都满面绝望的跟着往外去。   洪文也被何元桥拖着往外走,“走,做操去。”   “做操?!”洪文惊讶道,“什么操?”   何元桥很有点生无可恋的样子,一边并肩跟他往外走一边低声道,“你来时苏大人就去照料硕亲王了,所以不知道……”   苏院使是个极其注重养生的人,他认为尤其作为大夫更该保重自身,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治病救人,所以他在太医署时就要求大家每天都做两回八段锦。   但在宫中排队做这种事常会引发六部其他人员的围观,所以他刚走,太医署众人就仿佛整齐地患上失忆症,直接把这一茬丢开了。   如今苏院使回来,顺便也带回了大家的记忆,真是可喜可贺。   原本洪文觉得锻炼身体是正经事,还不太理解大家为什么如此抗拒,可稍后他随众人一起在院中列成方阵,由苏院使一起带头喊口号时,一股羞耻感顿时油然而生!   正是办公时刻,本来六部一干官员都在自己衙门里忙碌,谁知此时听见久违的号子声,竟都齐刷刷挤到院子里翘首观看起来!   洪文:“……”   他看了何元桥一眼,对方回了个绝望的眼神。   不过他们还算好的,反正年轻嘛,脸皮厚,可怜前排的马麟等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操,耳根子都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与死,这是个永恒的话题 第四十三章   当天下午, 苏院使就去见了隆源帝,其中的谈话内容无人知晓,只是隐约听说隆源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然后晚上就出宫去探望硕亲王, 直到深夜宫门下钥才回。   次日, 太医署得到关于硕亲王的新旨意,除了一直以来的“尽人事”之外, 终于又多了一行字:“听天命”。   十一月二十三, 硕亲王含笑而终, 享年五十七岁。   他于病榻前留下遗言,说临近年关,不知多少人盼着团圆热闹,希望隆源帝不要因自己的去逝打扰他人, 服丧之流亦应免除……   隆源帝听后泪洒当场, 命停灵七日风光大葬。   亲王去逝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礼部的人进来问是否要按规矩命众人服丧并停民间半个月的宴饮乐事。   隆源帝双目含泪道:“叔父生前留有遗训, 就按他老人家说的办吧。”   硕亲王曾在弥留之际说,敬重与否本不在表面,自家人也就罢了,可又关外头那些百姓什么事呢?他并非什么功臣名将, 难不成非逼着人家为个陌生人哀悼, 年都不过了?   且腊月吉日甚多,或娶妻嫁女,或生子过寿,这种事情岂能随意改期?   若真如此,恐怕即便面上恭敬, 不乏心中暗骂者,反而弄巧成拙,劳民伤财何苦来哉。   于是隆源帝就亲自下旨,只让五服之内的皇室成员按规矩哭丧吊唁,外头的百姓无需强求,若有感念硕亲王素日恩德自发前来的,也不许拦着。   硕亲王生前与人为善,去世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干亲朋好友都泣不成声,纷纷前来吊唁。   因其中多有高龄体弱者,太医署上下都暂时停了休沐、轮值,三分之一在宫中留守,三分之二来硕亲王府以备不时之需。   又有各处礼仪归置,发丧所需要的器具摆设,连带着礼部和户部都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太医署的安置并非多此一举,许多上了年纪大公侯王爵并太妃、诰命们回忆起硕亲王生前的音容笑貌,都感慨好人不长命,哭得不能自已,第一天就有两人昏厥,一人犯了哮喘。   如今洪文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太医,倒不必再跟着何元桥他们打下手,太医署重新给他配了一个吏目,也是前阵子才提拔起来的,二十岁出头年纪。这吏目手脚倒是麻利,只是洪文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过于热切和眼熟,殷勤到让他浑身发毛。   后来何元桥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不就是你看苏院使的眼神么!”   洪文只想着追逐别人,殊不知他却也早就成了别人眼中的传奇。   嘉真长公主也来了。   她穿一身素白棉服,如墨长发只用两根银簪盘起,素淡着一张脸儿,好似俏生生一朵白梅花。   她眼眶微微有些红肿,显然来时刚哭过,亲自去灵前上了三柱香,又拜了两拜,就杵在那里盯着硕亲王的牌位发愣。   人还在这里,可魂儿好像已经飞了。   太医们就怕见到这副场景,生怕这位长公主也有个什么闪失,见青雁上去扶着她退开,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洪文知道她不喜在人前示弱,见她似乎踉跄了两步,十分担心,就对何元桥低声道:“我去瞧瞧长公主。”   何元桥见他一双眼一颗心俨然早就跟着飞出去了,也没多说,只朝外抬了抬下巴。   那新来的吏目傻乎乎还要跟着,被何元桥拦下,“他去解手,你也跟着观摩?”   那吏目闹了个大红脸。   他忍不住又瞅了洪文的背影一眼,心道洪太医果然不凡,就连去解手的步伐都这样与众不同。   此时前头又来了一波吊唁的人,洪文怕跟人撞上后横生枝节,当下脚步一转,从后殿绕了个圈,这才估量着嘉真长公主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北方冬日素来萧索,但硕亲王好的时候着实是个风雅人,特意在后院开辟一片梅园,从各地搜寻名种,亲自题匾作“万梅园”。   此时各色梅花竞相怒放,冷冽的空中浮动着浓郁梅香,仿佛也在拼尽全力送主人最后一程,竟有种近乎妖冶的壮美。   嘉真长公主就站在其中一株分外巨大的白梅树下征征出神,洁白的梅花瓣落了她满头满身,任凭青雁怎么说也不动。   听见后面传来的脚步声,青雁扭头一看,见是洪文,竟本能的松了口气,“洪太医,您快瞧瞧公主吧,怕是伤心过度呢。”   洪文走上前去,在嘉真长公主斜后方半步处停下,“人有生老病死,这也是难免的事,硕亲王走的很安详,是笑着的呢。”   他终于可以摆脱病痛的折磨,去找分散多年的长子、长女团聚了。   嘉真长公主木然的眼珠缓缓动了下,视线仿佛穿过茂密的梅花丛,一直延伸到无边的远方。   “说来你们也许不信,其实我是替皇叔高兴的,他总算解脱了……可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我又止不住有点失落。”   “当年我去和亲时,他还强撑病体去送过我哩,”嘉真长公主似乎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中,“我几乎是第一次那样清晰地认识到,或许我们这些人的依依不舍,对皇叔而言只是折磨……”   他曾是个多么爱美的人呀,打从她记事开始,发髻总梳得整整齐齐,胡须总修剪得一丝不乱,就连雪白的靴子边沿,也擦得干干净净……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被骨肉分离和病痛折磨二十多年,最后瘫痪在床,被人把屎把尿,丧失了全部尊严……   她记得那天风很大,瘫坐在软轿内的硕亲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雪白的乱发在空中飞舞,老泪纵横,“丫头,爷们儿们没本事,让你受委屈啦!”   连父皇都没这么说过,她当时哭的好大声。   分明没下雪,可洪文还是看见一滴晶莹的水珠吧嗒落到嘉真长公主手背上,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他从袖子里摸了条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小声道:“天冷,仔细哭皴了脸。”   嘉真长公主别开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本宫才没哭!”   洪文点头,“是,微臣自然知道公主只是流汗了。”   分明梅花树根下还堆着积雪呢,难为他这么睁眼说瞎话。   嘉真长公主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可马上又悲从中来,眼泪犹如开了闸一样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说来也怪,没人安慰倒罢了,可一旦有人温柔地说几句软话,她心中的壁垒就瞬间溃不成军。   洪文生怕这位好面儿的公主恼羞成怒,赶紧背过身。   嘉真长公主瞧了瞧他,才要去摸自己的手帕,却临时换了主意,“才刚的手帕呢?”   洪文马上递手帕。   嘉真长公主瞪他一眼,跺了跺脚,“不许看!”   “哦。”洪文迅速回神,又乖乖转回去,抄在袖子里的两只手相互捏着,眼里脑海中全都是对方眼睛红红满面泪痕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   当太医的人常年与药材打交道,连手帕上都沾染了清苦的味道,嘉真长公主略拭了拭眼泪,就把手帕捏在手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再也听不见背后的抽噎声了,这才从腰间荷包里摸出来一粒麦芽糖,“公主,心里苦,吃点甜的吧。”   嘉真长公主瞅着他指尖那块淡黄色的糖果,丑丑的,犹豫了下,还是伸手去捏。   麦芽糖有些小,交接时指尖轻轻擦了一下,两人都是浑身一僵,觉得仿佛有一股难以言表的酥麻从指尖传回……   也不知怎么的,脸儿都红了。   麦芽糖或许不如蜜饯精致,但自有一股纯朴的香甜,吃到嘴巴里很舒服。   起风了,冷风裹挟着未化的雪粒盘旋而上,像平底里起了一阵龙卷风,扑得人睁不开眼。   云蒸霞蔚的梅花们也被晃动,簌簌作响中,万千花瓣纷扬而下,活像凭空下了一场不带寒意的大雪。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都仰头去看,但见雪花混杂着梅花铺天盖地,模糊了天和地。   嘉真长公主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可盯着掌心的梅花瓣看了会儿之后,又重新向着高空摊开掌心,目送那些花瓣再次乘风而去。   走吧,你们和皇叔一样,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哭唧唧,嘤嘤,想要留言,想要很多很多留言~~~~ 第四十四章   硕亲王的葬礼正式结束后, 强撑着的礼部和户部官员先后病倒了七、八个,还有一个不甚滑倒摔伤的,都来太医署报道。   事情告一段落后,各衙门按规矩往上报折子, 也不知谁那么“阴损”, 直说六部官员身体堪忧,如此下去恐难当大任, 不如大家一起来做操。   隆源帝这才发现最累, 平均年龄最大的太医署竟无一人告病, 又想起平时苏院使带领大家打太极、做八段锦的举动,深以为然,同意先让户部试一试。   消息传出来之后,户部一干秃头们直接炸了毛, 成群结队堵在太医署门口跳脚大骂, 并扬言要追债,都被苏院使一句“放屁”四两拨千斤打退了。   凭什么赖我们太医署?谁能作证那折子是太医署上的?   驱散了户部众人和外面看热闹的之后, 苏院使忽对一干下属道:“干的不错。”   大家一起锻炼身体是很好的事嘛!   原本还提心吊胆的众人瞬间放松, 都一起嘿嘿笑起来。   *****************   硕亲王去世后,三皇子也去拜祭过,这是他幼小的生命中第一次直面亲人死亡,回宫之后好几天都频频走神。   隆源帝知道后颇为担心, 就打发洪文去瞧瞧。   “人为什么会死呢?”三皇子坐在炕上, 低头看着自己耷拉着的两条腿。   “正如花开花谢,生老病死乃天理,人力不可违。”洪文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皇子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眨了下,“那人死后会去哪里?”   洪文不想对孩子说慌,“请恕微臣无法回答, 毕竟……”   毕竟我也没死过呢。   三皇子小老头儿似的叹了口气,胳膊杵在腿上,双手撑着下巴道:“我偷偷问过好多人的,有的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有的说会变成来年窗前开的第一朵花,还有的说会投胎转世,不过如果喝了孟婆汤就记不得前世的人了。”   洪文觉得他可能只是想要找个信任的人倾诉,于是就在旁边安静聆听,时不时轻轻嗯一声。   得到鼓励的三皇子果然继续说下去,“叔爷爷去世,为什么有人说是好事,有人又哭的那么惨?”   他太小了,出生时硕亲王早已缠绵病塌,在这之前几乎没见过,所以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三皇子实在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葬礼上别人一哭,他也跟着茫然落泪。   似乎无论何时探讨死亡都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因为别说一个八岁孩子,哪怕就是几十岁饱经沧桑的大人也未必看得透。   生与死,实在太过复杂。   洪文认真考虑了好久才说:“这实在是个很高深的问题,微臣说的也不一定对,但殿下不妨一听。   就好比前段时间您和五殿下生病,假设大家都很担心,纷纷送来各色美食和滋补汤药,希望你们吃了之后能尽快痊愈。但那个时候两位殿下身处病中,根本没有胃口,可又不忍心辜负亲人们的关怀,于是强忍着吃下去。但吃下去又不能消化,于是越加痛苦……”   三皇子跟着皱起眉头,似乎已经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了。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可真要说出口时,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抓住。   小孩儿有点沮丧地挠了挠额头,以眼神催促洪文继续讲下去。   他难得露出这般懵懂迷惑的神情,倒是少见地带了几分孩童特有的稚气可爱,洪文笑了笑,继续道:“硕亲王的事情也是如此,上到陛下,下到外面真心敬爱他的百姓们,大家都觉得一个好人要活得长长久久才好,而那个好人为了不让大家失望,也只好拼了命的活……可如果您和五殿下在病中拼着呕吐恶心腹痛等也要吃下满满一大桌大补之物,会觉得开心吗?”   三皇子想也不想的摇头。   这件事里谁都没有错,都是为了对方好,但当这份好太过执着,势必会有一方受伤。   洪文在三皇子身边坐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所以古人有句话说得很对,过犹不及,更莫要以己度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三皇子点了点头。   他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因为总是担心小狗饿到,所以不顾宫人劝阻,偷偷一天喂四五顿,结果后来小狗就被撑死了。   当时才五岁的三皇子亲手埋葬了自己第一只,也可能是唯一一只宠物,在哭泣中第一次品尝到分离的滋味和自责的痛苦。   过了会儿,他忽然又问:“那母妃呢,母妃去世的时候,也像叔爷爷这样觉得解脱了吗?”   洪文一愣,老实摇头,“这个微臣真的不知道。”   据说三皇子的母妃素来体弱,生产时遭遇难产,勉强支撑到孩子满月便撒手人寰,想来,应该是不同的吧。   三皇子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失望,“连小洪大人都不知道吗?”   他如果有耳朵的话,现在肯定已经耷拉下去了。   洪文认真点头,“是,微臣有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呢。”   三皇子执着追问:“那等我长大后,能找到答案吗?”   洪文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最终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人生是很神奇的,有的事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答案,可有时纵使拼尽全力也只能抱憾而归。”   这些话白先生从未说过,三皇子皱起眉头,忽然有些迷茫,“那为什么还要拼尽全力?”   既然注定不会有答案,放弃不就好了吗?   “因为很多事情如果不去努力,那么注定失败;可若拼力一试,即便不能得偿所愿,也会有其他收获,”洪文正色道,“当然,事情也不好一概而论,就像硕亲王的事,有的时候能下定决心放弃,也是很了不起的。”   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深奥,三皇子简直要把自己的脸皱成一颗核桃,“你说的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又要坚持,又要放弃?若果然如此,我又该怎么判断什么时候要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呢?”   洪文笑着揉了揉三皇子的脸,“所以说,想变成一个优秀的大人也是很难的事情呀,许多东西外人是教不会的,需要自己慢慢摸索才行。就好像吃饭,别人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也无用,总要自己亲口尝尝,才能知道那道菜是否合胃口。”   他扭头看着窗外满目萧索的花园,“不知道殿下喜不喜欢散步,微臣是很喜欢的,有时还会特意去挑选不熟悉的道路,慢慢走,慢慢看。其实也未必想着一定要走到哪里去,但用心欣赏路边的风景不也是很美好的吗?”   三皇子若有所思,突然跳下炕来,朝洪文行了个礼,“多谢小洪太医为我答疑解惑,我该去上学了。”   洪文侧身避开,一路送他出去,然后在岔路口分手,“恭送殿下。”   真是个好孩子,以后一定会很了不起吧?   “咳!”背后突然传来清嗓子的声音,把洪文吓了一跳。   他扭头一看:怎么又是您?!   作为一个皇帝,不该有背后偷听这样的爱好吧?   隆源帝缓缓从拐角后转出来,倒背着手看三皇子渐行渐远,良久才望向洪文,“方才你说的话,还算不错,不过胆子也够大的。”   生老病死,这样的话竟也敢随口乱说,哼。   洪文:“……您什么时候来的?”   他都有点绝望了。   甚至想着,如果以后自己和皇子们单独相处时隆源帝不偷听,那才有鬼呢。   隆源帝还挺得意,“反正比你来的早。”   洪文:“……”   好么,还带埋伏的。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来都来了,为什么要躲着呢?”   “你说什么?”隆源帝眯起眼睛。   “微臣说陛下真是厉害,微臣竟一点儿没发现!”洪文没事儿人似的换上一副崇拜的表情,面不改色心不跳狂拍马屁,“微臣就想啊,陛下若修习起兵法武功来,也必然是一员绝世猛将!真是可惜了!”   帝王的理智告诉隆源帝这小子在扯谎,但身体的本能却让他坦然,甚至是带点儿迫切地接受了全部夸赞。   虽然他日常禁止臣子们乱拍马屁歌功颂德,但不得不说有的事情之所以存在,必然有它的道理。   就比方说现在……   真香!   隆源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一边围着洪文踱步转圈一边道:“还有呢?”   洪文:“!!!”   虽然您是皇帝,也不能不要脸啊!   这还没完了!   隆源帝不用问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即佯怒道:“那你刚才是在撒谎?你可知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   洪文:“……微臣不敢。”   稍后回到太医署后,何元桥就忍不住凑过来问:“你这出去一趟是怎么了?”   两眼无神目光呆滞,感觉被掏空了一样。   洪文直勾勾看着他,忽长叹一声,“佞臣真不易做啊!”   他只是说了一车马屁就如此身心俱疲,难为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奸臣贼子们整天不要钱似的狂喷。   何元桥伸手摸了摸他都额头,“没发烧啊,说什么胡话,别犯浑了,随我出诊去。”   洪文果然来了点精神,抓起药箱背上,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谁病了?”   等闲人生病可用不着两位太医同时出诊,患者必然非富即贵。   果然,就听何元桥道:“平郡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配合哈哈哈,谁不喜欢多多的留言呢?【充满暗示!!】   PS,为感谢大家的支持,今天二分评论发红包哈,欢迎留脚印!   小剧场:   太医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来做操啊!   户部:……谢谢你八辈祖宗啊! 第四十五章   对平郡王, 洪文还是很有点印象的,据说是位纨绔中的君子,之前还不介意定国公府的情况坚持要娶世子之女薛雨为王妃,很算个重情重义之人。   赐婚的旨意早就下了, 婚期就定在明年三月, 这会儿平郡王突然报病,连太后和隆源帝都被惊动了, 直接点了他们两个一起前往。   临近年根, 城内尤其热闹, 许多店铺早已提前挂上大红的灯笼,活像在灰突突的冬日世界中点了一把火,直把人的心都烧暖了。   洪文和何元桥无心欣赏,一路上都在猜测平郡王会是什么病。   皇室并没有任何世代相传的重大疾病记录, 而平郡王也享有每半月太医诊脉的资格, 之前一直都很健康。那么外来的急病就很有限了。   考虑到最近的天气,两人都倾向于风寒。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就在亲眼见到平郡王后宣告破灭。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这几日北风大作、滴水成冰,穿棉袄出去走一趟都冻得直打哆嗦,可平郡王所在的屋子竟门窗大开,他自己只穿一件薄袄, 赤足散发,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地上打转。   就这么着,平郡王还不断扯着领口喊热,脸上都涨红了。   一见这副情景,洪文和何元桥心里立刻咯噔一声。   平郡王的样子让他们想起前朝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逍遥丹。   逍遥丹起源于古时的五石散,经几个道士反复改良提炼后重现于世, 为世人所追捧。可大家渐渐发现人们服食丹药后总喜欢披头散发在街上赤身狂奔,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十分有伤风化,严重的还会致死,于是再次被禁。   跟着洪文的吏目也十分惊讶,“洪大人,该不会是逍遥丹吧?”   洪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有想法是好的,但在把脉之前不要随意宣之于口,在太医署做事一定要谨慎。”   许多病的症状都极其接近,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当大夫最要紧的就是大胆猜测、小心断症,在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决不能轻易下结论。   尤其他们做的是皇家大夫,更要做到谨言慎行。   那吏目本就想在洪文面前一展身手,此时见他并不赞同,不由羞愧道:“是,下官莽撞了。”   何元桥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诡异,看看一本正经说教的洪文,再看看那个吏目,隐约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还“谨慎”,来太医署第二天就去摸人家五皇子还被皇上逮个正着的是谁来着?   唯一的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太妃坐在旁边垂泪不止,儿啊肉啊的喊个不停,见他们进来,声音哀切道:“劳烦两位太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服侍平郡王的宫女太监也跟着道:“两位太医快来看看我们王爷吧!”   洪文和何元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平郡王忽然对过去扶自己坐下的小太监嘿嘿笑道:“仙人,请传授我长生之法。”   那太监一听这话唬得脸都白了,带着哭腔喊:“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   另外几个宫女太监也吓得够呛,有的人干脆就掉下泪来,谁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就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太妃哭得几乎昏死过去,捶着胸口喊:“这不是要挖我的心肝吗?”   她大半辈子就只有这么一点指望,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如随他去了。   好歹平郡王糊涂得还不算厉害,被几个宫女太监围着哭喊一圈之后,竟又渐渐清醒过来,捂着头喊痛,“本王这是怎么啦?”   又见太妃满面泪痕,他挣扎着站起来,“叫您操心,是儿子的不孝……”   太妃哭得泪人一般,拉着他狠狠捶了几把。   见他似乎恢复了神智,众人喜极而泣,洪文与何元桥赶紧上前诊脉,抓紧时间问缘由。   洪文的手指刚一搭上平郡王的手腕就觉烫得厉害,仿佛皮肤底下藏了火苗,而且脉象极乱极快,内燥且热。   “郡王方不方便伸出舌头让微臣看看?”   平郡王现在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股火在烧,生生要把他给烤干了!难受得简直要发疯。   但他素来礼仪周全,此时理智尚在,就努力克制着,很配合地伸出舌头来,又嘶嘶作痛。   他的舌头深红发紫,上面赫然起了好几个口疮,红红白白触目惊心。   伺候他的太监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昨儿还没有呢!”   洪文和何元桥对视一眼,飞快地换了位置第二次把脉,虽然没有开口,却已经可以确定平郡王是服食了逍遥丹。   平郡王的体质本就偏燥,又在短时间内服食金石之药,而此类药材性情最热最燥,犹如火上浇油……   一般情况下,服用逍遥丹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发作,不过一来平郡王用量不多,回来的路上又吹了一点冷风,所以暂时压制下去;奈何他的体质和药性相和,挥散得并不干净,酝酿一夜后卷土重来,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敢问一句,平郡王是否有服食逍遥丹的习惯?”何元桥开门见山地问道。   众人都是一愣,“没有啊!”   平郡王的心腹太监反应最快,闻言惊讶道:“太医的意思是,我们家王爷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吃了逍遥丹?”   何元桥点头,“正是。”   “绝无可能,”那太监斩钉截铁道,“我家王爷虽喜好玩乐,但最爱惜身体的,奴才日夜跟着,若有动静必然瞒不过。”   太妃也道:“是呢,这小子虽然混账,却不是没有分寸的,那种害人的东西绝对不会碰。且他素来不喜道教,对丹药之流更是不屑一顾,让他碰都不会碰的。”   如果平郡王不自己主动去碰,那么必然是外头来的,但是王府上下早就被她整治的铁桶一般,料定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明知故犯。   短短几息之间,平郡王又开始大声喊热,眼神涣散胡言乱语,挣扎着就要往外跑。   几个宫女太监七手八脚去拉竟都拉扯不住。   洪文就道:“暂且不必去管他,他吃了丹药,须得用这个法子发散出来,若强行压制,反而容易把人烧坏了。你们只看着他别受伤就好。”   古人服用过五石散之后经常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更有甚者会赤/身裸/体在街上狂奔,美其名曰行散,其实就是让药石的热力发散出来,不然很可能灼伤内脏。   听了洪文的话,一干宫女太监面面相觑,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可陷入癫狂之中的人力气大得惊人,他们实在拉扯不住,只好淌眼抹泪地跟在平郡王身后保护。   太妃抹了一把眼泪,“两位太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听说那邪药对身体损害极大,若是伤了根本可如何是好?”   出了这么一茬事儿,她半辈子老脸都丢光了。   虽不争气,好歹是个王爷,大婚在即却爆出逍遥丹的事故来,且不说传不传得出去,太后和皇上那里肯定瞒不过……   何元桥就道:“下官刚才把脉发现王爷中毒不深,食用逍遥丹的次数应该不多,这样吧,下官拟个调温去毒的方子,如果以后不再继续碰逍遥丹,吃几副也就好了。”   洪文皱眉,“本朝严禁此等邪物,怎么会出现在平郡王体内?谁知道他这几日都在什么地方吃过什么?”   逍遥丹这种玩意儿,吃多了会上瘾的,到时候灼伤五脏六腑,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如果不遏制住源头,吃再多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一语惊醒梦中人,洪文话音刚落,平郡王的心腹太监就哎呀一声拍着巴掌道:“奴才想起来了,昨儿王爷去过天外楼,晚上从那儿回来之后就说身上不舒坦。因天色已晚,王爷又觉得可能只是兴致上来喝多了酒而致身体发热,就没请大夫,到了今天就成这样了,是不是那里的饭菜有问题?”   “天外楼,那是什么所在?王爷去那里干什么?”洪文好奇道,“他跟谁一块用的饭?同桌用饭之人情况如何?”   如果真的是在外面出的事,很可能中招的人不止一个。   如果是客人自己的主意,那还倒罢了,纵有牵扯也不会太广;可如果是天外楼干的……那么整座京城都别想过个安稳年!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太妃拍桌子骂道:“是哪里的混账要害人!”   又远远指着院中狂奔的平郡王恨声道:“孽障啊,孽障!我早就叫他收敛,不要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可他偏不听,如今好了,全报应到自己身上,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那太监两腿一软就跪下了,声音发颤道:“天外楼是今年声名鹊起的一座乐楼,很是出了几个出色的歌妓,尤其是那位玉仙姑娘,数月前一曲成名,引来无数追捧。特别是几个读书人,简直把她描绘成了梦里难见的仙子。再加上那玉仙姑娘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很读了几本书在肚子里,颇有几分才气,偶尔也能念几首小词小调出来,经常被邀请去各色文会红/袖添香……”   平郡王本人极其精通各色吃喝玩乐吟诗作赋,那些书生有意巴结,几次三番下帖子邀请。   他本来是在家筹备来年的婚礼,可转念一想,未婚妻薛雨本人就极其喜好诗书词赋,自己多跟这些未来的进士们交流一番也大有益处,所以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昨天才是头一回去,被人拉着吃了大半坛“自酿美酒”,谁知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太妃一听,顿觉五雷轰顶,“文会?满京城多少正经地方还不够开的,偏要去那里!还弄什么歌妓,风花雪月起来,谁还真想着做正经做学问?不过附庸风雅锦绣草包!”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气得摇摇欲坠,洪文和何元桥赶紧抢上去,又是推拿,又是针灸,这才把人稳住了。   因涉及到逍遥丹,事关重大,洪文和何元桥不敢怠慢,开了方子之后就匆匆回宫向隆源帝禀报。   隆源帝听后勃然大怒,立刻叫了台司衙门的人来一通大骂:   “你们怎么当差的?京城里出现了这种害人的玩意儿还蒙在鼓里呢!非要等着问到你们脸上去不成!听说还有好多读书人牵涉其中,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朕的江山毁于一旦吗?   他们今天可以去害平郡王,明天就能来害朕!”   台司衙门的人一听,冷汗涔涔而下,立刻赌咒发誓说马上去查。   隆源帝着实气得狠了,陀螺似的在御书房内兜圈子,又骂了一通还不解气,“罚你三个月俸禄,如果年前不把此事查清,直接卷铺盖回老家过年去吧!”   他素来重文,认为太平盛世下文臣是稳固江山的根基,可现在一种害人的毒药竟然已经在未来的栋梁之间疯狂传播,怎能不怒?   简直,简直就像被人捅了肺管子!   半个时辰之后,台司衙门直接包围了整座天外楼,开始了掘地三尺的搜查。   结果不查不要紧,这一查……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二更啦,哎呀我可真是勤劳的码字工!!!!!!哈哈哈哈可以多夸奖我一点,真的! 第四十六章   隆源帝一声令下, 台司衙门立刻倾巢出动,结结实实把那天外楼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有想来作乐的人刚到门口,见势不妙想溜,刚抬腿就被衙役一把抓住, 阴恻恻道:“来都来了, 何必着急走?”   说罢,直接将那几个扭到一处, 点出两个人去问话。   有被惊动的客人火冒三丈从楼上探出头来, 衣衫不整赤红着眼骂道:“吵什么吵, 搅了老爷的兴致,知道老子是谁吗?”   一干衙役齐刷刷抬头冷笑,“还等什么,有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还觍着脸来问咱们呢, 还不去帮帮?”   话音刚落,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便踩着台阶飞身而上, 一左一右将那叫嚣之人拎了下来。   那人先时极其猖狂, 可看清台司衙门的紫红色官袍之后狂劲儿就去了大半,又听一人手持令牌冷笑道:“咱们奉皇命办案,有胆敢阻拦者以同谋罪论处,不知阁下是否大得过皇上。”   是否大得过皇上……   如此诛心之言, 叫那人满肚子酒水都化作一身冷汗冒了个干净, 瞬间清醒。   “我……”   台司衙门负责带队外出行动的官职名为京翼,类似于地方衙门的带兵武官,意为“守护京城之羽翼”。现任京翼姓周,三十来岁年纪,也算年轻有为, 可平时他有多风光得意,现在就有多么焦躁不安。   出门之前司长大人发了话:“如今咱们一干人的安危皆在顷刻之间,若大家齐心协力自然好,若谁稍有疏忽,轻则滚回老家,重则被贬到几千里外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吃雪……”   事到如今,司长也有些错乱了,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一落千丈彻底沦为白身全身而退回老家好,还是暂时忍受贬谪之苦,好歹来日还有起复希望更幸运一点。   “这是唱哪儿出呀?怎么竟劳动大人大驾光临。”说话间,一个妖娆妇人扭着身子从楼上下来,见此阵仗先唬了一跳,不过马上又冷静下来,陪着笑脸来问究竟。   能在京城立住脚做买卖的人自然有几分本事,这鸨母体态妩媚风韵犹存,又素来知情识趣,若在平时,周京翼少不得与她调笑几句,可此时只要一想到自己随时被一贬三千里就火冒三丈,恨不得将那罪魁祸首拎出来碎尸万段,哪里还有什么兴致!   他摆摆手让人将方才那个狂徒压到一侧听审,自己则对那鸨母道:“把你的人一个不落叫下来,人员名册也拿来,若走脱了一个,你就是罪魁!”   那鸨母笑容一僵,还想再打听,然而周京翼直接将她一把推开,一马当先上了楼,“给我搜!”   台司衙门的人来得突然,若平郡王真是在这里中招,必然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天外楼顿时一片兵荒马乱,中间又有许多自诩身份高贵的人跳出来叫嚣,周京翼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打懵之后一个不落捉住,命人跟最初那人一并捆在角落里。   此时的他们好像终于意识到,原来隆源帝平时再温和,终究也是帝王,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这点阵仗又算得了什么呢?   半个时辰之后。   “头儿,人都在这里了。”   周京翼点点头,“嗯,你照着名册核对一遍,不得有误。再把那些客人的姓名籍贯一一记录在案,叫他们按手印。”   此时天外楼的人被大致分作三拨:   一堆是天外楼各处干活打杂的,一堆是卖艺的歌妓,最后一群则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   周京翼单手拖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昨儿平郡王来,谁陪的客?席间还有谁?”   平郡王?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龟公抢白道:“是玉仙姑娘!”   周京翼来之前就知道是玉仙,此时见他实话实说,心中稍定,又扬声问:“谁是玉仙?”   一个身着白衣的娇弱女子越众而出,柔柔一礼,“奴家就是玉仙。”   她满头乌发如瀑,只以木钗松松挽了个偏髻,余下大半都散在肩头,衬得头发越黑,肌肤越白,眸光盈盈宛如水杏,纤腰袅袅好似柳枝,饶是周京翼怒气上头也不禁暗赞果然好个出众美人,非但不像妓子,反而有点闺秀的意思,难怪外头趋之若鹜。   不过他此刻着实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继续黑着脸问当日参加宴会的还有谁。   玉仙倒也配合,转身在人群中点了四个出来,说还有几个今儿没来。   周京翼就命人把那几个客人分开审讯,最终得出一份完整名单,立刻奔赴京中各处拿人。   那鸨母见这样雷厉风行的,心里突突直跳,有心想跟周京翼套近乎又被冷脸吓回来,左思右想也只敢硬着头皮问道:“大人,不知有没有什么小人能帮得上忙的。”   事情牵扯到平郡王,又是皇上亲自下令,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成,她连求几个入幕之宾帮忙的心思都不敢有。   现在只求平郡王没有大碍,不然……   京城多繁华,也多各路人精,周京翼常年跟这些人打交道,自然也比常人多几个心眼子,拿眼尾往鸨母脸上一扫就把她的心思看透了,“不怕告诉你一句,这天外楼你甭想再开了,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老实交代,但凡有一点隐瞒,衙门的二十八套刑具可等着呢!”   一听这话,鸨母顿时如坠冰窟。   莫非,莫非平郡王死了?   周京翼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娘儿们心思转的倒快。   不过他也懒得说那些没用的,索性由着她在一边自己吓自己。   吓吓挺好,许多犯人都是这么交代的。‘   又过了大约两刻钟功夫,一个衙役急匆匆捧着个盒子跑下来,“大人,逍遥丹找到了。”   周京翼猛地站起来,一把夺过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几十颗小拇指肚大小的红色药丸,正随着自己的动作在里面滴溜乱转,偶尔折射出幽幽的光。   他把那盒子啪一声盖上,高声道:“天外楼知法犯法,都绑了带走!”   那鸨母畏惧台司衙门的刑具,顿时破防尖叫着喊冤,又嚷着叫人去找某某大人说情,却被周京翼一脚踢翻在地,居高临下喝问道:“你的人在这里公然使用逍遥丹,你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鸨母面如死灰。   她确实知道,不过心存侥幸罢了。   周京翼又问手下,“逍遥丹是从哪个房间搜出来的?主人是谁?”   搜出逍遥丹并不算完,只要不顺藤摸瓜揪出制造者,来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天外楼,后患无穷。   那衙役说了房间外面挂的牌子名儿,一个穿红裙的歌妓失声喊道:“不是我的,我没有这种东西!大人,我冤枉啊!”   在衙门做事听到最多的就是喊冤声,可十有八/九查到最后都没有被冤枉,周京翼冷冷道:“是否冤枉本官自会判断,来呀,带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旦一个国家的帝王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那么绝对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短短两天之内,若大的京城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平郡王参加宴会当日有份参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带到了台司衙门,总人数高达五十六人。   其中身上有功名的学子就有三十多人,其余的也都是京城权贵及其后代,可以说是一场典型的上流宴会构成。   隆源帝甚至从名单上看到了六七个最近大臣们向自己提到过赫赫有名的才子,顿时眼前一黑。   他看中的未来栋梁竟然也是服用逍遥丹的瘾君子!   他忍不住顺着往下想,举荐这些学子的大臣们知道此事吗?如果他们知道,那么他们私底下会不会也在服用逍遥丹?   朕平时都恨不得吃糠咽菜,生怕辜负了祖宗和百姓的期望,可你们,你们竟然在外面花天酒地!   还光明正大的服用禁药!   越想越气,素来节俭的隆源帝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一口气把殿内的摆设砸了个干净。   因为有许多权贵高官的子孙被牵涉,其中那些官员有的还算拎得清,连夜上了请罪的折子;偶有几个被亲情冲昏了头脑,痛哭流涕,想求隆源帝高抬贵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高抬贵手是不可能高抬贵手了,能强忍着不大开杀戒就是隆源帝的涵养。   他一连两天两夜没合眼,把有瓜葛的官员全都叫进宫来骂,更史无前例一口气撸了五名官员。   虽然明面上说是在家反思,可反思的圣旨前脚刚下,后脚就已经有替补官员走马上任,除非后来者主动犯错让位,那么这几位闭门思过的大人复起之日遥遥无期,实际上跟贬为平民无疑。   但无论如何,闭门思过总比撤职好听。   除了那几个自己亲自去天外楼吃逍遥丹的在任官员直接明文撤职,永不起复之外,隆源帝到底给那几个子孙犯错的臣子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隆源帝素来仁政,对待大人们也随和,如此大动干戈,真是前所未有。   平常不发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更吓人,满朝文武都跟着打哆嗦,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平时没犯错的还好,该吃吃该喝喝,可平时就不大干净的,真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太后生怕隆源帝把自己气出毛病来,就让太医署的人一天两遍过去请平安脉,又软硬兼施逼着他每天按时吃饭,好歹没把身体拖垮。   可饶是这么着,隆源帝还是肉眼可见暴瘦一圈,显然真被气狠了。   这日轮到洪文前来把脉,隆源帝却不耐烦地摆摆手,“朕知道自己没病。”   洪文坚持道:“陛下连日来不思饮食,即便有太后压着也用的极少,还是看看吧。”   见隆源帝还是不配合,他想了下,“微臣自然也知道陛下此是心病,想必有些话不吐不快,若您不嫌弃微臣愚钝……”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隆源帝一声长叹,语气中隐隐带了几分萧条,“是朕做的不好吗?”   洪文摇头,“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话绝对没有掺一点水分,纵观史书野传,像隆源帝这样十年如一日严以律己的帝王也没有几个。   隆源帝走到窗边,扶着窗框继续叹气,“前朝本朝都明令严禁逍遥丹,那些人饱读圣贤书,还有官员子弟,竟这样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可见他们素日的恭敬和谦卑都是装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帝王是否合格?不然为什么看中的人都说一套做一套呢?   洪文想了下,认真道:“想必陛下也知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天下之大,读书人何其之多?在朝官员又何其之多?您这么说不免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却让剩下九成九遵纪守法,真心敬爱您的人怎么想呢?”   隆源帝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大年根儿底下冒出来这件事着实扎心窝子,难免钻了牛角尖。   现在有人跳出来分辨,他就好像抓到可以借坡下的台阶,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   隆源帝瞅了他一眼,才要继续开口就听万生来报,说是嘉真长公主前来探望。   亲妹妹总是好的,隆源帝脸上瞬间多了点笑模样,“外面冷,快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嘉真长公主就笑盈盈进来了,“我知道皇兄从来不跟我见外,所以不等万公公回禀完,我就自己进来啦。”   隆源帝最喜欢这个妹妹,自然怎么看她怎么好,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最好,给朕带什么了?”   “自然是我的一番心意,”嘉真长公主调皮道,又看了洪文一眼,“洪太医,皇兄身体如何?”   洪文见了她便心生欢喜,碍于隆源帝在场不敢表露出来,当下行了一礼,目不斜视道:“睡得不大安稳,又不好好吃饭,总是多思多想,几天瘦的比别人一年还多,公主还是多劝劝吧!”   被当着妹妹的面揭了老底,隆源帝恼羞成怒:“放肆!少胡说八道吓唬公主。”   嘉真长公主皱眉,“开口问的是我,皇兄又何必迁怒于人?想来您见了我生气,既如此,我走就是了。”   说罢,果然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又扭头对洪文道:“你是被本宫带累了,留在这里等着被砍头吗?还不快跟本宫一起走,好歹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听她把自称换成了本宫,隆源帝瞬间心虚,只好拉下脸去哄,“是皇兄的错,妹妹不要生气。”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扬着下巴看天,“皇兄乃真龙天子,胡乱发发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臣妹并不敢生气。”   你这哪里是没生气,气性大得都快戳破房顶了,隆源帝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嘉真长公主见好就收,叹道:“皇兄乃一国之君,上有母后下有妃嫔,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讲,可您也着实该好生保重,外头人惹祸,反把自己气坏了算怎么回事呢?”   顿了顿,又指着洪文说:“再一个,太医署的人奉命行事,他肯出言劝导乃是一片衷心,又不像口蜜腹剑之辈惯会哄人,您不嘉奖也就罢了,怎好行迁怒之事?”   一番话把隆源帝说得老脸微红,“罢了,是朕之过,来人,太医洪文忠心可嘉,赐白银百两。”   洪文:“???”   意外之财?!   隆源帝看向嘉真长公主,“怎么样,气顺了吧?”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我哪里敢生气。再说了,不过是陛下赏罚分明而已,与我何干?”   听她又开始说我,隆源帝跟着笑了,“行,你怎么说都好,来,咱们兄妹坐下说说话。”   嘉真长公主却飞快地朝他撇了下嘴,然后又像被自己逗乐了一样笑道:“我不过是奉母后之命过来瞧瞧你,此时见你无事自然就要走了,若要说知心话,后宫几位新选进来的美人可还冷落着呢……”   隆源帝指着她笑骂,“好啊,如今你胆子越发大了,竟敢调侃起皇兄来。”   嘉真长公主歪着脸看他,十分得意,又对洪文道:“行了,陛下既不愿意诊脉也就算了,如今他想开了,自然什么都好了。回头若太后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洪文笑着行礼,“多谢长公主体恤。”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得了,甭在这儿杵着了,你也走吧。”   洪文回头去请示隆源帝,后者眉宇间果然一片舒朗,显然心结已解,“退下吧,就照长公主说的。”   既然一起退出麒麟殿,免不了也结伴而行。   刚才嘉真长公主说的轻巧,实则对隆源帝很是关心,又详细的问了许多情况,确认确实没有大碍之后这才掲过,又拧眉道:“偏他是个不省心的,大过年的,又闹出这样的事故,惹得母后和皇兄都寝食难安。”   她素来不喜平郡王为人,自打出生之日起就享受荣华富贵,却从来不肯承担一点职责,只知吃喝玩乐。   真是白瞎了男儿身!   洪文还是第一次见嘉真长公主如此清晰的表露对一个人不喜,而且这人还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不由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却又很理所应当。   嘉真长公主虽为女子之躯,却敢行许多男儿不敢行之勇事,能看上平郡王才有鬼呢。   嘉真长公主叹了口气,看着阴沉沉的天很有些忧心重重,“风雨欲来呀……”   逍遥丹的上线一天没查出来,宫中和朝中就一日不得太平,若真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人,必然朝堂震动,上到国家下到百姓都不得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爱长公主!我要跟小洪抢长公主! 第四十七章   出诊归来的何元桥两条腿儿几乎甩出残影, 官袍后摆高高掀起,活像有鬼撵一样小跑着冲进太医署,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干燥而温暖的空气后才长出一口气,“活过来了!”   天越来越冷, 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 他觉得这辈子都适应不了。   但是吧,北方的地龙和暖炕又实在勾人……   正低头翻看医典的洪文抬头看了看他身上落的雪片, 惊讶道:“又下雪了?”   “下了有一会儿了, ”何元桥去火盆前拍打几下, 伸手比划了下,“地上堆了这么厚了。”   “今年雪可真不少。”洪文感慨道,最近宫中冻疮膏和药用手脂的消耗量骤然上升,负责这块的医生医士们都忙得四脚朝天。   不过隆源帝已经提前拨款往各处修缮赈灾, 也不用担心百姓们遭罪了。   “是啊, ”何元桥点头,一边温暖着冻僵的手指又道, “才刚我撞见韩德了, 听说逍遥丹的案子有些眉目。”   逍遥丹的事情一闹出来,宫廷内外都跟着震荡,太医署内也是议论纷纷。   身为医者,他们对这种害人的东西素来深恶痛绝, 私底下没少骂。   众人都对此事颇为关注, 这会儿听何元桥提及,手头没事儿的就都凑过来细听,连苏院使和何青亭也不例外。   台司衙门将人从天外楼捉回去之后就连夜开审。   那些被抓的人哪儿进过台司衙门的大牢啊,还没想到怎么着呢就被里头沾染着血腥味的刑具和阴森的牢房吓得魂飞魄散,让交代的不让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听说逍遥丹的事情抖搂出来之前, 周京翼还意外抓到几条官员收受贿赂、聚众淫/乱的线索,”何元桥忽然感受到了嚼舌根的快乐,忍不住眉飞色舞道,“这要是报上去,保不齐大朝会时又要空几个位子。”   大禄朝明令禁止官员嫖/娼,所以类似天外楼这种主打高雅的所在都是清倌人,但天下男人鲜有不好色的,清倌人赚钱确实不如寻常妓/女多且快,于是难免冒出来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   只是那天外楼素来鼓吹自己如何清白,名声很大,没想到私底下也干皮肉买卖。   不过天外楼做得非常隐蔽,一来他们只做信得过的熟客,二来从不在天外楼内进行。   在仔细筛选客人之后,鸨母会让龟公先在外面置办一座不起眼的宅院,让妓/女和嫖客分别挑人少的时候先后进去……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偶然发现有动静,也只会下意识认为是寻常夫妻或某些人养的外室。   然后那些熟客再相互引荐,彼此勾连,想方设法替天外楼打掩护。   又因为他们相互掌握着对方的证据,少不得要同流合污,自然而然做出许多违背朝廷玷污法律的丑事,无形中就钩织出一张复杂的关系网。   本来这事儿做得极其隐秘,两年多来没出过一点岔子,万万没想到平郡王参加宴会时误饮加料的酒,引来天降台司衙门,直接就把天外楼的老巢都给一锅端了……   当日搜出逍遥丹的房间主人一直在喊冤,说那个匣子不是她的,后来经过分别审讯,台司衙门觉得她不像说谎,那一匣子逍遥丹很可能是真正的主人发现台司衙门突然上门,想要销毁已经来不及,所以临时使了一招祸水东引。   如此看来,台司衙门的判断没有错,宴会当日,逍遥丹的来源确实就在这天外楼中。   只是现在有两个谜团,第一,那匣子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谁?   第二,拥有逍遥丹的人是否是制造者?如果不是,那么上线是谁?他或她制造逍遥丹究竟单纯只是图财还是有更深的阴谋?   朝廷上的事太医署不管,不过当时就有太医感慨,“一辈子只能活一回,常人注重保养还嫌不够,怎么偏就有人上赶着找死?”   尤其吃逍遥丹的大多还是年轻人,他娘的,活着不好吗?   如果真不想活,剩下几十年寿命给我们啊!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上来。   “服用逍遥丹后必然浑身发热,多有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者,”何元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抱在手中,“那天外楼后面就有一处大花园,特意改建的十分迂回,又有曲折连廊,专供服丹之人在此狂奔。”   为了赚钱,他们可谓极尽周到之能事。   洪文就道:“台司衙门当日打了天外楼一个措手不及,留给那一匣逍遥丹的主人反应的时间并不多,想祸水东引必然要就近,而且又要有条件迅速进入对方的房间藏匿……这么一来,可疑的人应该就很有限了吧?”   何元桥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脑子够灵活的,我看你若不做太医,或许也能去刑部混口饭吃呢。”   众人就都笑出声,纷纷打趣他果然可以去刑部走一遭。   台司衙门的人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经过一番筛查之后也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只是事关重大牵扯众多,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们并不敢向外透露太多的消息。   ********   平郡王误食逍遥丹的数量并不多,泄去体内燥热后又调养了今天就好了,十一月十六这日亲自进宫来向太后和隆源帝报平安兼谢恩。   毕竟不是亲生,太后也只好问些身体如何的话,又略劝解几句。   倒是隆源帝黑着脸狠狠呵斥一番,命他在家反省。   平郡王自知理亏,呐呐应是,又说了会儿话才退出来,谁知又在御花园碰上正要去给太后请安的嘉真长公主。   长公主位同亲王,而嘉真长公主和亲有功,隆源帝还特赐她“享双俸”,连皇后都要给五分颜面,可以说乃是宫中除了太后和隆源帝之外的第三人,平郡王虽是兄长也不敢托大,率先行礼。   “公主。”   嘉真长公主神色淡淡的,坦然受了这一礼,脚步不停就要从平郡王身边过去。   两人素来关系平平,可以前好歹还能维持表面和平,从未像现在这样冷淡。平郡王愣了下,脱口而出,“公主且慢!”   嘉真长公主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微微侧着眼睛问:“郡王有事?”   平郡王皱了皱眉,主动走到她面前,“公主可是对我有气?”   嘉真长公主终于给了他一个正脸,但表情极其复杂,“难道不该?”   平郡王哑然。   他不说话了,嘉真长公主却突然觉得不吐不快,索性直接转过身来,“这二十多年来郡王文不成武不就,想怎么着都依你,好歹别多生事端。如今你也是要大婚的人了,偏又在年根儿底下闹出逍遥丹的笑话,你可知现下京中有多少封疆大吏、边疆部落、外国使团?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平郡王被她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道:“我是被人陷害的,你怎好口出恶言?”   好歹我们是手足至亲啊!   “聪明人从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嘉真长公主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进一步冷笑道,“被陷害只能证明你蠢!”   “你!”平郡王脑袋里嗡的一声,恼羞成怒道,“好歹我也是你的兄长……”   “君王犯错臣子尚可死谏,”嘉真长公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下巴微微抬起,冷冷的目光俯视着他,“我享长公主之尊,训诫你又有何不可!”   平郡王无言以对。   “你一不能保家卫国,二不能繁衍子嗣,”嘉真长公主拧眉道,“终日游手好闲,不问社稷民生,不管家长里短,我若是你,早就羞死了!”   民间百姓养只猪过年还能杀来吃,可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有什么用!   平郡王猛地后退两步,满面紫涨,活像被人当面扇了十八个巴掌。   他顿觉胸口一阵闷痛,一张嘴,竟哇的吐出一口瘀血来。   “王爷!”跟着的心腹太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又跪下给嘉真长公主磕头,“长公主,我们王爷身体尚未痊愈,求您口下留情啊。”   “闭嘴!”青雁上前呵斥道,“长公主与郡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滚一边儿去!”   什么人养什么样的下属,青雁打小跟在嘉真长公主身边,一身威势也学了六七分,竟把那太监吓得不敢说话。   嘉真长公主眼神淡漠,“你儿时就不知上进,太妃为了保你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熬到你出宫建府,她一把年纪竟还不能安心颐养天年,还要为你操心劳力,你于心何忍?”   平郡王越发精神恍惚,斜靠在路边怪石上发懵。   是啊,我有什么用?   儿时父母为我操心,如今妹妹也瞧不起我,我二十多岁一事无成,真可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如今又惹来天大笑话……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我有何用啊!   “言尽于此,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嘉真长公主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眼见平郡王魂儿都没了似的,一双眼睛竟渐渐锁定在不远处的池塘里,随行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喊几声都没回应,于是又连滚带爬拦在嘉真长公主面前哭求起来,“长公主,求您看看我们王爷吧,怕是不大好了!”   青雁一把将他拽开,就听嘉真长公主平静道:“他若敢寻短见,我倒佩服!”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太监还要再求,却听身后的伙伴一阵惊呼,扭头一看,平郡王竟挣脱开众人的拉扯,摇摇摆摆站到池塘边的怪石上去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啦! 第四十八章   几个太监轮番呼唤, 但此时站在怪石之上的平郡王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着冰封的湖面,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方才嘉真长公主的话,心想是啊,我二十余年为王为子为兄皆一无是处, 上不能安邦定国, 下不能修身齐家,寡母非但不能安心颐养天年, 到头来还要替我四处奔走, 就连小几岁的妹妹都能看透, 可怜我却一直自以为是,自以为乐……   我生来锦衣玉食,向来所求应有尽有,可皇兄文治武功, 皇妹和亲定边, 唯独我一事无成。   皇叔在世时虽未出仕,但他老人家文采斐然, 又平易近人乐善好施, 当世大儒都交口称赞,所以在他去世后,无数朝臣、文人和普通百姓都自发出来送葬,绵延数十里, 哭声不绝。   同享王爵, 那么我呢?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反而死了,大家才能松口气吧!   不,或许并不会,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人……   “七叔, 你在干嘛呀?”一道童声忽自后方响起,在这冰天雪地中宛如柔嫩绿芽一般吸引了平郡王的注意力。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自己那行五的侄儿。   天气冷,小孩子被厚重的皮袄裹成圆球,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毛领之中探出来,正满眼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像极了寒冬雪地里一只纯净的小鹿。   见平郡王不作声,五皇子就以为他站在那里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便也踩着小碎步朝这边走来。   雪大路滑,而湖边为了追求自然的意境还故意搭配了许多乱石,被大雪覆盖之后很难发现,五皇子一不留神踩到石边,闷声不吭就脸朝下栽去。   众随从都拼命往前扑时,却见一个人已经抢在所有人之前扑到地上,险而又险地将五皇子接在怀中,而他自己的后背却垫在底下的碎石层上,疼得闷哼出声。   众人回过神来,全都“殿下”、“王爷”的乱喊一气。   平郡王搂着五皇子挣扎着坐起来,“喊什么,本王还没死呢!”   又低头去看侄儿,“可摔伤了?有没有哪里痛?”   五皇子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问:“七叔,你是不是好痛啊?”   平郡王伸手抓过两人跌落在一旁的棉帽,拍了拍雪后才给五皇子扣上,“我是大人,没事。”   说罢,提着小孩儿、扶着太监们的时候站起来。   被五皇子这么一打岔,他突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了。   总不好在孩子眼皮底下寻死,既然如此,那就出宫换个清净地方。自己生前总给别人添麻烦,好歹死后别再被人戳脊梁骨……   “谢谢七叔。”五皇子忽然朝他做了个揖。   已经走出去两步的平郡王突然愣了。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除了打赏下人后得到的例行谢恩,这竟是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来听到的第一声谢。   有一股陌生而奇特的滋味从心底涌出,宛如扎根生长的藤蔓迅速发芽抽枝,蔓延向四肢百骸,令他沁出淡淡的喜悦,以及巨大的惶恐和无措。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   “不,你不要谢我,我,”平郡王慌乱地朝五皇子摆手,“我是个坏人。”   五皇子眨了眨眼睛,忽走上近前仰头看着他,“可七叔刚才救了我呀。”   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平郡王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纯净,仿佛能把人灼伤。   “我,”他难堪地别开脸,眼神慌乱,“我是个废物,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做什么正经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样不堪的过往摊开在一个几岁的孩子面前,可转念一想,自己既然已经决定寻死,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五皇子睁大眼睛,“那你没有好好读书哦?”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认真读书真是天大的事。   平郡王羞愧地摇了摇头。   五皇子又问:“那你能带兵打仗吗?”   平郡王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五皇子忽叹了口气,仿佛认同一般点点头,“那好像确实是有一点没用哦。”   平郡王:“……是。”   心底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滋生出的一点希望骤然破灭。   是呀,连个稚嫩童子都觉得自己没用,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再一次下定决心,可刚一转身袍角就被拽住,就听五皇子认真道:“可是你刚才救了我呀?父皇曾经说过,舍己救人是很了不起的事。”   平郡王心头猛地一震,“我是叔叔……”   做叔叔的舅侄儿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五皇子没听到他说的话,继续道:“而且就算以前有点没用,那你以后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不就行啦?为什么要难过呢?是谁不许你读书学习吗?”   这几句话犹如洪钟大吕,让平郡王心神巨震,顿时僵在当场。   是啊!   既然以前没用,那我为什么不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呢?   我还年轻,我还有大好的年华,为什么要就此放弃?   若我死了,母妃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又当如何?   蠢才蠢才,难怪皇妹看不起你,你当真是天下头一号的大蠢才!   思及此处,平郡王突然抬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往自己脸上甩了六七个耳刮子。   他下手极狠极重,不一会儿整张脸就红肿起来,面皮下隐隐渗出血丝,极为可怖。   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吓坏了。   而他本人看上去却高兴极了,满意极了!   他忽然弯腰重重地抱了五皇子一下,“多谢。”   五皇子茫然,却还下意识在他脸上轻轻呼了几下,“呼呼,痛痛飞飞~小洪大人说这样就不会痛啦,七叔,你还痛不痛呀?”   平郡王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真乖,七叔不痛啦。”   五皇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好奇地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打自己呀?”   平郡王正色道:“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该打。”   五皇子目瞪口呆。   看着他张得大大的小嘴,平郡王却仿佛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他用力举了五皇子一把,又嘱咐跟着的人好声照看,自己则沿着来时路飞奔而去。   我还有时间,我还有机会改过!   我要去找皇兄,我要去求他把我送到禁军中历练!   *********   京城知名纨绔平郡王突然自请入禁军,从一普通小卒开始练起,这消息就像一直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一夜之间传遍宫城内外。   太医署众人都来问曾给平郡王诊脉的洪文和何元桥,十分渴求,“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啊!”   还能治脑子的?   洪文和何元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寻常药方呀。”   再说了,他们只是治身,又没治心,平郡王突然醒悟跟他们有啥关系?   “听说当日平郡王曾进宫请安,陛下跟他闭门聊了好久呢,”有个太医就说,“或许是被陛下点醒了也未可知。”   大家都点头,觉得这个说法明显更靠谱。   可次日一大早,平郡王府就送进来两大车东西,说是平郡王特意指名送给嘉真长公主和五皇子的谢礼,至于究竟谢什么,他没说。   而那被谢的两边也未退回,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三者才知道的事情。   洪文跟大家一样,简直好奇死了!   正好又赶上腊月初一给嘉真长公主请平安脉,他顾不得许多,破天荒头一次主动请缨。   刚进长公主的宫门,就听里面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嘉真长公主的笑声低而脆,洪文一下就听出来了。   “公主,挂这儿好不好?”   “哎呀,颜色不大对付,我看还是放到里间好。”   “可里间不就看不着了吗?”   洪文进去时,几个宫女正对着一幅画叽叽喳喳议论着,而嘉真长公主则坐在暖炕上翻书,时不时插一句,气氛安逸极了。   宫人禀报太医到了,众人齐刷刷回头一瞧,青雁就笑了,“呦,说起来,小洪太医还是头一回过来给公主诊脉呢。”   说着,又去看嘉真长公主。   嘉真长公主似乎也愣了下,顺手就把看了一上午的书放下了。   “洪太医请坐。”   洪文行礼,“不敢。”   因在家中,嘉真长公主并未盛装打扮,只随意穿了套浅蓝色提花锦绣风景的棉袍,头上只有一支羊脂玉簪,如雪皓腕上笼了一对镂空梅花玉镯,很是清雅。   洪文忍不住又偷看一眼。   谁知这一下偏就让青雁瞧见了,她抿嘴儿一乐,叫底下的小宫女上茶果。   刚才头脑一热就抢这来了,可现在到了宫中洪文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又拘束起来。   这,这是人家姑娘家的闺房呀!   只是这么一想,脸上就热辣辣的。   嘉真长公主伸过手腕,洪文又想看又不敢看,倒把自己憋出满头大汗。   他忍不住唾弃起自己来。   身为医者,如此心神不定,真是该死!   就听上首一声轻笑,嘉真长公主语带笑意道:“小洪太医脸上怎么红了?可是热的?”   不点破倒也罢了,一点破,洪文脸上顿时哄的一下开了锅。   不过他素来是个果决的人,被戳破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当即点头,正色道:“早起穿的多了些,方才走得急,难免有些热。”   嘉真长公主忍笑,“既如此,你先歇歇。”   洪文松了口气,还真就先收回手,正襟危坐起来。   他现在心不静,确实得等会儿。   冷不防看到几个宫女手中的油画,洪文眼前一亮,“保罗把画儿送过来了?”   嘉真长公主点头,忽想起来什么,“我记得你升迁宴上,他也送了你一张。”   洪文笑着点头,伸手比划了下,“是呢,这么大小。”   他们都有。   简单说了两句话之后,洪文告一声罪,重新开始把脉,跟来的吏目在后头记录。   任谁看了这副情景也要感慨几句,想不久前这位小洪太医也不过跟着旁人记录的,可如今竟一跃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太医……   “公主身体很好,想来时常锻炼,”洪文也替她高兴,“日后也不必拘束了,想吃什么就吃,想玩什么就玩,就是要心里痛快了身子才能一直好呢。”   嘉真长公主点头,“有劳。”   脉诊完了,洪文也该走了,可也不知怎的,他自己很有点拔不动腿,嘉真长公主也迟迟没说出送客的话。   两人干巴巴一坐一站空耗着,谁也没主动开口。   他们不说话,一边的宫女也不敢出声。   一时间,宫中竟安静的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安静才被窗台上一只振翅飞来的麻雀打破了。   众人都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一只灰突突毛球也似的麻雀正立在窗框上,扭着脖子梳理羽毛。   洪文的视线却被上方那吊着泥塑大福娃的柳枝篮子吸引住了。   他忍不住转过脸来看嘉真长公主。   而对方顺着他点视线瞄了一眼,俏脸上迅速爬上一抹殷红。   “青雁!”嘉真长公主忽出声道,“我之前就说那篮子早就干枯了,怎的还挂在哪里?本宫不提醒,你们越发懒怠了。”   青雁哑然,才要开口,却听洪文笑道:“公主何须动怒?正好微臣也要走了,不如一并带了出去扔了,也省的多跑一趟。”   嘉真长公主竖起柳眉,睁圆杏眼,“呸,谁许你扔?”   洪文忍笑,“想是微臣听岔了,方才听公主说不许挂着呢。”   嘉真长公主脸上红晕越深,迅速别开眼,“脉也诊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洪文背起药箱,一本正经道:“公主不开金口,微臣不敢擅自离去。”   这话倒又把嘉真长公主逗乐了。   她斜眼瞅着他,微微扬起下巴,非常矜持地点了点头,“行了,你退下吧。”   洪文配合着收敛表情,规规矩矩行礼告退,“是。”   转身出门,两人都背对着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我想去把那个柳枝编的篮子扔了……   PS,小洪太医,你还记得自己是抢着过来干嘛的吗? 第四十九章   腊月初八这日, 上书房的白先生上了折子,说自家老妻旧病复发,近来十分难受,斗胆想求个太医去瞧瞧。   隆源帝素来对他敬重有加, 听了这话忙亲自慰问一番, 又直接指了洪文过去,并亲口嘱咐道:“务必用心, 需每日向朕回明进度, 定要至痊愈方可。”   稍后又补充道:“若病情严重, 立刻着人回报,你也不必着急回太医署复命,先留下照料病人……”   因前段时间替白老先生治疗陈年骨病,洪文倒也时常往他家去, 没少吃了人家的饭。都说吃人嘴短, 少不得要报答一二,况且白老太太又是个极其随和慈祥的人, 因此听说她犯病, 洪文很是忧心,主动问起她的症状。   白先生就道:“也是老毛病了,如今上了年纪,越发严重。别的倒也罢了, 只是爱出虚汗, 夜间尤甚,一宿衣裳都要换个三两遍,哪里睡得着?又时常心慌气短,偶然邻家鸡叫,她就要跟着打哆嗦。”   冬日天短, 睡不着尤其难受。老妻是跟他一起苦过来的,夫妻二人感情十分深厚,如今看她日日消瘦,白先生恨不得这病一起长在自己身上才好。   听他这么一说,洪文心里就大致有谱了,忙出言安慰道:“若我猜得不错,老夫人不是什么大毛病,略吃几服药调理调理就好啦,您不必过分担忧。”   白先生欣喜道:“果然如此?”   洪文笑着点头,“自然是的。”   白先生素日也是个老成持重的端方君子,但眼下涉及到发妻的身体,竟也乱了分寸,此时见洪文胸有成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马车路过朱雀大街时,他还特意叫停了,一边下车一边对洪文和随行的吏目致歉,“她最爱这家的驴打滚,偏脾胃弱吃了不大消化,我便每三日给她略称两块解解馋。劳烦两位稍后,我去去就回。”   洪文笑道,“您只管去。”   随行的吏目程斌也赞道:“贤伉俪真是情深义厚。”   两人就见白先生溜达达进了点心铺子,也不必主动开口,立时就有相熟的小伙计帮忙称了几块驴打滚奉上。   老妻的病有着落,白先生心情大好,笑着跟他道谢,拎着拳头大小的小纸包出来,全程不过几息工夫。   果然是“去去就回”。   洪文忽然觉得白先生眉眼含笑穿越人群走回来的这一幕很动人。   他早已须发皆白,若按世俗常理说,哪儿还有什么情爱?不过两人守着过日子罢了。可他稍显浑浊的眼底却分明还像个年轻的小伙子一样,随时涌动着虽不算炽热,但持久缠绵的爱意。   且这份爱意中丝毫看不见敷衍,他不光牵挂老妻的身体,还时刻关注对方的内心,留神她爱吃什么……   稍后马车到了白家,白先生率先走下去,拎着那一小包驴打滚满心欢喜地往里走,“我买了点心回来。”   简直像个迫不及待向恋人示好的毛头小子。   门帘子一动,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了出来,欣喜道:“真好,我去煮茶。”   她已明显上了年纪,容色也因病情折磨稍显黯淡,可她的眼睛竟十分明亮,仿佛有被揉碎的星星洒落其中,不断闪动着快活而雀跃的光。   简直,简直就像个小姑娘呀!   头一回来的程斌愣住了。   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可只是这么看着就觉仿佛有股无形的温情默默流动,令他心生向往。   洪文早已看过许多遍,可每次都觉得很好看,见程斌呆呆的,不由笑道:“是不是觉得活着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程斌点头,觉得这话实在说到自己心坎里,“是。”   多好呀。   白夫人已经看见洪文,亲热地过来拉着他嘘寒问暖,又叫人煮热热的牛乳茶,还特意吩咐用加一点干茉莉花,“这样喝完茶嘴巴里也香香的呀!”   又对程斌道:“大冷天的劳烦你们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快进来暖和暖和。”   说罢,一手拉着洪文,一手拉着他就往里走。   程斌瞪大了眼睛,一张脸都因为无措而迅速涨红。   洪文仿佛早有所料,从另一边探过脑袋来对他狡黠一笑。   京城大不宜居,白先生又不是个爱排场的人,所以小院儿并不大,但打理得非常整洁。   围着墙一圈儿都是高大健壮的月季花丛,虽然现在冰封千里,但它们的枝干仍倔强地高扬,不难想象来年会多么生机勃勃。   墙角甚至还有一架秋千呀。   程斌迷迷糊糊地想,应该是小孙子孙女的吧?   可等进到房间之后才发现,里面完全没有孩童生活的痕迹,于是他又有点迷惑了。   “白先生的女儿早已嫁人,儿子也是一座书院的院长,如今都不在一处。”洪文看出他的疑惑,主动出声道。   程斌问:“那秋千……”   洪文眨了眨眼,“谁说大人不可以荡秋千?”   程斌一怔,是呀,为什么大人不可以荡秋千?   哎呀,这可真好!   白先生亲自将买的驴打滚摆盘,老太太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今天足足有四块!   却听白先生了然道:“这几日你身子不好,要少吃,我们四人一人一块,不多也不少。”   老太天极其轻微地撇了撇嘴,不过才咬了一小口,便又眉开眼笑了。   “真好吃呀。”她笑着对洪文说。   “是啊!”洪文也跟着点头。   两人眉眼弯弯的模样简直像是亲祖孙。   程斌就这么看着他们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亲亲热热的喝茶吃点心,总觉得跟想象中出外诊的情形不大一样。   “……他家的芸豆卷可好吃了,”老太太兴致勃勃道,“前儿有人送了我两块红豆卷,说是才出的,软糯香甜,也好吃。”   洪文连忙记在心里,决定稍后回去的路上就买一点。   程斌:“……”吧唧吧唧。   等茶喝完了,驴打滚也吃完了,大家的手脚也暖和过来,洪文便开始望闻问切。   老太太的神色显而易见的倦怠,舌头也呈现淡淡的红色,脉象细而弱,明显是气阴两虚之象。   “白天爱出汗吗?”洪文问道,又去试她的手心手背,发现只是微微有点湿润。   老太太摇头,“白日若不大动弹,倒不妨事,只晚上难受,哪怕一动不动也是水洗一样。”   说罢,又笑道:“本来人上了年纪就不受待见,如今又添了这个毛病,难免气味不佳,可真成了个讨人嫌的臭老太太啦。”   白先生就在旁边说:“偏你多心,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么。”   洪文道:“先生说的是,您可千万别多想,省得这身上没好,心里反倒又落了病。”   老太太笑呵呵点头,“我晓得,晓得。”   顿了顿又道:“多擦洗就好了。”   在一旁记录脉案的程斌就笑,老太太年纪大了,还是很讲究呢。   “脉案记好了吗?”洪文问。   程斌忙拿起来吹了吹,又拿给他看。   洪文浏览两遍,点头,“你来试试。”   程斌向老太太告了罪,果然也上来把脉。   能进太医署的大多家学渊源,像洪文这种野路子极少,程斌虽只是吏目,但基本功很扎实,若离开太医署,随便去什么地方也能自己开医馆了。   洪文让他先说药方。   程斌有点惶恐,试探着道:“老夫人除了盗汗又没有别的症状,必然重在益气固表止汗,不如就用牡蛎散。”   洪文反问,“既如此,为什么不用玉屏风散?”   牡蛎散和玉屏风散都能益气固表止汗,用途非常相近,且都有一味黄芪。   程斌是知道白先生粗通医理的,此时被当着病人的面反问,他心中一阵慌乱,本能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只一眨眼的工夫,他的额头就见了汗。   “老夫人此症乃卫外不固,阴液损伤,心阳不潜所致……汗为心液,心阴不足,心阳不潜,虚热内生……玉,玉屏风散以补气为主,而牡蛎散中的锻牡蛎咸涩微寒,补敛并用中,重在敛阴潜阳,收敛止汗的功效尤其强劲,正,正和了老夫人眼下的症状……”   洪文突然笑了,“你说的不错。”   程斌猛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洪文又对老太太解释道:“没什么大毛病,您这病啊,就像外头墙角那口水缸,风吹日晒的,有几个地方就出了小窟窿眼儿,破啦,所以啊,体内的汗就像缸里的水一样不停漏出来。水不满,水缸心里虚啊,怪难受的,所以吃不下睡不好……我给您拟个方子,用小麦粒做药引,一天不拘什么时候吃上两幅,三五日也就好啦!正好不耽搁您跟老爷子过年呐!”   刚还满面茫然的老太太恍然大悟,“你这么说我就明白啦,咱们把水缸的破洞补起来,把水守住就好啦!”   洪文一拍手,笑道:“对喽!”   回去的路上,程斌十分羞愧,“洪大人,我……”   方才白老夫人的反应说明一切。   “你能听出我的意思就成,”洪文摆摆手,倒是有几分欣慰,“其实也不能怪你,其实天下的大夫,十个里头足有八个都是这个毛病。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也管不着,可如今你既然跟着我,能改还是改了吧。”   说白了,就是书读得太多太死,总爱掉书袋。   尤其大夫可以说掌握人的生死,久而久之被人捧得高了,难免沾染几分傲气,觉得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至于病情讲解什么的,与你何干?说了你们听得懂嘛!   所以好些大夫张口就是一大串只有医者才明白的话,那些病人听又听不明白,又不敢细问,当然,有的是问了大夫也懒怠说……   所以到最后,绝大多数病人连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治好的都不知道,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混过去。   这还算好的,有的遇见庸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程斌满面羞红,郑重点头,“是。”   “记住了就好,”洪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咱俩年纪差不多,你不必如此拘谨,日后多多探讨才是哎哎哎劳驾停车!”   程斌还没来得及表决心,却见刚刚还在语重心长教导自己的洪太医已经喊停马车,直接掀开帘子跳了出去。   他跟着往外看,嗯?点心铺子?!   洪文去得快,回来得更快,抱着一大包点心笑道:“老太太嘴巴可厉害啦,她说好吃的就一定好吃。”   程斌失笑,虽说已经是太医,可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稍后回宫,两人先去向隆源帝汇报,这才返回太医署。   然后程斌愕然发现:小洪太医并没分点心!   哎哎哎?!   那么多点心都不是带回来分给同僚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病情病案以及药方取自《方剂学》,稍加调整,请勿对号入座。   PS,补昨天的,今天三更哈,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多多鼓励嗷嗷嗷!   PPS,那么问题来了,小洪太医的点心去哪儿了? 第五十章   “年”正在以一种难以抗拒的气势缓缓逼近, 看不见摸不着,但街头巷尾都是它的味道。   各大店铺自不必说,早早就将门窗擦得闪闪发亮,又用大红油漆重新刷过, 屋檐下挂起大红灯笼。   偶尔一阵寒风吹过, 灯笼们整齐地摇摆起来,路过的老人们便会驻足观看, 然后笑呵呵道:“年来啦。”   年幼的孩童们不解, “我们没看见呀!”   哪儿呢?   老人们指着灯笼下摇摆的穗子煞有其事道:“那就是它走过带起的风呀!”   孩子们瞪圆了眼睛使劲瞅, 觉得大人真是好厉害,竟能看见“年”。   不过他们的兴趣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来不及品味“年”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便跳着脚想要放爆竹了。   在孩子简单的世界里, 还有什么会比过年放鞭炮更有趣?   没有啦!   手头宽裕些的家长耐不住催促, 只好买一串大红鞭来拆开,按日子分给孩子们玩。   他们三五成群, 一手擎着香, 一手抓着拆开的小鞭炮,顶着被寒风拍打出来的红脸蛋从街头吆喝到巷尾,非要聚拢起一大群人来才好。   等人齐了,拥有鞭炮的孩子在一干小伙伴们羡慕又崇拜的眼神中跨出来, 将小小一支紫红色的东西立在地上, 撇开两条腿儿,一手捂耳朵,一手努力伸长了胳膊用点燃的香头去碰引线。   “嗤啦~”   橙红色的光点成功从香头过渡到引线的那一刻,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叫着笑着往后缩,眼睛却死死盯着。   “啪!”   伴着一声脆响, 那一方小天地内立刻下起红色的碎纸雪。   “都是一样的硝/烟味,以前避之不及,现在却有些爱上了。”谢蕴看着不远处巷子口弥漫着的淡青色烟雾,对洪文和何元桥笑道。   他今天有事入宫,正好碰上洪文和何元桥下值,三人便结伴而行。   说来也是奇妙,火/炮和烟花爆竹同本同源,但一个主杀戮,一个为娱乐,以前谢蕴每每闻到这股味道,就意味着外面死了很多人。   但现在,要过年了,要庆祝啊!   天下太平!   何元桥顺着他的话一想,也感慨道:“一样东西,两种思绪,奇妙奇妙。”   洪文才要说话,忽听斜后方有人沉声道:“那小子,看你根骨不错,不如跟我学医!”   何元桥和谢蕴下意识转身望去,就见后面一个穿皮裘的汉子足分八字立在那里,宽肩扛着柄铁杆长/枪,大红缨子下挑着个灰布包袱,高鼻两侧虎目灼灼,满是胡茬的脸上自有一股狂放不羁的江湖气。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谢蕴立刻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心道若此人投身军伍,杀敌立功只在顷刻之间。   他才要出声询问,却见身边猛地窜出去一个人影,“师父!”   师父?   谢蕴和何元桥一愣,就见那人将挑着包袱的长/枪用力往地上一戳,直接伸手把冲过去的洪文提起来颠了颠,“嗯,不错,胖了点,也长高了。”   洪文嘿嘿一笑,伸手比划了约莫两寸长,“长了这么多!”   这对师徒正亲亲热热说话,那头谢蕴和何元桥却都齐齐后仰式倒抽凉气。   好大的力气!   洪文再过几天就十九了,这些日子也养出来一点肉,怎么也得一百三四十斤,可来人竟双臂平举提了起来,胳膊都不带打晃的!   何元桥扭头去看谢蕴,后者会意,神色复杂地摇头,“我不成,这得是天生神力。”   若单纯举重,他倒也能举起二三百斤,但绝对做不到这样轻松。   “两位大哥,这是我师父洪崖!”洪文拉着来人喊道,“师父,这是何院判的孙子,双名元桥,我如今就住在他家。这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洪崖就抬手止住,自己盯着谢蕴上上下下打量几遍,忽笑了,“镇国公谢广业是你什么人?”   谢蕴惊讶,“您认识我祖父?”   洪崖笑道:“早年他老人家在外打仗,我曾做过几年军医。”又看向何元桥,“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你祖父。”   何元桥啊了声,“是呢,爷爷曾有几年奉旨随军行医。”   顿了顿又啼笑皆非道:“他时常说起当年在行伍中认识的一位旧友,我还以为是同龄人,没想到竟是忘年交!”   洪崖看着也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何青亭可都六十多啦!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齐声大笑。   今儿有几个虽是初见,但细细一盘算,祖上竟还有这样的瓜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洪文问:“师父,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   “来瞧瞧你,”洪崖盯着他身上的官袍看了半天,发现不认得,只好搔搔脑袋,“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儿的,用得着你接?”   谢蕴往他身后看了看,“洪师父,您的马呢?”   洪崖摇头,“没马。”   洪文就问:“您的马呢?”   洪崖咧嘴一笑,干脆利落道:“卖了给人换药了。”   洪文痛苦地捏住眉心,用力拽起他的一只脚,果然就见鞋底都快磨穿了,“您又走着来的啊……”   洪崖浑不在意,“我脚程快,不算什么。”   其实中途还顺便反抢了两个劫道的,本想去下个镇子买头牲口代步,可途中去一户人家借宿,发现那家实在太穷了,就把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银子送了人……   何元桥和谢蕴对视一眼:   游医?   这他娘的游侠吧!   原来早前洪文说自家师父单枪匹马痛殴山匪……都是真的啊。   洪文叹了口气,“我先带您去买双新鞋。”   洪崖满面惊讶加欣慰,“徒儿出息了。”   竟然攒下钱来了!   谁知两人刚要走,街边茶棚里就钻出来两个城门守卫打扮的差人,“这位壮士……”   另一人剧烈咳嗽,说话这人马上换了个称呼,“咳,这位洪大夫,方便的话,先赔了银子再走吧。”   洪文大惊,“师父您欠了谁的钱!”   洪崖满头雾水,“我刚来啊!”   这都没机会欠债。   说话那守卫垂下眼睛,默默用脚尖点了点他刚才戳枪的位置,众人一瞧:   好么,赫然一个深深的圆洞!   何元桥和谢蕴在后面窃窃私语:   “你说这是洪文的文师父还是武师父?”   “……武吧?”   被欺负他们年轻读书少,谁告诉说这是传授医术的,他们就跟谁急!   哪儿有这样猛将似的大夫!   另一个城门守卫就和和气气道:“咱们城中铺路的青石板都是外地运来的,朝廷明文规定损坏需赔,诚惠三两,童叟无欺,您是付银票呢还是现银?”   大禄朝虽没有明文禁止携带兵器,但此人气势不凡,大过年的扛着长/枪进京……总叫人心里发毛,所以城门守卫队长仔细盘查了他的路引之后,又偷偷拨了两个人暗中盯梢。   那两人尾随一路,意外发现对方似乎与谢爵爷和两位太医相熟,就都松了口气。谁知那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呢,就见对方一枪把铺地的青石板给戳透了……   洪文十分幽怨地瞅着洪崖,对方羞愧地低下头颅,“习惯了……”   真的是往土路上戳惯了。   洪文痛心疾首,三两,足足三两!   都够买两双针脚细密的百纳底棉鞋啦!   最后还是洪文付了罚款。   洪崖还想努力争取一下,非常认真地问城门守卫,“要是我把这个洞补上,这银子能退不?”   洪文:“……师父,走吧!”   洪崖心如刀绞,“三两啊!”   洪文黑着脸,“谁干的?”   洪崖:“……我。”   考虑到这位洪师父连三两罚款都付不起的窘境,何元桥非常热情地邀请他去自家做客。   洪崖爽快点头,“本来就是要先去拜访何院判。”   得谢谢人家把自家徒弟养得白白胖胖。   谢蕴觉得这人忒有意思,身上兼具侠气和仁心,肯定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丰富经历,就非常想去交谈一番。   奈何家里人还在等自己吃饭,只好在下个路口依依惜别,又力邀洪崖去自家做客,“祖父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您去了他老人家肯定高兴!”   洪崖摸了摸下巴,“谢将军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将领,但凡出征必然身先士卒,与士兵们穿同衣、食同灶,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知道他老人家还健在也就成了,见不得见的,倒不要紧。”   谢蕴就感慨,“果然是洒脱之辈。”   洪崖哈哈大笑,“得了,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走吧走吧,别耽误了吃饭。”   谢蕴也笑,“不妨事,家里有小厨房。”   洪崖啧了声,伸手在自己和洪文、何元桥身上画了个大圈,“耽搁我们吃饭。”   谢蕴:“……哦。”   真是对不起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拉,哈哈哈哈哈哈,我早就想写师父啦!!!! 第五十一章   回到镇国公府后, 谢蕴先去向祖父祖母请安,二老见了他就问:“碰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   谢蕴笑着把遇见洪崖的经过说了,“他说原先在您麾下当过军医,我还想请他来咱家做客呢。”   “你说他叫什么?”本来当笑话听的镇国公猛地坐直了。   老爷子年轻时性格火爆, 但上了年纪之后, 已经很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谢蕴有些意外,端起茶盏都忘了喝, “洪崖, 大约四十来岁年纪, 使一杆精铁长/枪,似乎有些西北口音。”   “好小子!”镇国公一拍大腿站起来,又惊又喜又气,“果然还活着。”   顿了顿又把脸一拉, “你让他来, 他人呢?”   见到祖父的反应,谢蕴隐约觉得那位洪大夫的过往可能并非区区一介军医那么简单。老爷子沙场征战多年, 又历经三朝帝王, 什么英雄豪杰没见过?也没见谁被他这样介怀。   他忽然起了点坏心眼,放下茶盏两手一拍一摊,无奈道:“人家不想来。”   老爷子果然黑了脸,“他敢!”   “怎么不敢?”谢蕴道, “他说知道您没死也就成了, 看不看的也没什么要紧,然后就去何家吃饭了。”   一直没做声的老太太噗嗤笑了声,“倒是个妙人。”   “妙个屁!”老爷子骂道,又皱眉,“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何家?”   “就是何青亭何院判, ”谢蕴解释说,“那位洪大夫的徒弟如今就住在何家呢,他来了京城,自然要先去道谢。”   “咱家没屋子是怎的,你怎不叫那徒弟来住?”老爷子不分青红皂白道,完了又气呼呼道,“狗屁大夫,好好的不去打仗,偏干什么大夫!白瞎了!”   谢蕴:“……之前我也不认识啊!”   你都跟人家师父多少年没见了?我上哪儿认识人家徒弟去?   果然是老小孩老小孩儿,老爷子本就是山匪出身,后来机缘巧合才跟起事的太/祖一起打江山,多年匪气根深蒂固,老了之后难免有点不讲理……   镇国公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生闷气,结果退一步越想越气,又呼一下站起来,龙行虎步往外冲。   老太太见怪不怪,“还在家吃不吃了?”   老爷子头也不回,“不吃了!”   谢蕴一乐,嘿,有好玩儿了的!也从椅子上蹦起来,一溜烟儿跟着跑了出去。   *********   这边洪崖见了何青亭一家,笑着问好,“老嫂子风采依旧啊。”   何老太太就捂嘴笑,“什么风采,都黄土埋半截的人啦,倒是你,看着越发年青。”   洪崖嘿嘿几声,又盯着何青亭瞅,“老哥哥……似乎胖了些,到底有了年纪,得注意。”   何青亭老脸微红,干咳一声,“坐吧。”   因这一整年苏院使都在硕亲王府驻扎,太医署上下没了崖顶泰山,都一致决定忘掉集体做操那回事,难免疏于锻炼。   不过有的人天生容易胖,就比如说他,一年下来分外明显,官袍都新做了两套,马麟那死瘦子就老拿这事儿挤兑他……   见洪文缩在一边似乎有些蔫嗒嗒的,不似往日精神,何老太太就心疼,“这是怎么了?”   何元桥笑出声,把刚才城中发生的事说了,“这是还心疼那三两银子呢。”   “三两银子都够普通百姓家过一个月啦!”洪文龇牙咧嘴道,“给他刚买的这双靴子也才一两一钱呢,里面还加了兔皮!”   洪崖挠头,非常羞愧,“为师日后赚钱加倍还你。”   洪文死鱼眼看他,“您先把自己的家当置办齐备了再说吧!”   连鞋底都磨穿了,还个鬼哦!   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洪崖就唏嘘道:“半路听说硕亲王没了?”   何青亭点头,“上个月的事啦,遵从他生前遗言,一切从简。”   洪崖沉默良久,胡子拉碴的脸上泛起一点缅怀和悲伤的神色,“该去拜祭的。”   洪文好奇道:“师父,您还认识硕亲王吗?”   以前师父从没主动提及,他也没往这方面想,可今天这么一看,师父年轻时候的经历好丰富啊!怎么谁都认识?   好奇!   洪崖仰着头想了会儿,“倒也不算认识……”   硕亲王虽不长于军事,但却是个热心人,一旦打仗,总是率先捐款筹措粮草。他年轻时还曾代替先帝去军中慰问过,并写了两首长诗,又亲自谱曲编成军歌鼓舞人心,一直传唱至今。   洪文和何元桥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他们都不知道!   洪崖用力搓了把脸,“上一辈的事情了,你们不知道也正常。”   “可这些事本不该被遗忘。”洪文忽然有点难过,具体难过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分别一年,小徒弟还是原来的样子,洪崖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人走茶凉,世事本就如此。”   不过总有人记着的。   “对了,怎么又闹出个逍遥丹来?”洪崖不想让洪文继续低落,立刻另起话题。   洪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惊讶道:“师父,你人都不在京城,可怎么什么都知道?”   洪崖神秘兮兮地冲他勾勾手指,“你知道这世上最快的是什么吗?”   洪文茫然摇头,想了会儿才试探道:“风?”   洪崖晃晃手指,“是人口中的消息。”   没什么东西会比口口相传更快,他身在民间,只要留心细听,消息反而要比明面上的人来得更多更快。   洪崖来得快,但台司衙门的动作更快,这会儿逍遥丹的案子基本已经完结了。   有隆源帝的死命令压在头顶,便如蛛丝悬剑,台司衙门上下恨不得连眼睛都不敢闭,生怕一觉醒来被告知你官没了,回老家种地吧。   一群人日以继夜地审理,端了天外楼后第三天就把嫌疑锁定在玉仙身上。   最初玉仙还不肯承认,哀哀戚戚十分可怜,但台司衙门的人哪儿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接上了刑具。   流水的刑具一过,铁打的骨头也扛不住,玉仙刚熬了半天就招了。   原来她本是犯官之女,其父在知府任上贪污近百万两白银,鱼肉百姓使得民不聊生,是隆源帝登基后查处的第一批贪官,直接就判了斩立决,男丁充军,女眷没为官奴。   玉仙非但不觉得父亲有错,还因此恨上朝廷和隆源帝,然后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下线之一,做逍遥丹那人祖上就是炼丹的,嫌来钱太慢走了歪路,前朝时期因逍遥丹惹出祸事被朝廷剿灭,他因当时年纪尚小被赦免。谁承想长大后并不思悔改,反而重操旧业。   他为了钱,玉仙为了报复,两人一拍即合。   做逍遥丹那人每月都会以客人的身份来见玉仙,将做好的逍遥丹交给她,而她则专门冲来天外楼的官员和书生下手:维系一个国家运作的不就是官员吗?只要自己提前将这些人扼杀,大禄朝还有什么指望?   “……台司衙门的人顺藤摸瓜,不光抓到了那做逍遥丹的人,还陆续揪出来几个私底下贩卖传播的,该杀的杀,该罚的罚,都处置的差不多了。”何元桥道。   洪崖拍手叫好,“就该这样!”   他们救人还救不过来呢,那些混账竟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就该杀了干净!   说完,他又皱眉,“可恨那些读书人知法犯法,明知朝廷严禁服用逍遥丹,竟还明知故犯!”   早知如此,又何须十年寒窗苦!   洪文也跟着同仇敌忾,“是呢,陛下都气坏了,一口气革除了五十多人的功名,来年春闱怕是要大变天了。”   革除功名的圣旨刚下来时,还有朝臣质疑是否太过严苛,毕竟有的举人只是因为好奇跟着尝试了一回。   但隆源帝却十分坚持,“天下那么多事情要做,他们怎么不对别的好奇?怎么不好奇有的百姓为什么吃不起饭?怎么不好奇有的地里为什么种不出庄稼?   朕若宽恕了他们,那其他人又怎么说?只吃过一颗的要不要放了?虽然吃过许多颗,但只吃过一次的要不要放了?若都放了,那两颗三颗的会不会又觉得不公……   朝廷的律法难道是摆设吗?他们深受皇恩,是来日朝臣,尚未得志就如此肆意妄为,若来日春风得意还了得?   谁再替他们求情,以同罪论处!”   转眼饭菜上桌,众人边吃边聊,就见师徒俩出奇一致地搬着大碗扒饭,半张脸都埋了进去。   平平和安安看看他们的大海碗,再看看自己的小碗,整齐的惊叹声中充满向往,“好厉害!”   何元桥:“……倒也不必。”   吃饭多并不一定厉害好吗?   快看你爹我,吃饭并不算很多,但也很厉害的!   正吃着,突然听到有人砸门,似乎有个稍显苍老但依旧中气十足的人喊道:“姓洪的小子,给老子开门!”   众人都是一愣,才要开口却见洪崖脸色一变,如临大敌地抱着碗站了起来,“祸事祸事!”   他嘴角还沾着饭粒,抱着碗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悲催地发现无处可藏,索性一跺脚就往外冲去。   跑出去几步还不忘扭头杀鸡抹脖瞪眼地喊,“都说我不在啊!”   他一手抱着饭碗,一手抓起杵在墙角的长/枪,助跑几步后一提气,竟顺着墙壁蹭蹭连踩几下,直接从高墙上翻了出去。   何元桥觉得门外的声音有些耳熟,忙亲自过去开门,结果就跟谢蕴打了个照面。   谢蕴嘻嘻一笑,“调虎离山。”   说完,往门外退开一步,扭头朝左边墙外一瞅,就见自家祖父正按着洪崖痛扁。   “老子让你再跑,让你再跑,你跑,有本事再跑啊!”   “嗷!”   “嘿,你还跑!”   “哎哎嗷,你让我跑的!”   “老子让你跑你就跑?当年老子让你跟着老子干,你咋没这么听话?”   “我不是那块料!”   “放屁,老子说你是你就是!”   稍后赶来的洪文跟何元桥、谢蕴一块抄着袖子挤在墙根儿看戏,时不时跟着龇牙咧嘴。   嘶,看上去好疼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啦,妈呀,真的一滴都没有惹……   PS,没想到师父这么受欢迎哈哈哈哈,不过倒也算了,微博上有人私信我说馋是肿么肥四!你们不对劲! 第五十二章   洪崖脸上青紫交加, 抱着饭碗蹲在墙角,一边抽凉气一边扒饭。   他鼻梁上被镇国公打了一拳,衣襟上都洒了点鼻血,这会儿鼻孔里各塞一团棉花, 看上去分外滑稽。   如此一来, 喘气的就只剩下一张嘴,兼顾吃饭就非常忙碌, 他不得不猛扒几口, 然后再停下来大喘气……   洪文的肩膀剧烈抖动几下, 觉得自己有点不孝,但师父现在看上去真的既惨又好笑。   谢蕴发出灵魂一赞,“挨了祖父那么多打,他的饭碗竟然还没有掉!”   洪崖三口两口吃完饭, 愤愤道:“你不讲理!”   哪儿有见面就动手的。   坐在他对面的镇国公理直气壮冷笑, “废话,老子山匪出身, 讲个屁的道理!”   洪崖张了张嘴, 这话好有道理!   旁边的谢蕴干咳一声,十分诚恳地跟洪文和何家人解释,“平时真不这样,真的……”   他们家真的不是土匪窝!   