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原似玉(重生) 作者:驴小鱼   文案:   宋似卿身为侯府嫡女,自小养在乡野。而那高贵的侯府内住着一位人人称赞的小侯爷宋钰君。   他占了她的位置,还总是假惺惺的对她好,实在可恶。宋似卿心中有恨,恨他只是养子,却享受着父亲的荣光。   于是,她使尽手段将宋钰君赶出侯府,把这些荣耀全部送给她的丈夫。却没想到,她的丈夫处心积虑、谋划多年,踩着她一家的尸体飞黄腾达。   火海之中,她看着不顾生死赶来救她的宋钰君,悔恨不已。   一朝重生,这一次,她可不能再错过她的良人了。   *   宋家小侯爷宋钰君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不显于色。只有面对宋似卿才有万般柔情。   他总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让宋似卿流落在外,所以对于她的种种刁难,从来都是无限包容。   只是这一次,他的大小姐变了性子。   他给的糖,她会说甜;他沏的茶,她会觉得清香;他带她游览的山川,她会说格外好看。   他想,人生最欣喜之事,莫过于爱有回应。   1v1,腹黑小侯爷vs威武大小姐!   真千金vs假世子!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宋似卿,宋钰君(孟平熠) ┃ 配角:梦舟,傅叶,尤千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没一朵娇花能逃过我的手掌心!   立意:在正确的道路上,做一个勇往直前,拼搏无畏的人。 第1章   深夜,天刀山上,黑压压的人群淹没了整个山头,刀剑相击,火光四起。片刻之间,山下的人马便杀到了山顶,快得猝不及防。   傅叶站在重重壁垒之后,看着眼前尸横遍野,这些都曾是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在他的眼中不过草芥而已。他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敌人,叹了一句:“不愧是宋钰君的铁军,果然迅猛。”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残月如钩,忽而自嘲一笑:“死在这样的夜晚,不够圆满。”却不曾注意到,在他的身后,一间木屋悄然起了火光。   宋似卿倒在地上,手脚皆被绑缚,屋子里满是打斗的痕迹。宋钰君的近卫宋飞羽就倒在她的身边,那双手还在拼尽全力想解开她身上的绳索。   “他可真是个忠心的奴才。”梦舟靠在墙边,奄奄一息。她虽然杀了宋飞羽,可自己也快死了。   “若他不忠心,你如何杀得了他!”宋似卿躺在地上,一双杏眼如利刃般死死地盯着梦舟。   宋飞羽做梦也想不到,差点嫁给他主子的梦舟姑娘才是真正的细作。   “啧啧,宋似卿,莫要这样看我,若他不来救你,便不会死,就像你父亲一样。”梦舟面色惨白,却仍不忘以最残忍的话语刺激着她。   “宋似卿,你听,是宋钰君来了。可是你放心,我不会给他救你的机会。”   “宋似卿,这次是我们输了,可我得谢谢你,多亏了你这些年的骄纵蛮横,逼得宋钰君与宋恒林义绝。而你又一直为傅叶铺路搭桥,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傅叶是宋恒林的心腹,我们才能那么容易离间你父亲与皇帝的关系。”   这个曾经同她无话不说,被宋似卿视作唯一朋友的女人,临死前终于撕下了伪装多年的面具,一点点细数着宋似卿这些年做过的蠢事,狂笑着看着宋似卿悔恨的模样,最终一把火,与她同归于尽。   梦舟靠在墙上,她的血几乎快流干了,却仍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狠狠刺痛宋似卿。只有看她悔恨难过,她这些年的气才算顺了。   提及父亲,那被鲜血染红的一幕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宋似卿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从没想过,她恨之入骨的父亲会豁出性命来救自己。   只是傅叶……幼年相识,成亲六载,她只知他对自己十分冷淡,再无儿时的宠溺,她便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好,拼尽一切让他飞黄腾达,却不料搭上全家性命也不过成为傅叶的垫脚石而已。   宋似卿闭上了双眼,傅叶的背叛比梦舟的刀子凌厉千倍,一点一点将她生的希望活活扼杀。   梦舟尖酸的话语渐渐消失,没了气息。宋似卿也早已麻木,只剩一副躯体还残存一口气,她望着屋顶,目光空洞,静静等待死亡。烟雾渐渐弥漫了整间屋子,她开始喘不上气,胸口窒息到快要死去,却抵不过心脏像被挖空一样痛得厉害。   “咳咳!”她的呼吸开始困难,意识也渐渐消散。房梁开始掉落,一段一段砸向地面,她想,她快死了。   “父亲,宋钰君,对不起。”宋似卿闭上双眼,可即便是用这一条命偿还,又有什么用呢?她欠父亲和宋钰君太多了。   若来生还能相遇……罢了,罢了。   木屋被人踹开,宋似卿于濒死之中惊醒。烟雾之中,她看不清来人的脸,只从身形,她便知道,是傅叶。是她的丈夫。   “似玉,似玉!”傅叶焦急地呼喊着,声音颤抖,他想用手拨开浓烟,却怎么也拨不散。   一声声“似玉”传进耳朵里,宋似卿的心却恍若被利刃剜割。她睁开眼,一向温润的傅叶,如今已是满脸血污。   “似玉!似玉!”见她安全,傅叶呼出一口气,一颗心陡然平静下来。   宋似卿看了他一眼,早已无悲无喜:“你输了,是不是?”   傅叶浑身一僵,欲抱起她逃离火海的双手忽然一顿,慢慢跪在了地上。他满眼充血,笑地残忍,这间木屋,这间火海,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紧紧抱着似玉,望着即将倾塌的木屋,至少他们还能死在一起,老天待他不薄:“似玉,对不起。”   宋似卿并不挣扎,她看着眼前的熊熊大火,心如死灰:“你没有对不起我,错只错在我爱上了你。只是傅叶,你我成亲六年,我对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便是一头豺狼,也该暖了心。可我没有想到,你竟如此没有良心。”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感情。   傅叶没有说话,紧闭双眼,将她抱得更紧。   宋似卿看着他,凄然一笑,他总是这样,眉间有解不开的浓愁。眉头皱起时,笑得越温柔,越让人心疼。她见过他笑的样子,九岁那年,在天刀山上,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于是,她再也受不了他难过,只要他一皱眉,她便疯了一样去求父亲、求宋钰君,求他们解决傅叶所有烦恼。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利用她的爱,去满足他的野心。   “傅叶,你放开我吧,不要再碰我了,我不想到死都和你纠缠在一起……”宋似卿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可身边的男人让她无比恶心。   傅叶无言,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撒手,仿佛怀中人是他如今唯一拥有之物。   烧焦的木头自房梁掉落,却在二人眼前被一脚踢开,“嘭”得一声碎出火花,一柄剑蓦然悬在傅叶颈肩:“放开她!”   宋似卿看不清来人,只从这冷冽的气势中,便能猜到是宋钰君来了。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宋恒林养子,而是剿灭叛军,恢复皇姓的赤北侯孟平熠。   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孟平熠的样子,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可下一秒,一把匕首抵在她了的颈肩。   在一瞬间,傅叶眼中的温柔尽数化为狠厉:“孟平熠,你赢了,可我还没输。想让我放开她?可以,除非你死!”   傅叶手中的刀抵进她的皮肤里,血自颈间流出。刚才还口口声声忏悔的男子,如今便以她为人质,丝毫不在意她的安危。   宋似卿看着傅叶眼中的狠绝,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简直是个笑话,她就是傅叶手中愚蠢的木偶,任由他操控,伤害着所有爱自己的人。   “傅叶,如有来生,你必死于我手,尸骨无存!”宋似卿神色凄厉,她伸出手猛然握住颈间的匕首,用力一刺。   鲜血喷涌而出,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耳边传来呼喊声,是宋钰君的声音。   她彻底支撑不住了。   随后,宋似卿便陷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方向。   这白茫茫,像是烟雾。如此想着,她立刻感觉到了呛,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过片刻,她又觉得这是雪,她便立刻感觉到了冷,浑身蜷缩在一起。   “小姐,小姐醒醒!”耳边有声音呼喊,很熟悉,又很陌生。   “谁?”   “小姐,是我呀!我是巧姨,睁睁眼!坏了!怕是魇着了!”巧姨看着宋似卿浑身发着虚汗,怎么也醒不过来,赶紧掐着人中。一使劲,宋似卿尖叫了一声,吓醒过来!   宋似卿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喘着粗气。巧姨也吓坏了,连忙将她搂进怀里,揉揉抱抱:“没事了,没事了,方才可是做噩梦了?醒了就好了。”   巧姨声音轻柔,又柔声安抚了许久,宋似卿的思绪才缓缓拉回。   “巧姨?”她不敢相信地问出声,声音却暗哑低沉。   巧姨忙倒了杯水,温热的茶顺着喉咙流进胃里,身体才稍稍有了感觉。   巧姨不是和娘一起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宋似卿不敢相信地看着巧姨,她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死了。没错,她们也只有在阴曹地府,才能相遇了。   “巧姨,对不起。”眼泪瞬间溢出眼眶,宋似卿紧紧抱着巧姨不撒手。   一句话让巧姨半天摸不着头脑,只是瞧着她乖巧的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你也知道对不起我,总给我惹事啊!呵呵,没关系的,巧姨不怪你,明天就要嫁人了,今天可不能哭肿了眼睛,会不好看的。”   “嫁人?嫁什么人?”   “当然是傅家那小子啊!唉!”巧姨一边说着,一边叹了口气,显然对傅叶不太满意。   宋似卿失语,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猛然抬头看向这房间里的摆设,竟与她在容城的家一模一样。   难道……   宋似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剧烈的疼痛直钻心尖!竟是真的?这不是梦,她也不是死了。她又活过来了,还回到了六年前,嫁给傅叶的前一天。   “哈哈,哈哈。”宋似卿低笑起来,只是笑声渐渐酸楚,让人不忍听闻。看来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巧姨又吓着了,朝着老天爷拜了好几拜,又安抚了好一阵子,宋似卿才平静下来:“对了,下午的时候,傅家那位表小姐派人来,说是请您傍晚飞潇亭相见,有事商谈。”   傅叶的表妹?宋似卿想起了一件事情,忙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酉时?怕是来不及了。”宋似卿叹了口气。   “什么来不及?”   宋似卿摇摇头:“没什么,飞潇亭我就不去了。”   “嗯,不去正好。我原也回绝了,小姐明天就要成亲,今天岂能露面?那杜小姐真是半点礼数都不懂。”巧姨想起傅家人,个个都不满意。   宋似卿笑笑,她不去的理由并不是因为礼数。她一直都知道傅叶的表妹杜欣兰爱慕傅叶,前世的宋似卿本想和她说清楚,让她日后莫要在纠缠傅叶。可是她在飞潇亭等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到人。   她本以为自己被耍了,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天傍晚,一向娇蛮却胆小的杜欣兰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想和她同归于尽,却在半路被人拦住打断了腿。   后来的杜欣兰一直把那条断了的腿怪罪在宋似卿的身上,至死都不知道,真正不想让人破坏明天婚事的人,不是宋似卿,而是傅家。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掉落一枚小可爱,请查收呀!   下一本《侧妃重生后黑化了》求预收,来看看呗! 第2章   宋似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中闪过前世种种,思绪复杂,良久,化作一口叹息。   巧姨坐在一旁,看见她眉间愁绪紧锁,满是疑惑。她家小姐是容城出了名的疯丫头,何曾这般伤春悲秋,竟有些夫人的影子了。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小姐,其实夫人是打心眼里疼你的,可她的性子您也清楚,有些话只能我来多嘴了。您打小爱慕傅公子,如今得偿所愿是喜事,可傅家人不好对付,往后若是受了欺负,千万别跟他们客气。老爷虽与夫人和离,但您毕竟是他唯一的骨肉。”巧姨看着似玉长大,如今瞧着她出嫁,却欢喜不起来,家中没有主事的,往后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宋似卿看着巧姨关切的眼神,心中动容,她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多谢巧姨,若巧姨真不喜欢傅家,那我便不嫁了。”   巧姨无奈笑了,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说什么胡话,明日就成亲了,哪有悔婚的道理。再说了,您父亲毕竟是定远侯爷,料想傅家人不敢如何。”   宋似卿嘻嘻一笑,像极了玩笑,可掩埋在目光下的疲惫,却注定她不再是六年前的宋似卿。   她原先最讨厌别人提及她的父亲,最讨厌那位将他们母女扔在容城,自己却做了驸马爷的定远侯爷。可在大牢之中,成王以她的性命威胁,她恨之入骨的父亲却为了她死在牢狱之中。   宋似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傅叶、傅家,还有梦舟,她要一个一个理清楚,一个也不会放过!   “巧姨,你替我去隔壁找一下秦叔,让他去飞潇亭告诉杜欣兰,日后莫要找我麻烦。”秦叔原是父亲的下属,被派遣至容城保护她们母女,如今已成亲生子,就住在隔壁。   巧姨点头,立刻起身去隔壁:“是该立个下马威,不然真叫傅家小瞧了咱们。”   宋似卿微笑点头,心中只道秦叔身手不凡,脚步快些,说不定还能救下杜欣兰一条腿。   巧姨走后,宋似卿立刻起身,她现在要出趟门,去找一个人。她要在明日的婚礼上给傅家送一份大礼。   她打开衣柜,绫罗粉缎,夺目耀眼,皆是她年少时爱穿的颜色与样式,可如今心已老了,对这些新衣服也提不起兴趣了。唯有堆在角落里的一件墨蓝色罗裙,与记忆中的一抹蓝色重合。   大火中,那把剑悬在傅叶的肩上,墨蓝色的剑穗在宋钰君手边摇晃。鬼使神差的,宋似卿拿起了这件衣服。   --------   容城最繁华的巷口莫过于金河巷,这里勾栏瓦舍,日夜笙歌,龙蛇混杂,深不可测。   有人说容城的县官,一管不到宋家独女刁断蛮横,二管不到金河王家势力庞大。只因整个金河巷皆是王家的产业。   在金河巷尾的一座小楼里,王容康刚查完金源赌坊近几个月的收益,回到阁楼,小厮便来报,宋家小姐来了。   王容康笑了,傅家人搬救兵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他快步走上阁楼,刚推门却见一窈窕背影端坐于座椅之上,虽不见面容,亦可知气质非凡。   “姑娘是?”王容康脚步微顿,竟不敢靠近。   宋似卿低头微笑,起身:“王公子贵人多忘事,上次见面不过数月之前,如今便不认得了吗?”   王容康看清宋似卿的面容,一时呆愣地张大了嘴巴,片刻之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疯了?不对不对,还是我瞎了?”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将她前后左右看个仔细,“你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呢?我这屋子居然还活着?”   宋似卿无奈一笑,温柔似水,她只记得金河巷如今归王家二公子掌管,至于当年有何交集已忘得差不多了。   宋似卿不理他的打趣,回到座上,说明来意:“傅杰如今在你的手里吧。”   王容康瞧着她,以前虽也算得上秀色喜人,但未免太霸道,而今容色秀美,眉眼清澈,怡然端庄,恍如脱胎换骨。莫非即将成亲的女子,都会变得温柔娴静?   王容康坐在她对面,心中竟开始怅然若失:“没错,他欠了赌坊四千两银子,已三个月未还。怎么?宋小姐又打算替傅家还钱?”   傅家二老爷的长子傅杰沉迷酒色财气,常年因欠钱被王家扣起来。虽总能按时交上银钱,但王家清楚,傅家自诩书香世家,向来清高,根本不懂银钱经营之道,所谓筹款,无非宋家所给。   “宋侯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王容康以为宋似卿是来还钱的,第一次没有因收回欠款而高兴,反倒起了一股子的失落。这傅叶,何德何能。   “我不是来还钱的。”宋似卿冷然抬头,看向王容康,“我要你斩下傅杰一根手指,限傅家明日戌时前,将银两交齐。”   “什么?”王容康坐直了身子,紧紧望着宋似卿,可那双绝美的眼睛里只剩漠然。   王容康似乎明白了什么,欣然笑道:“宋小姐有令,自然遵从。”   夜色渐沉,明月弯勾,王容康坐在阁楼上,看向窗外,心情很好。   -------   五月的早晨,露水中带着清冷。宋府内早已热闹了起来。巧姨在院子里张罗了半天,指挥工人们将喜联、灯笼依次挂好。   今天是宋似卿成亲的日子,不能露面,她便坐在屋子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热闹。宋府内张灯结彩,红红火火,甚是喜庆,宋似卿瞧着,打心眼儿里开心。   虽然今日的婚礼注定是要出些乱子了,但好歹重活一世,也该庆祝一下。正想着,兰姿端着食盘穿过院子,进了正房。   兰姿原是母亲买给自己的丫头,可她自小疯惯了,不爱有人跟着,兰姿便留在母亲身边照顾。   宋似卿沉沉叹了口气,宋恒林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而她们母女是他唯一的“污点”,这容城还不知有多少双仇家的眼睛在盯着她们,只笑她以前太过天真,竟浑然不觉。   她瞧着兰姿的身影,心慢慢揪在一起,母亲的死、巧姨的死,皆与她脱不了关系!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宋似卿起身,也不管院内工人的目光,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   巧姨偏头看见了,刚想跳起来把她撵回去,又瞧见她往夫人的屋里走,便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招呼着工人干活,不要多看。   宋似卿推开了母亲的房门,主厅并没有人。偏头向右看,错落摆放着三扇屏风,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她绕了几步,才走到屏风后,屏风后摆了一张小桌子,母亲正坐在桌前喝着白粥。她一直喜欢呆在这屏风后面,谁也瞧不见她。   “母亲。”   原氏似乎才注意到有人进门,拿着汤匙的手一顿,抬起头:“似玉?坐吧。”她又继续低头喝着白粥,桌子上摆着两碟小菜,她一点也没动。   宋似卿看了眼兰姿,她仍是一贯低眉听话的乖巧模样,正适合照顾母亲的淡然性子。她给兰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出去。兰姿却看了眼原氏,得到首肯,才慢慢离开。   宋似卿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寒霜,如今她已经是母亲最信任的人了。   屋内寂静,只剩宋似卿与母亲原氏二人。   “娘,今天我就要嫁去傅家了。”宋似卿慢慢说出口,六年不见,她甚至不敢确定母亲知不知道今天是她成亲的日子。   她们母女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只是淡,淡得可怕。前世,直到傅叶傍晚来迎亲,她母亲才露面,一言未发地目送她上了轿子。   这些年,不论宋似卿是骂了人、打了架,还是追着傅叶从学堂到酒馆。哪怕她在容城声名狼藉、劣迹斑斑,母亲都从不过问。当然,也没人敢来找宋似卿的麻烦。   只因她是定远侯宋恒林唯一的骨血。   原氏没说话,一碗白粥喝完,放下碗筷,才缓缓开口:“似玉,你打小就喜欢傅家小子,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只是此番你请了宋钰君帮忙,傅家才同意这门婚事,你便该清楚傅叶娶你并非全心全意。感情的事,娘帮不了你,也不拦你。你既选择了他,余生是悲是喜都该勇敢承受。”   她语气轻柔,恍如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可短短两句,便将宋似卿往后的六年一笔勾勒。   宋似卿心中诧异,不曾想母亲竟然早就知道自己请来了宋钰君帮忙。   “我……”宋似卿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她很想告诉母亲,她错了,她低估了傅叶的“恩将仇报”,害惨了父亲与宋钰君。她很想抱着一个人痛哭一场,可瞧着母亲淡淡的神情,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是啊,她自己选择的路,是悲是喜都该自己承受,哪有资格抱怨。   原氏眼眸低垂,想了一番,终是说出口:“你父亲这些年送了许多银子回来,宋钰君那孩子逢年过节也送了不少宝贝。前些日子,我让巧儿清点了一遍,全都算在你的嫁妆里了。我虽帮不了你什么,但是你毕竟是他的孩子,不至让你受了委屈。”   “全部?娘!”宋似卿失色,不曾想一向对自己极为冷淡的母亲,竟将全部家产都赠与她做嫁妆,这些年她只顾着傅叶,对家人亏欠太多了。   原氏笑了笑:“这本就是他给你的,如今你嫁出去了,我便没有理由留着了。”她轻飘飘地一句话,将她与宋恒林之间分割得一清二楚。除了一个女儿,她和宋恒林没有半点关系。   宋似卿愣在原地,衣袖下的双手慢慢攥成双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前世她认为与自己丝毫没有感情的母亲将全部的家产都给了自己。而这些家产,今夜将被傅家的那群“饿狼”分而食之! 第3章   宋府嫁女,排场必不会小。迎亲的队伍洋洋洒洒,迎着绚烂的晚霞,一路从城南走到城西,惹来了全城人的围观。更有那闲来无事的人,一路从宋府跟到了傅家。   轿子停在了傅家门口,贺喜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恭喜恭喜!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傅叶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面如冠玉,接受着所有的人的祝贺,温柔的眉眼让所有人看了都心生好感。他起身下马,慢慢走到轿子前,踢了踢轿门。   不多时,新娘子伸出了半个身子,将手交到了新郎的手中。   傅叶看着轻轻放在自己手心那只纤细的手,心中颤动。今日,他心中的姑娘将成为他的妻子,可他却笑不出来。容城的人都说是宋家逼着傅家娶亲,可只有傅家人清楚,今日这场婚事,不是嫁娶,而是交易。   “似玉,似玉。”傅叶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周围的人愈发起哄。   傅叶面上笑着,新娘似乎也害羞地低下了头。只有两只冰凉的手出卖了两个人内心。   “新郎、新娘拜~堂~!”喜倌见两位新人已跨了火盆,进了喜堂,连忙高声喊着,宾客立刻热闹起哄。   傅叶深吸了口气,掩藏住心中的愧疚。不管如何,她总归成为了他的妻子,只待事成,他必会好好待她。   “似玉,从今日起,我们便是夫妻。”傅叶从喜娘手中接过绣锦交到宋似卿手中,欲拉着她走到磕头的位置,却发现宋似卿一动不动。   “拜~堂~!”喜倌见两位新人不动,又喊了一声。   宋似卿仍是站在门边,不往里走。   “似玉,怎么了?”傅叶察觉出了不对劲。   宋似卿低着头,从红盖头底下,看着傅叶修长纤瘦的手指,半分心疼半分怨恨。前世种种,不断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甩开了傅叶的手,斩断前世所有。她高声道:“人还未到齐吧。”   “你在说什么?”宋似卿的声音是傅叶从未听过的清冷,他竟有一丝的慌张。   “傅二爷、傅三爷和傅四爷都不在吧?”宋似卿站在众宾客之间沉声道,虽然盖着红盖头,她却早已知晓了那帮人的秉性。   众人的视线连忙在喜堂里扫了一圈,除了傅家老爷子坐在上座,其余三位老爷果然不见踪影。   “奇怪,刚才不还在这儿吗?”   “是呀!新娘子来之前还坐在这里呢,怎么一会儿工夫,三个人都不见了?”   傅叶当然了解自己的家人,当下便知道他们去了何处,眉间立刻皱起,隐隐不悦,只能解释道:“许是有事了。”   “再等等吧!自家侄子成亲,做叔叔的岂能不在?”宋似卿声音冰冷,听起来似乎是在帮傅叶立下马威,教训那三位叔叔。   “咳!”正僵持间,坐在上座的傅盛全咳嗽了一声,满屋子的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孙儿、孙媳不可耽误了吉时,其他的都不要紧。”   “是呀,新娘子,赶紧拜堂吧,耽误吉时就不好了。”喜娘也赶紧上来打圆场。   宋似卿却不动:“不要紧?我今天嫁进傅家的大门,几位叔叔却不在,难道是故意给我难堪?还是……瞧不起我宋家?”   “你!”傅盛全立刻皱了眉,虽看不清宋似卿的面容,但他总觉得这女子今日有些不对劲。   宾客正议论间,忽听一下人慌忙从院外跑进了喜堂:“老爷!老爷!不好了,后院打起来了!”   “放肆!”傅盛全厉声喝道,双眼微眯,透出狠厉的神色,“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没有规矩!”   小厮也慌了,看了眼满屋子的人物,瞬间闭嘴,连忙往回退。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想瞒哪有那么容易!随即又一个人匆忙跑过来:“小姐!傅家人厚颜无耻,想抢您的嫁妆,您快去看看呐!”   此言一出,当下在喜堂内炸开锅来。   “傅家几位爷抢新娘子的嫁妆?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要不怎么嫁妆一来,人就不见了?”也有人讥笑,正等着看好戏。   议论之声传进耳朵里,宋似卿了然一笑。前世,她的嫁妆刚进傅家,就被这几位老爷瓜分殆尽,甚至没有耽误他们出席喜宴。   为避免发生差错,宋似卿特地和王容康打了招呼,逼着傅家二爷于今日之内筹措银两。她又嘱咐巧姨,让巧姨随迎亲礼队一起看好嫁妆,莫让傅家人动了手脚。只需稍加阻拦,傅家那帮贪婪的蠢货自然会闹起来。   宋似卿站在堂中,声音清脆:“傅老爷子,您不管管?”   今日宾客之中也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傅盛全一向要面子,不曾想竟让人在自家看了笑话!他狠狠瞪了一眼宋似卿,随即喊了老管家:“福庆,你去后院看看。”   “大家莫慌,一点家事,婚礼继续。”傅盛全笑着招呼客人,将此事压了下去。到底是傅家家主,给了个台阶,其他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原先开开心心的脸面如今是笑不出来了。   喜倌也吓到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刚准备喊拜堂,忽听见了银铃般的笑声。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宋似卿娇声道:“后院都打起来了,还有心思拜堂呢?傅老爷,就算你不想知道傅家几位爷做了什么,但我可不能让宋家的人白白被欺负了!”   话音未落,宋似卿一把掀开了盖头,雪白娇嫩的脸上,一张红唇比平日里平添了妩媚,更多了三份气势!   “似玉!”傅叶大惊,忙抢回她手中的盖头,遮挡住她的面容。   宋似卿杏眼微抬,眸中满是疏离,冷笑着拂开他的手:“这些年,容城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吗?有什么可遮掩的。”不再理会宾客之间的议论,宋似卿转身离开了喜堂。她毕竟做了几年傅家媳妇儿,对傅家也算是了如指掌。如今的傅家早已入不敷出,成了个空架子。此次成亲,除了与宋钰君的交易,宋家的嫁妆也让傅家眼馋了许久。   “似玉,似玉!”傅叶想拦住她,但是已经来不及,只好跟着追了出去。那些宾客哪里会放过这等看热闹的机会,当即紧紧跟着宋似卿一齐走向后院,拦也拦不住。 第4章   “这银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放屁!这银子是我家小姐的嫁妆,谁敢动一下试试,别怪我不饶他!”   宋似卿还未走到后院,便听到了争吵声。院子中十几个人团团围着,吵得不可开交。人群中间,傅家那几位着盛装的老爷夫人们,此刻正围着几大箱彩礼,更有甚者一屁股坐在箱子上不动,颇有些耍赖皮的意思。   巧姨也不是吃素的主儿,她死死扒着赖在箱子上的傅二爷:“你给我起来,这是我家小姐的嫁妆,你敢动试试?”她的两个巴掌,不断抽向身旁人的脸面,却抽不动他们的“厚颜无耻”。   宋似卿看着眼前的一切,面带寒霜。但她并不出声,身后跟着那么多宾客,让他们多看看岂不更好?她偏头看了眼傅叶。傅叶满脸的尴尬,想出声阻止,又不方便教训长辈,只得化作一声沉重的鼻息。   “老二!你们在胡闹什么?”到底是傅盛全,一声呵斥,吓得傅家老二差点跌坐在地上。方才围着彩礼的几位老爷、夫人见了傅盛全,这才发现所有宾客都来了后院,当下齐齐撒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傅盛全并不理他们,而是第一时间遣散宾客,总不能让这几个人再闹了笑话。   “慢着!”宋似卿笑笑,此时才慢慢走上前来,“真相未明,怎么能让客人走呢?我宋家的下人说傅家几位爷想抢我的嫁妆,我竟不敢相信。不让让众位来辨一辨,也好还几位老爷的清白。”   此话一出,显然是让大家留下来看热闹了。   “似玉!不要胡闹!这么多客人在,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傅叶觉得今日的似玉有些奇怪,虽说此事多半是他几位叔叔惹出来的,但往常的她断不会管这些钱财之事。   宋似卿笑了:“别急呀!事不辩不明,理不说不清。我这还没嫁进来呢,就发生这等事,以后可怎么办?傅哥哥,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呀!”如花的脸上扬起天真的笑,却让傅叶心中一颤。   他总觉得今日的似玉有些奇怪,但一时摸不透她想做什么,只能先拦下她:“此事有管家解决,莫要胡闹。”   “胡闹?傅哥哥说我胡闹?”宋似卿望着傅叶微带怒气的脸,铜圆的眼珠子一转,大滴大滴的眼泪忽然顺着白嫩的脸庞砸向地面。   “你我即将成为夫妻,我本该听你的话保全傅家名声,默不作声地将此事压下去。可你既是我的夫君,为何不为我讨回公道?难道我刚进傅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连嫁妆都留不住了吗?以后我又当如何以你为依靠?”   宋似卿一连串的反问,直指傅家欺人太甚。傅叶一时愣住,望着宋似卿脸上的泪痕,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她从未见她哭过,便是被自己一句话骗得在雨夜亭中等了一夜,也只是生气骂了他几句,半天之后,仍追着他跑。   “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宋似卿心中冷笑,果然,他是从不会为她考虑分毫的:“我怎么了?我保全自己的嫁妆也有错吗?”   “我……”傅叶尚未开口,便被宋家四爷打断:“叶儿,莫听侄媳儿乱说,我们何曾抢她的嫁妆。再说了,咱们傅家是什么人家,还能贪图她宋家的财产不成?只因方才我与你四婶路过,听见二哥说有小厮手脚不干净,才过来瞧瞧,不曾想人多口杂,解释不清,闹出些乱子,让大家误会了。”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瞧着出了乱子,才过来制止罢了,何来抢嫁妆一事!”傅家老三忙顺着老四的话说到。   傅盛全闻言,立刻站了出来:“既是如此,仔细审问小厮便可,无需在此聚集,众人请随我去前厅吧,莫要耽误了吉时。   宋似卿抬头打量着说话的傅家四爷,二爷怯懦、三爷贪婪,唯这四爷还有些脑子,可不能让她坏了自己的计划。   宋似卿看了眼巧姨,巧姨心领神会,立刻站了起来:“小姐,可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我瞧得真真儿的,就是这傅家二爷想抢嫁妆,三爷、四爷怕被二爷一个人抢走,连忙赶过来抢夺。您若是走了,只怕片刻这嫁妆就没了呀!”   宋似卿道:“巧姨,这是怎么回事?你细说,我不信几位叔叔真能干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来!”她刻意将“丢人现眼”四个字说得分明,院子中不少宾客听出话中之意,忍不住笑出声来。   巧姨是个厉害性子,平时虽瞧不上傅家迂腐,却也深以为傅家极重礼数,今日一瞧,才知败絮其中,立刻从鼻子中哼了口气:“小姐,我就说傅家没一个好东西!平日里人模狗样的,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龌龊事!你瞧瞧,我不过说了一句嫁妆放在傅家不可靠,要带回去让夫人保管,这帮人就跟死了爹要骨灰似的,上来抢东西!”   巧姨骂得难听,当下便让傅家人下不来台。   “似玉!”傅叶唬下脸,隐有怒气,“今日之事,且先算了,稍后我自会给你交代。”   “何须稍后?如今大家都在院子里,若几位叔叔真有冤屈,当即断个清楚才能还他们清白,还是傅公子您铁了心要包庇自家人?”   从“傅哥哥”到“傅公子”任谁也能听出其中的意味来。   傅叶彻底冷下脸:“四叔已经说了是小厮手脚不干净,我会查出是哪个小厮,断了他的手脚,你可满意?”他咬着牙齿,认定了宋似卿娇蛮无理、故意找茬。   即便他心中知道,今日之事的确是他几位叔叔图谋嫁妆,可在他眼中,仍是她无理取闹。在他心中,今日的她比不过傅家脸面,日后的她比不过他的野心。   宋似卿此刻真切地看着他眼中的冰冷,与平日的温柔大相径庭,果然人还是要激一激,才会露出真面目。   很好,傅叶,你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她的目光渐渐冷下去,化为冰寒:“巧姨,把嫁妆搬回去,这傅家人,我也信不过!” 第5章   傅二夫人一听巧姨这话,立刻站不住了,儿子的手指已让她失了半条命,若没了这箱嫁妆,她儿子恐性命不保啊!她慌乱地站到箱子面前,死死拦住去路:“不行!宋似卿,你在胡闹什么?你已经嫁进了傅家,嫁妆肯定要放在傅家的,哪能再搬回去,传出去,咱们傅家成什么了!”   “二夫人这话我可不敢当,我和您的侄儿还没有拜堂,算不得嫁进傅家。”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悔婚不成?”傅二夫人不敢相信。   “是又如何?”宋似卿轻挑眉尖,唇角勾起笑容,气势乍现,竟瞬间吓得傅二夫人说不出话来。   “放肆!你把傅家当什么了?”傅盛全听见这话,当即呵斥出声,若不是看在她父亲和哥哥的面子上,像她这样的出身,根本不配进傅家的大门!   二夫人回过神来,想起宋似卿的出身,像抓住了了不得的把柄,立刻出言讥讽:“像你这样有娘生没爹养的丫头能嫁进傅家已是你的福气,竟还敢口出狂言?宋似卿,你若是赶紧给我们道个歉,也就罢了,否则,可别后悔!”   “这位夫人,好狂的口气。”傅二夫人正咒骂间,忽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宋似卿背对着人群,未见其人,可在声音进入耳朵的那一刻,已然红了眼眶。她全身颤栗,像被瞬间抽掉了力气,几乎快站立不住。   众人齐齐寻声望去,只见院外站着一名男子。那男子气质斐然,面容俊逸,身后晚霞灿烂,在他面前,亦失了颜色。只是那威严的气势让人不敢靠近。   傅盛全瞧见了他,眼光倏然亮了起来,立刻换了一副脸面,弓着腰地走到男子面前:“您怎么来了?”   男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越过人群走到宋似卿的身边。   宋似卿低着头,闭上眼睛害怕眼泪滑落。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再次见到了宋钰君,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丰神俊朗,英姿贵华,堪称当世无双。难怪当初安平公主在宗室之中挑选养子时,一眼便看中了他。   只是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宋钰君看见她红红的眼睛,脸色又冷了几分:“傅家人欺负你了?”   宋似卿没有说话。   他瞧着她,目光渐渐柔和:“还是我吓着你了?”   “不,没有。”宋似卿立刻摇摇头,她知道他会出现,她一直拖延时间,就是在等他出现!   宋钰君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眸只在院子中扫了一眼,从傅家人的荒唐到傅叶的怯懦,如游街示众般一一暴露在众人眼前。   许是故意为之,一贯不露神色的他失望地闭上了双眼。   这一闭,傅盛全的心凉了大半。他冷汗淋淋,立刻半弯下了腰向宋钰君解释:“小侯爷,这是个误会,容我稍后细禀,当务之急还是婚事要紧。”   宋钰君一言不发,只看向宋似卿,一切由她做主。   宋似卿摇了摇头,他便懂了。没有多余的客套,宋钰君握住宋似卿的手腕,离开了傅家。无需理由,也无人敢议论,不论是之前的傅家,还是如今沦为笑话的傅家,都配不上他宋钰君的妹妹。   虽然,她与他并无任何血亲关系。   宋飞羽正在门外候着,见二人出门,恭敬行礼。宋似卿看着宋飞羽,身形板正,神情严肃,不露一丝悲喜。他跟着宋钰君多年,上过战场、入过庙堂,在同辈之中已是翘楚,但与六年后比起来,还是显了些稚嫩。   梦舟的话犹在耳边,宋似卿红了眼眶,宋钰君以为风大,抬起宽大的袖袍,为她遮住晚风。   宋似卿摇摇头,三两步上了马车,丝毫不理会身后追出来的傅家人。   马车平稳,宋钰君端坐在马车一侧,将主位让与她。他的身后,横放着一柄剑,玄青色的剑鞘上,墨绿色的剑穗垂在他的身旁。原来这把剑、这剑穗跟随了他这么多年。   宋似卿望着剑穗出神,直到宋钰君拿起它,放到了另一边,低声笑道:“莫要冲动。”   宋似卿怔住,片刻后才明白:“你以为我要拿剑砍了他们?”   宋钰君扬唇不语,神情却在说:“你能做得出来。”   宋似卿被逗笑了,片刻后满心怅然,以前的她虽舍不得砍了傅叶,可旁人若是惹了她,她倒是真能不顾后果反击回去,而最后也是宋钰君帮忙收场。   “抱歉,以前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宋钰君抬头,心中诧异,面上却未曾表露。只是望着她的眼睛,总觉得比上次见面有些不一样了:“不算麻烦,无需道歉。”他话不多,每个字都是宽慰与包容,一直如此。   宋似卿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如深海一般寂静,平静地让人心安,宽容到让她愧疚:“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发生了什么,与傅家有关?”宋钰君不常来容城,城内虽有暗卫保护,亦交代了县令多加照拂,但她如今这般,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能让她有如此转变,必与傅叶脱不了干系。宋钰君眉头微皱,心中不悦。   宋似卿正出神时,一柄剑横在她眼前。她抬头看向宋钰君:“你这是?”   “做你想做的事,别闹出性命,余下的我来处置。”他难得说这么多话。   宋似卿忍不住笑了,以他如今小侯爷的身份,想惩处无官爵、无靠山的傅家,简直易如反掌。但他了解她的性子,无论谁惹了她,只有自己打回去,才算解气,只是这样,又给他惹了麻烦。   宋似卿轻笑,推开宝剑:“我已经解气了,你今日来,便是我最大的底气。”单是傅家丢人现眼,哪怕是欺负到她头上,都不足以取消婚事,可他们在京城侯府面前丢了脸,才会成为全城的笑柄。   “多谢你来。”她早知这场婚事是因为宋家施压才能成,她害怕出意外,故而将婚期定的匆忙。幸好,他赶来了,若他不来,即便她撕破脸皮,毁了婚约,以她从前的声名狼藉,也不过是丢了宋家脸面,毁不到傅家分毫。   宋钰君望着她,她的眉眼中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却格外让人心疼。他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京城于此,千里迢迢,一路舟车,不敢停歇。”   她想嫁给傅叶,他必会帮忙,可她万一后悔,他怕他不在,无法阻止。 第6章   马车停在宋家门口,早前有人通报,原氏已在门前等候。宋钰君连忙下马行礼:“我此来匆忙,没有提前知会,还望原姨莫要怪罪。”   “小侯爷客气了,这宋府本就是小侯爷的家。”   宋似卿静静站在门前,看着母亲与宋钰君相互寒暄,似乎她们才是母慈子孝的一家人。   “似玉,进屋吧。”原氏看向女儿,傅家的事早已传来,她如今已收敛了容色。   在母亲的脸上,宋似卿看不见一点异样,仿佛她只是出门转了一圈又回来吃饭般寻常。宋似卿低头不语,她如今还不知该如何同生疏了近十年的母亲热络起来。   宋家并不大,是个简单的三进四合院。母亲住在主室,宋似卿住在西厢房,而东厢房一直留给宋钰君。   晚饭后,宋似卿坐在房间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独自坐在院落中的宋钰君。饭后母亲留宋钰君说了会儿话,也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自母亲屋里出来,他便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喝着茶。   不似傅叶文人清瘦,宋钰君是上过战场的男人,棱角分明,面容坚毅,一旦沉下脸来,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可今夜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宋似卿竟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温柔”。   正出神间,宋钰君忽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窗子,一双眼睛如深水般平静。宋似卿摸了摸耳朵,推开门走进院子里。   “在看什么?”宋钰君瞧着她。   宋似卿愣了一下,片刻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一直盯着他看,只得羞涩一笑:“没什么。”   宋钰君让宋飞羽给她添了杯茶:“安神茶。”   安神茶?他是怕自己今日心伤无法入睡,才特地在院中等着自己的么?宋似卿望着茶杯,心中诧异,以前从未了解过他,不曾想竟是如此心细之人。   宋似卿端起茶杯,弯起眉眼,笑意渐深:“我今日并未受惊,也未曾心伤,不过这是你的心意,我领了。多谢!”   宋钰君略微偏头,盯着她瞧了一会:“你今日果真不一样了。”   宋似卿低笑,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以前的宋似卿不喜欢宋钰君,每次他来的时候,都是拿着扫把等着他。如今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真是从没有过的事。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好像一夕之间长大了。”   宋钰君笑了:“我原怕你会难过,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你。”他端起茶杯敬她,薄唇微扬,如皓月温柔。   宋似卿一时看呆了,回神后挑了挑眉:“拿茶敬算什么?”   “你会喝酒?”   宋似卿不说话了,此时她还不会。但在被傅叶冷落欺骗的六年里,她几乎可以算是千杯不醉了。   “父亲,还好吗?”宋似卿岔开话题。   听见她提及父亲,连远处候着的宋飞羽都忍不住侧目。   宋钰君手指微僵,他从未听她喊过父亲二字。虽有万分不解,仍耐心回她的话:“父亲在西北,尚未回京。成亲一事,已送书信前往,但时间仓促,近期恐无法回来。”   宋恒林,威名赫赫的镇远将军。她以前从未将这位父亲放在心上,成亲也从未想过他会出现。   “父亲是牵挂你的。”见她不语,宋钰君又道。   宋似卿知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一笑。如今,她知道了。   从前她只以为宋恒林贪慕荣华,不愿见她们母女,如今想来,宋恒林从战场上的无名小卒到靖沙之战一战成名,入京城、遇公主、封驸马,不过十余年前的事情。   而她活了十八年,从未在母亲口中听过有关宋恒林的一字一句。想来其间,另有因果。   坊间关于宋恒林与糟糠之妻原娇儿的传言甚多,大抵分为两类。一说宋恒林年轻时参军,立了战功,进京受赏时,遇见公主,抛妻弃子。还有一种说法是貌美如花的原娇儿瞧不上当时还是穷小子的宋恒林,跟天刀山的土匪头子雷天刀有了私情,雷天刀将宋恒林赶出容城,无奈之下宋恒林去参了军,七八年戎马生涯,助他功成名就。   宋似卿并不清楚其间真相,也不爱打听。别人不爱她,她何苦去爱别人。这十八年来,真正能在她心中留下印记的,也只有从小养大她的阿爹雷天刀,和天刀山上遇见的傅叶。   “宋钰君,我真傻,是不是?连母亲都知道傅家有所图谋,只有我傻乎乎地往里跳。”许是清茶真的放松了心神,又或是知道眼前的宋钰君才是可以信赖的人,她不再假装坚强,第一次吐露心声。   宋钰君静静看着她,见她失魂落魄,心中如同喝了一杯苦酒:“若是早知你有此想法,即便你求我,我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宋似卿摇了摇头,劝不动的。她早被傅叶蒙蔽了双眼,若非死了一遭,是不会信的。   宋钰君端坐在石凳上,后背笔直,左手紧握成拳,骨骼分明,隐有怒气。   宋似卿瞧他,心中动容,她与他不过是名义上的兄妹。她一直知道他是一个很在意亲情的人,所以前世她受傅叶蛊惑,以他生母性命挑拨,才能成功逼走他……   “孟平熠。”宋似卿柔声轻唤,果不其然,宋钰君后背一僵,连茶杯都随之一晃。不过眨眼间,他已收敛神色,从容微笑,他抿了口茶,看不出半点异样,:“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有些印象。”见他神色无恙,宋似卿不再追问。可她知道,这个名字永远埋在他的心底,甚至……即将浮现。她慢慢伏在桌上,借着月光,抬起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这副好皮相就这么看着,也是心情愉悦。   宋钰君垂下眼,见她双眼盈盈盛满月光,月光中是他的影子。他心情甚悦,勾起嘴角,故意逗她:“你在看什么?”   宋似卿痴痴笑起来,慢慢伸出食指,从自己的眼前划过:“我告诉你啊,我这双眼睛,忽然开了光,什么都能看见。”   “哦?”宋钰君陪着她一起笑,“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几年之后的宋钰君,平定西北,建功立业,年轻有为,春风得意……”她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   以孟平熠的名字。   前世在她种种手段陷害之下,宋钰君与侯府义绝,回到蜀中旧府恢复了孟平熠的身份,于战场上屡建奇功,封侯称王。后来,成王兵败,傅叶绑架她潜逃时,她亦听到一些传言,说是皇帝无能致天下大乱,朝中大臣有意拥护赤北侯为帝,只是不知后来如何了。   如今呢?如果宋似卿不再与他为敌,让他安心做宋小侯爷,他还会不会恢复孟氏皇姓,重新以孟平熠的名字生活……   --------------------   作者有话要说:   眼睛开了光的宋似卿:或许我适合去算命,哈哈哈~   小小的收藏,拜托点击一下哟~ 第7章   宋似卿别了宋钰君,回了房间。一夜多梦,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宋钰君已与宋家断绝了关系。   “孟平熠,你已经与父亲断绝了关系,还赖在京城做什么?为什么还不滚回蜀中?”   “孟平熠,我警告你,你已经不是小侯爷宋钰君了,不再要出现在宋家了,这里不欢迎你!!”   “孟平熠,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也只有傅叶一个女婿,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荣耀都该是我丈夫的,你别再妄想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好处!”   “孟平熠,你亲生母亲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安平那个女人故意瞒着你,她不告诉你!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去杀了她!”   “孟平熠……”   “孟平熠……”   “啊!”宋似卿一声尖叫,终于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她变成了一个很可怕的女人,可她清楚,那不是梦,那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那个可怕的女人就是她。   宋似卿满头是汗,手心也全是汗,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她用手撑着坐起来,靠在床边,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冷静下来。   “巧姨,巧姨?”宋似卿喊了两声。   “唉,来了!小姐醒了?”片刻,巧姨端着洗脸水进屋,推门的一瞬间,屋外阳光刺眼。   “什么时辰了?”宋似卿问道。   “都日上三竿啦!小姐睡得可好?”昨日和傅家断了关系,巧姨今天的心情格外得好。   “好。”宋似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口是心非,心中仍未平静,“对了,屋外什么声音?这么吵?”宋家人少,除了她与母亲,也只有四五个仆人,平常没这么热闹过。   “还不都是小侯爷来了!知县大人又带着一帮豪绅前来拜访了,哪次不是这样?”   宋似卿恍惚想起,每次宋钰君来,容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带着厚重的礼物踩破宋家的门槛。   “母亲呢?”宋似卿穿好衣服,洗漱完毕,随口问了一句。   “夫人一大早就去天刀山了。”   宋似卿一愣,天刀山上偷偷埋着雷天刀的衣冠冢,逢年过节时她会去祭拜。只是这一次,宋钰君还在家中,她怎么敢?   巧姨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许是夫人真的很开心吧。”   宋似卿沉默了,是啊,她看清了傅叶的真面目。宋钰君开心,巧姨开心,就连母亲都难得这么高兴。   她推开门,院子里各种身影络绎不绝,寒暄之声不断。   宋钰君的东厢房大门敞开,里面坐满了人。宋飞羽站在门口,看见她,远远行了个礼。   宋似卿点了点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宋钰君正在接受着崔县令和其他富商的吹捧。她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这些人都是来巴结宋钰君的,她露面算什么?   她转了身,决定避开这些人去天刀山上看一看。   从前的天刀山是雷天刀的地盘,也是宋似卿生活了九年的地方。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宋恒林是谁,只知道她的阿爹雷天刀有一把锋利无比的锻刀,是天底下最勇武的人。   阿爹会带着她在天刀山上疯跑,累得一身是汗也不停下,会给她做木刀,教她雷家刀法,会带着她巡视山头,让在坐在那把大王椅上,说她才是天刀山的小土匪头子。   娘总是骂阿爹把她教成了男孩子,阿爹就抱着她笑。那时,她和娘的关系也不像现在。   可后来,宋恒林回来了。阿爹说,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娘说,她早知道宋恒林不会被埋没。   宋恒林一回来就端了雷天刀的土匪窝。雷天刀被流放到了塞外,没到半年便传来了死讯,尸骨无存。   母亲在山顶的隐蔽处,建了一座衣冠冢。顶着宋恒林原配的名头,她甚至不能为雷天刀办一场葬礼。   宋似卿不知不觉便爬到了山上,母亲果然在。地上摆放着带上两碟小菜和一壶好酒。母亲半坐在墓碑前,一壶酒已经喝了一半。一贯无悲无喜看破红尘的她,脸色微红,面带笑容,看来不能嫁给傅叶这件事,确实很让她开心。   可她从前什么也不说。   宋似卿慢慢坐在了母亲的身边,轻唤一声:“娘。”   原氏已经半醉,身上没了力气,身边忽然有了支撑,她便轻轻靠在了宋似卿的怀里,口中不断呢喃着雷天刀的名字,又断断续续喊了两声似玉,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名字。   宋似卿试着问她:“娘,您恨父亲吗?”   “父亲?”原氏口中呢喃。   “对,宋恒林。”   原氏好像没有听见,她看了眼宋似卿,又回过头痴痴地望着雷天刀的墓碑,柔弱地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掉。   宋似卿又问了一遍:“娘,您恨爹爹吗?”她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只是上辈子母亲从来不提父亲,她便不敢问。   可是她恨!她恨爹爹无情无义,始乱终弃,害死雷天刀,还收养宋钰君,让她的存在变得尴尬至极!所以在她去了京城之后,毫无顾忌地求宋恒林为傅叶争取一切,哪怕那会让宋恒林名声受损,哪怕他最终受到牵连,背负谋逆大罪,宋似卿心中也只有对傅叶的担忧。   可如今细想,宋恒林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哪怕最终傅叶和成王谋逆,牵连了将傅叶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他也从未责怪过她。纵使她再愚笨,也不敢说父亲从来没爱过她了。   “母亲,您告诉我呀!”   原氏看着女儿眼中的急盼,慢慢伏在雷天刀的墓碑上,轻轻摇头:“没有。”   “为什么?您不恨他抛弃了您和公主在一起,这些年,从没来看过您一眼吗?”   “不!这世上没人有资格恨他。我,尤其没有。”   ———   原氏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原娇儿。原娇儿的爹也曾是个读书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书呆子。数次落榜后,把自己逼成了疯子,整日疯疯癫癫的,好好一个家也就散了。   原娇儿的母亲便带着她逃回了娘家,可娘家不养闲人,便琢磨着将她娘再嫁出去。对方嫌弃她娘带个拖油瓶,还是个女娃儿,支支吾吾不愿意娶。娘家便想了个主意,将年仅十一岁、生得娇俏的原娇儿卖给了当地一家大户冲喜,彩礼丰厚。   娘家扣下了一半的彩礼,另一半当做她娘的嫁妆。她娘看了眼原娇儿,又想到了自己的后半生,狠了心,同意了。   可原娇儿还没嫁进大户家,病秧子便没了。大户人家发了怒,直接将她撵出了城,原娇儿就成了乞丐。   没人知道那些年漂亮的原娇儿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就是活下来了。二十岁那年,辗转流浪到了容城。   容城有个和尚,他穷得叮当响,却有间祖传的破庙,破庙里收留了几十个乞丐。白天带着他从小养大的徒儿去化缘,晚上回来就喝酒。   原娇儿来到庙里的时候,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标志的美人。只是那双眼戾气太盛,别人都不喜欢她。   庙里的老人看她的第一眼,便说她命硬,会害死人。和尚摸着肚皮,笑了半天,在她耳边念了半个时辰的往生咒,说是已将她的命化解了,便将她留下来了。   可没想到三天后的晚上,老和尚喝了假酒,死了。到底是没硬过她的命。   庙里人又将她赶走了,她像是早已习惯了,说走就走。   庙里剩下的几十口人,将眼睛全放在了老和尚的小徒儿身上。小徒儿已经二十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担下了这几十口人的生计,也继承了师父的破庙。担下这“巨额遗产”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追回了原娇儿。   原娇儿狠着一张脸,问他:“我命硬,你不怕我?”   小徒儿笑了笑,清秀的脸,煞是好看:“我这人从来不信命。我叫宋恒林,你叫什么?”   宋恒林长着一张俊俏的脸,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于城中形形色色人之间,养活了整个庙。   他再没让原娇儿吃过一点苦。   后来,原娇儿时常在想,但凡她有一点点良心,在那个时候,都会爱上宋恒林的。可那时,她确实一点良心都没有。   “那冬天出奇的冷,好几个老人都没捱过去。好不容易到了开春,有人说,缺场喜事,我便和他成了亲。他对我很好,不管多难都没丢下我,可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那颗心早在被我娘卖了的时候就没了。”   原娇儿说着,眼角有眼泪滑落,宋似卿紧紧抱着她,替她擦去泪痕。   “后来呢?”   “后来,我遇见了你阿爹,就在这天刀山。”   宋似卿满月的时候,宋恒林决定带着她们母子去九华山拜菩萨,那是他师父出家的地方,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师父。   途经天刀山时,却遇见了雷天刀。雷天刀一眼便瞧上了原娇儿,他是天刀山的土匪头子,强抢民女这种事,似乎每个土匪都干过。   说实话,那时候的原娇儿丝毫没有反抗。她只是抬头看了眼雷天刀,淡淡道:“我命硬,你怕吗?”   雷天刀仰天大笑,锻刀刺目而挥,一棵大腿般粗壮的树,应声而断:“小娘子,看见我这把刀没有?你那命若是敢来,老子一刀劈了他!我倒要看看是他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原娇儿的头皮瞬间麻了。那颗被宋恒林暖了多年依旧冰冷的心,忽然被雷天刀一句话震醒了。只是彼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已动了情,只是想着,不过是依附于另一个强壮的男人。   雷天刀将宋恒林赶出了容城,原娇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可谁也没有想到,在宋恒林离开容城的那九年里,去边塞参了军。他本就是极为优秀的男子,那里是他大展宏图的地方。   后来宋恒林回到容城,将雷天刀流放塞外,再次见到了她们母女。而此时,他已迎娶公主,成了驸马爷。宋恒林有原配一事传回了京城,朝中言官口诛笔伐,听说当时皇帝已经下旨重处于他,却被安平公主拦下了。   原娇儿随着宋恒林一起去京城,当着皇帝的面,与宋恒林和离,免去了安平公主的尴尬。   言官却没有放过他,这些年“抛妻弃子”的传闻,一直跟随着宋恒林。幸而宋恒林是武将,屡建奇功,这些传闻才随着岁月渐渐沉寂。   “似玉,我只在京城待了三天,便知道我必须离开了。”   “似玉,安平对他极好,白日为他缝衣,夜间为他暖茶,那是真的将他放在心上、事事为他考量的贤妻。宋恒林一辈子都在照顾别人,哪里遇到过真正关心他的人。”   “似玉,人人都说宋恒林攀上了高枝,可我知道他是一身硬骨头,如果不是真爱安平,怎么可能忍得下那样的侮辱。”   “似玉,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和你提及他吗?因为我没有脸提他,当初雷天刀将他赶出容城的时候,若我有一声的阻拦,如今我也可以腆下脸求他养活,可我没有。”   非但没有,那个因她差点被雷天刀活活打死的男人,她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原娇儿已完全醉了,说话也不清楚了:“似玉,你若想恨,便恨我吧。”   “不……”宋似卿已泣不成声。 第8章   母亲慢慢入睡,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宋似卿靠在墓碑旁,轻轻搂着她。身旁一壶酒已经过半,她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烈日升入当空,阳光刺眼:“娘,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原氏没有回应,她已经醉了。   宋似卿慢慢爬起来,酒劲上头,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却落入一个硬朗的怀抱之中。   她抬头,那人脸色冰寒,眼中却带着关怀。   “宋钰君?不,孟平熠,你是孟平熠。”她口中喃喃。   宋钰君看她红扑扑地小脸,又听见她唤起这个名字,心中揪在一起。他深叹了一声,轻柔地擦掉她脸上残留的泪痕:“醉了?”   “没有,我千杯不醉。”她说着胡话。   宋钰君将她拦腰抱起,转身跟宋飞羽说了句话,宋飞羽将原氏背下了山。   宋似卿浑身没有力气,窝在他的怀里,脸上烧得火红:“其实我挺能喝的,就是这身体还没适应。”她傻傻笑着,怕宋钰君小瞧了她。   宋钰君低头看着她,眼中愠怒。她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立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深窝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   宋钰君脚步稳健,未曾停歇。行至半山腰,胸前单薄的衣衫渐渐湿透,他停下脚步,发现怀中的人已满是泪痕。   “怎么了?”他沉声道,又怕吓着她。   宋似卿摇摇头,紧闭着嘴唇。   “是因为傅叶?你放心,他既让你伤心,我便不会放过他。”   她又摇头:“对不起。”   ……“没关系。”   宋似卿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头痛欲裂。脑中残留着白日些许的记忆,她窝在宋钰君的怀里,说自己身体还不适应,她……   宋似卿猛然惊坐起:“我不会说错什么话了吧?”她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没事乱喝什么酒。就算上辈子千杯不醉,可如今的她还是滴酒不沾,身体哪里扛得住后劲极大的烈酒。   她慌忙下了床,将门开了一个缝,想看看宋钰君睡下没。却见他正坐在院落中,而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了两个茶杯。   宋似卿鼻子一酸,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你,在等我?”   “醒了?”宋钰君柔下脸色笑了,伸手请她落座,“头疼吗?估么着你半夜要醒,准备了醒酒茶,喝下去好受些。”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应该的。”   “有什么是应该的呢?虽然名义上你是我的哥哥,可毕竟是我害你与家人生离。”九年前,如果不是听见宋恒林要带原氏母女回京,不能生育的安平公主,不会慌忙从宗室之中挑选养子。   宋钰君一言不发,低头饮茶,良久,才放下青瓷茶杯:“是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此刻我仍作为质子,困在宫中。”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如同在她的心底沉下一块巨石。   “你竟也是其中一人。”宋似卿哑然,他如今这般出色绝然,想不到当年也是被送进宫,作为质子之人。   十年前,先帝病重,数位藩王联手起兵,后被镇压。之后,先帝下令所有藩王送一嫡子进宫,名为教养,实为监、禁。   前世,傅叶投靠的那位,也是害死她父亲的成王孟训正是质子之一。   宋钰君侧目看她:“你竟知道?”   宋似卿一时慌神:“我偶然听傅家二爷提起过。”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质子之事,宋似卿了解的不多,只是未曾想到宋钰君与孟训竟还有这层关系。   宋钰君未再追问,这些事,傅家知道并不奇怪。傅家如今这般落魄,与此事也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岔开话题:“近几日,傅家应该会派人来请你。”   宋似卿亦怕多说失言,赶紧答道:“嗯。傅家爱面子,他们在等着我上门和傅叶道歉,若我近日不出现,他们便会着急。”   宋钰君一顿,抬眼瞧她,忽然笑了:“确实一夕之间长大了。”   ------   宋似卿并没有等到傅叶,却等来了杜欣兰的书信邀她过府一叙。那日秦叔还是去晚了,未曾拦住歹人,但幸而发现得早,及时就医,算是保住了腿,如今她正在家中休养。   宋似卿看着信封,有些犹豫,前世她嫁进傅家后,住了近半年的时间才陪同傅叶一同进京。而那半年,杜欣兰没少找她麻烦。如今虽然退婚,但料想杜欣兰对她的仇意仍然未减。   宋钰君欲让宋飞羽陪同,但她想着既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便拒绝了。杜欣兰所思所想所执着的,恐怕只有她懂。   杜家经商,在容城算得上殷实之家。杜家二女儿嫁给傅家四爷为妻,沾亲带故的,杜欣兰便和傅叶成了表兄妹。许是傅家最近失了脸面,连带着杜家也冷落不少。   宋似卿骑马而去,门前只有杜欣兰的哥哥杜欣培在等候,见她到来,躬身行礼。   “你倒算得上是杜家最知礼的人。”宋似卿立即下马还礼。这一还礼,倒让杜欣培倒吸了口气,吓个不轻。   宋似卿轻笑,她以前来过杜家几次,多以大闹收场。   杜欣培回过神来,立刻牵过马,交到小厮手中:“宋小姐请进府,家妹前几日不慎遭遇歹人,幸得秦大叔搭救,听说也是因着宋小姐的缘故。”   旁人若说这话,宋似卿估计会以为他在故意找茬,但杜欣培向来诚恳,她听起来也像是真心:“你不怀疑我贼喊捉贼,先找人打伤你妹妹,再找人救她?”   杜欣培摇头:“宋小姐性格直爽,即便欣兰有何失礼之处,您也做不出这等下等事来。更何况,你若真因傅家表兄迁怒于欣兰,昨日便不会退婚了。”   宋似卿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她对杜欣培并不了解,只是常从杜欣兰口中听到“若非哥哥拦着……”之类的话,想来当初他便不许杜欣兰与傅叶交往密切。果然是有些眼力见的。   宋似卿凝神低语:“往后,少与傅家人来往吧。”   杜欣培呼吸微滞,低头道谢。宋似卿便不再多言。   进了杜欣兰的院子,有一丫鬟在门口候着,她已忘了这丫头叫什么,只觉得面熟。杜欣培叫她端娥,听见这个名字,宋似卿才渐渐想起前世的许多事来,她已许久没见过杜欣兰了,连带着这个狗腿的丫头。   端娥将她领进屋内便在杜欣兰床边伺候,将她晾在屋内不管,看来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宋似卿看向床上的杜欣兰,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孱弱。既不能下床,她就半坐在床上,那双倔强的眼睛仍死死的盯着她看。宋似卿心中惆怅,这个女子,前世虽处处找她的麻烦,却也同她一样,为傅叶拼出了性命。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她不再理会杜欣兰如利剑般的眼神,慢条斯理地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独自品茗。   得知宋似卿来了之后,杜欣兰几乎咬碎了牙齿。可在她进屋之后,杜欣兰眼中的仇视渐渐化为疑惑。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长衫,简单的发髻轻轻笼在脑后,一根白玉簪称得肌肤雪白剔透。纤纤玉指茗茶时,竟有一丝出尘的气质。杜欣兰原准备了诸多难堪的话语,如今竟说不出来了。   可想着表哥如今的处境,杜欣兰立刻坐直了身子,找回原先与她对垒的气势,质问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宋似卿偏头看她,轻笑:“你喊我来,却问我有何话?”   “你别狡辩,我这腿……”   “与我无关!”   “不可能!除了你,谁知道我会去飞潇亭,除了你,谁与我有仇怨?”杜欣兰不信,即便有秦叔相救,在她看来,也不过是贼喊捉贼罢了。   宋似卿早知她会这样想,所以杜欣培能看清真相反到出乎她的意料。她放下茶,转过身来看她:“你这腿并非是我打伤,但打伤你的人确实是因为不想你破坏这场婚事。”以前懒得解释,可如今傅家做的事,别再想栽赃给她。   杜欣兰梗着脖子,狠狠瞧她:“不想让我破坏婚事的人,就是你!”   “可我已经退婚了。”宋似卿冷冷道。   杜欣兰顿时噎住,说不出话。没错,她退婚了。如果她早有退婚的打算,便没有必要打伤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退婚?”杜欣兰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   “没什么,无非是我瞧不上傅叶了。”宋似卿淡淡说道。   “不可能,你在骗我!”杜欣兰一口否定,宋似卿对傅叶的势在必得,容城无人不知,这些年,甚至没有媒人敢去傅家说亲。如今不过几日而已,她怎么会说瞧不上了呢?   宋似卿瞧着她的执迷,轻叹口气,慢慢站起来走到她的床边,淡漠的神情隐有不可侵犯的气势:“我父亲宋恒林是闻名朝野的定远将军,母亲虽与父亲合离,也曾是先皇御口夸赞的贤良之人!我虽生长在容城,但宋家只有我一这脉骨血,是我不愿去京城,而非我去不了京城。”   “以我父亲的身份,他日我纵入不了王亲之府,亦是官宦之妻。我原看上他们傅家,才真是我瞎了眼睛。杜欣兰,我瞧不上傅叶有何奇怪?你若想攀附傅家,这人我便让给我你了。”   宋似卿语气轻然,真像是扔了一件不要的旧衣服! 第9章   杜欣兰不信,如今的傅叶对宋似卿来说,当真如同一件可有可无的旧衣服了吗?   “你别摆出一副侯府之女的样子来吓唬我,若你真能去京城,公主殿下当初又何必收养宋小侯爷!你唬不住我!”杜欣兰佯装镇定,却被她这股子气势震到发颤。   宋似卿后退了一步,离开她的床沿,讥笑道:“若我真一辈子去不了京城,你以为傅家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城中人皆知我爱慕傅叶,但他多年无回应。如今忽然同意,自然是我开出了令他心动的条件,如何心动?除了同去京城,做宋恒林的女婿,还有什么?”宋似卿故意在她面前装出嘲讽傅叶的模样,心中却是一阵阵的苦涩。她早知傅叶欲借宋家东风,却不曾想,他会踩着她一家的尸体飞黄腾达!   她的双手收在袖笼之中,在杜欣兰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   杜欣兰并不笨,若条件真的是能得到宋恒林的提携,天底下没一个男子能拒绝。她深深吸了口气,一个人咽下所有悲伤:“既是如此,你为何要退婚?这不是你自己开出的条件吗?”   “因为我瞧不上他手段毒辣,心思阴狠!”看着杜欣兰不可置信的眼神,宋似卿再给她的心上添一道伤疤,“我方才便说了,打伤你的人确是想破坏婚事。我向傅家开出了如此优厚的条件,你却想要害我,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他容不容得下你!”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心爱之人的背叛。宋似卿清楚地看见她猛然睁大的眼睛和惊恐的瞳仁。   “不可能,这不可能!表哥不会这么对我,你在骗我!”方才还可以佯装镇定,片刻之间,杜欣兰如同疯子一般。   看见她这模样,宋似卿想起了自己:“杜欣兰,你我向来不对头,可我劝你一句,我待傅叶掏心掏肺,不过换来这么多年的不屑一顾。你呢?一旦挡住他的荣华富贵,他甚至不择手段打伤你,你还要倾心于他吗?我言尽于此,告辞!”   宋似卿转身欲走,杜欣兰几乎扑下床来,若无端娥在旁,她已摔倒在地:“不!你别走!即便是他伤我,你又怎可以如此让他难堪!”   宋似卿惊讶看她:“你不恨他?”   杜欣兰在端娥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怒瞪着双眼,坚定看向宋似卿,仿佛是在编织一个骗自己的谎言:“我不恨,我爱他!今日我请你来,不是为了我这条腿,而是想求你回心转意!”她咬着牙,却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你求我嫁给他?我没听错吧?”宋似卿不敢相信!   “是!我求你嫁给他,我见不得他难过,见不得他被人退婚,见不得他受人冷眼!宋似卿,若是我毁了他的前程,我便去死!而你只因为一点小事便怀疑他、不信他,证明你还不够爱你!你远没有我爱他!我瞧不起你!”   片刻的撕心裂肺之后,她忽然又满面泪痕,换上了极为哀怨的面孔,苦苦哀求:“我求你去看看他吧,别这样对他,我求你。”   瞧着她这般癫狂,宋似卿大为不解,心中忍不住升起了一股恨其不争的怒火:“你爱他,那你就去吧。赔上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去爱他吧,不必来求我!我再不会与你多费唇舌!简直愚不可及!”   宋似卿甩手而去。门外,杜欣培早听见了争吵声,急得直跺脚,却又不好冲进去,见她出来,急忙迎上去:“宋姑娘,您没事吧?”   宋似卿定住,长吸了口气,平静心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杜公子,昨日傅家人是不是来过?”   “是的,二姑姑昨日傍晚来过,她走后,听说妹妹哭了一夜。”杜欣培如实答道。   宋似卿点点头,心中了然。四夫人一定是同杜欣兰说她退婚之后,傅叶多么难堪,多么失魂落魄,才会逼得杜欣兰豁出脸面求她。   别了杜欣培,一路打马回家。不出她所料,傅叶果然在门口等候。怎么,开始唱第二场戏了吗?宋似卿冷笑一声,翻身下马,站在他身后。   傅叶虽早已听到马蹄声,却迟迟不动,就这么背对着她,似乎仍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高傲。   可如今的她,不会再去缠着他了:“无事,不要挡路。”她冷声道。   傅叶后背顿时一僵,神色难堪,他缓缓回过身来,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忧愁模样,让人心生怜悯:“似玉,你这是怎么了?”   宋似卿抬起头:“我很好啊,傅公子何出此言?”   他却低下头,默不作声,满面哀伤。   宋似卿心中渐渐厌烦,她绕过他准备进屋,却被他拽住手腕,声音低沉:“似玉,我等你很久了。”   “我没有让你等。”她一口打断。   傅叶终于装不下去,他强硬地将宋似卿拽过身来,直面着他,眉目紧拧:“似玉,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宋似卿不做声,紧紧望着他的眼眸,那怀疑、厌恶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望穿。傅叶开始心虚,松开她的手,别过脸去:“似玉,你怎么了?”   宋似卿深吸了口气,亦不愿同他再有瓜葛:“我刚从杜家回来,你知道么。”   他点头:“表妹的伤还好吗?表妹从前与你有些过节,你能让秦叔救她我很高兴,我知道你还是那年天刀山上善良的似玉。”   他故意提起天刀山,提起从前,却让她更加恶心,她闭上双眼,决定撕下他这层脸皮:“傅叶,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秦叔救下杜欣兰并不是凑巧,我早知有人要害她,并且我也知道,那日她约我见面就是为了杀我!”   傅叶瞳孔猛然放大,唇齿微颤。   宋似卿瞧着他这样子,冷笑道:“你也早知她要杀我,所以才会对她动手吧。”   “不,我没有。”他慌忙解释,却让她的心再冷一分。   “是,你没有让人伤她,但你也没有阻止。没人能阻止你的前程,是不是!”她冷眼瞧着,嘲讽一笑,故意挖苦,“傅叶,方才你该骗我的。你应该说,杜欣兰是你找人打伤的,因为你怕她伤了我。呵,或许这样,我还能心软。”   听懂她话中的讥讽,傅叶没有言语,他再次低下头,窝囊的让人生气!宋似卿忍不住火气,一脚踹上他的膝盖。   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傅叶,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摆出这副可怜兮兮、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自会有人替你摆平一切。杜欣兰如是,我亦如是!可从今天开始,再不会了!”   宋似卿愤然转身,傅叶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拽住她:“不,似玉,你误会了。我娶你不是为了什么前程,你知道的,我心悦于你,很久之前便是。”   宋似卿睁大了眼眸,紧紧瞧他,像听见一个笑话:“心悦于我?傅叶,说这话你不臊得慌吗?自天刀山上相遇,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你又对我如何?我在容城声名狼藉,与你脱不了关系!你们傅家人当面贪图我宋家的家财奉承我,转身就差把一个“贱”字刻在我的脸上!这些你不知道吗?你是心高气傲,却当我没有脸皮吗?”   傅叶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想着父亲的嘱托,亦知此事不解决,恐延误“大事”,终于拉下脸皮求她:“似玉,我错了。这些年,是我没有顾忌你的感受,可我的心你应该懂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宋似卿冷眼:“道歉都不诚心,你想要机会?好,明日让傅盛全来见我,还有傅二爷、三爷、四爷一同登门,像我低头认错。”   傅叶呼吸一滞,不敢相信她的要求:“似玉,你别太过分!那日叔叔们的确有错,可也事出有因,如今你这般,岂不是践踏我傅家门风!”   宋似卿气结:“践踏?我让他们道歉便是践踏?傅叶,你当真是没脸没皮!”   “我没脸没皮?是你主动提出嫁我,又是你忽然悔婚,何以是我没脸没皮?入京入仕,亦是宋钰君许诺于我,你何必耿耿于怀,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辱及家人,傅叶再难容忍。   宋似卿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我想要的?你吗?好啊,我现在不想要了,可以吗?”   “你不想要?你把我当做什么?”傅叶狠狠地握住她的手,骨骼捏紧!   宋似卿手腕疼得厉害,仍挺直腰杆,不愿示弱:“你拿我当什么,我便拿你当什么!”   “你!”傅叶怒气上头,左手猛然抬起巴掌,宋似卿欲挡,下一刻却听见傅叶的惨叫,他抬起的手被宋飞羽钳制,几乎被废!   宋似卿转头,宋家大门不知何时已被打开,宋钰君正站在门口。   他慢慢走向傅叶,冷魄的气势形成强大的压力,傅叶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不知是疼还是害怕。宋飞羽甩开他的手,一瞬间,傅叶跪倒在地。   宋钰君一步步走近,傅叶就那么跪在他身前,想起却起不来,让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小侯爷,你我曾有约定。”   “婚事既未成,约定自当作罢。”宋钰君手握住他的肩膀,极有修养的将他扶起来,语气却冷淡若寒冬之雪,令傅叶面色泛白。   “小侯爷,即便我与似玉没有缘分,可我傅家对您亦非一无所用。”傅叶挺起腰杆,直面宋钰君,“您别忘了,我仍是傅家长孙。”   “可似玉不喜。”宋钰君目光沉静,语气坚定。 第10章   “可似玉不喜。”   宋似卿一时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然抬头望向宋钰君,却见他一如往常无悲无喜。可“似玉不喜”四个字,如四块沉石,一块一块砸近她的心里。不管傅叶在场,她慢慢走到宋钰君身边,拉住他的衣角,一字一字问道:“似玉喜欢或是不喜欢很重要吗?”   宋钰君颔首,看见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向如土匪般张牙舞爪的她,此刻柔弱地让他心疼至极。理智告诉他应该克制自己的情绪,可那双含泪的眼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宋钰君喉咙轻动:“重要。”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宋似卿哭着哭着便笑出声来。阿爹死后,她第一次被人视作珍宝。   “我知道了。”宋似卿带着笑擦干眼泪,柔声与他道,“咱们送客吧。”   她决绝地转身跨过门槛,宋钰君未曾寒暄,只与傅叶点头示意便转身进屋。宋飞羽将大门关上,吱呀一声,傅叶单薄的身影被关在门外。   大门紧闭,宋似卿立在原地,长叹口气,此生便断个干净吧。   宋钰君背手而立站在她身后,关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见她心情低落,沉了沉开口道:“过几天,崔县令于春风阁设宴,我记得你爱吃那里的藕荷,要去散散心吗?”   宋似卿不禁奇怪:“你往常只小住两三日,这次怎么呆这么久?”京中诸事繁杂,他已逗留多时,如今婚事作罢,他也没必要长久于此。   宋钰君温和一笑,伸手指向院落中的座椅,示意坐下说:“月前,父亲考虑到边关战事已平,且数年未回京中,已上书请旨,回京修养。”他顿了顿,“母亲问你,可要回京,与家人团聚。”   察觉到他话中的小心翼翼,宋似卿心生愧疚,她自然知道父亲是收到了她成亲的书信,才会请旨回京。   宋似卿长叹一声,苦涩一笑:“真论起来,我与父亲只在当年回京路上有过数日的相处,可那时我年岁尚小,只当他害了阿爹,毫无半点情分。这些年都是你在他膝下,替我尽了孝心,如今我岂有脸面回去见他。”想到上辈子自己做的那些事,她更是没了颜面。   见她失落,宋钰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骨骼分明的五指如同握着一把利剑,驱散了她所有的不安:“似玉,我在宋家是报恩。而你,永远是父亲唯一的女儿。”   她抬起头,那张坚毅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满是关切,她闭上双眼,面色悲切:“你所做的,又岂是报恩呢?”   前世,人人都说宋钰君有幸做了宋恒林养子,才得后来荣光。只有她知道,自成王孟训成为皇帝心腹后,宋恒林一再被打压,反倒是宋钰君屡次立功,才守住了宋家的荣耀。在她成功逼走宋钰君后,宋恒林一人再无对抗孟训之力,宋家一夕倾覆。   宋似卿不再倔强:“好,我问问娘亲,若她同意,这次我和你一起回京,陪父亲过个中秋。”至少要当面给父亲磕个头,她心中的愧疚才算散了,“你打算何时回京?”   见她同意,宋钰君展颜:“这个不急,我来时母亲曾有交代,沈太傅有一侄女欲投奔京城,将于近日路过容城,托我护送一程。大约还有两三天便到了。”   “沈太傅的侄女?”宋似卿忽然从心底感觉到了凉意,一个熟悉的面容闪现在她的脑海里。   宋钰君轻轻点头:“据沈老夫人所言,沈太傅有一弟弟,原在丰都做县令,前些日子家中突发变故,无暇照料独女,欲送往京城教养。年岁与你差不多,名唤沈梦舟。”   沈梦舟!宋似卿一瞬间浑身发冷,脑中交织,心乱如麻,只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两条线交汇在了一起。容城、京城,所有回忆,点点滴滴交融在一起。   “你从京城来时,沈家便已嘱咐你护送沈梦舟?”宋似卿嘴唇发颤,几乎发不出声音。   宋钰君见她额头渗出冷汗,忙试她额头:“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哈哈哈哈!”她拂开他的手,低声笑起来,声色凄楚。她一直以为是她带傅叶进京,才给了他结识成王、梦舟等人的机会,才会害她家破人亡。没想到,傅叶娶亲,而沈梦舟接近宋钰君,竟是同时设下的局!   原来她这一生,竟比她想象的还要可笑。   宋钰君皱起眉头,扶住她颤栗的肩膀:“似玉,你怎么了?”   宋似卿只觉得呼吸不畅,胸口起伏不定,她用力握住宋钰君的手,使劲呼吸仍无法减轻胸中郁结。“宋飞羽!”她怒吼一声,猛然抬头看向宋飞羽:“追上傅叶,给我打!只需留他一条命,给我打!”   她想冲出去追上傅叶,刚跨出一步,便踉跄跌倒,她已没有了站住的力气。   宋钰君慌忙扶住她瘦弱的肩膀,紧锁眉头。瞧着怀中满面泪痕的人,面色疑虑,为何听见沈梦舟的名字,她便如此?难道她已知晓沈梦舟与傅叶的关系?   宋钰君凝神,想着她近些时日的变化,亦非不可能。他沉了沉鼻息,敛住心神,柔声安慰着瘫倒在怀中的似玉:“没事,我在。”   宋钰君低沉的嗓音透进她的耳朵里,她才将将找回一些神志。她稳着宋钰君的胳膊,绝然地站起来,擦干眼泪:“我没事,我绝不会有事!”   不过一个沈梦舟而已,会会她又如何!这辈子,上辈子,欠她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   入夜,宋钰君的房间,灯火已经熄灭,宽阔的背影端坐在书桌前,面色阴沉。宋飞羽一身夜行衣正立在他的身后:“不出公子所料,傅盛全知道成亲无望,入夜果然飞鸽传书!”宋飞羽向前一步,将拦截下来的书信交给宋钰君。   他接过书信,并未打开,而是慢慢起身,推开窗户露出一条缝。缝隙外,一个身影匆忙闪避,却逃不过屋内二人的眼睛。   宋飞羽立即提刀,请示宋钰君。宋钰君微微抬手拦下他:“不急,这枚棋子他们在容城放了五年,若轻易拔掉,岂非可惜。”   黑夜中,只有缝隙里的一抹月光流进屋内,照映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一道光影。宋飞羽望着自家公子,那双眼睛里除了运筹帷幄的自信,比往日还多了一份疑虑。   宋钰君靠在窗前,容色阴沉,纸条握在他的手心,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飞羽,白天似玉听见沈梦舟的名字便如此失态,你怎么看?”   宋飞羽想着白天的事亦觉得蹊跷:“公子,会不会是傅家人露了马脚,被小姐发现了?”   “依你看,似玉发现了多少?”   “依属下之见,小姐知道的不多。”如此滔天骇浪之事,即便她一个女子发现了什么,也猜不出其中之阴诡。   宋钰君眯起眼眸,面若寒霜,心中只道此事另有蹊跷。   片刻沉默后,宋飞羽鹰一般锐利的眼睛转了一圈,确保屋外无人监听,才轻声道:“公子,京城来消息,孟训出宫了,下落不明。如今在宫里的,是个傀儡。”   宋钰君收起白日的疑虑,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接着查。”他慢慢闭上眼睛,思绪复杂。当今圣上仁慈,难及先帝威严。那些进宫的质子如今已长大成人,恐怕不会再平静了。   他推开窗户,圆满澄亮的月光洒进屋内,阴霾与黑暗一扫而尽,只余温柔的月光。窗户对面,隔了一个院子,是宋似卿的房间,一盏烛火摇晃,照映在窗上。   宋钰君舒缓地叹了口气,吐掉心中不快,只希望她今夜能睡得安稳。 第11章   容城郊外,宋钰君一身玄色长袍站在灰白色凉亭下,微风吹过,冷峻的面容瞧着颇为萧瑟。宋似卿看了他一眼,眼珠子一转,略带讨好地将凉亭内石桌、石凳全擦了一遍,又将带来的食盒、果盘一一摆放好,才恭敬请宋钰君入座,格外反常。   宋钰君本冷着脸,瞧着她这模样,不禁失笑,作揖道谢才敢入座。   宋似卿赶紧坐在他对面,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说这沈家小姐怎么还不到呀?”   “似玉对这沈家小姐挺感兴趣?”宋钰君反问道。   “还行吧,只是今日无聊,便来看看这沈家小姐是个什么天仙模样。”昨日沈家仆人来信,说是沈家一行人已经到了隔壁松县,歇息一晚,今早起程,约么晌午便能到容城了。宋似卿一听岂有放过的道理。   她捻了个葡萄放进嘴里,嘻嘻笑着。脑中却永远忘不了沈梦舟娇柔孱弱、迎风就倒的身影。   听说是某次宋钰君遇刺中毒,沈梦舟不顾危险替他吸出了毒,至此便如同一朵蒲公英一掐就断、一吹就散。也心疼坏了安平公主,直接放出话来,指定她为宋家的儿媳。   要不是宋钰君一直没答应,以及后来那些糟心事,成王孟训便真就完全控制住了宋恒林的一双“儿女”。   “唉!”她忍不住叹出了声。   宋钰君偏头看她:“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他随手剥了个桔子递到她面前。   宋似卿接过桔子道谢,却不好说出口,只得盯着他一个劲的瞧。这张英俊的脸哟,莫说是沈梦舟别有用心,就算她没什么居心,恐怕也要迷上的。   宋钰君样貌出众,能力不俗,堪称京中翘楚,难寻第二。可她一直摸不准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即便梦舟深得安平公主喜爱,也一直未能成为宋钰君身边之人,更不必说是其他姑娘了。   “唉!”她仔细盯着宋钰君的脸,又叹了口气。   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实在炙热,也不知在探究些什么。宋钰君身子坐得笔直,心却在发痒,手边桔子剥了七八个,着实剥不下去了:“似玉,你在看什么?”   宋似卿慢慢凑近宋钰君的脸前,轻咳了一声:“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宋钰君正准备剥最后一个桔子,手指忽然一顿,未曾料到她竟在想这些,暗笑道:“似玉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你比我年长三岁,想来京城中说媒的人已经踩破门槛了吧。”她故意试探。对于他的喜好,宋似卿想了好几日,奈何以前对他了解甚少,实在记不得他对什么女子上过心。   只能胡乱猜想他一直不娶亲,大约是因为自己处处找他麻烦,处心积虑想把他赶回蜀中,所以才无心婚嫁吧。若这回宋钰君生活顺遂、半点烦心事没有,难保他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而沈梦舟温柔贤惠、端庄知礼,若不是最后她自己撕开了真面目,她一直认为他与她算是绝配,安平公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次不管宋钰君是否会动心,她都必须得看紧了,及时掐断一切火苗苗,决不能出意外!   宋似卿眼珠子直转,思绪复杂,桔子一瓣一瓣塞进嘴里,颇为惆怅。还没咽完,忽然听见远方传来呼救声。   宋钰君与她齐齐侧头,不远处,一架马车正疾驰而来,马车后,数匹骏马紧紧追赶。骏马渐渐超越,为首的人手中拿着兵器,一跃而上跳到了马车顶部。尖刀毫不犹豫,从顶端刺入车内!驾马车之人立即勒马,挥刀砍向车顶。   宋似卿一声尖叫,忙看向宋钰君。   他沉着站起来,将她护在身后。宋飞羽挺身向前,眼尖瞧见马车夫将车内两个女子救了出来,立刻看向宋钰君。   宋似卿也瞧见了,虽有些混乱,但她看着真切,马车内的女子正是沈梦舟。   宋钰君微微点头,宋飞羽纵身而去,一跃至马车跟前。那车夫功夫不错,但此时已经受了伤,宋飞羽自报家门,车夫抱拳行礼,并不拖延,携着沈梦舟和一老妇人撤至凉亭处,将“战场”交给宋飞羽。   车夫见了宋钰君,立即跪下行礼:“末将沈立兴,见过宋小侯爷!”他身边有一老妇紧紧搀扶着沈梦舟,二人皆是容色凌乱。沈梦舟一张小脸已是惨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慌乱之中仍极有礼数地向宋钰君行礼:“民女沈梦舟,见过小侯爷。”   