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殿下,别玩火 作者:和二萌 第1章 刺客 【捉虫】有有有有有有刺客!   刚下过一场急雨,乌云散去,夏夜的天空重新布上点点星辰。   空气里充斥着雨浇泥土的气味,四周静悄悄地,让人有些许不安。   郢陶长公主府中,突然爆发出一声侍女的尖叫。   “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长公主府到处点起明火,映亮了半边天。护卫猎猎而动,迅速穿行在府邸的廊巷之中。   越朝歌刚被这一声尖叫惊醒,鬓边血管突突直跳。   一转眼,侍女碧禾扑到榻前,颤着声音道:“长公主,有刺客,有刺客。”   越朝歌重又闭上眼睛。   她这长公主府有刺客是常事。   她不耐地翻了个身,背对一惊一乍的丫头,懒懒道:“本宫遇刺不过家常便饭,下去吧,任多少个刺客也进不到我这寝殿来。”   上月她一时不妨,被一个刺客削破了衣服。第二日,当今天子就下了圣旨,由大骊朝武艺最为高强的护卫队守卫长公主府。   而今,长公主府已经铜墙铁壁一般。已经很久没有刺客能走得过二门了。   碧禾前段日子回乡探亲,不知道这其中来龙去脉,故而这般草木皆兵。   越朝歌的寝殿四面窗棂洞开,凉风席卷而入,搅动缕缕纱帘。   碧禾嗫嚅着,想说今日所来的刺客并非寻常之辈,忽然后颈一凉。   紧接着,一道沉冷的声音落入内殿——   “一天时间,交代后事。”   这道乍起的声音又沉又凉,像是腊月沉在池塘底部的石头,冷得叫人心里发颤。   越朝歌立刻把手伸进了枕头之下,紧紧把匕首握在手中。   碧禾缓缓转头看去。   缥缈翻飞的白纱之后,一抹身影昂藏而立。   月光勾勒出他不凡的侧脸,棱角分明,下颚锋利,甚至喉结突起的弧度都悍利非常。   碧禾咽了口口水,颤声道:“长……长公……”   越朝歌不知道刺客的方位,能摸到她这寝殿里来的,必定不是一般人。此时若是大声喊人护驾,恐怕只会激怒了他,生死只在一瞬。   活着最重要。   脑海之中千回百转,越朝歌终是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前的人,便知碧禾的慌张不无道理。   隔着重重纱帘,她隐约能看见来着一身劲服,冠发高束,额前两抹发丝迎风飞舞。明明置身于此,又像是昂然立于世外。   他没有动。   这一点让越朝歌眸光微亮。   她撩起榻上的轻丝罗帐,斜斜往枕上一靠:“你还不动手?”   香肩半露,肤色莹泽。   刺客身形明显一顿,随后,一抹寒光闪过。   碧禾大叫一声,猛然蹿起,张开双臂护在越朝歌身前,一双眼睛闭得死紧,赫然是视死如归的架势。   越朝歌心也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卷起锦被,蒙住碧禾压到榻上。   “铮”地一声,那抹寒光破开悬挂于榻前的金铃铛,狠狠钉入梨花榻上。   入木三分,飞镖镖尾嗡嗡震颤。   破碎的铃铛落到地上,铃铃脆响。   越朝歌大气也不敢出,握着匕首的青筋毕露。   半晌,锦被外面再没有半分动静,反而护卫的搜寻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她缓缓掀开被子,转头一看,纱帐之后已经空空如也。   她起身,目光四处搜索,仍然一无所获。   护卫不敢擅入她的寝殿,护卫队队长站在殿外,朗声道:“殿下,今夜刺客来袭,您是否有恙?”   越朝歌没有回答。   她下了榻,赤足踩到黑玉砖上,丝丝凉意沁入足心。   刚伸手要去够那抹飞镖,碧禾出声提醒。   “长公主,”碧禾也起了身,立于她身后道,“小心镖上有毒。”   越朝歌轻笑一声,仍伸手去够了那镖。   若是今夜那人要杀她,大可在方才动手,用不着再在镖上下毒,大费周折。   护卫队队长在外头再度求见。   越朝歌让碧禾帮她更衣,到外厅接见了他。   外厅的陈设与内室全然不是一种风格,极尽华丽张扬。   精雕乌木摆架上的金银玉器光可鉴人,就连顶梁大柱,都是以金箔漆成。   越朝歌斜斜歪在拔步床上,身侧碧禾惊魂未定,颤着手剥葡萄喂给她吃。   护卫队队长连澜站在下首,端详着手中的飞镖。   飞镖是竹叶形状,上面纹路丝丝缕缕,触感明显,可谓精致。   这偌大京城,用这种镖的刺客,恐怕只有一人。