曾亲眼见识过镇国公带兵的何青亭瞅了他一眼, 没什么诚意的呵呵几声。   “老子问你, 当年为什么跑?”打完人之后,镇国公开始心平气和地翻旧账。   洪崖梗着脖子道:“我就是临时应征入伍做了军医,后面仗打完了,还留着作甚?”   “狡辩!”镇国公伸长了腿要去踢他,谁知洪崖早有准备, 维持着蹲姿往后一跳,镇国公的脚尖与他擦身而过。   嘿嘿,够不着!洪崖才要得意一笑,谁知一击不中的镇国公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呼了他一巴掌,“长本事了你。”   众人都笑出声。   洪崖捂着脑袋往那边看,众人纷纷别开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老子是问你为什么不留下受赏!”镇国公拍着椅子扶手道。   见躲不过去,洪崖只好道:“都说了我不是那块当官的料。”   “混账!”镇国公吹胡子瞪眼道,“既然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打仗的时候你往上冲什么?”   他一个后方军医,本不必上战场,谁承想战鼓一敲,这厮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直接从死尸堆里捡起染血的刀剑上阵冲锋,非但没死,反而一口气杀敌数十人。   那会儿还是谢将军的镇国公立刻就发现了这个人才,现场从敌将手中夺下一杆长/枪丢给他,洪崖很是高兴,再次开战前干脆带了几个火头军操练……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懂带人操练的绝对是未来一军主帅的好苗子,镇国公一看,嘿,这小子是个宝,于是当场提拔,谁知洪崖当时就以一句“自己不是那块料”谢绝了。   镇国公也不生气,想着反正事后都要回朝廷论功行赏,到时候一口气给你个大的也成。   但万万没想到,战事一结束,大军还没开拔回京呢,下头的人就来回禀,说那姓洪的军医连夜跑了!   “当初上战场大多加官进爵,”镇国公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分追忆,“唯独你,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洪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家国危难之际,上阵杀敌不过本分,若冲着加官进爵,一开始我就不会去。”   当年战事虽然惨烈,但中原腹地并未遭受太大波及,他一身医术加武艺,乱世之中多的是豪强权贵重金聘用。   镇国公盯着他看了会儿,良久,重重叹了口气,“早年跟着我的人,都死的差不多啦。”   洪崖张了张嘴,“您老也还怪精神的。”   刚才打人可疼!   镇国公摆摆手,“不行了,老啦,”又瞅着他骂,“你小子倒还活蹦乱跳的,这次要不是老子杀上门来,你是不是要等老子死了再来上柱香?”   洪崖心虚地摸了摸胡茬。   气氛有点沉重,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镇国公突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洪崖近乎本能地从地上站起来,“谢将军,我给您看看。”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了。   有那么一瞬间,何家小院变成了曾经的帅帐,老头儿和中年人也变回曾经的青年和少年,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淡淡血腥气。   然而下一刻,冷冽的带着冰雪气味的澄澈空气重新钻入鼻腔,周遭一切都经历斗转星移,无数次只存在于梦境中的画面如滴入清水中的墨点,迅速隐去……   终究是,结束了。   良久,镇国公长叹一声,“物是人非啊!”   美人迟暮英雄白头,本就是世上最悲凉的事情,当年他们曾并肩作战,一个正值壮年,一个还是毛头小子,何等意气风发。   几十年后异地重逢,一个正值壮年,另一个却已经是白发苍苍……   一阵寒风吹来,刮乱了镇国公满头白发,让他的身躯都显出几分寥落。   岁月是多么无情的东西啊,连世上最坚硬的石头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洪文忽然有点伤感。   想到再过二十年,时光又会从这座小院中带走谁,又会催白谁的头发……   他吸了吸鼻子,“师父,公爷,进屋看吧。”   镇国公这会儿才注意到洪文,“你小子不错,有你师父几分风采。”   这会儿见了人倒是想起来,之前人家给自家孙儿治病时还来过家里呢,只是……   他拧起两道粗眉,视线不断在师徒二人之间游移,憋了半日才嘟囔道:“歹竹出好笋!”   桀骜不驯的孤狼竟能养出个乖乖巧巧的兔崽子来!   何元桥就在一旁嘀咕,心道您是没见他当初跟定国公生呛的场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因要看病,何家婆媳就带着孩子往里间去了,现场只剩下四个大夫和谢家祖孙。   洪崖请镇国公坐了,自己先去洗手洗脸。   洪文巴巴儿跑过去给他倒热水,见化开的瘀血把铜盆里的水都染成淡淡的红色,他又心疼起来,“是不是特别疼啊?”   洪崖没事儿人似的擦了擦鼻孔,“看着吓人,皮外伤罢了。”   洪文有点不高兴,很幽怨地瞪了镇国公几眼。   哼!   洪崖哈哈大笑,搂过他的脑袋揉冬瓜似的狠摸几把,“心疼师父了吧?”   洪文点头,闷闷嗯了声。   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就跟着师父长大,十八年来几乎寸步不离,冷不丁分开将近一年,却又看着师父挨打,哪怕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也有点不是滋味。   谁知下一刻洪崖就用力掐了掐他的腮帮子,“小兔崽子,刚才谁笑得那么欢来着?”   洪文:“……疼疼疼!”   虽说都知道洪崖是洪文的师父,但因此人言行举止和寻常大夫相差甚大,何元桥和谢蕴心底深处总有那么点儿怀疑。   真能看病吗?   可当洪崖洗干净手脸,重新坐回到镇国公对面,从灰布包袱里掏出自己的软药箱后,众人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只是这么坐着,就瞬间成了值得信赖的大夫。   就连他身上那股狂放不羁都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唯有沉静和从容。   洪崖仔细分辨着镇国公的脉息,发现相较二十多年前,气血俨然亏损许多,早年留下的伤痛也都发威,造成不少无法扭转的陈年旧病,不由有些感慨。   唉,大家都老了啊!   镇国公的脉象十分缓和,从医理来看,应当是久别重逢带来的喜悦,但这似乎又太缓弱了些……   洪崖惊讶道:“您还没吃饭呐!”   这是饿的!   镇国公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这是因为谁!”   洪崖缩了缩脖子,认命地点头,“因为我因为我……”   镇国公性情粗豪,并不大喜欢叫大夫,算来距离上次诊脉也有数月之久,谢蕴就主动开口问道:“洪大夫,我爷爷没事吧?”   洪崖嗯了声,“小毛病一堆,大毛病倒没有,只是早年沙场征战亏损气血,如今难免有些虚,冬日手脚冰冷不易暖……”   谢蕴点头,“正是呢,他老人家以前从不这样的,可上了年纪之后突然开始怕冷,屋里虽然有地龙,但晚上睡觉必然要在脚底多放个汤婆子。”   镇国公不服,“老子还没老呢!”   “人年轻时好歹还能硬撑,现在体力衰减,压抑不住,自然就一股脑返上来。”洪崖啧了声,“嘴硬有用吗?当年就让您缓着点儿,补气血的药也该吃一吃……”   镇国公直接打断,嚷得脸红脖子粗,“老子当年就缺个副手!要是有人帮着操持,能累成这样?”   指腹下的脉突然狂乱加速,洪崖无奈道:“是是是,都是我……”   又过了会儿,洪崖说:“您老体内过于燥热,这食谱也该改改,别老喝酒吃肉,如今贵为国公,也该多用点菜蔬,多喝水。”   谢蕴跟着点头,“是呢,他老人家最爱吃肉,家里人劝着多吃几口清淡的就跟要打要杀似的难受。”   被孙子数落的镇国公老脸微红,嚷嚷道:“那菜能填饱肚子吗?人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吃草又算怎么回事!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是打小苦过来的,后来又常年征战,必须吃大量肉、饭才能维持体力,时间一长就养成习惯,现在想改都晚了。   “人固有一死,”镇国公梗着脖子喊,喊了半天就接不下去,转头问孙子,“下面是什么来着?”   他没读过书,当年还是被太/祖逼着才硬着头皮认字,好歹把军情和折子中经常用到的字词学会了,一手字仍似狗爬。至于其他大部头书里的套话,那是真真儿记不得。   谢蕴失笑,“是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对!”镇国公点头,“老子九死一生,熬到现在也够本了,保不齐哪天两腿一蹬就死了,临死前还要吃糠咽菜算哪门子道理!”   谢蕴无奈道:“爷爷,这话您十年前就开始说……”   见镇国公还要胡搅蛮缠,谢蕴干脆不理他,问洪崖,“洪大夫,他怎么样?”   洪崖收回手,“没什么大毛病,如无意外,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是问题,我给开个增液汤吧。”   众人就都道恭喜。   镇国公如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且现在都中气十足,耳不聋眼不花,牙齿都没掉一颗,再过个十年八年,也算高寿。   谢蕴心下一松,又好奇道:“既然没病,那这个增液汤是怎么个说法?”   洪崖从布兜里掏出炭条刷刷写了几笔,没好气道:“他不爱吃菜蔬又不爱喝水,内火,肠燥,拉不出屎!”   谢蕴:“……”   貌似祖父确实有这个毛病,常人至少一日一便,他往往三两天都不见一泡。   众人都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齐刷刷去看拉不出屎的国公爷。   镇国公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恼羞成怒道:“男人嘛,这有什么!”   众老少男人齐齐摇头,“不不不,我们都不。”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爱上一代!决定了,等后面专门写一个上一代的番外吧,长一点的哈哈哈!   PS,第一更,今天究竟能几更我也不好说,至少双更吧么么哒! 第五十三章   师徒二人久别重逢, 自然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何家人虽然给洪崖收拾出一间新屋子,但当晚师徒俩还是选择抵足而眠。   二人名为师徒,情胜父子, 相依为命小二十年, 骤然分别这么久,都很牵挂彼此, 直恨不得钻到对方脑子里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洪文从没觉得自己的话这样多, 手舞足蹈连讲带比划, 呱唧呱唧说个不停。   洪崖也不打断,侧躺在炕上,单手撑着脑袋,眼神慈爱, 偶尔穿插着点点头、笑一笑, 再抽空给小徒弟递杯热水润润喉。   洪文说得口干舌燥,咕嘟咕嘟灌下记不清第多少杯水, “师父, 我话是不是有点多?”   洪崖失笑,“何止有点,简直成了小话篓子。”   这样挺好,至少证明他在京城过得不错, 还保留着原来的活泼。   洪文嘿嘿一笑, “别光我说,师父,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洪崖搔搔下巴,仰头看房梁,“就那样呗, 也没什么好说的。”   洪文眼睛亮闪闪的凑上去,活像讨肉骨头吃的小狗,“说说呗!”   洪崖本不善言辞,又不忍心拒绝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可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过去一年的经历繁琐且无趣,憋了半日才道:“就赶路、看病、打劫……”   洪文:“……打劫?”   “哦,反过来打劫,”洪崖大咧咧道,“然后散财,再赶路,再看病,再黑吃黑……”   自从小徒弟离开,好些匪盗看他一人形单影只,便是没胆子的也要凑出来几两,就要趁人多势众劫掠一番,他被逼无奈,也只好教对方重新做人。   “行了,别说我了,”洪崖笑着把小徒弟狠命咯吱一回,挤眉弄眼道,“一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怎么样,可有心上人了?”   他本也不过顺口一提,可没想到小孩儿竟突然扭捏起来。   洪崖又惊又喜翻身坐起,“还真有了?谁家姑娘?家里做什么的?性情如何?”   洪文抱着脑袋挠了会儿,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甜蜜和向往的光,“她姓文,爷爷是皇帝,父亲是皇帝,哥哥也是皇帝……性情么,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长公主究竟哪里好,他实在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天下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令自己如此心生向往,哪怕只轻轻念出一点关于她的讯息,心中便被酸酸甜甜的喜悦充盈,像夏日午后洗衣服时皂角搓出来的晶莹水泡,在耀眼的日光下流转出绚烂色彩。   那欢喜越积越多,越来越鼓胀,最后悉数在炽热的阳光下炸裂,挥洒出漫天彩色水雾,令人晕眩。   洪崖:“……”   如果自己没听错,他小徒弟的心上人身份很不简单。   洪师父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嘉真长公主?”   能有这般身份,被如此多帝王环绕的,也只一个嘉真长公主了。   洪文嘿嘿笑着点头,笑完了又觉得不好意思,用被子把自己包成巨大的蚕蛹,只露出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儿来。   像一头把自己憋熟的小乳猪。   洪崖愣了半天,隔着被子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瓜子,欣慰的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沉重,“夜深了,睡吧。”   孩子出息了,只是……未免有点太出息。   久违的安心感像这冬日深夜的暖炕,从四面八方将洪文包裹,他几乎一闭上眼睛就陷入梦乡。   在睡梦中,他再一次变回当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被师父背在小竹篓里,一步一步走过千山万水……   待洪文睡熟,洪崖再次翻身坐起,将自己带来的行囊倒了个底朝天,翻来覆去翻找无数遍,最终对着月色幽幽发亮的几十枚铜板无语凝噎。   他才要习惯性捶炕,手都快落下去了才想起身边还有小徒弟,赶紧改道砸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他娘的,我咋这么穷!   咋给这小子娶媳妇!   年轻人总是贪睡,次日洪文醒来时,炕上另一幅铺盖都叠好了,一摸冰凉,显然人早就起了。   他在被窝里蠕动几下,打着哈欠眨巴眨巴眼睛,混沌的脑海逐渐清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出来:   是啊,师父来了!   “师父!”他胡乱披上衣服,左右颠倒踩了鞋,一蹦一跳冲到窗边推开往外瞧,一边往袖子里伸胳膊一边喊,声音中微微透出一点慌乱,“师父?”   “人没走。”正站在廊下打太极拳的何元桥道,见他跟个刺猬似的满头炸毛就笑,“又下雪了,把衣服穿好再出来。”   洪文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终于在墙角看见正抓着平平安安玩的洪崖,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师父真的来了,我没做梦!   他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衣服,又胡乱弄了头发,这才拿上野猪毛牙刷子和牙粉缩着脖子跑出去,发现洪崖正在扎马步,举出去的两条胳膊上分别吊着平平和安安,两个小孩儿兴奋地嗷嗷直叫。   何元桥吞了一大口水漱口,咕嘟嘟吐了之后一抹嘴,“洪师父真乃神力!”   小孩儿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如今他长时间抱平平已经开始吃力了。可看看人家!   洪文骄傲地挺起胸膛,“那是!”   师父把自己的一切都倾囊相授,奈何神力这玩意儿学不会……   稍后的早饭桌上,何老太太特意吩咐厨房里煮了熟鸡蛋,剥了皮让洪崖按在脸上滚,“滚一滚好得快。”   经过一夜发酵,他脸上被镇国公打得那几个地方活像打翻了酱缸似的青紫一片,看上去很是可怖。   何青亭看得直皱眉,“那老不休,下手也没个轻重。”   都说打人不打脸,大过年的,让人怎么出门?   洪崖自己倒不在意,一只手在脸上滚鸡蛋,一手不停地夹包子蘸醋吃。   何家源自江南,饭桌上的伙食都秀气,每个包子也不过两个核桃大小,细细密密的褶皱在氤氲的水雾中绽放出莹白的花朵。   蓬松的表皮里面是鸡蛋虾仁的馅儿,微微带了点盐津津甜丝丝的汁水,一口下去柔嫩多汁,非常好吃。   老太太看得舒坦,“慢慢吃,特意让厨房多蒸了两笼,管饱。”   爷们儿嘛,就是要多吃饭,看着就踏实。   洪崖哎了声,眨眼功夫又往嘴里塞了俩,含糊不清道:“这几日可能要在镇国公府待两天,晚上不回来你们也不必担心。”   众人回想起昨儿镇国公耍无赖上门打人的情形,纷纷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镇国公真心看重他,不然也不至于闹到这份儿上。   何元桥再一次在心中感慨,这位洪大夫真非常人也。   镇国公是很念旧的人,当年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将领们现在基本都身居高位,更有的还替子孙后代挣了个可以世袭的爵位。就照他老人家二十多年都对洪崖铭记于心的重视程度吧,若洪崖当年真的选择跟着镇国公,如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样泼天的富贵,他竟真的说抛下就抛下了。   不过世事就是这样奇妙,如果当年的洪崖选择从军,那么就不可能遇见弃婴,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小洪太医啦。   洪文有点不乐意,用筷子把菊花似的小笼包戳得千疮百孔,“才来呢!”   那老头儿不是好人!   他决定迁怒告密的谢蕴!   刚到太医署,外头就有人传话,说那英吉利国的画师保罗又病了,听说上回是小洪太医给看的,若是方便,这回还想请他去。   早起还是细小的雪粒,这会儿已经变成婴儿手掌大的鹅毛大雪,三五片成群,五六片成对,都拉拉扯扯勾成一团,远远看去好像天上的云彩被谁扯碎了,狂乱地扔下来。   洪文背着药箱过去,一路上官帽都被染成白色,进门拍打雪花时就见保罗还是像上回那样包在被子里,一边干咳一边干呕,看上去比上次更加严重,非常狼狈。   “距离上回好了才几天呀,你这又是怎么闹的?”洪文无奈。   保罗因为连续的生理性干呕憋得脸都紫了,声音嘶哑道:“这几天下雪,御花园的梅花都开了,映着红色的飞檐和宫墙非常美丽,我就去采风……”   洪文啼笑皆非,“你采没采到风我不知道,如今看来,风倒是采到你了。来,伸手。”   保罗本就因水土不服体质偏弱,很容易生病,偏上次风寒后没好好休养,大雪天还跑出去采什么风,果不其然再次中招。   “我这两天肚子痛,不,是浑身都痛,”在大禄朝待的时间久了,保罗也知道看病的大体流程,在洪文把脉过程中就主动说起自己的症状,“经常觉得恶心,有点饿却吃不下饭,总是咳嗽……”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洪文点点头,让跟来的吏目程斌记录脉案,“脉沉迟,身热无汗,干咳无痰,头疼身痛,胸满恶食……保罗你伸舌头我瞧瞧,哦,程斌,记,舌苔白腻……”   他示意保罗换胳膊把脉,皱眉道:“你前几天是不是吃过生冷之物?”   保罗满面茫然,“什么五?”   “就是喝冷水啊,吃凉东西,”洪文解释道,“有没有拉肚子?”   保罗哇了声,竖起大拇指,“有的有的,我们国家的人就是喜欢喝冷水嘛,我又很爱出汗,喝热水热了,所以就喝了一大壶冷茶。”   洪文啧了声,光听他说腊月喝冷茶就觉得起鸡皮疙瘩,转头对程斌道:“记住了,大禄朝人和西洋人体质不同,许多脉象也就不一样,部分病症成因也要注意,这是典型外感风寒,内伤生冷所致。”   程斌连忙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下,“是。”   保罗紧张兮兮地问:“我还有救吗?”   如果真的要死,大禄朝虽好,但他还是想死在自家远在大洋彼岸的四角天鹅绒大床上。   洪文笑出声,“这才哪儿跟哪儿,就闹着要死要活的。”   又对保罗说:“不是我说的,你们国家人的饮食很有问题啊,人体是暖的,偏大冬天硬要和冷水,这不是故意找罪受吗?”   保罗挠头,“可是我热呀,总是口渴。”   “那是因为你们老吃肉喝奶,以至于体内燥热,”见保罗再次茫然,洪文干脆掰开了讲,“就是你们国家的人吃这些东西体内火气大,火气一大水不就干了吗?所以才经常觉得又渴又热,你在我们国家多待几年,多吃蔬菜多喝热水,慢慢地就调理好了。”   说起调理,保罗又想起来一件事,立刻摘掉帽子把脑袋凑够来给他看,“你看洪太医,我的头发真的长出来了!”   洪文斜眼一瞅,果然冒出来许多毛茸茸的黄毛茬,乍一看跟个毛桃似的。   “嗯,挺好。”他忍笑道,“继续保持。”   保罗连连点头,如获至宝,又问自己这次要吃什么药,“我这里还有你上次给我的方子,要不要再煮一点来吃?”   洪文忽视掉他别扭的说法,“药不能乱吃,虽然都是类似的风寒,但两次成因不同,症状也有区别,用药自然也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转头去看程斌,“给他开个五积散,加生姜三片做药引。”   五积散由苍术、桔梗、枳壳、陈皮等搭配而成,主解表温里,很适合保罗这种外有表症,内有里寒的情况。   程斌应了,“用量怎么写?”   洪文略一斟酌,“最大量。”   这洋人别的不说,牛高马大真是壮的很,吃药也比别人费。   程斌:“……是。”   若每个病人都这样,回头户部又要嫌太医署赤字啦。   反复确定自己不会死之后,保罗狠狠松了口气,非要抓着洪文的手表达感激之情。   洪文十分嫌弃地看了看他毛茸茸的手背,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保罗忧伤地道:“你怎么忍心拒绝一个病人淳朴的请求!”   程斌在后面打了个哆嗦,小声对洪文道:“洪太医,这人怕不是个断袖……”   洪文跟着打哆嗦,拔腿就走,结果又被保罗叫住。   “对了,我看洪太医你似乎很困的样子,正好前几天我家的船队来大禄朝做买卖,给我带了许多家乡特产……”   他甩开厚重的棉被,撅着腚去床头柜里翻找一通,拿出来一个圆圆胖胖的罐子,“这是我们西洋最新流行的饮料,叫咖啡,跟你们国家的茶叶很像,都是最初有点苦,但细细品味就会觉得很香甜,也是非常提神醒脑的。”   洪文好奇地接过来,见那罐子上有西洋手法绘制着许多长翅膀的光屁股小胖孩儿,笑了,“呦,这是鸟精?”   怕是道行不够,都带着翅膀呢。   “那叫天使!”保罗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一边咳嗽一边奋力解释道,“是上帝的使者……”   什么上帝不上帝的,洪文不在乎,只怕他的唾沫星子喷过来,于是抱着罐子猛地往后一跳,又问怎么喝,问明白之后就带着程斌一溜烟儿跑了。   回到太医署后,大家先围着罐子看了个新鲜,然后纷纷拿出茶杯分享新式西洋饮品。   洪文笨手笨脚地用保罗附赠的什么三角漏斗杯子和卷纸筒冲了一大壶,空气中果然弥漫开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香气。   众人都仰头细嗅,“嘿,还真挺香。”   “味儿有点怪,像什么药来着?苦唧唧的。”   看着那一壶黑乎乎的液体,马麟拉长了一张马脸,拧着眉头怀疑道:“别是漂洋过海捂坏了吧?”   这确定能喝?   有太医小声嘀咕,“别回头咱们把自己放倒了,传出去可闹了大笑话……”   太医署的人若全军覆没,连个抢救的都没有。   洪文抓了抓脑袋,“保罗说就是这个色儿。”   可跟茶汤清亮美丽的颜色真是差太多了,说到最后,连洪文自己都不太确定,下意识看向苏院使,“您见识广博,怎么看?”   咖啡这玩意儿在西洋也刚传播开不久,苏院使也是只听过没见过,瞅了半天决定以身试毒。   他取出银针往咖啡汤里蘸了蘸,嗯,没变色。   然后叫小厨房拿了只勺子来,略取一点,先放到鼻端嗅了嗅,“果然奇特,既苦且香。”   何元桥倍感奇异,“看着真跟咱们的药汤子差不多。”   别是西洋药材吧?   苏院使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将那一勺咖啡一饮而尽。   然后众人就看到他的脸有一瞬间扭曲。   “有毒!”   “那洋人果然没安好心!”   “咋咋呼呼成什么体统!”苏院使没好气道,又细细品了品唇齿间的余味,微微颔首,有些欣喜道,“确实神妙,苦涩过后,竟有一股奇香。”   于是众太医纷纷上前分享,然后当夜集体失眠,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睁眼到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肥章,大家可以十点左右看看,如果没有三更的话应该就是木有惹……   PS,专栏里有预收坑哈哈,应该是接下去开《公主与狼君》,同人《清穿红楼》是为了圆我一个梦,会在两篇中间穿插开,内容体裁题目反复改动后终于确定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提前瞅瞅,么么哒!   咖啡那玩意儿吧,我当年喝不惯的时候真觉得有人给我投毒……可后来突然有一天就爱上了,闻到咖啡香就想原地起舞的程度!至少每天两杯!然后从学校毕业之后突然对咖啡敏感,只要是上午十点之后喝,保准清醒一整夜…… 第五十四章   “这是那个英吉利画师保罗送给我的稀罕玩意儿, 在西洋也不多的,”洪文兴致勃勃地向谢蕴介绍,“我们喝了觉得挺好,特意留出来这点给你尝尝。”   谢蕴瞅着桌上那杯热气腾腾的黑褐色饮品, 表情是难以掩饰的嫌弃, “没蒙我吧,怎么有点像药汤?”   “药有这么香?”何元桥反问, 一副你不识货的样子, “人家这叫咖啡, 在那边跟咱们的名茶差不多,贵着呢。”   “还别说,是挺香,虽不如茶汤清冽, 但自有一股醇厚端正, ”谢蕴深吸一口气,惊喜地笑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洪文和何元桥异口同声道:“客气啥, 尽管喝!”   谢蕴是个爽快人,见兄弟们如此力荐,当即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一张脸从皱巴渐渐舒展开来, 砸吧着嘴儿道:“先苦后甜, 唇齿留香,还真是不错。”   果然就跟品茶一样,很有点品味人生的意思呢。   洪文跟何元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奸诈。   嘿嘿。   次日天不亮,谢蕴就守在何家到太医署的必经之路上, 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对洪文和何元桥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围堵和殴打,“狗屁的名茶,你们两个兔崽子给老子受死!”   昨儿他接了好兄弟的帖子过来品鉴西洋“名茶”,结果家去后夜猫子似的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那种身体疲惫至极,但却依旧毫无困意的拉扯真是令人崩溃。   想睡觉!   不,你不想!   谢蕴当街“追杀”的场面被许多赶早上朝的大臣们看见了,以致于当天中午就有流言飞散,说太医署那群丧心病狂的到处找人试药,但凡试过的人全都双目赤红状若癫狂,连谢爵爷都不幸中招……   消息传到隆源帝耳中,他立刻传了当事三人进行问话,唯恐再出现类似于逍遥丹的情况,气氛一度十分严肃。   可了解了前因后果后,他却又不顾谢蕴的满面悲愤放声大笑,笑完了还很坏心眼的吩咐他们严守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各大衙门都对太医署避之不及,甚至隔壁的户部也推出方之滨做代表,委婉地表示其实哪个衙门没点欠款?实在还不上就算了,倒也不必过分焦虑。   以苏院使为首的众太医大为感动,并力邀方之滨留下品鉴西洋“名茶”,吓得他落荒而逃。   **********   皇家每年腊月二十前后都会出城祭天,汇报今年的同时也祈求来年风调雨国泰民安。   这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历任帝王哪怕抱病也必须亲自到场,以示诚心。有资格跟去的全都是最被看好的一批王公贵胄和文武大臣,可以说万一祭天过程发生点什么不测,整个大禄朝都会有倾覆的危险。   虽然正式仪式是在腊月二十,但下头的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演练。   沿途两边可疑人员的排查封锁,具体祭祀的流程,随行宫女太监侍卫们的多次筛查,甚至于当日万一刮风下雨下雪了怎么办,都要有相应对策。   要知道,人们往往将天象视为天神情绪的反应,若祭天当日晴空万里,那就表示老天对这个国家,尤其是天子过去一年的所作所为很赞同,满朝文武乃至下面的百姓便都备受鼓舞,认为是天命所归;   可但凡有点异动,哪怕只是雨雪天气,所有人都会将其视为不吉,不仅要反思过去,更要担忧接下来的一年是否能顺利度过……   往严重点说,祭祀当日的天气足以影响整个国家的情绪,关系何止重大。   所以每年各大祭祀前后,都是钦天监人员升迁调动最频繁的时候。   洪文发现最近来太医署咨询的钦天监官员数量明显激增,一个个都熬得两眼赤红眼底发青,脚底虚浮但精神过分亢奋,外面但凡有点刮风下雨就很激动。   哦,对了,头发掉的也更凶了。   于是外面关于太医署到处逼人试药的流言也传得更凶了……   没见钦天监的人都中招了吗!   听说这药较之当日给谢爵爷喝的更加阴毒,都快把钦天监的人喝秃了呢。   祭祀流程漫长而繁琐,起得比鸡早,回得比鬼晚,中间一站一整天,就是铁人也熬不住。更兼城外的天气尤为酷寒,而随行亲贵和大臣中相当一部分都有了年纪,所以太医署派人随行也是旧例。   能随行无疑是无上荣光,但这偏偏又是肉眼可见的苦差事,身体略差点的根本熬不住,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医忧心有去无回,直接主动退出,一脸过来人的表情笑呵呵看着后辈们,一边啜着热茶水一边说些防冻绝招。   最后,最年轻的洪文和何元桥赫然在随行之列,另有苏院使专门负责隆源帝,马麟和另一位姓张的太医也去,何青亭在苏院使缺席期间暂时接管太医署。   剩下的太医们全部取消休假、休沐,集体留守宫中。   洪文和何元桥都是第一次去,还挺兴奋,混在一群已经去多很多遍的大前辈中间活像叽叽喳喳的家雀儿。   马麟这么严肃的人也罕见的带了点笑模样,转脸对苏院使笑道:“还是年轻啊。”   回头出城冻得你们哭!   苏院使满面慈爱地拍了拍两个小伙子的肩膀,温声免礼道:“这些日子多吃点,养养膘。”   何元桥一派天真的问:“为什么?”   苏院使笑得更和蔼了,看着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头养肥待宰的小猪仔,“抗冻。”   顿了顿又道:“小何是江南人士吧?”   理智回笼的小何太医终于回想起北方望燕台寒冬腊月刀割般锋利刺骨的寒风,天真的笑容逐渐凝固。   祭天当日要穿特定的吉服,苏院使等已经去过的三人都有了,不必再领,洪文和何元桥还要单独跑一趟造衣局。朝臣们的吉服都是成衣,只需在随行人员名单定下来之后亲自过去量量尺寸,稍作改动即可。   去的路上,何元桥一改方才的激动和兴奋,看上去随时可能哭出来。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理智和情感不断将自己撕扯在维护家族荣耀和保住小命之间。   只要想到城外的北风,他的牙齿现在就开始打颤了。   洪文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忍忍吧,习惯就好。”   何元桥吸了吸鼻子,疯狂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难怪刚才自己确认中选后无声握拳欢呼时,爷爷投来看傻子的目光。   虽然确实可怜,但洪文差点笑出声,“高兴点,这是外头多少人挤破头都抢不到的美差呢。”   确实是美差,只不过有点费命。何元桥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结果下个路口一转弯就远远看见正带着六公主赏梅花的嘉真长公主。   洪文几乎瞬间拔不动腿。   何元桥叹了口气,顾不上哀叹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主动接过他手中的吉服,“行了,想去就去,不过记住一点,这是在宫里,言行注意着点儿。”   洪文狗颠儿似的去了,背影中都透着一丝重色轻友的雀跃。   仿佛心有所感,洪文还没靠近,嘉真长公主就抬头往这边瞧了眼,两人四目对视,都不自觉笑了下。   皇城这样大,大雪天竟也能在此处相遇。   洪文飞快地整理下官袍官帽,一路踩着雪过去,“踏雪寻梅,公主好兴致,只留神别染了风寒。”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顺着他来时的方向瞧了眼,再看看远去的何元桥,了然道:“洪太医也要随行出城祭天么,真是年轻有为,恭喜。”   原本洪文也觉得这件事值得骄傲,很想拿出来大说特说,好从对方口中听到肯定和夸奖的言语。可当真正面对嘉真长公主时又突然忐忑,想着如果自己主动说出口是否会显得轻狂没见识?   在来京城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样多思多想,丁点小事便触动愁肠……   不过与聪明人说话实在轻快,现在一切忐忑都烟消云散,“公主谬赞。”   梅花虽好,可在他眼中却远不如嘉真长公主嫣然一笑,于是他就把自己前几日伙同何元桥捉弄谢蕴的事情说了,果然逗得对方哈哈大笑。   “我也听皇兄说了,”嘉真长公主笑道,“难为你们想出这样促狭的法子。”   隆源帝一连三天都把这个当下饭笑话,不厌其烦地讲给太后和她听。   洪文眉飞色舞道:“第二天他还来堵人呐,我们跑得好不狼狈……”   嘉真长公主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眼前仿佛也出现两人抱头鼠窜的情形,不自觉又笑了起来。   那边六公主刚让乳母和宫女陪着摘了梅花,回来时就发现小姑姑身边多了个人,她仰着脑袋看了会儿,忽然笑着张开双臂,“飞高高。”   洪文惊喜道:“公主还记得微臣!”   六公主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往上踮了踮脚尖,“飞,飞呀。”   她穿一身大红织锦缎子袄,不算很长的头发梳成对称的小包包,用一圈儿黄豆大小的珍珠圈住,下头缀着羊脂玉圈,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十分灵动可爱。   被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这样满怀期待地看着,什么规矩体统,全都在洪文脑海中化作飞灰,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才要伸手抱人却突觉后脊骨发凉,抬头一看,“呃……”   跟着六公主的一干嬷嬷、宫女全都用戒备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显然根本没忘记夏日时这位胆大包天的太医举着她们公主满园子乱窜的情景。   洪文有点尴尬,小声跟六公主商议,“公主,要不咱们改日?”   话音刚落,六公主就撅起嘴巴,圆溜溜的眼睛里迅速汇起水光,“不要。”   洪文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好好,举高高飞!”   不过雪天路滑,饶是洪文胆大心细也不敢放肆,挑了个干净敞亮地方略举了几个来回,就主动把意犹未尽的六公主还给虎视眈眈的宫人们。   那奶嬷嬷接了,也顾不上六公主的继续玩的央求,匆匆向嘉真长公主道别后便一溜烟儿跑了。   洪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见嘉真长公主嘴角含笑,也跟着笑了。   “外头天冷,公主不易多待,微臣护送公主回去吧。”   嘉真长公主瞧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也好。”   两人沿着梅林慢慢走着,洪文时不时替她挡开垂落的树枝,虽然场景不同,但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夏日柳枝满地的时候。   两人慢吞吞走了一段儿,洪文忽然想找点话来说,“那个,我师父来了。”   嘉真长公主道:“必然是想你了,这时候来,应该是要陪你过年吧?”   说起这个,洪文也有点迷惑,“可他又走了,如今我也不知他人在哪里……”   嘉真长公主:“……”   当日洪崖说要去镇国公府做客,谁知五六天还不回来,洪文和何元桥作弄了谢蕴之后就问起他的情况,结果对方也十分惊讶。   “当日洪师父关门跟祖父说了老半天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后来他跟祖父要了我家最快的骏马,然后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早回去了呢。”   洪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师父不告而别,甚至忍不住去拜访了镇国公,谁知他老人家也不清楚,只说让他放心。   “你师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嘉真长公主想了半日,也没个章程,“想来他是有什么要紧事,来不及或不便跟你细说,不过镇国公说得对,他既然这个时节来了,肯定不会不告而别,说不得过几日就回来跟你过年了。”   洪文心里忽然安定许多,“公主都这么说,微臣就放心了。”   嘉真长公主瞅了他一眼,“我说你就信?”   洪文大着胆子对上她的视线,“是。”   嘉真长公主一怔,下一刻就别开脸,不过露出来一截白玉似的耳尖却渐渐泛红了。   狂言一出口,洪文也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但心中的痛快却做不得假。   喜悦像迅速堆积的浪花,一层叠一层,疯狂冲刷着,叫他恨不得跳起来大喊几声才过瘾。   快走出梅林了,洪文忽然看见墙角一支梅花极其可爱,忙过去摘了,又用另一只手护着柔嫩花瓣,一路带着梅香跑回来,“多谢公主出言宽慰,无以为报,借花献佛。”   宫中多是白梅红梅,可这一支上的梅花却隐隐带一抹清雅的绿色,叫人看了眼前一亮。   嘉真长公主大大方方接了,顿觉一股清冷幽香盈盈环绕。   她微微颔首一嗅,“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今天争取还是二更吧!下午四点之前!一般会提前的   小剧场一:   洪文、何元桥:好兄弟,我们给你留的好东西!   谢蕴感动:多谢!   一夜过后,谢蕴:我谢谢你们全家哈!   小剧场二:   隆源帝大怒:哪个狂徒折我梅花!   洪文:……风好大,没听见! 第五十五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 外面的鸡和狗子都在熟睡,何家三个太医丑时刚过就爬起来准备。   何青亭拿出两套双层皮子夹棉花的护膝、护腰,言简意赅,“戴着。”   其中那副他自己用过的给了何元桥, 何元桥伸手去接, 爷孙俩的动作都出奇郑重。虽只是一副棉护具,可也隐约有点家业传承的意思, 一代又一代血脉和希望延续, 不就这么回事儿吗?   何元桥沉默着接过, 轻轻摸了摸,一言不发戴上。   何青亭默默看着,眼眶微涨。   他花大半辈子走到这个位置,本想扶儿子们上来, 谁承想一个个资质平平, 难当大任。   倒是这个孙子,虽稍显保守, 但年轻沉稳大有可为……足够挑起担子。   如今他也算立住了, 哪怕来日自己退了,他们何家也还能屹立几十载。   一溜儿心思稍纵即逝,他又指着桌上四个细长小布兜说:“这一包是姜腌梅子,一包是蜂蜜肉干, 你们各自拿了绑在袖子里, 渴了就噙一颗梅子,饿了就偷偷吃点肉干,好歹熬完这一日就结了。”   原本洪文自觉曾跟师父在冰天雪地中行走,还不大往心里去,可此时见何青亭这样郑重其事, 也跟着紧张起来。   老太太又递过来两个铁皮瓤儿的皮套子,“马车的火炉里已经烧上石子了,等会儿下车之前小厮会给你们装好,到时候揣在怀里……”   其实单纯冬日外出并不要紧,只是祭天过程中必须几个时辰站着不动,装备再齐全也要完蛋。用这个方法至少可以保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怀中有持续不断的热源。   当然,石子也坚持不了一天,剩下的时间能依靠的唯有个人意志……   洪文和何元桥一一应下,因怕中途想上茅房,也不敢多吃,只干噎了两个茶叶蛋就顶着寒气出门。   天黑得透透的,漆黑的夜幕上散落着星星,街上半个人没有,拐角的阴影处仿佛藏着鬼,唯余远处巡街的士兵们若隐若现的脚步声给人一点安慰。   孩子们还睡得昏天黑地,老两口和孙媳亲自送洪文和何元桥出门,看着他们的身影彻底融入到夜色中。   何青亭拉了老伴儿一把,又瞅瞅孙媳,语气轻松道:“别看了,又不是上战场!”   小何夫人忙收了眼泪,不敢再看。   老太太抹了抹眼角,十分动情,“大冷天的,这么出去多遭罪啊……”   “慎言,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何青亭虎着脸道,似乎有些不耐烦,“回了回了,叫我说让他们自己收拾就成,你们又瞎操什么心。”   老太太知道厉害,不做声了,低头抹脸,谁知马上又噗嗤一声,含泪带笑的指着他脚下,“光说我,自己装的没事儿人似的,那怎么鞋穿反了都不知道?”   何青亭低头一看,果然左右脚上鞋反着,当下老脸一红,扭身就往里走,嘴里嘟嘟囔囔的,“还不是你催的……”   后面两个女眷对视一眼,都破涕为笑。   稍后洪文和何元桥到了太医署一看,今儿要随行的同僚们都齐刷刷胖了一圈,显然都带了装备。   众人结伴去集结地点卯,确认无误后又等了两刻钟,眼见隆源帝那绘着金龙的黄色马车缓缓动了,这才爬上太医署的马车。   他们的身份特殊,随时可能被隆源帝传召,位置仅在黄马车之后,下一辆马车就是同样身负特殊使命的钦天监,之后才是一溜儿皇亲国戚。   上车之前,洪文亲眼看到那两名官员眼窝瞘偻神色肃穆,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黑乎乎的天,口中念念有词,若仔细去听时隐约能分辨出几个字“……别下雪别下雪……”   皇城距离祭天所在的云山足有两个时辰的车程,为了赶上吉时,也只好半夜就动身。   苏院使和另外两名太医都有了点年纪,半夜爬起来脑子都是糊涂的,这会儿正闭目养神,身体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摇摆。   不到一刻钟,已经有细微的鼾声响起。   原本洪文想着难得出城一趟,还有些兴奋,可这会儿外面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乌压压一团雾气冻人,胡乱看了几眼就缩回去。   唉,想师父了,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哪里,记不记得按时吃饭。   何元桥见他频频往外瞧,就出言安慰道:“放心,洪师父艺高人大胆,肯定自己有数。”   洪文闷闷嗯了声。   唉,要是有千里之外仍可通讯的神仙手段就好了。   师父在和自己谈心后就消失了,他总觉得对方这趟出门是为了自己……   一路走一路晃,洪文不知什么时候也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眼睁睁看着师父越走越远,自己在后面追得脚都磨破了也没撵上……   “醒醒!”半梦半醒间,何元桥就听身边的小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忙伸手去推,“梦见什么了?”   洪文胡乱抹了把脸,“没什么,到了吗?”   孩子大了,要脸面,何元桥也没戳破,顺手挑开车帘瞄了眼,“呦,到山脚下了,快看,日头要出来了。”   洪文顾不上冷,挤在他身边把脑袋钻出去大半,果然见东方天际已然隐隐发红,好像有一大团火要从那里烧起来。   清晨冰冷的空气吹在湿漉漉的脸上,刺儿刺儿地发麻,洪文瞬间清醒。   后面的事情不消多说,简而言之一句话:遭罪。   为表诚心,车队到了山脚下就得停,从隆源帝开始都要自己往上爬。   洪文这些年轻的还好,只是腿脚微涨,难为苏院使等有了年纪的,一个个气喘如牛、嘴唇发白,两条腿儿抖得打筛子一般,今儿回去之后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歇过来。   洪文是跋涉惯了的,倒不觉得有什么,日出之后还有心情东瞅瞅西看看欣赏山景。冷不防在人堆儿里发现了许久未见的韩德,两人都是一愣,然后疯狂使眼色,冻了大半日的疲惫都去了大半。   上月韩德晋升为内廷侍卫,经常有面圣的机会,这回也跟了来。   洪文在心里把自己来京城后认识的人都过了遍,发现大家过得都挺好,于是十分欣慰。   稍后的正式祭祀没有太医署和钦天监什么事儿,大家都缩在后头,但隆源帝等人都站着,他们也不敢歇息,只好干巴巴傻等。   大家都带了不少零嘴儿,垫饥磨牙,中间偷偷互相交换下就吃了个半饱。   然后就是冷,真冷!   云山的土壤并不肥沃,山上树木不多视线开阔,非常适合搞祭天之类的祭祀活动,但也意味着四面八方的冷风毫无阻碍,气势汹汹往领口、袖口和裤腿里钻,身上那点热乎气儿眨眼功夫就跑光了,一个两个还要强撑体面,冻得两排牙齿咔嚓嚓直打颤。   何元桥已经被冻傻了,两排睫毛上全是白霜,几次三番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可想着一家子老老少少,又硬咬牙撑下来。   后面太阳一出来,上至隆源帝,下至文武百官,全都发自内心地感念上天恩德:   真暖和!   原本洪文对祭天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但当低沉的鼓角声回荡在山峦深处,仿佛远古巨神的低声呢喃;当浑圆的金日高悬蓝天之上,那金灿灿的阳光温柔洒落,笼罩在祭/坛的每个角落,抚摸着所有饱含期待的面颊时,洪文整个人都被震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期许。   他希望从此这片大地上再无战火灾祸,处处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事事遂心顺利……   愿一切安好。   ********   按规矩,腊月二十八是皇帝封笔的日子,他赶在腊月二十七恩准了嘉真长公主年后离宫建府的请求,引发不小的轰动。   往前推几个朝代,公主们不享封地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所以大多在未出嫁之前都长居宫中,或因种种情由长居亲贵府上,婚后才会与驸马一起移居公主府,断没有孤身一人独自开府的先例。   尤其嘉真长公主乃当今皇妹,上有太后健在,下有兄长掌权,宫中就是她的家,似乎并没有理由另辟居所。   但她本人却很坚持,只说自己到底是寡妇之身,长居宫中不合规矩云云。太后和隆源帝先后几次不允,后来也不知一家三口闭门谈了什么,出来时眼睛都红红的,然后隆源帝就破格将自己身为皇子时的居所赏赐给嘉真长公主,一时轰动非常。   有朝臣上折子反对,说潜邸赐给公主不合规矩,都被隆源帝一一否了,不予理会。   洪文下值时绕路去看了两次,也替长公主高兴。   无论如何,独门独户总比拘束在宫中自在多了……   不过他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   腊月二十九了,已经有性急的人家穿上新衣裳,放起大红鞭,可自家师父还是没影儿。   他每天早晚都扒着门框往外看,甚至开始怀疑过去几天的经历是否是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人没了。   在朝官员都有年假,从隆源帝封笔直到转过年来正月十六才重新上衙,这点就很得人心。   大年三十当日,不死心的洪文起了个大早,结果一开门就见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那影子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胡子拉碴挂满白霜的脸。   “呦,起来了?”   他咧嘴一笑,口鼻处喷出滚滚白色水汽,都张牙舞爪在空中翻滚。   “师父!”洪文直接从门槛里跳到他身上去,大壁虎一样挂在他背上,“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洪崖一手杵着长/枪,一手绕到背后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脑瓜子,“办了点事儿。”   幸好紧赶慢赶,赶上过年了。   洪文叽叽呱呱说了好些话才从他身上跳下来,“谢蕴说你往他家借马后就走了,结果……”说到这里,洪文想起来什么,赶紧探着头左看右看,“师父,你马呢?”   “没了!”洪崖干脆利落地一摊手。   洪文脑袋里嗡的一声,开始盘算得赔多少钱。   宝驹千金难得,更何况是被镇国公推为第一的,那么……卖了自己够吗?   见他神色不对,洪崖回过神来,用枪头一挑地上的大包袱捞在手中,笑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才刚进城就去还马了,马还给人家,自然没了。”   洪文:“……师父你真的好欠打!”   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他哼哼唧唧往里走,见洪崖比去时多了个沉甸甸的大包袱,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洪崖随口道:“收了点年货,晚间给你看。”   只要人没事就好,洪文本也不在意这些,随口哦了声就罢。   不过他眼尖的发现师父长/枪上的红缨没了,偶然一句问起,对方只淡淡道“脏了,丢了。”   兵器上绑红缨大多为吸血,可防止淌下来的血弄到手上打滑,那么现在……   晚上要吃团圆饭,女眷们带着一干仆从忙得脚不沾地,男人们想帮忙却被嫌弃碍手碍脚,一发被撵了出来。   四人面面相觑,两两一组找点事打发时光。   洪崖朝小徒弟招招手,回屋开了拿回来的包袱。   刹那间,整间屋子都被耀眼的珠光宝气充斥,洪文下意识眯起眼睛。   这哪儿来的?   洪崖也不细看,一遭儿推到他面前,屈起长腿斜倚在窗下道:“虽说公主不缺这些,可男人手里不能没银子,时常买点东西送进去,多少都是自己的心意。”   男人可以吃软饭,但不能软饭硬吃,总要有点家底才能挺直腰杆。   洪文见那些东西既有金砖银砖,也有一摞摞的银票子,还有好些年代不同、风格各异的珠宝玉器,其中不乏波斯、大食的银樽、琉璃盏,价值不可估量,就大致猜出他这些日子干嘛去了。   “大冷天的跑去关外,你不要命啦!”洪文瞪大了眼睛。   关外地广人稀龙蛇混杂,多有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师父竟然去那儿黑吃黑!   洪崖挠了挠头,也不说话,摆明了“我就是不说,说了也不改”。   洪文又瞪了他几眼,重新把包袱系好推回去,“如今我自己能赚钱了,你自己留着养老吧。”   再说了,这里头明显有一大部分是赃物!让他一个朝廷官员知法犯法吗?   洪崖啧了声,“老子还年轻,养老早着呢!”   顿了顿又挠头,“我手里也从存不住钱。”   洪文:“……”   这倒是真的,只好慢慢打算。   “对了,”洪崖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用羊肠线缠了许多圈的油纸薄包丢过来,“这个你找地方收着,除你我之外,京中不要有第三人知晓。   若情况危急,你立刻乔装出城往西七十里处的凉州茶棚找一个戴眼罩的汉子,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送你出关。若大禄朝待不下去,你可再往西去往黑风镖局,黑风镖局连接西域诸国,那里两位当家都是为师的八拜之交……”   洪文下意识打开一看,目瞪口呆:   竟是一份假的身份文书,连出京的路引都开好了,只剩日期一栏空着,随便填哪一天。   “我知道你的性子,一旦认准了恐难变卦,”洪崖一下下抚摸着长/枪,神色复杂,“可跟皇室中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极大……”   那日他一夜未眠,反复想着万全之策。   若是寻常人家,不过权势二字足可压制,但偏偏是嘉真长公主,再富贵不过的人物。   即便赚取权势又如何?是好是歹也不过帝王一念之间,终究不保险。   钱财富贵情爱,都不过身外之物,只有一条命最实在。   见洪文要说话,他直接抬手打断,“眼下你身处情关,自然看长公主千好万好,可情爱一事瞬息万变,最难把握。更何况,你们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月,可知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洪文张了张嘴,低声道:“我知道。”   洪崖一怔,“那你知道驸马……”   “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被长公主一箭射死。”洪文平静道。之前他几次替嘉真长公主把脉时就发现她双手几处关节上皆有茧子,正是弓箭手才会有的特征。   而且嘉真长公主对风和外部视线极其敏感,双手也稳得吓人,有几次自己撞见她和宫人们玩投壶游戏时闭目都能投中……这一切都是成为神射手的必要条件。   这下洪崖是真的意外了,“你知道,也不怕?”   洪文摇头,“长公主并非滥杀之人,”他抬头看向洪崖,“师父也曾手刃数人,不是么?”   洪崖眨了眨眼,隐约觉得自己被将军。   行走江湖四十余载,死在他枪下的亡魂确实不少,但绝对没有一个冤魂。   洪文继续说:“来京城大半年,我了解到很多事……头一个,当初本朝与月娥部和亲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对方以边关安危要挟……”   月娥部地处西北边境,外接诸多与大禄朝关系敏感的国家,立场一直摇摆不定,时常以投靠他国为要挟,狮子大开口向朝廷索要财物,如若不给就入关劫掠。   因当时大禄朝建国不久,不欲危及边关百姓性命,暂且忍耐,谁知竟养大了月娥部的胃口,一步步从索要钱财发展为索要公主。   当时朝廷内具体是如何讨论和操作的,洪文并不知情,如今也不可考,但唯独一点确定的是,千钧一发之际,嘉真长公主主动请缨塞外和亲,硕亲王和当今圣上亲自送行,泪洒边关……   再后来,嘉真长公主在前往月娥部途中就燃起战火,实际内情已不可考,先帝和迅速继位的隆源帝在这其中是否曾推波助澜也没有记载,但再有消息传进来时,就是“嘉真长公主大局为重,含泪命人射杀驸马,当场接管战场和边城”……   师徒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崖才以全新的眼神打量起徒弟来,眼底满是欣慰,“你真的长大了。”   洪文小心翼翼地看看他,“那师父,您不反对?”   洪崖没好气道:“怎么反对,绑了你去关外?”   顿了顿又笑,“这话说出去给人笑话,人家金枝玉叶,眼光高得很,愿不愿意下嫁还两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爱长公主,我爱师父!都是我的,我的!   二合一超极大肥章,虽然今天只有两更,但字数丝毫不比前天的三更少!你们不狠狠夸奖我的话,那就说不过去了啊! 第五十六章   “大过年的, 算了吧。”   “大过年的,别吵吵。”   “大过年的……哪怕天塌下来,也等过了年之后再议。”   中原人总喜欢这么说,由此可见, 年这种东西着实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仿佛只要到了这两天,管它什么恩怨情仇都可以暂且放一放。   过得好的自然盼着更好, 而过得不好的人也会大着胆子期盼美好的明天, 管他哪儿来的信心。   虽没什么证据证明这样乏力的祈祷有效, 但千百年来人们还是烧香点蜡乐此不疲。   洪文第一次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兴奋之余还有点不知所措,任凭两位老少何夫人强压着自己脱了旧衣,换上簇新的锦缎袍子。   “哎呦, 真不错, 本来就俊,这回更好看了。”   “挺好, 走几步, 蹲下瞧瞧,看大小怎么样?”   亲情关爱令人窒息……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手足无措的站着,鼻尖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觉得自己像极了耍猴者手中驱使的猴子。   何元桥朝他挤眉弄眼地笑。往年都是自己遭罪, 今年终于来了个比自己更小的,可算解脱出来。   洪崖蹲在旁边随大家一起鼓掌起哄,谁知下一刻就见老太太朝他招招手,“来。”   洪崖傻乎乎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老太太笑了, 温柔唠叨道:“难道还有旁人?大过年的,你这衣裳着实该换一换,头发也梳一梳,胡子也刮一刮,不然天上的神仙们该不高兴了。”   洪崖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衣裳,挠挠胡乱拢在一起的头发,又摸摸刺拉拉的胡子,小声嘟囔,“地上多少人啊,神仙哪儿那么多工夫……”   他足足比何老太太高出一个半头还多,面对面说话时就要拼命压脖子,显出对这位老嫂子十足的尊重。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乖乖去沐浴刮脸,出来时炕上已经放了套板板正正的新衣裳,被热炕头烘得暖呼呼。   他龇了龇牙,本能地想逃避,可到底还是换上,浑身不自在地走出去。   “呵!”何元桥带头叫好,“进城当日你若就这么打扮,守城侍卫也不会单盯着你一个不放了!”   何青亭也微微颔首,总算有点人样了。   原本洪崖不修边幅,穿的是脏兮兮的皮裘,微微卷曲的头发只用一条皮绳随意束在脑后,更兼满脸胡茬,任谁看都是饱经沧桑的野人浪客。   可如今新衣裳穿了,头发绑了,胡子刮了,露出一张坚毅英俊的脸,亮出挺拔精悍的身板……真一个英俊野性的汉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洪崖听了就有点得意,又问洪文,“好看不?”   洪文笑嘻嘻冲他竖了手指。   晚上要守岁,少不得侃大山走困,一群人聚在一处说笑,又让洪崖说些外头的风土人情,直把几个不常出门的妇孺听得痴了。   其实不光他们,就连何元桥也心向往之,感叹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天下之大竟没走过一二成。   平平听着洪崖口中描述的那巍峨高山、汤汤流水、茫茫沙漠,心思都跟着飞出去十万八千里,回神后急忙忙喊道:“我也要当大夫!”   众人哄笑。   何元桥顿觉丢人,拉过他来往身上轻轻拍了几下,“说风就是雨,人家做什么你也要做什么,多大了还没个定性!”   之前学医喊苦,听见谢蕴带兵打仗觉得威风就嚷嚷着要当大将军;后来看英吉利画师保罗送给洪文的油画栩栩如生,便又喊着要当画家……   如今竟又想着做回大夫了,你怎么不上天!   平平嗷嗷叫了几声,挣脱开来,钻到母亲怀中求安慰。   小何夫人失笑,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下,又气又叹,“你呀,你爹说得不错,一点定性都没有,日后有你哭的时候。”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以后?只捂着脑门儿哼哼撒娇,又要吃年糕,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何元桥连连叹气,一颗老父亲的心深觉疲惫,只好拉过女儿问道:“安安以后想做什么?”   安安甜甜一笑,“当大夫!”   何元桥瞬间被安慰,搂着她狠狠亲了口,“真是爹的好闺女!日后爹的衣钵啊,都要传给你喽!”   洪崖大感惊讶,赞道:“令千金真是有志气,难为你们也肯放手。”   时下大多教导女子循规蹈矩,学些琴棋书画,日后才好觅得如意郎君,可何家人竟男孩儿女孩儿一视同仁,都一般教导医术。且眼下看着安安的样子,虽比兄长略小几岁,但思维敏捷、胸有城府,保不齐来日便是个女神医。   何元桥将女儿抱在怀中哄着玩,随口说些病例教导,闻言道:“女儿怎么了,难道不是我们家的骨血?再说了,我们总守不了她一辈子,来日都撒手去了,她总要自己立起来。”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你我都是男人,难道还不知道天下男儿多薄情?三妻四妾的多着呢。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恋上那个,若安安没个立身之本,再大的家业也守不住,岂不人人拿捏?”   若女儿出嫁,他们自然有丰厚的陪嫁,但人心难测,未来的生活太不确定。若遇到个真心痴儿倒也罢了,若不能,岂非身入虎穴?可有一身医术就不一样了,头一个,谁也害不了她;   再一个,不怕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日后婆家男人靠不住,娘家的人又都不在了,她自己有一技之长在身,哪怕孤身流落在外也不怕弄不来一口饭吃……   洪崖听了大为触动,唏嘘不已,“真是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   何元桥笑了笑,“你不也是一样。”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洪崖操的这心较之自己也不差什么了。   洪崖看了看正陪老太太乐呵呵说话的洪文,小伙子双眼依旧清澈灵动,也笑了。   年轻时他孤身一人四海为家,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确实没考虑过什么将来。   那么多人马革裹尸沙场掩埋,自己有命活下来就是捡了大便宜,还有什么不知足呢?有一天算一天吧!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意外捡到了一个弃婴,至此,两个人的命运发生了转变。   他曾用小竹篓背着那个婴孩走遍大江南北,为了给他找口奶吃弄得狼狈不堪,又为他张口说出的第一个字而手舞足蹈……   可也许是责任感,也许是牵挂,渐渐地他学会了思考。   自己一辈子这样倒也罢了,可这个孩子实在太聪明太善良,他还这么小,难道就要让他像自己这样浪荡一生?   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最初都曾有无数种可能,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何谈选择?   眼下这条路是洪崖自己选的,哪怕再来十遍也不后悔,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还这样小。如果自己粗暴地斩断所有其他的可能,蛮横地让他走自己走过的老路,那么将来有一天他是否会怨恨自己?自己又是否会怨恨自己呢?   于是在另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洪崖偷偷去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并接受了对方的提议……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对了。   哪怕日后他真的决定放弃现有的一切选择,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做个走遍天下的游医,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有不同。   他既看遍了民间的山山水水,又经历了人世顶级繁华富贵,心境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没什么能诱惑和击垮他了……   人一多,时间就好像被切成无数块的巨大年糕,被每个人撕扯着吞噬,瞬间消失。   转眼到了子时,原本静悄悄的城中突然从四面八方炸响了鞭炮声。   过年了!   噼噼啪啪,仿佛世间所有的污秽和邪恶都被震碎,无处遁形。浓郁的硝/烟和火/药味拔地而起,氤氲了整片天空,有些吓人,但更多的还是安心。   因为人们相信这样的响动和烟气会把邪祟吓跑。   大禄朝有个说法,过年的鞭炮放得越高,这家人来年的运气就越好,所以市面上又高又直的竹竿简直一杆难求。   何家本来准备了一根八丈多长的,竖起来老高,平时根本没地儿放,就专门在院子里挖了个斜对角的浅沟搁在里头,过年时专门刨出来,用完了再埋进去。   那竹竿又高又长又沉,需要三两个人合力才立得起,如此高度本来已十分瞩目,但洪崖却觉得不够威风,竟一人扛了跃上房顶,高高举起直冲云霄,引得街坊们纷纷摇头观看。   “好家伙,这是要炸月亮吗?”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听我说,一定一定一定要有一技之长!!!!!!!不要完全回归家庭!哪怕赚的不多,也要有自己的收入!   过年啦过年啦!今天还是双更,下午四点更新,么么哒! 第五十七章   正月初三有宫宴, 五品级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赴宴,何青亭正好官居五品,一早就和老太太装扮起来入宫赴宴去了。   剩下一堆小的懒得应酬,正好躲懒。   何元桥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洪文师徒也不愿瞎掺和, 正好经年未见,就去街上闲逛。   虽说好些人都想着过年歇一歇, 但人为财死, 也颇有商家想趁年前后这段日子多赚些, 更兼转过年来就是春闱,故而街上也很是热闹,各色摊位挨挨挤挤,令人目不暇接。   洪文看了一圈, 笑道:“倒让我想起小时候您扛着我出来玩的情景了。”   洪崖看着已经长到自己肩膀高的徒儿笑道:“只要你自己不臊得慌, 如今我倒也能扛得动。”   说着,竟真就伸手弯腰, 作势要去扛人。   洪文大惊, 师徒俩闹作一团。   闹完了,洪崖还感慨,“唉,你长大喽, 为师也还年轻呢!”   洪文:“……是。”   两人对视一眼, 又是一阵大笑。   “哎,这不是洪大夫吗?”正说着,街边忽有人欣喜道。   师徒二人循声望去,洪文眯眼辨认片刻,一拍巴掌, 也是惊喜道:“啊,你不是刘家嫂子吗?”   那妇人正是当日洪文上门去给冯勇的母亲治病时,被强拉去看为何婚后迟迟没有子嗣的。   “嗨,早就和离了,如今我是自由身,您只管叫我春兰就好。”春兰摆了摆手,一副往事不堪提的模样。   “好,春兰姐,”洪文从善如流,见她扎着围裙,头上包着布包头,在个烙饼小摊跟前忙来忙去,便问道,“这是你的摊子么?”   “是呢,”春兰笑道,“不跟那起子无赖过了,娘家也回不去,好在提前留了个心眼,略攒了几百文,如今另寻住处,攒了这一副家当,倒还能过得下去。”   说话间,她已麻利地将鏊子上那张油饼揭下,三下五除二擀了一张新的放下摊开,又抓起腰间系着的白布手巾抹了抹前方那张小桌热情道:“看我,光顾着高兴了,竟让您站着,难得碰上,快,您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   同时被婆家和娘家厌弃,几乎走投无路……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的经历恐怕都难以承受,但洪文见她笑容真挚,双目有神,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相较当日那个局促畏缩的妇人,竟判若两人,也从心眼里替她高兴,当即拉着洪崖落座,又压低声音三言两语把当日情形说了一遍。   洪崖听罢大怒,破口大骂刘家人没有良心。   谁知春兰听了反倒笑了,“多谢这位大哥替我抱不平,早前我也是日夜咒骂,倒把自己气着了。可回头想想,竟也不全是坏事,若不是他们推了我一把,我原也想不到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人不被逼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   以前她总觉得女人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因长年累月生不出儿子,差点几次三番要自杀。后来真相大白,娘家婆家竟没一人向着自己,她又一度陷入怨恨之中……   然而等那阵儿过去了,她突然觉得一身轻松。   我有手有脚又肯吃苦,干点什么活不下去呢!何必在这里怨天尤人。   于是她拿着多年来辛苦攒下的几百个钱离家出走,先在城中找了住处:和许多女人孩子一块儿睡大通铺,一月只要一百个钱。那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大家都是苦命人,有的是年纪轻轻寡妇失业,有的则是因种种原因被夫家休弃……如今一发流落在外,倒有些惺惺相惜,姐妹一般相互帮衬。   然后春兰就用仅剩的一点钱打了一个铁鏊子,只留下两套换洗衣裳,其余的全都当了,又添置了两套不知倒腾了几手的桌椅板凳。虽是旧物,但被她狠命刷洗几遍,每天都擦得闪闪发亮……   再然后,街角上就多了一个烙油饼的摊子。   春兰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一技之长,但她为人勤勉,能吃苦,爱琢磨,很快就把油饼烙的独一份香纯。   她自己琢磨着配了一种五香调料粉,擀饼的时候混着油一块抹进去,烙出来的饼层层叠叠香气四溢,丝毫不比那些大店铺差。   而且她每张饼只卖一文钱,就引了许多平头老百姓来吃。   洪文师徒也取了两张来吃,金灿灿的面皮柔软劲道,盐津津的味道很独特,果然不错。   他们见角落里还放着一只大木桶,里面满是热气腾腾的碎白菜沫儿菜汤,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只要来吃油饼的,就能免费喝。就他们坐着吃饼的功夫,已经有好些人连喝三四碗,不由问道:“你这样能赚到钱吗?”   “怎么不能?白菜叶子都是街口菜摊子的大爷送的,水是井里打的,跟烙饼一个灶烧开,不过略沸几滴油珠、几粒盐巴。”春兰憨厚笑道,“赚的就是辛苦钱,我算过了,一天下来能赚小十个钱呢!”   一天十个大钱,一月就是三百,扣去一百的住宿,还能剩二百花销呢!   等下个月就给自己买个花戴戴,看这回谁还敢骂!   “以前我累死累活给人当奴才似的伺候,熬夜扎花纳鞋底缝衣裳,一年到头没个松快时候,”春兰道,“拼死拼活五六年才攒了几百个钱,就那样,还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呢!”   如今她没有孩子要养活,也不必孝敬公婆爹妈和各路长辈,赚多少都在自己兜儿里揣着,很踏实。   洪崖点头,“挺好。”   “是呢,我也觉得挺好,”春兰抹了抹热出来的汗,笑呵呵道:“我都想好了,先趁年轻攒点家底,等过两年我也赁一个铺子当掌柜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在放着光,明晃晃透着对未来的期望。   洪文大受触动,“那感情好,回头你做了老板,我们还去贺喜呢!”   三人都笑起来。   正吃到一半,忽听街口一阵喧哗,隐约传来混杂着的哭喊声。   洪文师徒下意识站起身来,探头眺望,“怎么回事?”   可巧有人神色慌张的从前面冲过来,被洪文一把拉住,“前头怎么啦?”   “哎呀,坏事了!”那人拍着大腿大惊失色道,“有辆马车撞了人,那人的腿当场就断了,流了好大一摊血,骨头茬子都出来了!大过年的,正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面前突然人影一晃,刚抓着自己的两个人瞬间没了影。   “没事儿,”春兰一边擦着手,一边出来安慰那人,“别担心,才刚跟你说话的可是位神医呢,他过去一准有救。”   众人一听,都跟着念佛。   洪文师徒俩赶到事发现场时,那里正里三层外三层乱作一团,孩子哭大人叫,夹杂着伤患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呼,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让让!”洪崖气沉丹田大喝道,“我们是大夫,快让让!”   前头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使了巧劲儿,左一拨右一推挤开了。   两人迅速来到正中,果然看见一辆翻倒的马车,马车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横在血泊中,血淋淋的右小腿上硬生生戳出一截惨白的骨茬。   出事的马车装饰颇为华丽,此时也已经碎了半边,有两个打扮出色的年轻男女也受了轻伤,身上落了斑斑血迹,正捂着脑袋坐在旁边不知所措,身边围拢的丫头小厮也急得不得了。   洪崖当机立断,“你先与我合力替这人扶正断骨,然后再去看那边。”   洪文应了,当即蹲下来按住正不断挣扎的汉子,“你不要动,不然即便来日好了,你这条腿也瘸了。”   那人疼的满面惨白,却还能勉强听进去,闻言艰难道:“大夫,我还年轻,上有老下有小的,求您发发慈悲帮帮我。”   洪文一手按着他,一手为他把脉,“你被这马车撞到哪里了?可还有其他的地方疼痛难忍?”   那人苦笑,“哪里都疼……”   洪文对洪崖道:“师父,脉象倒是还好,只是有些失血过多,五脏略有淤伤。”   “那个稍后再养,”洪崖从袖子里掏出针囊,手起针落,刚还血流如注的断腿伤口处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缓,“他的腿骨错位了,我要先拉开再对齐,你一定按住他不许乱动。”   众人眼见他眨眼就止住失血,都满口神医乱喊起来,谁知还没喊过几声,就听那伤者突然迸发出凄厉的惨叫,四肢一阵抽搐,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疼晕了,”洪文按在他脖颈处探查脉象,松了口气,“倒是还好。”   洪崖点点头,顺手从马车残骸中抓过一条笔直的木框,干脆利落地撕开一块里衣,替伤者包扎固定,“你去看看那边几人,千万别有什么内伤。”   遇到碰撞时,有的人既没破皮又没流血,或者只是一点皮外伤,乍一看好像没什么毛病,可实则脑内和五脏六腑早已震破,若就此放过,说不得当晚人就没了。   洪文也知道厉害,拔腿就往那边跑,“谁受伤了?”   那一群人立刻散开,露出中间一对有五六分相似的少男少女,“劳烦您看看我家公子小姐。”   那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刮破了,看着好像没什么大碍,见状还想起身,洪文忙道:“千万别动!”   说着,直接把人按在原地,左右开弓双手同时把脉。   众人见了不由啧啧称奇,“两手把脉,能行吗?”   “别是个骗子吧?”   “人家冲出来救人,能骗什么?再说了,古人心有七窍,如今一心二用又如何?不还差五个呢!”   洪文一心二用本就费神,也不与那些人计较,当下心无旁骛闭目听诊,“这位姑娘倒没什么大碍,额头上的伤敷些药膏连疤痕都不会留。只是这位公子却有些麻烦。”   话音刚落,那少女就嘤嘤啼哭起来,“兄长,方才为了保护我,自己撞到马车上了。”   洪文这才发现这对兄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骤然遇到这样的事能撑得住已殊为不易。他问那少年,“是否头晕恶心想吐?”   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才要点头,却忽然张嘴哇的吐了出来。   早有准备的洪文一侧身,把扶着他的小厮挤开,扶着慢慢躺到地上,又把他的脸歪过来,“你撞到头了,脑仁受了轻伤,想呕吐是很正常的,只注意别呛到自己。近几日以静躺为宜,千万不要随意挪动。”   那少女哭了一回,“我哥哥的伤不要紧吧?”   她的额头分明还在流血,却先关心兄长情况,着实兄妹情深。   洪文安慰说:“他年纪轻,好好养着也不妨事,不过这几日恐怕要不舒服了。”   见那少年头晕恶心十分难受,他也拿出针囊来扎了几针,果然好受许多。   那少女先听得兄长无碍,放下心来,又得知要忍耐几日,想到是为保护自己受的伤,难免悲从中来,又落了几滴清泪。   少女哭了一场,又问洪文,“那被我们撞倒的人如何?我刚才隐约听到他叫疼。”   洪文略有些惊讶,因为方才短短片刻内,他和师父已经从围观百姓口中得知事情大略原委:   这兄妹俩的马车和那地上躺着的汉子本来都走的好好的,谁知路边突然就冲出来一个玩球的小孩儿,那马车为了躲避小孩临时刹车。可冬日地面结有薄霜,难免湿滑,马车沉重,岂是一时半刻就停得住的?一不小心就把路过的汉子撞倒了。而马匹受惊,带的马车当场侧翻……   说来都是无妄之灾,难为他们自己受伤了还能想到对方,可见家中教养不错。   “他身子骨可比你们好多了,若好生保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怕这半年内无法养家糊口了。而且若想恢复如初,恐怕要有一笔大开销……”   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皆因长期调养开支不菲。洪文观那汉子的穿着打扮,就知也是个贫苦人,恐怕无力承担常年累月的保养花费。   话音刚落,地上躺着的少年就道:“这位小大夫,既然我们伤了人,断没有不管的道理,劳烦您帮忙问问他家居何处,现有何人?一应汤药和做工损失都有我们承担。”   “少爷,”他才说完,身边的小厮就道,“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错,何苦来哉?”   “住口,”少年皱眉喝止,“虽是无心,却也有过,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家人因一场意外饿死。你若再多话,就自请去庄子上吧,我也不敢用你了。”   此言一出,那小厮顿时面色如土,连称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啦! 第五十八章   洪文对这兄妹二人的印象本就不错, 听了这话,越加赞赏,给他们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又问:   “你们是哪家的?若是方便,还是让家人来接一接的好。”   他们的座驾碎了, 少年又不便移动, 最好还是另找一辆马车平挪。   那少女上前盈盈一拜,仪态万千, “多谢, 家父乃伏威将军谢铎, 兄长姓谢名绛,我单名一个缨字,方才已经遣人赶去镇国公府报讯了,想必即刻就到。”   镇国公府?洪文一怔, 忽觉亲近, “说来也巧,我师徒二人与镇国公府略有那么一点交情, 不知骁骑尉谢蕴是你们什么人?”   谢缨一听, 笑容更真挚两分,“正是堂兄。”   “那正好了,”洪崖从那边过来,半边身子和双手满是鲜血, 他也不在意, “阿文你陪他们在此等候,以防变故,我先把人送去医馆。”   接骨止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那断腿汉子更要药材外敷外用,耽搁不得。   两个小孩儿受伤在外, 难免惶恐,有个熟人陪着正好。   洪文点头,“也好,可怎么过去呢?”   或搬或抱或背,都难免碰到伤处。   洪崖指了指外头,“已经有人弄了运货的板车来,我自己推过去就行。”   仍在地上躺着的谢绛一听,“小来,去取一百两银子。”   另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小厮从胡乱堆着的行礼堆儿里翻出钱袋,果然取了张百两银票出来。   那摔断腿的汉子一听是镇国公府的亲戚,连连推辞不肯收,“公爷那样的英雄人物,公子小姐们也和气……小人养几日就好了,实在不必劳烦。”   他早就听说镇国公府名声不差,平易近人,今儿撞上倒是侥幸,不然若换做从前的定国公府,保不齐就嫌晦气,迁怒起来反而令自己雪上加霜呢。   寻常人家好几年都赚不到这么多钱,他哪里敢要!   谢绛一句话说完,又歪着脸吐起来,洪文忙过去教着他的小厮照料。   谢缨就道:“话不好这样讲,你伤势这样重,不做些什么我们着实过意不去。”   洪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干脆接过银票塞到那汉子怀里,“你就收下吧,左右他家也不差这点钱,好歹求个心安。”   谢缨又仔细问了他家住所,交代随从每月月初都去看一回,务必确保他痊愈。额外又叫人取了散碎银子交给洪崖,“劳烦您替他抓药,再买些补品。”   洪崖大大方方接了。一来他确实没带钱,二来也欣赏谢家为人,当即收拾好东西,带着半身尚未干涸的血迹推着那断腿汉子往医馆去。   谢绛还想再说,洪文就啼笑皆非地拍了拍他惨白的小脸儿,“快歇歇吧谢公子,你自己就是病号,哪里还有这闲情逸致管旁人!”   小小年纪,也是个操心的命。   谢绛白惨惨的脸上泛起一点羞意,也觉头晕目眩难以支撑,乖乖躺了回去。   洪文:“……也不用这么板正。”   你这么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小腹,身上还沾着血的样子,真的很像尸体呀!   这会儿巡街衙役也已赶到,得知是镇国公府的亲眷受伤,都是骇然,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上头迁怒,谁知他们竟不一味追究,不由十分敬佩。   洪文道:“不知那追皮球的小孩儿哪里去了,可伤着没有。”   而且,也没见家里人带着过来赔礼道歉呢。   巡街衙役略一皱眉,遣人找围观百姓问话,得知那孩子已经有六七岁年纪后就道:“也不算小了……若此番吃了教训改好了也罢,若见后面没有风声越加肆无忌惮,指不定哪天还要惹祸。”   一人玩球,三人一骑遭受无妄之灾,损失钱财更是无法估量,偏罪魁祸首一溜烟儿跑了,哪怕是个孩子,也令人心中不快。   洪崖前脚刚走,后脚谢蕴就飞马赶到,不待坐骑停稳便滚鞍落马,满面焦色挤入人群左看右看,“阿绛,阿缨,你们还好?咦,洪文你也在?”   “堂兄!”刚还游刃有余安排一切的少女再次红了眼眶,面上终于带了几分惶恐和委屈,可依旧有条不紊道,“我们还好,所幸有两位大夫仗义出手。这是洪大夫,方才还有一位,才送了那伤者去医馆了。”   谢蕴摸摸她的脑袋,又蹲下去跟堂弟说了几句话,见他神志还算清明,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走到洪文面前一揖到地,“此番多谢你。”   洪文赶紧扶住,“你我既然兄弟相称,又何必计较这些虚礼?再说了,就算素不相识,难道还叫我视而不见?”   谢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洪文见他孤身前来,难免有许多话想问:“怎么只你一人,马车呢?对了,你怎么没入宫赴宴?”   “听说他们出事,我吓坏了,先一步过来,马车随后就到。”面对面确认弟妹无事后,谢蕴才勉强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你嫂子上月诊出喜脉,天寒地冻不好乱撞,我给她告了假。”   洪文一听,连道恭喜。   年根儿上传出好消息,谢蕴也是喜形于色,难掩得意和期待道:“只盼着是个女儿,我也能像小何太医那般儿女双全啦。”   那边谢缨也道了恭喜,又捂嘴笑道:“只是这种事却做不得主,单看送子娘娘的意思吧。”   等马车的当儿,谢蕴正式介绍双方认识,洪文这才知道十六岁的谢绛已经是秀才了,他祖籍望燕台,此番入京正为明年的秋闱,无论考得上考不上,都会暂时留在太学读书。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不便言明,就是谢缨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地方上人口有限,着实挑不到适龄又门当户对的出色儿郎,而京城汇聚天下英才,觅得如意郎君的几率也大些。   原本两人是想赶来陪祖父一家过年的,谁知半路被大雪阻住去路,硬是耽搁到大年初三才到。   于是洪文感慨谢绛少年英才,谢家兄妹却又赞叹他年纪轻轻就官居六品,双方你来我往都是溢美之词,只听得谢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得了得了,都不是外人,说这些好话却给谁听!难不成说美了还有赏银?”他赶忙摆手讨饶,逗得三人都笑起来。   不多时,镇国公府的马车赶到,众人合力将谢绛平移进去,谢蕴还反复拉着洪文确认,“阿绛来年要参加秋闱呢,是否会有妨碍?”   镇国公府军功起家,谢蕴自己亦是从戎,可若想绵延家族长盛不衰,文职上必须有自己的人,而谢绛自小聪明伶俐,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乃是这一辈的佼佼者,若因飞来横祸伤到脑子,整个镇国公府上下都要憋屈死了。   见谢绛兄妹俩也眼巴巴看着,洪文失笑,重重点头,“便以我这条性命担保,只需小心静养月余,小谢公子必然无碍的。只是休养期间尽量不要读书写字,以免再头晕呕吐,若实在不耐,可叫人读了听。”   谢缨笑道:“那就好,”转头对兄长道,“这个不难,我每日读了你听。”   谢绛这才松了口气,又抬手对洪文作揖,“您与堂兄这般交情,又长我几岁,往后我就叫您洪大哥吧。”   洪文做惯了最小的,突然蹦出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喊自己哥哥,不觉十分新鲜,忙点头,“你不嫌弃就好。”   谢绛正色道:“救命之恩大过天,洪大哥不要再说这话了。”   洪文习惯性摸了摸鼻子,“惭愧惭愧……”   一来着实感激,二来也还是不大放心谢绛的情况,谢蕴便力邀洪文去他家做客,洪文笑着拒了。   “咱们这样的交情就不说外道话了,我知道你家有个极出色的供奉,以他照料小谢公子绰绰有余,你只管放心就好。再一个,他们初来乍到,本就疲惫,如今又受了伤,正是要好生安置的时候。且嫂夫人有孕,若我再去了,你们一大群人自然要好生作陪,反倒累着了,何苦来哉?左右往后咱们都在京城,几步路的功夫,还怕没有再聚之日?”   谢蕴不由感慨他心细如发,轻轻往他胸膛上擂了一下,“也是,那好,改日我们再登门拜谢。”   洪文失笑,“谁稀罕你的谢。”   众人大笑,就此作别,倒也潇洒。   洪文又跟那巡街衙役的头儿说了几句,反复确认没有其余的伤者之后,这才往附近的医馆走去。   谁知去了之后才被告知,“您问的是方才那好汉大夫吧?他特意留了话给您呢,说不必担心,已经买了半月药材,亲自把人送回家去了。”   受伤这种事不光身体难受,更折磨人的还有心里,大过年的,那伤者必然也一门心思想回家寻求安慰。   好汉大夫……洪文对这称呼啼笑皆非,拱拱手,“好,多谢告知,有劳。”   师父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如此一来,自己倒不必再跟去了。   洪文借地方洗了手,忽然茫然起来。   原本今天是跟师父出来玩的,谁知临时遇到意外救人,这会儿人也救完了,师父也没了影儿,自己却去哪里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往外走,等回过神来,抬头一看:   嗯?长公主府?   自己怎么到这里来了!   洪文愣了下,这才发现公主府外竟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咦,有人来了么?   他正猜度时,忽然大门吱呀一开,从里头众星拱月般走出来一道倩影,正是长公主。   他茫然的脑子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却已雀跃着自动上前一步。   那边长公主似有所感,抬头一望,四目相对。   洪文的喉头滚了滚,索性大大方方上前行礼,“公主。”   嘉真长公主一怔,眉眼舒展,“免,洪大人出来玩么?”   洪文见她一身便服,也笑道:“公主怎的不留在宫中赴宴?”   也是巧了,今儿意外遇见这么多人,仿佛是老天都不忍心自己太过孤单。   嘉真长公主缓缓步下台阶,闻言皱了皱琼鼻,“整日这宴那宴的,有什么趣儿?左右今儿宴请群臣,有皇兄撑着呢,便是那些命妇也有母后、皇嫂招呼,我又不是什么雕刻的摆设,何必留下供人瞻仰。”   宫中无趣,她临时兴起要来公主府看看,可里头空无一人,又是早年就逛过许多回的地方,略转了一转就索然无味,不知做什么好。   还是青雁提议说难得过年出来一趟,不如就去街上走走,也瞧瞧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   嘉真长公主此时只觉心中茫然,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又不忍辜负青雁一番好意,便随口应了,谁知出门就……   转眼到了最后一道台阶,洪文迅速屈起胳膊,“公主当心。”   嘉真长公主瞧了瞧干干净净的地面,又看了看他,唇角微微上扬,果然在他手臂上轻轻扶了下,“有劳。”   后头的青雁默默收回胳膊,罢了,两位高兴就好,不用管奴婢死活。   分明隔着几层棉衣,可洪文还是觉得小臂上那块肌肤迅速变的滚烫,而他自己也像深埋在底下的种子,瞬间发芽抽藤,悄然开出白色小花,在这依旧料峭的寒冬中提前捕捉到了温柔春意。   洪文问:“公主是要回宫么?”   嘉真长公主转过脸来,眉梢微微扬起,“本宫就不能出来逛逛?”   又是“本宫”,洪文忍笑点头,“自然是行的。”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想快走几步甩开这人,也好给他瞧瞧,可刚站到路边却又懵了:   我去哪儿呢?   洪文凑过去瞧她神色,“公主饿不饿?”   “嗯?”嘉真长公主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转过来的芙蓉面上罕见地带了点懵,终于有几分符合年纪的憨直可爱。   洪文心头一软,指了指灰蒙蒙天上的太阳,“快到晌午了,公主难道不饿么?”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略一犹豫,乖乖点头。   早起她就只胡乱用了两口粥,出门一趟,还真有些饿了。   洪文笑道:“那微臣带您去吃东西吧?”   嘉真长公主眼睛一亮,“还是去四海酒楼?”   她记得上回的红酥手倒是不错,值得一吃。   洪文狡黠一笑,忽反问道:“公主胆子大不大?”   嘿,你说这话我可就忍不住了哈,嘉真长公主下巴一抬,“本宫可是见过战场的!”   洪文就觉得这人瞬间成了一只骄傲的波斯猫,仿佛在喵喵叫着说“谁说我不能干,我可是捉过老鼠的”,不由噗嗤笑出声。   见嘉真长公主杏眼微眯,洪文赶紧清清嗓子摆正表情,一本正经道:“公主可曾听过一句话,真正的好东西都在民间。”   嘉真长公主也一本正经地摇头,“没。”   洪文:“……”这就接不下去了哈。   谁知嘉真长公主突然轻笑一声,好看的眼睛里仿佛晃动着银河,“逗你玩呢。”   洪文张了张嘴,也跟着笑了。   不管怎么说,这位公主的性子似乎越来越活泛了。   是好事。   洪文无奈中又带着几分纵容地摇头,“是我低估公主了,您也是见多识广,这点事自然无需微臣说。”   “那是自然。”嘉真长公主得了意,背着手往前踱了两步,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洪文忍笑,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公主,那是回宫的路,咱们走这边。”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怒道:“本宫自然知道。”   洪文连连点头,正色道:“是,公主什么都知道。”   见他如此敷衍,嘉真长公主重重哼了声,转身拔腿就走。   “公主慢些!”洪文赶紧跟上,“方才那头还出了事故呢!”   嘉真长公主脚步一缓,“什么事故?”   “说来也巧,正是……”   眼见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后头的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都上来问大宫女青雁,“青雁姐姐,这?”   青雁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张了张嘴,无声道:   有马车啊公主,咱坐着去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下午四点之前二更哈!预祝大家阅读愉快,哈哈哈!   小剧场一:洪文:别说了,躺好!   谢绛乖巧状:哦,大夫您看我躺的好不好。   洪文:……倒也不必。   小剧场二:   青雁:公主,回宫不?   嘉真长公主:咦,洪大人!   青雁:公主,回宫不?   嘉真长公主:饿了!   青雁:公主,坐车不?   嘉真长公主:哎,竟然有事故?!巴拉巴拉……   青雁:……算了,你们高兴就好,不必管我死活。   嘉真长公主:环保从我做起,腿儿着更健康! 第五十九章   “春兰姐, 再来一张五香油饼!”   正弯腰烙饼的春兰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一看,笑了,“哎呦, 洪大夫回来了, 随你一道那人呢?我给你们做新的,热乎!”   洪文侧身让过嘉真长公主, 示意她坐下, “我师父送伤者回家了。”   春兰忙问:“怎么样, 伤的厉不厉害?”   洪文笑道:“有些狠,不过救治及时,好好将养就没事了。”   春兰松了口气,双手合十拜谢菩萨, 麻利地烙饼去了。   她分明与那伤者素不相识, 甚至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此时得知他侥幸得救, 也跟着快活起来。   嘉真长公主何曾在这种街边小摊停留过, 目光扫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和破旧的桌椅,难免有些迟疑。   洪文瞧了她一眼,索性挽起袖子将椅子擦了两回,又把干干净净的衣袖展示给她瞧, 低声道:“我跟师父刚才来吃过, 干净的。”   不然他也不敢贸然带这位娇客过来。   嘉真长公主见他神色坦然,又见摊主娘子虽衣裳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都是白生生的,回想起方才自己信誓旦旦的“我胆子大着呢”, 一咬牙,也坐下了。   她身上穿的虽是便服,可宫中出来的岂有凡品?平时瞧不出来,如今整个人缩在小小的矮板凳上,裙摆直往下掉。   嘉真长公主哪儿经历过这个,张着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是好,整个人都傻了。   洪文眼疾手快欠身一捞,将那绣着精致梅花纹样的裙摆小心叠了几下,放到满面错愕的嘉真长公主手中,“别弄脏了。”   真碍事!嘉真长公主低头看着手中裙摆,有些气恼,再看看几乎瞬间完美融入的洪文,“你经常在这种地方用饭?”   洪文笑着摇头,“哪儿能呢。”   嘉真长公主点头,就听他又面不改色道:“以前跟师父天南海北的走,时常风餐露宿,渴了喝些凉水,饿了啃个硬饽饽,三餐不继的时候多着呢。”   想找热乎乎的饭摊子还没有呢!   嘉真长公主目瞪口呆。   她曾去过广袤而荒凉的边塞,见识过宏大又残酷的战场,喝过混着泥沙的水,啃过带着麸皮的硬馕,自以为世间艰辛不过如此,可洪文这番话却又将她自以为是的感悟打得粉碎。   “吓坏了吧?”洪文将桌上的茶碗用热水冲洗一遍,重新倒了一碗新的推过去。   嘉真长公主看着那一碗黑乎乎的,飘着不知名碎茶梗儿的所谓茶水,喉头滚了滚,沉默着点了点头。   洪文有点后悔,“我不该讲这些。”   谁知嘉真长公主却摇摇头,端起茶碗,目光笔直而坦荡,“不,我想听。”   她又看了眼那茶水,低头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不光茶叶不行,甚至就连水都带着股天然的酸涩。   但她曾喝过比这更令人难以下咽的水:边关的雨水,于是她勇敢地咽了下去。   很好,这就是百姓们每天都喝的。   洪文心头微微一颤。   她的眼中看似平静,眼底却翻滚着汹涌的渴望。   是真的想听。   洪文的视线从她雪一样白皙的手指划过,目光不自觉被黑漆漆的茶碗与雪白手指强烈的色彩对比刺伤,“好。”   于是他说起辛苦人家遇到天灾荒年时被迫卖儿卖女;讲到百姓忙碌一年,快到秋收时却意外迎来蝗灾,蝗虫过境颗粒无收;还说到贪官草菅人命,苦主九死一生翻山越岭,迫不得已跑去别地告状……   他还说到丰年时老百姓对着堆放不下的粮食喜极而泣;也说到地方父母官在洪灾到来时身先士卒,不惜以血肉之躯跳到汹涌的河水中救堤坝;还说有个姑娘亲自送情郎上战场,十五载等候催白了长发,吹皱了脸颊,却也终于送回了她那日思夜想的情郎……   “我和师父去喝了喜酒,”洪文笑道,眼中似有水光,“那恐怕是我平生所见年纪最大的一对新人了,新郎三十二岁,新娘三十岁,可大家都是那样高兴……”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到对面,柔声道:“别哭啦,当心风吹皴了脸”。   嘉真长公主不知不觉已经哭湿了自己带的绣帕,红通通的眼睛剜他一眼,劈手夺过带着苦涩药香的棉布帕子,抬手盖到脸上,声音闷闷的,“你就是没安好心。”   不光她,连春兰带周围几个食客都早已听得痴了,人人面上皆是泪痕。   洪文笑笑,“我不过奉命行事……”   嘉真长公主睁着微肿的眸子,“你怎么不哭?”   见春兰哭得拿不住盘子,洪文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取来,小心切开几块,闻言反问道:“你怎知我没哭过?”   以前他哭得可惨,可见得多了,原本软乎乎的心表面仿佛就罩了一层硬壳,眼泪也少了似的。   嘉真长公主瞅着他,若有所思。   “公,咳,”洪文差点喊出公主二字,忙收了,憋了半日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含糊道,“尝尝这饼,虽有些粗糙,但真的好吃。”   嘉真长公主被他的窘态逗得破涕为笑,斜眼瞧着,也不做声。   洪文被她看得无法,小声道:“微臣斗胆,在外头且称呼您文姑娘吧。”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颇感新奇。   她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得了这样的称谓。   嘉真长公主歪着脑袋略一琢磨,忽狡黠一笑,俏皮道:“好呀,洪公子。”   洪文浑身一抖,心尖儿上好像被稚嫩的猫爪轻轻挠了下。   痒痒的。   坐也坐了,喝也喝了,再轮到吃油饼时,嘉真长公主看上去已经不那么为难了。   她甚至主动盯着另一桌的食客瞧,也学着人家用手抓,看洪文被惊得瞠目结舌后得意大笑,像只打了胜仗的小野猫。   结账时,春兰死活不肯要钱,洪文坚持要给,嘉真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激烈的退让,忍不住出言问道:“一张饼多少钱?”   得知只需一文之后,她的眼睛都睁圆了。   一文钱?!   那么老大一张饼,竟然只要一文钱!   她甚至没见过几次铜钱,自然也想象不出小小一文钱,竟有可以让人不至于饿死街头的巨大力量。   而接下来,嘉真长公主又见识到了许许多多的一文钱:   一文钱一串的山药豆,三五颗灰突突的小豆子外面挂了极薄一层糖浆,一口下去又脆又甜,而里面的山药豆却很绵软。   听说山药豆是山野里摘来的,这一文钱怕是都应在表面那点糖浆上。   一文钱一个的素包子,皮薄馅大,饱满的馅儿中浸透汁水,一口下去又香又甜。   听说里面的野菜也都是春日野地里挖来晒干的,精打细算能吃一年。   一文钱一把的野酸枣,一文钱一只的木头哨……她甚至还看中了一支一文钱的木簪,简单古朴,线条流畅,于是欢欢喜喜买下来。   等两人逛得脚都酸了,身后的青雁等人怀中也抱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可细细算来,才花了百十个钱!   嘉真长公主啧啧称奇,只觉前面十九载的人生经历和认知都被颠覆了。   原来百姓们真正的生活是这样的,清贫,却也有趣,有趣中却又透着一丝乏味,而恰恰就是这些有趣和乏味交织在一起,就成了无数普通人生活的缩影。   嘉真长公主倒背着手,怀揣着探究和好奇,如一尾灵活的鱼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洪文不得不加快脚步,以免跟丢。   “哎,这可真有趣!”她拎起摊子上一只竹编的灯罩,转身对洪文笑道。   洪文才要说笑,却突然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将人护在怀中。   淡淡的药草味钻入鼻腔,嘉真长公主脑中嗡的一声,突觉身侧一阵狂风伴着马嘶人叫刮过。   “怎能在闹市纵马!”   “简直胡闹!吓死人了!”   有人纵马?   嘉真长公主从洪文怀中探出头来,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就见愤怒的人们将一人一骑团团围住,最后竟一把将那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赔礼道歉!”   “不许走!”   “就是,叫巡城衙役来评理!”   “大过年的,陛下都亲口下旨不许闹市纵马,这人好大的胆子……”   那人衣着华丽,俨然是个富家子弟,瞧着也不过十来岁年纪,这会儿也被吓住了,一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缩在人群中呜呜哭起来。   嘉真长公主皱眉,显然对这人十分瞧不上。   洪文往后看了眼,也颇为不屑。   有谢家兄妹的珠玉在前,这少年的举动当真令人不齿。   不多时,巡街衙役赶到,驱散人群后将那纵马少年连人带马一并带走,青雁等人也终于挤了进来。   见嘉真长公主安然无恙,众人先是大喜,可看清两人的姿势后,又纷纷大惊,争先恐后大咳出声,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人撕开。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先是一愣,继而回神,忙不迭向后分开,两张脸四只耳朵都红红的。   要了命了!   青雁心情复杂,就不明白怎么眨眼不见就抱在一起……这事儿若传出去,他们还能有命活?   嘉真长公主鼻端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药草味,她忍不住往旁边偷瞟一眼,就见对方也正偷瞟自己,又慌忙分开,满腔子芳心乱颤。   “情势危急,”洪文故作镇定道,“公主恕罪,失礼了。”   嘉真长公主清了清嗓子,如果不去看红彤彤的脸蛋,真是非常端庄,“洪大人救护有功,何罪之有?”   青雁:“……”   并不是很想看这拙劣的弥补戏码。   她重重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公主,今儿玩的也够了,时候不早,回宫吧。”   这话就像一盆凉水,直接朝着嘉真长公主兜头泼下,直把她刚热乎起来的一颗心都泼凉了。   她看看洪文,洪文也在看她,眼中难掩失落,连嘴角都垂了下来。   衙门后宫有别,不经传召不得擅入,此一去,又不知几日不得见。   嘉真长公主眼眸低垂,过了许久才道:“多谢洪大人今日拨冗作陪,我走啦。”   洪文忍不住上前一步,张了张嘴,终究不知该说什么,只闷闷道:“……公主慢走,一路当心。”   嘉真长公主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洪文目送她的背影良久,直觉一颗心好像也拴了绳子,被牵着走远了。   过了会儿,马车赶到,嘉真长公主一只脚已经踩上去脚凳,却突然又退了回来。   “公主!”青雁喊道,“您去哪儿?”   嘉真长公主充耳不闻,朝着来时的路飞奔,宽大的衣摆在空中高高鼓荡开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   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洪文似有所感,转身一瞧,正见嘉真长公主飞奔而来,不由迎上前去,“公主!”   嘉真长公主停下,鬓边流苏剧烈抖动,像春日蔚蓝湖水中荡开的涟漪。   她缓缓平复呼吸,慢慢把手伸过来,五指散开,露出掌心一根简单古朴的木簪。   “此簪以报你方才维护之情。”   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炸开,叫洪文一阵阵头晕目眩,眼前发白。   最简单的一字横簪,簪头刻着两截翠竹,清新隽雅,男女皆可。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嗷请你们原地结婚!!!!!!!!!!!! 第六十章   正月初八后宫中一位孙姓美人被诊出喜脉, 皇后亲自过来报喜,隆源帝很是高兴,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拉着手说了许多知心话。   