宋钰君抬手免礼。   宋似卿紧紧望着沈梦舟,心中五味杂陈,如今的她面色苍白,柔弱可怜,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远处,宋飞羽已斩杀四人,剩下两人也受了伤,胜负将定之际,其中一人突然举刀,以命相博,欲与宋飞羽同归于尽,另一人趁机冲向凉亭。沈立兴提刀欲站,奈何重伤,跪地不起。   那刺客跃近凉亭时,忽然飞出暗器,目标直指沈梦舟而来,梦舟避之不及,下意识往宋钰君怀中躲避。   宋似卿瞧得真切,沈梦舟紧靠在他的怀中,柔弱无依。暗器飞来时,宋钰君侧身一闪,灵巧避开,可她就站在二人的身后。   那暗器距自己咫尺之遥,宋似卿苦笑,没想到自己刚活过来,就要命丧于此。下一刻,一只手臂横在她面前。宋钰君替她挡下了暗器。   “宋钰君!”宋似卿惊呼出声!刚想上前查看,宋钰君抬手利落拔下了暗器。随后,他撇下怀中的沈梦舟,抽出随身佩剑。宋似卿只看见那墨兰色的剑穗一晃,宋钰君如蛟龙一般飞出,剑光一闪,那刺客应声倒地。   可下一刻,宝剑坠地。宋钰君难以支撑,亦跪倒在地。 第12章   宋似卿失色,匆忙上前扶住他 :“宋钰君,你怎么了?”她看向他右臂暗器所伤处,已呈黑紫色,暗器有毒!   看着他肩膀处的伤口,“故技重施”四个字蹦进她的脑海。宋似卿猛然抬眼,狠狠瞪向沈梦舟,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没想到第一次相遇,他们便以宋钰君的性命设局!   “宋公子!”沈梦舟声音娇弱,带着哭腔,踉跄着跑到宋钰君身边,却被宋似卿的眼神吓了一跳。瞬间她回过神来,蹲在宋钰君面前,恢复梨花带雨的模样,“对不起,宋公子,都是我连累了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宋钰君额头已渗出了冷汗,拧着眉头挡住她的手:“不必,我没事。”   “宋公子放心,我读过几本医术,亦得过太医院刘院士指点,这暗器有毒不能耽搁,必须赶紧将毒血吸出来!”她一边解释一边地用手帕系在伤口上方,阻止毒性蔓延。   她从袖口中掏出防身的匕首,咬着嘴唇,动作轻柔,割开了他右臂上受伤的位置。伤口露出后,她放下匕首,眉间微皱,犹豫片刻,她抬眼向宋钰君苍白一笑:“公子不必担心,只要这毒血吸出来就没事了。”她低下头来,仿佛下定了决心。   “小姐,不行啊,您身子一向柔弱。”她身边那妇人匆忙阻止,看了一眼宋钰君,似是提醒。   “奶娘,您不必劝我,是我连累了宋公子,我不能坐视不管!”反复拉扯中,沈梦舟一脸的视死如归,惹得宋似卿冷笑不止,这戏做得可真足啊!   宋似卿伸手横在沈家主仆二人面前,冷冷道:“请两位一边商量去行吗?等你们商量完,回来给宋钰君收尸正好!”她讥笑了一声,低头俯身含住宋钰君手臂上的伤口,吸出一大口毒血。   留下沈梦舟主仆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宋钰君变了脸色,一把推开她:“似玉,你不要命了!”   宋似卿摊摊手:“这小姐不是说要把毒血吸出来吗?我看她们犹犹豫豫地,怕延误了你。”她故意往身后瞥了一眼,沈梦舟顿时脸色羞红,眼中闪过怒意。   至于自己的性命,她并不担心。孟训设这个局,只是为了让沈梦舟成功化身为宋钰君的救命恩人,料想不会用毒性太强的暗器,否则宋钰君出事,她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按住宋钰君的胳膊:“别动,我再吸两口,看看还有没有了。”   这话逗笑了宋钰君,他“嫌弃”地推开她的脑门:“你别乱动,不然我真就死了。这暗器叫零星子,是常见的几种暗器之一,毒性并不强,飞羽那里有解药。”   啊?有解药?那不早说?宋似卿疑惑地看向他,眨了两下眼。他不动声色,只是搀扶着她站了起来,唤了声飞羽。   宋飞羽偏头,见主子受伤,立刻一刀将那刺客毙命,刀法伶俐。再次看呆了宋似卿,那他刚才是在跟刺客切磋武艺?   宋似卿回头,正对上沈梦舟不善的目光。她一瞪眼,梦舟立刻变换了眼神,甜甜一笑,柔弱可怜。   宋飞羽拿出解药。宋钰君接过,递了一颗小药丸给她:“你先服下。”   宋似卿摆摆手:“你先吃吧,我只是吸了口血,应该没事。”她张开嘴一笑,脑袋忽然有点晕,眼睛一花,站不住了。   ……不是说毒性不强吗?骗子。   --------   宋似卿醒来的时候,宋钰君正坐在他的床边。窗户开着,窗外晚霞正浓。   “你醒了?”宋钰君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她的脑袋有些沉,大约是睡多了,她慢慢坐起来,想起了宋钰君,忙看向他的肩膀:“你怎么样?不是说毒性不强吗?”   她将他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宋钰君心中动容,安抚住她:“我没事。零星子的毒性并不强,只是毒中萃了蒙汗药,易使人昏睡。”   宋似卿见他真的无恙,伤口也包扎完好,才舒了口气。   “你这样实在太冒险了。若你真的有事,我该如何同原姨、父亲交代。”宋钰君为她掖好角,沉下脸色。   “我也是担心你出事。”   “以后不许了。”宋钰君故意作出生气的样子。   她连连点头。这次也是她鲁莽,不过宋钰君既然早有解药,前世又怎么是梦舟吸出了毒呢?这是哪里出了乱子?   她抬头看向宋钰君,满是疑惑。她虽知道沈梦舟来者不善,可面前这个男人,她从来都摸不透。   察觉到她的打量,宋钰君神色如常:“此次我受了伤,需要修养几日。我担心沈家人在外借住会有危险,已和原姨商量,在家中收拾出两间屋子,近几日,沈家人会住在这里。”   想到和沈梦舟同住,宋似卿有些不自在。但若真能在眼皮子底下待着,倒也方便。反正她的目标是宋钰君,只需看住了他俩便可。她想了片刻,点头同意:“也好,只是那些刺客为何要追杀她?会不会连累到我娘?”   “我已加派了人手,不会有危险。”他言之凿凿。   她找了张嘴,想说沈梦舟只冲着他一个人来,加派再多人手也无济于事。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是不是对沈家小姐太没有防备了?她看向宋钰君,试探道:“那沈家小姐怎么样了?”   “受了惊吓,正在房中修养。”   “嗯。这沈姑娘瞧着挺温柔的。”她仔细打量他的神情。   宋钰君没说话。   “你喜欢温柔的吗?”宋似卿伸长了脖子,贴近他细问。   鼻尖近在咫尺,宋钰君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哑然失笑:“你最近总爱打听这个问题。”   见他闪躲不答,宋似卿又凑近了一点。若能问出大概,她也可以提前寻找他满意的姑娘,断了沈梦舟的心思:“你且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认识什么姑娘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下。温柔的?端庄的?”   宋钰君侧过脸,摇了摇头:“都不喜欢。”   宋似卿诧异,见他这般玉树临风、才华出众,竟不喜欢女孩子,她瞪大眼睛:“脑袋坏啦?”   宋钰君笑出声,眸星闪烁,想起了极为久远的故事。一时心动,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对,脑子坏了,你怎么赔?”乌黑发丝覆盖的后脑上,细细摸着,隐约有一道伤疤。   宋似卿想起那年,娘亲自请和离,离开京城,她却被留在驸马府。她看着娘亲远去的马车,哭着闹着甩开仆人的手臂,一板砖拍向了旁边看热闹的宋钰君后脑勺,血流满地,场面吓人。混乱之中,她得以逃脱。   宋似卿抬起小脸,对上他的眼睛,二人齐齐笑了。她不好意思地抽出手,红了脸:“你这是要讹上我呀!”   见她不解风情,宋钰君一声叹息,不作解释。   门外,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传来,应该是沈家来的老妇人:“小侯爷,您伤势未愈,应多多修养,我家小姐为您熬了药,还煮了红枣饴糖粥,还请您趁热喝了吧。”   听见这话,宋似卿脸色垮下来,瞥了眼站在床边的他:“人家为你熬了药,还熬了粥,要出去吗?”她说出话来,才察觉到有些阴阳怪气,只是看宋钰君欲抬脚出门的样子,又觉得恨铁不成钢,“你还真准备出去啊!”   宋钰君轻笑:“我总得喝药吧。”   “不许喝她煮的药,我亲自去煮一锅!”她掀开被子,准备起身,才想起自己只穿了贴身衣物,又慌忙盖上被子。   宋钰君背过身去:“你先穿好衣服,一起吃晚饭,我等你。”   “那你不许出去,等我穿好衣服,一起出去!”   宋钰君疑惑。   “反正你不能和她单独相处,片刻也不行。”宋似卿板下脸,一本正经。   “那似玉可得给我一个理由。”宋钰君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向她的床边。   她有些着急,又不方便直说,只好眨着眼睛,故作玄虚:“我跟你说过啦,我这眼睛开过光的,你不能跟她走太近,不然会有血光之灾。你瞧瞧你这个胳膊,是不是?”   门外,沈家妇人仍在催促。   --------------------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小仙女们,点一下收藏或者书签呀!不然我就给你们表演一个鲤鱼打滚!哼╭(╯^╰)╮ 第13章   门外沈家妇人正在催促,声声关切宋钰君的伤势。听在宋似卿的耳朵里,却如同催命符一般。   她利落穿好外衣,一偏头,正看见院子中的沈梦舟透过半开的窗户,含情脉脉地望着屋内的宋钰君。那两只眼精哟,一只含着担忧、一只写着羞涩。   “啧啧啧!”宋似卿两步跨到窗户边,假笑着朝她摆了摆手,隔断她的目光。   院中,沈梦舟嘴角抽搐,含情的眼睛瞬间冷漠。眨眼间又恢复大家闺秀的模样,款款施礼。   宋似卿点头微笑,捻着兰花指,当着她的面,慢慢将窗户关上。然后转过身来靠着窗台,一脸兴师问罪的看着宋钰君。   宋钰君站在屋内,嘴角噙着笑意。   “别嬉皮笑脸。我就睡了一下午,怎么瞅着你俩就不正常了呢?”宋似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定在他肩膀上的伤口处,“你这伤口是谁包扎的?”   “是沈姑娘。”宋钰君如实回答。   宋似卿一拍脑门,大意了。   他又解释:“沈姑娘医术不错,的确是刘太医亲传。”   她气急,掐着腰:“那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胳膊让一个陌生姑娘包扎,你就不知道避避嫌吗?”   宋钰君失笑,看了眼紧闭的门窗,道:“我现在是否应该避避嫌?”   宋似卿左右一看,这才发觉门窗紧闭,她的闺房内只有他们二人,瞬间红了耳朵根,下意识将窗户往外推开了一道缝。   宋钰君身高腿长,两步走到她身后,伸手关上了窗子,修长的手指掠过她的肩上垂下的发丝,惹得她耳根又红了一层。   关上窗后,他转身走到桌子前坐下,静静看着她,似有话说。气氛陡然变得严肃起来,宋似卿立刻乖乖地做到他的对面,听他“指示”。   “似玉似乎不太喜欢沈家小姐?”他望着她的眼睛,嘴角微微扬起,宋似卿莫名感到心虚。   “也不是,我就是觉得这事儿太巧了。怎么她一出现,你就受伤了呢?她还刚好医术高明,能救你一命,你都没怀疑过吗?”她胳膊垫在桌子边缘,小脸使劲往他面前凑,提醒他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宋钰君瞧她一脸机灵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也许是缘分呢?”   宋似卿生气了,一拍桌子:“我不许你和她有缘分。”   他脸上笑意渐深,再忍不住,仰面而笑:“似玉,我不同你打哑谜。你之前就认识沈梦舟,是不是?”   宋似卿呼吸一滞,难道自己暴露了?她慌忙解释:“我都说了,我这眼睛开了光。”   宋钰君笑而不语,显然不相信她的话。   宋似卿无奈,双手握在一起,不知该不该同他说:“那你信不信我。”   “这得看你信不信我,愿不愿意同我说实话。”   宋似卿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局促不安,心中只道这实话说出来,才像是笑话:“我不知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我从前与你多有不合,你也许会认为我是在无理取闹,或者是在害你。可这次你来容城,应该能察觉出来,我与之前有所不同。”   她抬起头,目光真挚:“我确实早就认识沈梦舟,其中缘由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她要害你,这是真真的。而我要保护你,不能让她害了你,也是真的。”   宋钰君目光渐渐柔和,温柔笑了:“我信。”   宋似卿惊讶,没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就信了自己。她抬起头,见他神色如常,身形端正,嘴角扬起的笑容透着自信。她忽然想起宋飞羽身上的解药:“你早就知道沈梦舟要害你?”她几乎笃定。   果然,他点头。   宋似卿失笑,心渐渐揪在一起,隐隐作痛。原来自己还是那个傻子,她默默站起身来,声音低落:“抱歉,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宋小侯爷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她转身离开,未到门边,手腕却被握住。宋钰君将她堵在门边,目光款款,压低声音:“你误会了。”   “误会?你早知她要害你,不仅不拆穿,还要将她养在身边,这还不够吗?”   他沉声道:“若我拆穿,她就会死。”   宋似卿抬头,容色悲伤,连她自己都未察觉:“你舍不得?”   宋钰君摇头:“你知道的,我原姓孟,梦舟也姓孟。”   她惊讶不已,瞬间懂了,难怪沈梦舟一直让别人唤她名字,孟舟。她猛然抬头,质问道:“那你可认识孟训?”   宋钰君身形一晃,震惊地看着宋似卿,没想到她竟知道孟训:“你从何处听到这个名字?”   宋似卿没有回答,只是见他这反应,显然是认识了。她早该想到,孟训为了复仇夺位,联合各地藩王,自然不会放过宋恒林养子“孟平熠”。不过照前世来看,宋钰君并未答应与孟训同流。   “宋钰君,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被傅叶所骗,害死了父亲。而傅叶背后的主子名叫孟训,他还派了一个叫沈梦舟的女人到你的身边。所以梦醒后,我第一件事便是退了婚事,如今我还要阻止梦舟害你。”她抬头看他,“你信我吗?”   宋钰君眸色震惊,比刚才更加讶异。他不太相信她真的做了这样一个梦,可她所说又全部属实。他转过身,在屋内踱步。   宋似卿从未见过这样焦虑彷徨的宋钰君,但她所言,的确令人震撼,连她自己都如同在一场梦中。   他渐渐停下,握紧的拳头慢慢舒展。转过身来时,已恢复往日自信沉着的宋钰君。他扬起嘴角,温柔望着她:“我信你。”   宋似卿舒了口气,不知何时,她早已把他当做最信赖的人。若今日他不信自己,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她走到他的面前,有一件事一直憋在她的心里:“若孟训邀你联手,许你重诺,你会不会伤害宋家?”   他并未犹豫,沉声道:“我已拒绝。”三个月前,在宫中,孟训曾与他彻谈。可他心中清楚,孟训目的是宋恒林的兵权,若他拿到兵权,宋恒林必死。   他虽不是宋家亲子,亦不是冷血豺狼。   宋似卿眼眶渐润,她知道,她没看错人。她慢慢牵住他的手:“宋钰君,这次我与你一起去京城。”孟训的狼子野心既然已经暴露,便不会轻言放弃。   即便没有傅叶,他还有更多的法子陷害宋恒林交出兵权,她一定要去阻止他! 第14章   原氏不喜人多,简单便饭之后,便紧闭房门休息了。宋似卿一个人趴在窗沿上,看着院落中静坐养性的宋钰君,梦舟站在他的身边。这二人凑在一块,连巧姨都忍不住直呼般配。   宋似卿哼了一声,将巧姨撵走,心情渐渐郁闷。   虽然宋钰君表明梦舟与他同出一族,绝不会动心。可他们都姓孟,宋钰君又是个极为在意亲情的人。难保梦舟日日劝说,他不会改变心意与孟训联手。   那宋家真真是必死无疑了。   “咳!”宋似卿轻轻咳嗽,打破院中的沉静,她隔着窗户朝沈梦舟甜甜一笑,“晚上风大,沈姑娘长途奔波,身体虚弱,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沈梦舟微微行礼,举止端庄:“多谢宋姑娘好意,得宋府收留,实在感激不尽。小侯爷伤势未愈,我理应悉心照料。”语毕,她向宋钰君缓缓俯身,身姿柔软,别有一番孱弱之美。   宋似卿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前世她趁宋飞羽不备,将匕首刺进他小腹的模样,那般狠毒凌厉,哪里有一丝丝的孱弱。她偏头看了眼站在角落里守卫的宋飞羽,暗暗握拳,必须要将这二人分开!   她眼眸落在宋钰君身上,面上露出笑容,声音甜腻:“宋小侯爷,您好意思让人家一个弱女子等着吗?还不赶快进屋修养?这是要心疼死谁呀?”   宋钰君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眼神中隐隐带着威胁,他摇头失笑,立即起身。   见他如此听话,沈梦舟嘴角抽搐,面上有些挂不住,赶紧上前搀扶:“明妈正在厨房熬药,约么半个时辰才好,您先回房休息,等药熬好了,我给您送回来。”   宋钰君不说话,轻轻推开了沈梦舟的手,回头看了眼宋似卿,微挑眉尖,在等她的意思。   宋似卿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以,这很听话。她看向沈梦舟:“不必麻烦了,你们是客人,哪有让你们忙活的道理。我待会儿让巧姨去厨房看着药,不然,倒是我们怠慢了。”   巧姨本就没走远,听见这话,立刻就从耳房里出来了:“是呀,沈姑娘,您先去休息吧。咱们宋家院小下人少,怠慢了客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床铺我给您铺好了,您去看看还有没有不满意的,我现在给您换换。”   巧姨边说边将沈梦舟与宋钰君隔开,热情话一句接着一句,沈梦舟推脱不过,无奈随着巧姨一块进了客房。   宋似卿趴在窗边,一直笑得脸都僵硬,直到沈梦舟进屋,她才闭嘴,当着宋钰君的面揉了揉脸,故意做给他看。   宋钰君笑了笑,转身走到她的屋前:“笑累了?”   “你要是自觉点,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她故意点了点他的胳膊,又不敢使劲,只在伤口旁边蹭了蹭。   他竟装作不知:“什么自觉点?”   “跟我装傻是不是?什么时候把她送走?”   宋钰君从外面靠着窗户,垂下眉眼,压低声音:“刺杀并非是假,她手中确实有她养父沈清源要送往京中的重要证物。明日我会让飞羽送她回京。”   “宋飞羽?”宋似卿怔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她听过沈清源这个人物,是个好官,若事出紧急,证物慎重,由飞羽护送确实稳妥,只是……   “你嘱咐他小心一些,这女人不好惹。”她嘟囔着。   宋钰君笑着点头,刚张口准备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宋似卿正奇怪,下一刻,就听见明妈从厨房出来的脚步声,应该是巧姨去了厨房换了她。她瞧见宋似卿与宋钰君站在一起,只隔了一面窗户,面上有些不高兴。   她向宋钰君福了福身子,犹豫了片刻,朗声道:“小侯爷,请恕老奴多嘴,您和宋小姐毕竟不是亲兄妹,理应避避嫌才是。老奴原先在沈太傅家中伺候时,男女分食而居,连亲兄妹平日都是少见的。”她故意搬出沈太傅,当着他俩的面叹了口气,那模样像是在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   宋似卿心中不悦,在宋家还轮得到她看得惯看不惯了?她还未说话,那边巧姨站在厨房门口听不下去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避嫌的。倒是有些外人,说起来是大户出身,可整日站在陌生男子旁边,寸步不离,我可半点瞧不出礼数教养这东西。”   巧姨看了眼明妈,假装吃惊:“哟,这姐姐可别误会,我不是说您,我是说咱们容城有一个傅家,平日自诩书香门第,可从来不干人事,你说说这好不好笑,寒不寒颤?”巧姨语气不屑,明妈脸色又绿了两分,行了礼耷拉着脸退下了。   宋似卿忍不住笑,催促宋钰君进屋休息后,走进厨房,和巧姨一块熬药,她黏在巧姨身边:“还是巧姨疼我,不让我受欺负。”   巧姨敲了敲她的小脑瓜:“我自小看着你长大,谁比我了解你呀!瞧着疯疯癫癫的,其实谁都能欺负。如今竟连一个老婆子都敢说三道四了,也不瞧瞧她家小姐是个什么样子,弱不禁风的,一个喷嚏都能吹散了,还敢打上咱公子的注意了。”   宋似卿忍不住动容:“那巧姨之前不还说宋钰君和沈家小姐瞧着般配吗?”   “我那是说给这老婆子听的,我一早就瞧出来了,自打进了家门,这老婆子的眼睛就一直在小侯爷和那姑娘身上来回转,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我原给她面子,说给她听着高兴高兴,如今还敢欺负咱家小姐,我能饶得了她?”   巧姨嘴快,说完顿了一会:“不过,夫人让我别管,她说小侯爷的事自有京城操心。”   宋似卿惊讶:“娘也看出来了?”   巧姨点头微笑:“你别看夫人不问事,其实呀,她瞧得比谁都真切。”   --------------------   作者有话要说:   ?(°?‵?′??)求亲求抱求收藏呀~ 第15章   宋似卿望着母亲的方向,轻叹了一声。若她真瞧得真切,又为何从不对自己提醒一二呢?   “巧姨,我想回京城瞧瞧。”她轻声道。   巧姨吓了一跳,深深望了她一眼:“夫人知道了吗?”未等她回答,巧姨又道,“罢了,就算她不愿意也不会阻止。”   宋似卿笑了,母亲的性子,巧姨摸得最透了。   “什么时候走,跟小侯爷一起吗?”   “等宋钰君伤好,至多三五天吧。”宋钰君未说什么时候离开,但料想也不会待太久。   “那……还回来了?”巧姨犹豫了一下。   宋钰君抱着她亲昵地笑:“当然,我怎么会离开容城呢?只是想去看看。”   “是该去瞧瞧,快中秋了。那地方繁华,可别迷了眼。”她摸着宋似卿的脸,眼中闪着泪光,她怕她一去不回。   宋似卿连连点头,那繁华之地于她,除了懊悔与痛恨,无半分留恋。   巧姨将药熬好,宋似卿亲自端去了宋钰君的房间。眼睛泛红,宋钰君瞧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从桌子上挑了个蜜枣递到她面前:“吃些甜的。”   一句话,惹得她眼睛又红了一圈。她将药递给他,接过蜜枣含在嘴里,看着他将药全部喝完后,也挑了个蜜枣给他:“你也吃些甜的。”   宋钰君笑了,他的面容有些苍白,那暗器到底是有毒的,他轻咳了两声,胸口传来痛意,笑声却放肆起来,再不压抑。   宋似卿的心却随着他的笑渐渐痛起来,他也有近十年的时间,未曾见过自己的家人了。   “宋钰君,我以前想呀,你那么厉害,哪里需要人照顾。如今却想,你那么厉害,一定要将你照顾好了。”   他抬头望她:“我只希望你为了心中所爱,可以永远无畏无惧。”   宋似卿偏头,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慢慢起身,拉过她的手放在后脑之上,那道浅浅的疤如同时光的印记:“我自幼习武,即便那时年岁尚小,凭你一块石头,是伤不了我的。”   宋似卿惊讶地张大嘴巴:“你是故意帮我。”   他轻叹了口气,笑容中藏着过往的苦涩:“那时的我为了家族,离开生母,改名换姓,低伏在另一个女人的面前高呼母亲。而你却有勇气拿着石头在她面前不顾一切,只为和母亲在一起。这些年,你惹了不少事,原姨曾说我不应纵容你,可我只想保护你为了所爱,不顾一切的勇气。”   宋钰君的眼睛如同星光,深深地望着她,隐有情意:“似玉,或许你不相信,你是我努力的勇气。”   宋似卿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沿着脸颊滑落。宋钰君欲伸手,被她避开,她转过身,心中犹豫,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想回家吗?他们若有一个孝顺的女儿,可能……可能便不会强留于你。”   她说出这个提议,却不敢看他,她想让他与家人团聚,可真让她留在京城,再不回容城,她亦是不愿。   宋钰君猜透了她的心思,拉着她转过身来,安慰她:“你不必如此为难。我本是质子,我能否离开京城,就连父亲也不能决定。”   宋似卿这才想起他还有一层身份,前世她之所以能够将他赶回蜀中的前提,正是孟训得势,质子皆回到了封地。   孟训,这才是害死她全家的真正凶手。她猛然抬头看向宋钰君,心中有了一个想法。宋钰君之才,远胜孟训,若由他取代孟训成为皇帝心腹,岂不一举两得?   只是这想法不是她这样的小女子所能想的。   她摇摇头,摇走不该有的想法,仔细叮嘱他多注意身体。离开时,看见宋飞羽守在门口,她想了想,还是叮嘱两句:“宋大哥,小侯爷可跟你说了,明日送沈姑娘回京?”   他行礼:“回小姐,公子已经交代。”   宋似卿假模假样的点点头,故意装作高深的样子:“宋大哥,我有件事情。”   她故意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宋飞羽亦低头倾听。   “我觉得吧,这沈姑娘有点不对劲,你送她回京路上,一定离她远一点。也没什么证据,就是……直觉!你千万别小看女人的直觉哦!很准的!”她故意眨了眨眼睛。   宋飞羽却不为所动,仍是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回应。倒让她尴尬起来,显得她爱嚼舌根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要将沈梦舟与宋钰君隔开,想来她也没什么机会伤害宋飞羽。   因想着让宋钰君恢复身份,还有宋飞羽性命之事,宋似卿一夜没睡好。但想着宋飞羽要送沈梦舟离开,她一大清早眼睛都没睁开就爬起了床。一定要看着她走人,她才能安心。   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却在院子里瞧见了崔县令。   作为容城县令,因宋钰君的嘱咐,他对宋家母女俩一向多有照拂。宋似卿向他行礼,崔县令笑着回礼。   巧姨端着水带她回房洗漱,将窗户打开透气,宋似卿便听见了崔县令的来意。一是关心他的伤势,二是春风阁设宴一事。   宋似卿想起来,前几天宋钰君的确跟他说过,崔县令要在春风阁设宴,只是如今应该是不会再去了。   果然,宋钰君笑着拒绝了崔县令的好意,只言需静坐养伤,不便出席。   崔县令不再坚持,又道:“金河巷的王公子也听闻小侯爷受伤,料想您无法出席宴会,特地请春风阁的大厨做了些清淡的小菜,直接送到宋家来,还请小侯爷不要介意。”   宋钰君偏头看了眼在窗口偷听的宋似卿,笑着点了点头。   宋似卿心中自然高兴,又见沈梦舟那边已收拾完毕,双眼通红,梨花带雨地向宋钰君告了辞,而后随宋飞羽一块离开了宋家。   简直双喜临门。 第16章   梦舟一走,宋似卿的心情明显轻松了不少。崔县令寒暄了一会儿离开后,她踱步到院子里,和宋钰君一起坐在院中。   巧姨将清粥小菜直接端到院子里的小桌上:“快吃些粥,大家都吃过了。”   她讪讪一笑,到底还是起晚了。她拿着勺子喝粥,宋钰君坐在对面替她剥了个鸡蛋,放进碗里。宋似卿甜甜道谢,但想着中午就有春风阁大厨做的雪藕百宴,她只吃了少许,便放下了筷子。   宋钰君瞧着她馋嘴的样子,低声一笑:“我打算三日后回京,你同原姨说了吗?”   宋似卿一顿,摇了摇头:“我猜想娘亲不会拒绝,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她转身看向母亲的房间,自那日在天刀山上喝醉了酒,她愈发少露面了。   “你那日在山上,想必已经看见了我阿爹的墓碑了。”宋似卿询问。   他点头,并未多言。   “娘亲自幼也是会读书写字的姑娘,她是知礼的人。”宋似卿轻叹一声:“自我有记忆以来,她的眼里、世界里便只有阿爹一个人,连我都占不了几分。如今我们头顶着宋家的牌匾,因着宋恒林的庇佑才能活下去,她便不会再和雷天刀这三个字再有联系,让父亲蒙羞。”   可她还念着雷天刀,她不出门、不见人,自以为一个人躲起来活着,便可以逃离和宋恒林有关的一切,以原娇儿的身份默默怀念着雷天刀。   宋钰君抬眼,不露神色,他是宋恒林的儿子,不应对原姨与雷天刀之间的事报以同情:“你放心,衣冠冢一事不会有人知道。”   宋似卿心中一暖,轻声道谢。若衣冠冢被容城人发现,情思无处寄托事小,惹宋恒林被人嘲笑,才是娘亲决不能接受的事,她不想再欠他的了。   一上午无事,宋钰君挑了本书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宋似卿添茶倒水、挑拣水果、去壳剥皮,竟也陪他坐了一个时辰。直到春风阁的人将食盒一个一个端来,她才欣然起身,蹦蹦跳跳地站在一边,看着伙计们鱼贯而入。   宋钰君放下书,温柔看了她一会,恭敬请原姨用饭。   春风阁大大小小送了二十多碟菜来,满满一桌还未摆下,原氏瞧着浪费,便让宋似卿和宋钰君挑几道菜,其余撤下了桌子。   宋似卿看着巧姨端了好几碟子菜回厨房,口水差点没流下来。她擦了擦口水,一偏头瞧见宋钰君正望着自己笑,有些不好意思:“见笑了,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   宋钰君无奈摇头,宠溺轻笑。   原氏坐在正位,苍白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瞧着她二人目光流转,比往常亲昵不少,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宋似卿动了筷子,夹了一块雪藕,酥脆娇嫩,满口留香。宋钰君为她添了碗清荷碧羹莲子汤,汤碗刚放下,忽听见门外有人敲门。铜环声敲在木门上,一声一声,不急不忙,很有规律。   宋似卿被声音吸引,准备回头,余光却见宋钰君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宋钰君摇头,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巧姨从厨房出来开门,不多时,又关上了门,转身时,宋似卿瞧见她手中端着一个小木盒。   巧姨走进屋内,将木盒呈在宋钰君面前:“屋外来了个侍卫打扮的人,瞧着眼生。他说这木盒是给您的,转身就走了。”   宋钰君接过木盒,仔细瞧了一遍才打开。宋似卿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他从木盒内拿出一个暗红色的瓶子,瓶子里有几粒药丸。   “这是什么意思?”宋似卿奇怪。   巧姨也一头雾水:“那人只说把盒子交给宋小侯爷,然后就走了。”   宋钰君拿着瓶子左右看了一圈,沉下脸色:“是王容康。”话音未落忽脸色大变,他一把握住宋似卿的手腕,三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宋似卿见他试自己脉搏,正奇怪着,厨房里忽然传来兰姿的惨叫。宋钰君立即起身快步走向厨房,宋似卿和原氏互看了一眼,亦赶紧跟上。   厨房内,兰姿捂着腹部,跌倒在地上,身边有一盘打翻的藕饼。   “饭菜有毒!”宋似卿瞬间反应过来,她赶紧看向宋钰君,他轻轻点了头,手中还握着王容康送来的药瓶,他倒出一粒药丸,交到巧姨手中,让她为兰姿服下。   下一刻,宋钰君与原氏的目光齐齐放在宋似卿身上,原氏少见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她拉着宋似卿的手:“你也吃了一口,可有不适的地方?”   宋似卿摇头,不知是吃的少了,还是那雪藕无毒,她并未感到不适,不过幸好,母亲和宋钰君还未动筷子。她偏头看向昏迷中兰姿,想着她日后做出的事,只觉得如今救她算是便宜她了。   宋似卿宽慰了母亲,请她先回房休息,又让巧姨收拾了这些饭菜。一切完妥后,她拉着宋钰君回房:“这是谁做的?”   宋钰君心中早有了答案,刚才在厨房见宋似卿无事,便没有多言。如今回了房间,不再隐瞒。他唤了一个名字,片刻之间,一黑衣男子推门而入,应该是他的暗卫。   宋钰君端坐在椅子上,双眸眯起,气氛阴沉,宋似卿觉得屋内瞬间犹如三九寒冬。   “通知飞羽,将沈梦舟带回来。”他压低了声音,但难掩怒气,暗卫心中一颤,立即转身离去,片刻不敢耽搁。   宋似卿被他阴鸷的目光吓了一跳,面上露出骇色,这些日子他待自己那般温柔宠溺,她竟忘了他还是那个上过战场杀敌无数,历过朝堂阴诡暗箭的宋小侯爷。   她颤着声音:“这事和沈梦舟有关?”   宋钰君柔和了脸色,怕自己吓到她:“是我大意了,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宋似卿拍了拍胸口,稳下心神,不禁怪起自己,明知道沈梦舟这个人极善隐藏,怎么会轻易相信她会就此作罢。   “不过王容康是怎么知道的?”她忍不住问道。   宋钰君拿起拿瓶药,并未回答,只是勾起嘴角:“看来他是想卖我一个人情。” 第17章   宋飞羽带梦舟折回宋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宋似卿没有睡,听见声音,一个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推开半个窗户。   梦舟刚好走到院子中,听见开窗的声音,偏头看见她,忽然勾起嘴角,邪邪笑起来。那张脸上,再不见往日的楚楚可怜。   夜深露重,一阵冷风吹过,宋似卿汗毛竖起,心中一惊,看来梦舟是不打算再继续伪装了。不知怎的,她缓缓舒了口气,竟觉得放松了不少,至少,她能光明正大地防着她了。   她穿好衣服,走进院子里,站在梦舟面前,将她从发丝一点点看到脚底。梦舟的身形依旧单薄,那张消瘦的脸瞧起来仍让人心疼,只是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戾气,月光下,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要将宋似卿活活吃了。   宋似卿轻轻笑了,伸出手理好她凌乱的发丝,五指慢慢移至她的脸边,轻轻拍了拍她苍白的小脸。   “真凉。”她轻声道,“你不必如此看我,快进屋吧,宋钰君在等着呢。”宋飞羽粗暴地推了推梦舟的肩膀,梦舟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至门边。   宋似卿推开门,空旷的屋子内,宋钰君坐在座椅上,手中拿着一本书,胳膊抵在桌子上。烛火在桌上摇摇晃晃,他紧抿着嘴唇,似乎沉浸在书中。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映下暗色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留下根根影子,宋似卿一下子看呆了。   她慢慢走到宋钰君身边,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宋钰君耳力极好,早早听见了梦舟的动静。他却头也不抬,仍静静看着书籍,虚耗着梦舟的耐心。   宋飞羽悄悄退出去,阖上门,屋内安静的只剩下翻书的声音,一页一页,翻得梦舟心烦气躁。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宋钰君!”   话音刚落,宋钰君拈起桌子上一颗莲子,轻轻一弹,莲子直直打中梦舟得膝盖,她一声闷哼,跪倒在宋钰君与宋似卿的面前。   宋钰君仍看着他的书,并不瞧她。她便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宋似卿。   宋似卿瞧出他是想给她个教训,便不多言,抬起头直直对上梦舟的眼睛,并不怕她,害人的人都如此理直气壮,她又何须畏畏缩缩。她轻轻拉开宋钰君旁边的椅子,生怕惊扰到他,慢慢将桌面上一碟莲子端到自己面前,一个一个剥开,放到宋钰君的面前。   他的目光渐渐自书落到面前的莲子上,再移到她的手上、脸上,旋即温柔笑了。他轻轻放下书,接过她手中的莲子,自己剥了起来:“这是我该做的。”   宋似卿鼻尖发酸,在她面前,他根本不需要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低。   沈梦舟瞧这二人,目光渐渐移到宋钰君的手上,那双眼睛中的仇恨愈加强烈。她轻蔑笑起来:“宋钰君,我原以为你只是没有勇气,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你根本就是没有骨头!你已经把自己当做宋家的一条狗,早已忘记自己还姓孟了!”   宋钰君仍慢慢剥着莲子,直到一小碟播完,他才停下,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慢慢移到梦舟的身上。   “你的怀中仍装着沈清源的给你的账册,为什么不扔掉。”他慢条斯理的从袖中掏出手帕擦净了手。   梦舟一下子怔住,双手慢慢捂住怀中的账册,那双狠厉的眼睛氤氲了泪水。   “你从丰都到容城,除了最后一次欲拖我入局演了出戏,除此之外,共遭遇了四次追杀,此去京城,仍有无数危险,你为什么不扔掉账本。”宋钰君坐直了身子,慢慢靠在椅背上,面容慵懒,语气却振人心弦,逼得梦舟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心里清楚,沈清源养了你十年,沈家待你不亚于宋家待我。他豁出性命搜集了临州知府贪污的罪证,把账本交给了你,因为他信任你。你若扔掉账本,他在丰都必死无疑!”   梦舟的膝盖酸痛难忍,无法站立,更被他的一句话抽干了力气,慢慢跌坐在地上。她摇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可我仍记得,我姓孟,我不姓沈!沈家于我有恩,我不会害他,可孟家之仇,不得不报!孟平熠,你的父亲只是被削了亲王之位,而我爹人头落地,惨死在我面前!”   梦舟眼含热泪,声音从齿缝中逼出。   宋似卿这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当年藩王叛乱,主谋之人乃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裕亲王,平乱之后被砍了头,另有四位藩王涉及此事被削了王位。看来,这梦舟便是裕亲王的女儿。也难怪她的仇恨比别人强烈得多。   “只是你不该以别人的性命来报你一人之仇,未免太过可恨!”宋似卿的呼吸渐渐急促,想起父亲、母亲的惨死,她便难以平复心情。   “别人的性命?”梦舟疑惑,她看向宋钰君,哑然失笑,“我从未以为自己能害得了他。”孟训信中提醒过她小心宋钰君这个人,她下毒也只是为了博取京城宋家的信任而已。   宋钰君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亦认为她在为自己愤怒,心中动容,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   宋似卿怔愣,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在为亲人而悲,只好对他点了点头。   宋钰君转头看向梦舟:“所以,你寻求孟训的帮助?”他轻睨着她,目光冷峻,似利剑直刺她的心脏。   梦舟的胳膊陡然竖起了汗毛。她跌坐在地上,声音颤抖:“是他,先找上了我。” 第18章   宋钰君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搀扶起来:“我记得我姓孟,从未忘记。”   屋内静默了片刻,宋似卿与沈梦舟同时反应过来,齐齐抬头看他。   梦舟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颤抖:“你愿意帮我?孟钊平庸,生性懦弱,他本就不配做皇帝,只要咱们联手,必能夺得皇位。”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如同胜利就在眼前。   宋似卿微微起身,心中担忧,害怕宋钰君真的答应了她。   宋钰君道:“若你想重回京城,我可以保你一命。”他只说了一句,再无别的话。   梦舟痴痴看了他半刻,嗤笑一声甩开了他的手:“是啊,你如今是宋小侯爷了,做宋恒林的养子可比你在蜀中做个无人知晓的世子高贵多了。你和我们怎么会一样呢?”   梦舟踉跄地站起来,面带嘲讽,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门。   门外,宋飞羽拦住了她的去路,等候宋钰君的命令。   宋钰君皱眉,瞧着她的背影,沉着嗓音:“飞羽,送她回京城,不得有失。孟舟,你我同族亦同病相怜,他日若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他的话当真是令人动容,梦舟的肩膀明显抽泣了一下,她回过头:“不要假惺惺了,你舍不得荣华富贵,根本不会帮我。”   “若我不帮你,单凭沈立兴一个小将,你活不到容城。梦舟,我只是想保全你们所有人,包括沈清源。”宋钰君沉声道,声音中含着担忧。   孟舟惊诧,眼中升起泪光,她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俯身行礼,道了声“多谢。”她随着宋飞羽一同离开了,星夜赶路虽然辛苦,但沈清源的性命还在她的手里,如今耽搁不得。只要他还念着同族之情,以后慢慢劝他不迟。   宋钰君回到屋子里,见宋似卿仍坐在座位上,一颗一颗吃着莲子。他慢慢走上前去,端起碟子:“莲子性寒,少吃一些,早些回去睡吧。”   宋似卿不理他,夺过他手中的莲子,一颗一颗放进嘴里。   宋钰君低头看她,一缕碎发垂在她的耳边,那眉眼分明有了怒意:“怎么了?”   宋似卿心中凌乱,嘴边只余一抹苦笑,她放下莲子,抬头看他:“我竟不知小侯爷的戏演得如此精彩,比起京城名角百花盛亦不逊色。”   宋钰君眼中闪过诧异,片刻恢复如常,轻轻笑道:“京城的名角我认识不少,怎么没听过百花盛这个人?”   “如今他还是无名小卒,再过两年便可名满京城了。”她心中苦涩,面上强撑着笑。   宋钰君在她身边坐下:“也是你梦里梦见的?”   她点头:“梦里发生了许多事,在梦中不曾在意,如今梦醒了,才发觉我忽略了许多。”   宋钰君静静坐着,等她说下去。   “我忽然发觉,傅叶利用我去京城,沈梦舟以你救命恩人的身份入侯府,表面看起来都是孟训的计谋,可没有你,他一件事也做不成,他根本就是按照你设计好的路在走!”宋似卿声音娇软,眼波盈盈流转至他的眉眼,直勾勾望着他。   “傅叶是傅朝岚的长孙,傅朝岚活着的时候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如今朝堂老臣一半是他的门生。如果你没把握让傅叶为你所用,怎么会带他入京?难道真的因为我?呵,我不信。”   “你表面上拒绝了孟训,实际上是在等待,你要借着他的东风名正言顺地恢复自己孟平熠的身份。如此一来,你不仅完完全全得到了宋恒林的信任,还因提拔傅叶暗中拉拢了朝中老臣。一文一武,全部在你掌握之中。这就是你原来的计划,我说的对不对?”   宋似卿喉咙颤抖,当她理清楚宋钰君的所作所为之后,前世所发生的一切都明朗了。他完成了他所有的计划,且不损他一丝德行,他在朝中文武百官和百姓心中几乎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宋钰君的想法几乎被她全部说中,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慌。他拿过茶壶为她倒了一杯水:“喝了这么多,喝点水吧。”   宋似卿郁结,仿佛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难道我说的不对?”   他没有犹豫:“全对。”   “那你要杀了我?”宋似卿试探问道,她还不想死,可若这一切真是宋钰君在操纵,她没有一丝丝赢得可能。   宋钰君摇头:“我从未逼你做过任何事,又怎会杀了你。”   她低头不语,他说的没错,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都是他顺势而为,从未逼迫过她:“那你会伤害父亲吗?”   宋钰君沉默片刻,面露疑惑:“似玉,那个梦若是真的,我不信我会任由孟训伤害父亲,这绝不可能。”   宋似卿望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心虚。她回想前世,他的确未做过伤害宋家的事,父亲被害,也是他回到蜀中之后的事情了。   “或许是因为我逼走了你。”宋似卿闭上双面,面露痛苦之色。她猛然起身,一步一步跪倒在他的面前。   宋钰君惊讶,欲扶起她,却被她拦住。   “宋钰君,你们皇室之争,轮不到我来插手。这皇位无论是属于孟钊、孟训,或是你孟平熠都与我无关,可父亲无辜,求你看在他养育你十年的份上,救他一命。”她只是一个小女子,纵然有宋恒林生女这一身份,要想入宫调查孟训是绝不可能的事,也许她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所以,她只能求助于他。   宋钰君将她搀扶起来:“孟训此人,诡计多端。质子的身份虽限制了他的行动,却也保护了他,他在宫中放置了一个傀儡,连我也捉摸不透他的行踪。”   宋似卿顿了顿:“或许,我知道。”   宋钰君正色起来:“你知道孟训在何处?”他似乎已完全地相信了她,可他的真实想法又有谁能猜得透呢?   她轻轻摇头,以前的她全心全意都放在傅叶身上,岂会在意孟训的下落,可有一件事她记得清楚:“梦中我与傅叶成亲不到一个月,他去了一趟云州。”   傅家自傅朝岚去世之后,门庭衰落,亲朋旧友大多没了联系,更没听过在云州还有什么亲戚,当时她要跟着去,连傅叶都拦不住,还是傅盛全亲自出马,唬住了她。   “云州?”宋钰君轻笑了一声,似乎知道了孟训的意图:“看来他还是冲着我来了。” 第19章   听到云州两个字,宋钰君笑了一声,那双眼睛里露出不一样的光芒,倏得亮了起来,沉着自信,恍若即将面对千军万马也能勇往直前。与他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脾性大不相同。   “云州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小心翼翼问道,她只记得他的家在蜀中,和云州似乎没有过任何联系。   宋钰君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瞧她:“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去云州?”   宋似卿一怔:“你要去找孟训?”   他垂了垂眼皮,点头:“能摸到云州,证明他有点本事,我倒想去会会他了。何况,我还有你。”他看向宋似卿,眼中带着笑意。   这直勾勾的眼神,倒看的她有些不自在了。宋似卿摸了摸耳朵,莞尔一笑:“也好,说起来,我比你更该去见见他。毕竟我现在也有你了,是不是?”她轻轻眨了下眼,慢慢靠近了他一点。   宋似卿走的时候,原氏并没有出门,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本就断的差不多了。倒是巧姨忙前忙后的,给他们装了不少干粮。   “云州是个好地方呀,以前咱们这儿来过一个老和尚,就是从那里来的,听说那块儿有座牵牛山,山上全是牵牛花,漂亮得很。”巧姨絮絮叨叨的,直到东西全都收拾齐了才不说话,拉着宋似卿的手红了眼,“早些回来,巧姨在家里等着你。”   宋似卿点头,等帮着宋钰君解决孟训之后,她便回来。她抱着巧姨亲昵了一会儿,转身上了马车。马车启程,宋似卿撩开窗户帘和巧姨摆手,直到拐了个弯儿看不见人才作罢。   宋似卿收回手,在马车内坐好,立刻严肃了脸色:“宋家现在还有多少暗卫?”   闭目养神的宋钰君睁开眼,竖起四个指头。   她沉下脸色,眼底藏着恨意:“兰姿那个丫头,你还记得吗?梦里就是她害死了娘亲和巧姨。”她看向他。   宋钰君呼吸微滞,对她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起未来的事,仍有些不适应。他垂下眼,轻道:“她也是孟训的人。”   宋似卿没有惊讶,她早已猜到了。大大小小二十几碟藕宴,只有一碟藕饼有毒,却偏偏被她吃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无非是有人提前告诉了她,命她吃下去,给宋似卿一个警告罢了。   “给她一个意外吧,等我们走了之后。”宋似卿语气平淡,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对待一条性命,她已经能做到毫不在意。   宋钰君静静的瞧着她,良久叹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覆盖在她的眼前:“一切交给我吧,别沾上这些事。”   宋似卿低头苦笑,只有永远被宠爱的人才能一生单纯无忧,她已不配了。   马车脚程快,清晨启程,夜间就到了云州境内。城门已关,他们在城外的一间客栈歇息,明日一早进城。   宋似卿有些疲乏,简单收拾了一下,早早睡下了。夜间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有些冷,随手一摸,才发觉只有半个身子盖了被子。她拽了拽被子,却拽不动。伸出手指忽然在床的另外半边摸到了长长的头发。   宋似卿一下子睁开了眼,半点睡意没有。漆黑的屋子里,她全身僵硬,剩下一只手还能动弹两下,她顺着头发慢慢向上摸过去,一个高挺的鼻梁出现在她的手心。   “啊!”宋似卿一声尖叫,床上的人忍不住“吭哧”“吭哧”的笑起来,是男人的声音!   “鬼啊!”她一脚踹过去,却被那人抓住了脚腕,顺势抱住了大腿不放。   “救命啊!宋钰君!”她回头神来,下意识地喊着宋钰君的名字。床上那人立刻松开了她的腿,一个利落地起身,燃起了一根蜡烛,屋内恢复了明亮。   宋似卿发丝凌乱,神情慌张地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只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惊恐地看着屋内的人。   这一瞧却愣住了。   这是个很华丽的男人,从脸面到全身。他穿了一件白金彩绣云袍,烛光之下,能清晰地看见衣服纹路中的每一根丝线都闪着金光。他双臂环抱交叉在胸前,十个手指头带了四个玉扳指,宋似卿一眼瞧过去,这玉的成色决不比京城安平公主带了几十年的玉镯子差。   她的目光慢慢向上移,高挺的鼻梁上一双眉目含情的勾人桃花眼,皮肤白皙,看起来吹弹可破,饱满的额头上,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发丝,一款鸽子蛋大小的金镶玉发冠束了一个松松散散的发髻。   大价钱呀!这一身下来恐怕能在京城买个六品官啊!   宋似卿啧啧咂舌,一时搞不清楚这人是来干什么的,劫财劫色都不对呀,谁会深夜穿着一身六品官价钱的衣服出来作 奸犯科呢?   “你是什么人?”她瞪着眼睛,唬下脸来。   那人靠着椅背,斜斜站着,面色风流。忽而故作惊讶,捂着嘴巴,两块青玉扳指几乎挡住了他整个嘴巴:“呀!认错人了,我还以为你是宋钰君呢,我说睡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脾气这么大,把我给踹下来了呢!”   他这一抬手,金丝镶边的水袖滑落,露出半截骨骼硬朗、比女子要宽了不少的小臂,小臂上有四五圈缠绕在一起的金钏子,差点闪瞎了她的眼,宋似卿完全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话。   她望着金钏子眨了眨眼:“这位公子,您这深夜造访,是来救济我?”   男子瞧着她看呆的模样,哈哈笑了半天,直到被人掐住了脖子,像小鸡崽子一样拎了起来。   “唉!唉!宋钰君你放开我!是不是玩不起,有种把老子放下来,老子拿金子砸死你!”男人双脚腾空,使劲扑腾。   宋钰君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手臂拎起他来毫不费力。轻轻一甩,就把他扔到了门口,顺便一脚踢了出去。   宋钰君轮廓分明的脸庞轻轻转头,看了眼床上的宋似卿,缓下脸色:“天色刚亮,还能睡会。”   他正说话的机会,屋外的男人又把头伸了进来:“宋家小姐,城门已经开啦,这是我给你带了见面礼,快起床,我带你进城吃好吃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撸起两管袖子,露出金闪闪的手臂,在她面前摇了摇。   金镯子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听得宋似卿心神荡漾。虽说她不是爱财的人,但这一身金银财宝忽然堆在一起还真是晃眼得厉害!更何况人家都送上门了,哪有不要的道理!   “你等等,我马上就起!”她一个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差点没直接扑到门边去。 第20章   宋钰君将那男子拎出门外,替她把门关上,宋似卿立刻穿好衣服,简单洗漱后出了房门。   楼下,昨夜摆了七八张桌子极为拥挤的大堂此刻焕然一新。数十个小厮、婢女排立在两侧,大堂内摆着两张巨大的镶金边的紫檀木座椅,奢华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宋似卿的面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感觉眼睛受到了伤害。   刚才戴金戴玉的男子坐在其中一张座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抬头看见了宋似卿站在二楼的楼梯上,一下子站起来,蹦着朝她打招呼:“似玉,似玉,快下来,等你好久啦!”   这男子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长得极为好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蹦一跳地看起来十分单纯可爱。   本来她很喜欢和这样活泼的人做朋友,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店里的掌柜、伙计一张张眼睛全在盯着自己,她竟有一种想把自己埋起来的冲动。   有钱人都是这样高调的吗?她轻咳一声,目光在大堂内扫了一圈,忽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宋钰君。他站在一个距离金座椅很远的地方,面色阴沉,周遭无一人敢靠近。   宋似卿赶紧小碎步跑下楼,欲穿过令人尴尬的大堂,跑到宋钰君的身边,却在半路被“穿金戴玉”拦住了去路。她抽了抽嘴角,转过头来看他:“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穿金戴玉”脸上笑出了花,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似玉,我是尤千画呀,你不记得了吗?”   宋似卿面色尴尬,尤千画这个名字还真是……通俗易懂呢。她撇开他的胳膊:“真不好意思,尤公子,我还真的不太记得呢。”她看向远处角落里的宋钰君,请求帮助。   未等她说话,尤千画先瞪向了宋钰君:“哼,孟平熠,你居然没有在似玉面前提过我吗?”   此言一出,吓了宋似卿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明目张胆喊“孟平熠”这个名字的。   “你谁啊!”宋似卿不再惯着他,冷着脸带着怒气,吓得尤千画忙撒开了胳膊。脱离了束缚,她慢慢走到宋钰君身边:“你的朋友?”   宋钰君一脸不情愿,又忍不住点了下头:“待会儿……”   他还没说完话,尤千画又凑了过来:“不记得没关系,咱们快进城吧,你们不饿吗?”他眨着那双自带风流的桃花眼看向宋钰君和似玉。   宋似卿往宋钰君身边凑了凑:“现在进城吗?”   他点头,声音柔和:“你先随千画进城,我稍后到。”   宋似卿奇怪,抬头看他,心中忍不住猜测是否与孟训有关,但当着大堂内这么多人,不好直接问出口。而且,他似乎并没有告诉自己的打算。   她默默点了下头:“好。”她转身看向尤千画,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尤千画开心地拍拍手,指向大堂内的两张镶金边的座椅:“咱们就坐着它走吧!”   “坐着它?”宋似卿疑惑。   尤千画解释道:“客栈外有八个轿夫,抬着咱们进城去。似玉你第一次来,一定要让全城人都知道!”他一脸的自信和满意。   宋似卿脸色一黑,拔腿就走:“我还是步行吧。天还没完全亮,咱们走走路。”   眼看着宋似卿出了门,尤千画忙喊着轿夫进来搬椅子,赶紧跟上她。数十个奴仆,八个轿夫齐刷刷跟在宋似卿的身后,浩浩荡荡,宋似卿深吸了一口气,越走越快,离发飙只差一点点……   大堂内,宋钰君狠狠瞪了一眼尤千画:“别太过分。”   尤千画瞥了他一眼,好看的皮囊上再不见刚才的嬉皮笑脸,他冷冷哼了一声:“这个仇我记了十年,如今终于见到了她,岂能轻易罢休。”他抬眼瞪向宋钰君,“只要你不把真相告诉宋似卿,孟训的事咱们好说。”   宋钰君看了眼尤千画,没有拒绝,只是心中对似玉多了份愧疚:“只这一天。”   尤千画吐了口气,心潮起伏,藏了多年的怨气在此刻翻涌:“一天就一天,明天我给她跪下来道歉,任她宰割绝无二话,但今天我会让她尝尝我当日受过的辱。”   他闭上眼睛,九年前在京城驸马府的那天,是他一生的噩梦。   -------   不似京城繁华,云州山水环绕,鱼米之乡,风景优美,人人富庶。走进云州城,大清早的,包子香、馄饨味儿便钻进了宋似卿的鼻子里。   宋似卿的身后还跟着那八个轿夫抬着座椅,座椅后又跟着十几个奴仆。尤千画在最前面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大街上。   路人纷纷侧目,嗤笑出声。宋似卿一手遮着脸,另一只手在衣袖中按握成拳。走了有半条街,她的肚子渐渐开始叫了起来。   宋似卿的脸色已经黑到不能再黑,她停在了路中间。尤千画一直用余光瞥着她,瞧她停下了,立即跑过来,歪着头看她,一脸的天真无邪:“怎么不走啦?”   她扯出一个笑,指了指旁边的一家包子铺:“我今天不想吃大餐了,想吃包子。”她转身向包子铺走去,尤千画赶紧跟上,抢在她面前站着包子铺门口,对着老板呼来喝去:“你家着包子都是什么馅的啊!”   老板看了他一眼,立刻堆着笑:“哟,这位公子,咱们店什么馅的包子都有。豆腐的、猪肉的,您想来哪样的?”   尤千画一挑眉:“豆腐猪肉?这能吃吗?我们宋小姐金贵着呢,能吃你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子,摆在老板面前,“我要一个包子能值一个金子的那种,你这有吗?”   老板一听脸色就挂不住了:“你跟我这瞎胡闹呢?不吃就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怎么耽误你了,是你这太穷酸。”   宋似卿的肚子又叫了一声,怒火已经从心里烧到了脑门,不管这尤千画是真傻还是真作,她走上前去,抬起就是一脚,将他踹到了一边。   她瞥了尤千画一眼,面带寒霜:“你是宋钰君的朋友,不是我的。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不然我会让你没有手脚。” 第21章   宋似卿一脚将尤千画踹到在墙边,他也不恼,半靠着墙壁,静静看着她愠怒的眼睛,和记忆中九年前那张稚嫩的脸渐渐重合。   九年前,她也是这样,满脸怒火,将他踹在地上。   尤千画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心中气愤与羞耻纠缠在一起,如乱麻般剪不断,理还乱。   他手撑了下墙壁,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又换上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似玉,怎么生气啦,我都说你吃不惯这些东西了,我带你走吃好吃的。”   他热情地拽住了她的袖腕,丝毫不顾及男女之嫌。他一招手,那十八个人又重新围了上来。   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婢女,年纪很小,圆圆的脸透着喜庆,她扬着甜甜的笑,向宋似卿行礼:“小姐,少爷在家中准备了茯苓夹饼、枣泥糕、翡翠虾饺、莲叶羹,还有好多好多,都是咱们云州城最有名的。”   这丫头一笑起来格外讨喜,念着菜名的时候声情并茂,还真让她肚子叫了一下。宋似卿心中对这个叫尤千画的人厌恶到了极点,但对着一个小丫头,实在没必要发火。   她掩下心中的怒火,拽过那个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纹月。”   宋似卿将她拽到自己的身边,斜眼瞪向尤千画:“我让这丫头带我去你家里等着宋钰君,你!”她伸手在他面前点了几下,咬着牙道,“自己坐着你这金轿子回去,我不陪你丢人。”   她愤愤地甩下手,把纹月往前推了一点,让她带路。   纹月一时慌张,看了眼尤千画,不知该怎么办。   尤千画一双招人的眼睛眨了两下,不自觉挑了挑眉。围在包子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竟发出了几声惊叹。   他贱兮兮地笑道:“别呀,咱们一起回去呗。孟平熠让我送你回去的,你这要是自己走了,他揍我怎么办?”   宋似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宋钰君那样成熟稳重的人竟会有这样没脸没皮的朋友,更无法想象他与宋钰君究竟是何关系,竟敢随时随地地直呼“孟平熠”三个字。   他是半点也不将宋恒林与安平公主放在眼里吗?   她心中起疑,想着早点到尤家瞧一瞧,他倒是什么样的背景:“前面带路,不要耽搁。”她瞪了一眼尤千画。   尤千画立刻满脸的笑,一招手,那十八个人又围了上来。   宋似卿嘴角抽搐,这十八个人身上皆穿戴了金饰。太阳渐渐升高,阳光下,反着刺眼的光,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十八罗汉”给包围了。   她往街上走了两步,十八个人亦连忙跟上,满大街的人半艳羡、半惊奇,像看暴发户似的跟着他们走。   宋似卿满脸发烫,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猴子在被观赏。尤千画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丝毫不觉得羞耻。她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了,好几次想溜,都被“十八金人”围住,她终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滚!”   可不管她怎么生气,“十八金人”仍围着她不动,倒是尤千画回头看时,憋不住从鼻尖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宋似卿正在心烦气躁之际,余光瞥见他回头,四目相对,他立刻换上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宋似卿心中起疑,她的眼神从尤千画扫到大街上的形形色色之人,终于反应过来,随即嗤笑了一声。   这是故意在把她当猴看呢?   她慢慢走到尤千画面前,眯起眼睛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和尤千画此时此刻的表情一模一样。   宋似卿这一模仿,才知道这笑容里掩藏了多少不屑与算计。   尤千画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忙问:“怎么不走了?”   宋似卿没有理他,站在马路中间,四下看了一圈,瞧见围观的人群后,有几个牵着马的路人,应该是被人群拦住了去路,也来瞧瞧热闹。   她笑着穿过人群,走到他们身边,片刻之后背着手,回到了尤千画面前。   尤千画面露疑惑:“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宋似卿再次扬起虚假的笑容,忽然伸出藏在背后的手,抬手一扬,一根马鞭握在她的手中。   未等他反应过来,宋似卿狠狠抽了一鞭,鞭子从尤千画的腿边擦过,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尤千画被吓得后退两三步,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宋似卿冷冷一笑:“没什么,赶猴子。”她抬起手又抽了一鞭子,吓得他又跑了两三步。   “跑快点,赶紧回家,我这鞭子可不长眼,真抽出血道子来,皮开肉绽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尤千画再笑不出来,脸色难看至极,他一边跑着一边骂骂咧咧:“原似玉!你就是个疯子!”   听见“原似玉”三个字,宋似卿手中的鞭子停下,面露疑惑。尤千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再逃跑。   她慢慢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嗤笑了一声:“原来,是旧相识啊。走吧,还不请我去你家中坐坐,咱们好好叙叙旧?”   她站在原地瞧着他。尤千画闭上双眼,面色阴沉,良久,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   宋似卿紧紧跟上,她一动,那十八个人又跟了上来。这次,不等她开口,尤千画猛然回头,阴狠着一双眼,斥道:“滚!”   十八个人怔愣了一下,眨眼间消失不见。   宋似卿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怒火与恨意,心中一紧,未曾想此人竟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恨意,只是她实在不记得“尤千画”这个名字了。   他们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几乎横穿了半个云州城。看来,他原是想将自己当做猴一样,溜完整个城。 第22章   在她的前十八年里,曾有半个月的时间叫过原似玉这个名字。   九年前,宋恒林攻下天刀山,活捉了雷天刀。那时,原氏对宋恒林这个人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当年的耻辱而杀了她们。只能凭借残存的记忆,设计保全她们母女的性命。   宋似卿清楚地记得,娘亲抱着她躲在屋里,在官兵闯进来之前,一字一句地嘱咐她:“从今天开始,如果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你叫原似玉。”   果然,宋恒林再次见到她们母女,听见她软软懦懦地说出“原似玉”三个字后,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连带着对她的母亲多了一份愧疚。   宋似卿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不让她叫“宋似玉”,那样不是更能讨好他吗?如今才明白,娘亲有多了解宋恒林这个人。   母亲和雷天刀在一起九年,雷天刀不可能养着一个姓宋的孩子。而原似玉,是娘亲为宋恒林保留的“尊严”。也是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在土匪窝里苦苦坚持的“尊严”。   在多年的利用与伤害后,原娇儿对宋恒林最后一次选择了欺骗。   宋似卿长长一声叹息,收回久远的思绪,跟着尤千画停在了一处挂着“尤府”牌匾的宅子前。   这宅子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红墙绿瓦只能算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建筑样式,跟尤千画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财富并不相符。   她随着他一起往里走,宅子不小,四通八达、曲径通幽,仆役、婢子络绎不绝。   尤千画一直领着她走到一个院子门口,伸手指了指东边的一处房间:“往常宋钰君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院里,东厢房已经收拾好了,你就住在那里,他好时刻照看你的安危。这也是他交代的。”   他说完就站在门口,低着头。宋似卿站在侧面,清楚地看见他咬着牙齿,额头凸起。   她轻蔑一笑,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里面请吧,好好聊聊。”   宋似卿走在前面,身后,尤千画一个拳头恨恨地砸在门上。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但茶具、古琴、宝剑,衣柜里的每一件衣服、梳妆台上的每一种胭脂都价值不菲,宋似卿心中大概有了个数,这尤家大约是个财不能外露的隐富之家。   她慢慢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靠在门边的尤千画,道:“我们在京城见过?”   尤千画沉默不语,脸上青白一片,难看至极。看起来,她当年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宋似卿垂下眼眸,默默回忆着自己当年在京城究竟做了些什么。   可是她丝毫记不起来了。那三天,她被迫与母亲分开,送到了安平公主的膝下,做了三天的驸马府大小姐。千拥万护、人人跪拜,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想天刀山,想念阿爹阿娘。后来,她听说母亲要丢下她一个人回容城,大闹了驸马府,砸漏了宋钰君的后脑勺,躲进了她母亲回城的轿子。   宋似卿敲了敲脑袋,实在不记得有尤千画这个人的存在。她轻轻端起桌面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她举起茶杯请他入座:“我当年只在京城带了三天,那时年幼不懂事,若有得罪,还请明示。”   这些年除了与傅叶有关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   尤千画双拳紧握,死死地盯着宋似卿的脸,他的眼睛里满是愤恨与羞耻,可对上那双波澜不惊、毫不知情的眼睛时,犹如铁锤敲打棉花,越用力,只会让自己越来越伤。   尤千画抬起手,慢慢脱下手臂上数十个金镯子,一个一个扔在宋似卿的面前,“叮咚”的脆响,犹如一声声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宋小姐已经不记得了吗?呵,也是,您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记得我这蝼蚁一样的人。”他冷冷一笑,满是嘲讽。   “九年前在驸马府,我只是想讨好你,我在我所有的东西里,挑了一个最好看的金镯子想送给你,我满心欢喜地想着,你一定会喜欢。你喜欢了,我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可你,在我的脸上涂抹着怪异的妆容,在我身上挂满了珠宝金链,让驸马府的下人,压着我‘游街’!”   他从牙缝中挤出了“游街”二字,他似乎又回到了哪一天,他像一只怪异邀宠的猴子,浑身挂满了累赘的金饰,迎着全京城人的嘲讽,走遍了京城的每一条街。   他气到浑身颤抖,宋似卿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难以想象今天他所做的一切,竟是对她九年前的报复。   她望着地上的金镯子,隐隐约约有了一点印象。那是她在驸马府的第三天,她听说娘亲不要她了,疯狂地找遍了驸马府的每一个角落,无意闯进了一个院落。   下人不许她进,她便以为母亲就在里面,闯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住了四五个小男孩。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各地送给安平公主收作养子的,只不过他们输给了宋钰君,不日将会送回老家。   院子里的人见到了宋似卿,纷纷跪倒在地,高呼“小姐万福”。   她撇开下人的手,在院子里匆忙地寻找,忽然被一个粉雕玉琢、白白净净的小男孩拉住了手,他睁着大眼睛说“跟我来”。   她以为他要带自己去找母亲,满心欢喜的跟他进了屋子。却见他搬出了一箱金银财宝要送给自己。   她问他:“我娘呢?”   他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公主大人。”   宋似卿赶紧摆手:“我不是说公主,我是说我娘,她要一个人回容城,她不要我了!”   他却道:“她一个人回容城不好吗?你是公主的女儿,所有人都羡慕你,走在路上,每个人都给你行礼,你一定很快乐。”   宋似卿见不到母亲,急得眼泪都快哭出来了,又听他如此说话,一下子恼了。她将箱子里所有的金银财宝一股脑倒在他的身上,命令他带着这些金银财宝,走遍京城的每一条路,也让所有人都“羡慕羡慕”他!   可她只是一句气话,她转身继续寻找娘亲,甚至没有记在心上。却不料,下人为了讨好她,真得“压”着他走遍了京城的路,游街示众……   尤千画一步一步走近她,踩着地上的金镯子,靠近她愈发美艳的脸,在她耳边,咬着牙齿:“这九年,每一天,每一个梦里,我都恨不得活活吃了你!” 第23章   他的目光骇人得很,宋似卿心中发虚,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双手顺势按在椅子手柄上,将她困在半身之下。   “对不起。”宋似卿闭上双眼,喉咙颤抖。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更不敢想象自己前世究竟伤害过多少人。   “如果我出丑可以让你稍微好过一点,我愿意戴着这些金银珠宝,坐上那顶轿子,在你的眼皮底下,绕着云州城走一圈。”   宋似卿沉了口气,她想,老天爷让她重生一次,除了弥补上辈子的遗憾,或许偿还自己犯过的错误,也是其中的代价之一。   尤千画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臂膀下的女人睁着那双无辜又愧疚的眼睛,坚韧地瞧着他。似乎只要他一起身,她立刻就会按照她的诺言去弥补她的过错。   这是他默默记恨了九年的人,他把这些年所有的难堪与丢脸全部归咎于她一人身上。如今她忽然向他道了歉,自己心中那团郁结已久的怨气好像被她的一句话一下子打散,一缕一缕在他心里横冲直撞。   他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竟不知他以后丢脸了、难看了、做噩梦了还能怪罪于谁……   他泄了口气,浑身失去了力气,慢慢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手掌覆盖在脸上,心乱如麻。   见他这颓丧模样,宋似卿坚定了赔罪的心思,她慢慢从地上捡起十几个金镯子,一个一个套在手上,默默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绯红的胭脂在脸上胡乱涂抹,如同戏台上的丑角。   她转身走到他面前,摇了摇胳膊,金镯子叮铃作响:“你要不要亲眼看着我去街上走一走?”   他仍低着头不说话,宋似卿心中愈发愧疚,难以想象她给他造成了多大的童年阴影。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顶着一张怪异的脸,刚踏出院子,就被从屋内冲出来的尤千画拉住了胳膊。   宋似卿眼中闪着疑惑,看着他面色涨红的脸。   他偏过头,沉默片刻,握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了院子里:“你不要出去吓到了我家的仆人。”   宋似卿看着他别扭的脸,知道他这是原谅了自己,至少是不再让自己去“游街示众”了。她莞尔一笑,带他走进屋里,泼掉已经冷掉的茶水,重新倒了杯茶。   她将茶杯稳稳地端到他面前:“圣人宽贵,有容乃大。从前我有许多不当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从今后有何差遣,必定万死不辞。”   宋似卿目光沉静,定定地望着他。他低着头,片刻后,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喝完茶,他闭上眼睛,垂下手臂,慢慢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院子。   宋似卿站在门口,瞧着他远去的颓废不甘的身影,和手中紧紧捏着杯子,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先让他忘记之前的事原谅自己,没那么容易啊。   她无奈摇头,转身回到屋子里,洗净了脸面。半炷香的时间不到,屋外屋外忽然传来动静,一个年轻甜甜的嗓音唤她的名字。   宋似卿起身开门,院子里站着五六个奴婢,每个人的手中都端着食盘。为首的小丫头正是刚才在街上的那个,好像是叫纹月。   纹月瞧她开门,扬起甜甜的笑:“小姐旅途辛劳,定然饿了,我家少爷准备了许多美食,您一定要尝尝。”   宋似卿呆呆地站在门边,瞧着她们一个一个地进屋,将装着颜□□人、香气逼人的食物摆在桌子上。她瞥了一眼,果然如纹月在街上所言,茯苓夹饼、翡翠虾饺、煲凤爪、莲叶羹……   丫头们准备离开,宋似卿连忙拽住纹月:“这些都是你们少爷准备的?”   纹月点头:“是的,小姐。”   宋似卿心中复杂万千,没想到他一面对她进行羞辱,一面却又真得细心准备了云州城的特色美食:“纹月,你讨厌我吗?”   “奴婢不敢,小姐怎么这么说呢?”   宋似卿无奈一笑:“我还以为你们为尤千画抱不平,合起伙来一起在街上整我呢。”身为丫鬟,或忠心、或讨好,大抵都是向着主子的,也不知她们会不会暗中给自己使绊子,就像当年驸马府欺负尤千画的那个下人。   “啊?”纹月长大了嘴巴,满脸困惑,“少爷只说您是贵客,要隆重地欢迎您。宋小姐,我们少爷一向爱玩,没个分寸,您可千万别生气呀。”   纹月怕她真生了气,连忙请她入座,先吃早饭,吃了饭不开心的事就忘掉了。   宋似卿笑笑,她们不针对她就好。“你们老爷呢?”她随口一问,入府到现在,她还没见过尤千画的父亲。   她记得当年的安平公主乃是先帝爷最疼爱的女儿,即便是收养子嗣,先帝爷也下旨必须是在宗室之中挑选。若尤千画也是被挑选至京城备选养子的人,那他的父亲应该不是一般人。   纹月道:“我们老爷前些日子下乡收租去了,大约中午才能赶回来。老爷早早交代了,定要照顾好了宋小姐,不能怠慢。”   宋似卿更加疑惑,下乡收租,还是自己去?她看了看屋子里的人,挥手遣散了她们,只留下了纹月。纹月立刻勤快地给她盛了碗粥。   她笑着道谢,试探问道:“我瞧着这尤府挺有钱的,怎么是老爷亲自下乡收租呀。”   纹月弯起笑眼,小小年纪没什么戒备之心,又瞧着宋似卿好说话,没什么脾气,便捂嘴偷笑道:“我们老爷一向如此,咱们下人的伙食他都要亲自去厨房看,多一点油水都要发脾气的。”   “啊?”宋似卿惊讶,“这么抠门的?”   纹月小脑袋直点头:“还是后来少爷发了火,嫌弃了老爷,才作罢的。”   宋似卿啧啧称奇:“那你们老爷是哪里人?可是从京城搬过来的?”   “没有呀,尤府在云州已经很多年了,未曾听过和京城有什么关系。”   宋似卿满脑子疑惑,奇怪这样的人是怎么有机会把儿子送到京城备选公主养子的?   纹月给她夹了一块虾饺放到碗里,她便不再打听,专心吃饭。只是这尤府着实怪异,若是普通殷实之家,也买不起这屋子里的摆设。   罢了,她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等到宋钰君回来,问他岂不是更清楚。 第24章   一上午没见着尤千画,宋似卿知道他心中正憋屈着,一方面想原谅自己,一方面又咽不下这口气。她也没主动找他,给他一点时间思考一下吧。   尤老爷回来的时候已是未时,比她往常吃午饭的时间推迟了一炷香左右,幸好早上吃得多,不至于太饿。   纹月请她移步至主厅用饭,还未进门,尤老爷便迎了出来:“宋小姐大驾光临,真是不胜荣幸啊!”   这热情劲吓了她一跳。宋似卿抬头看他,这一瞧倒有点失望。胖胖的身材,黑黑的脸蛋,笑起来憨态可掬,跟容城的土财主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跟纹月口中的老爷形象,确实一模一样。   尤老爷迎着她进厅堂,路上问了许多关于宋钰君的事,宋似卿只说有事晚些到,尤老爷没说什么,应该是宋钰君在信中已经说过了。   她走进厅内,瞧见了尤千画,他已经入座,斜靠在座椅上没个正型,用眼白看她。   宋似卿无奈轻笑了一声。尤老爷瞧见了,脸上挂不住,一脚踹上了他的椅子边,忙请宋似卿上座。她实在不习惯别人对她这样恭敬,连番劝阻,才成功让了主位,坐在次座。   耳边,尤千画“嘁”笑了一声。尤老爷瞪了他一眼,他就转身背对着他俩,一副赌气的样子。   尤老爷忙给她赔罪,宋似卿摆摆手,明白他还是小孩子心性,记仇但是心不坏。   饭桌上,尤千画只顾着吃菜,一点也不理她。尤老爷知道宋似卿此次是要去京城之后,热情更添了两三倍,一个劲地问她父亲好、问公主大人安,弄得她两面尴尬。匆匆吃完,逃回了院子里。   她从尤老爷那里要来了纹月伺候,下午便躲在了屋子里。   天已入秋,夜晚清冷,宋钰君一天都没有出现。   纹月替她关上了窗户,便回房休息了。宋似卿坐在屋里,回忆着前世关于孟训的所有事情,生怕漏了一处。   只是傅叶的背叛、父亲的死亡,越回忆越清晰,一想到她以前做过的蠢事,她便无法继续下去。   她想倒杯茶,一起身,脑袋愈发疼得厉害。一不留神,小腿磕到了椅子边,“啊”得一声跌倒在地上。   几乎是她惊叫的同时,窗边传来动静。宋似卿愣了一下,定在地上,再细听时,窗外又没了声音。   她扶着板凳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已经深了,屋外静的可怕,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只有窗户外回廊上挂着的一盏红灯笼,灯笼下方的红穗穗垂在半空中独自摇晃。   宋似卿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转身回去,忽然一个酒壶从墙外扔了进来,碎在石子铺成的地上。“啪”地一声,吓得她脖子一缩,忙往屋子里后退了一步。   院子外又没了动静,她小心翼翼地靠在窗户边,露出一个脑袋,顺着酒壶扔进来的方向,一直往上看。   片刻后,在酒壶扔进来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脑袋,尤千画笨拙地爬上了墙壁,横跨着骑在墙头上。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借着月光,宋似卿瞧见他满脸通红,一看便是喝多了酒。她慌忙出门,准备扶他下墙,却被他呵斥回去:“你不要出来!进屋去!回到窗边。”   他骑在墙头摇摇晃晃,宋似卿怕刺激到他,只好听他的话,一点点关上门,又退回到窗户处。隔着半人高的墙壁,他好像就有了安全感。   尤千画身材高瘦,双手扒着墙沿垂在墙上,脚尖离地也没有多高。他顺着墙壁慢腾腾地滑到地上,腰间还挂着一瓶酒。   他举起酒壶,慢慢地走向宋似卿的窗边,摇摇晃晃,不到十步的路程,踉跄了好几下。   “你喝多了。”宋似卿紧紧望着他,怕他一个脑门栽在石子路上,那她就真是罪孽深重了。   “我没喝多。”他终于走到窗边,半靠着墙壁,声音嘟囔听不清,“原似玉,我不想原谅你,可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怎么办?”   他双手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明显喝大了,意识不清了。哭了半天,他抹了把鼻涕,猛然抬头,红红的眼睛闪着泪光,他将酒壶放在窗台上,指着它:“你喝了它,你喝了它,我就原谅你。”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哭也不闹。   宋似卿心中愧疚,扬起嘴角安慰着他:“好,我喝了,咱们一笔勾销。”   宋似卿拿起窗台上的酒壶,取下壶盖,欲一饮而尽。还没到嘴边就被尤千画夺下,他一口气将酒全部灌进嘴里,烈酒呛嗓子,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开始撒起了酒疯,将酒壶往墙上一砸。白瓷做的酒壶碰撞在墙砖上,宋似卿眼瞧着它瞬间炸成碎片,四处飞溅。   其中一块正飞向窗户,朝她而来,她本能侧身避开,忽又见一块石子正打在瓷片之上,将瓷片弹开。   宋似卿抬头,正见宋钰君半坐在屋檐之上,月色下,冷寂的面容带着愠怒。   尤千画也冷静了下来,瞧见宋钰君在屋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宋钰君抬手,又一石子直接打向尤千画的胸口,尤千画返身就跑,仍躲避不开,石子弹中他的后背,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宋钰君飞身而下,慢慢走到尤千画的身边,将他搀起:“子时已到,一天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许你再对她有任何的不敬。”   尤千画呆呆地靠在回廊柱子上,酒醒了大半,他伸手搓了搓脸,恢复了清醒。   他站直了身子,拍了拍宋钰君的肩膀,而后向宋似卿的方向行了一礼,抬头却见宋似卿呆呆地望着红灯笼,眼睛一眨不眨。他看了眼宋钰君。   宋钰君也奇怪,他走到宋似卿面前,敲了敲窗户:“在看什么?”   宋似卿愣了片刻,转头看向宋钰君:“今夜,有没有风?”   他面露疑惑,抬起手感受了下,道:“今夜无风。”   闻言,宋似卿的头皮立刻发麻,她望着那盏因尤千画摔倒而被碰到的红灯笼,忽然想到了她第一次推开窗看见的空中摇曳的红穗穗。   她的心里忽然有种发毛的感觉,她抬起头露出惊恐的眼神看向宋钰君。   宋钰君立即沉下了脸色,送走了尤千画,回到她面前:“怎么了?”   她左右看了一眼,赶紧将他拉进屋子里,紧紧关闭门窗。宋钰君见她这样慌乱,心中隐隐不安。   她关好所有门窗后,才缓缓舒了口气:“宋钰君,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宋钰君眸色一暗,余光在屋内绕了一圈,半眯着的眼神中隐藏着凶色。片刻后,他柔和了脸色,温柔安慰她道:“我知道了,今日是我不在,才会让你不安。从现在开始,绝不会有人敢来。”   他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在宋似卿的耳朵里,犹如千金诺言,她信他绝不会失言。   她拉着他的袖腕,慢慢走到椅子前坐下:“我今天一个人在屋子里,仔细回忆了一下梦中的事情。许多事都有些模糊了,但我大约记得,我和傅叶成亲半年之后,随他一起前往京城,那时的孟训已经有了名字,而且在京中担任了一个官职。”   具体官职她已想不起来了,应该不大。当时她带着傅叶入京,行事作风极为高调,就差贴告示告诉全京城的人,她要撵走宋钰君,让傅叶袭父亲的侯爷之位。   京中达官显贵为了巴结宋恒林,纷纷与傅叶结交,宋似卿一一记下那些人的家世与官位,好为傅叶谋得好处,其中就有孟训这个名字。   当时她还同傅叶嘲讽了一番,如此小官还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如今想来,孟训要想在半年之后取得皇帝的信任,脱离质子身份的束缚,应该与此次云州之行脱不了关系。 第25章   宋钰君静静坐在椅子上,目光深沉,手指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宋似卿不敢打扰,默默坐到一边。   屋子里静得仿佛没有人气儿一样,许是察觉到她的压抑,宋钰君回过神,扬起嘴角,同她说话:“你不必拘谨,我只是在想些事情,你并不打扰。”   宋似卿摸摸耳朵,羞涩笑了:“你在想孟训的事吗?说出来听听,或许我能帮到你。”   宋钰君轻笑:“好,我刚刚在想孟训不顾危险,前来云州到底所为何事。似玉,我说几个字,你且听一听,梦中有没有印象。”   他知晓她必然不会在梦中将孟训的事记得清楚。宋似卿在心中感叹他的机智与贴心。   “段肖奇,云州知府。有印象吗?”他轻道了一个人的名字。   她点头:“四年后,他已是京兆府尹。虽然升迁的速度确实有些快了,不过他与孟训应该没有关系。我记得他当时在百姓中声望很高,还因仗义执言得罪了孟训,被贬为群州太守。”   宋似卿说起这个名字,如数家珍一般。她忽然很庆幸,幸好当年为了替傅叶塔桥铺路,将京中官员了解得一清二楚。   “群州?”宋钰君闻言轻皱了眉头。   宋似卿注意到他的神情,忙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又道:“你对楼庆周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楼庆周?宋似卿闭上眼睛想了会,猛然睁眼:“他不是父亲的副将吗?”   “嗯,他就是群州人。”宋钰君沉声道。   宋似卿对这个就不是很清楚了,可看他神情严肃,莫非其中另有蹊跷?   “你发现了什么?”   宋钰君轻笑了声,缓缓舒开眉眼,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了。群州那地山匪众多,当地知府多次剿匪一直未能成功,数年之后,恐怕是个大麻烦。”   他轻叹了声,似乎是在为段肖奇可惜。   可宋似卿听着他的话,却想起些别的事来:“云州有山匪吗?”   宋钰君摇头:“云州虽有山川,但大多矮小,倒是水域众多,纵横交错,这一代水匪不少。段知府整治水匪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他四年后便能任京兆尹,想必于此有关。”   他的话让她的猜测更印证了一分,只是她对于官员治任的手段并不了解,说出来怕让人笑话。   宋钰君瞧她面色纠结,温和而笑:“似玉有何话,但说无妨。”   她讪讪一笑,摸摸耳朵:“那我说了你别笑我。”   “嗯。”宋钰君温柔地瞧着她。   宋似卿摩挲着手指,一点一点说出自己的猜测。   虽说各地都有山匪、水匪,并不少见,就连容城的天刀山以前也曾是个土匪窝。可若将云州、群州、孟训一联系起来,倒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约是在五年后,那时的孟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帝体弱却爱流连后宫,不理朝政,孟训一人胡作非为,叱咤朝纲。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流寇、土匪纷纷发生□□,地方官员上书请求出兵。当时……”   宋似卿话及此处,顿了顿,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宋钰君:“当时,我因为傅叶,将你赶回了蜀中。孟训便顶替了你的位置,成了少将军,他设计‘夺’了父亲的兵权,发兵各地,数月之内大获全胜。可随即,孟训据兵不返,反占领了各地府衙。”   后来,还是梦舟同她道出了真相,这些流寇本就是他的人,假意攻城,只待孟训大军一来,立刻投降汇入他的队伍之中。   而孟训早就在京城招揽党羽、排除异己、手段毒辣,朝中文臣因为傅叶祖父傅朝岚的缘故,大多跟随傅叶一起成为了孟训的爪牙。   大肆宣扬当今皇帝软弱无能,孟训亦为皇嗣,文武兼修、能力出众,理应取而代之。只可惜,他碰上了早已在边关战场上树立了威望与名声,真正能力出众、拥有民心的宋钰君。   宋似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告知宋钰君,她抬起眼瞧他:“你说,后来各地爆发的流寇,会不会与段肖奇有关?”   宋钰君静静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仔细整理着她的话。   片刻后,他抬头,目光镇定而自信:“我早觉得段肖奇治理水匪的手段有些奇怪,如今看来,那些水匪本就不是水匪,而是他替孟训训练的水军罢了。”   宋似卿惊讶,看来他早就猜到段肖奇勾结孟训,利用水匪做文章。只是一点点地引导着她说出自己虽然经历过,却全然看不懂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事情。待他整理后,他便能理清所有的头绪。   “那咱们能怎么办?”   宋钰君眯起眼睛:“段肖奇在云州已近十年之久,那些水军想必已训练有成,不然孟训不会将他调离这里。”   宋似卿心中不安,十年,又是这个时间,看来还是与十年前藩王叛乱一事有关,想必这段肖奇也是当年那群藩王的部下。   “你跟当今皇帝的关系怎么样?”宋似卿悄悄地凑到他面前。   宋钰君怔了一下,偏头轻笑,只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太过天真,谁敢说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如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趁现在孟训的狼子野心尚未成气候,先禀明圣上?”见宋似卿点头,他笑道,“圣上仁慈,若他能有先帝一半的铁血手腕,孟训之流也不敢如此放肆。”   他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他遇上了当今圣上,可他的父亲遇见了铁腕治天下的先帝。   宋似卿在京城生活了五年多,对皇帝也有一定的了解。所谓仁慈已是说得好听的了,无能、胆小、怯懦才是真的他。