而且这行事路数,恐怕就是那人无疑。   越朝歌含了颗葡萄入口,道:“越过你连澜,直入我内室。身材挺拔利落,气度不似凡夫。口出狂言,让本宫准备后事,看着是想杀本宫,又没有要杀的意思,留下这一柄镖,倒是叫人摸不着头脑?难不成——”   她拖长了尾音,媚媚一眼望向连澜:“是看上了本宫的美貌不成?”   连澜脸一下子红到耳根,颇为局促地埋下头,心跳如擂鼓。   她本就长着一双惑人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媚而不俗,睫毛根根分明,纤长乌黑,缓缓抬起眼皮的时候,真真能把人心摘了去。   连澜早就听闻长公主容色祸国,以前在宫里远远见过,虽然也是令人眼前一亮,却不像今日这般,让人无处遁形。   “罢了,你不经逗。倒说说这竹叶镖的来历吧。”   越朝歌识破他的不安和羞涩,扬唇笑了起来,重新靠回榻上,等他说来。   连澜稳住心神,重新看向飞镖,皱起眉头。   “回禀殿下,这镖乃出自一名顶尖刺客之手。这名刺客人称‘暗渊’,行事作风颇有章法。据传,他出手之前,都会前往目标人物的府中,留下竹叶镖通知对方,叫人早做准备。第二日再回来取其性命。”   越朝歌越听越好奇,“为何要这么做?”   连澜摇摇头:“不知。此人颇为神秘,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行踪仿若鬼魅。他出手刺杀,也从来都未曾失败过。据悉,韩国公府和北靖王府,都曾收到过这种飞镖,是以韩国公和北靖王皆暴毙而亡。”   越朝歌若有所思:“韩国公和北靖王豢养府兵数百人,也拦不住他么?那你呢,你对上这‘暗渊’,胜算能有几分?”   连澜敛下目光,不再作答。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连澜拱手道:“长公主放心,微臣必定不负陛下所托,誓死护长公主周全。”   越朝歌轻笑,并不把他的承诺放在心上:“知道了,下去吧。”   她坐直身子,取过桌上亮得晃眼的竹叶镖,放在手心端详。   脑海里闪过那刺客猛然顿住的身形,忽而有了主意。   “明日一入夜,本宫便要到凝泉殿去。你把本宫所用衣物熏香一一备齐,再给本宫备些朱砂。本宫要好好会会这‘暗渊’。”   碧禾蹙着眉,“长公主,奴婢不懂。朱砂,难不成真要捉鬼不成?”   越朝歌向她抛了个眼色。   她这眼色实在妖娆,看碧禾一下子便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心情不由大好,大笑出声。   外头侍立的侍女小碎步埋头进来,“启禀殿下,外头几位郎君请见。”   越朝歌没有动静。   碧禾立时知道了她的意思,转头向小侍女道:“殿下不见他们。不拘是谁,要是闹的,便杖责二十,打出府去。”   长公主素来不爱被人缠着,就连贴身婢女,也只她碧禾一个人。那些个郎君也并非不知道长公主的脾性,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眼下不过就是听说长公主遇刺,来走走过场罢了。   很快,宫里也知道了越朝歌遇刺的消息。   皇帝亲随的太监满脸急色,招呼着让御林军往公主府里进。而后巴巴地跑到越朝歌面前,一脸谄媚道:“长公主殿下,陛下听闻你遇刺,特遣老奴来看望殿下,以表陛下的关心。”   越朝歌还是懒懒窝在拔步床上,“皇兄怎么不自己来看我?”   她声音苏媚入骨,听着有些埋怨的意味。总管太监忙解释道:“陛下是要来的,只是被政事绊住了。”   越朝歌轻哼一声,“本宫看,他是忙着后宫传承子嗣的‘正事’吧?”   总管太监一滞,讪讪笑了起来。   越朝歌起身,从碧禾手里接过一锦囊的金瓜子,扔到他手上,“有劳公公了。带了多少御林军来?”   总管太监从善如流地收下,道:“陛下关心殿下,足足调了有两百人。”   “知道了,你去回复皇兄,”越朝歌走到他面前站定,嘴角笑容明艳,完全看不出有何紧张的神色,“倘若本宫明夜还有命在,便请他来府上煮酒吧。”   总管太监点头:“奴婢一定传达。”   碧禾亲自把总管太监送到门口,回来复命的时候,就见寝殿的外厅里站满了长公主的面首,每个人面前都放着纸笔,像是在试场作答一般。   “长公主这是在做什么?”她走到越朝歌身边跪下,继续剥着葡萄。   越朝歌说:“考考他们,好为明日见‘暗渊’做准备。”   碧禾有些疑惑,以为她是在收集各位公子的应对之策。