多年来后宫子嗣凋零, 上到太后, 下到文武百官都十分担忧,唯恐大好江山后继无人, 时常有人上折子求皇帝皇后为江山社稷绸缪云云。   偏隆源帝勤政, 本来就不大爱往后宫去, 本人又是不容易孕育子嗣的体质,如今时隔多年,终于再有好消息传来,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帝后二人闲聊片刻, 就听皇后道:“陛下总念着皇子, 如今也该考虑一下驸马的人选了。”   隆源帝才端着茶杯吃了口茶,闻言不禁失笑, “皇后竟也会玩笑了, 小六才几岁,且早着呢。”   皇后嗔了他一眼,“难道宫中只有一位公主?”   隆源帝一愣,把茶杯缓缓放回桌上, “她刚回京城, 朕想多留她几年。”   嫁人哪比得上留在自家当姑奶奶自在?那孩子前些年太苦了,还是多松快松快再说。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留多久呢?”皇后唏嘘道, “算来驸马去了已有小两年,长公主守到今日也算情深义重,转过年她就是桃李年华,也该尽早划算起来,哪怕先相看了人定下名分也好啊!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儿郎也是如此,不怕臣妾说句您恼的话,这个年岁不上不下确实有些尴尬,若再不趁早打算,回头好男儿都被人家抢走了,可怎么处?”   一般大户人家十四五岁就开始相看,十六七岁就定下了,然后三书六礼走个一两年,留到二十岁的总不大多……   隆源帝听了,半晌没言语,良久才长叹一声,拍着皇后的手说:“有此贤妻,实乃朕之幸事。也好,回头朕就叫人搜寻家世出色人品出众的儿郎名单。”   谁知皇后听了这话却摇头,笑得意味深长,“依臣妾说,您却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隆源帝被她搞糊涂了。说着急的是你,说不着急的也是你,到底怎么个意思呢?   皇后示意他附耳过来,“一来上头毕竟还有太后,她老人家待嘉真妹妹如珍似宝,此事还需先跟她老人家通个气儿才好。或许太后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咱们倒不必费事了。”   “二么,”皇后又笑了笑,“嘉真妹妹素来是个有成算的,许是臣妾多心,倘若她心中……咱们这么虎啦巴啦的操持,岂不两头尴尬?”   隆源帝知道她素性谨慎,从不无的放矢,一听这话就是一咯噔,“你是说她有心上人了?”   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勾引我妹妹!   “臣妾是看嘉真妹妹这些日子着实开朗不少……”而且还时不时一个人怔怔发笑,女人最了解女人,皇后一看这模样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毕竟没亲口问过,这事儿倒不好乱说,“还是先跟太后通通气吧!”   听了这话,隆源帝心中又喜又愁又忧,哪里还坐得住?凳子上长针一样磨了几回,终究还是匆匆往太后宫中去了。   皇后在后边看着,不由失笑。   到底是亲妹妹,这样上心。   %%%%%%   再说镇国公府。   众人见了谢绛兄妹惨状都吓了一跳,一边好生抚慰,一边仔细询问经过,生怕是有人借机使坏,又听说救人的是洪家师徒,便都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端的有缘。   兄妹二人好生养了几日,果然大为好转,谢绛不宜走动,便由谢蕴亲自带堂妹谢缨去何家登门拜谢。   两边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因性情相投彼此敬佩,就这么渐渐有来有往了。   这日老夫人拉着孙子孙女看了好一会儿才罢,又见丈夫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想什么呢?亏你还是当爷爷的,孙子孙女儿难得家来一趟还走神。”   镇国公道:“想正事呢。”又让人去叫谢蕴。   老夫人不解,“他刚去陪媳妇,你这老货却又折腾什么。”   镇国公嘿嘿几声笑而不语。   不多时,谢蕴来了,“祖父唤我做什么呢?”   镇国公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张口就道:“你觉得洪文那孩子怎么样?”   谢蕴想也不想的点头,“若是不好,我也不会与他称兄道弟了。”   镇国公知道这个孙子向来眼光极高,不由越加得意,“给你做个妹婿如何?”   当师父的弄不来,就弄他的徒弟!   哎呀,老子可真是个天才。   谢蕴和老夫人都愣了,随后在心里一琢磨,哎,别说,还真行。   洪文的师父就是一条天下难得的好汉,如今他本人也算青出于蓝,难得少年老成温柔体贴,又只比谢缨大四岁……如今偏有了这段缘分,可不就是天公作美!   谢蕴拍手叫好,“那小子素日只爱钻研医术,别的事上却是个呆子,身边家里都干干净净的,实在难得。”   谁不喜欢亲上加亲呢?   老夫人也点头,“确实不错。”   家世确实差了点,可他们家不也是山匪出身吗?大哥莫笑二哥,只要孩子本分上进就好。   再者那孩子年轻有为又能干,天下有几个十九岁的六品官?模样性情都没得挑……   “既如此,暂时不要声张,你先悄悄过去探听探听,”老夫人到底比这爷孙俩心细,“看是否已经跟别家相看上了。况且他师父也来了,保不齐就是要办这个事儿呢,咱们先不要毛燥。”   谢蕴得了这个活儿也是喜笑颜开,当即站起身来,“这事儿只管包在我身上。”   他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撂下这话就往外去。   那边洪文刚下值,就见谢蕴在宫门口等着了,“这可是巧了,谢大哥过来见淑贵妃的吗?”   谢蕴上来就揽着他脖子笑,“找你呢!”   又对何元桥点头,“老兄,劳烦你跟洪师父说借他徒弟一用。”   说完拉着人就走,把个何元桥都看呆了。   这是闹哪一出呢?   洪文以为谢蕴又有哪个同僚的家属病了,本能地跟着一路狂奔,谁知走了一段之后发现不对劲,抬头一看:嗯?四海酒楼!   他有心要问,谢蕴却只是不说,越发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面见谢蕴又点一大桌子菜,洪文嗖的站起来,梗着脖子道:“老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要不把话说清楚,我可走了啊!”   谢蕴啼笑皆非,一把把人按到凳子上,“找你真有正事儿。”   洪文斜眼瞅他,“过年休沐呢,你能有什么正事儿?”   谢蕴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崩,又挤眉弄眼道:“给你保个大媒,算不算正事?”   洪文一愣,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嘉真长公主当日飞奔而来的画面,一颗心立时火热,下意识去摸官帽。   官帽里面压着的,正是那根青竹木簪。   “不过你先得跟我说说,来京城快一年了,可有心上人没有?”谢蕴也知道厉害,并不直接提起自家堂妹。   洪文拿他当个知己,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谢蕴笑容一僵,惊讶道:“真有啦!?”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你小子动作还挺快。   不过他转念一想,或许就是自家堂妹呢?一见钟情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于是他立刻换了个问法,“你小子藏得还真严实,连我都不知道,起这心思多久啦?”   洪文略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可偏偏胸膛上好像凭空多了几十个眼儿似的,满心欢喜只恨不得喷泉一样往外涌,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和幸福,“有些日子啦!”   谢蕴自己就是过来人,一看这小子眉梢眼角都透着快活,恨不得脑仁儿都从天灵盖飞出去,心下就是一凉:   完了,没指望了!   堂妹刚到没几天,就算真的一见钟情也论不上“有些日子”,可见洪文心仪之人并不是她。   想到这里,谢蕴不由长叹一声,暗道造化弄人,自家终究是晚了一步。   所幸自己行事还算谨慎,并没在一开始咋呼出来,如此也免了两边尴尬。   不过他实在是对洪文心中那个女子好奇,“是哪家的姑娘?我认识吗?性情如何?”   这小子说机灵也机灵,说不机灵也不机灵,偏偏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可别给人欺负了。   一说起这个,洪文心中就仿佛被酸酸甜甜的汁液浸满了,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恨不得冒泡泡,迫不及待想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喜悦。   看啊,看我这个幸运的人!   午夜梦回,他甚至时常感觉惶恐:我是何德何能,能得那神女般的女郎眷顾?   但是他不能开口。   他跟嘉真长公主毕竟还没过了明路,太后和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岂能四处张扬?   洪文缓缓吐了口气,视线越过窗棱,慢慢散落到瓦蓝天空的白云上,幽幽道:“恕我现在不便提她的姓名,可她实在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能得她青睐,我何其有幸!   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竟不知心仪之人的名字!   哎,文姑娘呀,文姑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不过你的人品这样出众,想来名字也必然是万里挑一,不然怎堪匹配?   丝丝缕缕的甜蜜无孔不入,藤蔓一般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头发丝儿都渗出喜意。   谢蕴看着心里冒酸气,心道怎么她就是天下最好的了?我还说我媳妇儿天下第一呢!   “怎么个好法?”   洪文认真思索片刻,正色道:“若真叫我说,我实在说不出,她身上的闪光之处实在太多,偶有那么一两点小毛病,我也觉得可怜可爱……”   谢蕴已经开始牙疼,并且后悔接这个差事。   这孩子情蛊入脑,没救了啊!   回到镇国公府时,镇国公和老夫人都巴巴等着,可一看孙子垂头丧气的模样,两颗心齐刷刷凉了半截。   “怎么说?”   谢蕴把自己往躺椅上一丢,两眼望天,“唉,没救了……”   那小子简直没救了!   %%%%%   世上最具感染力的情绪无非两种,悲伤和喜悦。   它们非但不会因为分享而有所损伤,反而会得到滋养而成倍生长。   跟谢蕴隐晦地分享了自己的甜蜜之后,洪文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次日醒来堪称容光焕发,引得太医署众人纷纷来问他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洪文应付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见御前万公公亲自过来,“小洪太医,陛下传呢。”   苏院使问道:“可是陛下有所不适?”   他掌管太医署,这些事情都要一一过问。   万生摆摆手,显然自己也有点疑惑,“瞧着倒没什么,就是从太后宫中回来后,似乎心情郁郁……”   怕是想找个人说话呢。   苏院使也知道隆源帝对洪文青眼有加,以前就经常拉过去闲谈打趣,倒不觉得意外,“既如此,你就去吧。”   洪文熟门熟路来到麒麟殿,却被告知只许他一人进去,连万生都被阻在门外。   这就有点反常了。   万生乃隆源帝心腹,有什么事儿是连他都不许听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升起一团疑云。   圣命难违,洪文略理了理官袍,正了正顶戴,“陛下,微臣太医署洪文奉旨来见。”   脚步声慢慢逼近,一截眼熟的半旧靴子停在面前,“你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蕴:卧槽这个恋爱脑!   隆源帝:谁给你的胆子?   洪文:……您。 第六十一章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勾引公主!”   洪文一下子就被问懵了, 脑子里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没勾引,我们是两情相悦!   见他不作声,隆源帝不禁怒火中烧怒不可遏怒发冲冠……怒气冲冲转了一圈之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毫无防备的洪文哎呦一声扑倒在地。   外头万生听得心头一咯噔, 在门口小心翼翼的问:“陛下?”   “无朕命令, 谁也不许进来!”隆源帝怒道。   洪文吭哧吭哧从地上爬起来,也来了点火气, 索性仰头道:“微臣心悦公主, 发乎情, 止乎礼!”   去你的发乎情,止乎礼!   隆源帝只要一想到还这小子还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就一阵天旋地转,恨不得退回当时, 亲手拎着自己的后脖领子倒过来, 控控脑子里灌进去的水。   亏他以前还以为这是一只纯良的兔崽子,感情是披着兔皮的狼啊!   而引狼入室的竟然就是自己?   不对, 隆源帝往大殿的柱子上捶了一把, 心道当初自己还曾质疑这小子资历过浅,奈何太后言之凿凿,一力保举……   不过太后显然一开始也不知情,把这事推到她老人家身上去, 是否太过不孝?   想到这里, 隆源帝骤然回神。   朕在想什么胡话!朕是孝子啊!   一切的罪魁祸首不都是地上趴着的这浪荡小贼吗?狡诈多端胡乱勾引,朕与太后不过是被蒙蔽了而已!   对,就是这样!   忍一时忍无可忍,退一步越想越气,隆源帝猛地扭过头来, 难得起性儿的洪文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隆源帝都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臭小子还敢看!”   你又不是鬼,我为什么不敢看?洪文才要说话,却见对方已经三步并两步冲过来,又往自己屁股上来了脚。   洪文趴下,爬起来。   隆源帝再踢……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后,隆源帝累得不行,洪文也豁出去了,干脆就这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屁股痛……   隆源帝现在当真半点帝王的涵养和气派都没了,两手撑在膝盖上,弓着身子猛喘气,“给朕滚起来!”   洪文捂着屁股挣扎两下,又一动不动了。   起来干什么?反正还要被踢趴下,趴着吧,趴着就挺好,地龙还暖乎乎的。   隆源帝抹了把累出来的汗,又往他软乎乎的屁股上踢了两下,“起来,别装死!”   洪文不动弹。   隆源帝本就不以体力见长,这两年忙于政务,更疏于锻炼,实在没力气再跟他死耗,只好先把自己摔进座位里,咕嘟嘟灌下几口凉茶,又指着地上那一滩骂道:“别以为装死就能蒙混过关,你有几个狗胆包天,竟敢欺瞒于朕,欺瞒于太后,觊觎公主!”   洪文一骨碌爬起来,“微臣并不曾有意欺瞒,只是宫中从未有人问过!”   官帽都掉了,他也顾不上捡,就这么睁着两只澄澈的眼努力去看,脑门上嗖地炸起来两撮碎毛,随着他的动作摇啊摇。   隆源帝一噎,确实没有。   那是因为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长公主才回来几天啊,你就盯上了?   “再者,”洪文也觉得委屈,不吐不快,一鼓作气道:“微臣仰慕公主发自本心,并非她公主的身份,而是那个人,那颗心。公主又如何?难不成只能做神坛上供人瞻仰的木胎泥塑!微臣不服,公主本人也不喜欢。她也有七情六欲,也向往男欢女爱……此乃人之大伦,天地至理,岂是区区身份就能局限的!”   他句句真心,字字真切,一番质朴言语振聋发聩,竟令隆源帝大为动容,一时也找不出辩驳的言辞。   只是……心里还是不痛快!   隆源帝胡乱灌了一口茶,冷笑道:“花言巧语,你就是这么哄骗朕的皇妹的吧?你才几岁?是什么身份?还敢说不是痴心妄想!”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较之方才语气已经缓和许多,更别提这样放松的神态,竟从未对任何一名臣子流露过。   “天下高贵者多如繁星,远如上任驸马,近如京中贵胄,佼佼者甚多,微臣自然算不得什么。可长公主偏不喜欢,可见两情相悦就难在一个情有独钟的独字上。”洪文用力抿了抿唇,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况且太后也好,陛下也罢,不也从不仅凭身份看人吗?如若不然,哪里会留得长公主至今?”   隆源帝表情古怪,好小子,事到临头竟然还不忘拍马屁!   不可不可,朕不可中计。   洪文生于荒野,长于民间,虽生就一副乖皮囊,其下却藏着一颗包天大胆,若此事不被捅开这层窗户纸倒也罢了,可此时既然摊开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敢问陛下如此激动,是因不舍妹妹出嫁呢,还是单纯对微臣不满?”   隆源帝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好小子,竟敢问起朕来了。”   心中却暗暗赞他的胆识。   洪文就道:“陛下乃明君,是好是歹的微臣总要死个明白。”   隆源帝没做声。   经皇后提醒,他已在脑中将京中现有名家子弟筛选几遍,还真没找到两个合适的。   因为二十岁这个年纪真的太尴尬了,优秀的儿郎早就成了亲,抓紧点儿的都当爹了!难不成自己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硬拆了一对儿配自家公主?   剩下的要么年纪太小不懂事,成婚之后,反倒要公主迁就他;   要么年纪太大,且大多是因丧偶,身边不干净不说,还有的带着孩子。   长公主千金之躯,岂能给人当后娘?   原本隆源帝想过待春闱结束后榜下捉婿,可太后一直不太喜欢。   一来能中进士的人普遍年纪都太大了,想要那既年轻又未婚的,谈何容易?   二来前段时间刚出了逍遥丹的事,隆源帝自己想起来都有点犯恶心……   于是此路不通之下,他还真打过洪文的主意!   只是还没想扎实呢,就被太后一则消息震得魂不附体。   身居高位者普遍都有一点毛病:矫情。   简而言之,就是我可以给,但你不能主动要。   如今洪文倒是没主动要,可都暗地里快得手了!   洪文咬牙道:“若陛下觉得微臣不好,微臣可以改!”   隆源帝忽然觉得有趣,“那朕若觉得你哪里都不好呢?”   洪文眨了眨眼,非常认真的说:“您骗人。”   隆源帝:“……”   洪文摸了摸鼻子,还有点小羞涩,“若微臣当真一无是处,您也不会一力提拔了。”   隆源帝啼笑皆非,好么,看来还是朕给你的勇气。   见隆源帝沉默不语,洪文还真的有被鼓励到,当即上前两步,“微臣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日后一定会如何,但唯有一片真心可昭日月……假如微臣只有一个饼,那一定等公主吃完了,微臣再吃。”   隆源帝一个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回过神后赶紧刹住,愣把自己憋得难受。   他活了这么大年纪,也见过各色情爱誓言,可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拿大饼做比。   不过这话听来粗鄙,细细一想,却又颇为动人。   偏生洪文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恨不能现场把腔子剖开来,露出里面那颗鲜活跳动的红心来以昭日月,竟没听到隆源帝的笑声。   他急出满头大汗,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拿出任何有力的证据,最后沮丧道:“微臣没正经读过书,不会说……”   隆源帝哼道:“你还不会说?都快说出花来了!”   什么大饼啊,先吃的,初时听来浅薄,可现在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竟别有滋味。   洗尽铅华之后,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喝二字吗?   洪文不解,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   隆源帝这才发现他眼眶微微泛红,好笑之余又依稀有些感慨。   这小子从小没爹没娘,凭一把野路子横冲直撞走到现在,难得一颗赤子之心,到如今分毫不改……   “滚蛋!”隆源帝忽然又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赶苍蝇似的摆摆手,“走走走走走,别让朕看见!”   眼不见心不烦。   洪文一看他动就本能地去捂屁股,浑身紧绷,谁知他竟然让自己走?   不打啦?   洪文愣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抓起药箱,往后退了两步,见隆源帝没反应,不大放心,试探着问:“您不打啦?”   隆源帝被气笑了,“上瘾是怎么的?”   说罢,又作势往前走了两步。   洪文疯狂甩头后退,嘴里连珠炮似的说:“不是不是,陛下英明,微臣告退告退……”   万生也不知隆源帝究竟气什么,还在外面提心吊胆守着呢,这会儿见洪文出来,忙凑上去小声问:“陛下到底怎么啦?”   洪文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惹了陛下生气。”   万生不信,也跟着笑,“您是最和气细心不过的,陛下多喜欢您呐,快别跟奴才玩笑了。”   洪文沉默片刻,忽然拉着他往一边儿去,小声问:“陛下真的喜欢我?”   万生点头的幅度大得让洪文担心他的脖子,“您也来了快一年了,可曾听说陛下还曾有事没事找谁说话?”   洪文想了半日,“太后。”   万生:“……”能说句正经的吗?   有道理啊。洪文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沉吟片刻又问:“那如果我偷了,不对,拿了,也不对,哦,如果我抢了陛下的心爱之物……”   万生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开一步,斩钉截铁,“等死吧。”   洪文:“……”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不过万生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今儿这一出根本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呀,到最后自己也没被怎么样。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过关了?!   但隆源帝在某方面却又是个很小心眼的人,恐怕还有后手等着自己。   不过……谁在乎呢!   他今天没有惩罚呀!   以后我还可以找机会去见长公主呀!   只要一想到这个,洪文体内就迅速冒出一股澎湃的喜悦,叫他忍不住双手握拳,小小地蹦了一下。   稍后隆源帝重新把万生叫进去伺候,喝着新茶的时候忽然道:“你跟那小子关系倒不错。”   万生浑身一抖,这是要连坐吗?   就听隆源帝又问:“他走的时候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万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方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复述一遍,最后甚至厚着脸皮将洪文雀跃的样子模仿一回。   “小洪太医就是,就是这么蹦的。”万生气喘吁吁道。   隆源帝一口茶就这么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万生:小洪太医就是,就是这么蹦的。   隆源帝:……杀了朕吧!赶紧的。 第六十二章   宫中人口渐多, 再加上固定的平安脉和意外情况,太医署轮值的人几乎每天都要至少出诊一次。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洪文竟然一连三天没活儿!   确切地说,是一连三天没接后宫的活, 全跑外诊去了。   如果说这还不明显, 等到第三日傍晚,文妃的宁寿宫传太医时, 正巧几位当值太医都不得空, 唯有一个洪文空着, 苏院使便打发他去,谁知那来传话的宫女吞吞吐吐道:“那,那就再等等,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说知道内情的洪文, 就连苏院使等同僚都觉出异常。   谁都知道小洪人缘极好, 后宫几位贵主都很喜欢叫他去跟前说话,怎么如今竟宁肯等着也不叫他了呢?   难得来了个伶俐孩子, 众老太医们都十分关心, 明里暗里问是怎么回事。   偏实情不便说出口,洪文也只好辜负大家一番关怀之情,含糊道:“也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惹了陛下生气……”   众人一听, 就都笑着安慰道:“嗨, 原来是这个缘故,你不必怕,这是咱们私底下说的:陛下虽有些小心眼,但大事上不错的,你如今既没有贬官, 也没被扣俸禄,就是无碍,想来过不几日陛下自己消了气就好啦。”   大冷天的让这孩子频频出外诊,鼻涕泡儿都快冻出来了,看来确实生气了。   洪文闷闷应了。   知晓内情的何元桥捏捏他的肩膀,同情一叹。   回去的路上,何元桥就啼笑皆非道:“陛下也是,竟闹起小孩子脾气来了。”   洪文耷拉着脑袋,抬脚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飞,看着它咕噜噜滚出去几丈远,碰到街边的路牙石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来。   其实这种情况也不算什么,你都盯上人家的妹妹了,还不许大舅哥刁难么?只是见洪文闷闷的,何元桥也不再说笑,叹道:“不过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得想个法子打破僵局才好。”   洪文脚步一顿,索性撩起官袍往路边一蹲,双手撑着下巴茫然道:“一时半刻的,我也不知能怎么样了。”   若嘉真长公主在宫外就好了。   何元桥也陪他蹲着,“既然你们彼此有意,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你进不去,长公主能出来不也一样么!”   洪文瞧他一眼,“若陛下真有此心,会想不到这个?”   嘉真长公主出宫本就不易,这会儿一闹,保不齐还能不能出门呢。   不知道的还当是防狼呢!   何元桥一噎,倒也是。   两人面面相觑,长叹一声。   回到何家之后,洪文胡乱往嘴里扒拉两口就说饱了。   众人大惊:这孩子病入膏肓了!   连饭都吃不下了!   安安眼里蓄了两大包眼泪,紧张兮兮地问何元桥,“小洪叔叔要死了吗?”   何元桥:“……别瞎想。”   相思病虽然要命,但这才几天,还不至于。   洪崖挠挠头,过去拍拍小徒弟的屁股,“走,师父带你上街转转。”   原本他还想过了十五就走的,谁承想遇到这种情况,倒不好放心离去了。   洪文懒怠动弹,结果被洪崖拎起后脖领子,直接提溜出去。   两刻钟后,师徒俩坐在春兰的油饼摊子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见他一反常态愁容满面,春兰就关切道:“小洪太医这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虽不中用,好歹还有一双耳朵,您说出来心里也松快。”   洪崖就笑,“这小子看中了一位姑娘,如今人家家里正不得劲呢。”   原来是想姑娘了,春兰也笑了,“是前几日一起过来吃饼的那位吧?”   竟敢偷偷摸摸带长公主来吃饼?洪崖眼睛一亮,从桌子下面踢了踢洪文,“好小子,真有你的,我竟不知道。”   回想起当日情景,洪文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点甜蜜,眉眼都柔和了。可再一想到眼下的困局,不由苦上心来,嘴角都耷拉了。   春兰就道:“那位姑娘真是好模样,人也气派,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吧?莫非是家里不让?”   她是个没见识的,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那般出色的女郎,活像话本里说的仙女一般。   洪崖瞅了洪文一眼,摸着下巴笑道:“也未必不让,只是那姑娘十分受宠,怕是家里人舍不得。”   他琢磨着,若隆源帝果然瞧不上洪文,必然不会如此轻轻揭过,又弄些什么王母银河之类的幼稚手段。堂堂一国之君,若当真要处置谁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直接就把人贬去西南采荔枝了……   “这是好事呀,”春兰给他们上了一张刚出锅的油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又细心切成小块,“好事多磨嘛。娘家人重视,日后的日子也好过。小洪太医只管放心,依我说啊,您与那姑娘极般配的。”   当时两个年轻人又哭又笑的,四只眼睛里满是缠绵情谊,过来人一眼就瞧得出。   洪文垮了一整天的脸上瞬间多了点光彩,像闻见肉骨头味儿的小狗一样猛抬头,“果然般配?我配得上?”   春兰捂嘴笑,不禁暗想当年的自己是否也曾这样憧憬……   “怎么配不上?”她斩钉截铁道,“依我说,您这样的人品,就是公主娘娘都配得。”   此言一出,洪家师徒俩都愣了。   还真让你说着了,可不就是公主娘娘么!   正出神呢,就听隔壁羊肉摊子上一阵孩童啼哭,“呜呜,我不要吃这个,难受!”   两人循声望去,见是一对夫妇带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来吃羊肉面,当爹的夹起一大块羊肉喂给孩子,可那小姑娘却蹬着两条腿儿哇哇大哭,拼命扭着身子躲。   正是饭点,哭声引来许多食客围观,当爹的脸上挂不住,就冲媳妇怪道:“都是你素日骄纵,上等肥羊肉都瞧不上了,日后还了得!”   当娘的将女儿搂在怀中擦泪,心疼不已,“她不是不爱吃羊肉,只是不愿意吃芫荽,你把那个去了也就是了,何必惹她。”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那男人越发来气,“哼,我常年在外奔波劳碌,难得家来一次,我这个当老子的倒要迁就起她来!”   女人张了张嘴,没言语,只是低声哄着女儿。   女孩儿年纪虽小,胆子却极大,闻言抽抽噎噎道:“是你老不回来,不知道我吃了芫荽难受,不许你说娘。”   当下就有食客笑道:“好个伶俐丫头,说得一套一套的。”   还有人劝和,“老兄,你总不在家,父女之间难免疏远,她还小呢,且先慢慢亲近了才是。”   那男人哪里听得进去,只觉丢了脸面,反倒起了性儿,要硬逼着女儿吃。   “什么难受,只是浑说,在没听说羊肉芫荽这等好东西不受用的。我看你就是惯得,想你爹我年轻时一穷二白……哎呦!”   眼见那筷子羊肉都快塞到小女孩儿嘴里了,洪文突然从后面跳过来抓住男人的手,“她都说吃了难受!”   男人一看,一个毛头小子竟也来管闲事,不由恼羞成怒道:“哪儿来的野小子狗拿耗子,走走走,赶紧走!”   洪文不理他,弯下腰去问那小姑娘,“你别怕,我是个大夫,你吃了芫荽难受么?”   满面泪痕的小姑娘见他生得好看,说话也和气,就含泪点了点头,小声道:“吃了身上痒痒,”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里还会起小水泡泡。”   当娘的也点头,“确实,不过过阵子自己也就好了,只是难受。”   当爹的嗤之以鼻,“浑说,”又朝着洪文问道,“你才几岁,也敢说自己是大夫!”   一旁的春兰最见不得有人质疑洪文,当下挥舞着油乎乎的锅铲道:“放你娘的屁,别瞎了你的狗眼了,这位是太医署的太医!”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还吓了一跳呢。   周围顿时嗡的一声。   那男人一愣,还要说话,脑袋上却突然多了一只铁箍,令他动弹不得。   洪崖从后面抓着他的脑袋晃了晃,不耐道:“见识少就少说话,自己整年不着家,连亲闺女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不知道,还算当爹的呢。”   众人见他身长八尺容色威严,端的一条好汉,都噤若寒蝉。   那边洪文顺手给小姑娘把了脉,确认没有其他病症后点点头,“她这是发症。”   “发症?”众人都十分不解,显然没怎么听说过。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洪文索性借机讲解起来,“这病说常见也常见,说不常见也不常见,皆因得病之人未必放在心上,而事后去医馆查看也没有异常,十分古怪。”   见众人面上越加疑惑,他又道:“就好比这小姑娘吃了香菜便浑身发痒、起疹子,也常有人如此,只是引发症状的东西不同,也未必全都是吃的。譬如我曾见有人晒日头久了就浑身通红刺痛难忍,有的吃一口鸡蛋就恶心呕吐,更有甚者甚至不必吃,只要碰到看到甚至听到,就会肌肤红肿、刺痒、发疹,严重的打摆子、昏厥,乃至一口气上不来死掉也是有的,所以万万不能大意。”   听了这话,围观的百姓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有的没见过的将信将疑,觉得太过玄乎;而有见过的却恍然大悟:   “原来竟是这样,怪道我时常吃了饭身上就瘙痒不止,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那婆娘常学着人家往菜上撒葱花!”   “真的,我表弟就是这样,不敢吃鲜桃儿,馋死了也不敢吃,一吃就肿,最厉害那回一张嘴都肿得透亮啦!”   那男人见有这许多人附和,眼前的竟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太医,自己先就怯了三分,“难不成是真的?”   洪文皱眉,“人命关天,哄你好玩不成?”   那男人见他果然有些威视,喃喃着不敢抬头,“不敢不敢……”   洪文叹道:“我看你原也是好心,只这好心有时也能办坏事。你既然常年不在家,难得家来一趟就好生陪陪媳妇孩子,也改改这个脾气,整日价喊打喊杀的又算什么?别一家子亲眷闹得仇人也似。”   那男人臊着一张脸应下,十分惭愧,又对女儿和媳妇赔不是。   洪文看了颇感欣慰,联想起自己却又忍不住在心中暗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倒是想陪谁挑挑拣拣,只是不许……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死活更新不上去,急死我了!   还是下午四点二更哈1   过敏这个事儿不是我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再提醒下,过敏真不是开玩笑,有的人真的一看到什么就不行了,严重的话是会出人命的。如果大家自己有过敏源,切记远离;如果身边有什么人对什么过敏,大家也千万认真对待,不要因为好玩或是好奇就想办法哄着对方接触,因为真的很严重。   当然,如果你们身边有所谓的朋友抱着“我就试试嘛”“不过开玩笑而已”这类的说法故意哄骗别人接触过敏源的,这样的人干脆扔了吧,真不算朋友。 第六十三章   又过了两天, 洪文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急也无用,反倒容易被人看轻,不如沉下心细细琢磨,或许能抓住什么转机也未可知。   春季近在咫尺, 万物连同病害一起苏醒, 许多熬过冬日的病人反而容易在这个季节倒下。   太医署已经开始预备各色成药,洪文主动请缨挑了重担, 带了几个吏目和医生、医士忙活, 一晃眼又是两天。   正月十一这日, 他正在里头对程斌等人讲授医理,忽见门口斜着探进来一颗脑袋,竟是许久未见的三皇子。   三皇子拿眼睛在太医署内溜了一圈,瞧见他后面露喜色, 又扭头往自己身后说了句什么。   这小子怎么来了?洪文忙让程斌等人先自行讨论, 自己则走过去,谁承想刚走到半路, 三皇子身后又钻出个更小的脑袋来。   “小洪大人呀!”五皇子笑嘻嘻地拽着三哥的衣裳, 露出一张圆嘟嘟的脸。   洪文瞪大眼睛,再一次加快脚步,一手拉着一个蹲下去,“我的天爷, 你们俩怎么来了?”   还好还好, 小手热乎乎的,没冻着。   “三哥说你总不来,”五皇子眨巴着眼睛道,“前几日请太医你都不去呢……”   三皇子的原话是:小洪太医突然不来,必然有鬼, 说不得外头又有新的小孩子了!必须得去瞧瞧。   三皇子赶紧去捂他的嘴,“我才没说。”   五皇子呜呜几声,用力掰开他的手,对洪文道:“不是俩,三个。”   说着,竖起三根短短的手指。   洪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去,倒吸一口凉气:   墙角雪堆里蹲着一团毛茸茸的红球,听见动静后,红球突然长出白嫩嫩的脸颊、伸出两条短胳膊,宛如一朵迅速膨大的蘑菇,“飞飞。”   六公主!   洪文脑海中有片刻空白,回神后第一时间跳出去,先把六公主从雪堆里抱出来检查一遍,见身上的小狐皮斗篷只是湿了一点边沿后长出一口气。   五皇子扭着手指眼巴巴看,洪文失笑,干脆用另一只手也把他抱起来,左右开弓十分满足。   五皇子小小的欢呼一声。   洪文一低头,就对上面无表情的三皇子。   洪文:“……呃,下次吧好吗?”   三皇子别开眼,给了他一个高傲的冷哼。   我九岁啦,是大人了哎,谁稀罕什么举高高!   “跟着你们的人呢?”洪文问他。   三皇子朝院门外努努嘴儿,拧着眉头道:“忒多了,烦得很,叫他们在外头等着。”   洪文失笑,小屁孩儿还挺有气势,“怎么突然过来了?”   三皇子瞄了他一眼,迅速把自己调整成倒背着手的隆源帝缩小版,正色道:“雪后初晴,我带弟弟妹妹出来玩,偶然路过,就随便进来瞧瞧。”   洪文差点笑出声,“那行,瞧完了就走吧。”   三皇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控诉:你简直薄情寡义!   洪文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眼睁睁看小孩儿耳尖慢慢爬上红晕。   哼,臭小子,跟我斗!   太医署内突然来了三位皇子公主,苏院使也是一惊,忙带人前来问好,又亲自收拾出隔壁暖间供他们歇息。   洪文招手叫程斌过来,“你对外头跟着他们的人说,六公主不小心弄湿了衣裳,在这里烤烤火再走,让他们不必担心。”   程斌哎了声,小跑着去了。   六公主生性腼腆,却很喜欢洪文,进屋后依旧窝在他怀里,乖巧地睁着眼睛看四壁高达藻井的巨型书架。   五皇子犹豫了下,蹬着小腿儿自己滑下来,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长胖了一点点哦,只是一点点,”他隐晦地比划下,“会把小洪大人压痛的。”   洪文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嗯,稍微有一点,这很好,再接再厉。”   五皇子嘻嘻笑着缩了缩脖子,在三皇子的帮助下手脚并用爬上大圈椅。   他已经五岁了,明显比去年长高许多,但个头比起同龄人还是矮一点,不过气色已经很好了,胖乎乎的小脸儿上泛着健康的粉色,像一只大苹果。   隔壁药膳房正在炖老鸭汤,听说来了几位皇子公主,还特意打发人送了一盅来。   洪文舀出来三碗,又拿干净的手帕子给他们围上。   三皇子抗议,“我是大人了!”   大人哪儿有带这个的!   洪文点头,“那行,只回头别弄脏了衣裳哭。”   “谁哭……”三皇子很不服气地哼道,顺手帮五皇子围上,“吹一吹再吃,小心烫着哭。”   “谢谢三哥。”五皇子乖乖仰起脖子。   六公主太小,洪文就抱着她喂,小孩儿一口接一口喝得挺香,时不时仰起头来眯着眼冲他笑,笑得人心都化成一汪水。   五皇子吃得小嘴儿油乎乎的,“小洪大人,你怎么不去找我们玩了呀?”   洪文心道,我倒是想,奈何你爹不许。   三皇子从汤碗上方瞅了他一眼,忽来了句,“前儿父皇和小姑姑闹别扭,不许小姑姑出来。”   洪文心里咯噔一声,“吵架了?”   三皇子点头,又摇头,“不清楚。”   当时他不在场,只是后来去找嘉真长公主说话时见她神色郁郁,私底下问了大宫女青雁,这才得知方才隆源帝来找嘉真长公主说了什么,大约谈的不痛快,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临走前,隆源帝还下令,说近日不许嘉真长公主随意出宫。   洪文无声叹了口气,低头就对上六公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你是不是痛呀?”   洪文一怔,摇头。   六公主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五哥说,吹吹就好了。”   说完,鼓起腮帮子朝他身上吹,噗噗带出来许多唾沫星儿,把洪文直接逗乐了。   “父皇曾说许你对我们讲外头的事,”三皇子慢条斯理喝完一盅汤,“可你这些日子却懈怠了。”   洪文:“……微臣有罪。”   这小孩儿欠揍的模样真是像极了隆源帝。   于是小洪太医不得不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戴罪立功,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外面百姓们的事,直到外面的人来催。   “三位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   意犹未尽的三皇子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皇宫之内,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那侍卫沉默着侧过身,指了指窗外:   夕阳西下。   三皇子:“……冬日天短,还早呢!”   他刚品出点味儿来!   洪文向那侍卫颔首示意,打发三个小的起来穿外头的大衣裳,又安慰道:“来日方长嘛,以后有的是机会听故事。”   五皇子就问:“那小洪大人会像以前那样去找我们玩吗?”   洪文:“……应该吧。”   三皇子眯起眼睛,“撒谎的大人。”   洪文:“……”   这事儿我实在做不了主。   从里间出来后,苏院使还特意吩咐洪文,“天擦黑了,你送送再回来。”   洪文点头,“我正有此意。”   五皇子和六公主年纪毕竟小,吃饱喝足穿暖之后就有些昏昏欲睡,此时都趴在各自的乳母怀中磕头。倒是三皇子仍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问些国计民生的话。   宫中的路到底有限,约莫两刻钟后,就到了通往后宫的大门,洪文需得止步了。   他才要行礼作别,却见三皇子朝众侍从摆摆手,严肃道:“先送五弟和六妹回去,我还有些问题要请教洪大人,你们走远些,不要打扰。”   众人都知道洪文身上有个“奉旨教授皇子”的名头,故而不疑有他,迅速避开。   洪文直觉这小孩儿憋着什么要紧的话说,可万万没想到会如此“要紧”。   “你是不是喜欢我小姑姑?”   洪文大惊。   你是什么成了精!   他不信嘉真长公主会把这种私密的心事讲给别人听,可小屁孩儿才几岁?   三皇子看出他的震惊,摇头晃脑十分得意,“我自己猜的!”   洪文的表情一言难尽,憋了半日才道:“殿下英明……”   三皇子矜持地点点头,绕着他转了两圈,似乎有点满意,继续语出惊人,“其实你当我姑父也不错,至少比那些什么勋贵之子强多了。”   他曾见过几个所谓文武双全的世家子弟,总觉得不那么顺眼。   还有那些已经当了爹的鳏夫,也敢奢想我小姑姑当后娘?!美得他们!   不得不说,场面有点诡异,洪文自问虽能跟孩子打成一片,但跟个九岁的孩童探讨自己的终身大事……委实过了。   “这事实在不是殿下您这个年纪该操心的。”洪文啼笑皆非道,心想若这事儿再传到隆源帝耳中,只怕自己就是罪加一等:勾搭皇家公主不算,还敢怂恿皇子给自己通风报信?   他简直能立刻想象出隆源帝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好大的胆子!”   这么想着,洪文不禁笑出声来,直把三皇子笑了个莫名其妙。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三皇子诧异道,“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姑姑那么好的人,一定有许多人巴不得想做驸马!现在你们连面都见不到,你竟然还笑得出?”   他看上去简直比洪文更着急。   洪文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又笑了一场,这才拱手道:“多谢殿下关怀,微臣感激不尽。”   情之一字,只有亲身经历了才有体会,何其神妙。   所谓两情相悦,不外乎我信你,你信我,若只因短暂的分离就满心惴惴方寸大乱,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固然知道皇家公主不愁嫁,也知外面必然有许多妄图攀龙附凤者虎视眈眈,可他总还是相信嘉真长公主,相信他们至少有那么一点心意相通。   簪子告诉他的。   三皇子不懂,甚至有点烦躁,“我不是小孩子了,别拿这些套话来糊弄我,你到底还想不想当我小姑父了?”   洪文认真点头,“想,只是殿下,这话千万不能对旁人说,会惹出大祸的。”   三皇子斜眼觑他,仿佛在看浑然天成的一个大傻子,“还用你说?”   洪文忽然有点憋气,于是趁远处的侍卫不注意,伸手掐了掐他的腮帮子。   三皇子捂着脸往后跳开一步,旋即又非常宽容大度地蹭回来,微微抬着那张跟隆源帝足有六七分相似的倨傲的小脸儿,“算了,本皇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小姑姑说?”   洪文充满惊叹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几回,觉得这孩子真是天赋异禀,不知怎的竟很有做红娘的潜质。   三皇子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你看什么?”   洪文再一次笑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容很柔软,像五月里被熏风微微吹皱的湖面,眼底都荡开温柔的涟漪。   “唯望公主保重凤体,微臣……万事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论惯会打直球的三皇子……   “你想不想当我姑父?!”   隆源帝捶胸顿足: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六十四章   “青雁姐姐, 从三殿下走了之后公主就这样了,也不知说了什么……”一个小宫女从里间换了热茶出来,低声对青雁道。   青雁朝里觑了眼,就见嘉真长公主照例在窗边矮榻上托腮坐着, 空着的一只手时不时拨弄下立在茶杯盖上的小竹鸟。   白皙的手指戳了戳小鸟, 小鸟儿疯狂摇晃起来,轻轻巧巧一只小尖脚立着, 无论怎么戳都掉不下去。   嘉真长公主盯着瞧了会儿, 又歪头去看窗边挂着的柳枝篮子。柳枝早就干了, 灰突突的倒也有几分野趣,里头坐着个大红色的泥塑福娃,胖乎乎的,两只眼睛都笑眯了。   不知想到什么, 嘉真长公主忽然也眯着眼笑起来, 睫毛轻颤,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青雁对小宫女摆摆手, “去吧, 有我呢。”   小宫女哎了声,屈膝一礼后悄声去了。   青雁打起珠帘,缓步过去,弯腰把嘉真长公主拖在地上的藕荷色家常棉裙裙摆往上拽了拽, “公主想什么呢, 这样出神,这裙子下摆都染了香灰呢。”   嘉真长公主瞧了眼,突然又不知想到哪儿,自己拉着裙摆又开始笑。   那人也惯爱给自己提裙摆的……   青雁心道坏了,这是魔怔了。   前儿还跟陛下赌气呢, 也没见三殿下送什么灵丹妙药过来,今儿怎么就突然好了,偏站着笑,坐下也笑,看竹鸟笑,瞅柳枝篮子也笑。   如今就连捡个裙摆也乐……   这有什么可乐的?   青雁不解。   她把南边进贡的蜜橘剥了两个,细心剔去白色脉络,脑中突灵光一现,“可是小洪太医有消息了?”   近来公主情绪起伏越发大,与回京前的冷清简直判若两人,很多了几分正常女孩儿的娇憨和多愁善感,大家都挺替她高兴。   年轻姑娘嘛,本就该活泼、开朗,整日忧心国家大事而愁眉不展算什么事儿?那不成了皇帝啦!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眼睛亮闪闪的,仿佛散落了揉碎的星星,“青雁,我且问你,若你有了心仪之人,最希望怎么样呢?”   跟隆源帝说开之后,她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   青雁愣了下,摇摇头,“奴婢就想伺候好公主,没想过这个。”   “那你现在想。”嘉真长公主不容拒绝道。   青雁果然冥思苦想起来,过了会儿才笑道:“自然是想长相厮守。”   嘉真长公主拿了个囫囵蜜橘摆弄,闻言摇头,“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若一时半刻不能长相厮守呢?”   “若不能……”青雁喃喃几声,又顺着细想一回,忽觉十分惆怅,不由轻叹一声,“那我也只好盼他一切都好,平安顺遂。”   “是呀……”   嘉真长公主长长吐了口气,鬓边海棠花流苏跟着一阵轻颤,再开口声音微不可闻,“只有别无所求,才会如此吧。”   “公主说什么?”青雁没听清。   “没什么,”嘉真长公主笑着摇头。   她又低头拨弄了那竹鸟一会儿,忽问道:“这蜜橘还有多少?”   青雁略想了下,“公主您自己的分例还有半篓呢,不过今儿一大早陛下又派人送来小一篓,多着呢。”   隆源帝最疼爱这个妹妹,前几日才拌了嘴就后悔,偏嘉真长公主外柔内刚性格倔强,恼起来压根儿不给自家皇兄台阶下,隆源帝自己又拉不下脸,只好将自己的那份蜜橘打发人送了来,隐晦地示软。   嘉真长公主闻言撇了撇嘴,哼了声,“这东西吃多了上火,我要那么些做什么!”   青雁才要开口,又听她轻飘飘道:“凑一篓子给太医署的洪文太医送去,难为他如此尽心照顾我那几个侄儿、侄女。”   青雁:“……公主,陛下才说了不许您外头去呢。”   嘉真长公主睁圆了杏眼,里面盛满狡黠的无辜,“谁说我去?”   我非但没去见他,连话都不说呢。   青雁:“……是。”   也不知回头陛下知道自己巴巴儿送来的一篓贡品蜜橘,转头就进了小洪太医的肚子会作何感受。   *******   回到太医署时,洪文就见大家正围在一起说些什么,凑过去一瞧,竟是一张新的旨意。   原来大禄朝虽重文,却也不抑武,哪怕现在战事平息,也仍旧保留着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和东部五大驻军营地,其中东部和东南又分水陆两军,天下所有的驻扎禁军皆统属于这五部。   为表示朝廷重视,隆源帝每年都会下旨从太医署调拨几名太医轮流前往边关军营探望诊治。   去年派遣时洪文还没来,只在年前看到了回来的几位前辈,黑瘦程度远超留守的其他太医。   今年轮到东北和东南两个战区,因去年这两地都没有大规模的战事,所以每地只需派一名太医、两名吏目即可,外加打下手的医生医士若干。   边关驻地偏远难行气候恶劣,要么严寒要么酷暑,毫无疑问,这是个苦差事,没十个八个月根本回不来。   而太医署内官员的平均年纪堪称各衙门之首,平心而论,这种外派的活真是难为他们了。   但又不能不去,所以大家一般都抓阄轮着来,如今早已轮了好几轮,洪文竟是唯一一个新丁。   所有一切只在脑海中打了个转儿,洪文就抓过毛笔写了自己的名字,“算我一个。”   何元桥祖孙俩一起看过来,有些惊讶,可细想想,却又觉得这才是他。   苏院使对洪文的主动大加赞赏,哪怕不熟的几个太医也对他的赶眼色颇感欣慰。   何元桥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洪文拉出人群,压低声音道:“你可想明白了,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半年,若有什么事耽搁了,明年再回也是有的。公主那边……”   本来隆源帝就在闹脾气,这小子非但不往前凑,反而跑到边关去,天长日久的忘了该怎么办?   洪文才要说话,外头却有人送了一篓贡品蜜桔来,直言是嘉真长公主感谢洪文太医照顾几位皇子公主。   贡品蜜桔着实出色,一个个足有女子拳头大小,薄皮多汁酸甜可口。   洪文慢悠悠剥了一个吃,盯着那橘皮看了几眼,忽对何元桥笑了,“她知我。”   何元桥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她知道个橘子!”   不就是一筐橘子吗,怎么你还能看出花来?   洪文也不解释,自己拿出橘子按人头分了,又单独留出几个来,准备带给何老太太等人。   何元桥见他火烧眉毛竟还有心情分橘子,不由急道:“你瞧瞧,人家在宫里出不来还记挂着给你送橘子,你倒好,拍拍屁股就要走了!”   洪文又拿起一只饱满的橘子,小心将那果皮从中间分开,慢慢撕出一朵六瓣菊花的样子,闻言悠悠道:“正因她送我橘子,所以我才要去。”   何元桥一怔,若有所思。   见他似懂非懂,洪文又道:“祸兮福之所依,且这世上的事便如天上的月亮,总要经历一番阴晴圆缺,这事儿看上去好像是个苦差事,可若细想来,反倒是个转机也说不定……”   嘉真长公主出身高贵且于国有功,自己纵然医术再高明,终究是高攀,总要做点什么以匹配。   可此时战火已停,他一不能建功立业,二不能权倾天下,想在短时间内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隆源帝非昏君,故而太医署本就不是什么容易一飞冲天的衙门,他这个年纪升至太医已算空前绝后,难道接下来的岁月就要在京中苦熬资历吗?   自古不论鸟兽还是人,都讲究个各司其职:是武将就要去打仗,文官就要治国,读书人要去考功名,老农就要好生种地……   那么太医呢?   不,在太医之前,他先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才是天职。   如果一个人连他的本分都忘了,何谈大情小爱?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退一万步说,想得世俗一点,去地方上可比留在京中更容易施展。   本来洪文还在发愁该如何事半功倍的打破眼下的僵局,这道旨意不正是瞌睡送枕头?   何元桥并非蠢人,听了这话渐渐明白过来,不由叹他情深,又感慨他一片赤诚。   “你的心思我知道了,可这事儿却不容易做呀。”   去军营做慰问行医实在可以算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若运气差点儿,出去再回来的功夫宫中的贵人们就能把你忘了,再想复起谈何容易?   洪文嗯了声,竟隐隐有点兴奋,“想来你也知道我是个犟种,世间的事不去做也就罢了,可既然决定要去做,就一定要做出个结果来!”   都说乱世出英雄,眼下也是如此。   放眼望去,京中一片繁华盛世,太医们干的最多的不过是替人保养延寿,实在没什么出彩的。   可边关就不同了。   边关大多缺医少药,又多伤员,只要肯用心肯吃苦,其实很容易出政绩。   *********   正月中旬以后,明显能感觉天气变暖,那雪珠都撑不住,纷纷在半空化作零星细雨,夹在料峭的风中四散。   吸饱了水分的空气黏嗒嗒的,不管碰见什么都往里钻,衣裳缝儿里都带着潮,叫人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湿冷最难熬,太后宫中的火盆非但没减,反而又加了一个。   她抱着手炉缓缓吐了口气,又拍拍自己的膝盖,眉宇间的褶皱浅了一点。   洪文之前进上来的专治风湿骨病的药膏子确实有效,不光治好了白先生,连她这旧年因跪拜太多导致的膝盖刺痛也受益匪浅。   “什么?”太后的声音骤然拔高,“他要去边关?”   来请安的隆源帝面上也有几分尴尬,若细看时,还夹杂着一点恼怒:   怎么,朕不过踢了你两下就要跑了吗?   “这不成!”太后一拍手炉,“多远呀,往返不得小一年?难不成就把嘉真这么撇在京里!”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用力瞪了儿子一眼,“都是你闹的,把人都吓跑了!”   留在京里也见不到,跟出去有什么分别?   隆源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话不是这么说,若他因这一点小事就跑了,也实在配不上皇妹。”   太后不过迁怒,闻言只哼了声,望着窗外缠绵的阴雨幽幽叹道:“如今我也老了,指不定哪天就见先帝去,唯独剩下你们两点骨血,总放心不下。若论富贵权势,咱们这样的人家早就到了头,也不敢有别的奢望,只盼着兢兢业业叫百姓过上好日子,也不算折了福寿。”   她指着隆源帝,“你自然早就熬出来,可嘉真命苦,却还没个着落,我心中着实难安。只求什么时候能得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伴着,我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   隆源帝听她这意思,分明就是敲打自己,又说只要人好就成,也不必苛求什么财权富贵。若论这些,天下谁人能比?长公主嫁谁不是下嫁!   “大正月的,母后何苦说什么死啊的,”隆源帝上前赔笑,“这样不吉利。”   太后白了他一眼,冷笑,“你能说出这话来,可见是给外头的人哄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什么时候也这样迂腐起来,连几句正经话都听不得了。没听老话说,阎王叫人三更死,哪敢留人五更天?可见一切生老病死都是有定数的,岂会因你说什么就随意更改?”   隆源帝听她话里夹枪带棒,知道是老太太心里不痛快,也不敢辩驳,只低着头挨训。   太后又发了一通邪火,这才慢慢平复下来,“眼下闹到这个样子,你这皇帝倒是捏个章程出来。”   隆源帝往大腿上拍了几下,“依我说,倒不如准了。”   太后把眼一瞪,“胡说!”   “母后别急呀,”老太太上了年纪,脾气越发捉摸不透了,隆源帝笑道,“既然是皇妹终身大事,自然马虎不得。他们俩满打满算才认识了几天?姓洪的小子又是外头来的,总要细看看才好。且不提在其位谋其政,他既然是太医,就该为国为君分忧,难不成一辈子都圈在京中?那也算不得好男儿。而若出去一趟就变了心,自然算不得什么良人。   退一万步说,若叫我现在就下赐婚旨意,倒也不是不行,可您也常说老话,这门当户对还是要顾忌一二的。他如今不过六品太医,不论门第出身还是官阶品级,未免太低了些。身上也没个正经功勋,若贸然点了驸马,世人怎么看,百姓怎么看?难免有那些不中听的流言蜚语……”   寻常百姓之家都知道筹备彩礼上门提亲,何况是娶公主?没得说,自然要在外头建功立业。   太后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火气也渐渐消了,叹道:“这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嘉真那孩子前头这些年着实苦了些,难得遇见个可心的人,我这个当娘的真是半点儿磋磨都不舍得叫她受。”   她简直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全都堆在女儿面前,什么规矩体统世俗伦理,统统不要了。   隆源帝拍着太后的手道:“我也如母后一样,不过事关终身,自然要周周道道的才好。若真有什么不妥,倒是现在就发出来还好,若婚后才发现,岂不悔恨终生?”   太后点点头,随即又瞪他,“话虽如此,天下也少有你这样狠心的哥哥,大正月跑去跟妹妹吵架,还拘着不许出门,这是什么样的混账种子才能做出来的好事!”   隆源帝不由一声长叹,忽然有种四面楚歌的孤寂感。   就听太后冷笑,“叹什么气,可见是身子不舒坦,来啊,去跟淑贵妃说,皇帝身子不适,叫她好生熬一锅保养的汤羹来,哀家亲自看着皇帝喝了。”   隆源帝:“……我错了。”   大正月下母子相残,何苦来哉?   他起身朝太后一揖到地,诚恳道:“儿子错了,真知道错了,皇妹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愿意去见谁就见谁……”   太后得意一笑,“这才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淑贵妃,皇帝身体不适,要加补养!   隆源帝大惊:母后,我们约好了都不率先使用淑贵妃!   今天还是下午二更哈!大家周末愉快,么么哒!   PS,放心,我不写虐哈哈哈哈,本来现实生活就够苦了,小说里再虐还活个屁哦…… 第六十五章   “真想去?”洪崖问。   洪文点点头, “如无意外,十拿九稳。”   这差事根本不用抢!   洪崖按着他的脑袋晃了晃,“罢了,我跟你一块去。”   本来想着出了正月就走, 谁知小徒弟比他走得还早, 既如此,索性一起吧。   说起来, 他也有些年没往关东去了。   那里有无垠雪山、漆黑土地、茂密森林, 还有烈酒好汉海东青……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京城没有的生机。   洪文眼睛一亮, 扒着他的肩膀问:“真的?能行吗?”   洪崖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   谁都知道去军营行医是趟苦差事,众人大多避之不及,断没有满员的说法。   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我的身份也不算什么, 回头我找何院判和镇国公写个条子, 验明正身也就是了。”   有早年沙场作战的底子,再有这两位作保, 也就不算问题了。   “师父您真好!我一定好好孝顺您。”洪文情真意切道。   洪崖失笑, 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崩儿,“老子年轻着呢!”   顿了顿又道:“关东好东西不少,人参鹿茸皮毛,若运气好, 还能弄点儿毛子的洋货, 走一趟不亏。”   关东一带与沙俄和蒙古接壤,边境地区各国百姓常有往来,因各国货币不同,颇有几处以物易物的场地。每年都有许多商人往那边去,顺利的话一来一回就够几年吃喝。   两天后, 宫中消息下来,洪文果然中选,与程斌和另外两名医生前往位于大禄朝和沙俄交界处的东北大营。另一名赵太医带人前往东南。   出发日子就定在正月二十五,太医署给了他们三天假,好准备出发物资、与亲人作别。   镇国公和何青亭也很配合,联名上折子保举洪崖。   隆源帝之前就曾听何青亭提到过洪文的师父,乃是一位不重名利的世外高人,早就有意召见,偏前段时间刚踢了人家的徒弟,倒不好意思,只准了折子,又额外下了一道口谕,叫户部多备一份物资。   听说那位洪师父穷得吓人……   大物件和药材自不必说,都是户部拨款集中采购的,这些洪文他们都不用操心,只根据个人需求挑些随身物品就是。   何家祖孙虽也去过军营,但都不是东北,很有点有心无力,一老一少干瞪眼。   洪崖笑道:“你们不用急,东西也不必胡乱准备,关外我是走惯了的,什么能用什么不能用都有数,自己操持既快又便宜。”   正说着话,谢蕴亲自带了口大箱子过来,“祖父说了,别的他也懒怠插手,只冷不丁的恐你们没有大毛衣裳,寻常薄皮子也不顶用,故而特意叫我带了一箱子过来,都是关外来的好皮毛。”   何元桥替师徒俩接了,又打开来看,果然里面一水儿沉甸甸滑溜溜的大厚皮毛,根根分明丝丝细腻,亮如针、软似膏,直把市面上常见的都比到泥里去。   “我曾听说关外冬日漫长,是极冷的,”何元桥感慨道,“不过等到了那里也得进三月了,竟还要穿这样的大毛衣裳?”   知道冷,但因没去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有多冷。   “要的,”洪崖点头,拿出一张熊皮往洪文身上比划几下,“别说三月,就是到了四月,有的地方还下雪呢!”   一群南方来的何家人听了不觉骇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何家婆媳忙叫了针线上的人来,吩咐他们连夜将这些皮毛赶制成衣裤斗篷,“针脚定要细细的,我记得库房里还有西洋来的什么天鹅绒缎子,就拿那个做里子,格外暖和……”   洪文张开胳膊给她们量尺寸,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会儿,“这孩子又拔个儿了,做的时候多放出一寸来缝上,回头他再抽条了,自己挑了线放开照样能穿。”   针线娘子应了。   洪文一听大喜,努力伸长了脖子问道:“前儿我还觉得裤腿儿有点漏风,没往心里去,原来长个儿了。长了多少?”   谢蕴哈哈大笑,“也别得意,总越不过我去!”   又对着洪文叹,“断没料到你有这般志气,此去千里迢迢,万事当心。阿绛他们还想替你摆宴送行,我想着你统共只有三天空,肯定忙得了不得,被我拦了。”   洪文笑,“拦得好,又不是一去不回,来日他成了举人老爷,我从关外回来还要让他请我喝酒哩!”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小何夫人一巴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什么!”   洪文哎呦一声,缩着脖子认错。   谢蕴哈哈笑出声,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阿绛对你佩服得了不得,连夜写了两首诗,嘱咐我务必拿给你瞧。”   洪文直挠头,“这可是焚琴煮鹤了,我对诗文一道着实一窍不通。”   不过心意难得,他展开细细读了一回,虽然不明白其中典故,但就是觉得很厉害。   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忽听有人敲门,不多时,管家毕恭毕敬拿着一封信进来给洪文。   洪文打开一瞧,铁画银钩映入眼帘:   申时,四海酒楼。   是嘉真长公主的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话实在不错,嘉真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性格刚强,一手字也不似寻常女孩儿家柔软,很有些锋芒毕露大开大合,叫人看了便觉心胸开阔。   见他神色变幻似喜似叹,何元桥出言问道:“怎么了,谁来的信?”   洪文跟没听见似的,“什么时辰了?”   何元桥略一想,“未时过半。”   洪文一拍大腿,“哎呦,要来不及了!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必等我了!”   说吧,一头扎进屋里换了衣裳,急匆匆出门去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洪崖挑了挑眉,摆摆手,“不必管他。”   那信用纸考究,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香味,写信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还是四海酒楼,还是那个包间,洪文进门前还特意整理了下衣裳,这才强压着心跳敲门进去。   嘉真长公主俏生生凭窗而立,一改往日飘逸装扮,竟穿了一身墨绿色滚银边的箭袖骑装,下头配着乌云绲边马靴,见他来了,倒背着手走上前,“这可省了你提裙摆的事儿啦。”   洪文看个不住,眼中满是赞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嘉真长公主故意逗他,“好不好看?”   洪文见她满头乌发都绑成两根麻花辫,最后又一遭儿拢在脑后,越发显出一段纤长天鹅颈,不由一阵恍然,“好看。”   嘉真长公主噗嗤一笑,“傻样儿!”   托隆源帝的福,中间夹着的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两人倒比原先更放得开了。   洪文也跟着笑,又认真道:“是真好看。”   嘉真长公主道:“若说你油嘴滑舌,偏连个新鲜好话儿都不会讲。”   洪文不禁十分羞愧,“回头我找人学。”   嘉真长公主咯咯笑出声,“呸,正经的不学。”   说得洪文也笑了。   他见嘉真长公主这一身虽俏皮,可难掩单薄,便问:“我来时外头天阴沉沉的,保不齐要下雪珠,公主难不成就这么来的?别冻坏了。”   “那不是大氅?”嘉真长公主朝墙角屏风处努了努嘴儿,果然一件黑狐皮斗篷,下摆处祥云纹锁边。   洪文恍然大悟,“进门后只看见公主了,却哪里还有心思找旁的。”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心里却十分受用。   落座不久,青雁亲自上来倒茶,洪文诧异道:“青雁姐姐也在!”   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您没瞧见大氅算什么,看不见我们这几个直挺挺的大活人才算真本事……   “说起来,公主今儿怎么能出来了?”洪文喝了一口热茶,身上的寒气渐渐消退,四肢也渐渐暖起来。   “你都要走了,皇兄再关着我又有什么趣儿!”嘉真长公主道。   洪文心头一颤,舌头好像突然艰涩起来,几个字也说得吞吞吐吐的,“公主,我……”   嘉真长公主一抬手,“不必多言,我都知道。”   洪文心里又酸又涩又甜,“我这一去,快则六月,慢则一年……公主千万自己保重。”   原本他自己都想清楚了的,可现在真要面对面说时,却莫名艰难,好像全身上下都绑了藤条,恨不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嘉真长公主歪着脑袋的样子很有几分俏皮,“你是不是觉得正值这个当口,自己却悄默声往关外去了,怕我怪你撇下我一人在京城?”   她冷哼一声,高高扬起下巴,“若你这么想,不光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   在这之前,两人皆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这般直白的言辞,此言一出,洪文不由心神剧震,脱口而出,“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嘉真长公主诧异道:“那为什么不跟我讲?倒显得我多么不通情理似的。”   洪文头脑一热,“我怕见了你之后,就说不出口!”   怕见了之后,就不舍得走。   嘉真长公主先是一愣,然后一双杏眼慢慢睁大,里面渐渐升腾起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自下而上奋力翻滚,几乎要破茧而出。   突如其来的话仿佛一块巨大的甜蜜的硬糖,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之上,甜蜜而滚烫,让她的身和心都跟着打颤。   话一出口,洪文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可旋即又觉得心里畅快极了。   有些事,有些话,憋得太久了真会叫人发疯。   他索性不吐不快,“我,我从不知道情之一字这样磨人,一发作起来,什么前途抱负都不想要了……可若想长相厮守,又不得不做……”   嘉真长公主长了小二十年,何曾听过这样炽热激烈的言语?胸口突突直跳,狂喜、惶恐、惊诧等诸多情绪相互缠绕,直冲得她眼前一阵阵晕眩。   一直温柔的洪太医此时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嘴里说着叫人面红耳赤的大胆的话,素来柔和的眼睛也多了棱角,澄澈得像冬日冰封的湖面,笔直、尖锐,好像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你,你大胆!”嘉真长公主忽然有些慌乱,连忙别开眼。   洪文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青雁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后赶紧避出去。   之前那次相拥不过是为了躲避马车无意为之,可现在……   嘉真长公主直觉他的手热得发烫,一路烫得自己心尖儿都颤了。   “要死啦!”她小声道,“有话就说,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洪文骤然回神,忙松开手,“微臣该死!”   嘉真长公主连忙收回手,总觉得那块肌肤仍旧热得吓人,结结巴巴道:“你自然该死!”   两人脸上都热辣辣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就这么直挺挺坐着,也不说话。   屋子里好像突然燥热起来,叫人口干舌燥。   偶尔谁瞧谁一眼,马上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又针扎似的慌忙避开。   可才一避开,却又觉得四目交对的滋味儿铭心刻骨,令人难以割舍……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嘉真长公主低声问道:“听说那里冷得厉害,东西可都带齐了?”   洪文脑海中回荡的全是她方才含羞带怯的模样,越发觉得可怜可爱,恨不得一颗心都跟着化成水,“差不多了。”   “什么时候走?”   洪文道:“正月二十五,”顿了顿,又道,“也不用送,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嘉真长公主扭头瞪他,“真不害臊,谁说要去送了?”   *********   正月二十五转眼就到。   洪文和赵太医等人都要先坐船,后者沿着运河顺流南下,而东北部分河流仍未解冻,洪文则要在几日后换车,十分折腾。   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尖锐,活像一把把小刀片似的顺着喉咙刮下去,一路横冲直撞来到五脏六腑,炸出浑身鸡皮疙瘩。   何家人、韩德、谢蕴和那对堂兄妹……几乎洪文相熟的人都来送行,占据了码头不小一片地方。   洪文与他们一一作别,可视线却不住那弥漫着薄雾的皇城方向飘。   该不会……真不来了吧?   不来也好,多见这一面也无用,只徒增烦恼罢了。   可,可若真不来,再见面恐怕就要一年之后……哪怕再多见一面也好啊!   不,还是不来的好……   “洪大人,”程斌亲自对着单子将大家的行李检查两遍,这才跑到船头上说,“船夫说看天色不好,恐怕要起雾,说是要提前起锚呢。”   “提前?”洪文诧异道,“不能再等等么?”   说着,他又用力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瞧了眼。   何元桥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低声道:“别耽搁了吉时,回头还能写信呢。”   谢蕴茫然,也顺着往那头看,奈何除了一片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   “等谁呢?”   洪文顾不上搭理他,一边被程斌拽着下船,一边继续努力眺望着。   没有人。   他心中顿时空了一块。   “大人,”程斌提醒道,“该撒手了。”   洪文的手还死死抓着码头上的木桩,若不赶紧撒手,等会儿船只起航一准儿被带下去。   “啊?”洪文如梦方醒,盯着那木桩看了会儿,终究是缓缓松开了。   洪崖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来日方长!”   洪文低低嗯了声。   道理谁不懂,只是……总难割舍。   “起锚喽!”   水手们齐声高喊,迎着水面已经升腾起来的雾气,缓缓驶了出去。   他们这一去不仅带着大夫,还有许多草药、成药,以及随行护送的士兵,所以主船的船身非常庞大,更有上下三层。   稍显臃肿的船身缓缓驶离码头,在浮着碎冰的河面用力划开几道水波,黑乎乎的。   就在此时,洪文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他心头一跳,猛地冲到船尾,睁大了眼睛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不多时,一人一骑冲破雾气越众而出,黑狐皮大氅下,墨绿色的骑装在空中猎猎作响。   来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头顶,洪文用力招手,才要上前,这才愕然发现大船距离码头早已有三四丈远。   骑手不待坐骑停下便滚鞍落马,动作好似行云流水般畅快。   她往前疾冲几步,可还是被滚滚水波阻住去路。   看清来人后,谢蕴整个人都傻了。   是长公主?!   竟是长公主!   原来如此!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细节,都在此刻豁然开朗。   长公主眼睛死死盯着船尾的人,胸口剧烈起伏。   就差一步!   洪文急得直跺脚,随手抓住一个水手问:“能不能停一下?”   那水手笑道:“大人说笑了,大船一开,岂有走回头路的?况且马上就要起雾了,若咱们不抓紧些,可要误了吉时啦。”   按规矩,大船出港后要在望燕台最后一座水门外祭祀河神,虽不必大操大办,可必须卡着吉时,若此时停船,必然耽搁。   洪文还要再说,却见码头上的人一甩斗篷,伴着身后滚滚波浪快步来到马匹身边,掀开马背上的褡裢,露出下头藏着的弓箭。   嘉真长公主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胡乱摸了一回,干脆蘸了荷包里随身携带的唇脂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大字。她将写好的手绢绑在箭矢之上,再次折返回码头边,凝神静气一箭射出!   黑色的箭矢如流星似飞鸟,呼啸着将乳白色的薄雾破开一道口子,稳稳钉在洪文所在的大船甲板上。   有听见动静的侍卫冲出来,“有刺客!”   洪文扑过去拔箭,洪崖笑着对侍卫们摆手,“无妨无妨,都是熟人。”   这一箭力道十足,入木三分,箭羽仍在嗡嗡颤动,洪文用力一拔,赶忙拆了手绢看。   淡淡的梅花香气扑面而来,被晨风卷起的手帕上唯有龙飞凤舞三个鲜红大字:   “待君归”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字数够了就行,可是这一章实在不好断,干脆写完了一块发吧!   大肥章,求表扬! 第六十六章   在残冬逆流北上, 着实是一种很奇妙的经历。   初春将至,望燕台一带枯黄的草根底下已经有细嫩的绿色绒芽冒出,提前宣告着春日的到来,可随着洪文一行人渐渐北上, 竟仿佛冬日又卷土重来。   已经开封的河面重新冻结, 焕发生机的嫩芽再次枯萎,路边重现积雪……   就好似这一行人走的不是寻常水路, 而是整个儿淌进时光的河流中, 勇敢地逆流而上, 与天地作对,以致颠倒四季。   甚至二月十八那日,弃舟登岸的车队直接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住去路,一口气在驿站等了三天。   程斌冻得不行, 每天搓着手感慨, “若还在京城,这会儿都有胆大的人换春日薄袄了。”   春分都过了, 可他们倒好, 日子越过越冷,如今反倒又把厚皮袄子翻出来穿上了。   洪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驿站住了一宿就觉无趣,次日一早扛着枪出门, 太阳没到正中就挑着一溜儿兔子回来, 亲自下厨炒了一锅麻辣兔丁给众人加菜。   洪文许久没尝过自家师父的手艺,伴着红彤彤的酱汁和劲道弹牙的兔肉,一口气吃了三碗饭,这会儿有点撑,左手按着自己的肚子促消化, 右手提笔书写。   “……自京城一别已有月余,公主一向可好?今一路北上,沿途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草石森森、白雪皑皑,举目雪峰遥遥可望,若公主亲眼得见,必然欢喜……”   这么写了一段之后,洪文又觉得好像有点矫揉造作,于是换了种口吻继续写,“……就是真冷,我从未在这个时节来过这边,如今也算见识了。若公主日后想来,切记多带大毛衣裳……只是风光真好,一人独享着实可惜……”   写到这里,他搁下毛笔活动下手腕,起身去门口舒展筋骨,却见有几人急匆匆往外走,便下意识问了句,“几位要去哪儿?”   那几人一转身,洪文才看见他们手中捧着许多香烛纸钱之类,似乎要去拜祭。   “啊呀,”洪文吃了一惊,歉然道,“我不知你们要去做正事,打扰了。”   那几人没想到京中来的太医这样好说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客气,也算不得什么正事。”   听他们这样说,洪文越发好奇,索性直接走出去问道:“既不是正事,怎么大冷天的又出去拜祭?”   师父也说今儿的风格外大些,迎面一阵就跟被甩了耳刮子似的,一般没事谁会往外去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道:“好叫大人知晓,原先北面颇有两处战场,曾时常有军队经过,偶尔也有重伤不治死了的,也只好就地掩埋。因那些兵都是天南海北来的,有时人都死了,家人还不知道信儿呢,只成了异地野鬼……咱们也做不得什么,便就地伐木立碑,知道名字的刻上名字,若不知道的,也不过无字碑罢了……今儿恰逢其中两位的忌日,我们就去拜祭一回,多少是个心意。”   洪文听罢,不觉肃然起敬,忙拱手道:“既如此,我与诸位同去。”   那几人一怔,有些意外还有些动容,当即应了。   一行人出了驿站后门,沿着荒凉的野地走了约莫大半里,果然瞧见树林中一片高高低低的木桩子。那些木桩上都刻着年月日,有的带着名字,有的没有名字。刻痕之上又用墨迹反复涂抹,所以现在哪怕年深日久饱经风吹雨淋,但字迹仍清晰可见。   那几人常年在驿站干活,几近与世隔绝,显然不大会交际,一路上都未曾主动与洪文攀谈,到了之后竟又把他一个人撂在一旁,自顾自掏出随身携带的抹布擦拭“墓碑”,时不时嘟囔几句:   “张老哥,我们又来看你啦,可惜这几日大雪,没能出去买酒……”   “算来,你小子今年也有二十岁啦,若在老家,只怕也要当爹喽!”   “老兄,唉,今年还是没信儿,不过你且不要着急,我们老哥儿几个也还活着,慢慢找,总能找到……”   洪文怔怔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动作,狂乱的北风裹挟着他踉跄几步,再站稳时,忽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所充斥。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角落,竟掩埋着无数忠魂!   他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山高树,偶有几只乌鸦嘎嘎乱叫,被风吹得歪歪斜斜,仍奋力飞着。   洪文的心剧烈震颤,身体虽然渐渐被风吹冷,但腔子里的一颗心,四肢百骸流动着的血液,却逐渐滚烫。   啊!   他想说点什么,可大约是读书不多,非但不能题诗作赋,甚至就连张嘴都做不到了。   从驿站来的那几人已经清扫完“墓碑”,转而来到“墓园”前方的一个巨大的石头圈边,往里面插了香烛,点了纸钱。   这一带常年刮风,又多野草干树,外头是断断不能见火星儿的,所以他们就想了这个法儿:   先在地上挖坑,四周以乱石堆砌,做成一个石圈堡垒的模样,外头风再大,里面的火焰残烬都不会乱飞。   仿佛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驱使,洪文慢慢走过去,也跟着拜了几拜。   驿站成员总体分为官、吏、夫三级,官员自不必说,吏则是官僚之中最低级的一层,连官都算不得,没有品级,只有俸禄,而且俸禄极低。   剩下的夫相当于各衙门的杂役,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着最少的钱,而且随时可能走人。   洪文见这几人身上服色各异,既有驿吏也有驿夫,而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人竟穿着驿官的官服,不觉又有些触动。   那驿官不知从哪儿摸了根大树枝,拨弄着石圈内的纸钱,好叫它们烧得再干净一些。   听说若纸钱烧不全,底下的人拿到的也是残品,花不出去。   高高跃起的火苗与外来的冷风交接,平底掀起一股向上的气流,吹得众人纷纷眯了眼。   他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看不出年纪,被忽高忽低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此时站在烈烈寒风之中,满头白发都被吹得凌乱了,身形也微微佝偻,可仍是一丝不苟地烧纸。   洪文问道:“那些人,你们都认识吗?”   那驿官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今儿还跟来一位太医,瞅了他一眼才摇摇头,“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又有什么要紧?都是好汉子。”   洪文点点头,“是呀,都是好汉子。”   后面突然有人捏了捏他的肩膀,回头一瞧,“师父。”   洪崖嗯了声,也拜了一回,“没想到这里还躺着许多英雄。”   刚才他在驿站忽然闻到一股火烧味,还以为哪里起火了,赶紧出来看看,走近了才明白始末。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细碎的雪粒,打在身上沙沙作响,不多时就积了一层。   洪文抖动肩膀,看着那些粗盐似的雪粒刷刷滚落,再抬头望望前方蹒跚行进的驿员们,心中百感交集。   雪粒自九重天飞扬而来,将这方世界都妆点成苍白一色,几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了。   有驿夫取了火折子出来,爬上高梯,点燃驿馆外的灯笼。   刹那间,几点光亮驱散周遭迷雾,叫人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原本透亮的油纸外壳已在烟火长年累月的熏烤下泛黄,混着落上的灰尘,形成一种厚重而黏腻的壳子,被烛光一照,透出氤氲的熏黄的光晕。   那光晕在寒风夹杂着雪粒中摇摆,将灯罩上大大的“驿”字映得格外清晰。   在停留的三天内,洪文频频听到往来的踏踏马蹄和急促的铜铃声,时间不定,有时是晌午,有时是深夜,抑或凌晨,每每探头去看时,就见已经有听见铜铃声的驿夫提前出来交接。   交接的过程极短极快,来的驿夫在马背上就将用木板和油纸反复包裹的书信文档递出,负责接应那人飞快地检查几遍,确认无误后盖章塞入怀中,也穿着一样的衣裳、带着同样的铜铃、挂着某某驿站的令牌,飞身上马,一路伴着急促马蹄和铜铃声远去了。   偶尔风中还会送回他们支离破碎的声音,“五百里加急,闲人退散!挡路者斩!”   洪文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很有种痴迷沉沦的意思,后面发展到只要听见隐约的铜铃声便披衣爬起,跟那些负责接应的驿夫们一起等待。   最初众人还有些惊讶,不知这位京城来的小太医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可见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也就不管了,等到后来,外厅角落里还多了一张凳子,不知是谁搬来给他坐的。   可能外头的人不知道,行医者,一般都有一手不俗的画技,皆因他们要实时记录见到的奇异病症和药草,哪怕没有刻意学过,久而久之也就练出来。   洪文也是如此。   他开始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安静地描绘驿员们忙碌而乏味的生活。   有几回程斌见了,还有些惊讶和不解,“大人,您画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几个人,那几匹马,有什么趣儿!   洪文看上去比他更惊讶,“怎么会没意思?”   每一次往返都代表着一段故事,而每一段故事里都掺杂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天底下还会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人的吗?   隆源帝虽然有点抠门,但该花钱的地方却从不俭省,甚至还会增设许多在别的朝代看来很不必要的开销。   就好比他们这些去外地公干的官员,其实并不必担心与家人失去联系。   洪文等人去东北大营,每隔半月就要将所见所闻所为写个折子送回京城,而隆源帝又额外下令,“若京中有亲友者,书信也可一并送回”,只不过尺寸厚薄都有规定。   走官道驿站传递书信,自然比别的方法更快更安全,也算外办官员们的小福利。   洪文就想着,将自己沿途所见挑些不出格的画下来,再附上书信,如此图文并茂,简直比话本还有趣。   嘉真长公主虽没明着说,可他深知她对外界的向往,想必看了会很高兴。   想到这里,洪文手下不自觉又加快几分。   唉,不过画得再好也不如亲眼所见,真想什么时候跟公主一起看看外头的天地呀!   ********   嘉真长公主第一次接到洪文的书信时,已经是三月十六了,刚好是谷雨。   京中大地早已换了新衣,外面百花盛开、百鸟争鸣,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但洪文却在信中写道:   “……极冷,昨儿竟又下大雪了,足有一寸厚,但将士们仍操练不休,喊杀声震天……高山之巅积雪终年不化,里面许多大树高达天际,两人合抱都摸不到头那么粗,听说常有熊瞎子出没……我和师父进山采草药,发现一株野参头戴玉豆,极其可爱,特意画来你瞧……”   信纸下方果然画着一颗栩栩如生的小人参,上头顶着许多玲珑珠子。   “再过几月就会变红,到时更为动人,可惜你不得一见……”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眉眼弯弯,眸中波光荡漾,“傻子。”   青雁进来奉上茶果,见她这般模样,不觉低笑。   嘉真长公主也不理会,又将那薄薄几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这才小心地装回信封,又端起茶杯喝茶。   可才喝了几口,她却又忍不得,再次撂下茶杯,复又将那信打开来反复观看,还小声嘟囔,“怎的就这几页。”   青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我的公主,您就知足吧,听说今儿一大早陛下就接到东北送来的公文,可一打开脸就黑得锅底一般……”   嘉真长公主听后,也噗嗤一笑。   洪文的信自然是夹在公文中一并送回来的,天晓得隆源帝看见折子后面巴巴儿跟着的一句“……臣在东北遥问陛下圣安,另有长公主书信一封,劳烦转赠……”时,会是何等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万生:陛下,东北传来公文!   隆源帝:快拿上来!   打开一看:陛下圣安,劳烦转递书信,并代问长公主安好。   隆源帝:……¥%%()*()*## 第六十七章   地图疆域上的边境和百姓口中的边境其实是两码事, 因为现实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牵涉甚广,树根一样四处蔓延,不可能像在地图上画一条线那么简单就完全割裂开来。   尤其大禄边境辽阔蜿蜒,光洪文这次去的东北军营管辖范围之内就接壤蒙古和沙俄两个国家, 所属族群更多。里面的百姓世代往来、频繁通婚, 光是明面上广泛使用的语言就多达六七种,怎可能简单粗暴地说“你是大禄人, 不准往沙俄去”或“你是蒙古人, 不许踏足大禄地界”?   军营中也是如此, 里面好多两国百姓通婚后生下的混血,黄毛的、蓝眼的、白皮的,不一而足,本地人叫他们“杂毛”, 话里话外都有那么点儿贬低的意思。   实际上他们的处境也确实很尴尬, 这些年三国停火了还好,早年打仗时, 因为他们血统不纯, 哪个国家的人都不待见,骂他们杂碎事小,见了就喊打喊杀的多着呢。   可也不是他们自己想被这样生下来的呀!分明脚下的土地那样广袤,却愣是没有方寸立足之地。   东北大营的主帅叫康雄, 四十来岁年纪, 听说祖上就有点外族血统,所以他长得也是高鼻深目好个身板,一双招子隐隐泛灰,胆子小的被他瞪一眼就两腿打颤。   当初隆源帝一力提拔他做一军主帅时还引来不少非议,好在康雄知恩图报又有本事, 带人在敌军中杀个几进几出,令人闻风丧胆,那些反对之声自然也随之消散。   康雄身材高大声若洪钟,是典型的武将长相,他对洪崖一见如故,瞧见对方背着的铁杆长/枪后立时手痒,丝毫不顾及对方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拉着就要下场比划。   洪崖也是个人来疯,并不推辞。   两人当天就斗了个天昏地暗,最后头发也散了,脸也破了,什么兵器都丢开不用,满地打滚拳拳到肉……   当夜,两个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的汉子又喝了个酩酊大醉,踉跄着去校场上结拜。   因临时找不到香烛,康雄就抓了三杆枪插在地上,点了上头的红缨,拖着洪崖纳头便拜,拜完之后两人对视带笑三声,齐齐醉死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会儿还下雪呢,若无人发现,一夜之后保准成冰雕。   洪崖本就重,昏睡之后更是死沉,最后还是洪文和拨过来给他们做向导的小兵王西姆一起扛回去的。   王西姆的名字说明一切,他娘是大禄人,早年跟了一个沙俄商人,本想着有夫有儿万事足,谁承想婚后那老毛子惯爱喝酒打老婆,正好后来两国交战,就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回到都大禄的东北老家。   他娘也是个烈货,打那之后就给儿子换了自己的姓氏,只是她没念过书,也不会起名,只把儿子的名儿去了半截,换汤不换药改了个王西姆,十分滑稽。   王西姆今年刚满十七,继承了沙俄爹的身材,活脱脱比洪文大出去两圈,远远望去活像一头炸开黄毛的熊。   就是人有点憨。   奉命跟着洪文之后,他真就寸步不离,头天洪文去上茅房,冻得直打哆嗦,露出的手没一会儿就红了,麻嗖嗖的疼。就听王西姆在门口瓮声瓮气道:“洪太医,要我帮您系裤子不?”   吓得洪文一抖,险些尿在裤子上。   后来洪文好说歹说,王西姆才勉强退了一步:上茅房时不跟着,不过平时还是亦步亦趋,导致程斌十分有危机感。   他私底下跟同来的两个医生嘀咕,“那小黄毛儿是不是想偷师?”   我才是小洪大人身边第一人!你才来几天,别想取代我的地位!   那俩医生打量下王西姆小山般魁梧的身躯,对他的称呼非常质疑:   这他娘的算哪门子小!   说归说,王西姆正经挺能干,力气又大,搬运药材时一个顶仨,渐渐地,程斌等人对他的敌意削减不少,偶尔也会笑着打招呼了。   洪文一行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替驻守将士们治病,而这里最多的就是冻伤和因为低温造成的骨病,有点像白先生的症状,但明显更严重。   驻军地冬日酷寒漫长,一年十二个月恨不得能有七个月下雪,剩下的五个月又有一两个月不化,湿气非常大,久而久之,这里的人关节都坏了,严重的从腰往下都不能动,跟瘫了没什么分别。   另外,因为冬日长、日晒少,这里的瓜果蔬菜也稀罕,好些人血虚,骨头也脆……总之问题很多。   后面瓜果菜蔬的问题康雄早就上折子,隆源帝也专门找人议过,说是他们的情况有点像常年出海的水手,必须得调整,所以已经命人大量运送蔬菜干,想必这么调和着吃几个月就会大大改善。   所以洪文他们最急需解决的还是冻伤和骨病,如果这个治不好,将士们兵器都拿不住,又活动不开,战斗力必然大幅度下滑。   冻伤和骨病都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洪文等人只需照方抓药即可,然后再配着调制的药膏内服外用,几天就能见效。   不过很快的,另一个新问题也暴露出来:   成本太高。   之前他们给人治病时大多是单个人,顶了天也不过几个十几个,成本高一点低一点也无所谓。   可东北大营主体共分三大部分,光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主寨就常年驻扎着六万人马,另有左右翼各四万,光这三部分加起来就是十四万人,另有零散的部卒若干,将近二十万之巨!   如此庞大的人口面前,哪怕一个人身上的成本多摊一文钱,汇总到一起也是个天文数字。   当天晚上他们把这个情况汇总到一起,都愁得整宿没睡,挂着两只黑眼圈琢磨怎么才能把成本降下来。   病是一定要治,药一定得用,关键就在如何用更便宜的药材取代原本药方中名贵的部分。   如果不改,光给将士们治病这一块就足够把国库掏空还不够。   洪文愁得一宿没合眼,终于第一次认识到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活叫苦差:单纯替一个或者几个人看病并不难,但凡是个有经验的大夫都做得了。难就难在替几万几十万人看病,又要有效果,还不能多花钱。   王西姆从小在众人的白眼中长大,对外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觉察到洪文的苦恼之后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厌烦。   “洪大夫,您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不要犯愁,其实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不治也没什么。”   洪文看着这张长得有点着急的脸,认真道:“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怎么能不治呢?这是我的天职啊!”   大夫为了省钱不救人,那不是笑话吗?   可关键是:钱从哪儿来呀?   或者说怎么能用同样的钱治疗更多的人?   王西姆口才不高,劝了两句就没词儿,只好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只是他牛高马大,哪怕蜷缩成球也是个大球。   洪文正犯愁,忽听远处轰隆隆一阵打雷似的巨响,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   地龙翻身?!   他本能的站起来,还要抓着王西姆跑,却听军营中一阵欢呼:“开江啦!开江啦!”   不知是谁从哪弄了个大铜盆,手持树干敲得震天响,紧接着就见一队伙夫提着桶扛着网狂奔而去。   洪文都看傻了,“什么江?”   王西姆憨笑,嘶溜下口水,“开江!今天有大鱼吃了!”   后来经过解释,洪文才知道,原来近来虽然偶尔还会飘雪,但比起冬日已经暖和太多,附近几条大河冰封的湖面已经隐隐出现裂痕。偏这几日狂风大作,渐渐有点从东南来的意思,暖风吹动下,冰层上下两部分融化进度不一,支撑不住,直接被生生撕开。巨大的冰坨疯狂碰撞,被压抑了大半年的湖水汹涌,肆意奔流,这才造就了一副近乎白日打雷的豪景。   王西姆流着口水,抄着袖子说:“那些鱼被冻了小半年,肚子里的屎都拉干净了,肉也紧绷着,这会儿最是鲜美可口!”   洪文一听,来了精神,“走走走,咱们也去看!”   王西姆的年纪比他还小,一听这话,哪还忍得住?当下带着他就往外狂奔。   两人一口气往东跑了约么两三里地,耳边炸雷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空气也越来越潮湿,最后竟似隐隐有水雾扑面而来,一条开阔的大江也已呈现在眼前。   不等靠到河岸,洪文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无数厚重而巨大的冰块拥挤着堆叠着,因短时间内无法流往下游而拥堵成冰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满江的河水就像挣脱笼头的野马,咆哮着狂奔而下,疯狂拍打着两岸,掀起巨大的浪花。   河底冰冻了小半年的鱼儿们也挣扎着浮上来喘息,肥大的鱼身上满是细密的鱼鳞,抖动出细小的水雾,被阳光一照就形成一道道彩虹。   有经验的伙头兵们早已撒下渔网,齐声喊着号子用力往上拖拽,鱼网中无数银白色的鱼儿奋力挣扎,劲瘦的尾巴相互拍打着,啪啪作响。   洪文探头看了眼,好家伙,一条足有一两尺长,寻常小锅竟炖不下!   王西姆就道:“这鱼可好吃了,只放点葱姜蒜清炖就好,再来点大葱蘸酱,喷香!”   这边的酱都是自家做的,上好黄豆,特别香,等春日来了,还可以蘸婆婆丁蘸苦菜……蘸一切!   洪文顺着想了一回,也跟着流口水。   洪文不会打渔,跟过来只是过眼瘾。   倒是有相熟的伙头兵笑着让他过过瘾,洪文乐颠颠跑过去接手,谁知经验不足用力不当,差点让那一网鱼拖下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也不恼,跟着大家笑,反倒是那伙头兵过意不去,专门挑出一条最漂亮的银鱼来放到小木桶里给他抱着玩。   洪文就跟得了宝贝似的,兴冲冲抱着往军营走,想拿给师父看一看。   谁知还没到家门口呢,迎面突然来了个人和他擦肩而过,若不是躲得及时,只怕就要撞到一起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洪文发现那人衣衫褴褛,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喊道:“哎你哪个营的?”   那人头也不回继续跑。   洪文才要说话,就见程斌忽然从屋里窜出来喊:“抓贼!”   看见抱着木桶的洪文后急得直跳脚,“洪大人,那人是贼呀,偷了咱们的药膏子!”   药贼?!   那还了得!   洪文一听,顺手把木桶塞给王西姆,追人的人就去了,“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东北真挺好玩儿的哈哈哈,我很喜欢冬天啃冰棍儿~!就是真冷,北方室内暖气赛高! 第六十八章   洪文他们来的第一天就被告知军营附近有很多水泡子, 千万不能乱跑,而此时他见前方的偷药贼为了甩掉自己,竟慌不择路冲着水泡子密集的林地去了,顿时着急大喊:“那边不能去!停下!”   可那人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吓傻了, 速度非但不见, 反而又加快了几分。   洪文又急又气,“有水泡子, 危险, 回来!”   他心里有一瞬间犹豫, 竟不知是否该就此罢休:既怕对方因为自己的追赶遇到危险,又怕若自己就此离去,那人真的遇险也无人知晓……   还有一点,此人贸然闯入军营, 万一偷的不是药, 而是其他要紧的东西呢?   这里地处三国交界,往来人员复杂, 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 洪文一咬牙,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把人擒回去再说。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前头那人眼见洪文紧追不放,哇哇叫了两声就要往更难走的地方钻, 希望借此甩开, 谁知眼见不错就拔不动腿。   洪文心道坏了,忙大喊:“你别动,那是水泡子!越挣扎沉得越快!”   然而那厮也真是被吓傻了,哇哇乱叫着拼命挣扎,就几步路的功夫, 等洪文赶到,污水已经从他的脚背吞没到大腿。   “你他娘的别动了!”洪文大吼,“想死吗?”   那人被他吼得一哆嗦,终于不敢动了。   洪文这才发现他乱糟糟的黑发下竟是一双蓝眼睛,看年纪也不大。   啧,又是个小杂毛!   洪文狠狠喘着气平复呼吸,发现那水泡子有些大,周围也没个大树之类的抓取,他站在坚固的地面上根本够不到那小杂毛。   那小杂毛也看出来他要救人,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伸长了胳膊想抓他的手,谁知几下没抓到,身体又因为晃动骤然下沉了一寸多。   而洪文也因为身体倾斜太大踉跄两步,踩到了水泡子的边缘,左脚瞬间没入,吓得他赶紧退后两步,使劲甩干净上面的泥水。   杂毛见状,哭得更厉害了,两排牙齿因为恐惧而不断碰撞,嚓嚓作响。   “别动别动!”洪文喘着气,不断向四周看,希望能找点什么长条形的东西,“我找东西把你拉上来,不然这么弄咱俩都得死。”、   杂毛吓惨了,又呜哩哇啦说了几句重复的话,洪文这才隐约听出有点像之前王西姆给自己学过的沙俄话。   他娘的,难怪自己刚才一阵狂喊这小子反而越跑越快,感情是语言不通!   洪文暗骂一句,一边找可以用的树枝树干,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起当初王西姆怎么教自己的。   好在他记性不错,在脑海中一阵狂翻之后,还真就找出几句意思接近的来。   “不要动,”再开口,洪文就换上蹩脚的沙俄话,指了指水泡子,又指了指杂毛和自己,做了个下沉的动作,然后自己歪脖瞪眼吐舌头,“水泡子,深,乱动就死,明白?”   那杂毛还真领会了!   他见洪文会讲沙俄话,一张挂满鼻涕眼泪和污泥的脸狂点,又结结巴巴道:“救,救救我。”   挣扎的动作一停,下沉骤然停止,且杂毛见洪文非但没有继续喊打喊杀,反而想救自己,也稍微冷静了点,僵在原地一边哭一边看洪文在地上乱转。   洪文是真的乱转。   这一带河流众多丛林密布,绝大部分树木的年纪怕不是比他师父都大,长得老高,站在地上根本够不着什么枝干!   而落下的大多只是很细的,也不足以支撑稍后两个人的拉扯之力。   洪文仰着头转了一圈,急出满身汗,一度想着要不干脆自己跑了算了。   反正此事并非因我而起,我这样忙活也不一定救个什么人,况且自己也有危险……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刮子!   洪文啊洪文,你在想什么!你是大夫,大夫怎能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万一那小子并不是什么坏人,你岂非成了半个杀人凶手?   