好在他现在还算善良,有先帝打下的根基,加上老臣辅佐,天下还算太平。可数年后,在孟训的操控之下,他连唯一的善良都没有了。   “唉,要怪就怪先帝驾崩得早。”宋似卿轻叹了一声。当年藩王也是听说先帝病危才敢举兵叛乱,结果先帝没死,反而弄死了他们。可先帝也只撑了一年,又驾鹤西去了。在他铁血手腕下,留下众多仇恨的影子,全都遗留给了这个不成器的太子。   “但凡先帝多活两年,也能吓死这帮人。”宋似卿嘟囔着,忽然想起身边的宋钰君也是藩王之子,先帝铁血手腕下的无辜之人,忙用双手捂住了嘴巴,讪讪一笑。   宋钰君望着她这可爱模样,一时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的手掌忽然覆盖在自己的脑袋上,宋似卿像被一道符咒定住了,呆呆得不敢动,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瞧着他。   宋钰君忽然笑出了声:“似玉,你可知你现在很像……”   “像什么?”   他收回手,让她保持着这模样别动。而后,他慢慢走到门边,才转过身:“很像一只又乖又可爱的小狗儿。早点休息。”   在宋似卿怒着脸,扑到门边咬他之前,宋钰君温柔地替她关上了门。 第26章   清晨,露水中透着清冷。   纹月起得早,为她穿衣打水,忙前忙后。宋似卿心中感激,正欲让她歇着,这些活儿她自己来就行,却见这小丫头心不在焉,手中端着洗脸盆,眼睛却一个劲儿的望外瞥。   宋似卿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外看,宋钰君正在院中舞剑,墨绿色的剑穗随着他矫健的身形上下飞舞,如龙引凤,白衣翩跹,惹人心弦乱跳。   宋似卿低头轻笑,捏了捏纹月的小鼻子,从她手中接过洗脸盆:“小侯爷舞完剑,怕是要出汗,再去打一盆热水来吧。”   纹月听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见牙不见眼,飞快跑了出去。   宋似卿无奈笑笑,只是瞧着院中出色的宋钰君,心中怅然,纵然没有沈梦舟,他也该成亲了。   她简单洗漱完毕,走进院子里。   宋钰君见她出门,剑势收招,干净利落。   “似玉,早。”他的额角渗出了密汗,脸颊因练武微微泛红,一笑起来,眼睛比黑夜里的星星还要亮。   宋似卿正准备和他打招呼,忽想起了昨夜他调侃自己,眼睛一转,冷下脸来,不看他。   宋钰君失笑,慢慢走到她的身边:“还在生气?”   宋似卿转身避开他,轻“哼”了一声。暗自用余光向后看他,可宋钰君却没了反应。他不该继续哄着自己么?她咬着嘴唇,心中忍不住打鼓。   她本是想逗逗他,故意不理他,却忘记了宋钰君不是一般人,想来不会搭理她这小孩子的把戏。   反正他也只是开个玩笑,算了吧。如此想着,宋似卿便不再和他闹。正欲转身问他早饭想吃什么,忽然听见了他清嗓子的声音。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宋钰君面上的红晕更深了,他慢慢侧过脸去:“咳咳,汪!汪汪!”   他竟学起了狗叫。   宋似卿笑出声,伸出拳头如雨点般,轻点了他的肩膀:“好呀,没想到堂堂宋小侯爷不仅会拿人打趣,还会学狗叫了!”   宋钰君眼眸更亮,他慢慢凑到她的耳边:“似玉,可还生气了?”   宋似卿扭身转过去,嘴角却抑制不住笑意。练过剑后,他的呼吸比往常稍重一些,一点点呼在她的耳朵根上,如一跟狗尾草轻轻地挠痒痒。   她的脸竟有些发痒,她往前迈了一步,离开他沉重的男人的气息。余光瞥见院中石桌上放着汗巾,她快走了两步拿起汗巾,递给他:“快擦擦汗吧,小心着凉。”   她转头喊了声纹月,也不知这丫头打盆水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宋小姐,来了来了。”纹月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她加快了脚步,小跑进院子。   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从院子门口一直通到院中间的石桌前,纹月捣腾着小碎步,快步走向宋似卿与宋钰君的面前。忽然一个左腿拌右腿,随着一声尖叫,纹月身子前倾,铜盆从手中飞出去。   宋似卿受到了惊吓,生怕纹月在这石子儿路上摔出个好歹来。正准备去扶她一把,肩膀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握住,手尖用力,宋似卿随着他的手一起旋转。   宋钰君将她挡在身后,盆中的洗脸水却不偏不倚浇在他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味。   三张脸面面相觑。直到宋钰君背手从她的手中抽出那块汗巾,板着脸,面无表情,一点点擦拭着脸上的水渍。   宋似卿才呼了口气,心有余悸,好在这水温正好,不凉也不烫,只是衣服湿了一片。   “你没事吧?”   他摆了摆手,手边擦拭不停。宋似卿忙从袖中掏出绣帕,欲帮他擦拭。眼睛却瞥见他胸前湿了一片,单薄的白衫微微透明,脸色蓦得一红,伸出一半的手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来。   纹月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呼“小侯爷饶命”。鹅卵石斜竖铺成的小路,虽不尖锐,却也吓人。纹月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没一会额头便渗出了冷汗。   宋似卿有些不忍,想着她也不过是少女心性,遇见宋钰君有些激动罢了。   她轻轻拽了拽宋钰君的衣袖:“水温也不热,你闻闻这满院子的桂花香,纹月也是有心的,还特地在洗脸水中加了花油呢,就先饶了这丫头吧。”   宋钰君没有说话,冷冷看了眼纹月。纹月心中一颤,“咣当”一声,响头磕个不停,片刻间额头便红了一大块。这下到让宋似卿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本想帮她,却不曾想惹恼了宋钰君,反倒害了她。   纹月又磕了七八个头,宋钰君才命她作罢:“你是尤府的丫头,本轮不到我来管教,只是往后需收敛性子,尤其是照顾宋小姐时,切不可如此粗鲁莽撞。”   盆里的水并不烫,他也并未生气,只是这丫头既是伺候似玉的,便得好好管教一番。   纹月千恩万谢,战战兢兢。宋似卿朝她挥挥手,她赶紧起身行礼,逃命似的离开了院子。   宋似卿轻叹了一声,忙撵着宋钰君进屋子里换衣服:“早上天凉,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可千万别冻着了。”   宋钰君微笑,收起汗巾:“我没事,只是方才本想让纹月替我准备一下热水,我打算洗个澡再换衣服。你倒好,赶紧让她跑了,难道我会吃人?”   宋似卿面上一红,察觉自己粗心。他在尤家是不喜人打扰,所以拒绝了尤老爷为他安排侍女的好意,可他在京城之中自是奴仆成群,怎么能让他一个小侯爷自己更衣擦拭身体。   “那、那我去喊个丫头来。”宋似卿脸上羞红,转身欲走,胳膊却被他拉住。   宋钰君细细瞧着她红润的脸,假装不知:“似玉,你脸红什么。”   他轻轻俯下身来,桂花香味浓郁,氤氲在他的鼻尖眼角,一点一点钻进宋似卿的鼻子里。   宋似卿脸色涨红,想着侍女帮他擦拭的画面,忍不住夺过他手中的汗巾,甩在他的身上:“我让你大清早的,收敛点。”   宋钰君接过汗巾,面露疑惑,似笑非笑中透着故意调侃。   她死死低着头,直到他笑出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调戏”了。   她愤愤地揍了他一拳:“宋钰君你怎么回事,最近一段时间,很不对劲!”她羞怯地转过身,又觉得这害羞劲儿实在太不像她,她应该把她屋里的洗脸水端出来,再泼他一次才对! 第27章   宋似卿心中怨恼自己不争气,几句话一说,竟与他脸红了。她低头小跑至墙角花坛处,折了根小枝,拿在手中,佯装气势,快步走至宋钰君面前。   她扬眼轻哼了一声,抬起小树枝轻轻抽了下他的手臂,带来一阵清风,掠起衣袖。   “这是给你的惩罚,以后不许对我无礼!”   宋钰君垂眸,袖口处如隔靴搔痒,他轻轻笑了声,缓缓吐了口气,亦未曾想到自己竟会和她开这种玩笑。在这既不是京城也不是容城的地方,在这无人认识他们俩的小院子里。   他收回思绪,恢复原先温柔的模样:“似玉,你先吃点东西,等会咱们去一个地方。”   宋似卿见他忽然换了模样,还有些不适应,又想起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心中微微惊讶,自己竟把他想成了一般的登徒子。两个人日常能胡闹一下,说明关系更亲近了一点,这是好事。   她点头:“去哪里?”   宋钰君微微眯了下眼睛:“去见一个人,孟训此来要找的人。”   ---------   云州水域众多,大小湖泊纵横。宋钰君与宋似卿打马出城,一路往南,直至一处堤岸边方才停下。   秋风瑟瑟,树叶纷飞,宋似卿抬眼眺望,不远处的湖边停靠着一辆小船。船头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子,白衣纷飞,粼粼水面之上,瞧着竟让人有萧瑟之感。   宋似卿驾马往前走了两步,江上的男子亦转身,竟是尤千画,她赶紧勒马,不再往前。   尤千画却好似没看见她,目光越过她落在宋钰君的身上:“抓紧时间,孟训早咱们一步。”   宋钰君没说话,起身下马,走至宋似卿面前,稳稳扶她下马,随后将两匹马一起拴在堤边树上。   听见孟训的名字,宋似卿有些疑惑,她站在河边,目光在他俩之前游来游去,一个紧闭嘴巴不说话,一个故意装作没看见她,倒让她不自在了。   宋钰君抬腿往河边来,宋似卿上前迎了两步拦住他:“咱们来这里见谁?我知道你口风紧,可你也瞧见了,这里有人不欢迎我,若非我一定要见的人,我并不想在这里碍眼。”   宋似卿心中不自觉地生了股怒气。   “他心中有怨,我尚且能忍他几日。可你瞧着他这般羞辱我,却无动于衷,我不开心。”宋似卿冷下脸,背对着他。   尤千画与她有仇她知道,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可如今宋钰君也在场,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两个人孤立了,莫名有些难受。   宋钰君一怔,他因为今日要见的人,心中正烦忧,未曾留心太多。她这一说,他才注意到尤千画故意视而不见的神色。   他未曾多言,只是眉间轻皱了一下,弯腰在沙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指尖轻轻一弹,随即,身后传来尤千画的惨叫声。   “孟平熠,你个狗东西!”尤千画捂着肚子,声音渐渐虚下去。   宋钰君不理,伸手请她上船。   宋似卿瞧着尤千画捂着肚子仍不忘瞪着眼睛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看就看吧,她歉也道了,他整也整了,还想怎样她可就不奉陪了。   在宋钰君的搀扶下,她踩上船板,径直略过尤千画,走进船舱,唤船夫开船。   碧浪荡开,泛起浪花,小舟在湖面摇晃。   宋钰君为她铺好坐垫,在她身旁坐下来:“你可听过方泽幽这个名字?”他偏头看她。   宋似卿迎上他深沉的目光:“这是自然,先帝在位时最信任的重臣,方泽幽。”即便不曾重活一世,这世间除了年幼孩童,怕是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人。   “他不仅是先帝最器重的臣子,更是当今圣上的恩师。”他又道。   这一点宋似卿当然知道,皇帝自小由方泽幽教养长大,可是自先帝驾崩后,方泽幽便消失了。   她面露诧异,不知为何宋钰君忽然提起这个名字。舟楫摇晃,凉风吹开纱帘,她抬眼看向湖面,不远处层层芦苇荡遮住了视线。   她心中震荡,猛然看向宋钰君:“方泽幽躲在云州?”   话音未落,尤千画气汹汹地撩开帘子,坐在他俩对面:“什么叫躲,人家那是颐养天年!”   他一边佯装怒气,一边用手捂着肚子,装出来的气势瞬间没了大半。宋钰君和宋似卿相视一眼,齐齐低笑。   尤千画面色憋红,他腾出一手来指着宋钰君:“你瞧瞧你那唯唯诺诺、巴结她的样子,我真瞧不起你!”   他一脸的鄙夷,手刚抬起来,宋似卿便拿起舱内小桌上的一个桔子,故意扔到他受伤的肚子:“你瞧不起谁呢?我还瞧不起你呢!一个大男人,小肚鸡肠、畏畏缩缩,一点都不大气!”   “嘁!”宋似卿当着他的面嗤笑了一声。   宋钰君闻言,悄悄侧过脸去,又是一声轻笑。   尤千画惨白着脸色,目光在她二人面上来回转:“好呀,你们两个,真是坏到一块去了,真不愧是一家人!哼!”   他捂着肚子,不敢大声说话。哎哎哟哟了半天,宋钰君瞧不下去了,大手在他肋骨处推了两下,正了正骨:“别叫唤了,没什么大事,先说正事要紧。”   他拍了两巴掌,尤千画的疼痛果然好了许多,仍不忘翻两个白眼才同他说话:“我警告你们,这里水势复杂,流域众多,而且芦苇荡很容易让人迷路,没有我的引路,根本没人能摸到方先生的踪迹。”   “为什么你能摸到?”宋似卿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那可是消失了多年的方泽幽啊!   她惊叹了一声,未等尤千画回答,她忽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孟训正是因为找到了方泽幽,才成功劝说皇帝,释放当年质子归家!是不是?”她语气疑惑,可看向宋钰君的目光确是肯定。   先帝已逝,只有从小教养皇帝的方泽幽,才能劝得动他,也只有方泽幽,才有能力改变先帝的旨意。   宋钰君点头不语。   “难道现在孟训已经找到了方泽幽?咱们晚了?”宋似卿心中一跳,想起了父亲、母亲的命运,难道又要让孟训得逞?   尤千画摇头:“我说了,只有我才能找得到方先生住在哪里,孟训现在应该是在哪里等着我们呢。”他打开船舱的窗户,望向湖面。   宋似卿心中担忧不减:“他藏在这里?难道是想伏击我们?”想着孟训的种种手段,她忍不住心有戚戚。   见她紧张,宋钰君轻声安慰:“这倒不会,他应该正在这片水域的某处等着我们一起汇合。”   “一起汇合?”她愈发诧异:“你要带着他一起去找方泽幽?”   宋钰君没有说话,顿了片刻道:“为什么不呢?”他轻轻抬眼,尤千画也难得放下成见,一脸冷静地瞧着她。   “为什么不呢?” 第28章   秋风瑟瑟,落叶凋零,片片枯叶在水面随着浪花浮浮沉沉。船尖劈开水浪,水面上的风更大了,刮得布帘纷飞,宋似卿的脸有些酸冷,侧坐着方避开了风刀。   坐在她对面的宋钰君闭目养神,冷风吹进小船内,发丝飞舞,他恍然不知。要不是尤千画一双眼睛机谨着,朝水面上飞来飞去,似是在迫切地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她差点忘了孟训也在此处,真以为这人是来游山玩水了。   她轻轻呼了口气,转过身望向水面,随着船身游荡,一颗心忍不住提了起来。片刻之后,船驶进了芦苇荡深处,苇叶飘荡,隔断了风的去路,船立刻静了。   她伸手撩开帘子,芦苇裹挟了船身,此刻只需从芦苇伸出射出一直冷箭,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   思及此,宋似卿放下了帘子,顺带关上了窗户,看向他们二人:“你们不怕孟训背后放冷箭?”   孟训的为人,或许,她比他们俩更要了解。   见她询问,宋钰君睁开了眼,面色温柔:“不会。”他语气笃定,没有丝毫的慌乱,想来若不是为了安慰她,他根本不会张开眼。   他虽胸有成竹,她却放不下心,正准备开口提醒他,船身忽然遭到撞击,船上三人皆是浑身一震,坐立不稳。   慌乱之中,宋钰君伸手扶住她,防止她磕碰到桌桌角角。尤千画没那么好运,“咚”得一声,脑袋猛地向后一磕,撞在船身上。   痛得龇牙咧嘴,揉揉脑袋后,睁开眼瞧见宋似卿斜靠在宋钰君的肩膀处,脸色顿时一僵,想起自己孤家寡人无人帮扶,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又哭又笑地对着宋钰君指指点点,直骂他“重色轻友”。   宋似卿心中想笑他的狼狈,但此情此景显然是不太合适。她立刻瞧向宋钰君,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看向他,都不会是什么太棘手的事。   宋钰君轻抬下颌,关切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仍端坐无恙,只是让宋似卿将窗户打开。   他这话一说,宋似卿便懂了。她侧身将窗户打开,冷风再次吹了进来。   抬头的刹那,宋似卿终于看见了这个人,在深灰色的芦苇荡中,一只银色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光芒。顺着那只箭,她看见了孟训。   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与记忆中并无二样。他与傅叶,将她宋家算计的干干净净!   此刻,在这只有风声的水面上,孟训的船藏在芦苇丛中,他的手中持着弓箭,那专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宋钰君望,似乎随时都要伴着银箭射向宋钰君的脑袋!   尤千画左右看了一圈,除了孟训一只小船,并未看见其他侍从,这才放下心来。与宋似卿一样,他其实也担心他们会中了埋伏。   尤千画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挡在宋钰君的身前,透过窗户朗声道:“孟训,放下你的箭!你已被困在这芦苇荡中,没有我的带路,你出不去!”   孟训没有说话,嘴角浮出一抹冷笑,他的箭慢慢从宋钰君眉心移到尤千画的胸口。   尤千画轻蔑一笑:“你不敢射!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才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宋似卿就坐在窗边,抬头便看见尤千画颤抖的喉咙。虽然话说的很有气势,可他从未和孟训打过交道,也没见识过这人真正的手段,他也怕得很。   他双手背在身后,风吹动发梢,看起来风流洒脱。可身后,他的十个手指头一个劲地朝宋钰君抓挠着,示意他快点救命。   宋似卿有些担忧,她忙看向不说话的宋钰君。他正定定地看着手中持弓的孟训,将他从发丝一点点打量至脚底,这样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对方看穿才作罢。   孟训的弓箭虽对着尤千画,可那双阴鸷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宋钰君。就在对方平静如水的直视中,孟训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他心中猛然一惊,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再抬眼时,宋钰君的神色已然变了。   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透露出一种近乎嘲讽的笑意,他的手再拿不住弓箭。   “我输了。”孟训的声音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他收起弓箭,轻轻一跃便至他们的船头,三两步后,走进了船舱内。   宋钰君并未起身,只是轻轻颔首。额间被风吹乱的发丝垂下,挡住他的眼眸,可那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宋似卿瞧得真切。   “宋小侯爷两次拒绝我的好意,怎么今日会主动邀请我上船?”孟训站在舱内,他并没有把刚才的弓箭带到这艘船上来,可他的腰间还有一把佩剑,仍让尤千画和宋似卿不敢大意。   宋钰君此时才起身,朝孟训拱手:“你我皆是迷途人,虽注定陌路,但总有一段路是要一起走的。”他抬首望向孟训,伸手请他入座。   “总有一段路是要一起走的。”宋似卿心中默默琢磨着宋钰君的这句话,一时猜不透这段“相同的路”,是指恢复质子身份,还是恢复身份后要图谋的其他事。   宋似卿虽疑惑,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家人周全,其余的事不能多问。   小船本就不大,舱内更显拥挤。   孟训低头看了眼尤千画,那一眼里,狠厉、威胁、探寻之意皆有,尤千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立刻咳嗽起来。   宋似卿瞧着尤千画这害怕的样子,将他拽到自己身后,轻轻护住他。她慢慢往宋钰君旁边挪了一下,将正对宋钰君的位置让了出来:“孟公子,请。”   孟训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似卿的身上,那一瞬间,有微微的惊讶。宋似卿估计他正在奇怪,原先自己设计好好的让傅叶娶她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失败的。   她轻笑了一声,微微行礼:“孟公子。”   孟训恢复了原先苍白阴晦的面色,不再理她。她便拉着尤千画的袖子,慢慢离开船舱,走到船板上。这场谈判说到底是他们“孟家人”之间的。   船板上的风更厉害了,宋似卿紧了紧衣衫。她忽然发现,面前撑杆的船夫似乎和她在岸上见到的并不是同一人了。   她看向尤千画。   尤千画知道她想说什么:“通往方家的水路,有五个船夫。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走的那段路。”   “那如果把五个船夫都抓起来呢?”宋似卿想着,要想找到方泽幽,总会有其他办法吧?   尤千画笑了:“除了方家人之外,只有我出现,下一位船夫才会现身。否则,就算上了船,也找不到第二个船夫在哪里,要么回头,要么迷失在芦苇荡中。”   宋似卿知道这是方泽幽想要彻底消失在人间:“可你为什么会是例外?”   尤千画陷入沉默,精致好看的眼睛紧紧闭上:“或许是补偿吧。”   “补偿?”   尤千画点点头,一双眼猛然看向宋似卿,立刻狰狞起来:“补偿我当年被你折磨啊!”他怒目而瞪,伸出手想要掐住面前女子的脖子,这个给他带来深刻童年阴影的女子!   可手还没伸到她面前,船舱内一颗梅子打在他的腿上,尤千画一个踉跄,转过头瞪着眼睛看向宋钰君的方向,愤愤道:“知道了,谈你们的话吧!别管我们!”   宋似卿轻笑出声,又急忙收声,面露愧色。她原先还在奇怪,尤老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地主怎么有机会把儿子送去京城,原来竟和方泽幽有关。   船舱内,宋钰君与孟训面对而坐。   “你帮我,有什么条件。”孟训没有多余的废话。他想做的事,宋钰君早已知晓,本就不用多言。   “我说过,你的计划我不参与,但你想恢复身份与我所图一致,我只帮你这一次。”宋钰君淡然道。   孟训苍白的脸露出怪异的笑,根本不信他的话:“我是幽禁深宫的质子,但你如今可是宋恒林的儿子啊!回到蜀中,哪比得上京城?你所图之,不尽于此吧。”   宋钰君没有说话。   “你我并非陌路,殊途同归,所图之事本就是相同的,那个位置,你也想要!孟平熠!”孟训直起身子,一点点靠近他,鹰一样的目光逼视宋钰君的眼睛。   宋钰君扬唇一笑,抬眼,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轻声道:“不管如何,你如今,是在我的船上。” 第29章   船在破浪而行,船夫撑着桨,一声一声碰撞着船板。宋似卿与尤千画两个人站在船板上,瞧着舱内二人如入定般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喘。   良久,孟训“嗤”笑了一声:“你想反过来拉拢我?”他眼中的讥笑更深了。   宋钰君轻轻摇头,于矮桌上为孟训添了杯茶水:“我是天子之臣,无意结党营私。”   “天子之臣?要不是他的父亲残杀手足,杀了你我的父亲,抢夺了皇位,这天子轮得到他?孟平熠,你当真甘心给他下跪,做他的臣子?”孟训瞪目而视,食指指尖怒点在桌角上。   宋钰君轻瞥了眼他用力泛红的指尖,神色如常,连呼吸的速度都未曾改变:“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宋钰君的话和他的平静激怒了孟训,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咬着牙齿道:“很久之前?有多久?不过十年而已!你全都忘了吗?你见过孟舟了吧,咱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一起闹,可没过多久,她的父亲被当场绞杀!你我呢?”   孟训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钰君,势要将这种仇恨传递到他的心里:“你我被送进宫中之后,我们的父亲陆陆续续死于意外,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连见他们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那个老皇帝,咱们的叔叔!连送终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孟训的手掌死死攥住桌角,浑身颤栗,可不管他有多么悲切,也影响不到宋钰君一丝一毫。   他仍是那样平静,看不出一丝悲喜:他抬起头看着他:“孟训,你上过战场吗?你若上过战场,便不会再想见到杀戮。我明白你的仇恨,可你要走的路,只会造成更多的生灵涂炭。”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拦住了从孟训那里涌过来的所有仇恨。   他的话听起来真切极了。孟训死死地盯着他,却找不出一丝破绽,良久,他仰头而笑,笑声苍凉:“是啊!这十年,你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与我们岂会一样。”   孟训慢慢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深深吐了口气,抵在宋钰君的颈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竭力护着被关在长坤宫的兄弟们,所以我才会多次劝你辅佐我,也从不曾向你隐瞒什么。可如今我明白了,咱们早就不是兄弟了。今日见过方泽幽后,不管他是否同意助我,往后,长坤宫的兄弟们皆由我一人守护,与你再无瓜葛!宋钰君,以后,你我是仇人!”   寒剑无情,抵着宋钰君的脖颈,渗出点点血迹。宋钰君却一个字也没说,仍是平静的目光落在孟训的身上:“我今日邀你上船,不仅是要帮你,更是要救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钰君轻轻抬眼,望向孟训身后水浪翻滚的河面:“你以为你在利用的人,其实也在利用你。”   小船只有布帘做隔断,并不能完全隔断声音。即便是风声呼呼作响,也掩不住他俩的话语。   宋似卿本不想听他俩的对话,可耳朵却忍不住竖起,一个字也不想落下。她听的正起劲时,舱内却忽然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她偏头,正对上尤千画同样疑惑地目光,二人齐齐心虚,转过身去。   船夫摇着桨在水面行驶,途中又换了两位船夫,兜兜转转、回环曲折,宋似卿本想记下行驶的线路,可惜没多久,她不仅迷失了方向,甚至还有些晕船了。   她伸手撑住船杆,朝尤千画摆摆手:“不行了,我站不住了,我得进去坐一会!”   她敲敲了船板,示意里面的两个人:“你们可商议结束了?我有些晕船,想进去坐会儿。”里面没有回应,她还想再问,忽然一只手撩开布帘,搀扶住她的手臂。宋钰君面色如常,但他的颈间有血迹。   “你怎么了?”宋似卿心中慌了一下,欲伸手去瞧,又不敢触碰。   宋钰君笑笑,道声“无碍”,目光中仍只有对她的担忧:“外面冷,快进来。”他搀扶她进来,宋似卿瞧着他的脖子,又瞥了眼面色阴沉的孟训,反手握住宋钰君的手拉他坐下。   矮桌上除了原先的茶具与水果,如今还多了一把短剑。宋似卿心中不悦,脸色拉了下来,伸手拿起茶壶,一挥手将桌上的短剑打了下去,落在船板上,发出闷的一声。   孟训抬起目光瞧她,阴沉可怕。宋似卿怒气上头,哪还管他可不可怕,手中茶壶往桌子上猛地一放:“孟公子为何这般看我?难不成还想拿起你的剑,抹了我的脖子不成?”   孟训不语,慢慢眯起眼睛,如野兽瞧着自己的猎物。   宋似卿骇了一下,心中一颤,可身边还坐着宋钰君,她有何惧!她睁大了眼睛瞪了回去,冷哼了一声。野兽又如何,困在笼中,还如何吃人?   二人眉目对峙,直到宋钰君轻轻敲了敲桌子,睥了一眼孟训,孟训才嗤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宋似卿也不再管他,倒了杯清水,用手帕擦拭宋钰君的伤口,又从他怀中掏出他一直随着带着的金疮药,轻轻涂抹于伤口处。   身后,孟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宋似卿的动作,瞧着他二人愈发亲密,脸色越来越沉。   一路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尤千画惊呼一声“到了”,船内的僵持才被打破。一瞬间,孟训与宋钰君齐齐挺直了腰杆,同时伸头向船外看去。宽阔的水域之中,一坐孤零零的小岛就在他们的面前。   纵然早就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方泽幽,可宋似卿从未在他俩的眼中,见过这样迫切地眼神,犹如火焰点亮了眸子。越靠近小岛,期盼越深。   此刻的宋似卿才真真深切的了解,恢复孟氏身份,对他们而言,有多么重要。即便宋钰君这般不喜于色之人,双手也难以抑制的颤了两下。   登岛之后,那船夫立刻不见了,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来到他们面前,以此道了声“见过尤公子、宋公子、宋小姐、孟公子”。   宋似卿四人一一回礼,在管家的引路下,又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了一处被奇花异草围绕的茅屋。 第30章   时值秋天,花瓣多已凋毕,满院子稀奇古怪的叶子团团围簇着茅屋,有些藤状的植物从屋顶倒垂下来,让宋似卿想起了爬山虎。   管家在茅屋前停了下来,推开门向里面说了几句话。不久,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从屋里出来了。   老人停在门前,斜了他们四人一眼,未曾言语。   宋似卿仔细端详这人,说是老人,精神却很好,面色红润,眼神炯炯。只是头发白了,未曾梳洗,散乱垂着,衣衫也不甚整齐。   宋钰君与孟训相视一眼后,恭敬行礼:“见过方老先生。”   方泽幽久未听到陌生人的声音了,一瞬间竟有些鼻酸。“果然是老了啊!”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盘龙草,将零散的白发全部拂至脑后,抬起头斜靠在木门边,细细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面孔变了,身材也变了,看久了依稀还能看出些年少时的模样。他从前自诩过目不忘,时常骄傲不已,而今却痛恼于不能遗忘。   “孟训,孟平熠。”他的目光依次略过他们二人,最后停留在宋似卿的身上,慢慢笑起来,“当年你父亲将你带回京城,我还去那驸马府凑过热闹,想瞧瞧会不会打起来。”   方泽幽看见她,终于想起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已经出落成大姑娘啦,比我这里的花儿还要好看。”   宋似卿没想到这老先生会拿她打趣,原先的拘谨也放下了不少,笑道:“多谢方老先生夸奖,晚辈有幸见到您,才是我的福气呢。”   方泽幽笑容更甚:“都别站着了,进来喝杯茶吧。”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一路向前走去。不久,停在一排砖瓦垒砌的房屋前,这才像住房的样子,刚才那间茅草屋应该是他平时侍弄花草的地方。   方泽幽领着四个晚辈进了屋内,摆设不多,但人气儿很足,应该是一家子人住的。   他肯定有儿女,宋似卿如此想着。   管家为他们四人上了茶,喝茶的空档,方泽幽问了些外面的情形和他们近些年的生活,却未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房屋内陷入沉默。期间孟训瞥了她一眼,目光不善。宋似卿知道他的意思,故意坐着不走,又喝了杯茶,急他一急,才找了借口拖着尤千画出了屋子。   尤千画来过岛上几次,知道大概的地形,同管家要了两壶酒,带着她走到一处赏景的高处。   “有时候,我也想找个岛一个人住进去,谁也不见,落个清静。可是又想着再也吃不到好吃的烧鸭,见不到漂亮的美人儿,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尤千画捡着一块石头坐下眺望江景,面上嘻嘻哈哈的。   宋似卿忍不住同情他,她就是再难过的时候,也没想着一个人躲起来:“别这样。”   尤千画瞥了她一眼,满不在乎道:“别同情我,也别内疚,早就不生你气了。”   宋似卿温柔一笑,抬头望向无边的江水,一层层浪花涌上小岛,仿佛随时要将小岛吞没,片刻后,浪花又退了回去,小岛依然是小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说,他们能成功吗?”宋似卿想起宋钰君。   “能吧。”尤千画打开了酒壶,递到她面前,“会喝吗?”   “还行。”她故意谦虚了一下,又想起上次喝酒的情形,怕身体承受不住,摇了摇头,“不会。”   尤千画笑她:“会就会,不许装。”他将酒塞到她的手里,宋似卿也不再拒绝。   “他会同意的,这是他欠那些孩子的。”尤千画喝了口酒,神色飘忽,“召宗室之子入宫,原是方泽幽的主意,可现在,他已经后悔了。”   宋似卿有些惊讶,又觉得正常,方泽幽是先帝的心腹之臣,出谋划策本就是他的职责:“为什么后悔?”   先帝铁腕治国,虽冷酷无情,可确实威名远扬,国顺民安。软禁质子后,不仅震慑了其他氏族,那些藩王曾经的部下为保护小主人也纷纷受降。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方泽幽的计策是有效的。   尤千画轻笑了一声:“那是因为刀没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罢了。他替先帝出谋划策,可先帝瞧上了他的孩子。”谋逆之子也就罢了,那些胆小谨慎了一辈子的藩王却因为他的一个计策,要承受骨肉分离之苦,何其无辜。   宋似卿吸了一口凉气:“他的孩子?”   “嗯。安平公主想挑选养子,凭什么轮到宋钰君他们,说得好听是皇室子弟,说得难听点,他们是来当囚犯的。”尤千画压低了声音,凑到宋似卿耳边,“先帝属意的是方泽幽的儿子。他想把宋恒林和方泽幽捆到一起去为他所用!”   果然……是一出好戏。宋似卿像一个听戏的人,感叹陈年旧事之复杂,为那些无辜之人集体默哀,好像与她一点关系没有似的。   尤千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这人真冷血,别忘了,要不是你要来京城,安平公主才不会想要□□呢!”   宋似卿拍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关我什么事,我不存在她就不会□□了吗?再说了,这事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时方泽幽的家人都在老家,他舍不得自己儿子送给别人,就收买了我父亲,将我冒名顶替送去了京城。”尤千画又闷了一口酒,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被梦魇困住了近十年,却可以轻易地原谅她,因为他心里明白,真正伤害他的,从来不是一时生气让他出丑的宋似卿。   “所以,方泽幽欠我,也欠孟平熠,更欠在长坤宫里与家人生离甚至死别的孩子们。”   宋似卿长长叹了口气。不久后,方泽幽便彻底消失在人世间。   冷风吹得人脸疼,可他二人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若转身回到那间房子里,恐怕瞧得人心疼。   “千画哥哥!”冷风中传来少女的声音。   尤千画没回头,只跟宋似卿说了声:“是方泽幽的女儿。”他不喜欢方家人,虽然有自由进出小岛的权利,但若不是宋钰君找上门来,他根本不会来。   宋似卿大约能体会他的感受,拍了拍他的肩膀予以安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少女挥着手,向他们跑过来。少女一点点靠近,宋似卿的心却如同被刀割开了口子,曾经的愤怒与不堪渐渐涌了上来。   命运果真会开玩笑。 第31章   宋似卿瞧着那少女穿着鹅黄色的锦缎,脸上扬着笑,天真娇俏,一步一步向她的方向跑来。   宋似卿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酒壶,摸了摸脸上向下垂的嘴角,现在的自己,活脱脱一个颓废又失意的写照。   她偏头看向尤千画:“你说,我看着苍老吗?”   尤千画抬头看她,眼中透着奇怪:“老?”   宋似卿失笑,亦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从外表看起来当然不老,可这颗心已被沉甸甸的心事压满。   她沉沉叹了口气,想起了遥远的当年。那些年的宋似卿呀,自小有雷天刀宠着,后来有宋恒林的身份仰仗着,宋钰君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从不知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整个容城哪有不怕她的。   可如今呢?在嫁给傅叶的那六年里,她是如何一点一点失去了骄傲,一点一点失去了颜色,一天一天以酒为伴。除了傅叶的冷漠,这女人“功不可没”。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酒,千杯不醉?说来真是可笑。   宋似卿猛灌了一口酒,慢慢放下了酒壶,她要重新迎接这位方白桦姑娘。   尤千画被她喝酒的动作吓了一跳:“你、别喝太猛,你怎么了?”他起身接过她的酒壶,总感觉她不太对劲。   宋似卿摇摇头,温柔一笑:“千画,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话未说完,方白桦已至她二人跟前,笑着打了声招呼:“千画哥哥,我听莫叔说你在这儿,便来瞧瞧,你有好些日子没来岛上了。”   方白桦一张鹅蛋脸,细眉小眼儿,笑起来弯弯的,举手投足透着灵气,又不失礼数。傅叶曾视她作红颜知己,差一点抢了她傅夫人的位置。   不曾想,她竟是方泽幽的女儿。   尤千画瞧出了宋似卿的不对劲,暗暗提了神,为她二人介绍:“白桦,这位是宋姑娘,镇远侯宋恒林的女儿。”   方白桦没有惊讶,展颜而笑,恭敬向她行礼。   宋似卿细细瞧着她的模样,虽不算绝色,但浑身透着书卷气,行为举止不可挑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这熟悉得感觉,让她有一种又回到京城傅府的时候。宋似卿直起腰身,敛神轻笑:“方姑娘久居小岛,竟也知道我的父亲?方才在屋内,连方老先生都感叹闲云潭影,物换星移呢。”   方白桦的笑容僵在嘴角,瞬间一愣:“是、是啊,虽久居小岛,倒不算与世隔绝,云州城也常去的,镇远侯的威名自然如雷贯耳。”   宋似卿浅浅一笑,轻轻拉起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衣袖:“这是上好的云锦,妹妹脸上的胭脂也好看。果然是方老先生的千金,吃穿用度都是好东西。”   方泽幽和管家穿得都是普通麻布,岛上陈设也以简便为主,可见平日素朴。唯这方白桦在家中也这般盛装打扮?宋似卿不信,轻笑着审视方白桦,慢慢将目光集中在她发髻间炫目的鬓云簪上。   尤千画听出了她的画外音,默默站在一旁,打量着方白桦:“方妹妹今日果然光彩照人,往常来若是妹妹也这般,我必定是要一天来三次了。”他故意开玩笑。   方白桦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她轻轻瞥了眼宋似卿,正对上她的目光,脖颈一凉立刻低下了头,暗暗懊恼。早听说宋似卿容色无双,今日她特地盛装打扮,不想输了气势,不曾想被她瞧出了端倪。   方白桦心中诧异,怎么以前不曾听说她这般聪敏,她轻咳了一声:“宋姑娘,岛上风大,还是到房间里休息吧,莫吹了风。”   “好啊。”宋似卿转头看向尤千画:“刚好我有点冷了,千画,咱们回屋把这酒热一热吧,方小姐可会喝酒?”   宋似卿故意问道,她与她喝过酒,知道她的酒量。   方白桦心中发虚,本来只是想会会宋似卿,没想到她如此难缠,正欲拒绝,尤千画却多了嘴。   “会的,我记得方妹妹能喝一点,是吧。”   方白桦不禁讪笑,当着尤千画的面也撒不了慌:“只会一点,宋小姐是贵客,只怕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宋似卿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这人没那么多规矩,能与方小姐相识便是缘分,自然要喝上几杯,咱们走。”   宋似卿反客为主,拽着方白桦的手回到了他们住的地方。方泽幽的大门紧闭着,大约还有得谈。   正好。   宋似卿中午在船上就没怎么吃,如今日头渐渐下去,肚子刚好饿了,她请管家帮忙先上了几道菜,又要了几壶酒,三人一起吃了晚饭。   中间宋钰君来过一次,瞧见他们三人喝得正欢,欲加入,被宋似卿一眼瞪了回去。他无奈一笑,心领神会,顺便帮忙拦住了其他的人。   酒宴散场的时候,方白桦已经开始醉了,估摸着是怕自己说胡话,执意要走。宋似卿一手搂着尤千画,一手抱着她,恋恋不舍地送她,一边摆手,一边红着脸半跌在尤千画的怀中,动作亲昵。   尤千画云里雾里地陪着喝了一场,如今见方白桦转身回屋,立刻凑近她的面前,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似卿假意埋在他的怀中,抬眼一瞪,那亮晶晶的眼眸里,哪有喝醉的样子:“待会儿跟我进屋,进一间屋子,听见没有?”   尤千画顿时睁大了双眼,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你是喝糊涂了,还是发烧了?咱俩酒鬼大晚上进一间屋子?”   宋似卿懒得解释,双手揽住他的腰,暗中掐了一把:“别多问,抱着我,进屋。”   尤千画更加迷惑,贼眉鼠眼地瞥了下整个院子,确定宋钰君不在,不会当场杀了他,才按照宋似卿的吩咐,搂着她进了屋子。   “到床 上去。”   “嗯?”尤千画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并排躺着,敢乱动,杀了你。”屋内昏暗,宋似卿的眼睛愈发清醒,脑中回想起那晚在尤千画的家中,窗外晃动的红穗,今天看见方白桦之后,一切都有了联系。   今夜,她要逼一个人现身。   她冷静地躺在床上,旁边的尤千画却浑身焦躁,他咽了吐沫,给自己壮胆:“似玉,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喝,但是吧,虽说酒壮怂人胆,但是宋钰君刀剑无眼,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咱俩呀……不合适。”   宋似卿被他叨叨地有点烦,拽过被角塞进他的嘴里。尤千画一不留神被呛到了嗓子,又吐不出来,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屋外,一个黑影听见了这声音,双拳死死握住,愤怒的眼睛盯着窗户,一步一步走向窗前。   宋似卿躺在床上,眼看着一个人的身影在窗上留下黑色的阴影,她迅速掏出早已藏好的匕首,向窗户掷去!阿爹教她的雷家刀法虽然已经很久没用了,但幸好底子还有点。   屋外,黑影身形一惊,闪避过飞来的匕首,匆忙逃离,却被一颗石子打中小腿,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宋钰君一身黑衣,自树叶深处翩然而降,早已等候多时。 第32章   宋似卿飞出匕首后便听见了院中的动静,她推开尤千画,立刻冲出了房间。只见一个黑衣人背对着她,右手按住小腿,半跪在院中。   单一个背影,宋似卿便认出了他是谁,这是她曾无数次追逐过的身影。   宋钰君自暗处慢慢走来,黑夜之中,他紧抿着唇,无需任何言语,便能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力。   傅叶半跪在地上,有片刻的狼狈,可有宋钰君在,他知道,他跑不掉。   他慢慢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转身走到宋似卿的面前,眉目温柔,轻轻皱起的眉头隐隐带着孱弱。这副虚伪的面孔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摆在脸上。   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似玉。”   多么温柔深情啊,听在宋似卿的耳朵里却只想冷笑。这些天他必定日夜与方白桦在一起,怎么还有脸对她这般浓情蜜意。   宋似卿抬起眼眸,漆黑的眸子冷得骇人,她讥笑道:“哟?傅公子?你怎么在这呢?真是巧啊。”   傅叶低着头,心中盘算着一套糊弄她的说辞,可方泽幽的小岛,一般人如何能进:“方老先生与傅家是故交,自你……自你退婚后,我心中烦闷,又觉得对你不起,便来此处静思。”   他将这一套说辞,全都归咎到宋似卿的身上,当真无耻。她忍不住气血上涌,讥讽道:“那还真是巧了呢!可这黑灯瞎火的,您趴在我的窗前是干什么呢?也是静思?”   傅叶吃了瘪,不曾想她如今竟像刺猬一样对自己充满敌意。心中一冷,眉间却皱起,仍摆出一脸深情中带着痛楚之色,仿佛宋似卿又将他欺负了去:“似玉,你早知道我来了是不是?你吃准了我还爱你,所以你假意与他人亲密,故意引我出现是不是?”   他目光柔情深深地望着她,嗓音低沉,悲伤极了:“似玉,你赢了。我见不得你和别人亲近,哪怕我知道这有可能是个局,也忍不住想来看你。似玉,你真是好狠的心,你明知我爱你,还要离开我!”   他依旧是那副悲伤的表情,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如此令人恶心的窥探与算计,竟被他三言两语扭曲为爱情,还能顺势来一个“深情告白”?   宋似卿心中犯恶,却又忍不住开始佩服这个人。从前的她在傅叶身上只得到了冷漠与疏离,何曾听过这样的情话。也难怪杜欣兰与方白桦全都痴心于他,想必都是被他这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娴熟手段给哄骗了吧。   “傅叶,你说得真好听,我心动了,真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对我说这些话,如今终于听到了。”宋似卿认真地眨了下眼睛,“可我一想到这样好听的话,你可能昨夜还在方白桦的耳边说过,我就恶心。”   傅叶脸色微变,喉咙颤抖:“似玉,你在说什么?我和方白桦并无关系。”他心中一惊,立即否认。   宋似卿冷笑了一声:“没关系?你怎么不说你根本不认识方白桦呢?”   “我……”傅叶还想辩驳,他垂眼望向宋似卿审视的目光,想矢口否认他与方白桦的关系,可瞧她这模样,又分明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呢?傅叶心虚地收回目光,怎么也想不出宋似卿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是第一天上岛,甚至是第一天知道方白桦的存在。   “方姑娘与你说了什么?”傅叶试探道,“你别信她。”   “我为什么不信,她还同我说了许多,你想知道吗?”宋似卿一字一句,故意说给他听。至于他和方白桦之间的事,前世早就知道了。   方白桦经常故意挑衅她,在她面前说自己与傅叶是如何心意相通、如何恩爱有加,甚至早在她与傅叶成亲之前,他们便已“暗度陈仓”。只是隐去了她的身份与这个小岛的存在。   宋似卿心中泛起恶心,她冷眼瞧着傅叶那副还想狡辩的模样:“傅叶,认识你这么久,我还真不知道你有如此大的魅力。”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讥笑,目光上下扫视着面前的男人,她故意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你这幅皮囊和这具身体……挺值钱啊!”   傅叶神色聚变,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本就孱弱的神态如今更添痛楚之色,仿佛受了极大地侮辱。可是,他又必须承认,宋似卿所言分毫不差。   “宋似卿,你不要太过分!”   宋似卿瞧他终于撕开了面具,口中的软刀子更加不留情:“我过分?你敢说你与方白桦没有苟且?你没有对她许诺?”   “你!”傅叶面目狰狞,再没有往日斯文,他怒然抬起手,下一刻却被宋钰君紧紧制住。   宋钰君的目光停留在傅叶身上,眼中却没有一丝情感。这个人还入不了他的眼,留他在此废话,无非是似玉想亲手撕毁他的面目罢了。   他轻轻甩开傅叶的手,凛冽的气势令傅叶不敢与之对视。   傅叶紧紧闭上双眼,父亲的命令仍在耳边,为了族人、为了傅家,他必须取得方泽幽与宋恒林的信任!于是,他只能从方白桦与宋似卿身上入手,从他们女儿身上下手!   他忽然也觉得自己无比恶心,人人都说他有他祖父之风,可他的祖父是那样出色之人,他的才学普天之下无人能及,又岂会以色相来成事!   “似玉,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没关系,我不在乎。”傅叶轻笑了一声,转身看向宋钰君,“亲事不成,委实遗憾,不过以后的路,还长着。”   宋钰君微眯眼睛,嘴角一动,冷峻的面孔让人不寒而栗:“以后的路,你怕是走不长了。”   傅叶心中一颤,只见宋钰君的身后,孟训慢慢走了出来。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利剑般死死盯着傅叶,仿佛在看着一个叛徒。   傅叶眉间微皱,他不能让孟训知道他在这里,可宋钰君在场,他跑不掉,也躲不掉。   “你没告诉我,你可以上岛。”孟训看着傅叶,声音透着阴冷。隔了半个院子的宋似卿都感觉到了凉意。   “难言之隐,不便透露,但我也说只有尤千画可以入岛,不算欺骗。”毕竟算是盟友,傅叶与孟训解释了两句。   “可傅兄若总有这样的难言之隐,长此以往,盟约只怕就做不得数了。” 第33章   孟训站在宋钰君的身侧,一言不发。俨然,他俩已成为了同一阵线。   傅叶心中慌乱,若想成事,他一人孤木难支,目前还不能和孟训撕破脸。他沉下心来,看向孟训与宋钰君:“公子,我虽对您有所隐瞒,但人皆有难言之隐,这些日子我一直尽心尽力,您是知道的。我与您仍是一条心的。”   孟训慢慢抬起眼,阴寒地看着傅叶,他在宫中近十年受尽冷眼,容不得背叛。   傅叶又看向宋钰君:“小侯爷,我们没必要如此剑拔弩张,我们从不是对立面的人。如果不是似玉取消了婚事,咱们现在就是一家人。我提议,咱们咱们结盟,共谋大事,岂不正好?”   宋似卿听傅叶提到了她,心中又是一阵恶寒,他打得什么注意,她清清楚楚,怎么好意思说是一家人!   “宋钰君,别信他!”她慢慢走到宋钰君的面前。   宋钰君望着她,没有说话,但目光柔和。   傅叶见她出声阻拦,又换上那副“深情”的面孔:“似玉,你为何如此讨厌我?难道真是因为我家人的原因吗?好!等回到容城,我让他们给你道歉,可好?”   宋似卿冷笑了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傅叶咬着牙齿,呼出一口气,忍下心中怒火。他看向宋钰君,“宋小侯爷,请你放心,我傅家沦落至今日,皆因孟钊一人,我只要他的子孙不得善终,绝不会害你们!我是傅家长孙,你是宋侯爷的养子,我们合作,本就是最好的选择!”   宋似卿听着他这一番慷慨陈词,忍不住看向宋钰君,他仍不喜于色,可孟训神色动容,想来是动摇了。   孟训看向宋钰君,目光恳切:“平熠,他说的有理。咱们不是仇人,而且咱们有共同的仇人!孟钊!”   孟钊是先帝的名字。关于傅家的事,宋似卿一直都是知道的。傅朝岚曾在宫中做过太傅,教习皇子诗书礼易,而孟钊当年杀兄夺位,才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傅朝岚无法忍受孟钊毫无仁义、手足相残,自请回乡。   自那之后,傅家子孙屡遭贬斥,至傅叶这一辈,同族之中才华横溢者亦不在少数,却连秀才都未出过一个。   傅家衰败已是所有人预料之中的事。他与孟训联盟,正是为了复仇!   可他的所作所为,想来多么可笑,她看向傅叶:“你祖父不满先帝杀兄夺位,你如今却怂恿孟氏同族相戈,你祖父泉下有知便会同意?”   傅叶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训在一旁狠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轻蔑地看向宋似卿,“无知妇孺,若你也背负血海深仇,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宋似卿被他激怒,想着此人日后的所作所为,以及她全家人的惨死!她冷笑一声:“那我又做错了什么?沦为你们复仇的工具?”   孟训无言,可看他阴狠的目光,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绝不会改变!   宋似卿走到宋钰君身边:“你要答应他们,我拦不住,只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父亲,考虑一下……我。”   她默默拉住宋钰君的一角衣袖:“况且,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要复仇,有他们的理由,可他们要做的事会连累许许多多无辜的人,这一点你们谁都清楚!”   若想谋反,护卫皇权、手握兵权的宋恒林必是他们第一个要铲除的对象。   “当今皇帝仁慈,若有方泽幽帮忙,一切尚可拨乱反正。”宋似卿劝道。   “一派胡言,孟平熠,不要被他蛊惑!”孟训怒意显著,打断她的话,“孟平熠,想想你父亲,想想长坤宫的兄弟们!”   “若方泽幽同意帮忙,你们恢复王室身份,一切必会不一样!宋钰君,孟训只是想要做皇帝而已,不要被他利用!”宋似卿与孟训争辩,只道宋钰君惦记着宋家养育之恩,千万不能答应了他!   眼见宋钰君犹豫,孟训心中大怒,猛然出手,挟持了宋似卿:“臭丫头!这里容不得你多嘴!你爹是孟钊的走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手掌冰凉,五指掐着宋似卿的喉咙,很快便掐出了红指印。   “宋钰君!救我!”不料孟训狗急跳墙,宋似卿急忙呼救,可回过神来,宋钰君是否会救她,她也不敢保证。   她只能直直地望着他!   宋钰君皱起眉目,冷眼看着孟训:“放开她,这是我们的事。”   孟训瞧着宋钰君紧张的模样,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你终于说话了,没想到还是这个丫头管用。虽说你不姓宋,可我瞧着你们的关系倒是不一般。宋钰君,何不答应了我们,到时这天下咱们一分为二,你回蜀中自立为王,我绝不干涉。至于这女人,做妹妹也好,做情人也好,岂不随你处置。”   宋钰君脸色更沉:“放开她。”   “只要你答应了我。”孟训的手掐着她的脖子愈发用力,宋似卿渐渐喘不上气。   “你不该用她威胁我。”宋钰君抬起双目,瞬间出手,与孟训打斗在一起。   数招之后,宋钰君从孟训手中救下宋似卿,后退了两步。   孟训心中讶异,他在长坤宫中日夜练功,没想到这宋钰君平日繁忙,竟也能与他不相上下!   他看着宋钰君一脸紧张地看向宋似卿颈间的红印,嘲笑地看着傅叶:“瞧见没,我早说他待这女人不一般。”   在长坤宫时,他便仔细打探着宋钰君的一切,这个人无论受了皇帝任何赏赐,他第一件事,便是送给她一份。   补偿?决不会那么简单!   傅叶紧紧地望着宋似卿,在孟训嘲讽的目光中,他终于忍不住,大怒一声加入战场,与孟训一起向宋钰君攻击!   宋似卿捂着脖子,剧烈的咳嗽。还未说出话,宋钰君便一个手臂将他推至一旁,与那二人打斗起来。   宋似卿不禁讶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傅叶也是会功夫的。她心中焦急,怕宋钰君吃了亏,可自己三脚猫的功夫,既帮不上忙,还给他添乱。   她迅速看了眼院子,打斗之声愈发激烈,她立刻看向躲在门口没敢出来的尤千画,指着自己的嗓子与方泽幽居住房主的方向。   尤千画会意,立刻大声呼唤方泽幽!   宋似卿忧心忡忡,眼睛紧紧盯在宋钰君的身上,不敢眨眼。可未过片刻,傅叶已败下阵来,他的功夫到底不能与宋钰君相比。   孟训倒能支撑一阵,但也渐渐落入下风。方泽幽匆忙赶来之时,只剩残局。   宋钰君收了招式,风轻云淡,只呼吸重了一些。而孟训踉跄后退几步,惊讶地看着宋钰君,面色难堪。 第34章   一墙之隔外的房间内,方白桦已有些醉意,她坐在梳妆台前面色红润,仔细端详镜子里的人。虽比不上那个女人,但仔细瞧瞧,也算得上小美人。   眼睛看着镜子,方白桦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宋似卿站在小丘上登高远望的模样,海风吹过发梢,连她都忍不住惊讶。   方白桦不禁面目扭曲,恨恨地攥着衣角,愤然将铜镜扣倒,不愿再看。   “傅哥哥必是被那张脸迷了去!”她怒道,深吸了一口气,又将铜镜扶起,微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漂亮又有什么用?不仅是蠢货,还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只要待会儿傅哥哥看见她跟别的男人睡在一起,自会对她深恶痛绝!   方白桦拿出手帕,半遮着面,对着镜子摆弄姿态,自赏自怜。忽然听见隔壁院子中传来打斗声,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好戏开场了。”她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酒劲上头,她愈发得意起来。   方白桦慢慢出了院子,忽听见院子里传来尤千画大喊“方叔”的声音。   她心中更喜,没想到尤千画与宋似卿这般不知廉耻,被人捉了奸还敢这般宣扬,不过也好。最好把所有人都叫来,让他们都瞧瞧这女人狼狈的样子,更好。   她放缓了脚步,直到父亲听到声音匆忙赶来,她才快步走上前去:“父亲,您也来了?”   方泽幽停下脚步,看了眼方白桦微醺的面容,疑惑道:“你喝酒了?”   方白桦懦懦道:“晚饭时被宋姑娘叫住,吃了几杯。她和千画也喝了不少,我走时她俩还在院内,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她故意说起尤千画与她同处一室之事。方泽幽果然微微皱眉。   管家住得远,此时方匆匆赶来:“老爷,我听到尤少爷的声音。”   方泽幽点点头,却拦住了管家的脚步:“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方泽幽阔步走向宋似卿居住的院子,院门未关,但能听见拳脚相对的打斗之声,可尤千画并不会功夫。   他皱着眉头推开了门,只见院子中宋钰君与孟训二人你来我往,招招凶狠,而孟训明显已落入下风。   宋钰君见方泽幽到来,一掌推开孟训,收招入定。只余孟训踉跄后退,脸色难看。他本惊讶于宋钰君与自己的功夫不相上下,不曾想竟是他高估了自己!   “你们在做什么?”方泽幽看着院中的一切,皱眉不悦。只当他二人因利益自相残杀,直到看见角落中一身夜行衣的傅叶,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傅叶?”   院外的方白桦一直在等着看好戏,可父亲进去之后却没了动静,她疑惑不解,慢慢走到院门口,看见了满院子的人!   她心中一愣,不曾想所有人都在,难道所有人都发现宋似卿与尤千画有染?   紧接着,她又看见暗处捂着胸口的傅叶,好像是受了伤的样子。她心中一紧,顾不了其他人,小跑至傅叶的面前,一脸担忧:“傅哥哥,你受伤了?”   方白桦关切地查看傅叶的伤势,亲密无间地令傅叶下意识躲避。他看向方泽幽与宋似卿,一时间脸色难看至极。   宋似卿瞧着傅叶这模样,又看见方泽幽黑着脸,一下子明白过来。方泽幽恐怕不知道他们俩的事,至少,是不同意的。   想想也是,方泽幽既想远离俗世,又怎会招惹傅朝岚的后人。包括后来方白桦以傅叶红颜知己的身份住进傅府,也从未透露过她的身份,想来是方泽幽不允许吧。   宋似卿瞧着他俩冷笑了一声,慢慢走到方泽幽的面前:“方老先生,让您见笑了。”她的声音仍然嘶哑,喉咙处有被掐过的痕迹。   方泽幽的眼睛在院子里瞥了一圈,看见尤千画躲在门后,一副与院子中人毫无关系的样子,大约便知道方白桦所说的二人“共处一室”另有隐情了。   他摇头道:“是老朽招待不周。”他转身看向傅叶,“小叶子,你这身打扮是何缘故?难不成我这岛上竟有你要窥探的秘密?”   “方叔父,您误会了,我只是……”他一时语塞。   宋似卿轻笑了一声,帮他答道:“他只是知道今天有贵客到来,所以穿上夜行衣方便今晚去见见某位客人吧。”她瞥了眼傅叶,他今夜或许是想来看她,又或许是怕孟训被宋钰君说动,想去偷听他们的决议,可是无所谓了。   她猜准了方泽幽如今还不知道傅叶与孟训联手的事,就像孟训不知道傅叶能自由进出小岛。   方泽幽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这些年,他教导傅叶为臣之道与佐助之才,也是希望他有机会入朝为官,改变傅家命运。自己也有替先帝还债的机会,没想到他竟早已有了谋逆的想法。   “傅叶,你走吧。这些年我也教了你许多,你既已有了自己的选择,以后便不要再来了。”方泽幽请傅叶离开。   傅叶脚步沉重,愤恨地看向宋似卿,若非是她设局,他绝不会被发现!   宋似卿对上他的目光,轻飘飘摊手,无所谓他的爱与恨。   方白桦却不想他走,若他今后再不能登岛,她该如何是好:“父亲!您误会了!是我让傅哥哥来的,是我告诉傅哥哥尤千画与宋似卿做了苟且之事,我让他来阻拦的!他是傅哥哥呀,怎么会有坏心思呢!”   方白桦把所有的罪责推给宋似卿,顺便将傅叶说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   宋似卿想笑,这哪是小白莲,只是□□裸的小白脸呀!   宋似卿还未说话,门后的尤千画不乐意了,骂骂咧咧道:“方白桦你瞎说什么呢!我跟宋似卿做了苟且之事?你怎么不说你跟傅叶做了呢?你瞧瞧你现在能先松开抱他的手吗?他是宋似卿未婚夫你不知道吗?”   尤千画可不会照顾方白桦的面子,当场跟她吵了起来。   方白桦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痛斥尤千画道:“那是宋似卿逼他的,容城谁不知道那场亲事是宋家人联手逼着傅叶答应的!”   宋似卿忍不住笑了,她指了指宋钰君道:“听见没,都赖你,逼人家做什么?瞧瞧把人家委屈的。”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傅叶。   宋钰君亦觉得可笑,缓下脸来,对方泽幽道:“一场交易。”   这句话一出,方泽幽的脸色更绿了。他早知女儿心中属意傅叶,但想着小儿女心思不足在意。日后傅叶入朝为官,再不出现在岛上,她二人便不会再有联系了。   却不料,这傅叶一面与白桦纠缠不清,一面与宋恒林的女儿有了婚约!他、傅朝岚、宋恒林,朝中所有人几乎都与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有所关联!这又岂会是儿女之情那么简单!   “养不教师之过啊!连婚约都能拿来做交易,是我看错了你!你走吧,老林,明天一早送他出岛!”方泽幽叹了口气。   傅叶尴尬至极,但事已至此,再纠缠下去不过丢人现在而已。傅叶为了最后一点颜面,没有撕破脸皮。   他看了眼孟训:“有些事是回不了头的。”这话,也是说给方泽幽听的。   他转头看向方白桦,满脸的柔情:“我对你是真心的,只可惜,有缘无分了。”   “不!”方白桦紧紧抓着傅叶的胳膊,“父亲,为什么要让傅哥哥走!您应该撵走的是他们,是这些人要害他呀!这些年他的日子已经够苦了!”   方白桦痛哭流涕,愤怒地看着院子中的人:“你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都给我滚!”   看着方白桦的眼泪,宋似卿心中再也没有最初对杜欣兰的同情,只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慢慢走到方白桦的面前:“你是不是觉得你才是傅叶最爱的人,没有我的逼迫,他娶的一定是你?”   方白桦抬眼狠狠瞪着宋似卿,一脸的笃定。   宋似卿冷笑:“那好啊,傅叶,如今我让你选择。是决心一辈子隐世的方泽幽的女儿,还是即将回京的宋恒林的女儿,你选择哪一个?”   她抬眼看着傅叶,方白桦的眼中也充满了期待。   傅叶咬着牙齿,狠狠地望着宋似卿:“你害我!”   宋似卿挑了挑眉:“我只是让你做个选择,不过你若选了方白桦,就等于断了自己去京城的路。”   “我不需要你来断!我对白桦的心意日月可鉴!方叔父,您信我!我会娶白桦!”傅叶信誓旦旦,可这咬牙的语气,又分明是说给宋似卿听的。   方白桦的眼泪在眼中打转,面上笑得开心,她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宋似卿低头幽幽地笑着,她转头看向方泽幽:“方老先生,傅叶这话,您信吗?当着您的面,他也敢如此哄骗您的女儿了。日后,他若以方白桦威胁您,又当如何?”   这种话,除非被傅叶迷了心智的人,谁会相信……而为人父母者,眼见女儿沉沦,又岂能忍心撒手不管。   她冷笑着看向傅叶,这一次,我不会给你活命的机会! 第35章   树影摇动,风一阵一阵地吹着脸庞。宋似卿有些凉意,她不想再拖延时间,眼角瞟过傅叶,在如此情形下,他还要与方白桦作出这苦命鸳鸯的模样,着实可笑。   方泽幽面色发白,厉声呵斥着自己的女儿。方白桦却如不听话的孩子,越激越反抗。   宋似卿慢慢走至方泽幽的面前,恭声道:“方小姐用情至深,恐一时难以放下。不过您放心,她总会像我一样,明白过来的。”   方泽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宋似卿轻轻弯起嘴角,接着道:“只要傅叶死了,岁月流逝,方小姐总会忘记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到了宋似卿的身上,取人性命这种事,竟从她的嘴里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宋似卿抬起头,迎上这些目光,心中不禁发笑,今夜站在这里的人,除了方白桦,哪一个手上没沾过血,倒对她侧目起来了。   方白桦闻言惊讶,怒骂她蛇蝎心肠。宋似卿不在乎,同以前相比,这已不算难听的了。   宋似卿轻轻瞥了眼傅叶,只见傅叶神色不变,似乎料定了她这句话只是气话。   可下一刻,宋钰君的剑横在傅叶颈肩。剑光闪动,墨绿色的剑穗摇晃,晃花了她的眼睛,脑中浮现竟那日在火海之中的情形。   她看向宋钰君,只见他神色泰然,气定神闲,唯有手腕纹丝不动。宋似卿柔声笑道:“只有你未将我的话当做气话。”   她扬起唇角,不动声色的瞥了两眼方泽幽。   方泽幽目中犹疑,他虽不齿傅叶的所作所为,可若取他性命,倒也不必。犹豫之际,正对上宋似卿的眼睛,他在宋钰君与宋似卿的身上转了转,忽然瞧懂了这二人玩的把戏。   他缓下神色,接着她的话道:“宋姑娘说得有理。我亦曾以为自己舍不得人间荣华,可这在这岛上近十年,粗茶淡饭,相忘江湖,同样怡然自得。白桦,再过上十年,你也会忘记他的。”   “爹!”   不理会方白桦的呼喊,方泽幽转身看向管家:“把小姐关进屋子里!”   在管家与方白桦撕扯之际,他又看向宋钰君,闭上眼睛,颇为遗憾道:“你,动手吧!”   剑尖划过皮肤,伸出血迹,傅叶的脸色终于兜不住了:“叔父!您不可轻信他们的话!”   傅叶一步步后退,宋钰君的剑一步步逼紧,宋似卿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深。   他终于明白她的“报复”是真的,她要他的命!   “孟公子,您不救我?您的大业需要我!”傅叶仓皇大喊,在宋钰君的的剑刺出之际,孟训终于出手,腰间的短剑拦住了宋钰君的手腕。   “他对我们还有用。而且……”孟训瞥了眼宋似卿,沉声对宋钰君道,“你对这个女人过于言听计从了。”   “孟公子此言差矣。”宋似卿走到孟训身边,附耳低声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方老爷子欠你们一个人情。你们救了他的女儿,再请他出山岂非更有把握?”   她虽附耳说给孟训听,可这三人聚在一起,都是能听到的。   傅叶忙道:“孟公子,别听她胡说八道,她不过是想报复我罢了。我若死了,方小姐也绝不会独活,到时叔父经历丧女之痛,哪有心情帮助你们?”   “呵!”宋似卿忍不住冷笑,瞥了眼傅叶,“你这人本事不大,脸皮挺厚。我原非你不嫁,如今却要杀了你,你可曾想得到?至于方小姐……这些年你大多时间都在容城,登岛次数并不多,凭什么以为方小姐会为了你放弃大好年华?”   傅叶眼神慌乱,眼见宋钰君完全没有收招的意思,愈发慌乱。他曾经认为最痴心于自己的女人,如今已经完全离开了自己的掌控,那方白桦呢?   他不敢再赌,只能搬出自己最得意的身份:“你们别忘了,我始终是傅朝岚的长孙,朝中老臣大半是我祖父的学生。宋钰君,你若杀了我,此生在朝中绝无立足之可能!”   “你威胁我?”宋钰君轻轻一笑,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宋似卿瞧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动容。   她清了清嗓子,后退两步,故意说给傅叶听:“你也知道你只是‘长孙’么?”   “你什么意思?”傅叶听懂了她的话外之意,手脚忽然变得冰凉,此刻他的眼中,宋似卿脸上的笑容再不似往常明艳,只剩残忍。   “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傅杰再无能,他身上流淌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傅家血液。朝中那些老臣总不至于只认你一人吧?又不是挑选皇位继承人,还非嫡长子不要了?”   她讥笑了一声,看向孟训:“只要你们有办法将傅杰伪装成大才子,他同样能继承傅朝岚的衣钵。这不难吧?”前世的傅叶也没什么惊人的才学,无非是傅家出身,又有宋恒林与孟训帮扶罢了。   “你说呢?”她慢慢低下头,看向腿软半跪在地的傅叶。她已彻底撕扯掉他最后一层保护衣,此刻的他犹如吃裸的孩童,毫无反抗之力。   孟训垂下眼睛,没有说话,可手中短剑已经慢慢放下,不再阻拦宋钰君。   他已默认了宋似卿的提议。   “孟公子!叔父!白桦!”傅叶手脚无措,跪在地上起不来,可此刻,除了被关在房屋内方白桦的喊声,再无一人搭理他。   傅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宋钰君却收回了手中的剑。瞬间,傅叶像重活了新生,大声喘着粗气:“你愿意放过我?”   宋钰君没有理他,转身向方泽幽行礼:“我们是客人,终不该在岛上动手,还是交于方老先生处置吧。”   对于方泽幽来说,傅叶终究罪不至死,况且如傅叶所言,若他死了,方白桦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弥补不了。   方泽幽看向宋钰君,又看了眼宋似卿。她脸上扬着笑,似乎一切都尽在她的掌握。在她的脸上,他隐约看见了宋恒林的影子。   方泽幽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笑意。他命管家将傅叶带走,严加看管。而后,对她招了招手。   宋似卿走到他的面前:“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方泽幽慈祥地点了点她的脑袋:“许久不见你父亲了,替我给他带封信吧。”话音未落,他便转身离开了院子。   众人随之散去,一场闹剧淹没在翻滚的江水之中。   明月渐升,宋似卿穿好衣衫,在被褥里塞了两个枕头,摆出人的形状。推开房门,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悄悄潜入了宋钰君的房间。   刚开门,一颗夜明珠滚到了他的脚边。房屋内没有点灯,宋似卿拾起夜明珠,借着光,她瞧见宋钰君端坐在案桌前,桌上放着一碟瓜果,和两杯茶。   宋似卿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总能猜到我要做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跟你说。”   “这可能是默契吧,或者是缘分。”宋钰君轻笑。   宋似卿慢慢坐到矮凳上,茶水还热着:“你竟能猜到我什么时候来?”   “一封信,再加上你溜出来的时间,半个时辰总该够了。”他举起茶杯放到嘴边,“是方老先生算得准。”   宋似卿没说话,反正她想说的他都知道。方老先生要写的信,就是宋钰君他们此次要的东西。如今孟训应该正盯着方泽幽的房间。   她与宋钰君就坐在屋内静静等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隔壁院子里果然传来打斗的声音。   宋似卿等不及了,三两步跑到门边,刚打开门,门外却站着一位小厮。   “宋姑娘,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岸边小船已经准备好了,请二位即刻离岛!” 第36章   江水汤汤,小舟不停地摇晃。宋似卿坐在船舱内,透过窗户望向越来越小的岛屿。   今夜,方泽幽选择帮助宋钰君,其实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本只想让傅叶无处遁身,没想到方老先生突然提出信件一事,引孟训入局。   她从身上抽出小厮交给她的信封,递到宋钰君的面前:“给。”   宋钰君轻轻抬眸:“这是方先生让你带给父亲的。”   宋似卿低笑了一声:“别装,你二人和方泽幽从中午密谈至傍晚,应该是谈妥了吧。”她扬了扬手中的信,“我猜结果就是方泽幽同意写信劝说皇帝。”   所以,方泽幽故意在宋似卿面前提及交给宋恒林的信件,让孟训误以为他选中了宋钰君,才能引诱他深夜入她屋内夺信。   “方泽幽能困住孟训多久?”她看向宋钰君。方泽幽选择帮助宋钰君是他眼光独到,但未必真会对孟训怎样。   宋钰君的眼中并无期待,身体随着小舟不规律的摆动,可面上却沉稳得很,他轻声道:“不是方老先生能困他多久,而是孟训能忍多久。”   “这是什么意思?”   “莫要小瞧了孟训。”宋钰君目光微沉。   宋似卿心道,她哪里会小瞧孟训。只是他提醒得对,这两日孟训与他们一直和平相处,无所动作,全是因为此时他们还不是仇人,甚至是可以拉拢的朋友。倘若真撕破脸来,就连宋似卿也预料不到他会作出什么。   “孟训手中还有底牌?你们下午究竟聊了什么?方老先生帮你又有几分真心?”她一连三问,有些慌乱。   宋钰君抬眼看她这般着急,立刻缓下脸来,生怕吓着了她:“莫急。你把宝压在我的身上,我必不会让你失望。”他温柔笑了。   这一笑,竟真让她舒下心来。她望向宋钰君的眼睛,如同江水一般深邃,她缓缓扬起嘴角,不管过程有多曲折,至少面前这个“宝”她压定了。   “你方才说要看孟训能忍多久,是什么意思?”宋似卿冷静下来,低声问道。   宋钰君这才抬头看向小岛的方向:“下午,我与孟训分别有一段时间单独会见方老先生,我向他说了段肖奇的事情。”   “段肖奇?”她差点忘记了这个人。若真如宋钰君所说,段肖奇暗中操练水军,便怪不得方泽幽选择帮助宋钰君,困住孟训了。   思及次,她又忍不住佩服宋钰君的果断机智,段肖奇之事,终不过是猜测。他竟能利用那片刻的时间,准确击中孟训的要害,成功说服方泽幽!   “段肖奇就是孟训的底牌?可若为了救孟训暴露了暗中操练的水军,岂非功亏一篑?”宋似卿试探地问道。前世孟训也是五六年之后才敢举兵,此时怎敢暴露?   宋钰君摇摇头:“段肖奇毕竟是当地知府,想要找到藏身之岛,即便不出动水军,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而今孟训束手就擒是因为他还想留在岛上,他若有本事能请得动方泽幽出岛,远比十封信要有用得多。”   宋似卿心中一惊,若他真能说服方泽幽本人,加上傅叶的身份和段肖奇的水军,只怕三年之内,他便敢起兵!   “你就这样离岛,不害怕吗?”她紧紧攥着宋钰君的衣袖,不敢撒手,害怕希望就此破灭。   宋钰君手臂微微一僵,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我有信心,不必害怕,接下来,交给我吧。”   宋似卿听着他的承诺,心中虽仍有担忧,但眉头已然不自觉地舒展开。她回头望向江面,波涛汹涌,小船颠簸,在这浩荡的江水中,不知隐藏了多少危机。   摇摇晃晃中,小船驶入了来时的那片芦苇荡中。她站起身来,走向船头,这一次的船夫并没有被替换过,应该是一直养在岛上的人。   她躬身向他行礼,船夫身材佝偻,从身形上来看,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只瞥了宋似卿一眼,随即又专心摇起桨来,一言不发。   宋似卿不再打扰,待小船驶出芦苇荡之时,视野瞬间开阔,月光之下,江水粼粼,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们重回了岸边。   而那船夫目视着她二人走上岸边之后,忽然凿沉了小船,随即一个纵身跳入了江水之中。   宋似卿在岸上看的真切,忍不住惊呼。   宋钰君并不奇怪,他在岸边找了处能坐得地方,同她解释道:“船夫应该还有别的任务。咱们稍微等一下,千画应该也快出来了。”话音未落,他将外套脱下,轻轻披在宋似卿的身上。   夜风冰凉,让人止不住地打颤。她收紧宋钰君的外套,紧紧地望着江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果如宋钰君所言,又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尤千画从船中抱着一个人走出来,他在岸边望了一圈,瞧见宋钰君他们的身影,赶来同他们汇合。   而那船夫也如上一个人一样,凿破了船,自己潜入了水中。   尤千画抱着人走近时,宋似卿才看清他怀中之人竟是方白桦。   宋似卿心中诧异,忍不住望向宋钰君。方泽幽连女儿都送出来了,难道真要与孟训破釜沉舟?   宋钰君没说话,与尤千画颔了颔首,二人心领神会后,同时吹了声哨子。不消片刻,马蹄声声,两匹骏马出现在岸边。   宋钰君轻轻扶住宋似卿的腰部,稍稍用力,二人同坐了一匹马:“咱们先出城将方小姐安顿后,两日之内,方先生会传来消息。”怕她担心,他特地同她说了一声。   宋似卿轻轻点头,心中毫无慌乱:“现在我跟你走,你说去哪就去哪。”   宋钰君温柔一笑,骏马奔驰,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37章   骏马疾驰,约么晌午便到了武安驿站。这是一处官家驿站,守卫严峻。宋钰君亮出腰牌后,仍经过了一番搜查,方才放他们进入。   入了驿站后,一领官出来拜见,宋钰君有事要与他单独相谈,她们三人先行落榻休息。   尤千画将方白桦抱进了房间,她在岛上吃了些昏睡的药,大约要到傍晚才会醒来。   宋似卿替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昏睡时平静安好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自己,她以前更不让父母省心吧。   她轻微叹了口气,尤千画耳朵尖,抬头看她一眼,故意笑她:“我也是奇怪,方白桦没见过良人也就罢了,你打小被宋钰君护着,怎么能瞧得上傅叶那小子的?”   宋似卿被他堵了一句,说不出话,她哪知道为什么。   尤千画摇头不语,将方白桦妥善安排好后,便准备离开。回廊之上,宋似卿喊住他:“你就这样回去吗?”没了宋钰君的庇护,恐怕段肖奇会对他们动手。   尤千画笑了笑:“放心,岛上不通音讯,段肖奇至少要到今日傍晚才能察觉出异常。我此时回城,正是要带我父亲暂避一段时间。”   “要避多久?”这场纷争对他来说,终究是无妄之灾。   尤千画像是看出了她的自责,白净的脸上堆出大大的笑容,伸出手故意揉乱了她的头发:“放心吧,依宋钰君所言,至多不过半个月便能风平浪静了,我同你一样信任他。”   尤千画顿了顿,瞧着她的关心,面上忽然正经起来:“抱歉,恨了你那么些年。其实,我也晓得你的无辜。你这次回京之后,我们大约是不会再见了。”   他忽然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宋似卿也有些手足无措,她故作洒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瞎说什么。容城与云州不远,待我探望父亲之后,随时可以来找你。”   “那时我可就要避嫌咯。”尤千画眯起眼睛笑了,心中怅然,他伸手指了指刚才宋钰君离开的方向,“待他恢复身份后便不是宋家人,也不再是你的兄长了。他待你与旁人不同,十年前在驸马府我就知道。”   宋似卿一怔,身体不自觉地转向宋钰君刚才离开的方向。他与那领官沉着交谈、与孟训从容对峙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   宋钰君待她的好,她怎会不知道。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早已融进习惯里。回京之后,待他们“再无关系”时,她还能否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躲在他的身后。   她是不是也要把“避嫌”两个字刻在她的脑子里。   宋似卿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勉强撑起一个笑来:“遗憾自然是有的。但是,能够光明正大的喊自己母亲一声娘亲,对他来说也是渴望了十年的事情吧。”   尤千画瞧着她脸上的失落与逃避,无奈叹了一声:“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刚走两步,忽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扬起初次见面时那般没心没肺的笑:“似玉,你不要担心,交给他吧,他才不会轻易放手呢。”   他眨了两下眼睛,眼尖瞥见宋钰君从楼下房间内走出来,笑了两声,在宋钰君上楼之前离开了驿站。   宋似卿站在回廊上,看着宋钰君一步一步上楼。脑海中想着尤千画说的话,若他们真的再无关系,宋钰君会是何反应?   “在想什么?”宋钰君走到她面前,见她目光呆滞,问了一句。   “没什么。”宋似卿摇了摇头。   宋钰君目光微敛,与她目光对视了片刻后,嘴角轻轻扬起,似乎是读懂了她的心思。   宋似卿慌忙避开他的目光,抚住跳动的胸口。   宋钰君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转身推开方白桦隔壁的房门,似有要事相谈。   “我刚刚问了领官,父亲的军队大约五日便能回到京城了。”宋钰君道。武安驿站专门传递军事情报,了解父亲的消息自比宋钰君灵通的多。   “那咱们现在要做什么?”宋似卿问道,虽然自己完全相信他,但现在仍是云里雾里。   “等方老先生来此,同去京城。”   “他会出岛?”宋似卿讶然,不曾想宋钰君竟真有把握。   他轻笑了一声,深邃的眼睛里有着掌控一切的自信:“一封信未必劝得动陛下,我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有方泽幽亲自出马,才能水到渠成。   “你何以自信方泽幽会帮你?”宋似卿压低声音,急迫地问道。   宋钰君很是从容:“千画回城除了避祸,还要将孟训被困与我要带傅杰进京的消息传给段肖奇。若他知道我已抢占先机,必定出动水军。驿站里有一股备用军,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答应帮忙搜集证据。”   他要趁着孟训与方泽幽斡旋的时机,逼段肖奇现身,只有他动手,方泽幽才会真正相信宋钰君。局势若真发展到那个地步,方泽幽也只能二选其一。   “你倒是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宋似卿望着他轻笑了一声,想起前世自己针对他的那些计谋,在他面前不过是小孩子把戏罢了。   宋钰君没有反驳,只沉声道:“岂能让你失望。”   宋似卿心中一动,忽然撇过头去,不敢看他。他算得这般仔细,待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后,他还会不会将她的心思放在心上。   又或许,她现在就要开始避嫌了。   宋钰君将她脸上的逃避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自责,是他在恢复身份这件事上太过钻营,才会让她有了不安的情绪。   她不安的小手藏在衣袖之下。宋钰君垂眸,牵起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放在桌子上。而后,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不管我是谁,我们之间,永远不变。” 第38章   宋钰君的手掌心传来温热,似乎是怕她紧张,他的眼睛并未直视她太久,轻轻移开的视线,给了宋似卿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总是这样温柔却不炙热,绝不给她带来负担。   宋似卿温柔笑了:“当然。”   她缓缓眯起的眼睛和脸上的笑容,落在宋钰君的眼眸里,像阳光洒进昏暗的角落,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轻轻扯动着心脏。   安抚了她的不安后,宋钰君走到书桌前写了几张字条。宋似卿就在一旁坐着。   他没有避开她,她也没有伸头张望。就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房间里,宋似卿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流过一股暖流,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宋钰君写好字条后,便离开了房间。她推开窗户吹风,湛蓝的天空下,几只信鸽飞向不同的方向。   临近傍晚,方白桦果真醒来。看见宋似卿后闹了两下,被几个士兵呵斥住了。   “这里可没人疼你。”宋似卿给她倒了杯清水,简单说了下她昏迷的情况,“岛上你是回不去了,如今恐怕已经暴露了。”   方白桦嘴唇苍白,推开宋似卿为她倒的清水,死死地瞪着她:“不用你假仁假义,如果不是你们入岛,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父亲又怎么会将傅哥哥赶出岛上?”   她如今还在想着傅叶的安危。宋似卿瞧着她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委实生气,放下茶杯,冷言道:“事到如今,你只担心他一人?别忘了,如今要伤害你父亲的是孟训!如果不是傅叶将你们藏身的地方和尤千画的身份说出来,孟训如何知道你们躲在云州?猪油蒙了心,眼睛蒙了布,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连串的讥讽堵得方白桦说不出话来。   宋似卿火气上头,看着她仍不知悔改的模样,不依不饶道:“你是不是还觉得你和傅叶天作之合,人间佳偶?你醒醒吧,他不过是要利用你,接近你父亲罢了。你现在回岛,只是给傅叶一把匕首,一把捅向自己亲爹的匕首罢了!”   “不可能!”方白桦神情激动,本就文弱的身体饿了一天更加虚弱,忍不住咳嗽起来。   宋似卿瞧她这模样,也觉得可怜,却并不打算安慰她,有些话不说清楚她至死都看不明白。   她走到方白桦的面前,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她的脑袋:“动动你的脑子吧。他若真在乎你,岂会夜半潜入我的院子来看我!”   “那是我告诉他,你与尤千画有染!”   “我说的是在我刚到云州的第一天,他便来看过我!”那夜窗外的人,是傅叶无疑了。   宋似卿直视着方白桦的眼睛,迫使她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明明是要隐藏行迹的,为何忍不住来看我?为何要瞒着你来看我?你当真信他的甜言蜜语?”   宋似卿不再多言,方白桦不是傻子,她能想明白。   在她的追问下,方白桦的脸色血色全无,眼睛无神,直愣愣地望着地板。支撑着身体的胳膊渐渐没了力气,嘭地一声倒在床上。   宋似卿喊来士兵询问晚上何时用膳。士兵说开饭时间还早,但小侯爷交代过,若她饿了,可随时让厨房弄点便饭。   宋似卿不愿在他们面前搞特殊,但想着方白桦一天一夜没吃饭了,还是拜托了这小兄弟。   驿站内没什么美食,后厨端来两碗清粥,配上几碟家常菜,宋似卿吃得开心,方白桦却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宋似卿看不下去,劝了一句:“你父亲只身留在岛上与孟训、傅叶周旋,为的就是你能走得远些,不被傅叶要挟。好好照顾自己吧。”   方白桦仍不为所动,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饭菜已经凉透了,她才端起饭碗。囫囵两口后,掩藏在粥碗下的小脸留下一行清泪,一声弱弱的“谢谢”从碗里传来。   宋似卿没说话,为了这人能想明白,她也算费了些口舌,这声谢谢她担得起。   她离开了方白桦的房间,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本想找宋钰君问他吃不吃晚饭,忽见一小队士兵在驿站门口集合,往云州的方向去了。   “晚上风大,记得关好门窗。”宋钰君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身披铠甲,威风凛凛。   她的眼睛不自觉放了光,轻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这般英姿飒爽的宋小侯爷。”   他唇角轻扬,眉间意气风发:“段肖奇比我想象的还沉不住气,你今夜养足精神,大约明早咱们便能回京了。”   他的眼中透着自信的光芒,身后的战袍在冷风中起舞,似乎在庆贺他的凯旋。   “平安归来。”宋似卿还想对他说许多话,注意安全、不要大意,我等你的好消息,等等等等。   这许多的话却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在眼睛泛红之前,她快速眨了两下将眼泪逼回去,却仍氤氲了些雾气。   泪眼之中,她仔细盯着他坚毅俊秀的脸庞,忍不住轻轻抱住了他。   宋钰君的身体微微一僵,片刻之后温柔而柔软。他缓缓抬起手臂搂住她单薄的后背:“等我回来。”   驿站的灯火,夜间也不曾熄灭。执勤的士兵来回巡守,一刻不停。自宋恒林离开边境,四周敌国的一举一动更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每一点异动都会第一时间经过大大小小的驿站传递至宋恒林的手中。   即便回京,他的思虑与辛劳也未减少半分。宋似卿看着驿站之中的肃穆,忍不住想起了父亲半辈子的戎马生涯。   “你只是一时惹你父亲不高兴了,明日父女重逢,话说开了,还有后半辈子的团圆。”宋似卿没有早睡,向厨房讨要了些瓜果,端到了方白桦的屋子里作伴。   方白桦瞧出了她面上的失落,想了想劝慰道:“宋侯爷难得回京,这一次好好尽尽孝吧。”宋似卿的身世她很清楚,双亲和离,分居两地,一时间她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   宋似卿笑了笑:“我知道。幸好他经常在边境,难得回来,省得我容城、京城来回跑了。”她嘻嘻笑着,故意开着玩笑。   可她身为儿女,这二十年与父亲相处的时日,竟只有寥寥数日,这个“孝”字,她欠了太多了。 第39章   许是茶水喝的太多,直到后半夜,宋似卿也没有困意。索性起身走到楼底下散散心。   驿站的人知道她是宋恒林的女儿,生怕出了错,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宋侯爷的耳朵里,愈发打起了精神,比往常更多了两分机敏。   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头顶月明星稀,耳边冷风阵阵,她忍不住打了两颤。   “宋小姐,夜已经深了,您还是回屋休息吧。”一个领头副官走到她身边劝着。   宋似卿瞧出了这些人的小心谨慎,抱歉道:“可是我耽误了大家?”   “不不,宋小姐别误会,夜里风大,只怕您千金之躯受不住寒。”那副官连忙解释。   宋似卿笑了声:“我可不是什么千金之躯。罢了,天快亮了,我眯一会,大家也都辛苦了。”她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小姐客气了。”   与这副官寒暄了几句,宋似卿便打算回屋,还未转身,一士兵快步走来,将一张字条交到那副官手中。   副官防避着宋似卿,侧过身去看信。   宋似卿忍不住停下脚步,抬眼瞧着这人。因他故意避开,只能瞧见小半张脸,仍能看出他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的心里顿时随着他的脸色一起消沉,她害怕是云州那边传来的坏消息,想张口询问。又恐是其他的军机要务,不敢多嘴,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   那副官将字条收好,余光见宋似卿仍站在原地,问道:“小姐怎么还不休息?”   宋似卿心中犹豫,只好试探道:“可是宋钰君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副官并未隐瞒:“确实是小侯爷那边传来的消息,不过您放心,小侯爷没事,目前看来应该一切顺利。”关于字条上的具体事情,他却一个字没说,口风极严。   宋似卿的心脏随着他的话语一起一伏,但听到他说一切顺利,好歹稍微宽了心。   那副官不再与她多言,行礼后离开了她的视线。不久,一只信鸽自她的头顶飞过,宋似卿估摸了一下方向,好像是往京城的方向飞去了。   信鸽带走的,是宋钰君刚刚传来的消息吗?宋似卿不知道,她心中慌乱,只能胡乱猜测。   副官走了,士兵正常执勤也无人搭理她。宋钰君不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驿站里很是多余。   风吹过,从身体冷进心里。她慢悠悠地上楼,心思却飞去了云州的江边,不知道宋钰君现在冷不冷,那铠甲能不能躲得过冷箭,又能不能抵御风寒。   她本想等到天亮,等宋钰君回来,等到天色发青时,她的眼皮却越来越重了,躺在床上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皮肤上有冰凉的触感。一根细长的手指划过她的额头。   床边,宋钰君一夜未睡,英俊冷毅的脸上看得出风霜,眼底带着倦色,可眼睛里盛满了那个睡梦中的女子。   “醒了?”他轻轻地开口,故意恼她,“听说你天亮才睡,怎么不听话?”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宋似卿的眼睛里满是光彩,不敢相信自己一睁眼便真得看见了他:“你回来了。”   激动的心情从喉咙里跳出,一夜的担忧却化作了哭腔,一个没忍住,宋似卿的眼泪顺着脸庞流淌下来。   宋钰君轻轻皱眉,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眼睛,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宋似卿感到了熟悉的触感:“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刚回来?”她注意到他的铠甲还没脱下。   宋钰君点点头:“刚回来,没曾想吵醒了你。”   她赶紧摇头:“没,是我睡得浅。你去洗个热水澡吧,昨夜那么冷,你一定冻坏了。”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想着,“士兵们忙,一定没时间,我去给你准备热水。”   宋钰君心中动情,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好了,我会照顾自己,你再睡会,等你睡醒了咱们就可以回京了。”   看着他关切地眼睛,宋似卿渐渐冷静下来,她立刻乖乖躺好,咧开嘴巴傻笑:“好,我再睡会。”她毛手毛脚的岂会照顾人,还是安心休息,不添乱才是。   宋钰君会心一笑,替她掖好被角,待她闭上眼睛,渐渐起了呼吸声才安心离开。   简单换了衣服,宋钰君来到侯领官的房间。侯遇廷已经脱下铠甲,换回了军服,桌子上有啃了半块的馒头和见底的大碗。   “小侯爷?你怎么来了?”侯遇廷看了眼桌子,连忙推开桌子上的馒头与碎渣子,用袖子擦干净,“您别见怪,我们这是一群大老粗,比不上小侯爷身份尊贵,您快请坐。”   “侯大人一夜未睡,早饭只食些清水、馒头吗?”   “还有馒头和水就不错了,我当年跟着宋将军在西境时,一天之中能喝上一口水,便觉得甘甜无比。”侯遇廷笑声爽朗,他也曾是宋恒林的部下,受了伤之后便在武安驿站内处理往来军报。   “我曾听父亲提起过您在战场上的勇猛,没想到您如今还能保持这般艰朴之风。”他也随父亲上过战场,知道条件艰苦,但驿站终比军营好过许多。   侯遇廷点了点头:“现在日子是好过许多了。对了,刚才副官来报,段肖奇操练水军的位置已飞鸽传书给宋侯爷。这个贼子,武安距云州还不到一日路程,他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等谋逆之事,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侯遇廷愤然道。   宋钰君知道侯遇廷的忠肝义胆,不然也不会轻易请他调查此事:“侯大人莫气,云州一带水域纵横,地形复杂,若非如此他也不敢于此行乱。好在他的水军尚不成气候,咱们及时发现,正好将苗头熄灭,侯大人乃是头一等功。”   侯遇廷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什么公不公的,如今我还能帮您做些事情,也算对得起宋将军了。小侯爷,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吧。段肖奇我一定给您盯严实了,您回京之后,别忘了替我向宋将军问好!”   宋钰君点头应下,恭敬向他道谢。   太阳升起,阳光渐烈,侯遇廷为她们三人准备了马车,目送他们一路向京。 第40章   侯遇廷的士兵护送他们出了武安境便撤回了。只留下两位车夫,驾驶着两辆马车继续行驶。宋似卿与方白桦同车,二人没什么话说,委实无聊。   白天赶路,夜间停宿,大约过了五日,他们在路上迎面遇上了一支军队。宋似卿远远望着那飘扬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宋”字,是宋恒林的军队。   看见旌旗随风而动的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慌了一下,她的父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最后却死于亲女儿的背叛。说起来……真是荒唐。   宋似卿的喉咙有片刻的哽咽。   宋钰君乘坐的马车在她与方白桦的面前,他早已下了车,正在同领军之人交谈。片刻的功夫,交谈结束,他侧过身子,为军队让路。   五人成排,浩浩荡荡走了许久,整个队伍才完全路过她的马车。   他们走后,宋似卿回过头来不再张望。忽见宋钰君的身边多了数十个士兵,是刚刚留下来的。   她看了眼车上的方白桦,嘱咐她坐好,随即下了马车。   “他们是随我们一同进京的?”宋似卿走到了他的身边。   宋钰君颔首应道:“父亲的安排。五人送我们回京,另外五人护送方小姐回京。”   父亲的安排?宋似卿回头看了眼马车上的方白桦,想来宋钰君已通过驿站内信鸽将方家的事传给了宋恒林。   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到马车前将目前的安排告知方白桦。   方白桦没有异议,只问了句她父亲在哪里。   宋钰君回她道:“那夜在云州,我本想邀请方老先生一同入京,不过他另有打算,只嘱咐我将你平安护送至京城。”   方泽幽虽未明说,但宋钰君猜得到:“咱们马车走得慢,方老先生快马先行,此刻应该已经到京城了。”   听他这话,宋似卿立刻明白了。此刻,方泽幽应该与她的父亲宋恒林在京城会面了。而那夜驿站内副官瞒着她,飞至京城的信鸽里,写的就是这件事。   见方白桦看着五个陌生人,心生畏怖,宋似卿解释道:“他们都是宋恒林的兵,你无需担心。方老先生此刻应该已经到了京城,你先走一步,我与宋钰君断后,拖住孟训的脚步。”   方白桦本就是个聪明人,听她这么一说,便明白了。   那五位士兵写卸下了原先的马,换上了军马,脚程要比原先普通的骏马更快上两分。   马车疾驰而去,留下一阵尘土。   宋似卿呛了两声,与宋钰君相视一笑,上了同一辆马车。   父亲发兵云州,理由自然是清剿水匪。那夜段肖奇忍不住出动了水军查探方家藏身的岛屿,让驿站的探子查到了踪迹。以此为由上报京城,出兵名正言顺。   “段肖奇会不会跑路?”宋似卿有些担忧。   宋钰君很是沉静,摇头道:“不会,就算水军暴露,他亦可以推脱是水匪,与他无关。那夜,我们毕竟没有捉到他的人。”   “可他既知水军位置已经暴露,难道不会转移?”那一带水域纵横,宋家军从未有过水战经验,想要找寻谈何容易?   知道她的担忧,宋钰君宽慰道:“放心吧,你忘了那夜凿穿小船,潜入水底的船夫了吗?他们是方先生养的渔人,既已掌握踪迹,不管水军转移至何处,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   何况,出兵云州主要目的是敲山震虎,他们只需制衡住段肖奇即可。时机未成熟之际,谁也不敢率先出手。   宋似卿慢慢舒了口气,她害怕父亲再受到伤害,也害怕自己再一次无能为力。   宋钰君垂眸瞧她的神色,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梦境”,心中怅然,懊恼于自己不能立刻变得强大,让她逃离那个噩梦。   他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终归是梦境,不会成真。”话音未落,又觉得这话轻飘飘的,太过敷衍。   他慢慢身体前倾,凝视着宋似卿的眼睛,温柔的声音背后是坚不可摧的承诺:“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成真。”   一字一句说到了宋似卿的心里,她抬起头,精致无暇的面容中透着苍白,她慢慢扬起笑容,左手轻轻握住了他搭在右肩上的手掌:“我自然信你。”   她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深深吸了两口气,面上也渐渐红润起来。她在心底暗暗笑了一声,一切总归是在变好的。   她慢慢撩开帘子,秋风拂过面庞,带来路边桂花的香气:“你想什么时候到京城?”   宋钰君想了想:“十五日晚上吧。”   宋似卿忍不住笑了,一股不用言说的默契,在二人眉目之间流转:“这是要拖死孟训呀。”   中秋之夜,阖家团圆,那夜的气氛正适合提出让质子归家的提议。   而孟训,不能在场。   马车徐徐,恰在中秋夜的晚上进了京城。此时此夜,瞧着马车一点点驶进月松巷,万家灯火,如星点点。   月松巷的繁华未曾改变,尺素阁门前的青梅她亦记到今日。   宋似卿与宋钰君提了一嘴,没想到他温柔笑了笑,下了马车。   宋似卿赶紧跟上,扶着他的胳膊下了车:“这是做什么?”   宋钰君如星子般的眼睛此刻倒映着斑斓的花灯:“咱们去尺素阁,摘青梅。”   她停下脚步,眼睛穿过了月松巷,望到了远处:“不回家吗?”穿过月松巷,不到两条街便是侯府了。   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宋钰君亦放下了戒备,一身长衫与春水同色,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清澈见底。   “此时,父亲与母亲应该都入宫赴宴了。何况咱们只去摘个梅子,不妨事。”   人潮之中,他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腕,脚步轻快,直奔尺素阁而去。   宋似卿心中有片刻的慌乱,嘴角却忍不住轻轻扬起。她抬头看着他的侧脸,那般从容的穿梭在人群之中,熙熙攘攘的街道十分拥挤,可在他的庇护之下,所有人都仿佛在为他们让路。   他敢这般牵着她的手走在大街上,这般轻快如同孩子,是不是因为……   今夜之后,他将恢复身份,他将不再是她的兄长。 第41章   尺素阁的铺子虽开在最繁华的月松巷里,今日却比不得那些勾栏瓦肆热闹。宋似卿与宋钰君站在店铺门前,抬眼望去,只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店内挑选纸张,欣赏书画。   中秋佳节还要认真读书的人,可没几个。   宋似卿笑了一声,暗暗戳了戳宋钰君的腰:“老板娘今日的生意已经够惨淡了,咱们还要来讨她的梅子吃,真不厚道。”   她偏头看了眼栽在店门口的青梅树,京城的土壤并不适合青梅生长,也不知老板娘花了多大的心思,才养活了它。   宋钰君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棵小树,眼中含笑:“梅子已经被摘完了,老板娘那还应该存了些,咱们若不早些去,老板娘可就要分完了。”   宋似卿望着他眼睛里的笑意,今日的他比平常多了许多“放纵”。是因为她么?   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她不禁同他一起开心起来,眉目含笑道:“好呀,若老板娘只剩一份了,我可不让你。”   她拉着宋钰君的手腕走进铺子里,老板娘站在柜台处,抬眼瞧见一副熟面孔,刚准备打招呼,又见他身边还有一位姑娘,顿时露出惊讶,嘴巴半张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稀奇呀宋小侯爷,这位是?”老板娘与宋钰君显然是旧相识,如今瞧见宋似卿站在他的身边,不免惊讶。   宋钰君微微偏头看她,嘴角带笑:“这位是宋小姐。”   宋似卿低笑了一声,京城姓宋的那么多,谁知道是哪家的宋小姐。   她抬起头来瞧这位老板娘,与记忆中风姿绰约的模样并无变化。老板娘姓陶,素日里卖些笔墨纸砚,帮着穷书生卖些字画什么的。她从前不开心时,最爱在她这里讨要梅子,酸酸甜甜的,吃完心里就好受了。   那老板娘并不知道宋似卿的这番心理,只打量着她,眼睛渐渐起了亮光,笑得开心:“这便是宋侯爷的女儿吗?果真明眸皓齿、闭月羞花。早听说宋小姐今日回京,不曾想我竟有这般荣幸,这会儿便见到天仙了,可回过家了?”   听她这番话,宋似卿不禁诧异,她怎知宋侯爷的女儿今日回家?莫不又是宋钰君提前透露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他,宋钰君却回了她同样迷茫的眼神。   他看向老板娘:“是府里人传出来的?”他语气随意,并无责怪的意思。   这下轮到老板娘惊讶了,她的眼睛在他俩身上来回转了一圈:“你们不会还没回家吧?侯府管事昨日在斜对面那家灯笼铺买了上百个灯笼,说是迎侯府千金回家呢。”   宋似卿半张着嘴唇,诧异地望向宋钰君,这是还给她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   宋钰君难得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糟了,怕是母亲准备的。似玉,咱们先回家吧。”   宋似卿应了声好,不禁低笑了一声:“不曾想,宋小侯爷也是会害怕的。”   宋钰君面色一红,错过脸去,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子放到老板娘的面前:“老板娘,梅子可还有了?”   老板娘将她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面上露出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她将银子收下:“有是有,在后院呢,您二位先回家,可别让公主殿下等急了,稍后我亲自将梅子送去便是。”   宋钰君道了声谢:“不劳烦老板娘,我稍后派人来取。”   宋钰君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离开了铺子,一出门面上便是一阵懊恼:“大意了,你第一次入京,母亲必是要亲自迎你进侯府,才会进宫的。”   宋似卿笑了一阵,片刻又笑不出了。安平公主必是怕她到了京城后,因娘亲身份被人非议,这些年连父亲都一直活在非议之中。   她挺直了腰杆,反手握住宋钰君的手:“回家吧。”她记得路,很熟,并不需要他在前面引路。   走过月松巷,鼎沸的声音立刻便静了,这里都是住户,家家赏月团圆,团聚一堂,灯火通明。再走过一条街,便连灯火也没了,暗得很。   她以前走时,心中总是胆寒,又怕人嘲笑,只能壮着胆子走,其实腿都在发颤。   可这一次,她不怕了,她紧紧握着宋钰君的手,决定要和他一起走进京城的风风雨雨里。   “前面路有点暗。”他习惯为她介绍,又想起她梦中来过,便不再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为她带来一线光明。   “谢谢。”她轻声道谢,大步走向那条令她害怕的小巷。她的脚步坚定,可走过转角之后,一路的明亮猛然震颤了她的心。   原本漆黑的小巷,此时几十个丫鬟小厮左右分立,每个人的手中都拎着一柄精美的灯笼,照亮了她回家的路。   “恭迎小姐、公子回府!”在丫鬟与小厮的声音中,宋似卿的眼眶不知氤氲了水雾,片刻化作泪珠滚落。   宋钰君吹熄了火折子,眼中震荡不亚于宋似卿,他口中喃喃:“到底是我低估了为人父母的苦心。”   纵使他想到了安平会为了宋似卿推迟入宫时间,也不曾想到她会如此细致将府中下人全都派出来迎她回家,只因恐她怕黑。   就像他本不确定方泽幽会不会因为傅叶利用他的女儿,而站在他这一边。可方泽幽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女儿。   那他呢?他在京城十年,只收到过亲生母亲一封信。那还是他弱冠之年,安平主动提出要接他母亲来京参加他的加冠之礼,亲眼看他长大成人。   可他等了三个月,只等来一封信,信中只有八个字:“山高路远,力不合宜。”   山高路远,力不合宜。可他数次路过蜀中,遣人打听母亲的身体,并无不适。或许,只是不想见他罢了。   他的手不能自控的握紧,却忘记了手掌心还有一只温热的手。   宋似卿轻微的吃痛,她低头看着那只手,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视线向上看去,他的睫毛也在微颤。   “你怎么了?”她轻柔地握住他的手。   宋钰君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望着她关切地眼神,心中渐渐柔弱,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咱们回家吧。” 第42章   宋似卿走在记忆中熟悉的小道上,丫鬟手中的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烛光的影子倒映在笼壁之上,照亮了回家的路。她就顺着这温暖的光,一路走到家门口。   数十位仆人成排等候在侯府门前,正中间站着一位妇人,望着小巷子出了神。在看见宋钰君与宋似卿身影的那一刻,身形微微晃动。   宋钰君第一个瞧见了安平公主,眉间微蹙,面上露出愧疚之色,立刻加快了脚步走到她的面前,躬身行礼道:“母亲恕罪,是儿子回来晚了。”   安平微笑着扶他起身,面上并无怪责之意,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宋似卿的身上,未曾移开。   她已四十余岁,眉眼甚是温柔,轻轻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三丝皱纹。因着要入宫赴宴的缘故,今日穿着颇为盛重,发髻朱钗等物亦繁复奢华。昏黄柔和的烛光下,四五个丫鬟的簇拥中,一举一动均显露出皇室的尊贵与端庄。倒与她记忆中一贯简朴的样子有些出入了。   “你,便是似玉吧?”她看了许久后,才开了口。   宋似卿俯身行礼,这一蹲,终是将她前半辈子的怨气尽数散去了。她与面前这个女人,本来也没什么仇怨。   安平瞧着宋似卿温顺的模样,一时又惊又喜,宋家女儿在容城的行事作风,她还是有所耳闻的,如今这般,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安平走上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宋似卿默默地将手放在她的手心里,抬眼间,却瞧见安平嘴唇轻颤,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样子。宋似卿心中复杂,轻轻叹了口气,从前她只觉得自己身份尴尬,其实这个女人又何尝不是呢?   她若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要求宋似卿喊一声“母亲”,本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可有些人总是以情为重的,安平不想也不愿强迫她。   宋似卿何尝不知。她偏头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暗暗呼了口气,不再寒暄。   她慢慢走到安平的身侧,替换了她身旁的一位婢女,亲近地挽住她的胳膊:“听说您今夜要进宫赴宴,我们以为家里没人,便在街上逛了会,没想到您在等我们。安姨,我们是晚辈,您如此真是让我们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何况这夜间风大,若您着了凉,便当真是我们不孝了。”   宋似卿伸手将她袖子上的披帛理了理,一幅孝顺的模样。   听到“安姨”二字,安平公主有一瞬的惊喜,她想过她们见面时的尴尬,也想过她疏离地称呼她为公主殿下,如今她这般贴心,真是她从没想过的事。   安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眼中含雾:“好孩子,是你们辛苦了。”   宋似卿伸手招呼候在不远处地车夫,车夫得了令,驾马来到门前。   宋似卿挽着安平公主的手,亲切道:“今夜是中秋佳节,安姨这般明艳照人,宫中的亲人定也是眼巴巴等着,岂可因为似玉一人,耽误了这等大事。安姨,我扶您上车,切面让宫里人等急了。”   安平瞧着她这模样,心中愈发欢喜,笑着道:“好孩子,我不过去露个面,等我与你父亲回来的,咱们才是该团圆的一家人。”   安平在她的搀扶下走到马车前,顿了顿,忽然转身看向宋钰君,伸出手招了两下。   宋钰君立刻来到马车前,恭敬垂手。   安平望着宋钰君,这般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整个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真真是长成大人了。好孩子,等你父亲回来的,有件好事。”   她声音温柔,却渐渐哽咽。   “这件好事”指的是什么,宋似卿与宋钰君心里都清楚,她的父亲早早便与方泽幽一同入宫了,加之孟训早前做得准备,好事必然成真。   可这些对于安平来说,怎称得上“好事”呢?终究是她养大的孩子,若她是个狠心人,谁也抢不走她的孩子,可她偏生了一幅好心肠,便只能做个伤心人。   宋钰君俊眉微垂,眼中闪过愧疚。宋似卿瞧着也难过。   她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扬起笑容对安平道:“家人团聚,自是好事。安姨的兄弟姐妹们必在宫中等候许久了,等到宴会结束,安姨要与父亲早些回来,我和宋钰君都在家里等着呢,此后儿孙绕膝,福气绵长,不再这一刻的。”   不论如何,宋家养育宋钰君十余年,这份情意不是假的。宋似卿将这话说出来,也是提醒安平不要过多的介怀。纵使宋钰君回了蜀中,恢复孟平熠的身份,又岂会忘记京城的一切。   安平知道宋钰君是个孝顺孩子,心中逐渐宽慰,瞧着宋似卿的面容,心中逐渐柔软:“人人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果真不假。早知似玉这般玲珑心,我定要每年接你来京城住上一阵,才肯放你回去。”   “安姨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这次可就要在京城住久一点了,安姨可不许嫌我。”宋似卿笑道,“安姨,再耽误下去,宫中的宴会可都要结束了。”她轻轻笑着。   “是啊!”安平公主轻轻擦去了眼泪,握着宋似卿的手道,“你的院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今夜且先住下,有什么缺的告诉管家,明日让管家买办齐全。咱们侯府的大小姐,可不能委屈了。”   宋似卿笑着道谢,与宋钰君一起目送安平公主的马车离开。直到马车离开了视线,宋似卿才平复了嘴角,刚才洋溢的笑容只剩下浅浅的微笑。   她抬起头看向天边的明月,那么亮,好像照进了她的心里。   她看向宋钰君的眼睛,轻声道:“其实以前在容城的时候,并不觉得中秋佳节有多么重要。娘亲总是吃了晚饭就回屋去,本也没什么过节的气氛。可今日,忽然就担心娘亲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孤单了。”   宋钰君偏头看向她,眼中带着笑意:“因为,你与自己和解了。”也和这个世界和解了。   “那你呢?”宋似卿随口一问。   宋钰君微笑不语:“别站着了,先进屋吧。”他将她带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一草一木与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变化,可身边的一切皆已翻天覆地。   宋似卿请他在院子里喝茶,茶水刚过了两遍,管家忽然从外面急匆匆地赶来,说是宫中下旨,让宋钰君入宫。   宋似卿与宋钰君对视了一眼,心中明了,看来是要在中秋宴上宣布了。   “孟训现在进京了吗?”她问了一句。中秋佳节,宫门口必定加强守卫,宋恒林的士兵也已入京,他想混进去只能求助于宋钰君。   “他会有办法的。”宋钰君轻轻饮了一口热茶,而后起身。月光在他的身后洒下光芒,照映出颀长的身影。   宋似卿忽然想起了在容城,她们第一次彻夜长谈的情形。他的脸映在她的眼睛里,牵动着嘴角与心里的笑容。 第43章   宋钰君走后不久,尺素阁的梅子就送过来了,好像还是以前的味道,心里却不怎么觉得酸了。   宋似卿对着月光,独酌了几杯。本想等着父亲回来见个面再睡,可花香袭人,一缕一缕往鼻子里钻,眼皮不知不觉就合到了一起。   再醒时,已是鸡啼之声。   一夜安稳,宋似卿睁眼,看着无比熟悉的房间,还有透过窗户照耀进来的阳光,一切都预示着美好。   她起身穿衣,刚发出点动静,屋外便传来丫鬟的声音。   “小姐醒了?婢子伺候您梳洗。”陌生的声音让她有了真实的感觉。   “进来吧。”宋似卿回了声,一个圆脸的小丫头推门进来。一瞧见这丫头的脸,宋似卿便想起了她的名字,叫圆珠。圆眼睛圆脑袋,肉嘟嘟的嘴巴,长得有些钝,却透着憨气,她从前在侯府时也是圆珠伺候的。   圆珠年级不大,手脚很麻利,侯府内的下人都是极懂规矩的。梳洗完毕后,圆珠说老爷已经起了。这句话想来应该是安平嘱咐圆珠的。   宋似卿点了点头,转头朝圆珠笑了笑:“那咱们过去吧。”从前没什么好脸色,也怪难为她了。   侯府要比她在容城的家大上数十倍,跟着圆珠走了半天,才算走到前厅。   这一路走来,虽万分熟悉,仍要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她不禁发笑,眼眶却渐渐泛红。   刚入前厅,管家兆叔站在门口,第一个瞧见了她。他低头行了半礼,转身向屋内通传了一声。紧接着便有四五个丫鬟从屋内出来,迎着她盥洗入座。   宋似卿心中哑然,只是一顿早饭罢了,这般阵仗,果然给足了她面子。   她随着丫鬟踏进屋内,第一眼便瞧见了宋恒林。   久镇边关,他的面容与皮肤看着要比同龄人苍老,但是精气神却足得很,一双眼睛清亮,不容半点污秽。   宋似卿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哽咽。安平瞧见了她的泪眼,心中感怀,连忙起身走到她身边,拿出手帕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今天一早咱们侯府屋檐上便停了一排喜鹊,可见老天爷都来道喜了。好孩子,昨夜可是你说的,福气绵长不在一刻,如今好日子还在后头,可不能先红了眼。”   “是啊,快吃饭吧。”宋恒林瞧着她们二人,眉眼渐渐舒展。他的声音低沉稳重,却同宋似卿一样,有一丝颤意。   他的目光停在似玉的身上,像是被明媚的阳光照亮了眼睛,这是他的女儿,如今已亭亭玉立,这般耀眼了,可他还从未好好瞧过她。   宋似卿与安平互相宽慰了两句,慢慢坐到了宋恒林的旁边。她轻轻唤了声父亲,她便瞧见他的手臂颤了一下。   “好,好。”宋恒林应了两声,拿起筷子,夹了一只玉藕蒸饺放到她的碗里,“也不知你爱吃什么。”   话至此处,他放下筷子,年近半百驰骋疆场的将军,此刻竟有些局促。   宋似卿知道他的内疚,她起身亲手为他盛了碗清粥,弯起眉眼笑道:“我不挑食,都爱吃。”   “好,那就多吃点。”他接过清粥,坐直身子,宽厚板正的身板透露着威严,安平却一眼瞧出了他的紧张。   安平望着似玉,温柔道:“今天是你们父女久别重逢,所以我让圆珠喊你来这里吃饭,隆重一些。明个儿不想早起,便让明珠将早饭端到房里,咱们呀,没那么多规矩,一切照你的想法来。”   安平一边说些家常话缓和气氛,一边为她考虑的极为周到,宋似卿又道了谢。   “一家人何必客气。”   宋似卿点了点头,吃到一半,她抬头望了一圈,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宋钰君怎么没来吃早饭?”   她还是习惯了直呼他的名字,况且这个时间点再来喊一声“哥哥”,也已经晚了。   宋恒林道:“他现在在宫里,还没回来。”   “还在宫里?”宋似卿略微诧异。   安平听到宋钰君的名字,轻轻叹了口气,眉目间满是遗憾。   宋似卿瞧她这样子,昨天的事大约是成了。只是其间细节她无从得知,此刻见不到宋钰君,竟有些慌乱。   她怕有纰漏,她怕对他不利,她怕他出事。   宋恒林看出她的担忧,简单说了两句:“皇上设宴,留他们聚一聚。”其余的事并未多言。   宋似卿记得他从不会在家里说朝堂上的事,安平也从不问。虽说恢复质子身份这种事情本应该是家事,可到底牵扯颇深。   吃了饭后,她跟着圆珠回自己的院子,路上遇见了宋飞羽,他昨夜是跟宋钰君一起进的宫。   “宋大哥。”宋似卿喊住了他。   宋飞羽看见了她,立即行礼:“卑职不敢,飞羽见过小姐。”他因护送沈梦舟回京,早先一步回了侯府,知道安平公主早早下了旨意,全府上下不得对小姐有一丝不敬。有那背后议论宋似卿身世的奴仆,亦被打发了出去,以儆效尤。   从前他对宋似卿在容城的行事作风多有不满,全然不似对小侯爷那般恭敬,可如今这声“宋大哥”,他是万万不敢应承了。   宋似卿未察觉出异常,一心只想着宋钰君的事情,将他拉到一边,急忙问道:“你怎么先回来了?宋钰君呢?”   宋飞羽避开她的手臂,后退了一步:“卑职不知,昨夜小侯爷被皇上留住在宫里,命我先行回府。”   “那孟训呢?”   “卑职不知。”他仍是这句话。   宋似卿这才瞧出他的防备,心中不免郁结。她当宋飞羽与旁人不同,故而亲近了些,不料宋飞羽却只当她是“祸害”。   “是吗?”宋似卿反问了一句,语气也冷了下来,“主子还在宫里,侍从却先回家睡觉了,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她故意嘲讽。   宋飞羽没说话,他认定的主子只有小侯爷一人,倒不必对这女人解释什么:“小姐若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你!”宋似卿怒气上涌,深吸了几大口气方才平复下来。缓过神后,也知道他只是忠于宋钰君罢了,便熄了火气。   “好,你不说我便不问了。”宋似卿转身便走。   圆珠一直在远处候着,瞧见这二人剑拔弩张吓得气都不敢喘。早前府中有两个下人,只不过议论了两句便直接被撵出了府,如今小姐正在气头上,她哪还敢吱声,连忙低着头跟了上去,愈发小心仔细着。   宋似卿回了院子,四五个丫鬟正在打扫,瞧见她大步流星走进来,又见圆珠小心翼翼,心下知晓宋似卿生了气,连扫地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宋似卿一面生气一面又担心宋钰君,猛喝了杯水才渐渐缓和。这才发觉院子里的不对劲。 第44章   屋子的门并没有关,宋似卿坐在门前,瞧着院子里的人一个个全都背对着她,偶有穿堂而过的,无不加快脚步,压低了身子,着实令她不解。   宋似卿转身瞧了眼站在一旁侍候的圆珠,亦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她皱起眉来,委实不习惯这气氛。   从前在容城,家里虽也是安静的,却从没有这般拘谨过。   她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这四五个仆人面上不停地行礼,身体却是避之又避,好似她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一样。   宋似卿黛眉轻皱,慢慢走到院子中间的竹椅上坐下,伸手招了招圆珠。   圆珠立刻小跑过来:“小姐有何吩咐。”   宋似卿视线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故意与圆珠说道:“我并不长在侯府,没那些王孙公子的脾气,更没那么多的规矩。以后在咱们院子里,想说话的,想大闹的,不必拘谨,热闹了才喜庆。你说是不是?”   宋似卿放下了姿态,想和她们融成一片。可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仍是一副惊慌的模样。   她以为是侯府规矩甚严的缘故,便道:“你们若是怕坏了侯府的规矩被管家责罚,咱们便以这院门为界限,出了门你们该是什么规矩便是什么规矩,进了这院子便放下那些拘束,我向来不习惯前呼后拥的,你们也不必奉承我,更不必怕我,我又不会吃人是不是?”   宋似卿笑着起身,在他们面前转了两圈,和她们开玩笑道:“我可有吃人的样子?”   瞧着宋似卿这般亲厚,那四五个仆人里,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厮,瞧着比旁人多些资历,忍不住开了口:“奴才不敢,奴才们必定尽心照顾小姐。若奴才们做错了事,还望小姐……饶我们一命。”他这一开口,那四五个人瞬间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宋似卿看着他们一个个胆寒的模样,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一头雾水。就算她在容城素来嚣张,行事乖张,可这京城里嚣张的千金小姐多了去了,肆意打骂仆人的少爷也不在少数,而她自昨夜入府之后,敢说自己一点架子也没有,何故给她们如此印象?   “何以用饶命二字,我难道害过人不成?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说。”见他们不说话,宋似卿指了指刚才说话的仆人,他瞧着胆子还大些。   “回小姐,奴才叫王全,但奴才不敢说。”   “不敢说?为什么不敢说?”   “夫人吩咐,若敢议论小姐身世的,都要被赶出去。”   “身世?”宋似卿口中嘟囔,没懂什么意思。宋恒林在容城有一个和离的妻子,这不是世人皆知的事吗?   “小心说话。”站在一旁的圆珠开口呵斥了那人,圆嘟嘟的眼睛里仍有胆怯,但她既是指给宋似卿的丫鬟,圆珠便也认了命。她壮起胆子,以大丫鬟的身份屏退了其他人。   待那些人走后,圆珠慢慢跪在了地上:“小姐,不是奴婢怕您,只是在您来之前,府里便起了一阵风声。说是您是土匪窝里长大的,杀人不眨眼,在容城不知杀了多少人,都是公子帮着压下去的。”   她杀人不眨眼?圆珠说的一脸认真,宋似卿一时间竟忍不住笑了:“这你也信?”   圆珠抬起头来,看了眼宋似卿的面容,那张明媚娇艳的脸上哪有一丝狠厉。圆珠的心渐渐放下去,摇头道:“奴婢现在不信了,可前些日子府里确实传的厉害,还说您原先的丫头只因为偷吃了东西,便被您……被您毒死了!”   毒死了?宋似卿忽然想起了兰姿,她和宋钰君离开容城时,确实让他秘密处置了此人,既是“秘密”,宋钰君的人自然会做得天衣无缝,为何会传到京城里?   圆珠望着她,眼睛里有疑惑。宋似卿没有直接回答,让她继续说说还有哪些传闻,其中果然包括了杜欣兰断腿、傅杰断指以及退婚之事,无不是因她嚣张跋扈所致。   宋似卿仔细想着传言中的种种,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可让有心人这般颠倒因果的说出来,好像她在容城真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魔头,也难怪令这些下人闻风丧胆了。   想来必定是谣言传的太厉害,安平才会用极为严厉的手段压下去,也导致下人更加惧怕她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还没到京城,那些人便已经布局了。可究竟是何人在散步她的谣言?   “如今京城都已经传开了?”宋似卿问道。   “倒也没有,寻常人自是听不到这些。但有几位常来侯府作客的贵夫人,她们的丫头曾私下向我们打听过此事,约么是听到些传言了。”   宋似卿手指敲击着藤椅,心中盘算着来龙去脉。   只在官员家中传开,应该是忌惮宋恒林的身份。一旦谣言传遍京城惹恼了宋恒林,彻查下去,难保不揪出一两个人来。可若只是捕风捉影在后院传开,安平弄不清缘由,只能一味压住,便有欲盖弥彰之嫌了。   “何时传开的?”   圆珠想了想:“大约就是这半个月。”   宋似卿点点头,那就是她还在云州的时候。只是那时孟训与傅叶都不在京城,还有谁与她有仇怨?   宋似卿忽然想起了一个在她之前来到京城,又与兰姿关系极为密切之人。   她看向圆珠:“沈太傅的夫人与安平公主关系如何?”   圆珠想了想:“常有走动。”   这便是了。她与傅叶的婚事取消,沈梦舟想救宋钰君的计划也落空,那些人自然要另想他法。而从宋似卿的身上做文章攻讦宋恒林,当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想到此,宋似卿的脸色阴沉,看来孟训也只是那些人挑中的棋子罢了。   沈鸿,宋似卿默默念着这个人的名字,回忆着记忆中的这个人。忽听圆珠喊了一声:“夫人好。”   她抬头,这才看见安平已经进了院子。   安平用过早膳后,又换了一身衣服,深绿色的织衣称得她的气质更加端庄。虽然安平不喜奢华,但皇家该有的礼节倒是从来不少。   宋似卿赶紧起身行礼,安平慢慢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道:“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宋似卿摇了摇头:“一切都好,多谢安姨。”   安平温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呆在府中若是觉得闷了,可以让圆珠陪你出去转转。你初来乍到,难免拘谨。我知道你和钰儿相熟,若他回来你会自在些,特地问了你父亲,他说皇上不会久留他们,这两天便会回来了。”   安平考虑地细致,还特地带来宋钰君的消息,宋似卿心中更加感激。   “对了,你这次来京城,许多夫人都想见见你,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安平公主说明了来意,宋似卿也能猜到,她若是悄无声息地来一趟,岂不坏了那些人的“一番苦心”?   “安姨,我初来乍到,并不认识这些夫人贵女,若是丢了父亲和安姨的脸面,岂不罪过。”她胡乱谦虚了一通。   安平佯装懊恼,瞪了她一眼:“傻孩子,胡说什么。我瞧着似玉哪哪都是顶好的。到时候你便跟在我身边,我们似玉这般好模样,哪家小姐也比不上。”   安平眼中藏满了欢喜,若说宋似卿没来之前,那些传闻也曾让她担忧过,可自打见过这孩子后,她便相信那些传言是有心人刻意为之了。   宋似卿甜甜笑了:“那似玉要见哪些夫人小姐,安姨可否说与我听听,我也好了解一下,到时不至于露了怯。”   “都是官员家眷,还有一位你认识的,是沈太傅的侄女。前些日子沈夫人找到我,说你和钰儿在容城曾救过她侄女一命,可有此事?”   宋似卿心中暗笑,果然少不了她。她点头道:“只是凑巧遇上了。”   安平点点头:“沈姑娘知书达理,我瞧着甚是欢喜。那丫头每每说到钰儿受伤,便红了眼,昨夜我入宫匆忙,还未来得及照看他的伤势,如今可大好了?”   “并不严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宋似卿简单说了下当时的情形,只是未曾提及沈梦舟的身世。可瞧着安平提起沈梦舟很是满意的样子,让宋似卿忍不住心中一慌。   这模样她可太熟悉了,前世的安平每每提及沈梦舟便是这幅“婆婆疼媳妇”的模样。 第45章   安平公主走后,宋似卿越想越觉得不妙。她现在虽因身份的缘故,不便过问宋钰君的婚事,可话语权仍是有的。   何况沈梦舟的心思本也不是嫁给宋钰君,她只要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一哭二闹三上吊,有那份“家仇”在,说服宋钰君报仇谋反大约也是迟早的事。   而谋反,第一件事必然是杀了宋恒林。这可不行!   宋似卿坐在竹椅上摇摇晃晃,心思也越来越乱。直到圆珠前来禀告,说是宋飞羽有事求见。   她半张开口,微带惊讶,宋飞羽早上还那般防备她,这还不到中午,怎么就主动来找她了?   “让他进来。”吩咐圆珠后,她便坐直了身子,想着安平的做派,摆出了一副极为端庄的样子。   虽缺了些底蕴,唬一唬人还是可以的。   宋飞羽跟在圆珠身后进了院子,一进来便看见宋似卿端坐在院子中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他却感觉到了陌生。   女子笔直地坐在深绿色的竹椅上,那如墨一样的长发披散在她单薄的后背上,整个人好像融在温暖的阳光中,宋飞羽停下脚步,竟不敢靠近,只怕自己打扰了她的宁静。   他甚至开始怀疑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至少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疯丫头。   圆珠见他望着小姐的背影呆住了,忍不住低笑:“宋侍卫,怎么愣住了,小姐正等你呢。”   宋飞羽将将回过神来,并不白皙的肤色难得瞧见了一抹羞红。   “见过小姐。”   宋似卿背对着他,心中仍在想着早上的事,不免生气道:“不敢当,我不过是容城的一个野丫头,哪敢承您一声小姐。”   宋飞羽听出了怒意,想起了自己的本分,亦觉得自己早上无礼。他微微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地上,行礼道:“飞羽向小姐认错,任凭小姐责罚。”   他的声音诚恳,宋似卿听在耳朵里,心中那口闷气不多时也便散了。宋飞羽到底曾为救她豁出了性命,宋似卿恼归恼,罚却不至于。   她慢慢转过身来,肩膀搭在竹椅背上,眼中含笑:“终究我喊过你一声宋大哥,你的无礼我记下了,若有下次必定加倍处罚。”她轻笑出声,不再打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宋飞羽想起了来意,他看了眼圆珠。宋似卿会意,让圆珠先去院子外头守着。院门关上的那一刻,宋飞羽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宋似卿面前。   “这是宋钰君给我的?”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全天下能使得动宋飞羽的,也只有宋钰君。她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到底是想着她的,知道她担心,还特地给她留了封信。   她伸手欲接,宋飞羽却摇了摇头:“这是沈梦舟让我转角给小姐的。”   沈梦舟?宋似卿伸在半空的手停住了,一时间诧异地看向宋飞羽:“你为何要替她传信?”   宋飞羽抬起头来,看见她诧异地眼神,忙解释道:“小姐莫误会。卑职对公子、对宋家绝无二心!只是公子曾嘱托过,孟舟小姐身份特殊,所以这封信,卑职便接下了。”   在容城时,宋似卿便已经知晓沈梦舟的底细,宋飞羽也不多隐瞒。可看着宋似卿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心中暗道不妙,难道他这一天要踩两次雷池?   在宋似卿愤怒的目光之下,宋飞羽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他低咳了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是卑职僭越了,若小姐不想看,卑职这就送回去。”   他这话一出,宋似卿更是气从鼻孔出来了,她瞪着眼睛,气哼道:“你还想给她送回去?你要不要再请她吃顿饭?”   嗯?宋飞羽一愣,抬起头看向她。   明明是深冬,宋似卿看着眼前人却是满心焦躁。她夺过宋飞羽手中的信封,自顾自扇着风,差点被眼前这男人给气死。   沈梦舟的匕首刺进宋飞羽腹部的那一幕,还深深留在她的脑海里。她千防万防不想宋飞羽与她有过多的接触,没想到这人居然半点也没察觉出来。   “宋飞羽,你可真行,早上我陪着笑问你宋钰君的事情,你全当没听见,可她让你送信你就送,你怎么不喊她小姐、给她跪下去!”   宋似卿越说越气,宋飞羽不敢说话,只得应着。心中却道这根本是两码事。宋似卿要打听的是公子的事,他当然要守口如瓶,可沈梦舟只是要送信给她,并不会伤害到公子,这之间自然不同。   “行了,这信我收了。以后若是再让我发现你跟沈梦舟有来往,可别怪我不客气!”   宋飞羽听她要撵自己走,一时间松了口气。忍不住抬眼瞧见她气呼呼的模样,心道果然还是容城那个疯丫头。   他向宋似卿行礼告退,离开院子时却忍不住奇怪,她与沈梦舟究竟有何仇怨。宋飞羽犹记得在容城那日,她仅是听见沈梦舟的名字,便发了疯似的,恨不得杀了傅叶,如今更是差点将他也杀了,可见其中必然有问题。   宋飞羽暗道,等公子回来,他必须跟公子说清楚才是!   他走后,圆珠准备进来侍候,宋似卿瞥了眼手中的信,支开了圆珠。又缓了口气,待心中不忿散去后,才打开信封。她必须要以最理智的思想与沈梦舟打交道,决不能被她扰乱了心神。   信中并没有提及什么秘事,只说感念救命之恩,欲于下午至侯府拜访。   宋似卿不禁奇怪,安平与沈夫人交情不错,想来串门直接来便是,何必请宋飞羽秘密送信?   还是要探她的口风?若她不同意则代表没得谈,若她同意了,沈梦舟才好上门。   宋似卿放下信,忍不住哼了一声。看来沈梦舟是瞧出了宋钰君在容城对她的“言听计从”,所以打算从她下手说服宋钰君了。   “那就……来呀。”宋似卿冷笑了一声,慢慢起身走进屋内,用烛火烧尽了信封。   到中午时,沈府那边送来了几盒珍贵补品,说是感激宋钰君和宋似卿的救命之恩,送给他俩调养身子。   宋似卿没有拒绝,悉数收下后,回送了两株蟹菊作为谢礼。到了下午,沈夫人果然带着沈梦舟来拜访了。 第46章   沈夫人携沈梦舟在日落黄昏之前来到了侯府。依着身份,安平与宋似卿只需在正厅等她们到来,无需出门迎接。   沈鸿是太傅,沈夫人也是书香门第之后,自踏进门来,一举一动一摆手极为优雅,便是看向宋似卿的眼神也比别人少了两份打量,多了两份慈爱,难怪安平与她甚是相投。   沈梦舟一直站在沈夫人的身后未曾抬头,嘴角却带着微笑,低低的望着鞋尖。   安平瞧见她很是欢喜,夸了两句后,伸手将宋似卿拉倒身前来:“似玉,梦舟一直关心着你的身体,如今你们小姐俩可算是见着了。”   沈梦舟这才抬起头,白皙的皮肤上那双羞答答的眼睛轻轻看了眼宋似卿:“姐姐身体可好了?”   “嗯。”宋似卿自然地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这两人来的目的,面上大方地笑着,“妹妹才要注意身体,瞧这脸色又苍白了许多。”   一听见这话,沈夫人立刻望向安平,笑道:“这孩子自小长在丰都,我那小叔子心系百姓,哪里顾过家里,所以打小比旁人弱了些。如今来了京城,风水养人,这身体自然会慢慢变好的。”   宋似卿本是试探一下,故意说沈梦舟身体不好,可瞧沈夫人这着急解释的模样,看来是真有让沈梦舟嫁进侯府的意思了。   安平又岂能不懂这层含义,她慢慢笑着:“沈清源虽在丰都,我亦听过他的清廉。爱民如子虽是好事,却是苦了家里人。”   安平明责暗褒了一番沈清源,与沈夫人客气一笑,却避而不答她的话。   宋似卿不由得低笑了一声,前世沈梦舟曾“救”过宋钰君一命,安平才会格外心疼她孱弱的身体,可如今已无这层救命之恩,这便成了她的累赘。   沈夫人不愿在这事上在多说,岔开话题拉着安平话家常。安平便让她们俩回院子坐坐。   宋似卿与沈梦舟行礼告退。回了院子后,圆珠识趣地将下人全都带了出去,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   自进门后,沈梦舟脸上的笑意未曾改变,看来是诚心而来,不是伪装。   宋似卿随意坐在檀木红椅上请她入座,随后指了指里面房间桌子上的木盒子:“沈姑娘有心了,送来这么些珍贵药材。”   沈梦舟端得端正,与宋似卿对比鲜明:“宋小姐客气了。还得多谢宋小姐在容城的救命之恩。”   宋似卿与她面对面坐着,看着她的姿态,不禁感叹,沈家将她教养得极好,一举一动皆透露着高贵的气质,就连嘴角笑容的幅度,也扬得恰到好处,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像安平那样极重礼数的人,难怪会喜欢她。   只可惜,宋似卿没那么高雅,赏不来这阳春白雪。尤其是她眼角藏着的骄傲,暴露了她心底瞧不起容城长大的宋似卿,脸上的笑便也伪装得令人不适。   她半侧着身子,看向沈梦舟,轻轻挑了挑眉:“是吗,救命之恩?在容城怎么不见沈小姐这般客气,那天你给宋钰君熬的什么粥来着?红枣饴糖粥吧?啧啧,就熬了一碗。”   宋似卿啧啧两声,竖起了一根手指,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宋似卿的嘲讽不加掩饰,沈梦舟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她的眼神避开宋似卿的眼睛,坐在椅子上悄悄往前挪了点,才重新缓和了神色。   低头又抬起时,恢复了那夜在容城对峙的模样。宋似卿笑了一声,这才是她熟悉的人。   “咱们开门见山,宋钰君既然没对你瞒着我的身份,那你肯定也知道了我们的事。”沈梦舟道。   宋似卿点头。   “那你可愿意帮我?”她虽是问句,却无半点求人的语气,这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在赏赐宋似卿天大的鸿恩。   宋似卿斜眼瞧她:“帮你?孟郡主在说笑吗,我是什么身份,能帮得上你?”   沈梦舟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反讽,仍自顾自道:“你虽算不得正儿八经的侯门小姐,可到底是宋恒林唯一的女儿,他还是顾及你的。”   宋似卿心中暗暗讶异,她本以为沈梦舟是想让她劝说宋钰君,怎又提及了父亲?   她故意反问道:“你该去找宋钰君啊,他才是宋家养大的孩子。”   沈梦舟一脸自信:“宋钰君自会劝说宋恒林,有你才会事半功倍。”   “哦?你凭什么认为宋钰君会帮你?”   “因为我开出的条件他绝不会拒绝。这条件对你、对宋家都是极好的,你要不要听听?”沈梦舟一脸得意。只是听这意思,宋钰君是还没有答应了。   宋似卿清了清嗓子:“说来听听?”   沈梦舟却卖起了关子,仿佛故意吊着她:“还是等宋钰君……哦不,是等孟平熠今晚回来亲自跟你说吧,我怕你不敢。”她轻挑眉间,仿佛认定了宋钰君一定会同意,她的“大事”一定会成功,所以说起话来才这般居高临下。   宋似卿不由得发笑:“你就这般自信?”   “当然,宋小姐恐怕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下旨恢复宋钰君的身份,封为骁骑将,往后便是宋恒林的副将。”沈梦舟得意地看了眼宋似卿,“也难怪,圣旨中午才下,还未传出宫来。宋小姐初到京城,又养在闺阁,自是不知。”她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人脉。   没从宋飞羽口中打听出来的,倒从她口中说出来了,宋似卿心中有了数,看来宋钰君暂时还是会留在京城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道:“梦舟小姐是想炫耀自己在京城根基深厚,还是想说沈太傅嘴巴不严,宫中的圣旨回到家中便可随意说之?”   “你?”没曾想宋似卿仍是这般话中带刺,毫不顺服,沈梦舟愤了一声,深吸了口气,“我今日来是诚心与宋小姐交个朋友的。”   “可是,和你交朋友我有什么好处吗?”宋似卿侧坐在椅子上,甚至翘起了腿。   “当然,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沈梦舟一脸的自信。   宋似卿佯装不知,反问道:“身份?你是沈太傅的侄女,我是宋恒林的女儿。沈太傅是皇上的老师,他能掌握皇宫内第一手的消息我不奇怪,可是太傅并无实职,纵与朝中百官交情颇深,到我父亲面前还差得远吧。”   沈梦舟哼了一声,对宋似卿这般粗浅的分析一脸不屑。   宋似卿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真实身世,抢在她前面开口道:“暗地里,你是叛臣之女,裕亲王谋反,一门合诛,再无后人,你也只是个死人而已。而我好歹是个小土匪,瞧不起你也没什么问题吧。”   宋似卿轻笑了一声。看着沈梦舟的脸色由红变紫,咬碎了牙齿。   “宋似卿,别以为我非拉拢你不可!我如今是瞧宋钰君与你关系不错,才给你这个福分,待我大事成后,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大事成后?靠着宋家帮你谋反的大事?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兵符在宋恒林手中,不除宋恒林,何谈改朝换代?   沈梦舟被她激到,欲言又止了一番终是憋不住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宋恒林被牵连,那我不妨告诉你,我与沈家给宋钰君开出的条件,就是辅佐他登上帝位,你可放心了?” 第47章   宋似卿原是笃定宋钰君绝不会与沈梦舟同流,可她们若真以“皇位”为诱饵,又哪个男人能抵挡着住?   她犹豫了片刻,将视线从沈梦舟的脸上移开,偏头看见桌子上的梅子,是宋钰君向迟素阁老板娘讨来的。   她想起了宋钰君,他的脸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心底顿时起了一个坚定的念头:宋钰君若真的想答应,必然会先问过她。   或许她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宋似卿就是坚信,他一定是在意她的。   她慢慢呼了口气,移回目光,看着沈梦舟骄傲却苍白的脸,忽然察觉出一点问题来。   沈鸿身居太傅之位,虽无实职,可皇帝信任他,位同宰相。若宋恒林没回京,当真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宋钰君上位,论起亲疏来,他什么好处也捞不到,难道沈鸿想不到?他又为何要帮助沈梦舟报仇,当真只因他是裕亲王旧日谋臣?   这其中恐怕没那么简单。宋似卿舒缓下皱起的眉头,望着沈梦舟笑道:“沈姑娘既然给我这么大的福气,我又岂敢拒绝,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她没有直接拒接。   沈梦舟也从没想过宋似卿会拒绝,她脸上浮现笑容,苍白愈发明显。即便没有前世那个毒,她的身体本也不太好。   “我也该走了,送送我吧。”沈梦舟站起身来,双手轻轻叠放在一起,她细细望着宋似卿的脸,忽然道,“若你真是姑姑与宋恒林的女儿,我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她说着,竟有些遗憾。   宋似卿忍不住“呵呵”一笑,她不是安平的女儿,便不配与她做朋友了?果然可笑。   “我还是送你出去吧。”这人再呆在她的屋里多喘两口气,她恐怕晚上都睡不着觉。   一路走到前厅,安平与沈夫人与瞧见她们回来了,便结束了闲聊。   她俩进屋后,沈夫人走了两步来到沈梦舟跟前,附在她耳边笑道:“可与宋小姐说过了?”   沈梦舟默默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头,那模样竟还有些害羞。沈夫人笑了笑,握着宋似卿的手道:“好孩子,你与钰君那孩子相熟,还要靠你帮舟儿说几句好话了。”   她笑起来很是慈祥,宋似卿抬眼望她,有些差异,忽然瞥见一旁沈梦舟偷偷看她的眼神,心道这沈夫人恐怕还不知道沈梦舟的事。   宋似卿没有立刻回答。心中暗道,先帝手段残酷,同族王亲已所剩无几,诸如方泽幽这样的人也对当年的事后悔不已。倘若她此时拆穿沈梦舟的身份,恐怕那些人也会念在他是裕亲王骨血的份上,暗暗保下来。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等宋钰君回来再说,她看着沈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沈夫人又夸了她一番,带着沈梦舟离开了。   安平看着她俩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宋似卿站在她的身边,担心她是因为沈梦舟的身体而遗憾,试探问道:“安姨为何叹气?”   安平长长呼了口气,拉着宋似卿的手坐到椅子上,叹道:“不瞒你说,我瞧见梦舟这孩子,总能想起我的小侄女来。”   “小侄女?”宋似卿知道她说的就是孟舟,她假装不知,故意问道,“可是先帝的公主?”   安平摇了摇头:“是我弟弟的女儿,乳名也叫舟儿。她五岁时,便跟着父亲去了封地,后来他父亲犯了谋逆的大罪,全家都被处死了。可我总还记得舟儿小时候胖乎乎的样子。”   “许这沈家小姐就是郡主转世呢。”宋似卿开着玩笑,却是在提醒着安平。   安平轻笑了一声:“舟儿比你还大上几岁,又怎么会是沈家小姐转世呢。”   原来沈梦舟比她大,想必是沈家给她改了年龄,而她本来身体就弱,看不出多大,便没人怀疑她是孟舟了。宋似卿不禁感叹,沈家为了保她,果然煞费苦心。   安平许是想到了以前的事,一时间有些感怀,宋似卿宽慰了她两句,让丫鬟扶她回房间休息了。   宋钰君是在晚膳前带着圣旨回来的,果然如沈梦舟所说,皇上封他为宋恒林副将,开春之后,他将与宋恒林一起去西北。而今,仍住在宋府。   安平感怀了一阵,但想着论起辈分来,宋钰君仍要喊她一声姑姑,这份伤感便少了许多。   饭桌上,宋似卿给宋钰君使了个眼色。饭后不久,他便来到了宋似卿的院子里。   “我刚从姑父那里回来,晚了些。”宋钰君眉眼带着笑意,看着宋似卿坐在秋千上,便走上前去,为她摇晃藤条。   宋似卿抬头看他,高挺的鼻梁为他英俊的面庞添了两份坚毅,而那双眼睛里满是笑意,只两日不见,宋似卿却觉得他更迷人了。   她故意笑道:“这么快就改口啦?父亲和安姨一定难过死了。”   宋钰君笑道:“可我把他们的女儿带回来了,如今他们是有了一双儿女。”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可宋似卿分明听出了些别的含义来,她不禁低下头,面上带着羞涩。   “对了,今天沈梦舟来了,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宋似卿想起了下午的事。   宋钰君依然在不疾不徐地摇晃着秋千,不紧不慢道:“她让你劝父亲帮她复仇?”   “你知道?”   他点头:“昨夜宴会之后,皇上召长坤宫诸子见面,而我提前将孟训拦在了宫门外,他未能赴诏。”孟训怕自己的事情暴露连累长坤宫的兄弟,自废了双腿。在陛下面前立下重誓,待明日启程回封地之后,再不出家门一步。   宋钰君垂下眼睛,心中有些复杂。这些年,他亦敬他为保护同族兄弟,所做的一切。   宋似卿看着他面上的凝重,忍不住伸出手,抚平他的皱眉:“也许,这是好事。”至少,他还活着,也活着回家了。   宋钰君慢慢握住她的手,温柔一笑:“是啊,是好事。不过孟训离开了,孟舟自然就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   “那你会同意吗?”宋似卿看着自己的手被他牢牢握着,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她轻轻垂首,挪了下位置,把秋千让出了一半。   宋钰君好像也换了个人似的,她本以为他最多笑一笑,不料他真的坐在了她的身旁。   到底如今是孟平熠,而不是宋钰君了。宋似卿心中暗道,脸却悄悄红了一半。   宋钰君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脚尖点地,轻轻晃了起来:“你不必担心,这不过是大家骗她的一个梦罢了。”   “骗她的?”宋似卿惊讶了一声,可前世的谋反却是真正存在的。   宋钰君见她惊讶,温柔地将她耳边的发丝拂到耳后,冷笑了一声:“只有沈鸿想除掉宋家是真。”   沈鸿虽是傅朝岚的学生,可他远没有傅先生一呼百应的威望,而今傅叶已死在云州,质子亦被遣散,无诏不得入京。他一来师出无名,二来无人应和,加之方泽幽已回京,他就更无施展之计了。   “至于他允诺沈梦舟事成之后,让新皇认裕亲王为父,封她做长公主的事,连沈鸿自己都知道不可能了。不告诉梦舟只是念着她身体不好,若毁了她的希望,恐怕便支撑不了多久了。”   宋钰君叹了句:“沈鸿原是贫苦出身,得裕亲王举荐,才有机会成为傅朝岚的学生,也才有今天的机遇。他待裕亲王的骨血还是有一分真心的。”   宋似卿这才知道其中原委,难怪白日里,沈夫人心心念念的只有让沈梦舟嫁给宋钰君的事。   “可你与沈梦舟不是表兄妹吗?为什么沈家人还在撮合你俩?”宋似卿不解。   宋钰君柔声道:“我是高祖六子之孙,与孟舟孟训并非一脉。”   宋似卿的脸一下子便垮下来了,看来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她冷着脸,双目轻轻瞪了眼宋钰君,满脸写满了不开心。   宋钰君笑得无奈:“不过是他们痴心妄想,与我何干。”   宋似卿偏过头去,可仔细想想也是。从前是怕宋钰君被他们拉拢,如今已然是不可能了,她又为何还要防着沈梦舟。   可心中还是有点不开心,她将坐在她身边的宋钰君推下了秋千,闷闷道:“你别坐过来。”   宋钰君低笑了一声,站在秋千旁,忽然拉过她的手:“似玉可听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嗯?宋似卿不解,回头看他,正见他好看的面容笼罩在柔和的月光中,一双眼睛盈盈发亮,眼眸中,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宋钰君微微用力,将她从秋千上扶下来:“昨夜中秋入宫匆忙,今晚可否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去街上转一转。” 第48章   墨蓝的天幕下,一轮满月澄亮如金,宋钰君站在满月之下,半退了一步,拱手相邀。   宋似卿本被那月亮迷住了眼睛,收回目光时,却见月亮沿着他俊秀的轮廓,氤氲着他的嘴唇、他的鼻梁、他的眉眼,乃至他的发丝皆被月光缠绕。   宋似卿不觉望出了神,直到他抬头轻轻“嘿”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傻傻笑着:“好呀,本小姐便赏你这个面子。”   宋钰君眼睛含笑,学着戏台上的书生,打着衣袖,行着夸张的礼节唱到:“多谢小姐。”   宋似卿笑着与他闹了两下,一起出了门。   中秋节虽已过去,但月松巷里繁华不减,昨日东西没卖完的小商贩,今个儿又挑着扁担出了摊,价格还比昨日更便宜了。   宋似卿穿梭在商贩之间,宋钰君则一步不离地跟着。   “小姐,来串糖葫芦吧。”一个年级稍长的老伯走在马路中间,正遇上在人群中穿梭的宋似卿,瞧着她眉开眼笑的天真模样,便叫卖起来。   宋似卿被他拦住,看了眼他扛在肩上的草靶子,一颗颗红彤彤的山楂串在一起,不觉口中泛了酸味。   她回头看向宋钰君,笑道:“你吃糖葫芦吗?我许久没吃过了,想吃又怕酸。”   老伯见这单生意有戏,忙道:“不酸的,我家糖葫芦甜得很。小姐、少爷,买两串吧。”   出来逛街本就图个高兴,况且糖葫芦也不贵,宋似卿便不再犹豫:“老伯,给我来两串吧。”   说着,她伸手准备掏钱,这才想起出门匆忙,身上一枚铜板也没带,她讪讪地回头看向宋钰君,咧嘴傻笑道:“要不,你请我吃一串?”   宋钰君见她这般小孩子模样,打心底起了笑意:“我请你出来逛街,哪有让你花钱的道理。”   他问了老伯糖葫芦的价格,眉间忽地一皱。宋似卿心中一慌,瞬时瞪大了眼睛:“你不会也没带钱吧。”   宋钰君轻笑了一声:“不是,只带了银子,没带零钱。”他回头看向五步之外跟着的宋飞羽道,“给我两文钱。”   看着宋飞羽将一串铜钱交到宋钰君手中,宋似卿不禁发笑,这可能就是有钱人和没钱人烦恼的差异吧。   她傻笑了两声。   宋钰君从一串钱上取下了两文钱,交给老伯道:“给我一个糖葫芦就好。”   宋似卿抬头看他:“你不吃吗?”   他笑得温柔:“我和你吃一串就好。”   宋似卿望着他手中那一串糖葫芦,忽然就红了脸。   老伯扛着糖葫芦继续往前叫卖着,他二人也从路中心走到了路边。宋钰君先尝了一个山楂,酸酸甜甜,应该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便将糖葫芦递到了她的嘴边:“不太酸,你尝尝。”   宋似卿半张开嘴欲咬,抬眼却见街上路过的人都往她们这边瞧,那目光中半是打趣,半是艳羡。   宋似卿轻轻侧过脸来,正对上宋钰君的炙热的目光。她的脸瞬间有些发烫,她伸出手想接过糖葫芦:“我自己来。”   宋钰君却不让,他手中握住糖葫芦,鲜红的山楂碰触到她欲滴的嘴唇,不知怎的,心中起了一分燥热,只恨自己不是这裹了糖的山楂。   “我拿着就好,你先吃一个,瞧瞧酸不酸。”他的声音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宋似卿心潮翻涌,嘴巴却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咬了半块山楂放在口中。糖块粘在她的嘴边,宋钰君的目光紧紧盯着,慢慢伸出手,擦掉了那块糖渍。   宋似卿只觉得浑身一颤,心中如山火不断燃烧,她想,她的脸此刻一定比这山楂还要红。可身体却乖乖地站在原地,由着他的手指轻轻触碰自己的嘴角。   直到路边难掩的笑声传来,宋似卿才收回了神志,她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小孩正站在她俩的身后嘻嘻笑着,片刻后被大人抱走。可那大人分明也在笑着。   宋似卿瞪着眼睛“哼”了一声,轻轻打了下他的胳膊,佯装生气:“宋钰君,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却一脸正经地点了头:“是啊。”反倒将她噎得说不出话了。   宋似卿低着头,沿着墙壁走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待宋钰君跟上后,她转身看他:“你最近,不对劲。”   宋钰君本与她有一步之远,听了她这话,竟又往前了半步,声音低沉,像是故意似的问道:“哪里不对劲?”   宋似卿脑袋一嗡,眼睛不敢看他,想斥驳,又不好说出口:“你最近像变了一个人,往常不会离我这么近的。”她的声音如细蚊一样嗡嗡,伸出半个手臂推开了他。   宋钰君不再向前,目光却更加坚定:“从前我是宋钰君,从今日开始,我是孟平熠。”   他这话与他炙热的目光,几乎将他的情感挑明。   宋似卿岂能不知,她心中有羞涩,片刻之后,便被满心的欢愉填满。她抬起头来看他,那张俊秀清雅的脸面于人群之中格外耀眼,可一时间,她竟无法言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踌躇之时,一道声音响起:“小侯爷?”   宋钰君与宋似卿齐齐回头望去,原来是兵部侍郎刘德之子刘青玄,乃是宋钰君好友,前世与傅叶关系不好,常出言顶撞,宋似卿有点印象。   “真是小侯爷!”刘青玄笑了一声,快步走上前来,站定时又拍着脑门改口,“如今该称为孟将军了。”   圣旨已下,宋钰君被封为骁骑将的事,京城官员之间应该已经传遍了。   宋钰君与他拱手,笑道:“多日不见,刘兄别来无恙。”   “是啊……”刘青玄欲回答,抬头却看见他身后的宋似卿,眼神微微发亮,道:“这是哪里来的佳人,刘某竟从未见过,当真是一大憾事!”   他说话委实夸张,宋似卿忍不住笑了:“宋似卿,容城来的。”她简单介绍了自己,“容城”二字,就已足够表明她的身份了。   “哦?误会了,误会了。”刘青玄一拍手,“原是宋侯爷的千金,刘某有眼不识泰山,孟兄怎也不早说。”   刘青玄笑声爽朗,宋似卿不由得被他感染,摆手道:“不碍事。”只是他片刻之间已改口为“孟兄”,不禁让她有些犹豫,她是不是也不该再称呼他为“宋钰君”了。   刘青玄与宋钰君寒暄了几句,继续逛街去了,没走几步又回头看她俩,那眼神分明在说“不是误会”。   宋似卿有些不好意思,左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轻轻唤道:“孟平熠。”   “嗯?”他低头看她。   “孟平熠。”她又叫了一声,想让自己熟悉这个称呼。   可她的每一个字都唤到他的心尖上,孟平熠双眸微颤,情难自制,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咳,前面好像很热闹,咱们再往前走走。” 第49章   拥挤的人群中,孟平熠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往更热闹的方向走去。宋似卿感受着他手掌心的温热,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京城的庙宇众多,大庙小庙随处都是,月松巷里也有一处道观,名为守云观。   相传前朝动乱时期,许多失散亲人的人都会在守云观里留下相见的信息,观里的道士也会细心保管好每个人的信物,盼众生守得云开,重逢相见。至如今太平年间,京城的人都会来此添些香火钱,祈愿家人平安。   未至守云观,门前那棵常青松上已挂满了香囊、符纸,密密麻麻的,一眼便能预想到昨日中秋,此时此地的盛况。   “来这里做什么?可是想蜀中的亲人了。”宋似卿抬头望他。   孟平熠望着松柏上的信物,眼眸如星子明亮,他扬起嘴角,轻笑道:“求个心安,似玉要不要为原姨求个信物?”   他这一提醒,宋似卿才想起远在容城的母亲,她低头自嘲一笑:“我可真是不孝,中秋佳节,竟连母亲都忘了。”   “原姨不会在意这些。”感受到她的自责,孟平熠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想给她一些力量。   宋似卿深呼了一口气,甩开这些不开心的念头:“赶明儿回家了再道歉吧,以后我还有几十年的光阴陪着她。”她拉着他的手,跑上台阶,笑道,“快些走,瞧里面人还挺多的,可别排不上队。”   她的笑声轻快,孟平熠也陪着她一起笑,他快步跟上她小跑的步伐,踏入守云观的朱门。   门外瞧着人挺多,走进来才发现院子比她想象的大,一眼扫过去二十余人并不算拥挤。里面的大殿供奉着三清神像,也有五六个人在磕头跪拜。大多粗布麻衣,想来这里昨日被京城中身份尊贵的人“把持”住了,以致他们今日才有机会叩拜。   孟平熠去偏庙中买些香烛、香囊,顺便添些香火钱,宋似卿站在院子里等他。   她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看着院子里虔诚的人,面上或悲或喜,或忧或愁,当真是人间百态,各尽有之。   忽然间,她对上一束凌厉的目光。一个打扮朴素,衣着暗色的妇人站在人群之后,用余光细细地打量她。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妇人却匆忙偏过头去,急匆匆地离开了道观。   宋似卿暗暗心惊之余又是一头雾水。她回想着这妇人的侧脸,有些面熟,可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看她的衣着打扮,虽低调不显,可身上的衣服并非普通百姓的粗布,想来生活并不拮据。而且能让她面熟的,应该只有官宦之家才对。   宋似卿敲了敲脑袋,回想着前世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官宦之妻,是有几个,可现在她们也不认识自己呀。   疑惑间,孟平熠从偏殿走出来,手中拿了些香烛,见她一脸凝重地望着门口,便问道:“在看什么?”   宋似卿摇了摇头:“有个人好像认识我。”   “认识你?”孟平熠轻轻皱了下眉头。她来京城不过第二日,怎会有人认识她?   “是容城的人?”孟平熠道。   她摇头:“看她的打扮不像是贫苦人家,容城家底丰厚的人我都很熟,且未曾听说有哪家的女儿嫁到京城来。”   “而且……她虽然特地低调了打扮,妆容却很精致。”宋似卿抬起眼眸,忽然想到了她的身份,“她应该是哪位大人的妾侍。选在十六的日子来祈求,我猜是因为中秋节当夜不敢来。”   宋似卿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个名字若隐若现,可时间太久了,于她来说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她实在记不清了。   听了她的话,孟平熠看向道观门口,沉了沉脸色:“不敢来祭拜的人,说起来,还真有一个,沈鸿有一侧室……”   他提到这个人,宋似卿一下子便想起来了。沈鸿身为皇上的老师,为人清廉,家风甚严,一直被誉为百官表率。可没人知道,两年前沈鸿与一女子有了私情,那女子还怀了孕。   纳妾这种事本是平常,但沈鸿不行,他一向以高风亮节自重,与妻子相识于微,尤其是与宋恒林抛弃原配做驸马相比,沈鸿贫贱之时便与妻子风雨携手、举案齐眉的佳话更为人称颂。   谁想到,如今年近半百却与一女子有了私情。沈鸿让那女子堕了胎,如今养以绣娘的身份在后院。   “京城里这种风流事不少,可这般遮遮掩掩,不敢见人的,也只有沈鸿了。”宋似卿忍不住骂了一句。   孟平熠冷哼了一声:“沈鸿以父亲‘抛妻弃女’为由,鼓动言官攻讦了父亲半辈子,而今自己犯了同样的错,岂敢让世人知晓。”   即便已恢复孟平熠的身份,他仍将宋恒林视为最敬重的人。当初他本不反对孟训想夺位的打算,可他投靠沈鸿,才是孟平熠断然拒绝的原因。   “走吧,如今沈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他平复心情,将香烛交到她手中,“似玉不必忧心,刚才那妇人应该是认出了我,故而猜出了你的身份。”   他不再沈鸿之事上多言,领着她走入大殿。可他的一席话却点醒了宋似卿,若无沈鸿的授意,那些言官怎敢十年不改,一口咬死了宋恒林“私德有亏”。   宋似卿在三清像前,为父亲祈求请安,诸事顺遂。至于沈鸿,她记下了。   月桂当空,宋似卿没了赏月的心情。若她与孟平熠牵手的事情被那女子看见了,是否会告诉沈鸿?   回府路上,宋似卿忍不住问道:“沈鸿一心想让你娶沈梦舟,当真只是为了保护她?没有其他的原因?”   孟平熠没有隐瞒:“有自然是有。我同你说过,沈鸿谋反只是顺势而为,若条件不成,他自然就放弃了。而他真正想做的,是铲除一直压在他头上的宋家。拉拢我,依然是他没有放弃的事。”   “别给他们希望了。”宋似卿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他,月光拉长了两人的影子,静谧的街上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与心跳,“你若不想娶沈梦舟,就别在乎与她的同族之谊了,我不开心。” 第50章   宋似卿松开他的手,独自往前走。孟平熠在身后跟了一会儿,追上她,轻道了一声:“好。”   月至正空,夜已深。孟平熠送她回院子,路过宋恒林院子时见灯火通明,一个丫鬟正端着一盅清汤往里走。   孟平熠拦住了那丫鬟:“琪珠,这么晚了,姑姑与姑父还没睡吗?”   琪珠停下脚步,道了声:“少爷。老爷夫人还没睡,正在院子里赏月,夫人命厨房熬碗清汤,刚做好奴婢便端过来了。”   孟平熠点了点头。琪珠进了院子后,他转身看向宋似卿。   四目相对之间,宋似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这样的日子,正适合做些圆满的事情。   “我无所谓,你若想好了,我陪你就是。”她看着他眼中带笑。   孟平熠温柔扬起嘴角,签过了她的手。   院子里,宋恒林与安平坐在桌前,两个人的身上都披着披帛,因夜半睡不着才出来赏月。   琪珠刚把清汤盛了两小碗,便听到门外有敲门声。   安平奇怪地看了眼宋恒林,琪珠便道:“我刚才在屋外看见少爷和小姐了,许是他们在敲门。”   安平道:“快去开门。”她看向宋恒林,,“这么晚了,这俩孩子来找我们有什么事?”   宋恒林眼神清亮,还未说话,便看见孟平熠牵着宋似卿的手,两个人双双走进院子里。   安平忍不住惊呼一声:“这……”   宋似卿与孟平熠向他们二人行礼,没有说话,也没有避讳。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安平回过神来摆了摆手,琪珠退出了院子。   宋恒林的脸色原本有些凝重,看了他们二人后,却渐渐缓和了神色,最后竟笑了起来。   孟平熠最了解他曾经的父亲,也早知道宋恒林就不会有异言,父子二人相视之间,齐齐笑了。   安平左右看了一圈,他们父子俩笑得开心,宋似卿也是一脸平静,惊讶得反倒只有她一个人了。   安平低咳了一声,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端庄,看向孟平熠道:“平熠,你们这是?”   孟平熠拱手行礼:“如姑姑所见,我想娶似玉为妻。”   安平已料想到这个答案,一时间却还是接受不了:“你虽已恢复孟平熠的身份,可今日之前,你们还是兄妹啊!”   宋似卿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忍不住道:“我从前可也没把他当哥哥。”她甚至没把自己当宋恒林的女儿。   “这……”安平一时语塞,他们的关系她岂会不知。不止是她,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宋侯爷在容城有个女儿,可因她从未出现过,便一直将宋钰君当做他们唯一的孩子。   京城中人,确实也从未将他二人当做兄妹来看。   “恒林,你说说话呀,你别笑了。”安平有些着急地拍了拍宋恒林。   宋恒林的鬓角已有了白发,可眼神比往日更亮了两份,眼中的笑意几乎隐藏不住,他只看向宋似卿:“似玉,你跟爹爹说,你们是认真的吗?”   宋似卿一直都知道宋恒林因愧疚对自己很好,可真论起宋恒林的性格,她并不是很了解,故而他今夜的反应也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是。”从容城到云州,又或者是在前世他拼死来救自己的那个火场之中,她已将自己的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宋恒林看着她眼角的坚定,愈发开怀地笑起来:“好好。小子,我不管你从前是不是我儿子,今后若敢欺负我女儿,可别怪我饶不了你!”他大笑着指着孟平熠。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的品行宋恒林比谁都了解,若他真下定了决心,自己是能够放心将女儿交给他的。   “多谢父亲!”孟平熠行礼,又唤回了这熟悉的称呼。宋似卿听出了他的顺口,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很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   “诶诶,你们这么这就商量好了是吗?”安平坐不住了,慌忙站起来拦住宋恒林。   宋恒林笑着握住安平的手:“安平,你不是一直遗憾,失去了钰君这个儿子吗?如今岂不正好,他又回来了,还有比这样更好的事吗?”   安平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又急又气道:“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难道不希望钰儿回来,重新叫我一声母亲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议论?”   宋恒林并不在乎:“我一人承担便是!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我还怕那一两个言官?”   “你气死我了!”安平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   宋似卿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安平有此顾忌实属正常,沈鸿为言官之首,他已攻讦宋恒林十余年,所谓“抛妻弃女”大家也早都听腻了,远不如宋恒林又打了哪场胜仗扬了国威更让人在意。   如今她俩这般等于正好给了沈鸿等人新的借口,不过宋恒林愿一人担当,实在是她没有想到的。   孟平熠走到安平身边,安慰道:“姑姑,您放心吧,我与似玉在一起,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倘若真有言语,交与我来处理便可。”   “你来?你一个孩子如何处理?”安平清楚这十年来,围绕着宋府的言论如狂风骤雨,那是可以要人性命的!   孟平熠笑道:“姑姑难道不信我?”   安平听了这话,顿了顿,抬头看向他。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比谁都清楚他有多优秀。   “可我怎么忍心……”让这两个孩子承受他们当年受过的非议。   宋似卿默默走到安平的跟前,看了眼宋恒林道:“父亲,劳您尊驾,我想和安姨单独聊聊。”   宋恒林的目光停在她们俩身上,点了点头:“也好,咱爷俩出去走走。”   宋似卿支走了他们两个人,轻轻扶安平坐下。   “安姨,我知道您的担心,我也知道京城之中有很多人在盯着父亲的错处,您不想让父亲再遭非议。可您知道吗?唯唯诺诺,畏手畏脚,是对小人的纵容。”   “你……”安平望着宋似卿坚定的眼神大为差异,她生于皇室,岂能不知流言蜚语大多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却不料似玉亦心知肚明。   “你不怕?”安平忧心地看着她,“被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的滋味可不好受。”她身为公主尚且不能避免。   宋似卿洒脱一笑:“我这么优秀,无论是从前的宋钰君,还是今后的孟平熠,我与他都称得上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不是?”   她开着玩笑,片刻之后正色起来,“我们之间既不存在攀炎附势,也不存在伦理纲常,有何不可?”   若有人敢嚼她舌根,她可不会像安平一样默默忍着。 第51章   宋似卿眼神坚定,如当空皓月不染杂质。晚风轻拂,衣角翩跹,连桂花都被她吸引,飘落在她的发尖。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夜空中,安平轻轻嗅了嗅,香气一直蔓延至心底,一点点扫清浊气,就连从前的流言也不再那么让她难受了。   她看着宋似卿的眼睛,慢慢握紧她的手,温柔道:“你们三个人,真像。”   嗯?宋似卿偏头不解。   安平笑道:“当年你拼了性命,也要随你母亲一块儿回容城时,我便瞧出来,你们三个人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宋似卿这才听懂她说的是哪三个人。   桌上的清汤已经凉了,安平叹了口气,将碗推到一边,缓缓开口道:“日子过得真快啊,一眨眼都快十年了。”   这十年,她与她只见过一面。   在安平的印象里,原氏很瘦,弱不禁风,可她的眼睛里从无畏惧,哪怕是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她皇兄那般威严,连她每次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惧意,可原氏跪在地上,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连皇帝也不在她的眼里。   原氏自请合离带着圣旨离开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宋恒林,也没有她。   “你知道吗?在你母亲到京城之前,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怕从前的噩梦会重演,我怕我承受不住打击,也怕再遇不到第二个人为我诵经。”话至此处,安平自嘲一笑,“可你母亲来了之后,证明我的担忧是那么可笑,她的眼睛根本没有我,甚至连你父亲也没有。”   宋似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都过去了。其实这些年我也常常回想小的时候,我和娘还有阿爹在一起那么开心,若非父亲围剿了天刀山,很多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听到这话,安平叹了一句:“世事弄人啊,围剿天刀山本不是你父亲的本意。那时我与他刚成亲,皇兄极为看重他,因而遭到朝中之人的忌惮。偏巧有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你父亲的旧事,在朝中愈传愈烈。”   安平想起了从前,那些伤痛随着时间渐渐消失,可记忆却深得很。她轻轻闭上眼睛,缓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年纪小,未曾见过我皇兄,他是个铁腕手段的人。皇兄欣赏你父亲的能力,不愿让他被流言毁了,便让你父亲回乡剿匪,可你父亲不愿意,皇兄便暗中下令,让容城县令围剿天刀山,杀人灭口。”   安平缓缓吐出四个字,让宋似卿心惊肉跳。是啊,在流言未传开之前,杀死她们母女,才是“斩草除根”的办法。   “所以父亲才会回去?”宋似卿的手脚有些发颤。   “嗯,当时皇兄下的是暗令,你父亲并不知道,可天刀山匪首……也就是你阿爹是个厉害人物,容城县令围剿了好几次都失败了。风声传回京城后,你父亲才赶回容城,亲自动手,保全你们母女。”   竟是如此。宋似卿愈发为自己从前的“一叶障目”与所作所为而愧疚:“安姨,这些年,您也受委屈了。”她是皇室公主,那么尊贵的身份,却平白承受了那么多。   安平摇了摇头:“不,我虽是公主,可我本就生活在噩梦之中,是你父亲救了我。”   安平的过往,宋似卿亦了解不少。在嫁给父亲之前,她曾远嫁西南,后因安平不能生育,那驸马收了一位妾侍,岂料驸马竟与妾侍联手在安平的饮食中下毒,想造成她病死的假象。   安平的头渐渐疼了起来,她又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没人敢相信,一位公主竟被小妾关在屋内。天高皇帝远,府内的大夫被收买,她的心腹被关押,而她的皇兄正忙着贬黜他的兄弟们,巩固皇位。没有人在意她。   幸好她的乳娘逃回了京城,人们才知道嫁去西南边那位驸马府的公主,不是病的见不了人,而是快被毒死了。   “我被接回京城后,才发现所有的兄弟都被贬黜到封地,所有适龄的姐妹都已和亲为由被嫁了出去,皇宫已无我容身之处。我被安置到皇家别院,生无可恋。每每夜不能寐之时,总能听到有人诵念佛经,那声音好像西天梵音,救我挣脱苦海,我便每夜伴着佛经入睡。”   这佛经自然是宋恒林诵念的,他是老和尚养大的,那颗慈悲之心不是假的。   安平望着宋似卿的眼睛,声音平静:“人人都说是你父亲攀上了高枝,只有我知道,并不是如此。与其说是我为你父亲带来荣耀,倒不如说是皇兄用我笼络了你的父亲。”   安平在提到她那位皇兄的时候,语气凉薄,千言万语后,只剩一句荒唐。兄妹与他,究竟算什么?   宋似卿轻轻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安姨不必难过,至少如今雨过天晴,一切都明朗了。皇上良善,时时想着您这位姑姑,再不会有非议了。”   宋似卿宽慰着安平,心中却道,皇帝虽然良善,可他的老师沈鸿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了安姨,您白日里说京城那些贵夫人想见见我,可有商定时间?”宋似卿笑着岔开话题,避免安平继续感伤,亦思量着今后的事情。   安平深深吐了口气,笑道:“也罢,不提那些伤心事。今个儿下午沈夫人来的时候,还说起这事儿呢。中秋节虽然过了,但热闹劲儿还没散,她便想着八月十九,在兵部侍郎刘德家中宴客。”   宋似卿想起了在街上见到的刘青玄,她对这人的印象还不错:“只是,为何是刘德家?”   安平道:“这也是沈夫人考虑的,你此次前来毕竟非节非喜,只因是第一次入侯府便大肆设宴,说出去不太好。偏巧最近是刘侍郎的公子刘青玄生辰,便凑着这个由头见一见,主角儿自然还是你。而且刘德是你父亲的部下,在他的家中设宴,旁人便是对你有微词,也不敢说出来。”   安平虽然欢喜宋似卿,可到底还是在意她的身世,怕她的出现会给宋恒林带来更多的攻讦。   宋似卿知道安平的思虑,这些年来,她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也算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为了不让她太过担忧,宋似卿弯起眉眼笑着同意了这件事,心中却道这沈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何为非节非喜?她来京城不是喜事?第一次露面便借由别人的生辰,岂不坐实了她见不得人?   宋似卿平复心情,慢慢坐在安平的身边,亲昵道:“这位沈夫人考虑的倒是周到。我看安姨与沈夫人关系甚佳,您可以同我说说这位沈夫人吗,那日我也好与她亲近亲近。”   安平道:“她是太傅沈鸿的夫人,你父亲常年在外驻军,钰君也忙,家中无人,是她常与我走动,宽慰于我,我这日子才不算无聊。”   宋似卿轻轻皱起眉头:“这些年京城中必定常有关于父亲的传言,想来都是沈夫人陪在安姨身边吧。”   安平点头微笑:“是啊,我生于皇室,姐妹之情打小淡薄,如今那些姐妹更是难得再见,如清倒像是我亲姐妹了。”如清是沈夫人的闺名。   听着安平的话,宋似卿一时没忍住嗤笑了一声,沈鸿一面在外鼓动言官攻击宋恒林,一面让他的夫人与安平公主交心安慰,当真是好计策。跟傅叶娶她,沈梦舟嫁宋钰君这样的“攻心之策”,简直如出一辙。   宋似卿忍不住冷笑,她原想着沈鸿能做出背地里豢养女眷这种丑闻,沈夫人至少该与他离心才是,不曾想仍是继续助纣为虐,无可救药。   安平看出她神情中的不屑,不禁问道:“怎么了?似玉好像不喜欢沈家?”   宋似卿缓和了神色,没有直接挑明:“没什么,我只听说沈夫人与沈太傅夫妻二人恩爱甚笃,您与沈夫人关系这么好,想来父亲与沈太傅关系也不错咯。”   安平无奈笑道:“朝中之事,政见不同乃是平常,沈太傅与你父亲在某些事上有些分歧,但你父亲亦十分敬重沈太傅的为人。”   “是吗?”宋似卿扬起天真的笑脸,说着天真的话,“那父亲与沈太傅若有一天真的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沈夫人会帮助安姨还是沈大人呀?”她故意用孩子气的语气,提醒着安平。这些年,宋恒林从不在家中谈及政事,倒让安平对这“夫人之交”少了两分敏感。   听了这话,安平抬起头看向她,良久,笑了声:“似玉是个聪明孩子。”   宋似卿也不再装傻,笑道:“还要靠安姨多多提点。”   安平长长吁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望着低矮的围墙,声音渐渐冷了下去:“是啊,这些年,我把自己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都忘了屋外的世界了。”   她从小便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今,怎敢轻易相信旁人的“好意”。   “八月十九,咱们不去刘府了。我们似玉重回侯府,钰君当了骁骑将,乃是双喜临门的好事,何须去占别人的光。” 第52章   八月十八,是宋似卿来到侯府的第三天。定远侯宋恒林于家中大摆宴席,一是公告侯府小姐回到京城,二是与养子宋钰君解除关系,并庆贺其荣升骁骑将。   这一迎一送之间,听起来有些荒唐,可在他宋家偏成了两桩美事。宋钰君在京城素来有贤明之声,如今虽然不再是宋家的孩子,可养育之恩似海深重,他必然还将宋恒林作亲生父亲看待。   “谁能想咱们编排了他十余年,未曾看到他颜面扫地,竟等来了他今日‘双喜临门’!”沈毅之坐在前厅宴会之中,瞧着同僚们纷纷举杯庆贺宋恒林的模样,苦着脸笑不出来。他偏头看向父亲沈鸿,却见他正举杯笑着与同僚互饮。   沈毅之坐立难安,待父亲落座后,从鼻子哼出一口气:“父亲,您还有心思喝酒?宋恒林在朝中压了您数十年,宋钰君亦处处让我难堪,如今他恢复皇姓,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室,他二人联手咱们还如何与宋家斗?”   沈鸿放下杯子,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的沉不住气,心中不悦,低声斥道:“你若有孟平熠一半的沉稳,也不至如今还是个参议,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京城中不少人仍唤宋钰君这个名字,但像沈鸿这样重规矩的人已早早换了称呼,“孟”姓毕竟是皇姓,不能被“宋”姓压着。   沈毅之听见这声“孟平熠”,又平白得了一顿训,心情更加不郁:“那您说怎么办?孟平熠摆明了是要走武将这条路,他现在跟着宋恒林混军功,不出两三年,还不轻轻松松的封个将军?我呢?朝中那群文官哪个不是老顽固,对我可有一丁点儿的照顾?”   沈毅之想起那群老顽固便生气,明明跟着父亲一起攻讦宋恒林近十年,还非得装清高,说什么对事不对人,压着他不让他晋升,着实可恶!   沈鸿看着这个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的大儿子,又无奈又生气:“你要是肯认真读书,能写出好文章,那些人怎么会压着你?孟平熠没当这个骁骑将之前,那群老家伙为什一个劲儿的举荐他?”   他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气急地“哼”了一声。