哪怕有沙俄血统的人普遍长得比大禄人着急,他也能看出那水泡子里的小杂毛年纪不大,说不定比自己还小。   洪文找了一圈没找到能用的树枝,偏身上什么绳子之流也没带,腰带又不够长,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找了一棵略细些的树吭哧吭哧往上爬。   因这里水源众多,水汽丰富,相对潮湿,这些树木表面都覆盖着厚重的苔藓,极其湿滑,洪文前几回不得要领,爬不多高就呲溜呲溜落下来,十分狼狈。   那小杂毛一边吭哧吭哧掉泪一边看,急得不得了,又呜哩哇啦说了很多话。   洪文无奈,心道我才学了几天沙俄话?咱俩可真算是鸡同鸭讲了。   万万没想到见他没反应,那杂毛也猜出他不大懂沙俄话,一张面皮迅速涨红,仿佛经过了剧烈的挣扎,终于下定决心一样,下一刻,竟张口吐出生硬而笨拙的大禄本地方言!   “腰,腰带!解,绑!”   洪文都傻了,“你会说啊?!”   可他很快就发现那小子的大禄方言水平跟自己的沙俄话有一拼,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个词儿,而且口音浓重,动不动舌头就打架。   但大体意思洪文已经明白了,一拍脑袋,立刻解下腰带从大树背面绕过来,两只手死死抓住腰带两端,马上开始重新爬。   一来树皮表面的青苔已经被他蹭掉了一部分,不再那样湿滑;二来有了腰带圈树借力,洪文很快找到窍门,果然开始吭哧吭哧向上。   眼见他上去了,小杂毛也跟着松了口气,通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对生的希望。   就这么会儿工夫,水泡子已经淹到他腰了,若不赶紧的,只怕拿到树枝也白搭。   好在洪文手脚麻利,上到半截后直接跨坐到一根树枝上,冲着树干又踢又踹。   不多时,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那截成年男子小臂粗细的树枝哀鸣着往下倾斜。   洪文赶紧把自己重新挪回树干上,嘶溜一下顺着滑下去。   这会儿那树枝末端已经大大倾斜,他站在地上伸手一勾就捞入怀中,然后用力一扯,杂毛伸手一拉,两人都松了口气。   “抓住了!”洪文喊道,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树枝往上托举。   小杂毛也轻轻活动着腰身,慢慢把自己从竖直转为斜趴的姿势,等淤泥退到膝盖部位后,就放开树枝,自己吭哧吭哧从水泡子里爬了出来。   常年生活在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水泡子的厉害,家中长辈必然也曾教导过遇见了该如何应对。方才小杂毛吓傻了,只凭本能挣扎,如今冷静下来,倒也有些章程。   等他一上岸,洪文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散了,整个人脱力一般跌坐在地,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好几处都疼得厉害,想也知道肯定是刚才爬树的时候磕伤了。   两人死狗似的瘫软着,一时只见有出气没进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洪崖的呼喊声,想必是听程斌说了,又见自己久不回去,特意找了过来。   洪文朝声音来源处喊了一嗓子,“师父,我没事!”   话音刚落,就见那小杂毛挣扎着爬起来,先朝洪文砰砰磕了几个头,然后跌跌撞撞就要跑。   洪文能让他跑了?抬腿一勾,那小杂毛就跌翻在地,一张脸都埋在湿泥里,一抬头,两行泥泪顺着脸肆意奔流。   他又爬起来磕头,呜哩哇啦哭得惨。   洪文掏了掏耳朵,摇头,“我听不懂,你也别费劲了,咱们回去掰扯清楚了再说!”   说完,也不顾那小杂毛的挣扎,直接拽着他的后脖领子朝外走去。   走了没多远就迎面碰上来找人的洪崖和王西姆,两人见他果然安然无恙,齐齐松了口气,又见后头多了个吱哇乱叫的泥人,不由诧异道:“这就是那偷药贼?”   洪文点点头,对王西姆道:“这小子不大会讲大禄话,等会儿你问。”   王西姆搓着手憨憨一笑,“是!”   见那人还要挣扎,王西姆索性上前将人一拳打翻,然后扛到肩上拔腿就走。   洪文一怔,笑道:“也好。”   省得拖拖拉拉的,万一那小子真偷了要紧的东西,趁乱丢了酒就不好。   等洪文等人回去,大营上空早已飘起香气,就见空地上同时架起几十口大铁锅,正玩儿命似的咕嘟咕嘟冒热气,里面赫然就是刚从江里捞出来的大鱼。   洪文肚子里咕噜一声,顿觉饥肠辘辘。   他本就是能吃的年纪,寒冷的天气又需要大量食物维持身体热量,经过刚才一番追赶、救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才忙乱中没顾上,这会儿平静下来,饥饿感便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只恨不得将他当场撕碎。   洪崖失笑,从兜里掏出来一大把松子,“先垫垫。”   往外约莫十几里地就是一座大山,上面松林密布,还有很多榛子等山货,本地人根本不缺这个。   洪文苦着脸看还不如自己小指头肚一半大的松子,“剥这个得累死,还不够塞牙缝的……”   “哈哈哈哈!”康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闻言大笑,蒲扇似的大巴掌啪啪拍打着洪文的肩膀,“小洪太医这话说的对,男人嘛,吃这个不顶用!来来来,先咬两口鱼干!”   洪文果然接了他递上来的鱼干,咬在嘴里磨牙。   几十口大灶同时开火堪称壮观,没见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场面。   橙黄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锅里汤汁翻滚,咕嘟嘟的气泡不断炸裂,将鱼肉本身的香气送出去老远。   大营中还养了不少狗,闻见这味儿都疯了似的嗷嗷乱叫。   康雄拉着他们坐下。   不远处就是几十丛篝火,这儿早就被烤得温暖干爽,很舒服。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添嘴抹舌道:“一年也就这么十来天能吃开江鱼,大火炖得稀烂,老香了!对了,听说你们抓了个人?”   说话间,已经有人带着王西姆和那小杂毛过来,“将军!是那死鸡。”   沙俄人的名字中特别爱带“斯基”,当地人不喜欢,就故意喊死鸡。   康雄咦了声,“怎么回事儿?”   程斌听说人抓到了,急匆匆赶来,“我正捣药呢,一回头就看见药庐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进去一看,嘿,这小子在偷药!我一出声喊,他拔腿就跑!刚才我仔细盘点了,少了六种,还打翻了两瓶药粉。”   “都是什么药?”洪文问道。   程斌拧着眉头,“杂七杂八的,什么药都有,想是这小贼不认得,所以胡乱抓取。”   众人点头,这个解释很说得通。   洪崖一边剥松子一边问康雄,“看样子你们还认识他?”   康雄点头,“他就住在西边山里,跟个老毛子相依为命,平时就来卖点儿鱼啊柴火什么的。当初我们看这爷俩可怜,还想叫他们来营中做事,谁知那老毛子不是什么好鸟,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大禄没好人,杀他同胞啥的,那我们能受这气?不来拉倒!”   他看了看昏迷中的“死鸡”,“不过这小子还算不错,每次来了都非要帮着干点杂活再走,怎么这会儿还偷东西了?估计是那老毛子病了……”   不过也不得不防,那老毛子那么坏,万一这小子被挑唆了呢,康雄就问下头的人搜没搜。   王西姆道:“都搜过了,程大夫说得药也都找到了,我连这小子的裤子和鞋都扒了,一丝儿没放过,确实没别的。”   康雄点点头,复又皱眉,“不过也保不齐他看见了什么,出了这茬子事儿,不能再放他走了。”   洪文一听那“死鸡”的遭遇,颇有点感同身受,不过家国大义在前,他也犯不上同情对方。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鱼炖好了,“死鸡”也流着口水眼泪醒来。   王西姆就笑,“这小子是馋的吧?”   众人也都跟着笑。   那边伙夫已经分好了鱼肉,替他们在这边单独摆了一张桌子端来。   康雄是个随和的将领,也不摆架子,大手一挥让将士们随便吃。   一个人素日为人如何,端看下头的人平时举止就知,康雄这么一说,下头的将士们便都嘻嘻哈哈大吃大嚼起来,可见是平时习惯了的。   那大海碗比洪文的脑袋还大两圈,里面雪白的鱼肉堆得小山一般,正疯狂散发着诱人香气,勾得他五脏六腑越发唱起空城计来。   这里常年低温,鱼儿在冷水中泡得肉质紧实而鲜美,肉多刺少,一大口下去,恨不得舌头都鲜掉了!   再趁热喝一口滚滚的鱼汤,啧啧,那滋味儿,怕是唯有大文豪来才描绘得尽吧!   见大家嘶溜溜吃得香甜,死鸡哭得更凶了,又嗷嗷叫了几嗓子。   王西姆吧嗒吧嗒将鱼连皮带刺一同咀嚼下肚,闻言含糊不清道:“他求咱们放了他,说爷爷病了,外头的人不卖药给他,也没钱,所以才来偷的。”   死鸡又哭着说了几句,王西姆实时翻译道:“说日后给咱们当牛做马,不快点救爷爷就死了。”   康雄咕嘟嘟狂喝半碗鱼汤,一抹嘴,朝亲兵使了个眼色,“去,把那老毛子提了来。”   又叫人端一碗鱼肉来塞给死鸡,“先吃。”   看着满满一碗鱼肉,死鸡狠狠吞了下口水,肚子里顿时搅成一团。   太香了!   对两天没吃饭的他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然而自己刚偷了人家的东西,又被人救回来……   他摇摇头,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吃。”   康雄嗤笑道:“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老子还能毒死你?”   顿了顿又踢了他一下,不耐烦道:“想吃就吃,不吃滚边儿去。”   死鸡被他踢了个踉跄,眼见这群人真没有恶意,不觉越加羞愧,泪如雨下。   他抬起袖子抹了抹脸,结果又添几把污泥,越发脏得看不出五官了。   他也不管,抱着碗吭哧吭哧蹲到角落里,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大口吞吃混杂着泥水的鱼肉。   呜呜,真香!   作者有话要说:  开江鱼,好吃!   铁锅炖,香!!!!!! 第六十九章   大约是因为同为“杂毛”, 除了洪文这个救命恩人,死鸡明显跟王西姆更亲近些,一碗鱼肉下肚,几乎有问必答。   王西姆的翻译官做得尽职尽责, 事无巨细一字不落全部翻译。   据死鸡自己说, 领养他的爷爷前两年身体就不大行了,本以为熬过冬天就能好, 谁知开春后反而突然恶化, 清醒的时候还不如昏睡多。   他本想找个大夫看看, 可一来没钱,二来那老头儿多年来为人极差,附近的百姓都说这是个老白眼狼,住着他们大禄朝的土地、喝着大禄朝的泉水、吃着大禄朝的果子, 竟还反过来骂人, 都不爱搭理,觉得死了正好。   最好死了也别葬在大禄朝, 脏了地!   死鸡没法子, 只好先拼命砍柴,想赚点钱再说,结果今儿照例来军营送货时,意外发现多了几个问诊的大夫, 他当时就心动了。   正好程斌忙着给几个伤员贴膏药, 放药的屋门开着,死鸡就溜进去了。   只是他不认识药,也不知哪个能干什么,正胡乱抓取就被发现……   王西姆翻译的声音还没落,死鸡就翻身跪倒在地, 一下下用力磕头。   “他想让咱们放他家去。”王西姆说。   康雄剔了剔牙,“叫他死了这条心。”   自己素日对他已算宽厚,可公私得分明。今儿这杂毛能为了他爷爷偷营中药材,焉知来日不会再为了他爷爷出卖所看到的情报?   康雄常年在这里带兵驻扎,也会说些沙俄话,当下对死鸡道:“老子已经打发人取你爷爷去了,从今往后就老实在这儿待着干活,管吃管住不许乱跑,多早晚咱们拔营换地儿,你也得跟着。”   死鸡一听他爷爷也来,神色倒是松快了些,又给康雄磕头,叽里呱啦说了好几句话。语速有些快,洪文是半个字没听懂。   就见康雄嗤笑一声,呸一声吐掉小树杈做的牙签,起身居高临下冷笑道:“老子管他愿不愿意,识相的多活两天,不识相的砍头刀管够!”   他是跟沙俄人厮杀过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死在他们刀下,对这些黄毛没一点好印象,要不是太平年间不许乱杀人,早一刀一个宰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   死鸡听得直打哆嗦,下意识看向洪文。   洪文不躲不闪直视着他,“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不过看我也没用,我不会拿自己同胞的性命冒险。”   作为一军主帅,康雄实在算得上厚道,不然就光死鸡今儿乱闯大营的举动就够军法处置了。   康雄听了不住点头,对洪崖道:“你这个徒弟教得着实不错,虽是个文弱大夫,可难得这么通情达理。你不知道以前来的什么文官儿和几个傻子大夫,张口闭口不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着自己的同袍吃喝拉撒都没料理清楚呢,就要去管毛子的死活……呸,狗屁!”   洪崖跟着笑,“他可不文弱。”   康雄一怔,哈哈大笑,“确实,不是什么谁都敢救人的。”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康雄打发去找人的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回来,其中一个马背上果然绑着个老头儿。   那老头儿头发花白衣衫破烂,哪怕被堵着嘴也一路骂骂咧咧,那骑手听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半路就一刀结果了这不知好歹的老死尸。   死鸡见了爷爷,也顾不上求情,连滚带爬扑过去,爷俩呜哩哇啦说了好些话,王西姆见缝插针对洪文解释,“老头儿想走,说死也不死在汉人堆儿里,死鸡想留下,说这里有大夫,还管吃住……”   康雄没工夫搭理,就问去的两名骑手,“有没有什么发现?”   那两人摇头,另一人从马背上扔下一个铺盖卷儿,“卑职把他们住的地方都翻遍了,确实不大像传递情报的样子,不过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把东西全都带回来,屋子也放火烧了。”   头一个人道:“这老头儿实在不省心,看着快死了似的,可我们一进去竟还能从床上扑下来,扎着手要来掐我们的脖子,说什么偿命……”   正说着话,那老头儿挣扎支吾的声音就骤然增大,还把说想留下的死鸡推倒在地。   康雄掏着耳朵皱眉道:“吵死了!”   话音刚落,就有亲兵上前将那骂骂咧咧的老毛子砍昏了。   死鸡傻眼,王西姆就安慰道:“你爷爷闹腾成这样,人家太医想给看病都不得近前。”   死鸡恍然大悟,就又来给程斌磕头:他暂时只知道程斌是大夫。   程斌本来对他有气,可这会儿知道这磕得满脑门子血的小子才十三,难免有些心软,下意识看向洪文。   洪文点点头,“给他看看吧。”   人都带来了,也不好见死不救,有罪没罪的,等回头自有天收。   程斌就过去把脉。   那老毛子也不知多少年没洗澡,露出来的胳膊上都包了浆,程斌皱了皱眉,先用热手巾给他狠命擦了两把,露出底下白色肌肤才上手把脉。   “油尽灯枯……”程斌对洪文摇摇头,“就算有灵丹妙药,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熬日子。”   更何况还没有。   洪文示意他让开,自己上手试了一回,对满眼期待的死鸡摇了摇头,比了个一的手势,“差不多也就这个月了。”   死鸡从刚才开始起就擎在眼眶里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在血泥模糊的脸上冲出两条深深的沟壑,然后搂着仍在昏迷的老头儿嚎啕大哭。   众人不免动容。   死鸡并没哭很久。   人在遭受了太多生死离别后,承受痛苦的能力会放大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所以很快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他替老头儿整理了下破破烂烂的衣裳,转过身来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晚上洪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不断浮现出那一老一少的样子,闭上眼,又渐渐幻化成自己和师父。   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觉得可怜?”洪崖在那头道。   东北太冷了,没火炕简直活不了,到了夜里火一点,人跟烙饼似的往上一躺,什么腰酸腿疼全都没了,舒坦得活像升天。   这师徒俩睡一间,程斌和随行的另外两名医生一间,都是一样的大火炕,就在隔壁。   屋里黑漆漆的,洪文翻身坐起,也不点灯,只盯着窗缝里露出来的一点月色叹道:“说不上。”   沙俄国杀了好多大禄朝百姓,若自己觉得他们可怜,又有谁可怜无辜枉死的大禄百姓?   可白日死鸡那对死亡都麻木了的神情,却又叫人腔子里闷闷的,仿佛心脏都被捏紧了。   洪文又叹了口气,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味儿,怔怔看着角落里的阴影,“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若没有战争,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部族的百姓都能和平共处,大家一起说笑打闹,难道不好么?   可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   他不明白。   洪崖双手枕在脑后,躺着翘起二郎腿,平静道:“人心不足,人的贪欲是没有尽头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战争。”   小到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大到家国霸业寸土必争……都是贪欲。   洪文跟着叹气。   洪崖从枕头底下摸了一把冷掉的烤栗子扔过去,“吃饱了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洪文没防备,冷不丁被砸个正着,唔一声捂着脑门儿竖过去。   洪崖哈哈大笑。   气得洪文随手抓起什么,劈头盖脸就往对面扔,师徒俩大半夜不睡觉,嗷嗷叫着干仗。   闹了一阵之后,就听隔壁吱呀一声门响,睡眼惺忪的程斌披着棉袄出来敲窗户,“洪大人,洪师父,没事吧?怎么听着有人打架?”   洪崖一把按在小徒弟腰眼上,看他跟个乌龟似的翻腾不起来,闻言笑道:“没事儿,这小子半夜闹梦话呢。”   程斌哦了声,心道果然是洪大人,说个梦话都这样声势浩大的,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   师徒俩闹够了,这才重新躺下,洪文打不过师父,有点憋气,随手抓了个栗子捏着吃。   结果还没捏开呢,他又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师父师父师父!你记不记得那爷俩的手!”   洪崖被他这一下惊得够呛,才要笑骂时,神色却渐渐凝固了:   是啊,那死鸡爷俩如此落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可一双手竟白白净净,丝毫没有冻疮!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徒俩哪儿还睡得着,立刻爬起来去找死鸡。   洪文几乎不会沙俄话,洪崖只能跟人简单交流,所以俩人走出几步之后齐齐停下,默契地对视一眼,又转头去把鼾声如雷的王西姆抓了起来。   “……他说他也不知道,”王西姆努力睁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译,“平时也没干什么,就这样了。”   洪崖皱眉,“不对,一定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想了会儿,洪崖又道:“你问问他,他们平时都干什么,从睁眼到睡觉,中间的所有事都不要落下。”   王西姆挠了挠头,果然这么问死鸡,死鸡愣了下,还真就把包括放屁打嗝在内的所有事都说了个遍。   师徒俩用同样的姿势蹲着,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齐齐喊停,“抓怪鱼?什么怪鱼?”   死鸡用手比划着,“大约这么长,又细又长……里面好多油。”   洪文绞尽脑汁想了一回,没想出来是什么鱼,本能地去看见多识广的师父,结果洪崖也满面茫然: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也没听过。   王西姆说:“听他的意思有点像鲶鱼和泥鳅,可又不是,那鱼不大好吃,但肥油很多,饿得撑不住的时候吞一块能撑大半天,下剩的杂碎还能点灯……”   洪崖眼睛一亮,“早年我行走江湖时,多见杀猪匠双手滑腻,平生从不擦润肤膏脂却嫩白如婴孩,想必是一样的道理。”   洪文就道:“以膏脂润肤的法子古已有之,现在的冻疮膏之流也多是如此,贵者用貂油、鹅肝,贱者用猪油,不过成本都相对较高,大规模用在军营中负担太重。不知这鱼多不多?”   王西姆又问了一回,高兴道:“他说很多,那些鱼最喜欢在烂水洼子里长,因肉少刺多还难吃,更有一股腥臭味,很少有人特意去捕捞。”   “得了!”洪文一拍大腿,“明儿就跟康将军说说!”   若果然能行,不光解决了将士们冻伤的问题,多出来的碎肉还能喂狗,下脚料还能做燃料,简直一箭三雕!   ********   立夏将至,隆源帝特意带着皇后来向太后请安,嘉真长公主和几个皇子公主都在,众人说说笑笑,十分和气。   正说起立夏饭时,万生进来回禀说东北那头来了四百里加急折子,隆源帝忙让送进来。   众人都停住话头,跟着关注起来,生怕边疆有变。   就见隆源帝一目十行飞速浏览,竟拍案大笑起来,“好好好,好得很!”   见他神色轻快眉宇舒展,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太后笑问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了?不如说出来哀家也高兴高兴。”   隆源帝拍着大腿道:“洪文那小子正经挺能干,才去了几个月呢,还真叫他折腾出点东西来。”   他把新式冻疮膏的事情说了,“说是试了一回,效果比现有的略差些,但造价只需原来的两三成,且剩的下脚料也不必浪费……只是味儿不大好闻。”   他说的已经够隐晦,因为折子里洪文用了相当大的篇幅形容新式冻疮膏的味道和状态:   “腥如鱼、臭似虾,近前使人流泪……灰白中夹杂着一点绿色,触手如脓……恐不易掩藏大军行踪……”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太难闻太恶心了,只要抹了这玩意儿,不用狗,人在一里开外都能闻得到!如果往后还想打埋伏战的话,必须继续改良。   但总体看来确实达到了物美价廉的基本预期,所以先写个折子报喜。   另外,希望陛下看在微臣如此卖力的份儿上,顺便向嘉真长公主问好……   但隆源帝现在心情太好,所以再看到最后那句话时,竟也不像以前那样反感了。   写就写吧,朕权当没看见!不气不气。   太后听了直念佛,“若这个法子可行,下头的百姓可就有福啦!”   寻常百姓过日子都要精打细算,鲜少舍得烧热水洗刷,所以多生冻疮。而市面上的冻疮膏大多造价不菲,他们更不舍得买……   众人正欢喜时,就听嘉真长公主悠悠道:“明君自该赏罚分明,既如此,皇兄要赏他什么?”   话音刚落,就见太后拍着她的手笑道:“就赏他做个驸马可好?”   嘉真长公主面上飞红,低头窝在她怀里,也不做声。   众人俱都笑出声,五皇子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是驸马?”   三皇子随口道:“就是小姑父。”   五皇子很满意,“小姑父!”   皇后抿嘴儿直乐,碰了碰隆源帝,“如此,也算般配了。”   隆源帝:“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嘉真长公主“那皇兄要赏他什么?”   太后:“赏,赏个大的!”   隆源帝:……呵呵,快乐都是别人的,雨我无瓜! 第七十章   哪怕死鸡磕破了头, 还是没能救到老毛子。   老毛子被带来军营的第三天就死了,绝食。   他真的做到了宁死也不接受大禄人的治疗,任凭死鸡再怎么哭求,还是紧咬牙关。   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迅速衰败下来, 等到第三天早上死鸡照例想去劝他吃早饭时, 一摸,身子都凉透了。   洪文他们以为死鸡会哭得很惨, 可他竟意外冷静, 沉默着替老毛子收拾好遗体, 连同那身破烂衣裳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骨灰和碎骨头渣子都撒到河里,眨眼就被翻滚的河水吞没,裹挟着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据说河流的尽头连接着大禄和沙俄。   王西姆小声对洪文说:“他说老毛子做梦都想回家,只是回不去了……这条河会流经他的故乡, 这么着死后还能再看一眼。”   洪文问为什么回不去, 王西姆说那块早就是战场,都被踏平多少遍了, 冬天落的雪都是红色的。   被浸透土壤的积血染红的。   康雄听说后来看了眼, 站在河边沉默良久,“倒也是条汉子。”   那老毛子生前就在骂骂咧咧,最终果然以死明志。是块硬骨头。   王西姆有些诧异,“将军不恨他?”   老毛子死之前骂得最凶的就是这位主帅, 言辞之腌臜、激烈难以想象, 让人听了就想撸袖子揍人的程度。   康雄笑了下,表情很复杂,“我忠于我的国家,他忠诚于他的沙皇,各为其主罢了。”   如果没有战争, 或许大家都是住在这一带的朋友,上山打猎时没准儿也能搭把手……   可惜没有如果。   王西姆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康雄看了看对着河面怔怔出神的死鸡,问了个跟刚才王西姆差不多的问题,“恨我不?”   如果不是他执意命人把老毛子带来,至少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个月。   死鸡抄着袖子蹲在河边,两眼发直,黑乎乎的棉袄让他看上去像一坨发霉的大蘑菇,过了许久才摇摇头。   他简直不知道该恨谁。   好像最应该恨的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起了坏心思,也就不会被捉;如果不被捉,也就不会连累爷爷……   可爷爷又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自己又为什么会再次变得举目无亲?   十二岁的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康雄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掐了掐他细得突出骨头的脖颈,“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粗糙的掌心微微发烫,烫得死鸡狠狠打了个哆嗦,然后也不知怎的,眼眶迅速湿润,哗啦啦开始掉泪。   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如滂沱大雨,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滚落。   死鸡哭得眼都肿了,康雄等他哭完才道:“你得学汉话。”   死鸡打着嗝点头。   死鸡以前就经常来军营贩卖柴火、猎物,很多人都认识他,如今正式蜕变为在册杂役,很快就融入到集体生活中去。   几天下来,人就白胖了,脸上也多了点对未来的期许,偶尔还会跟着大家傻乎乎的笑。   不过汉话一直学得不好,他舌头好像天生比大禄人多几道弯,一开口就蛇一样抖动、弹跳,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他自己急出一身汗。   相较四季分明的中原,这片极北的黑土地实在太过慵懒,立夏之后才磨磨蹭蹭进入春天,空气中多了点暖意,沉默了一冬的大山迅速复苏,仿佛一夜之间披上绿衣。   洪文不止一次被一天一变样的野草们震惊。   他开始频繁跟大家进山,然后迅速被里面丛生的药草、蘑菇等野物迷花了眼。   太多了,如此富饶,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好像有点明白这片土地为何“懒惰”:它就像一个祖宗八代都是土财主的纨绔,自家过分富有的实情实在令人提不起进取之心……   不光人活泛,山林中的野味也活跃起来,时不时从高高的草丛中蹦出一只兔子、飞出两只野鸡,遮天蔽日的树冠里也不知藏着多少知名的、不知名的鸟儿,都叽叽喳喳叫着。   密林深处有数不尽的生机,宛如与世隔绝的另类世界,无数花草在无人的角落沉默而欢快地抽芽、绽放、凋零,悄然完成生命的轮回。   虽无人观赏,但它们亦乐得自在。   本来美丽这种东西,就不是为了取悦别人。   因下过一场雨,林中蘑菇呼哧呼哧冒个不停,康雄每天都组织人进山训练,回来时顺道采蘑菇解决生计,就很一举两得。   因蘑菇太多,伙房最近就非常热衷于为大家烹制本地特色菜:野鸡炖蘑菇,恨不得十天里二十顿饭都是这个,早起还能用蘑菇鸡汤泡饼子吃。   平心而论,这道菜有荤有素确实好吃,蘑菇是时鲜,野鸡崽子炖得稀烂,香醇浓厚一锅汤下肚,除了鲜还是鲜,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跟着叫舒坦。   可就算是天鹅肉也不能天天吃啊!   康雄偷偷来找洪文,说自己嘴里疼,晚上也燥热得睡不着觉。   洪文给他把脉,脉象滑数,又见他面色赤红嘴唇发干,大致有了主意,“张嘴我看看。”   结果一看就乐了,红通通的舌头上一片黄腻腻的舌苔,连带着牙龈上长了好几个大火疮。   “吃上火了!”他笑道,“我给你开个凉膈散,吃两幅就行了。这两天可以用苦菜蘸酱吃,偶尔泡点金银花或是婆婆丁,清热败火。”   康雄咳嗽几声,捂着嗓子说疼,“是不是整天吃鸡吃得?”   还真就是,洪文一边写方子一边道:“一般来说,鸡肉性温,是比较好的滋补食材,吃起来四平八稳。但如今春日本就气燥,人体三焦易生火症,需要稍微压一压;且将军您本人火气上涌,天生更适合吃鸭肉等偏凉性的食材,如此内外交加,体内自然就烧起来了。”   康雄猛拍大腿,气急败坏,“老子就说让他们换换样儿换换样儿,死活不听!”   行伍中的伙头兵只管把人喂饱了,哪儿有几个在乎什么花样!   洪文大笑,刷刷写了川大黄、朴硝、甘草、薄荷叶等几味药材,又细细说给康雄听。   康雄大手一挥,“我也不懂这个,听了就忘,洪太医你只管看着办就好。”   洪文正色道:“懂不懂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咱俩各干各的,互不相扰。”   康雄一愣,复又大笑,“哈哈哈,这话说得好!”   “不过康将军,您得少喝点酒,对肝不好。”洪文劝道。   北地苦寒,打仗时尤为艰难,军中上下多有以烈酒驱寒的习惯,时间久了,难免损伤肝脏。   康雄听罢,挠了挠头,诚恳道:“这个却是有点难……”   洪文笑道:“事在人为嘛,养好身体才能长久保家卫国。”   康雄砸吧下嘴,“尽量吧。”   两人正说话呢,忽见洪崖突然推门进来,满面兴奋道:“快出来看天光!”   天光?   洪文探头一看,心神俱震。   但见漫天皆是霓虹,光芒万丈直贯霄汉,那光芒五彩斑斓,尽是人间画师难以调和的绚烂色彩,似烟雾,如霞光,像春风吹拂下的牛毛细雨,又像清澈溪水中浣的纱,在高高的穹窿之上悄然浮动。   好似天神抖开的纱帐,以苍穹为底,星河为幕,包揽整片天地。   所有人都陷入强烈的震撼之中,仰着头说不出话来。   世人在形容工匠手艺高超时总爱说“巧夺天工”,可只有真正亲眼见过之后才知道,天工造物何其精妙,人力岂能比拟其万一?   饶是见多识广的洪崖也久久不能回神,良久才感慨道:“早就听说极北之地偶有霓虹天降,铺天盖地,只恨不得一见,今儿总算开了眼界。”   洪文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暗恨言辞之苍白乏力,难以描绘其壮美之万一。   最后,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话:   “可惜长公主不得见!”   **********   立夏过后,都城望燕台的人们再次迎来忙碌的宴会季节,太后也时常召集各路命妇、贵女们进宫说话,听她们说外面的见闻。   嘉真长公主为尽孝道,初始也时常出席,不过几次过后就兴致大减,勉强去坐一坐就走,回来总是恹恹的,什么都不爱做,只一味盯着窗子上挂着的柳枝篮子发呆。   这日她又提前离席,刚进正房就看见桌上端端正正摆了个鲜嫩柳枝编的小篮子,碧莹可爱,中间又点缀着朵朵鲜花,颇有野趣。   她先是一愣,继而心头升起狂喜,再开口时声音都微微发颤,“这是谁送来的?”   旁边拿着鸡毛掸子干活的小宫女笑道:“回禀公主,是奴婢做的,公主瞧瞧可还喜欢?”   她是今年才分过来的,十分仰慕嘉真长公主为人,因见她总是盯着个枯枝篮子郁郁寡欢,便悄悄去琢磨了构造,暗中编了一个出来,想叫这位公主欢快些。   刚涌起的喜悦瞬间破灭,一如阳光下的皂角泡沫。   随后进来的青雁听见了,脸色登时一变,上去对那小宫女道:“谁许你胡乱往公主房中放东西的!”   那小宫女见说,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   “罢了,你骂她作甚!”嘉真长公主摆摆手,兴致缺缺地瞧了瞧那柳枝篮子,又随手搁到一边,“她也是一番好意。”   方才乍一看好像一模一样,但细细一瞧就看出分别。   终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青雁这才罢了,又警告那小宫女几句,这才亲自过来给嘉真长公主端茶递水,“公主别心烦,奴婢才刚听说陛下要往东北大营派遣天使,一来慰问将士们,二来也是对小洪太医的嘉奖,您看是否有什么书信要带的,不如早写了去。”   天使就是去外地传旨的人,可能是皇帝的心腹太监,也可能是点名指认的钦差,意为“传达天子圣意的使者”,一般不会轻易出动。   嘉真长公主眼睛一亮,旋即又飞快黯淡下去,懒懒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了又如何?左右也见不到,倒不如不说。   可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坐直了,语速飞快道:“你方才说,皇兄要派遣天使?”   见她终于来了兴致,青雁忙道:“是呢,说过几天就走,好像随行车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嘉真长公主的眼睛越来越亮,里面仿佛有火在燃烧,她忽然跳下地,飞也似的往外去了。   “公主您去哪儿?!”青雁在后面追。   “去找皇兄!不用跟着了!”嘉真长公主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了。   天使,天使!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怎么能没想到!   天使呀!   作者有话要说:  中国古代很多方面的科学研究都很流批的,天文研究也算历史悠久,《山海经》中就有关于极光的描写,不过当时没有特定的名称,基本上都用每次看到的形状和颜色命名,很不统一,我这里就另外杜撰了个名字“天光”,大家看看就好。 第七十一章   边境附近颇有几个成规模的集市, 因往来人员密集杂乱,也是东北大营的重点监视区域之一。   洪文身负半月向隆源帝汇报一次的使命,在王西姆等人的陪同下去过几次,当真大开眼界。   正如洪崖所言, 因各国语言不通、货币各异, 许多百姓干脆放弃语言交流,直接拿着自己的货物各处走动, 发现心仪的就向摊主展示一番, 若摊主觉得合适便相互交换, 全程一言不发,相当干脆利落。   洪文用从山林里采摘到的一点药材换过毛子的饽饽,据说叫什么“列巴”的;还换过蒙古人的风干肉干,味道不错, 就是硬了点, 他第一口吃时没经验,洪崖也坏心眼儿不提醒, 结果险些把门牙崩掉了……   在这里交易的人主要分两类, 一是精明的商人,利用各地风俗人文不同赚取差价,二是本地换取生活日用品的普通百姓,其中又以各色杂毛居多。   洪文曾简单计算了下他们的人数, 发现为数不少, 就问康雄这些人具体归哪儿管。   康雄就道:“你也看见了,这一带山多水多林子多,很多地方都是三不管,他们随便往里头一扎,官府想找人都没处去……”   洪文就道:“这里土地很肥沃, 只是冷些,就差人耕种,若能把这部分人口争取过来就好了。”   多好的土地啊,怎么能空着呢!   康雄只管练兵打仗,文政并不大在行,听了这话直挠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难办。”   数百年来边境摩擦不断,相互之间矛盾很深,杂毛们又都是自在惯了的,岂会轻易受管束?   洪文点头,“那倒也是。”   若好办,只怕隆源帝一早就办了,岂会放任这许多劳动力流落在外?   ******   洪文的生活渐渐规律起来:   每天早起跟将士们一起锻炼约莫一个时辰,然后整理药材、问诊、绘图,偶尔去市集转转,闲时跟王西姆和死鸡学学沙俄话……   原本众人见他生得文弱,还有意照拂,谁知那日眼睁睁看他脸不红气不喘扛起巨大圆木,都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之后再喊“洪太医”时,语气中便不自觉带了几分敬重。   大家私底下都说,别看洪太医模样斯文俊秀,端的一条好汉!   程斌跟绝大多数出身医学世家的太医署成员一样,平时虽注重保养,但身子骨着实算不得强悍。   最初被洪文拖着锻炼,一天下来就要喘断气,可如今竟也慢慢练出来,跟着将士们一起上山入林不在话下,自己亦十分得意。   这日他正唾沫横飞地跟王西姆说些京中风物,忽见一骑飞奔而来,见到康雄便大喊道:“报,将军,驿站传来消息,有天使驾临,最快后日就到。”   “天使?”康雄一愣,“果然?”   骑士点头,从怀中掏出驿站公文,“消息刚到。”   康雄一目十行看完,疑惑道:“怎么事先也没个信儿……”   战时倒常有钦差或皇亲国戚代天巡狩,以激励人心,比如说之前比较著名的硕亲王,他在将士之间的呼声就很高。可现在仗都打完好几年了,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就来了?   “可知天使身份?”   “说来也怪,这回倒是有些微服私访的意思……”   康雄是个豪爽性子,凡事想不明白就干脆先不想了,当即吩咐下去,又让军营上下连夜打扫,以备迎接天使。   洪文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就问洪崖,“师父,当年你做军医时,也有这样的事吗?”   洪崖点头,“隆源帝还是皇子时曾亲自去过一次,更亲自参与拟订过作战计划;后来硕亲王也去过……”   提到硕亲王,他的语气和神色不免都有些黯淡。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一大早康雄就命将士们列队,自己带着几个得力副将在营门口迎接。洪文等人也都换了官袍在列。   日头刚刚升到东南方,就听大路上一阵车马粼粼,有人飞马来报,“天使到!”   众人忙低下头去。   不多时,马车停住,也不见有人下来,反倒是一骑踢踢踏踏上前,一阵衣裳摩擦声后,骑士翻身下马,独自上前。   因天使代表皇帝颜面,众人不敢抬头,只齐齐行礼问好。   那骑手不做声,也不见有人叫起,洪文正疑惑时,却听有人渐渐靠近,一双染了灰尘和泥浆的马靴停在眼前。   天使在看我?还是我身后的什么人?他下意识瞧了眼,立刻发现有点不对劲。   这马靴相较一般的明显精致不少,上面还用银线勾勒出一点花纹……   嗯?这骑士的脚好像不大!   等等,这骑装裤腿似乎有些眼熟。   种种细节堆叠到眼前,渐渐汇聚成某个惊天骇地的猜想,督促着洪文抬起头,来人的全貌从下到上依次映入眼帘:   此人踏光而来,万丈金光皆从背后泼洒,好似天人降世,连着头发丝儿都笼了朦胧光晕。   而此时,天人却将马鞭在掌心轻轻敲了敲,盈盈一笑,“免礼。”   洪文溃散的思绪终于被这一声拉回人间,“公主?!”   公主?   众人听了这一声,也偷偷抬眼,果然见阵前俏生生立着一位,里头是墨绿色绲银边骑装,外披黑色披风,不施粉黛,虽有些风尘仆仆却难掩气度万千。   这个称谓,这个年纪,这样的气势……   康雄在心里迅速盘算一阵,很快就把来人对上号,“不知长公主驾临,有失远迎!”   嘉真长公主笑吟吟看了洪文一眼,微微颔首示意,又亲自过去对康雄虚虚一扶,“康将军快快请起,父皇和皇兄都常提起你,说你勇猛果敢悍不畏死,乃是世间少有的忠臣猛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不必多礼。”   她来之前早已反复看过将帅名册,此时拿眼睛往人群中一扫,便迅速分出他们的身份,又一一点道:“想必这位就是常军师,皇兄说你算无遗策,正可谓当今萧何……”   “若我猜得不错,这位定是郝将军……”   她不紧不慢将众人都赞了一圈,且句句都在点子上,听上去分外真诚可信,最后感叹道:“有几位在此,便是为我大禄筑起钢铁围墙,故而才得家国无忧、百姓安康,我怎好受几位的大礼!”   康雄等人被她说得面放红光心潮澎湃,有几个甚至当场老泪纵横,直恨不得立刻整装上马厮杀一番,以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和朝廷的信任。   “公主这话真是叫臣等愧不敢当,”康雄那样粗豪的汉子,此时也不免心神激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为人臣的本分,不敢言功。”   在这之前,他们万万没想到来的天使竟会是嘉真长公主。虽说有贤名在外,可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恐难当重任。   但此时见她神态自如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皆是皇家风采,众人便立刻换了一种心思:   真不愧是凤种!   嘉真长公主道:“诸位高义,朝廷一刻不曾忘记,故而临行前皇兄再三嘱咐,必要竭力传达他的褒扬。”   待康雄等人又谢过一回,她才重新转过去,倒背着手看洪文,“当然,听说洪太医等几位费心医治,又研制新药,皇兄甚是欣慰。”   洪文等人就都说不敢当。   嘉真长公主走过去,扬了扬眉毛,语气中多了点活泛,“你们当得起。”   自从她一来,洪文就觉得心都不在腔子里了,全随着那身骑装高高低低。这会儿两人面对面,他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只要人在跟前,说不说的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此时洪文整个人好像被切割成两半,一半是见到心上人的激动,另一半的脑瓜子里却仍在嗡嗡作响,无法相信对方竟真的来了。   这可是东北大营!   她来了……   她竟真的来了?!   接下来的流程中洪文宛如行尸走肉,事后根本回忆不起来,好像稀里糊涂就回了房间,一个人怔怔发呆。   长公主真的来了?   别是做梦吧?   “傻子,想什么呢?我敲门都没听见。”   熟悉的嗓音瞬间将洪文拉回现实,他嗖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张着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公主!”   嘉真长公主被他吓了一跳,哎哟一声,本能地往后退一步。   洪文忙伸手拉了把,“惊着你了?真是对不住。”   重新站稳的嘉真长公主却噗嗤笑出声,“怎么出来一趟,人都傻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来出来。”   洪文忙让座,连珠炮似的道:“公主请坐,公主一路辛苦,公主可要喝茶?对了,我前儿从市集上换了一种浆果,很是酸甜可口,公主尝尝……”   “别忙了,”嘉真长公主拽住他的衣袖,轻声道,“晃得我头晕,咱俩坐下说说话。”   只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让洪文瞬间冷静,他这才发现刚还光彩逼人的嘉真长公主眼中满是疲态,眼中也有许多血丝。   他张了张嘴,手指动了动,右手到底是轻轻放在她面颊上,“还说我傻,这千里迢迢的,你怎么就来了?可比分别那会儿瘦多啦。”   若在以前,他怎敢如此,可此时分别数月后重逢,长久的思念便如春汛时的江河轰然崩溃,一发而不可收,非要做出些“出格”的举动才能表达万一。   肌肤相接的瞬间,两人都好似被烫着似的一颤,但连日来飘飘荡荡的内心却忽然重归久违的宁静。   嘉真长公主忽然有点委屈,还想把这委屈说出来给人听,于是她也真的就这么做了。   “我想你了,你还怪我……”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惊讶,如此缠绵的小女儿态,竟果然是自己做的么?   怪道人都说情之一字,难以捉摸,直教人疯魔。   洪文一怔,心中顿时被酸涩的感情充斥了,其中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   “微臣也甚是思念公主,不过好歹有书信往来,聊以慰藉……”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啪一下将他的手打开,“谁跟你微臣公主的,好没意思。”   洪文拖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那文姑娘?”   嘉真长公主不觉莞尔,正色道:“我单名一个铮字。”   不等洪文开口,她又补充道:“铁骨铮铮的铮。”   洪文失笑,点点头,“是,咱们公主自然是不让须眉的女豪杰,一根铁骨铮铮。”   见嘉真长公主双眼微眯,他马上改口,“阿铮。”   这一声“阿铮”可谓极尽温柔,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用蜜糖泡过,丝丝缕缕透着思念和缠绵,嘉真长公主刷地红了脸。   说来好笑,方才洪文捧她面颊时她没脸红,说知心话时没脸红,可这会儿只是简简单单一句称呼,竟叫她耳根发痒。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遇到了一点事,情绪非常之拉跨,更新晚了,抱歉……   麻蛋,现实生活如此难熬,小说一定要甜甜甜! 第七十二章   “阿铮脉象平和, 只是长途跋涉有些累了,还是得好生歇息几日。”洪文把着脉道,“只唯恐水土不服,回头我给你调个舒心饮吧。”   对面的嘉真长公主歪头笑, “怪道母后都说, 那个小洪太医旁的倒罢了,唯独一个会调理人, 若同他一处倒不必担心身子坏了也不知道……”   才刚说完知心话, 这人竟就一本正经要替自己把脉, 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老本行。   洪文突然有些紧张,“太后常说起我?”   嘉真长公主俏皮一笑,“怎么,你这样胆大的人, 竟也有怕的时候?”   洪文赶紧摇头, “公主说笑了,微臣胆子小得很。”   那非但是当朝太后, 若顺利的话, 还会是自己的……岳母哩!岂有不怕之理?   嘉真长公主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可皇兄却说你胆子大得很,非但时常顶撞与他,还敢觊觎公主。”   洪文想也知道隆源帝背后对自己肯定没好话, 当即正色道:“非也非也, 微臣只是不会溜须拍马,忠言难免不大中听。至于觊觎公主么,”他摸摸鼻子,煞有其事叹了口气,“实乃天意。”   嘉真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   两人对坐说了许多话。   其实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日常“那日我又去四海酒楼吃红酥手,可惜你不在”,抑或是“当日天光美得惊心动魄,可惜你也不在”……   只这么细细说着,就仿佛将彼此过去几个月的经历都跟着瞧了一遍似的,心头因分离撕裂开的空洞略略弥补起来。   “那些毛子可好玩……”洪文正说着,就见对面嘉真长公主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的,两排鸦羽样的长睫安静低伏,俨然已经撑不住困倦睡着了。   他顺势收住话头,静静看她的睡颜,唇角不自觉就弯了上去。   只是这么看着,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已然心满意足。   不过他还是狠心将人唤醒了。   “公主,”洪文轻轻拍了拍嘉真长公主的手背,“仔细坠得脖子疼,先回去歇息吧。”   若论理儿,自然是顺势睡在此处最好,可……两人到底还没正经过了明处,长公主堂而皇之睡在男人房中,传出去总不像话。   嘉真长公主嗯了声,努力掀开重若千钧的眼皮,露出的眸子中罕见地带了点懵,与素日的精明俏皮判若两人。   清醒时好看,如此神态又是另一种风情,当真叫人又怜又爱。   洪文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疲倦,且还是为了自己,只这份情谊便叫他无以为报,心疼得不得了。   “公主,回房睡吧,明儿我带你去外头玩。”   直到这会儿,嘉真长公主才算清醒过来,脸上微微泛出一点震惊和羞恼,“我才没睡!”   她怎么可能坐着睡着了!   洪文失笑,起身去门口瞧了眼,见青雁就立在外面,便顺手取了嘉真长公主的披风过来,“何止睡着,口水都流出来啦。”   嘉真长公主刷地红了脸,下意识抬手要去摸嘴角,可胳膊刚抬起来就看见洪文脸上促狭的笑,立刻明白过来中计了,不由恼羞成怒,噼里啪啦往他身上捶了几下,“你哄我!”   洪文不躲不避挨了几下,替她披了披风,顺手将脑后的辫子捞出来,“热屋子里睡着了,毛孔都跟着张开,仔细迷迷瞪瞪出去着了风寒,如今可清醒了吧?”   嘉真长公主微微抬起下巴,让他替自己系带子,就见十根细长有力的手指穿花似的一阵乱飞,舒展漂亮的蝴蝶结就打好了。   她抬手摸了摸,为报方才的一箭之仇笑道:“好小子,倒是一双巧手,做事这样精细,我可赏你什么好?”   洪文无奈,“什么大人小子的,也不害臊。”   嘉真长公主理直气壮,“我可比你大七个月呢。”   洪文略想了想,忽眨了眨眼,软声道:“铮姐随便给个什么都是好的。”   他生得斯文俊秀,此时偏又故意做出这幅乖巧模样,便是个石头做的人见了也要跟着心软,嘉真长公主愣了下,俏脸绯红。   也不知怎的,听他喊“铮姐”,竟比方才的“阿铮”还叫人面红心跳……   当天晚上,洪文激动地一宿没睡,同一张火炕上的洪崖被他吵得没法儿,隔着被子往那边踢了一脚,“长公主巴巴儿来了,可见她痴心一片,美坏了吧?”   他之前总以为皇室中人薄情寡义,可如今看来倒也有例外,堂堂皇家公主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这份情谊便足以令人动容。   洪文用被子把自己卷成卷儿,在炕上狠狠滚了几圈,只露出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惶恐,不由长叹一声,“我何德何能!”   洪崖笑骂道:“我何德何能收了你做徒弟,如今倒闹得连睡个好觉都不能。”   “您睡您睡!”洪文麻溜儿认怂,自己美滋滋缩回到另一边,想了一回,又忍不住嘿嘿傻笑。   他从未跟嘉真长公主住得这样近!   洪文没睡着,大营里有幸见到嘉真长公主的几个将领也没睡着,一群大老爷们儿难得在枯燥乏味的练兵生活中窥见一点暧昧的苗头,都纷纷想着:   那小洪太医看上去跟嘉真长公主交情匪浅,这两人如今男未婚女不嫁,到底是啥关系?!   太他娘的想知道了!   ******   年轻就是最好的补养,经过一夜休整,次日嘉真长公主已然精神焕发,按计划在康雄等一干将领的陪同下巡视大营、检阅操练。   她那一干士兵俱都杀声震天,那些士兵也都见她英姿飒爽,自然宾主尽欢。   能做到一军主帅的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康雄乍一看大咧,实则粗中有细。昨儿晚上他琢磨一宿,今天检阅结束后就试探着道:“长公主大驾光临,微臣本该作陪,只是微臣乃是个笨嘴拙舌的蠢人,万一唐突冒犯就不美了。而那小洪太医来了几个月,时常在外走动,竟是半个当地人了,不如微臣就厚着脸皮求个恩典,劳烦小洪太医代微臣行那招待之礼。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嘉真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康雄笑得憨厚,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周全礼仪的考虑才如此安排。   嘉真长公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好。”   又转头去看后面的洪文,“小洪太医,你意下如何?”   洪文递给康雄一个感激的眼神,对方冲他挤了挤眼,活脱脱一副老熊卖弄的模样,差点把他逗乐了。   “敢不从命。”   因为主帅的“强行”安排,洪文“不得不”临时做起向导,开始了堂而皇之的带人游玩。   此时东北已经暖和起来,冰雪融化,万物复苏,正是游玩的大好时节。   他便带着嘉真长公主出营跑马,边走边看,指着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道:“到这里为止都是咱们的马场,沿着这个方向使劲往外走就是蒙古了!”   大禄朝西北方也有好大一片草原,但听说蒙古的更大更辽阔。   嘉真长公主打马上前,手搭凉棚眺望片刻,但见翠色草原一望无际,在微风吹拂下宛如连绵不绝的春水滚滚而来,又如麦浪般流淌开去。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间都流动着青草香气。   置身茫茫草原之中,顿觉人之渺小。   她重新睁开眼睛,忽叹道:“多美的土地啊,多好的骏马呀,若都能收于大禄版图之下就好了。”   洪文被她冷不丁冒出来的野心惊了一跳,才要说话,却见嘉真长公主又道:“吓着你了,是不是?”   洪文摸摸鼻子,点了点头。   果然如师父所说,可能人都有野心吧,尤其皇室中人自小耳濡目染,看事情总跟寻常百姓不同。   嘉真长公主用脚轻轻磕了磕马腹,踢踢踏踏走过去,仔细看他神色,突然噗嗤一笑,“不必担心,大禄也饱经战火,自然不会轻易叫生灵涂炭。”   洪文松了口气。   嘉真长公主挑了挑眉,“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会怂恿皇兄开战?”   洪文摇头,“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亲眼见了在战火洗礼下苟延残喘的百姓之后,听了这话总觉心惊肉跳。”   嘉真长公主沉默良久,“倒是我的不是了。”   顿了顿又道:“皇兄并非好战之人,下头几个皇子也不是。”   不过若邻国不安分,我大禄必然要加倍偿还,如此才算礼尚往来。   说到几个皇子,她又笑了,“我来时小三小五他们可都巴巴儿瞅着,小三还向皇兄请求随行,被驳了回来,一连数日闷闷不乐,竟妄图混在我的人里头……”   被发现后隆源帝大感诧异,说三皇子素来年少老成,谁知竟然也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颇觉有趣,于是“赏”儿子练大字一百张的任务。   洪文听后也撑不住笑了。   他翻身下马,采了几朵小花递上去,“鲜花赠佳人。”   嘉真长公主接了,见这几朵野花只有指甲盖大小,虽不如宫中花匠们精心培育的名种富丽堂皇,但身姿舒展色泽艳丽,仿佛细小的脉络里都流淌着生机,也觉欢喜。   “你替我簪上。”她也跳下马来,挑了一朵自认为最好看的。   洪文果然替她簪于鬓边,退开两步细细打量,“好看,人更好看。”   她今日照例是一身骑装,脸庞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倒真有几分草原儿女的飒爽。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笑,双眸中波光潋滟,眉宇间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倒有几分得意,“哼,算你有眼光。”   洪文点头,“别的倒也罢了,说到眼光,我恐怕要算当世第一人。”   不然怎敢觊觎公主?   嘉真长公主听出他弦外之音,软绵绵瞪了他一眼,牵着缰绳踢踢踏踏往前走。   洪文跟上,又细细捡了当地趣闻给她听,混杂着春日气息的风中时不时飘来两人细碎的笑声。   分明草原那样辽阔,可也不知怎的,两人偏越走越近,原来中间还隔着一二尺,最后竟挨挨挤挤的起来。   你的肩膀碰碰我的,我的衣角搅搅你的……   也不知谁的手先蹭了谁的手,头几下手指还往回缩,然后又试探着伸出去,最后索性搅在一处,晃晃悠悠粘着走啦!   一对五彩斑斓的野鸟追逐而来,冷不丁落到马背上,头颈缠绵磨磨蹭蹭,歪着脖子看看这对拉着手的痴男女,过了会儿又突然“唧~”一声清啼,复又振翅飞起,你追我赶如利箭般穿透白云,划破蔚蓝的苍穹。   春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众将士:猛男八卦! 第七十三章   在大禄朝、沙俄和蒙古国交界地带, 有一个依托集市发展起来的部落群。住在这里的多是因战争、天灾等被迫背井离乡的灾民,其中又以多国混血的“杂毛”为多。他们失去了所有土地、财产,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或以渔猎为生, 或专做往来各国客商的买卖。   本地并没有多少固定店铺, 自然也没有正经大夫肯长期停留,人们得了病只能硬熬, 运气好的能碰上途经本地的游方医生, 运气不好, 只能等死。   但今年不一样了。   听说最近这里逢五逢十会有中原高明的大夫来义诊,不光不要诊金,甚至还帮着联络中原来的药材商人,许给大家成本价抓药, 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   天刚蒙蒙亮, 一对父子早赶慢赶进了集市,热出满头大汗。   “劳驾问问, 听说有义诊的大夫……”当爹的陪着笑脸问门口摆摊的摊主。   摊主瞧了他们一眼, “咋不早来?这会儿人都排了不知多长,头晌未必赶得上呢。你只管往里走,看见人最多的地儿就是了。”   当爹的一听,又抬手往儿子腚上拍了两巴掌, “再让你磨蹭!懒驴上磨屎尿多, 老子这是为了谁!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小孩儿哇哇哭了几声,又被爹拎着胳膊抖了抖,虎着脸喝道:“在外头少咧咧,还不快些!”   说着,父子俩渐渐走远了。   果然如那摊主所言, 爷俩刚一进去就发现好些人都拥挤着西去,还有推着抱着的病人。   当爹的一看,知道必然是看大夫来的,心下着急,索性就儿子往肩头一扛,撒腿狂奔起来。   等到了地方一瞧,好家伙,密密麻麻全是人头,一眼竟望不到边。   也不知这三不管的地界怎么突然秩序井然,众人虽都满面焦躁,踮着脚尖、脖子伸出去老长,却无一人敢插队。   当爹的抹了把汗,见有人挑着水过来叫卖,本就干渴的喉咙越发火烧火燎起来。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摸出水囊来给儿子喂了口,又觍着脸问:“老兄,前头还有多少人?”   卖水那人近来赚了不少,心情不错,闻言笑道:“头回来吧?你这个着实有些险,今儿未必能挨上呢。什么病?怎不早来?”   当爹的就道:“住得远,还是前儿听一处捕鱼的老伙计偶然提起几句,这才连夜来了。”   卖水的不以为意,指了指前面背着铺盖的几个,“瞧见了吗?都是来问诊的,那都跋山涉水,连夜在这里打铺盖呢!”   当爹的不禁咋舌。   正好有人耐不住干渴来买水,那卖水的便又多说几句,“也不知哪儿来的菩萨转世,竟是分文不取,这种好事能有几遭?只要有口气,爬都要爬了来。”   等待的过程十分煎熬,此时有人起头,众人便都七嘴八舌说起话来。   有问几点来的,有问是什么病的,还有的只是捕风捉影就来排队,人都站在这儿了还担心医术高明不高明。   有个被儿子负在背上的老汉听了就颤巍巍道:“你这厮好不晓事,有的吃还挑肥拣瘦,随便哪个大夫吧,不都比你自己个儿等死强?”   众人深以为然,却听大前头一个妇人忍不住插嘴道:“这话说的就差了,我上月就来过的,别看这大夫年纪不大,医术竟高明得很,我男人咳嗽总不好,只吃了两幅药竟就止住,到现在都没再复发,统共也只花了几十个钱。今儿我是陪娘家表妹来的……”   那带儿子来看病的汉子听了,心中大定,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听见了么,你的病有指望啦。”   却说众人见那妇人似乎很了解的样子,便纷纷发问。那妇人自己没病,心里不慌,正想找些事打发时间,众人这一问着实搔到她的痒处,当即唾沫横飞地说起来:   “说来也是合该老天开眼有这段缘分,上月我和家里那口子来卖皮子,正巧见一对父子模样的人在那里撑摊子义诊。那小的倒罢了,细皮嫩肉书生似的,难得那汉子竟好个身板,哎呦呦,你们是没瞧见,大冷天只穿一件薄袄子,胳膊胸膛都撑得鼓鼓的,下头全是腱子肉……”   众人听她越说越跑偏,纷纷出言打断,“错啦错啦,你都说到哪里去了!”   有人调笑道:“眼见着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分明自己有男人,还要出来盯着人家的腱子肉瞧。”   众人哄笑出声。   那妇人也不害臊,斜着眼瞅说话那人,“老娘就是爱看又怎么了?你们有本事也长出一身腱子肉来,老娘也看!”   说得那人面红耳赤,钻到人堆儿里不敢做声了。   边关民风彪悍,又推崇渔猎等力气活儿,自然武风兴盛,人人皆以高大健硕为美,中原地区的谦谦君子反而会遭嫌弃。   瘦竹竿似的能干啥?不中用!   那妇人自己在脑海中狠狠回味了一番腱子肉,这才意犹未尽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不是父子,是师徒俩哩!”   说罢又大为遗憾道:“只可惜也不知为啥,后来那做师父的就少来了,只徒弟和另一个来义诊……”   众人听得过瘾,不免又生出许多疑惑:   譬如说为什么突然也来了大夫,一口气还来好几个?兔子抱窝也就罢了,难不成大夫也一群一群的?   再者他们到底什么来历,怎么不要钱……   不过对当地人而言,治病比天大,其余的,都随他去吧!   日头一点点爬高,集市入口处终于传来阵阵马蹄声,有经验的都道“来了来了”,没经验的却都努力去看,想一睹这几位大善人的尊荣。   那对父子也跟众人挤在一处,却见来了足有七、八个人,其中又以一男一女为首,都白白净净,十来二十岁模样。   就见那美丽女郎穿一身火红骑装,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通身气派不似凡人,令人不敢逼视。   好些人都看呆了,当爹的就傻乎乎问:“那女郎也是大夫?”   天下竟会有这样好看的大夫?   人群中唯有爱看腱子肉的那妇人来的次数最多,见状也是诧异道:“哎呦呦,这是哪里来的仙女?竟没见过!”   却说洪文照例带程斌来义诊,嘉真长公主好奇,也跟了来,见集市上满是长相与大禄百姓截然不同的异族、杂毛,颇觉震撼。   有相熟的摊主争着上前打招呼,还殷勤地奉上热茶、蜜果和肉干,大大颠覆了嘉真长公主从游记上得到的印象。   她也曾亲眼见过战时边疆的百姓,无一不对外来者充满警惕,如何会有这样其乐融融的情景?   “没人不想活着,”见她眼中满是诧异,洪文主动开口道,“所以哪怕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却恨不得把我们供起来……”   说话时,一个卷毛大眼睛的白皮肤小姑娘笑嘻嘻走上前来,把许多红艳艳的野果捧到他面前,又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嘉真长公主看着她湖水般澄澈的蓝眼睛,一时失语,久久才感慨道:“你真漂亮。”   小姑娘听不懂,歪头瞧了她一眼,忽然笑了,露出嘴巴里因掉牙形成的两个大黑洞。   嘉真长公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满头卷毛,触手微凉,光洁顺滑。   她见洪文笑着接过那捧野果,好奇道:“她说什么?”   洪文眨了眨眼,坦然道:“听不懂。”   嘉真长公主哑然:“……那你们?”   “那我们如何交流是不是?”洪文把野果递给她,“有时候并不一定要说话,来,尝尝,这个很甜的。”   青雁担心道:“公主,这……”   一来不干净,二来,谁知道那小姑娘什么来头?   “无妨。”   嘉真长公主摆摆手,见那野果不过黄豆大小,一颗颗玲珑可爱,在日光下微微透亮,薄薄的表皮下仿佛包裹着一团跃动的火焰,美貌丝毫不亚于精心打磨的宝石,不由爱不释手,把玩许久才捻了颗放入口中。   牙齿只轻轻一碰,野果表皮便裹挟着饱满的汁水炸裂开来,酸甜的果浆瞬间充满口腔,呼吸间都是清甜。   “好吃!”嘉真长公主欢喜道。   那小姑娘笑容更大,搂着身边一个胖大妇人的腿咯咯出声,忽语速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嘉真长公主下意识看向洪文,这回洪文倒是听懂了,“她问你是不是林中仙女。”   嘉真长公主一愣,心头一片柔软,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我不是,但你是。”   小姑娘听不懂,却能从她言语中感受到善意,蔚蓝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边关大娘们:哎呦这汉子好个身板,来来来别小气,给大家摸一摸。   洪崖落荒而逃。   PS,今天赶了大半天路,又热又累又饿,明天多更新哈哈!么么哒! 第七十四章   来义诊的要么是贫苦人家, 要么得了某种重病怪病而久治不愈,所以当队伍中出现一副臭烘烘的担架时,似乎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义诊的队伍排得密密麻麻人挤人,但这副担架实在太臭了, 又与常年卧病在床的憋闷之气不同, 活像大道中间冒出来一个茅坑,前后左右的人被熏得眼泪直流几欲作呕, 硬是避出来老大一块空地。   有人认出躺着的那个是这些年经常往来于各地的一个皮货贩子, 姓赵, 因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都称呼他赵大官人。只赵大官人是去年年底来的,若照往年习惯,这会儿早就回中原享福去了, 谁知无故生了一场病, 竟直接就起不来了。   先前还有人不信,可今儿见他面色如土气息奄奄, 人都干瘦了, 与数月前意气风发大说大笑的判若两人,俱都吓了一跳。   这,这还活着?   洪文早就闻到一股臭气,担架靠近时更加明显, 就问道:“可是瘫痪在床?”   赵大官人的随从二话不说先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带着哭腔道:“求您救救我家大官人吧!”   洪文忙叫人将他搀起来,“不必行此大礼,况且我也不是神仙,救得了救不了,总要看看再说。况且天下名医众多, 总有比我更高明的。”   那随从哭道:“若您也救不了,只怕大官人也支撑不到名医到来了!”   见他哭得这样惨,随行其他人也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洪文就知道这位赵大官人并非瘫痪,遂叫了程斌一起上前把脉,又让随从说前因后果。   “我家大官人素来身子骨极强健的,谁知两月前忽然腹泻,说来也是奇了,必在五更前后,又不爱吃饭。后来找了个大夫瞧,倒也开了一副药,谁知吃了之后反而腹泻更重!竟又尿不出了。大官人也吓着了,忙又重金辗转请了一位故交的同行供奉看病,那人说是水结,开了什么甘遂、甘草的,零零总总十多样凑成一副。因大官人旧病不愈,倒也慢慢知道了些医理,当时就说甘遂和甘草相反,如今他这样虚弱,哪里能一起吃呢?偏那混账大夫梗着脖子骂回来,说此乃名方,你得了这个病必要吃这个方子才好。大官人想着,原本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既然是名方,必然会有其过人之处,或许另辟蹊径也是有的,于是果然吃了一剂。谁承想这一剂就差点要了我们大官人的命!从那之后就狂泻不止,熬到今日,竟眼见着要不中用了!”   说罢,又大放悲声不能自已。   众人听罢啧啧称奇,还有人问何不拿了那庸医!   随从哭道:“那庸医知道不好,连夜就逃了,他主家也十分愧疚,帮着放了悬赏,如今还没有消息呢。”   众人一听,就知道恐怕难找。   这一带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又多有三国不管的角落,但凡他有心躲藏,随便往哪里一猫就是了,这赵大官人再有钱,还能把山翻过来不成?若那人胆子再大些,随便找个暗地里做买卖的,重新弄一副假冒的身份文书也未尝不可……   程斌就小声问洪文,“大人,这病症倒是奇了。”   正把脉的洪文轻轻嗯了声,“六脉细沉无力,左尺浮芤,右尺沉浮,面如土色,乃脾肾阳虚之症,”又问那随从,“你说你家主人素日康健,是否常吃补养之物?”   好几个月了,随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像样的话,心底瞬间又生出一点希望,立刻狂点头,“是呢!主人极要强,做起事来没日没夜的,我家太太爱惜他身体,特意寻了许多滋补的方子给他吃呢。”   洪文点头,“这就是了,他因常年操劳过度,内里亏空得厉害,外头滋补不过治标不治本,松弛有度好生修养才是正道,可偏偏不松手,慢慢地竟成了虚不受补,以至于命门火衰,火不暖土。这脾脏在五行之中属土,土坏了,自然守不住水,故而腹泻不止。”   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位小大夫说得很是通俗易懂,远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不过内行人听门道,程斌又问:“可大人,为何非要五更泄?”   难不成腹泻也像敌军进攻一样,还挑时候?   洪文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书读了不少,竟不会学以致用了。他既然是命门火衰,而五更天正是阴气极盛、阳气萌发之际,值此阴阳交汇之际,他该升的阳气升不上去,自然雪上加霜,以至于脾土失守,腹内五谷倾泻而下。”   医道博大精深,看病也不能只看表面,需要结合阴阳五行乃至气候变换来说,但凡忽视了其中一点就说不通。   洪文这番话就有些深,围观众人无法系数领会,只觉得很厉害。   程斌十分羞愧,“是,下官受教了。”   该死该死,竟连这起码的五行之说都忘了。   洪文嗯了声,复又气愤愤道:“原本倒也不算大病,用药得当一日见效,偏接连遇上庸医,什么狗屁名方,这哪里是救人,竟是杀人呢!”   他素来极憎恶那些不懂装懂的,败坏医者风评不说,还很容易令病患延误救治的最佳时机,若幸运的,再遇良医重获新生;若不行的,就此一命呜呼的也不在少数。   说话间,担架上的赵大官人又泄了一回,一时臭气更重。   他自己也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听了洪文的话,不由从被子里颤巍巍伸出一只鸡爪般干瘦枯黄的手,哽咽道:“求高人救我一命,哪怕家财散尽也无怨。”   洪文安抚几句,让程斌写方子,“他的病情叠加至此,很有些复杂,需得先以四神丸止泻通溺,再用真武汤回阳镇水,后以健脾补火的方子调理……”   如此环环相扣面面俱到,令程斌心中暗自称妙,果然刷刷写了肉豆蔻、补骨脂、五味子和吴茱萸四味君臣相佐的药,又添加生姜、红枣做药引,反复斟酌剂量之后,这才拿给洪文过目。   补骨脂可补命门之火,肉豆蔻温脾暖胃,涩肠止泻,如此一来君臣共治,自然久泻可止。   洪文瞄了一眼,摇头,“他的病情如此之重,正如乱世用重典,快刀斩乱麻,哪里还有余力慢慢调养?再把剂量加大二分。”   是药三分毒,大夫用药自然忌讳过量,可这赵大官人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一点毒性,自然是要一剂见效的才行。   他早就发现了,不光何元桥和程斌,太医署一干同僚常年周旋与达官显贵之中,随便一个病患都开罪不起,长年累月下来,难免都趋于保守,凡事求稳为上,习惯性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实在不好。   赵大官人的随从捧着药方如获至宝,立刻飞奔而去,不多时,果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子回来。   他将主人扶起,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了,“大官人都咽了吧,马上就好了。”   赵大官人强忍不适吞咽药汁,入腹但觉温暖,似有一股热流缓缓滋养,忍不住久违地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又过了许久,随从小声问道:“大官人,可想出恭?”   赵大官人忽然意识到什么,枯黄干瘦的脸上猛地泛起一点喜色,“好,好了!不拉了!”   若在往日,他这会儿早不知便溺多少回,可现在吃了药,竟稳当得很!   随从大喜,才要说话却见赵大官人面色一变,继而狂喜,“尿,尿了!”   但听得一阵细微的水流之声,随从果然从他被子里掏出一个尿盆来。   世人都对屎尿避之不及,此乃人之常情,可此时赵大官人和那随从见了这尿盆,竟喜极而泣。   他都多久尿不出来了?!   赵大官人这样的怪病竟都一剂见效,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还有人大喊神医。   嘉真长公主也是啧啧称奇,眼中异彩连连。   原来有人虽不上战场,却真的能拯救一方。   多么了不起啊!   洪文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又吩咐程斌重开真武汤,嘱咐那随从,“这几日断断不能再让大官人劳神费力,先吃几日真武汤养养吧。”   那随从听了,纳头便拜,感激的话说了一大车。   洪文忙叫他起来,又对他的忠诚十分称赞。   那随从胡乱抹了把脸,“小人本是个孤儿,当年快饿死时是大官人给了小人一块饼子,小人这条命都是大官人的,莫说照料,就是当牛做马也应当!”   才送走赵大官人主仆,洪文眼前就多了一杯热奶茶,扭头一看,嘉真长公主笑盈盈道:“洪大夫辛苦啦,洪大夫喝杯茶润润喉暖暖身子再干。”   洪文失笑,忙起身作揖,“不敢劳动铮姐,我自来便是。”   嘉真长公主佯怒道:“难为我伺候谁,好弟弟,你且受用着吧,来日伏低做小的时候多着呢。”   洪文顿时像被吓到了似的,连忙接过来喝,逗得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   有那经过人事的妇人就调笑道:“哎呦呦,什么姐姐弟弟的,俺看别是爱姐姐情弟弟吧!”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又细细打量,见洪文斯文俊秀妙手仁心,身边的女郎英姿飒爽美丽非凡,果然是世间少有的一对佳人,便都跟着起哄,倒把两人闹了个大红脸。   嘉真长公主哪儿经过这个?一扭身一跺脚跑去外头骑马了,丢下洪文对着一干百姓的调侃溃不成军,只好拱手作揖的告饶。   他可算体会当初师父的感受了!   这架势谁遭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  嘉真长公主:洪大夫辛苦啦,洪大夫喝茶。   洪文:不敢不敢……   嘉真长公主斜眼瞅:嗯?   洪文:……不敢不喝。   这周都在外面,二更的时间可能不太固定,不过一定会有,爱你们!   PS,本章药方/医理参考《素问·金匮真言论》《方剂学》《温病浅说·温氏医案》,可以参考,但请勿对号入座,谢谢! 第七十五章   眼见洪文一剂药止住赵大官人颓势, 众百姓都为之一振,那些仍在质疑他的人也顾不上许多,忙挤进来排队。   其实正如那对父子看见的,这一带在不久前还是乱糟糟的模样, 别说排队就医, 光天化日下还有公然抢劫的呢!   前段时间洪文师徒俩来义诊,有几个地头蛇看他们只有俩人, 穿戴模样也体面, 又是免费撒钱看病的肥羊, 就故意跑来找茬。   谁知一脚踢在铁板上,打头那无赖讹诈的话还没说完,就愕然发现自己倒飞出去,回过神来时只有一个感受:   啊, 天好蓝。   啊, 脸好疼!   当日洪崖的一拳不仅捣飞一干泼皮们共计十九颗血淋淋的牙齿,也生生打出雷霆威望, 瞬间将刚生出萌芽的暗潮汹涌扼杀于摇篮之中。附近几个摊主甚至主动后移, 空出来老大一片场地,唯恐这位暴躁大夫哪日看自己不顺眼,也上来就是一拳……   头天义诊结束后回到大营,康雄还特意过来问他们的感受。   师徒俩异口同声道:“此处民风淳朴, 百姓们都很和善礼让。”   康雄当场就开始掏耳朵, 严重怀疑要么是自己耳朵坏了,要么就是这两位脑子坏了。   他扎根此地十余载,见过悍不畏死的亡命徒,见过义薄云天的好汉子,唯独不知道“和善礼让”四个字怎么写。   “真没出什么乱子?”因师徒俩出门前坚持声称不必人跟着, 康雄委实有些不放心。   师徒俩对视一眼,都是一脸义正辞严,“自然,我们向来以理服人!”   康雄:“……”   可去他娘的以理服人吧,去时干干净净的,你倒说说回来的衣服上怎么就沾了血?   事后提及此事,师徒俩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没毛病。   先礼后殡嘛,不能“以理服人”就直接出殡,你看现在大家的关系多么和睦,只不过短短三天,他们一看到自己师徒二人就感动得随时随地哭出来呢。   虽然这段故事的开篇有些不同寻常,但日子久了,大家也渐渐发现这对师徒只对坏蛋凶,一旦对上病人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手把手教人怎么保养。   有附近的摊主大着胆子搭话,“若俺们都会保养了,日后没人生病了可怎么办?”   没了病人,大夫们岂不是都要饿死啦!   谁知那眼睛圆溜溜的年轻大夫顿时满脸向往,“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还会有什么比天下无病又无灾更美好的事情吗?   没有了!   绝对没有!   听见这话的摊主们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只不过从那日起,渐渐地就有当地人开始主动帮义诊的摊子做事,或许是送一壶热水,或是帮忙扫雪……   又因被吸引过来的人多了,这一带做买卖的商户没少跟着受益,故而对洪文格外尊重。大家知道他喜欢安静有秩序,便主动帮忙维持,偶然见到几个想混水摸鱼的,压根儿不用王西姆等人出手,立刻就会有商户跳出来喝止……   时间一长,早来的告诉晚来的,前头的告诉后头的,竟都慢慢学会了排队、等待。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如今渐渐知道守规矩讲道理,可见这片土地并非无可救药。”嘉真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洪文身边感慨道。   洪文知道她爱面子,就劝说:“我这里还得一会儿,不如叫西姆带你去跑马。”   嘉真长公主非但不走,反而在他身边坐下,“谁稀罕什么跑马,难不成来的这一路都少跑了?”   另一边的程斌心道,这位公主的脾气还真是难以捉摸,刚来那日尚觉得她气度万千不输陛下,如今看来……嗯,这小性子似乎也丝毫不落下风呢。‘   真不愧是亲兄妹。   洪文送走一位病人,低声对嘉真长公主道:“这些人可不知道你的身份,更不知道什么规矩体统,素来口无遮拦……”   边关作风素来豪放,尤其是成了亲的妇人们,简直胆大包天,天下就没有她们不敢看不敢听不敢问的,随便张嘴就能丢出惊世骇俗的话来,方才的调笑也不过勉强算个开胃菜。   “让他们说去,”嘉真长公主咬牙道,“要走也是他们走,凭什么是我躲着?”   刚才她确实想跑来着,可牵着马走出去两步却又觉得不对劲:   凭什么是我走?   本宫千里迢迢奔赴东北,皇兄和朝臣们的刁难都挡住了,难道要在几个村妇的戏谑下落荒而逃?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她又回来了,并暗下决心要让那些笑话她的人知道厉害。   洪文啼笑皆非道:“你跟她们在这上头争什么?”   比谁更粗俗吗?简直莫名其妙。   嘉真长公主气闷闷的,两条长腿狠狠跺了下,“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洪文忍笑,办转过身看向她,“来,伸手。”   嘉真长公主一怔,“把脉?昨儿傍晚不才把了么。”   洪文正色道:“太过争强好胜恐因心火太盛而起,是病,得治……哎呦!”   嘉真长公主回过神来,抬手就往他身上捶,笑骂道:“好啊,敢说我有病?今儿非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洪文一把抓住她的手,“铮姐息怒,我挨打不要紧,只怕你稍后心火更旺。”   说罢,朝后努了努嘴儿。   嘉真长公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对上几十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瞧,想必刚才自己和洪文打闹的场景也都被看见了。   她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从面皮下透出可怕的热度,顿觉天旋地转,恨不得自刎当场。   事已至此,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刚才说话那妇人抄着袖子啧啧几声,露出一副过来人的“我懂”表情,“哎呦呦,这年轻就是好,想当年我同那死鬼汉子也是这样难舍难分的……”   嘉真长公主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样丢人,一张白皙面皮红到发紫,似乎只要轻轻一戳,就能从里面喷出血来。   她恶狠狠瞪了洪文一眼,从桌下用力踩他的脚,一双饱含情意的眸子也渐渐起了水雾,不知是羞是臊还是气。   被一个姑娘这样看着,哪个男儿会忍心她继续难堪呢?   洪文自认不是圣者,当下强忍脚背疼痛,对那几个妇人告饶道:“几位大姐高抬贵手,她初来乍到面皮儿薄,经不起你们这样起哄,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他顿了顿,干脆利落地朝程斌一指,“只管冲这位程大夫来!”   正憋笑看好戏的程斌:“嗯……嗯!?”   嗯嗯嗯?!   刚还羞愤欲死的嘉真长公主顿时笑出声,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来。   程斌:“……”   洪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程大夫,共勉。”   程斌:“……”   我可去你的共勉吧!   话说这里是三不管的关外,以下犯上这一条还有效吗?   几人闹了一场,又继续看病,转眼日上三竿,街上的人大多吃饭去了,洪文等人也是饥肠辘辘。   王西姆见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面铜锣用力一敲,扬声道:“今儿就到这儿了,大夫们累了大半日也要去喘口气,诸位下回赶早吧!”   后面一大串没排上的人群中顿时迸发出失望和沮丧的哀叹,有的恨前面人太多,有的恨自己起太晚,竟无一人敢闹事,也算这种地方的一大奇景。   有几个买卖人立刻上前对洪文发出邀请,被婉拒也不生气,只道下回下回。   他们不比寻常灾民百姓,多年来走南闯北颇见过些世面,虽不大清楚这几位大夫的真正来历,但观其言行举止不似常人,更兼随从打扮的王西姆等人坐卧行走如出一辙,腰杆笔直目不斜视,恐是行伍出身……这样的人必然来历不凡,若非他们故意隐姓埋名,恐平时连上前说话都不能够呢!   洪文用力伸个懒腰,对嘉真长公主笑道:“我知道有一家羊汤做得极好,咱们这就去吃。”   又对程斌等人道:“大家都去。”   大家都知道他和洪师父艺高人胆大,这几个月着实在深山老林之中挖了不少药材,想必回京城转手一卖就要赚得盆满钵满,故而也不跟他客气,纷纷响应。   就听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做声的程斌幽幽道:“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与我身,必要苦我心智饿我体肤,卑职还是饿着吧。”   嘉真长公主噗一声笑出来。   洪文:“……”   他稍显尴尬地摸摸鼻子,“民以食为天,圣人怎么都大不过天呀,吃饭,还是要吃饭。”   程斌抄着袖子,死鱼眼看过来,“不用饿了?”   洪文坚定摇头,“不必了不必了。”   程斌呵了声,声音中隐约多了几分泣血的控诉,“你可知刚才有几人问我私事,又有几人对我,对我动手动脚……”   此情此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他说不下去了。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憋了又憋,当街仰天大笑。   王西姆一边去拽想要拂袖离去的程斌,一边上前对洪文耳语道:“大人,有一对父子一直跟着咱们。”   洪文扶住笑得东倒西歪的嘉真长公主,闻言点头,“我知道,他们看似并无恶意,等会儿你把他们叫到包间来。”   过了会儿,王西姆果然带着一对父子进来。   那当爹的三十来岁年纪,儿子也不过六七岁模样,黑黢黢的脸上两颗黑黢黢的眼珠咕噜噜直转,看着就是个机灵孩子。只是本该活泼好动的年纪,这孩子看着却好似有点蔫蔫的没精神。   那当爹的见了满屋子人也不多话,直接两腿一屈跪下去,“求神医救救我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久等啦,今天实在太累了,明天上午的更新推迟到九点,实在顶不住了……   小剧场:   洪崖正色道:“我这个人素来以理服人!”   先礼后殡嘛!非常讲究!   洪文义无反顾道:“乡亲们,放过长公主,有事你们冲……程斌来!”   程斌:“……我谢谢你们全家哈!” 第七十六章   哦, 原来是来看病的。   王西姆知道洪文不喜欢人跪来跪去的,就上前拉起他道:“老兄,你儿子瞧着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不如明儿再来。我们洪大夫忙了大半日, 累得够呛, 也该歇歇吃口热乎饭不是?”   无论来的病号是香是臭是痴是傻,小洪太医都要事无巨细耐心询问, 又好言劝慰, 他看着都觉累。且东北大营离这里骑马也要一个多时辰, 今儿难得公主来一回,小洪太医不得陪着略逛逛?又要赶在天黑前家去,午后自然不得空。   当爹的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犹豫, 两只手用力搓着, 干裂的嘴唇嗫嚅几下,“那, 那小人明天……”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着不讨喜, 可好不容易来了……故而说了半天也没说完。   洪文见他似乎有难言之隐,示意王西姆回来,主动开口问道:“老兄,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不必忌讳。”   那当爹的眼中迅速划过一抹光亮, 又抬头看了看昂首挺胸立在洪文身侧的王西姆,再看看洪文脸上的一点疲态,挣扎再三,到底是爱子之情占了上风,索性重新跪下去央告, “我不是个人,您都忙了这么久了……可,可小人儿子的病已经拖了快两年,再这么下去,怕是,怕是……”   他忽然哽咽起来。   洪文忙叫他起来,“你不要急,慢慢说。”又招手让那小孩儿过来。   小孩儿没见过世面,见满屋子人就怯了,下意识缩到父亲身后,抱着他的腰,只露出半边脸来。   当爹的拍了孩子两下,硬拉着他上前,“这没出息的,躲什么,快叫大夫看看就好了。”   小孩儿吃痛瘪了瘪嘴,挣了两下没挣开,拖拖拉拉跟上。   嘉真长公主从荷包里摸出来一粒橙红莹亮的蜜饯,“给你吃。”   那小孩儿有些害羞,又要往父亲背后藏,可又耐不住蜜饯甜蜜的诱惑,人退开了,胳膊还伸得老长。   当爹的又急又气,抬手要打,“没眼色的,求人来的还敢要东西!”   甜食价格昂贵,岂是他们这些人能碰的?   “你不要总打他,”嘉真长公主见他进门没一会儿就动了两次手,虽知本地民风彪悍仍有些不喜,“他也没怎么样,有什么事慢慢说就是了。”   当爹的讪讪收回手,喃喃几声,“贵人说的是……”   寻常百姓日常吃喝都成问题,难免脾气暴躁了些,偏小孩儿调皮,却哪个有功夫和声细气地说?所以大多爱动手。   洪文摆摆手示意无妨,又问爷俩姓名,得知当爹的叫张老三,小孩叫刺毛。   刺毛是本地一种极其可恶的杂草,浑身上下长满黑硬的尖刺,人不小心蹭一下就会肿起一道红痕,又疼又痒还不敢抓,得熬五六日才消退,几乎无人不对它深恶痛绝。   奈何刺毛极其顽强,只要有点泥土,随便哪儿都能活,竟是火烧不尽、除之不绝。   人都说贱名好养活,所以当地不少孩子都叫这个,虽不中听,却也寄托了父母纯朴的期望。   洪文摸了摸刺毛的脑袋,又去拉他的手,结果一碰就微微蹙眉,“他发热了。”   虽不算烫,但这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   张老三连连点头,“正是!这孩子也不知怎的,从前年春日就这样了,每日头半晌都是好的,午后必然发热,也不高烧,只比寻常人略烫一些,身上不痛不痒也没旁的毛病。找人看过许多回,什么赤脚大夫、跳大神的,说啥的都有,符水偏方吃了无数,都没什么效用。”   嘉真长公主等人听了啧啧称奇,竟还有这样的病?   今儿他们也算开了眼界,刚刚看过一个五更泻,这会儿竟然也来了个午后发热,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洪文捏着孩子细细的手腕把脉,闻言道:“有病看大夫,不要给孩子胡乱吃东西,不要说什么符水,就是民间偏方也该正经找个大夫核验过了才好。”   民间偏方有用吗?有的确实是千金不换的好方子,就好比当年他和师父从某个老猎户手中换取的风湿骨病良方,后来经过改进,治好了上书房的白先生等许多人。但更多的还是坑蒙拐骗的东西,治不好病也就罢了,更可恶的是吃坏了人。   张老三搓着手道:“小人也知道呢,可这里本就没什么正经大夫,去年倒是碰上一个,张口就要一两银子,小人哪里掏得出……辗转打听到一个赤脚大夫,说并没有什么病,胡乱给了一包药沫子吃,也没效用。又有人说是走了魂儿,没奈何,只好去瞧瞧,可符水也吃过了,大神也请过了,还是这样。”   说有病吧,又不疼不痒,人全须全尾能坐能站,实在瞧不出不对。   可若说没病吧,又确实不舒坦,一到午后烧起来,人就开始迷糊,身子也轻飘飘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什么都做不了,竟成了半个废人。   一家人折腾了两年,本就单薄的家底子进一步雪上加霜,且身心俱疲,实在折腾不起了。   本来就想着实在不行听天由命,且这么过得一日是一日吧,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命。谁承想又来了个大夫,据说还很高明!他就连夜带着儿子来了。   洪文点点头,又问刺毛,“平时发病时怎么样?是不是身上没力气?恶心吗?一日吃几顿,都吃多少?”   刺毛见他和气,倒也去了几分恐惧,小声道:“没劲儿,不想动,有时候又冷又热……恶心呢,也不爱吃饭。”   张老三就在后面补充,“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过一日两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这么着的半大小子就没有不半路喊饿的,可自打病了之后,莫说半道喊饿,就是晌午的正经饭也吃不下几口了。”   洪文伸手摸了摸刺毛身上,天气不算热却出了许多汗,身上都湿漉漉的。又问哪里是否疼痛鼓胀等等,触手只有一把骨头,“忒瘦了,孩子几岁了?”因病例特殊,又叫程斌也上来把脉。   张老三忙道:“九岁了。”   “九岁?”众人都十分惊讶,因为光看模样,还以为才六七岁呢。难怪张老三这样着急,若总这么吃不下饭,孩子还能长大吗?   程斌默默想着,脉弦,往来寒热,不思饮食……   他换了一边把脉,低声对洪文道:“大人,该是少阳病。”   洪文点头,“不错。”   当下亲自拟了一个方子,以柴胡、黄芩、炙甘草、半夏等入药,外加生姜和红枣做药引,“小柴胡汤正对症,他年纪虽小,可病症由来已久,这个剂量却要好好斟酌。”   程斌认真看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洪文一一解答。   写完方子之后,洪文又吩咐王西姆,“你这就去找东边贩药的牛大爷,请他立刻叫人照方煎药。”   王西姆立刻去了。   洪文又打发另一个随从下楼去开个房间,对张老三道:“这病不好到处折腾,若顺利,明儿就要换方子,你们且先在这里住两日,明天我再来把脉。”   他看这爷俩风尘仆仆,两条裤腿上都是烂泥,鞋子就更没法儿看了,就猜到肯定是家贫以至连头牲口都置办不起,这才徒步长途跋涉,这一来一回的,必然耽搁治疗。羊肉馆子后面就有给人住宿的地方,一日管饭也不过几个钱,非常实惠,他索性直接就给办了。   张老三一听又要跪下磕头,被早有准备的洪文一把扯住,顿时泪流满面,“使不得啊,小人已经白得了您的药,怎好再吃住!使不得使不得!”   洪文摆摆手,“不必多言。”   张老三嚎哭几声,“还是不要住了,如今天儿也暖和了,小人带着他在外头睡也是一样的。”   洪文就虎了脸,“我是大夫,自然要听我的,且你带他风餐露宿,必然更坏了身子,传出去成什么话!难不成你要害我名声?”   张老三吓了一跳,拉着儿子不知所措,又想拒绝又不敢拒绝。   嘉真长公主望向洪文的眼中满是柔情,不自觉从桌下拉住他的手。   洪文反手握住,轻轻捏了下。   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两人便觉心意相通,自有一股温馨甜蜜在里头。   稍后王西姆带着煎好的药回来,顺便传达了牛大爷对洪文的钦佩之情和问候,“牛大爷说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他问您什么时候回京,好歹留个住处,改日也好登门拜访。”   洪文想了下,“他也是个热心快肠的好汉,罢了,明儿我亲自走一趟。”   若世上多些牛大爷那样真心想济世救人的药贩子该多好呀!   洪文亲自看着刺毛喝下,又对张老三解释病情。   奈何张老三十分木讷,任凭他再怎么变着法儿的说也听不明白,记住前半句忘了后半句,硬生生急出满头大汗。   嘉真长公主忍俊不禁,她都会背了。“你只好生存着药方,再记住这叫少阳病就好。”   张老三使出吃奶的劲头把这几个字狠命念了十几遍,好歹记住了,不由大喜,“少羊病,怪道今儿要好了,可不正在羊肉馆子里么!”   众人都是一愣,继而大笑。   程斌笑道:“错啦错啦,不是这个羊,是阳气的阳。”   见张老三又开始出汗,两只眼睛也迷茫了,洪文笑着拍了程斌一把,“你且少说几句吧,他好不容易才记住。”   又对张老三道:“老兄,你先不要管哪只羊,只好生记住是这么说就好,懂行的大夫自然一听就明白。”   张老三狠狠松了口气,擦着汗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小人记住了。”   稍后小二上来说房间准备好了,张老三父子千恩万谢,又推辞一回,不得脱才跟了去,临走前又让刺毛磕头,这次洪文没拦。   对这些穷苦人来说,这是他们唯一能回报的,若自己一味推辞,反倒叫他们再添心病。   等张家父子走了之后,程斌才说:“大人,您素日总说要让病人病得明明白白,怎么今儿倒随他们去了呢?”   对大夫来说,病名儿弄错了还了得?谁能忍得住!   洪文就笑,“可见是读书读傻了,你也不看看张老三怎样的人物,一句话记不得半边,又怎么分得清哪只羊?若真要细细掰扯,难不成你要从读书识字开始教起?且不说他是不是那块料,只怕你这辈子要改行做教书先生啦。”   其实话说到一半程斌就回转过来,又听洪文说什么“哪只羊”,也跟着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少阳病是我自己前两年的真实经历,每天下午开始低烧,去医院做了很多检查都说没病,大部分西医你们懂的,进门先做检查,完了之后到底怎么个情况他们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从小到大我每次都是稀里糊涂去,稀里糊涂出来,自己到底得了啥病,为什么得病也问不明白,感觉医生自己都不明白……当然,肯定也有好西医,只不过我这么多年都没福气遇上,有两次还被他们气的差点打起来……   再说回少阳病,我当时差不多都是每天下午一点左右开始低烧,非常稳定的在37·1℃左右,夜里逐渐好转,第二天再次循环。低烧时全身没劲儿,晕眩,人都虚脱了,狂出虚汗,上半身热气腾腾,两只脚却冰凉。容易受惊吓,偶尔勺子碰一下碗就能把自己吓一哆嗦……真就跟废了似的。   当时检查了很多项目,遇到几个西医都特别不负责任,最后一个甚至说:“你出去再查查别的。”我想西医几百几千个项目,光科室怕不就有三位数,去哪儿呢?就问查什么,他想了下,就他妈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当时真的想掀桌子。中间拍CT,那个大夫还特别不耐烦,一直催催催……日哦。   后来实在没办法,吃不下睡不好,一个月掉十多斤,眼看着人就要凉了,就去看中医,结果四十几块钱一剂药退烧!因为拖的时间比较久,中间反复了两次,后来又慢慢调养了几个月,家里人都说从未见过我面色如此红润哈哈。   现在两三年过去了吧,再也没有复发,我也成了中医吹……   不过中医□□,败类不少,我也算走运,可能前半辈子的运气都用在遇到那位好大夫身上了!大家看中医也要仔细甄别。   在这里借地方感谢下那位负责的好大夫,王海霞女士,是的,是位女大夫!年纪也不大,超厉害!而且专门带女学生,姐姐妹妹站起来! 第七十七章   羊肉性燥热, 易上火,烤制的做法更是热上加热,但是……真香!   大禄朝中原腹地其实并不太适合羊群生长,所以价高, 但这里毗邻草原, 水草丰美,羊肉可谓物美价廉。   羊群吃着青草, 喝着冰川水长大, 肉质格外鲜嫩, 膻味近乎于无。   饭馆后院就喂着活羊,客人想吃哪头随便点,厨子当面宰杀交割清楚,清洗了现场开烤。那肥嫩的羊肉在篝火上滋滋作响, 满满油脂接连不断炸开, 香气牢牢笼罩在院子上空,宛如实质。   他家的羊肉锅子也是一绝, 冬日热乎乎吃一顿, 狠狠发一身汗,再喝一碗他家自酿的烈酒,那叫一个畅快!   洪文用随身携带的小药包泡了浓浓一壶清凉饮,叫每个人都喝两碗。   看着端上桌的烤羊肉, 嘉真长公主倒想起一桩趣事, “之前宫中摆正月宴就有一道奶汁羊肉,小五还说要送一份给你,经人提醒才想起来你早就离开京城,颇有几日闷闷不乐呢。”   其实当时五皇子的原话是“小姑父”,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洪文也挺想那几个小孩儿, “他们可还好?”   嘉真长公主以手作扇挥了两下,散去面上燥热,“小六还是那样,不过身边多了个健壮的嬷嬷,隔三差五就举高高玩,只偶尔也提起你。小五自不必说,如今跟三儿一处上学,兄弟俩也算有伴。对了,之前你是不是教母后宫中一个叫小圈儿的小太监读书识字来着?前阵子三儿讨了去,如今也跟着在书房里头伺候,听说长进不少。”   洪文就感慨,“小圈儿颇有悟性,人也勤勉,若生在好人家,保不齐还能考个功名呢。”   世事如此,只能说造化弄人。   嘉真长公主就安慰道:“话虽如此,可若生在寻常百姓家,一来未必有闲钱上学念书,二来不得名师教导,也不一定能皇榜登科。即便皇榜登科,也未必会做官,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凡事无绝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洪文顺着想了一回,“你说的有道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圈儿幼年孤苦,可也阴差阳错得了三皇子赏识,日后不管想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也算因祸得福吧。   希望他日后能得偿所愿,也不枉今日苦功。   众人说说笑笑吃了一回,一时饭必,后面的大厨兼老板亲自过来,笑呵呵问吃得如何。   大家都竖大拇指,王西姆更是满嘴流油,“掌柜的手艺是这个!今天吃了你的,回头再吃别家的只怕咽不下去!”   洪文就斜眼瞅他,心道这小子心眼还挺多,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啥玩意儿吃不下别的,康雄都说过好些回,只道满军营都是大肚汉,唯独一个王西姆尤其出类拔萃。这厮怕不是个貔貅托生,满脑子就是个吃,若非桌子椅子咬不动,他能放过那些四条腿儿的?   老板面带红光十分受用,拱手谦虚一回,又说义诊辛苦,要免了他们的饭钱。   洪文不依,“两码事,义诊是我们自愿,与你无关。你开门做生意,该收的钱还是要收到。”   老板就笑道:“您也说了,义诊是您自愿,不要钱也是小人自愿,与您无关。”   洪文一愣,也跟着笑起来。   老板见他心情不错,又赔笑道:“其实也不算免,还想顺道求您帮忙给小人瞧瞧……”   众人就都笑起来。   王西姆指着他道:“好啊,感情都在这里等着呢,早知如此,我们就多要几只羊。”   老板也爽快,“几只羊值甚么!几位日后但凡再来小店,只管带着嘴来,休要再提什么钱不钱的。”   洪文从桌下踢了王西姆一脚,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   王西姆也是一时上头,闻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将军有令,不许向百姓伸手要东西,今儿我是沾了洪大夫的光。这话以后不要再提。”   见他们话越说越远,程斌插话道:“钱不钱的事暂且押后,掌柜的倒是说说是谁哪里不舒坦。”   今儿也是赶巧了,一个接一个,若再拖延下去,今儿还能家去?关外可不比京城太平,马匪不说,天擦黑后还会有狼成群结队出没。   老板一拍脑门,“是呢,竟把正事忘了。”   说着,他将袖子挽起来,“几位有所不知,小人早年就是屠户出身,后来觉得没个奔头,索性攒了本钱自己来立了这份家业,如今十来年过去,银子倒是略赚了些,可身子也渐渐不中用……”   他露出来的右手明显有不正常的弯曲,程斌立刻就道:“你这是常年操刀所致,内里骨头都变形了。”   “正是,”老板又做了几次右手开合的动作,笨拙且慢,表情也有些痛苦,“好看不好看的倒是其次,主要是这右手连带着小臂几处关节都十分疼痛,这两年竟渐渐握不住刀了。”   原本想这么凑合活吧,可谁知随着年纪渐长,关节疼痛越发严重,现在甚至连稍微做点重活都不能够了。他今年也才四十来岁,若再过几年,岂不成了个老废物?   他去年就重新雇佣了一个屠夫帮忙,自己只做些盘账、迎送和买卖的轻快活计,若非今日洪文等人登门,断然不会重新出山。   洪文仔细检查后发现他右手五指完全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开合,上下左右翻转也很有妨碍,略重一点的东西都不能拿太长时间,情况相当严重。   “脉象倒是不错,”洪文道,“身上并没有其他大毛病,只左膝盖恐有陈年旧伤,逢阴天下雨就疼痛吧?”   那老板猛点头,“难怪人家都说您是神医呢,可不是怎的!小人早年曾拜师学艺,一年到头就没个坐的时候,硬生生把腿站坏了。”   “变形的骨头年深日久,请恕我无能为力,”洪文嗯了声,“至于关节么,筋脉堵塞,针灸几回就行,不过初始可能会有些难受。”   “这个不怕!”老板浑不在意,“男子汉大丈夫,疼又算什么!等会儿小人但凡皱一下眉头也不算好汉。”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屋里两个大夫对视一眼,表情很是意味深长。   老板莫名打了个哆嗦,“二位这是……”   洪文呵呵一笑,“没事,肯定不疼。”   片刻后,屋里猛地炸开杀猪般的叫声。   “啊!嗷啊~~!”刚还一脸视死如归的老板在大圈椅里扭成加粗麻花,胖脸上汗水淋漓,鲤鱼打挺似的不住窜动,王西姆和另一个随从合力都差点按不住。   正在用饭的其他食客和伙计们都吓得够呛,纷纷过来查看,生怕自家掌柜的被人那啥了。   嘉真长公主和打下手的程斌全程止不住笑,“亏你刚胸脯拍得震天响,这会儿又怎么样了呢”   老板浑身上下全都被汗水打湿,简直像落汤鸡一样,闻言喘着粗气委屈道:“是不,不疼嗷嗷嗷!可啊~!”   可没人告诉他这么痒!   不光痒痒,针刺进去之后,穴位附近好像突然就多了一群蚂蚁,又热又酸又麻又涨,让人恨不得伸手进去用力抓挠。   他这辈子不怕疼不怕累,唯独怕痒,这可真是要了老命。   洪文又抽出一根银针,先用烈酒浸泡,再放到火上烧,放凉之后一针刺入他的膝盖,笑眯眯道:“好了,马上就好了。”   老板现在一看他笑就浑身发凉:刚才这位好看的小大夫也是这么笑着扎自己的!   谁知这次洪文真不撒谎,老板才要本能地蜷缩肌肉,忽觉膝盖处骤然放松,就好像有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按了上去,然后一推~   “啊~”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声音悠长舒缓。   众人都是一阵恶寒。   你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做什么叫的这般缠绵!   这声一出,老板自己也回过神来,络腮胡下的皮肤涨得通红,羞愤欲死道:“不是我!”   众人异口同声,“就是你。”   程斌幽幽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老板也是个性情中人。”   这动静一般人真喊不出来。   据说当天晚上,集市上就疯狂流传着一则消息,说羊肉馆子的掌柜的有了相好,大白天就按耐不住做那事,有好些人都看见他满面春色大汗淋漓从包间出来呢!   “啧啧,别看他素日粗声粗气的,没想到对内竟十分没眼看,听说叫的比娘儿们还销魂哩!”   “当真?!”   “那是自然,我亲耳听见的!”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羊肉馆掌柜听说后恼羞成怒,大半夜操刀跑到街上破口大骂,拉着人按着头解释自己是在治病,“就是那义诊的小洪大夫!再让老子听见你们嚼舌根,一刀一个都结果了!”   太阳升起来之后,先前的谣言已经消失,而新的谣言正生机勃勃:   众人都大骂羊肉馆掌柜的不要脸,找女人本也没什么,偏那厮可恶至极,竟想拉小洪大夫给他背黑锅!   简直不要脸!   偏洪文等人难得坏心眼,别人隐晦地提醒他们不要再与羊肉馆掌柜的接触,以免再被利用时,这些人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不解释。   羊肉馆老板顶不住压力,干脆换了个治疗地点,就选在自家后院,那里人少,院子也大,声音估计传不到街上。   用过了几天,洪文再次替他针灸时还笑问:“掌柜的,现在外头是什么流言?”   谁知对方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已有了新花样,他们说小人新找的婆娘人比花娇,不舍得叫外头瞧见,所以专门购置大宅院金屋藏娇哩!”   洪文:“……嗯?!”   作者有话要说:  针灸和推拿的时候吧,但凡意志力稍微薄弱一点,可能就没什么体面可言了。尤其是推拿,真心容易破功…… 第七十八章   跟着洪文做了几天义诊, 嘉真长公主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民风,那些妇人再打趣她时,竟也能有来有往回几句了。只到底不能完全抹开面子,最后仍是落败……   那些摸男人、看肌肉之类的浪话, 她着实说不出口!   倔劲儿上头的嘉真长公主私底下没少犯愁, 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翻盘……   对此,洪文表示非常难以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此!   我师父都落荒而逃了, 你想赢难度很大啊!   相互熟悉了之后, 那些妇人也觉出这位一看就出身极好的女郎与她们以前见过的贵人们十分不同:看过来的眼神中没有鄙夷和厌恶, 遂学着收敛,也敢带着孩子过来了,又问些都城风物,不时啧啧称奇, 俨然很是向往。   第一天送嘉真长公主红色浆果的蓝眼睛小姑娘莉娜也在, 闻言只是茫然,炸着满头卷毛问母亲什么是中原。   她在战乱中出生, 自然不知道何为中原。   她娘也没去过, 想了许久才道:“那应该是个很好的地方。”   没有可怕的战火,没有噬人的野兽,更没有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寒冬……   莉娜睁着湖水蓝的眼睛追问:“有甜甜的浆果吗?”   在她短暂而简单的人生看来,春日的浆果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如今嘉真长公主也懂一点她们的话了, 闻言冲莉娜张开手, “来,过来,我跟你说。”   莉娜看了看她,再瞧瞧母亲,得到允许后才小心翼翼地钻入嘉真长公主怀中。   仙女姐姐的怀抱又香又软, 她忍不住用力嗅了一口,结果一抬头就发现对方正在看她。   小姑娘刷的红了脸,牛乳般白嫩的脸蛋上泛起一团可爱的红晕,像被朝阳温柔亲吻的白色雪人。   嘉真长公主立刻联想到远在望燕台的六公主,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用半生不熟的语调道:“中原什么都有,你跟我走吧。”   以前她总觉得黄毛不好看,可现在却觉得这又滑又软的黄色卷卷极其可爱,在阳光下像极了巧手匠人们拉出的金丝。配着大大的蓝眼睛,简直就跟外国贡品上画的什么安琪儿一模一样。   看久了之后还觉得挺有趣。这么想着,嘉真长公主忍不住又伸手碰了碰那些黄卷卷。   莉娜乖乖任她碰,满头卷卷晃晃悠悠弹啊弹,在嘉真长公主看过来时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嘉真长公主心软得一塌糊涂,贴着她的小脸儿用力蹭了蹭,啊啊,好软!   她突然理解洪文喜欢跟小孩子玩耍的原因啦!   莉娜又惊又喜:仙女和我贴贴啦!   她捂着小脸儿激动不已,双眼中满是痴迷,只是嘻嘻傻笑。   嘉真长公主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搂着小姑娘软乎乎的身体说笑起来。   她的本地话不好,莉娜几乎没学过汉话,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几乎是鸡同鸭讲,谁知竟意外和谐。   嘉真长公主一边逗莉娜玩一边跟那些女人寒暄,“若有机会去中原生活,你们去不去?”   原本她以为对方肯定会点头,谁知那些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起来。   “傻姑娘,天下之大,哪里是咱们这样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呢?再说了,人家也不让啊!”   “就是,就俺们这些丑样儿,出去了也是丢人,还是窝在这里吧。”   说着,就又哈哈笑起来。   嘉真长公主没笑,捏着莉娜的小手,又把这个问题问了遍。   那些妇人没想到她这般执拗,笑声渐渐歇了,愁苦终于从她们身体深处一点点涌上来,再开口时也没了方才的戏谑。   “好姑娘,你别费心了,俺们都是没人要的。”   “是啊,这把年纪了,耕不得田、种不得地,连官府的赋税都交不上,谁要?”   一个女人搓着手憨笑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爱咋样就咋样,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再说了,如今已经很好了,都不打仗了呢!”   都不打仗了呢……   多么淳朴的愿望。   嘉真长公主听得心口泛酸,低头看看莉娜,忍不住说:“那你们的孩子呢?日后也这么着?”   众人就不说话了。   莉娜仰头望着她,瞳仁中满是信任和欢喜。嘉真长公主忽然想打自己一下。   但凡有的选,谁愿意让子孙后代都做流民呢?   她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那如果有朝一日你们去到中原生活,想做什么呢?”   那些一直都很泼辣,甚至有点刁蛮的女人竟突然羞涩扭捏起来,她们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都叫对方先说,然后嘻嘻笑着羞红了脸儿。   “俺要再找个好男人!”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突然喊道,“找个俊的,知道疼人的!”   她以前曾经成过亲,但男人是个酒鬼,每日只会灌黄汤打女人。好在后来打仗,男人被迫入伍一去不回。女人庆幸的同时却又难免觉得遗憾:   她这一生都没得到过来自男人的关怀,父亲嫌弃她,丈夫仇视她,就连儿子可能也不喜欢她这个没用的娘,不待出世就自己流了……   此言一出,众女人都哄然大笑,有几个推搡着她,“哎呦呦,不知羞,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想男人呐!”   “啧啧,也不瞧瞧你的身板,别把人压死了吧。”   “怕什么,俺在下头就是了,再说了,谁说年纪大就不能想?”那满脸通红的女人也跟着笑,“你们谁不想?是你,还是你!”   懿悻 众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嘉真长公主跟着笑了一场,也觉面上热辣辣的。   莉娜也跟着嘿嘿傻笑,嘉真长公主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啼笑皆非道:“傻丫头,你知道什么心疼不心疼的就跟着笑。”   莉娜捂着脑袋傻乐,软乎乎的小身子窝在她怀中,照葫芦画瓢学说话,“傻丫头,嘻嘻。”   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   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有人说想置两亩地,安安心心耕种,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漫山遍野到处跑,吃了上顿没下顿;   有人说想盖两间青砖大瓦房,最好再养几只鸡鸭,一头牛;   还有的人说若能去太平地界过日子,一定再生两个娃,女儿就给她穿漂亮衣裳,扎好看的红头绳,儿子就送他去读书……   “读了书做大官!”那没了一条腿的女人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吃皇粮穿绸子!”   众女人一惊,好像突然从记忆深处挖出一点遥远的东西,这才恍然大悟:啊,是了,原来世上还有那样的活法来着!   这天再回去时,洪文就发现嘉真长公主两眼周围微微泛红,便问她怎么哭了。   “谁哭了,”嘉真长公主哼道,又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肩头,痴痴遥望远处随风起伏的草原。   了解越深入,她就越能发觉本地百姓的可爱之处,与别处的也没什么不同。这个发现几乎颠覆了她对边境交接处蛮横、荒芜、暴力、血腥的原始印象。   当然,因管理难度大,这里隐藏了不少身负案件的逃犯,甚至可能混杂着各国奸细,但多数还是渴望安定生活的普通百姓。   只洪文等人来此义诊一个多月,他们就初步学会了‘“秩序”,可见之所以会沦落到早先那粗鄙混沌的地步,也不过是生活所迫无人教化。   她想让这些人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既然都生而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洪文捏了捏她的手,“我陪你。”   嘉真长公主抬起眼看他,“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做什么?”   洪文笑道:“莫非公主还去做坏事不成?”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得意的蛮横,“没准儿我就是去做坏事呢。”   谁说公主不可以呢,她偏要去!   洪文就一本正经道:“哎呀,那微臣更要跟着了。”   嘉真长公主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也陪我做坏事?”   谁知就听洪文道:“微臣跟去劝公主重返正道。”   说罢,两人齐齐笑起来。   嘉真长公主伸手捶他,“好啊,我还当什么呢,合着坏人都让我做了……”   洪文跳起来就跑,“公主日后少看那些街头的话本子,什么我杀人你捉刀的,那是共犯,要一起杀头的哈哈!”   那话本子还是这人买来给自己看的呢!偏这会儿又装什么正经人。嘉真长公主恨得牙痒痒,跺着脚喊:“你站住!”   嘉真长公主这些日子到处跑,饭量和力气一起见长,打人可疼了!洪文装没听见的,跑得更快了……   嘉真长公主决定去见本地知府,洪文也跟着去了。   两人带着随从一路疾行,纵马跑了两个多时辰就到了知府衙门,亮出身份后,五十多岁的老知府石岩亲自带人迎接。   来之前嘉真长公主就曾了解过石岩的生平,知道他本是武将起家,后因伤病退,因颇有几分管理才能便顺势转为文职。他有军功在身,且因多年带兵打仗对本地十分熟悉,转职后竟也一路做到知府的位子。   石岩早年在战场上落下不少伤病,看上去简直比京中六十多岁的官员还要老迈,“不知长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嘉真长公主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是本宫不请自来,大人何过之有?快快请起。”   石岩顺势起身,见洪文不似寻常随从,不免有些疑惑。不过他多年来一直秉持军中令行禁止那一套,从不肯多问,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又问嘉真长公主来意。   嘉真长公主也不跟他虚与委蛇,直接说明来意,又问为何不将集市那些杂居的流民纳入大禄羽翼之下。   石岩是真没想到一位皇室公主会千里迢迢跑来边境,如今又巴巴儿跑到自己跟前说起政事来。   “公主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   嘉真长公主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那你就慢慢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嘉真长公主:我一定要赢!   洪文:……好胜心倒也不必这么强。   小剧场二:   三皇子:好啊,不光小洪大人在外头有别的小孩儿,如今就连小姑姑也有了!五弟,你还不快哭给他们看! 第七十九章   石岩完全没料到嘉真长公主会这样直接且刨根究底, 统筹人口一事何等复杂琐碎,这一时间却叫他从何说起?   嘉真长公主没有一点迂回的意思,就这么倒背着手等着。   只一个照面,气氛瞬间焦灼起来。   跟在石岩右后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年青官员, 他忽上前道:“长公主长途跋涉, 怎好站在外头,不如请进去说话。”   石岩如梦方醒, 忙侧身让路, “正是, 看老臣都高兴糊涂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长公主且里面请。”   嘉真长公主跟洪文对视一眼,也不推辞, 只是路过那年青官员身边时略顿了顿, “你叫什么?”   那官员并不敢抬头,反而愈加恭敬, 一字一顿道:“微臣黄卞, 领同知一职。”   同知居于一地知府以下,是统管财政钱粮人口等的文职,官居五品,而他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 可谓年青有为。   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 不再说话,率先步入府衙。   倒是石岩多看了黄卞一眼,意味深长道:“随机应变,你很好。”   黄卞一揖到地,深深弯下腰去, “下官能有今日都是大人一手栽培,不敢言功。”   石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紧随嘉真长公主而去。   众人直接进了平时石岩私下办公的二堂,嘉真长公主当仁不让坐了主座,石岩在下首作陪,洪文和黄卞分东西两侧对坐,其余随从都去隔壁花厅休息。   “老臣久在边关,不能时常觐见陛下,劳动长公主前来,实在惭愧。”石岩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十分动容。   嘉真长公主笑道:“本宫此番代天巡狩,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   代天巡狩……那就是钦差的身份,在场两名官员心中飞快地打了个滚儿,立刻将这位公主对份量又提了提。   古往今来,少有女子有此殊荣,她竟得如此!   “不知是否有圣意降临,下官也好召集诸位同僚前来,一并聆听圣训。”石岩请示道。   嘉真长公主微笑,“并无特别旨意。”   石岩的表情微妙了很多:既然没有,她又冷不丁跑来问什么流民?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若果然如此,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不然自己也难辞其咎。   “两位不用多想,”嘉真长公主仿佛看出他们的疑惑,主动说,“本宫并未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些流民也颇有可取之处。”   石岩和黄卞下意识对视一眼,前者的眼神仿佛见了鬼:   可取之处?真是说流民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多时就有热茶奉上,嘉真长公主和洪文一口气跑了两个多时辰,也是真渴了,先大大方方喝了一盏茶,这才重新回到正题,“本宫奉旨巡视东北大营,无意中发现本地与沙俄、蒙古接壤之地多有流民聚集,不知石大人对这些人作何安排?是打算就地收编还是驱逐?总那么放着也不是个正经打算。”   石岩端起茶杯刮了两下,慢吞吞笑道:“公主辛苦,老臣着实钦佩,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嘉真长公主抬手打断,“奉承话不必多言,你我皆心知肚明,石大人只管回答本宫的问题就好。”   石岩脸上的笑容明显淡了许多,放下茶盏换了个姿势,再开口时就换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长公主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流民安置干系甚大,更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保不齐里面就混杂了他国探子,若贸然收拢,岂非引贼入室正中他人下怀?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洪文就觉得这老头儿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刁滑,特别像他以前和师父在外行医时遇见的某些不太好的官员:   字里行间都是打太极,看似态度诚恳说了很多,其实一句有用的也没有,于是因康雄等人培养起来的对本地官僚系统的好印象瞬间降低不少。   石岩话音刚落,嘉真长公主就面无表情接了上去,“石大人所虑甚是。”   石岩表情一松,才要打圆场,却听嘉真长公主突然话锋一转,“只是不知你想过没有,若果然有探子,为何不火速收编斩断消息传递,石大人如此松懈,岂非是放任他们自由活动、持续深入、不断做大?”   最后一句话嘉真长公主的语气不断加重,仿佛平地响起的重锤,一下接一下,硬是把石岩给砸懵了。   黄卞惊讶地望向主座,眼神不断变幻,似乎终于将这位女郎与传说中主动请缨塞外和亲的长公主对上号。他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垂下头去,不再关注石岩。   石岩松弛的皮肤上慢慢透出血色,额头也渐渐渗出薄汗,突然口渴似的端起茶盏猛灌两口,这才重振旗鼓道:“长公主有所不知,本地不比中原,人口构成极其复杂,相应安置事宜也更为艰难,头一个语言不通,却叫他们如何相处?下官也曾贴出告示,命他们学习汉文,可终究刁民难驯,他们不求上进,此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第二个,沙俄和蒙古百姓与我大禄人口习俗极为不同,若果然硬凑在一起,谁顺从谁呢?   第三个,即便真勉强住在一起,有的想渔猎,有的想种地,涉及到的田园山林、房屋地产又是一桩难题,另有治安赋税6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身份不明底细不清的流民,哪里是一时半刻做得好的。”   他坐稳知府的位子多年,自然也有他的本事,这番话半真半假,显然确实曾经下过功夫。   说完这番话后,石岩已经重新恢复了镇定,苍老的脸上明晃晃透着胸有成竹的平静。   他纵横沙场多年,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会怕区区一个小丫头!   洪文和黄卞齐齐望向嘉真长公主,心思各异,却都想看她如何应对。   两人看到彼此的动作后又都下意识望向对方,黄卞一愣,洪文眨了眨眼,冲他笑了笑。   黄卞被洪文这一笑搞懵了,忙颔首还礼,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此人年纪轻轻身着便服,实在摸不清是个什么来历……看他与嘉真长公主形容亲近的模样,倒像是故交,莫非是京城某位权贵之后?可举止间却很有些洒脱不羁的名士风流,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城府深……   洪文却在想:相较方才门口见面时,这位黄同知的态度俨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不再像开始那样竭力维护上官了,为什么呢?   嘉真长公主轻笑一声,拿起书案上的猛虎下山石镇纸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石大人来这里多少年了?”   石岩朝都城所在的方位拱了拱手,“承蒙先帝和陛下厚爱,已经二十多个年头了。”   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又问:“那战事平息几年了?石大人做知府又有几年了?”   “大战平息已经八年有余,只中间又陆续发生过几次小规模冲突,”石岩毕竟是行伍出身,对战乱格外敏感,回答可比刚才的问题顺畅多了,“下官做知府也有六年多。”   “八年了啊,”嘉真长公主似乎有些惊讶,“石大人是胸有丘壑的,这么多年也够从长计议了吧?对流民安置一事,想必石大人已然另有高见了吧?”   石岩的右眼皮猛地一跳,心中暗道不好,感情这丫头片子挖坑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从长计议是他自己说的,在任六年多也是他自己说的,可结果呢?   若什么都没有,那可实在太不像话了。   嘉真长公主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中缓缓踱步,“况且石大人方才所言,本宫不敢苟同。你所虑并非全无道理,可并非本宫自夸,以本宫资质和年纪想要重新学习一门语言尚且十分艰难,更何况那些上了年纪或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教化百姓本就是年久日深才见功夫,石大人却妄图一蹴而就,是否操之过急何况此事关乎千秋万代,纵使老一辈学不会汉话又如何?关键还看那些年轻人和孩子,如今他们观念尚未养成,若从小好生教化,纵然他们身如异族,可内心却早已认定自己是我大禄朝百姓,就此扎根,自然也如此这般教导自己的子孙后代,如此才是一劳永逸长久之计。”   教导别人不算什么,要让别人主动教导自己和后代才是硬道理!   “至于如何谋生,这又有何难?”嘉真长公主双臂一举,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侃侃而谈,“东北地广人稀土壤肥沃,既有高山峻岭茂林深谷,又有肥沃土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想渔猎就渔猎,想农耕就农耕,何必一概而论?朝廷尚且知道广纳贤才博采众长,石大人怎么反倒迂腐起来。”   话音未落,洪文就猛烈鼓掌,一顿巴掌把石岩的脸都给拍灰白了。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也不制止。   黄卞看着洪文,再看看自家上官,竟也抬手拍了几下。   石岩猛地看过来,藏在官袍下的双手缓缓握紧了。   黄卞视而不见,“长公主高见,下官自愧不如。”   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   因往返路途遥远,嘉真长公主一行人当晚就在府衙休息。   饭后洪文和她去后花园散步,不由十分赞叹,“铮姐真非常人也,刚才那番话说得好极了。”   嘉真长公主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夸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咳,也还好啦……”   洪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异彩连连,推崇和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嘉真长公主身上残留的锐利一点点散去,慢慢沁出来被心仪之人肯定的欢喜。   她忽然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忧,“你不觉得我咄咄逼人或多管闲事?”   洪文失笑,“你怎会这样想?我总爱去外头义诊,你可曾嫌弃过我?”   见嘉真长公主摇头,他拉着她的手笑道:“这就是了,咱们两个多管闲事的谁也不嫌弃谁。”   嘉真长公主被逗笑了,“大热天的,谁跟你拉拉扯扯……”   话虽如此,到底也没收回手。   忽听洪文长叹一声,“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不然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嘉真长公主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今日之所作所为,天下又有几个男儿能做到?”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每个字都透出强大的自信,看得洪文都痴了。   他仿佛看到立在岩石上的雄鹰,哪怕此时不飞,可谁也不会怀疑它随时都能振翅翱翔,那蓬松而茂密的羽毛会划破长空,撕裂飓风,尖利的爪会震碎一切阻碍,直击苍穹!   良久,洪文巨震的心神才慢慢平复下来,喃喃道:“我何德何能得你垂青……”   “傻子,”嘉真长公主轻笑,漂亮的眼里清晰地倒映出他都面孔,“你若不好,我岂能看得上?”   东北的夏天白日极长,此时分明已经到了傍晚,可日头还高高挂着,那橙红色的余晖宛如一把火,烧得丧心病狂。而那灼灼火焰,却好似系数落入她的眼底,那样炽热。   洪文摸摸鼻子,“铮姐这话说的,倒把自己也夸进去了。”   哄笑了嘉真长公主之后,他又问,“你在等黄卞?”   嘉真长公主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瞧瞧,真不愧是本宫选中的人。   或许石岩早年曾经励精图治,但现在却已经像一头迟暮的老虎,只想稳定住既得的局面,没有了丝毫进取之心。   安置流民的事情想也知道难度极高、耗时极长,有可能不等做出政绩,石岩就告老还乡,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这事儿说出去也不像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劳,偏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不留神非但不能建功立业,反而可能被牵累……所以单纯从石岩本人的立场来说,他逃避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嘉真长公主绝不赞同。   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每个官员都明白的道理,身为一方父母官,如果不能为国分忧、为百姓谋福祉,那就是尸位素餐!早该退位让贤。   洪文点点头,“黄卞年轻,善于审时度势,从刚才他的举动来看,实在不像会安心居于人下的。”   他不喜欢与人勾心斗角,却并不意味着看不懂是非人心。   嘉真长公主笑了笑,“你猜我刚才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   洪文才要说话,却见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公主,洪大人,同知黄卞求见。”   嘉真长公主与洪文对视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勃勃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频频有老读者回忆《大县令小仵作》系列,哈哈我也很想念他们呀,替他们谢谢大家的厚爱,他们有在另一个时空好好生活呢!过几天有空了我再写个番外吧,放在围脖给大家免费看,谢谢大家陪我这么久,么么哒,爱你们!   小剧场:黄卞:那年轻人城府好深!竟在这种情况下还对我笑,恐怖如斯,定然是暗中盘算,我要仔细斟酌小心应对!   洪文:……想太多是病,得治。   PS,再次高呼一句:我爱长公主! 第八十章   稍后黄卞一身便服进来, 见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在花园中说话还怔了下。   这两位瞧着可真是亲近,莫非真是未来驸马?   若果然如此,皇上和太后还肯在赐婚之前放嘉真长公主来东北,想必内心对这位少年郎极其认可……   “下官见过嘉真长公主, ”黄卞上前行礼, 又看了洪文一眼,“还有这位……”   洪文这才笑着自我介绍, “我叫洪文, 是个太医, 此番奉旨来东北大营办差。”   太医?黄卞吃了一惊,他才几岁,有二十了吗?   黄卞自己在官员队伍中已经算年轻的了,深知晋升之路之艰难, 如今骤然见了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的六品官, 心中着实惊骇。   “原来是洪太医,失敬失敬!”黄卞并不因自己官高一级就骄傲, 反倒比见其他同僚时更多几分尊重, “洪太医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当真令人钦佩!”   自己是一定要往上爬的,京城也是一定要去的,那么提前交好一位年少有为的太医, 而且是与嘉真长公主私交甚密的太医, 简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洪文不太习惯跟别人说套话,当下还礼道:“黄大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实在不必如此。您若有什么不适,我倒还能瞧一瞧。”   当大夫就是这点尴尬,见面就问人有没有病,乍一听好像诅咒似的。   黄卞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 马上抓住进一步加深交情的机会,从善如流道:“如此甚好,说来我还真有些不得劲,那就麻烦洪太医了。”   等他们说完了嘉真长公主才道:“黄大人有什么事?”   黄卞暗中揣度她的神色,发现自己对洪文改了态度之后这位贵主对自己似乎更温和了些,不由暗道侥幸,又把洪文的分量往上拉了拉。   “公主快人快语,下官也不绕弯子,此番厚颜前来,只想为朝廷效力,也一展心中抱负。”黄卞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野心,“流民安置一事,其实下官前几年就曾向石大人进言,也曾试图写折子上奏,奈何……”   奈何石岩现在只想全身而退,对任何风险都敬而远之。   “折子呢?”嘉真长公主伸手。   黄卞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旧折子递上去。他当时也曾想过要不要越级上奏,但一来不太确定朝廷的意思,二来也不敢肯定石岩有没有后手,一个闹不好自己抱负没施展,乌纱帽先丢了,遂暂且压下不提。   反正他还年青,只要肯隐忍,总有一天能把石岩熬走吧?   这不就来了!   嘉真长公主一目十行扫完,转手递给洪文。   洪文一愣,“我能看?”   嘉真长公主笑道:“作废的旧折子,且又没发出去,自然算不得公文。”   洪文这才接过,打开一看,上面果然被石岩画了个大大的叉,内页还打了“废”字印,这才敢继续往里看。   别的暂且不论,单就流民一事,黄卞属实算得上一位负责任的好官,又因他常年在此,许多方面的了解远比洪文等人深入细致,罗列的人口等数据也具体到单人独个,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洪文忍不住看了黄卞一眼,发现此时此刻他竟还能一脸平静,可见忍功力了得。   年青有闯劲,有能力且善于揣摩人心,敢于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最要紧的是能忍……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嘉真长公主将黄卞上上下下打量几回,见他仍旧面不改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你不错,可本宫并无实权,不能左右朝廷用人,你想本宫怎么帮你实现抱负呢?”   黄卞一掀袍子,果断行了大礼,“下官不敢奢望其他,只求一个机会!还望公主成全!”   嘉真长公主笑起来,“本宫喜欢你这样的人。”   洪文就瞅她,眼睛睁得圆溜溜。虽知道公事公办,可听了这话还是叫人心里疙疙瘩瘩的。   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嘉真长公主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小眼神,差点笑出来,心中泛起丝丝甜意。   啊,原来与人两情相悦竟是这般滋味。   别说洪文心里不自在,黄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不敢不敢。”   别讨好公主却得罪了驸马,来日一包药下去自己还能有命在?!   嘉真长公主轻笑出声,背着手踱了几步,“这样吧,你若能说服石岩主动上折子乞骸骨,那本宫就向皇兄保举你。”   乞骸骨就是官员尚未到致仕的年纪就主动请求辞官返乡养老,皇帝本人可以挽留,也可以顺水推舟同意,算是某些特定情况下彼此保全颜面的做法。   石岩这些年过分保守,已经多年无过也无功,几乎配得上一句尸位素餐,若他识相,就该清楚唯有乞骸骨才能保全他一世清名,不至于晚节不保。   黄卞猛抬头,“这?”   石岩最看重的就是为官这份体面,让自己去劝说他舍弃,岂非戳心窝子!   嘉真长公主微微挑眉,“黄大人,天下没有白给的饭,匪盗入伙尚且知道纳个投名状,何况官场?”   石岩虽然不中用了,但这几年毕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而黄卞自己手头也没有特别合适的功劳,总不好无缘无故撸了石岩提拔他。可若石岩自己要求退出,那么就地提拔下面的官员就很顺理成章了。   黄卞一方面震惊于堂堂长公主竟张口就拿匪盗入伙与朝廷任免官员做比,另一方面却怦然心动。   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只要自己一开口,那么多年来他与石岩之间的微妙平衡就会被打破,若对方坚决不肯,那么他就会夹在上司和嘉真长公主之间两头不是人,莫说施展抱负,这辈子的官儿怕是做到头了。   可一旦成功!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黄卞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沸腾翻滚起来。   如果成功,那么他将得到来自嘉真长公主的赞赏和保驾护航,直接在陛下跟前挂号!这是多少官员奋斗一生都得不到的机遇。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实在太善于掌控人心……   稍后待黄卞离开,洪文好奇道:“这能成么?”   石岩爱官,劝他乞骸骨丝毫不亚于断人钱财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啊!   嘉真长公主笑眯眯道:“成不成的,试试就知道了。”   洪文点点头。倒也是。   何况官场的机会何其难得,有抱负而不能施展的人又何其之多!若嘉真长公主果然出手,对黄卞来说堪比再生父母,总不能仅凭几句话和一份旧折子就给了吧?总要看看黄卞的本事。   若他果然能说动石岩主动辞官,那么此人的真正能力远比他们看到的还要庞大;若不能……再说吧!   “不过,”洪文却又想起另一种可能,“你这么做,陛下不会不高兴吧?”   向朝廷保举官员,那可就算参政了呀!   嘉真长公主歪头看他,“担心我呀?”   洪文又想起她方才说对“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人”,酸溜溜道:“罢了罢了,想来公主心中自有成算,何况如今又遇到什么中意的官员,下官在这里瞎操什么心呢?不如速速离去。”   说罢,果然背过身去。   嘉真长公主噗嗤笑出声,从后面戳戳他的肩膀,“怎么不动?”   洪文猛回头,满面震惊:你竟然赶我走?!   那黄卞真就那么好?!   嘉真长公主捧腹大笑,洪文拂袖离去。   “哎呦,不要走嘛,”嘉真长公主遛达达跟在后面,时不时凑到前面看他一眼,“生气啦?”   她从哪边探头,洪文就把脸扭到另一边,“微臣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嘛。”嘉真长公主从后面扯他的衣袖。   “大白天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洪文正色道,看上去非常不被美色所迷惑。   嘉真长公主立刻就意识到这家伙是在学自己说话,又好笑又好气,“哪里是大白天。”   洪文往西一看,果然时光飞逝,这会儿太阳都落山了。   他马上改口,义正辞严道:“这位姑娘请自重,天黑了也不行。”   嘉真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从后面跳起来打他。   洪文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转身去抓她的手,两人就这么你挨我一下,我蹭你一下,拉拉扯扯嘻嘻哈哈走远了。   *********   “唉~”   稚嫩却熟练的叹息声再次响起,墙角几名宫人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   这都今儿第多少声了?   乳母端着一碟牛乳酥饼进来,柔声道:“殿下,刚做好的牛乳酥饼,还热乎着呢,您要不要吃两块?”   五皇子托着下巴趴在窗口,闻言摇了摇头,脸上的肉肉也随着他的动作左挨右挤,随机又非常忧伤地长叹一声,“唉~!”   刚从外面进来的文妃嘴角抽了抽,用力捏了捏眉心。这叫什么事儿?上书房究竟教了些什么玩意儿,咋今天一回来就这么着了!   她清清嗓子,上前道:“今儿是端午佳节,等会儿膳房要送粽子过来,皇儿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口味?”   五皇子终于有了点反应,转脸跟她说:“母妃,我正难过哩,你莫要打扰我。”   文妃:“……”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这小东西拉过来,啼笑皆非道:“好端端的,又难过什么?”   五皇子仰着脸问她,“母妃,小洪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呀?”   文妃没好气地往他额头上戳了下,“你呀,这都问了多少遍了?”   她都有点吃醋了!   五皇子哼哼,摆弄着自己的手指道:“那他也没有回来嘛……”   文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洪文奉命办差,难道自己还能飞去东北把人提回来?   娘儿俩对坐无言,忽听外头人齐齐问好,“三殿下。”   三皇子点点头,“五弟在么?”   文妃顿时一阵轻松,扬声道:“在,快进来吧,外头怪热的。”   已是端午,天儿骤然热辣起来,在外头多待一会儿都觉得不舒坦。   三皇子手里提着一串色彩斑斓的五毒香囊,每个都不过婴孩拳头大小,十分憨态可掬,正是给孩子佩戴的。   “这个给五弟玩。”   文妃接过来把玩一回,笑道:“这可真不错,多谢你如此费心。”   五皇子自己从炕上跳下来,像模像样地端起胳膊行礼,“多谢三哥。”   “不用客气。”三皇子还礼。   一个小的,一个更小的,在家里装模作样地相互行礼,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文妃很不给面子带头笑出声。   三皇子脸红红,却还强装镇定道:“文妃娘娘,今儿是端午佳节,我想带五弟出去玩可以么?”   文妃一听,如蒙大赦,“行行行!赶紧去吧。”   她都快被那小东西一声接一声的唉声叹气烦死了。   唉,真是孩子大了心思多了,越来越不好玩了……   三皇子:“……”   五皇子眨眨眼,忽瘪了瘪嘴,“母妃,您嫌弃我呀?”   文妃干笑道:“傻孩子,母妃怎会嫌弃你呢?”   五皇子撅嘴,“那您还说我是傻孩子!”   文妃:“……你快跟你三哥玩儿去吧。”   这孩子脑瓜子里怎么想的?   这年纪的孩子都这么猫嫌狗厌的吗?!   小洪太医还是快回来吧!   亲眼看着两个小的手拉手走出去,文妃连同众宫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文妃露出释然的笑,顿觉浑身轻松,“难得今儿有空,去找淑贵妃玩去!前儿她还说自己养的一盆花开了呢……”   五皇子:“三哥,小洪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呀?”   三皇子:“哼,外面那么多小孩子,他肯定是被绊住脚啦!”   五皇子:“你不要这么说他呀,他还写信给我们呢!”   三皇子:“那是他骗你的,你个小傻子。”   五皇子:“我才不傻咧,昨天父皇还说我写字长进……”   顿了顿又难掩担忧,“母妃刚才也说我是傻孩子!三哥,我是不是真的傻!?”   三皇子:“……”   他的傻弟弟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五皇子:“母妃,你是不是嫌弃我?”   文妃:“傻孩子,母妃怎么会嫌弃你呢》”   五皇子:“三哥,他们都说我傻!”   三皇子:“傻弟弟,你怎么会傻呢?”   五皇子:“……哇啊啊啊!”   小剧场二:   文妃:谁来帮我带孩子!小洪太医速归! 第八十一章   六月十七, 现任远平知府石岩以“年事已高、旧伤复发”为由自请乞骸骨,并推荐现任同知黄卞接替。   一并送进来的公文还有洪文的例行报告,以及嘉真长公主对东北一带现状的汇总和石岩一干官员的初始印象,并没有对谁特别点名推崇, 但黄卞和另外两名六品官员、四名底层吏员评价为优, 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强直,忠于职守, 不畏权势, 心系百姓”。   远平府地处三国交界, 地理志位置非常敏感,战略意义极其重大,堪称通往都城望燕台的东北门户,知府任免一事举足轻重, 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   隆源帝连夜召集吏部官员商议, 又提了石岩等人最近五年的政绩考核档案查看,发现石岩近几年政绩平平, 而黄卞等人却很是勤勉, 遂准了石岩所请,并赏赐金银布帛许他返乡荣养。又晋升黄卞为远平知府,另有人接替同知等职位,命众人于十月之前交接完毕, 不必再另行递折子请示。   九月, 新任远平知府黄卞请奏,希望朝廷允许在远平府内设立专门针对各国流民的安置区,并不要求任何朝廷拨款,唯独有一点:求免除安置区百姓三年税收。   战争结束后,流民就成了急需解决的问题, 但此事干系甚大、牵扯甚多,一直没有官员毛遂自荐,朝廷暂时仍以安抚为主。此番黄卞刚走马上任就主动请缨,隆源帝不免赞叹果然还是年青官员更有闯劲儿。   他仔细审阅了黄卞的安置计划书,发现条理清晰、安排细致,许多容易被忽视的细节也都面面俱到,显然不是为出风头胡乱应付,十分欣慰,朱批通过后更勉励几句,又命他每三月一次按时汇报进度。   晚间隆源帝去陪太后用膳,提及此事不禁十分感慨,“没想到朕竟忽略了此等务实本分的臣子,皇妹越发历练出来了,当真能干。”   皇家亲朋虽多,但隆源帝信任又可堪大用的却没有几个,最年轻的平郡王早年自不必说,如今好歹幡然悔悟去禁军历练,前些日子进宫请安,纨绔之气果然大减,人也踏实了,只仍旧不好安排什么正经差事。   前些年隆源帝最倚重硕亲王,奈何硕亲王连遭厄运……如今在朝内外活跃着的兄弟叔伯竟不过一掌之数。嘉真长公主重新出山,倒是分担了不少。   女儿得用,太后也甚是欣慰,不过还是劝道:“她毕竟是个女孩儿,你也别忒狠心,外头瞧着也不像话。”   隆源帝不以为意,“母后多虑了,且不说太/祖的姐妹在他起事时就曾帮忙招兵买马四处奔忙,皇妹又不曾上朝听政,算得了什么?她憋了这些年,出去跑跑散心也好。”   顿了顿又拍着膝盖叹道:“但凡她是个男子,我早就用了,何必等到如今!”   话赶话说到这儿,隆源帝突然又笑了,“皇妹天资甚高,若她是个男儿身,如今手持玉玺者尚未可知。”   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又气又笑,伸手拍了他一把,“什么混账话也敢说。”   隆源帝笑道:“这话传出去也不怕。”   恰恰因为他心里有底气,知道即便嘉真长公主为皇弟,自己也是皇位的最佳人选,所以才敢拿这个开玩笑。   *********   在远平府设立流民安置区的旨意着实引发不小轰动,朝内外都有人热议,连白先生都以此考教上书房的学生们。   隆源帝的子嗣不多,叔伯兄弟也同样儿孙不丰,但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九人,再算上三五两位皇子的伴读四人,朝廷有功之臣的后代五人,如今书房内共有十八个学生。   众人出身各异,性格也大有不同,当下各抒己见,逐渐根据意见分为三派:   一派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两国之间曾有血海深仇,很不必这样迂回,直接将外族蛮子撵出去就是;   一派是以三皇子为首的支持派,认为朝廷应大力吸引人口、开垦荒地,以增强劳动力和鱼肉粮食产量;   第三派则是五皇子和两名伴读,三个小孩儿都不满六岁,固然已经有了善恶意识,但刚上学没几天,对家国大事缺乏必要的大局观,很不理解为什么两国之间要打仗……   “我大禄朝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前辅国公之孙梗着脖子道,“我二爷爷、几个叔伯、堂表兄都是死在疆场,他们杀了咱们这么多人,凭什么这会儿又让咱们养活那些毛子、二杂毛!”   另一个武将之后也附和道:“就是,管他们去死,就叫他们自生自灭。”   “正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跑到咱们家来杀了人,反倒要咱们给他们养孙子!”   三皇子皱眉道:“就事论事,敌军固然可恶,但如今流亡在外的却多是无辜的底层百姓,他们中好些人身上也流着咱们汉人的血,不可一概而论。”   “正是,两国交战拼的是什么?无外乎人口多寡、兵器利钝,那些杂毛别的不说,体格硬是要的,若来日能训练成军,威力不容小觑。”   “那算哪门子无辜,”辅国公之孙嗤之以鼻,“那些毛子和蒙古兵身上穿的衣裳、嘴里吃的口粮,哪一样不是下头的百姓供养?若没有他们,咱们也不会死那么些人。”   “所以才要细心甄别,”三皇子道,“然后以道义教化,让他们诚心归顺,岂不闻攻心者上……”   一家之内尚且勾心斗角,更何况国与国乎?除非亡国灭种,不然敌人永远没有消灭干净的一天。可若能从内部分化,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岂不等同于从根源消灭了敌人崛起的可能?如此才是一劳永逸的长久之计。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小子就把头一扭,“太慢了!等不了!”   教化个屁,那些蛮子配吗?   当年几位国公辉煌一时,他们的子孙后代从小就出入宫中,自然也颇有傲骨,并不会因顾忌三皇子的身份而不与他争论。   三皇子又好气又好笑,“那照你的说法,合该把他们都杀光?”   对方还真就点头,“自然,人都死绝了,才不会再来犯我边境。”   三皇子呵呵几声,虽然一个字没说,但硬是让对方感受到澎湃的鄙夷,于是双方再次陷入激战。   白先生并未制止,只是在恰当的时间点拨两句,或提出疑问,让他们讨论解决。   眼见三个小的呆坐一旁,白先生去五皇子旁边坐下,“五殿下以为如何?”   经过洪文一系列治疗,如今他的旧伤已经好多了,若只慢慢行走,几乎看不出曾是个几近瘫痪的病人。   五皇子说……五皇子都快被面前的唇枪舌战吓傻了!   小孩儿头一次经历学堂论战,看看自家半个脏字不吐,却愣是把对手气得跳脚的三哥,再看看那些平时嘻嘻哈哈带自己玩,此时却抄着袖子要掀桌子的学长们,很有点混乱。   他咽了下口水,非常诚恳地羞愧道:“先生,我不太明白。”   白先生笑着点头,“哪里不明白?”   五皇子和他的两个伴读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哪里都不明白。”   三个小孩儿都是被家人千娇万宠养大的,一个个白白嫩嫩,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的模样活像三颗刚出炉的白皮大包子,把白先生都看乐了。   “那就一点一点说。”   五皇子皱巴着脸想了半天,决定还是问自己最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大家一定要打仗呢?开开心心在一起生活不好吗?”   他的一个伴读就说:“我听说别的国家的人都很坏。”   五皇子扭头看他,认真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亲眼见过吗?”   那伴读一愣,摇头,“没,可别人都这么说。”   “那别人亲眼见过吗?”五皇子好像特别擅长刨根究底,“人云亦云是不对的,或许,或许别的国家的人也这么想我们。你看教我们英吉利文的画师保罗也是西洋人,可他就不坏呀。”   三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各国风云变化,版图和掌权者也时时刻刻在变,所以许多战争和所谓的是非对错早就无从考究谁是谁非。   好像大家都被迫站在棋盘上,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拱。   五皇子的伴读说不出话来了。   小孩儿憋了半日,挠挠圆溜溜的脑袋,“好像也是。”   顿了顿,他又说:“就好像有时候母亲跟我们抱怨三叔家不好,可我还是会跟堂弟他们一起玩啊。”   白先生老脸一抖,干咳两声,微笑道:“这个,自家事就不必讲了。”   小孩儿口无遮拦,没准儿什么时候就抖搂出自家秘密……   白先生指着泾渭分明的三皇子等人,“你们看他们,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却又都没有道理,归根结底,只不过是立场不同。”   “立场?”五皇子有点茫然,“什么是立场?”   “呃,”白先生换了个说法,“就是身份不同。就好比殿下刚才说的,我们觉得外族人坏,外族人同样也可能觉得我们坏,这就是立场不同,所以看待同一件事情的结论也可能不同。”   三个小孩儿都长长地哦了声,若有所思。   五皇子抓着自己肉乎乎的脸想了会儿,突然小声问白先生,“那我喜欢小洪大人做驸马,但是父皇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这也是立场不同?”   白先生直接就乐了,捋着胡须点头,“殿下举一反三,很好。”   五皇子明白了,又很苦恼地问:“那之前先生说的安置流民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白先生笑道:“正如他们所言,兹事体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成效,对那些真正无辜的百姓,自然可以接收,但也要提防里面混杂的探子……”   五皇子眼睛一亮,“那三哥说得对哦。”   白先生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点头,“真要说起来,确实是三皇子思虑深远。”   不得不说,三皇子天资之高实属罕见,小小年纪就精于思考,切题之稳准狠丝毫不逊色于成年人。最难得的是他极擅长揣摩人心,又勤于学习,进步神速,实在是储君的好苗子。   五皇子欣喜道:“三哥好厉害!”   他的伴读就问:“那么先生,究竟该怎么分辨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这个么,老夫教不会,需要你们长大后自己琢磨。”白先生挨着摸了摸他们的小脑瓜,又往他们的胸口点了点, “诸位日后必然都是国之栋梁,多少百姓安危祸福系于一身,最要紧的还是要有一颗仁心……”   去向隆源帝请安的路上,五皇子就问三皇子,“三哥,什么是仁心?”   三皇子想了想,“仁者,善也,爱也,就是说不能只关心自己,要多多替百姓着想,让他们吃饱穿暖无病无灾。”   五皇子眨眨眼,“那就是父皇和小洪大人啦!”   让百姓吃饱穿暖的是父皇,让他们无病无灾的是小洪大人!   三皇子:“……”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真要追究起来,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他无奈地捏了捏弟弟的耳朵,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张口闭口小洪大人,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五皇子抬手保护自己的耳朵,不服气道:“分明三哥说的比较多。”   三皇子果断否认,“才不是,你说的比较多。”   五皇子哼了声,撇开小短腿儿跑到前面,“撒谎,我不要跟你讲话了。”   三皇子伸手戳他圆鼓鼓的后脑勺,“小东西,长本事了,是你说起来我才顺着说的。”   五皇子扭头瞅他,大声道:“可你总骗我说小洪大人在外面有别的小孩子了!”   三皇子有点心虚,“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呢?”   远在东北的洪文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程斌担忧道:“别是着凉了吧?”   夏日热风最难好了。   洪文顺手给自己把了个脉,“没事啊……对了,我让你给莉娜准备的画本带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同学:杂毛都杀了!   三皇子:先教化,然后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岂不美滋滋?!   五皇子:……你们不要再打啦!   明早九点更新,么么哒! 第八十二章   不得不说, 黄卞真的是个搞内政的奇才,他的目标非常精准,就是要把那些尚未长成的下一代牢牢抓在手里。管你是不是汉人皮囊,先把你的瓤儿灌上汉人魂魄!   说句不中听的, 那些饱经战乱之苦的老年流民能熬到现在都算奇迹, 而中年人多顽固,脑子也跟不上了, 根本不可能像之前石岩设想的那样再去学汉话。   但年轻人不同, 他们好奇, 有野心也有能力接受新事物。   他们就像一颗颗种子,或许成长的过程很漫长,甚至有长歪的可能,可一旦长成, 他们就将成为自发抵挡他国侵袭的第一道防线, 并且会自动感染下一代、下下代……   于是隆源帝的批复刚到,黄卞就立刻力排众议做了一件事:   开办学堂, 接管十八岁以下的孩童和少年人, 由官府出资教导他们读书识字,还管吃管住。   最后一句话效果斐然,原本对读书识字不感兴趣的流民几乎立刻就撵了自家孩子出门:   在家待着干啥?赶紧滚去学堂,好歹省一个人的口粮。   然后黄卞就从衙门里挑选了两个忠心耿耿的好口才, 每天变着法儿地去跟那些孩子们灌输大禄朝才是天下正统、民心所向, 只要好好学汉话多读书,以后就有机会当大官发大财,吃香喝辣……   甚至就连学识字也不像中原官学那样从三百千开始教起,上来就是“钱财”“白米”“太平”这样充满诱惑的字眼。   普通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了啥?不就是个吃饱穿暖嘛!   他们想要,我们就给!   现在没有?不怕, 先画张大饼!   于是短短几天下来,那些孩子们心中就牢牢种下一个信念:   大禄朝是好地方,只要好好读书、学汉话,以后就能吃香喝辣过太平日子。   他们不光想,家去之后还会这么告诉父母,哪怕一开始当爹娘的没往心里去,可架不住一天几遍聒噪,久而久之也不自觉跟着想:   大禄朝真是这么好的地方?那不跟上了天一样!   然后这会儿就会有衙役敲锣打鼓出来喊话,说开始重建户籍,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大禄百姓,愿意渔猎就渔猎,愿意种地就种地,朝廷不光免三年税,还会保护你们不再遭受战火侵蚀。   “这里就是你们的家!”黄卞亲自上阵,高举双手唾沫横飞地喊着,他一张斯斯文文的脸都因热血上头而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因亢奋而闪着灼热的光,“从今往后,你们有家了!”   家!   这个字狠狠戳中了流民们的心,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   但凡有得选,谁又愿意四处流浪?   “我是本地新任知府黄卞!”黄卞的视线从每个人脸上划过,“我也和你们一样一无所有,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们有家了!”   从没有一个官员会像他一样,将自己摆在和流民同样的地位,所有流民都是心头一震,不自觉跟着高喊,“有家了!”   “我们的子孙后代将在这里成长,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不用像我们一样四处流浪!”黄卞又恶狠狠地喊:“若今后再有人想侵犯我们的家园,毁坏我们的根基,我们就拿起刀枪和锄头跟他们干仗!把他们撵出去!”   回忆起曾经惨烈到比野狗都不如的日子,流民们的愤怒彻底被点燃,脸上青筋暴起,跟着振臂高呼,“撵出去撵出去撵出去!”   正在街头教孩子们识字的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愕:   此人前途无量!   若在乱世,必为一方枭雄!   几乎所有的流民都被黄卞给出的美好未来迷住,情绪激动地跟着喊口号,所以那几个神色凝重和不以为然的家伙就格外显眼。   早已潜伏在人堆儿中的王西姆等人悄然摸过去,“兄弟,借一步说话。”   有人兀自镇定装傻,“俺不认识你,不去!”   有人却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谁知没跑多远就被围住……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所有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流民丝毫没有察觉,有那么几个总活跃在人群中的家伙悄然消失了。   “洪大夫洪大夫!”   “这个字读什么呀?”   叽叽喳喳的童声将洪文的思绪拉回,一低头就对上许多张充满渴望的小脸儿,都巴巴儿等着自己继续念画本。   洪文让程斌和那两名医生绘制了几个画本,画多字少,孩子们都很爱看。   小孩儿学东西是最快的,也不过短短几天,这些原本半句汉话都不会讲的娃娃们就已经能够磕磕绊绊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洪文觉得自己像被一群小鸡仔围住了,一双双黑的蓝的灰的眼睛都那么澄澈,像林间静静流淌的小水泡,里面盛满了信任。   孩子们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脸上渐渐养出一点软乎乎的肉肉,他忍不住摸摸这个捏捏那个,手感非常不错。   而且两国通婚的人生出来的小孩儿大多是卷毛毛,黑的棕的黄的卷卷随着他们的动作不住跳动,让人总想去弹一弹。   “公主,宫中传来书信。”   随从的声音惊醒了正安静观看的嘉真长公主,她从洪文身上收回视线,“可有紧急旨意?”   随从摇头,“并无,只是公主说只要宫中来信便要立刻呈送,属下就骑快马送了来。”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书信很厚,第一封就是隆源帝的,里面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无外乎“皇妹出门日久,我甚是思念,不知何日归家?”   说白了就是:妹啊,什么时候家来?   嘉真长公主面不改色地将只看了一个开头的书信丢给青雁,“下一封。”   已阅,过。   青雁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下,“还有两封,似乎是两位殿下的,五皇子的格外厚些。”   信封上还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大字:小洪大人亲启。   写字之人明显掌控力不足,一面信封都盛不下这几个字,又顺势画了个箭头,把“启”字硬生生挪到背面。   不过接下来就熟练很多,因为嘉真长公主又看到一行稍微小一点的:小姑姑也可以看。   嘉真长公主就笑了,“小五笔力不足,字体格外大些,自然纸张也多。去将洪太医请来一同查看。”   青雁应了声,才一瞧孩子头似的洪文就笑道:“小洪太医也算难得了,这样喜欢孩子,来日也必然是个好父亲。”   嘉真长公主面上一红,“死丫头,浑说什么!”   呸,谁要,谁要给他生孩子……   青雁满脸无辜地眨眨眼,“奴婢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公主您在想什么呀?”   嘉真长公主脸上几乎要滴下血来,作势欲打,“放肆,本宫素日真是太纵着你了!”、   她虽有过婚约,但都没怎么正经说过话驸马就成了尸体,本质上还是个对情爱十分懵懂的大姑娘,平时跟洪文拉拉小手就是极限,哪儿经得住这样的打趣。   听见这边的打闹,洪文不请自到,“这又是闹什么?”   青雁一看他就噗嗤笑出声,又捂着嘴儿去瞅嘉真长公主。   后者见了正主,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方才这人跟孩子们玩闹时的情景,竟也觉得青雁说得很对。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脑袋里像同时放了十个八个大烟花一样轰然炸开,七窍之中呼哧呼哧直冒热气。   天呐!我到底在想什么!   嘉真长公主以手遮面,干脆扭头冲到屋子里去了。   丢,丢死人了!   洪文眼睁睁看着她一阵风似的卷走,下意识跟上去,“公主?”   嘉真长公主背靠着门板,从掌心发出蚊子哼哼似的声音,“不许问!”   顿了顿又凶巴巴道:“也不许进来。”   呃……   洪文看看刚装上去没多久的木门,再瞅瞅空着的巨大窗框,挠了挠头,心道这个难度有点大:   学堂刚拉起来不久,供大家休息的屋子也是刚起来的,这会儿也不过才有个房顶和一扇门,四面窗户都没来得及做好,活脱脱四个大洞。   于是他从窗户洞里探进去上半身,扒着光秃秃的窗框问:“公主,怎么了?”   嘉真长公主从指缝里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结实强壮了好多,也比刚认识那会儿高了不少,夏日单薄的布衫竟挡不住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意识到自己在看哪儿之后,嘉真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身去用力捶了下门板。   才,才不是我想看!   是眼睛不听使唤!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隆源帝:妹啊,出去也有些日子了,啥时候家来?哥想你。   嘉真长公主冷漠脸:已阅,过!   小剧场二:   洪文真诚且羞涩地:其实,想看也不是不行……   嘉真长公主:你闭嘴! 第八十三章   五皇子的字真的很大, 非常大,洪文认真数了一遍,三皇子一张纸上写了七十三个字,五皇子写了十六个。   小朋友已经会背很多书了, 简单的四言六言诗也能作两首, 奈何因身体的缘故正式练字有些晚,所以小手明显跟不上脑子。   但信纸边缘清晰的黑色墨迹指纹都在无声诉说着他的努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机密信件需要随手画押。   “见字如晤, 意思是小洪大人看到这封信, 就跟看到我一样。”   很好, 光是这一句话就有将近两页纸。   洪文吭哧吭哧笑了几声,几乎可以想象出小家伙半趴在桌边,小手小脸都沾染墨迹还努力书写的情景,于是继续看下去。   “分别已有七个月零十九天, 甚是思念, 你们想不想我?”   大约是“想”字笔画太多太难写,一开始他还写错了, 又勾掉, 隔着一个巨大的墨团重新写了个。   “六妹也说很想你,哭过数次,已有专人替小洪大人举高高,你可以不必怕, 尽快回来了……”   看到这里, 洪文瞪圆了眼睛。   什么,谁抢了我的福利!   刚打开下一页,嘉真长公主的表情就变得十足复杂,“不得不说,三儿真的很了解你。”   洪文:“……我没有!这小子胡说!”   嘉真长公主挑了挑眉, 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了眼,“哦。”   洪文跟着回头,斜后方一群小鸡崽儿齐齐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洪大夫!”   洪文:“……”   不是,五殿下你听我解释!   原来信纸上写的是:   “三哥总说你是被外面的小孩子绊住脚,所以以后都不回来了。但我说不可能,因为小洪大人跟我拉过勾的,六妹也说不会,所以小洪大人,你外面没有再喜欢别的小孩子对不对?   另,三哥说这叫移情别恋朝三暮四。   再另,暮字实在太难写了……”   远平府地处大禄最北端,隔着河就能跟一群毛子对望,夏日极短,冬日极长。现在刚九月中旬,中原腹地仍需要穿单衣,中午甚至还会出点薄汗,而这边早晚却已经开始结冰。   洪文脚下踩着冰碴,脑门子上却渐渐渗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炭条和小本子,趴在墙上奋笔疾书:   “信已收到,殿下安好,数月不见,我与公主也甚是思念……别听你三哥胡说,小洪大人每天都在想你!”   写到这里,他忍不住用力捶了下墙。   三皇子那小混蛋!   背后嘉真长公主的眼神越加复杂,看向他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个欺骗良家妇女的浪荡客。   洪文被她看得后脊梁骨发凉,结果刚回头,就听对方幽幽道:“你对孩子尚且如此见异思迁,若来日见了别的女子……”   洪文几乎整个人都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能!”   嘉真长公主双臂环抱,下巴微抬双眼微眯,“你之前还跟小五拉过勾呢。”   洪文正色道:“我们拉过手。”   十指连心,细算下来他们打过十根手指头的勾勾!   而且我发誓绝对没有忘记五皇子,只是……只是小孩子实在太可爱了,忍不住就多喜欢两个。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杏眼圆睁,慌忙扭头看了看那些孩子,“当着孩子们的面,你满口胡说什么。”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怎好让旁人听到!   她本就生得俊俏,此时一张芙蓉面上沁出淡淡粉色,杏眼中波光闪闪,又是甜蜜又是惊吓,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娇嗔,活像一颗饱满的粉嘟嘟的水蜜桃,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洪文简直爱煞了这个姑娘时而大胆,时而却被简简单单几句话弄得含羞带怯的模样,故而总忍不住找些话逗她,“微臣句句属实,请公主明鉴!”   嘉真长公主斜了他一眼,嘴角边梨涡隐现,偏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别开脸道:“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是个正经人,怎么,怎么如今……”   她说不下去了。   洪文才要说话,衣角就被人拽了拽,一低头就对上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   “莉娜,有什么事?”   他马上蹲下去,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说。   莉娜冲他笑了笑,有些害羞地将藏在身后的木板拿出来,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五个“吃”字。   这是黄卞为学堂孩子们提供的“纸”,因为真正的笔墨纸砚都很贵,消耗又快,所以他就请人砍树磨成木板,以炭条书写,如此就可以反复清洗使用。   不过远平府越来越冷了,洗过的木板越来越难干,他现在已经在满城搜罗石匠,准备弄些石板来用。到时候只需要一点碎布头或木屑就能擦干,远比木板来得方便,只是成本也要高一点,所以暂时还用木板顶着。   嘉真长公主也学着洪文的样子蹲下,一看木板上的字就笑了,“你也真是的,怎么教他们学这个?”   “不上台面是不是?”洪文笑道,“可他们跟宫中的孩子不同,没有什么资格追逐高雅,只有一个实用。”   说着,他看莉娜的头发有些乱,就将那破破烂烂的布条做的头绳拆下来,抱着小姑娘坐在自己膝盖上,细心将那一头柔软的卷毛编成一条发辫,最后又用破布条头绳绑了个比较漂亮的蝴蝶结。   莉娜高兴地用手去摸,两只大眼睛都弯成蓝蓝的月牙,用带一点口音的汉话说:“谢谢小洪大夫。”   洪文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瓜,将她放到地上,“写得很好,跟大家玩去吧。”   莉娜又对嘉真长公主摆摆手,蹦蹦跳跳的跑走了。   阳光不错,将那破烂烂的蝴蝶结都照成金黄色。   嘉真长公主原本还想打趣洪文,说他这不就是在外招惹小孩子?可看着莉娜透出快乐的背影,再看看洪文,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眼神渐渐柔软。   是呀,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小姑娘很快跑回到孩子堆儿里,将新发辫和蝴蝶结展示各同伴看,引来阵阵惊叹和充满羡慕的欢呼。   流民生活不易,一切都以活着为目标,几乎没人有闲情逸致打扮孩子。   日常负责教导他们的是个老书生,他曾经有过温柔贤惠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孩子,但一切都在战火中燃烧殆尽,他也没了一只脚,平时就靠替人代写书信勉强度日。   前段时间黄卞开了学堂,满城找人来教导,但一来酬劳太低,二来是去教导杂毛们,读过书的人都不愿意来。   老书生来了。   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过凄凉,他真的太需要借助孩子们身上天真的活气儿支撑自己走下去。   老书生看了看莉娜头上的蝴蝶结,遥遥冲洪文行了个礼,然后对孩子们招招手,示意他们排好队,自己则坐下来,一边参照莉娜的蝴蝶结,一边笨拙地替其他孩子们梳着头。   他以前没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怎么都梳不好,笨手笨脚的,还扯掉了小孩子几缕头发。   “真是对不起,我做的不好。”他愧疚道。   灰色眼睛的小孩儿扭头冲他笑,天真的脸上满是安慰,夹杂着蒙语和汉话安慰道:“没关系呀,头发还会再长的呀,我写字不好,先生也没有怪我呀。”   老书生愣了下,满是褶子的脸上突然凉凉的。   那小孩眨眨眼,伸出小手摸了下,“先生,你为什么哭呀?”   老书生慌忙用袖子去擦,声音沙哑道:“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想家人了。   如果我的孩子们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想要漂亮的小辫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的两章都有点短,晚上再更新一章好了哈哈哈,大概六点左右哈!么么哒! 第八十四章   “十月啦, ”洪崖斜倚在炕上,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叹道,“转眼又是一年。”   洪文凑在他身边往外瞧了眼,“这都阴了三天了, 会不会下雪?”   真是神奇, 别的地方现在也不过才初有寒意,可远平府竟已准备下雪, 刀割般的寒风肆虐着将松林吹成大歪头, 顺便催着所有人都换上厚实的棉袄。   “差不多了, ”洪崖老神在在道,“什么时候下雪倒不打紧,只是公主那头,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真留人家在这儿过年?”   说起这事儿, 洪文对雪的期待之情瞬间去了大半, “明儿我再劝劝她……”   之前两人就谈过这事儿。   这里不比望燕台,十月份就算正式入冬了, 若不赶在十一月到来之前启程, 届时冰封千里雪深三尺想走都走不了,也只好等到来年四五月份正式开春。   不光他觉得不妥,隆源帝那头俨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先后两次以秘令的形势放狠话, 说务必尽快让长公主动身, 不然后果自负。   毕竟哪怕代天巡狩,这会儿正经差事也办完了,断没有无缘无故留在外头过年的道理。   但嘉真长公主不想走。   一来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次再有合适的机会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实在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四方牢笼之中;   二来, 初尝情爱滋味的她正是如痴如醉的时候,分别一日便如三秋,更何况此等距离都城何止千里?   她想劝说洪文跟自己一起走,洪文怦然心动,但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   且不说圣旨未下,而且寒冬也是各类疾病的高发季节,军营数十万将士自不必说,流民安置区刚刚建立,有资格行医的大夫统共只招募到一位,但凡有个什么意外情况,所有人的努力就可能付诸东流。   洪文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大圣人,可既然明知如此,他就做不到为了一己私利提前离去。   不然来日若大家安然无恙还好,但凡有个什么好歹,他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你小子,”洪崖看了他几眼,用力揉了揉他热乎乎的脑袋,“遇上公主,实在不知究竟是祸是福。”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了不起直接就地把喜事办了,到时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儿用得着这般为难?   可偏偏是位公主!休要提什么嫁鸡随鸡,他徒弟完全就算倒插门啦!   不过话说回来,有软饭可吃也算本事……   洪文任他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如同鸡窝,斩钉截铁道:“是福。”   从小到大,认识师父,是他人生中的第一福;来到京城认识那么多朋友,是第二福;而能与嘉真长公主相知相许,则是第三福。   世人总说“事不过三”,或许他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上头,所以一定要珍惜。   “洪师父,洪太医,睡了吗?”王西姆在外面敲门,“给你们拿了点吃的。”   洪文炸着一头乱毛爬下去抽门闩,“什么吃的?”   王西姆嘿嘿一笑,抖开手中巨大的布兜,里面装满了山核桃、板栗、榛子、松子等山货。   远平府山多树多,各色山货是不缺的,而这里的冬季,尤其是冬季的黑夜又实在太过漫长了些,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养成囤积山货的习惯,没事儿干就缩在热炕头上,一边在火炉里烤山货一边闲聊消耗时间。   洪文眼睛一亮,赶紧接过布兜,“这么多?我给长公主送些,你去把程斌和那两位医生叫来,我顺便考考他们。”   王西姆麻溜儿去了,程斌等人一听有吃的,先还高兴呢,结果一听要考核就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大冷天的窝在热炕头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不好吗?   他们都已经远离太医署了,为什么还要考核!   人干事!   过了约莫一刻钟,程斌和那两个医生都披着大棉袄挤进来,冻得鼻尖发红的三脸如丧考妣。   洪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非常没有同情心。   洪文是顶着细碎的雪珠回来的,一进门就跳着脚哇哇大叫,“突然好冷!哎呦,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开始。”   程斌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大人,是开始吃还是……”   两名医生同样心怀侥幸地望过来,宛若待宰羔羊祈祷屠刀不要落下。   洪文拍去身上雪珠,将棉袄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闻言啧啧出声,“身为医者竟然想不劳而获,这个想法要不得。”   程斌的面皮抽了两下,“下官刚想起来还有两份医案没整理完,要不先不吃了吧。”   “你站住。”洪文一把按住他,程斌本能地甩动肩膀,挣脱未果,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压根儿打不过这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上司,不由悲从中来,“大人,放过卑职吧!您昨儿已经考教过了,我还想给家人写信呢!”   洪崖的笑声越发狂放,与王西姆杠铃一般的浪笑交织,直冲云霄。   洪文挠了挠头,“有吗?算了,我不计较这个,来都来了……”   程斌欲哭无泪,特么的我计较啊!再不写信就寄不出去了!   去他的来都来了,官大一级就能不讲理吗?   不得不说,有时候看着别人痛苦真心痛快,尤其这种痛苦是自己一手造就时,愉悦加倍。   洪文完全忽视掉那三张苦哈哈的脸,顺手往火炉的余烬中埋了一大把山货,然后蹬了棉鞋上炕,后仰靠着棉被盘腿儿嗑南瓜子,细长的手指在那两名医生之间点了点,将嘉真长公主身上那种隐藏的倨傲演绎得淋漓尽致,“你们俩互考,胜者挑战程吏目,”又对程斌龇牙一笑,和善道,“我亲自考你。”   程斌:“……”   我可谢谢您的偏爱哈!   两个医生愣了下,回神后齐齐看向对方,眼中渐渐涌起战意。   谁愿意在上司面前认输呢?   战便战!   没过多久,屋里就交错响起两把嗓子,什么脉象、药材、症状如阵前乱箭齐发。   先时两人还顾忌同僚一场,相对比较温和,但恰恰因为是同僚,彼此太过了解,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战况逐渐胶着,于是火/药味越来越浓。   期间洪文师徒全程笑眯眯看,视线不断在两人之间游移,时不时低头交谈点评几句。   那两名医生眼角的余光看见这一幕后越加激动,于是进一步加大火力……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有一位吏目年后就要告老还乡了。   既然有人要去,自然有人要补,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要知道只有升为吏目之后才算真正迈入官员行列,自此余生有靠。官员的提拔和晋升虽由吏部拍板,但顶头上司的推荐和评语至关重要,所以大家对考核都是又爱又恨。   都说医毒不分家,那两名医生的水平实在太过相当,寻常考核难分上下,也说不准究竟是谁起的头,最后竟渐渐演变成“如果我给人下了什么毒,你可有法解?”   原本只打算看戏的王西姆笑容逐渐消失,看着场上两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文弱大夫瑟瑟发抖。   他吞了吞口水,再看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洪文,正笑得菩萨座前童子一般春风和煦,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   太可怕了,难怪元帅总说宁杀武将别惹文人,好歹前者死就死了,后者却能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阴险了!   两名医生战况正酣,忽听雪夜之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众人都是习惯急诊或紧急集合的,当即齐刷刷直起身来,“什么事?”   需知这里是大营深处,如无急事严禁跑马。   那骑士似乎对营中分布不甚熟悉,控马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之后这才直冲洪文他们所在的屋子而来。   很快门板就被拍得震天响,骑士在外面急道:“洪太医,救命啊!”   洪文一个眼神甩过去,靠门最近的两名医生立刻停下论战,齐刷刷跑去开门。   冷风裹挟着拇指肚大小的雪片涌入,将炉中橙黄色的火苗狠压下去,众人都本能地眯起眼睛,“来者何人?”   骑士拉下雪白一片的面罩,喷出一大股白色水汽,“洪太医,是我!”   洪文眯着眼睛打量来人,很快认出他是黄卞的心腹随从之一,忙穿鞋下地,“黄大人出什么事了?”   骑士狠狠喘了几口气,焦急道:“不是大人,是流民安置区出事了!”   其实今天晌午就有苗头了。   有两个孩子去找大夫看病,说这两日身上不大痛快,隐隐有些发热咳嗽,原本想像以前那样扛过去,但今天症状突然加重,只好来找大夫看。   大夫给把了脉,说是风寒,谁知那两个孩子吃了药之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下午突然发起高热来!   而紧接着,竟又陆续有三五户人家报出有人出现类似的症状。   巡逻的士兵觉得不对劲,当机立断命他们各自待在家中不许外出,又亲自去向黄卞汇报。黄卞得知后晚饭都没吃就亲自到场查看询问,发现一干病人的情况都非常相似,很像传说中的疫症。   黄卞的脑子当时就嗡了一声,心道莫非真是天要亡我?自己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好不容易才做出点政绩……   可他到底非常人,短暂的慌乱后马上冷静下来,一连串命令有条不紊的发出:先安排人封锁各家严禁出入,又命心腹持自己的令牌去东北大营请洪文他们出山,同时还联络城内几大药贩,以备不时之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洪文边问边整理行囊,“走!”   走出几步又猛地停住,对程斌道:“不能一个人不剩,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真是疫症,此去必然凶险,程斌才要开口说让两个医生中的随便一个留下看家,却见远处一盏黄灯由远及近,被猛烈的北风吹得左右摇晃,却是听见动静的嘉真长公主带着青雁过来查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站住!”洪文突然大喊,“别过来,站在那里别动!”   嘉真长公主主仆二人本能地停住,“怎么……”   见他们全员出动,嘉真长公主瞬间意识到什么,顿时手脚冰凉。   洪文突然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救人他不怕,疫症他也不怕,所以想也不想就往外冲,因为他是大夫,救人是天职。可现在嘉真长公主刚一出现,他竟怕了。   他怕真的是瘟疫,更怕这名来报讯的骑士已经身染病害……   洪文用力做了下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片入喉,他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   “青雁!”他大声喊道,声音被狂乱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立刻带公主回去收拾行囊,马上请康将军遣人护送你们去驿馆,明日一早就启程返京!”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虽然字数可能没有太多,但是三更哎,可给我自己牛叉坏了,你们不好好夸夸我像话吗?! 第八十五章   认识这么久, 嘉真长公主还是第一次见洪文如此失态,下意识往前走了步。   “公主!”洪文疾声厉色道。   嘉真长公主骤然回神,僵在当场。   风雪越来越大,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她张了张嘴, 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真的很不想走,想像话本上写的那样留下和他一起共渡难关, 但脑海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   走, 听他的话, 走。   她并非医者,身份特殊,若强行留下,非但不能为大家做什么, 反而需要特定的人专门保护, 让大家分心。   我会成为拖累。   危急时刻有清醒的认知殊为不易,但嘉真长公主却丝毫不觉得开心。   她用力抿了抿嘴, 眼圈儿渐渐泛红, 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什么,用帕子包了放在地上。   “记得京城码头送别时我说过的话!”、   她大声道,强忍眼中湿意,转身离去。   往回走了几步, 嘉真长公主又停住, 再次扭头狠狠看了风雪中这群人,终于快步消失在风雪中。   她身后的长披风在雪夜中高高鼓起,不断翻滚,宛如水泡接连炸裂。   待君归!   洪文的喉头上下鼓动了下,突然觉得眼睛周围一阵冰凉的刺痛。   他赶紧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深吸一口气,跑到嘉真长公主刚才站过的地方,捡起积雪中的手帕一瞧,是块被迅速冻得冷硬的平安牌。   尽管内心不断翻滚,但他的双手竟还是很稳。   洪文用力往嘉真长公主离去的方向看了眼,抿着嘴将平安牌带到脖子上,一声不吭起身走开。   此时的儿女情长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入危险。   嘉真长公主当真杀伐决断,并没像寻常人一样拉拉扯扯难以割舍,立刻就命自己的随从兵分两路,一队火速收拾行装,令一队按照洪文的指示去告诉康雄。   等稍后洪文等人骑马冲出大营时,已经能隐约听见后方传来乱而有序的滚滚脚步声,以及康雄刺破风雪的大嗓门:   “传军令,即刻将入口至此一段铺撒生石灰,封锁大营,黑骑卫甲乙两队携带干净面巾和清水赶往流民安置区待命,听候洪太医调遣……尔等随我护送长公主离开!”   洪文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双腿一夹马腹,“驾!”   一行数人如同穿透夜幕的流星,在风雪中狂奔而去,迅速消失不见。   程斌还是赶了上来,洪文才要撵人,他就大声道:“大人,流民安置区情况未明,大营却暂时安全,现在最紧缺的就是人手,若不尽快控制,东北大营迟早不保,我留下也于事无补,不如随大家一起去放手一搏!”   洪崖抽空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赞许的神色。   自家小徒弟的眼光当真不错,选的这小子虽然弱不禁风,但端的是条好汉。   洪文咬了咬牙,“也罢!”   程斌大喜,紧贴在他身后继续狂奔。   接下来的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都拿出毕生最高骑术埋头狂奔,他们的脑海中甚至一片空白,根本无暇思考若自己一去不回该当如何,只不断闪过亲朋好友的影子,然后又如夏日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迅速蒸发,消失不见。   进入太医署的好处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包括程斌在内的三名太医署老成员其实年纪都不大,根本没有经历过大范围的疫情,但太医署浩如烟海的医典中却有不少相关记载,而且苏院使等人也曾重点讲解过应该如何应对,所以此时他们虽然都是第一次遭遇疑似瘟疫,竟无一人慌张。   距离流民安置区还有一段距离时,众人就已经能看到风雪中不断摇晃的火光,紧接着就有听见动静的巡逻士兵迎上来,“是洪太医一行么?”   洪文大声应了句,那骑士迅速调转马头与他们并驾齐驱,边跑边说:“黄大人已经来了,安置区也已封锁。他怀疑是瘟疫,已经临时强行征集了大量生石灰、烈酒和常用药材,还从城内布店运了许多干净厚棉布来,已经在吩咐人裁剪成面巾蒸煮了。”   关外许多物资紧缺,但唯独有几样好处:不缺药材和烈酒,倒是令人心头一安。   洪文一听心头顿时松快不少,“有劳。”   所以说有个能干的地方官多么重要!   如果黄卞应对不及时,他们这些大夫甚至还要现场分散人手指挥大家封锁、清理,再去联系药材等必备物资,要耽搁多少时间呀!   一行人很快来到流民安置区,连续几个月来欢声笑语的临时小镇此时却一片肃杀,几条主干大道被临时点起的火把照亮,橙黄色的火苗在风中疯狂摇摆,将地上的影子反复拉扯,犹如择机而噬的鬼怪。   几大入口处都拉起战时才会用到的拒马桩,又有几个全副武装口戴面巾的士兵把守,见了洪文一行人就要查看腰牌,查验无误后才道:“诸位辛苦,但是马匹不能入内。”   这么做也是为了尽量减少牲畜被感染的可能,毕竟此时传递消息全靠它们四条腿儿了,别到时候人没救完还要分神去救牲口。   洪文等人滚鞍落马,将随身携带的辟毒丹分给他们几粒,“辛苦了,含在舌下。”   太医署背靠皇家,虽然时常有户部骚扰,但其实日常研究根本不必考虑成本,一应常用不常用的紧急药材都会随时更新,去外地公干的太医们也都会随身携带几样,辟毒丹就是其中之一。   辟毒丹顾名思义,可以暂时压制医典中记载的绝大多数外来毒素,比如说虫毒、蛇毒、尸毒等,也包括部分轻度瘟疫,但不能保证完全避除。   原本除了去西南瘴气横行的地方之外鲜少用到,可保险起见大家还是带上了,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   那几个士兵感激不已,立刻含在口中,又对洪文等人抱拳致谢。   对这些如将士们冲锋陷阵一样冲上来“送死”的文弱大夫们,他们打心眼儿里敬重。   黄卞两只眼都急红了,正亲自指挥人蒸煮、分发面巾,看见洪文等人到来后顿觉有了主心骨,“你们可算来了!”   治理内政他是内行,但一旦涉及到治病就束手无策,只能做些外围的事。   外面还在下雪,洪文等人一路狂奔,戴的面巾和露着的眉眼上满是白色霜花,乍一看竟像一群雪人。   众人直到现在才来得及松口气,又一刻不停换上新的面巾。   洪文飞快地说了个方子,“立刻让人照方抓药,研磨成粉,缝入面巾内。”   这是个简单的祛毒药方,与辟毒丹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此前线人员口含辟毒丹、外戴祛毒面巾,就可最大限度降低自己染病的可能。   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   至少现在,他们中决不能有人倒下!   “现在有多少病人?”洪文问道。   黄卞说:“五人高烧不止,都分了烈酒擦身子,奈何不断反复。令有三人疑似,但我不敢确定……”   短短几个时辰内,竟已发展到八人之多,洪文眉头紧锁,又叫了今日负责诊断的大夫来细细询问病人脉象和症状。   那大夫面色如土战战兢兢,一张嘴就磕巴起来,程斌等人忍不住去催。   洪崖就道:“别急,越急越说不清。”   那大夫见来了太医署的高人,心头稍定,慢慢做了几个深呼吸,说话果然流利许多,“最初都是身体懒怠,咳嗽,心烦喜呕,不思饮食,与寻常风寒真的极像!但要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变为高热、打摆子,有的还喘不上气来……”   这症状与医典中现有记载的多种瘟疫都有不同,洪文又问了几句,对黄卞点头,“是瘟疫无疑,我怀疑染病几人都曾在一处活动过。”   黄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顿时熄灭,仿佛从黑暗中涌出一股莫大的恐惧。   他不怕死,唯独怕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因为过去几年中实在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没人想昨日重现。   “病人家属全都挪到单独的空屋子里去,不许外出,也不许探望,”洪文语速飞快道,“一应饮食由竹竿送入,秽物单独挖坑处理,要先用生石灰扑洒后再行焚烧掩埋。另外查明这些发病前曾在何处活动,家具衣物全部焚烧,其余地方用生石灰和烈酒处理!”   黄卞立刻吩咐下去,就听外面有人汇报,“大人,有两位药商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连夜从临近城镇往回拉药材,要我们不必担忧,药材管够。”   黄卞老大一个人,当年带着乡亲们躲避战乱时没哭,跟石岩明争暗斗时没哭,可此时看看洪文等人,再一听这个消息,两行热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朝众人一揖到地,哽咽道:“这里一千三百五十二条性命,全托付在诸位手里了!”   众人不禁大为动容,洪文亲自上前扶起,“黄大人,这里交由我们接手,不如您先……”   他的话还没说完,黄卞就把手一摆把脸一抹,掷地有声道:“本官来之前已经吩咐本地同知、司马暂管文武政务,疫情一日不结束,本官一日不走。”   他用力吸了口气,视线从初具雏形的街道建筑上划过,目露凶光,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竟有几分狰狞,“老子亲口承诺给他们一个家,哪怕阎王来了,也要从他嘴里抢人!”   这个土生土长的关外汉子,再一次公然流露出野心,只不过此次的对手是未知疫病和死神。   众人听罢,不禁大为触动,齐齐抱拳道:“与君共进退。”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向疫情一线公职人员们致敬!真的是拿命拼出来的。   PS,有人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不让嘉真长公主留下,我只想说不现实,只要不是玛丽苏小说都不可能。如果她是奉圣旨来查看疫情的钦差,那没得说,上一线死了也是为国捐躯,但她不是。她强行留到现在已经是破例,如果还要前往突然爆发疫情的灾区,从感情角度讲,洪文势必要豁出命去护着这位没有医学常识的恋人,从理性角度讲,别说发生点什么意外,就算最后全身而退,上到黄卞、康雄,下到洪文这些太医署的人,也全都会被问责。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没事,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听从安排,马上离开,这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身边的人负责。   所以说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知才是最难得的,就像很多电视上演的:   “你快走!”   “啊啊啊我不走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快走啊!”   “不,要死一起死,我绝不要跟你分开!”   然后如愿以偿都死了,导演和编剧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每次看到这种烂俗的桥段就很想吐槽,你他妈的倒是走啊,对自己是不是累赘没点AC中间值数吗?你留下只会影响人家拔剑的速度啊,危急时刻顾好自己就不容易了,还要再分神照顾你……你是敌人派来的奸细吧? 第八十六章   万事开头难, 轻飘飘几个字,只有真落到自己头上才能体会个中滋味。   洪文等人先仔细询问了那名大夫,武装好后又去看了病人,耐心地查看他们的脉象、面色、舌头, 甚至是呕吐物, 最后一致得出结论:   此次确实是一种近乎全新的疫病。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感觉:   棘手。   行医用药一事何等精细,但凡哪味药稍有增减, 效果就天差地别, 疾病也是一般道理。   全新的疫病就代表着几乎没有可供参考的前例, 需要他们自行摸索。   但病人等不了那么久。   这是货真价实的跟阎王抢人,所有人的弦在这一瞬间绷紧了。   加上流民安置点原本的大夫,此时统共也不过六名医者,而病人却相当分散, 一旦发生什么情况根本来不及通知, 于是洪文当机立断,将所有病患全都集中到一间屋子里, 他们的家人也另换地方管理, 暂时不能接触外人,以免他们再传染别人。   第一例病人是个叫松针的小男孩儿,才七岁,烧得浑身滚烫, 脉象混乱, 人都有些迷瞪了。   中间清醒的时候他哑着嗓子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洪文摇头,“没事,我们来啦,会救你的。”   松针迅速凹陷进去的眼里泛起水光,“姐姐呢?”   他的家人在战乱和逃荒过程中死绝了, 所谓的姐姐还是半道上认的,俩孩子相依为命,不知经历了什么才熬到今天。   “她和别的大人在另一间屋子。”洪文戴着缝有药包的面罩,声音有些发闷。   松针干裂的嘴唇抖了抖,“洪大夫,如果我死了,你告诉姐姐,叫她不要哭,她已经哭得太多了,眼睛要坏的。”   这些提前经历了不幸的孩子们远比寻常人都要成熟,他们固然惧怕死亡,却还有余力担心剩下的亲人。   洪文飞快地眨着眼睛,喉咙胀得生疼,“既然担心她,你就要自己养好,等以后变成男子汉……”   “洪大夫。”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松针两侧的眼角滚出去,小孩儿拼命压抑着抽噎起来,“我怕!”   后面的程斌听了,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尖锐的北风伴着细碎的哽咽飘进来。   但他并没离开很久,过了会儿就红着眼睛回来,沉默着跟洪文一起替病人把脉、讨论药方。   因为没有现成方子可以参考,他们只能拼命从过往疫病的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然后进一步猜想、推测。   这是在赌,赌的是命。   所有人都被巨大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就连一直粗狂豪爽的洪崖脸上也没了笑意,面罩上方露出来的眼里全是肃穆。   如果不能尽快控制住,最好的结果就是将这一片安置区付之一炬,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可能也包括他们,包括外面站岗把守的将士和黄卞。   每个人都想到了这种结果,又不敢细想,可这种事越是克制就越克制不住。   大夫也是人,也想活,更想跟大家一起活。   “不要胡思乱想!”洪文突然厉声道,“仗还没开打就自弱三分,你们不想回去就算了,可我是一定会回去的!”   “我们想!”众人异口同声道。   “那就赶紧回神!”洪文突然笑了,语气中重新带上大家熟悉的俏皮,“不要耽误我回去吃软饭!”   众人都知道他跟嘉真长公主的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一直压抑着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   现场六名大夫中洪崖资历最深,但他是白身;而洪文官职最高,年纪也最小。一开始大家都在担心,将这么多人的性命交付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手上到底能不能行?可他硬是顶住了,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肉眼可见的成长了。   包括值守士兵在内的众人都被他这一通吼抓回来,眼中多了几分坚定。   是啊,都到了这一步,怕有什么用?!   就跟它干到底!   一道道命令忙而不乱地安排下去,一个个人紧跟着动起来,开方、抓药、熬制,有条不紊。   第一碗药出锅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迟迟不敢碰,因为没人知道这碗药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效果。   黄卞的喉头一阵耸动,一咬牙,“我来试药!”   “没用的,”洪文摇头,“你现在没有染病,喝了也看不出什么。”   黄卞伸出去的手僵在当场,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刚才那点轻松荡然无存,摆明了谁下决定、谁先出手就是把所有的责任扛在肩上,若事情好转也就罢了,若无好转……   洪崖闭了闭眼,刚要出手,洪文已经快步上前,端起药碗来到陷入昏迷的松针面前,一勺勺喂了下去。   “阿文!”洪崖少有的变了脸色。   洪文仿佛没听见,继续喂药。   喂完药的洪文一起身,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轻轻掀了下眼皮,“分药。”   众人愣了下,旋即沉默着散开。   见洪崖眉头紧锁,洪文冲他笑了下,“谁不知道咱们爷们儿一体同心,您出手还是我出手,又有什么分别?”   洪崖重重叹了口气,“你呀。”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不过这方子不错,应该会有用。”   这个全新的药方是大家多年行医精髓凝结而成,哪怕不能立竿见影,估计也不会令病情恶化。   话虽如此,可到底前路茫茫,真正的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   喂药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但所有人的心里都像灌进去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满是忐忑。   这次不同以往,如果……   他们不太敢想。   药喂完了,所有人的弦却还绷着,都沉默着走到门外,让冷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   洪崖看了看徒弟,发现他的眼里竟出奇平静,忍不住问道:“你不担心?”   洪文反问:“担心有用吗?”   洪崖哑然,确实没用。   他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已经如此优秀。   洪文没注意到师父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无边黑夜,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气道:“与其在那里前怕狼后怕虎,倒不如放手一试。”   洪崖藏在面罩下方的嘴角咧了咧,显然小徒弟干脆果决的做派深得他心。   “可是,”程斌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担忧,“这药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确定,万一……”   “没有万一,”洪文斩钉截铁道,“病人也等不起这个万一,万一有效呢?万一他们在我们犹豫的时候死了呢?”   这是大夫团来到流民安置点后第一次亲口说出“死”这个词,伴着一阵风雪,仿佛残忍地撕碎了最后一层侥幸。   众人都陷入沉默。   确实。   如果是别的病,他们大可以慢慢研究、仔细甄别,但现在不行。   洪文缓缓吐了口气,扭头看着程斌和那两名医生红通通的眼睛,“尽量不要哭。”   三人都有些羞愧,“大人,我们失态了。”   有几个还是孩子呢。   “我不是嫌弃你们丢人,”洪文摇摇头,“病人本身就是移动的毒源,你们一旦落泪难免要去擦,擦拭过程中就有可能染病。方圆几百里只有我们这么几个正经大夫,损失不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倒下,就意味着可能有几十、几百人失去了被救治的机会。所以我以上官的身份命令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的安危视为第一要务,不许哭,哭了也不许擦,这既是对你们自己负责,更是对所有百姓负责。”   程斌等人的眼中都难以克制的显出惊讶。   洪文看出他们的想法,“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   做大夫的从来都被要求救死扶伤,现在情况如此严峻,他竟亲口要求众人自保为上。   程斌等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人说得对。”   道理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私底下想和亲口说出来总是不同。   