这么多年的饭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沈毅之瘪瘪嘴,喝了口闷酒:“我就不会读书怎么了?有本事你把我扔军营了,我也能给你打个军功回来。”   “军营?你吃得了那个苦吗?”沈鸿忍不住挖苦自己的儿子。沈毅之偏头欲与他对呛,肩头忽然被弟弟按住。   沈言之在宴席上走了一遭,敬了不少酒,如今刚回来便听见他们俩吵了起来,他放下酒杯先向沈鸿行礼,才道:“父亲、大哥莫急,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   沈鸿看见了二儿子,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他年纪虽轻,但很有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我让你与朝中官员多多结交,怎么样了?”   “回父亲,三品以上官员儿子皆去拜见了。”沈言之稚嫩的脸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成熟。   沈毅之在一旁轻蔑地哼了一声:“三品以上?你怎么不去把七品的都找出来?也不嫌丢了身份。”   沈鸿听之又气,愈发觉得他这大儿子脑中空空,终忍不住出手打了他一下:“宋家能邀请品阶低的官员赴宴,你为何不能与他们结交?”   沈毅之气不过,愤然起身,忽被一道声音喊住,偏头一看,竟是今日的主角儿孟平熠。   沈毅之哼了一声:“哟,孟兄大喜啊!”   他这话说出来带着刺儿,偏生语快,沈鸿与沈言之两个人都没拦住。   孟平熠长身如玉,举手投足之间客气中带着疏离,他平日里便引人注目,今个儿一身红衣愈发光彩照人。   “多谢沈太傅、沈兄。今日之喜本是为了迎宋家小姐回京,我不过沾了个光,打扰太傅大人了。这杯酒,我敬大人。”孟平熠轻轻颔首,眉目含笑间饮下佳酿。他早看见这边起了争端,特地来“转转”。   沈太傅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在人家的喜宴上闹出家丑,他的面子往哪搁。只好抬手贺喜,饮下一杯:“哪里的话,平熠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皇上得此俊才,实乃万民之福,老夫甚幸啊!”   “多谢太傅。”孟平熠听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嘴角扯出一个笑,他为沈鸿的酒杯添上新酒,声音平静道,“我素来敬重沈清源大人的品行,如今他不在,这第二杯,我再敬大人。”   孟平熠嘴角带笑,目光灼灼,却让沈鸿挂不住面子。   沈家当年贫困,因得裕亲王举荐才有了出头之日,沈清源重恩,一直养着他的孤女,可他素来瞧不起沈鸿在京城的行为,多年未回过京城,也不愿承他哥哥的“鸿恩”。   而今孟平熠当着沈鸿的面提起沈清源,无异于给了他一个耳光。   沈言之看出了父亲的尴尬,眼珠一转,端起酒杯走到孟平熠面前:“家父酒量不济,这一杯我代二叔敬您。”   沈言之一饮而尽,重新为孟平熠与自己添了杯酒,笑道:“听堂姐说,孟兄在容城对她有救命之恩,这一杯我代二叔回敬。”   沈言之以沈梦舟的身份提醒孟平熠,话中却有威胁之意。   孟平熠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沈言之,低笑了一声:“不及沈家。”论起对沈梦舟的照顾,沈家当仁不让,也敢拿着个来威胁他?   沈毅之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他们的话题一直在梦舟妹妹身上转,忽然间眼睛一亮,直起身来,看向孟平熠道:“难不成真要成一家人了?我说娘最近怎么总带着梦舟往宋家跑。”   沈鸿一口老血上涌,就连沈言之也忍不住苏翻了个白眼。孟平熠低笑了一声,并不搭理,恭敬告别沈家三人。   他的喜宴摆在前厅,而庆祝宋似卿回府的喜宴在后院。   喝了些酒,他借故回院,没走多久便在花园中一处假山石旁发现了她。她正躲在石洞里面,背对着洞口,孟平熠从身后看只能瞧见她以手抚脸。   孟平熠微微诧异,心中一沉,不知她是不是在后院中受了委屈:“似玉。”他轻轻出声,怕惊吓她。   不料宋似卿还是后背一紧,急忙转过身来,大大的眼睛看见了孟平熠,这才缓下神情,笑道:“你怎么回后院了?哟,今天穿这身红衣,有些喜庆呀。”   看见她神色无常,孟平熠才缓下一口气。他慢慢走到她身旁,倾身问道:“怎么躲在这里?”   宋似卿无奈地继续揉着脸:“假笑实在是太累了,我出来歇一会儿。我刚刚嘴巴咧着咧着,忽然就僵住了,口水差点点流出来。”   宋似卿说来一脸倦色,从前这种场面,她都是甩脸子的人。如今这般从头笑到位,真是个体力活,也不知这些夫人小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孟平熠无奈地看着她,满眼笑意。 第53章   孟平熠看着她,满眼笑意:“若有不适,露个面即可,余下的交给姑姑来处理。”   宋似卿立刻摇头,双目微瞪:“这可不行,我若躲起来岂不让她们觉得我难登大雅之堂?你且等我缓一缓,再与她们斗争到底!”   她深吸了口气,用手揉了揉酸楚的脸颊,面向孟平熠咧开一个笑容:“你看,这样行吗?”   孟平熠看她摆好了假笑的模样,又听着她用口齿不清的声音询问,忍不住笑出声,轻轻牵过她的手,温柔道:“不必如此。”   宋似卿不解,双手微僵,嘴角慢慢收回,目光低垂看向他骨骼分明的手指。   孟平熠道:“你既想证明自己,只需挺直了腰杆走到她们中间即可,你是宋恒林的女儿,无需对任何人施以笑颜。”   宋似卿偏头看他,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前世她与这些人交往时脸色那么臭,这帮人也照样扒着她不放,如今她又不用求着她们,何须如此。   “你说的有道理。多谢!”宋似卿点了点头,呼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向孟平熠甜甜一笑,随即大步向花园中走去。   孟平熠微笑着眨了眨眼,亦跟在她身后。宋似卿回头看他:“你也要跟我一起?”   孟平熠点头,温柔的眼神停留在她的眉目之间,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在你身边。”   他要站在她的身边。   宋似卿心中一暖,弯起眉眼,暖暖笑道:“好,我们一起走。”   今日侯府双喜临门,与宋恒林同朝为官的官员家眷几乎都来到了侯府。可前厅与后院不同,孟平熠入朝为官已有数年,与那些大臣都是熟识,孟平熠晋升,大部分还是衷心祝贺的。   但后院这些家眷从未见过宋似卿,所听闻的也只是这些年关于宋恒林的轶事,这份道喜的心意便多了两分看热闹的虚伪。   深秋菊浓,小道上三三两两的小姐在赏着菊花,有那识文断字的贵女已开始对起了诗句。   宋似卿从石子铺成的小道上走过,身后跟着一位倜傥清雅的男子,虽不苟言笑,可眉目温柔另是一番霁月之光。   那些贵女脸皮薄,纷纷侧过脸去,余光又偷着打量。有几位小姐曾见过孟平熠,心之欢喜,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皆被其无视避开。   待他走过,宋似卿的耳边不断响起抱怨之声,她心中想笑,停下脚步偏头看他。   孟平熠知道她有话想说,不顾那些人的目光,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弯下身来将耳朵附在她的身边:“怎么了?”   宋似卿低笑:“我素知你受欢迎,却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瞧见这场景。”他的一举一动,皆牵动着周遭那些小姐的目光,只是这些人全然不将宋似卿放在眼里。   她故意抱怨道:“你这一来,倒抢了我的风头了。”   孟平熠听出她语气中的娇嗔,抿唇轻笑:“那我把面蒙上,如何?”   宋似卿闻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那双温柔的眼睛上,啧啧摇头:“怕是不行,还得把眼睛遮住。”   孟平熠笑道:“那我还怎么走路?”   “我牵着你便好啦!”宋似卿笑起来,灿若阳光。   “好。”孟平熠眼中有亮光,轻应了一声。   “少爷、小姐!”耳边忽然传来呼唤之声,琪珠正站在不远处。她二人顺着琪珠的方向看去,安平正在凉亭中向她二人招手。宋似卿与孟平熠便向凉亭中走去。   亭子中有许多夫人正在陪着安平闲聊,见安平招手,便停下来与安平一起注视着两个孩子走进凉亭之中。   沈夫人站在安平身侧,忍不住点头称赞,向安平道:“公主殿下好福气,两个孩子这般优秀,真是让人羡慕啊。”   “是呀。孟小将军年轻有为,风度不凡,都是公主殿下教导有方。小将军日后建功立业,可得记得孝顺公主与宋侯爷呀。”亭子中亦有人附和,甚至还嘱咐起孟平熠来。   只是这些人夸起他来滔滔不绝,却对宋似卿却绝口不提。   宋似卿心中暗笑,到底都是人精啊。既然孟平熠的优秀是安平教养所致,那此时夸赞宋似卿岂不等同于夸赞容城那位夫人?她们自是不敢的。   她挺直了身子走到安平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平静道了声:“安姨。”孟平熠说得对,她想立足威信,便不能表现地太过谄媚。   安平转身看她,满目欢喜,亲切道:“刚才去哪了?”   宋似卿答道:“随意走了走,正遇上孟平熠,便与他一同回来了。”   “好。”安平向孟平熠招了招手,“前厅可还热闹?莫怠慢了诸位大人。”   孟平熠躬身向诸位夫人行礼,才回安平道:“前厅一切都好,诸位大人朝堂之下难得一聚,如今正饮酒攀谈。”   安平点了点头,看向亭中女眷道:“咱们也不必拘束,点心香茶都在桌子上,万万不要拘谨。我们似玉初次入府,对京城也不熟悉,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各位夫人多多提点。日后各位小姐没事儿也可来府中小坐,玩乐玩乐。”   安平一边牵着宋似卿的手,一边看向花园中的小姐们。安平下了“令”,那些小姐虽与宋似卿不熟,仍恭敬行礼,齐道了声“是”。   有胆子大的夫人更是趁此机会提及了来意。   礼部侍郎章显之妻走到安平身边,对孟平熠与宋似卿夸耀了一番,才慢慢开口道:“这两个孩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公主以后可要操心咯!”   她这一提,花园里瞬间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忍不住往这边看。今日这些夫人来这侯府,恭贺不是主要,能与侯府结成亲家,才是要紧的事。   安平岂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她嘴角依旧保持着微笑,抬起头第一眼却看向了沈夫人。   沈夫人亦紧张起来,她膝下无女,对梦舟喜爱的紧。家中老夫人也怜悯小儿子在丰都受苦,一心想给梦舟安排个好亲事。可话说回来,梦舟的身份以及她的身体在这京城世家小姐里面并不能排上号。   沈夫人直起了身子看向安平,安平却忽然移开了目光,转向章夫人:“是呀,怕是要操心了。”她看向宋似卿和孟平熠,眼中带笑,眉间却藏了一丝忧愁。   章夫人立即问道:“难道公主已有了人选?”   她这话一问,好多夫人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听得更细致些。安平却没说话,她看向琪珠:“去问问,何时开宴。”   琪珠走后,安平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众人知道她这是避而不谈,也不敢追问,只敢三三两两的,以长辈的身份向孟平熠与宋似卿打听着。   待琪珠回来,禀了声“已能开宴”。安平便嘱咐孟平熠带着宋似卿去前厅露个面:“既是双喜临门,似玉也出去给前厅叔伯们行个礼,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朋友。”   宋似卿行礼应下,与孟平熠并排着离开凉亭。   待他二人离开花园,安平慈爱的目光才转回来,化作凌厉的眼神,一一扫过亭子中的夫人、小姐,慢悠悠道:“我年纪大了,经不住操劳,若是两件喜事并为一件喜事,岂不更好?”   众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其中之意,良久,无人敢说话。 第54章   宋似卿与孟平熠,这……可以吗?   众夫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回想着刚才站在亭子中的两个年轻人,的确称得上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这些夫人心中也清楚,他二人本就没什么关系,倘若两个人真在一起了,倒也算得上“喜上加喜”。可她们今日前来,又岂是真正来道喜的?   原先宋府只有一位小侯爷,这些人便挤破了脑袋要与宋家结亲,如今又多了位真千金,他们更不会放过这个能与宋恒林攀上关系的好时机,这才是他们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若孟平熠与宋似卿在一起,岂不是白白损失了两次机会!   人群中脸色最难看的莫过于沈夫人,她为了沈梦舟的婚事前前后后跑了十几趟侯府,若早知这两人早已情投意合,她断断不会豁出这个脸面来求人。   沈夫人目光微抬看向安平,心中有愤却不敢表现出来,与安平目光相对时,只能疑惑中带着遗憾。   安平亦觉得对不起沈夫人,虽经似玉提醒,她不该与沈如清走的太近,可这些年的姐妹之情倒也不是假的。   她给沈如清一个抱歉的眼神,沈如清却侧过脸去,难以咽下这口气。沈鸿与宋恒林在官级上相差并不大,可就因为安平公主的身份,她仍需时时讨好,小心赔笑,而今更是被她当猴似的蒙在鼓里。可笑她那日还带着梦舟来找宋似卿,让宋似卿帮忙撮合梦舟与孟平熠。   沈如清想起这事,脸色愈发羞红,心中憋闷,没有说话。   在场的夫人之中,除了安平,便属沈鸿身份尊崇,如今沈如清不说话,请她人也不好先开口。相顾之间,眼神满是犹豫,按道理,安平公主已经说了要“喜上加喜”,其她人该恭贺才是。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声“赞同”,让这两个“机会”化为泡影。   “这是好事呀,众位夫人怎么不说话了?”安静的亭子中忽然想起一道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原是兵部侍郎刘德的夫人。   刘夫人是将门之后,身材高挑,鬓眉入云,神采奕奕。平日里与众位夫人交情不深,但性子爽朗,与安平偶有几次交谈亦甚为投缘。   刘夫人自亭外走进亭内,看着诸位夫人面上的算计,故意道:“依我看,原先孟平熠虽是公主殿下与侯爷收养的孩子,但咱们心里都清楚,人家的生母还活着呢,人家也是王孙之后,这事儿啊不地道。”   刘夫人说话素来直爽,此等皇家秘事其他人讳莫如深,她却敢直言不讳。让亲生骨肉生离之事,本就不地道。   安平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她知道刘夫人素来直爽,却没想到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将此事挑明。这些年她虽待宋钰君如亲生,心中亦知晓他的生母尚在蜀中,这一直是她心里的疙瘩。   沈如清站在安平身侧,难受归难受,但还要维护一下安平的面子,何况两个孩子的婚事尚有余地,便反驳道:“刘夫人这话我不同意,何为不地道?当初那些孩子入京,也是因为他们的父亲犯了错,父债子偿因果循环而已,何以怪罪到公主头上?还是刘夫人在质疑先帝的决策?”   她将先帝搬了出来,先帝赫赫威名,闺阁妇孺亦是知晓的。   安平微微一笑,感激地看了眼沈如清。   沈如清得了甜头,愈发觉得事情有回旋的余地,瞪了眼刘夫人,继续道:“安平公主这些年待孟平熠如何,咱们都看在眼里,他如今恢复身份,宋家在前厅大摆宴席为其庆贺,天底下就是亲生的父母也未必能做到这个份上。刘夫人刚才的话可有些过分了。”   “是啊,刘夫人,你怎敢因此怪罪公主?”人群中亦有随之人附和。   刘夫人等沈如清说完,才笑了一声,转头对身旁的一位姑娘说:“女儿,我平日里便跟你说,京城中的这些官家夫人,要数沈夫人最为深明大义,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就沈夫人一个人说了。”   沈如清怔了片刻,不明就里道:“公主殿下宅心仁厚,我本该这么说。”   刘夫人微笑着点点头:“沈夫人说的没错,父债子偿因果循环。可孟平熠从前与生母生离是真,他母亲的债谁来还?依我看,老天爷安排孟平熠娶得侯府千金成为宋家女婿,这才是因果循环,也是公主殿下宅心仁厚的福报。沈夫人,您说呢?”   她眉间一挑,顿时逼问住了沈如清。沈如清这才发觉自己跳进了她的圈套里。   安平也才听懂她的意思,今日若有人敢对似玉的婚事提出异议,倒是毁了她的“福报”了,而且这番因果循环的理由还是沈如清自己提出来的。   她微微一笑,心中亦觉得从前对平熠多有愧疚,此次更该支持他与似玉在一起,才算弥补。   “刘夫人所言,正合我意。”安平顺着刘夫人的话将此事圆回去,“我心中的对平熠一直多有愧疚,此次若真能结两家之好,也算圆了我的心愿了。如清,你该懂我的。”   安平握住沈如清的手,如今这场面她也瞧出来了,须得沈如清带头,别人才敢“点头”。安平面上笑着,心中却沉了下去,只道似玉所言果然没错。   沈如清脸上一沉,不曾想自己竟被安平与刘德之妻联手架了起来。但事已至此,谁还敢毁了她安平的“心愿”不成。   “公主殿下说的是,咱们都是女人,哪忍心母子分离。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待平熠成了宋家女婿,等同于既将平熠这孩子还给了他的母亲,又得了半个亲儿子,好事成双,好事成双。”沈如清强掩着怒意,应承安平。   刘夫人站在一旁笑道:“不愧是沈夫人,饱读诗书,通情达理。这话一说,真是感动我了。我都巴不得这俩孩子现在就成亲,好圆了这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沈如清对着刘德之妻咬牙,面上却要露出笑意,一口气郁结于心,直至开宴都未散开。   前厅,孟平熠带着宋似卿走入宴席之中,一起坐在宋恒林右侧。左侧坐的自然是沈鸿。   “待会儿只需起身敬诸位大人一杯酒,表明身份。随后以酒量不佳为由,便可离开了。”似乎是怕她不喜欢这个场合,孟平熠小声嘱咐着她。   宋似卿笑了笑,扫了眼主桌上的客人,大多都是“熟人”。前世,为难过她的、劝过她的、害过她的、帮过她的,种种画面清晰地在她脑海中闪现,最终交汇在宋恒林与孟平熠的身上,她借他们的手,害苦了这两个人。   宋似卿的目光最后停在沈鸿的身上,他正举着酒杯与父亲共饮,可就是那只手,在暗中搅动风云。   宋似卿紧紧注视的沈鸿,忽然察觉到一束目光,她用余光看去,在沈鸿的左侧还坐着两个年轻人,大儿子沈毅之,宋似卿比较熟悉,小儿子沈言之,她只记得这个名字了。   就连傅叶也对这个人避而不谈,宋似卿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此人年岁与她相仿,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竟让她心中一惊。   她假装害羞,低下头来,轻轻看向孟平熠,低声道:“我多坐会,说不定还能想起些别的事来。” 第55章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除了最开始宋似卿起身露了个面,后来的话题大都在孟平熠的身上。   这倒给了她观察众人的机会。   只是有几个年轻人的目光不断往她身上瞟,让她十分不适。幸好碍于宋恒林在场,他们不敢明目张胆。   孟平熠坐在宋似卿身边,瞥见了那些目光。嘴角噙起,不苟言笑的面目轻轻抬起眼皮,如寒风扫过,那些人瞬间如惊弓之鸟,目光四散而逃。   宋似卿偏头看去,他又瞬间收敛了光芒,朝她温柔笑着,那模样甚是可爱。   宋似卿便从看客人,转而看向他。半壶酒入了喉,他的面上带了些绯红,清俊的面容比往日更多了份绝色。若非父亲哼了一声,提醒她不要太“明目张胆”,她恐怕真要看上半个时辰了。   孟平熠却很是受用,目中含笑,四目相对之间,毫不避讳。   众人瞧着他俩,也只当关系融洽,并未多想。   酒席过半,客人渐渐起了身,开始互相应酬起来。像这种场面,本就是给大家互相结识的。   场面热闹起来,也渐渐乱了起来,宋似卿悄悄退了场,捡个隐蔽的地方看着这些人。   她在脑中慢慢回忆着这些人的身份,仔细琢磨着哪些是自己人,又有哪些是“沈家人”。   正出神间,孟平熠离开人群慢慢走来。他的面色微红,眼神却亮的很,中午的太阳照耀在他的目光中,热烈且张扬,与平日的淡然稳重大不相同。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宋似卿,直望到她嘴角扬起,害羞地避开脸去。   宋似卿低笑了一声,将他拉倒拐角处,避开人群:“怎么不和他们热闹了?”   孟平熠轻轻靠在墙角,看着不远处的人,面上渐渐起了一层落寞之色:“不想凑这个热闹了。”   宋似卿抬头看他,竟有些心疼。她知道他从来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能在这样的场合里呆这么久,只是因为这场喜宴是宋恒林与安平特意为他办的。   “他们是好意。”父亲与安平都不是铺张的人,他们只是想着,在孟平熠离开宋家后,将他以后的路铺得更顺些。   孟平熠点点头,他看着不远处与人应酬的宋恒林,深邃的眼眸中袒露愧疚。他想起了这些年宋家遭遇的一切,目光渐渐冰冷,凌厉的目光汇聚到沈鸿的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平静的眼眸中再看不出一切波澜。   宋似卿将他的一切看在眼里,她知道,没人比他更想保护宋家。她慢慢走近他的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想与他说些安慰的话,还未张口,几步之外,四五个丫鬟匆匆而过。脚步匆忙,连角落中的他俩也没看见。   宋似卿与孟平熠相视而望,想着大约是后院出了些事情。   那些丫鬟停在宴厅之外向里面招手,不多时,几位小厮出来,丫鬟在小厮耳边嘱咐了几句。那些小厮面露惊讶,立刻又隐去,回了前厅。   “这是怎么了?”宋似卿不解,抬头看向孟平熠,“要不要回后院看看?”   孟平熠只轻轻皱了下眉,随机又舒展开,面上露出笑意。   “你知道了?”宋似卿瞧着他的神色,大约又被他猜出来了。   孟平熠笑了笑:“别担心,若出了事,姑姑自会让琪珠出来告知。你看她们几个慌慌张张的样子,想必是偷着出来的。”他指了指这些人,“而且这几个丫鬟中并没有刘家的人。”   “刘家?你是说兵部侍郎刘德?”   他点头,随即无奈摇了摇头:“刘青玄这小子,果真是机灵。”   刘青玄?宋似卿想起了八月十六那日,与他在街上相遇的场景。正疑惑时,果真见刘青玄自厅内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沈家二公子沈言之。   二人站在门前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孟平熠不避讳,看了眼宋似卿道:“他们在找我们。”   她心中惊讶,面上立刻敛了敛神,一副端庄无恙的神情,倒与安平学得很像。   她与孟平熠往太阳底下走了两步,刘青玄立刻看见了她们,小跑而来,沈言之亦在身后跟随。   “这里还有一对佳人呐。”还未走近,刘青玄的笑声便传来,待站定时,他的目光故意在孟平熠与宋似卿脸上游走,满脸写着“我早说你们俩不简单”。   孟平熠嘴角轻轻扬起,默认了他的话。   宋似卿仍有疑惑,因她早知道刘青玄是孟平熠的朋友,故而对他没有敌意。而他这“佳人”二字,立刻让她想起前些天。   难道他们都知道了?宋似卿回头看了眼匆匆赶回后院的丫鬟,心中了然。想来是安平在后院将他俩的关系挑明了。   刘青玄见宋似卿不说话,以为她害羞,大大咧咧道:“恭喜宋小姐,我这兄弟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儿郎,全京城的姑娘可都心心念念想嫁给他呢。”   他故意拍着孟平熠的胸脯,替他打包票,手却忽然被孟平熠钳制住,动惮不得。   “刘兄,你怎么比我还兴奋。”孟平熠看着刘青玄的喜庆,知道他是为自己开心,亦难掩心情,跟他开着玩笑。   刘青玄放下肩膀,故意凑到他耳边说话,声音却没变小:“我这不是怕人家宋小姐瞧不上你,来给你说好话了吗?你瞧瞧你一天天的也不说话、也不露笑,万一宋小姐被你吓跑了呢!”   他抵了抵孟平熠的胳膊,故意活跃气氛。   宋似卿知道他是为孟平熠开心,亦弯起眉眼温柔笑着,看着他捉弄孟平熠。   而他身后的沈言之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宋似卿的目光转向他,他才向宋似卿两人抱拳,道了声“恭喜”。   孟平熠看向他,眼中笑意敛了两分,回礼道:“多谢沈公子。”   刘青玄又笑道:“你们俩这般客气,弄得我以为今日是来喝喜酒的呢。”   他言语虽在打趣,话中却带着两分刺,连宋似卿都听出来他在说沈言之虚伪了。   沈言之并不理会刘青玄,仍直视着孟平熠:“父亲刚才听到这个消息,亦觉得才子佳人,好事成双,只是他不便离场,我才出来替家父道个喜。”   孟平熠点点头,正欲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回他,又被刘青玄抢了先:“我在屋里坐不住溜了出来,没曾想言之兄弟也跟着我一块儿出来了。平日里也不见他与我们凑热闹,今个儿倒是热情的很。”   沈言之却笑道:“往日总觉得自个儿年岁小,比不上两位哥哥年长,今日酒宴之上听两位哥哥说话时见识广博,心生羡慕,便想着与两位哥哥多亲近亲近。”   刘青玄本因他是沈鸿的儿子,对他态度不好。而今听他说这话,又见他孩子模样,倒生了些悔意,刚刚的话太过刻薄了。 第56章   沈言之的年岁与宋似卿相仿,个头比刘青玄略矮些,面上稚嫩,一双眼睛真诚地看向刘青玄,倒真像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刘青玄心中一软,便收了身上的刺头儿,不再针锋相对。   可宋似卿的心中总不踏实,她对沈言之了解的太少了,和沈梦舟、沈鸿甚至是沈毅之比起来,沈言之这个人好像从没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但他眼中那不符合年龄的老成,让她有了一份类似于直觉的危机感。   孟平熠察觉到她的不安,直直迎上沈言之的目光,静默片刻后,二人皆是面不改色。孟平熠心中暗叹,慢慢眯起眼睛,唇角轻启露出浅浅的微笑:“沈兄弟平日不与我们来往,自是生疏了些。青玄,你为人热心,日后沈兄弟若是愿意,你便带上他。”   孟平熠拍了拍刘青玄的肩膀,刘青玄眼眸轻转,心领神会,点头道:“这是自然,言之,我跟平熠还有些话要说,你先回去。日后哥哥再带你出去见世面!”   他像哄孩子似的与沈言之说话。   沈言之点点头,乖巧中带着期盼,愈发让人卸下心防。他转身走后,还惹得刘青玄遗憾了句:“倒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了沈家。”   孟平熠笑了:“若他不生在沈家,你也看不见他这般好面目。”   刘青玄偏头看他,心中一惊,大拍脑门:“大意了。沈鸿不就是出了名的双面人吗?我倒被沈言之这乖巧模样呼住了。”   孟平熠没把话说死:“也未必,兴许他真是个孩子。”   刘青玄赶紧摇头:“沈鸿就两个儿子,大儿子养废了,老二必然悉心教养,只怕再养出个‘小沈鸿’便糟了。”   刘青玄叹了一声,扭头看见宋似卿,连忙拍了拍脑袋,换了话题:“嗨,宋小姐还在这儿,我们说这些干什么。”   孟平熠亦笑了,看了眼宋似卿道:“后院的事儿恐怕就是这小子搞出来的。”   “哦?”宋似卿只知道安姨在后院说了他俩的事,具体的尚未可知,便笑着问他,“刘公子这是做了什么好事?”   刘青玄与宋似卿并不熟悉,但听她说话亦是好相处的,便开玩笑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儿。那日街边偶遇,我见我这兄弟难得柔情蜜意,又见宋小姐花容月貌,我心亦不觉动之,当下便料想两位约么是才子佳人已成双成对了。”说着,他伸出两个食指慢慢靠在一起,笑得不正经。   孟平熠听他口中胡话,冷冷瞪了他一眼,刘青玄吓了一抖,不再开玩笑,继续道:“后来我从母亲那里得知,沈家有意把侄女嫁给平熠。我料想今日宴席沈家会提起这件事,我担心安平公主与宋侯爷不知情,稀里糊涂答应了,便把你们的事告诉了母亲,本意是想在沈夫人提出此事前拦一下。”   刘青玄亦有私心,他父亲刘德亦与沈鸿不睦,常遭沈鸿一党参议,所以不想让沈宋两家结亲。至于刘夫人若当场挑明她二人关系,是否会对她二人以及宋家的名声有损,这一点刘青玄有想过,但权衡之下还是搁置一边。幸好安平公主先提起了这事儿,倒让她母亲将计就计,反逼着沈如清第一个开口了。   刘青玄回了前厅,孟平熠并未着急走,看向她道:“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宋似卿摇头:“后院恐怕也炸开锅了。”即便那些不夫人不敢当着安平的面议论,心中也有了牢骚,她得回去震一震,否则宴席一散,她与孟平熠的事还不知得传成什么样。   大方认了,便不惧闲言碎语。越是遮掩才越是给了沈鸿之流捕风捉影的机会。   孟平熠眼中含笑,她的坚强与果敢总让他惊讶。   “好。”他伸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很快就结束了。”   宋似卿一怔,抬眼看他。这是指沈家的事很快会结束吗?结束之后又会怎样呢?   是成亲?   宋似卿垂下眼眸,默默将这句话理解为承诺,心中却疑惑,从前的宋钰君很少对她做什么承诺,他只会在她彷徨不安时,替她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却一个字也不说。   孟平熠看着她眼中的疑惑,温柔笑道:“从前我没有立场把我的事告诉你,今日之后我的一切,必坦诚相待。”   宋似卿心中一震,抬眼看见他眼中的坚定。心中渐渐热络起来,满心满眼的欣喜。   她知道他的能力、他的野心,也知道他的不安、他的难过,可这些都是她的猜测,是她在点点滴滴之中摸索出的孟平熠地模样,慢慢平凑起的他。而今,他要将自己毫不保留的告诉她。   “好,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有什么是两个人携手还不能承受的呢? 第57章   与孟平熠短暂分离后,宋似卿回到了后院。与前厅酒杯碰撞嘈嚷之声不同,后院要安静得多,几张餐桌就摆在花园中。   今日的阳光暖人但不热烈,微风拂过,鸟语花香萦绕周身,众位夫人小姐之间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场面极为和谐。   只是她一露面,花园中瞬间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长在了她的身上。   这些人神态各异,或喜或怒,或悲或怨,却都只在一瞬间。宋似卿只眨了下眼睛,这些人便都收敛了神色,嘴角扬着同样的微笑。   宋似卿唇角轻扬,她们这般善于伪装,着实有些好笑。   “似玉,快过来。”安平看见她,未曾起身,伸手招了招。   宋似卿轻轻颔首,敛起不屑的眉眼,挺直身子走进众人的目光中。   “怎么回来了?可是坐不惯?”安平拉着似玉坐在她身边,随口问了句。   宋似卿摇头笑道:“不是,父亲带我拜见了众位叔叔们。我听他们谈论的那些大事奇事,都是我未曾听过的,还有些听入迷了呢。只是方才瞧见有几个丫鬟匆匆去了前厅,我以为后院出了事,便回来瞧瞧。”说罢,宋似卿轻瞥了眼园中的几位夫人。   “哦?”安平早看见几位夫人谴着丫鬟离开,当时便猜到她们是将似玉与平熠的事告诉前厅。   这些人多半都有与宋家联姻的想法,如今希望破灭,尽早通知家主也属正常。可她们万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当着自己的面传起宋家的家事,还以这般鬼鬼祟祟的方式。   方才她瞧见那些下人匆忙离开时,便有些不欢。只是她素来不愿苛责别人,权当做没看见。此刻似玉直接说出来,她也正好“训一训”。安平抬眼看向众人,“这后院未曾出过什么事,还是发生了什么新奇事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园中人亦是一紧,不敢说话。   宋似卿眼眸流转,见她们低头不语,便“主动”替她们回答:“诸位夫人不好意思说,我倒是听见了些。大约是在谈论我与孟平熠的事情,只是不知有何新奇的?”   “是啊,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是件好事,我亦当件喜事才与大家分享。诸位若感兴趣,宴席散了后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打趣两声亦无不可,何必此时鬼鬼祟祟的传来传去?”安平冷眼扫了众人,“刚才是哪几位夫人在宋府内嚼我宋家的舌根?”   此言一出,那些夫人更是不敢说话。坐在沈如清身边的那位女眷悄悄扯了扯沈如清的一角,低唤了一声“沈夫人”。   听见沈夫人三个字,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她,想请她说句话,毕竟在座也只有沈如清有资格与安平说上两句。   沈如清心中本就不乐,如今又被众人推出来,脸色愈发难看。这些人是嫌她与安平的关系还不够差吗?   她抬起头,迎上安平的目光,笑道:“公主误会了,哪有人嚼舌根,只不过是怕惹了误会。”   “什么误会?”安平不依不饶地追问。   沈如清面不改色,抬起手指了指园中夫人,故意缓和语气,笑道:“不敢欺瞒公主,平熠这孩子在京城子弟中难寻第二,多少家老爷夫人做梦都想着有这样一个女婿。我想诸位夫人也是怕前厅那些男人呐,当着似玉和孟平熠的面提出结亲之事,既闹了笑话,也让宋侯爷不好做。”   众人想与宋家联姻一事不是秘密,可憋在心里是算计,说出来就是羡慕了。这个道理沈如清也懂,有些话说开了反倒没事。   沈如清身边那位夫人一听这话,立刻点头道:“是呀,我家大人素来欣赏小将军的才干,只是他这个人粗心,一定瞧不出来孟小将军已与宋小姐情投意合,万一真当着宋侯爷的面说了不该说的话,便不好了。”   众人配合着她点了点头,缓和了宴席上的尴尬。   沈如清的目光紧紧看着宋似卿,在众人笑了一阵后,盯着宋似卿道:“似玉,你可别生气。我们这些人说到底也只是喜欢平熠那孩子,真论起来,咱们的女儿哪能与宋小姐相比,宋小姐这般好模样,与平熠当真算得上一对璧人。”   她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听在宋似卿的耳朵里却十分不舒服。   此次宴会虽只有几家小姐来了,但听见沈如清说自己与宋小姐无法相比后,无不低着头,神情不忿,更有胆大着翻着眼睛瞪向她。   宋似卿感受到那眼神中的恨意,目光微转看依旧微笑的沈如清,她这一句话可谓是替自己把这些小姐得罪光了。 第58章   宋似卿下巴微抬,目光淡淡地望向沈如清:“沈夫人哪里的话,我虽与众位姐妹第一次相见,亦钦佩诸位姐妹满腹诗书,才气纵横。似玉自知不如,内心惶恐,也不敢与诸位姐妹多说话,总怕漏了怯,让各位看了笑话。说起来,沈妹妹今日怎么没来,可是身体有恙?她自幼长在丰都,我还去过几次,她来了我还能与她聊上两句。”   宋似卿笑着将在座的小姐夸耀了一番,待她们心气顺了,才提及沈梦舟。   沈如清眉间皱起,知道宋似卿此时提起沈梦舟定不含好意,可安平的目光又放在她身上,只能答道:“梦舟身体不好,所以今日在家中修养,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怎么会呢,那孩子的身体着实差了些,沈夫人可得上些心。”安平知道似玉的意思,配合着她又强调了遍沈梦舟的身体差。   在座之人果然眉目相交,似有议论。   沈如清这半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带着从丰都来的侄女到宋家坐一坐,这份心思谁人不知?她刚才故意“明褒暗贬”宋似卿,旁人也听得出来,可她自己却想把一个“病秧子”嫁进宋家,难道又将京城诸位小姐放在眼里了?   她所属意的沈梦舟连宋似卿都比不上,又有什么资格挑拨她们对宋家小姐的敌意。   宋似卿眼见着诸位对沈如清有了埋怨之色,便不再反击。只要这些人不被沈家牵着鼻子走,便不用放在心上。   她缓了缓神色,对沈如清道:“京城的大夫与药材都是上乘,对梦舟妹妹的病情定然大有帮助。可她年纪尚小,如今千里迢迢来京城求医,与父母分离,思虑在心,想必这也是她的病情迟迟不能好转的原因。”   宋似卿猜准了沈鸿绝不会把他们图谋的事告诉自己的夫人,所以她提醒沈如清不必将沈梦舟过多放在心上,否则只会连累了自己。   沈如清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傅夫人,思虑周全远胜旁人,如今宋似卿一提醒,她才反应过来,沈梦舟说到底就是一个侄女而已。一不是自己的孩子,二不是自己的娘家人,她又何必因为一个“外人”得罪了安平?   宋似卿见她眉间渐渐舒展,估摸她已经想明白了,继续道:“沈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我与梦舟妹妹甚是投缘,我可以多去看她,与她说说话,有个人相伴想必会好得快些。”   “那我替梦舟先谢过宋小姐了。”沈如清展颜,端起眼前的茶盏敬了宋似卿一杯。   宋似卿饮下之后,又倒了杯茶敬在座的所有小姐:“各位小姐,我初来京城,见识浅薄,还望诸位不要嫌弃。有何不当之处多多提点,似玉感激不尽,我敬大家一杯。”   在场的夫人听了这翻漂亮话,自然欣喜。既然亲事已然成定局,若自家女儿能和宋小姐成闺中密友,也算拉近了自家与宋侯爷的关系。   而这些个小姐纵有不喜她的,也不好当面说什么,一一起身喝了这杯茶水。   待喝完茶后,又坐了会,宋似卿借口酒劲上头,身体不适,提前离了场。她回后院的本意就是想提醒安平,不能任由这些人捏造宋家的谣言。   她与这些人逢场作戏、搞好关系只是锦上添花,只有安平本人硬气起来,这些人才会畏惧。   从前父亲与安平两个人,但凡硬气一些,宋府也不会被流言困扰了十年之久。   午后阳光暖人,酒劲未上头,困意倒先起来了。府中人都在为宴席一事忙碌,宋似卿闲来无事,与圆珠交代了一声,便回房休息了。   这一睡竟有些久,直到圆珠敲门才将她唤醒。宋似卿醒来后,脑袋昏昏沉沉,口渴难忍。   圆珠为她倒了杯水,轻轻扶她坐起来:“小姐,沈家小姐来了,说要见您。”   宋似卿喝了水,又坐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我睡了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圆珠回道。   宋似卿点点头,大约是沈家人回到家后,将自己与孟平熠的事告诉她了。   “请她等会,我穿好衣服自会见她。”宋似卿起身,她早已料到沈梦舟会来找她。   院子里,沈梦舟心急如焚,听到圆珠的话后,等不及她梳洗,直接闯进了宋似卿的房间。   对于她的急迫,宋似卿并不意外。她摒退了匆忙阻拦的圆珠,留下沈梦舟在房间里。   “发生什么事了,梦舟姑娘怎么这般着急?”宋似卿故意道。   沈梦舟眼睛发红,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骇人:“宋似卿,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要和孟平熠成亲?”   宋似卿坐在梳妆台前,转头看她,一脸无辜:“有何不可吗?”   “你难道不知道……”   宋似卿打断她:“我知道什么?难道你想和他在一起,我就必须让路?尤其还是为了什么可笑的复仇和他在一起。沈梦舟,你当真是被宠坏了,真以为什么都能如意?”   仗着自己的身份凄惨,仗着别人可怜她,便以为自己能够呼风唤雨。   “孟训都已经自废双腿离开京城了,你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真以为沈鸿能帮你复仇?他为什么要帮你?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她就是要一句一句拆穿她的“白日梦”。   沈梦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她睁着大眼睛死死瞪着宋似卿:“你胡说,我父亲对沈鸿有知遇之恩,我与孟平熠是同族兄妹,有同样的深仇大恨,京城中受过我父亲恩惠之人还有很多!他们都会帮我!都会帮我!”   沈梦舟就这样陷在自己的谎言里不可自拔,可她的手却死死地抓住身旁的桌子,浑身像是被抽调了力气。   宋似卿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她,看着她仓皇无助,看着她无法逃离。但是宋似卿并不同情她,像她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也从没考虑过任何人。   “沈梦舟,你慌了,其实你心里都清楚,那些人不可能无条件的帮你。你只能靠血缘与仇恨,将孟训和你绑到一起。在孟训失败之后,你转向孟平熠,可你心里早就知道,孟平熠根本不在意你。保住你的性命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宋似卿的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逼迫她看着自己:“沈梦舟,醒醒吧。没有人会牺牲自己的利益,帮你完成复仇大梦。连你自己都说不出来,他们帮了你能得到什么。” 第59章   沈梦舟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宋似卿:“若他们不帮我,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她的声音颤抖,恨意却浸透在每一个字中。   宋似卿想笑她的可怜与愚笨。沈家如今对她还有一丝怜悯,才会收留她,若她有了歹意,沈家必定第一个杀了她,哪里还轮得到她同归于尽?   宋似卿看着她陷在自己的梦里不可自拔,忽然有些同情她。但只是一瞬间,她想起了前世,沈梦舟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宋飞羽的胸口,拼着最后一口气点燃了房间,与她同归于尽。   那场大火还在自己的记忆中熊熊燃烧,宋似卿眼眸微眯,刚生起的一丝怜悯瞬间消失,有些人是不值得可怜的。   她握住沈梦舟肩膀的双手愈发用力,似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沈梦舟,你有什么资格与别人同归于尽?你有拿刀的力气吗?你有拆穿沈家真面目的机会吗?今日宋府设宴,他们为什么不带你来?因为沈家怕你被人认出来,他们心里清楚,你根本见不得人!”   宋似卿猛然松开双手,沈梦舟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瞬间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她何尝不知道她的身份见不得人。   宋似卿知道沈梦舟绝不会轻易放弃的,她的性格是死也要拉上一个人的。此刻的三言两语是劝不住她的。   她打开门,喊了声圆珠。圆珠亦在在院门口守着,听见声音声音立刻跑了过来。   “沈姑娘来时可是坐轿子来的?”宋似卿问圆珠。   圆珠摇头:“沈姑娘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   宋似卿点点头,料想她应该是偷偷来的,即便是租了轿子,人家也不会再门口等着她:“圆珠,沈姑娘身体不适,你叫两个人送沈姑娘回沈府,就用宋府的轿子。”   圆珠点头应答,不一会儿轿子已在正门口备好,两个丫鬟搀扶着沈梦舟离开她的院子。   宋似卿睡了一下午,此时也有些无聊,想着孟平熠中午喝了不少酒,不知是不是也同她一样睡到现在。   她穿戴好衣衫,一路去了孟平熠的院子。院门果然紧闭。   圆珠上前敲门,未有回音,她扭头对宋似卿道:“小姐,中午那么热闹,少爷怕是喝多了,睡了,咱回去吧。”   宋似卿没说话,半靠在门边。也不知怎的,她就想进去坐坐,哪怕孟平熠正在睡觉,她在院子里坐坐也是好的。她不想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她叹了口气,仰起头望着天上的太阳,近邻傍晚,它已不再刺眼,只等着时间一到,便沉入西山,沉沉睡上一个晚上。   圆珠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眼看着小姐不想离开,又不能让小姐在门口站着,只能闷声敲着门。   好在没多久,便有小厮开了门。   圆珠看着这小厮睡眼惺忪,怒道:“日头还没落下,你们倒先睡着了,也不怕少爷怪罪,怎么做奴才的?”   小厮瞧见宋似卿,想起之前安平公主的手段,这才一激灵忙行礼道:“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宋似卿没生气,下人偷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怨了句怎么不在少爷身边伺候。   小厮才答道:“少爷早先出去了,不在院子里。”院子里若是有主子在,他们也不敢偷懒。   出去了?宋似卿微微诧异:“你可知少爷去了哪里?”   “小人不知,不过少爷走时交代了,若小姐来找他,可以去迟素阁等他。”小厮低头答道,甚是懊恼。他听丫鬟说小姐喝醉了睡了,本以为至少得傍晚才醒来,这才敢放心歇了会。   宋似卿瞧出了小厮面上的惊恐,安慰了两句,转身离开了。心中不禁思量,他这个时候去迟素阁做什么?而且还猜到了她会来找他。   宋似卿怕有什么重要的事,特地让圆珠在家里等着,一个人去了迟素阁。   老板娘依旧如往日风姿绰约,站在柜台前却一点没有铜臭味,反倒像是一幅风韵犹存的古画。   “陶老板。”宋似卿走到她面前。   老板娘正在看账本,瞧见她来了,面上立刻笑起来:“宋小姐好记性,竟还记得我。”   宋似卿笑笑:“孟平熠在这里吗?”怕她不晓得孟平熠是谁,宋似卿又咐了句,“就是宋小侯爷。”   老板娘笑得更欢快了:“我自然知道宋小侯爷就是孟小将军,不过他现在不在,宋小姐楼上请,小将军已为您准备好了茶点,您先坐这儿等他一会儿。”   说着,老板娘离开柜台,为她引路。   老板娘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煞是好看,她的脸上涂抹着朝霞般的胭脂,鲜红的朱唇,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浓艳,好似她天生就这般绚烂。   宋似卿从前就喜欢她。   迟素阁的一楼卖书画,二楼有雅座,供些茶点。上了二楼,宋似卿跟着老板娘来到了拐角处的一个座位。   这里的桌椅摆放还是她记忆中的位置,并没有什么雅间,但有几处位置被屏风隔断,坐在里面外人便看不见了。   孟平熠为她准备的位置刚巧是她从前坐的,她绕过屏风走进去,桌面上还摆放着一盘梅子肉。   “多谢老板娘。”宋似卿道了声谢,入了座。   老板娘离开后,她伸手捻起一块梅子放进嘴里,酸酸甜甜正是她记忆中的味道。   白日的月松巷比夜晚更加热闹。窗外,小贩与商户的吵嚷声传到楼上,被屏风阻断了一半,传到她的耳中只剩满满的烟火气,那是努力生活的气息。   宋似卿立刻被这种声音感动了,她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不知坐了多久,楼梯处忽然传来几个男人的交谈声,其中好像还有她熟悉的声音,只是一时间辨别不出是谁。   她凝神静坐。   那些人上了二楼后,三三两两坐了下来。老板娘上了几壶茶水,准备了些点心,便离开了。   这些人才开始攀谈起来。   “陈兄,我听说你的自荐信已经递到了沈府,可有此事?”一个男人开口说道。   “没错,沈太傅名满京城,能成为他的门生,对我等日后大有裨益。何兄,听说你还在观望?”那名姓陈的书生答道。   何书生没有说话,而是望了望四周,众人见他这样不免疑惑,忙问道:“何兄合适听说了什么?”   “是啊,何兄素来消息灵通,若有消息可得跟我们说说。”   何书生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陈兄,我劝你先把自荐信收回来,我听说沈家要出事。”   众人听到这话一下子炸开,七嘴八舌问东问西,那何书生却是一脸神秘再不肯说什么。   宋似卿坐在屏风后,听着他们的交谈,虽也疑惑沈家究竟要出什么事,可忽然又意识到,孟平熠安排她坐在这里,是不是另有用意? 第60章   她凝神不语。屏风外的谈论声愈发嘈杂,七嘴八舌地问着何生。可何生只说自己是“道听途说”,不敢确定。   众人见他神情闪躲,心中越发起疑,其中有一人忽然问了句是不是和沈太傅有关。何生愣了下,没说话,可看他脸色,众人心中也有了谱。   宋似卿心中也在猜测,她忽然想起了养在沈家后院的那位绣娘,难道是这事被何生打听到了?   她正思索间,楼下老板娘忽然高声喊道:“孟公子来啦,宋小姐已经在楼上等着了。哟,沈公子、刘公子也来了?可真是稀客呀!”   老板娘声音热情,但语调明显比平常大了些,也不知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那些书生听的。   只是老板娘既然提到她了,她也不好在藏着了。宋似卿讪讪地摸了下鼻子,自个儿偷听了这么长时间,忽然站到人前还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是她先到的,话也是这些人自己说的,她可算不上偷听。   宋似卿起了身,走出屏风后。那四个书生果然被吓了一跳。   “你、你何时坐在那里的?”其中一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没坐稳,瞪大了眼睛看向宋似卿,结结巴巴。   宋似卿听这声音应该是何生。她转头看向这人,模样一般。但他的衣服也比其余三人华丽些,家世应该不错,至少有些闲钱。   何生本就心虚,他也是下午去沈府送自荐信时无意间听到了沈府下人的对话。具体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只听到那人说什么“此事若传出去,老爷的名声可就毁了”,又有一人说“我听说已经传来宋侯爷和刘侍郎的府中了”等等。   何生虽是来赶考的书生,还未入朝,但朝中党派关系他早已打听清楚。宋刘两家与沈鸿关系不睦,若沈鸿有把柄抓在这两人手中,那还得了?   故而匆忙收回了自荐信,不敢惹这麻烦,偏又忍不住与朋友吹嘘自己知道了了不得的事情,才有了现在的事。   何生心中自然懊恼,又这姑娘这般打量自己,心中笃定她必然听到了些什么。他脚下一慌,狠着脸大声吼道:“我问你话呢!”   宋似卿本以为他知道什么,可瞧他这模样,胆小如鼠偏又故作狠厉,心中不禁失望。   她觑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别这么大声,孟公子、刘公子和沈公子马上就上楼了。”   她目光冷冷地看着这几个书生,又强调了遍这三个人的名字。刘、沈二人不常来,孟平熠又刚换了名字,大抵他们反应不过来。宋似卿特地提醒了一声。   这几人对视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这三人是谁,顿时面生虚汗,坐立不安。   楼梯口,孟平熠领头上了楼,身后依次跟着沈毅之、沈言之和刘青玄。沈言之竟也来了,这倒是宋似卿没想到的。   虽然已过了半天,空气中酒气还没散,尤其沈毅之的脸红得厉害,恐怕又喝了一顿。   “宴席散了之后,我还以为大家都回家休息了呢,没想到诸位倒是快活,又赶了第二场。”宋似卿开玩笑道。   孟平熠轻笑了声,面上抱歉。刘青玄是个话痨子,抢在他前面道:“中午没喝痛快,我们又去了戏园子找了个雅间再喝上一顿。不过宋小姐放心,我这兄弟怕你生气,滴酒没沾。”刘青玄拍了拍孟平熠的肩膀,其他二人亦笑话起来。   众人往里走,屋中间的那几个书生连忙站起身来,让开最中间的桌子。   孟平熠拦住他们:“你们坐,我们坐旁边就行。”   “就是,我们又不是土匪,怕我们做什么。”刘青玄知道这几个是今年赶考的书生,其中一个姓何的他还见过,是个活络的人,常与官家子弟来往。   何生听着刘青玄的笑话,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扭头看向宋似卿,一下子便想到了他的身份,顿时有些腿软。   “宋小姐,对不起。”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呵斥她的话,只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宋似卿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他自己先说了对不起,又见孟平熠疑惑的目光,便开口道:“刚刚和这位书生发生了点口角,已经没事了。”   何生听见这话,顿时呼了口气:“对对,已经过去了,宋小姐大人有大量。”   孟平熠看向她,见她点头,不再计较。走到一边的位置坐下来,看向沈家兄弟:“毅之兄要不咱们先坐下来歇歇,喝口茶,缓一缓。”   沈言之看着自家大哥满面通红,主动扶他坐下。   不一会儿,老板娘送了茶点上楼。沈毅之是第一次来迟素阁,望着老板娘的身姿忽然就移不开眼睛,直到老板娘下了楼,还一直盯着楼梯口的地方望。   沈言之一向守礼,礼教甚严,自然万般嫌弃沈毅之这幅样子,无奈看向宋似卿三人:“见笑了。”   刘青玄摇头道:“我却觉得毅之兄胸无城府,很是可爱。我最瞧不起的反倒是那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肮脏龌龊的人。人活在世,何必那么虚伪。是吧孟兄。”   刘青玄故意喊了声孟平熠,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宋似卿一下子想起了刚才何生所说的,宋家与刘家都知道了沈家的龌龊事。   如今他这一句话更像是意有所指了。   宋似卿不由得太看看向隔壁桌的那几个书生,果然一个个面面相觑,目光不自觉地看向沈家两兄弟。   沈言之何等聪明,岂能听不出刘青玄话中的含义,脸上一讪,片刻恢复如常,笑道:“这是自然,我也颇为欣赏刘兄的坦荡。”   可那一闪而过的尴尬神色,清晰地落在几个书生眼中,更加验证了何生的话。顿时心中各有各的猜测。   宋似卿看着他们,忽然就懂了今日之局,流言大抵都是这么传起来的。 第61章   “平日在家里父亲管得严,难得玩乐。跟刘兄游乐这半日,听刘兄侃侃而谈,实在畅快,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沈言之说话甚是好听。   “哪里,我这街头厮混的本事,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言之弟弟有八斗之才,日后前途无量。”刘青玄笑着回夸,同样八面玲珑。   沈言之腼腆一笑,又端起茶看向孟平熠:“孟兄,家父常常夸赞你卓尔不群,行事泰然,让我向你多多学习。”   孟平熠没说话,端起茶杯“嗯”了一声,和刘青玄的热情相比,孟平熠有些不给面子。   宋似卿低笑了一声,和她的笑声一起响起的是沈毅之的嗤笑。   “热脸贴上冷屁股。”沈毅之大抵真是喝多了,蔑视的眼神瞧向他的弟弟,又看向刘青玄,低声嘟囔了句,“也不嫌丢了身份。”言下之意,一品太傅的儿子去巴结三品侍郎之子,实在可笑。   沈毅之语气中毫不掩饰地看不起,令刘青玄十分不适。他一贯带笑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抬眼瞥向他:“沈大公子若嫌丢了身份,走便是,也没人拦你。”   刘青玄哼了一声,侧过脸去。沈言之是否真想与他们结交尚不可下定论,但沈毅之与他关系不好是真的。   “好了好了,刘兄莫气,我大哥今日喝多了。”沈言之连忙劝道。   “我没喝多,我看喝多的是你!中午丢人还不够,这下连三品的儿子都不放过了。”说罢,沈毅之猛然站起身,本就极高的个子,这一下,所有人都得仰着头看他。   宋似卿看着他粗红的脖子,委实喝了不少,只是听不太懂他这话的意思。   孟平熠倒是听懂了,中午开宴之前,沈言之与三品以上官员一一问候。按道理,依他太傅之子的身份,本可以等着那些人来巴结他,但他没有。这也是孟平熠高看他的原因,此等容人之范,不可小觑。   不过沈毅之平日里目中无人惯了,显然是瞧不起的。   孟平熠扯起笑容,无声地扬了扬唇角。   刘青玄未曾注意过沈言之中午的举动,只听到沈毅之每一句话都在瞧不起“三品”,这不等同于指名道心地骂他吗?这下子再也憋不住。   他的嘴上功夫本就不饶人,原本因为沈言之是小孩子不曾为难,如今沈毅之自己送上门来,可别怪他!   “三品怎么了?我父亲的三品是他自己得来的,沈太傅呢?裕亲王和傅朝岚都不得好下场,沈太傅却能平步青云,哪朝哪代也没听说过这种好事呀!”刘青玄故意讽刺道。   裕亲王和傅朝岚可以说是沈鸿的贵人,但沈鸿后来在裕亲王之事上隐身,亦曾被人非议过。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已无人再提及此事。此时刘青玄提出来,确实不合时宜。   沈言之装了一下午的好脾气,此刻终于黑了脸:“好了,刘兄请注意言辞。”   刘青玄哼了一声,转头看见隔壁桌那四个书生还坐在那里,虽然没说话,但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也不好再说什么。   场面一时尴尬,已经站起身的沈毅之更没脸再坐下去,他愤然拂开想要搀扶他的手,带着酒气囔了句:“我先走了,你自己跟他们玩吧。”他拂开沈言之的手,摇摇晃晃的向楼梯走去,要不是中午在宴会之上,父亲让他带着弟弟跟这两个人出来转转,他才懒得假意逢迎。   眼见四人不欢而散,沈言之的计划被打乱。他看了眼站都站不稳的哥哥,无奈叹了口气,只能抱拳相辞,追上沈毅之,扶着他下了楼梯。   刘青玄的心情也不好了,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书生,起身告辞:“宋小姐,实在抱歉,本来还说晚上带你去流心河放花灯,看来得下次了。孟兄,明日月清楼不见不散!”   孟平熠扬起唇角,起身相送:“自然。”   刘青玄走后不久,宋似卿与孟平熠也离开了尺素阁,楼上毕竟有旁人,说话也不方便。   “你特地把我叫来尺素阁,就是为了听那些书生的谈话?”大街上,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孟平熠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嘴角含着笑,却没有承认。   “不是你?”宋似卿疑惑了。   “刘青玄说今夜流心河有人放花灯,还有烟花,当时想喊你一起来,谁知你先睡了,我猜想下午沈梦舟会把你吵醒,之后你必然会去找我,便让小厮通知你来尺素阁。”孟平熠语气平淡,一切顺理成章地解释着。   宋似卿忍不住笑了:“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所以那几个书生谈论的事,你也不知道咯?”   这下孟平熠却没有否认:“不知道,但来了之后,看出来了。”   宋似卿顿时一愣:“你看出什么了?”   孟平熠眼中有光,胸有成竹道:“那几个书生可是在议论沈家的事?”   “是。”她点头。   “那你有没有发现刚才在桌上,刘兄几次抬头看向那几个书生。”孟平熠轻笑了一声,偏头看她,一点一点提醒着她,“刘兄这个人虽行事张狂,但一向懂得顾全大局,沈毅之也不是第一次嘲讽他父亲官职低微,为何偏偏在尺素阁就忍不了了?还是当着你我的面。”   宋似卿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她刚才也奇怪,至少有十年无人把沈鸿与裕亲王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了,他好端端地怎么忽然提出这个了。原来竟是说给那四个书生听的。   “他倒是很会利用时机。”孟平熠摇头笑了一声,八月十六街头偶遇,沈毅之醉酒,这两件事刘青玄把握地很好,他只需顺水推舟即可。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超出刘青玄的把控。   孟平熠微眯了下眼睛,旋即恢复如常。他偏头看向宋似卿:“今夜流心河的烟花,我陪你去看看?可能刘兄不在,会不热闹。”   宋似卿知道他的意思,弯起眼睛笑道:“人家提前借机溜走,可不就是为了给你这个机会?”   孟平熠笑了一声:“那宋小姐可否赏光?”   “那就……给你个机会好了。”宋似卿将脸侧到一旁不看他,手却悄悄地牵住了他的手指。 第62章   流心河畔,灯火璀璨。宋似卿沿河而走,满眼都是鲜艳多彩的花灯,少女鲜活的欢笑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她也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到底是京城哟,三天一大节,两天一小节,每日都是这般精彩。”宋似卿看花了眼,忍不住打趣。   孟平熠走在她身侧,眉目温柔,眼中倒映着湖面的波光,整个人散发着诱人的光彩:“若是喜欢,可以多留一会。”   宋似卿刚想说自己入京不过四五日,还没那么着急。可一抬眼看见他深邃的目光,好像藏着万般心事,心忽地一沉,这话或许是在跟他自己说。   “你想回蜀中吗?”宋似卿问道。他的身份已经恢复了,理应回蜀中与母亲团聚。   他轻轻弯起唇角,看不出是悲是喜:“应当回去的。不过……”他顿了顿,“等京城的事解决了,再回去看看。”   宋似卿知道他的心思。这些年,父亲顾忌与沈鸿的关系,闹僵了于朝堂不利,不愿多起争端。但他势必要在走之前,做些什么的。   宋似卿悄悄挽住他的胳膊,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依偎。   感受到她全心全意的信赖,孟平熠心中一暖。   头顶忽然传来巨响,河边少女齐声惊呼。宋似卿抬头一看,烟花绽放在天幕中,绚烂夺目,照亮了整条流心河。   “好漂亮。”宋似卿看呆了眼睛,松开了孟平熠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孟平熠看着忽然空空的臂膀,无奈笑了一声。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跟随她的脚步向河边迈了一步。   奈何河畔人迹众多,少女们熙熙攘攘,互相推搡着往烟花燃放处跑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宋似卿与孟平熠便被这些人挤开了。   “似玉。”孟平熠看她就站在河边,担忧地惊呼了一声。   河边有三层向下的青石台阶,常年被河水冲洗,起了一层滑腻的青苔。宋似卿勉强支撑踩到第二层台阶上才让自己不至滑落。   眼见宋似卿的处境,孟平熠拧起眉头,伸出手拨开了众人。偏有一肥胖男子未曾长眼,反怪孟平熠拦住了他的去路。   “别挡路,别挡路!”那男子似乎与前方的人分开了,口中骂骂咧咧的,一巴掌推向孟平熠的身体,可孟平熠丝毫未动,他倒弹了一下,不偏不倚倒向宋似卿的方向。   宋似卿眼见庞然大物向她的方向歪斜,伸手欲挡,脚步下意识后退,正踩上湿滑的青苔。   河水冰冷,她下意识惊声呼叫,幸而一只手牢牢地握紧了她身在半空中的手臂,孟平熠轻轻用力便将她拽到岸上。   宋似卿惊魂未定,连拍着胸口,在这个空档,孟平熠已将她带离了河畔,走到了街边。   “好险好险。”宋似卿连呼了两口气,却见孟平熠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面。   她低头一看,夜晚的河水漫过了第三层台阶,此时她的鞋已经全湿了:“没关系,回去换一双便是。”   话音未落,孟平熠忽然将其拦腰抱起,就在这拥挤的大街上,毫不避讳。就连那匆忙赶路想找个好位置看烟花的人,也忍不住停下,盯着他俩看。   宋似卿只抬头看了眼街上,瞬间红透了脸,立刻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这人也太多了。   她揪了揪孟平熠胸前的衣襟:“我自己走,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孟平熠的脚步丝毫不停,面色冷峻,沉声道:“夜晚风凉,你的鞋子和裙摆全都湿了,小心着凉。”他一边开口,一边向前方走去,不久,停在一家店铺前。   他就这么明晃晃地抱着她走进了店铺。店铺中客人众多,一时间全都站住望向他俩。   店老板也瞧见了他,惊呼了声:“小侯爷?”   宋似卿心中一紧,居然还被认出来了?她的头缩的更深。   孟平熠大约是这家的常客,抱着她径直走进了后房,轻轻地将她放在一处座椅上。店老板紧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小侯爷,有什么需要小人做的?”   店老板的称呼尚未改过来,孟平熠也不在意,沉声道:“取件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再上一杯热茶。”   “好的!”店老板看了宋似卿一眼,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你不必如此慌张。”宋似卿知道他一向待自己很好,可仍有些不适应。   “河水凉不凉?”他自顾自问道。   宋似卿沉默了片刻:“凉。”深秋的河水是真的凉。纵然是湿了鞋子,可灌进鞋中的河水仍凉得她打了两个冷颤。都说寒从脚起,若真如她刚刚所言,回家再换,她可能明天就会得风寒。   孟平熠没有说话,紧抿着唇,轻轻地脱下了湿漉漉地鞋子与袜子。从怀中掏出方帕,一点点擦拭。   宋似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了脚,他却不放,仍细心地将所有水渍擦干净。   店老板走进来的时候,未曾看见湿漉漉的鞋子,只看见孟平熠蹲在地上,手掌心握着女子的左脚。他一惊,以为自己瞧见了不该看的事情。匆忙禀报了一声,放下衣物便退出了房间。   宋似卿看着仓皇逃出去的店老板,无奈谈了口气。忽然就感叹了一句:“但愿老板嘴巴牢一些,不然就凭外面那么些人传来传去,咱俩可能会落个‘伤风败俗’的名声来。”   她笑了一声,孟平熠也笑了:“兴许老板会传我花灯河畔,勇救落水女子,还能落个美名呢?”   她知道他这是故意逗她,仍被他的“幽默”惊讶到了:“我竟没发现你的脸皮不亚于刘青玄呀!”   “那我还有的学。”他一脸正经,似乎完全听不出她的揶揄。   宋似卿摇头轻笑,伸手接过孟平熠手中的方帕,小声道:“你把门边的衣服和鞋子拿给我吧。”   孟平熠嗯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拿起衣物,左右看了眼,一套粉白色的长裙,一双绣着浅色牡丹的白鞋。   “先把湿衣服换了,若不喜欢这衣服的颜色、款式,咱们再出去仔细挑。”他将衣服放在她的手边,未作停顿,走出了房间。   透过门上的影子,宋似卿知道他就守在门前。 第63章   店老板卖惯了衣服,一眼便瞧出她的尺寸。只是刚才鞋子藏在湿漉漉的裙摆下,老板未曾看见便小了些。   她抬起头,看向那扇门,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听到声音,门上侧着身子的影子,轻轻转过来,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尺寸合适吗?不合适我去换。”   宋似卿面上有些羞,又不得不开口:“鞋子小了些,小了半寸。”店老板大约是看着她的身材准备的鞋子,可她自幼在天刀山上疯跑惯了,比不得京城里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双脚秀气。   她羞惗开口,声音却越说越小。   孟平熠没说话,影子离开了门。宋似卿知道他是换鞋去了,可心中还是起了半分失落。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前她哪会在乎这些,如今却总想着让自己更好些。   宋似卿脱下了挤脚的鞋子,原本就被河水冰过的双足,愈发通红。她轻轻揉了揉双脚,恢复了一丝雪白。   门外,孟平熠轻轻敲门,得到回应后,他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双云头锦履,慢慢走到她的身边。   宋似卿抬手欲接,他却躬身蹲下,双手轻轻搓揉发红的脚边,直到她感受到从脚底传来的暖意,他才轻轻为她穿上鞋子。   这次不大不小,正好。可她的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太好。   孟平熠却当做平常,伸手扶她起身,温柔道:“走两步,试试新鞋子舒不舒服。”   她点头,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月白色的长裙点缀着流苏,修饰着完美的身形,乌黑色的发丝如瀑布般垂在后背上。裙摆下,云头鞋悄悄露出一个尖尖,如同月中之仙扶桂偷笑,出尘中透着一丝狡黠。   孟平熠不觉看呆,直到她停下,才回过神来。   “都合适。”宋似卿自上而下看了眼新衣服,满眼的欢喜,她抬头看向孟平熠,“咱们现在去哪?”   孟平熠笑了笑:“烟花差不多结束了,河边风大,不如早点回去?”他贴心询问。   宋似卿知道他是怕自己受了风寒,便应下了。   二人用热水净了手后,推开门走进店铺中。铺子中惊艳的目光像约定好似的齐齐放在他俩的身上。   老板走过来,看了眼宋似卿,目中惊艳道:“这位姑娘莫不是月神下凡?这件衣裙名叫月下仙,乃是我们绣娘的得意之作,如今终于等到了她的仙子!”到底商人老道,这老板一边说话一边竖起了大拇指,倒让宋似卿不好意思了。   她俯身道了声谢谢。   孟平熠付了钱,将后房的湿衣服交付给了老板后,便带着她离开了店铺。   屋外的热闹并未因他俩的插曲而减少,随着烟花渐渐放完,刚刚跑过去的人反而有回来的迹象。   宋似卿心有余悸,拉着孟平熠的手赶紧离开这块。   “哈哈哈哈”待离开了人群,走至人少的街道,孟平熠放声笑起来。   宋似卿虽不知他笑什么,但大约能猜到应该是在笑自己,她哼了一声:“下午若非你让小厮喊我出来,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你倒笑我?”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脸上的笑意却未减少。   宋似卿不信,别过脸去,假装生气。   可他竟未来哄。   宋似卿心中失落,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正对上他深情款款的眼眸。良久,他道:“我只是心生恍惚,不敢相信我何其有幸,能与你牵手并行。”   天幕之中,半月并不圆满,但繁星点点,相映成辉。   府内的下人都已知晓他二人的关系,今夜见他二人牵手而归并不惊讶。宋似卿走了一晚上脚部酸痛,沐浴后,她便上了床。   心中甜蜜似饯,一夜浅梦,就连嘴角都带着笑。   那天之后,他俩的关系迅速在京城传开,人人都知道宋家的养子要变成宋家的女婿了。   宋似卿本有些担心,可她预想中的不堪言语并没有多少,大部分竟是艳羡,这倒出了她的意外。   孟平熠却说,京城繁华,人人都在忙着生计,若无人推波助澜,才没心思管这些饭后谈资。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沈家暗中竟不为所动,这本就奇哉怪也。难道他们想明白了攻击宋家是徒劳?   孟平熠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正常带着她逛街吃喝,走走停停。大街小巷,茶馆书局,这游乐嬉戏之间,宋似卿渐渐知道了原因。   沈家暂时是无暇将心思放在他们两个的“儿女情长”之上了。反而那日在迟素阁的谣言愈演愈烈了,尤其是在学子之间。   有人说,当年裕亲王叛乱,沈鸿身为他的幕僚却能被先帝信赖,全是因为他出卖了裕亲王。还有一人自称是云州人,说云州太守段肖奇私自养兵意图谋反,如今下落不明,而沈鸿之前和他交往甚密。   这些罪名太大,无人敢深入揣摩,倒是关于沈鸿的私事值得一谈,都说他那长子不学无术,全凭他暗中打点,才混上了参议之位。就连他本人也并非如传言之中深情,他暗中豢养小妾,早已与夫人貌合神离,偏偏总是装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样子,还暗中鼓动言官攻击定远侯宋恒林,心胸狭窄,人所难容。其弟沈清源不齿其所为,已与其断绝关系十余年之久。   此番言论将沈鸿的“忠义仁孝”全然推翻,每一个传言都如同惊雷,一个接着一个,令人目不暇接,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去分辨传言的真假,只想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   沈鸿是皇帝老师,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学子牢牢注视之下,这些年他犹如一阵清风,一面镜子,从未让人抓住过把柄。如今传言一个接着一个,这些学子根本没了读书的心思,或赞同或反驳,所言所谈皆与此有关。   宋似卿看着如今这情形,心中想起了一句话“天道有轮回”。   可以说,从前的沈鸿就像一面墙,远远看上去坚固无比,或许有人曾想过它是否会倒塌,可因它从来不曾摇晃,便无人怀疑过。   如今竟有人说它被虫蛀了,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年久失修,不堪其重。便有那好事者在墙上凿了个洞,透过那个洞,每个人都说自己看见了墙体中的腐烂,至于那个洞里究竟能看见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早已有很多人都想推倒那面墙。 第64章   深秋时节,蟹肥菊美。这一日,后厨做了蟹菊宴,一家人饱餐一顿后,还剩下不少,安平便让她带回院子里,饿了再吃。   宋似卿自然乐意,可又嫌剥蟹麻烦,便看了孟平熠一眼。   他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似卿回到院子后,散了会步。月色渐深,她肚子里的食物也渐渐消化。孟平熠计算着时间,准时带着工具来了,   宋似卿坐在院子里,桌子上早已备好了花蜜茶,她用手撑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真忍心让我对着美食无计可施呢!”   “无计可施?看来还是不想吃啊。”孟平熠已走进了院子里,听见她这话,转身欲走。   “别呀!”她连忙唤住他,“大不了,我剥蟹腿,你剥蟹身好了。”   她早已对这肥美的菊蟹眼馋了许久,可吃起来却总觉得不得劲。在饭桌上虽有下人帮着剥,但这一来少了吃蟹的乐趣,二来下人为了仔细,剥得太慢,她眼巴巴地干等着,实在无聊,连吃美味的心思都减了许多。   所以她才把他喊来,一边聊天,一边剥蟹,一边饮茶,一边听着鸟语花香,这才是吃蟹的乐趣。   “好不好?”她软下声音求他。   孟平熠本就是和她开玩笑,她一开口他就转身回来了。   宋似卿笑得更开心。   他将桌面整理了一下,把随身带来的拆蟹工具一一摊开,细心地为她剥下一块蟹腿,放在醋碟中沾了沾后,夹到了她面前的小碟子中。   宋似卿看看他,又看看碗中的肉,心满意足地放进了嘴里,醋酸去掉了蟹的腥,菊花的清香从肉中一点点飘散出来,她忍不住叹了一声。   孟平熠看见她满足的模样,嘴角轻轻扬起,手边不停继续剥着第二根蟹腿。   宋似卿平时按住他的手,弯起嘴角笑着看他:“好啦,现在轮到我了,可别说我欺负你。”   她嘻嘻笑着,接过他手中的钳子与勺子,掰开了一个蟹身。   “慢点!”孟平熠目光一紧,话刚出口,浸透了蟹身的汤汁随着她的手一掰,喷溅出来。   “唔!”宋似卿轻哼了一声,后退已来不及,就这么看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沾上了淡黄色的汁液,“怎么办?”   圆珠在一旁看见了,赶紧上来帮忙擦拭,奈何为时已晚。   她有些气,看了眼桌子上的蟹,生气道:“这便是我不爱吃的原因。”   孟平熠看她又急又气的样子,眼中含笑,看向圆珠:“先带小姐换件衣服。”   “算了,吃完再换吧,不然还得弄脏。”宋似卿嘟着嘴巴,无奈坐在凳子上。   孟平熠却道:“还是换了吧,不然你怕是没心情吃了。”他笑着看她仍是气呼呼的模样,便将身子靠近,轻声道,“你先去,我保证你回来就不生气了。”   轻柔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宋似卿抬眼望他,大约他真有什么点子:“那我回来就要吃到。”   “好。”他一口答应。   宋似卿见他一脸笃定,便真相信了他,跟着圆珠回了房间。待换好衣服回来时瞧见院子中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见宋飞羽领头,将他院子中的小厮全叫过来了,如今七八个小厮丫头一人手中两个蟹腿,齐刷刷地剥着蟹。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呀孟平熠,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法子呢,敢情是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了。”   “一个人慢,叫上好几个人不久快了吗?”孟平熠一脸正经,手边正拆着蟹身,为她舀出蟹黄。   宋似卿坐到院子里,周围七八个人围着她,只为了她想吃一只蟹。这日子,果然奢侈。   她虽是宋恒林的女儿,却从未将自己当做他们的主人,更加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伺候她,此刻难得孟平熠发了话,她也正好沾光享受享受。   丫鬟们陆续将剥好的蟹肉放进她的盘子中,宋似卿便只管动筷子吃。这一来,速度便快多了。   不过她晚饭便吃了不少,如今想吃也只是馋馋味道,真要吃却吃不了多少。两只蟹下肚后,宋似卿拦住了下人们:“我吃饱了,倒是麻烦你们了。这里还剩些,你们拿去分了吧。”   下人们早闻到了蟹肉的味道,口中生津。听见宋似卿发话,一个个心中欢雀,行礼道谢。两人一只蟹,分了后离开了她的院子。   只剩宋飞羽脸色不太好。他扔下手中的钳子,嫌弃地闻了闻手上的味道。问圆珠要了清水与皂子,仔仔细细净了手,才重新拿起自己的剑。   宋似卿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看向孟平熠,点了点他的手指:“喂,你让下人们来也就算了,怎么还让宋飞羽也来剥蟹了。”   孟平熠也净了手,他面前的盘子里摆了一只已经剥好的整整齐齐的蟹,他笑道:“多一个人手嘛!你若替他委屈,可以把这盘蟹送给他。”孟平熠将自己面前的盘子推到她的手边。   宋似卿抬头看向宋飞羽,宋飞羽也正看她,只是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他无奈中带着嫌弃地侧过脸去。   宋似卿知道宋飞羽的脾气,也知道若自己遇到了危险,他一定会豁出性命来救自己。但若自己没遇到危险,他真是满眼的嫌弃毫不掩饰。   想着他的“救命之恩”,又念在他对孟平熠地忠心耿耿,宋似卿还是想跟他搞好关系的。她端起盘子起身,走到宋飞羽面前:“飞羽大哥,刚才多谢你了,这一盘我请你吃!”   宋似卿傻乎乎地笑着,却换来宋飞羽一个摇头,他冷着脸道:“不必了小姐,卑职不吃螃蟹。”   “别呀,这可是你家少爷亲手拆的蟹,可别不领情呀!”宋似卿道。   宋飞羽看了眼盘子,又看了眼默不作声,只满眼星星看着宋似卿的自家少爷,搞了这么大动静无非是想让她开心罢了。   宋飞羽心中叹了口气,无奈接过了她手中的盘子,一口全吞进了嘴巴里。虽然这宋小姐傻得很,但能让她开心,必也是少爷希望的。 第65章   宋飞羽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将蟹肉一口吞了下去。宋似卿心中暗笑,这张臭脸真是让人“讨厌”,平日里除了在父亲与孟平熠面前,还从没见过他对谁缓过脸。   虽知道他对宋家的忠心,但宋似卿还是忍不住笑话了他一阵。   宋飞羽依然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直到头顶传来轻微的声音,他猛然抬起头,目光专注。   他持剑的右手轻轻转动,秋风霎时冷冽起来,宋似卿心中一紧,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宋飞羽的目光从空中收回,微眯着眼睛,看向孟平熠,对方轻轻颔首,宋飞羽转身便离开了院子。   二人不动声色之间似乎已传递了千言万语。   宋似卿站在院子中,不知发生了何事。她抬头看向天空,什么也没有。她又看向孟平熠,他的神色比先前凌厉了许多,但只是瞬间,他轻皱的眉头松开,又仿佛无事发生。   她回到凳子上坐下,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抬头看向孟平熠:“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他怎么忽然紧张起来了?”   桌子上的蟹已经被圆珠收了起来,只剩下花蜜茶和一些干果。孟平熠并不着急,慢悠悠为她倒了杯茶解腻,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刚才有只信鸽飞过去了,你未曾碰过这些,所以不曾注意。”   信鸽?宋似卿抬头望天,夜间虫鸣之声甚多,信鸽翅膀扇动那点微小的声音,自然是听不见的。   “宋飞羽看起来很紧张。”能让他紧张的事,若非有关于孟平熠,便是有关于父亲,她心中不禁担忧,“能看出来这信鸽是从什么方向飞来的吗?”   她抬头望了望天,然而她连信鸽什么时候飞过去的都不知道,只能询问孟平熠。   他温柔笑笑,没有隐瞒:“似玉不必担心,这信鸽从西边飞来,大约……”他顿了顿,稍加思量,心中便有了数,“这个时间点,大约是从容城飞来的。”   信鸽的落脚点是他的庭院,在宋飞羽没回来之前,他也只是猜测,但应该不会有误。   听见容城,宋似卿一怔,想起了娘亲,忍不住忧心起来,又瞧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问道:“你可知道信中说了什么事?”   她的眼神热烈,明明担心得紧,却又不敢直接询问,孟平熠心中动容,安慰道:“放心,原姨好得很。”原姨若有事,飞来的便不是这只信鸽了。   听他这话,宋似卿的心稍微放了下来。她故意道:“孟平熠,我与你打个赌。你若能猜对信中说什么,我请你吃一个月的螃蟹。”   听见这个赌约,孟平熠忍不住发笑:“这个赌约我倒是不用。”就算赢了,他恐怕还得为她剥一个月的蟹。   宋似卿也想起他今晚并没吃几个蟹,以为他不爱吃,一时间又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当做赌约的,便有些失落。   见她垂头,孟平熠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这桂花茶不错,我若猜对了,似玉每天为我泡一壶桂花茶,连续一个月,如何?”   “这个好!”宋似卿笑了起来,她立刻为他也添了杯茶,“现在你说,信里说了什么?”   孟平熠笑道:“大约是沈家沉不住气,去容城搬救兵了。”   “容城能有什么救兵?”这几日沈家的窘迫她是知道的。如今城中关于沈鸿的传言渐渐被压了下去,沈家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可传言这种东西,只要有心人抓住不放,哪里能轻易散去?   到了他们这个位置,每一件事都不单单是一个人的事。沈鸿与他门下众多门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翰林院的院士许平昌,还有国子监祭酒郭丁元老先生,其学识、资历均不亚于沈鸿。这两个人虽然年岁已高,不在乎这些虚名,可他俩的门生必然不甘心被沈鸿门下的人压上一头。   这些日子,朝中暗流涌动,显然已不再是沈鸿的“私事”那么简单了。那么多曾经自称是沈鸿“学生”之人,谁敢说皆是清白?只要揪出一个错来,都能挂在沈鸿的身上。   “朝堂之中,党派之争是永远避免不的。沈鸿没有能力令朝中百官全部信服,必然要寻个有威望的人来。”孟平熠轻轻抿了口茶,这把火烧到现在,已用不着他再出手了。   “令百官信服?这些年除了傅朝岚,谁还能做到如此?方泽幽也做不到。”宋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忽然庆幸父亲是武将,只要边关不平,就没有人能撼动宋恒林的位置。   宋似卿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傅杰?”   傅朝岚已死,可他的子孙还在,打着傅朝岚的旗号,招引当初傅朝岚的门生,这本就是沈鸿原先的计划。   在云州,她还曾提醒过孟训,不必将希望全放在傅叶一个人身上。如今傅叶已死,看来沈鸿也想起这个人了。   她抬眼看向孟平熠,他未曾说话,可目光深邃,显然是认同了她的猜测。   不久,宋飞羽回来了,他将一张小小的纸条呈到孟平熠的面前。   孟平熠只扫了一眼,便笑着将纸条展开。宋似卿看过去,写着一行小字“王容康送傅杰入京”。   傅杰入京她已经知道了,可王容康是怎么回事?   宋似卿不解:“王容康投靠了沈家?没这个必要啊!”她满脸的疑惑,王家虽然在京城算不上什么,可到底也算是容城首富,这些年王家产业也未曾涉及京城,何必趟这趟浑水?   孟平熠却不惊讶,宋似卿看向他,心中惊讶:“你连这个也猜到了?”   孟平熠轻轻点头:“你可还记得咱们离开容城时,梦舟下毒,王容康提前送来了解药?”   他这一说,宋似卿才想起这事,能提起送来解药,想必他早就和沈家有了来往了。那毒药恐怕就是王容康给沈梦舟的。   “不对啊!我曾让王容康断了傅杰一指,他可丝毫没有犹豫。”宋似卿与王容康接触不多,但在仅有的认识中,这个人对傅家可从未手软过。 第66章   孟平熠早知傅杰断指是她的杰作,如今从她的口中又听说了一遍,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初的惊讶。她让傅杰断指的决定,她在喜宴上悔婚的决绝……两个月前,她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这些不可思议,他这辈子第一次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那次容城之行,送她出嫁本只是为她撑个场面,不致使她被傅家人欺负了去。更主要的是控制傅家和接回孟舟。   可当他看见她在喜宴上的冷漠,她似怒非怒的表演,他忽然发现他差点因为自己的计划赔进她的一生,哪怕这原是她所求的。   后来,他们于月光之下夜谈,她在天刀山上醉酒呢喃,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一点一点闯进他的心里,让他失去理智,将原先的计划全部抛之脑后。   傅家可以不谈,梦舟可以不接,他只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他们之间,是他先动了心,却是她先向他靠近。   他对她原来就有诸多情感,或心疼,或钦佩,或怜惜,或着迷,在那一刻全部释放了。   “似玉。”他忍不住动情,唤她的名字。   宋似卿仍沉浸在王容康要来容城的消息中,抬头看见他深情的目光,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心中暖意流淌,笑容不觉从心底洋溢至嘴角。   她弯起眉眼,嘻嘻笑着,毫不避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孟平熠目光微怔,未料到她的大胆,他故意敛起神色,抬头望向月亮。只是那耳根微微泛红,透露了心思。   竟害羞了?   宋似卿轻笑了声。她知道,他从不是个外露的人,却不曾想一个动情的目光便让他不习惯。   她走到他的身旁,轻轻搂住他的肩膀靠了一会,桂花幽香,缕缕不绝。   孟平熠一贯挺拔的身姿轻轻弯了弯,将她搂入怀中。   夜色静谧,月光清亮,悠悠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映出融合的影子。   夜渐深,孟平熠离开了。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宋似卿偶尔去过几次尺素阁闲逛,那里聚集的书生越来越多,虽不曾在她面前议论什么,但从老板娘的神色便能看出京城的风云愈演愈烈。   可回到家后,又仿佛无事发生。她知道,是父亲、安平和孟平熠将她拦在了风雨之外。   直到沈梦舟的书信递来,她才真切感受到这件事的严重。   沈梦舟在信中说,沈家最近遇到了大麻烦,其中有关她父亲的旧事,恐怕沈鸿将“放弃”她这枚棋子。   宋似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她早就提醒过沈梦舟认清现实,但她不听,如今才清醒,实在太晚了。   宋似卿并不同情她,她如今的遭遇不过咎由自取。可她在信中约她酉时于碎宣楼相见,如若不来,她有法子让所有人同归于尽。   宋似卿叹了口气,实在厌烦了她这倔强如驴的性子,可她又十分了解这人的极端。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如今大梦破灭,保不齐真能做出什么事来。   “圆珠,碎宣楼在什么地方?”现在离酉时只有不到两个时辰了。   “碎宣楼?好像是在桓成巷那边。”桓成巷距离侯府较远,圆珠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宋似卿心中疑惑,桓成巷不仅离侯府远,离沈府也不近,为何选择这里。   她收起疑虑,将信封重新装好,交给圆珠:“等少爷回来后,把这封信给他。”   桓成巷据此大约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沈梦舟在信中让她一个人赴约,若要去,此时便得去了。   父亲入朝未归,孟平熠又不在府中,她忽然觉得这封信送来的时候很巧,巧到她只能一个人去。   宋似卿心中有担忧,但又怕自己带着别人去,依沈梦舟极端的性格,能当场自残给她看。   “唉!”她沉沉叹了口气。对于一个不怕死的狠人,你能怎么办呢?   她让圆珠备了马车独自前往碎宣楼,又安排了几个府兵,让他们在她走后一炷香的时间出发,以保安全。   宋似卿坐在马车上,不禁又想起沈梦舟前世的欺骗,心中怒气不平。可当她走进碎宣楼,看见她苍白且毫无血色的面容时,愤怒又转变为无奈。   就她这个身子,能不能从深秋熬到过年都难说,还在折腾什么呢?   宋似卿走进房间,左右看了一圈,只有她一个人,心中稍稍放心了一点。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宋似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沈梦舟看了她一眼,还未开始说话,先是一顿咳嗽,差点将心肝脾肺全咳出来。   这得积攒了多少怨气。宋似卿身体后仰,往旁边躲开了点位置。   “你说你都这样了,不在家中好好养着,出来干什么呢?”深秋风大,也不怕吹折了腰。   宋似卿侧目看她,两个月前在容城,她虽孱弱,面上还是有血色的,哪里像现在完全病入膏肓的样子。   “我若呆在沈家不出门,只怕哪天死了也无人知道。”沈梦舟虚弱的说出口,但话中恨意不减,那口气还没散。   宋似卿无语,沈鸿出卖裕亲王一事,其实并没有证据,只是夹杂在众多传言之中。倘若此事为假,沈鸿一家对沈梦舟也算是仁至义尽。若为真,至少沈清源还能护她。   “你为何不回丰都呢?”沈清源一生清廉,铁面无私,与沈鸿不同。   沈梦舟别过脸去:“我若回了丰都,此生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你还想回来干什么呢?”宋似卿无奈。   “我当然要回来!只要我还在京城,就有一线希望!”沈梦舟情绪稍一激动,又是一阵咳嗽。   瞧她这模样,宋似卿也无意再跟她置气了:“先养好身体最重要。”   沈梦舟苦笑了一声:“深仇大恨若不能报,我要这条命有何用?”   她转头看向宋似卿:“若你是我,全家被亲叔叔所杀,亲生父亲惨死在你面前,这么些年只能苟且偷生,甚至……甚至养育你的人可能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因为他的兄弟曾经参与杀害了你的父亲才会救你,你会怎么做?你还会想着自己这条残破的身体吗?我这幅身子,哪怕就是与一个人同归于尽也值了!”   她一口气说出一长串的话,面上因气急攻心有了一点血色,可紧接着便是长久的喘息。   宋似卿沉默良久,忽然不知该怎么劝她,这样绝望的她,和两个月前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第67章   沈梦舟用手捂着胸口,喘息了一阵才渐渐平息。她的身体单薄的好像一张纸,风一吹就会散了。   宋似卿有些不忍,给她倒了杯热茶,她只看了一眼,没有喝,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日暮西沉,残阳如血。她的眸子里终于有了色彩。   沈梦舟看着晚霞,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微笑:“我离开京城时才五岁,但我始终记得这里的晚霞,比任何地方都好看。”   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目光却飘到很远的地方。   宋似卿这才想起来,桓成巷是裕亲王府的旧址。碎宣楼所在的位置就是曾经的裕亲王府。   宋似卿抬头,晚霞的确绚烂,但在她的眼里,和侯府甚至和她在容城看见的晚霞并没有任何不同。   “你想做什么?”宋似卿收起对她的同情,看向她的眼睛。她特地写了封信邀请她来这里,总不会是让她来欣赏美景的吧。   沈梦舟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如枯叶般死寂,了无生气:“对不起。”   