洪文盯着他们看了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家出身,一直以来都顺风顺水,可能日常做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去军中慰问,或在京中经手个别人的生老病死。”   这话着实有些扎心,见有人想反驳,洪文抬手止住,继续道:“但我和师父不同,我们见过荒年大灾的饿殍满地,看过断肢残骸遍布的战场,亲手从还带着余温的死尸堆里抢活人……你们能想象那种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受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夫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看见病人痊愈会高兴,看见他们死去也会伤心。   可当伤心的次数过多,腔子里那颗肉做的心脏也会包裹上一层厚厚的茧子。   伤心有用吗?   没有。   听到前几句时,程斌等人还有些不服气,可到了后面,三人便重新陷入沉默,多多少少有些自惭形秽。   光眼前这么几个人就让他们濒临崩溃,若真是几百几千几万人……   或许他们真的在京城安逸太久了。   “若想当个好大夫,一定要狠心,要冷静,”洪文平静道,“甚至说无情。”   他看了洪崖一眼,“这是当年师父交给我的第一课,我觉得很对。”   曾经的他觉得这话太过无情,可随着年纪渐长,经历渐多,这才明白了对方的良苦用心。   身为大夫,一味沉沦在离别的痛苦中会丧失最基本的判断能力。   这是失职。   洪崖在面罩下冲他龇了龇牙,可惜没人看见。   洪文继续道:“我不管你们心里多么难过或惊慌,哪怕背着人哭嚎,也一定不能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来。   你们是大夫!是他们求生的唯一希望,如果连大夫都慌了,病人还能有信心?哀莫大于心死,求生意志有多重要,不用我再说了吧?”   论年纪,论在太医署的资历,洪文都是个弟弟,但他从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被洪崖装在药篓里四处行医,别的孩子的童年玩具是布老虎、泥娃娃,他的却是各色药材和编成歌的药方……   所以若真论起行医资历,绝对碾压洪文之外的现场所有大夫。   一旦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洪文训诫起来就很顺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人突然喊道:“退烧了,这孩子是不是退烧了?!”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大喜,都一窝蜂似的往里冲。   觉察到洪崖的注视,洪文问道:“怎么了?”   洪崖笑笑,刚想习惯性去揉他的脑袋,想起眼下的局势又生生刹住,只是十分感慨道:“你真的长大了。”   当年那个跌跌撞撞跟在自己身后喊“师父”的小肉球,已然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优秀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洪崖:唉,孩子长大喽! 第八十七章   喝药之后, 几个病人都不同程度地退烧,松针也清醒了,见洪文他们过来还第一次笑了。   “不疼了,洪大夫, 我是不是要好了?”   洪文试了下, 脉象确实平缓不少,隔着面罩冲他笑, “确实好很多。”   高烧会让人全身酸痛头脑发昏, 一旦降下来, 舒服的感觉就会被无限放大。   松针松了口气,却听洪文又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接下来可能还会反复, 但我们这次能压下去, 接下来也能压下去,所以不要怕, 咱们慢慢来, 一点点把身体养好,好吧?”   正欢喜的程斌等人听了不觉大惊,“大人,这?”   素来看病都是往好了说, 更何况眼下确实大为好转, 为何又说这种丧气话?   洪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不要做声。   原本松针一听还会反复,小嘴儿就又瘪了起来,可流民安置区的百姓都很信任这位过去几个月一直都在义诊的年轻大夫,既然他说能好, 就一定能好。   于是小孩儿用力点了点头,“好。”   隔壁床上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听了这话努力笑道:“洪大夫说的对,以前我拉肚子都要好些日子哩,时好时坏的,这病这样刁钻,少不得也得几天。既然洪大夫说能好,咱们就一定能好。”   几个病人就都跟着点头。   程斌等人惊讶地发现不久前还蔫嗒嗒的病人们,眼底渐渐有了光。   这是重燃希望的表现。   几人对视一眼,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其实在这之前,虽然有义诊和黄卞的公开表态,但长久的流亡生涯还是让流民们很忐忑,生怕什么时候就被撵出去,重新回到原来居无定所的生活。   然后突如其来的疾病加剧了这种担忧,他们既恐惧又羞愧,恐惧被人再次放弃,羞愧给人添麻烦……   但现在,他们亲眼看着这群高贵的官员、大夫们替自己奔走操劳,半点没有怨言,而且病情竟真的有了好转!   既然能活,谁又愿意去死?!   哪怕为了不浪费喝下去的这碗药呢,他们也要活下去!   活着,报恩!   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病人所在的屋子需要随时随地有人,之前是安置区外来的那个大夫,这会儿洪崖主动请缨替换,又递给徒弟一个眼神,“行了,这儿有我呢。”   师徒俩的默契完全不需要解释,洪文对他点点头,示意其他人跟自己到隔壁屋子记录病情变化和脉案。   “你们是不是奇怪我刚才为什么要灭自己威风?”众人刚一落座,就听洪文忽然道。   安置区的大夫自认身份低微,不敢出声,可程斌等人却忍不住了,“是啊大人,既然大家确实有好转,就证明药方对症,您又为何……”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病人听了这话丧气,对不对?”洪文也不生气。   程斌点头,“是,之前您也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若病人自己有信心,病好得自然快些。”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玄,有时分明是同样的病、同样的体质,一个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好,他真就好了;另一个垂头丧气,觉得自己死定了,他也真就死了。   所以程斌等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但你们敢拍着胸脯说这一副药就能治好么?”洪文反问道。   “这?”程斌几人面面相觑,还真不敢。   这病跟以往他们接触过的病例都不同,所有的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接下来到底会如何,谁也没谱。   洪文用镇纸压平几张纸,提笔写医案,头也不抬道:“病人生病时,就等于把命交到咱们手里,我们说什么他们都会信。所以即便现在告诉他们马上就要痊愈了,他们也不会怀疑。但之后呢?病情一旦反复,他们对我们的信任就会大打折扣,生死关头,如果连大夫都不足以信赖,你们觉得病人对自己的信心会不会兵败如山倒?”   程斌等人也不是傻子,根据以往的医典记录,所有疫病往往都会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顽固!   所以洪文对于病情反复的担忧很有可能成真,他这么做确实没得说。   “可是大人,”其中一名医生稍显迷茫,“那以后咱们都要跟病人说实话吗?”   有的时候说了,真就跟杀了病人没什么分别。   这里就能看出个人悟性和脑子活泛的差距来了,不等洪文开口,程斌先就道:“你可真是在太医署憋傻了,就好比王西姆一顿能吃八个饽饽,咱们也要跟着吃不成?自然是就事论事。”   这话可谓直白,加上病情好转气氛轻快,直接把众人逗笑了。   那医生终于回转过来,很有点不好意思,“大人,我钻牛角尖了。”   洪文笑笑,“无妨,道理越辩越明。”   快乐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两个时辰之后,松针等人再次高烧。   洪文的担忧成真了。   但因为他之前就曾说过这种可能,病人们心里都有了准备,倒没像最初那样慌乱。   帮洪文说话的那个青年还有气无力道:“不怕,干,干他娘的!”   众人就都苦中作乐笑起来,“对,干他!”   又是一碗药下肚,高烧第二次缓缓退去,被折腾了一整天的病人们也陆续陷入昏睡。   洪文等人再次退出来,抬头就见黄卞急匆匆走来,“又有三人发病,已经吩咐人往这边挪了。”   “坏了!”那外来大夫叹道。   “不,是好事。”洪文冷静道,“尽快发现,总比拖到后面无法收场的好。”   众人都点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现在大家都在,总不至于慌了手脚,就怕这病刁钻得厉害,非等他们走撤走了再集中爆发,那可真就是大祸临头了。   “听说熬的药有效?”黄卞指挥众人将新发现的三名病人抬进去。   洪文点头,“有是有,但并不完全对症,还在反复。”   “那就好,多喝点就是了,才刚有药商送来两大车药材,管够!”黄卞跟着松了口气。他就怕什么药都不管用。   “不是这个道理,”洪文摇头,见黄卞满眼疑惑,他直接换了个更简单易懂的说法,“就好像婴孩和大人对打,纵使能让大人感觉疼痛,可哪怕再多几个也不能将大人杀死。”   黄卞恍然大悟,“不够劲儿!”   洪文一愣,无奈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所以还是要调整药方。”   而且所谓治病,就像两军交战,都讲究战术战略,大夫也好,病本身也罢,都会不断适应,如果他们一直找不到正确的药方,现有汤药的效用会逐渐降低,最终……无效,因为那病适应了,或者说变强了!   黄卞听了,“治病救人的事我一窍不通,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要什么只管开口。”   “我还真有想要的,”洪文想了下,“要几只肥鸡、鸡子,再要几斤白米,若有菜干子,也弄一点来。”   黄卞听傻了,“这玩意儿也能治病?”   洪崖听小徒弟嗓子都有些哑了,就主动帮他解释道:“非也,打仗还要吃饱了再砍人呢,这些流民体质太弱,纵使喝了药也是事倍功半,需得双管齐下。”   黄卞懂了,“没问题!我这就叫人送来,多送些,诸位也要及时进补,可千万别病倒了。”   众人就都笑,“这个我们自然晓得。”   “对了,还有一件要紧事,”洪文哑着嗓子道,“这病来势汹汹,可查到源头?”   若不找出源头斩草除根,大家就永无宁日。 第八十八章   黄卞叹道:“不瞒你们说, 前些日子不是揪出来几个细作么?我头一个就怀疑是有人投毒,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真有这样的手段,还不如找军营固定采购的几个店铺和市场下手, 将士们吃到嘴里直接一锅端……”   众人都跟着点头, 面罩下发出整齐的“确实。”   细作的目的一般就那么几项:策反和探听消息,可这里有什么?   窃取医术机密?还不如直接绑了大夫跑。   指望千八百号老弱病残造/反么?怕不是个双面细作。   若说看到朝廷重视后决定放长线钓大鱼?那这线未免也忒长了点, 只怕来日鱼没钓上来, 下手的人先就把自己缠死了。   是隔三差五就带兵进山的康雄不好暗杀啊, 还是做出这个决定的“始作俑者”黄卞不值得?   黄卞颇有些文臣共通的优秀品质:多疑,于是他先把那几个细作严刑逼供,又将他们的落脚点翻个底朝天,还真找出两份记录康家军活动规律的密函, 但都跟本地疫情毫无关系。   洪崖啧了声, “莫非真是意外?”   黄卞点头,“我还问过最先发病的那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家人, 这两个月都不曾接触过什么可疑人物, 只是大概半月前他们在城外小树林煮了一条野狗来吃……”   “野狗?还煮了吃?!”程斌等人异口同声道。   那多脏啊!   见他们这么惊讶,黄卞挑了挑眉毛,“想必几位出身不错吧?”   哪怕隔着面罩,都能感受到程斌和那两名医生的尴尬, “还, 还好……”   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家境太好而感到羞愧。   与太医署大部分成员一样,三人都出身医学世家,对此习以为常。可边境就好像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斥着饥饿和贫穷的世界,有种无形的东西将他们和当地人隔开。   如果都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上司洪文短短几天之内就跟当地人打成一片,可每每他们出现,军营中的将士们也好,外头的百姓也罢,都会立刻变得客气而拘谨。   洪文是家人,你们是客人……这种清晰的区别对待让他们浑身不自在。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意识到这就是“高高在上”。   黄卞了然地哦了声,什么都没说。   洪崖幽幽道:“你们没饿过,自然不知道饿能把人逼到什么份儿上。莫说野狗肉,就是地上的野草、路边的树皮都能剥来吃。”   饿到肚子里没有一粒米一滴水,从胸膛到两腿之间用力凹陷进去,一根根肋骨紧贴着,隔着肚皮都能看到胃壁相互揉搓,恨不得吞掉对方,内脏如同被人狠狠掐住按进醋缸里的那种痛苦,不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   程斌等人顺着一想,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滚。   他们以前曾在书上看过类似的记录,可那毕竟是文字,无数个惨绝人寰的场景都浓缩成几行平淡而苍白的文字。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可是,”程斌迟疑道,“现在不是建了流民安置点么?不说顿顿有大饽饽白米饭,可也不至于挨饿,为什么他们还要去,去吃野狗?”   两个医生跟着点头,显然都有相同的疑惑。   “饿怕了,”洪崖瞅了他们一眼,摇摇头,觉得果然还是自家小徒弟最好,这些福窝里长大的大人们过于天真,不知世事艰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快饿死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滋味儿,到死都不会浪费一点能吃的东西……”   就好像穷鬼永远不会漏掉地上任何一枚铜板一样。   三人若有所思,都有些惭愧的神色。   折腾到现在,天已经快亮了,遥远的东方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似乎有压抑不住的光明随时等待喷薄而出。   “黄大人的意思是,三个孩子可能是被那条野狗传染的?”树苗要长得好就得经历风吹日晒,洪文懒得继续开解三个属下,转头去问黄卞。   黄卞点头,“孩子们说怕引来狼群,吃了野狗后就把剩下的残骸烧掉埋了,我已派人去查看情况。”   目前看来,野狗最可疑,那么接下来要确认的就是埋藏是否严格?以及野狗的来源,它死之前是否还传染了其他人?   *******   “什么?远平府爆发瘟疫?!”隆源帝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消息属实?!”   来报讯的人递上折子,“远平知府黄卞黄大人亲笔所书,官印完好,连夜六百里加急送来的。”   隆源帝夺过奏折,一目十行看完,见太医署的人已经第一时间赶到进行控制,微微松了口气,“嘉真长公主呢?!”   来人才要说话,就听外面又来报,“东北大营六百里加急!”   自从战后,大禄朝已经有三年没出现过六百里加急了,可今天竟一口气来了两封,内外伺候的宫人们无不震惊。   “呈上来!”隆源帝急道。   嘉真长公主离开当日,康雄就写了六百里加急的折子上报,希望京城那边加以接应,但东北大营地处大禄朝边境最北端,路也难走,反而使得黄卞的折子后发先至。   折子上“嘉真长公主已于当日连夜启程返京……”的话映入眼帘后,隆源帝顿时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竟向后蹲坐在龙椅上,仪态全无。   还好还好,姓洪的那小子还知道利害得失……   隆源帝眉头紧锁,按着龙椅的手指不断敲击,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想法:   瘟疫大多发生在大规模天灾人祸之后,或是初春雪融冰消之际,可现在那边才刚要入冬,怎么会有瘟疫?是意外,还是人为?   所幸今年刚好轮到太医署去那边,不然……   隆源帝用力捏了捏拳头,很有点劫后余生的侥幸。   洪文是信得过的,他年纪虽轻,但医术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太医们;又有一个相熟的师父跟着,两人都是在民间游历惯了的,见识过的天灾人祸远超寻常太医,有那师徒俩坐镇,再加上黄卞、康雄文武相帮,想必弹压得住。   只是那边环境恶劣,马上又要入冬,若有物资短缺,倒是个麻烦事……   顺清思路后,隆源帝缓缓吐了口气,又点了几个名字,“万生,传他们来议事!”   首领太监万生只隐约听见一个瘟疫,早就惊得魂飞魄散,生怕小徒弟们传错话,竟自己扭动肥胖的身体,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狂奔而去。   万生刚走,外面就有人报说三皇子带五皇子和六公主来请安,隆源帝本没什么心情见,可又不忍心冷了孩子们的心肠,也只好叫他们进来。   “给父皇请安。”三个孩子从大到小一字排开,规规矩矩行礼,连最小的六公主都做的一丝不错。   隆源帝的心情立刻好了不少,摆摆手叫他们起来,“怎么今儿突然过来?”   六公主扭着手指道:“父皇好久没去看小六儿啦!”   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蛋,隆源帝就不禁想起还在路上的嘉真长公主,不由朝她招招手,“哎呦,是父皇的过错,最近父皇太忙啦,来,给父皇抱抱。”   六公主踩着小碎步走过去,张开双臂嘻嘻一笑,“举高高。”   隆源帝:“……好。”   都是那姓洪的小子,没事举什么高高!如今六公主越来越沉,他已经快要举不动了!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身为帝王和父亲,隆源帝绝不允许自己在儿女跟前丢面子。   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将六公主托举几次,顿觉双臂微微颤抖。   他强忍着没去揉,努力维持着云淡风轻的表情道:“好玩吧?高兴吗?”   六公主眯着两只大眼睛咯咯笑得唤,又抓着他的胳膊蹦了两下才道:“好玩,小六儿想更高兴!”   隆源帝:“……”   再来朕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父皇如此偏爱你,两个哥哥会不高兴的。”   六公主歪头看他,再扭头去看下面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头顶上的珍珠流苏发箍随之抖动,十分可爱。   三皇子和五皇子眨了眨眼,齐声道:“高兴,高兴,六妹高兴就是我们高兴。”   六公主:“嘻嘻。”   隆源帝:“……呵呵。”   隆源帝坚持声称两位皇子会因此而吃醋,三皇子眯了眯眼,善解人意道:“父皇,儿臣已经大了,自然不计较这些,只是五弟年幼,不如……”   五皇子有点羞涩,但还是勇敢地投来期盼的眼神。   说来,我还没有被父皇举过高高哦!   隆源帝:“……”   大胆,竟妄图弑父!   举高高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隆源帝将六公主连哄带骗撵回去,才要端茶掩饰心虚,谁知手指刚一发力,就听见茶托和茶杯之间咔嚓嚓响成一片。   因常年疏于锻炼,才举了六公主几回就手抖!   于是他马上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今儿怎么来的这么齐全?”   三皇子就道:“马上就是立冬家宴,但小姑姑不在,小叔叔也还在禁军中历练,硕亲王也……皇祖母这两日心情不大好,儿臣想问问是否要大办?”   隆源帝一怔,旋即有些唏嘘,是啊,皇叔不在了啊。   唉,真是世事无常。   “你们小姑姑马上就回来了,”隆源帝迅速隐去伤感,“至于平郡王,左右禁军大营离这里不远……只是这家宴,暂时压下。”   六百里加急的折子进宫动静不小,东北爆发疫情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皇家在这个时候大办家宴着实不像话。   六公主还小,自然听不懂;   五皇子已隐隐觉察到什么,可一听小姑姑要回来,顿时把什么都抛之脑后,双眼迸发出闪亮的期待,“真的吗?那是不是小洪大人也要回来啦?”   隆源帝罕见地迟疑了下,这才笑道:“他那里还有几个病人,只怕要到来年开春啦。”   “啊?”五皇子圆圆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嘟囔,“好久哦。”   倒是三皇子眉头微蹙,看了隆源帝一眼。   不多时,万生去而复返,“陛下,几位大人都到了。”   隆源帝点头,对儿女们道:“好啦,父皇要处理政事啦,来啊,送五皇子和六公主回去。”   三皇子一愣,就听五皇子问道:“三哥不跟我们走吗?”   隆源帝说:“父皇要考你三哥作诗,既然小五这样感兴趣,不如留下一起?”   才不要作诗!五皇子面露惊恐,猛地打了个哆嗦,拉着六公主一溜烟儿跑走了。   两个小的刚走,三皇子就问:“父皇,可是东北出事了?”   隆源帝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朕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猜出来的?”   三皇子道:“方才儿臣来时听说宫中来了六百里加急,而且若洪太医有公务缠身,父皇只需告诉五弟他忙就好,何必再说什么有几个病人的话?”   隆源帝突然笑了,对他招招手,“你站到朕的身边来。”   三皇子有些吃惊,脚下没动,“可父皇要与群臣议事。”   隆源帝淡淡道:“无妨。”   三皇子心头一震,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努力维持着平静走过去。   谁知还没站稳,隆源帝就把胳膊伸过来,若无其事道:“近来批阅奏折累得很,替父皇揉揉。”   三皇子神色复杂,您确定不是刚才举小六儿累的?   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等隆源帝大大方方将另一条胳膊也伸过来时,三皇子终于忍不住道:“父皇,您该炼体了。”   隆源帝:“……住口!”   稍后,几位重臣进来,看见三皇子之后略有些惊讶,不过都是人精,甭管心里多么惊涛骇浪,面上也还是平静无波,“给皇上请安,三殿下安。”   “都坐吧,”隆源帝私下没什么架子,对看重的臣子尤其和气,当下叫人赐座,又朝三皇子抬抬下巴,“刚来的六百里加急,老三念念。”   三皇子暗中揉了揉自己因卖力按摩而酸痛的手指,这才拿起奏折念道:“臣黄卞谨奏……发现瘟疫?!”   室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三皇子的双眼都因为吃惊而睁大了。   竟然是瘟疫!?   *******   十月十一,阴,隆源帝在早朝上宣布远平府新增设的流民安置区出现小规模瘟疫,要求各级官府立刻下令严防死守,无紧急公务严禁出入远平府。   另,临近府城需全力配合,凡远平府急需之药材、物资,必须第一时间系数送达,更不得随意抬高物价,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  六公主:举高高!   隆源帝:……这哪里是在举高高,是举朕的老命啊!   三皇子:……有一说一,父皇的确有些虚。   隆源帝:……来啊,三皇子冒犯君父!拉出去,挠他脚心! 第八十九章   圣旨一下, 京城内外皆震惊,原本预定的许多节日宴饮和庆祝活动也都取消了,转头去神佛跟前祷告起来。无关者祈求国运昌隆,有关者祈求亲朋好友平安无事, 一时菩萨佛祖们忙得不可开交。   镇国公府与洪文师徒颇有交情, 不免十分担忧,悄悄往佛前供了几盏大海灯保佑。   最初镇国公还嗤之以鼻, “求神拜佛若惯用, 也不用将士们阵前厮杀了。”   老夫人就道:“你这老货懂什么, 尽人事听天命,咱们既做不了旁的,也只好如此。”   说罢,推开他就走。   镇国公挠了挠头, 心道好男不跟女斗, 讪讪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谢蕴堂兄妹几个就跟老头儿在佛堂前撞了个正着。   众小辈:“……”   昨儿谁说不信的来着?   镇国公老脸微红, 欲盖弥彰道:“老子就是来看看, 那婆娘粗心大意的,别走了水!”   说罢,拔腿就走。   谢蕴几人面面相觑,都笑了。   谢蕴带着堂弟堂妹去上了香, 又诚心祷告一回, “也难为阿绛你了。”   八月秋闱中谢绛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如今已是正经的举人老爷。且那头名三十一岁了,长得又显老,他跟人家站在一处活像旁边伴了个爹,真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可巧谢绛是十一月的生日, 原本大家还想借机大肆庆祝,谁知偏遇到这事儿,倒不好张扬。   谢绛本人倒不在乎,云淡风轻道:“不值什么,来日自有庆祝之时。况且洪大哥他们身处险地,偏我一介书生什么都做不了,正惭愧得了不得,哪里来的脸面庆祝?”   近来他抽条不少,脸上稚气褪了三五分,十七岁的少年俨然已经有些翩翩佳公子的轮廓了。   妹妹谢缨就道:“话也不好这样讲,一码归一码,来日你皇榜登科,自有去朝堂上使力的时候,不过洪大哥那头也着实叫人悬心。”   天灾人祸最是无情,哪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若不小心沾上……   烟火缭绕的佛堂有些憋闷,三人边说边往外走,谢蕴就道:“京中最近人心惶惶,你们也不要往远处去了,我进宫去瞧瞧姐姐。”   谢绛兄妹就道:“代我们向绾姐问好。”   谢家本家分家之间往来亲近,私底下还是称呼乳名,也算难得了。   谢蕴叫人去牵马,闻言笑道:“她听说你中了举人,欢喜得了不得,厨房都跑得勤了,倒把陛下唬得够呛……接下来就只剩阿缨一桩大事了。”   早年谢绛家里就给他定了启蒙恩师的孙女,两边也算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故而不急。   只如今谢缨已经十六岁,镇国公府上下几层当家夫人外出交际时都爱带着,明面上说是孙女儿、侄女儿陪兄长回京赶考,私底下大家都知道是娇客到了年纪,要出来相看人家了。   谢缨出身名门,秀外慧中,如今嫡亲的兄长又成了举人老爷,想攀亲的人多得几乎踏破门槛,奈何暂时没遇见特别中意的。   谢缨俏脸微红,却还是落落大方道:“你们哪里像个当哥哥的,竟又扯上我,哼。”   谢蕴和谢绛就都笑起来,前者心中未免又有些遗憾,可惜啊可惜,晚了一步。   若没有嘉真长公主,洪文当真是个不错的妹婿人选。   冬至将至,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出日头,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谢蕴迎着寒风跑了一路,在宫门口下马时耳朵鼻子都冻红了。   他见今日侍卫们格外繁忙些,便顺口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那查验腰牌的侍卫就笑道:“也不是什么正经日子,只不过一大早嘉真长公主回来了,宫里不免十分忙碌。”   “这么快?!”谢蕴倍感惊讶。   今天才十一月二十,嘉真长公主不是十月初才启程的么?若按正常速度,从东北大营到这里少说也要两个半月,这才多久?   先去看了淑贵妃,贵妃倒是一如既往的康健,又嘱咐他们谨言慎行注意身体。   “之前公主老不回来,又因着瘟疫之事,陛下着实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不少人吃了挂落。”淑贵妃懒懒地斜靠在软榻上,显得有些得意,“他又爱生闷气,倒把自己憋出满嘴疮,我还特意给他熬了不少补品呢,如今好歹撑下来。”   多亏了本宫!   谢蕴:“……”   其实他觉得吧,或许姐姐不下厨,陛下好得更快些。   听听,常青宫的补品,多吓人呐!   “对了,”淑贵妃拨弄了几下手炉套子外面的流苏,“下月是七皇子满月,家里记得准备些贺礼,也不必太过出挑,中规中矩即可。”   原本五皇子后头还有一位六皇子,奈何刚周岁就夭折了,如今出生的按齿序行七。   谢蕴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听说那位升了嫔位,怎么又被禁足了?”   淑贵妃嗤笑一声,“升了嫔位又如何,自己拎不清,禁足还是轻的。”   宫中子嗣稀少,隆源帝又正值壮年,刚选进来的新人们难免野心勃勃,觉得皇子晚出生未必是坏事。年初有个秀女被诊出有身孕,隆源帝和太后都十分欢喜,偏皇后宽和,淑贵妃压根儿不在意,结果那秀女就会错了意,行事日益张扬起来。   待到瓜熟蒂落,果然是个健康的皇子,隆源帝龙颜大悦,直接升其为嫔位,那秀女干脆就昏了头,私下说了许多不知分寸的话。   宫里哪儿有什么秘密可言?当天晚上这些话就进了隆源帝的耳朵,他虽顾及到七皇子而未曾降其位份,却也下了禁足的旨意。   大过年的,刚诞下皇子的嫔被禁足,瞬间就成了宫内外的笑话,也由此可见隆源帝是多么不满。   谢蕴听了直摇头,“果然人多事杂。”   以前宫中人口少,经年累月都不见得有这样的事情。   姐弟俩又说了会儿话,稍后谢蕴要走时,外面已经细细密密飘起雪花。   淑贵妃问道:“怎么来的?”   “骑马。”谢蕴笑道。   淑贵妃瞅了他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轻没重的,大冷天也不怕吹着了。”   因远平府瘟疫一事,进来宫中诸人都格外看重保养。   谢蕴才要说无妨,却见淑贵妃已经叫人重新拿了一件崭新的黑貂皮斗篷来,“你穿的这个忒薄了,毛色也不鲜亮,我记得是前年做的了,这件拿去穿。”   自家姐弟不必推辞,谢蕴当场换了,淑贵妃上前替他拍了两下,满意地点头,“不错,果然是我弟弟。得了,等会儿下大了更不好走,回吧。”   出门时地上果然已经堆了薄薄一层,新鲜的雪片浮在上头,踩上去滑溜溜的,饶是谢蕴有功夫在身也不敢大意,生怕摔了。   他有心打听洪文的消息,可想着今儿嘉真长公主刚快马加鞭地回来,必然疲乏,倒不好贸然打扰……谁知人都不禁念叨,下一刻他就在离开后宫的最后一个岔路口撞上了数月不见的嘉真长公主。   两个发小重逢难掩欢喜,嘉真长公主顺着他来的路瞧了眼,“淑贵妃一向可好?”   谢蕴笑道:“她很好,只是公主瞧着清瘦了。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儿吧,今儿刚到家,怎么不在宫中歇息?”   比起数月前,嘉真长公主明显瘦了一圈,风尘仆仆间难掩神色憔悴,显然回来的这趟不好过。   雪下得越发大了,嘉真长公主示意他去亭子里说话,“一来怕母后担心,特意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二来,我也想问问东北那边的事。”   她想着远平府既然遇到瘟疫,必然时常有加急文书送往京城,与其在路上慢慢悠悠瞎担心,倒不如提前回来等急奏。所以当日跟洪文分别之后,她就直接点了青雁和几个亲卫一路快马疾驰,只花了差不多一半时间就回来了。这会儿随行的大部队和车马行李还在路上呢。   谢蕴正想听这个,就细问情况如何。   嘉真长公主的神色松快了些,“听说是有些头绪了……”   却说当日黄卞命人找到那几个感染疫病的孩子口中说的野狗,发现上面的肉都被吃干净了,剩下的皮毛和骨头都烧成漆黑一片,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在掩埋的土中发现了一块被熏黑的小铜牌,好似有些花纹。   用烈酒反复烧煮、擦拭过后,铜牌渐渐显出真面目,经过那几个孩子确认,确实就是当日野狗脖子上带的。   这就说明那狗其实是家养的,主人家的家境可能很不错,只不过后来才因为某种原因跑出来。   黄卞叫人将铜牌上的花纹拓下来,在城内外细细搜索,都说不认得。最后还是一个匠人认出来,说这是城东田家屯的田老爷让他统一打造的。   那田老爷也算当地有名的富户,听说祖上曾做过官,只是后来痴迷求长生,就去做了道士炼丹,竟也依靠炼制的两样丹药赚下不少家业。   若果然规规矩矩做道士也就罢了,毕竟道术医术本来就不分家,奈何几代人求长生而不得,现在的当家人田满已经快魔怔了,四处搜罗各种匪夷所思的法子。   弄到最后,不像炼丹,竟似养蛊了。   他也谨慎,屯子里养了许多专门用来试丹的鸡鸭猪狗,动物吃不死自己再下嘴。   那些动物常年被迫吞食各色丹药、毒虫毒草,渐渐地,体内也生出一股新毒来,有的性格狂躁,有的浑身溃烂,惨不忍睹。   那日负责看守的人打了个盹儿,冷不丁就发现少了条狗,被田满知道后打了个半死。   田满太清楚自家养的动物万一咬了人会是怎样的后果,也怕惹祸,就打发了几个人悄悄出去找,见找不到,也只好罢了。   他着实担忧了三五日,见外头没有动静,想着一准儿死在外头了,也就放下心来。   谁知从上月开始,屯子里渐渐有人发起烧来,本以为是寻常风寒,忍忍就过去了,不曾想最初染病的那几人熬了几日,竟一命呜呼!   等下头的人报给田满知晓时,已经死了三个。   往年也曾有过极厉害的风寒害死人的,田满生怕自己中招,忙请了家中供奉去瞧,那供奉只说是风寒,开了药,众人足足吃了几回,自觉稳妥。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渐渐超出掌握:   几乎一夜之间,屯子里就冒出来许多发热的,症状和死了的那三个几乎一模一样,吃了药也不管用。   众人这才真正慌了……   官府的人找上门来时,整个屯子上下几百号人几乎有一半躺下,剩下的恐怕也难逃。   好在东北的冬日出行不便,各处的人也不大串门子,田家屯有自己的庄子和菜窖、水井,最近也怎么出去采买,倒没再染了旁人。   本来流民安置区这边经过洪文等人一个多月日以继夜的努力,疫情已经逐渐控制住,病人数量暂时保持在十八人,药方经过十多次改进后也差不多定了,众人才要松口气时,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四百多病患的田家屯!   所有人一听眼前就是一黑,又急又气,嘴里一夜之间憋出来好些毒疮。   黄卞气得破口大骂,亲自带兵围了田家屯,先把那些炼丹的器具砸的砸,烧的烧,然后就地深埋。   他看着尚且安然无恙的田满大骂,“真是祸害遗千年,你这祸头子早晚遭报应!”   田满原本还想狡辩,可那些染病的仆从简直恨死了他,把这家老小古往今来做过的所有坏事都吐了个干干净净,认证物证俱在,辩无可辩。   黄卞立刻着人将田家屯上下死死围住,又拿着人员名簿一一核对,确认都在这里后只许进不许出,这才请了洪文等人来看。   之前流民安置区疫情泛滥时,多有附近的百姓前来援助,还有几家药店的大夫带着学徒来帮,这会儿都没走,便分作两拨,约莫三成人留在流民安置区看着,以防病情反复;剩下的七成都奔赴田家屯救治。   黄卞生怕田家屯留下病根,索性将人全都挪到后排库房里,前头的屋子都一把火烧个干净,再用生石灰将屯子上上下下边边角角都撒了个遍。   这么一弄,整个屯子就算废了。   眼见祖业都化作飞灰,田满痛哭流涕满地打滚,喊着要报官。   黄卞早看他不顺眼,冷笑道:“老子就是官,你报啊!你他娘的私下鼓捣这些破玩意儿,害死这么些人,等死吧!”   田满一听,冷汗涔涔而下,“你不能杀我!我,我祖父做过官的!”   “是你祖父做过官,又不是你,”黄卞嗤之以鼻,朝望燕台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皇上有旨,特事特办,命我便宜行事,凡事七品官以下者,只要证据确凿皆可先斩后奏!”   疫情不比其他,隆源帝忧心远平府,却也要替沿途和京城的百姓负责,尤其担心千里迢迢押解进京横生枝节,索性赌一把,给了黄卞这天大的权力。   此时众人都恨不得将这田满剥皮砸骨,闻言愤愤道:“大人休要跟这厮浪费唇舌,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黄卞还真想。   他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凡反应慢些,别说升官,只怕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   不过他更想知道此次疫情究竟真是阴差阳错,还是有人暗中操控,所以一时半刻还真不好动手。   黄卞忙上忙下,洪文等一干大夫更是不得闲。   流民安置区的疫情发现及时,黄卞又配合着给医给药给好饭吃,所以控制起来比较迅速。可田家屯的人已经死了一批,没有被压制的疫情发展迅猛,之前确定的药方竟不大管用。洪文他们来的第二天,田家屯就又死了五个。   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去的那种恐惧难以言表,田家屯上下的人都崩溃了,状似疯魔,导致后来洪文等人巡视时都要强有力的士兵跟着威慑。   到了第四天,田满也出现了症状,躺在床上鬼哭狼嚎起来。   “我,我不想死,我要长生的!救救我,我不想死!”   众人被他嚎得烦躁不已,索性在药里加了点蒙汗药……   接下来的半个月内,田家屯每天都在减员,洪文等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研制药方。   黄卞现在看田满跟看个死人也没什么分别了,直接带人查抄了田家财产,一股脑投进去买了药材、棉布、烈酒、伙食等,若有剩下的,全都充公。   隆平七年的冬天就这么过去了,说平淡也平淡,说轰轰烈烈也轰轰烈烈,一直到了第二年的三月初八,洪文才宣布最后一名患者彻底痊愈。   现场先是一片死寂,过了几吸,才骤然迸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我回来啦!昨天休息了一天,好多啦!今天还是双更!爱你们!~! 第九十章   田家屯的事儿一完, 原本坚不可摧的大夫防线轰然倒下,一夜之间就病倒了三四个,连洪崖那么结实的体魄也觉浑身酸痛,都齐刷刷横在炕头上挺尸。   黄卞听说后吓得魂飞魄散, 直愣愣冲进来时, 就发现这群人正一边咳嗽着,一边相互把脉, 场面极其诡异。   “累狠了。”洪文哑着嗓子总结, 说完这句话又噗通躺回去, 直觉浑身上下冒热气,偏偏一滴汗都没有。   人跟弓弦是一样的,危急时刻全屏一口气吊着,总觉得使劲儿还能再拉开一点, 可一旦事了, 那口气散了,压抑数月的疲惫就汹涌而来, 早已透支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所以这会儿病倒不是什么坏事, 是身体回过神来,抗议了,要休息。若一直这么紧绷着,时间长了要出大事的。   经他这么一说, 黄卞也突然觉得浑身酸痛, 慢吞吞扶着腰挪过去,拍了拍洪崖的肩膀,“劳驾给腾个窝儿。”   洪崖瞅了他一眼,拍拍小徒弟的屁股,一群人菜青虫似的往那一头拱了拱, 露出来约莫二尺宽的炕头。   黄卞扭曲着脸蹬了鞋,在各处关节的嘎巴作响声中手脚并用爬上去一躺,炕上温暖干燥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惹来一阵阵灵魂出窍般的呻/吟,“哎~活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类似的感慨此起彼伏,都有种劫后余生的虚幻。   “活喽!”   “嗨,真好!”   “多早晚走?”热炕头太舒服,黄卞迅速昏昏欲睡,只凭借仅存的一点理智问道。   洪崖打了个哈欠,“这小子不放心,要再停一个月瞧瞧。”   经过总结后发现,这瘟疫并不是染上之后立刻发作出来的,短则三五日,长则八/九天才出现苗头,洪文生怕有漏网之鱼,万一他们走了,这一仗不就白打了吗?   太困了,黄卞抬手往自己脸上甩了个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短暂地唤回一点神志,“是这么个理儿,况且这会儿你们想走也走不得。”   只有真到了远平府才知道什么叫春脖子短。   这里的三月压根儿跟春天不搭边,清明都过了,放眼望去全是茫茫白雪,那些树和草地的绿色也是斑驳,只零星憋出来几颗嫩芽。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刚入冬呢。   大小道路都冻得结结实实,各处官道、驿站也只好扫出一条细细的窄路来专供往来加急文书奔走,若是大部队马车,一准儿堵在半路上。   一群腮帮子烧得通红的大夫们齐齐撑着脖子看黄卞,纷纷冲他竖大拇指,十分钦佩。   对别人狠算什么啊?敢甩自己耳刮子真是真绝色。   “田家那头怎么处置的?”有事儿忙着的时候还好,现在事情一了,洪文才算真正体会到何谓归心似箭,若不是道路不通,他早飞回去了。   也不知何家人怎么样了,长公主怎么样……   现在他梦里都没旁人了,白天晚上都觉得有块平安牌在眼前晃荡。   耳刮子的作用正如潮水般褪去,黄卞昏昏沉沉道:“田满和两个副手都就地砍了,家中知情者没为官奴,余者依据程度轻重各有惩罚。陛下有旨,田家人自田满起三代为贱籍,五世不得科举,永世不得进京。”   众人都跟着倒吸凉气,嘶嘶声不绝于耳。   隆源帝轻易不动怒,可一旦动怒就是个狠的:五世不得科举,永世不得进京,这就生生断了这家人的前途了。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没有外力干涉,田家能不能绵延五代还两说呢;可如今圣旨一下,直接就把最后一点念想掐断了。   另外,隆源帝借着此次机会将全国各地的佛寺、道观都梳理了一遍,还真揪出来不少挂羊头卖狗肉的腌臜事儿,杀的杀、撵的撵,又收缴上来不少赃款和归属不清的土地,又下令这些地方从今往后不得随意炼丹配药。   ******   转眼进到四月,疫情没有再复发,原本灰突突的山头也披了绿裳,夜里睡觉时已经能听见潺潺流水声。那是冻了大半年的山川河流开始复苏。   过去几个月的兵荒马乱仿佛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一切照旧。   洪文等人决定后天就启程。   得知他们要走,流民安置区的百姓都掉了泪。   大家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好感谢的,就都跪下磕头。   “我们都给几位立了长生牌,日夜供奉祷告,求老天开眼,保佑几位大人平平安安的……”   莉娜等一群小孩子围在洪文身边,眼巴巴看着,“洪大夫,您还回来吗?”   小半年下来,他们的汉话已经说得相当流利。   洪文摸摸他们的小脑瓜,“回。”   若以后还在太医署,若有机会来东北,谁也甭想跟他抢。   若不在了,自不必说。   莉娜两只蓝眼睛里蓄满泪花,瘪着嘴巴问:“一定?”   洪文用力点头,“一定,我们拉钩好不好?”   “什么是拉钩?”莉娜不明白。   洪文笑道:“就是说好了就不会变,一定要做到。”   一群小孩儿恍然大悟,纷纷嚷道:“我也要拉钩!”   程斌等人则在跟大人们道别,黄卞则指挥着人在新垒的城墙上镶嵌匾额,“医镇”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个镇子全赖诸位才得以保全,从今往后,就叫医镇了!”   离开时,全镇的人都出来送行,这里不再是临时拼凑的安置点,而是上了正经地方文献的城镇:医镇。   再走出去几十里,濛濛薄雾中渐渐现出来路边整齐的队列,程斌盯着那飘扬的军旗看了眼,惊喜道:“是康将军!”   无数士兵分列在道路两旁,沉默地目送他们远行。   康雄,王西姆,死鸡……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了。   谁也没说话,只有春虫低低的鸣叫,合着军旗在空中的猎猎作响,传出去老远。   马车吱呀吱呀穿过军阵,忽听康雄扬声道:“擂鼓,吹号,唱军歌,给这些英雄送行!”   乳白色的晨雾中,鼓点伴着低沉的号角声荡开来,像来自远古的呢喃,庄重而肃穆。   军歌并非经常听到的那一首,舒缓悠长,哪怕不听歌词也能体会到里面浓浓的不舍之意。   洪崖忽叹息道:“是当年硕亲王写的。”   在这遥远的东北之地,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人物神奇地与活着的人交汇了。   又往前走了几日,回家的期盼逐渐冲淡了离别的伤感,所有人脸上都挂了笑意,眼底洋溢着快乐。   要回家了!   但洪文反而睡不好。   他时常于梦中惊醒,或梦见疫情卷土重来,或梦见尸横遍野,或是……嘉真长公主与自己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少年不知愁滋味,以前总跟着师父四海为家,如今竟也有些近乡情怯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把他惊着了: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已将那巍峨宏大的都城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或许是被太医署的同僚接纳的那一天,或许是交到朋友那一天,抑或是……与嘉真长公主邂逅当日吧。   哪怕就此离去,在望燕台的旧时光也注定要成为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无法抹去。   越往南天越暖,从远平府出发时众人还穿着皮裘,等到进了望燕台地界,早已换上一水儿的春衫,整个人从身到心都松快了。   众人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四月出发,六月初就到了,一路的奔波劳碌都在看到城墙上巨大的“望燕台”三个大字后烟消云散。   到家了!   按照规矩,众人要先在驿站休整,然后等待隆源帝传召。   驿吏知道这群人是立了大功回来的,故而分外热情,“热水都是预备好了的,诸位大人且先洗洗,一会儿就有热饭热菜送上,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洪文下意识摸摸路边的界碑,不由感慨道:“一去一年多,竟有些陌生了。”   洪崖就笑,“小孩儿家家的,做什么老人之叹,先去把自己洗吧干净是正经。”   依他看,照那位公主的性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再来个惊喜。   众人都累狠了,果然去狠狠搓洗一回,又大吃一顿,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六月的望燕台已经很热了,洪文半夜还蹬了被子,被敲门声唤醒时,一睁眼就是几个喷嚏。   驿站里栽种了许多月季花,这会儿都开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一开门,暖融融的空气就带着花香味钻进来,甜丝丝的。   那驿吏见洪文睡眼惺忪,脑袋上也乱糟糟的,不由失笑,“洪太医,快拾掇拾掇,宫中来人了。”   洪文愣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哎呦一声,跳着脚钻回去梳洗更衣。   一边收拾一边还嘀咕,陛下也忒不知道体贴人,这大清早的,连觉也不让人好生睡……   正是贪睡的年纪,一路风尘仆仆也没睡够,现在洪文脑子还有些糊涂,竟没发现往正厅来的一路上都空荡荡静悄悄的。   进门之后他还找呢,宫中来人,哪儿?   忽听得噗嗤一声轻笑,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洪大人,别来无恙。”   这声音就像一道春雷,从天灵盖刺入,一路轰然炸开直流窜到四肢百骸,叫洪文头脑发懵。   也不知过了多久,嘉真长公主都绕过来了,他才骤然回神,如坠梦中,喃喃道:“公主?”   嘉真长公主歪头笑,“可是睡糊涂了,连人都不哎呀!”   话音未落,对面那人竟上前将她死死搂住,“公主……”   他力气极大,嘉真长公主被这一下撞得头晕目眩,当熟悉的药草清香扑面而来,她才回过神,面上作烧道:“要死了,人来人往的,这样,这样成何体统……”   可那人非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公主?”   嘉真长公主听他声音微微发颤,下意识应了声。   “公主。”洪文缓缓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次是真的了,真好……”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想拉拉梦里人的手,跟她说说知心话,可每次都是泡影,一触即散。   这次,终于是真的了。   春衫极薄,嘉真长公主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骨骼,不由鼻头泛酸,本想去推的手顺势往他背上捶了几下,“傻子。”   话一出口,竟微微带了颤音,掺杂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怎么,你怎么才回来!   时隔数月,这人又拔高了些,肩膀也宽了,已然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只是这么靠着,就叫人安心。   洪文任她捶,听着两颗心一起跳动,只觉说不出的满足。   腔子里原本有一块空着的,东北的风极冷,呼呼往里头灌……可现在,都填满了。   两人也不知抱了多久,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四只手轻轻碰了下,索性又拉住了,就这么面对面看着。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看到彼此湿漉漉红彤彤的眼圈,微微一抿嘴儿,都噗嗤一声乐了。   洪文捏了捏嘉真长公主的手,心疼不已,“瘦多了。”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还说我呢……”   “对了,”洪文松开一只手,从脖子上摘下那块平安牌,“如今物归原主。”   他的眼睛亮极了,像午夜的星星,又像冬日阳光照耀下的碎冰,灼灼逼人。   嘉真长公主被他炽热的目光盯得受不住,慌忙别开眼,耳尖微红,“送出去的东西,哪儿有收回来的道理。”   饶是这么着,那一只手也始终没松开。   洪文笑了笑,又把平安牌收回去,“也罢,暑日快到了,赶明儿我亲手缝个辟毒香囊回赠公主。”   嘉真长公主诧异道:“你还会做这个?”   洪文点头,“以前我跟师父常年在外奔波,一应洗衣做饭都是自己来,早就练会了。”   嘉真长公主闻言一乐,眉眼弯弯,“那好,我等着。”   两人正说着,却听门口那边一阵骚动,好像还有人低声说什么“别挤!”   回头一瞧,一排脑袋刷地缩了回去。   洪文就笑:“别躲了,师父,我都看见你了。”   一阵衣服摩擦声过后,洪崖和程斌等人推推搡搡从门缝里走出来,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哎呦真是巧了,公主也出城踏青么?”   嘉真长公主被逗笑了,也跟着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呢。”   众人就都笑。   嘉真长公主又道:“我来传皇兄的旨意,今日未时,传你们入宫觐见。”   众人忙肃正衣裳,“领旨。”   说完之后,洪崖等人就直挺挺立在当场,也不出也不进,把个洪文急得了不得,冲他们杀鸡抹脖瞪眼的。   还有没有点眼色了?!   这些人,真是坏透气了!   饶是嘉真长公主开朗大方,也禁不住一群人这么围观,忙松开洪文的手,垂着眼睛道:“我先回去了。”   洪文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怅然若失,“也好,下午我就去找你。”   久别重逢,连点甜滋味儿都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又要分开,真令人遗憾。   嘉真长公主眉眼间满是温柔,“好,我等你。”   洪文忍不住又拉了她的手一下,满腔思念和憧憬都在此刻化为勇气,低声道:“我去求陛下,求他赐婚,你愿不愿意?”   回去的路上,嘉真长公主的两只手就没从脸上放下来过。   青雁在车厢角落沏茶,见状佯作不知道:“哎呦呦,公主捂着脸作甚,可是被虫子咬着了?快给奴婢瞧瞧。”   嘉真长公主脸上更红,抬手按着她打,“打你这个没大没小的蹄子,竟敢打趣起我来了!”   两人闹了一场,青雁见她眼似秋波脉脉含情,粉颊微红嘴角带笑,好一副女孩儿怀春的美景,心知必然是好事将近,又笑道:“奴婢方才没进去,也不知小洪太医方才说了什么……”   嘉真长公主一听这个,脑海中顿时又回想起洪文刚才的“浪”话来,立刻又捂着脸臊得不行。   呸,真是个混人。   还什么“你愿不愿意”……呸呸呸,这样的混账话也是女孩儿家该说的么?   愿不愿意,你自己不会想?难不成真要我说出来?   想到这里,嘉真长公主又用双手盖着脸儿,轻轻笑了几声。   真羞人呀!   可心跳得这样快,却又叫人止不住地憧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公主,我这就去向陛下提亲,自此之后你挣钱养家,我缝缝补补,简直是天作之合!   嘉真长公主:“……好像有哪里不对,好像又挺好的……”   程斌:“娘咧,我们太医署终于也有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啦!” 第九十一章   下午洪文等人进宫请安, 洪崖摆摆手笑道:“我本不是你们太医署的人,左右圣旨上也没指名道姓,就不去了。”   程斌等人傻眼,“咱们都是一遭儿去的东北, 洪师父怎好……”   “是呀洪师父, 咱们好歹也是立了功的,保不齐就受赏呢。”   洪文最知道自家师父的性子, 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了就是真心不想去, “也罢, 那您先去何家等我们还是怎的?”   洪崖摸了摸下巴,忽翻身上马咧嘴一笑,“若上头问起来倒不美,索性我去附近逛逛, 你们权当不知道。”   说罢, 也不多话,双腿一夹马腹, 一抖缰绳跑远, 只三五息间就没了踪影。   程斌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不由感慨,“洪师父真乃世外高人。”   这可是面圣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倒是洪文盯着洪崖离去的方向看了会儿, 无奈摇头。   他是不清楚师父年轻时遇到过什么事儿, 瞧着对镇国公等达官显贵也不这么避讳,怎么偏一提到宫中就这样避如蛇蝎?   一行人郑重梳洗了,又换上宫中送过来的官袍,吃过饭便进城了。   时隔一年多再回京城,难免有种淡淡的陌生感, 直到听见大街小巷的叫卖声,看到熟悉的宫门口,被埋藏的记忆就都慢慢回来了。   以前程斌等人都没跟洪文一起出入过,直到今儿才算见识到他的好人缘。   这一路上,上到宫门守卫,下到各宫各处的大小太监宫女,几乎人人都笑脸相迎,活像看见自家兄弟孩子回来了似的:   “哎呦,小洪太医可回来了!”   “家来了家来了,年前听说有瘟疫,我们都吓得不得了……”   “您辛苦了,这次家来可得好生歇歇。”   刚到麒麟殿门口,万生亲自迎出来,一张胖脸硬生生拧成怒放的波斯菊,“哎呀呀呀好小洪太医,杂家是日也盼夜也盼,可把您给全须全尾地盼回来了。啧啧,瞧瞧,黑瘦了!不过人也更精神啦!”   程斌等人进太医署多年,哪儿见过万生这样儿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这这这,这也忒离谱了!   洪文笑着朝万生拱手,“我也想公公您呐,一年多不见,瞧着倒是又富态啦,想必日子过得顺畅吧,恭喜恭喜。”   万生笑得见牙不见眼,“陛下才跟几位大臣商议了事情,这会儿正闭目养神,诸位先去偏殿歇一歇,吃口凉茶避避暑,我进去瞧瞧。”   洪文点头,“有劳有劳。”   万生笑呵呵道:“不敢不敢。”   说罢又压低声音道:“说起来,我正有个为难的旧毛病犯了,可巧您回来,岂不正是天意?”   太监去势之后,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点儿难以启齿的毛病,若没有个交情深厚的太医,轻易也不会主动找人看。   太监们的毛病差不多也就那些,洪文一听这话就隐约有了底,当下点头,“这个简单,稍后想必我还要回太医署一趟,您若得空就去那儿找我,一应药材器具都是齐备的。若是不得空,陛下准了我们三日假,您轮班时去何家找我也成。”   他这样热心,神色间并没有一点儿鄙夷,叫万生心中越发受用。   四人进了偏殿,里头早已摆了点心和茶水,程斌以前曾跟太医们来过两次,倒还勉强支撑得住,唯独那两名医生,头一次来麒麟殿难免有些惶恐,坐下之后身板挺得笔直,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活像个木头人。   程斌慢慢打量着殿内陈设,轻轻拍了拍腿,忽感慨道:“回首过去几个月,真跟做梦一样。”   这话简直戳人,就听一个医生哽咽道:“我也算……光宗耀祖了。”   能以医生的身份接受隆源帝私下召见,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级别的荣耀。   洪文也颇有些感慨,先把凉茶喝了几口,又拿起牛乳酥饼来吃,果然如记忆一般香甜可口。   万公公当真用心,消息也灵通,上的几样点心差不多都是他爱吃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此番逢凶化吉,日后就都好了,来来来,吃些点心。”   令人感动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那三人:“……”   您也不瞧瞧这是在哪儿,等会儿咱们要见谁,还能吃得下?   洪文还真吃得下。   他虽生活简朴,但不代表愿意当苦行僧,一年多没吃着宫中点心,着实想念,于是吧嗒吧嗒将那几盘都尝了个遍,其中最爱的牛乳酥饼更是吃了两块。   心满意足。   等了约么一炷香时间,就听外头叫了,四人赶紧站起来,洪文重点擦了手和嘴,生怕留下点心渣子。   想想自己抽空要求的事儿,还真有点激动。   一年多不见,隆源帝倒是没变,还是家常衣裳,殿内柱子上剥落的泥金彩绘也没重制……   “起来吧,不必多礼,赐座。”   四人都道不敢,推辞一番,最后还是拗不过隆源帝,只斜着半边身子坐了。   正常情况下,隆源帝都很随和,对待有功之臣格外和气。   他先肯定了四人的付出,褒扬了他们家族的忠心,几句话就把程斌等人惹得眼泪汪汪,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连洪文都颇为动容,不禁暗赞隆源帝真是好口才……   隆源帝仔细询问了疫情始末,洪文一边说,他一边点头,偶尔还会发问几句,都问在点子上,可见这些日子没少关注。   “可见那些野道士害人!”末了,隆源帝简单粗暴地总结道。   原本他觉得道家闲云野鹤不理世事,还颇有好感,可经过这一出,这点好感也所剩无几。   隆源帝稍微流露出点不悦,程斌和那两名医生就噤若寒蝉,生怕上头动了雷霆之怒。   洪文却道:“凡事倒也不好一概而论。”   隆源帝斜眼瞅他,拧着眉头道:“朕的百姓死在这些人手里,朕说的何曾有错!”   “有错,”洪文认真道,“朝廷也会有贪官污吏,佛道之中也有好人。早年我与师父游历四方,就曾不止一次见到他们收容难民,自己忍饥挨饿,却将粮食放给老人孩子吃。况且道家中颇有精通医理者,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几种药丸还是道观里出来的呢,难不成陛下这样的明君也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程斌三人的脸都白了。   自家上官这样公然顶撞,行不行啊?!   什么明君,马屁精!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当朕是三岁顽童么?   隆源帝盯着洪文的眼神就有点复杂,过了会儿才似笑非笑道:“照你这么说,朕之前下的旨意竟错了?”   “非也,”洪文笑道,“陛下的旨意很好,这些年宗/教兴盛,民间多有乱象,确实该管管了。”   人都有贪欲,修行之人也不例外,循规蹈矩的庙宇道观确实有,但也有肆意妄为的,偏他们挂了个“方外人”的幌子,寻常官府也不好轻易招惹,这才由着他们一点点做大。   如今隆源帝一道圣旨下去,又不知救了多少人。   隆源帝笑骂道:“你这小子出去一趟越发刁钻,说歹是你,说好也是你,竟不要做什么太医,去做个言官才不屈才。”   洪文挠挠头,“见人有过失就上去扎一针吗?”   别说隆源帝,就连刚还忐忑着的程斌等人都撑不住笑出声。   隆源帝笑完了,这才发现少了个人,“你师父呢,不是说同去同回,怎么不见?”   洪文老实道:“他说自己野人一个,受不起这样的福气,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隆源帝一愣,旋即叹道:“真乃世外高人。”   话音未落,就听洪文又笑眯眯道:“不过师父说了,若果然有赏银,也不是不能要……”   隆源帝:“……”   程斌等人:“……”   隆源帝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撵鸡一样不耐烦道:“滚蛋滚蛋,看了你就来气。”   给这小子一搅和,什么世外高人的泡影都要破灭了。   程斌三人此时早已看出陛下对待自家上官很是与众不同,颇有几分亲近的意思,故而此时再听他这么说,也就不怕了。   隆源帝就看着那三人规规矩矩退出去,可最“讨人厌”的小子却还留在原地,“还不走?”   洪文忽然扭捏起来,面上隐隐有些羞涩,“这个,陛下,微臣有个请求。”   隆源帝才要习惯性说“说来听听”,话到嘴边却突然警铃大震,隐约意识到什么,“不许!”   洪文:“???”   就见隆源帝猛地站起身来,黑着脸道:“朕累了,要去休息!”   洪文急了,“微臣有事要奏!”   隆源帝拔腿就走,“日后再议。”   洪文拔腿就追,“微臣有要事!”   隆源帝充耳不闻,步子越迈越大,“散了散了。”   洪文追了几步,被两个侍卫拦下,忍不住扯着嗓子喊道:“陛下且慢!”   隆源帝走得更快了。   洪文伸长了手臂,隔着两个侍卫眼睁睁看着隆源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隐隐感觉到了荒唐。   这算什么事儿!?   “这又是闹哪出?”其中一个侍卫一出声,洪文这才发现是韩德,不由愤愤地跺了跺脚。   “堂堂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怎么能耍赖皮!”   他分明是故意的!   韩德跟他许久未见,倒也不觉得生分,闻言就笑,“我当差这么久,除了淑贵妃的补汤之外,还没见过什么人物能把陛下逼到这份儿上。”   简直跟逃命一样!   洪文脸一黑,坚决不接受这样的诋毁,警惕道:“少胡说啊!”   他怎么敢跟淑贵妃的汤羹相提并论,分明是隆源帝耍赖皮。   韩德哈哈大笑,“看你这么活蹦乱跳的,我也放心了,得空再去四海酒楼喝酒,我知道他家又出了两个新菜。”   洪文心中的郁闷稍微去了点,隐晦地吞了吞口水,“比红酥手还好吃?”   韩德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着,仿佛真的在脑海中比较口感,过了会儿才相当严谨地说:“不相上下吧。”   跟韩德说了会儿话之后,洪文才溜溜达达回到太医署,半路上想起自己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的请求,不由又有些沮丧。   唉,这么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尚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微臣有个请求,请……   隆源帝:溜了溜了! 第九十二章   夏日午后格外炎热, 灼热的空气好似烧干的大铁锅,在视野中不断扭曲浮动。各衙门都静悄悄的,只有外面树上的蝉歇斯底里叫得欢,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洪文等人悄默声溜到太医署院门口, 正巧碰见有人出来倒药渣, 两边对视,都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大约过了三五息工夫, 那太医才从茫然逐渐转为狂喜, 抱着药罐拔腿就往里跑, “回来了,回来了!”   原本的安静骤然炸裂,太医署里突然涌出来许多白花花的脑袋,一群老头儿都眯着眼睛往外瞧, 看清之后拍着大腿笑道:“真回来了!”   何元桥从里面冲出来, 扛起洪文轮了个圈儿,“好小子, 真不错, 给咱们太医署争脸了!”   太医署在各衙门中处于有它记不住,没它却不行的尴尬地位,除非生病,否则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而这次疫情的爆发却吸引了朝内外的全部视线, 洪文等人完美完成任务, 太医署上下都跟着扬眉吐气。   洪文挣扎着跳下地,也是百感交集,“幸不辱命!”   众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们四人往里走,连马麟那张严肃的马脸上都难得多了笑模样,“一路辛苦, 陛下准了你们休假,怎么到这儿来了?”   洪文笑道:“才刚进宫面圣,顺便来瞧瞧,等会儿日头落了就家去睡大觉。”   大热天的,他可不想顶着大日头回家。   他一边说,那边一群老太医就在他身上捏来捏去,这个说瘦了,那个说黑了,活像看见自家远行归来的孙子一般。   以前这小子在的时候不觉得,一旦走了,竟觉得整个太医署都冷清得很,连点活泛气儿都没了似的。   洪文任他们摸,自己摘了官帽喊热,老太医们立刻一迭声叫上凉茶。   洪文接过来咕嘟嘟喝,又嘟囔嫌不凉。   众人就都笑,“亏你自己还是当太医的,连这个道理都忘了。也不是缺你这两块冰,只你从外头热辣辣的进来,肠胃还没转过弯来咧,这会儿一杯冰水下去还能有好?”   洪文嘿嘿几声,乖乖喝完,又摸着肚皮说饿。   马麟笑着问:“才刚做的那锅药膳可还在?先叫这小子试试药。”   大家就都笑,洪文仰着头骄傲道:“快快快,若做的不好吃,看我都给泼了。”   “瞧瞧这小子轻狂的,出去一趟倒摆起大爷款儿来了,”何元桥抓着他的脑袋摇晃,“还是满肚子吃心眼儿,看来是本人没错了。”   东北大家都去的少,只隐约听说有什么出马仙的十分玄乎,前儿还有人开玩笑,说若那几个小子回来可得验验货,别叫哪路妖精夺了舍……   看着这一幕,程斌突然意识到洪文又变了,变回一年多之前没去东北时的模样。   在东北大营时,洪文就是太医署外派的头儿,代表着朝廷颜面、隆源帝的颜面、太医署的颜面,一应大事小节都要他一力承担,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家长;   而这里有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上官及亲友,他就又成了小辈,可以撒娇的小辈,周身气质重新变得柔软而活泼。   一个人不管长到多大,只要回到家,就又变回了小孩子。   以前程斌不懂这话的意思,可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众人闹了一场,稍后就围着洪文和程斌他们说笑,后者一边吃药膳房里端来的鱼头甜虾汤,一边说些外面的见闻,着重描述疫情期间的故事。   程斌和那两个医生放不大开,只缩在角落里埋头狂吃,偶尔被洪文点到名时才吱一声,倒也自在。   马麟听了半日,感慨道:“也是叫你们赶上了。”   自从停战之后,这都多少年没见过疫情了?谁能想到大冬天的突然发作!   事情已经过去,洪文也不再着重描述多么艰难,只随口应了句,又环视一圈,“苏院使怎么不在?”   那老头儿是个干活的狂人,精力又旺盛,但凡没事都会在太医署当个镇山太岁。   何元桥就说进来天热少雨,有位老王爷中了暑气,头昏恶心起不了床,隆源帝十分担心,特意派苏院使亲自走一趟。   洪文点头,“老人中暑气不是小事,还是谨慎些好。”   人上了年纪后本就体弱,一旦救治不及时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何元桥就道:“正是这个理儿。对了,你这一年多的俸禄我都给你收着呢,还有新官袍、冰敬碳敬都在,额外还有户部每月发放的文房四宝份额。因你们不在,每日伙食也都折算成现银……”   洪文一一应了,又舀一碗鱼头甜虾汤喝。   这鱼头事先用猪油煎至两面金黄,再下锅小火慢炖,这才能有如今的奶白浓汤。煮到八、九分熟时下入新鲜的嫩豆腐和虾仁,略打两个滚儿就熄火,放置温热刚好入口,又鲜又甜。   那做药膳的太医见他喝得美,十分得意,“这汤不错吧?”   洪文竖大拇指,“绝了,这是要进给谁的?”   “天气渐热,太后娘娘食欲不振,原本是给她准备的,”那太医道,“不过我在里头略加了两样温和的药材,老弱病皆可。”   一般来说天气越热胃口越差,可又不能不吃肉,鱼虾等物远比猪羊等清爽,也不容易上火。况且夏天一到,鱼虾泛滥,宫城外护城河的水也跟着有味儿,多捞一点也减轻负担。   稍后隔壁户部听见动静,派了方之滨做代表前来探望,洪文就看着他的脑袋笑,“呦,头发这样多了,夏天倒是怪热的。”   自从头发多了之后方之滨就不爱戴帽子,巴不得向全天下展示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闻言也是十分得意,又佯装苦恼道:“可不是怎的,略一动就哗哗流汗。”   说完,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会儿老太医们已经渐渐散开,方之滨就悄悄拉了拉洪文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什么时候能喝喜酒?”   洪文心中顿时泛起甜蜜的愁绪,“还没影儿呢。”   他本想今儿说来着,哪儿想到隆源帝跑得那么快,简直赖皮!   “怎会!”方之滨大惊,“这是喜事,何必藏着掖着。”   自从年前嘉真长公主主动去码头送行之后,这俩人的事儿就算曝了光,众人震惊之余倒也觉得是一对佳偶,私下没少讨论。   后来嘉真长公主领天使一职前往东北慰问,就算把这事儿坐实了。   如今洪文立功归来,大家都再想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赐婚了。   嘉真长公主地位尊贵又受宠,一旦大婚,排场必然小不了。户部掌管各项开支,肯定要早做打算,让方之滨过来也有个探听消息的意思。   见洪文挂着一张苦瓜脸犯愁,方之滨突然福至心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有什么?好事多磨。你既要抢人家的姑娘,大舅哥岂有不为难之礼?”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还是皇帝!   洪文用力搓了把脸,“也只好走着看了。”   若是寻常人家,了不起他天天厚着脸皮去堵门罢了,可这……后宫无召不得入内,这可叫人如何是好?   傍晚等何元桥下了衙,两人一起往回走,何元桥听说细节后捧腹大笑,“还真像是咱们陛下干得出来的。”   洪文呵呵几声,“像不像的,左右都干了。”   离京一年多,闻着街面上浮动的食物香气,洪文就觉肚子里馋虫翻了天,还特意绕了条路去找春兰的油饼摊子,谁承想扑了个空,现在换成磨菜刀的了。   那磨刀匠见他只是茫然,主动开口道:“这位大人,您是要找先前卖油饼的小媳妇吧?”   洪文连连点头,“正是,老丈,您可知道她去哪里了?”   磨刀匠笑呵呵指了指东边,“顺着走到头,拐过去第三间就是了。”   洪文大喜,拉着何元桥一阵狂奔,过去之后老远就见好些人排队。   他吸了吸鼻子,十分陶醉,“是了,就是熟悉的五香油饼味儿。”   何元桥捧腹大笑,无奈道:“你啊你,统共就这点出息了。”   洪文跑过去排队,闻言正色道:“你不懂。”   固然别处也有油饼,可这饼却是一个曾经走投无路的女人生生辟出来的一点活路,自然又与别处的不同。   一年多不见,春兰还是那样利索模样,挽着袖子扎着包头,忙得热火朝天。   她已雇佣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两人都热得满脸油汗,可油烟笼罩下的眼睛却亮的惊人。   原本洪文老老实实在后面排队,不料中途春兰出来擦汗透气,抬头就瞧见他,先是一愣,死盯着看了许久才喜极而泣,“是洪太医?!”   洪文笑呵呵点头,朝她招了招手,“是呀,今儿刚回来。”   春兰捡起衣襟抹了抹眼角,才要上前拉他进去,看见自己满手油花后又缩回去,红着眼睛不好意思道:“瞧我这脏兮兮的,别弄脏了您的官袍。”   说着,就朝里头喊:“春芽儿,快包十个油饼送出来,要热的!”   那小姑娘脆生生应了,果然快手快脚包了十个饼送出来。   洪文不肯要,春兰硬要给,正你推我让时,就听排队的食客抱怨起来,“做官的也来跟咱们抢这个……”   大面上谦让这些官老爷们也就罢了,你们咋还连几个油饼都不放过!   过分了啊!   何元桥有些尴尬,才要拉着洪文跑,却见春兰叉着腰骂道:“少放你娘的屁了,这是老娘愿意给!你们当他是谁,这位就是年前在东北替老百姓治瘟疫的洪文洪太医!他年纪轻轻九死一生跑了几个月,连命都不要了,民间多少人给他立长生牌,日夜供奉,老娘送他几个饼怎么了?”   洪文听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本分而已……”   以前做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被春兰当众叫嚷出来,总觉臊得慌。   春兰是个大嗓门的泼辣媳妇,一口气喊完,半条街都安静了。   何元桥隐约觉得不妙,下一刻,就见街面上炸了。   无数人齐刷刷往这里看来,做菜的也不做了,吃饭的也不吃了,都死盯着洪文瞅,偶有几个不明就里的连他也捎带上。   吓得何元桥拼命摇头,一边往外退一边指着洪文喊道:“是他,是他,我只是路过的!”   洪文:“……”   我可去你的吧!   “老天爷,这就是那个在世华佗?!”   “啧啧,比我儿子都小,竟有这样的本事。”   “了不得,可算见了真人,洪太医,这鸡您拿去吃!”   “对对对,还有我家新卤的大猪头,您也拿一只去!”   “猪头算什么,我家做的上好肥羊肉,都煮的稀烂,您住哪儿?我们送上门去!”   春兰一时嘴快,喊完后也觉得不妙,忙用力张开双臂将洪文护在身后,扯着嗓子急道:“别挤别挤!”   可百姓们哪里会听!   有的是真心敬重,有的是图一时稀罕,你推我搡,都跟闻到血腥味儿的蚊子似的,呼啦啦涌过来。   洪文都他娘的吓傻了,吱哇乱叫,“哎呀大娘别推,大哥大哥有话好说,你别这么看我……哎呀谁掐我屁股!”   众人一阵哄笑,见洪文面善又没架子,身上顿时又多出来十多只手。   “谁掉的钱?!”   眼见洪文就要失陷,忽听人群外何元桥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又捧着刚从对面店铺兑换出来的三吊钱用力往空中一洒。   众人本能地抬头去看,但见金灿灿的铜板在空中翻转,不断折射出耀眼的光,倾盆大雨一样劈头盖脸打在他们身上。   “哎呀娘咧,真有钱!”   “别踩,是我的!”   刚还围观英雄的百姓瞬间去了大半,何元桥瞅准时机钻入人群,拽着洪文的后脖领子就往外拖,还嫌他跑得慢。   洪文踉跄了几步,一张脸憋得通红,“咳,你松,松手!”   勒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禄朝追星现场,论偶像实力派洪太医的漫漫“逃亡路”…… 第九十三章   洪文和何元桥狼狈逃回家, 何家人都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他们披头散发的样子震惊了。   老太太张了张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是半路遭抢了吗?”   问明白原委之后,众人都是啼笑皆非, 催着两人去洗澡换衣裳。   等焕然一新出来, 洪崖也回来了,一看他们就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非常没有同情心。   洪文没好气地用屁股撞了他一个趔趄, “师父你去哪儿了?陛下还问呢。”   洪崖被撞得一张椅子三条腿儿高高翘起, 可他艺高人胆大,愣是用仅剩的一条稳住了,得意洋洋道:“出城转了圈,打了几只兔子。”   可惜这个时节的兔子都褪毛过夏天, 薄得要命, 不然还能多几张皮子。   洪文和何元桥就往厨房那边看,后者还道:“今年雨水勤, 草木也旺, 也不知哪儿来了几窝兔子,疯了似的下崽儿,城外土路上全都是坑,都是它们造作的。这两个月都不知陷了多少马车、崴了多少人的脚了, 真是够呛……”   洪崖点头道:“可不是么, 本来我还没这个意思,谁知看见一群人正拿着枯草往兔子洞里放烟,就跟着弄了一回,不大功夫就拎了一串儿!”   只要水草管够,兔子一年就能生七/八/九十胎, 一胎就能生好几个,然后半年上下那些小兔子就又能再生更小的……兔子一旦多了,草不够吃就会去啃庄稼,老百姓也叫苦不迭。   台司衙门外出巡逻的衙役们没少崴了人和马,为此还特意出台告示,鼓励百姓们去捉兔子。   寻常百姓收入有限,一年也不大见肉,抓兔子既能吃肉又能攒皮子,所以就都去。短短半月下来,情况已经大为好转。   老太太笑道:“已经叫人做上啦,天热没胃口,正好弄个麻辣兔丁开胃,多吃些饭。”   何青亭摇晃着蒲扇道:“难得他们家来,今晚也没有大事,倒是可以浅酌两杯。”   洪文听了直摆手,“万公公说有点事,保不齐今儿就来,我就算了吧。”   众人手头的活计齐齐一停,异口同声道:“别是赐婚的旨意吧?”   洪文瞬间变成蔫黄瓜。   何元桥噗嗤就笑了,“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洪文把隆源帝逃跑的事情一说,何青亭也有些无言以对,“真有他的……”   老太太笑道:“这才是心疼自家姑娘的做法,好孩子,你也不必着急,如今情义有了,大义也有了,宫里最多磨你几天,绝不会有变故的。”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洪文松了口气,“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话音未落,就见何青亭眯着眼睛看过来,他赶紧改口,“咱家里有二宝,自然更加稳妥。”   何青亭哼了声,老脸上颇为得意。   小孩子见风就长,才一年多不见,平平安安就大了一圈,洪文再想同时抱俩已经有些勉强。   平平就问:“什么赐婚呀?洪叔叔你要娶媳妇儿了吗?”   安安小声问:“什么是娶媳妇儿?”   平平瞅她,“你咋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就是一块儿过日子呗,还要生小娃娃。”   安安在一群大人的笑声中慢慢睁大眼睛,想了半日才诧异道:“洪叔叔要生小娃娃啦?”   说着,就去扒拉他,“哪儿呢?”   众人笑得越发厉害,洪文将她抱起来,捏捏小肉手,“这活儿我可做不来,得是你们未来婶婶才做得。”   嗨,这么久没见宫里的几位皇子公主了,还怪想的。   安安继续追问:“谁是我婶婶?”   何元桥摸了摸她的小辫子,“你未来婶婶可了不得,赶明儿见了就知道。”   若真论及血统出身,嘉真长公主可算如今大禄朝最尊贵的女郎,没有之一。   平平扒着他的肩膀直蹦高,继续问些童言童语:“为什么要赶明儿?今儿赶不上吗?”   “臭小子快下来,热死了。”何元桥给撞了个趔趄,反手拍了拍他肉嘟嘟的屁股,“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多沉?”   平平蹬了蹬腿儿,大嚷不公平,“洪叔叔都抱着妹妹,你还是我爹呢,连背一背都不乐意!”   何元桥就冲洪文翻白眼,“听听,都是你惯的。”   晚上的主菜是麻辣兔丁,另有酿苦瓜、清炒莴笋、酱茄子几样时蔬,额外还有一人一碗加了黄瓜丝的鸡丝凉面,酸爽开胃。   夏天热,傍晚外面已经凉下来,屋里却还闷着,饭桌就摆在院子里。家里不缺大夫,院落四角都点了亲手调配的驱蚊虫的草香,虽然花木成片,愣是一只蚊虫都没有。   头顶可以透过茂密的葡萄架仰望星河明月,习习凉风伴着谁家的夜来香吹来,说不出的惬意。   何青亭颇有兴致,抱了瓶珍藏的绍兴酒出来,还没倒上呢,万生就带着圣旨来了。   “呦,诸位开席够早的,杂家紧赶慢赶,竟赶了个正好。”   众人就都邀请万生入席,后者婉拒,当场宣读圣旨。   套话自不必多说,洪文却有些傻眼,“让我去上书房讲课?!”   万生笑着把圣旨递过来,“别急呀,陛下的意思是,诸位皇子和伴读来日都是国之栋梁,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也该听听人世艰难。若要找人做这个,舍您其谁呀?您只需每日上午去讲一个时辰,下午该干嘛干嘛,并不耽搁。”   洪文明白了,幽幽道:“合着我拿一份俸禄干两份活?”   万生:“……”   真要这么说,倒也行……   这不是能者多劳嘛?   自古以来,您见过谁跟皇帝讲究俸禄的!   洪崖也小声嘀咕道:“……是挺抠哈。”   万生:“……”   您就别添乱了成吗?   气氛有点尴尬。   万生干咳一声,强笑道:“话不好这样讲,陛下这不特意吩咐我送赏赐来了么?您可是独一份!”   因接连查抄、接手了许多寺庙道观的违禁土地和财产,隆源帝也算发了个小财,尤其洪文等人治疗瘟疫的差事着实办得漂亮,赏赐格外大方。   洪文瞅了眼礼单,嗯,确实有被安慰到。   圣旨宣读完毕,众人又邀请万生一同用饭。   万生笑道:“实在不必客气,在宫里已经用过了。”   又打量着洪崖,赞不绝口,“果然好一派义士模样,早就听说洪大夫义举,只恨不得一见,今儿也算了了心愿。”   洪崖拱拱手,大咧咧一笑,“快别说这些话叫我臊得慌,不过是担心这小子罢了。我在外头野惯了,您实在不必跟人说,倒叫我局促。”   这就是要瞒着陛下的意思?万生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笑道:“先生不必过谦,是非曲直个人心中自有论断……”   对洪文说:“今夜不必我上值夜,难得家来歇歇,我先去东街梨园听两出折子戏,等小洪太医用过晚饭,你我在那里碰头如何?”   大凡有权势的太监,都会在宫外置办宅院,也像寻常大户人家的老爷一样买人伺候着,万生也不例外。   众人送了万生出来,后者再三还礼,又让不必再送,果然直奔梨园去了。   稍后洪文用过晚饭,借着消食,溜溜达达去找万生汇合。   戏园子里正唱到孙猴子大闹天宫,一群人跟着叫好,万生半眯着眼睛,手放在膝盖上跟着打拍子,见洪文过来,忙请他坐了,又叫上茶。   “你好不容易回来,论理儿不该怎么着急麻烦你,”万生歉然道,“可这事儿,着实不好再拖了。”   洪文一抬手,“公公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万生轻轻一拍桌子,冲他竖起大拇指,“你果然是个难得的爽快人,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只是这事儿却有些难以启齿……”   太监去了势,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点毛病,其中比较常见的一种就是小便有碍。   不怕说的直白粗鄙些,毕竟用刀割去了□□,下手的人未必都那么精细,往往恢复了之后也容易尿歪、尿漏、尿分叉,难免弄在身上,严重的还会红肿、生出炎症,所以好些太监身上都有怪味儿。   这也是他们被人轻视的一个缘故。   又因要近前伺候人,宫女太监们都不大敢喝水,生怕频繁出恭误事,所以三天两头上火。   前段时间东北疫情爆发,万生陪着隆源帝忙得天昏地暗,有时候一天都挤不出点空来喝水,渐渐地,身子就有些不大爽快。   当时事情未了,他咬牙支撑着,倒也罢了,可如今空闲下来,憋了许久的火气齐齐上涌,竟做出大病来。   他先是频频尿急,好像随时都会憋不住一样,可若真去尿了,又淅淅沥沥不畅快,小便起来疼痛难忍,颜色也泛红,竟像是尿血。   再然后,竟干脆尿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万生急得不得了,凑近了跟洪文诉苦道:“不怕说出来您笑话,算上今天,我都四天没尿啦!”   他比出四根手指,又把自己的衣裳按下去,给洪文看高高鼓起的小腹,“硬的跟石头一样,偏出不来!”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急成这样。   洪文也没想到如此严重,示意他伸出手来拿脉,又低声问:“怎么拖了这么久,早该瞧瞧的。”   万生叹了口气,“这种事哪里好随便叫外人知晓?”   太监的竞争也很激烈,别看眼下他是隆源帝跟前头一号红人,下头一干小太监都“万爷爷”“万爷爷”叫得恭敬,可那些崽子们心都野着呢!   万一叫人知道他得了毛病,隆源帝势必会叫他先去养着,可御前也不可能漏了缺,自然要让下头的人顶上……万一回头他病养好了,御前也没了位置可如何是好?还不如直接死在御前!好歹还能让隆源帝念个好。   洪文闻弦知意,也跟着微微叹息,“难为你们了。”   万生摆摆手,自嘲一笑,“混口饭吃罢了,天下谁人不难?多的是人没混出头就废了的,我也没旁的本事,走到这一步不敢叫苦。”   顿了顿又叹气,“原本想着跟以前似的硬撑,或许咬牙熬过去自己就好了,没成想啊,到底是这些年跟着陛下养尊处优的,年纪也上来了,竟一日不如一日……”   他跟太医署一干太医们的交情都不算特别深厚,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拖到今天。本想实在熬不下去的话就随便找个人看了算了,谁能想到老天开眼,小洪太医突然回来了!   这几年他冷眼旁观,洪文年纪虽轻,瞧着性子也活泛,可内里却很妥当,嘴巴也严实……倒是个好人选。   所以一看洪文回来,万生立刻就向隆源帝告假,只道自己身子略有些不爽利,想请洪太医瞧瞧。   隆源帝素来看重他,又关怀一番,便也准了。   洪文点点头,又问:“夜里睡得怎样?可曾时常觉得口渴?”、   万生一拍大腿,“正是呢,尿不出来却口渴,喝多少水都不解渴,我都怕把自己撑爆了。”   不喝吧,渴;喝了吧,涨,他都快被逼疯了。   至于睡觉,因揣着这块病,身心俱疲,也实在睡不大安稳。   “我看看舌头,”洪文眯着眼细细看了一回,见舌苔黄腻,脉象滑数,心里就有了数,“你这是热淋之症,简单来说就是湿热所致。那湿气和热气下行,都堵在膀胱之中,气化不利,所以才有了这些病。”   万生恍然大悟,“还是你说得明白。”   哪怕不懂医理的人听了也觉说得通。   洪文笑笑,“其实别的太医也会看,只是难得公公如此信任,倒便宜了我。”   万生失笑,暗赞他会说话。   便宜……给骚气哄哄的太监看病难不成还算美差?   洪文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方子,“公公这个病不算刁钻,我开个八正散调理调理,此方清热利水通淋,如无意外,一天见效。你因拖得久了,先吃三天,正好三天后我入宫前咱们再在这里碰头,届时我给你换方子。”   万生无有不应,见他细细写了车前子、瞿麦、萹蓄、滑石、山栀子仁等小十种药材,虽然不大明白,但就是觉得很厉害。   写完八正散的药方之后,洪文先把方子拿到一旁晾干,继续提笔写道:“夏日酷热难当,公公有了这个症状,必然十分难受,我再给你两个方子,头一个是药粉,你每日晚间用热水化开坐浴冲洗,第二张还是药粉,不过是外敷的,可保周身清爽。”   夏日最怕□□得病,因为潮湿闷热,很容易旧症未去再添新症,又不好明说,所以大夫考虑的是否周道就很关键。   万生还是头一回请洪文看病,全套走下来顿觉如沐春风,自己想到的人家考虑到了,自己没想到的,人家竟然也思虑周全!竟一点不用费脑子!   他不由长叹一声,心想真是英雄出少年,难怪跟洪文接触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这为人、这份细心,当真无可挑剔。   难为他又跟几位皇子公主交好,来日前程当真不可限量。   万生忙打发人去抓药,自己则陪着洪文说话。   他是个厚道人,洪文这样以诚相待,他便像找些事情来回报一二。   见洪文眉宇间隐隐有郁色,他就笑道:“我是知道洪太医为何事烦心的,以我的愚见,你竟不必过分忧虑,安心顺其自然即可。”   经过方才看病那一出,两人也算坦诚相待,况且隆源帝“逃跑”时万生也在场,洪文并不怕跟他说这些话,当下叹道:“说来容易,可……”   可隆源帝根本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   万生哈哈一笑,“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你因关心则乱,过于迫切,所以才让陛下耍弄……”   见洪文睁圆了眼睛用心倾听,他越发来了谈兴,微微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怕跟你说些不该讲的话,早年先帝还在世时,当今太后的境遇着实有些艰难,有时竟顾不大上陛下和长公主,在那深宫之中,兄妹俩也算相依为命,故而情分非比寻常。   后来长公主和亲塞外,偏那驸马又死了,为人如何咱们倒不好说太多,可陛下难免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这呼啦啦要娶,陛下心中自然难以割舍。   况且若只是寻常公主倒也罢了,偏长公主那样能干,竟正经顶一个皇子、王爷使哩!长年累月下来,陛下越加看重……”   “原来如此!”洪文统共在宫里也就待了一年多,哪儿知道多少上代秘闻?听了这话才算明白过来。   万生喝了口茶,“如今长公主不成婚,好歹还能在宫里住着,陛下日日都能见着妹妹,可若成了婚,少不得开工建府,届时只怕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一回呢。况且人一旦成了婚有了夫君,什么娘亲兄长的,自然要往后靠……”   说白了,还是舍不得妹子嫁人呗!   可舍不舍得是一回事,会不会又是另一回事。   隆源帝对这位小洪太医的态度,万生这个从小跟着贴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哪怕太后也不能与他相比。   往日没人在跟前的时候,隆源帝还会时不时提起呢,语气中的欣赏之意溢于言表,显然对洪文很是喜爱。   既然这样喜欢,还能不拉来做自家人?   洪文也算个聪明人,偏偏陷在长公主的事情里就自乱阵脚,当即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试探着说:“那我去求求太后?”   万生笑眯眯看着他感慨,“情之一字,真是叫人难以捉摸,你这样年少老成的人竟也不能免俗……”   可惜他是个废人,这辈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烦恼啦。   万生轻轻敲了敲桌面,只说了一句话,“陛下让你去书房讲学呢。”   洪文一愣,突然脑海中一片清明,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啊,多谢公公指点!”   如果隆源帝当真不愿意,又何必给他这个与诸位皇子亲密接触的机会?几位皇子都跟长公主往来密切,自己去教他们,何愁见不到长公主?   想必是隆源帝虽舍不得嫁妹妹,可也明白此事不可挡,又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弄清楚隆源帝的想法之后,洪文也就安心了,于是接下来的三天果然用心准备,将自己在东北的见闻和途中绘制的书画都装订成册。   虽说去上书房讲学一事有隆源帝的私心,但到底还是公大于私,他总不好辜负这番心意。   大家都知道洪文刚回家要好生休息,三天之中除去感激的百姓们偷偷摸摸往何家门口送鸡鸭鱼肉等心意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晓事的人登门骚扰。   三天时光转瞬即逝,到了第四天,洪文一大早就换上新官袍,戴了新腰牌,雄赳赳气昂昂进宫去了。   他去的忒早,等了一会儿白先生才道,对方见了他就笑,“一别日久,洪太医一向可好?”   洪文不敢受他的礼,慌忙上前去搀扶,“您可折杀我了,来来来,您快坐,我给您拿个脉。”   一到夏天,老头儿越发清瘦了,瞧着就跟墙角那丛竹子似的。   白先生愣了下又笑,“这话可是有日子没听见了。不过托你的福,这破败身子倒还能再支撑几年。”   两人你推我让进了里间,洪文先给白先生把脉,见脉象平和,可知这位老先生也学会保养了,不由松了口气。   “夏日暑热难当,回头我给您做个清热解暑去湿的丹药,您有事没事就往嘴里含一丸。”   白先生笑眯眯看他忙活,又说:“不知洪先生要怎么个讲学法儿呢?”   洪文被他这一句弄得不好意思,摸着鼻子道:“这可真是班门弄斧了,您这么说更叫我无地自容……我没正经读过书,如今赶鸭子上架,也不过说些外出见闻,说得不好您可别笑话。”   白先生当场就笑了一回,捋着胡须悠悠道:“学问不分高低,各有所长,我只会摆弄前任书籍,也未必高贵到哪里去;你在外头亲眼看见百姓艰辛,又会低到哪里去?却也不用妄自菲薄。”   正说着,外头已经有人来了,来人进门先向先生行礼问安,可稍后一抬头就愣了。   洪文笑呵呵朝他们招招手,“两位殿下好呀。”   也是隆源帝有心使坏,故意不告诉大家究竟是何人来讲学,过去几天中学生们没少绞尽脑汁地猜会是哪位当世大儒,万万没想到……   五皇子呀了一声,立刻跟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搂着洪文的腰喊道:“是小洪大人呀!”   洪文摸摸他的圆脑瓜,“哎呀,咱们五殿下长高啦。”   五皇子仰头看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欢喜,“是呀,我长高了这么多!”   他用手比了比,显得很是得意。   洪文就夸,“哎呦,咱们五殿下真了不起。”   五皇子嘿嘿笑了几声,见白先生在旁边笑眯眯看,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小洪大人,我很想你的。”   洪文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我也想你们呀。”   这时三皇子已经迅速调整好心情,溜溜达达上来,闻言幽幽道:“可小姑姑当日叫人送回来的信里,却说流民安置区,哦,现在叫医镇的地方,有很多杂毛小孩儿,听说里头有个叫莉娜的,洪太医很是关照呢。”   说完,就斜眼瞅他。   洪文:“……”   这死小孩儿!   他忍了又忍,到底忍无可忍,干脆伸出两只手掐住三皇子的腮帮子,咬牙切齿道:“小孩儿家家的不学好!”   三皇子没想到他当着白先生的面都敢“动手”,整个人都傻了,回过神后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你,你简直大胆!竟然敢……”   洪文又趁机挠了挠他的下巴,这才得意洋洋地叉着腰道:“天地君亲师,打今儿起我也算老师,你还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先生呢!我怎么不敢?”   三皇子最怕痒,被他一挠下巴就破涕为笑,然后又很羞愤欲死。   十岁孩子已经很高了,洪文只微微弯下腰就能跟他平视,很有点小人得志的嘚瑟劲儿,“怎么样,叫不叫先生?”   三皇子捂着的脸上露出震惊: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五皇子已经迅速叛变,脆生生道:“先生!小洪先生!”   三皇子怒视:你这小叛徒!   “哎!”洪文爽快应了,气沉丹田把五皇子提起来转了个圈,“咱们五殿下真棒。”   三皇子恨得磨牙,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哼哼一句,“先生……”   洪文巴巴儿凑过去,故作惊讶道:“哎呀,才刚谁家的蚊子哼哼?我竟没听清。”   三皇子面色如血,一只脚在地上磨啊磨的,憋了半日才破罐子破摔一般大声道:“先生!”   “哎!”洪文高兴地应了。   白先生还是第一次看他们这般相处,惊讶之余却也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隆源帝这么安排的另一层深意。   见小孩儿别开的脸上满是血色,耳尖都红透了,洪文这才见好就收,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我回来了,殿下不高兴么?”   三皇子没躲,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快速挪开,小小声道:“高兴……”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拉回来啦! 第九十四章   之前洪文给白先生调理身体时就经常来上书房, 所以众位学子对他都不陌生,见了不免有些惊讶:   我们也不是学做大夫的,请个太医来讲学……合适吗?   洪文知道这些孩子皆出身世家大族,礼仪周全也挡不住心高气傲, 想空口折服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也不多说废话,只按着自己过去几天整理的娓娓道来。   那些学生先还有些怀疑, 可渐渐的就顾不上多想, 接二连三入了迷。   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才十一岁, 迄今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老家,又车马环绕奴仆成群,一双双眼睛只往上看,何曾真见识过什么民间风光?对外界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他人转述, 但那些人说得又不如洪文生动细致, 更别提什么栩栩如生的画本图文并茂。   就连白先生都听得忘了喝茶,更何况这些小家伙?   洪文也是个多话的, 此时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 说得眉飞色舞口干舌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诸位只知道东北山多树多皮毛多药材多,恐怕少有人知道那里的鱼也极好……”   中间实在受不住,停下来喝茶, 却听下面一个小子问道:“洪太医, 真有那么大的鱼?莫不是哄我们吧!”   他是前辅国公的重孙,如今继承家业的安宁侯之孙霍戎,颇有其曾祖父之风采,说话做事十分直白,倒没什么坏心眼, 只是略有些莽,倒也憨直可爱。   隆源帝特意选他做三皇子的伴读,也是想弥补三皇子过于保守内敛的性格。   白先生眉头微蹙,“他是陛下请来讲学的,按规矩,你们该称呼他一声先生。”   霍戎才要说话,洪文却摆了摆手,早有所料似的得意一笑,“我早就料到你们不会服气,所以特意带了来。”   书房内顿时炸开锅,都嗡嗡议论起来,连白先生也是诧异,“从远平府到这里何止千里之遥,竟能带了来?”   那还不得臭了啊!   见他们误会,洪文就笑,“活鱼自然是不成的,但骨头么……”   东北大江大河直接连通海域,环境奇特复杂多变,多有体格惊人的大鱼,当初洪文刚见时也惊讶万分,就想着带回来给嘉真长公主把玩。难得那里松林成片,他就亲自将剔净后反复清洗过的大鱼骨架以融化的松脂封印,又请石匠小心磨平,弄成天然石板一般的厚片一路带回。   世上既有天然琥珀,他这也算是照葫芦画瓢了。   一开始不得其法,弄废了好几个,又或是发现更大更好看的鱼骨架,少不得打碎了重做……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偏爱争强斗胜,本来见洪文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就有些不服气,此时听了这话,越发躁动起来。   霍戎就嚷道:“洪太医,您若果然不哄人,从今往后,我只喊您作先生!”   五皇子见不得人跟洪文叫板,拧着小眉头道:“小洪大人才不会骗人!”   三皇子示意弟弟稍安勿躁,看看洪文,再看看霍戎,眉梢一扬,就存了点儿看好戏的意思。   洪文也不过二十岁年纪,听了这话岂有不应战之理?当下把桌子一拍,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请白先生和诸位做个见证!”   众学生轰然叫好,白先生无法,摇头笑道:“罢了,就按你们说的。”   大孩子小孩子都这样活泛,惹得他也有些蠢蠢欲动,活像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霍戎就问:“洪太医,你说的鱼骨在哪儿?”   洪文抱着胳膊十分挑衅,“哼哼,小心等会儿见了吓尿裤子。”   霍戎才九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听了这话把一张小脸儿都涨红了,“你少冤枉人,我几年前就不干那事了。”   洪文故作惊讶,“失敬失敬,那你是几岁还干?”   众学生们就都大笑起来,霍戎又羞又气,捏起圆滚滚的小拳头朝他们挥舞。   逗弄完孩子的洪文对门口的侍卫道:“劳烦这位大哥往嘉真长公主那里走一趟,就说借她的鱼骨一观,看完了就完璧归赵。”   那侍卫笑道:“不敢当洪太医这样,我这就去。”   顿了顿又带些揶揄地问:“只说这一句?”   能在皇宫深处做侍卫的多是世家子弟,譬如之前熟悉的韩德,有的身上甚至还有爵位,等闲怠慢不得。就像现在这位跟洪文开玩笑的,本身就是勋贵之后,更领了从五品侍卫首领之职,细算来比洪文这个正六品太医还要大一级。   里头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屁孩儿们就都齐齐发出意味深长的“咦~~”   都是一群小人精儿,且家中长辈也时常提点,早就知道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关系非同寻常,此时见有人起了头儿,越发耐不得,便都凑上来起哄。   饶是洪文这一二年练得老脸皮厚也架不住人这样,面上微微做烧,讨饶似的对那侍卫作揖,又朝里头撵鸡似的挥舞了几下胳膊,故意虎着脸道:“当心我揍人。”   这群孩子却哪里怕?笑得更厉害,最后还是白先生清了清嗓子,他们才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缩着脖子坐好了。   白先生略有些不赞同地瞪了学生们一眼,又对洪文道:“纵然没有正经拜师礼,如今也有了师徒名分,你也莫要叫这些小子们翻了天。”   洪文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受教了。”   只要不是天生坏胚子,他总对孩子们有着无限的包容心,况且他们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还真拉不下脸来呵斥。   白先生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必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免叹气。   可转念又一想,大约也正是这赤子心性才更惹人喜爱吧。不然若来了个头天就摆师父款儿的,真正印象如何也未可知……   大约过了两刻钟,远远听见一阵脚步声,洪文探头一看,见打头的是柄凤首黄曲柄万福伞,伞下一座精致轿辇,上头端坐着的女郎一身烟云纱宫装,气度高华仪态万千:竟是嘉真长公主亲自驾临。   众人就都出门行礼,只白先生略颔首示意。   他乃皇子之师,就算见到隆源帝也不必行大礼。   洪文之所以到现在才让人去传话,本就存了见一面的念想,如今真人就在眼前,仍不免心花怒放,忙三步并两步迎出去,“天儿热辣辣的,你怎么亲自来了?”   短短两句话,他是眉眼也柔和了,声音也放软了,只恨不得在身上挂个牌子,上书“我快活得很”几个大字。   青雁很有眼色的退到一边,任凭洪文巴巴儿伸出胳膊去。   嘉真长公主本是个能弯弓射箭、骑马游猎的巾帼,饶是以前掩盖本性时,出入何曾叫人搀扶过?但此时洪文这样,显然关心之至,倒不好辜负他一番心意,心下熨帖抿嘴儿一笑,扶着他的手臂下来,“他们毛手毛脚的,万一磕碰了不合算,我也只好亲自做个押送的差事。”   当日收到这巨大的鱼骨琥珀她便爱不释手,连隆源帝闻风过来瞧时都轻易不让摸的,若非今日是洪文亲自开口,她哪里肯借!   洪文立刻接上去,“哎呀,当真是劳动公主了。”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灿若骄阳,一本正经地点头,“好说。”又让大家进屋。   见此情景,上书房那一群小毛头们又开始忍不住两眼乱飞,看见他们面对面说笑也跟着傻乐,嘀咕声四起。   小孩子好像天生就对大人的事情有着无限好奇。   白先生轻轻拍了拍案上戒尺,“肃静。”   众学生立刻安静如鸡,都端端正正坐好了。   这位先生不光学识过人、品行高洁,而且……真的会打他们手板子!   可疼啦!   “敢问公主,这就是洪太医说的那鱼骨琥珀么?”震慑了堂中学生后,白先生自己却走出去,指着嘉真长公主身后那四人抬着的盖着黄绸子的巨大物事问道。   “正是。”嘉真长公主点头,素手一抬,就有宫人鱼贯而入,先组装好约莫二尺高的檀木架子,这才小心地将盖着黄绸子的鱼骨琥珀放上去。   那琥珀甚是沉重,饶是檀木架子那般结实,竟也发出一点不堪重负般的细微吱呀声。   别说霍戎等人,就连三五两位已经提前看过两回的皇子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试图再多看几眼。   洪文却偏要吊这群小鬼头的胃口,亲自将嘉真长公主引到椅子上坐了,“公主受累,且在这里歇息片刻。”   嘉真长公主见了他便觉欢喜,且又是坐辇来的,何曾觉得累?可既然对方这么说,便也顺着接话,“好。”   以往也曾有人这么奉承,可她只觉腻味,如今却品出几分甜,可见凡事好与不好也不能光看其本身,端看是谁说的话、做的事。   洪文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两眼,这才走到那鱼骨琥珀旁边,对一群望眼欲穿的小孩儿们道:“想看吗?”   