宋似卿惊了一下,没想到她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居然还会说对不起?   “你倒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你这般执着,对不起你自己和那些关心你的人。”她俩还没有变成朋友,前世的那些欺骗与背叛,也还没发生。   可有些人是真的辛苦保护了她数十年,如沈清源,如孟平熠。   沈梦舟低头微笑:“是啊,从前我并没有对不起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可是今日我要做对不起你的事了。”她声音喃喃,忽地凄惨一笑。   宋似卿心神一紧,心道不妙,她就知道这个女人做不出什么好事来!   她“蹭”地一下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   沈梦舟看见她后退一步的反应,忽然“哈哈”笑了,面目扭曲,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如果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宋似卿看着她脸上的绝望,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以她这幅孱弱的身子,是伤不了自己的,可这种疯子,你永远也想不到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宋似卿转身欲走,沈梦舟却喊住了她:“你别走!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宋似卿的面前。   宋似卿看着她:“你还想玩什么把戏?”   沈梦舟摇头一笑,忽然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还未伸到她的面前,宋似卿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宋似卿有些不可思议:“你疯了?你想杀我?自不量力!”她毕竟是在土匪山上长大的,岂能被她伤了去?何况,杀了她又有何用?   沈梦舟笑了,眼神终于有了神采:“我说了,我如今这幅身子,哪怕能与一个人同归于尽,也值得了。”   语罢,她忽然用尽全力,将那把紧紧握在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胸膛!   鲜血汨流,染红了沈梦舟的衣衫。她的双腿慢慢失去力气,跪倒在地。   忽然发生的巨变令宋似卿有片刻的惊慌无措,直到沈梦舟跪倒在地,她才惊醒:“沈梦舟!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梦舟的嘴角流出血迹,眼神开始涣散:“啊!束荷!”   她一声惨叫,唤来了屋外的人。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候在门口的丫鬟立刻冲进屋内,看见地上的血迹,一声尖叫之后,引来众多客人,纷纷围堵在房间门口。   众人愣了一瞬后,才反应过来,惊呼道:“杀人了!快报官!”   杀人,报官!众人的话传进宋似卿的耳朵里,她终于明白了沈梦舟所言何意!   她说,她这幅身子能与一个人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竟没想到,她选择同归于尽的人,竟是她自己!   “我没害你,你倒先害我?你是不是疯了?我又未曾害过你全家,你的仇人是皇帝,是沈家,为何要与我同归于尽?”   她忽然觉得非常可笑,前世今生,这个女人都要和她同归于尽,这是哪里惹来的孽缘!   宋似卿怒极,猛然松开手,任凭沈梦舟的身体坠到地上。   她的丫鬟束荷立刻冲到沈梦舟的身边,抱着她的身体哭喊:“小姐!小姐!是你杀了我家小姐!”束荷的双手沾满了沈梦舟的鲜血,她大声喊着,当场便断定了宋似卿就是凶手!   沈梦舟的意识渐渐消散,最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宋似卿的身上,直到彻底闭上了双眼。   而束荷的哭喊与眼中的凶狠,像是要把宋似卿活生生吃了。她的泪水感染着房间里的陌生人,无不同情地看着她,顺便谴责着宋似卿。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有一胆大心细的人走上前来,试了试沈梦舟的鼻息,无奈摇了摇头。   这个姑娘死了。   众人大惊,不敢相信。束荷立刻狠着脸,伸出手直指宋似卿:“是你杀了我家小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啊姑娘,杀人是要偿命的!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走到这一步!毁了别人,也毁了你自己啊!”旁边也有人帮腔。   宋似卿看着这一切,只想发笑,她果然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疯癫!   她冷静下来,慢慢后退了一步,众人以为她要跑,立刻堵住了门。   “杀人凶手不许走!我们已经报官了!”宋似卿抬眼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堵在门口,喊得最大声。   宋似卿垂眸,沉声道:“她不是我杀的。”   “屋子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你,难道是她自己杀了自己?”那中年男人大声道。   宋似卿挑眉:“你还真说对了。”   “你简直是个疯子!杀了人还毫无悔改之意!咱们也别等官差来了,现在就把她抓去衙门!”男子一脸怒意,极其“正直”,势要将她这个“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配合着束荷撕心裂肺的哭声,宋似卿一脸的冷漠,看起来简直像个没有感情的魔鬼,一下子激起了众人的怒火。   拦住门的那男子猛然上前一步牵制住宋似卿的手腕:“快跟我去衙门!”   手腕吃痛,宋似卿正欲挣脱,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住手!”浑厚的声音呵斥了众人,宋似卿抬眼望去,是侯府的府兵赶来了。   宋似卿心中顿觉不妙,若被这些人认定是宋恒林的女儿杀人,还不知得惹出什么乱子。   或许,连沈家如今的麻烦也能被压过去。   宋似卿眼眸微眯,嘴角冷笑了一声,这还真是个好计谋。她看向倒在地上的沈梦舟,也不知这人究竟怎么想的,居然愿意用性命来帮沈家设这个局!   府兵领头的人叫宋青,见自家小姐被一男子控制,立刻上前掰开那人的手腕,疼得那男子嗷嗷叫唤,却也引起了旁人的不满。   为避免事态愈演愈烈,她拦住了宋青。   那男子被放开后,越发不依不饶:“原来是官家小姐,难怪如此目无法纪!□□就敢杀人,实在令人发指!”   “是啊!这到底是哪个官老爷家的,竟如此猖狂!”众人的怒火瞬间被这男子点燃,纷纷指责宋似卿,甚至将府兵围了起来。   宋似卿给宋青一个手势,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随机冷眼看向那男子:“你可知道我与她是什么关系?我与她有何仇怨?我为什么要杀她?”   男子一愣,结巴了两下:“我……你跟她有什么仇怨,我怎么知道!”   “杀人还要讲究动机与证据。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毁我清白?”   “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难不成真是她杀了自己,栽赃给你的?”   “栽赃嫁祸,自古有之,有何稀奇?”   男子气急,指着沈梦舟的尸身:“那可是她的性命!”   “那你可知她身患重疾,本就难以熬过这个冬天?这些找个大夫一验便知。我若真与她有深仇大恨,又何必多此一举取她性命?难道我连三个月都等不及?”宋似卿一字一句逼问着男子。   “这……这……”男子说不出话来,半天憋了一句,“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等官差来了,自有定夺!”   他虽不肯让步,但语气中明显已不确定宋似卿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了。   眼见众人要散去,一直蹲在地上哭泣的束荷忽然开口道:“求求各位给我家小姐做主!这女子是宋侯爷的女儿,就算官差来了又能将她怎样!可怜我家小姐,不明不白冤死在京城,沈清源大人远在丰都,还不知他的女儿已遭了毒手!”   她果然将宋恒林拉下了水,甚至还搬出了在百姓中名声甚好的沈清源。   她这话一出口,立刻怨声四起!方才那男子又支棱了起来,理直气壮道:“原来你就是宋侯爷那个土匪女儿?土匪杀人还要什么道理!”   “呵!”宋似卿冷笑了一声,心中怒气骤起,土匪杀人若不需要理由,这个不分是非的男人早就被她剁成了肉泥!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此时此刻,绝不能引起百姓与父亲的对立!   “我不知道土匪杀人需不需要理由,我只知道你说话要有证据。我与她没有仇怨,也没有必要对一病重之躯做什么。她胸前的匕首从何而来,是否出自宋府,这些官府自有定夺,容不得你在这里空口断案,污我清白!”   宋似卿昂首,目光坚定。她只站在那里,便升出一股决绝的气势,令人生怯,不敢质疑。 第68章   与宋似卿对峙的那名男子见到她这般镇定自若,一时间不敢再坚持自己的判断,只能支支吾吾道:“我看你分明是仗着宋侯爷的身份,肆意妄为,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宋似卿杏眼轻抬,冷冷送了他一个白眼。理亏心虚之人,帽子倒是扣得挺快?   她还未开口,他身边另一位白衣男子轻轻拽住了他:“这位兄台,审凶断案是衙门的事,咱们未知其全貌,还是不要妄下断言的好。”   宋似卿与沈梦舟的身份均已亮明,围观者中有善辨者,联想到了最近城中有关于沈家的种种传言。如今宋家的女儿光天化日“杀”了沈家的侄女,其间疑点重重,必有蹊跷。   其他人听着这话,有意识到事情复杂的,也有惧怕宋、沈两家势力的,纷纷闭口不言,不再掺和。   而那男子的气势本就虚了,恰好有人给他一个台阶,正好借坡下驴,他佯装咳嗽,挺了挺胸膛,看向宋似卿:“我倒也没说你一定就是凶手,只是不准你先离开,跑了算什么事。咱们就在这里等官差来,真相如何,自有公断!倘若你就是凶手,我看宋侯爷也保不住你!”   宋似卿瞪了他一眼,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倒是刚才说话的白衣男子站了一会便借故离开,不愿再趟这趟浑水。到底还是有聪明人的。   碎宣楼离宋家、沈家都有一段距离,在两家人来之前,衙门的人先到了。那男人一直在宋似卿与宋家府兵的目光下,坐立难安,终于等到衙门的人来,放了两句狠话后,灰溜溜地跑了。   宋似卿看着他的背影,讥笑了一声。   衙门的官差见到了宋家府兵,也知道了她的身份。为首的官差倒还挺客气,他粗粗检查了下沈梦舟的尸身,确定其死亡后,又问了束荷几句话。随后对宋似卿行礼道:“宋小姐,请恕卑职无礼,您牵涉到命案之中,还请您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宋似卿看了这官差一眼,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不是无礼之人。按道理,她是应该去衙门走一趟。可惜,现在不行,若宋家小姐真被官差当着全城人的面抓进了府衙,就算十天半个月之后恢复了清白,也无济于事了。   “大人贵姓?”宋似卿抬头看他。   “卑职姓周,是京兆府的捕头。”周捕头回道。   “报官者应该说了这里发生了命案,请问周捕头,仵作来了吗?”宋似卿站在屋内,并没有跟他们走的意思。   周捕头一惊,按照规矩,若有命案发生,仵作是要随官差一同前往,查看第一案发现场的。可今日,仵作并没有来。他看了宋似卿一眼,解释道:“昨日城南也发生了命案,仵作去了城南,还没有回来。我们会将沈小姐的尸身好好收敛,不会破坏。”   “好好收敛,不会破坏?你们如何保证?案发之时,房间内只有我和沈小姐两个人,如今沈小姐已死,能证明我清白的只有这第一现场和沈小姐的尸身。仵作不来,我岂能离开?若真有人趁此机会动些手脚,你如何负责?”   宋似卿义正言辞,心中却在思索。沈梦舟若真按照计划在碎宣楼陷害于她,那沈家必有后手,这周捕头匆匆赶来却不带仵作,只想第一时间将她带回衙门,是否有在百姓面前“坐实”她杀人的意思?   周捕头见宋似卿不配合,亦皱起眉头:“还请宋小姐不要为难我们!”   “周捕头严重了,我也只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而已。我没有杀害沈小姐,若今日我真被你们押解着离开这道门,才是真正中了她的陷阱。我的清白你们赔不起!”宋似卿的眼神扫过这群捕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摆明了不打算走。   “你放肆!你不要仗着你是宋侯爷的女儿,就敢藐视王法!”周捕头身后有一年轻捕快被她的语气激怒,厉声呵斥。刚往前走一步,就被宋家的府兵拦下。   侯府的府兵都是有职位的,宋青是副领队,职位并不比捕头低。他拦住那年轻捕快,向周捕头抱拳道:“在下宋青,是侯府府兵副领队。我家小姐说得对,今日案情涉及侯爷与沈太傅两个人,不可武断。倘若我家小姐是清白的,而你以犯人之仪对待,既辱了我家小姐,也辱没了宋侯爷!这个罪名你担不起!”   宋青神色冷静,不卑不亢,继续说道:“周捕头,我早已派人通知侯府与太傅府,想来两家人也快到了,咱们何不等等,待两家人来了再说不迟!”   宋青迟来了一炷香的时间,并不知道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宋似卿一脸镇定,毫不慌乱,立刻便相信这是个局!如今小姐受困,他必须守住宋家的颜面!   周捕头本想拒绝,但数十位府兵皆目光专注,右手放在兵刃之上,已然严阵以待。他看了眼自己人,只来了五个捕快,硬拼是拼不过的。只得暂时应下宋青的提议。   宋似卿坐在位置上,看向从容不迫的宋青,心中满是欣慰,宋家的人果然都不错!她又转头看向躺在地上的沈梦舟,很奇怪,她的神情竟是安详的,一点也不符合她的性子,难道她真的相信她的死是有“价值”的?   她用性命陷害自己难道真是为了解除沈家的燃眉之急,还是另有她意?宋似卿心中满是疑惑,却没有头绪。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有捕快自楼下小跑上来通报:“捕头,宋家人来了!”   闻言,宋似卿有些奇怪,宋家到碎宣楼大约要一个时辰,即便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之间,时间也久得很,怎么这时候便到了?   她忍不住起身观望,忽见门口自动让开一个通道,府兵纷纷收刃行礼。她正张望时,一张俊秀无双的脸映入她的眼眸,孟平熠长身如玉,神色淡漠,阔步走进屋内。   周捕头见到孟平熠,立刻行礼:“见过孟将军。”   孟平熠摆了摆手,目光留在宋似卿的身上,满是关切。   宋似卿笑笑,示意自己没事。孟平熠才放心,他移过目光,看向倒在地上的沈梦舟,血迹染红了她的衣衫,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平熠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周捕头,你怎么看?”宋青搬过来一把椅子,孟平熠就这么坐下,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周捕头在他紧紧注视的目光下,额头忽然就渗出了冷汗:“回孟将军,案发时,屋内只有宋小姐和沈小姐两个人,所以,这……”   他话没说满,但其中之意,显然是指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宋似卿了。   “哦?”孟平熠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屋内只有两个人,宋小姐杀人岂不过于明显?”   “兴许是两人发生了口角,宋小姐一时控制不住……”   宋似卿立刻道:“我与沈小姐并未发生任何口角,甚至话都没说上两句。束荷就在门口,她能证明屋内没有任何争吵。”   束荷本想否认,奈何这个时间是饭点,酒楼内已有不少人,屋内确实没什么声音,只能点了点头。   “周捕头还有什么猜测?”孟平熠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让他心中一紧。   “卑职不敢妄言,还是等沈家人来了再说吧。”   “呵!”宋似卿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不等府尹、不等仵作,居然要等沈家人来了再说?这周捕头还真是“偏心”呢! 第69章   周捕头看着宋似卿与孟平熠二人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心内焦急,悄悄与身旁的捕快耳语了几句。那捕快闻言,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之后便是一阵卖惨,说孟平熠这样做是在为难他,于理不合,他一个捕头只是按规矩办事等等。每一句话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孟平熠仗势欺人。   宋似卿有些担忧,虽然酒楼内的百姓都已经散了,但老板和伙计还在,加起来也有六七个人,若任这周捕头继续说下去,岂不是对他名声不利?   她慢慢起身,走到孟平熠身边,低声耳语:“你可有好的对策?”   要想查明沈梦舟之死很简单,但是沾上这种事,怎么都得带点腥气儿。   孟平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他看向她,冷峻的面容露出柔情,轻轻眨了下眼睛:“有,你可信我?”   听见他说“有”,宋似卿的心一下子便放下了。她展颜而笑,目光紧紧地望着他,“说什么胡话,我不信你还会信谁?你要做什么只管放心做,不用顾虑我。”   宋似卿瞬间直起身来,眉间愁绪尽数散去,她转身看向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周捕头,笑道:“这沈家人怎么还没来?周捕头不去请请?”   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周捕头听见这话,面上竟露出尴尬之色,宋似卿暗笑了一声。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京兆府尹与沈家人先后来到。   戏正式开演了。   宋似卿刚起身准备恭迎,却见沈家来的人竟是沈毅之与沈言之两兄弟。也是,这种事情,沈鸿才不会出面。   孟平熠却像早知道似的,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动。   “妹妹!”沈毅之一进屋便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沈梦舟,面色剧变,他扒开众人想要靠近。宋似卿呵斥了一声,立刻有府兵拦住了他的去路。   “宋似卿!你拦我做什么!是你杀了我妹妹?”沈毅之脾气暴躁,素来心疼沈梦舟身体孱弱,疼爱有加,如今亲眼见到妹妹的尸体,自然不能接受。倒是沈言之冷静得很。   宋似卿看了眼身材瘦高,面目暴怒的沈毅之,不慌不忙道:“我拦你是怕你破坏了现场。”   “破坏现场?我这一路便听闻梦舟死的时候,只有你和她在一起,凶手不是你还能是谁?”   宋似卿闻言皱了皱眉,沈梦舟死了已有半个多时辰,他来这一路想必已经传开了。   她还没说话,孟平熠冷冷看了他一眼:“沈公子,请慎言。真相未明,你如何确信凶手就是似玉?”   沈毅之看见孟平熠一脸平静,毫无悲伤之意,愈发暴怒:“孟平熠!是不是因为你?我妹妹是曾经倾心于你,想嫁给你,可她已经放弃了!”   他沉浸在愤怒之中,自以为知道了真相,指着宋似卿道:“她身子本就不好,你又何必如此善妒,竟容不下她一个弱女子!”   宋似卿听他这般又自以为是的分析,怒气上涌,反驳的话至嘴边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这人实在愚不可及!要不是因为在众人面前暴露沈梦舟的真实身份不利于孟平熠,她真想敲碎这个人的脑瓜子!   “沈毅之,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吗?我嫉妒她?她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你若想知道真相,何不回家问问你父亲,或者……你弟弟都比你聪明!”宋似卿瞥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沈言之。   沈言之苍白的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似乎仍沉浸在梦舟死亡的惊吓之中,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沈毅之一把揽过幼弟挡在身后,看向唯唯诺诺现在一旁的京兆府尹,厉声道:“张大人,你不打算给沈家一个说法吗?”   京兆府尹张成雪年事已高,再过几年就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前世,段肖奇就是接的他的位置。   张成雪颤声道:“此事涉及侯府与太傅府两家,臣不敢妄言。臣来之前已寄书大理寺,请大理寺卿亲自来审理此案。”他说着深吸了口气,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心中却是抱怨,怎么让他摊上了这种事!   宋似卿忍不住生气,这老头可真会推事!一个简简单单的案子,只要找个有经验的仵作一验,就能证明沈梦舟是自杀而非他杀,若请大理寺卿来,还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请大理寺卿?那我们现在呢?就在这里等着吗?天色已晚,咱们还要在这里守她一夜吗?”宋似卿看向沈梦舟的尸体。   “按照规矩……”   张成雪话没说完,一直不吭声的沈言之终于说话了:“咱们还是先收敛梦舟姐姐的遗体吧,现在天气这么冷,她已经在地上躺了很久了。”   沈言之带着孩子气的嗓音说出这番话,更是让沈毅之心痛不已!他大手一挥,大声道:“这事没必要拖,咱们现在就过堂!就算宋恒林在朝中只手遮天,可我沈家也不是吃素的,绝不会怕了你宋家!”   张成雪看沈毅之不依不饶,势要连夜开堂的样子,下意识看向孟平熠。   孟平熠一直默不作声,平静的神情,深邃的眼眸,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良久,他起身:“天色已晚,连夜过堂不适宜。张大人,不如先将沈姑娘的尸身收敛,明日再验如何?”   “也好,也好。沈公子,您看呢?”张成雪自然想着能拖就拖,拖到明天这案子就能推到大理寺那边了。   沈毅之虽急,但也知道审案不急在一时,他点头道:“可以,但今夜必须将宋似卿收押!”   “不可!”孟平熠忽然提高了声音,起身直视着沈毅之,“宋小姐不能被收监!”   他忽然称呼她为宋小姐,这让宋似卿有些意外。   沈毅之拧着眉道:“怎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宋恒林的女儿杀了人就不用偿命吗?”   孟平熠眉目清冷,并没有因为沈毅之的暴怒而有一丝的改变:“我说过,真相未明,沈公子不要妄下断言!”他瞥了眼沈毅之,随后看向张成雪,恭敬行礼道,“张大人,今日一早,侯爷与沈太傅一同入朝,您应该听说了。”   张成雪点头:“孟小将军的意思是?”   “我认为,今日之事甚为蹊跷。前些时候,北朝大举入侵我朝边境,而我军密探截获敌方情报,说有细作已混入京城。皇上联想到近日京中有关沈家的种种传言,怀疑是敌国细作故意散布疑云,挑拨君臣关系。今日宋侯爷与沈太傅进宫正是商议此事。没想到他二人还未出宫,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太巧了吗?”   孟平熠一番分析,似乎将锅全都甩给了敌国。   沈毅之岂会轻易相信,愣了一瞬后,争辩道:“你分明是在狡辩!哪来的敌国细作挑拨,真有细作,为何死的是我妹妹!”   孟平熠勾了勾嘴角,不慌不忙:“既然如此,那我倒要问问沈公子,碎宣楼离宋、沈两家相距甚远,为何沈姑娘会约宋小姐于此相见?沈姑娘初来京城,何时来过桓成巷?”   沈毅之噎了一下,没答上来。是啊,是梦舟约宋似卿相见,可她从没出过远门,怎会知道桓成巷在哪?   见沈毅之犹豫,孟平熠继续道:“沈公子,你细想,宋侯爷只有似玉一个女儿,女儿出事侯爷必定心神大乱,到时军心不稳,谁最得益?沈兄可别因为一时之气,让敌国得逞,真的挑起宋沈两家恩怨!”   他深邃且严肃的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张成雪与沈毅之竟真的若有所思起来。   尤其是沈毅之,他想到了城中关于父亲的种种传闻,分明全是编造之言。他原先还听信别人之言,怀疑是宋家所为,可今日宋似卿又深陷此种境地,明显是暗中有人想同时陷害宋、沈两家了!   沈毅之看向张成雪,忽然摆了摆手:“此事必有蹊跷,咱们需从长计议!”   宋似卿站在一旁,看沈毅之完全信了这番说辞,不禁诧异,沈家还真有这么天真的傻子。不过,孟平熠这一番高谈阔论听起来“扯”的还挺真实!   孟平熠微笑不语,目光缓缓移到沈言之身上,略带嘲讽。就算他在胡扯,沈言之敢拆穿吗?   平日里隐藏惯了的人,忽然看透一切岂不是漏了馅?何况他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孟平熠冷笑了一声,既然敢带上孩子的面具,在他面前就得给他乖乖做个“孩子”! 第70章   沈毅之心中仍有疑惑,但也架不住孟平熠一脸的义正言辞,加上张成雪急于推掉这件麻烦事,不停地附和着孟平熠,他便真有些相信了。   沈毅之看向束荷,问道:“梦舟近日可与什么人有来往?”   束荷一慌,下意识瞥了眼沈言之,随即答道:“小姐从不出门,未曾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这便奇了!”沈毅之皱起眉头。   沈言之看着自家大哥三言两语便被孟平熠蛊惑了去,心中忍不住升起一阵鄙夷。幸好父亲从不将大事告诉他,否则还不轻而易举便被人套出话来?   他拽了拽沈毅之的袖子,低声道:“大哥,现在我们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还是先回去与父亲商议之后再说吧。”若不阻止,只怕他就要跟着孟平熠一起为宋似卿洗刷冤屈了!   “也好。”沈毅之虽怀疑这件事,但一时间也难以理出头绪,“最近城中发生的事着实过于蹊跷,咱们两家需要找个时间坐下来商议一下。不过……”   他话锋一转,“如今尚不能证明我妹妹的死与宋小姐毫无关系。而且城中已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想躲是躲不过去了。今天可能得委屈宋小姐去府衙住上一宿!”   孟平熠这一次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看向宋似卿:“这……”   他面上犹豫,宋似卿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漫不经心的敷衍。知道他是在做戏,宋似卿配合道:“可以。我问心无愧,自然不怕过堂。一开始不愿走只是怕误了声誉。如今事情已经传出去了,倒也不在意了。”   更重要的是天已经黑了,这时候出门不会有太多人瞧见。   “如此便委屈宋小姐了。”张成雪见麻烦事就要解决,面上露出笑意,忽又想起沈梦舟的尸体还在屋内,不宜太高兴,又急忙敛起笑容。   宋似卿见状,心情复杂,她看向沈梦舟平静的面容,不知她牺牲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随众人去了官府,沈梦舟的尸身也被捕快收敛。   张成雪顾及孟平熠在场,给她安排了牢房里的“天”字一号,虽然听起来很不吉利,但条件还可以。   “进了这间房,我怎么感觉明天就要问斩了呢?”众人散去后,牢里只剩下孟平熠,宋似卿笑着开玩笑。   孟平熠检查了一下牢房的环境,转头看她:“不要胡思乱想,明天我来接你回去。”   他没有接她的玩笑话,在这无人的牢房中,他的神色比在酒楼中严肃的多。   宋似卿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怎么了?沈梦舟之死,你早就知道?”   孟平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眉间紧锁:“明日我接你回家,但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有些难过。”   孟平熠的目光中藏着担忧与自责。宋似卿心揪了一下,随即便展颜,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没关系,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配合你。”   孟平熠望着她,那盈盈动人的目光中,是对自己永远的相信。他注视良久,嘴角扬起笑容,心中蓄满了甜蜜。   两个人目光交汇之间,倾诉着无穷无尽的心意。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喉咙有微微的哽咽,向她说清接下来的事:“明日你会被释放,但百姓会说是宋侯爷动用特权,枉顾人命。而你目无法纪,致使沈清源的女儿含冤而死。”   宋似卿心中震惊,面露不解,但没有打断他的话。   孟平熠又道:“如今朝中还有不少裕亲王的余党,他们将会知道死去的沈梦舟就是裕亲王仅剩的血脉,而且死于你手。那些余党知道后必定联起手来竭尽全力攻击侯爷!”   “这就是沈家的计划。”沈鸿与沈言之利诱“欺骗”沈梦舟,以她的性命炮制了这场阴谋。   孟平熠压低了声音,所言之话令宋似卿胆战心惊。难怪沈鸿让沈毅之来处理此事,原来他们并不想定她的罪,所希望的就是让她坐牢再无罪释放,以此联合裕亲王旧部攻击父亲!   “那怎么办?”宋似卿有些慌了,她知道,父亲为了自己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他怎么躲得过那些人的联手!   孟平熠稳住她:“似玉,别着急,交给我。他们敢定下如此歹毒的计划,就别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收到梦舟的绝笔信时,孟平熠就已下定决心,不会再对这些人心慈手软!   孟平熠目光冷静,一句话便让她镇定下来。宋似卿握住他的手,坚定地点头:“我信你!”   借力打力,利用敌人的计划致敌人于死地,顺便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本就是他所擅长的。 第71章   这次过堂,因着父亲、沈鸿和孟平熠全部出席,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围观。   宋似卿跟随着捕快一进来,便被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吓到了,这人来的可真不少,门外怕是已经排成长廊了。   宋似卿心中隐隐担忧,生怕事态超出孟平熠的控制。眉间皱起时,又觉得她的担忧已是无济于事。她呼了口气,吐掉所有的烦恼,决定把心思放下,完全地相信孟平熠。   她抬起头走进正堂,父亲与他正端坐在府尹左侧,他二人本就一身正气,如今眉目威严,气势比张府尹还高出一截来。   而沈鸿坐在府尹右侧,一个胡子花白年近花甲的文人,在两个武将正襟危坐的映衬下,竟有些楚楚可怜了。   她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沈鸿是不是故意装出这幅弱势的样子。   过堂的时间比宋似卿预想中的要快很多,仵作验了尸,将尸检成文上呈府尹。张成雪当场宣布沈梦舟死于自杀而非他杀,宋似卿当庭释放。   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   宋似卿自然知道缘由,她的身材比沈梦舟略高,若想杀人匕首必然自上而下刺入,而沈梦舟是平刺入胸膛。有经验的仵作一查便能查出来。   可百姓怎么会信呢?他们有的人甚至提前两个时辰就堵在了门口,想看今日的案子是多么的精彩,怎么一炷香还不到的时间就结束了呢?   案发时屋内只有两个人,一人死了明显另一人就是凶手,怎么一夜过去,死的那个人就成了自杀呢?这太可笑了!这是把他们当做傻子吗?   这怎么行呢?   “看来,还是宋侯爷赢了沈太傅啊!”   “宋侯爷毕竟手握兵权,皇帝也得让他三分。我听说他治军甚言,从不徇私,没想到碰到自己女儿,还是做了这罔顾法纪的事。”   “这就是官!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可怜这沈姑娘,听说他是沈清源的女儿。”   “就是丰都的沈清源?听说他前段时间又抓了几个奸人为民伸冤!”   “是啊,可怜呐,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怎么斗得过宋恒林!他可是驸马爷,是皇亲国戚!”   ……   百姓议论纷纷,从府衙至侯府这一段路上,议论的风向已从最初的不解,转而到宋恒林一手遮天上。当然,若无人引导,也不会转得这么快。   “父亲,给您添麻烦了。”进了家后,宋似卿有些自责,若他们针对的是自己,无论什么后果,她均可以一人承担。可她也知道,她哪配做这些人的眼中钉呢?这些人的目的无非还是父亲罢了!   宋恒林表情严肃,眉目中却满是宽怀,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傻孩子,说什么胡话。那些人敢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就是自寻死路!”   他甚少露出这般威厉的神色,而他的话中的坚定也的确宽慰了她。显然父亲是知道孟平熠计划的,也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   宋似卿一时动情,紧紧抱住了父亲宽厚的胸膛,惹得宋恒林一阵感怀。   安平为她准备好了洗尘宴,一家人其乐融融,侯府外沸反盈天的“讨伐”之声,好像与他们完全无关。   宋似卿也乖乖地听话,一直呆在家中。偶尔从下人的眼神中,她能猜出外面又将她传成了什么“妖魔鬼怪”。   孟平熠倒是每天都会来陪她解闷,今日送来酸梅酥糕,明日教她射箭习武,还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摸来一个箜篌,她哪里会这些。   而她也好好地履行诺言,每日为他泡上一壶花茶,减轻他一日的疲劳。   偶尔她也会忍不住问一问府外的情形,孟平熠只说一切顺畅,初有眉目。可父亲近来甚是忙碌,总不在府中。跟他一起从边境回来的副将之前一直镇守在城外,这几日也进府好几次。   宋似卿便忍不住忧心,如果不是军中发生了变故,副将也不会三天两次入府。   可她也知道,这些并不是她能解决的事情。她要做的就是保护自己,不被敌人利用,成为伤害父亲与孟平熠的棋子。就像前世那样。   宋似卿心中郁结难消,便从屋内拿出箜篌,想借着音律缓解心情。   自他送来这玩意儿之后,她苦练了数日,还是只能弹出两三句。她弹了一会,无奈笑着放到了一边:“还以为会有些长进,看来我到底对音律没什么天分。”   孟平熠温柔笑着,从她手中接过箜篌。修长的手指划过琴弦,音色清美婉转,和在她手中时大不相同。   宋似卿听出了曲调,正是她练了数日的《思凡》。   曲中情是人之情,宋似卿虽不通音律,却也顺着他拨弄琴弦的指尖,顺着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还有那眉目间不加隐藏的柔情里,瞧出了让她脸红心跳的情意。 第72章   这段日子,孟平熠怕她无聊,隔三差五就会到她院子里坐坐,两个人聊天天,解解闷,时间过得也还算快。   她意外发现这人除了长得好看、脑子灵活、武功上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外,操持家务竟也是一把好手。   孟平熠刚剪好一束秋菊,插在花瓶之中,左右看了看屋内的摆设后,挑了个好位置放在了窗台上。   金黄色的秋菊开得正盛,摆在窗台摇曳生姿。   她素来不喜欢繁复,屋内陈设也简单。丫鬟又只知道打扫卫生,不晓得如何点缀。   如今一个素净的白玉瓶中两朵秋菊,一朵开的正艳,另一朵含苞待放不与之争辉,两朵花相互依偎,相得益彰。   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顺着那握着素净瓶的修长手指,看向他五官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单薄浅粉的嘴唇,屋外阳光洒落,好像熠熠生辉。   宋似卿的眼睛看呆了,直到他放下花瓶,转身向她走来。   她便由目光发直的“小傻子”变成只知道傻笑的“大傻子”。   孟平熠被她逗乐了,走到她身边,拧了拧她的鼻子:“傻笑什么?”   “笑你呀!”宋似卿开着玩笑,坐在摇椅上晃悠着小腿,窗户未关,有风吹散了她的发梢。   孟平熠亦是一瞬的愣神,他在她身旁坐下,目光紧紧望着她一眨不眨。   宋似卿知道他的心情必然很好。只是这目光过于灼灼,让她有些受不住。她心中害羞,有些想逃。又觉得自己不能轻易认输!   她坐直了身子,轻轻侧躺在躺椅的一侧,手掌抚额,目光清亮,展颜微笑着看他。   孟平熠被她的“胜负欲”逗笑了,却不知她这样慵懒又调皮的模样有多么惹人怜惜。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心满意足,才假装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输给了她。   宋似卿立刻得意的笑了。   孟平熠看她这般开心的模样,嘴角忍不住随她扬起。   “我原先还觉得屋子里这些古琴、瓷器什么的,这么贵,已经比在容城奢华了很多了。可今日你这瓶花放这里一放,生机勃勃的,我真觉得这屋子有些素净了。”   宋似卿弯起眉眼笑着,摇着他的手臂:“你说这瓶花要是谢了怎么办?我如今已经觉得从前素净了,若真回到了从前,我恐怕是要不习惯的。”   她摇着他的手臂,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   孟平熠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宠溺地笑着:“那我以后每日送一瓶花来可好?”这样她就永远不会感到平淡了。   宋似卿立刻点头:“好呀,那你每日都来!”   孟平熠低笑了一声,他说要每日送一瓶新鲜的花来,她听到的却是他每日都会来。   从前日子不觉得无聊,他隔三差五来了,她的日子才有了色彩。可他还会走,也会有一整日都不来的时候,所以,她想他每日都来。   孟平熠心中动情,轻轻拥住她削瘦的肩膀。   宋似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话,乖乖的躺在他的胸前。   她并不是贪心的人,她知道他除了筹谋与沈家人的争斗之外,刚担任骁骑将的他还要去军中操持练兵事宜,呆在家的时间总是不多。   所以她也只是耍耍小性子。孟平熠不在家的时候,即便不能出府,她也会自己找点乐趣。   只是,她会忍不住佩服像安平这样的人,她们一辈子都在家中带着,即便出门走亲访亲,也不过是从一个院子都到另一个院子。   “安姨,您整日呆在家中不累吗?”她闲得无聊,又来到了安平的屋子里聊天。   安平也瞧出她闲的发慌了,不然也不至于找上她了。   安平正在房中抄写佛经,见她来,让丫鬟收了,恐她快言快语冲撞了佛祖。   她净了手,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无聊,也不无聊。我失去了墙院外的热闹,也避免了墙院外的辛劳。你若让我去街上为了生计叫卖,我倒宁愿在屋内无聊。”   她说得很有道理,宋似卿非常认同,但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她看着她从洗手到焚香到入座,再到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半柱香的时间都快过去了。这一举一动,慢得让她心发痒。   她总算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也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优雅了。   看来想要解闷,来找安平聊天,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恰好琪珠在屏风外禀报,说沈夫人求见。   宋似卿一下子来了精神。自从沈家陷入麻烦之后,沈夫人便不曾来过府上了,今日所来又为何事?   安平也一改刚才慢悠悠地性子,眼神精明:“快请!”   琪珠闻言退了出去。   安平又看向宋似卿:“似玉,你先在里屋避一避,我在外面见她,听听她有什么事。”   宋似卿点头。里屋与屋外只有一门之隔,并不隔音,她清楚地听见了沈夫人在入座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似卿不解,这一句话都没开始说呢,就先叹上了,是什么招数?   屋外,安平也被她这一声叹息里浓浓的感伤惊讶到了。虽然最近一段时间她俩的关系不似从前,可安平了解她,她一直是个通透的人。   “如清,你怎么了?”安平忍不住问她。   沈夫人听到安平唤她的闺名,心中五味杂陈,到了她们这个年纪,还有几个人会唤这个名字?   她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眼神却空荡荡的。这可吓坏了安平,她连忙问道:“如清,你说话呀,到底这是怎么了?”   沈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着,眼中竟慢慢有了泪水:“公主,你说我们女人这一辈子,除了丈夫、孩子,还有什么呢?”   她这一句感叹让安平意识到她今日真有些不对劲了。   未等安平说话,她自言自语道:“孩子大了,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年纪大了,丈夫也不愿意看你了。你说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呢?”   她今日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安平心中虽有疑虑,可想起这些年她对自己的陪伴,仍不忍心看她这样难过。   她起身离开上座,走到沈夫人身边坐下,慢慢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咱们也可以有朋友啊!这些年恒林在边关镇守,我难过的时候都是你陪在我身边。那时候的我,没有子女,没有丈夫,只有你。”   安平的一句话令沈夫人动容。 第73章   听见安平的话,沈夫人眼眶湿润。她微微侧过身子慢慢向安平倾斜,安平便顺势搂住了她。   可沈夫人难过归难过,无论安平怎么询问原因,沈夫人只流泪哭泣,一个字也不说。   安平便不再追问,但大抵能猜到她应该是在沈家受了委屈。安平心中感动之余,不禁又是满满的惆怅。感动于她受了委屈竟选择来找自己,惆怅于她们这个年纪受了委屈还可以找谁?   沈夫人坐了一会,待平静下来后,与安平忆了会往昔,便起身告辞了。   宋似卿这才从里屋出来。安平的心情被沈夫人影响有了些波动,她又安慰了一阵,安平才镇静下来。   “安姨,这沈夫人是受了什么委屈吗?怎么平白无故地跑来哭了一阵,却什么都不说又离开了?”宋似卿试探问道。   安平苦笑了一声,拉着她的手:“似玉,你还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外人都羡慕我和如清,说我们有眼光。可外人又怎知我们的压力?幸好你父亲不是重世俗的人,我又担了个公主的名号,不必曲意逢迎。可如清就苦多了。”   安平叹了口气:“沈鸿极重名声,如清便必须要持家有道、待人和善,永远不能生气、不能耍性子,极力配合他的名声。我有时也忍不住替她委屈。”安平站在好姐妹的立场上替沈夫人抱不平。   宋似卿却猜到了其中另有隐情:“我听说沈大人与沈夫人恩爱有加、一心一意,这些年从未纳过妾,不知是真是假?”   安平点了点头:“这是真的。这些年,沈鸿为了维持着他的名声,倒也真正做到了品行端正,和如清相敬如宾。对如清来说,也算是另一种安慰吧。”   宋似卿故作犹豫,吞吞吐吐。安平见她有话想说,便让她直言不讳,不必隐瞒。   宋似卿便道:“我似乎听说,沈大人曾经和一个女子有私情,这女子如今以绣娘的身份就养在沈家后院,不知是真是假?”   安平摇了摇头,前段时间京城中盛传了许多和沈鸿有关的流言,这个说法就是其中一个。但以她对沈鸿的了解,不太可能。   宋似卿看安平的反应,应该是真的没听过,便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沈家遭受了那样的流言蜚语,都不见沈夫人来找您诉苦。如今城中风雨大多集中在咱们宋家,怎么她却忽然委屈成了这样?而且还闭口不言,绝不说不原因?安姨,须知流言这种东西,空穴来风,必有因果!”   宋似卿的语气逐渐严肃,似乎真的确有其事,安平不禁犹豫:“可这些家宅私事,如何能确定真假?”   宋似卿笑笑,故意提醒:“沈夫人能来找您诉苦,就代表她把您当做她的好姐妹。那这件事就不再是她的家宅私事,而是您好姐妹的事。我想沈夫人这般委屈,也是希望有一个人能替她做主的吧。”   安平逐渐沉默,她看了眼宋似卿。这些日子的相处,安平也了解了她的为人,她一般不对任何事提出意见,可当她开始“旁敲侧击”告诉你什么事情时,就是确信必有其事,而且她希望你来做这件事。   安平抬头看她:“似玉,你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前些日子,城中关于沈家的传言,是否与……与你父亲有关?沈梦舟之死,又是不是沈家为了报复才栽赃于你?”   这些日子她也听到了很多风风雨雨,有许多人说这些时间城中的所有事情不过就是沈、宋两家相斗罢了。   可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忽然想起了如清的眼泪,想起她哭诉自己一无所有的模样。   宋似卿看见安平眼中的失落,知道她心思细腻,不愿她多想,更不愿将她牵扯进这些事来,便宽慰道:“安姨,您多虑了。父亲行事光明磊落,且每日都在军营,哪有心思与时间谋划这些蝇营狗苟?至于沈鸿豢养小妾一事,是孟平熠曾与我提过。”   “平熠?”安平忍不住惊讶,她了解孟平熠地品行,没有证据的事,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她又想起如清一副难言之隐的样子,难道?   安平眉间一皱,追问道:“你细细与我说来。”   宋似卿便与她说了八月十六在守云观见到的妇人。她大概描述了下那妇人的长相:“安姨,您最近可以去沈家坐一坐,看看能不能遇上这位绣娘,顺便看看沈夫人对这位绣娘的反应。”   如果她猜得没错,沈夫人应该是信了前些日子的传言,去查探了那位绣娘,才有今日之苦。若安平能从沈夫人打开突破口,揭穿沈鸿虚伪的真面目便简单多了。   安平目光深沉,懂了她的意思:“好,我近日去坐坐。”   宋似卿起身告辞,刚离开院子,管家匆匆找来,说是有故人来府中探望。   “故人?”宋似卿奇怪,她在京城哪来的故人?   管家解释道:“那人说自己是从容城来的,老奴怕是小姐的朋友,特地来禀报。”   “是男是女?”她这些年在容城,也不曾有什么朋友啊。   “一个男人。”   宋似卿走至前厅,果然有一个男人端正坐在座椅上。她走近时才认出,竟是王容康。她想起孟平熠那晚收到了密信,说王容康送傅杰入京,看来傅杰也到京城了。   “王少爷?真是稀客呀!”宋似卿扬起笑容,笑意盈盈,语气轻快。脚步却不紧不慢,坐到了上座的位置。   王容康眉间微挑,看了她一眼,上座的女子眉目惊艳,言笑晏晏,倾城之色丝毫未改,比在容城时更多了几分沉稳自信,果然恢复了侯府千金的身份,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也随之显现。   他心中情动,嘴角含笑,慢慢起身行礼:“见过宋小姐。”   “王少爷客气了。不知王少爷怎么来了京城?”宋似卿故意问道。   “容城毕竟闭塞,哪比得上京城繁华,我来长长见识,不然一辈子呆在容城那一亩三分地,岂不是一辈子的井底之蛙。”王容康开着玩笑,他眉眼俊朗,并没有寻常商人的算计,笑起来的模样还有些磊落。   宋似卿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心惊。他年纪轻轻便能掌控这个金河巷,其心智计谋绝非一般,决不能轻信。   她深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小心此人,否则一不留神就要着了他的道! 第74章   “王少爷说笑了,容城人谁不知道王家二少爷手段凌厉,智谋卓绝,我看是容城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宋似卿说着漂亮话与他周旋。   王容康听见她这圆滑之语一笑置之,又见她举止端庄,待人接物毫不露怯,心中惊讶之意不减。当初在容城她说要斩断傅杰一指时,他虽然也有惊讶,但料想她不过是一时冲动,报复而已。   可如今再见,方知世事变幻,眼前人已脱胎换骨。从前容城那个疯疯癫癫、不知礼数的宋似卿,大约真的已经不见了。   他心中怅然若失之余,又忍不住奇怪,自她悔婚至今,不过三个月而已,是傅叶的背叛让她有如此改变,还是因为宋钰君的原因?   让人变得疯狂是一回事,让人学会从容是另一回事。傅叶,大抵没这个本事。王容康想起了宋钰君,听说他如今已恢复皇室身份,改名孟平熠了。   在王容康打量她的时候,宋似卿也在观察着这人。王容康三十来岁,长相成熟,眉目俊朗,在容城算是少见的有气概的男子。   宋似卿与他接触不多,印象中除了替傅杰还债,闹过几次他的小楼之外,就只有重生之后她让他斩下傅杰一指那次了。   说起来那一次,王容康也是出乎意料的配合。傅家虽已日渐败落,但仰仗着傅朝岚的名声,在容城也算受人尊敬。宋似卿要断傅杰一指时,王容康竟没有提出任何条件便照做了。   可如今又怎会与傅家一起投靠了沈鸿?这人,委实让人猜不透。   宋似卿皱起眉头,打量着他:“王少爷今日来侯府找我,难道只是为了叙旧?”他俩除了傅杰,也没什么好叙的,难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傅杰入京一事?   王容康微微后仰,笑着回道:“可以这么说,也不止。我此来京城,除了开开眼界之外,自然也想认识些朋友。三日后,我在乾门楼设宴,想请宋小姐赏个光。”王容康起身,抱拳行礼。   宋似卿侧目看了他一眼,傅杰入京必然对宋家不利,可这人全然没有提到傅杰的意思,可见其心不诚,何敢邀她赴宴?   她笑了声:“王少爷要请我出席?那可真是要让王少爷失望了。我如今在京城的名声可谓人人喊打,还不如在容城呢。我若真去了,王少爷的生意恐怕要做不成了。”   王容康摇摇头:“是宋小姐多虑了,我入京也有几日了。的确听到了一些传闻,但我想真相迟早会大白的。”   “真相大白?你相信我是清白的?”   “当然。”王容康自信笑道,“城中将宋小姐传成了一头母老虎,说您在容城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可我自容城来,又怎会不知宋小姐虽然脾气冲动易怒,但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何况,您性格洒脱,若真因情杀人,在容城又怎会救下杜家三小姐呢?”   他说话真诚,尤其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你,真诚的目光一眨不眨,宋似卿不由自主地便信了他的话,顺着他的想法思考。   她心中一惊,咳嗽了一声,假意笑道:“倒不知王少爷竟这般了解我。不过这次要让王少爷失望了,虽然我清楚自己是清白的,但京城毕竟不是容城,我也早不是当初的我,人言可畏,我怎会不怕。实不相瞒,我已躲在府中半月有余,实在不敢出门见人,让王少爷见笑了。”   “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勉强了,还请宋小姐不要伤心,纵使乌云蔽日,也有拨云散雾的一天。”王容康行礼告退,宋似卿起身相送。   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地便看见孟平熠阔步走来。宋似卿一直紧绷着与王容康周旋的心一下子便缓了下来。   她轻轻地松了口气。   王容康站在她的身侧,听见这若有若无的一声舒气,忍不住侧目。目光在她与远远走来的孟平熠之间流连,心中轻轻揪了一下。   王容康抬起头,向前迎了两步,堆起笑容:“孟将军!我还以为这一次要与孟将军错过了!多日不见,孟将军愈发俊朗了!”   王容康躬身行礼,目光微微眯起,上次见面还是宋小侯爷,如今已是孟小将军了。前者是承的宋恒林的身份,而后者是他自己的功勋。   孟平熠也看见了王容康,他脚步沉稳,不疾不徐。走近停下时,他先对宋似卿温柔笑了笑,得到回应后,才看向王容康。   “王公子稀客!军营事忙,如今才归,让王公子久等了。”孟平熠语气平静,并无丝毫抱歉之意。   王容康自顾自笑着:“哪里的话,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宋似卿慢慢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看着他俩,听着他俩寒暄。   王容康又提起了乾门楼设宴一事,盛情邀请了孟平熠参加。孟平熠没说话,目光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并未直接拒绝。王容康见此有戏,愈发盛情,孟平熠也不再推辞,答应参加。   王容康大喜,笑着行礼告退,二人错身背对而行。   在二人相距五步之远时,孟平熠微微垂头,嘴边扬起自信的笑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听说王公子这一次,带了件礼物来京。”   安静的前院响起孟平熠低沉的声音,王容康的脚步立刻停下了。   半晌,他回头,脸上仍笑着:“是带了件礼物,不过目前还没想好送给谁。” 第75章   “我还没想好这个礼物,要送给谁。”王容康转身看向孟平熠,神情自得,似乎在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而孟平熠嘴角含笑,不为所动。静默了一瞬后,转身道:“这是王公子的礼物,送给谁是王公子的自由。不过……”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东西送出去总得有回报,这礼物送得才有价值。王公子是个聪明人,想必自会选择最适合相送的人。”   他转身看向王容康:“王公子,不送。”   王容康的脸色微微变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宋似卿见王容康离开,赶紧走到孟平熠身边,低声道:“王容康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礼物自然指的就是傅杰,可他又说还没想好送谁,难道他还没有归顺沈家?   孟平熠凌厉的目光化为温柔,他柔柔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先回院子再说。”   前院之间,下人来往不绝,纵使宋府规矩甚严,也不敢说其中没有旁人安插的眼线。   宋似卿点头,和他一起回了院子。刚进门她就忍不住了,拽住孟平熠地胳膊,一直追问:“你们刚才在打什么哑谜呢?”   躲在府中这半个月,可把她无聊坏了,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了什么“内幕”,她怎能不兴奋。   孟平熠看她激动的模样,一心打听着八卦,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就好像如今这场风波与她毫无关系似的。   他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走进屋内。宋飞羽和圆珠早已见惯了这场面,默默地守在门口。   “王容康是何许人也,怎会轻易被傅家和沈家人摆弄。”孟平熠刚落坐,便叹了一句,言语之中似乎很欣赏此人。   “他的确有点本事。”宋似卿点了点头,都说浅水无龙王,可庙小妖风大,容城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但傅家在此,宋恒林的原配也住在此,各路豪杰都时刻注视着这里。他能掌控龙蛇混杂的容城,本事怎么会小?   宋似卿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他现在还没有选择要投靠的人?”   “对他来说,不是投靠,是合作。”孟平熠平声静气,神色渐渐轻松。王容康当初接受了沈梦舟给的毒药,却在食物送到之时,将解药一并送到。如今带着傅杰来到京城,却在见沈家之前先来了宋府。   孟平熠目中含笑,抬头看向宋似卿:“他已经好几次对咱们示好了,这一次总要接受他的好意才是。”   宋似卿有些疑惑:“你为何如此确定?”她并不能推断出王容康是否有与他们合作的意思。   “三日之后,应该就会知晓了。”孟平熠手指点着桌角,略微思索,“似玉,你想参加三日之后的宴会吗?”   孟平熠虽是问句,但宋似卿仍吃了一惊,他问出这话就代表她能去,甚至她应该去。   她疑惑道:“去乾门楼赴宴?为何要去?”她现在不是应该躲在家里不露面,避免惹起民怨吗?   孟平熠温柔笑笑,简单为宋似卿分析了一下现在外面的局势。以沈鸿为首的言官不遗余力地拿宋似卿“杀人”一事攻击宋恒林,但言官之中也分党派,与沈鸿不合的人依旧紧咬着前期的传言不放。   同样的,以宋恒林为首的武将怒斥言官血口喷人,但曾经是裕亲王部下、早已归顺的将士们听说宋似卿的女儿“可能”杀了裕亲王的遗孤,不禁想起当年裕亲王之恩,对宋恒林也有了异心。   事已至此,宋似卿之事已无足轻重了。   “城中舆论已呈胶着之势,双方互相攻击,却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两方势力均衡,只待谁能找到更有力的援军!”孟平熠解释道。   傅朝岚的子孙就是这个援军。这一点宋似卿是清楚的,文人重血脉、重传承。即便时间一长,他们发现傅杰这个人不学无术,愧为傅朝岚子孙,但只要这几日能唬住人就好。   不过,若真如孟平熠所说,王容康有意向他们示好。以傅杰之口说出这些年傅家与沈家所图之事,那就不一样了。文人重血脉,更重忠孝。若沈鸿有谋反之心,哪怕只是曾经,以傅杰之口说出这些事,便等同于判了他的死罪。   “你确定沈家等不住了吗?”宋似卿看向孟平熠。三天之后的乾门楼会是双方撕破脸、真相大白的时候吗?   孟平熠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沈鸿心气高,城中的污言秽语他忍受不了太长时间。如今若知道王容康有左右摇摆之心,必会抓紧时间,在王容康作出抉择之前,将宋家一举击败!而且……裕亲王的旧部不能直接露面,只能暗中不断给沈鸿试压,他们也等不了太长时间了。”   宋似卿面色凝重,她想起了近日频繁出现在宋家的副将,大约军中真有了什么动静。   宋似卿轻轻点了点头:“好,三日之后乾门楼之宴,我去。”她去了,裕亲王的旧部才会怨恨高涨,才会迫使沈鸿立刻动手。   无非,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况且,她相信孟平熠,她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保护好她。 第76章   她决定要与孟平熠一起赴宴,父亲知道后却是大发雷霆,将孟平熠训斥了一顿。   安平在书房外听见了训斥之声,心中大惊。这些年,她还从没见宋恒林对孩子发过这样的火。从宋恒林的言语中,她隐约听出与宋似卿有关,才匆忙让琪珠通知了她。   宋似卿赶到时,只见父亲冷着脸,双目似剑,蓄满怒火,而孟平熠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父亲,是我同意要去的,与他无关。”宋似卿解释道。   宋恒林却不信:“你整日待在家中,若他不说,你如何知道。即便你知道,你又怎知其中危险?那些言官还好说,若是裕亲王旧部谋划暗中刺杀,你怎么躲?”   宋似卿怔了一下,她并没有想到刺杀这种事。她顿了顿,挺胸抬头道:“王容康要带傅杰出席,现场除了高官之外,必然还有很多有名望的人在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宋恒林见她执着,无奈道:“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站在一旁的孟平熠忽然开口,声音沉着,掷地有声,“不会发生。”   宋似卿看向他,对上他深情的目光,她微微而笑,全然相信。   宋恒林看着他俩,好像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忍不住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握拳敲在桌子上,发出些动静来打断他俩。   “你如何保证?”   孟平熠抬头看向宋恒林:“以性命作保!在宴会开始之前,裕亲王旧部会知道究竟是谁杀死了梦舟!绝不会伤害到似玉!”   “你有证据?”宋恒林听了这话,慢慢坐下,看向孟平熠,他了解他,他这般言之凿凿,必然是有了绝对的把握。   孟平熠点了点头:“梦舟自杀前,给了我一封绝笔信。”   绝笔信这件事,宋似卿是知道的。如今他这一说,她才明白过来。沈梦舟性子虽然极端,但她一心想要报仇,怎么送死?看来她已在绝笔信中交代好了一切。   宋恒林没说话,良久,看向宋似卿:“似玉,你真的相信他,愿意把性命交给他?”   宋似卿笑了笑,毫无畏惧:“是。父亲,他是了解我的。我怕死,也怕危险,但我更怕无能为力。”   她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孟平熠陷入危险。如果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她能为他们做更多一点的事,她会更开心。   宋似卿转头看向孟平熠,心存感激,谢谢他了解她。   孟平熠轻轻弯起唇角,慢慢握住她的手。他扭头看向宋恒林,正色道,“您放心,若无完全把握,我绝不会将似玉引入此局!”   听着他信誓旦旦的保证,看着他们两个人紧紧相牵的手,宋恒林不再说什么。他沉默良久,看向孟平熠,目光坚定:“我把似玉交给你了。”   孟平熠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我必以命相护。”   宋似卿听着他的保证,心中甜蜜,可她还未高兴两天,大理寺卿忽然到访。   从孟平熠口中得知,军中有人以密信举报父亲暗通敌国,意图谋反篡位。   这罪名实在可笑。意图谋反?沈鸿是把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栽赃到了父亲头上?   “是沈鸿干的是不是?那密信是裕亲王旧部写的是不是?”宋似卿面对这样毫无根据的谣言,明明想笑,说出话来却忍不住颤抖。   孟平熠握住她发凉的手:“似玉,你别着急。皇上并不相信这番说辞,才会让大理寺卿来府中暗查。不会将父亲怎样!”   话虽如此,可宋似卿怎能不急。前世,父亲就是因为她被傅叶陷害,最后也因为她,被迫认下了通敌叛国之罪。难道今生又要重演?   她紧紧抓住孟平熠的手臂,慌张问道:“你有没有解决的办法?除了沈梦舟的绝笔信你还有什么?我们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啊!”   她知道孟平熠惯会以不变应万变,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可如今对方先动了手,总得有回击的办法呀!   孟平熠知道她是想起了曾经做的那个梦,他轻抚着她的后背,抚平她的情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本不想和她说太多军中的事,可她如此慌乱,孟平熠心疼不已,便和她透露道:“在这封密信交到皇上手中之前,我已当面向皇上说过此事。所以皇帝才会命大理寺卿暗查,为的就是找出军中有异心之人。”   宋似卿听到这话,望着他坚定的眼神,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缓缓呼了口气:“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孟平熠点头:“知道的。父亲与我近日常在军中,为的就是这件事。昨日父亲担心裕亲王旧部刺杀于你,不单单因为梦舟的死因,更重要的是怕他们狗急跳墙。”   孟平熠宽慰着她,而他没有说的是,宋恒林此次回京只带了小队人马,没什么可查的,皇城禁军之中出了异心才是皇上的心腹大患!   如今沈鸿主动和他们牵扯到了一起,正是自寻死路! 第77章   大理寺卿深夜秘访侯府之事,没能成为秘密,他离开的第二天便在京中悄然流传。百姓虽不敢大肆宣扬,但街头酒巷议论的无不与此有关。   “皇上下旨密查的事,隔天便被捅了出去,沈鸿倒也真是敢。”宋似卿听着孟平熠给她从外面“传”回来的消息,愤然道。   孟平熠看她双手握拳,气呼呼的模样,轻轻笑了笑:“狗急跳墙罢了。沈鸿从前是何等的临危不乱,故作正经。如今他越着急越心虚。”   宋似卿冷静下来,明白他的意思。只要皇帝相信父亲,就不会有事。百姓之间流传的越广,皇帝只会越怀疑沈鸿党同伐异,怀有异心。   “可如此,皇帝会不会顾及民意,影响到父亲?”从前的舆论纷争,大多都与私德有关,即便提到了沈鸿出卖裕亲王,也是当年的事了,无论民间怎样议论,朝廷是不会插手的。   可这次不一样,涉及权臣勾结敌国,若朝廷不加干涉,百姓可不会轻易放过!   孟平熠知道她的担忧,安抚道:“父亲如今仍安稳地坐在家中,就说明他胸有成竹。”   宋似卿想起午饭时的父亲,的确一幅无所畏惧的模样,倒是急坏了安平,差一点就要进宫找她的皇帝侄儿了。   她坐了下来,长长呼了口气:“也是,你们不急,我急什么。”父亲现在恐怕也在忙着安抚安平的情绪。   她看了眼孟平熠,无奈道,“你们两个人,真是一模一样,一点也不着急。”   他笑笑,半开玩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谁心虚谁才着急。”   他这话说的有理。宋似卿也正奇怪,沈鸿这次如此沉不住气,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回想起前世,从头至尾,傅叶一直是冲锋在前的棋子,而沈鸿可以说是藏到了最后。   孟平熠解释道: “明天宴会就要开始了,他不得不急。”   他冷笑了一声,至今仍没有人能确定王容康从容城带来的傅杰,究竟是宋家的断头刀还是沈鸿的刽子手。   所以,沈鸿必须在宴会之前将脏水泼到宋恒林的身上,将他们的战术从宋恒林的私德转到谋逆之罪上来,才能让在场的人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追随他。   宋似卿听着他的分析,长长叹了口气。事态发展至如今,已不是她能预料到的了。她忽然痛恨自己的无用:“我要是能帮到你们就好了。”   孟平熠看着她的自责,愈发心疼她的坚强。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帮助。”   宋似卿偏过头去,苦涩一笑:“你不必安慰我。”   “我没有。”孟平熠目光坚定,“如果此刻你不在我身边,如果你此刻身陷危险之中。我绝不可能像这般冷静。我可能会慌乱,会发疯,会变得不堪一击!”   他一字一句,表情严肃。就像他收到沈梦舟绝笔信,立刻赶去碎宣楼的时候,他连碎宣楼的位置都忘记了在何方。那一刻,如果宋飞羽不在他身边,谁都能杀了他!   宋似卿看着他炙热而坚定的目光,身处初冬仍如夏日暖:“好,我以后再也不说这话了。”   天气渐冷,宋似卿房门口的珠帘被换成了绒被,孟平熠站在门口感受了一下风的温度,保证冷风吹不进房中,他贴心道:“快入冬了,京城的冬天比容城冷,似玉记得保暖。”   “好。”宋似卿走到他的身后,缓缓拥住他的后背。感受到身后的温暖,孟平熠眼中柔情似蜜,转过身回拥住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屋外偶尔透进的冷风被孟平熠的后背挡住,留给她的只有温暖的怀抱。   宋似卿贪恋这种温暖,直到宋飞羽撩开帘子,正撞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她才匆忙撒开手坐回椅子上。   三个人一齐尴尬了片刻。   “咳咳。”宋飞羽咳嗽了片刻,将手中的茶具摆放到桌子上,“公子,这茶具已清洗好了。”话音刚落,他便匆忙退了出去,一步也不多留。   孟平熠默默地做到桌边,不发一言,但耳朵根子明显红了一截。   “哈哈哈哈”宋似卿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在宋飞羽面前一向没什么好形象,不过这一次可轮到他了,“哎呀,某人严肃、骄傲、镇定自若的形象这次要在属下面前打个折扣咯。”   宋似卿开着玩笑,孟平熠忍了半天终于笑出了声:“赶明儿,也得给飞羽说门亲事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用新洗好的茶具泡茶。   宋似卿看他的手法愈发娴熟,满眼笑意。这些日子,她的箜篌没学会,他倒是把她泡茶的手艺全学去了。   “你学的这么快,小心以后我把泡茶的活儿也交给你了。”宋似卿开着玩笑。   他抬起眼眸,温柔看她:“乐意之至。”   宋似卿见他这般温顺,愈发得寸进尺,趴在桌子上抬眼望着他,那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那以后家里的活儿,我可都交给你啦!什么倒茶啊,铺床啊,要是我晚上睡觉踢被子了,你还得负责帮我盖被子哟。”   她眨着眼睛故意逗他。   他低笑了一声,忽然伸出手伸向了她的下巴。   宋似卿一惊,急忙坐起,身子后仰,不明所以地看他:“怎么了?偷袭我?”她哈哈笑着。   孟平熠无奈摇摇头,笑地温柔:“天冷了,桌子凉,不要趴在桌子上。”他顿了顿,又道,“以后你若是踢被子,我就拿绳子把你和被子一起捆起来,看你怎么踢。”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好像真要将她捆起来似的。   宋似卿故意“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也不知道哄哄我。还把我捆到被子里,你怎么不把自己捆到被子里!”   他笑着看她耍性子,半天没说话。宋似卿生了会气得不到回应,觉得无聊,正把头转过来时,忽然听他道:“那我就把咱俩一起捆到被子里。”   宋似卿顿时沉默,脑中不自觉想起那这画面,抿着嘴半天,偷偷笑了起来。 第78章   宋恒林勾结敌国一事,在城中流传速度之快超乎寻常人想象。有心者一眼便能看出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   沈鸿本不是这种冒进之人,可他当初为了独占鳌头,帮助孟训等人谋反,与傅家牵扯甚多。后又陷入流言之中,只能邀傅杰入京,压制那些攻讦他的言官。   可谁能想到是王容康带他入京!   天悦客栈天字一号房内,傅杰面容枯槁,头发散乱,单薄的身躯坐在床边瑟瑟发抖。王容康则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手指缓慢而有频率地敲击着桌面。   每敲一下,傅杰便浑身一颤。   王容康身旁的小厮将一件藏青色的长衫扔到了床上,声音尖锐,满是讽刺:“傅二少爷,快穿衣服吧,咱们要启程赴宴啦!”   衣服扔到床上,又吓得傅杰一个激灵,他默默拿过衣衫,右手的断指刺目显眼。他转头看向王容康,眼中有一丝丝的恨意,更多的是无尽的惧怕。   他慢慢地在王容康与小厮面前脱掉里衣,露出干瘦且满是淤青的身体,颤颤悠悠地穿上衣服,而后唯唯诺诺地走到王容康的面前。   “王老板!”傅杰的眼睛大而无神,眼圈发青,脸色苍白,声音暗哑,显然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王容康此时才抬头,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傅杰的面部,吓得傅杰差点跪倒在地。   王容康移开眼神,品了口茶,才慢悠悠道:“王金,找人给傅少爷拾掇拾掇,这副鬼样子怎么见人。咱们今晚要见的可都是京城的名门望族,他们都是冲着傅少爷的名声来的。”他轻轻抬眼瞥了一眼,轻蔑一笑。   傅杰当然知道今晚要见什么人。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又想到自己乃是傅朝岚的孙子。对于王容康的讥讽,他本应感到羞耻,本应反抗!可他并没有。   因为他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着身子,低伏在王容康面前,声音颤颤:“求、求王公子再赏点。”   王容康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伸手向后,王金立刻递上一小包叠起来的纸。王容康在傅杰面前展开,白色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傅杰无神的双眼立刻放出了光,努力伸出手却触摸不到,只能紧紧抱着王容康的大腿苦苦哀求。   王容康一脚将他踢开,身子向前,把小包药纸递到傅杰面前:“想要吗?”   傅杰苦苦点着头,目光紧紧盯着他的手。   “那我交代你的话都记住了吗?今天晚上要说什么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傅杰使出全身的力气,夺下王容康手中的“药”。片刻后,身体不再颤抖,平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王容康嫌弃地站起了身,看了眼王金:“收拾一下,至少今晚得让咱们傅二少爷风光一次。”   *   侯府内,因着宋恒林勾结帝国一事流传甚广,今日早朝便有不少人参奏,要求严惩。幸好大理寺卿上言证据不足,恐为陷害。皇上才下旨暂时将定远侯宋恒林禁足于府中,待真相查明后,再做定夺。   不过,白天定远侯刚被禁足,晚上宋家的少爷、小姐就盛装离府,听起来竟有些离谱。   “怎么了,父亲被禁足,我们又没被禁足。”宋似卿看着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忍不住回了一嘴。   孟平熠笑着将她抱上马车:“不必同他们一般计较。”   宋似卿坐在车上,撩开帘子,毫不示弱地瞪向那些朝她指指点点的人,直到马车渐渐驶离,人群消失不见才作罢。   孟平熠忍不住笑出声:“幸好让你这半个多月在家中避避风头,要不然全京城的人都要被你打一遍了。”   宋似卿害羞低笑了一声:“我这不是心情好嘛!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真想和他们吵一架,想想就开心。”她哈哈笑着,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眼中却满是快乐。   父亲被困在家中,但他一点都没有愁苦的影子,反而因为不用上朝开心了好久,如今正与安姨你侬我侬,出门时,安姨还忍不住骂他没个正行。   她长长舒了口气,呼吸着侯府外的新鲜空气。她撩开车帘,看着马车驶过人潮拥挤的大街,驶过无人行走的小巷,心中满是舒畅。因为她知道,虽然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宋家陷入了危机,但其实狗急跳墙的另有别人。只要她们稳住,敌人的尾巴就藏不住。   孟平熠安坐如山,温柔地看着她精力充沛、生龙活虎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容城的她。那么自由自在,不收任何约束。这几个月她被她的那个“噩梦”缠绕,即便笑也是收敛的,如今总算又有了当初无拘无束的样子。   他看着她放肆开怀的笑容,一时入了迷。   乾门楼可以说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非达官显赫不能入内,光是那鎏金的牌匾就比别家的店铺门大了。今日因着有一场盛会,更是客似云来。   七八个伙计早早在门口候着,来人便领入雅间上座。早到的客人互相寒暄,两句奉承话过后,便忍不住将话题转到宋、沈两家的矛盾之上。   一官员试探道:“宋侯爷如今正在家中禁足,不知是否遭人陷害呀!”   旁边一位笑起来眯眯眼的中年男子道:“这自然要等大理寺卿查明之后再做论断,你我还是不要妄下断言的好。”   “哼!什么论断,不就是他沈鸿搞的鬼把戏吗!宋侯爷保家卫国,战功赫赫,那是豁出命的,如今竟被一帮酸腐文人陷害!真是气煞我也!”一个老将忍不住拍着桌子,吓得身旁人赶紧嘘声。   “丁老将军,这话可说不得呀!”   “怎么说不得!有什么是我说不得的!我今日要不是为了见见傅朝岚的孙子,才不屑与你们这帮人坐在一起!”丁老将军年近九十,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早已在家休养,不问朝中之事,如今一“出山”,就听说宋恒林被人陷害禁足,气得他当场就要去金銮殿上告御状!   而在坐者哪一位不是老狐狸,虽知事有蹊跷,但都藏在心里,不下断言。又恐这老将军气出个好歹来,只能一句又一句的安抚着。   直到楼下店小二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句:“定远侯府孟将军、宋小姐到!”   众人齐齐噤声,起身相望。 第79章   今日整个乾门楼都被王容康包了下来,但他并未禁止别人入内,只要算得上傅朝岚“徒孙”的人都可到一楼入座。   随着店小二一声嘹亮的通传,宋似卿站在孟平熠的身侧,一起走进了店内。   热热闹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同一个方向。孟平熠今日身着玄青色圆领锦袍,一只白玉束冠将头发简单梳起,长身玉立,当真称得上面如冠玉,气质非凡。   而他身边那位女子穿着一身纯白薄袄,洁白如天山雪莲,清澈的眼神下,是一张无暇的笑脸。屋外的冷风吹动了她的面颊,此刻她的脸上带了些冷红,更衬得她娇弱无骨,超凡脱俗。   这就是宋侯爷的千金吗?怎会有人说这样的姑娘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宋侯爷又怎么舍得将这样的女儿养在乡野数十年!   围观者中大半是年轻书生,心中发痒的同时忍不住看向她身旁的孟平熠,愤愤不平。这人究竟是哪里修来的好福气,早年被宋侯爷收为养子,恢复身份后又能娶得如此佳人成为宋侯爷的乘龙快婿。一时间,众人心中无不诽腹。   宋似卿不曾在意他们的眼神,只被这乌泱泱的人群吓了一跳。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王容康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孟平熠笑了一声,低头附耳道:“他初来京城,不闹点大动静出来,别人如何记得容城王家?”   宋似卿这才恍然,她扫了一圈楼上楼下,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果真是来了一半。只要他今晚站对了队伍,就这一夜,他王容康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沈鸿处心积虑想利用傅朝岚的余威打压宋家,却不想为王容康做了嫁衣。宋似卿轻轻皱起眉间,又悄然舒开。围观者的目光便被她的一颦一笑牢牢吸引。   孟平熠站在大厅之中,面目严肃,冷冷扫了一圈人之后,抬头望向楼上,至少已到了二三十人。他轻轻牵过宋似卿的手,毫不避讳地走向二楼。   宋似卿也就安静的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身影重叠,围观者中不禁一阵叹息,不知是羡是妒。   二楼的客人都是收到王容康请柬的人,不是朝中老臣就是和傅朝岚曾经交好的名流。   孟平熠收敛肃颜,神情恭敬,第一个向丁老将军行礼:“晚辈见过丁将军,不知老将军也来了,晚辈应该早些恭候的。”   丁老将军望着眼前的年轻人,面上露出喜色,数年前他见过这孩子在演武场上的风姿,当时便认定他必有作为。他笑了笑,偏头看向他身后,一个脸红红的女娃娃站在他的身边。   丁将军只看了她一眼,便笑道:“跟你父亲年轻时还真有两份相似。丫头,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他坐在座椅上,年迈的身子看起来还算硬朗,但也不灵活了。宋似卿立刻走到他身边蹲下,让他看得仔细些:“见过丁爷爷。”   “哟!这小丫头倒是不怕生。”   “丁老将军威名显赫,一生为了百姓出生入死,我自然不怕!”她乖巧笑着,看着眼前年迈的老人,眼中不禁沾满泪水。   父亲当年参军就是在丁老将军麾下,可以说是丁老将军一手提携了父亲。前世父亲被陷谋反,孟平熠远在蜀中,年过九十的丁将军披甲挂帅要为父亲讨回清白,只可惜年迈老弱,无力阻止。   丁老将军看着宋似卿眼中的泪水,觉得有些奇怪,可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竟跟着她一起难过起来。他摸着宋似卿的脑袋:“好孩子,今天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嗯嗯。”宋似卿点头,挨着丁老将军坐了下来,孟平熠也就坐在了她的旁边。   宋似卿收起了情绪,抬头看向二楼的这些人,其中竟还有不少的熟面孔。前世,这之中有不少人都归顺了孟训。她仔细扫了一眼,忍不住露出笑意,看来今夜是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她低头贴着孟平熠的耳朵,将自己认识的人全部告诉他。这些人中,有文臣有武将,都是当年裕亲王留下的“隐患”。   孟平熠在初听到这些名字的时候,眉目悄然皱起,听到最后嘴角渐渐露出笑意。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将似玉口中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知道孟平熠全部记下之后,宋似卿便低下头,一是回忆从前有什么被她遗漏的事情,二是怕自己忍不住盯着这些人看,被他们发现了端倪。   直到店小二通报“傅二公子到!”宋似卿才抬起头来。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楼梯入口,眼看着傅杰慢慢上楼。   可这样的傅杰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他整个人异常的削瘦,黑色长袍下是一件藏青色的长衫,衣服并不算宽敞,但穿在他身上仍显得空荡荡的。   宋似卿忍不住吃了一惊,她虽然已经很久没见过傅杰了,可印象里他不学无术,仗着身强体壮,喝酒打架无一不通,在容城她和傅杰可谓是两个“恶霸”。这个样子的他,还是曾经嚣张跋扈的傅杰吗?   站在楼梯口的傅杰,小心翼翼地跟在王容康的身后,却在王容康一个眼神之下,被迫挺直了腰杆走到人前。   他走到房间的正中央,拱手低声道:“见过诸位大人、诸位大才,在下傅杰。”   众人齐齐看向他,只一眼,目光中便不免失望。傅朝岚的后人即便不是人中龙凤,也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面前这个人畏畏缩缩,实在看不出一点点当年傅太傅的影子。   只是……不好直说。朝中至今仍有不少人是傅朝岚的“信徒”,他们可听不得别人说他孙子的不是。   傅杰也看出了众人眼中的失望,但他不在乎,也没什么办法。目光低低地看了一圈,忽然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小嫂子!”傅杰苍白枯槁的脸上终于有了神采,他想迈出脚步走到她的面前,却被王容康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吓得缩回了脚。他的眼中露出惊恐,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在坐者却都听到了这一声“小嫂子”,忍不住疑惑,互相询问起来。   有一不怀好意的人,故意开口道:“听说傅家大公子傅叶,素有傅老遗风,曾和宋家小姐订过亲。” 第80章   听见“小嫂子”三个字,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部看向了宋似卿。   这些人见惯了世面,订过亲这种事本不值得他们惊讶,可对方是傅朝岚长孙,这便值得议论了。   而宋似卿听到这声“小嫂子”,再搭上傅叶这个名字,顿时起了一层恶寒之意,心中恶心难以抑制。她沉下目光,满心不悦。   刚才说话的人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见众人来了兴趣又道:“听说傅叶傅公子已经去世了,不知宋小姐知不知道这件事。”他的目光轻轻瞥向宋似卿,话中之意分明暗指宋似卿与傅叶的死有关系。   宋似卿抬头看向这人,细细辨认之后,隐约记得此人名叫陈牧,四十余岁,前世曾是傅叶手中的大将。如今好像是在兵部任职,是刘德的下属。   她轻轻皱起眉头,沈家的人至今没有露面,宋似卿料想这个人就是沈鸿派来打头阵的。   两个月前,段肖奇的水军围困方泽幽隐居的小岛,幸好宋似卿等人金蝉脱壳,提前离开。而那些水军被随后赶来的宋恒林军队围剿,混乱之中,傅叶也死在了岛上。   傅家人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不敢声张傅叶与段肖奇水军有关,只能放出消息说傅叶病重,又过了半月不治身亡。   宋似卿对傅叶之死也想了很久,她并不相信傅叶死于围剿,最有可能的原因,反倒是他与段肖奇、孟训三人互相残杀。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陈牧现在提起这件事,无非是想把傅叶的死与她联系起来,好栽赃到她的头上。   宋似卿冷笑了一声,看向他:“听说傅公子是病重而亡,怎么?陈职方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她冷冷瞥了一眼。   陈牧一惊,愣了片刻,惊讶于她竟然认识自己,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心中顿时慌了片刻。不知关于他的事情,这丫头还知道什么多少!”   他沉了沉脸色,道:“傅公子去世不过一月有余,这……”他的目光在宋似卿与孟平熠身上扫了一眼,暗指宋似卿不知廉耻。   其余人的脸色也是一沉。未婚夫刚死,便与旁人私定终身。不论他们三人是何身份,单从伦理纲常来说,这女子也有失妇德。   在场更有不少傅朝岚的信徒,从前先帝在位时,傅家被打压,他们不敢伸以援手。如今先帝驾崩多年,在他们的努力下,本朝文人终于再次承认了傅朝岚“先师”的地位。   这些人听说傅叶有“傅老遗风”,文采斐然,一心想等他入京之后,助他大展宏图,以恢复傅家昔日荣光,告慰傅老在天之灵。   可如今,他们只等到了傅叶英年早逝的消息!而他曾经的未婚妻不仅生前悔婚,更在他去世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另与他人约定终生!   这让傅公子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想到此,这些人看向宋似卿的目光无不泛着凶意,恨不得当场将她殉葬!   宋似卿注视着这些人的目光,气愤不已!傅叶的“美名”早在沈鸿的“运作”下传至京城,这些人把傅叶当做傅朝岚再生,自然容不下她!   她气到发抖,握紧拳头,正欲反驳。身旁的孟平熠轻轻抚了下她的后背,嘴角带着微笑,让她不要着急。   随即,他冷笑了一声,面向众人。清冷的眸子带着寒意:“诸位真的认为傅叶有傅老遗风?也不怕看走了眼?”   他的语气不屑,言语中更满是对傅叶的否定,更加惹怒了众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弘文馆的老师杜先君第一个站起来,指责孟平熠胡说八道,“我虽未见过傅叶贤侄,但他的文章我看过,一篇《经国论》大气磅礴,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实属罕见!足见我贤侄文采卓绝、为人正直、心中宽阔,只可惜年纪尚幼,为美色所迷!”   他说来愤慨,满是遗憾,目光狠狠看向宋似卿,他总想着若傅叶能来京城,有他们这帮叔叔提点,必不会毁于这女子所手!   孟平熠神色从容,微微挑了下眉,面不改色道:“文采斐然?为人正直?我最多认他字写得不错。”   他冷笑了一声,随即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之下,不急不缓地从左袖中掏出两封信件,摆到桌面上。   “这两封信,一封是傅叶写给贺章元向其讨教经国之法的书信。而另一封是贺章元的回信。您且看看贺老先生的《经国论》与傅叶的《经国论》有何不同,再看看这封信是不是出自傅叶之手!”他轻轻瞥了眼杜先君。   贺章元是傅朝岚的得意门生,如今已七十多岁。当初傅朝岚告老回乡之时,与这些所谓的“傅朝岚旧友”不同,贺章元陪着傅老一起辞官,回了容城隐居。   而贺章元的文采年轻人或许不知,杜先君却了解得很。   孟平熠笑着将信递到杜先君面前,目光微挑:“您先看看?” 第81章   杜先君愣了一瞬,他自然相信傅叶贤侄的人品,可孟平熠的品行在京城之中亦为人称道,不是信口雌黄的猖狂之人。   他看了眼孟平熠,又瞥了眼他身旁一脸“看戏的女子,心中怒气渐升,料想素来口碑甚佳的孟平熠亦是被这妖女迷了眼睛。   孟平熠见杜先君犹豫,笑道:“杜先生不敢看?”   “哼!”杜先君愤然哼了声,“庶子小儿,莫要猖狂!”他带着怒气一把拿起右手边的信,可看到信中内容却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字迹的确出于傅叶之手。   孟平熠有句话没说错,傅叶的字写得很好,寻常人很难模仿。   杜先君看着信中的内容,神情越来越凝重,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慌了片刻。他又拿起第二封信,在看见信封上“贤侄亲启”四个字时,眼中忽然漫上了泪水。   这是贺章元的字迹,是他师兄贺章元的字迹!杜先君手指颤抖,匆忙打开信件,满满八页纸的经国之策!是他师兄贺章元一生的心血!   杜先君一字一句读完,读至最后,踉跄倒地,幸好被周围人及时搀扶,才不至于出了事。   “先君,这信中说了什么?”与杜先君同为弘文馆老师的沈国冲忍不住问道。   杜先君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抬起手,将这八页纸递到他的面前。   沈国冲接过信件细细看过,脸色越来越沉。良久,叹了一句:“他还是后悔了。可惜章元师兄的治世之才无法施展,只能在晚年将这满腔热血写到这八页纸上啊!”   贺章元是傅朝岚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他们这些学生最敬佩的师兄。当年他们曾极力阻拦过贺章元辞官,可贺章元却以忠孝难两全为名,执意陪着傅老一起离开京城。   他们知道,贺章元是怕傅老一人回乡之后,遭到皇帝暗杀。可先帝想做的事谁能阻拦?只是毁了他自己的前程罢了!   “哎!”杜先君、沈国冲对视一眼,齐齐一声长叹。   宋似卿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满脸的痛苦,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句:“可惜啊,你们师兄这满腔热血,转眼就被他的贤侄抄袭了。”   她这话一张口,杜先君的脸色立刻黑了一片,难看至极。   沈国冲也无奈叹了一句:“我早说非四五十年的历练,写不出那篇《经国论》,果然,果然全天下能有如此眼界的,除了先师只有他了。”   沈国冲这一句话无异于判定了傅叶抄袭!在场者无不惊讶万分,不知该说什么。   宋似卿冷笑着瞥了眼站在远处不敢走近的陈牧。   陈牧慌了一瞬,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杜先生、沈先生,你们要不要再看看?”   杜先君闭上眼睛,颤抖着摆摆手:“不必!不必在看!”   “这……兴许傅公子是得了贺先生的指点,才写出了这篇文章,内容有相同也不奇怪,不能断定就是抄袭吧。”陈牧慌慌张张解释道。   杜先君怒然转身,呵斥道:“一介武夫,你懂什么!”话骂出口,忽然气血上涌,沈国冲赶紧扶他坐下。   宋似卿看他这模样,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正坐在她对面的杜先君看见她嘲笑自己,愈发生气:“你笑什么?纵使傅叶这篇文章非自己所做,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似卿忽然被中伤,气道,“识人不清还振振有词,怎么?