这会儿霍戎哪儿还记得什么打赌不打赌的,头一个扯着嗓子道:“想!”   他都快好奇死了!   黄绸下的东西那样大,足有两三个洪太医那么长,光看着就够吓人的……世间真有这么大的鱼?   洪文作势去碰那黄绸子,一群小毛头的视线也跟着过去,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了。   谁知洪文却突然收回手。   众人都跟着啊出声。   嘉真长公主借着喝茶的动作笑出声。   这人,忒坏了。   洪文故作正经道:“嗨,说来这也算做学问,这样的事情还是请白先生做一回吧。”   白先生一愣,“我?”   洪文过去扶人,笑道:“先生来吧。”   白先生半推半就跟着过来,想想还有点小激动,象征性地推辞一回后,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既然你执意如此,那老夫少不得老脸皮厚地越俎代庖吧。”   众学生只等着看,哪里管谁揭黄布?都跟着叫好。   白先生早年就名扬天下,一直被人敬重,何曾有谁敢像洪文这样“拉拉扯扯”的?也觉有趣,就把手搓了两回,轻轻掀开黄绸子的一角。   他只瞧了一眼就哎呦一声,眼睛都睁大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都掀开。   就见淡黄色的松脂下赫然是一条完整的巨鱼骨骼,上到尖锐锋利的牙齿,下到末端鱼鳍,都赫然在列。   它嘴巴微张,森森白骨显得尤为可怖,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有胆小的学生果然被吓了一跳,抱着胳膊往后缩。霍戎等人先是一惊,旋即却两眼放光地努力趴着往前看起来。   “天呐!”   “真大呀!”   “这真是鱼?得有一丈多长吧?”   洪文得意道:“这是鲟鱼,长一丈一尺三分,听说并不算最大的。我曾问过当地渔夫,他们曾有人见过更大的,连骨带肉足有数百斤之巨,且肉质紧致滋味鲜美,不用什么作料就能鲜掉舌头,乃是世间少有的珍馐。”   一群小屁孩儿就跟着咽口水。   那得多鲜啊!   其实洪文也找到过更大的骨架,只是都不如眼前这个完整,或是缺头或是少尾,反复比较之下才选了这个。   大块松脂质脆易碎,回来的路上洪文当真是提心吊胆,生怕不小心磕坏了,以致前功尽弃。好在车队侍卫们知道这是要送给嘉真长公主的,也都十分小心呵护,将琥珀鱼骨单独和柔软的皮毛铺盖等放在同一辆车上,竟半点渣渣都没掉。   白先生年纪大了,本就有些眼花,此时干脆整个人都趴上去了,边看边不住地赞叹:“早年只从一些零星游记上读到过类似的文字,可今日亲眼见了方觉震撼……”   他的头怕不够这鱼一口吞的。   末了又是一叹,“若能亲眼看到它们在水下之姿就更好了。”   可惜自己年事已高,有生之年恐无法远行……   他朝一干学生招招手,“来,过来看吧。”   孩子们这才欢呼一声,从书桌后跑来,前前后后围着那巨大的琥珀鱼骨看个不停,有胆子大的还伸手去摸。   他们还小呢,近前更觉鱼骨之巨大,不觉骇然。   “老天爷,它若活着,怕不是能吃了我!”   “你一个怎么够?少说也得,也得咱们五个!”   五皇子人小腿短,偏那檀木架子又高,挤在人堆儿里看不着全貌,洪文就将他抱在怀中细细观看。   小孩儿抿嘴儿直乐,“谢谢小洪大人。”   哇,好高哦!   众学生又爱又怕,喜得抓耳挠腮,七嘴八舌地问:“这样大的鱼吃什么呀?”   “这是不是就是《庄子》中的鲲?”   “它能带着人游吗?以后能飞吗?”   洪文被他们叽叽喳喳吵得头疼,忙双手下压,抬高嗓门道:“一个个来!”   “你们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鱼也不例外,不过它吃的鱼更大些罢了。什么七、八斤中的狗鱼、十多斤沉的鲤鱼,皆是它盘中餐……   若论体力自然是能得,可你想上去的话……只怕还得问问它愿意不愿意。”   野马难驯,估计野鱼也是一样的。   众人就都笑出声,书房内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鲲鹏乃神话之物,或许有或许没有,反正我没见过,也不敢说。”洪文笑着指了指那鲟鱼骨架道,“不过它么,肯定是不能飞的。”   孩子们纷纷发出失望的叹息,逗得几个大人都笑了。   果然还是孩子,脑子里总这么天马行空的。   “鲟鱼虽大,却也不算最大的,”洪文捏着五皇子软乎乎的小手道,“在东南沿海一带更有鲸鲨之流,沿海渔民时常见到,偶然也有捕捞到的,或是它们自己冲上岸。那可真是巨若房屋!尤其鲨多凶残,若在海上遇到难免九死一生,等闲小船都禁不住它一口就碎了,故而当地人常称其为吞船、海中狼。”   五皇子抖了下,洪文赶紧搂着他拍背,笑道:“没事没事,到不了这里来。”   五皇子也为自己的胆小害臊,可还是觉得窝在小洪大人怀里很舒服,又笑嘻嘻往里缩了缩。   听他提到鲸鲨,三皇子主动问道:“这我倒是曾从书中看到过,先生可曾亲眼所见?”   这两人高的鲟鱼已经令人望而生畏,那如房屋一般大的鱼,当真令人难以想象。   洪文面上顿时浮现出一丝追忆的神色,“那个我还真见过!”   当年他曾和洪崖去往某个海岛上为渔民义诊,中途就曾遇见鲨鱼半截身子跃出水面,端的是巨浪滔天海水四溅,那么老大的海船都被汹涌的水波带得左摇右晃,更别提铺天盖地的水雾弥漫。   只有亲眼目睹时方觉人之渺小,果然如古人所云: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一沙。   当时好些渔民都跪下磕头,求海神保佑。洪文年纪小,也不知道当地传说,压根儿顾不上害怕,只窝在洪崖怀中痴痴地看,如同置身玄妙的神话之中。他眼睁睁看着水雾散去,巨大的鲨鱼重新潜入漆黑的深海中消失不见,竟有些怅然若失。   他讲得生动,众人都听得痴了,待说到那巨鲨掀起怒浪时,众人便都跟着惊呼出声,眼前仿佛出现了海中巨兽肆虐的场景,备受震撼。   良久,众人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嘉真长公主也不自觉感慨道:“当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见还是我们见识少了。”   大家就都跟着点头。   洪文笑道:“公主所言甚是,天下之大,我等终极一生能踏足到的地方才有多少?想来也是遗憾。听说有的地方不光有大鱼,还有那大鸟、大龟,龟死后,当地人还会将龟壳弄下来做桌子哩!”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小胖子砸吧下嘴儿,悠然神往道:“那么老大的王八得吃多少天啊!”   众人哄然大笑。   众人细细看了一回,穿插着问了许多地方奇闻异事,待热情稍减已是将近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洪文都该走了。   嘉真长公主忙命人收拾好鱼骨琥珀,起身道:“今日听了洪太医授课,果然长了见识,来日若得空,本宫再来听,还望白先生不要嫌弃才好。”   白先生捋着胡须微笑,言辞间罕见地带了点揶揄,“公主有心向学,老夫只有欢喜的份儿,想来小洪先生就更不会介意了,对吧?”   洪文厚着脸皮点头,“不嫌弃不嫌弃,公主愿意来,自然是微臣的福气。”   后面的霍戎就带头挤眉弄眼,又听方才那小胖子倍感遗憾道:“嗨,可惜了,我家里还有几个姐姐,若小洪太医愿意来给我当个姐夫也是好的……”   若成了自家人,闲来无事就拉着他给自己讲讲外头的大王八,多带劲!   霍戎等人一愣,都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别人倒罢了,唯独三五两位皇子一听这话,嗖地扭过头去,五皇子更鼓着腮帮子警告道:“小洪大人要做我小姑父的!”   谁都不许抢小洪大人!   世人皆知五皇子生性温柔腼腆,何曾有人见他这样疾声厉色的,那小胖子和他周围几个同学都呆住了。   “我,我就说说……”小胖子捏着手指讪讪道。如今大家都知道洪太医是要尚公主的,且不说长公主愿不愿意与人分享驸马,他们这些人家里出来的女孩儿也不可能去给人家做小呀!   “说也不可以!”五皇子板着小圆脸儿,表情非常之严肃。   父皇曾经说过,凡事人起念头心里想是一重,说出来便是第二重,若不停歇,接下来便是“做”的第三重。   就听三皇子突然对霍戎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愿赌服输。”   霍戎立刻想起之前跟洪文的赌约,小脸儿刷地红了。   他也是个敢做敢当的,虽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端端正正做了个大揖,“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礼。”   正跟嘉真长公主说话的洪文闻言转身,见状忙伸手去拉,“免了免了,不过玩笑罢了。我毕竟不是正经老师……”   跟个几岁的孩子争长较短,他成什么人了?   “先生莫要这样说,”霍戎却执意如此,正色道:“家中长辈常说行走于世务必要言出必行,学生既然跟先生打赌,纵然先生宽厚不计较,难不成学生就当没有这回事不成?岂不成了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莫说家中长辈知道了要骂,就连学生自己也瞧不上。”   原本洪文只觉得这是个性格憨直的傻小子,此时一听大为震撼,深觉隆源帝选人的眼光绝佳。   这才多大点儿?难为他竟这样知错能改、言出必行,来日必成大器。   洪文心中感慨万千,闻言收回手去,“既如此,我就受了你的礼。”   霍戎松了口气,又换回原来的憨直笑容,“多谢先生!”   三皇子微微颔首,显然对霍戎的表现十分满意。   伴读和皇子本就是异体同心,皇子犯错伴读领罚,同样的,伴读有过失,也表示皇子本人品行不端,本就是相辅相成的道理。   如今霍戎不逃避责任,他也很欣慰。   *******   小孩子总有点可爱的特质,就好比有了新奇的体验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亲近的人去,既是分享快乐,也有点想炫耀的意思。   偏在上书房读书的都是京中一等一的权贵之后,于是不出三天,满朝文武都知道嘉真长公主手里有一副完整的巨鱼骨骼,十分罕见,就明里暗里想让隆源帝出面,借出来给大家瞧瞧。   小的们都看了,老子却没见,这像话吗?   本来么,大禄朝疆域辽阔,可去外地偏偏又是一桩极其耗费时间、金钱和精力的事情,纵然有前朝游学的风气在,可这满朝文武大臣又要保家卫国,又要科举取士,又要为官做宰,竟没有多少时间在外头闲逛。   真要说起来,怕不是这么多人加在一起,去过的地方还没有洪文一半多,见过巨鱼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如今冷不丁被引出兴致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就成了风气。   于是那些个诰命贵妇们突然就开始扎堆儿往宫中跑,还非要找个由头去跟嘉真长公主请安……   嘉真长公主不胜其烦,索性闭门谢客。   这个也要看,那个也想看,怎的,本宫的东西也是你们轻易能看的?   自家没有不成?!   偏盛夏无事可做,难得边关太平、百姓安康,京中一干权贵难免闲得发慌。   也不知谁向太后和隆源帝进言,说眼瞅着八月十五中秋节近在咫尺,往年的宫宴歌舞也无甚新意,倒不如办个赏宝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各自从家中带几样稀罕玩意儿凑趣儿如何?   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要说这些个皇权贵胄,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兴致上来拿着白玉做弹弓、珍珠当弹子大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物以稀为贵,偏偏他们没见过鱼骨头!   还是两人多高的鱼骨头!   那多稀罕啊!   如此众望所归,嘉真长公主也不便拂了大家的意思,只是也没给隆源帝好脸色瞧。   她又给洪文写信,字里行间皆是甜蜜的抱怨:   都是你弄什么猎奇的玩意儿,不过一副骨头架子罢了,宝贝不成?这下好了,本宫竟成了卖稀罕货物的货郎了!   洪文接到信之后就笑,心道可见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做。   寻常人家恨不得日日大鱼大肉,这些个达官显贵却偏爱看什么鱼骨架子……   若说好奇,确实有几分,但也不至于闹到要办什么赏宝大会的地步,可见都是闲出屁来。   他把薄薄一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直到能流畅地背诵出来,这才心满意足提笔回信:   管它什么珠玉宝石,不过身外之物,天下又何曾有什么真宝物。   公主便是微臣的宝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小胖子:若是小洪太医给我当个姐夫也挺好。   两位皇子:闭嘴!   小胖子:我就是想想……   皇子凶巴巴:想也不行,想也有罪!闭脑!   小剧场二:   嘉真长公主:就很烦,你们自己没有嘛?!   众人……   这特么的就有点扎心了啊,还真没有!   说二更的,你们这不是朝三暮四吗哈哈哈!拆开的三千一章共两章和一章七千字也没本质分别,所以还是一加一的诱惑难挡吗?   主要是有的故事情节比较连贯,硬拆分的话会很影响阅读体验,所以我视情况而定吧,好吧?咱们主要还是先保证质量和六千全勤哈哈哈,反正肯定不会因为一更就减少字数的,么么哒! 第九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 洪文还是上午去上书房讲课,下午在太医署当值,因白日忙碌,隆源帝特意免了他夜间值守, 倒也两厢得益。   经过琥珀鱼骨那回之后, 上书房一干学生们就对洪文心服口服起来,每日都早起来听他说外面的故事, 很是心驰神往。   其中霍戎是最先提出质疑的, 同时也是第一个“倒戈”的, 尤其激动,听说每日放学家去后没少跟爹娘长辈嚷嚷要出去游学,大家都不过一笑了之。有了功名的正经读书人都未必能出去的,你才几岁?做的哪门子游学?   谁知中间正逢上书房每月初一放假, 他就发了昏, 连夜偷偷打了个小包裹,带着几个小伙伴“游历”去了。   稍后安宁侯府一看小少爷没了, 都吓得魂飞魄散, 发动了上百人满城寻找,还惊动了台司衙门,最后还是巡街衙役在城外发现了:   几个小少爷压根儿没有独自出行的经历,衣裳鞋履乃至背的包袱都闪闪发亮, 岂不是满大街溜达的肥羊?出门不久就被人偷了荷包, 连一文钱都掏不出来,衙役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一群人正眼巴巴瞅着街边卖馄饨的流口水……   安宁侯父子知道后又气又笑,直接家法伺候,大白天把个小子揍得鬼哭狼嚎。   因是霍戎起的头,爷俩只好拉下脸来, 又挨家挨户赔礼道歉。   所幸几个孩子都没有损伤,丢了点钱财也不算什么了……   这几家都治家颇严,头天小少爷们挨了打,次日照旧来上学,一个个屁股肿得老高,凳子都不敢坐,只好哼哼唧唧站着。   白先生破天荒笑了一场,又狠狠骂了一回,还额外打了手板。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小小年纪竟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出去惹得家人担心就是不孝,可见老夫素日对你们太过宽纵,该打!”   霍戎瘪着嘴巴不敢哭出来,一双单眼皮下面含着两大包眼泪要掉不掉的,哪儿还有素日的威风模样?   洪文偷偷给他递手帕,小孩儿还挺硬气,吸着鼻子说不要。   洪文失笑,“觉得委屈?”   霍戎瞅了他一眼,忽然有点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洪先生,对不起。”   各家爱子心切,了解事情原委后难免有人迁怒洪文这个“罪魁祸首”,觉得是他说些有的没的,挑拨得孩子们无心上学。   虽碍于隆源帝的颜面不敢明着表露,但霍戎这些小皮猴也是人精,如何看不出?   洪文拉了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又朝其他几个挨罚的小孩儿招招手,示意他们围拢过来,“你们家人可曾怪我?”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迟疑着点了头。   都不是傻子,事到如今,也有些赧然。   三皇子皱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细论起来,天下百姓都是父皇的子民,难不成他们犯了错也都要怪父皇么?好没道理!先生来给我们讲学问,你们自己不学好反倒连累了先生!”   霍戎是他的伴读,却偏带头惹出这样的事来,难免恨铁不成钢。   五皇子瘪着嘴,气呼呼往腮帮子上刮了几下,“羞羞脸!”   连累小洪大人的都不是好孩子!   听连年纪最小的五皇子都这么说,霍戎忍了半天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错了,我,我家去就跟父亲和祖父说,叫他们不要误会洪先生。”   其余几个小孩儿也哭得嗷嗷的,都说要家去解释。   一群身份最贵的小少爷们鼻涕眼泪哭满脸,不得不说场面着实有些滑稽。   洪文忍不住笑出声,叫人打水来给他们洗脸,“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事儿倒也不必特意解释,不然你们来一回,家去就说这些话,岂不显得我做贼心虚,故意教了你们给自己开脱?少不得又添一层挑唆的罪。”   到底还是小孩子,说话做事管头不顾腚,倒是一片心意难得。   霍戎一听,连眼泪都顾不上擦,越发无措,“那,那怎么办!”   他的体格长相颇似其曾祖辅国公,小小年纪虎头虎脑的,这会儿哭得鼻子眼睛都肿了,很像只委屈巴巴的炸毛小虎崽儿。   洪文颇觉有趣,顺手按着他的脑袋撸了两把,觉得头发有点刺刺的扎手,“顺其自然。”   他看着并不着急,甚至还隐约有几分滚刀肉的架势,“左右是我不过是奉旨行事罢了,谁心里不痛快,找陛下说理去,难不成还能拿刀子割我的肉?”   白先生:“……咳!”   当着学生的面,说些什么混账话!   不过……倒也不失为上上之策,需知有时以不变应万变比什么都强。   霍戎等几个孩子都没了主意,见两位先生都这么说,只好闷闷应了。   不过自此之后,众人越发乖巧,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这事儿难免传到隆源帝耳朵里,据万生私底下透口风,说他偷着笑了好久,还在大朝会上提及此事,把那几个当爹、当爷爷的都臊得不行。   洪文:“……”   这不给我招灾么!   见他跟吞了只苍蝇似的,脸都绿了,万生就笑,“还没说完呐,笑归笑,陛下却对那几位小少爷大加赞赏,说他们小小年纪有胆色……这可不就是为了给洪大人你撑腰么!”   小屁孩儿离家出走这种事儿凭什么得夸赞?可隆源帝偏偏说他们勇敢,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偏袒,这就是在向朝臣传递一个信号:   朕信任洪文,不管他在上书房讲了什么、造成什么后果,朕都觉得可!   洪文略一琢磨,还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误会陛下了。”   其实人家还挺向着自己的。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可以……   后来隆源帝也来听过两回,洪文本想借机跟他说求娶公主的事,可每每对方不等他讲完就走,洪文也不好扔下满屋学生追出去喊着要娶人家的妹妹,只得作罢。   他也曾上过折子,可总是留中不发,递上去就没了消息……   私下里洪文就跟师父嗷嗷乱叫,隆源帝这究竟是喜欢自己啊,还是看不顺眼?!   洪崖只是笑,摸着他的狗头叹道:“所以说娶媳妇就是麻烦……”   跟他似的打光棍不就得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儿来这许多烦恼!   八月初九这日谢蕴做东攒局,请了他和韩德、冯勇出来吃酒看戏,说起这事儿,洪文整个人几乎瘫在椅子里,仰头看着包厢顶棚上绘制的四君子图案叹道:“如今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三人就都笑,“这是着急娶媳妇呢。”   洪文斜眼瞅他们,“感情你们是不着急了……”   谢蕴和韩德自不必说,就连冯勇年初也娶了亲,小两口过得蜜里调油似的,这会儿竟笑话起他来了。   谢蕴摆摆手,自罚一杯,“我且问你,你可还能见到长公主么?”   洪文脸上不自觉带出喜色,那是一种热恋期间特有的神情,虔诚而满足,“那倒不难,我虽不能入后宫,可长公主却时常过来听课,前儿还带着六公主一道来呢。”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六公主身边竟然早就多了两个专门举高高的侍从!而且随着年龄渐长,小公主对这项游戏的兴趣似乎在渐渐消退。   洪文顿时有种被抛弃的凄凉感。   不过好在六公主依然喜欢亲近他,重逢后的第一面还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本能张开双臂,让洪文举了两次。   但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追加。   看着笑容依旧温柔腼腆的小姑娘,洪文莫名有种很荒谬的感觉:可能六公主觉得举高高这玩意儿是他的爱好,乃至安身立命的根本,所以哪怕其实自己已经不那么喜爱了,仍不忍心剥夺这个专长,故而配合着让他有施展的机会……   后来他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嘉真长公主听,长公主笑了半天,第二天又带着六公主去上书房接两位皇子放学。   果不其然,六公主又像头一天那样完成一整套流程:   上前,举臂,举高高,然后安安静静窝在洪文怀里听故事……宛如一位完成任务的贤者。   当时嘉真长公主就是一阵失态的爆笑,直接把三皇子他们笑懵了。   唯一能跟上她思绪的洪文心情十分复杂:   他竟然被一个五岁孩子体谅了……   这就离谱!   韩德和谢蕴对视一眼,笑道:“这就是了。”   “哪儿是了?”洪文满头雾水。   谢蕴只是吃菜,眼见着洪文快急眼了才说:“你去东北之前,陛下可是拦着公主不叫她往前去的,也就是送行那日才略松了口。可眼下虽未应承你尚公主的事,可却再不对长公主行动加以阻拦,你自己细想想。”   洪文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至理名言,这个我自然领情,可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儿。”   他也知道隆源帝应该不讨厌自己,不然也不会放任几位皇子公主与自己亲近,但……你倒是同意啊!   有时他甚至会生出某种滑稽可笑,甚至大不敬的念头:自己就像民间蒙眼拉磨的驴,而嘉真长公主就是吊在他眼前的大苹果。   呸呸呸,什么大苹果,长公主就算是苹果,那也必然是天下最甘美可爱的苹果!   他郁闷的表情逗笑了谢蕴三人。   笑了一个回合之后,谢蕴才摆摆手,“我倒觉得陛下此举大有深意。”   洪文一愣,下意识看看韩德,见他也是若有所思,再看看冯勇,后者立刻连连摆手,苦笑道:“洪大人就饶了我吧,我素来不长于这个。”   他就是个带兵打仗的货,叫他琢磨人心,还是窥探圣意,这不要了命了嘛!   洪文摸了摸下巴,突然起身给谢蕴倒酒,“您请!”、   谢蕴失笑,故意摆出一副大爷样,往后靠在大圈椅里笑道:“没得说,再叫几声好的。”   这还得寸进尺了?洪文磨牙,丢下酒壶就扑过去掐他脖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韩德和冯勇笑得打颤,一左一右上前把人拉住了,又摸着炸起来的满头呆毛加以安抚。   “你也别总逗他,”韩德笑道,“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保准进了这耳朵再不出这嘴,还怕走漏了风声不成?”   冯勇也道:“我娘的命都是洪太医救的,哪怕叫我去死也没二话!”   洪文就拿眼睛剜谢蕴,气呼呼的样子颇似雨后蛤//蟆,看得谢蕴又是一阵大笑。   “罢罢罢,算我的错。”眼见洪文又要炸毛,谢蕴这才摆手笑道,“这一来么,陛下确实不舍得长公主是真。若下了赐婚的旨意,少不得要马上操办起来,偏长公主一色嫁妆都是齐备的,公主府也修得差不多,最迟明年就要大婚,自此挪出去居住。到时候就算与娘家再亲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日日相见,所以就连太后都没催。”   其余三人就都点头。   但凡谁家不是穷得吃不起饭,有个好女孩儿都是这样,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舍不得啊,是真舍不得。   “二来么,”谢蕴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整个人也跟着正经起来,“不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来日得登大宝的人选就在三五两位之间,如今你跟长公主看着是荣宠万千,可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洪文心头一颤,张了张嘴,没说话。   虽然他总是抱怨隆源帝耍弄自己,可心里也明白,对方就是因为看重和亲近才会有此举动,甚至许多皇家血脉的人都不如他跟隆源帝亲昵。   只是这来日的事,他不信。   谁知谢蕴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知道你不信,这事儿说来也有些伤人心。”   洪文就小声嘟囔,“知道还说。”   “我只拿你当亲兄弟才说,”谢蕴掐着他的脖子晃了晃,叹道,“你还没成家,有些事不懂,这人一旦成了家啊,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有心经营,难免也要偏向,来日那几位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家,王妃、孩子一大串,一颗心怕不要分开八瓣,再不能像如今这样专注了。”   韩德和冯勇都深以为然。   倒不是说他们娶了媳妇忘了娘,或是忘了旧友,只是人只有一颗心,原本的亲朋好友就安排得密密麻麻,如今又要塞进来媳妇孩子,每人所得份额自然要减少。   况且成了家就有了自己的小窝,自然要为将来打算……   “如今在位的是长公主的亲哥哥,后宫做主的是她亲娘,自然是头一份儿尊贵,可下一位呢?不过是侄儿,人家难不成没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儿子女儿?哪怕从情分上说也就靠了后……”谢蕴平静道,“儿时的情分是经不起消磨的,你又是个外人,更难说。但陛下此举就不同了,如今你们结下半师之谊,哪怕为了做面儿呢,来日也能有个好结果。”   而且上书房中不光有皇子,还有数位权贵之后,等到他们长大,必然能瓜分相当一部分朝堂权势。再加上他们背后的势力,便如一张细细密密的庞大关系网,哪怕来日长公主和驸马真的跟新皇闹翻,有那些孩子在旁边,也能转圜一二。   所以与其说隆源帝为洪文考虑,倒不如说他眼下所做的一切更多地还是为了自己的妹妹。他也在赌,赌洪文对嘉真长公主是出自一片真心,哪怕将来自己死了,妹妹和侄儿疏远了,可只要有驸马这一层帝师的关系在,妹妹也依旧能过得舒心顺意。   谢蕴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见多了勾心斗角世事险恶,考虑问题自然更深远,或者说更阴暗一点。   因他知道洪文是个好的,这才有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若换做旁人是断然不会的。   洪文听罢,久久不语,谢蕴等人也不去扰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文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多谢提醒。”   谢蕴笑了笑,才要开口,却听他又一字一句道:“不过我也想赌一回,我赌他们都是好孩子。”   年轻的太医仰着头,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洒满金色阳光,明亮的眼中满是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六公主:唉。小洪大人真可怜,若我不让他举高高是不是要饿死……   洪文:……多谢公主体谅!   哈哈哈,今天是两更了,第二更大概在下午四点,么么哒!哼唧,这么着,求个留言不过分吧? 第九十六章   应文武百官的要求, 宫中自八月十三开始连办三天鉴宝会,各家皆可送自己引以为豪的物件参加,也是同乐的意思。   其中不乏宝石做的奇树、金丝攒的麒麟、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整片玉璧借色打磨而成的屏风等稀世珍宝,当真令人大开眼界。若论价值, 琥珀鱼骨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这些却都不如它稀罕,反倒引来最多的人去看。   按规矩, 七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带家属入内参观, 洪文觉得有趣, 本想带洪崖一起来玩,谁知洪崖却懒懒的,“珠玉宝器有什么稀罕?且不说之前给你的那些,早年我也常往几国边境去, 什么珍珠琉璃白玉砖还少见了?就是灿灿的金矿也进过, 你自去便是,不必理会我。”   说这话时, 他正躺在大葡萄架下, 脑袋枕着左臂,右手伸长了去拨弄上方垂下来的沉甸甸的葡萄串。   这是何青亭自己栽种的葡萄,虽于技艺不大精通,挂果也晚一些, 但颗颗硕大十分喜人。   在他看来, 这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色葡萄马上就要熟了,想来必然酸甜可口,可比什么鉴宝会有吸引力的多。   洪文沉默半晌,突然嘴巴有些酸酸的。   这应该不是炫耀吧,啊?   稍后洪文心情复杂地进了宫, 发现嘉真长公主正在湖心亭中众星拱月般的坐着,身边围了一圈儿诰命贵妇,眉宇间已经隐隐有些不耐。   御花园西面有一道水门,由此引入护城河水打造宫中湖泊,原本燥热的空气自湖面掠过,再吹到人脸上就有些水润的沁凉。   中秋佳节来临,湖中荷花早就败了,湖面越加开阔,岸边高柳耸立翠色葱葱,随风舞动时颇有几分袅娜之态,令人心旷神怡。   且为了应景,岸边灯柱上都悬挂玉兔、明月样式的新鲜走马灯,随风吹动煞是有趣。   可这样的风景嘉真长公主已经看了十多年,再有意思也早腻味了。她捻一把玉兔捣药的苏绣菱花团扇,手指不住缠着下头的流苏玩,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应着那些命妇的话,心想真是无趣,若那人在……嗯?   她无意中一抬眼,愕然发现有一人正自湖面拱桥穿梭而来,团扇后唇边梨涡就现了出来。   见嘉真长公主起身,众命妇才要跟随,却见这位娇客率先开口道:“本宫且去更衣,诸位自便。”   更衣在这样的场合下有多重含义,原本大家还暗自揣测,忐忑是否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惹得这位贵主不快,这才提前离席,却忽听有人轻笑出声,指着远处树荫下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嘉真长公主正跟一个年轻男子有说有笑。也不知来人说了句什么,竟惹得她花枝乱颤,轻罗小扇轻轻往他肩上磕了下。   众诰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揶揄:   嗨,怪道坐不住,感情是情郎来啦!   “……怪闷人的,”嘉真长公主语气中不自觉带了点娇嗔,胡乱扇风道,“做什么鉴宝会,我看大半都是炫耀,也没什么趣儿。”   洪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八宝香囊,“天气闷热,公主当心中了暑气。”   那香囊以烟紫色打底,边缘掐着灰色牙子,看着很是高贵大方,嘉真长公主双眼一亮,忙接过来把玩,“呦,真是你自己做的?”   她本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他竟都还记得。   里面大约装了药材,凑近了就能闻到一股混杂着生涩药气的幽幽冷香,入喉清凉,果然使人神清气爽。   洪文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有两年没弄了,难免生疏,做废了好几个,不然早得了。”   都说由奢返简难,这话当真不假,早年他们师徒二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一应缝补都是他来,那叫一个熟练。可进京才几年呀,竟就生疏至此。   “这已很难得啦!”嘉真长公主欢喜非常,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又瞄了洪文一眼,“这还是头回有人亲手做东西给我。”   她贵为长公主之尊,下头进上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就连最常见的一条手帕都不是俗物,但却从未像这只粗糙荷包一样叫她愉快。   “公主若喜欢,我年年做就是了,也不值什么。”洪文望着她笑道。   他是不在乎什么男人不动针线的烂习俗的,只要长公主高兴,他做什么不行呢?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乐,果然解了自己身上的蟾宫折桂香囊,才要递给青雁保管,想了下,手在半道转了个向。   洪文微怔,忙伸手去接,两人的指尖在香囊底下一碰即散,酥酥麻麻的。   也不是没有过更放肆的接触,可偏偏每一次都叫人激动难耐……嘉真长公主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指,看洪文麻溜儿挂上自己先前的香囊,眉眼弯弯,也低头摆弄两下新得的,无尽欢喜,“可好不好看?”   洪文认真打量,“东西不怎样,单看配在什么人身上。”   嘉真长公主桃腮泛赤,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偏你油嘴滑舌的……”   洪文正色道:“天地良心,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正好一阵风吹来,万千柳丝飘飘荡荡,洪文顺手抓住一枝,“不如我再编个小篮子给公主玩如何?”   嘉真长公主心中欢喜,嘴上却道:“谁没见过篮子不成?”   洪文略一思索,“也罢。”   说完,就掐下两根嫩柳枝,一边琢磨一边编造起来。   嘉真长公主看得有趣,不自觉凑过去,两人几乎头挨着头,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   洪文手头动作一顿,微微侧脸看了眼,就见她清澈的眼底满是自己的影子,不觉心头一片柔软。   觉察到他的注视,嘉真长公主也望过来,脸蛋红红的,低声道:“看什么……”   说着,也觉得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有些不妥,便往后退了一点。   温热的呼吸在短暂的交缠之后迅速分开,两人对视一眼,甜蜜之余难掩遗憾。   若得余生都这样就好了……   日头渐渐升高,明亮的阳光倾泻在湖面上,映出波光粼粼一大片,好似谁家碎银都揉碎了似的。   洪文一行编,一行拆,最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折了两根柳枝,果然再动手时便已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不多时,一只两耳直竖的玉兔渐渐成型。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忍不住低呼出声,都看得眼睛都直了。   洪太医手可真巧!   洪文缓缓吐了口气,将那兔子细细端详一回,这才弄了根柳枝提着递给嘉真长公主。   嘉真长公主爱得不得了,满面放光的样子活像天真的孩童,“真好看,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我很喜欢。”   洪文蹲下掬水洗去手上的汁液,“这些东西都是一通百通,不过略费一点心神。”   方才掐柳枝弄了几片叶子在身上,洪文才要歪头去拍,余光却看见树下一个小孩儿,顿时就乐了,“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三皇子耷拉着眼皮瞅他,“大约一刻钟以前。”   洪文:“……站的地方怪隐蔽的,微臣竟没瞧见。”   三皇子:“……呵!”   我就算挤到你俩中间又能如何?   洪文被他看得心虚,忙过去把小孩儿拉到这边树荫底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三皇子的脸色突然黯淡,却还故作不在意,“你管我呢。”   洪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正逢佳节,后宫诸位娘娘的娘家人都进宫探望,素来跟他形影不离的五皇子自然有文妃带着去跟外祖父家的人说话,六公主也是如此……偏三皇子生母早逝,外祖一家远在外地,难免形单影只触景生情。   洪文在心中暗叹一声,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再看看嘉真长公主,忽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宫中无趣,不如咱们去外头逛逛,那青龙朱雀两条纵横大街上都挂满彩灯,各色耍把戏卖艺的都来了,热闹的不得了。”   嘉真长公主怦然心动,三皇子眼睛也亮闪闪的,一大一小对视一眼,都跟着点头。   只是他们今日都是盛装,少不得先回宫换衣裳,再跟隆源帝和太后报备。   隆源帝和太后也知道他们小年轻对宫中交际不感兴趣,也就准了,又叫人准备散碎银子,又特意拨了十来个侍卫换上各色便装,潜入人群沿途护送长公主和三皇子。   稍后三人坐了大马车出宫,才跟守门侍卫验了腰牌,嘉真长公主就长出一口气,“可算出来了!”   越到年节,进宫的人就越多,纵使她对外宣称不理事也架不住有人求上门,烦也烦死了。   三皇子都没顾得上做声,早透过翠玉竹帘之间的缝隙贪婪地观看街景。   在宫外,没人知道他是没娘的三皇子……真好。   中秋和春节是大禄朝最重视的节日,一般提前半月就能看见苗头,今儿是十三,大街两旁都竖起桅杆,一盏盏彩灯从这头挂到那头,遮天蔽日好不壮观。   玉兔和嫦娥是中秋节的老人了,三人下车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好些玉兔彩灯,但嘉真长公主都觉得不如那柳枝编的小兔子。   洪文原本还想带他们去吃春兰的五香油饼,可回想起上次被人“围攻”的经历就心有余悸,也只好择日再去。   这两天出来逛的大多拖家带口,好些跟三皇子年纪相仿的小孩儿大说大笑追逐打闹,或是缠着父母要这要那。   洪文见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挑着狮子滚绣球的彩灯跑远,下意识低头看看三皇子,就发现小孩儿脸上泛着向往。   “我也给你买一个?”   三皇子骤然回神,脱口而出,“我是大人了,才不稀罕那些小玩意儿!”   说着,用力扭过头去,故意不看那些摊子。   洪文跟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奈。   这孩子本性敏感内敛,近两年随着年龄增大越发不爱表露情绪,看的人心疼。   洪文忽然弯腰抱了抱他,“好孩子值得被疼爱,想要的就说,想做的就去做,老这么憋着该把身体憋坏了。”   三皇子的身体瞬间僵硬,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努力吸了几口气,分明不想哭的,可眼泪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他们都说父皇讨厌不懂事的孩子,我没有母妃,不想让人讨厌……哇啊啊啊!”   洪文的心都碎成了八瓣,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道:“哭吧哭吧,这里没人瞧见,小洪太医陪你一起哭。”   “我才不哭,小孩子才,才哭……”三皇子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嘴硬,没多久,洪文就觉得肩膀那里都湿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才渐渐止住,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活像街边摊子上卖的鲜桃儿。   洪文掏出手帕给他擦脸,“好受多了吧?”   三皇子的心情十分复杂,既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耻,可内心的畅快和安宁却做不得假。   出生十年,他竟从未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洪文笑着捏了捏这小别扭鬼儿的鼻头,看着迎面走来的父亲将儿子扛在肩头,笑道:“怎么样,要抱着还是背着,还是像这样扛着?等再过两年你长大了,我可就不能喽。”   三皇子涨红了脸,小声道:“我现在就长大了……”   只嘴硬说自己长大的人却刚哭完鼻子,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刚才一直没出声的嘉真长公主说:“前头好像有耍把戏的,咱们过去瞧瞧。”   洪文应了,又低头看三皇子,“怎么样?”   三皇子用力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好像噎住说不出口,急出满头汗。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也不催,就这么安安静静等着。   周围的人潮来了又去,头顶的彩灯飘飘荡荡,将阳光斩成细碎的光斑洒落,一切如同梦中的走马灯,忽明忽暗,只有他们三人自成一方天地。   “你,你牵着我……”良久,三皇子才下定决心,试探着伸出手来。   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要求,心脏疯了一般狂跳,伸出去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生怕被拒绝,这话一出口,恨不得立刻收回。   或许,或许我不该……   然而下一刻,洪文温暖而干燥的手就覆了上来,另一只手还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狂乱的心情瞬间平静,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无形枷锁在阳光下轰然碎裂,如雪融冰消,使他由身到心一阵轻松。   嘉真长公主从另一边拉起他的另一只手,“走吧。”   三皇子用力点头。”   再抬眼,他愕然发现街景都像变了个样似的,之前觉得没意思的,现在却仿佛焕发出万般生机百种趣味。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身上终于迟来地冒出一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特有的活泼。   洪文捏捏他的小手,“如今我也算薄有身家,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三皇子斜瞅了他一眼,“就你那点钱,留着当彩礼吧!”   嘉真长公主笑出声。   洪文:“……”死小孩,扎心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洪崖,老凡尔赛了。   哎呀,成长啦成长啦,大家都成长啦! 第九十七章   中秋节好像是老天划下的一条界限, 前面横着燥热难当,后面接续日益凉爽。   从东北回来的洪文终于找回之前的按部就班,上午在上书房讲学,下午去太医署点卯, 唯独一点令他耿耿于怀:想象中的赐婚迟迟未到。   但当某种遗憾成为常态, 他甚至慢慢从最初的焦躁不安中冷静下来:已经有点适应了。   洪崖一直比他更苦恼。   他是半空浮着的闲云,荒地里扑腾的野鹤, 在外漂泊惯了, 双脚沾地就难受。原本只想来京城看看小徒弟就走的,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还耗在这里。   他几乎每天都在收拾包袱,可每晚看到小徒弟失望的眼神后, 又会偷偷回屋把包袱拆开。   最初洪崖让了一步:等这孩子大婚之后就走。   后来慢慢就成了:要不就等赐婚旨意下来, 自己拿到确切大婚日期再走,免得小徒弟写信都没地儿收……   但万万没想到隆源帝竟这么磨蹭, 洪崖熬了一天又一天, 仿佛能看到自己血脉中流淌的野性慢慢消失。   八月二十四,明天就是秋分,但天儿还是很热。   洪崖依旧横在茂密的葡萄架下,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藤蔓间垂下的两串晚熟葡萄。   果子已经很饱满了, 紫色浓得几乎化不开, 合着表皮上朦胧的白霜,总叫人不自觉流口水。   是真流口水,因为何青亭那老头儿种的这葡萄是真难吃!   前儿中秋节大家剪了几串下来,兴冲冲供奉过,每人都分了一小嘟噜剥皮, 结果第一个尝试的平平当场哇一声哭出来,“好酸!”   真的酸,洪崖这么些年走南闯北都没尝过如此酸涩的味道,一口下去恨不得眼泪鼻涕齐流,五官都扭曲了。   老头儿恼羞成怒,劈手夺过,“你们都不会吃!”   何元桥浑身颤抖,端着茶碗狂漱口,闻言忙道:“爷爷当心……”   话音未落,何青亭已经把塞到嘴里的葡萄粒咬破。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何青亭浑身颤抖地出了一身汗。   末了老头儿还死鸭子嘴硬,一边嘶溜口水一边哆哆嗦嗦道:“很,很好吃嘛!”   回想到这里,洪崖忍不住摸了摸嘴角,总觉得牙齿有些酸软。   今儿何家祖孙在太医署当值,洪文兼了上书房讲学后倒是起居规律起来,很有点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样子,这会儿已经踩着晚霞归家,正在洗澡。   何家两婆媳被人下了帖子,才刚带着两个孩子赴宴去了,洪崖盯着天边火一般燃烧的晚霞,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唉,想去西北看看了……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正闲得发慌的洪崖抢在老管家之前去开门,对上来人就愣了下:有点面熟。   来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便装,但一身气派难挡,想必长期身居高位。   洪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瞧了对方一眼,越发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   谁知来人也在盯着他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渐渐诡异。   好像有什么正努力挣扎着,想从尘封的记忆中飞出。   又过了会儿,洪崖双目一震,竟将两扇门板砰一声关上。   几乎同时,来人脱口而出,“你是黑……”   、   门后的洪崖低低骂了句娘,罕见地窘迫起来,正好洪文湿漉漉的出来,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好徒弟,师父有点事先走……”   话音未落,狂乱的砸门声响起,“你到底姓什么!”   紧接着就是两句气急败坏的脏话。   洪文目瞪口呆:是隆源帝的声音!   他骂人了,竟然在大街上骂人了1   那头洪崖已经飞快地扛了包袱、提了长/枪,飞身翻上墙头就要跑,谁知外面隆源帝阴恻恻丢出来一句,“你敢跑,朕就杀了你徒弟!”   洪文:“……?!”   与我何干呐!   等三方平心静气坐下来,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   确切的说,是隆源帝坐着,其他人站着。   隆源帝大马金刀坐在首位,斜后方立着万生,下手是有点心虚又有点无奈的洪崖,再下面是满头雾水的洪文。   他看看风雨欲来的隆源帝,再看看洪崖,最后再以眼神示意万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万生做了个苦笑的表情:说来话长,这事儿可真是出人意料。   进太医署几年,洪文也算了解隆源帝的性子了,还真没过见他动这么大的气。   五官用力往下压着,侧面隐隐可以看见紧咬的后槽牙轮廓,脸都黑了。   多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隆源帝喝了两口茶,再开口竟十分平稳。   “你到底姓洪还是黑?”   洪崖摸摸鼻子,“您看着办吧。”   隆源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邪火腾一下窜起来,抬手就把茶碗砸了,“你大胆!”   洪崖却不理他,转头看着洪文叹了口气,“好徒弟,今儿咱爷俩就一起赴死,也算你报答我的养育之恩,若有缘,来生再做父子。”   洪文看看他,再看看隆源帝,嘴里心里一起发苦,这算哪门子营生?   话说师父您年轻那会儿究竟干嘛的?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上算旧账的!   隆源帝在洪文和万生的提心吊胆中怒极反笑,“好好好,这才是好样的,以后你是不是还能说自己姓白姓黄?”   洪崖啧了声,好像有点不耐烦,“也行吧。”   洪文觉得他这种态度很奇怪,至少之前老镇国公打上门来时,洪崖也心虚,却并没有夹杂着这种排斥。   他抬头看看上首,隆源帝按着大圈椅的手上青筋都起来了。   洪崖也看见了,皱了皱眉,“皇上也别这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草民是那等负心汉,想当初也不知是谁说自己是出门做生意的商户,草民没见过世面,竟被糊弄过去,自以为遇见了知己,一路上巴巴儿给人卖命……”   说着转头看洪文,“皇家的人天生十八个心眼子,十来岁时就能瞒天过海,偏你这傻子还做白日梦要尚公主,改天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呢!”   洪文满脸惊讶:这事儿他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再看隆源帝时,发现他竟也有些后悔。   “朕……当时我身负皇命,自然要留个心眼。”说这话时,隆源帝明显气虚。   洪崖抱着胳膊冷笑,“草民沿途护送一个多月,血都流了不知多少碗,虽曾疑惑为何沿途山贼众多,却从未疑心过陛下。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沿途上千里,草民是人是鬼还分不出?陛下这心眼儿留的未免太多了些。”   本以为自己抱打不平能得真心以待,没想到半夜却听见对方仍跟几个随从怀疑自己的身份,满腔热血都冷了七分。   又不是欠谁的,何必热脸贴人家冷腚!他年轻时气性颇大,当晚就不辞而别。   从那之后,洪崖就只帮平民,再不理会权贵死活。   虽只是寥寥数语,但洪文却已差不多勾勒出全程,以前想不通的地方瞬间豁然开朗:   为什么师父如此排斥京城,又为何能不分昼夜照顾几个乞丐,却对有钱人嗤之以鼻,张口就要千金……   为什么自己当初说想尚公主,师父就几天不眠不休奔赴出关,帮自己准备好逃生的假身份文牒……   或许隆源帝当年确实有苦衷,但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而言,自己满腔热血却被当成别有用心,足够让人恶心一辈子。   于是洪文再看隆源帝时,就觉得他怎么都像恶人先告状。   隆源帝张了张嘴,整个人好像都萎靡了。   莫非自己注定是孤家寡人?如今就连年少时的一点慰藉,终究也离自己而去。   最后隆源帝也没说自己今天过来是干什么的,枯坐半晌就走了,从背影看隐隐有些萧条。   洪文送了两步,又回来看自家师父,“师父……”   洪崖长叹一声,摆摆手,“关门。”   结果第三天一大早,隆源帝就连发两道圣旨:   一是赐婚嘉真长公主和洪文,责令年底完婚;   二是擢升太医洪文兼任上书房讲学,官居正从四品,可领双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是下午四点左右,可能提前,么么哒!   话说我真的喜欢上一代哈哈哈,等正文完结就写上一代的番外,江湖朝堂民间战场,风起云涌,想想就精彩! 第九十八章   “原来竟是这样, 洪师父和皇兄之间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难怪前些时候你请他进宫来玩,他都不肯。”嘉真长公主惊讶道。   洪文点头,“可不是嘛, 刚知道那会我也吓了一跳。”   这种事情谁能想到呢?   嘉真长公主拨弄着手边的调羹, 幽幽叹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谁能想到原本身份地位千差万别的两个人竟会有成为朋友的可能,而更没想到的是, 这种可能却又被他们亲手折断。   如若当年这段友情能保持下来, 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赐婚的旨意已下, 两人已是正经未婚夫妻,大禄朝也没有什么婚前避讳的习俗,所以第二天洪文就约嘉真长公主在四海酒楼相见,把昨天的事情说了。   虽然已经快到秋分, 但这几天却燥热得厉害, 走在路上都能被晒出油。   洪文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配的清凉茶泡了一壶,先给嘉真长公主倒了一杯, “我师父为人耿直豪爽, 平生最受不得冤枉,也最见不得欺瞒,偏偏那一回把这两样都挣着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这事儿两人都没错, 难道要怪当时还是皇子的隆源帝低调出门?还是怪洪崖不该多管闲事, 更不该计较被人冤枉?   他们都没有错,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叫这天地间损失了两位忘年交。   “若非你亲口所述,我断断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般巧合的事,真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竟比我以前听的那些说书的、看的话本子都更曲折离奇。”嘉真长公主端起来喝了一口,入口酸甜清凉,下意识缓缓吐了口气,“真是……不过你师父难不成还有别的名字?”   不然皇兄怎么还黑呀白呀的?   洪文点头,“说来也是巧了,师父早年是被个老道士养大的,跟着他学功夫学医术,可恨世事无常,那老道救人却不能救己,最后一病死了,自此之后师父就跟他改姓洪,也算全一场父子情谊。”   “民间真是藏龙卧虎,能养出你师父这等人物的道士,必然也是一位世外高人,”嘉真长公主叹道,“可惜好人不长命。”   洪文也跟着叹息扼腕,“是呢,以前师父还常带我去给他老人家扫墓,说若他老人家还活着,知道自己后继有人必然欣慰。”   嘉真长公主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你师父既然这样厌恶权贵……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这两人亦师亦父,对自己来说就是个公公,总要搞好关系的。   可如今那两位不欢而散,岂不正像那些话本子上说的:世仇的后代偏又成了怨偶……   洪文立刻就想起当初自己说倾心于长公主,洪崖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出关去给自己搞退路的事情,一时表情也是复杂。   嘉真长公主何等聪慧,见他反应立刻瞪圆眼睛,“他不喜我?!”   还没过门呢,公公就不喜欢我了,这可如何是好?   “没那回事儿,”洪文失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就,嗨,对事不对人,师父只是觉得高门大户人心复杂,又觉得一入宫门深似海,当年还不大想让我来太医署呢,还是何院判几次三番游说,这才同意让我来长长见识。只不过,”他忽然笑起来,“见识倒未必增长多少,竟先给他拐了个儿媳妇回来……”   在他心里,洪崖就跟自己的亲爹是一样的。   嘉真长公主面上一红,“什么……媳妇……”   今年腊月二十八就要大婚了,铁板钉钉的媳妇,可亲耳听着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人脸上热辣辣的。   洪文并没有告诉嘉真长公主洪崖替自己准备假文书的事,毕竟隆源帝是未婚妻的亲哥哥,此时一点苗头也没有,大咧咧这么说出来也太伤人心。   就把那文书压着吧,是好是歹他都认了,来日若无事,权当没有这段;若有事……他也不后悔。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一阵嘈杂,隐约有人大喊救命。   洪文最听不得这个,当即拔腿就往外跑,跑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未婚妻丢下了,又忙回头。   嘉真长公主却自己跟上,“你只管救人,理我做甚?难不成我就是那种拖后腿的?”   洪文用力捏了她的手一下,一边开门一边语速飞快道:“万万不敢,连我师父都十分钦佩你的为人,说这世上男儿虽有千千万,能比过你的却是万中无一……”   嘉真长公主一听,不由心花怒放,追在他后面问:“别是哄我的吧?”   洪文边跑边扭头发誓,“我若是哄你,就叫我哎呦!”   话音未落,就见他因不看路撞在廊柱上,发出嘭一声闷响。   嘉真长公主目瞪口呆,又好气又好笑,“就让你看路!”   洪文撞得晕头转向,手捂额头还不忘冲她嘿嘿一笑,“无妨无妨,我头硬得很!”   说罢,哼哼唧唧跑远了。   嘉真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后方青雁等人也在吃吃做笑,嘉真长公主跺了跺脚,“小蹄子,这也是好笑的吗?想必等会儿要肿起来了,还不去跟掌柜的说准备些冰?”   四海酒楼是都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有自己的冰窖,夏日包间里都会有冰盆,如今虽然已经快到秋分,可天气依旧燥热,若客人想用冰也随时给上。   却说洪文一路循着呼救声跑过去,到时那包间外已围了好些人,他马上掏出自己的腰牌,“让让让让,我是大夫!”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有人看着他的腰牌念出声来,“上书房……”   “嗯?!”洪文忙拿回腰牌看了眼,嗨,拿错了!一拍脑门,赶紧换上另一个,冷不防拍到伤处,又疼得龇牙咧嘴。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人是何方神圣?宫里的腰牌还一块接一块的,莫不是弄虚作假吧!   “洪大哥?!”洪文刚挤进去,里面就有人认出他来,“你来到正好,快看看我这位朋友!”   “阿绛?”洪文一愣,忙蹲下去查看,“你们在这里吃酒?他怎么啦?”   谢绛一看是他就松了口气,忙道:“大约是噎着了,喘不上气来,咳又咳不出,拍也没用!”   洪文一听,见坐在椅子上那人头脸脖子都已经憋得发紫了,脑门上青筋暴起,双手死死卡住脖子,果然是被噎到的模样,连忙将他转过来,自己斜向上一个冲拳捣在他肚脐往上的位置。   那人身体剧烈前倾,就听啪一声轻响,竟从他嗓子眼里喷出一颗完整的鸽子蛋来。   这一下之后,他又狠狠喘了几口气,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活了活了!”   “真是神医啊!这一拳打的……”   众人纷纷跟着拍巴掌,洪文也缓缓吐了口气。   被噎着这种事并不罕见,要的就是及时迅速,但凡自己再晚来一会儿,恐怕就只能去阎罗殿勾魂了。   他上前帮那人顺了顺气,一边把脉一边又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那人捂着脖子喘了会气,脸色已经逐渐恢复到健康的粉红,只剩眼里被憋出来好些泪。   “大恩不言谢!”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起身做了个大揖,“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洪文摆摆手,“既然你已无碍,旁的也就不重要了。”   那人却正色道:“恩公此言差矣,好歹我也是读圣贤书的,怎能知恩不报?”   洪文就觉得这个调调有点耳熟,抬头一看谢绛满脸赞同,恍然大悟:哦,怪道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感情是俩小书呆子凑堆了……   谢绛这才发现洪文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大包,“洪大哥,你这是?”   洪文也后知后觉的感到脑门上又涨又痛又木,抬手一摸,嘶一声抽气,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鼓这么大?   谢绛表情微妙,领着他到包间小侧厅的更衣处照镜子。   洪文探头一瞧,嗷一嗓子叫出来,“这是个啥?!”   方才被撞的地方已经完全鼓胀起来,红彤彤的透着亮,活像逢年过节画上画的老寿星公。   他自己都先撑不住笑了。   谢绛也跟着笑,“难不成方才听见呼救声忙中出错撞的?”   洪文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到底是读书人,心思就是活泛。   谢绛不由越发愧疚。   正好这会儿嘉真长公主已经亲自送了冰过来,一进门也被洪文和刚才判若两人的模样吓了一跳,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傻子,还不过来敷一敷。”   谢绛前两日随家人进宫看那鉴宝会,也曾见过嘉真长公主,此时见她在此也吓了一跳,才要行礼,却见嘉真长公主轻轻摇了摇头,显然不想闹出动静来,只好改口道:“文姐姐好。”   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先给洪文冰敷,又问道:“刚才就是你们呼救?”   谢绛点头,“是。”   这包间里一共四个人,都是他们这一届举人考试中比较年轻的,日常也经常往来。今天正好是其中一人的生日,众人凑了份子来这里替他做寿,没想到却出了意外。   另外三人见嘉真长公主容颜娇媚,气度高华,又与谢绛姐弟相称,想必也是京中贵女,故而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   其中尤其一人眼神格外火热,主动出声道:“不知这位文姑娘……”   谢绛一下子变了脸色,“慎言!”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上都不大好看。   洪文皱了皱眉头,“这是我未婚妻。”   那年轻举人哦了一声,看看他,再看看嘉真长公主,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洪文依旧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不屑:   显然在他看来,这对未婚夫妻并不般配。   嘉真长公主的眼中已经带了杀意。   谢绛脸色越加难看,竟直接闪开身,“你走吧!”   那人先是一愣,继而恼羞成怒道:“你竟要撵我?这席面我也是掏了银子的!”   谢绛两道眉毛皱得死紧,扬声道:“小来,把赵大爷的银子还了!”   小来立刻从角落里冒出来,麻溜儿抱道:“这一桌席面共是二十七两六分,抛开寿星公不算,三位爷一共凑了三十两,这是十两银子,赵大爷请收好了。”   那姓赵的举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捏着银子的手恨不得攥出水来,指着谢绛道:“你好……”   谢绛年纪最小,却不大擅长跟人打嘴官司,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刚才差点噎死的那人起身挡在他面前,“赵兄,你为人精明,我们却也不傻,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我也不会继续追究。若不想闹得太难看,你还是速速离了此地吧,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必往来。”   那姓赵的举人明显没把他放在眼里,当即冷笑一声,“你少随便冤枉人!”   一直没说话的寿星公终于开口了,“冤不冤枉咱们都明镜儿似的,今儿是我的好日子,赵兄还是别闹得太难看吧。”   眼见在场众人都不向着自己,那姓赵的举人终于拂袖而去。   旁边正敷额头的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难免都有些好奇。   谢绛素来彬彬有礼,与人为善,还真没见他如此…… 第九十九章   撵走了姓赵的举人, 谢绛重新向洪文和嘉真长公主赔礼,“让两位见笑了,也是我识人不清。若不介意,且留下吃杯水酒。”   “这是喜事, ”洪文看看嘉真长公主, “那就留下?”   正好嘉真长公主也想了解下那赵姓举人什么来头,当下点了头。   那两个同伴知道谢绛出身名门, 能被他以兄、姐相称的必然也来历不凡, 一时都有些拘束。   谢绛看出他们的心思, 笑道:“不妨事,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又看着其中一人道,“且今天是你的诞辰, 自然以你为主。”   那人也是个爽快性子, 当下摸了摸头,笑道:“既如此, 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 果然依旧坐了首席。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对视一眼,倒觉得这人憨直可爱,值得一交。   谢绛请人撤去赵姓举人的用具,又拿了两套新的来给洪文和嘉真长公主, 亲自替他们倒了果浆, 并主动向两位友人解释:“我这位哥哥是大夫,在外素来滴酒不沾,就是怕救人时手打颤。”   那两人回想起刚才洪文救人的干脆利落,齐齐点头,“自然自然。”   若非这份过人的自制, 今日还未必救得了。   稍后谢绛介绍了自己的两位友人,方才差点噎死那位叫汪成,今天做寿的是胡阔,跟他是同一届的举人。算上刚才离席的赵姓举人,年纪最大的也才二十三岁,几乎是本届最年轻的举人们,几次文会下来就渐渐走到一起。   谢绛皱眉道,“先前只觉得他有些恃才傲物,不大将旁人放在眼里,也明里暗里提过几回,他却并不当一回事,如今竟变本加厉。”   若论傲气,年少成名的谁没有?本不算什么。可他这也忒过了。   汪成有些赧然,“说来不怕两位笑话,我这人生来胆小,他知道后就总爱找出些事来吓唬,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习惯就好了。”   早前是在他书袋里放青虫,或是故意躲在一边跳出来吓人,这次更过分,竟专挑在他吃鸽子蛋的时候在耳边大喊。   汪成一惊一抖,鸽子蛋就噎在嗓子眼里,若非洪文来得及时,只怕现在已经可以请仵作了。   洪文素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最听不得这样故意戕害人命的事情,当即拍案而起,“这不就是杀人么!怎么不报官!”   那人刚才走的时候分明没有半分悔改之意,这还了得?   嘉真长公主摇摇头,拍拍他的手,“你又急了,衙门也不是什么事儿都管的。”   见洪文仍是忿忿不平,嘉真长公主越发觉得他可敬可爱,一颗心如冰似雪,剔透万分,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若报官,偏人又没事了,回头衙役来了可怎么说?况且他又是正经在册的举人,纵使犯了罪也要从轻处罚,若狡辩与友人闹着玩又当如何?”   说得不中听一点,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只要人还活着,许多事情就无法证实。   汪成朝嘉真长公主拱手示意,“文姑娘果然见识非凡,就是这么个理儿。”   洪文听了,就有些沮丧,“难不成就让他这么跑了?”   这种人一定还会再犯的。   “那也未必。”嘉真长公主忽挑眉一笑,意味深长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   死了呢?   胡阔愤愤道:“那厮就是故意欺负人!仗着祖上做过几个臭官儿,值什么!”   他家虽不如镇国公府显赫,但也世代官宦,唯独一个汪成家境普通,姓赵的不过捡软柿子捏罢了。   汪成差点死在对方手里,自然也不会再替他说话,只是苦笑连连,“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别再说这些丧气话,倒搅了你的宴席,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倒怪了,你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胡阔两手一拍,“姓赵的才该天打雷劈呢!”   堂堂举人竟公然说出这等诅咒的话来,一来是性格豪爽嫉恶如仇,二来也实在是不满至极。   话已出口,胡阔才一拍脑门回过神来,“失态失态,一时情急,竟忘了还有贵客在,来来来,我自罚一杯!”   洪文哈哈大笑,“你这个性子当真讨喜,来,我以果浆代酒回敬一杯。”   他最喜欢直来直去的人,不然一句话拐八道弯,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见洪文这样,胡阔喜得眉飞色舞,越发有了谈兴。   等他放下酒杯,嘉真长公主才出声问道:“你方才说姓赵的祖上做过官,什么官?”   胡阔挠着头想了会儿,却又用胳膊肘碰碰谢绛,“什么官儿来着?”   谢绛无奈道:“先帝在时,他祖父曾做过两江总督,当时是正二品,不过当今登基之后已经改为从一品了。”   洪文不大懂这些,习惯性看向嘉真长公主。   就见嘉真长公主略一沉吟,“如此说来,祖上也是肱股之臣,他的傲气倒也不算没有由来。”   两江总督统领江苏、江西、安徽三省政务,权势极大,领此职务者既要有真才实干,又要是帝王心腹,确实不易。   “他是赵志栋的儿子?”嘉真长公主眉头一挑,显然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有名有姓的官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是!”胡阔和汪成异口同声道,眼中更多几分敬畏。   京中达官显贵多如过江之鲫,从小耳濡目染之下,高门贵女见识不凡并不稀奇,但能对历代朝廷百官如此了如指掌的,绝对是凤毛麟角。   再结合嘉真长公主的年纪和气度,两人对视一眼,对她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回想起刚才自己“放浪形骸”的模样,胡阔恨不得正反手甩自己几个耳刮子。   胡阔啊胡阔,你这个人来疯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竟敢在长公主面前口出狂言!   毕竟是生日宴,弄清楚赵姓举人的来历之后,嘉真长公主就没有再提,其余四人也顺势揭过,只专心吃喝玩笑,倒也宾主尽欢。   约莫一个时辰后酒足饭饱谈兴尽,汪成和胡阔说要去逛书肆,主动起身向谢绛等三人告别。   两人面上看着镇定,也不过酒气壮胆,等四海酒楼的招牌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两人这才同时吐了口气,看向彼此的眼中都带着激动。   今天这顿饭赚大了!   “你这两个朋友瞧着还不错。”洪文半趴在窗口,看着远去的汪成和胡阔道。   谢绛笑着点头,“好歹我的眼光还不算无可救药。”   三人换到先前嘉真长公主和洪文订的包间里说话,嘉真长公主就问:“细说说吧,可还有什么隐情?”   文人相争并不算稀罕,只那姓赵的出身高贵心高气傲,这么对付人着实太小家子气,总觉得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谢绛虽是镇国公府后人,但早年就随父母去了外地,实际上跟嘉真长公主的交情只有孩童时期那几年,相处起来远不如谢蕴那样自在,闻言不由有些赧然,“果然瞒不过公主。”   嘉真长公主似笑非笑,“刚还叫姐姐,怎么,这俩字烫嘴?”   谢绛腼腆一笑,从善如流地改口,“文姐姐。”   嘉真长公主满意地嗯了声,“说吧。”   人与人相交贵在坦诚,谢绛早前和三位友人互相交代了出身后,大家难免吃惊,不过时间久了之后,胡阔和汪成也渐渐适应了,唯独那姓赵的显出不同来。   “他突然就待我极亲近,”谢绛皱眉道,“说我年纪小,今儿嘘寒问暖,明儿又要抵足而眠……”   洪文的面色突然变得古怪,“他该不是个龙阳吧?”   少年突然涨红脸,语调都拔高了,“不是!”   洪文啧啧出声,故意笑道:“那也未必,你瞧瞧你这样的出身,又是这样的才学和容貌……”   见小孩儿满脸惊吓,洪文扑哧笑了声,“逗你玩儿呢!”   也就是谢绛天性温和腼腆,只把自己臊得满脸通红,若换做他堂哥谢蕴,这会儿早扑上来掐脖子了。   谢绛自己平静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又看他举止傲慢无礼,就渐渐疏远了。他大约也看出什么来,倒也收敛许多,只是逢年过节就说想到镇国公府拜会,我都推了。后来祖母生辰,我也只请了汪成和胡阔两个。”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就都明白了。   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谢绛不成,另外两个出身不如他的同伴反倒“坐享其成”,难免钻了牛角尖。   胡阔出身官宦世家,倒不好怎么样,难不成还不能欺负汪成这个平民之子?   谢绛叹了口气,“如今闹成这样,果然证明我看的不错,只是无故连累旁人,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洪文嗤笑出声,“傻小子,你错啦。你也不过是在火上泼了一瓢油,即便没有那一出,以姓赵的性子,早晚要出事。”   他那样的人自诩高贵自命不凡,恨不得要抱着列祖列宗的丰碑去死,偏科举取士,令许多寒门出身的人与他平起平坐,能受得了?   不过洪文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既然那姓赵的祖上那样荣光,倒也不必这么急头白脸的巴结,岂不叫人看轻了?   该说他骄傲好,还是卑微好?   这话谢绛不好接,倒是嘉真长公主淡淡道:“骄傲也好,卑微也罢,不过是分人。赵家祖辈的荣光到现在早已不剩什么了,赵志栋如今也不过从五品的礼部员外郎,多少年不见动一动,但凡他有点真才实干,哪怕看在父辈的面子上,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除了赵志栋外,赵家旁支几个子孙也都没有任何惹眼的政绩。   也就是说,赵家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为子孙后代铺路,若想脱颖而出,巴结权贵绝对是最佳捷径。   洪文听罢感慨道:“难怪我师父说官场水太深,这种事我可想不来。”   嘉真长公主失笑,柔声道:“你只管济世救人,外头的事有我呢。”   洪文不觉大为感动,“公主!”   谢绛:“……”   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吃多了,有点腻。   作者有话要说:  起名废作者表示:不重要的反派配角不配拥有名字!【其实是想不出来……】   二更还是下午四点左右,么么哒!   这周轮空木有榜单,好难熬哈哈!不过终于要结束啦!加油加油! 第一百章   却说那头谢绛刚回镇国公府不久, 正院就有人来传话,说是老爷子请他过去说话。   谢绛不敢耽搁,忙换了家常衣裳过去,进门一瞧, 老爷子、老太太和谢蕴都在, 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谢蕴叫他挨着自己坐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就听上头老爷子问道:“你觉得那个叫汪成的年轻人怎么样?”   谢绛一愣, “才学自然是好的……”   老爷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谁问你学问?我是说他人品如何?”   话音刚落,就被老太太推了一把,“你这没头没脑的瞎问, 孩子都给你问懵了。”   说完, 也不理镇国公的小嘟囔,只是对谢绛笑道:“好孩子, 你说若叫他给你做妹夫, 如何?”   妹夫?!   谢绛傻了,他还真没往这上头想!   不过今儿冷不丁提起这话,嗯……还真有门儿!   既然是妹夫人选,谢绛就知道该往哪方面想了。   “汪成今年二十岁, 比妹妹大四岁, 虽略大一些,但难得一份沉稳老成,倒也配得上。只是出身么,也不过是当地县城的小地主,薄有田产罢了。”   原本他交朋友只看人品才学, 不分家世高低贵贱,可既然要嫁妹妹,总不能叫她吃苦。没得在自家做姑娘时千娇万贵,嫁去外头当媳妇了,反而吃糠咽菜起来。   “出身略差些倒不怕,”老太太就道,“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就好比那没了的定国公府,当年何等显赫?可子孙不上进,一夜之间说倒也就倒了。若果然是个好孩子,来日也能挣一份家业出来。且听你的意思,也不是穷得吃不上饭,不过没人做官罢了。”   “那是自然。”谢绛笑道。   若真穷到那份儿上,汪成也拿不起凑份子的十两银子。   老太太微微颔首,“咱家已经算极富贵了,实在不必锦上添花,所以人品才是一等一的。只是他都二十岁了,怎么还没成亲?”   这才是他们最担心的。   世上专有那一等狂徒浪子,不得志便也罢了,一朝得志就猖狂起来,将那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抛之脑后,专门来勾引京中豪门千金。若日后闹不出来也就罢了,一旦东窗事发,难不成叫人家金尊玉贵的女孩儿去做小?   谢绛道:“这个我却是知道的,早年他曾订过亲,只是那女孩儿突然得病死了,那女孩儿家不知听了那里的话,说是他克死的,这流言一传十十传百,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肯上门了。纵使有几个愿意的,也不过是图他家的产业和前程,娶妻娶贤,汪家自己也不愿意……”   谢蕴就笑:“若论命硬,实在没有比咱家人更硬的了,若是再不放心,可暗中打发人去他家乡查查底细。”   老两口对视一眼,“这样也好。”   谢蕴又看谢绛,“不过咱们说归咱们说,到底成不成,还得看妹妹心里怎么想。你们一母同胞,原就比旁人亲近,你先在私底下问问,若妹妹不嫌弃他的家世和年纪,咱们再论下头的。”   *******   回宫后,嘉真长公主先去给太后请安,正好隆源帝也在,就问她今天出去玩得怎么样。   嘉真长公主见他眉宇间隐有郁色,想着朝中近来无甚大事,恐怕正为了当年夭折的友情伤怀,就有意另寻些事情出来分散他的精力。   “挺好,街上很热闹,”嘉真长公主笑道,“虽不似宫中考究,但质朴可爱。对了,我今儿还碰见了谢家那位小举人。”   太后来了兴致,“之前放榜时哀家也诧异得不得了,没想到他家竟也有会读书的。”   见太后高兴,隆源帝也跟着笑道:“是,朕记得才十七,是这一届举人里年纪最小的,难得人也沉稳,真是后生可畏。”   科举招揽天下人才,但这人才和人才也不一样,自然是越年轻越好。   不然等五十多岁才中进士,谁知道入朝堂是励精图治来了,还是养老来了?   嘉真长公主又叹道:“不过小也有小的坏处,只怕有人看他面嫩,想着拿捏呢。”   太后最喜欢聪明伶俐的小孩儿,且镇国公府素来知礼数懂进退,听了这话就不大高兴,“怎么,谁这样大的胆子?”   镇国公府也算正经皇亲国戚,竟还有人敢欺负,是不是太不把皇家放在眼里了?   嘉真长公主就把今天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可见谢绛到底是年轻,经历有限,不大能识得人心。所幸他遇事当断则断,想来日后不跟那人打交道也就是了。”   太后不赞同,“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厉害!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呐,你不跟他打交道,焉知他不会主动来害你!   谁一辈子没苦过似的,难不成咱们也都动不动就去杀人?那人心术不正,稍有不遂意就起杀心,可见是从根儿上坏了。”   嘉真长公主赔笑道:“瞧母后这样严肃,倒是女儿的不是了,平白说这些话叫您费心。再说了,如今他也才二十出头,保不齐就改好了。”   “你就该说,”太后拍着她的手道,又摇头,“民间一直有三岁看老的话,古人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二十多岁了,只怕是改不好了。   若来日顺风顺水,不再起坏心思害人也就罢了,但凡有个把持不住,往小了说祸害身边的人,往大了说,若得执政一方,岂不害了一方百姓?”   话虽如此,可正像她刚才说的那样,人这一辈子谁还能不苦几次?难不成还让所有人去迁就他?   又对隆源帝道:“依哀家说,这选拔人才也不能光看做学问,焉知那才子就一定会做官?似这等小小年纪就包藏祸心的,合该留神提防,天下之大,难不成就差这么一块治国理家的好材料?”   太后素日并不大理会前朝的事,今儿却说了这么多,可见对那姓赵的举子多么厌恶。   隆源帝也深以为然,“竟有这样的事,他叫什么?家中可还有谁在朝为官?子不教父之过,此子心思歹毒,想来家里的人也不是好的。”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修身和齐家是头等要事,要是连小小一个家都整治不好,怎配委以重任?   嘉真长公主略想了下,“说他的名字皇兄未必记得,倒是阿绛说他祖父曾在父皇麾下出任两江总督,又姓赵。”   她早就知道对方底细,但有些时候有些事却不好由自己讲。   两江总督一职干系甚大,自开国以来也就出过那么几位,隆源帝顺着一想,果然有了印象,“是了,朕记得确实有个姓赵的,当初先帝还曾多次褒扬、嘉奖,儿子是礼部的赵志栋?哼,果然一代不如一代。”   他这两日心里正不大痛快,听了这个就像找到发泄口一样,便是原本只有三分不是,此刻也涨到五分。   嘉真长公主就笑,“谁又像皇兄似的,这样会生,这样会养,小侄子小侄女儿们一个赛一个聪慧懂事。”   隆源帝心下熨帖,郁气就去了三四分,“你呀你,越发嘴甜,朕还真不舍得你嫁人了,不如就留在宫中吧。”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窝在太后怀中撒娇,“母后您看,皇兄总爱取笑我。”   太后最爱看他们兄妹和睦,闻言摩挲着女儿笑道:“你皇兄不好,哀家打他。只也别怪他,莫说他,就是哀家自己也不舍得你呢!只是千金易得,知心难求,那小洪太医着实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难为你们两情相悦,把你托付给这样的人,哀家也放心……”   说到这里,太后难免动情,眼圈都红了。   嘉真长公主也是鼻头泛酸,“来日我大婚了,就带母后出去住,咱们娘儿俩日日出去玩,您不知道,外头可有趣。”   太后前半生过得不大顺畅,也就是隆源帝登基之后才开始享福。她老人家一生克己守礼,从不追逐奢靡享乐,活了大半辈子,竟没快活几日,每每思及此处,兄妹俩就十分愧疚。   太后闻言大笑,摸着她的面颊道:“好孩子,母后知道你的孝心,可嫁了人就要多顾着自己的小家,这样方是长久之道。哀家得空出去瞧瞧也就罢了,可若真应了你的话常住,驸马该不高兴喽。”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笑,脸蛋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他不是那样的人。”   太后指着她朝隆源帝笑道:“瞧瞧,可见女生向外,这还没正经过门呢,就开始向着驸马喽!”   “哎呀母后~”嘉真长公主臊得不行,哼哼着撒起娇来。   一家三口笑闹一回,太后又想起来一个细节,“皇帝才刚说那赵志栋在礼部任职,嘉真大婚在即,正要礼部官员齐心协力,若果然是庸才,岂不误了大事?”   隆源帝本来想说不至于,可太后的担心也不算无的放矢,况且自己就这么一个随心顺意的好妹妹,万一出了纰漏……   “万生,你去取赵志栋历年的考核文书来。” 第一百零一章   大禄朝官员每年一次政绩考核, 成绩分“优”“良”“劣”三等。   隆源帝就发现这赵志栋任礼部员外郎足足八年,所有政绩考核竟都仅仅是“良”。   难怪有父辈隐蔽还没升职!   就这样的成绩,没遭贬官就偷着乐吧。   他越看越气,“传赵志栋!”   那头赵志栋接到口谕就是一惊, 忙问传旨太监, “这位公公,不知陛下突然传召下官, 所为何事?”   他在京城为官多年, 除了上朝之外就没见过隆源帝, 这会儿怎么冷不丁要叫自己过去?   那太监不喜不怒,“圣意也是你我敢随意揣测的么?”   赵志栋被唬了一跳,忙道不敢,当下不在多话, 麻溜儿跟着去了。   天有些燥, 赵志栋一路上都在猜隆源帝传自己过去的用意,到最后什么都没猜出来不说, 反把自己弄得满身油汗。   进门之后他就跪下了, 也不敢看案后端坐的帝王表情,只隐约觉得仿佛有两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脊背上扫来扫去,令他很是不安。   良久,赵志栋鬓角滴下第一颗汗珠时, 才听上头问道:“听说你儿子这届刚中了举?”   赵志栋一听, 大喜,本能地腰也微微挺直了,声调稳中带升,“是,陛下当真细致入微, 连这等小事都记在心上。”   其实中举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用“刚”这个字着实敷衍,但谁在乎呢?   陛下知道我儿子!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隆源帝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变,“好像很年轻啊,成家了吗?”   赵志栋一愣,莫非儿子已经优秀到陛下想给他保媒?还是说有京中贵女看中了,辗转找到这里求赐婚?   若果然如此,想必那女子身份不低……   这可如何是好?   这许多念头只在他脑海中盘旋了短短一瞬,所有利害得失就都清楚了。   “回陛下,犬子自小就是微臣亲自教养,每日只盯着他做学问,来日好不负皇恩,上报效朝廷,下回馈父母……微臣惭愧,只一心想叫他成才,竟忽视了终身大事,没能给他选个贤妻。他今年二十一了,早年确实曾娶妻,但那小夫妻二人感情不睦,早已和离了。”   他们赵家也曾显赫过,虽在京中算不得什么,但依托祖上荣光,勉强也能算地方上的一等家庭,多得是人想结亲,故而孩子们早早就成了家。   只是没想到儿子竟如此出息,小小年纪就高中举人,重现家族荣光指日可待。如今竟还得了贵人青眼……当年成亲闹得轰轰烈烈,瞒是瞒不过去的。   赵志栋本就觉得那六品官之女的儿媳妇不大体面,正好也没有孩子,索性借此机会逼着他们和离,想来她家也不敢怎样。   这天高皇帝远的,难不成谁还会去细细查访么?纵使查,只要女方家里不反水,谁又能怎么样。   隆源帝本是顺口一问,也有个核对身份的意思,哪里知道这赵志栋本事不大,想的不少,短短一瞬就过了这么多念头。   他之前虽没详细了解过赵家情况,可多年来有人勾心斗角的经验却告诉他:赵志栋的话不尽不实。   还“自小微臣亲自教导”,且不说你多年来只在京中做官,儿子却在江苏老家念书,如何“亲自教导”?   即便是真,就教导出那么个不仁不义的混账东西来?   可见你也可恶!   隆源帝又问了几句礼部的活儿,赵志栋倒是也答了,可全是套话,就是那种辞藻华美、言辞流畅,乍一听好像无懈可击,细细一琢磨就发现什么都没说。   “跪安吧。”事已至此,此人是个草包无疑,隆源帝顿时没了再问话的意思,摆摆手叫他滚蛋。   一直到出了麒麟殿,赵志栋还在发懵呢:   陛下今儿到底叫我来作甚?   难不成不是赐婚?   若不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他心下发了狠,决定背水一战,于是当天就给家人传话,让他们立刻日夜兼程返回老家,务必找个由头让“和离”之说成真。   若陛下有赐婚的意思,那么自然没了后顾之忧;   即便没有,他儿子这样出色,大丈夫何患无妻!   显然赵志栋此人短视,尤其一遇到自己儿子的事就浪得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他的儿子像个天仙,必然人见人爱。也不想想京中贵女们何等骄矜高贵,天下好儿郎何其之多,谁又看得上一个已婚男子!   打发走了赵志栋后,隆源帝难免有点憋气:   朝廷俸禄竟白白养活这等糊涂庸才八年之久?!   浪费钱,浪费钱啊!   果然母后所言甚是,会读书未必会做官!   想当初,这赵志栋还是正经的二甲第十一名呢。   隆源帝越想越气,再一想五品官八年明暗俸禄有多少,心窝子更是一抽一抽的。   朕是皇帝,还需要忍耐么?   于是他立刻叫了心腹来,嘱咐他立刻以办差的由头四百里加急赶往江苏,查明赵家父子及其族人历年言行。   赵志栋万万没想到自家“出息”的儿子已经悄默声在外头惹了不该惹的人,更没想到隆源帝如此“较真”,竟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派出钦差……   只能说一切都是命。   *******   嘉真长公主作为本朝唯一一位活着的长公主,婚事自然隆重,早从赐婚旨意下了之后,礼部上下就忙得不可开交,连带着户部也不得安稳。   为此,方之滨已经长好的头发又有稀疏的趋势,每每故意挑了下午洪文在时找他拿脉,恨不得浑身上下都写满大字:   都是为了你!   洪文被他哀怨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都泡在上书房。   然而上书房也不太“安稳”。   屋里有些闷,中间休息时洪文就带着两个小的去外头廊下阴凉里坐着,过堂风一吹很是惬意。   五皇子肉乎乎的小脸上赫然挂着两颗巨大的黑眼圈,小肉手杵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叹气,“小洪大人,你成亲后会生小娃娃吗?”   “呃,”洪文迟疑了下,“大约……会吧。”   长公主好像挺喜欢孩子的,而且他们年纪也都不大……这么一想,还有点激动呢。   五皇子突然紧张起来,“那,那有了小宝宝的话,小洪大人还会喜欢我吗?”   三皇子虽然没说话,但分明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洪文就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耳熟,好像之前就问过了。   看来小孩儿真的很在意这个啊!   他不禁哑然失笑,捧着五皇子的小脸儿道:“殿下是因为担心这个而夜不能寐吗?”   五皇子唔了声,有点不好意思,肉嘟嘟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紧张。   他喜欢小洪大人,也希望小洪大人喜欢自己,可他们都说人会最喜欢自己的小孩子。那么,那么如果来日小洪大人不喜欢自己了……   不,就不能继续喜欢自己一点点嘛?我真的一点都不贪心的,只要一点点就好。   洪文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微臣对殿下的喜爱就像冬日坚冰、平地高楼,只会越盖越高。”   五皇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三皇子在旁边幽幽来了句:“冰到了春天就会化,楼盖得太高会塌的。”   刚营造起来的温馨局面瞬间崩塌。   洪文恨得牙痒痒,转手就去掐他腮帮子,“臭小子,一天不拆台就难受是不是?”   如今自己是他的正经老师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掐了!   三皇子的脸都被扯变形,却还在死犟,“我没说错啊哈哈哈!”   后面却是洪文咯吱他。   这小孩儿最怕痒,一被碰到两侧肋骨就不行了,满眼泪花嗷嗷讨饶。   洪文狠狠出了口气,又对五皇子道:“别听你三哥胡说,咱们五殿下这么乖,不管殿下来日喜不喜欢微臣,小洪大人一定会永远喜欢你的。”   三皇子简直教坏小孩子嘛!   五皇子抱着他的胳膊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我知道呀,三哥只是吓我的,我也最喜欢小洪大人啦!”   洪文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再看看三皇子……这什么小魔鬼!   觉察到他的视线,正揉腮帮子的三皇子哼了声。   我不乖巧,真是对不起呀!   洪文无奈,觉得这些皇家小孩儿都是闲的,因为不必为吃喝拉撒发愁,整天读书都读傻了,所以才有这么多有的没的胡思乱想。   “罢了,前儿你不是还说想知道外头的事?光听我说怎么成,不如明儿我就带你出去瞧瞧,看真正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三皇子眼睛一亮,“当真?白先生那头怎么说?”   洪文笑道:“既然陛下将你们交给我,自然明着说,又不是见不得人。”   话音刚落,五皇子就从旁边戳了戳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看着。   洪文瞬间兵败如山倒,“咱们五殿下也去!”   “去哪儿?我也要去玩!”霍戎突然从他们背后的窗子里探出头来。   这年纪的小孩儿有几个愿意天天读书的,当然还是出去玩有趣。   “不可以!”   两位皇子齐齐回头,异口同声道。   霍戎都被他们吼懵了,回神后十分委屈,“凭什么呀!”   他明明也是我的先生啊。   三皇子道:“先生带我们出去办正事,不是玩。”   霍戎急道:“那,那我也跟着去办正事不成吗?”   整天在书房蹲着烦死了!   五皇子瞅了他一眼,“惹祸的坏孩子不可以。”   你之前连累小洪大人的事我可都还记得呐!   霍戎:“……哇啊啊啊!”   当初也不是我故意惹祸的呀!   再说了,如今我都改了,难不成要一辈子背负这样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快完结了,不过后面还会有不少番外,上一代的故事我很蠢蠢欲动啊!还有小洪太医和长公主的婚后!   紧接着会按计划开《红楼》,也算圆我一个很久以前的梦。如果思路顺,还会同步开昨天新冒出来的治愈系《我的小宝贝》,今天一想就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预收下。   原本古言的计划是这本后马上接《公主与狼君》,但是吧,连着几本古言都那啥,扑街了,真的挺打击信心,心态有点失衡,这本暂缓,等我调整下,也再整理下大纲,反正今年一定会开啊! 第一百零二章   这次洪文想带两位皇子深入体验下民间普通百姓的生活, 所以直接就把两人的丝绸便装否了。   “哪儿有普通人家的孩子穿绸缎的,回去换身棉布的。”   三皇子这家伙竟然还配了玉带!   五皇子不太了解这两种布料的区别,只仰头看自己的侍从,那侍从苦着脸道:“这冷不丁的, 去哪里找呢?”   两位皇子压根儿就没有棉布衣裳!   五皇子两道小眉毛都皱在一起了, “想出去……”   三皇子也十分为难,满心欢喜盼了一上午, 若改天也忒丧气。   小圈儿忽然出声道:“奴才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只是要委屈两位主子了。”   三皇子近两年颇看重这个小太监, 闻言道:“有法子只管说,委屈不委屈的,自有我们自己评判。”   小圈儿笑道:“其实棉布衣裳也不难找,主子们没有, 难不成下头的侍卫、随从也没有?若嫌麻烦, 出宫后先去成衣店买两身换上,或是去相熟的官员亲贵家中借一借也就是了。”   他也知道堂堂皇子之尊必然不会跟下头的人借衣裳穿, 可既然有法子, 就不能不说,故而换了个委婉的说头。   洪文一听,拍手笑道:“这个法子好,既如此, 咱们就先去成衣店, 也给你们瞧瞧寻常百姓家一身派头所费几何。”   三皇子赞许地看了小圈儿一眼,“你果然不错,今儿就跟着出宫吧。”   自打主动去势入宫做了太监,小圈儿竟没机会踏出宫门口半步,听了这话忙翻身跪倒, “是!”   洪文带皇子公主出宫不算稀罕事了,隆源帝还特意拨了一队侍卫乔装随行,大家也算驾轻就熟。   众人高高兴兴出了宫,果然先奔着京中最大的成衣铺子去。   那店里的伙计也算有见识,看他们一行遍身绫罗气势不凡,先叫上好茶,“几位贵客想看点什么?”   洪文笑道:“给这两位少爷弄身棉布衣裳,要干净合体的。”   京中也常有权贵喜欢玩微服出巡那一套,伙计也不见怪,麻溜儿去了。   三皇子紧紧拉着弟弟,小声问道:“洪太,咳,先生,不是说体察民生么?这瞧着可不大像寻常百姓会来的店。”   他也是出来过几回的人,虽未可以观察过,但看这店内四壁悬挂展示的俱都做工不凡,并不比宫中针线差多少,偶然几个客人出入,瞧着也穿戴不俗,故而有此一问。   洪文轻轻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下,“你们两个细皮嫩肉的,哪里知道粗布衣裳的苦?便是乔装打扮也要循序渐进,今儿先弄这个。”   普通成衣店的做工和面料都跟绸缎差得太远,这两位小殿下娇养惯了,若贸然换上那些恐怕娇嫩肌肤承受不住。   三皇子捂着额头哼哼出声,五皇子看看他,再看看洪文,也把脑袋凑过去。   洪文失笑,也轻轻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下。   五皇子也学着三皇子的样子捂脑门儿,两个小的对视一眼,都傻乎乎笑了。   不多时,伙计果然捧着几套细棉布衣裳出来,洪文摸了摸,手感细腻光滑,竟并不比丝绸逊色多少。   他问了价格,果然价格也不逊色多少。   见洪文似乎有些错愕,三皇子随手指了一套绸缎成衣问价格,愕然发现两者竟相差不多,不由诧异道:“不是说棉布价贱,怎会如此昂贵?”   伙计就笑,“几位有所不知,这棉布并非寻常货色,里头掺杂了部分桑蚕丝,棉花也是百里挑一的长白绒,故而成品细腻厚实,十二分费工夫,有好些人爱它比爱丝绸还多些呢!”   顿了顿,又小声道:“不瞒几位,听说早前当今大力倡导节俭,就有些达官显贵故意用这种细棉布做衣裳,乍一听好像是棉布,如此清廉,其实还不如次等丝绸来的便宜呢!”   三皇子和洪文大惊,“还有这种事?”   这不是欺君之罪么!   那伙计笑笑,“法不责众,左右大家都这么着,且外头也瞧不出来,谁还能怎么样呢?”   五皇子虽年纪小,可也知道这不是好话,“怎么可以撒谎骗人!”   伙计见他小小年纪却一本正经的模样,扑哧笑了,“哎呦呦,真是小少爷,但凡人长大了,多少谎撒不得!若不撒谎,还寸步难行呢!”   就连洪文本人都没想到,不过是临时起意来的成衣店,竟有如此收获。   他尚且如此,爱多思多想的三皇子更甚,整个人都懵了似的,完全不能接受竟有官员如此胆大包天,公然欺骗君父。   最后他也没要那高档细棉布的衣裳,坚持只要了寻常货色,一路走一路都在低头看衣裳,若有所思。   走了几步,三皇子突然停下,“先生,我想去寻常百姓会去的店瞧瞧。”   洪文一怔,笑了,“自然可以,不过殿下又不知道了,寻常百姓几乎不从外头买衣裳,都是自己扯了料子做的。”   三皇子脱口而出,“省工费。”   “对喽。”洪文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既如此,咱们就去。”   说完,一手拉着一个,溜达达朝布庄走去。   悦来布庄是北方颇有名气的商号,名下产业遍布京城和周边七、八个省份,专做中下层百姓的买卖,每年走货量非常可观。   洪文带着两位皇子进去时,就见里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竟比方才那高档成衣店热闹十倍不止。   “来,我来考一考你们,”洪文笑眯眯道,“为什么这里人这么多,方才那店人却那么少?小五先来。”   这题肯定难不倒三皇子,所以直接跳过。   被突然点名的五皇子还有点紧张,搓着小手想了半天才小小声道:“我不知道……”   洪文摸摸他的小脸儿,“不要着急,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你瞧瞧那流水牌上写的价格,再想想方才的。”   五皇子只看了一眼就恍然大悟,“因为,因为穷人多!”   听到这个答案的洪文是真的惊讶了。   因为一般人听了自己的提示后,很可能会回答“因为这里便宜”,但五皇子却跳过这个最表面的答案,直接揭露了背后蕴藏的真相:   便宜就是没钱,没钱就是穷人!既然这里人多,所以归根结底是因为穷人多!   没听到洪文的夸奖和肯定,五皇子渐渐忐忑起来,“小洪大人?”   “嗯?”洪文回神,“啊,你说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咱们小五真了不起。”   五皇子心花怒放,还有点不敢相信,“真的?”   “真的!”洪文的回答斩钉截铁。   悦来布庄里客人很多,好些伙计都忙不过来,压根儿没人上来招呼。   不过两位小“少爷”正好奇,况且平时被人前呼后拥习惯了,此时身边无人倒也清净。   来买布的大多是女子,其中尤以已婚妇人居多,她们大多挎着篮子,里面塞满了新鲜菜蔬和其他针线、油盐酱醋等生活日用品。进门之后先把看中的几样布反复比较,然后再针对几文钱跟布庄伙计进行一场唾沫横飞的较量。   “哎呀小哥儿,我们娘们儿几个常来你家店买布,怎得还这样小气,做什么三十七文,三十文凑个整也就是了!”   那伙计对此早已驾轻就熟,闻言笑道:“嫂子算得好账,凑整也不是这么个凑发,依我说,您倒是凑个四十文,余下的赏给我买口热茶吃才是好呢。”   一干妇人就都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又有几个妇人凑过来与他调笑,“小哥儿好刚口,既如此,咱们也不说那废话,这布我们几个都要几尺,你给个实在价,回头穿好了再来!”   那伙计就道:“这话我每日不听一百也有八十,却多是扯谎哄我呢。”   众妇人就都笑,“这回真不哄你……”   三皇子看得目瞪口呆,转头对洪文道:“她们几个分明不认识!”   怎么突然就搭上话,还如此团结!   洪文意味深长道:“你对省钱一无所知!”   为了省钱,老百姓能做的事超乎你的想象。   三皇子又看了会儿,被那一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吓得够呛,搂着五皇子往后退,“先生,别是要打起来了吧?要不要报官?”   洪文大笑出声,“你们再看。”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吧,就见刚还拉拉扯扯的两拨人竟突然化干戈为玉帛:   那伙计一边摇头晃脑愁眉苦脸地说要赔本了,掌柜的必然要扣他工钱了,一边却又麻利地将一整匹布裁剪开来,分别根据各位顾客需要的尺寸打包好。   而那几个刚还作势要走的妇人们竟好似重新焕发了对这匹布的热情,齐刷刷打了个转儿回来,眉开眼笑地算着自己又省了几个铜板。   两位小皇子对视一眼:   好厉害!   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好厉害!   等他们略略回神,那一批妇人散去,洪文才拉着两个小的上前,指着柜台上一匹青灰色的棉布问:“小哥,那个怎么卖?”   五皇子扒着柜台边跳脚,一蹦一蹦小兔子似的,急得不得了,“看不见呀!”   洪文失笑,赶紧把他抱在怀中,“这回看见了吧?”   五皇子美滋滋点头,“哇,好多布!”   听那伙计说一尺七文钱,三皇子立刻露出今天第不知多少次震惊:“这么便宜?!”   七文钱竟然能买一尺布?!   洪文看出他的心思,想了下,摸了一小粒碎银给那伙计,“小哥儿,略问几句话,不敢耽搁你挣钱。”   这店里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好耽搁人家买卖。   那伙计见了银子,果然眉开眼笑,忙将银豆子揣在怀中,笑容越发真挚,“客官说的哪里话,您尽管问!”   他一个月也不过一吊钱,一天只能赚几十个铜板罢了,这位客官给的银子都够他好几天工钱啦!   别说问话,就算让他当街唱曲儿也成啊!   “七文钱不算便宜啦,”洪文对两位皇子道,“你们可知道七个铜板在外面能买什么?”   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是摇头。   “能买七个素包子,两个半肉包子,七根糖葫芦……”洪文连珠炮似的数着。   那头伙计笑着竖大拇指拍马屁,“客官记性真好!”   五皇子震惊不已,“好多!”   “可一尺布却做不来什么,”洪文继续道,“你们看这布,宽只一尺有余,而成年人若想做一件短褂子,前后两片连带袖子怎么也要八尺,这还是掐边、领子和腰带用下脚料呢。一尺七文钱,八尺要多少?”   三皇子脱口而出,“五十六文。”   洪文点头,“是了,可你们知道寻常百姓一日才赚多少?”   他以眼神示意那伙计,伙计憨笑道:“小人是新来的,所以每日只有六十个大钱,可管吃管住。若干得好了就能涨工钱,一般那些早来的都是一百个钱。”   “一百个钱,”洪文重复道,“这还是轻快活计,外头那些摆小摊、卖苦力的更不容易,可一件小短褂子的布料就要大半日的工钱哩!若再有裤子、鞋子呢?额外还要养家糊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就连烧火用的柴,也是外头樵夫担进来卖的。”   两位皇子听了这一大通,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洪文甚是欣慰。   