还不让人笑话了?”   “你!”杜先君忍不住咳嗽起来,若非沈国冲按住,只怕当场就要厥过去。   沈国冲冷眼看她:“宋小姐说话果然刻薄,也难怪能做出婚礼之上悔婚这种事,你就不怕夜间不安?”   宋似卿冷笑:“夜间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要害怕的人应该是他傅叶,此时也不知他是在地狱十七层还是十八层游荡呢!”   “你放肆!”傅叶的文采虽有作假的嫌疑,但这女子说话刻薄,对一个去世之人毫无敬畏之心,着实可恶!在场之人一时间群情激奋,全然怒斥着她。   直到一个茶杯碎在地板上,伴随着清脆一声响,飞溅出无数碎片。   孟平熠嘴角勾起,恍若无事,幽幽笑着:“不好意思,手滑了。不过各位请容我再说一句,关于宋小姐悔婚之事,应当寝食难安的恐怕还真是他傅家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的从右手袖口中又掏出一封信来,再次摆到了桌面上。宋似卿看着他这动作,忍不住想笑,又只能憋住,他今天是藏了多少封信在身上。   “四个月前傅公子曾写过一封书给我,信中说要以这门亲事,换取宋家对他的支持,以助他在京城飞黄腾达。那时我想着,虽然傅叶已婚约为诱饵谋取私利,不仁不义,但念在似玉痴心一片,只能忍痛答应。幸好似玉及时发现了傅叶的真面目,取消了婚约,否则才真是断送了一辈子的幸福。”   孟平熠将信件往沈国冲的方向推了推:“沈大人,要不要再看看?”   “这……”沈国冲一时语塞,但又怕他所言为真,自己不得不拉下脸面向宋似卿道歉,便梗着脖子强硬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怎么听说是宋小姐以侯爷之女的身份威逼利诱,傅家才不得不答应的亲事?”   陈牧闻言,立刻接话道:“没错,这件事在容城都传开了,谁都知道是宋家小姐逼着傅家娶亲,结果宋家小姐当场悔婚羞辱傅家,令傅家公子难堪,一气之下病重不起,这才撒手人寰!”   成亲的事距今已有三个月,事情也早已传到了京城,陈牧的这番说辞倒和他们听到的差不多。   沈国冲看向孟平熠:“孟小将军,我素来欣赏你的才华与人品,万万没想到你今日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在这里信口雌黄,污人清白,你良心何在!”   “哈哈哈哈”面对沈国冲的怒骂,孟平熠不气反笑,他瞥了眼陈牧,“一气之下病重不起?陈大人,既然如您所说,傅公子是气死的,为何身上会有刀伤?”   “你说什么?”陈牧一愣,这点他倒不知。 第82章   孟平熠一语惊呆了众人,傅叶一介书生怎会死于刀伤?   今晚的客人中除了傅朝岚好友与学生外,还有不少裕亲王的旧部隐藏在其中,他们本来对傅叶抄袭这种事情毫不关心,现在听到刀伤却忍不住来了兴趣,看来今晚还挺热闹。   沈国冲不解:“刀伤?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平熠笑了笑,抬头看向一直躲在角落里不说话的傅杰:“傅叶入葬时,傅杰公子应该见过吧。”   他忽然一句话,吓得傅杰一跳。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到傅杰的身上,想等一个答案。   傅杰半张着嘴,眼神闪躲,直到王容康瞥了他一眼,才结结巴巴道:“是、是。在宋小姐悔婚不久后,我大哥曾经离开过容城,数日未归。直到某天夜里有人敲门,管家开门一看,竟是我大哥的尸体!他的喉咙已被刀割开,手段残忍!”   傅杰想起那夜的场面,至今仍止不住发抖。他虽然混账,却从没见过那样的可怕的惨状。   沈国冲忍不住道:“是何人干的!”   傅杰想起了大伯的交代,低下头支支吾吾。不远处的王容康见状,轻哼了一声:“二公子但说无妨。倘若你大哥死于非命,在场的诸位大人必定为你做主!”他语气带笑,却让傅杰头皮一阵发麻。   他不敢犹豫,立刻道:“送大哥尸体回来的人,是武安驿站的副官!”   “武安驿站?”宋似卿一愣,武安驿站的人怎会知道傅叶在岛上,她偏头看向孟平熠,只见他嘴角含笑,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宋似卿顿悟,这事儿恐怕是他安排的,便低下头去,不再多问。   众人听到武安驿站亦是一惊,不禁想起前段时间云州段肖奇私自操练水军一事,听说就是武安驿站的领馆侯遇廷发现了端倪,上报给刚回京的宋恒林,才将云州水军一锅端了。   难道?   这些人是何等的机敏,猜到傅叶与段肖奇谋反一事有关后,顿时不说话了。他们来只是为了见见傅朝岚的后人,可不想牵扯什么谋逆大案。   倒也有几个还云里雾里的傻子搞不清状况,一直追问:“武安驿站怎么了?难道傅公子是被武安驿站里的人杀的?”   沈国冲闻言,无奈于此人的愚蠢,一个眼神震退了他。   他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眯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将此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随后抬起头看向今夜来赴宴的客人。他原先还没注意,现在一看,竟真有几位当年裕亲王的旧部。   “沈太傅呢?沈太傅怎么没有来?”沈国冲联想到最近城中的传闻,终于想明白了所有的事,他冷着脸看向陈牧,“陈大人最近和沈太傅来往甚密,可知沈太傅今夜为何没有来?”   陈牧慌张道:“沈太傅的行踪,下官如何得知?”   沈国冲冷哼了一句:“是不知还是不敢说?他沈鸿是来不了还是不敢来?”   “这、这您得问沈太傅去,我怎么知道?”陈牧也急了,不再跟他有好脸色,“王老板,今夜可是您攒的局,您就站着看笑话?还有傅少爷……”   陈牧还想让傅杰站出来说几句话,但瞧他这畏畏缩缩的模样,也不抱希望了,气急败坏地甩了甩手:“这兴许是宋家的阴谋呢!你们可别忘了,段肖奇的水军就是被宋侯爷的军队围剿的。保不准是宋家人杀了傅叶少爷,还要栽赃他谋反呢,你们可别信了宋家人和孟平熠的鬼话!”   陈牧大声喊叫着,手指不断地指向宋似卿与孟平熠。   孟平熠看着他手足并舞的模样,笑出了声:“若是栽赃,傅家为何要费尽心思隐瞒傅叶的真正死因?”他讥笑了一声,“我竟不知道陈大人与傅家关系这样好。这样气急败坏、颠倒黑白地为傅家人说话,你以为傅家人会感谢你?还是以为沈鸿会念着你?”   一旁的沈鸿听见孟平熠这番话,愈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他起身看向王容康:“王老板,感谢您今日款待,可惜好好一场宴席被某人利用了去,实在可恨!请恕沈某无礼,先行告辞!”   沈国冲扶起一直捂着胸口说不出话的杜先君,起身告辞,而杜先君的手中仍紧握着贺章元的《经国策》。   随着这两位先生的先行离去,一些察觉出不对劲的文官也不想再惹事了,纷纷起身告辞,不愿久留。倒是那些坐着看戏的裕亲王旧部不愿走了。   这些人自从裕亲王死后,纷纷归顺了先帝,这些年甚少来往也不敢来往。可当他们听到段肖奇大人仍未放弃复仇,仍然暗中操练水军之后,不禁钦佩万分,燃起了心中的豪情。   他们想起了当初裕亲王对他们的知遇之恩,这才齐聚今夜,共商联手逼杀宋似卿为沈梦舟报仇一事。竟不想还听到了傅叶之死与段肖奇有关,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男子眼见着众人要走完,急忙起身拦住了前任大理寺卿刘守常的去路:“刘大人,请稍等。下官有一事想向刘大人请教!”   刘守常已走到楼梯口,停下脚步,看了眼这男子:“原来是陈护军,不知陈护军叫住老朽有何事?”   陈护军行礼道:“下官想问,关于最近城中盛传的宋似卿杀人一事,不知刘大人有何见解?”   陈护军赫然将手指向宋似卿,那些本已下了楼梯的人听见这话,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向楼上看过来。   陈牧听见这话,眼睛重新燃起希望。他差点忘了沈太傅的交代,今夜傅杰归向何人并不重要,挑起裕亲王旧部和宋家的矛盾,才是重中之重! 第83章   刘守常停下脚步,看了眼陈护军,又看向坐在那里不动却一直望着自己笑的宋似卿。面上尴尬,抿唇不言。这种事就算想问也该私底下问,哪有当着人面问的道理。   刘守常推脱道:“此事是由京兆府尹张成雪大人负责的,老朽并不清楚。”   陈护军却并不打算放他走,誓要在今日拆穿宋似卿的真面目:“刘大人查凶审案多年,难道不觉得沈姑娘死于自杀这个理由很可笑吗?您当真忍心看着死者不明不白,真凶逍遥法外?”   刘守常瞥了眼宋似卿与孟平熠,不敢妄言:“此事既然已经结案,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倒也未必板上钉钉,我和陈护军一样,也不想看到真凶逍遥法外。”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刘守常,却不是来自陈护军,而是宋似卿。   宋似卿起身走到楼梯口,她往下看了一眼,许多想走还没走掉的人此时全站在楼梯上。她粲然一笑,伸出手邀请众位大人上楼:“诸位大人,要不上楼坐着再听一场戏?”   那些人以为宋似卿是在挖苦,纷纷摇头转身欲走,但宋似卿又岂会让,她昂首高呼了一声:“诸位请留步!我请诸位大人留下来做个见证!”气势凛然,顿时无人敢动。   看着这些人一动不动,宋似卿满意地笑了笑,随后瞥了一眼仍坐在二楼的那些裕亲王旧部,目光相对之时,一个个面露凶相,恨不得立刻杀了她。   宋似卿啧啧了两声:“诸位为何这样看我?难道是因为我杀了裕亲王孤女孟舟一事?”   听到这话,这些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未曾料到她就这样将孟舟的身份说了出来。楼梯上的那些人虽也听到过这些传闻,但如今从宋似卿的口中才算得到了证实。   宋似卿看向楼梯上那些要离开的人,笑颜如画:“傅叶之死与当年谋反的裕亲王旧部有关,而我深陷命案之中依然与裕亲王有关,诸位不想听听前因后果吗?”   未等这些人说话,宋似卿严肃了神情,看向陈护军与那些旧部,厉声喝道:“就算你们不想听,我却要为我自己讨个清白!刘大人,您掌管刑狱案件多年,我倒要向您伸伸冤、诉诉苦,如果有人自杀只为栽赃给我,我当如何自证清白!”她转身看向刘守常。   刘守常一愣,看着眼前不肯相让的陈护军与宋似卿两个人,自知走是走不了了,索性回到了屋子内。他清了清嗓子:“这个案子,本官有所耳闻,也曾找过仵作询问,他验过尸体,确系死于自杀。”   陈护军自然不信,眦目道:“若为人胁迫呢?”   刘守常沉思:“这也有可能。”   陈护军立刻狠着脸,伸手指向宋似卿:“就是你!你说你到底对孟舟小姐做了什么!”   宋似卿一把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沈鸿对她做了什么呢?逼得她连命也不要了。”   “你胡说,沈家对孟舟小姐有救命之恩!这十几年是沈家救了孟小姐,而你却因为沈、宋两家的矛盾杀了她是不是!”陈护军狠狠道。   宋似卿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告诉你,是沈清源对沈梦舟有救命之恩,不是沈鸿。沈鸿这十年几乎与他弟弟断绝关系,你以为是因为什么?难道不是怕惹祸上身?”   宋似卿厉声喝道,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宋小姐如此想,真是小瞧了沈某。”   宋似卿一惊,转身向楼下看去,沈鸿正一步一步走来。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落在宋似卿的身上。   她从前未曾与此人打过交道,即使那日侯府设宴,也不过是打了个照面。如今沈鸿微眯着双眼,脚步稳健,他的身上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周围的人退让。即便隔着一整个楼梯,宋似卿也能感受到这种压力。   她心中一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撞入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之中。   孟平熠伸手稳住她,眉目温柔,轻轻向她点了点头,随即抬头看向沈鸿。   “沈太傅姗姗来迟,我还以为今夜见不到您了。”孟平熠拱手行礼,脊背却未曾弯曲。   沈鸿勾了勾嘴角,面容却丝毫未动:“我若不来,孟小将军和宋姑娘岂不是要失望了?”   他一步步踩上了楼梯,一直提心吊胆的陈牧像是狗遇见了主人,终于挺直了腰杆,他赶紧站到沈鸿的身后,耳语了几句。宋似卿耳朵尖,隐约听见了傅叶和贺章元的名字,料想他应该是将傅叶抄袭败露,已身败名裂之事告诉他。   可沈鸿却毫不在乎,他简单与诸位同僚打了个照面,随即走到傅杰的身边,拉着他的手仔细看了一圈,声音低沉伤感:“孩子,若我早些将你接来京城,你哥哥不会死,你也不会受这些苦。”   他踉跄后退了一步,转身看向围堵在楼梯口的文官和大儒,他拉过傅杰,一把掀起了他的衣袖,清瘦的胳膊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诸位,你们看看。如果是我们的孩子这副模样,我们忍心吗?他是傅先师的孙子啊,傅先师的子孙怎会这个模样,这是他们的错吗?”   在场的那些大儒和文官抬眼望向傅杰清瘦的面容和骨瘦如柴的身体,心中震撼。他们想起了当初傅朝岚遭受的打压,想起傅家子孙不得涉足科考的“暗喻”,不禁潸然泪下。是啊,这些年傅先师的子孙过得都是什么日子!这是他们的错吗?   “孩子!”一个老者踉跄了两步走向傅杰,一把将他拥进怀中,感受到他身上的肋骨,哪里还有一点肉,愈发哭得厉害。   沈鸿暗暗擦拭了眼泪,红着眼睛走到宋似卿的面前:“你刚才说我怕惹祸上身,多年不与亲弟往来。宋小姐,做人要有良心,我怕惹祸上身,为何如今不远千里将孟舟接到京城养病?”   他转身看向裕亲王旧部,声音恳切:“京城纷争众多,我与弟弟分隔十年皆是为了保护裕亲王孤女,我沈鸿发誓,此言绝无虚假!若无意外,我与弟弟会一直将她养在丰都好好照料,只可惜她病重,只能接到京城疗养。孟姑娘到了京城之后,我曾有意让孟姑娘嫁入侯府,给她找一个好归宿。为此,我放下与宋侯爷多年嫌隙,还让夫人多多走动,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我若有意伤害孟姑娘,为何要如此!”   话到此处,他的眼神看向孟平熠与宋似卿:“怪只怪,我不曾料到,孟公子早已与宋小姐私定终身,也许……也许正是因此,才害了孟姑娘啊!诸位大人,你们若想怪我,尽可来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沈鸿声泪泣下,那些旧部听到他这番肺腑之言无不感激涕零,纷纷拱手道:“沈太傅!我们信你!”   宋似卿站在一旁,看着沈鸿说来就来的眼泪,摇头叹了一句,果然是高手。 第84章   几个大男人铿锵有力的承诺,瞬间让沈鸿红了眼眶,他紧紧握着为首之人的双手,热泪盈眶:“有诸位这句话,沈某也就心满意足了!”   为首之人亦情绪激动:“沈大人,今日谁冤枉了您,我们定不饶他!”说话间,眼睛故意瞥了眼宋似卿与孟平熠的方向,意有所指。   宋似卿故意对着他哼了一声,怒视他一眼。随后,冷冷地看着这些人群情激奋,实在不明白沈鸿这样一个虚伪的人,怎么三言两语、一个眼泪,就让他们这么轻易的结盟了。这些人对裕亲王是有多忠心。   她正不解之时,一个巴掌猛然拍向桌面,发出震天一响。宋似卿偏头看去,丁老将军宽大的手掌落在红木桌面上,他手掌发红,双目圆瞪,整个人怒不可遏。   在身后侍从的搀扶下,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举起拐杖愤怒地指着这些人:“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竟敢当着我的面,公然祭奠先帝下旨诛杀的乱臣贼子,你们当真想谋反吗?”   他怒视着这些人,曾经的余威不减,却抵不住岁月的侵蚀,不过吼了两句便让他难以站立,剧烈咳嗽起来。   宋似卿见状,赶紧扶着他:“丁爷爷您千万不要动气,身体要紧,为了这些人不值得。”她转头看向沈鸿等人,质问道,“沈大人,您身为太傅,乃百官之首,如今竟然明目张胆地勾结罪臣的旧部,就不怕传到皇上耳朵里吗”   沈鸿闻言瞬间睁大了眼睛,目光如利刃一样直视着宋似卿,冷哼了一声,一个小小的丫头也敢质问他?   他双手抱拳,在屋内转了一圈,看向诸位同僚,义正言辞道:“丁老将军、诸位大人,我沈鸿对皇上的忠诚,犹如红日昭昭,日月可鉴,绝无谋反之意!这些年亦是苦苦隐瞒孟舟的身份,从无暴露之意,怎能说我有谋反之心?圣上仁慈,若是让圣上来决断,他也绝不忍心让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死于战火之中!”   他声音恳切,言辞决绝,一面对着皇上表忠心,一面在这些旧部和官员面前展现他的良善。   宋似卿皱着眉头,知道沈鸿是认准了皇帝仁善,对于谋反之人不会轻饶,但对一个“妹妹”也绝不会赶尽杀绝。而且皇帝心中清楚,若非先帝手段狠辣,裕亲王也不会走上谋反之路。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旧部如今仍然效忠裕亲王的原因,因为他们始终觉得裕亲王死得冤枉。   可从来帝王之争,哪有“冤枉”可言。相对于先帝的铁腕铁血,裕亲王的宽宏日渐得到群臣的支持,这就是死罪。   人群之中言辞纷纷,有认同沈鸿此举实为无奈,也有人觉得他收养遗孤就是死罪。   议论之间,忽然一个男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的眼睛被怒火烧红,三尺长的宝剑从腰间抽出来,剑尖直指宋似卿,一步一步逼近:“诸位大人,我陈青誓死效忠圣上,绝无谋反之心!然我陈青能有今日之势,全靠当年裕亲王举荐,此恩不报,枉存人世!今日我就要杀了这个妖女,为主公之女报仇!我所作所为,与所有人无关,我杀了她之后,诸位可以取我首级,绝无怨言!既然忠义难两全,我便以命来偿还!”   未等众人反应,陈青剑尖直指宋似卿,直刺而来。就在须臾之际,孟平熠起身而出,佩剑从腰侧抽出,如闪电般瞬间割破了陈青手臂,凌厉一腿将陈青踹倒在地!   孟平熠将宋似卿紧紧护在身后,面色阴沉,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   就在陈青被打倒之时,又一人自人群中拔剑而出,直奔孟平熠而来:“不怕死的还有我方全!”   方全厉喝一声,举剑冲出,孟平熠难以闪避。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孟平熠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章,放在手心。   方全看见那枚印章,面色大变,匆忙收剑已来不及,只能侧身闪过,然而吹毛立断的宝剑划过孟平熠的胸膛,立刻将他胸前的衣衫划开了一个口子。   “孟平熠!”宋似卿惊呼一声,立刻查看他的伤势,在看到只是衣衫被割破之后,才如释重负般地泻了口气。不过,在破碎的衣衫处,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信封的拐角。   孟平熠低头看着她,温柔一笑:“我没事,不用担心。”   踉跄后退的方全终于站稳,不给孟平熠与宋似卿互相安慰的时间,快步走上前去,厉声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孟平熠神色从容,不急不忙地将宋似卿揽到身后,随后才缓缓笑道:“方大人认识这个?”他将玉章拿在手中,慢慢划过众人眼前。   就在印章引入眼帘的那一刻,沈鸿面色巨变,瞬间慌乱。 第85章   方全看着那枚熟悉的印章,一时间不敢确认,他迈出脚步走上前去,双手接过孟平熠手中的印章。   手心上的玉章有双指般大小、通体碧绿,这种碧玉世间罕见,只有先皇后的三个嫡子才有。而方全手中这个玉章的底部刻着“孟琮瑜印”四个小字。   孟琮瑜正是裕亲王的名字,这是他的私印。脑海中的记忆渐渐涌上,方全大喊一声:“取印泥来!”   一直在楼下不敢上来的店掌柜听到喊声,赶紧拿了印泥跑上二楼。接过印泥后,方全颤抖着双手,在手掌心按下印章。小小的四个字顿时让五大三粗的方全热泪盈眶!   “这是王爷的玉印,你怎会有?”听到方全的话,众人立刻围了上来,仔细辨认之后确认了这就是裕亲王的印章!   孟平熠脸色深沉,紧皱眉头:“这是孟舟妹妹死前托人转交给我的。”   “什么?”方全不敢相信,“你是说孟舟小姐早就知道自己会……”   “是的。”孟平熠点头,“就在孟舟妹妹自杀的那天下午,她派人将这枚印章交给了我。”   沈鸿站在一旁,听着孟平熠的话,心中暗惊,未曾想到沈梦舟那个什么话都不说的病秧子还留了这么一手!他不禁露出恐慌,大声喊道:“方大人,不要中了此人的奸计!这印章必是他暗中夺去的!”   孟平熠冷笑了一声:“哦?我夺去的?这印章为裕亲王私印,孟舟妹妹必然视若珍宝,细心保管。若被我偷了,她为何不告诉你?看沈大人这模样,似乎从来不知还有这印章的存在吧。呵,你当然不知,你一直都在利用她,而她也从未信任过你,又岂会告诉你!”   孟平熠厉声一喝,当场揭穿了他的谎言。   此玉印代表了裕亲王本人,如非至亲至信之人,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会交出去!而如今玉印在孟平熠的手中,就代表了孟舟小姐信任的人是他!   思及此,方全、陈青等人不禁看向沈鸿,面带怀疑。   “你胡说!这分明是你们逼死孟舟之后抢夺去的!”沈鸿仍在狡辩,他也必须改变这个局面,若让这些裕亲王旧臣归顺了孟平熠,他设的一切局就全都白费了。   他瞪着眼睛看向孟平熠,沉沉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还好孟平熠只是一个黄毛小儿,尚不足和他斗!他冷笑了一声:“孟平熠,我知道你在容城曾经救过孟舟一命,孟舟信任你无可厚非,但我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你的骗局!”   孟平熠听着他的话,微微沉思,不做反驳。   沈鸿见他低头,以为他无话可说,愈发咄咄逼人:“不敢说话了是不是?你仗着自己长得不错,骗了孟舟的芳心,哄她将这些都告诉了你!你分明就是在诓骗她,好取得她的信物!”   孟平熠轻蔑一笑,冷哼了一声,抬起眼眸,深邃的眼神如彻骨寒水将沈鸿从头冰到脚底:“沈太傅,我不说话是不愿当着众人拆穿你的真面目!”   他慢慢从破损的衣衫中,掏出一封信件:“在孟舟将玉章送给我的时候,还送给我一封信。诸位想不想知道孟舟的绝笔信中写了什么!”   方全看着孟平熠深沉悲痛的脸色,半信半疑接过信件。   宋似卿站在孟平熠地身后,细细打量着方全的反应。只见他在读到信之后,怒目圆怔,双唇紧闭,双手颤抖,良久,他垂下手臂,信件飘落在地。   方全紧紧握着双拳,忽然间一声怒吼:“沈鸿狗贼!你害我主公!逼我少主!纳命来!”方全赤手空拳,直逼沈鸿而来。   幸好陈牧站在沈鸿不远处,见他突然发难,及时飞奔至前,挡住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拳。   “咳咳!”纵使陈牧身强力壮,挨了这一拳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若这一拳真得打到了沈鸿身上,只怕老骨头都要没了。   其余人见状匆忙赶来拦住方全。而陈青捡起丢在地上的孟舟绝笔信,只看了一眼,便如同雷击!   “沈鸿!你好大的本事,当年卖主求荣诬陷裕亲王谋反,如今又为了陷害宋侯爷逼死孟小姐,你这个禽兽!”   陈青将孟舟的绝笔信扔到沈鸿面前,沈鸿接过信件,顿时如当头棒喝!   “不!这是假的!”沈鸿举着信件,大声高呼,“这是孟舟被蒙骗了!是宋家!是宋家在城中散播了谣言,诬陷我陷害裕亲王,这都是他们中伤我!”   就在沈鸿高声辩解之时,站在一旁的傅杰忽然大声怒吼:“不!这不是中伤!沈鸿,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傅家!” 第86章   傅杰厉声一喝,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鸿目光怔楞,惊讶地看向傅杰:“侄儿,你在说什么?”   傅杰一声呐喊,本就虚弱的身体愈发支撑不住,他一个劲地咳嗽着,身体颤抖,却仍然用通红的双眼瞪着沈鸿:“我说你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你入了裕亲王府做幕僚,却因察觉到先帝对他的猜忌,立刻背叛他只为谋取先帝信任!你本是我祖父的学生,可当年害怕被连累不敢出头,如今却想利用我傅家的名声来巩固你的地位!你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沈鸿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些都是污蔑!”   “污蔑?这是我父亲亲口告诉我的!我傅家为何沦落至今日境地,全都是因为大伯信了你的鬼话!他信你能重振傅家,才会在暗中助你,结果害了我大哥!我傅家和裕亲王从无瓜葛,如果不是你告诉我大哥段肖奇操练水军一事,我大哥如何得知?”   傅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沈鸿全部的面目。从前他并不知道这些,可自从大哥死后,大伯神志失常,傅家彻底破落,父亲每日在家中痛骂沈鸿。他虽混账,却也知道是沈鸿害死了他的哥哥!   “沈鸿,我竟没想到你是这般豺狼兽心之人!我打死你!”一个年岁苍老的老者举起拐杖欲向前,却被沈鸿一把推倒在地。   一时间,傅家的“信徒”和沈鸿的心腹陷入无尽的推搡与争斗之中。   王容康看着眼前的混乱,目光中露出惊喜,没想到傅杰自己便知道这么多没人知道的秘密,早知道他也不费心教他说其他的话了。他慢慢后退了一步,将屋子让给这些“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人,双手环在胸前,悠闲地靠在墙边。   他侧目一瞧,和他一样看戏的还有孟平熠与宋似卿二人。   孟平熠转过头,看向王容康的方向,嘴角微微扬起,一切胸有成竹。   沈鸿站在人群中间,面色涨红,怒气不止,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放肆!当真我沈鸿怕了你们这些无能之辈?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沈鸿话音刚落,楼下拥挤的“看客”中,忽然冲出了二十来位书生打扮但面色黝黑,一看便是练家子的人。   宋似卿往楼下看了一眼,面露担心,果然沈鸿早就留好了后手!   二楼的这些人大多是文人,年级又偏大,像丁老将军这样□□十岁的人就有四五个,哪里反抗的了。只剩下一些裕亲王的旧部还能与之抗衡。   陈青看着眼前的一切,怒斥道:“沈鸿,你想造反?”   沈鸿冷笑了一声:“不是我想造反,是你们想造反!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勾结起来意图不轨,而我将你们一举拿下!”他的目光看向孟平熠,“宋恒林涉嫌通敌卖国,大理寺卿不是说没有证据吗?呵!孟平熠,你手中的那枚玉章,还有今夜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他罪名坐实的铁证!”   沈鸿面目狰狞,誓要将今夜这些事全部栽赃到宋家头上!   陈青大怒,拔剑欲刺,脖颈间却忽然横了一柄长剑。陈青回头,不敢相信:“二弟!”   他的二弟正是之前拦住刘守常的陈护军陈天:“大哥,我劝你还是别反抗了!”而在陈天的身后,四五个将领齐齐站起,抽出佩剑,挟持了反抗沈鸿的人!这些人早已背叛了裕亲王,归顺了沈鸿。   只在一瞬间,沈鸿的人便占据了上风。他仰面大笑,看向孟平熠:“我原来还想着你素来品行甚佳,该以什么理由拿下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他从方全手中夺过印章,“这玉章就是你的死证!今夜我就算杀了你,也无过错!”   孟平熠看着他得意猖狂的模样,神色从容,毫无慌乱。他微笑着看向沈鸿,目如利剑:“沈鸿,我不怕你动手,就怕你不动手!”他忽然转头看向窗外,高唤了一声“飞羽”。   窗户应声而开,宋飞羽自窗外跃至屋内。   沈鸿的神色有一瞬的慌乱,在往窗外看了好几眼确认只有宋飞羽一人之后,放肆笑出声来:“孟平熠,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把戏!一个小小的侍卫能做什么?”   宋飞羽冷着脸,对沈鸿的话充耳不闻,忽然自怀中掏出火烛大小的东西伸向窗外,烟花瞬间绽开。   陈天的脸色瞬间变了:“是禁军的信号!”同为禁军的他一眼便认出了信号。   话音刚落,乾门楼紧锁的大门被撞开,几十个守在外面的禁军瞬间将一楼的人拿下!就在此时,陈青、方全趁着陈天等人惊慌之余,立刻反击,夺下了他们的兵刃!   局势终于尘埃落定。沈鸿踉跄倒在座椅上动弹不得,但目光炯炯,仍死死地盯着孟平熠,绝不服输。   孟平熠平静地笑了,他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耳语:“沈太傅,你是皇上的老师,却还是不了解他。裕亲王早已死了,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位死去的叔叔能掀出什么浪来,可你动到了禁军,威胁到了皇上的安全,他怎能容你!”   孟平熠心中有些复杂,良久,他叹了一声:“有时候我真觉得咱们那位皇帝的‘良善’之心,跟你是一模一样。”伪装得让所有人都信了。   听着孟平熠的话,沈鸿如同瞬间掉进了冰窟窿。一向巧舌如簧的他,此刻被禁军带走,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了。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这些尊贵的客人从乾门楼离开的时候,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愁容。   对于傅朝岚的好友学生来说,傅朝岚已入土为安几十年了,他的名字能够永远留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就已经足够了,又何苦再费尽心机重现他昔日的荣光。而裕亲王也走了十几年,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孤女已离开了人世,从今以后真得不该再留恋什么了。   从前的事真的结束了。   宋似卿看着瞬间空荡荡的房间,一切归于平静,好像还有些舍不得。她傻傻笑了声看向孟平熠,他的衣衫破损,但整个人却愈发夺目起来。   宋似卿点了点他的手臂,娇哼了一声:“还好我下手早,否则今夜你在乾门楼的威名传出去,还不知要招惹京城多少小姑娘。”   孟平熠偏头看她,经历这些变故,她仍是这般神采奕奕,容色倾城,不减一丝丰彩。他低头附耳道:“我也是。”   宋似卿呼吸一滞,羞红漫上脸颊。   一旁的王容康目睹着这一切,目光深沉,他慢慢走来,拱手向他二人行礼:“恭喜孟公子、宋小姐,从今后可高枕无忧了。”   孟平熠谦恭回礼:“还要多谢王老板仗义相助。”   王容康浅浅微笑,目光慢慢流转至宋似卿的面容之上:“不客气。宋小姐,我明日就要回容城了,路途遥远,带个人不方便,这傅杰……送你了。”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宋似卿愣在当场,十分不解,她看向孟平熠:“他不是要趁着今夜在京城立足吗?怎么就这么回去了?”   孟平熠看着她一脸惊讶的小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粉色的鼻尖:“你呀!不知道最好。”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第87章   沈鸿被关押在天牢之中,一直不肯认罪,直到他家中的一位绣娘交出了一份名单,上面记录了沈鸿与孟训联手时,与他们一同谋反的将领名字。   安平说,沈鸿把装有名单的木匣子交给了如清,却不告诉如清匣子里是什么。而他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位绣娘,却绝口不提木匣子放在何处。   他让两个女人为他守着不同的秘密,又绝不让这两个女人挖出他一丁点的秘密。   宋似卿觉得恶心,这个男人简直将心机权术融到了骨子里,就连在感情上也要玩弄他的手段。   可安平却说,这就是男人。他的阴谋手段即便有通天之力,若不能在心爱之人面前显摆,享受自己的女人的崇拜,便会觉得万分可惜。   好在他作茧自缚,自食恶果。   宋似卿的名声也被平反了。这几日,父亲与孟平熠着手处理军中异心之人,总不在家中,她闲来无事便去街上闲逛。   每次倒是都能被不同的人认出来,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认识她的。   不过,她也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受人欢迎是这种感觉。   这一日,行至中午,宋似卿又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带着圆珠大包小包回家。刚进门,正遇上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士面带笑容准备离开。   他走得开心,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脚步依然是轻快的。宋似卿隐约记得他是父亲的副将,之前军中有异心时,他曾来过府中几次,最近事情解决便不怎么来了。   “见过小姐。”门口相遇,那副将恭敬行礼。   宋似卿连忙回礼:“见过大人,大人这样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副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被宋似卿看了去,不禁面上一红,挠挠头道:“小姐说笑了,哪有什么喜事。只是最近军中无事,我便想回家乡看看,今日来找侯爷告假,没想到侯爷竟然准了。”他一提起这件事,嘴巴便咧到了耳后根,看来是真的开心。   “是吗?这可是大喜事!”宋似卿看他面容憨厚,面色黝黑,但眉眼弯弯的模样很是可爱,忍不住和他一起高兴起来。他随父亲一起从边关回来,想来至少有三五年没回过家了。   “大人家在何方?是在京城这边吗?”她关切问道。   副将摇摇头:“不是,卑职家在群州,离京城有些远。”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所以他更没想到侯爷会准了他的假。   “哦哦。”宋似卿假模假样的点了点头,其实并不知道群州到底在哪里,又有多远,她笑道,“那大人快些回营准备行囊吧。我也不多说废话拖延大人回乡的时间了。”   她嘻嘻笑着,倒弄得副将是不好意思了:“小姐说得哪里话。小姐关心卑职,是卑职的福气。”   看他有些害羞了,宋似卿也不再同他开玩笑:“对了,还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副将躬身行礼,愧不敢当:“卑职叫楼庆周。”   宋似卿点点头,记下了他的名字,侧过身让路,目送他出门。   待他走后,宋似卿和圆珠继续往院子走,可她心里却不自觉地发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走走停停,惹得圆珠不解,询问了她好几次。   宋似卿不说话,口中一直喃喃着“楼庆周”这三个字,越念心越慌,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直到路过孟平熠的院子,她忽然想起来在云州尤千画家中,自己曾向孟平熠透露,段肖奇日后会被贬为群州太守。而孟平熠只问了她一句:“你对楼庆周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宋似卿一拍脑门,暗自懊恼,她竟然忘了!   “圆珠,刚才楼副将说他告假要回哪里?”她手心发麻,紧紧抓着圆珠的胳膊。   圆珠有些不解,但依然仔细想了一下:“楼副将好像说要回群州。”   群州!宋似卿瞬间睁大了眼睛,想起段肖奇至今仍下落不明,断定他必然是逃去了群州!   她赶忙跑到孟平熠的院门前使劲敲门,小厮匆忙开门,却告知她少爷去了侯爷书房。宋似卿一时慌张,顾不得圆珠的呼喊,提起裙摆大步跑向书房,但愿还能来得及把楼庆周抓回来!   书房大门紧闭,门口的宋飞羽和另外两个侍卫不敢阻拦,宋似卿一路冲进了房间:“父亲!不能让他走!”   她一把推开了房门,惊到了书房内商议的两个人。   宋恒林看她跑得这样急切,不禁奇怪:“丫头,怎么了?不能让谁走?”   “楼庆周,不能让楼庆周走!他回群州一定是要和段肖奇汇合的!”宋似卿脱口而出。   宋恒林怔愣了一瞬,脸色却慢慢沉了下去。   宋似卿站在原地,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才想起父亲并不知道她知晓未来的事情,自然不会信了。   她看了一眼孟平熠,摆了摆头,希望他能解释一下。   可孟平熠却只是看着她,笑得宠溺。   “嗯?”宋似卿愣住了。   一旁的宋恒林面色不悦,忽然看向孟平熠冷哼了一声:“你连这件事也告诉她了?你胆子也太大了!”宋恒林沉着脸,语气低沉,似乎在训斥他。   孟平熠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忍不住想说:“是她告诉了我,而不是我告诉了他。”可这话太过奇怪,宋恒林必然不会相信,便只能憋着笑容,默默挨训。   宋似卿这才看出端倪,想必孟平熠早就将楼庆周的事告诉了父亲。她看着可怜巴巴,默默挨训的孟平熠,结巴了两句:“那个……不怪他,这些事是我想知道才逼着他告诉我的。” 第88章   宋恒林并不想她牵扯到京城的党派争斗之中,也不希望孟平熠将太多事告诉她。可纵使他的心中有再多不悦,看着似玉着急为他解释,也不好再发作。   只能抿着嘴生着闷气,半天看了他一眼:“你心中要有数,把握好度。”   孟平熠乖乖站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   他又看向似玉,她睁着圆圆的眼睛,一脸的天真纯善,乖巧又带着讨好的看着自己。良久,宋恒林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身为父亲,他应该好好保护自己的女儿,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但他也清楚,自己并没有做到,而且他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不知道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可如果孟平熠做到了,他也愿意把她交付给他。   “似玉,你长大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干涉,我只希望你平安就好。平熠心细,但未必能事事照顾好你,你平时做事也要为自己考虑周全。”他忽然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好像要把她“送”出去一样。   宋似卿正奇怪间,忽见父亲从身上掏出一块令牌交到孟平熠手上,而后转过身,摆摆手:“回去吧。”   回哪?宋似卿觉得父亲的话好像另有深意。   她疑惑地看向孟平熠,只见他接过令牌,行礼告退,并未多言。宋似卿也便告退离开,随着他一起出了门。   宋似卿与他一起并肩而行,但他心情似乎不佳,眼睛一直望着前方,似有所思。   宋似卿想问,又想起楼庆周的事情,忽然反应过来父亲说的“回去吧”是指回蜀中。   “你要回家了?”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孟平熠温柔笑笑,点了点头,但眉间仍有化不开的忧愁。   “你不想回去?”宋似卿问了一句,但她总觉得他是既想回去又不想回去。   自他身份恢复已有三月之久,其他的质子早就回到了封地与家人团聚,但他却一直推脱。   之前说是要解决宋家的危机,可如今沈鸿已经定罪,他依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她轻轻地拉住他的手。初冬的天气,他的手却是热的,倒显得她的小手冰凉了。   孟平熠低头看了一眼,手掌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笑了一声:“天气凉了,以后出门,记得多穿衣服。”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拉着她的手走回院子。   宋似卿不想他这么逃避下去,她快走了两步绕到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我手冷,但我心热。你呢?”   她猛然停在他的面前,孟平熠脚步顿住,眉目一怔,忽然靠近她的脸,俯下身来。   他的鼻尖近在耳侧,宋似卿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他呼吸的声音,她的心抑制不住地跳动起来。   寂静无声的小路上,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比鼓声还要大。   孟平熠并没有听见,但依然感觉到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似玉,你怎么了?”他看着她红红的脸,柔柔笑起来,明明知道却还故意问出来。   宋似卿后退了一步:“不想说便罢了。”她红着脸欲转身,却见他的手中忽然多了一个玉簪。   她一惊,忙伸手抚摸自己的发髻,这才发现发丝凌乱的垂下,他刚才是在接住掉下去的簪子。   “我跑的有些快了。”她匆忙从他手中拿过发簪,面容羞捻,也不知她的发髻散乱成了什么模样,难不难看。不过……难怪她这一路觉得脑袋轻松了不少。   孟平熠眼中含笑,注视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他伸手轻轻将她散落至肩上的发丝撩至而后,温暖的手指拂过冰凉的脸颊,带来一阵轻颤。   一时间,宋似卿忘记了她想做什么,只能乖乖地被他牵着走。   回了院子后,他俩一起进了房间。房门与窗户都开着,宋飞羽和圆珠守在门外,并不会误会什么,虽然他俩早就知道“少爷”是要做“姑爷”的人了。   孟平熠把她带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人发髻自然凌乱,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孟平熠取下她发髻上的另一根发簪,乌黑的长发瞬间去瀑布倾泻,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桌面上的玉骨梳,只这一个动作都让她觉得格外好看。   “待会换件厚的锦袍。”他的声音清澈低沉,手上的梳子一遍一遍划过她的头皮,却又是无比的轻柔。   宋似卿慢慢放松下来,身体后仰,完全的靠在他的身体上,任由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宋似卿却舒服地要睡着了,直到他放下梳子,她也不愿意起身。就这么斜靠在他的身上,看着铜镜里的人。   她伸手抚摸着发髻:“你这般好手艺,小心我以后赖上你,每日都让你给我梳头发。”   她往旁边挪了挪,匀出了半个位置,孟平熠慢慢坐了下来。宋似卿更方便地全靠在他的胸前。   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得舒服些。镜子中的两个人相互依偎,岁月悠长,若能一直这样,夫复何求。   孟平熠最后揽起她耳边的碎发,笑道:“那我可得多学几种发髻,不然似玉就要厌烦了。”   宋似卿听出了话外之音。抬头看他:“那这一种,你是何时学来的?”   他望着镜子,神色如常,看不出悲喜:“幼年在蜀中,我母亲常梳这种发髻。似玉可觉得老气?”母亲梳的是妇人发髻,他稍微变了些。   宋似卿赶紧摇头,她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可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宋似卿有些着急,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你别这样,我觉得你现在很难过,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弄得我也很难过。”   她垂下头,更深地埋在他的怀里。   孟平熠心中动容,望着怀中的人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受到牵动,不禁自责,他怎能让她难过呢。   他看着她轻拧的眉头,失落的眼神,一直低沉的心忽然跳动起来,忍不住在她的眉间落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感受到他柔软的唇,宋似卿愣住了,睁着眼睛呆在他的怀里,看着他合上双眼,睫毛和嘴角却微微颤抖。   不知怎的,她竟感受到了他的无助。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身体,而他回以更深地拥抱。 第89章   蜀中路远且长,她很少出远门,自离开京城后,心中欣喜之余,不安渐渐漫上心头。好在孟平熠把一切准备的很妥当,这一路有他在身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并不觉得乏味。   冬日的天,一日比一日冷,宋飞羽驾驶着马车,走过千山万水。马车外的风景不同于云州容城的山水秀丽,也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堂皇,然山峦叠嶂,气势巍峨,亦让她心生欢喜。   更重要的是,这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   她总忍不住将车窗打开,看看蜀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面。虽然每次冷风吹进来,她都会呛了一大口,惹得他说了好几次。   可她爱看风吹乱他发丝的模样,爱看他皱着眉为自己紧衣的模样,爱看他担心自己着凉,时刻关心手中暖炉是否还热和的模样。   她爱看他一切有情绪的模样。   孟平熠担心她自小长在江南,受不了蜀地的严寒,几次明令禁止她开窗吹风。然而他说出的话也同这冷风一样,吹拂在她笑嘻嘻的脸上,无影无踪。   孟平熠束手无策,只能顺从地陪她玩着这些“小把戏”,时刻为她准备好暖身的姜茶。   路途迢迢,车马奔波,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地方。   “已经到巴州了,咱们先去巴州府衙看看。”快进城时,孟平熠告诉她,“巴州郡守王如松,是我舅舅。”   宋似卿一愣,虽然早知他们第一站是来巴州,然他这句话,还是让她紧张了一下。   这就要见亲戚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个……第一次见面,我要不要备点礼物?”宋似卿搓着手,有些懊恼,责怪他怎么不早说。   孟平熠笑笑:“就是怕你客气才没有告诉你。咱们这次来最重要的是检查蜀中山匪治理情况,走亲访友不是主要。”   若他和宋似卿初入蜀中,便与自家亲戚大肆热络,毫不避嫌,只怕会惹人非议。   宋似卿自然知道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也知道孟平熠的担忧,可毕竟是到了他的老家,哪能跟无事人一样。   “这些年,你这位舅舅可有关心过你?”宋似卿打听了一句,若这舅舅没在意过他的安危,那她自然可以公事公办,权当陪孟平熠来视察。   可她又瞧见孟平熠点了点头,这便不能当做没看见了。   她想了想:“舅舅家可有女儿?”   孟平熠道:“有两位妹妹。”   宋似卿拍手笑道:“那正好,车上还有许多从京城带来的特产,还好我都没怎么动。既然送给舅舅不方便,那便由我出面与两位姐妹交好,既不惹人闲话,也不至让舅舅寒了心,你看怎样?”   她偏着头看他,满心欢喜,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是妙。   孟平熠坐在她身旁,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知她这般费心思,只为了自己的家人,心中如炎日之暖,满目含情。   不过,蜀中八州的郡守早早听说了孟平熠与宋侯爷的女儿先到巴州,纷纷提前汇集于巴州府衙,先来拜见。   她对官场上的应酬并不上心,与几位郡守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借故离开。   因想着段肖奇勾结蜀中山匪之事,在孟平熠会见蜀中大小官员的期间,她拉着宋飞羽陪她出门,与当地属官和百姓闲聊。   在来蜀中的路上,她从孟平熠那里大概听说了蜀中的情况。在与当地百姓交谈的过程中,她对蜀中八州的地形与地理位置有了更深地了解。   蜀中八州山脉众多,山匪不断,但是山匪的问题之所以棘手,至今难以解决,最重要的是因为八州的山匪早已结盟,他们依靠山脉,横纵联合,易守难攻。   而群州的落虎山就是群匪之首。当时听见孟平熠说起此事时,她还吓了一跳,她之前就知道蜀中山多,也知道群州匪多,却从没想过群州也是蜀中八州之一。   难怪段肖奇找上了楼庆周。   “你对楼庆周有什么印象?”宋似卿看向宋飞羽,他也是跟着孟平熠一块上过战场的,必然认识楼庆周。   宋飞羽站在她身后,板着脸:“没什么印象。”   宋似卿早就猜到他是这个回答,眼珠子一翻,伸手拿起自己的暖袖使劲砸到他的身上:“回答一下会死是不是!”   宋飞羽面色不改,接住她的暖袖,恭敬还给她:“军中之事,卑职不敢多说。小姐若是想知道,可以去问少爷。”   宋似卿瞪了他一眼,愤怒地接过暖袖,将双手放进去取暖:“回去,不想跟你走一块。”   宋似卿转身就走,宋飞羽却当没听见似的,仍板着脸跟在她身后。   巴州府衙内,孟平熠听完了八州郡守的奏报,正在后堂与舅舅叙旧闲聊,一抬头看见宋似卿脸上仰着端庄规矩的笑容走进屋内。   王如松见宋侯爷的千金这般客气,有些受宠若惊。   但孟平熠却瞧出不对劲来,她自进屋之后,问好、聊天、说话、喝茶,无论说什么她脸上一直扬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丝毫不变,一改平日的巧笑倩兮,灵动夺目。   这哪是客气,这分明是气坏了。他暗笑了一声,与舅舅寒暄两句后,带着她去到了府衙内的客房。   “怎么啦?”孟平熠关上门,笑着哄她坐下。   宋似卿这才卸下脸上伪装的笑容,立刻唬下脸来,指着身后的宋飞羽,气鼓鼓道:“不想看见他。”   孟平熠回头看了冷面的飞羽,笑了一声:“他怎么啦?我来帮你评评理。”   宋似卿睁大了眼珠子瞪向宋飞羽:“你问问他自己!让他自己说说他是什么态度!”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孟平熠看了眼宋飞羽,可还未等他说话,孟平熠就扭过头来看宋似卿,一脸笃定:“是他有错。”   这一句就把她逗笑了。   她本不是记仇的人,刻意装了一路的笑脸,演了一路的戏,即便是有气也早忘了。此时来跟孟平熠告状,本就是“胡闹”大于“生气”。   倒是宋飞羽一直冷着的脸憋不住涨得通红:“少爷,我哪有错!军营之事,岂能轻易告诉外人!”   孟平熠道:“还敢顶嘴?若我问你军中要事,你是否也回我无可奉告?”   宋飞羽脸涨得更红,忙道:“这不一样!属下当然不会!”   “有何不一样?”孟平熠忽然正色起来,他垂下脸色,直视着宋飞羽,“我与小姐有何不同?”   他知道似玉生气并非是因为飞羽隐瞒楼庆周的事情,而且他一贯的态度。从前似玉总是嬉闹,装作不在意,可他早该提点:“飞羽,我从来没把你当做下人,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与小姐并无不同。”   宋飞羽一愣,知道少爷这是认真的。他默默低下头:“卑职知罪!”   宋似卿不是不讲理的人,她知道宋飞羽所行之事并没有错,只是不喜欢他的态度。既然孟平熠训斥了他,她也不会再咄咄逼人。   孟平熠看出她神色缓和,故意给了两个人一个台阶,看着她道:“不过似玉,街上人多口杂,若人群中混入了匪徒或敌人,岂不泄露了机密?你若想知道什么事,回到屋子里,尽可问我。”   他语气温柔,也让宋似卿意识到巴州并不是京城侯府,她的一言一行随时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她抬头看向宋飞羽:“我知道你有你的规矩,刚才是我思虑不周。”   宋飞羽没想到宋似卿会第一个低头,一时慌乱,愈发羞愧:“小姐客气了,都是卑职无礼!” 第90章   自孟平熠“训”过宋飞羽一次之后,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每日问好一次不缺。宋似卿从前念着他的救命之恩,不愿以主子的身份压他,如今他自己想通了,自然是最好。   只是很快她就发现,宋飞羽不见了。一连多日,宋似卿都没有在府衙内见过他,她猜想应该是孟平熠安排他去执行了别的任务,便不再打听。   其余七州郡守将州内事务向孟平熠奏明之后,早就回到了各自的属地。而孟平熠在巴州待了小半月的时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宋似卿心中疑惑,怀疑他根本不想离开,思索不得,便想找他问个明白。   后堂内,孟平熠正在与王如松商议剿匪一事,匪徒在蜀中多年,短时间内恐难连根拔起。商议陷入僵局,孟平熠看着地形图与军事图苦苦思索对策。   王如松坐在一旁看着自家外甥能力出众,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心中欢喜:“平熠,剿匪之事不急在一时,有时间回家看看吧。”   王如松试探地开口,小心地看着他的眼色。   而孟平熠听到这句话后,只后背微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一言不发。   王如松无奈叹了口气,他还想劝,余光瞥见宋似卿从屋外走进,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起身向她问好:“宋小姐。”   “王大人。”宋似卿回礼。她看出了王如松有话想说,伸手道,“你们继续,不必在意我。”   她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但王如松显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看了会孟平熠,又看向宋似卿,知道他二人想要独处,便起身告辞。可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你不用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有时间回家看看,她也是想你的。”   王如松虽没有直接说是谁,但宋似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她目送王如松离开,随后转身走到孟平熠的身边,慢慢坐下,搂着他的胳膊,柔声道:“在看什么?”   孟平熠展开地形图,指了指群州的位置:“这里就是落虎山。”   他说着话,目光却不敢看她。   宋似卿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想看这个。”她握住他的手慢慢移到地图上柳州的位置,“咱们什么时候去这里。”   孟平熠沉默了片刻,慢慢收起了地图,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将脸颊靠在她的头顶上:“我想去,可柳州的人未必欢迎我去。”   “她虽没有迎过你,可你也从未尝试过。我认识的孟平熠可不是这样退缩的人。”她笑了笑。   孟平熠知道她想说什么,长长呼了口气靠在椅子上,幼年的事随着年岁的增长在渐渐遗忘,唯有母亲的话,永远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心却隐隐作痛,最终仍无法开口。   宋似卿紧紧贴着他的胳膊,感受他沉重的鼻息,心竟随着他一起痛了起来。   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平熠,我把你当做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可你如今有了难言之隐,我却无法得知你的难过,我该有多煎熬?也许你不想说,可我希望你为了我,为了让我不要难过,告诉我好吗?”   孟平熠抬眼,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中那股痛逐渐被她的声音与笑容抚平。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沉沉叹了口气:“当年母亲送我入京时,跟我说,你们孟家人不是喜欢强出风头吗?如今你去了京城,若不能出人头地,就不要回来了。”   母亲冷冰冰的话语仍在他的耳边。这些年,他努力摆脱质子身份,成为宋恒林养子,成为世人夸赞的小侯爷,可锦书寄入蜀中,了无回音。   他入朝堂、上战场,百姓称颂,人人称赞,可锦书寄入蜀中,依然了无回音。   他不知道母亲说的“出人头地”是何意思,又或者,只要他再多想一点点,就能知道那句话仅仅是一句讥讽之言罢了。   可他不愿细想。   宋似卿见他闭上双眼,心中难过到无法呼吸,她紧紧拥抱着他,难以想象一位母亲竟然称呼自己的孩子为“你们孟家人”,听起来她根本没把孟平熠当做自己的孩子。   宋似卿想问原因,可见他这样难过,她哪里还忍心。   于是,她找到王如松。   王如松已步入中年,想起十五年前的事仍是一阵叹息:“其实,也怨不得我妹妹。谁不晓得先帝的脾气,裕亲王兵败逃至蜀中,我那妹夫顾念同族之谊,放了他一马。可他却没想过他的行为会惹怒先帝,害了他的妻儿。”   那时王氏身怀六甲,已近临盆。孟禄锦却因一时心软,害了整个王府,也连累了她的母族。   王家也曾是蜀中士族,因为此事被连累多年,直到孟平熠以小侯爷的身份在朝堂之上立足,才重新得到启用。   可王氏始终有恨,恨他逞强,恨他未曾考虑过她的安危。她失去了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也因此迁怒到了另一个儿子的身上。   王如松叹了口气:“这些年我时常与平熠通信,告诉他蜀中王家始终是他的后盾,就是怕他记恨他的母亲,忘了蜀中的家人。宋小姐,我听说您和平熠互相有情,或许,你能从中帮着劝劝。”   宋似卿听完这些话,心中感慨。起身向王如松行了大礼:“多谢舅舅!”不管王如松对孟平熠的关怀有没有利用,至少在他得不到母亲关爱的这些年,是这位舅舅弥补了一些。   王如松受宠若惊,赶忙回礼:“不敢当。宋小姐我也不瞒您,我王家在蜀中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全靠宋侯爷的提携。我是真的希望你能与平熠走到一起。”   宋似卿笑着:“这是自然,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   每天的晚饭后,孟平熠都会来她的屋子里坐坐。自从在侯府,这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孟平熠一进屋就看见她在沏茶,自打他学会了她沏茶的手艺后,她便很少再沏茶了。   孟平熠知道她有话想说,慢慢坐下,静默不语。   宋似卿一遍一遍地泡茶,屋内安静地只有窗外的风声,直到茶香四溢,她才开口打破寂静:“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柳州。”   孟平熠笑了声,早知她要说这个:“若她不想见我,我去也是徒劳。”他语气淡淡,可声音自喉咙处传来一丝颤抖,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宋似卿不疾不徐,慢慢将泡好的茶递到他手边:“若我说,她命不久矣,你还会不会躲着,不敢见她?”   孟平熠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抬头。   宋似卿慢慢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神情散漫,语气平静,好像在说些无聊的闲话:“你还记得我做的那个梦吗?从前我只告诉你,我把你逼回了蜀中,却并没有告诉你具体原因。”   宋似卿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怕他难以承受,却又不得不告诉他:“大约是两年后吧,蜀中来信说你母亲病危。当时父亲遭人陷害,安平怕你回到蜀中之后,无人搭救父亲,不得已向你隐瞒了你母亲的病情,以致你没有见到你母亲最后一面。而我在傅叶的授意之下,以此挑拨,逼得你与宋家义绝。”   宋似卿沉沉叹了口气。这一切自然是傅叶与沈鸿的阴谋,可对于她来说,就算是回想,也是一种残忍。   孟平熠手指微颤,手中的茶几乎拿不稳。   “两年”。宋似卿的话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良久,他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握紧了茶杯。再睁开眼时,眉目清明:“似玉,我们走!”   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他要回去见她。不管她认不认自己,不管她会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他都要回去见她!   宋似卿看着他的坚定,心中宽慰,她紧紧地抱住他:“我陪你。” 第91章   自十几年前孟禄锦被褫夺封号后,恭留王府日渐萧条,可近些日子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尤其是柳州郡守从巴州回来后,几乎是天天登门拜访。   路人瞧着这架势,忍不住感叹,得势、失势,果然都是一朝一夕的事。   孟府内,好不容易送别了柳州郡守,王氏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难怪都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前怎么不见他这般热络。”   她已至中年,容貌并不年轻,但行为举止端庄娴静,纵使再疲惫也不会失了一点风度。   姜嫂清点了礼品后,回到王氏身边,满目欢喜:“这不都是少爷有出息了吗?”她细心地为王氏揉着的额角,近来,她的头风病愈发重了。   王氏半靠在椅子上,听见她提起少爷,嘴角微微扬起,可片刻后又立刻板着脸:“哪有什么少爷,以后不许胡说。”   姜嫂伺候了她几十年,才不理会她的口是心非:“夫人,听说少爷现在在巴州跟舅老爷在一起呢,想来很快就回来了。”   王氏听见这话,呼吸忽然变得快了起来,但很快又被她压下去,她侧过头去哼了一声:“他若想回来,第一天便该回来。他若想不回来,我也绝不会去请他回来!”   姜嫂见她又耍起了脾气,不禁怨恼道:“我看呀,少爷就是被您吓得不敢回来。这些年,他给您写了那么多信,您也不知道回一封。”   王氏闻言,猛然睁开眼握紧拳头,瞪着姜嫂,语气急促道:“从前他是别人的儿子,我为何要给他回信?我又算什么?”   “好好好,不回不回!都是少爷的错,等他回来,必要好好罚他!”眼见了夫人的脾气又要起来,姜嫂赶忙安慰着她。王氏打小娇惯,从来不知服软,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可姜嫂最了解她。嘴最硬,心最软,哪怕遍体鳞伤也绝不愿意低一下头。   当初王爷被贬为庶人,夺了王位与封地,可宅子、铺子什么的仍在手中,日子并不难过。但夫人无法原谅他的自私,她一气之下回到了母家,至死不愿与他相见。   别人都说是夫人势力眼,瞧不上王爷了。可王爷死后,她却不顾众人的反对,独自回到了孟府,以单薄的身体撑起了整个家。   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倔强又别扭的人了。   姜嫂贴心地为她揉着额头,王氏也在这种舒缓中,慢慢冷静了下来,闭上眼睛再不愿说话。   屋外头不知发生了什么,渐渐吵嚷起来,姜嫂向外看了一眼:“怕是又有什么八百年不见的亲戚找上门来了。夫人,您先歇着,我出去看看。”   王氏点了点头,自己揉起了脑袋。   没多久,姜嫂回来了,脚步说不出的轻快,她欢欣道:“夫人,门外有一位姑娘求见。”   “姑娘?”王氏睁开眼,“可认识是什么人?”   姜嫂摇头:“她说她是算命先生。”   王氏起了疑心:“一个女子,不安心相夫教子,做什么算命之事?八成是个骗子,竟敢到孟府招摇撞骗,给我撵出去!”   她皱着眉,语气凌厉,但头痛难忍,不一会儿气势便短了下去。   姜嫂赶紧走上前来为她轻揉额头:“夫人不必动怒。这丫头说她既是算命先生也是大夫,算准了夫人头痛难忍,特地来瞧瞧。”   王氏疑惑地看了眼姜嫂:“她怎么知道?”王氏素来要强,除了经常上门问诊的徐大夫,没有人知道她有头风病。   姜嫂摇头,笑了笑:“老奴也不知道,不过我瞧着那姑娘长得漂亮,一股子机灵劲儿,活似天仙下凡,恐怕真是让她算着了。”   王氏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天仙下凡,这世上哪有天仙。”   姜嫂笑道:“不管是不是,咱们不妨瞧一瞧。夫人您的头痛越来越厉害,徐大夫都束手无策,老奴瞧着心疼,说不准她真有什么法子呢?”   姜嫂见王氏犹豫,又劝道:“而且,也不知这姑娘从何处知道您的病,她还知道些什么?即便她是骗子,咱们也要当面拆穿她,否则她出去把您的病情大肆宣扬,舅老爷那边又该担心了。”舅老爷一知道,少爷也该知道了。   王氏微怔,想到儿子就要回家,想到他们母子僵持了这么些年,自己决不能再他面前“示弱”,便起身道:“咱们出去看看,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天仙。”   姜嫂赶忙扶她起身,心中暗笑,到底激将法对夫人才是最有效的。   王氏步履从容,一派雍容,她慢慢走入厅堂,正见一女子坐在堂内。那女子起身行礼,明眸善睐,笑颜如花,王氏一时愣神,竟真有些信了所谓“天仙下凡”。   “姑娘说自己是大夫?不知尊姓大名?师从何方?”王氏坐到上位,温柔地看着这女子。   女子笑道:“孟夫人,小女无名无姓,无师无门,偏有一门手艺专治头痛,恰巧只听说夫人头痛难忍,特地登门来瞧瞧。”   王氏见她隐瞒身份,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全是胡话,不禁怀疑她的来意。可瞧着她欢欣喜庆的笑容,竟不忍心拆穿。想着听听她的胡话也能解解闷子,便道:“你有什么法子?”   女子挺直了小身板,笑得愈发甜美:“小女有一门祖传的按抚手艺,只需在印堂、百会、凤池等六个穴位,按抚半个时辰,保证夫人头风病大大减弱。”   “哼!一派胡言。”王氏斥了她一句,“徐大夫乃是京城刘院判首徒,他都没法子,你竟敢大言不惭?”   女子丝毫不惧:“有没有效果,试一试就知道了。”   姜嫂见状也在一旁帮腔:“夫人,咱们就试试吧。一不吃药二不施针,也不必担心她有什么坏心思。”   王氏看了眼姜嫂,又瞧了眼这女子:“如何按抚?”   女子看向姜嫂:“麻烦这位姑姑准备一个房间,不许有人打扰。夫人,在按抚过程中,您需要完全的放松,而且闭上眼睛,绝对不能睁开。”   “可以。”王氏点了点头。   见王氏点头,姜嫂立刻按照这女子的说法准备了一个房间。王氏看着她如此勤快,一时沉默,任她俩忙来忙去。   昏暗的房间内,王氏头上的首饰被取下,青发缓缓垂落。女子手法轻柔,王氏渐渐感到舒适,不知何时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王氏被姜嫂唤醒,女大夫已不在房内。她轻轻摇了摇头,头痛果然减弱了许多。她又伸手摸了摸头发,想让姜嫂帮她梳妆,却发现发髻已经梳好。   “我睡了很久吗?怎么不叫醒我?连发髻都梳好了。”王氏嘟囔了一句。   姜嫂笑道:“老奴一直在屋外,刚进来,这发髻不是老奴梳的。”   “哦?”王氏疑惑了一声,伸手摸了下发髻。忽然,她的神情开始慌乱,声音止不住颤抖,双手不停在桌子上寻找,却什么也找不到,“镜子,把镜子拿来!”   姜嫂见夫人这般慌张,顿时眼中含泪,明知故问道:“怎么了?要镜子做什么?”   王氏不理她,自顾自找起了镜子。姜嫂怕她受伤,连忙拿过藏起来的铜镜举到她的面前。镜中的女子,鬓发如云,意欲长乐无极。   “是长乐髻!是他!”王氏声音哽咽,却又不敢相信,“不是,不是他。我对他那么坏,他怎么还会记得。”   她慌张地握住姜嫂的手:“是谁?是谁给我梳的头?”   姜嫂道:“是那位女大夫!”   王氏睁大了眼睛:“快把她喊进来,快!”   女子本就在门外,听到她的声音,巧笑盈盈地走进来:“见过夫人,夫人醒了?”   王氏一边颤抖着抚摸发髻,一边质问道:“这个发髻,你如何会?”   女子偏头,一脸无辜:“小女猜的,我算准了夫人喜欢这个发髻。”   “你胡说!”王氏再不跟她打哈哈,“他人呢?”   “什么人?”   “我问你,他人呢?”王氏厉声喊道,可眼泪却随着声音一块儿奔涌而出,“我的平儿,他人呢?”   一直笑盈盈的女子忽然收起了笑容,板着脸怒视着她:“没有人,什么平儿、熠儿,你什么都没有!”   “你胡说!”王氏声音渐渐软了下来,瘫坐在椅上。   “我胡说?他恢复身份已四月有余,为何迟迟不来见你?为何他来了蜀中却一直待在巴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年你是如何对他的?他早就被你扔掉十几年了,你不会真以为他还会来见你吧?”女子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不!我没有扔掉他,他在哪,我要见他!”王氏仓皇起身夺门而出,却猛然撞进一个胸膛。   她顺着衣衫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脸:“平儿?我的平儿,我没有扔掉你,我没有。”   王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伸手抚摸着孟平熠的脸颊,生怕这只是一个梦。   孟平熠眼中含泪,握住她的手,慢慢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不孝子平熠,拜见母亲。”   宋似卿站在一旁,心生感慨。她快步走到孟平熠的身旁,随他一起跪下行礼:“小女宋似卿,见过未来婆婆。刚才是小女无礼,还请婆婆恕罪!”她抬头看向王氏,扬起灿烂的笑容。   王氏看着两个孩子,良久,才如梦如醒,顿时喜极而泣。 第92章   王氏喜极而泣,高兴地扶起这两个孩子,将两个人仔仔细细瞧了一圈。   “这下好了,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夫人也不会总偷偷抹眼泪了。”姜嫂在一旁忍不住鼓掌。   可王氏听了这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板,猛地甩开他俩的手,哼了一声走到屋内,再不肯出来。   宋似卿被她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疑惑地看向孟平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姜嫂见怪不怪,笑道:“宋小姐别害怕,夫人这是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只要你们进去说两句好话,让她把这个台阶下了,就没事了。”   孟平熠低笑了一声,显然是回忆起了他母亲的脾气,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他牵着宋似卿的手道:“似玉,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给她敬个茶就好。”   他向姜嫂点了点头,姜嫂会意,立刻准备茶水。随即,孟平熠走进屋内,姜嫂捧着茶托跟在身后。   宋似卿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张望,心中满是诧异。虽然她早在来之前就从孟平熠口中听过她母亲的脾气有些怪,但没想到阴晴不定至此,刚才还开开心心,一瞬间就不理人了。这谁招架得住?   屋内,孟平熠从茶托上端起茶杯:“母亲大人在上,是孩儿不孝,这些年未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还请母亲原谅。”   王氏听着他的话,想到这些年母子分别,心中伤感万分。可一想到这十年他从来没有回过家,不禁又急又气。   纵使是她先不认他,但他怎么能当真呢?就算是她先错了,可他是自己的儿子,先服软又能怎样?他这样,他父亲也这样。   王氏一口气憋在心里,拉不下脸来。只能咬着嘴唇,使劲眨着眼睛阻止眼泪掉下来。   宋似卿站在门口,瞧着王氏这模样,不禁被她眼中的泪水感染。她的容貌已经老去,可眉眼中的倔强仍像一个孩子,她所有的胡闹都不过是想让别人哄哄她而已。   这十多年来,她的丈夫、孩子都离她远去,她就算想改变,也根本无法改变。难道她能改变孟禄锦的死亡吗?难道她能改变孟平熠以质子身份入宫的圣旨吗?她都不能,她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倔强的认为是别人对不起她,她反倒能骄傲地活下去。   宋似卿想起了两年之后的事情,面前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或许两年之后就不在了,既然如此,哄哄她又怎样呢?   宋似卿走进屋内,从孟平熠手中接过茶杯,眉目带笑走到王氏面前:“婆婆见谅,是平熠与儿媳不懂事,想给婆婆一个惊喜,没想到反倒惹了婆婆不高兴了。您就大发慈悲,将这杯茶喝了吧,不然平熠就这么一直跪着,您不心疼呀!”   王氏本来板着脸,可这一声声甜腻的“婆婆”传进耳朵里,嘴角忍不住扬起,她又看着跪在地上的平熠,心中心疼不已,连忙给了姜嫂一个眼色。   姜嫂见状,赶紧将茶杯从宋似卿手中接过,递到王氏面前,王氏忙不迭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她仍要训斥一句:“以后再这样,就别再想进家门!”   “是!”孟平熠笑着道了一声。   姜嫂见王氏的脾气也顺过来了,忍不住恼她一句:“好了夫人,您也别闹脾气了,真把人气走了,有您后悔的!”   王氏红着脸笑笑,果真像个孩子。   宋似卿和孟平熠又在孟府住了段日子,她对王氏的脾气也愈发的了解。只能说,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倔又这么天真的人。   当王氏说青团好吃时,你若反驳说年糕好吃,那她就是饿死也绝不吃一口年糕。可你若顺着她的话说,青团好吃好吃,不过年糕也不错的时候,她就会开开心心的把年糕吃了。   你以为她秉性难缠,其实只要你说两句好话,她就什么也无所谓了。姜嫂说,夫人就爱赌气,气顺了怎么都好说。气不顺,一辈子都过不去。   一辈子。宋似卿不禁想起了她的丈夫。   “你父亲脾气也倔吗?”宋似卿牵着孟平熠的手,走在陌生的巷子里。   来柳州这些日子,她爱上了这里的巷子,古道悠长,静谧无声。尤其是冬日,晚饭后家家户户关了门躲在屋内取暖,她便穿着暖和的锦貂和孟平熠一起出来散步。   他点了点头:“倔,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倔。母亲认为父亲不顾及两家人的安危,可父亲却说再来一次机会他也不会对裕亲王痛下杀手。”   于是,谁也不肯低头。   宋似卿沉默了一瞬,抬头看他:“那你觉得我倔吗?”冬日的冷风吹着头脑,也吹散了脑海中的愁绪。   孟平熠看着她闪躲的眼神,当然知道她在愁什么。他轻轻拥住她,低声笑道:“你也倔,所以我们不会在蜀中待太久。”   宋似卿一怔,停下脚步:“你要离开?你母亲会同意?”其实她不是不能接受王氏的性子,比起那些真正难缠的人,王氏只要说两句好话就能哄好,反倒简单。   可王氏这总要人哄着、要人顺着的性子,让宋似卿有些怵得慌。她能顺一时,顺不了一辈子,若哪天她也不开心了,不想说好话了呢?   她想和他在一起,但她不想以后的日子里总是隐藏着无尽的争吵。   孟平熠望着她,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轻轻伸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边关若有战事,我随侯爷入边关;若无战事,我是京中官员,亦要在京述职。母亲虽有性子,但她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就像她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端庄得体的,所谓的小性子,从来都是对着家人。   他这一句话,解决了宋似卿多日来的担忧。她轻笑了一声,心情随之开朗起来,转过身扑进他的怀中,敲打他一下:“你早计划好了,怎么不告诉我,这样倒显得我小气了。”   “谁知你竟怕成这样。”他笑了声。   宋似卿愈发脸红,片刻后,忽然想到:“那你母亲的病怎么办?”她忍不住担忧起来。   孟平熠神色平静,只抬头望了眼天空:“日暮西沉,太阳东升,都非人力可以改变。除了让徐大夫每日问诊外,我们能做的实在有限,况且从前她身体不好,大多与心情有关,这些要靠她自己想通了才行。”   孟平熠刚得知此事时,也曾慌乱过,可他无法强求什么,只愿她往后事事顺心:“生死有命,世事无常,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宋似卿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她严重怀疑王氏的头风病就是这些年被她自己怄出来的。这些日子有人陪她闹、陪她笑了,就再也不见头疼了。   只要她自己想通了,心情顺畅了,自然就好了。   而王氏也早知孟平熠不会在柳州待太久,没有强求什么。只不断与孟平熠和宋似卿强调,若开始操办婚事了,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容城办,记得将她接过去。   宋似卿自然答应,可蜀中群匪不除,他们暂时还回不了京城,婚事更是遥遥无期了。   “咱们何时能回京?”   他笑道:“等。”   而这一等就是小半月,孟平熠就这么待在柳州,每天都有从各个方向飞来的信鸽停在孟府,可他并不着急。   直到柳州郡守送来一封信,说是群州匪首杜飞鹏送来的。 第93章   孟平熠拆开信封,面色瞬时凝重起来。   她本不想听这些官场之事,正欲离开,忽然瞧见孟平熠的脸色不好,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柳州郡守周占义亦是满脸疑惑:“是啊将军,这杜飞鹏说了什么?”   孟平熠紧皱着眉,脸色越来越沉,忽然一巴掌拍在桌面之上,怒斥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我!”   宋似卿听到这话,愈发惊奇,她从未见过这样沉不住气的孟平熠。她想上前询问,孟平熠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想让她上前。   宋似卿心领神会,退出了房间,留他与周郡守独自商议。而她站在门外,仍时不时能听见屋内传来孟平熠盛怒的声音,这实在是奇怪。   待周郡守走后,宋似卿忙不迭走进屋内。   一推门,正见孟平熠眉目含笑,坐在案前温柔地看着她。脸上再也不见之前的盛怒。她忍不住惊奇,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你这是怎么了?”   “吓到你了?”孟平熠笑着抬头看她,慢慢将信递到她面前。   宋似卿赶忙接过,粗略一眼便吓了一跳:“宋飞羽被抓了?”她惊讶出声,又将信从头至尾细看了一边。杜飞鹏在信中说,让孟平熠交出八州军事布防图,否则就杀了宋飞羽。   “他这是做梦!军事图岂能说给就给!”宋似卿气愤不已。可孟平熠却接过她手中的信,随手放到了一边。   她愈发惊奇:“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孟平熠低笑了一声:“是我让他想办法混进落虎山,他现在刚好被段肖奇的人抓了上去,岂不正好?”   “这、这……”被敌人抓上山也能算是他混进去了?这能一样吗?宋似卿无奈笑了一声,“你就不怕宋飞羽出事?”   孟平熠摇头:“宋飞羽是我的亲信,他知道的秘密不比楼庆周少,段肖奇才舍不得杀他。至于其他的……”他慢慢向后靠了一下,满是自信,“他人现在就在落虎山上,若还不能找到些有用的消息,那他当真是不用回来了。”   宋似卿笑出了声,又忍不住为宋飞羽捏把汗,他也是不容易。   “那你为何要在周郡守面前装作盛怒的样子?你不信任他吗?”宋似卿忍不住奇怪,还吓了她一跳。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并不是。只是我表现的重视了,郡守才会放在心上。郡守若严阵以待,匪徒才会以为他们真的抓住了我的命脉。现在那些匪徒也在怀疑,一个侍卫被抓究竟有没有用。”   见他这般沉稳自信,宋似卿才放下心,她坐到他的旁边,细问道:“你想让他打探什么?段肖奇的下落?”   “是,也不止。”话音刚落,他扭头看向她,“过几日我得去一趟群州。自我进入蜀中商议剿匪之事后,段肖奇必然草木皆兵,如今他抓了楼庆周和宋飞羽两个人,得意洋洋之余,必有大动作。群州太守一个人难以支撑,需要我去坐阵。”   “好。”宋似卿没有阻止他,他要做的事她必然会全力支持。   她本想着在柳州等他平安归来,可就在孟平熠离开柳州的第二天,她忽然收到了一封信。   她拆开信件,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刀从信中掉落。宋似卿捡起木刀,忽如雷鸣万击,令她动弹不得。她将木刀放在手中摩挲,往事如风雨涌上心头,慢慢化作泪水自眼眶溢出。   木刀上九连环的位置丝毫不差,这是她阿爹的锻刀!自她阿爹死后,再无人见过这把锻刀!   她匆忙打开信纸,信中只有一句话:“七日后,落虎山见。”而这几个字后落款是:杜飞鹏。   宋似卿疑惑万分,她计算了一下从柳州到群州落虎山的距离,快马加鞭刚好七日!这是让她立刻离开启程的意思?   可为何信件偏挑孟平熠走后才送来,不就是想让她失了分寸么!   她察觉到其中有诈,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孟平熠刚走一天,他从柳州带了不少兵马,速度不会太快,若自己快马加鞭,大约能在三日后追上他。   思及此,宋似卿不再犹豫,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与王氏告别后,带上锻刀与信件,快马加鞭往群州追去。   另一边,孟平熠带着柳州少量精兵出发,行军三日,至溯州断崖坳前。   而断崖坳入口处,段肖奇一马当先,拦在坳前,他的身后捆绑着两个男人。正是宋飞羽和楼庆周。   孟平熠立刻下令停军驻马,这断崖坳乃是柳州至群州的必经之路。若想设伏,断崖坳就是最好的地点。   可他抬头扫了一眼,山谷之上并没有埋伏的痕迹。而段肖奇一人一马立于坳前,难道他当真有恃无恐?   “段太守,别来无恙!”孟平熠目光微沉,向段肖奇喊话。   段肖奇听见声音,立刻骑马而来,身后宋飞羽与楼庆周被绳子绑缚,亦跟着马匹匆忙奔跑。   孟平熠见状,策马上前,来到他的面前。   “少爷!”“大人!”宋飞羽与楼庆周齐齐高呼,而楼庆周的脸上已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孟将军,上次云州一别,真是好久不见啊!”段肖奇手中牵着绳索,冬日的冷风吹得他面上通红,却丝毫掩藏不住他面上的高傲。   孟平熠骑在马上,目光直视着他:“是啊,只三个月不见,段太守就成了山匪首领,真是世事无常。”孟平熠面无表情的嘲讽,惹得段肖奇的脸色更红了两分。   “哼!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我好心提醒你,过一会儿,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可不要哭鼻子!”段肖奇目光微眯,神色猖狂。   “哦?几个月不见,段首领竟学会了让我哭鼻子的本事,我倒是期待了。不知段首领指得是不是你身后的两个人?若是如此,段首领恐怕要失望了。”孟平熠面色不变。   楼庆周听到这话,亦是挺直了身子:“将军,您快走!不要管我们,千万不要中了他的奸计!”   段肖奇面色不悦,他将绳子一拽,宋飞羽与楼庆周一个踉跄,跌至孟平熠面前。   “段肖奇,你有种把老子放开,我跟你单挑!”楼庆周骂骂咧咧,一不小心扯动了脸上的伤口,面色更加难看。   孟平熠冷着脸看向段肖奇:“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只是白费心机!”   段肖奇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小角色根本不算什么!说起来我还真敬佩宋侯爷治军有方,被打成这样也不招,当真令人佩服。不过……”他顿了顿,“我段肖奇也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足以称得上是筹码!”   孟平熠面色一沉,目光微动。   而段肖奇身后的宋飞羽在他不注意之时,轻轻地点了点头。   孟平熠不动声色,继续冷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想送给请孟将军一份礼物。听说孟将军和宋侯爷的小姐两心相悦,感情甚笃。如今孟将军一个人前往群州,情人分离必然思念万分,我怕孟将军舍不得,特地将她从柳州请来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在这里等一等?”段肖奇挑了挑眉。   孟平熠心中一紧,双目微眯,如利剑般危险:“你以为她会来?”   段肖奇骑马靠近,丝毫不惧他眼中的威胁,附在他耳边笑道:“她会来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十年前天刀山匪首雷天刀其实就是死在了落虎山,你觉得宋小姐知道了这件事,会无动于衷吗?”   孟平熠面色骤变:“你想做什么?”   段肖奇笑笑:“没什么,我大哥想请你们到落虎山上做作客。”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94章   宋似卿快马加鞭,不敢停歇,只想早点追上孟平熠的队伍。   这一路山川交错,她越走越心惊,这样纵横的山路,若非地图画得详细,她就是在这里绕上几个月,也未必能找到出路。倘若还有各个山脉土匪的埋伏,就更难以想象其间的危险了。   好在她这一路未曾遇到什么埋伏,就在快到断崖坳之时,她远远地瞧见前方有兵马驻扎,看起来像是柳州的兵马。   宋似卿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可算是追上了。   “驾!”她打了一鞭,马声嘶鸣,马蹄高抬,孟平熠就在她的不远处。   可就在这时,数箭齐发,直直射在她的前方,阻断了她前进的道路。马匹受到惊吓,嘶鸣不断,宋似卿几番周折才堪堪将马勒住。   不远处,孟平熠听到马鸣嘶吼之声,心中一惊,匆忙回头之际,只看见不远处,一匹骏马受惊。马匹之上,一个穿着鲜红色裙袄的少女正慌张勒马。   “似玉!”孟平熠急呼出声,转头看向段肖奇怒目而视,“你敢伤她!”   “少爷!”未等段肖奇说话,宋飞羽忽然喊了一声,随后高举起双手。   孟平熠会意,立刻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刀落之际,利落地斩断绳索。   “抓住他!”孟平熠交代了一声后,立刻调转马头,奔向似玉的方向。   宋飞羽得了令,一改之前困弱之貌,飞身上马,将段肖奇打落马下。   不远处,宋似卿刚刚勒住了马匹,忽然自山林之中窜出了数十人,团团围住了她。   而柳州精兵在听见马鸣嘶吼之声后,亦齐齐向身后看去。精兵之中,一个男子打马而来,一声声熟悉的“似玉”里,是她从未听过的慌张。   宋似卿心慌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那封信根本不是为了将她引去落虎山,本就是为了引她来找他!   她是不是又要成为他的累赘了?她慌乱地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最害怕的,就是连累了他。   宋似卿闭上双眼,咽下恐惧。再睁眼时,冷冷看着围住她的人,从马匹之上抽出佩剑,她的武功虽然一般,但也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不要!”马匹已至跟前,孟平熠一声疾呼,飞身下马,停在众人身前,“放开她!”他呵斥了一声,手中持剑,剑光闪过人脸,带着阵阵寒气。   那帮土匪哪里会乖乖听话,手中持刀,纷纷指向孟平熠的方向。   孟平熠立在原地,面无惧色,目光只看着宋似卿一人:“有没有事?”   宋似卿摇了摇头。不远处,宋飞羽已然擒住了段肖奇,压着他走到了跟前。   孟平熠轻轻呼了口气,整理了神情,不露慌色地看向段肖奇:“你们的杜首领不是要请我和宋姑娘作客吗?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段肖奇虽被宋飞羽扣押着,但面露喜色,神情狂妄:“哈哈哈哈,只要孟将军和宋姑娘肯跟我们走一趟,我们自然以礼相待。”   “好!我跟你们走!”孟平熠毫不犹豫。他转身看向宋似卿,“似玉,不要担心。你先下马,不要惊了马匹。”   这些土匪暂时还不敢伤害她,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马儿受惊不受控制,会冲撞了她。   宋似卿坐在马背上,听到他此时此刻还能心细至此,心中五味杂陈,不禁鼻子发酸。   孟平熠放下剑,穿过土匪的刀光,走到宋似卿的马边,伸手将她抱下马来。   这一落地,宋似卿才发觉自己的脚有些发软,不受控制地跌倒在他的怀中:“对不起,是我莽撞了,我只是想来找你商量,却没想到连累了你。”她靠在他的怀中,心中内疚。   “没关系。”他细心地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冬日风如刀,她连着骑了几天快马,白皙通透的皮肤此刻有些红裂,惹得他心疼不已。   见她目中垂泪,仍有愧疚之色,孟平熠心中揪起。他悄悄凑在她的耳边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怪我没有早些将这些事告诉你。”   宋似卿闻言一怔,自他的怀中抬起头看他,悄声道:“你早就知道?”   孟平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宋似卿有些不解,却见他忽然眨了眨眼睛:“我本来也打算去落虎山上走一遭,刚好你来了,我们就当一起去爬山,怎么样?”   他轻轻扬起一个笑容,目中沉稳,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宋似卿望着他的笑容与目光,忽然就放下心来。心中愧疚与不安渐渐消失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中。她慢慢靠着他,道了声:“好。”   几步之外的段肖奇看着他俩这样不顾众人的耳鬓厮磨,不禁“嘁”了一声:“好了,我们杜首领等得急,两位还是等到落虎山上再浓情蜜意吧!带走!”   段肖奇吩咐了一声,周围数十人立刻围了上来,五六把刀齐齐架在他俩的脖颈上。   不远处,柳州兵马早已举起了弓箭,奈何孟平熠与宋似卿被他们围在中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孟平熠看向面前的兵马,高声呼喊道:“众将士听令,我受杜飞鹏首领邀约,到落虎山上作客,尔等不必担心。”   随后他向宋飞羽点了下头,宋飞羽得了令。慢慢压着段肖奇退到柳州兵马中:“段首领,刚巧我们也要去群州,您如果不介意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段肖奇咬着牙齿,却也无可奈何。他看着被刀剑围住的孟平熠与宋似卿,想着杜飞鹏的交代,忍了下去。   他昂首对那些土匪道:“各位兄弟,我跟他们走,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就跟在后面,把他俩给我捆死了,不要掉以轻心。这个姓孟的诡计多端,切记看好了他们,不要让杜老大失望!”   “是!”这些小土匪听到首领的名字,目中纷纷露出钦佩,立刻打起了精神,高声应答。其中一人拿出绳子,将孟平熠与宋似卿两个人死死捆在了一起。   “唉!从腰捆呐!”那黑色黑黢黢的小土匪好像只听见了“将他俩捆死”,拿着绳子就从他俩的腰部一系,瞬间将他俩捆成了一个人。   宋似卿紧紧贴在孟平熠的胸前挣脱不开,不敢相信地惊呼出声。   孟平熠牢牢拥住她,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看了眼紧握着绳子的黑脸小子,记住了他。 第95章   那握紧绳子的小土匪忽然听见孟平熠的笑声,以为他在嘲笑自己,立刻面露凶相:“快走!不要磨磨蹭蹭!最讨厌你们这些官老爷了!”