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想着玩,可他们却有这份耐性听,真是孺子可教。   、   过了会儿,三皇子率先回神,主动问那伙计,“那寻常百姓最常买的是哪种布?多少钱?若是成衣又要多少……”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竟挤过来一个干瘦的妇人,一听这话就急道:“这孩子,真不会过日子,买成衣多贵呀,还是自己扯布家去做划算!少花几十个大钱,省的钱还能送你们念书哩!”   三皇子顿时被臊了个大红脸。   对这种热心快肠的妇人,他素来没什么抵抗力,只小声哼哼道:“我,我就是问问……”   虽然已经在努力适应,但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几十文钱什么的,他还是有些张不开嘴。   周围有些吵,那妇人却没听见,拿眼睛往他们三人身上一扫就道:“兄弟三个吧?要我说,这样的布你们干脆一回要一整匹,左右白瞎不了,一整匹拿还能便宜五文钱哩!下剩的碎布头还能糊鞋面子、做荷包,自己穿也好,拿出来卖钱也使得。”   三皇子惊讶道:“碎布头也能用?”   那妇人这会儿才注意到他肌肤白皙手指纤长,竟不像个吃过苦的,不由心头一动,暗自感慨起来:   嗨,想必是家里刚败落了,还不适应呢!难怪不会过日子!   于是越发耐心,几乎将自己毕生积攒的省钱窍门都系数教授了,惹得三皇子又感动又尴尬。   见他们迟迟不买,那妇人好像又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其实若实在……正好你们差着个头,大哥穿完了给二哥,二哥再给小的也是一样的。若好生爱惜,也跟新的差不离。”   洪文:“……”倒也不必。   三皇子:“……”我何德何能沦落至此啊!   五皇子:“……”你们都在说什么?听不太懂!   从布庄出来之后,三皇子百感交集道:“老百姓想过好日子真是门学问。”   那样精打细算的,连边边角角都考虑到了,丝毫不比治理一个国家省心多少呢!   洪文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他们还有得划算。来日等两位殿下长大了,他们的日子必然会更好过。”   三皇子看了他一眼,郑重点头。   是啊,等他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情况跟大家说一下,那个治愈系轻小说《我的小宝贝》和《红楼》的性向重叠了,而同频道只能有一篇申榜,为了能顺利双开,我改成了耽美,但其实没有影响,因为几乎没感情线……基本上就是小宝贝外甥女和大宝贝舅舅的治愈系美食日常,治愈角色,也治愈我自己,言情读者们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入!相信我,绝对符合你们的口味!!!入了可能后悔,不入绝对后悔!!真真儿的! 第一百零三章   “陛下给我的?这可是海蟹!”   洪文看着万生送来的一篓子螃蟹, 强忍着口水道。   海中浪潮大,海蟹比起湖蟹、河蟹来,又多一股自然的咸香和劲道,口感十分独特。   京都距离海边数百里, 寻常可见不到。   如今中秋虽然过了, 满黄母蟹不易得,可恰恰是公蟹肥硕的时候, 大块大块雪白的肉吃着过瘾得很!   万生笑眯眯点头, “正是呢, 洪大人教导两位皇子有功,陛下十分欢喜。这不,今儿一大早才快马送来的海蟹,统共也不过尖儿上那几位贵主子得了, 这就特意吩咐杂家挑一篓子极肥大的给您送了来。”   说罢, 又凑近了小声道:“我亲自去挑的,这篓子真真儿的好, 都还活着呢, 沉甸甸的,保准指甲尖儿里都是肉。”   自从治好了隐疾之后,万生待洪文越加亲近,直拿他当个知己。   洪文忙拱手道谢, “有劳有劳。”   万生摆摆手, “也不值什么,得啦,我得赶紧走,陛下那头还用人呢,你们赶紧吃, 死了就不好了!”   两人就此道别,洪文又一路小跑回来,美滋滋看着那一大篓子张牙舞爪的螃蟹,开心得不得了。   他先托人往何家送了些,剩下的就让做药膳的同僚清蒸了,一群年龄各异的老太医们都笑呵呵等着,跟过年似的。   时下流行的蟹子吃法叫“洗手蟹”,就是将生蟹子剁碎搅拌,客人洗手的功夫就得了,故而得名。   但脾胃虚弱的人吃生肉很容易得病,一干太医们都认为这种吃法不利于保养,故而一致首推清蒸。   新鲜的海蟹并不需要太多额外调味,只需在笼屉下铺一层厚切姜片汽蒸就好。熟了之后用力一掰,断口处都是满当当的白肉!   往那姜醋汁儿里轻轻一蘸,更添风味!   只是这么一想呀,就喜得人浑身发痒。   不多时,蟹子熟了,众人围坐一团吃蟹,因香气浓郁,隔壁户部以方之滨为首的几个人频频到门口探头探脑,苏院使直接叫人把门关了。   方之滨:“……”   有本事吃独食,有本事你开门呀!   难得今儿太医署人齐,吃到兴头上,众人还以药材为题、以暖胃驱寒的姜枣茶代酒,行了一个“酒”令,着实热闹非凡。   稍后大家排队去洗手,何青亭有意落在后面,洪文也陪着他慢慢往前挪。   “都说小医医人,大医医国,你教导皇子就是在医治全天下的百姓,太医署的事,倒不必过分焦急。”   自从洪文被正式任命为上书房讲学,主动来找他看病的人就少了,太医署也轻易不肯派他出外诊,导致这位最年轻的太医竟意外成了闲人,平时只好调配些药丸、整理下医案。   再说准新郎的身份,别家要成亲的人这会儿必然忙于三书六聘,奈何他是要做驸马的,一应流程皆有礼部操持,他想插手都被一句“礼不可废”挡回来……   偏洪文又是个闲不住的,这么熬了几日就浑身发痒,竟拖了个小板凳坐在六部官员上下值的必经之路上,见个人就热情洋溢道:   “这位大人,看病吗?”   若不是这身官袍,若不是这个地点,真跟外头的江湖骗子没什么分别。   洪文摸摸鼻子,闷闷道:“话虽如此,可大夫才是我的老本行,教导皇子本就是意外,没得弄到现在上下颠倒……”   他也知道大家一来怕因看病耗费了自己的精力,耽搁教导皇子的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二来么,他如今上午不得空,晚上又不当值,万一头一回赶着去给人瞧病,下回要复诊时人不在,又怎么说?   有这个跟别人交接嘱咐的空,倒不如直接让别的太医看了,既轻快又保险。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分明有病人却不叫他看,这不折磨人么!   上书房那点人,连同外面的侍卫都被他翻来覆去薅了不知多少遍,恨不得见了他就跑:太医帮请平安脉这种待遇虽好,可架不住天天来啊!   何青亭老神在在道:“那你不如请辞试试。”   一听这话,洪文脑袋都耷拉了。   不用问都知道肯定不准啊!   正说着话,外头就有了消息,说平郡王妃近来有些见红,想请个稳妥的太医去瞧瞧,太后已经准了。   太医署约有三成太医精于妇科,其中又以两位院判为最,大家都下意识看向何青亭。   后者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对眼巴巴看着的洪文招招手,笑道:“罢了,你也随我走一趟!”   反正就算他搁在这里也没人敢用。   洪文乐得一蹦三尺高,连忙抢过他的药箱来,自己左右开弓背着,“来来来,今儿我就是您的跑腿儿了,这等小事何须您亲自来……”   何青亭胖胖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果然由着他去了。   走到半路上洪文才回过味儿来,“平郡王妃……”   薛雨?   说起来,有几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唏嘘。   何青亭语带戏谑道:“当年你与定国公针锋相对,后又跟她哥哥当街打架的事迹还在坊间流传呢。”   大家都说就没见过这么猛的太医!怕不是武曲星转世!   洪文臊得脸都红了,双手合十哀告道:“您老发发慈悲,且收声吧!”   什么跟薛公子当街打架啊,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儿,流言蜚语当真可怕,传来传去传的事主本人都不敢认了。   说来平郡王夫妇的经历都颇具传奇色彩:   薛雨出身定国公府,家世何等显赫?奈何家人拎不清,一朝覆灭,若非平郡王钟情于她,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为奴为婢呢。   而平郡王身为龙子凤孙却不务正业,偏一朝被妹妹点醒,竟真跑去禁军中历练。当初满京城的人都在下注,赌他能坚持多久,谁承想几年下来,他愣是没退!   如今平郡王升了一级,薛雨也有孕在身,听说平郡王每天都会快马往返于军营和王府之间,生怕王妃因丈夫不在身边而恐慌,倒不辜负深情的名声。   不多时,平郡王府到了,早有管家在大门口迎接,看见太医署的马车后着实松了口气。   当洪文的脚踏入平郡王府,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心酸油然而生:   我,终于又出外诊了!   贵太妃和平郡王都在,一看来了两位太医都激动得了不得,平郡王直接朝皇宫所在的方位行了大礼,激动道:“皇兄如此厚待我,我若再不上进,竟不配做人了!”   洪文:“……”   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自己要跟着来的。   薛雨已经换了见客的衣裳,斜靠在内室软枕上,见了洪文后还有些惊讶,“有劳何院判、洪太医。”   她已许久不见旧人,皆因他们大多在定国公府兴旺时趋炎附势,却又在定国公府败后落井下石,竟又在自己顺利与平郡王大婚后,重新舔着脸登门拜访……   不过短短几个月,薛雨就经历了世态炎凉,也看透了人心浅薄,很有点超然物外的意思,所以索性闭门谢客。   贵太妃素来吃斋念佛,不大跟外头的人往来;而平郡王觉悟后也遣散一干门客戏子,谢绝一切应酬,专心往返于王府和军营之中;薛雨自己又这样,曾经热闹一时的平郡王府竟就此清净下来。   可见这世上的事情在尘埃落定之前,都可能有万般变化。   伺候薛雨的婢女细细说着薛雨连日来的症状,中间平郡王也时不时加几句,可见他对妻子是真的用心,不然也不会知道连婢女都没留神的细节。   “这孩子怀相一直不大好,如今又头昏恶心,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贵太妃忧心忡忡道,“如今下头又见了红,这可怎么处……”   何青亭问明白症状之后,又重新洗了手,对薛雨道:“劳动王妃,微臣先拿个脉。”   薛雨把手腕伸出来,“烦请何院判尽力保胎。”   话音未落,就听平郡王急急道:“若不好,自然还要以母体为重。”   薛雨眼眶微红,“王爷何必如此,我自从进了这门,太妃待我好得跟自家女儿似的,您又这么着,偏我……”   平郡王拉着她另一只手安慰道:“你别多想,咱们都还年轻,只要你调理好了,还怕日后没有孩儿承欢膝下?”   薛雨才要说话,却听他继续道:“纵使没有又如何?如今咱们这样已经极好了,左右也管不到身后事,且……”   话音未落,贵太妃就黑着脸拧了他一把,恨声道:“混账种子,还说自己改好了,怎的又出这等狂言浪语!你媳妇素日心思就重,偏你又拿这话来招惹,岂不叫她越发自责?”   按常理来说,婆婆自然更看重儿子和孙子,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年相处下来,薛雨安分守己孝顺懂事,她对薛雨自然也有了几分真情。   况且儿子又认准了这么个人,她哪里会做棒打鸳鸯那等糊涂事?反倒叫儿子和自己生分了。   自古教唆什么婆婆打压儿媳的当真糊涂,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难道不美?怎么非要闹得鸡飞狗跳……   果然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贵太妃一番话当真说到薛雨心里去。   她本就因自家的事心有愧疚,如今若连孩子都保不住,自觉愧对太妃和平郡王的厚爱。她心思又重,又爱多想,平郡王越表现得不在乎,她就难免越怀疑对方是强忍悲痛欺骗自己……   眼下添了这个病,本该平心静气细养,可若心病不除,又怎能安心保养?   平郡王这才明白过来,又忙着向母亲和媳妇作揖,好算把那婆媳二人哄出笑模样。   洪文冷眼瞧着,对平郡王还真有些刮目相看。   也不用远了,就往前推两年吧,谁敢想能从平郡王身上看到一点儿筋骨呢?   这个当年沉沦声色犬马的无知青年,果然成长了。   因为今天何青亭带着他来,就没让吏目跟着,不然也太过兴师动众,于是誊写医案的活儿又落到洪文身上。   “……臣太医署院判何青亭、太医洪文奉旨请得平郡王妃脉,其左脉大、右脉虚数,其腰膝酸软、头晕欲呕,默默不思饮食,舌苔薄白,此乃脾肾双虚之相,宜双管齐下……谨拟定固胎汤一副,以党参、炒白术、云苓等入药,另寻骨脂若干为药引,加水煎服,每日午后一剂。”   写完之后,他将墨迹吹干,回想起自己当初刚入太医署时写过的脉案,竟也有些感慨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已前进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病例节选自《老中医治疗疑难杂症验方集锦》中刘云鹏大夫的一则“固胎汤”病例,个别细节有删减,请勿对号入座胡乱吃药。还是那句话,生病了一定要去看正经大夫! 第一百零四章   何青亭能做到院判的位子, 家世、天分和勤奋缺一不可,饶是回去的路上也不肯放松,戴着小眼镜儿总结脉案。   他年纪大了,因长期伏案抄写坏了眼睛, 去年英吉利画师保罗进献了几幅金边西洋眼镜儿, 隆源帝自己留了两副把玩,剩下的三幅一个给了上书房的白先生, 一副给了皇后的父亲, 最后一个就给了何青亭, 老头儿视若珍宝,日日都仔细擦拭。   谁承想那日保罗来太医署拿药,见何青亭擦得勤就提了一嘴,说擦太多容易有划痕, 把他吓得够呛, 后来就改成了隔日水煮。   洪文觉得他戴着眼镜的模样特别有趣,嘿嘿笑了几声, 等老头儿从眼镜上方看过来时, 又连忙缩着脖子看向窗外。   快到饭点了,街上百姓尤其多,小两口一起来的,扶老携幼一大家子来的, 都说说笑笑。   洪文看着看着就不自觉跟着笑出来, “真好。”   何青亭瞅了他一眼,“什么好?”   洪文抬头想了下,“什么都好。”   风和日丽好天气,没有天灾人祸,眼前的人吃得饱穿得暖, 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街上人多,马车跑不起来,只好顺着人群慢慢走,打着蹄铁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又清又脆,像江南伴着雨打荷叶声的民谣小调。   洪文才要缩回车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街边一个摊子,“停车!”   车夫问道:“洪太医,您有什么事?”   洪文掀开车帘跳下去,笑道:“劳驾稍等,我买个东西就回来。”   说罢,一溜小跑冲了出去。   何青亭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扎到卖竹蜻蜓的摊子上,无奈摇头,也跟着下来。   平郡王妃的病情并不紧急,而且他们这会儿回去也正是隆源帝用膳的时间,总要等午后才有空见他们,早一刻晚一刻的,倒也不妨事。   卖竹蜻蜓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说是摊子,也实在算不上。他只牵了一头小毛驴,毛驴屁股后头绑了个像卖糖葫芦的那种麦秆垛子,上头插满了五彩斑斓的竹蜻蜓。   他随手取了一只青色的用力一搓一抖,上方倾斜的竹片就嗖一下飞向高空,围观的大人小孩儿都跟着仰头,发出整齐地“哇”“真高”。   大约世人都有个上天的美梦,哪怕自己做不到,看着这些小玩意儿上去也叫人欢喜。   不多时,竹蜻蜓落地,有个眼尖的小姑娘跑过去捡了回来。   卖竹蜻蜓的年轻老板却笑着将手里的细木棍递给她,“给你玩吧。”   小姑娘又惊又喜,再三确认后才低低地欢呼一声,抓着竹蜻蜓跑远了。   年轻老板冲着她的背影喊,“别往人多的地方飞!”   小姑娘转过身来,倒退着应了,“知道啦!”   才说完,就是一个踉跄。不过她年小身轻,连着小跳几下,很快又重新站稳,笑嘻嘻跑远了。   一直跑到背影都不见了,嘈杂的人声中还能隐约听见又清又甜的笑声。   洪文觉得这个老板有趣,凑上去问道:“这个怎么卖?”   那年轻老板一看他着官袍,唬了一跳,忙请安问好,又挠着头憨笑道:“不敢赚官爷的钱,您若喜欢,随便拿就是了。”   洪文摇头,拿眼睛在人群中溜了一圈,问一个拿着竹蜻蜓的小胖子,“你买这个多少钱?”   那小男孩儿大声道:“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这一听有些贵,可若细细算来,倒也有出处:   京城并不产竹子,材料先就要从外头运进来,这就是一笔开销;况且这竹蜻蜓构造虽简单,但自带窍门,不懂的照葫芦画瓢打磨出来也飞不动。而这摊子上的却飞得又高又远,这就是木匠真功夫了。   再者,时下笔墨纸砚皆贵,颜料也在其中,可摊主却每一只都精心绘制出蜻蜓的纹路,很是栩栩如生……   林林总总加起来,莫说三文,便是五文甚至更多也使得。   洪文点头,先挑了一只最鲜亮的大红色拿在手中把玩,“倒也值这个价,给我十个,不,二十个吧!”   “多少?”那小伙子傻眼。   没事买这么多做什么!   洪文笑道:“我家里和亲朋好友孩子多,总不好这个有那个没有。”   何家平平安安两兄妹,然后就是上书房那一群小毛头,整天读书骑马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六公主……   况且这是野趣,那些出身大族的小孩儿或许还没见过哩!   何青亭站在他背后算了一回,“也用不了这么多。”   洪文将那只大红色的单独用手帕包起来,小心翼翼揣入怀中,从外面轻轻拍了下才安心,“这个给长公主,那个绿的给我。”   都说红男绿女,如今他们互换,就如彼此伴着一般。   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就美滋滋的。   何青亭:“……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洪文诧异地瞪圆眼睛,认真反问:“为什么大了就不能玩?多有趣呀!”   这个问题他曾回答过无数人,没人能找出正经反驳的理由。   果不其然,何青亭也噎住了。   是呀,为什么人长大了反而不能拥有简单的快乐?   真是奇怪。   回宫后一问,隆源帝果然正在用膳,洪文想了想,巴巴儿跑去嘉真长公主宫外。   他记得嘉真长公主喜欢很早用午膳,这会儿应该正在院子里散步。   他拿出绿色的竹蜻蜓,退后两步,冲着墙内用力一搓一抖,木棍上倾斜的竹片嗖一下飞起,荡着优美的线条蹿到院子上空。   紧接着就响起小宫女诧异地低呼,“呦,哪儿来的蜻蜓飞这样快!”   “咦?不大像呢。”   “哪儿哪儿,我瞧瞧!”   “呦,要落了,快接住看看……”   嘉真长公主对内十分温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也都比别处更活泛,这会儿冷不丁瞧见墙外飞进来的东西,都嘻嘻哈哈追着看。   嘉真长公主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什么好东西引得你们这样,拿来本宫瞧瞧。”   青雁过去接了,哎呦一声,“是个竹蜻蜓,瞧瞧这纹路,竟跟真的似的。”   “什么是竹蜻蜓?”嘉真长公主好奇道,又接了来看,“咦?倒有些趣味,也不知是谁在外头玩飞进来的,出去瞧瞧,若还在就还给人家。”   宫中难得有这么点儿玩意儿,弄丢该着急了。   青雁才要打发人去,却听到有人敲门,然后就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里头可有人在?小生偶然路过此地,不小心弄丢了一样宝贝……”   嘉真长公主一听这声音就笑开了,也不叫青雁她们去,自己施施然从躺椅上下来,倒背着手走到门口站定了,冲着门缝道:“并不曾见什么宝贝。”   洪文忍笑,故作惊讶道:“怎会没有,仙女莫要哄我。”   里头一群小宫女小太监都又羞又笑,在嘉真长公主身后挤作一团,捂着嘴巴拼命踩脚。   驸马真会玩!   若来日她们出宫能嫁个这样的人,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嘉真长公主扑哧一笑,“你又没见,怎知我是仙女?”   洪文正色道:“虽未见人,但姑娘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天籁,必然是下凡时带着的。”   嘉真长公主桃腮泛赤,面颊微烫,才要再说,却听外头一声干咳,紧接着就是极其迟疑地“洪大人?”   刚还满嘴“狂词浪语”的洪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僵硬。   可他还是本能地扭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三个官员。   嗯,有点眼熟。   再看看腰牌,嗯,礼部的,前几日曾找自己核对过大婚细节……   那三个拼命忍笑的礼部官员表情十分扭曲,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变了,“咳,这个,我等来送长公主的嫁妆单子,打扰驸马了……”   好家伙,以前只听说长公主与这位未来驸马情谊深厚,没想到私底下竟是这样相处的!   学到了学到了!   洪文觉得自己已经被割裂成两半,一半沉浸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烈尴尬中,恨不得就此死去;而另一半竟还冷静地问:“诸位……什么时候来的?”   打头的礼部官员摸摸鼻子,小声道:“就……仙女那段儿。”   洪文:“……”   大婚之前羞愤自杀的话,不知道算不算抗旨呢。   **********   “朕欲立三皇子为太子,先生以为如何?”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隆源帝对白先生这么说。   白先生先是一惊,旋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不顾隆源帝的阻拦行了一礼,“陛下将这样的大事说给老臣听,老臣受宠若惊!三殿下才思敏捷举一反三,又善于体察民情民意,确实是储君的上上之选。”   虽然心中早有决断,但听白先生亲口这么说,隆源帝还是很高兴,示意他坐回去,又道:“都是先生教得好。”   老三虽没有生母,但天生善良坚韧,难得一份悲悯。尤其前几日出宫后回来跟自己说的那番感悟,更是令他大感欣慰。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体会,来日自己百年,这江山也算后继有人了。   白先生笑道:“陛下这么说真是羞煞老臣了。微臣不过是个腐儒,只会念几本书,若说三殿下有今日局面,洪先生当居首功。”   “先生不必过谦,”隆源帝笑道,“不过洪文,确实不错。”   之前他力排众议让洪文去上书房讲学,心里总还是有点打鼓:寻常教导孩子和正经教导皇子可不是一回事,那小子能做好吗?   可如今看来,他不仅做得很好,更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隆源帝背着手在御书房内踱了几步,看着墙上的万里江山图叹道:“都说万岁,可朕知道,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载,如今定下太子人选,也有助于稳固朝堂,打压下后宫那些歪心思。”   自从大开选秀之后,后宫子嗣确实多了,但关系也杂乱了,哪怕那些秀女没想法,她们背后的娘家人也是蠢蠢欲动,时刻觊觎着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以前皇三子性格孤僻内敛,小五又太过害羞,朕着实头痛……   如今两个孩子都长进了,来日一个做明君,一个为贤王,兄友弟恭相互扶持,必会成为千古佳话。”   隆源帝用力拍了拍书架,语气中满是希冀。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些孩子没经历过战火,得来的一切都太过容易,若没有个明白冷静人镇着,只怕会慢慢移了性情。   “三殿下秉性纯良,又下得了苦功夫,陛下无需担心。”白先生再次站起身来,这次却是请辞,“如今太子人选已定,又有名师教导,老臣再也没有遗憾了。老臣年事已高,残躯不堪大用,还望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隆源帝忙亲自过去将他扶住了,“先生何处此言啊!太子年幼,洪先生也年轻,正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辅佐矫正,值此紧要关头,您怎忍心舍朕和太子而去!”   白先生还要再说,却见隆源帝又笑道:“何况您说要告老还乡,朕却知道您老家早没人了,如今祖孙三代都在京中住着,却往哪里去呢?何况您是个闲不住的人,忙了一辈子,骤然家去岂不无趣?何不就还这么着,每月只上十五日课也就是了。”   白先生一愣,十分动容,眼圈儿都微微泛红,喃喃道:“陛下……老臣惶恐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曾经是隆源帝的师父,一辈子尊荣也够了,实在没必要继续贪心。   若此时请辞,这一辈子也算圆满;可若不请辞,势必要担一个“两代帝师”的名头,唯恐有人说自己贪心不足。   可此时隆源帝亲自挽留,就是对自己这一生的最大肯定。   只凭这一点,白家至少还能五十载屹立不倒。   九月初一,晴,隆源帝在朝堂上一连颁布三道旨意:   立皇三子文修齐为太子,皇五子文修和为肃郡王;   晋其师白瑜为太子太师,另晋洪文为太子少师,辅佐教导太子。   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这次即便是眼瞎的也能看出隆源帝对洪文的器重,若说为驸马抬身价,断然没有用太子前程去赌的!   大面上好像是白先生风光无限,可他毕竟老了,就算身体好转还能撑几年呢?太子年幼,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是他洪文的天下了……   然后又有消息灵通的人发现,那太子少师洪文不光与太子往来亲近,与肃郡王竟也十分亲厚!   作者有话要说:  洪文:“啊,仙女开门!”   礼部官员:“……咳@”   洪文:“……”   大型社死现场!!!   太子少师提醒大家,请勿公开秀恩爱! 第一百零五章   洪文再如何天赋异禀, 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况且太子地位何等尊贵,断没有委屈了的意思。   那么这样一来,他非但不可能在太医署轮值, 甚至也不太能继续在上书房讲学。   “这不是不务正业么!”洪文愕然道。   人家升官都高兴, 他虽不能说不高兴,但总觉得自己背叛了本职。   正擦枪的洪崖听了, “大夫是做什么的?”   洪文不假思索, “治病救人。”   洪崖点头, “那太子少师呢?”   洪文眨了眨眼,“教导太子。”   “那太子以后要做什么?”洪崖继续问道。   洪文明白了。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关系到万民福祉,如果自己做得好, 就等于拯救了千千万万个百姓。   “何院判也是这么说的。”洪文摸着鼻子道, 又略略有些茫然,“可冷不丁得不叫我给人看病了, 这心里还真是有些空落落的。”   而且他也觉得惶恐, 太子少师啊,我一个连正经学堂都没进过的野路子,能行吗?   这不比带孩子玩,万一有个什么差池, 太子长歪了, 自己岂不就成了祸害百姓的刽子手!   “别瞎想!”洪崖伸出大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既然皇帝老儿觉得你行,你就一定行。”   抛开自己和皇帝旧年的私人恩怨不说,隆源帝确实算个难得的明君,不然当初自己也不会同意让徒儿进太医署。   既然是明君, 那么他再如何疼爱自己的妹妹,也绝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既然如此任命,自家小徒弟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洪文的脑袋随着他的手转圈,“师父,您觉得我行吗?”   洪崖笑道:“行!”   “嗯,师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一定行!”洪文咧嘴笑了,露出满嘴白牙。   “臭小子。”洪崖失笑。   被自家小徒弟如此信任,不得不说老师父这颗心里确实暖洋洋的。   哼哼,你是皇帝又如何?   横竖还是比不上老子这个江湖野人!   “至于不能给人看病的事,”洪崖心里痛快,越发来了谈兴,“你是正经大夫,别说现在上头没撸了你太医的官职,就算不做太医又如何?难不成一身医术也丢了?”   洪文一愣,“对啊!”   我还是太医啊!   我一辈子都是大夫啊!   以前我不就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游医么,不照样给人看病?   怕什么!   洪文呀洪文,你可真是在京城呆久了,连脑子也迂了……   什么官职调动,说一千道一万,与我何干呐!   想明白之后,洪文顿觉浑身枷锁尽去,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他才要道谢,却突然发现洪崖掌心黑一块白一块的,明显是刚才擦枪的油和铁锈等物,顿时心头一跳。   “师父。”   “嗯?”   “你刚才抓我头的时候,擦手了吗?”   “……大丈夫不拘小节哎呦你这臭小子要欺师灭祖吗?!”   太子少师虽是虚职,但作官居从二品,更是铁板钉钉的来日帝师和心腹,谁也不敢轻视。   洪文升为太子少师的旨意一出,各路人马送来的贺礼就堆满何家大院,其中不乏真金白银并各色古玩玉器,价值不可估量。   看着这几乎可以就地开一次小型鉴宝会的贺礼,洪文整个儿都傻了,本能地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师父和何青亭,“这怎么弄?!”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事关太子,他不敢要啊!   洪崖又要习惯性来揉他头,手还没放上去呢,洪文就猛地横跳,警惕道:“师父你洗手了吗?”   洪崖:“……洗了。”   “哦,”洪文乖乖跳回去,重新把头钻到洪崖手底下,“那没事,揉吧。”   洪崖啼笑皆非,果然狠狠捏了捏他的脑袋,这才懒洋洋道:“这也没什么,你如今也不必看谁的脸色,只把素日有往来的人家送的留些就好。其余的,打发人送回去也就是了。”   若论平时,洪文交际广归广,但大多在民间,朝堂之中不过泛泛,断不至于到这等底部。   归根结底,这些送礼的也不过是见风使舵,拿着洪文当赌桌上的骰子,看他长势不错,这才从自家九牛身上拔一毛来押宝。   左右这点东西对大家族而言不值什么,即便押宝失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若成功,就相当于给自家子孙后代买了一辈子都荣华富贵,可谓血赚!   何青亭已经带着何元桥将那些礼单分门别类放好,洪文看了就明白,当即恍然大悟道:“是了,平时就跟我好的朋友自然是明白人,断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叫我为难,他们送的贺礼也正正好,我就算收了也无妨。”   至于其他别有用心的,反而大多是贵重之物,既然他们心不诚,退了也无妨!   洪崖和何青亭齐齐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就是这样。”   洪文缓缓吐出口气,“受教了受教了,真是做什么都是一门学问。”   顿了顿又笑,“之前我还想着,这样麻烦你们倒叫我过意不去,要不要去外头另找房子居住……”   话没说完,何元桥就上来搂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多了爱瞎想的毛病!如今太子年幼,白先生年迈,不光为人处世,就是一应饮食起居也需你这个太子少师多多留心,留宿东宫的时候多着呢!到时候恐怕十天半月都回不来一趟,何况年底你就去公主府了,就算麻烦,能麻烦到哪里去?”   洪文顺着他的话一想,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麒麟殿后面好像还真是有专门为白先生准备的屋子!有时天气不好了,或是偶尔隆源帝召他说话说得太晚,就会顺势赐他留宿宫中。   ****************   身份变了,感觉自然不同,但对洪文来说最大的莫过于:   自己竟然要赶早朝!   这简直太新鲜了。   且因为太子少师官居从二品,他直接就跑到前面文官第二排去了,一张嫩脸在一干须发皆白的老大人中间分外显眼。   洪文手脚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干巴巴笑着转圈行礼,“诸位大人好,我初来乍到,如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多多指点海涵。”   反正都比他年纪大、资历深,按头拜就是了!   一群老大人还都挺和气,一个个安心受了他的礼,笑呵呵说不敢。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才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凭什么跟他们黄土埋脖根的人平起平坐?   可洪文不一样,一来他是个大夫,能起死回生的大夫,能起死回生还被太医署当成宝的大夫,所以大凡有点脑子的官员都不愿意跟这种人闹僵了。   万一来日自己病了,去太医署求个太医,人家借机替自家崽崽出气怎么办?   二来他是驸马,铁板钉钉的皇亲国戚,宫中那一干人物谁不是偏心眼儿?   三么,太子少师毕竟没有实权,也不会危及他们的地位。况且他们老了,也愿意替自家子孙后代结个善缘……   所以上朝的第一日,洪文竟没遇到半点想象中的刁难和排挤,正经挺舒服。   苏院使是正五品,因要统筹各方面政策,也要来上朝,这会儿他在后面站着,看洪文很快跟一群老大人聊到一处,暗自松了口气,还挺自豪。   这是我们太医署走出去的仔!   此时还没到上朝时间,众大人们都聚在一处说话,就听一个老头儿忽笑呵呵问道:“小洪大人下朝后要做什么?”   他年纪实在忒小,这群老大人们的孙子都比他大,看来“小洪大人”这称呼一时半刻是洗不掉了。   洪文以为他们要拉自己出去玩,才要开口,却听那人又不紧不慢加了句,“可是要去看仙女?”   洪文:“……?!”   那老大人说完,自己先就哈哈笑起来,周围一群明白内幕的老头儿也都此起彼伏,这个权力中心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大群位高权重的老大人突然爆笑,引得附近许多官员纷纷侧目,心道这是什么笑话,我们能不能听一听?   人群中间的洪文却闹了个大红脸,脑袋瓜子都被他们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嗡嗡响。   他娘的,这群老头儿忒坏了!   之前见到那礼部官员是谁?!怎么啥都往外说!   哼,以后再见了,我一定给你下巴豆!   洪文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顶着一张热辣辣的脸转圈作揖,“诸位大人饶了我吧……”   啊啊啊,难不成六部都已经传遍了吗?   众位大人痛痛快快笑了一场,心满意足,这才一个个捋着白胡须点头,正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有什么可害臊的?”   “是极是极,刘大人年轻时还曾留下颇多才子佳人的传奇哩!”   “哎呀见笑了见笑了,哪里比得上康大人,写那一首《应娘赋》时的情景,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看着一群老头儿狂吹自己年轻时风流韵事,偏还洋洋自得的场景,洪文心中原本的敬重之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大禄朝重文,他一直都听说才子风流红/袖添香,如今才算窥得一角真相……   真是震撼至极!   稍后朝堂上,文武百官就发现御座之下增设稍小宝座一尊,不多时,隆源帝携太子先后落座,后者看到白胡子堆儿里的洪文之后还偷笑了。   洪文第一次上朝,还觉得挺新鲜,听着这边上来的折子,那头来的六百里加急,只觉收获满满,脑袋都有点涨得慌。   大概隆源帝自己也有点累,抬手略压了压,直接点了礼部的人。   方才率先调侃洪文的老头儿出列,恭敬道:“长公主嫁妆已经大略备齐,前儿已经请公主过目,虽略有增减,但大面不差。”   隆源帝点点头,“甚好。”   就听那礼部尚书又道:“当然,既然是男婚女嫁,不妨也听听驸马的意思。”   说到最后,他言语中已经明显带了笑意。   洪文:“……”   怎么又是我!   这次满朝文武都听见了,于是整座大殿内都回荡着各色笑声,就连上方端坐着的隆源帝和太子也不禁莞尔。   洪文:“……”   等笑够了,隆源帝才摆摆手,“他年纪小,莫要如此作弄。”   这话说得十分亲昵,活像在替自家小辈解围,众朝臣一听,若有所思。   洪文不禁大受感动,望向隆源帝眼中几乎都饱含热泪。   陛下啊!我和师父真的冤枉您了!   您不仅是明君,更是一个大好人!   然而下一刻,就听隆源帝话锋一转,“驸马以为如何?”   殿内先是一寂,继而迸发出更大的善意的笑声,如潮水般疯狂冲刷着洪文千疮百孔的内心。   累了,退朝/潮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文武百官:咦咦咦,来了个小孩儿!快拿来玩! 第一百零六章   赵志栋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   嘉真长公主和太子少师洪大人大婚在即, 礼部上下乃至户部都忙得不可开交,连下头刚来的新人都被使唤得团团转,可自己竟成了闲人?   眼见礼部侍郎捏着一份皇家宾客礼单进来,赵志栋忙迎了上去, “大人, 下官做些什么?”   “正好,你……”礼部侍郎一抬头, 发现是他, 脸色顿时变了, “哦,赵大人啊,都忙得过来,你歇着吧, 啊, 歇着吧。”   突如其来的改口让赵志栋心头一跳,“大人何出此言呐, 下官既是礼部一员, 合该一并分担才是……”   一定出事了,自己这是被孤立了!   谁知礼部侍郎竟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很有点不耐烦的意思,“让你歇着就歇着, 休要多言!”   说完, 竟直接拂袖而去,走出去几步却又喊了个人,“来啊,你去把这单子送去户部,说若要统一换成官窑甜白瓷, 前儿给咱们的银子不够,快去快回!”   “大人!”赵志栋傻了。   为什么啊,到底是怎么了?   分明有活儿要做,为什么不派给自己?   正疑惑间,却听见外头隐约传来议论声:   “你们看告示了吗?”   “看了,啧啧,说是连续五年政绩考核良及以下者要贬官呢……”   赵志栋一愣,回过神后眼前顿时一黑,急忙忙冲出去抓住说话那人问道:“什么告示,在哪儿!”   “哎哎你撒手!”那人才要骂人,定睛一看是赵志栋,脸上却忽然多了点怜悯和嘲讽,“哦,我当是谁,原来是赵大人啊,告示?难不成你没瞧见?就在素日张贴六部衙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志栋就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说话那两名官员对视一眼,都笑了。   “啧啧,原来赵大人也能跑得这么快。”   “罢了罢了,左右过不几日就要被贬官的人了,我也不与他计较。”   连续五年为良者就要降级,那赵志栋多少个良?只怕都快凑成两个五年了吧!   呵呵,亏他素日总拿着父辈荣光说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   祖上荣光又如何?京中卧虎藏龙,达官显贵满地走,谁往上数三代还找不出几个显赫的不成?偏他这样嘚瑟。   ******   “说什么呢?”嘉真长公主正把玩前几日洪文送过来的竹蜻蜓,就见一个小宫女拉着青雁说话,后者微微有些惊讶的样子,不过马上又捂嘴笑起来。   “就是之前您和驸马他们在四海酒楼吃饭,碰见的那姓赵的举人,他爹是礼部赵志栋的。”青雁端着一盘石榴过来,“才刚传来消息,说赵志栋因犯了欺君之罪,被贬为庶民,即刻离京。他儿子一下子成了犯官之后,也被褫夺举人功名,永世不得科举。”   嘉真长公主手一抖,那鲜红的竹蜻蜓就嗖一下飞了出去,“欺君之罪?怎么回事儿?”   青雁叫人去捡那竹蜻蜓,自己则低声道:“奴婢隐约听了一句,似乎是陛下曾问那赵志栋,你儿子可曾娶妻?他也不知误会了什么,说没有,结果刚出门就派自家人连夜回老家,要逼着儿媳妇和离。可没想到咱们陛下这样上心,竟也派了人暗中打探,这不就撞上了么。”   打死赵志栋都想不到隆源帝会为了这点小事专门派遣钦差暗中查访。他的家奴跑得再快也比不上隆源帝的人,结果就是钦差正在暗地察访呢,就发现赵家来了人,竟欲要挟亲家和离……   真是拿贼拿赃都没有这么正好的。   嘉真长公主听了,嘲讽一笑,“自作聪明。”   自家兄长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可以适当允许官员平庸,但绝不能忍受欺君。   若没有这一出,赵志栋了不起就是个庸庸碌碌的无能官员,顶多日后降级贬官,或是看在他爹的份儿上,一辈子老死在礼部员外郎的位子上罢了。   偏他自己作妖,这下可好,什么老赵家的荣光,都成了飞灰,被一股风吹得渣渣都不剩。   另一个大宫女就啐了口,“呸,那老货是在想天鹅屁吃呢。左不过是见了之前陛下赐婚,自己也动了心思,又想着自古以来就有榜下捉婿的风气,说不得自家儿子就被哪家的高门贵女看上了。他那儿子是个人嫌鬼厌,偏他自己当个宝,若尚未婚配也就罢了,偏偏已经成了婚娶了妻,可不是阻了好前程?少不得放手一搏……”   真是什么主子跟什么侍从,嘉真长公主才思敏捷,被她重用的也都是机灵鬼儿,虽然没亲眼所见,仅凭前因后果竟也能将事情原委猜个八/九不离十。   因升了太子少师,现在洪文每天上午上朝,下午去东宫陪太子读书,当天就得了信儿,“欺君?”   太子不明白其中的经过,本就是听过就算的,可见洪文这个反应,倒也上了点心,“先生知道什么?”   洪文拍拍额头,略略整理了思绪,这才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上梁不正下梁歪,说起来,这爷俩落得这般田地也不算冤枉,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些日子太子见多了民生艰难,最听不得这种事,当即皱起眉头,“依我看,这竟不算快,若朝中都是这样的官员,所谓的才子都是这路货色,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   洪文失笑,“果然是做了太子的人,气势也不一样了。”   太子被他说得小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努力摆谱道:“孤并没有变,只是恨其不争。”   他这个一丢面子就该称呼的毛病跟嘉真长公主一模一样,洪文难免爱屋及乌,才要过去掐脸,就听小圈儿在书房外说:“回禀太子、洪先生,肃王殿下带着六公主来了。”   太子立刻捂着脸从座位上跳起来,离洪文三步远之后才放下手,“快请进来,叫人上茶和点心,对了,一定要有牛乳酥饼。”   过了会儿,肃王果然带着六公主进来,进门之后看见洪文就是眼睛发亮,才要像往常一样喊“小洪大人”,却马上回过神来,拉着六公主一板一眼行礼,“臣弟见过太子哥哥,见过洪先生。”   六公主还有点懵,眼巴巴看着自家五哥说着陌生的言语,被拉了下才照葫芦画瓢,奶声奶气道:“臣弟见过……”   太子都笑了,“快别来这个,我听得头都大了,咱们骨肉至亲,不要生分了才好,你们还像以前那样叫我三哥我才高兴呢。”   肃王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活泛了,立刻脆生生喊了句“三哥”,又看向洪文。   洪文笑着点了点头。   肃王眉开眼笑,“小洪大人!”   太子拉着他们坐下,“怪热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肃王挠着头道:“已经有三天不见三哥了,怪想的,就来了。”   太子哦了声,“是想我还是想别人?”   肃王瞅了洪文一眼,嘿嘿憨笑,也不说话。   太子磨牙,轻轻掐了掐他的腮帮子,“小没良心的。”   六公主立刻捂脸,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忙说:“他们说,说三哥是未来的皇帝,忙得很,不可以随便打扰。”   妹妹是不同的,太子摸摸她的小脑瓜,“忙也要松弛有度,你们来我很高兴。”   父皇曾说孤家寡人很可怕,皇位诱人,但却高处不胜寒,只有身在高位者才能体会那种举目四望不见亲朋的孤寂和可怕。   而年少时的感情最是纯粹,他不希望儿子犯下自己当年的那种错误……亲人,朋友,一个都不能少。   洪文都好几天没正经给人看病了,太子东宫上下一干人都被他撸了好几遍,本以为能找出点儿病来治治。奈何隆源帝对儿子忒上心,一干侍从都是千挑万选的,别说有病,哪怕五官不端正都被刷下去。   这会儿小兄妹俩进来,他立刻左右开弓,两手同时把脉,“嗯,肃王殿下脉象不错,只是还有些急,方才去哪儿了?”   一说起这个,肃王突然来了兴致,兴冲冲道:“我刚才和六妹去看七弟了,肉乎乎的一团,身上一戳一个窝窝,可好玩了!就是,”他的表情微妙起来,犹豫道:“就是好像有点不太爱干净,喜欢啃脚丫子吃!他是不是饿了啊?”   虽说大家都是兄弟,不可以相互嫌弃,但啃脚丫子什么的……   肃王想想自己每天锻炼后带着臭味的脚,表情更复杂了。   六公主也跟着比划,“就这么啃,两只脚都啃。”   洪文哈哈大笑,“小孩儿都喜欢这样,说不定你们小时候也这样呢,只不过长大后不记得了。”   话音刚落,三个小孩儿齐齐变色,异口同声道:“我们才不会!”   谁要啃脚丫子呀!   你不要乱讲!   狠狠逗弄了一番小孩儿之后,洪文当晚睡得都更好了,次日上朝时就容光焕发,引得一干老头儿纷纷打趣。   而与之相对的,太子却有些精神不佳,眼眶下面微微发黑,众人不禁感慨,真不愧是陛下亲手选出来的太子,小小年纪就忧国忧民,以至于夜不能寐。   殊不知太子昨晚一宿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怀疑人生:   孤小时候真的也啃脚丫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志栋:论戴孝子…… 第一百零七章   这些年下来, 洪文虽没能攒得多少身家,但架不住洪崖是个会四处“搜刮”的,之前去关外弄得那些珍宝尚未出手,再加上之前师徒俩去东北大营驻扎时, 进山找的许多积年老人参、鹿茸, 并许多厚重的虎皮、貂皮等物,都是有价无市千金难买的好物, 倒也算很拿得出手的聘礼了。   世人推崇大雁之忠贞, 是聘礼中必不可少的, 这时节虽不好外头找去,但有隆源帝开后门:直接从珍禽百兽园中提一对来,就算洪文抓的。   十月十八这日一大早,洪文就亲自带人送入宫中, 意思是聘礼到了。   难得的大热闹, 莫说隆源帝、太后等几位后宫主子,就连前头六部等各衙门的官员也都嘻嘻哈哈挤过来。   大家都知道洪文出身艰难, 本也没报什么期望, 可如今一看都是惊羡:他从哪儿弄来这么许多好东西?   别的不说,就那对银线绘制大象和西洋武士图的波斯琉璃酒尊,精巧无比,比起进献到宫中的贡品也不差什么了。   嘉真长公主虽不大看重身外之物, 可未婚夫这样尽心竭力, 她自然更加欢喜,怀揣羞涩和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回了一副羊脂玉带。   青雁用托盘捧出来,笑眯眯道:“这玉料还是公主亲自从嫁妆里挑的,又亲手画了图样子, 一点点儿看着玉匠打磨出来。”   腰带这种东西是有说法的,意思是把人拴住了,众人一看回礼是玉带,便都露出暧昧和打趣的笑。   也不知谁在人堆儿里来了一嗓子,“哎呀呀,这是仙女要拴人啦!”   众人不觉哄笑出声,你一言我一语起哄。   反正自从“仙女”事件之后,洪文隔三差五就要被朝堂上那些老大人们打趣几次,先时还有些害羞,如今早已破罐子破摔起来,当下朝四周拱拱手,“借大家吉言。”   众人一愣,笑得越发厉害。   洪文见玉带上面镂空的浮雕并不是常见的纹样,而是许多药材图案,两端兽头钮上刻满平安纹,显然极其用心,不觉心头火热,竟直接去偏厅卸了自己现在佩戴的,换上玉带后才回到正门口致礼。   按规矩,嘉真长公主今儿不能露面,但她岂是那等寻常扭捏女子?一直从窗缝里偷偷往外瞧,眼见这人换了自己精心挑选的玉带,果然衬得是人如修竹、颜色如玉,也觉欢喜异常。   隆源帝忽然感慨万千,从今往后,妹妹就真是别人的媳妇了,自己这个哥哥必然会靠后。   思及此处,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过去二十载兄妹二人相处的画面,心神激荡之下,眼角竟已有了湿意。   本来太后正低头拭泪,结果余光瞥见儿子吸鼻子的动作后顿觉好笑。   你一个大男人,又是一国之君,做这幅样子实在是……   可想想这兄妹俩,也确实不容易……   今天的流程结束后,接下来专心等大婚就好,洪文顿觉一身轻松,又托青雁传话,说月底休沐出去玩。   十月底已经很冷了,一觉醒来,地都白了。   洪文哈着白汽出去踩了下,勘勘没过鞋底,约莫一寸厚,倒也还好,不会影响出行。   当初来京城时,洪崖万万没想到小徒弟会尚公主,离开的计划一拖再拖,如今已经改到年后了。   他斜靠着门框,抱着胳膊看洪文站在雪地里嘿嘿傻笑,好像终于有点“徒弟都成亲了,我是不是真的老了”的觉悟。   可这年头刚一出来,就被他自己火速掐灭。   老?老子才不会老!赶明儿还要去打老虎呢!   “师父,我出门啦!”洪文进屋换了一身新皮袄,笑嘻嘻道。   洪崖顺手给他扶了扶帽子,“不吃早饭?”   还是去年从东北带回来的貂皮,绒毛又细又密,看着就暖和。   洪文用手指蹭蹭鼻尖,“我说了要带公主去吃外头的早点。”   嘉真长公主虽出来过几回,但还没吃过早点呢,错过了多少人间烟火气!   他决定帮对方弥补一下。   洪崖失笑,顺手弹了他一个脑镚儿,“行了,去吧,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傻乎乎的。”   洪文赶紧闭嘴,一双大眼珠子飞快地往门口瞥,意思是那我走啦。   洪崖笑着摆手,“走吧走吧。”   人虽在,魂儿早飞了!   洪文才到约定的十字路口没多久,嘉真长公主的马车就吱嘎吱嘎压着雪面驶来,青雁打起帘子,笑道:“请驸马上车。”   如今两人已经是正经未婚夫妻,谁见了都说不出什么来,洪文也不矫情,果然麻溜儿跳上去。   车厢很宽大,中间一个四角铜扣的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铁盘固定的小茶壶,正呼哧呼哧往外喷着白色的水汽。   车厢后半部是几个连着车壁的小柜子,几层抽屉也都有暗扣,哪怕马车疾行、刹车甚至是侧翻都不止于滑脱砸伤人。   洪文知道抽屉里除了一应零嘴儿和防止意外情况的备用衣裳外,还装着一套梳妆打扮的工具,偶尔嘉真长公主在马车内小憩后,就会取出来篦发、补妆……   待来日他们大婚,或许自己也能帮着她打理下头发,帮着描眉什么的……   “想什么呢?”嘉真长公主轻轻碰了他一下。   “想着以后怎么给你画眉。”洪文脱口而出。   画眉?什么时候才要画眉?这样亲昵的话……嘉真长公主粉面微红,嘴角却翘了起来,“你左右善书我知道,可画眉这种事却跟旁的不同。”   洪文捏了捏她的手,“纵使我蠢笨,公主慢慢教就是了。一辈子这样长,还怕学不会?”   嘉真长公主白了他一眼,“我忙着呢,谁要教你一辈子。”   洪文才要说话,却听角落里的青雁扑哧一声笑,递了两盏热茶过来,“是是是,一辈子不够,怕是要下辈子,下下辈子哩!”   下辈子,多妙的话。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下意识看向对方,怦然心动。   若得一知心人,一辈子怎么够?   两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可青雁愣是觉得叫人面红耳赤的,忙退回去,从后头车帘子缝里往外瞧。   “呦,那不是之前什么油饼摊子上的春兰?”她指着外头道,“怎么这样站在大雪里,在等人么?”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骤然回神,也都跟着往外瞧。   外面雪下的越发大了,春兰也不知在路边站了多久,头发和两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白雪,更冻得双脚不断跳动。   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陌生妇人,瞧着年纪也不大,约莫二十来岁样子,也如春兰一般满面焦急,似乎十分不安的样子。   既然是熟人,倒不好这样视而不见,路过她们身边时,洪文探头问道:“大冷天的,怎么在这里站着?”   一听这声音,春兰猛抬起来的脸上就显出喜色来,可一看那马车却又瞬间暗淡过去。   她也听说洪太医被点为驸马,既然今儿坐大车出来,必然是与公主一起的,那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嘉真长公主的面颊也从车帘后面露出一点,“可是有什么急事?来人,将后头那辆小车拨给这两位娘子使。”   春兰猛地跪下去,才要磕头又忙伸手拉拉还傻乎乎站着的同伴,先在雪窝里用力磕了几下,这才惶恐道:“惊了公主和驸马的车架,民妇该死,并没有什么急事,并没有……”   那同伴一听什么公主驸马的,直接就吓疯了。   那是何等尊贵人物,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今儿竟真见着了?还这样和气!   洪文就道:“你不必怕,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说话。你巴巴儿杵在这里,嘴唇都冻得青了,如今说没事,谁信呢?”   嘉真长公主拍拍他的胳膊,突然变了个语调,“本宫命你们即刻说来,不得隐瞒。”   她的威势一出来,春兰和那妇人立刻兵败如山倒,哆哆嗦嗦说了实话。   “民妇有罪,民妇……确实是想等洪太医的……”   作者有话要说:  隆源帝:从今往后,我这个哥哥就要靠后了。   嘉真长公主:……   洪文:……您不是一直都挺靠后的吗? 第一百零八章   确切地说, 春兰是替朋友来等洪文的。   她身边那个妇人叫桃花,是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   本来旧友重逢该是值得欢喜的事,奈何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后,又齐齐犯了难。   皆因非但春兰自己遇人不淑, 桃花嫁的男人也不是东西, 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本想忍着, 可谁知儿子突然病了。婆家十分吝啬, 请了两回大夫看不好就不大上心, 想着有四处求医问药的钱倒不如再生一个。   反正疼的是儿媳妇嘛,不用白不用。   可桃花不愿意放弃儿子,硬咬牙不松口,过了几日, 男人竟索性领回来一个妖妖娆娆的妾, 还口口声声叫桃花安心,日后那妾生的孩子只管抱在跟前养着就行……   嘉真长公主自己就是女子, 最听不得这个, 青雁就替她骂了几句。   “那样狼心狗肺的男人,还不如养头猪杀了吃!”   桃花哽咽道:“民妇实在是没法子了,那天就想抱着儿子跳河,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可无意中听见来京城做买卖的同乡说了一嘴, 好像是有个像春兰的,在城里支了摊子,买卖很是红火……民妇就把心一横,投奔了来。”   她就想着,小地方看不好的病京城未必看不好, 没准儿就有一线生机呢?   若春兰在自然好,即便不在,往京城走一遭也算尽了最后一点为娘的心。   但万万没想到京中大夫多,要钱更不少,张口就是好几两,便是把他们娘们儿买了也不值啊!   春兰不断磕头,“民妇也没别的本事,只知道洪太医医术高明,可……”   她没脸说下去了,实在是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她生意虽红火,可一直都是薄利多销,如今又雇了人、赁了铺面,每月攒下的银子勘勘够自己生活,哪里还有富余的?虽咬牙替桃花母子看了一回,可吃了药也不见好,这次,是真的走投无路。   绝望之下,春兰突然想起来洪文,想着他年轻和善,医术又高明,不比那些眼睛长到天上去的大夫们,或许能发发善心也未可知。   只是现在洪文身份不比以前,既是太子少师又是长公主驸马,就算她是个粗鄙村妇也知道必然是极高贵厉害的,难免先怯了三分。   双方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人家也不欠自己的,自己巴巴儿凑上去,岂不把人架到火上烤?   但好姐妹的孩子一天天衰弱下去,人命关天,她顾不上那么多,也只能抓住唯一的救命蛛丝试一试。   只是洪文好说话,春兰却不敢拿捏公主,方才一看竟碰上了,所有小算盘全都碎了……   春兰好歹还在京中见了几年世面,桃花早就吓得六神无主。   事先她并不知道春兰口中的“好大夫”竟是这般高贵人物,此时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这辈子就没来过京城。   她膝行上前,又不敢去碰那马车,扎着两只手哭道:“不干春兰的事,是民妇无知,我们不治病了,要杀要剐民妇都认了,只求,求您放过春兰和民妇的孩子……”   锦上添花不难,难的是雪中送炭,更难的是同甘共苦。   之前有赵姓举子心胸狭隘仗势欺人,如今这两个在世人眼中的“卑贱”妇人,却这样知晓大义。   嘉真长公主不禁在心中感慨,可见人的秉性与出身高贵和是否会读书并没有多大干系。   洪文扭头看了嘉真长公主一眼,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洪文颇感歉意,“看来,咱们也只好改日了。”   嘉真长公主笑笑,“无妨。”   自己最欣赏的,不就是他这份热心快肠吗?   却听青雁低声道:“依奴婢说,倒也不用改日,这春兰娘子不就是开食肆的么?左右都是去街上吃,倒不如就去她家,又干净又便宜,倒比其他不知底细的强些。”   洪文也不想白白错过出来的机会,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心动,“公主觉得呢?”   嘉真长公主笑道:“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想带我去看什么民间烟火气,我也只好跟着罢了。”   她颇欣赏春兰和桃花,也有心帮她们渡过难关。至于春兰的摊子,她也不是没去过,听说如今租赁铺面,越发齐整干净了,倒不妨走一趟。   洪文十分感慨地握住嘉真长公主的手,“委屈你了。”   又问春兰有没有独立的干净屋子。   春兰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沾满雪片,拼命点头,“有有有!那店铺二楼就是民妇住的地方,虽然破败,但绝对干净!”   一行人又往春兰的店铺那里去。   因不欲引发轰动,嘉真长公主和洪文隔着一条街就下了车,两人共擎一把油纸伞,边走边看街景,正好留给春兰和桃花打扫的空。   今儿下大雪,外头街上的人却不少,既有外地回来过年的,也有要采买年货回家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一派热闹景象。   因去年闹了疫情,洪文压根儿没顾得上过年,如今再一瞧这国泰民安,顿时觉得付出的都值了。   近来春兰到处带着桃花求医问药想办法,那铺子已经关了两日,此时有老顾客看见她开门,还特特过来买饼吃。   春兰赔笑道:“着实对不住,亲戚的孩子病了,正忙乱,没顾得上开张,只自己做点吃。明儿吧,明儿一早我就卖。”   她想得明白,若洪文有法子,自己自然就能空出手来烙饼了;   可若连洪文都没法子,她们也不得不放弃……   那人一听,忙问孩子的情况,又安慰几句,“有什么别有病,孩子生病大人遭罪,你们先照顾孩子,明儿我再来。”   一时有街坊听见了,也说了几句好话,惹得桃花眼泪汪汪。   “春兰,你说都是人,怎么差这么些?这些不认不识的听见了还这样关切,我那婆婆一家竟只眼睁睁看我们娘儿俩等死呢!”   春兰咬牙切齿地骂了声狗杂碎,“你既然来了,竟不要再回去的好,现在他又有了小的,那一家子保不齐要怎么磋磨你呢!”   桃花抱着孩子的手收紧了,喃喃道:“可……”   可她若不回婆家去,娘家也不要了,怎么过活呢?   春兰才要说话,却见洪文已经护着穿观音毛斗篷的嘉真长公主进来,两人赶紧止住话头,又要行礼,都被洪文止住了。   来之前洪文还有些怕,担心再被人围堵,没想到百姓们忘性儿忒大,才一年过去,竟已无人再看……   洪文先用热水洗了手,待双手变得暖和而柔软才擦干了去看那小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平时怎么样?你们说吃过药,药方带了吗?”   嘉真长公主也脱了外头大斗篷,探头瞧了眼,惊讶道:“哎呀,这样小。”   小小一团,好像比七皇子更小些,皮肤黄黄的,还带着点灰头,半点不见寻常婴孩身上胖乎乎的奶膘,哭声也细,猫叫似的。   说句不中听的话,在她这个外行人看来,简直像随时都会夭折一样。   桃花的眼圈刷地就红了,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哽咽道:“下个月就一岁了,只是一直不大健壮,近来又消瘦许多……最初是拉肚子,后来又开始吐,吃什么吐什么,一天下来奶都不能正经吃几口……”   洪文先打开襁褓看了眼,就见肚皮高高鼓起,按上去硬邦邦的,像一只充气的鼓,叩击有声,不由皱了皱眉,脑海中瞬间翻出来几个疑似病名。   有些棘手。   他又让桃花掰开婴孩的嘴看了下,舌苔厚且腻,再摸摸小脸蛋,“发热?”   桃花慌忙点头,“是,前几日反复高热,现在倒是强了。”   望闻问切,现在前三样完了,洪文又去拿脉,果然如想象中一般细弱无力,不用力按几乎感觉不出来。   他看桃花急得手足无措的样子,知道即便详细解释对方也没心思听,当即刷刷写了个药方,交给嘉真长公主的侍从,“照方抓药,速去速回。”   又问春兰有没有熟鸡蛋,“若没有,白年糕也行。”   春兰点头,“隔壁有卖的,我这就去买!”   说完,拔腿朝门外去了。   桃花紧张地都快疯了,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夫,大人,能救是不是?我儿子有救是不是?”   洪文固然同情这对母子,可现在却不好担保什么,只道:“简单说来,你儿子就是肠子里积了一股气,僵住了五脏六腑,我先开个温脐散,若外敷之后有用,那咱们就再来说其他的。”   其实这病颇为繁琐,因常见于婴孩,他们医者行当内叫幼儿肠麻,肠子里积气只是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真正的缘故还是患者脾常不足,若能提前调养也就罢了,若不调养任其发展,就是现在的局面。   桃花听得头晕目眩,“那,那是有救还是没救?”   抓着两颗熟鸡蛋跑回来的春兰听了,气喘吁吁道:“洪大夫可是有长生牌位的名医,该说什么自然就说了,你这样巴巴儿问了又能怎样?快别说话了!”   桃花呐呐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搂着儿子流泪,春兰看得又气又叹。   不多时,那侍从抓着药包回来,“驸马爷,都按照您的吩咐让药店的人研磨成末。”   “有劳。”洪文道了谢,先把春兰买回来的鸡蛋一剖两半,挖去中间蛋黄,将各色药末填塞进去,扣在那小孩儿的肚脐上。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吐了口气,对众人道:“等着吧,一个时辰之内若肠子蠕动,能放出屁来,就证明通了气。”   桃花忍不住追问道:“那要是不能呢?”   洪文道:“我再想想办法。”   桃花一听又要哭,被春兰硬拉到楼下去了,又不知安慰了什么,只偶尔传来细微零碎的呜咽。   嘉真长公主往楼下瞧了眼,摇摇头,“虽说母子连心,可我冷眼瞧着,她也忒软弱些。”   儿子病了,婆家又不管,若想活,唯有她这个当娘的立起来,可……市井流传的什么为母则刚,竟半点瞧不出来。   洪文叹道:“龙生九子尚且各不相同,更何况人乎?”   像春兰这样刚强有决断的,着实万中无一。   嘉真长公主小声问道:“确实很难办?”   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洪文说话这么谨慎收敛。   洪文点头,“确实,主要是拖得时间太久了。”   那小孩儿本就有些体弱,偏幼儿肠麻这病来势汹汹,须得及时医治,难免雪上加霜。   干等太难熬,嘉真长公主坐不住,在二楼春兰的屋子里转起来,一会儿好奇地看看这里,一会儿再瞅瞅那里,“原来寻常女子的屋子是这样的……”   可真小,连她的书房都不如,可也算五脏俱全吧。   她瞧见那架子上挂着的手巾,上去摸了下,又粗又拉手,“这个我认得,是麻布。”   日常虽不见,可皇亲国戚也难免生老病死,她自然也是见过的。   “只是这样粗糙,竟也能当手巾?”嘉真长公主惊讶道,拉在脸上不痛么?   “你这话可真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寻常百姓要的是经济实惠,”洪文失笑,“哪里顾得上旁的。”   嘉真长公主有点不好意思,“那棉布呢?”   “最便宜的棉布一尺也要三四文钱,可麻布却只要一二文,”洪文道,“若你三餐不继时,会怎么选?”   人真穷到一定份儿上,率先考虑的是如何用最少的钱满足最多的日常所需,而不是什么“讲究”。   嘉真长公主叹道:“真是不容易。对了,我听说你前些日子时常带着太子出宫访查民情,他也知道这些?”   洪文点头,隐隐有些骄傲,“他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平时一个鸡蛋一文钱,夏日天热,鸡不爱动弹,下蛋少,所以有时会涨到三文钱两个,甚至两文钱一个……”   嘉真长公主大为惊讶,“果然长进了。”   顿了顿又笑道:“可见是你这个先生教得好。”   从二楼窗口看下去,对面街上十来家小铺面的情景一览无余,嘉真长公主见斜对面一家包子铺门前站着一对父女,那女孩儿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咬着手指要往包子铺里走,当爹的却拉着不许。   她正担心小姑娘会不会哭时,对方却乖乖跟着走了,只不过一步三回头,直勾勾盯着那包子铺里窜出来的热气看。   嘉真长公主看得难受,正要打发人下去买几个包子送给那对父女时,却见当爹的又快步走回来,要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   嘉真长公主疑惑道:“两个人,怎的只要一个?”   洪文也凑过来看,“不如我们打个赌,等会儿那当爹的必然要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嘉真长公主瞪圆了一双杏眼,“难不成你还能掐会算?”   洪文笑着摇头,“那个倒不会,只我会看。你看那当爹的衣裳上打了两个补丁,可小姑娘一身旧衣服虽然洗得褪色,但仍板板正正,可见这家虽然穷,却不愿意苦孩子。这当爹的必然是见不得女儿忍耐,这才来买个给她解馋。”   嘉真长公主若有所思,可随即又摇头,“我就赌那小女孩儿会让爹爹吃了自己再吃。”   那么点儿大的小孩儿就知道忍耐,必然懂事至极,当爹的“计谋”未必可行。   过了会儿,就见那当爹的把包子递给女儿,又将女儿抱在怀中。   小女孩儿明显吞了下口水,却还是忍耐着先把包子给爹吃。那男人摇了摇头,看口型果然是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奈何小姑娘不信,仍拼命往他嘴里塞。   男人无奈,只要小小的咬了一口,小姑娘这才高兴地笑了,大口吃起来。   看到这一幕,洪文突然觉得心头一片畅快,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忙对嘉真长公主拱手作揖,“公主赢了。”   嘉真长公主不免十分得意,忙打发人下去,“你追上去,给他们十两银子过年,就说是奖励他们父慈女孝,以后千万不要移了性情才是。”   十两银子对她不算什么,可对一个贫寒人家来说,却足以让他们渡过难关。   两人又趴在窗口看了会儿,窥见许多平时没有发现的人生百态,又叫人买了馄饨、肉包等上来,分给众人吃。   又过了会儿,桃花满面急色地抱着孩子跑上来,眼泪汪汪道:“洪大夫,咋办啊,没放屁!”   现在就连春兰也有些慌了手脚。   洪文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保障,若连他都无济于事,那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洪文又按了按那小孩儿的肚子,发现虽然还是硬,但深处却好像微微有些活动了似的,忙用剩下的那半枚鸡蛋替换,“有点动静了,再换了等等看。”   众人这一等就等到中午,一直等换到第三次时,就听那小孩儿肚子里突然一阵咕噜作响,然后噗一声,放了个大臭屁,然后被自己吓到一样嘤嘤哭了起来。   若在平时,众人肯定避之不及,但现在却欢喜得发了疯。   强撑了半天的桃花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泪流满面两眼发直,“有救了,有救了是不是?”   洪文长长吐了口气,顿觉浑身轻松,笑道:“是,有救了!再继续外敷一次,休养一夜,给他吃些奶,别太多,注意大小便,明日我再来复诊。”   一听这话,桃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力磕头,砸在木质地板上砰砰作响,“您就是我们娘儿俩的救命恩人呐,若没了他,我也就不活了!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大姐大姐,折煞我了,快起来!”洪文忙用力去拉,却没想到一个情绪失控的女人哪儿来这么的大力气,竟没拉动。   嘉真长公主叹道:“你就让她磕几个头,不然一来心下惶恐不安,二来老憋在心里也该憋坏了。”   等桃花磕了几个头之后,果然洪文再去拉时,她就顺着站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春兰和桃花一直送了好几个街口,因实在担心孩子受不住冷才站住了,又在车后面磕了两个头才罢。   看着那两大一小逐渐被湮没在风雪中的身影,嘉真长公主慢慢收回视线,“明儿我还来。”   她不是第一次见洪文给人治病,却是亲眼看他从死亡手中抢回一条命,那种强烈的震撼久久不曾离去,只要自己一闭眼,脑海中就会回荡着桃花崩溃的、绝望的、狂喜的、感激的面孔,最后如一股洪流,统统汇聚成希望。   她替他骄傲。   洪文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难为你这一天跟着我瞎闹腾,饭也没能好好吃。”   嘉真长公主瞅了他一眼,突然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我喜欢这么看着你。”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做这样亲昵的动作,洪文先是一愣,继而全身上下都被巨大的甜蜜裹挟,下意识用面颊蹭了蹭她的额头,“多谢你。”   我也喜欢你这么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结婚!救人的都是英雄! 第一百零九章   一旦出嫁, 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陪伴家人,所以嘉真长公主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去太后身边说笑,隆源帝也隔三差五就过来。皇后等人对此十分理解,也减少了来打扰的次数, 尽可能给他们留出更多单独相处的时间, 娘儿三个很是其乐融融。   今天刚一回宫,嘉真长公主连外头的大衣裳都没换就去了太后宫中。   太后立刻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先是一番例行嘘寒问暖, 又问她今天玩了什么, 可高兴不高兴。   嘉真长公主就把桃花的事情说了,“就怕驸马救得了病,救不了命,若她自己不争气, 日后只怕生不如死。”   虽然只见了一次, 也只说了没几句话,但她素来看人极准, 几乎可以断言桃花是个软弱没主见的。   除非她们自己下定决心, 否则这样的女人就像绕树而生的菟丝花,习惯逆来顺受,一旦离开了大树,哪怕是棵毒树, 也就要惶恐得立时死去了。   太后才要说话, 却见隆源帝从外头进来,一边脱外面落了雪花的大氅一边道:“若说她男人纳妾,倒也罢了,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和妹妹齐齐望过来, 眼中明晃晃透着不待见。   嘉真长公主冷笑一声,“皇兄当真高见,既如此,还是别处去吧,省得我这样粗鄙之人辱没了。”   太后搂着她摩挲两下,闻言也撵鸡似的朝隆源帝摆摆手,没好气道:“哀家没死呢,很不必你日日来请安,去后宫找你那一群小老婆去吧!”   大凡正经女子,谁不愿意给人做正头夫人,跟知心人一生一世?若非当年为了家族,她哪里会进宫!   隆源帝暗道不妙,尴尬一笑,“世俗如此,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们不爱听,朕不说就是。”   嘉真长公主翻了个白眼,侧身搂着太后嚷道:“母后,您听听!女儿才要大婚,他就说这样的话。”   太后就顺手往隆源帝身上打了两下,“嘴上没个把门的,大好的日子说什么混账话!快走吧,哀家看着你就烦!”   隆源帝哪儿敢走?若这会儿真没眼色的走了,那才是捅了马蜂窝,怕是哄都哄不好。   隆源帝费了好大劲才把母亲和妹妹哄好了,这才谨慎道:“这种事外人勉强不来,若她自己立不住,急死太监也无用。”   嘉真长公主叹道:“我就担心这个。”   太后摇头,“担心的少了……”   她人生阅历丰富,看待事物远比女儿更深刻刁钻,当即想到若那小孩儿真被救活了,又被桃花带回家去,那就是活着的长孙,必然要受重视。若他心性坚定还好,但凡有点动摇,只怕日后就要跟祖父母和父亲站在一处,反过来对付桃花了。   等到了那个时候,桃花年老色衰体力耗尽,那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嘉真长公主顺着太后的话想了一回,突然狠狠打了个寒颤。   太可怕了。   第二天上早朝,洪文全程浑身发毛,因为隆源帝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实在太危险,明晃晃透着谴责。   好啊好啊,就是这小东西,整日勾搭着皇妹不跟朕亲近,如今连太后也爱屋及乌护着你……   所以刚一下朝,洪文就顶着那一干老大人们一如既往揶揄的眼神溜了。   留下作甚,等着被踹屁股吗?   稍后在太子东宫,慢一步回来的太子问洪文昨天去玩什么了,怎么父皇的神色那样古怪,听完事情始末后非常气愤。   “若是真的,那男人未免也太过薄情,亲生的儿子死生不知竟就着急纳妾!来日若孤的姐妹被如此对待,孤一定亲自带人打上门去!”   看他气得脸都红了,俨然动了真火,洪文不由失笑,安慰几句后又跟昨晚嘉真长公主如出一辙地叹道:“婆家人有这样的想法也不难理解,左右儿媳妇都是外人,换一个也没什么。关键还得她自己立起来,不然早晚要坏事。”   有很多事并非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会叫人蹬鼻子上脸。   今天他们连亲生骨肉都能放弃,来日再放弃儿媳妇,又有什么稀罕的?   太子听罢,半晌无言,“都是穷闹的。”   洪文正拿着他昨儿写的《民间见闻》看,听了这话却摇头,“也未必,穷有穷的难处,富也有富的坏处。若是那一等一的和睦人家,哪怕砸锅卖铁也不会忘了自己是个人,断然不会做出丧良心的事;若人心不齐、各怀鬼胎的,纵有金山银山又如何?多个人多张嘴还生怕是来跟自己争家产的呢!”   太子听得出神,不自觉想起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王权贵胄们争权夺利以致于兄弟相残血流成河的故事,不由长叹一声。   “人心难料啊!”   他一定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也要这么教导子孙后代。   太子本想跟着出去看那小孩儿,然而一国储君肩头担子太重了,下午白先生还要给他讲书,只好作罢,又央求洪文回来后说给自己听。   洪文应了,陪太子用过午膳后便与嘉真长公主一并出宫,直奔春兰的油饼铺子。   春兰他们早已经等着了,屋里屋外擦得比昨儿更干净,桌子上还像模像样摆了两干两湿四样果品点心,又泡了一壶热茶,俨然是民间正经接待贵客的礼数。   铺子重新开张,春兰忙得不得了,也就是现在过了饭点才略松口气,又对洪文和嘉真长公主歉然道:“民妇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粗糙东西,您……”   她想让着贵客吃,却又怕人家瞧不上,话说到半截就不好意思继续。   洪文见多了这样淳朴的百姓,笑着安慰几句,就要给那小孩儿看病。   倒是嘉真长公主对所谓的民间美食极其感兴趣,竟拿了一块酥皮小圆饼咬了口,发现里头是白糖馅儿。   老实说,跟宫中的点心没法比,面粉粗糙、白糖也不够纯,外头的酥皮已经不大酥脆,可就算是这样,寻常百姓之家也不是日日都吃得起的。   她回忆着这些日子看过的物价,最后惊愕地发现,只这么四样点心,或许就够一个普通人家咬牙过两三天了。   她有心给点银子支援,可春兰的表情那样真挚,却又让她做不出这样近乎侮辱的事情来。   一抬头,就发现洪文一直温柔地看着自己,嘉真长公主有点不好意思,抿嘴儿笑了下,“挺好吃。”   春兰和桃花猛地松了口气,眼中竟流露出一点感激。   那小孩儿连着许多天不舒服,一直都吃睡不好,昨儿几剂药下去,情况大为好转,竟一觉睡到大天亮,吃了午饭又睡了。   洪文见他神色安详,睡梦中仍时不时嘬一下小嘴儿,不觉会心一笑。   挺好,肚皮软了,也不烧了,单看面色就比昨日红润不少。   嘉真长公主也凑过来看,惊讶道:“哎呀,他睁着眼睡呢。”   话音刚落,桃花就腼腆道:“一直这么着,早前我婆婆说是有些孩子眼睛大,所以合不上。”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众人的表情都古怪起来。   看着好友难得的骄傲模样,春兰都没好意思打醒她:   是好是歹你自己不知道啊?你自己眼睛就不算大,找个男人更利索,一对招子简直像用麦秸秆随便划了两下,就没见过那么敷衍的!   哦,你婆婆随便用话搪塞,你还就当真啦!   嘉真长公主差点笑出来,只好从袖子底下拼命去掐洪文的腰,后者龇牙咧嘴地想着,这血脉延续当真神奇!   世人常说“儿不嫌娘丑”,其实不然,小孩儿长大后嫌弃爹妈容貌的不在少数,倒是为人父母的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一等一可爱。   显然,现在的桃花就是被亲情蒙蔽了双眼……   洪文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说的那种情况确实有,但这个有点特殊,我们行内人叫睡时露睛,主要是脾阳虚衰所致,还是要用药调理调理的。”   说完,也不等桃花发问,就问她这小孩儿的大小二便如何。   桃花果然立刻被转移注意力,依旧有些犯愁,“还是拉肚子呢,洪大夫,我听说有那等止泻药,要不要……”   “你可千万别!”洪文最怕遇到这种“有主见”的,赶紧制止,“小孩儿身体何等娇弱,他又先天不强,是药三分毒,且不说根本就不对症,即便对症的,也要尽量少吃。”   春兰也用力去扯桃花,“你可住嘴吧!人家是太医,给皇上看病的,难道还不如你?”   桃花愣愣的,又涨红着脸赔不是。   洪文把了脉,觉得比昨天强了不少,又拿出纸笔来写方子,“我开个附子理中汤调理,一般两剂就差不多,不过这孩子拖得久了,可能要三剂。”   春兰统共也不认识几个字,桃花更是干脆目不识丁,两人只如出一辙地伸长了脖子干瞪眼,宛如渴食的老母鸡。   眼见洪文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怕不是比庄里的老秀才还好看,桃花不禁十分艳羡,又想着来日儿子长大了,自己也一定供他读书识字,保不齐以后还能当官老爷哩!   她还做梦呢,春兰就小心翼翼地问道:“洪大人,这得多少钱啊?”   看着好像比昨儿的更贵呢。   洪文略一想,到底说了实话,“照如今年根儿底下的药价,这一副可能要八十文上下。”   附子理中汤内含党参、白术、茯苓、广木香等物,正赶上年底涨价,哪怕孩子用量不多,也确实不便宜。   “多少?!”桃花直接喊破了嗓子。   八十文?她现在浑身上下就只有十来个铜板了。   忽听嘉真长公主笑道:“外头确实是这样,不过宫中近来正做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善事了。本宫欲一力承担这孩子的医药费,也是给我自己结个善缘,你们可愿意?”   短短一瞬就经历大悲大喜,一时间,桃花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春兰原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公主竟这样体贴,但凡有得选,真是不想再麻烦人家,可……可她们是真的没钱了。   回过神来的桃花噗通跪下了,“愿意愿意!多谢长公主,民妇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这话昨儿她就说话,嘉真长公主并不放在心上,摆手示意侍从去抓药。   磕完头的桃花从地上爬起来,怯怯地问:“洪大夫,吃完这个药就好了吧?”   洪文还真有点为难,但也不好撒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实说,够呛。”   这孩子本就脾弱,又病了这么些天,元气大伤,必须慢慢调理,三次问诊后能康复就要谢天谢地了。   桃花一听,如丧考妣,身体晃了几晃,竟忽然有些理解婆家人的做法了。   这样的耗费,什么人家供应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亘古名言! 第一百一十章   因最近京中没什么事, 皇家上下对桃花母子的事情颇为关注,但渐渐地就觉出不对劲来。   嘉真长公主叹道:“只怕母后的担忧要成真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洪文又去给那小孩儿换了两次方子,直到腊月初一那日, 他告诉桃花, 孩子基本痊愈了,接下来只要精心保养就好。   春兰感激不已, 桃花又跪下磕了几个头。   以前洪文每每看到别人磕头, 都会上前制止, 可这次他却坐在主位安然受了。   等桃花磕完,洪文点点头,背起药箱往外走,走出几步又停住道:“日后,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 这次真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明就里的春兰在后面追了几步,“洪太医, 我给您装几个油饼啊!”   洪文背着的双手对着她摆了摆, “回吧,有空我自己来吃!”   春兰张了张嘴,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忙跑回去拉着桃花问缘由。   桃花的脸色不大好看, 脑门儿上还带着刚才磕头留下的印子, “没,没什么……”   两天后,春兰一觉醒来发现桃花娘儿俩都没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上放着个粗布手绢,里头包着桃花仅剩的八个铜板。   她还是回去了。   听说这事儿后, 别人尚未如何,太子差点气得蹦起来,“气煞孤了!”   洪文笑出声。   太子瞬间收敛,嘟嘟囔囔道:“难道先生不生气?”   洪文认真想了下,“说一点都不气那是假的,不过这种事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若论气,倒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多些。   久病床前无孝子,当大夫的本就会比其他人跟多的窥见人性善恶,若回回都气,他早不知气死多少回了。   太子点点头,“先生教训的是。”   洪文笑了笑,又说:“对了,后天我就不来了,你自己记得温习功课,但也别太累了。”   大婚在即,又逢年底,京中提前开始戒严,巡街的士兵都比往年多了两倍不止,各大酒店饭庄乃至租赁房屋的牙行处都开始反复盘查,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都要揪出来单独审问。   作为新郎官的洪文被提前许了几日假。   长公主大婚虽然与民间嫁娶有所不同,但洪文也要在黄昏前进宫迎亲,与长公主一起去向太后和帝后行叩拜大礼之后再返回公主府。   一说起这事,太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和狡黠,“嘿嘿,想把小姑姑娶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到时候孤会亲自带人拦你!”   洪文诚恳道:“不能高抬贵手?”   太子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姑姑何等人物,岂能轻易就跟人走?”   洪文扬了扬眉毛,“很好,功课加一倍。”   太子:“……”   你公报私仇!   说起大婚,洪文还真有些紧张,连着几天都睡不好。   每每半夜醒来,他都会觉得不真切:   再过几天,他跟嘉真长公主真的要成为夫妻了吗?   洪崖眼睁睁看着他眼底发青,不由又好笑又好气,“看你这点出息!”   洪文揉揉干涩的双眼,“师父,大婚当日你一定会陪我一起进宫的吧?”   虽说他提前联系了何元桥、韩德和谢蕴兄弟等人陪着,可到底比不上一手养大他的师父。   平心而论,洪崖是真不爱往宫里凑,总觉得那种地方充满了阴谋诡计和相互猜疑,只是想想就令人窒息。   可谁又能拒绝眼巴巴看着的小徒弟呢?   洪崖用力揉了揉他的脑瓜子,“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还……”   洪文嘿嘿一笑,“那下辈子我当师父的师父!”   洪崖被逗乐了,抬腿踢了他一脚,“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篡权了?看打!”   大婚当日很快到来。   嘉真长公主紧张得一夜未眠,天色微亮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然后就被拉去沐浴,又将肌肤的每一寸都涂抹花露精华。   青雁一边替她抹,一边笑道:“公主这样香喷喷的,肌肤细腻莹润如膏,晚间驸马一定看呆啦!”   身上的肌肤怎么看?什么时候看?嘉真长公主顺着一想,一张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去掐她,“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这样的混账话竟也好意思说出口!”   青雁赶紧去捂她的嘴,“好祖宗,今儿大喜的日子,可不好说这个字眼。”   嘉真长公主也变了脸色,小声道:“我就说了一遍,没事吧?”   青雁赶紧往地上吐了几下,“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不算数的。”   嘉真长公主也跟着做了一回,到底不放心,“我这么大了,还算童言?”   青雁一噎,就听另一个宫女描补道:“只要没正经嫁人生子,都算小姑娘,自然算!”   嘉真长公主和青雁一听,如闻天籁,“你说得对极了!”   为保险起见,青雁又双手合十道:“各路神仙菩萨,这是公主无心的,都不算数,日后公主和驸马一定都长命百岁万事如意儿女成群。”   听到最后一句,嘉真长公主羞涩之余更多地还是期待。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吧?   冬日大婚喜服由内外五层组成,尤其最外面两层都是毛茸茸的皮子,十分沉重,饶是嘉真长公主身强体健,穿上也很有些寸步难行,故而在新郎正式到来之前,只着里头的三层即可。   青雁专门叫人准备了许多奶饽饽等垫饥的食物,“趁迎亲的人还没来,公主先吃些,省得穿上喜服之后不方便出恭。”   嘉真长公主自己也觉有趣,突然笑了,“这么麻烦,这一回也就够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异口同声对着漫天神佛祷告起来。   什么这一回下一回的,大婚的事还能有多少次!   虽说已经赐婚,但为了表示娘家人对女方的不舍,宫中在驸马带人来接亲时也要适当阻拦,原本太子的意思是让谢蕴来,谁知对方一早就“叛变”到驸马那头,气得他跳脚。   谢蕴就笑,“你是驸马的学生,论理儿自该帮师父,可如今却带头对付他,怎又反过来怪我没情义?”   嘉真长公主倒不在意,只要淑贵妃往那里横刀立马的一站,谁人能当?   午时刚过,洪文就从何家出发,谢蕴亲自带仪仗队鸣锣击鼓开路,沿途早就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许多百姓感念他多年来行医的恩德,都跪下磕头。   谢绛看后感慨万千,这才是民心,这才是太子少师!   汪成的反应就更直白些,“真是人心所向。”   胡阔只是拍手傻乐,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好家伙,这么些人!”   原本大婚也没他们两个小小举人什么事儿,可洪文担心会被刁难念什么“催妆诗”,怕谢绛双拳难敌四手,就叫他多叫些帮手。   谢绛一听,索性就把两位好友叫上了,一来也是叫他们开开眼界,拓展下人际;二来么,今儿自家妹子也会进宫呢……   前两个月镇国公府联合其他两家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会,说是文会,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参加的全都是适龄未婚的年轻男女,谢缨和汪成顺势聊了两句,对彼此印象都不错。   谢缨是典型谢家人想法:再富贵还有我家富贵?这些不过身外之物,只要人好,也没什么要紧。   洪文一路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双手因不断拱手作揖都有些麻了。   正走着,突然发现了人群中几张熟面孔:   那不是黄卞和莉娜他们?   洪文还怕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又去看时,莉娜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球更显眼了。   见他望过来,小姑娘蹦着跳着朝他挥手,“新郎官儿,新郎官儿!”   一别良久,小姑娘的汉话说得越发好了。   因拥堵不堪,迎亲队伍走得极慢,经过他们身边时,洪文就用力弯下腰去,大声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倒是也给远平府的旧友们发了请柬,只可惜山高路远,他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还真看见了!   黄卞也笑,“正好入京述职,不来凑凑热闹还行?”   因他政绩突出,隆源帝特意将他传入京城,想看看这个异军突起的忠臣良将究竟是何方神圣。   如无意外,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洪文朝他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黄卞大笑还礼,“同喜同喜!”   两人又笑了一回,洪文欠身摸了摸被母亲抱起来的莉娜的小辫子,“长高啦!”   莉娜抿嘴儿笑,一双蓝眼睛像极了月光下的冰湖,幽深又宁静,“洪太医不去看我们,我们就来看您啦!”   她妈妈就用夹杂着沙俄文和汉话的口音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直说得洪文两眼发直,下意识看向黄卞。   黄卞笑道:“你也知道医镇那地方苦寒,种庄稼是不大行的,男人们和健壮女人们还能去渔猎,剩下的老人孩子却不好安置。后来我们就想了个招儿,用羊毛、貂毛等纺织成线,再编成各色毯子,卖得倒是不错……”   因远平府地处三国交界,天然文化多样,他们做的毯子极具异域风情,价格却很实惠,短短几个月就成了北上贩货的商人们的新宠,只是价格压得有些低。   黄卞绝对是个狠人,不想给人扒二层皮,干脆就带着几个技艺突出的女人来京城走一趟,看看人家是怎么卖的,若方便,索性就自己开辟一条专门的线路。   洪文肃然起敬,“黄大人真是了不起!”   他还要再说时,队伍却已经往前走了。   黄卞干脆催道:“晚上婚宴见!你快好生骑马,别掉下来摔了!”   他官居四品,自然有资格出席婚宴。   洪文对他们摆了摆手,心情说不出的痛快。   前头谢蕴慢慢退到他身边,“那就是你经常提起的黄大人?”   那人黑瘦极了,若不是身着官袍,简直像街上随处可见的辛苦干活人!跟京中那些养尊处优的文官老爷们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也只有这样肯吃苦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政绩吧!   洪文点头,“是啊,他真是个很了不起的好官。”   硬生生从终年冻土中给老百姓找了条活路出来。   大家都一天比一天更好,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大婚,哈哈哈,正文倒计时!番外主要是上一代,估计要写好多……麻蛋,上一代好精彩!然后可能也有一些小洪太医以后,还有他们后代的故事!   PS,马上要开的原名《我的小宝贝》为附和新频道整体风格和要求,更名为《许愿餐厅并不想爆火》,文案也改动了,但是内容不变,还是原来的故事,美食养娃的治愈故事!很好看哒~   还有一篇《红楼》会同步开哈,开这两篇的过程中会调整下自己的古言思路,然后就开《公主与狼君》!感兴趣的可以提前预收,保证不放鸽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因是长公主大婚, 洪文也有幸带着迎亲队伍走了一回正门。   那巍峨的宫门洞又高又深,走进去宛如隧道一般,叫人不自觉惊讶于自己的渺小。   宫城内外早已张灯结彩,随处可见鲜艳的红绸, 两边的侍卫们都一改平时的严肃, 笑嘻嘻冲洪文道喜。   洪文在宫廷侍卫圈儿的人缘很不错,见有人脸上泛起揶揄的笑, 自己便大声道:“诸位辛苦, 我来接仙女了!”   与其让别人笑话, 倒不如我自己来!   众人一愣,果然哄然大笑起来,一时倒也想不出新词儿来作弄。   洪文对此很满意。   只要不是朝上那些人精老大人们,谁一天到晚脑子转那么快呢?   消息传到嘉真长公主所在的青枫宫, 众人一听也都笑了。   谢缨莞尔, “驸马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公主日后不怕无聊了。”   淑贵妃却早早就叫人在外面场地上摆好十八般武器, “却不好叫他轻易就把人接走。”   说完又转头看着自己的大宫女, “稍后驸马来了,先请他们吃杯茶补一补。”   嘉真长公主的面皮一抽,干巴巴道:“何必劳动贵妃?我这里自有好茶。”   淑贵妃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   嘉真长公主:“……”   并不是跟你客气!   说话间洪文已经带人到了青枫宫门口, 他第一次意识到皇族竟然有这么多人!什么长公主的叔伯兄弟姨表亲戚的一大群, 平时都藏哪儿去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堵门,说什么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岂能随随便便就叫人娶走?少不得要过关斩将。   洪文说好,后面的谢蕴钻出来问是文斗还是武斗。   众人都笑,“知道谢爵爷兵法武艺鲜有人敌, 为公平起见,我们自然要文斗。”   皇室从隆源帝开始就重文轻武,上上下下一群大小病秧子,还武斗,怕不是嫌自己骨头断的不多?   谢蕴等人就开始起哄,这算哪门子公平?   正好看太子和肃王他们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洪文就朝他们招招手,“怎么样,让小姑父进去吧,好不好?”   之前太子曾公然“挑衅”,洪文压根儿就不指望他了,这话是对肃王说的。   肃王闻言果然为难。   一边是喜欢的小洪大人,一边是太子哥哥的殷殷嘱托,这可怎么办呀!   “太子哥哥说,不许让你过去。”却见从太子背后探出来一颗小脑袋,正是六公主。   小姑娘今儿穿了一身红,脑袋上也簪了配套的金钗,活像菩萨座前的童女,可爱极了。   肃王小声道:“太子哥哥说,这是为了小洪大人和小姑姑好。”   不然,他才不听话哩!   太子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背后挑唆,“民间不都是这样的么!”   洪文看着他直磨牙,肃王和六公主也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好在他做足了文斗的准备!   身后以谢绛为首的三个举人一溜儿排开,眼中并没有多少紧张,反倒是兴奋多一些。   今天几乎全国的达官显贵都齐聚宫内外,一点动静就能瞬间传遍朝野,正是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岂能放过?   不得不说,皇室成员们虽然大多体质堪忧,但确实文采斐然,一个个世人眼中的纨绔竟也能跟谢绛他们斗得有来有往。   自古文人相轻,说的是文人大多心高气傲,从不肯轻易服输,今儿洪文算是见识了。   一开始大家还是正常的你来我往,可渐渐的就多出火/药味,出题的速度越来越快,后面竟演变成文人之间的厮杀。   洪文等人不是这上头的货,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压根儿跟不上,索性由他们去。   谢蕴又嚷着要武斗。   因为今天洪崖也跟来了,虽然现在待在门口没进来,但底气就是足。   谁知众人齐齐露出一种“你中计”了的狡黠的笑,往两侧分开后,露出寝殿正门口大马金刀坐着的淑贵妃。   谢蕴:“……姐?!”   这过分了啊!   且不说打不打得过,他怎么敢跟自己的亲姐动手?   洪崖就更不可能了,他是外男,这可是皇帝的贵妃!   谢蕴就带头起哄说乱了规矩,结果被淑贵妃二话不说追着打。   谢爵爷疼得龇牙咧嘴也没脾气。确切的说是不敢对淑贵妃有脾气。   稍后他抱着胳膊直抽冷气,拿眼睛在人群中溜了一圈,突然指着其中一人冷笑道:“咱们再来过!”   众人齐齐往去,就见平郡王的脸都绿了。   他才去禁军历练了多久?而谢蕴在战场厮杀多久?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打得过!   薛雨作为嘉真长公主的嫂子,这会儿也在寝殿内陪大家坐着,就听有人突然说什么平郡王,忙问了一句。   有小宫女探头看了下,回来笑道:“谢爵爷要拉平郡王武斗呢!”   自从平郡王改过之后,嘉真长公主就不是那么讨厌他了,闻言带头笑起来,“这是怎么说的?”   薛雨有点脸红,“他,他哪里会是谢爵爷的对手……”   小宫女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谢爵爷没得人挑,偏平郡王跟武有些瓜葛,就这样了。”   众女眷听了都是无奈,吃吃做笑。   薛雨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么?偏巴巴儿往跟前凑,这会被人逮着了吧?   “罢了罢了,既然是公主的哥哥,这也是应该的。难不成还能被打坏了?”   说完,自己先就笑起来。   嘉真长公主带头趴到窗缝上看起来,一群大小女孩子看得又笑又叫。   就见刚才淑贵妃怎么追着谢蕴打的,他现在就怎么追着平郡王打。   平郡王最初还强撑着能还击两下,可没多会儿就兵败如山倒,只能嗷嗷叫着抱头鼠窜,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薛雨捂脸笑道:“这也算不易了。”   有平郡王拖后腿,新郎队伍也算赢了一场,顿时士气大振。   淑贵妃笑吟吟看着,“你们也辛苦了,我刚叫人煲了热汤、煮了热茶,快喝两杯暖暖身子。”   谢蕴和洪文这几个知道内情的顿时大惊失色。   这玩意儿能喝?   还什么暖暖身子,只怕一杯下肚,人都凉了吧?   “怎么回事?”那头谢绛刚带着汪成和胡阔跟人文斗完,一时说得满面流汗口干舌燥,见状疑惑道,“还真有些渴了。”   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话音未落,洪文和谢蕴就齐齐看过来,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神色。   谢绛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拉着两个同伴壮胆,“干嘛?”   洪文和谢蕴对视一眼,一人一个半用力拉过来,“是极是极,正是因为我们不渴,所以才犯愁这么许多好东西往哪里灌,若是倒了岂不可惜?”   胡阔憨憨一笑,“是呢,今儿也算开了眼界,当真是卧虎藏龙!新郎官,快拿热茶来给我们吃。”   到底是谢绛了解自家堂兄,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迟疑着不肯伸手。   汪成替他拿了一杯递过来,见状笑道:“想什么呢,刚才不还说渴?我听说这茶里加了大枣人参枸杞等许多滋补之物,快趁热喝吧。”   谢绛顺着他的话一想,那倒也是,大婚之日会有什么不对?又暗嘲自己多疑。   然后下一刻,院子里就响起整齐地干呕声。   “呕~”   “这什么玩意儿!”   “怎么是绿色的!”胡阔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面带惊恐道。他是喝的最多的,现在也是吐的最厉害的,鼻涕眼泪都流下来了。   围观众人不觉大惊失色,纷纷喊着“有毒”跳将开来。   洪文心头一动,对谢蕴使个眼色,两人电光火石般挤入混乱的人群,游鱼似的左拐右闪,竟直接冲到了寝殿门口。   洪文一边撩袍子一边笑着喊道:“接仙女啦!闲人退避,误伤了就不好了!”   说罢,侧着身子往上一撞,里头一干堵门的宫女太监就嘻嘻哈哈倒了一地。   他头也不抬往里冲,一群女眷纷纷笑着躲开,露出珠帘后一身正装端坐的嘉真长公主。   洪文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了。   “呦,驸马看呆了!”谢缨拍手笑道。   洪文挠挠头,“还真是。”   众人哄笑。   虽蒙着盖头,但他只是这么看着就觉欢喜,心里迅速被一种宁静的喜悦充满了。   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夫妻,不求一世太平,只愿永不分离。   他慢慢定了定神,走到嘉真长公主面前行了一礼,“公主。”   盖头下的嘉真长公主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莫名有些慌乱,“驸马。”   一只熟悉的手慢慢伸到眼下,盖头外洪文柔声道:“该去向陛下和太后辞行啦。”   嘉真长公主慌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声音也恢复了素日的镇定。   她将右手轻轻搭在对方小臂上,慢慢站了起来。   洪文只觉满目珠翠叮当,顿觉眼花缭乱,见嘉真长公主竟有些身形不稳,忙伸出双手搀扶。   嘉真长公主顺着他的力道站稳,忍不住低声嗔怪道:“这也忒沉了!”   洪文忍笑,“公主辛苦。”   嘉真长公主抿嘴儿一乐,过了会儿才小声道:“一辈子就这一回,辛苦也值得……”   洪文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稍后去拜别隆源帝和太后时,嘉真长公主忍不住湿了眼眶,太后一边哭一边道:“大好的日子,新娘子可不许落泪。”   嘉真长公主含泪应了。   看着下头一对新人,隆源帝百感交集,过去重重拍着洪文的肩膀道:“朕和太后把公主交给你了,若来日……决不轻饶!”   洪文应了,郑重道:“微臣不会让陛下和太后有惩治的机会的。”   得了这句承诺,隆源帝心中伤感丝毫未见,只得摆摆手,“去吧,别误了吉时,晚间朕和太后再去吃你们的喜宴。”   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再三拜别,这才伴着喧天的鼓乐声去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隆源帝忽长叹一声,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而前往公主府的新人们却满心欢喜。   洪文着红袍带金冠,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沿途不断向道路两旁贺喜的人们道谢,手就没有放下来过。   他不断回头望着身后金彩点缀的马车,心中喜悦难以言表。   洪崖终于主动说了今天第一句话,“从今往后,你又多了一重身份,要好好的。”   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师,现在又为人夫,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孩子的成长。   洪文认真应了,再回头看时,心境已然不同:   历经千辛万苦,你终于成了我的妻子。   马车中的嘉真长公主似有所感,藏在红盖头下的唇角微微翘起,梨涡隐现。   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洞房会被和谐的! 正文就此完结,接下来写写他们的以后,还有上一代,或许还有下一代,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