说话间,他又将绳子收紧了几分。   孟平熠感到吃紧,愈发抱紧了宋似卿,不让她被勒到。而这小土匪的话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孟平熠细看了一眼,这小土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漆黑的面孔上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严肃而认真地瞪着。他浑身穿得破烂,一双烂草鞋上露着脚趾,冬日寒风里浑身冻得通红。   若说他是土匪,反倒更像是乞丐,又或者他们本就是乞丐,只是无奈沦为了山匪。   那小土匪察觉到孟平熠在看他的脚趾,心中又羞又恼,愤愤地咬着牙齿,将手中的绳子收了又收。   宋似卿“嘶”了一声,只觉得腹部疼痛,胸口也有些喘不上气了。她只能紧紧靠在孟平熠的怀中,完全动弹不得。   感受到她的痛楚,孟平熠皱着眉头,不管这小土匪什么来路,伸手一拽,立刻将他甩到了一边。   小土匪“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旁边围着的数十个土匪见状,瞬间抽出十来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他俩的脖子上。   而前方看见这一幕的宋飞羽,亦拔出剑来,以相同的动作放在段肖奇的脖颈处。   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孟平熠不理脖子上的寒刀,沉着脸解开腰上的绳子,手掌隔着衣服,替宋似卿揉了揉被勒到的地方。   随后他看向段肖奇,喊话道:“段首领,若是你我两方一直这样草木皆兵,只怕半个月也到不了群州吧。”   段肖奇闻言,审视了下当前的局势。他脖颈间的剑刃亦近在咫尺,稍微一动,宋飞羽的剑便更近了一寸。尤其宋飞羽弑人的目光更是寒气逼人,远胜三九寒冬。   而对面劫持孟平熠的十几个“虾兵蟹将”,一个个的看起来连刀都握不稳,哪里能困得住孟平熠!   若真按照现在的队伍去群州,孟平熠想脱困轻而易举,可他若想逃出宋飞羽的手心,便是难如登天了!万一到时候孟平熠没抓到,他又折在这里,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思及此,段肖奇皱起眉头,想起了杜飞鹏下的死命令,七日之内必须要见到孟平熠与宋似卿。这可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若出了意外,只怕他真要被那杜老大一刀劈了!   “孟将军,你说怎么办?”段肖奇大声喊道。   孟平熠朗声道:“杜首领若真想坐下来谈谈,根本不必用这种办法。只要杜首领以诚相邀,我孟平熠又哪来的胆子敢驳杜老大的面子。”   “哼!你说得漂亮。待你到了群州之后,大举攻山,哪里还会在乎什么杜老大!”   孟平熠笑了笑:“杜老大既然有办法让宋姑娘去群州,自然有办法让我去见他,你说是吗?”   段肖奇沉默了,孟平熠这句话问出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如今八州官兵虽已集结,但八州山匪依靠山川之险,仍占据了上风。双方若想解决问题,必然需要坐下来谈判。   正如孟平熠所说,只要杜飞鹏一封信,他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劝降杜飞鹏,怎会拒绝?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以宋似卿为诱饵捉住孟平熠,岂不是多此一举?   段肖奇虽然在蜀中呆了三个月,却始终摸不透杜飞鹏的心意,完全搞不懂他究竟是想要议和还是火拼。   而且现在这个形势,孟平熠虽然被十几个土匪围困着,但他显然毫无惧意,完全占据了上风,段肖奇也只能同意了。   “好!只要孟将军说话算数,肯与宋姑娘二人单独到落虎山作坐一坐,我倒可以做这个说客,劝劝我大哥。”段肖奇打肿脸充胖子,仍然摆出高傲的样子。   孟平熠不拆穿,只跟宋飞羽说了句“放人”。宋飞羽得了令,一脚踹在段肖奇的腿弯处,当场跪趴在地上。   数百名官兵齐声哄笑,段肖奇怒到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孟平熠身边的土匪见段首领受辱,也有气不过的想依样画葫芦,抬起腿就要踹往孟平熠身上踹。   可还未近身,孟平熠搂着宋似卿的腰身一个闪避,抬脚踹在了他的心尖。不远处宋飞羽和几个功夫高的官兵趁此机会狂奔了几步,跃至土匪身边,三下五除二擒住了这些人。   孟平熠扶着宋似卿慢慢撤退到了人群之外,看着被擒住的土匪和狼狈的段肖奇,微微笑道:“段首领,还不领着你的人回落虎山,替我说说好话?”   段肖奇听出了话中的讥讽,面上盛怒却无计可施。他愤愤然哼了一声,对着这些土匪道:“撤!”   孟平熠这才给宋飞羽一个眼神,放开了这些土匪,让他们随段肖奇一起滚了。   柳州精兵亦重新启程慢慢通过了断崖坳,与前方的溯州官兵汇合。   待兵马进了山坳,孟平熠才慢慢转身,将宋似卿抱到马上,随后孟平熠也上了马,和她共骑一乘。   风霜逼人,孟平熠将身上的锦袍系在她的胸前,二人共穿一件,宋似卿就这样安心地躲在他的怀里。任骏马疾驰,山路颠簸,她也觉得无比安稳。   到了溯州境内,天气陡然转冷,军士们在溯州短暂休息。   宋似卿也冻得不轻,驿站之内,她烤了半天火盆,才算暖了回来。   孟平熠看着她眼睛、鼻子、脸蛋全部被冻得通红,心疼之余又忍不住打趣:“是不是后悔出来了?”   宋似卿回过劲来,哼了他一声,故意撒娇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早知道我阿爹的死跟杜飞鹏有关,为何不告诉我?惹得我跑着一程。”   孟平熠无奈笑着,将热水浸泡过的毛巾递给她:“快擦擦脸。”   宋似卿接过热巾,完全地敷在脸上,鼻子里呼吸到热气,总算觉得心肺都暖了。   孟平熠见她好转,才道:“我也只是猜测,并不了解详情。在巴州我命宋飞羽去落虎山,一是为了阻止楼庆周叛变,二来就是为了打探此事。”语罢,他伸头向外喊了声“飞羽”。   宋飞羽一直站在门边,听见呼喊,转身进门答道:“回小姐,我假意被伏之后,段肖奇果然将我带到了落虎山杜飞鹏面前,我仔细辨认了杜飞鹏所持的兵器,正是锻刀!”   宋似卿觉得惊奇:“你是如何认识锻刀的?”   宋飞羽没说话,看了眼孟平熠。   孟平熠道:“是姑父告诉我的。雷天刀当年被流放塞外,不到半年便尸骨无存,父亲怀疑其中有诈,曾暗中调查过,当年便查到了蜀中的山匪身上。” 第96章   “这是什么意思?”宋似卿一直都知道他阿爹的死另有蹊跷。她阿爹身强力壮,即便流放塞外也不可能半年不到就熬不过去。   不过从前她只以为是看押的官员为了讨好宋恒林,才会苛待他阿爹,以致他阿爹死于非命。现在想来,宋恒林白白担了这个污名,必然会一查到底:“父亲还查出了什么?”她慌忙问道。   孟平熠明白她对雷天刀的感情,在她的心目中,谁也比不上那个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阿爹。   他轻轻拥住她的双肩,安抚住她的情绪:“你不要激动,往事已矣,我们无法改变什么。”   宋似卿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时冲动会中了杜飞鹏的奸计。她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很多事情,我早就接受了,现在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罢了。”   孟平熠看着她眼中的倔强,知道她一定会对此事寻根究底,便不再遮掩。他轻轻握着她的手道:“当初雷天刀被流放,途径蜀中时,曾被一伙匪徒劫走。看押的官员一路追到落虎山,因被山匪阻挠无法上山,他们便守在山下。直到七天后才找到雷天刀的尸体。”   当时宋恒林虽然查到了落虎山上,但因丢失囚犯是重罪,官员不想担责,便一口咬定雷天刀是暴毙而亡。宋恒林因为牵扯其中,不方便再追究下去,这件事才渐渐封尘。   “所以,果然是杜飞鹏杀了我阿爹?”宋似卿心中震惊,不敢相信她最爱的阿爹不明不白死了近十年,她却丝毫不知情。   孟平熠看出她的难过,赶紧抱住她,轻声安慰:“这也不一定,当年的事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你的意思只有杜飞鹏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宋似卿抬头看他。   孟平熠看见她眼中的专注与执着,笑了声:“我和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找杜飞鹏报仇。”   宋似卿也察觉出自己过于紧张了。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冲动,可这件事她一定要弄清楚:“咱们何时能到群州?”   既然杜飞鹏敢光明正大的“邀请”他们,她就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孟平熠没说话,看了眼窗外的天气,即将进入腊月,天气只会越来越冷:“似玉若想去,我可以陪你先行。”   “我们俩先去群州?”   孟平熠点了点头。这样既不至让士兵严寒奔波,也不至让她等得太久。况且,这个天气,本也不适合打仗。刚好趁着八州士兵奔赴群州的这段时间,他去会一会这个杜飞鹏。   *   山路颠簸、冷风呼啸。落虎山上,树木干枯,人迹罕至,一切都了无生机。   “孟少爷、宋小姐,抱歉了。刚下过雪,山路滑得很,马走不了,只能劳烦你们爬山了。”段肖奇走在前面引路,斜眼瞥着他们俩,面带嘲讽。   孟平熠面无表情,不愿与他争口舌之快,宋似卿却没那么好脾气,冷风刮得脸疼,山路又滑,她本就一肚子气,偏这段肖奇此时撞在枪口上,她岂能饶过?   “哟!倒是难为段首领有这份心了,不过段首领应该很冷吧,我竟一点也瞧不出来您的脸上有半分抱歉的意思,莫不是被这冷风刮坏了脸,还是冻僵了嘴啊!”   她故意拿话挤兑段肖奇,不仅惹笑了孟平熠,连带着身后跟着的俩土匪也笑了起来。虽然只是一瞬就被段肖奇瞪了下去。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你最好在杜老大的面前也敢这么放肆。也就是我大度,不与你这小丫头一般计较。”段肖奇哼了一声,故意拿杜飞鹏吓唬她。   “杜老大怎么了?他不就是个土匪头子吗?姑奶奶我自幼在土匪山上长大,土匪头子的胡须都不知被我拔下多少根来。不过我听段首领这话,似乎很是害怕那杜飞鹏,待会儿到了山上,可别在我们俩之前尿了裤子。这大冬天的,万一结冰了,可冷。”   孟平熠彻底憋不住,放肆笑出声来。   段肖奇何曾被一介女流如此侮辱过,他停下脚步,狠着脸,伸手指向宋似卿:“死丫头,你再敢说一句话,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孟平熠闻言,拦在宋似卿的身前,对上段肖奇骇人的目光,波澜不惊道:“段首领还是快走吧,莫让杜老大等急了。在我们两个小辈面前吓唬人,可证明不了您有本事。”   “哼!”段肖奇一甩手,愤然向前走去,再不理他俩的一唱一和。   孟平熠则紧紧扶着宋似卿的手臂,带着她往前走:“小心,若累了,我背你走。”   宋似卿暖暖一笑,紧紧牵住他的手臂:“这点山路还难不倒我,你还是省下力气,留到山上对付杜飞鹏和段肖奇吧。”   她轻声附在他的耳边说话,以防身后两个人听见。她向身后瞥了一眼,总觉得这两个人一直在盯着她。   就在宋似卿脸快被冻僵时,她终于看见了远处的篝火。身后一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可算是到了”。   宋似卿忍不住回头看他:“你们不经常下山吧?”她的嘴有些僵硬,说出的话也不太利索了。   那人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但目光仍盯着她看。宋似卿心中奇怪,他这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不想和她说话,反倒像是不能和她说话。   她心中惊奇,看了眼孟平熠,而他正望着前方燃起的篝火出了神。   山上积雪还未融化,温度远比山下冷得多。这山上的土匪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兽皮可以御寒,衣衫单薄的人便围着篝火取暖。   “你在看什么?”宋似卿忍不住问道。   孟平熠悄悄指了指那些篝火:“冬日柴少,而山上人多。这杜老大居然同意拿柴火来给手下人取暖,可见不是暴虐之人。”   宋似卿则不同意:“心疼手底下的人,也未必就说明他是个好人。倘若连手底下人都不服他,他还如何做这八州匪首。”   孟平熠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断崖坳前的那个黑脸少年,不由得怀疑这杜飞鹏在暗中收留了许多流民乞丐。   他眉目渐渐舒展,也许这次谈判要比他料想中顺利许多。不过若他真是十年前杀害雷天刀的凶手,这事儿就复杂了。 第97章   冬日人少,山路上没人,这些山匪也就没了“生意”。如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取暖,身后是他们的屋子。   这里的屋子都是由石头或者树木搭成的,看起来很简陋,但寻常弓箭难以穿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保护。   远处能听到隐约的操练声,看来他们也做好了要和山下官兵拼一拼的准备。   段肖奇走在前面,忽然喊了一声“二哥好!”而他们身后的那两个小土匪也低头喊了声“二当家”。   宋似卿与孟平熠抬头看去,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狐皮兽帽穿在身上,包裹住了大半的脸面。看他这保暖的模样,宋似卿紧了紧身上的绒袍,觉得自己更冷了。   那位二当家听见段肖奇的声音,抬手打了声招呼,随即看向他身后的孟平熠与宋似卿,定了定:“这两位就是老大的客人?”   段肖奇点了点头,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一个是孟禄锦的儿子,一个是宋恒林的女儿。”   二当家听了这话,身体微顿,抬头看向他俩,一把扯下来兽皮帽子,露出来整张脸,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她们俩个人。   宋似卿也抬眼看他,一看到那张脸忍不住吃了一惊。这个人她很熟悉,前世也是孟训的得力干将。   她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难怪段肖奇能那么轻松地混入落虎山,原来这十几年过去,裕亲王的人已经成为落虎山的二把手了。   只是不知那杜飞鹏是不是也归顺了。   “杜老大在屋里吗?”段肖奇问道。   二当家的目光又在他俩身上看了好一阵,才摇摇头道:“杜老大刚好有点事,马上回来,还请孟将军多等一会儿。”   孟平熠却不走,他笑了笑,冷风吹在脸上,却丝毫不损他的风姿:“不知杜首领有什么急事?若他今日不方便,我改日再来拜访。”   宋似卿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难道刚上来就要下去?她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的目光沉稳坚毅,直直看向那二当家,毫不退缩。   宋似卿这才明白,从他踏上落虎山的第一步开始,就是代表着八州官兵来谈判的。杜飞鹏避而不见,让他们等着,显然是一个下马威。孟平熠又岂会乖乖听话。   她立刻站直了身子,陪他一起等着。屋外虽然严寒,但绝不能丢了身份与脸面。   孟平熠感受到她的态度,嘴角微微扬起,心中愈发有了力量。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到她的身上,自己孤傲地立着,身形笔直而有力量。   二当家的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身上,见他年纪轻轻便有这份胆识,目中带着欣赏。   段肖奇却怒了一声:“杜老大让你等着你就等着,还拿什么谱?到这山上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孟平熠冷笑一声,觑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原来你们落虎山的客人是没有说话的份吗?”   “是又怎样?”段肖奇甩起无赖来。   宋似卿听了这话,目光一挑,堵了回去:“哟!段首领很熟悉啊!三个月前您从云州逃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没有说话的份呐!既然客人没有说话的份,那我倒想知道谁有?难道……是狗才有吗?”   她故意捂着嘴巴嬉笑,目光却狠狠瞪着段肖奇。   这种场合,孟平熠若跟他争吵,失了身份,但她可以!他不方便说的话,自然由她来代劳,何况她早看这个姓段的不顺眼了。   “臭丫头!你找死!”段肖奇发起怒来,猛然抬手,却被他身边的二当家一把握住。   他放下段肖奇的手,说了声“行了”。那段肖奇虽咬着牙不甘心,却只能乖乖作罢。看起来,他很听这个二当家的话。   宋似卿仔细盯着这位二当家,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了他叫王海。年轻时是裕亲王的先锋官,段肖奇是他的部下。   王海看向他俩,抱拳道:“实在抱歉。我们杜老大是诚心邀请二位上山的,绝无戏耍之意,只是突然有些急事,我们少当家如今正在屋内,由他先行招待二位也一样,绝不会怠慢。”   孟平熠昂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少当家出来相见吧!”   段肖奇啐了一声,实在看不惯他这幅清高不染的样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少当家出来?”   “他不配你配?这才三个月,段首领倒是变成了一条忠心的好狗!”宋似卿立刻怼了回去。   段肖奇还欲骂,二当家伸手拦住了他:“好,孟公子说的有理。来者是客,理当相迎,我进去喊少当家的出来。”   “二哥!这两个黄毛小儿,为何要怕他们!”段肖奇不解。   王海斥了他一句,瞥了眼宋似卿,忽然笑了声:“宋小姐在,不可怠慢。万一以后做了亲家呢!”   他的眼神和语调阴阳怪气,让宋似卿很不舒服。她抬眼看向孟平熠,悄悄问了声:“这是什么意思?”   孟平熠亦皱起了眉头。亲家?杜飞鹏到底想做什么?   他紧紧牵着宋似卿的手:“不管他们是什么意思,有我在,不会出事。”   “我当然相信。”她温柔笑着,又向他靠近了一点,紧紧贴着他。趁此机会,她紧紧凑在孟平熠的耳边道:“这二当家也是当初裕亲王的人,名叫王海。”   听见这个名字,孟平熠目光微动,点了点头,心中会意。   王海走后不久,前面最大的一个树屋内果然走出一个少年。他走在王海前面,步子很大,三两步就走到了他们跟前。   站定后,目光却一直在宋似卿身上瞟:“你就是我爹说给我找的媳妇儿吗?”   此言一出,吓了宋似卿一跳,她抬起头看他:“你在说什么屁话?”   “我爹跟我说的,今天要给我说一门亲事,我本来还打算拒绝的,没想到你长得还挺漂亮,那本少爷就勉强同意好了。”他昂着头,年纪轻轻的脸上满是稚嫩。   宋似卿呸了他一句:“哪来的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还勉强同意?你给我做弟弟,喊我声姐姐我还得考虑三天三夜呢!”   她狠起脸来,这少年愈发觉得有趣,大笑道:“哈哈哈我喜欢,二叔,你告诉我爹,这个媳妇我要了。”   他正哈哈笑着,忽然感受到一股冰寒之气,比寒冬腊月的雪还要让人发寒。他侧目看过去,正对上一个男人的目光。   “你是谁?”他憨憨问着。   孟平熠面色不善,冷冰冰道:“你姐夫。”   少年摸了摸头:“我没姐姐啊!”他正疑惑间,忽然看见远方走来一个人,立刻伸手大喊,“爹!”   他话音刚落,一声浑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孟将军,久等了!”   孟平熠与宋似卿立刻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雄壮高大的男人慢慢走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大刀。   宋似卿紧紧望着拿把刀,浑身颤栗,那是他阿爹的锻刀!   她立刻抬眼看向他的脸,可一顶毛绒兽皮做的帽子包裹着他半张脸,她只能隐约看出满脸的络腮胡子,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杜飞鹏一步步走近,漫天积雪中,他高大的身影伴随着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迫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孟平熠皱着眉头,心中也总算明白,为何他能成为八州匪首。   “屋里坐吧。”走近时,杜飞鹏只说了一句话,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山顶之上。   孟平熠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牵着宋似卿的手准备往里走。   杜飞鹏却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孟少爷,我与你有要事相商,其他人就不用进来了。旬冲,你陪宋姑娘转转。”   语罢,旁边一直笑呵呵的少当家,立刻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的爹!” 第98章   屋内温暖如春,与屋外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杜飞鹏走进屋内,扯下帽子随手扔在桌上。   和他一起进屋的还有一个男人,听杜飞鹏的称呼,应该是落虎山的四当家。他与杜飞鹏耳语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屋子,守在门边,看起来像是在“望风”。   孟平熠与他简单行礼后,挺直了身子看向已经坐下的杜飞鹏。那张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   孟平熠拱手行礼道:“杜首领,在下孟平熠。”   杜飞鹏点了点头:“我知道,京城来的,奉命来蜀中剿匪,是不是?”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孟平熠,逼人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势,若是普通人,只怕当场就要跪了下去。   孟平熠直直迎上那目光,毫无退缩之意。良久,杜飞鹏才大笑了一声:“好小子,是个人物。坐!”   孟平熠拱手道谢,正坐在他的对面。   杜飞鹏开门见山:“孟将军应该知道我请你来所为何事吧。”   孟平熠点头:“杜首领自然也知道我的态度。”   杜飞鹏笑了一声:“八州官兵虽然聚集,但我杜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若真拼个鱼死网破,胜负尚未可知。”   孟平熠见他面上沉着自信,轻笑了一声:“如今天寒地冻,很快大雪封山,只要官兵死守,你们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杜飞鹏嗤笑了一声:“孟将军也是蜀中人,应该比别人更加了解蜀中地形,这里山川纵横,道路无数。你怎么堵,那么多山路,你堵得完吗?我的粮草虽不如你,但弓箭还算充足,所有险要山隘、路口,均被我的人把持,你的人敢上山吗?”   孟平熠闻言轻笑:“杜首领分析得很对,你我双方各有优劣。但您忽略了一点,就是我军为民除害的决心。只要山匪一日不除,我军便一日不退。”   杜飞鹏沉默不语,他心中清楚,短时间内攻山不易,可一旦拉长战线,他们撑不了多久。他抬眼看向孟平熠:“你说为民除害?谁是害?你有没有问过蜀中的百姓,我们落虎山和那些官差究竟谁是害?”   他的话让孟平熠想起了断崖坳前的那个黑脸少年,他分明是乞丐落草。孟平熠轻轻皱起了眉头:“我知道杜首领收留了许多流民,其心令人敬佩。然而让他们从乞丐变成土匪,真就是救人之策?”   杜飞鹏讥笑了一声,直笑他天真:“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他们若有田有地,又何苦上山。而山下的田地又能分给他们吗?”   他一声声质问,孟平熠无法回答。他没有办法让这些人都得到土地,但他可以带着这些人参兵:“八州山匪加在一起近万人,如今宋侯爷正在招兵,至少可以收容五千人左右。他们本就身强力壮,与其做山匪不如到战场上杀敌,更能一展所长。”   杜飞鹏皱起眉头看他:“孟将军这是要收编我的人?”   他笑笑:“可以这么说。剩下的五千人或回城中做正当营生,或留在山上砍柴种树努力生活,至少不必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我想,您手底下的人也更希望如此吧。”   杜飞鹏笑了:“孟将军这一下就要砍掉我一半的兄弟啊,若到时候你反悔了,我岂不是得束手就擒?”   “那杜首领如何才肯相信?”   杜飞鹏微微眯着眼睛,手指敲击着桌子,沉沉思索着。孟平熠也不急,静候他的佳音。   良久,杜飞鹏抬头道:“我可以接受孟将军的建议,但我有一个条件。”   孟平熠心中欣喜:“杜首领请说。”   杜飞鹏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吐出了两个字“结亲。”   孟平熠皱起眉头,想到了刚才王海的话,看来这杜飞鹏早就想好和谈的条件了。他目光微抬,冷冷看向杜飞鹏:“您这是什么意思?”   杜飞鹏大笑一声,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你要收编我的人,话说得漂亮,可我凭什么信你,万一这是你的诱敌之策呢?我总该为我的兄弟们考虑考虑,若我能和宋恒林宋侯爷结为亲家,自然便能打消所有的疑虑。”   “你在做梦!”   “我不是做梦,我是给孟将军一个选择。刚好现在宋小姐也在山上,不如就留她住上一段时间,等孟将军考虑好了,我们再商后议。”   孟平熠眼眸微眯,冷冷发笑:“杜首领可知她是我的未婚妻?”   杜飞鹏摊摊手,一脸泰然:“尚未成亲,也就是没有关系。”   “呵!我看杜首领并没有和谈的诚意!既是如此,我也不必浪费唇舌,这场仗我并不怕打。”孟平熠豁然起身,转身离开。   杜飞鹏喊住他:“等等。”孟平熠却不理他,径直往外走去。   杜飞鹏见他果真要走,忙道:“既然孟将军不同意,我也不强求,此事就作罢了。可孟将军总该给我一个保证才是。”   孟平熠听了这话,才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向他:“如果杜首领不信,我可以留在山上做人质,直到将落虎山上的兄弟全部妥帖安置好为止。”   杜飞鹏伸出手摇了摇:“不够。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孟将军愿意给我做女婿。”杜飞鹏站起身来,面上带笑,“我还有一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并不比那宋小姐差到哪里去,我想把她嫁给孟将军,不知您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孟平熠的脸色愈发难看:“我看杜首领果然是要戏耍在下。告辞!”   杜飞鹏厉声道:“你这一拒绝,可能会害死你众多兄弟,而他们本可以活着。”   孟平熠目光冰冷:“是杜首领在拿你数万名兄弟的性命开玩笑!”   杜飞鹏慢慢起身,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可宋小姐若知道她的放弃,可以拯救众多人的性命,甚至可以免去一场灾难,未必会拒绝。我劝你最好问问她的意见。万一她现在跟我儿子相谈甚欢,看不上你了呢?”   “您想多了。”孟平熠不再废话,抬腿出门,走到屋外。   他的似玉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改变,只是脸色难看的很,恨不得将那个围着她转来转去的少当家扔到一边。   他轻笑了一声,大步向她走去。   宋似卿一直被这叽里呱啦的少当家烦得头都大了,终于看见孟平熠出门,赶紧快跑了两步,走到他的面前:“你终于出来了,怎么样?谈得如何?”   孟平熠微笑着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手心,轻轻摇了摇头:“杜首领并没有什么诚意。”   宋似卿知道这是谈判失败了,怕他失落,立刻皱起眉头:“哼,早知道他们是这种人,我们走,下山去!”   身后,一道声音喊住了他们:“两位请留步。”   宋似卿回头看去,是刚才那个四当家。她唬下脸道:“你们既然没有和谈的诚意,我们还有什么可留的?”   四当家笑道:“不是我们没有诚意,相反,我们杜老大愿意接受孟将军的要求,可孟将军却不能答应我们的条件。”   宋似卿想都没想道:“那一定是你们的条件太过分了!”   四当家摇了摇头:“我们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只是想和宋家结个亲罢了。”   宋似卿听到这话,回头看了眼那个傻小子杜旬冲。难怪刚才王海阴阳怪气的,原来杜飞鹏早就存了这个心。   她立刻呸了一声:“你说的结亲就是指我跟这个傻子?做梦吧你!”语罢,她拉着孟平熠就往山下走。   “宋小姐若是就这么走了,您到山上来想知道的事情可就再也没法知道了。”四当家不疾不徐地开口。   宋似卿的脚步一顿,想起了杜飞鹏的那把锻刀。她抬头看了眼孟平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孟平熠知道她的心结,微微而笑,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大老远的,我们也不能白来一趟。”   宋似卿扬唇而笑,没错,她大老远来一趟可不是白来的。她拉着孟平熠的手,怒气冲冲地转身回到杜飞鹏的屋子里。   杜飞鹏似乎有事要走,又带上了那顶厚厚的帽子。   宋似卿站在那里,斜眼看他,阴阳怪气道:“杜首领有事要走?”   杜飞鹏看着她,目中带笑,语气清和:“孟将军不答应我的要求,我自然要去看看我的部下操练得如何,以备一场恶战。”   宋似卿毫不掩饰的嫌弃道:“你的要求就让我跟你儿子成亲?他也配?”   杜飞鹏却不恼,顺着她的话道:“他不配,所以我又提了一个建议,只要孟将军肯娶我的女儿,做我的女婿,一样可以避免这场恶战。怎么样?宋小姐,只要你点头答应离开孟将军,立刻就能救这数万人的性命。”   宋似卿哼了一声:“你不必拿数万人的性命来压我!若你真在乎他们的性命,便该早些同意孟将军的条件!”   杜飞鹏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既然宋姑娘不同意,那我们也不必再谈了。”   他抬腿要走,宋似卿赶忙拦住他,指着他手中的锻刀:“我也不是来找你谈这个的,我只问你,这把锻刀你从何处得来的!”她死死地盯着他。   杜飞鹏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刀:“这把锻刀是我一位故人的。”   “呸!我阿爹哪来你这位故人,我怎么不知道!”他既然寄信给她,用锻刀引她上山,就代表他知道她的身份,她狠狠瞪着杜飞鹏,怒道,“是不是你杀了我阿爹!”   杜飞鹏并没有否认:“是我杀了他又怎么样?我没空和你翻这些陈年旧账,我只问你,愿不愿放弃孟平熠,让我的女儿嫁给他!”   宋似卿怒红了眼:“你做梦!我就是死……”她恶狠狠的话说到一半,却忽然没了声音。   杜飞鹏当着她的面取下了他的帽子。宋似卿的话在这一刻全部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杜飞鹏面带笑容,慢慢靠近她,弯着腰凑在她的面前:“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让他做我的女婿。”   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宋似卿的心好像被千锤万击,痛到麻木。眼泪忽然决堤,她止不住的点头:“愿意!我愿意!”   孟平熠听到这话,面色一惊,他快步走上前,却见她满面泪水。他心中一慌,紧握她的双手,急切问道:“似玉,你怎么了?”   宋似卿完全说不出话了,只一个劲地又哭又笑,她猛地扑在孟平熠的怀里,手指却不停地指向杜飞鹏。   孟平熠有些慌乱:“杜飞鹏,你做了什么!”   而杜飞鹏看见宋似卿这副模样,眼泪亦在眼眶中打转。他轻轻笑出了声,拍了拍孟平熠的肩膀:“好女婿,我女儿她同意嫁给你了。”   孟平熠面露疑惑,看着他面上的喜悦和似玉激动的神情,最终目光停留在那把锻刀上,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是!”他话音未落,杜飞鹏摇了摇头。   孟平熠想到外面的王海、段肖奇等人,亦噤了声,只更加用力地将宋似卿拥在怀中。   杜飞鹏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欣慰不已。 第99章   宋似卿又哭又笑了好半天,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她仔细看着她阿爹的脸,脸面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多了些沧桑,还多了这满脸的络腮胡子。   “噗!”宋似卿笑出声来,伸出手拽了拽她阿爹有些打结的胡子,“这么长时间不见,怎么邋遢了。若是娘看见了,又要说你了。”   提到原娇儿,雷天刀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阿爹和娘的感情,没有人比宋似卿更清楚。她不想因为阿爹的隐瞒而去责怪什么,何况他并不是主动选择离开。   她微微偏头,乖巧笑道:“阿娘这些年挺好的,就是挺想你的。”   雷天刀目光动容,良久,长长一声叹息:“当初我被迫离开容城时,便已和你娘做好了此生天人永隔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我活了下来,我二弟天鹏却死了。”   原先落虎山的匪首杜天鹏是他的同门师弟,当初的落虎山并不太平,八州山匪之间为了称王称霸,经常争斗。   他被流放到蜀中时,杜天鹏第一时间带着落虎山上大半的兄弟赶去救他,可当他们回到山上的时候,落虎山已被隔壁山头趁机抢占。   雷天刀带着落虎山的人重新抢回了山头。杜天鹏却因为之前就被官兵所伤,又遭匪徒重击,不治身亡。   他死前与雷天刀换了衣物,自毁了面容,代替雷天刀死在了这个世上,只留下了杜旬冲这一个孩子和满山无处可去的兄弟。   雷天刀便以他大哥杜飞鹏的名义掌管了落虎山,顺带打下了整个蜀中的山头,坐上了八州匪首之位。   从此,雷天刀这个名字便随着官府“暴毙而亡”的告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宋似卿听着他阿爹这些年的过往,不知该说什么。阿爹最重义气,他既然以杜飞鹏的身份代替杜天鹏活了下来,就绝不会丢弃这落虎山不管。   “可跟娘亲和我知会一声,又有什么关系呢?”宋似卿吸了吸鼻子,嘀咕了一句。   她想起了从前的往事,若不是因为失去了阿爹,娘亲又再没关心过她。她不会每天往天刀山上跑,也不会因为在天刀山上遇见了傅叶,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计一切地爱了他一辈子。   她咽下悲伤,抬头看向孟平熠,幸好这辈子他一直在陪着她,从没有离开过。   雷天刀的眼中满是自责,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发,却一句安慰地话也没有说出口。他转头看向孟平熠:“宋恒林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孟平熠眼中含情,款款望着她。听见雷天刀说话,才缓缓摇头:“侯爷只说他查到了落虎山上,便没有再查下去了。”   雷天刀轻哼了一声:“没查下去?都查到落虎山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话音刚落,他长长叹了口气,“不过我不怪他,他只是不想让我出现罢了。”   宋似卿这才明白,不是父亲查不出来,而是父亲压了下去,是父亲不想让他再次露面。   孟平熠默默听着这一切,目光微抬,看了眼雷天刀与似玉,轻声道:“侯爷恐怕不是这个意思。”   “嗯?”雷天刀看向他,面露不解。   孟平熠转身向屋外看了一眼,眉头轻皱:“他应该是查到了落虎山上其他的秘密,所以才没有继续查下去。”   宋恒林虽没有参与围剿裕亲王之战,但他当初派来蜀中查探的人是军中的老人,也是蜀中的老将。他一眼便认出了已成为落虎山二当家的王海。   当时裕亲王兵败不过六年的时间,先帝驾崩,新帝年幼,许多旧部隐藏在各个角落之中,他怕一旦挑明,乱世再起,新帝难以支撑。   而雷天刀若在蜀中,至少能压住这些旧部,不至于让蜀中山匪被王海等人控制。   他这一说,宋似卿才恍然。她不禁自责,自己刚刚居然再一次误会了父亲。   孟平熠一直关切地看着她,立刻察觉到她脸上的歉意,伸出手轻轻握住她,贴心地摇了摇头,让她不要在意。   宋似卿微笑了一下,深深吐了口气,抬起脸看向她阿爹:“阿爹,你这二当家叫什么名字?”   “他叫王作山。”雷天刀嗓门大,话音刚落,孟平熠便“嘘”了一声,回首向屋外看了一眼,那四当家仍然守在门口。   雷天刀立刻看出了他的意图,压低了声音:“老四是自己人,可以放心。”   孟平熠沉着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眼宋似卿,用眼神与她再次确认了一下,随后看向雷天刀:“据我所知,他叫王海,曾是裕亲王的重臣。”他顿了顿,“您可知道裕亲王?”   雷天刀点了点头,那时他虽在云州,但也不是聋子,这种大事怎能不知。   孟平熠继续道:“十五年前,裕亲王在蜀中兵败被杀,他的部下四散逃亡,也有不少为了保存实力,化作流民混入山上做了山匪。”   而王海不仅是武将更是文臣,当年就是他成功说服了孟禄锦,放他们出了蜀中。却没想到先帝还有后手,直接调派了别处的军队打进了蜀中进行围堵。   孟平熠沉默了片刻,那年他只有七岁,与王海只有一面之缘,若不是似玉提起了这么名字,他已完全认不出这个人了。   雷天刀皱着眉头:“照你这么说,如今八州之中还有很多裕亲王的人?”   孟平熠摇了摇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那些人如今都已老了,应该不多了。但只怕还有不少年轻人会受到他们的蛊惑,做了他们的追随者。”   这一点雷天刀倒并不担心。   宋似卿在一旁解释道:“有我阿爹坐阵山头,不可能有人去信奉一个已经死了十五年的人。”   她说来一脸骄傲,孟平熠也想起了断崖坳前,那十几个土匪听到“杜飞鹏”三个字时,满脸的钦佩与向往。   孟平熠站起身来,微笑行礼:“既是如此,那便拜托伯父彻查八州中十五年前上山的人。不过须得暗中查处,以免走漏风声,让这些人狗急跳墙。”   “好。”雷天刀看了眼宋似卿后,点头同意。他把门口的老四叫了进来,将这件事交给他。   可老四在听到老二的名字时,眉头不禁皱起:“大哥,这些年二哥对您忠心耿耿,即便他从前是什么裕亲王的人,这么些年过去了,说不定他早忘了呢?若是因此就去查他,岂不寒了他的心?”   雷天刀闻言,亦有了犹豫之心,他们落草为寇之人,一生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字。这十年,他与老二也是共患难过的。   孟平熠看出他的两难,沉着道:“四当家此言差矣,若他忘记了从前的事,三个月前就不会向你们举荐段肖奇。不过,伯父若觉得为难,大可以找个契机,与您这位兄弟谈一谈,试探他一下。”   雷天刀侧目看他:“如何试探?”   “就以您与我达成协议为由,测一测他的反应。虽然我料定他一定会阻止,但他究竟是为了兄弟的安危而拒绝,还是想为复仇保留实力而拒绝,您应该能看出来的。”孟平熠目光沉着,面带自信。   雷天刀沉默了片刻,点头同意,他抬了抬手让老四先去排查其他山头的裕亲王旧部,剩下的事等他从长计议。   “小侄静候伯父佳音。”孟平熠恭敬行礼。   不知不觉中,孟平熠主导了全程。雷天刀直到她二人离开,才恍惚反应过来,他被一个年轻人给指挥了。   他沉默了片刻,不禁笑出了声。 第100章   雷天刀接受孟平熠“招安”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仅是山上的兄弟,就连其他山头的人也纷纷聚集到了落虎山上。   “老大是怎么想的?这不明显是那些当官的阴谋吗?他就这么把咱们八州的兄弟全都卖了?”一人骂骂咧咧。   也有人坚定地相信杜飞鹏:“老大不是这种人,这些年都是他带着我们才抵抗了官兵那么多次的围剿!他不会害我们!”   “可这次不一样,官兵是来真的!八州官兵如今就在落虎山脚下,我看老大他就是怕了!”   “不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这些日子想要阻止雷天刀“投降”的人几乎快把他的门槛踩破。   事态日渐紧张起来,雷天刀让宋似卿和孟平熠暂时不要露面。   宋似卿乖乖听话,晚上呆在屋内休息,白天就溜去孟平熠的房间,跟他一起商量目前的局势。   一开始,大部分人都是反对“招安”的。虽然宋恒林名震天下,不少年轻人对加入“宋家军”心动不已。   可他们却不信蜀中人,他们坚信这只是一个谎言,是为了将他们框下山去,分而杀之!   再后来,听说杜老大收了宋恒林的女儿做干女儿,这不就等于和宋恒林做了“兄弟”吗?这下子,同意招安的人便是一半对一半了。   到最后,杜飞鹏放出话来,说宋恒林的女儿和从前蜀中王孟禄锦的儿子孟平熠,即将要在落虎山上成婚了!这就是把落虎山当“娘家”意思!   这下子他们才相信孟平熠的真心,同意招安的人立刻便占了一大半。他们既是宋小姐和孟少爷的娘家人,就等于跟宋恒林是“一家人”,又何必再害怕呢?   这事儿沸沸扬扬地吵了近半个月,终于尘埃落地。落虎山上立刻热闹了起来,大几百号人纷纷着手开始准备起这场盛大的婚事起来。   宋似卿在孟平熠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窗外人脸上的喜庆,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她开玩笑道:“早把事情说出来,倒也不用我们俩躲在屋子里这么久了。”   孟平熠轻笑:“伯父还是有远见的。”需得循序渐进,他们才能慢慢接受,然后逐渐欣喜。   山上条件简陋,他便为她倒了杯清茶:“点喝热水暖暖身子,接下来该咱们出去了。”   听了这话,宋似卿眼中放光,期待地看着他:“终于能出门了吗?我要做什么?”   “作为杜飞鹏的干女儿,自然要去关心一下你干爹的部下。”他眨了眨眼,“顺带瞧一瞧,这些人中还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宋似卿立刻懂了,她一直想着自己能帮帮他,如今有了这个机会,自然开心。   她高高兴兴地披上厚厚的毛皮外套:“那咱们现在就走吗?”   孟平熠目中带笑,满是宠溺:“先等等,总要等伯父先传话下去,我们才好过去。”就是皇帝视察,也得先跟底下人通个气啊。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笑着看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容。   屋内虽然烧了炭火,但毕竟阴凉。她的小手与脸都是冰冰凉的。孟平熠轻轻捧着她的脸,用温热的手心捂了捂。   宋似卿便安心地将脸靠在他的手心里。   他满脸温柔,向窗外看了眼:“今天太阳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先见见落虎山上的人。”   “好啊。”得了她的同意,他们手牵手一起走出门外。   屋外阳光正暖,撒在这片大地上,抬眼望去,远处延绵不断的山川仿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看着这一切,心中欢喜。愈发抱紧了孟平熠的胳膊,紧紧相依。   山上那些闲着没事晒太阳的山匪也看见了他们俩,纷纷起哄道:“哟!新郎和新娘子出来啦!”   “哦!哦!”起哄的声音越来越热闹,宋似卿面上羞红,她偏头将脑袋侧向孟平熠,埋了半张脸在他胸前。   这其中最不开心的,好像只有杜旬冲。他正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听见起哄的声音,一回头便看见她俩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立刻别扭地别过脸去。   他旁边一个男人看见他脸色不好,自然晓得他在想什么,戏谑道:“这就是你当时说可能要娶的媳妇?如今怎么成了你姐姐了?你还多了个姐夫,哈哈哈!”   杜旬冲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已经憋了近半个月了,一直拐不过来这个弯。他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小姑娘,怎么就变成他姐姐了。   身边人笑得愈发大声,杜旬冲面子抹不过去,抬起拳头就要打。   那人挨了几拳不敢还手,只抱着头道:“你打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姓孟的那人手机抢过来啊!”   杜旬冲年纪轻轻,本就是易冲动的年纪,听了这话,又见不远处宋似卿和孟平熠正向看笑话似的,盯着他望。   不禁面上一红,“呀”地大喊了一声,向孟平熠的方向冲了过来。   孟平熠只抬了下眼眸,轻笑了一声,神色从容。就在他快到之际,拥着宋似卿轻轻侧到一旁。   杜旬冲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狼狈地跌倒一旁。   身后的笑声愈发热烈。山上很多人都是看着杜旬冲长大的,始终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   这半个月,众人都在关心八州山匪何去何从,只有他一个劲地计较着宋似卿和孟平熠的事,这些大人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如今见他这样,以为他又犯了小孩子脾气,愈发笑得开怀。   杜旬冲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又挥着拳头冲向孟平熠。   宋似卿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在看清杜旬冲三脚猫的功夫后,索性站到了一旁,欣赏孟平熠灵活闪避的身姿。   没过多久,杜旬冲大喊大叫的声音引来了雷天刀,他只看了一眼,怒喝一声后,杜旬冲浑身一抖,再不敢胡闹。   雷天刀散了众人,将他们三人叫去了屋里。   雷天刀骂了杜旬冲两句,他愈发委屈起来,忍不住抱怨:“您不是说给我找门亲事的吗?怎么就变成姐姐了。”   雷天刀瞪了他一眼,宽大的巴掌落在他小小的脑袋上:“我说的是给你再找个亲人,什么时候说给你找个亲事了?”   “可我听段叔叔说,您本来想让她嫁给我的,都是被这个姓孟的给搅和了!”   段叔叔?雷天刀听了这话,立刻冷下脸来。旬冲少年心性,若不是有人不断挑拨离间,他是不会将半个月前的一句“玩笑话”当真的。   雷天刀皱起了眉头,这个段肖奇是留不得了。   看着杜旬冲一脸的委屈,宋似卿走到杜旬冲面前,笑嘻嘻道:“有我这个姐姐怎么啦,你好像还一脸委屈的样子。”   杜旬冲别过脸去:“媳妇更好。”   宋似卿好不容易忍住不笑,故意冷下脸来吓唬他:“那你觉得你打得过你姐夫吗?”   杜旬冲看了孟平熠一眼,摇了摇头。   “那就等你把功夫练好了,能打败你姐夫再说。你自小在山上长大,应该知道无论想要得到什么,都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去争取来的。”   杜旬冲听了这话,立刻抬起脸看向孟平熠,发誓道:“你等着,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孟平熠忍不住笑:“我等你!”心中只道,下辈子也不可能。   杜旬冲走后,雷天刀严肃了神情,谈起正事。   他看向孟平熠道:“我上次跟老二谈了谈,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包括从前在裕亲王手底下的事情。   “他并不反对妥善安置兄弟们,但他反对归顺朝廷,他不想归顺仇人的儿子。”   孟平熠能理解:“他对裕亲王是忠心的,但他对您也是敬重的。只要他还把您当大哥,一切都好说。”   雷天刀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他以杜飞鹏的名字在落虎山上生存,而他也同样以“王作山”的名字开启新的生活。   他们两个人互相隐瞒着对方,却总觉得与对方惺惺相惜。   孟平熠看出了雷天刀的犹豫,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换了个话题:“伯父,最近我和似玉想去周边各个山头走一走,也是为了跟他们亲近亲近,让他们相信我们的诚心。”   雷天刀点头同意,着手安排他俩“游山”一事。   入夜,冷风肆虐呼啸,仿佛要将树屋掀翻。可天上的乌云也被吹散,满天繁星印在眼中,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宋似卿打开窗户,望着满天星辉出了神。   不远处,一间比雷天刀的屋子还要大的石屋已经搭建了一大半,那是山上的兄弟为她和孟平熠准备的婚房。   夜深了,建屋子的人已经睡了,繁星之下,那间石屋的门上只有一盏红灯笼在冷风中摇摆不定,看起来格外凄凉。   宋似卿有些担心那盏灯笼,她怕那盏灯笼被冷风吹走,她的新房就更加孤零零了。   她打开树屋的木门,披上厚厚的袄子,走出了房间。   孟平熠住在隔壁,也正看着那间石屋。余光瞥见她出门,立刻轻唤了一声“似玉”。   听见她说担心那盏灯笼,孟平熠心中一软,取了件厚衣服,陪她一起出了门。   来到石屋前,孟平熠取下门前树枝上摇摇晃晃的灯笼,放到屋里:“这样就不用担心她被风吹跑了。”   “嗯。”她看着灯笼,笑得开心。   石屋内没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的只回荡着冷风的声音。她伸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孟平熠立刻替她紧了紧衣衫:“树屋虽然暖和一些,但如今天寒地冻,山上树木不多,只能先搭建一间石屋。”   宋似卿笑笑:“没关系。”轻轻抱着孟平熠,感受他身上的热,“只要你暖和就好。”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站在即将建成的婚房里,满目欣喜。 第101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婚房搭建的速度却一日比一日块。   这些盖房子的兄弟每日看着这对“小两口”成双成对,心中欢喜,手上也越来越有劲,都想着早些把房子搭好。   宋似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除了房子,一根根粗壮的树木也运上了山,另一批人热火朝天地打起了柜子和床板,什么都要做一套全新的。   雷天刀笑道:“似玉你瞧瞧,我这山上是不是能人众多!”   他哈哈笑着,宋似卿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整个天刀山上的人都是一条心,永远都是一家人。   孟平熠看着这一切亦是感触颇深。若军队之中人人亲如兄弟,帮扶互助,何愁大敌不除!   雷天刀听见他这番感叹,眼中愈发欣赏。   “你的婚事可告诉你母亲了?”雷天刀看向孟平熠。   孟平熠恭敬答道:“已寄去了书信,大约半个月能到。”   雷天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可宋似卿看得出他眼中的期盼。   她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对她阿爹说:“我把我要成亲的事告诉娘亲了,也说了您在这里的事。若她肯来,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到了。”   若她不肯来,宋似卿也绝不会强求。   雷天刀懂她的心思,他躲在落虎山上近十年,不管是否有难言之隐,都是他对不起她们母女俩,宋似卿并不能代替她娘亲原谅他。   孟平熠不便对这些事发表什么看法,只有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支持她所做的一切决定。   在雷天刀的安排下,宋似卿与孟平熠“游山”的日子也定下来了。   所谓游山,就是以“新人”的身份见一见其他山上的老前辈,以示尊重。   又因着她要成亲的事情,她不仅要以杜飞鹏干女儿的身份拜见,还要以“准新娘子”的身份来求得这些长辈的祝福。   在这期间,宋似卿瞧见一人眼熟,便立刻将他告诉四当家,由四当家的暗中处理。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认错人,或者漏了什么人。但孟平熠一直贴心地告诉她不太担心,只要找到一人,便能顺藤摸瓜,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有他这一路的嘱托,她才敢大胆地走下去。   回来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雪花,他们骑着马本想快些回落虎山上,可山路崎岖,雪越下越大。   四当家勒住马绳:“小姐、平熠,这雪是越下越大了,一时半会还停不了,咱们接着走容易出危险。”   “那怎么办啊?”宋似卿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稳不住担心起来。就算老马识途,可万一大雪封山就遭了。   四当家看了一圈:“这里离小屋很近,咱们可以去山坳里避避雪。”他看向孟平熠,征求他的意见。   听见四当家的话,孟平熠神色一怔,慌张地瞥了眼宋似卿,又迅速收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宋似卿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他,怎会错过他此刻的慌张。她立刻侧脸看他:“什么小屋?那里怎么了?”   孟平熠轻了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宋似卿便看向四当家。四当家爽朗一笑,摆了摆手:“丫头莫看我,我可不敢说。”语毕,他朝孟平熠努了努嘴。   宋似卿知道孟平熠有事瞒着她,岂能轻易放过,况且如今必须尽快找到个避雪的地方。   她看向孟平熠,斩钉截铁道:“平熠,你若不告诉我,我可就自己找去了。”   孟平熠看着她,又看了眼漫天飞雪,无奈笑了一声:“唉,好吧,咱们走!”   三人策马扬鞭,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果然看见远处山坳间飘起了炊烟。   “那里有人住吗?”宋似卿停下马,忍不住惊奇。这一片山脉都被山匪占了,山匪大多群居住在山上,怎会有人单独住在山坳里!   “有的,看样子咱们刚好能赶上晚饭。”四当家回了声,三人更是马不停蹄。   行到山坳里时,宋似卿才看清这里有三间并排而建的木屋。   他们将马拴在木棚里,听见其中一间房子传来女人热闹的闲聊声。   宋似卿更加惊奇。   四当家也拴好了马,径直走到木屋门前敲了敲门。不一会,里面一个妇人打开了门,唤了声“四当家好”。   四当家便带着他们俩进了屋。   一进屋内,宋似卿便被满屋子的红色炫住了眼睛。   屋内大约有十几位妇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全都在缝纫着红色的绸布。   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床幔,红色的盖头,红色的喜服……   还有红了脸的孟平熠。   宋似卿怎能看不出这些喜庆的红色是做什么的。她转过身看向孟平熠,目中渐渐泛起泪光,她一头栽进他的胸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讨厌,怎么不告诉我!还故意瞒着我!”   孟平熠目光柔和,满脸笑意地拥她在怀:“还没做好,本想跟你一个惊喜。”   屋内数十位妇人看见他二人抱在一起,大约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四当家又大喊了一声:“新郎和新娘子来咯!”   众人便立刻拍手大笑,欢迎着两位新人。   也有刚刚反应过来的妇人,急忙要将喜服藏起来:“喜服还没做好,新娘子可不能看。”   众人笑得更加开心,拦下她道:“新娘子人都到了,你还能藏哪去?”   其中一妇人起身,拿过刚裁剪好的喜服走到宋似卿的面前:“宋小姐,可要来试一试大小?孟少爷虽给了尺寸,但还是试一下的好。”   未等宋似卿反应,几位妇人起身高高兴兴地将她拉到了一边,对着她的身量比了半天:“一点不差,孟少爷还是好眼光。”   她这话一说,众人又笑起来,连四当家也忍不住笑了。   宋似卿脸色羞红,小跑到孟平熠身边,偏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寸的衣服?”   孟平熠也被这些妇人的话语和笑声弄得害羞,他咳嗽了一声,壮了壮胆子,故意凑在她耳边道:“每日抱着,怎么不知。”   温热的呼吸吹在耳骨上,伴随着他丝毫不在遮掩的露骨话语,宋似卿的脸色立刻红上了耳朵根。   她掐着他的腰,扬着脸嗔怒道:“那我要抱回来,不然我不依。”   孟平熠轻笑了一声,他本是和她开个玩笑,只因那日流心河畔看烟花,她湿了鞋袜,换了衣服,所以记下了尺寸。   可听她说要讨回来,孟平熠忽然就将解释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乖乖等着她“抱回来”。   简单用了晚饭后,雪越下越大,隐隐有堵住山口的趋势。没办法,他们只能在小屋里过夜。   妇人们收拾完了碗筷,铺好了床铺,忽然有一人疑惑地道了一声:“孟少爷是跟四当家的住一屋,还是跟宋小姐住一屋?”   四当家的当时便是一愣,看着从进屋后就一直黏在一起没分开过的孟平熠与宋似卿,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那我走?”他开了声玩笑。   这些妇人也是经过事的,当即取笑起四当家的来:“就你多余,若不是你,说不定人家今晚真就住一起了。你说你在这里碍事,人家还怎么好意思开口。”   四当家的也顺着她的话打趣起这两人来。惹得宋似卿面色更红了两分。   幸好一个年轻姐姐看不下去,轻轻打了那妇人一下,笑道:“王大姐,人家还没成亲呢,哪能住一起呀。”   王大姐咧嘴笑着,:“不是快了吗,年轻人血气方刚的,何必在乎这十天半个月的,是吧小伙子?”   孟平熠坐在床沿上,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一个字也没说。他自认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场面。   他现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生怕这些大姐听见他喘气,就说他“憋”不住了。   他看了眼宋似卿,眼见她面色愈来愈红,他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无奈地眨了眨眼。   宋似卿偏头看着略显窘迫的他,憋不住笑了,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孟平熠。   一时间玩心大发,忍不住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她顺着这些妇人的话,看向他:“怎么样?孟少爷今晚是要住哪里呀?” 第102章   “今夜,你要住哪里呀?”宋似卿雪白的脸颊上透着粉红,一双灵灵的眼睛狡黠地望着他。   孟平熠偏头看她,炉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庞如蜜桃,眼眸似星子,他本就看呆。又听她这般大胆的起哄,心中不禁发痒。   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反击”回去,却又怕在这些人面前唐突了她,只得抿唇暗笑,默不作声,任由这些人的揶揄。   待这些人取笑够了,他立刻起身将四当家的拽去了隔壁房间,不敢再呆。   宋似卿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身影,捂嘴偷笑。她身边一位小姐姐却道:“他是个好男人。”   听懂她话中的深意,宋似卿弯起眉眼,满是骄傲。   周围的姐姐亦围了过来,纷纷点头:“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宋似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番取笑不过是在测试他的人品。   *   山谷空旷,一夜风声,到了第二日,雪依旧没停,且积雪深厚,已无法前行。宋似卿等人没办法,又在小屋里多留了几日。   好在婚期订在年后初三,并不着急。   喜服的大致样式已经做好了,只剩下上面的刺绣。她每日坐在屋内靠着火炉,看着这些妇人精心细致地绣着喜服、喜被上的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等图案。   她盯着那两只小小的鸳鸯在绣娘的针下紧紧依偎,相互雕琢,不禁瞧入迷了。那些夫人见她这般痴迷的模样,愈发开起孟平熠的玩笑来。   可随着雪一直下个不停,他们便忍不住开始担心了。   小屋内食材、柴火都不多,平时有人专门送过来,可如今大雪封山,人迹罕至,现有的东西也撑不了几天了。   趁着雪稍微小了一点,孟平熠打开木屋的门,冷风瞬间灌进屋里,屋内的女人们纷纷相互紧凑,抵御这风寒。   宋似卿起身走到孟平熠身边,屋外的雪已经堆到了腰部的位置。   “这得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啊!”宋似卿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别说把东西送来这里了,能出门就不错了。   孟平熠面色愈发凝愁,不仅是为了食材的紧缺,更意识到当前的危机,他转身看向四当家:“四叔,您看这里有雪崩的可能吗?”   他这话一问,宋似卿一惊,此处是山坳,真雪崩了岂不是要把他们活埋了?她目光惊忧,转头看向四叔。   四当家眉头皱得极深,他刚向门外走了两步,便被深雪堵住了去路,他昂起头看向远处山巅,轻轻地摇了摇头:“危险了。”   宋似卿心立刻悬了起来,她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雪,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   “四叔,我们如今应该怎么办?”孟平熠沉着问道,语气恭敬。四叔常年在山上居住,此时此刻需要他的经验。   四当家沉思了片刻:“如今这雪挡住了视线,咱们得先把门口的雪清理了,还得把木屋漏出来,好让别人发现我们!”   孟平熠点了点头:“好,我来!”他立刻搜集木屋内所有能铲雪的东西,和四当家一起动手。   屋外雪还没停,但他们已没有时间去等雪停下了。   孟平熠将屋门口的雪清理出了一块地方,随即足尖轻点,一跃至屋顶,伴随着笤帚清扫的声音,雪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四叔一个人在门口,既有屋顶掉落的雪,也有天上下的雪,即便加快速度也不免手忙脚乱。   宋似卿怕他们两个人忙不过来,立刻招呼屋内的姐姐们:“咱们放下手里的活,先把门口的雪清了。”   妇人们也知道什么事更重要,立刻捡起扫雪的家伙,走出门外。她们虽不及四叔力气大,但胜在干活利落,一起忙碌起来,远比四叔快得多。   只是宋似卿未曾做过农活,拿着扫帚的手又冻又肿,没一会儿她就受不了了,只好躲回屋里暖一暖,然后再重新上阵。   王姐看她这样,担忧道:“丫头,干活得一鼓作气,身子热起来了,就不冷了,你这样一会进去一会出来的,小心冻着。”   孟平熠在屋顶之上,听见这话,手中扫雪的动作立刻停下,匆忙跃至门口,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仔细看了看她红肿的手,眉间满是担忧。不禁严厉了语气:“进屋去,不许再出来了。”   “是啊!宋小姐,你做不惯这活,还是进屋暖和会吧。”旁边一位姐姐担忧道。   宋似卿哪里好意思在大家干活的时候,一个人呆着,她摇了摇头:“我哪能坐在一边看你们干活呀,我们现在是在自救,不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吗?”   可孟平熠仍是不许,他用巧劲夺过她手中的笤帚,将她拦腰抱紧屋里。   宋似卿在他怀中挣扎,孟平熠轻轻皱着眉头,一个浅浅的吻堵住了她的躁动。   宋似卿瞬间安静下来,只低着头诺诺道:“我想帮帮你们。”   他声音严厉:“你现在要做的是不让我心疼。”   宋似卿再不说话。   他将她放在屋里,暖了暖她的双手,柔声道:“乖,在屋里等着,我很快就好。”语罢,他再一次在她的额角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随后转身,将门从屋外带上,再一次跃至屋顶。   忙活的声音再次传来,宋似卿只能在屋内等待,她透过门缝,眼见着屋外的积雪越来越少,空地越轻越大。   忽然,屋顶的孟平熠喊了一声:“四叔,你看那可是狼烟?”   四当家听了这话,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爬上屋顶,看着远处山顶上飘起的阵阵烟雾,激动道:“是狼烟!”   这么大的雪,不会有敌人攻山,就连野兽也不会出没,这个时间点燃狼烟,只能是在找他们!   孟平熠心中燃起希望,他看向四叔:“咱们力量太小,光靠我们这几个人是出不去的。,必须得通知他们!”   “怎么通知?小屋里没有狼粪,早知也该备一点的!”四当家急得直拍手,却没有办法。   “孟公子,你可有好办法?”无能为力之际,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年轻人。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深知这个年轻人的才智与机敏。   孟平熠站在屋顶之上,沉着望着远处的狼烟和四周的山势。   他眉间微皱,忽然指着脚下三间木屋最外面的一间:“这里山势低洼,即便有狼烟,也未必能看得见。依我看,不如将这间木屋砍了,趁着夜间点燃,冲天火焰才有可能被发现。”   四当家思索了一瞬,点头同意:“好!就这么办!”   许是老天怜悯,到了夜间,本就减小的雪势渐渐停止。孟平熠与四当家立刻将砍完的柴火堆到已经清理出来的空地之上。   孟平熠将厨房用的油到在柴火之上,火焰立刻窜高。   宋似卿激动地望着四周的山顶,却没有一丝动静。   她害怕地握着孟平熠的手,想获取更多的勇气。   可直到火苗衰弱,也未曾得到回应:“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看不见?”宋似卿声音慌张。   孟平熠紧紧抱着她,目光却一直在四周巡视:“没关系,大不了咱们再砍一间!”   四当家也渐渐开始失望,可看着孟平熠仍不放弃,他立刻打起精神:“没错!咱们还有两间房,大不了全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斧头,就在这时西南面的天空忽然绽放起绚烂的烟花!   四当家当即撂下斧头,向前跑了两步,声音激动:“是落虎山上的烟花!这烟花老大是准备给你们婚礼那天用的!他们看见了!”   宋似卿抬头看向那烟花,目光含泪,紧紧抱着孟平熠:“我们有救了是不是?”   孟平熠亦忍不住高兴,他深呼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心弦:“是,我们得救了!”   宋似卿一时难耐,喜极而泣。他们在屋外守到火星完全熄灭,才安心回到房间内等待救援。   可没想到,宋似卿当夜便染了风寒,浑身发颤,一个劲的发抖。   到了早晨,妇人们见她一直不起,这才发现不对,匆忙找到孟平熠,偏偏这小屋里并没有药,他也束手无策。   “早知雪刚开始下的时候就该回山上,怎知这场雪下了这么久!”四当家急得直跺脚。   孟平熠守在床边,看着她发白的嘴唇,苍白的脸色,心如绞痛。   “似玉,似玉。”他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姓名,紧紧握着她的双手,不愿松开。 第103章   漫天大雪飘飘落落,宋似卿一个人走在冰天雪地里,漫无目的,不知出路。脚下忽然燃起了熊熊火焰,烈火让她四处奔逃。   终于,漫天大雪中升起了一轮红日,熊熊火焰被冰水浇灭,白茫茫的大地温暖如春。   她慢慢睁开眼,熟悉的简陋屋顶让她想起了一切。她还躺在山坳的木屋里,并没有温暖如春。   她偏过头,落入眼中的便是他的睡颜。   他躺在她的身边,双手紧紧环抱着她,俊秀的面容染上了沧桑。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睫毛也极其不安的发颤。   宋似卿心中动容,她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感受着他的呼吸。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睡颜,嘴角扬起笑容,这就是她的“温暖”,她的“春天”。   他似乎很久没有睡过了,脸色比平时憔悴了很多。直到木门被推开,他才恍然被惊醒。   孟平熠一睁眼,忽然对上一双亮晶晶的带笑眼睛。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只慢慢伸出手,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然后慢慢闭上眼,害怕这只是没睡醒的梦境。   手中端着水盆的春芝看见宋似卿已经醒来,惊讶道:“宋小姐,你醒啦?”   宋似卿眨了眨眼,仍望着孟平熠颤抖的眼皮,轻笑了一声:“嘘!这里还有一个装睡的人呢!”   孟平熠听了这话,眼睛瞬间睁开,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我醒了吗?这不是梦?”   她摇头:“你醒了,这不是梦。”   春芝在一旁听见这两个人说着“胡话”,忍不住笑道:“宋小姐,孟少爷这几天可累坏了。您烧了好几天,孟少爷就一刻不离地守在您的身边,小屋里没药,他每隔一个时辰就为您换一次冷巾。”   宋似卿看着他眼角下的乌青,愈发心疼,她伸手摸着他的脸,皮肤冰凉。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眸中闪动。   宋似卿半躺在床上,看着静静躺在她身侧的孟平熠,慢慢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看他:“你就是这么守在我身边的?”   孟平熠心中一跳,眉目一怔,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起身下床。   宋似卿看他这幅惊慌的样子,捂嘴偷笑,慢慢坐起来,偏头看他,佯装生气。   见孟平熠窘迫,春芝在一旁解释道:“宋小姐,您可别错怪了孟少爷。这些天,他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您身边,也是为了方便照顾您,我们才将您移到这边的小屋来。”   宋似卿岂会真的责怪,她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疼还还来不及。她伸手向他招了招,他立刻做到床边。   “累吗?”宋似卿伸手抚摸着他清瘦的脸颊。   孟平熠摇摇头,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终于不再发烫,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将她身前的被子往上盖了盖,眼睛像是长在她身上一样满是关切:“饿了吗?渴了吗?还难受吗?”   她笑出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知道她在开玩笑,可他却笑不出来,只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不愿松开。   春芝将水盆放下,慢慢退了出去。   孟平熠才终于在她面前露出倦色:“你没事就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她心疼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来更重要的事,“对了,我睡了多久?阿爹他们来救我们了吗?”   比起一次着凉,她更在意的是他们有没有得救。   孟平熠点头:“你沉睡的这两天,伯父已经派人疏通山路,想来再过两天就能通到这里了。”   听见这话,宋似卿才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四叔一直在屋顶看着山上兄弟们开路的进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跟他说一声。   宋似卿也想去屋顶看一看,但他不许,她便乖乖等着。   落虎山上毕竟人口有限,直到宋飞羽带着山下官兵的加入,道路疏通的速度才大大加快。次日清尘,小屋前便出现了一条畅通的山路。   孟平熠背着她,一路走回落虎山。   漫长的雪日过后,是难得的大晴天。太阳融化了山顶的积雪,送来甘甜的雪水。   她一直躺在屋中休养。门外,石屋已初步建成,做好的家具一件一件地往里送,石屋外面也被装点的格外喜庆。   宋似卿偶尔出去转转也能感觉到四处都在张灯结彩。   她本来还有些害羞,想着不过两个人的亲事,何必所有屋子都挂上红灯笼。   倒是孟平熠一说,她才想起来年关将至,大家要过年了。她吐了吐舌头笑道:“我都过忘了。”   山下也有不少人陆续上山,向孟平熠与雷天刀恭贺新春,俨然一家人的模样。   原本山上的土匪接受“招安”一事传到山下后,那些官员还有些怀疑,官兵与土匪之间也互相看不顺眼。但自从上次一起疏通道路后,双方便彻底放下了分歧。   眼见着山上越来越热闹,宋似卿是再也坐不住了,吵嚷着要“解禁”。   孟平熠本来还担心她的病情,奈何她总趁他不注意,时不时地在他唇边、耳边、嘴角落下浅浅的吻痕,还总装作无辜不小心的样子,誓有他不同意、她不停止的气势。   孟平熠只得缴械投降,乖乖陪她四处闲逛。   山上人多,雷天刀的年货准备的很齐全,四处都笼罩在欢乐的气氛中。   可宋似卿心中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娘亲始终没有回信,也不知她是不是不愿意来。雷天刀心中期盼,却不敢问。   直到除夕那天,两顶轿子慢悠悠地抬上了山顶,孟平熠的母亲王氏嫌弃又忍不住开心的身影后,是她娘亲一贯平静的脸。   这份喜悦终于圆满。   对于山上所有人来说,这个年都是无比的充实与快乐,而年后更是忙碌。   因为年初三,就是婚期。单是新郎从何处出发迎亲就吵了好半天。   雷天刀说似玉是他的干女儿,自然是在他的树屋里等待新郎到来。可若孟平熠也从落虎山上出发,未免距离太近。   群州太守便建议,从群州府衙出发最为合适。   柳州匪头更说,孟平熠是柳州人,应该从柳州出发。   宋似卿听了这话,想着孟平熠娶个亲,还得快马加鞭七天七夜,便忍不住笑个不停。 第104章   银铃似的笑声传来。众人见宋似卿掩面偷笑,笑颜如花,亦齐齐抬头看向孟平熠。   谁都能听出来柳州匪头王老大这是在开玩笑,可谁叫这一对新人刚好在场,便忍不住顺着话茬逗他们玩儿。   四叔第一个鼓掌:“我觉得这主意好,柳州是平熠的家,既合规矩,又能显示出心诚,我觉得不错。”   “有理,从柳州过来会经过溯州,这样我溯州也能沾个光,热闹热闹了。”溯州郡守笑着打趣。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王氏信以为真,脸色一沉,嘟囔道:“早知如此,我也不赶这一趟,就跟着我儿从柳州一块过来好了。”   众人愈发开怀,吵吵嚷嚷,好不热闹。终究是孟平熠自己拍了板,从群州府衙出发,无须在议。   人群散后,宋似卿找到他,笑道:“大家都是开玩笑,毕竟不会真让你从柳州千里迢迢赶过来。”   孟平熠素来沉稳,这几日笑容却一直挂在脸上,明媚阳光。他望着宋似卿,目光灼灼:“我知道。大家想开玩笑,我自是要配合,若摆出架子,如何能融进去?”   他柔声解释,宋似卿方知他用心良苦,如此场合还要思虑周全。一面与阿爹处好关系,一面调和府衙与山匪的关系。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之上:“辛苦你了。”   他唇角扬起,紧紧拥住她,舍不得松开:“能和你在一起,已是三生有幸,哪来的辛苦?”   *   大年初一,年味还未散去,落虎山上便沉浸在婚礼的喜庆之中。漫山遍野的红绸挂满了树枝,红灯笼照亮了一整条上山的路。   宋似卿看着山上的兄弟们在一夕之间布置的这一切,不禁动容澎湃。   宋似卿知道,这漫山遍野都是她阿爹的心意。虽比不上京城繁华精致,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感动不已。   直至夜深人静之际,宋似卿仍难以入睡。   她现在住的屋子就在婚房的不远处,只要窗户开着,一抬头便能看见。   越看见,越难以入睡。   她即将嫁给孟平熠。她即将嫁的人是孟平熠。   想到他,她的嘴角便会扬起,她的心脏便会加快。她如何还能睡得着!   两世为人,从仇恨到感激,从信任到倾心。从宋钰君到孟平熠,从容城到落虎山。   这一路走来,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入微的照顾,一点一点她全部记在心里,她已经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交给这个人。   山上严寒,前几日的夜里,她总觉得冰寒入骨,难以入睡。可今夜却遍体燥热,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索性,出门走走。   屋外的风呼啸而过,如锥刺骨,她紧了紧衣服,偏头看去,忽然发现隔壁孟平熠的房间烛光已经灭了。   他睡了吗?可能是睡了吧。   明日初二,他一大早就要下山,去群州府衙准备初三迎亲的事。明天一天,她都见不到他。   宋似卿转过头来,在空旷的山顶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虽无目的,可婚房前挂着的那两盏红灯笼却一个劲地“勾引”着她过去。   娘亲和王氏再三交代,没到成亲夜,不能走进婚房,可她还是忍不住一点一点靠近。   自打这屋子建好,她还没进去过呢,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模样。不知成亲那夜,喝多了就酒的孟平熠能不能摸得到新娘子在哪。   想到此,她忍不住笑出声。脚步越来越不受控制,一步步地走到了婚房前。   门是锁上的,她就停在屋前的那棵榕树边上。   如今寒冬腊月,榕树上一点绿叶也没有。但他们在树上挂了很多绸带,一颗本来光秃秃的树木,倒被他们装点的分外繁茂。   山上的老人说,这是祈福用的。屋前必须有棵树,将来枝繁叶茂,家宅才能日渐兴盛,夫妻才能多子多福。   她走到树底下,抬起头,一面看着无法走进的婚房,一面看着孟平熠昏暗的房间。   她忽然觉得有些孤单,若现在他房间的灯能忽然亮起来,该有多好。   宋似卿思绪复杂,一个劲地想东想西,她知道自己是紧张了。   她努力地呼吸,心绪却始终无法静下来。忽然,头顶传来玉笛之声,清脆通灵,如一阵清风缓缓地吹散了她的愁绪。   宋似卿抬头向树上看去,层层红绸之间,一件灰色外袍沿着树干慢慢垂落,一张俊秀的脸在清冷的月光下超然脱俗。   她的心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原本的孤单瞬间荡然无存。她展颜而笑,眉目如画。   树上的人放下玉笛,提起灰袍翩然飘落。   宋似卿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只手慢慢搂过她的腰身,微微用力握住,眨眼间,两个人一起翩跹跃至树端。   层层红绸包裹着伸展的树枝,而内部粗壮的树干完全能容纳两个人坐在其上。   红绸遮住了大半的冷风,这里平静的好像世外桃源。   宋似卿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一起看着天上那轮月牙。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孟平熠看她衣着单薄,忙把身上的灰袍撩过来盖住她的身子:“睡不着,便来这里看看。”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宋似卿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红着脸道:“我也是。”   孟平熠感受到胸前的温暖,一颗心越跳越快,他看着她,眉目温柔:“似玉,我忽然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也是新年刚过,我从京城赶去容城给你和原姨送礼物,你却拿着棍子将我赶出去。”   他回想起那时的她,又想起了现在,觉得不可思议。   宋似卿一时有些恍惚,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了。   她忽然抬起头看他,假装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还记仇吧!”   “哈哈哈哈”他仰面而笑,点了点她的鼻尖,眼中满满的全是她,“我只觉得恍如隔世,不敢相信。”   越近婚期,越不敢相信。   孟平熠紧紧抱着怀中的她,双手用力不敢松开。   他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很长的梦,梦醒来,他还在赶去容城的路上,她还拿着棍子赶他出去。   宋似卿看着他,目光坚定:“不会的,再也不会了。”   她静静躺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呼吸,逐渐安稳入睡。   直至天明,宋似卿一睁眼,她又睡回了原来的小屋里。   孟平熠下山去了。   这一日,喜婆跟她说了下明日的流程,也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她试了喜服,做了最后的修改,一切匆匆忙忙。   大年初三,宋似卿被热闹的锣鼓声吵醒,阿爹从山下请来的乐师们,已经开始欢快地敲锣打鼓。   窗外,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第105章   屋外吹着《凤求凰》,宋似卿听在耳里,既欢喜又紧张。她慢慢坐起来,忽见娘亲正坐在屋子里。   她一怔,不敢相信。娘亲来落虎山这几日,仍和在容城一样,未曾和她说过什么贴心话。她还以为这一次她会和以前一样,一言不发地送她上轿子呢。   宋似卿从床上坐起来,问道:“娘,您怎么来了?”   原娇儿坐在妆台前,听见声音,转身回头,看着她的女儿。   似玉刚刚睡醒,眼睛里还有些迷糊,但原娇儿知道,她的女儿比一年前更加清醒,已经完全不用她担心了。   她拿起桌子上的梳子,温柔笑道:“我来给我的女儿梳头,今天她要嫁人了。”   宋似卿愣了一瞬,看着她手中的梳子,忽然反应过来。今天,她的娘亲来送她出嫁了。   顾不得穿鞋子,她一个箭步冲到梳妆台前,乖乖坐好,扬起笑容:“娘,我坐好了。头发可能被我睡乱了,不太好梳。”   一向平静无波的原娇儿看见她这样高兴,又见她眼中的期盼,眼泪一下子从眼眶垂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么的自私。   她原以为失去了雷天刀,她将再无面对世界的勇气,所以她躲进屋里,躲开一切。   可房间之外,她的似玉一直在等她。   原娇儿擦了泪,将鞋子拿到她的身边,含泪笑道:“没关系,我慢点梳。你先把鞋子穿上,小心着凉。”   “好。”宋似卿点头,乖乖地将鞋子穿好。   太阳一点点升起,娘亲为她梳好了新娘的发髻,春芝为她穿好嫁衣,喜娘在旁打点一切。   到了正午,杜旬冲将她从自己的小木屋背到了雷天刀住的树屋里去。   孟平熠傍晚的时候就从这里接亲。   雷天刀站在门口看着自己打小养大的“女儿”,目中含泪,难以自制。旁人不知原因,只道他白得了一场喜事,王海却是知道的。   王海背负着两层身份,一生痛苦,可他在落虎山上这十五年,也不是白活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走到雷天刀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人父者,最欣喜之日莫过于今天了。”   雷天刀笑了笑,一切无言。他偏头看了王海一眼:“段肖奇怎么样了?”   王海沉了沉声:“已经解决了。”段肖奇本想在婚礼之上搞些乱子,被他及时发现。别说雷天刀不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王海闭上双眼,想起当年他进入孟府去劝说孟禄锦时,曾见过孟平熠这个孩子,那时他才七八岁。   孟禄锦是因放过裕亲王而受到的牵连,若他再伤害他的孩子,岂非猪狗不如。   如今天下已定,复仇已然无妄。他这衰老之躯能做的也只有记住仇恨,永不下山。   王海看向屋内的新娘子,又看向待会儿孟平熠会出现的路口,长长地叹了口气。或许照顾好孟禄锦的孩子,也是一种弥补吧。   客人渐渐到齐,日暮西沉,山上的客人已望眼欲穿。忽然,唢呐与锣鼓的声音从山腰传到了山上。   “新郎快到了!”客人欢呼了起来。   屋内的喜娘听见声音,立刻拿起红盖头盖到新娘子的头上。   视线被遮挡,宋似卿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乖乖地坐在床沿边上,慢慢吐着气,心却越跳越快。   她竖起耳朵,果然欢快的唢呐声与锣鼓声越来越近。没多久,屋外的鞭炮声响起,噼里啪啦响了好一会儿,却掩盖不住客人的欢呼声。   待鞭炮声停止,杜旬冲在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句:“姐,我姐夫来啦!”   听见这话,宋似卿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欢欣雀跃显于脸上。   她想去见他,可她不能动,只能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但愿这些人别太为难他。   好在这些人念着孟平熠的身份,不敢过分,唯有杜旬冲这个小舅子可以“使点坏”,可偏偏他被孟平熠打怕了,见到他就发憷,话都说不利索了。   孟平熠只看了他一眼,杜旬冲便忙不迭地跑进屋内:“姐,我来背你出去啊!”屋外顿时笑做一片,直骂他不成器。   杜旬冲到了床前,见宋似卿端坐于上,慢慢弯下身来,轻声道:“姐,上马!”他故意开着玩笑。   宋似卿便在喜娘的搀扶下,趴在他的背上。   杜旬冲站起身来,刚走了一步,忽然感觉到了“重量”,心中顿时有了些不一样。若说原来喊的什么“姐姐,姐夫”都是玩笑话,如今他竟真得有一种要嫁姐姐的感觉了。   以至于他将宋似卿背到花轿里,而孟平熠转身要走的时候,竟还有些舍不得。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拦住了孟平熠的马,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佯装起气势:“你可要好好对我姐啊!要不然我可不饶你!”他故意吓唬着孟平熠。   孟平熠笑了声,点了点头。   花轿起。还未颠簸两下,又落了地。   屋子到婚房很近,本来是用不着这花轿的。但雷天刀说该有的步骤一个也不能少,宋似卿想笑他阿爹的执着,又感动于阿爹的坚持。   轿子外,孟平熠踢了踢轿门,然后慢慢将手伸进轿子里,柔声道:“似玉。”   听见他的声音,宋似卿浑身一颤,满心欢喜。她伸出手,把自己交给他。   婚房内,雷天刀、原氏、王氏早在孟平熠上山的时候,就坐到了主座之上,只等着这小俩口过来。   屋外,孟平熠牵着宋似卿的手下了轿子,两个人一起跨过了火盆,在喜娘的引导下走进屋里。   喜倌见新人进门,立刻扬起笑脸,高声喊道:“新人到,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孟平熠与宋似卿被拥入洞房。   直到屋内安静下来,宋似卿仍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   喜娘在一旁指点,提醒着孟平熠掀开盖头。   他却没有动静。   宋似卿低着头,心中奇怪。片刻之后,她只听见喜娘告退的声音。   屋内陷入沉寂。   “平熠?”她轻轻唤他的名字。   孟平熠站在屋中,目中深情,静静地望着他的似玉。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他不禁陷入恍惚,直到她出声才将他唤醒。   他抬起脚步,慢慢走到她身边。   盖头掀开,面色绯红、明媚如花的女子笑颜如玉,正款款望着他,双目含情。   孟平熠的心脏仿佛被千军万马攻击,毫无招架之力。   他扬起唇温暖一笑,坐到她的身边:“似玉。”   他柔声轻唤,慢慢握住她的手,却又怕唐突了她,不敢再动。   宋似卿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的温柔,低头轻笑了一声。   “累吗?”她侧头靠在他的肩上。   “还好。你热吗?”孟平熠话刚出口,便惹得宋似卿一阵笑声。   孟平熠也笑了,这大冬天的,他怎么问出了这等蠢话。   “我还从未见你这般紧张过,莫不是以为成亲了,我就成了母老虎?”宋似卿打趣起来。   “哈哈哈哈”孟平熠舒了口气,平复心情,陪她笑道,“母老虎我倒不怕,只怕美人关难闯,我没这个福气。”   宋似卿侧过身子,正对着他。这样俊秀无双、面对千军万马也有万夫莫开之勇的骄子,偏对她总是小心翼翼。   宋似卿心中一软,她弯起眉眼,忽然朝他眨了眨眼。   孟平熠一怔,不知何意。下一刻,她的唇吻在他的嘴角。   孟平熠一直紧张的心慢慢融化在她柔软的唇间。他不再退却,伸手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在这新婚之夜,完全地掌握了“主动权”。   绣扣解,喜衣落。   宋似卿浑身失了力气,慢慢靠在他的身上,香汗湿,人相融。   一夜春宵暖。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放鞭炮!噼里啪啦!砰砰砰!哈哈哈哈   感谢木木,感谢一直陪我到最后的小伙伴呀!么么哒!爱你们!   下一本《侧妃重生后黑化了》,感兴趣的话可以先收藏哦!么么哒!   文案:   虞木榕生来尊贵,先祖父是国公,父亲是一品侯,兄长是本朝最年轻的将军。而这份尊贵在她父兄战死沙场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棺椁运回京城时,皇帝亲迎,百姓敬若神明,虞木榕就此成了“神”的女儿。   只有虞木榕知道,失去父兄庇护的她,从此就是那摘星楼上的花,看着遥不可及,实则任人采摘。   后来,她以侧妃之位与宰相之女夏仁萱同时嫁给太子,她知道自己只是太子阻止宰相扩大权势、阻止夏仁萱当上太子妃的盾牌。   夏仁萱手段毒辣,宰相权势赫赫,太子扮猪吃虎。   虞木榕在东宫之中,独木难支。   太后说:“你要忍,忍到太子登基,以你父兄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皇后只能是你。”   可虞木榕不想忍了,她忍了一辈子,得到的不过是毒酒一杯。   下人都说,虞侧妃变了,不再任人可欺了。这东宫太子妃之位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   某日,丫鬟说,夏侧妃的贴身宫女打了春华宫的人!   虞木榕头也不抬:赶出去!   某日,丫鬟说,夏侧妃诬陷您与他人有染!   虞木榕头也不抬:赶出去!   丫鬟回禀:太子说有些过了。   虞木榕终于抬头:是吗?那就把他们一起赶出去好了。   太子匆忙赶来,拉着虞木榕的手赔笑道:别呀,我开个玩笑,美人别生气了。   虞木榕贴在太子怀中,娇声道:臣妾有件礼物要送给殿下。   太子见她如此乖巧,心中又惊又喜:是什么?   虞木榕低下头去,眼中空空,你曾经赐我的毒酒,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