毕竟能入长公主府的公子,都是好看且聪慧知事的。   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垂头作答的面首公子们,一个个脸红得很。   碧禾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剥起了葡萄。   等公子们作答完成,排队站在一侧时,越朝歌扬扬下巴。   “你去把他们写的,都拿来本宫看看。”   碧禾是识字的。她看清纸上写的内容时,脸像是被点着了一般,红得就差冒出火来。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长公主要为迎战“暗渊”做的准备,就是这……这些么? 第2章 美人 美美美美美美人计!   什么样的女子最能撩动人的心弦?能让男子看一眼便呆滞的为上佳。   越朝歌很需要“暗渊”短暂的呆滞。   她要的不是短暂的安逸,不是仅仅把“暗渊”赶跑。   他这次逃脱,下次总还会再来。连澜困不住他,御林军想来也很难。她必须做两手准备,争取一次就让这个“暗渊”有来无回。   越朝歌垂眸,视线掠过自己的手掌,掌根处的疤痕浅显,在她眼中却格外醒目。   她最宝贵的是这条命,最珍惜的也是。谁动了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东西,她都不会轻易放过。   越朝歌手上拿着公子们的“答卷”,手肘撑在膝盖上,红唇启阖,把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身着白纱,卧于水岸,赤足撩弄水波。白纱撕裂至长腿根部,让人欲循迹而上,欲罢不能。”   字迹整齐,落款是白楚。   白楚本是学堂先生,自被越朝歌俘了心神,入了长公主府,他就一心一意。越朝歌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即便是写这样的艳词,他也几乎从容不迫。   越朝歌勾唇,把他的稿子放在桌上,接着念下一张。   “影影绰绰,衣半遮胸。”   这句写得也直白,有参考性。   越朝歌满意地扬起眼角。   底下的公子们原本都秉着呼吸,生怕写得不好惹她发落,又怕写得露骨冒犯了她,无论什么情况,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眼下见她笑了,他们一个个都暗暗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连澜再度求见,要回禀御林军收编入府的事宜。   越朝歌正觉得这些人的气质都及不上那“暗渊”,想必审美也不甚相同。赶巧连澜来见……   他的气质倒是能及那“暗渊”七八分,审美约莫能贴近些。   “你来得正好,你瞧瞧这些,哪个最合你心意?”   她眉眼如星,眼尾有些上扬,笑起来撩人而不自知。连澜每每触及她的视线,总会心尖一颤。   他接过碧禾递下来的纸,只扫了一眼,便猛然抬头,无措地盯着越朝歌。   “这……长……长公主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越朝歌笑出声来。   “你啊!”她光着脚丫子,踱步到他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连澜大统领……在想什么呢?嗯?”   连澜猛然后退了两步,目光闪躲。   下颚还留着她指尖的冰凉温度,像是一点火苗,点燃了他整张脸。   越朝歌见他如此,转身往回走。   “你以为仅凭府上护卫和那两百御林军,能挡得住‘暗渊’吗?他进了本宫寝殿内室,你们都还在三门外大呼小叫,这还是他没想着杀本宫的情况。本宫就直言了,他明日要来,本宫不敢把性命全然交托到你们手上。”   她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些许傲慢,与平日没有什么异样。她话里的坦荡和直接,也一如既往让人无法招架。   连澜的脸愈发红了,不知是羞愤还是羞涩。   他强迫自己低头,看姜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半晌,他埋头道:“属下以为,‘清水出芙蓉’最好。”   “嗯?”越朝歌饶有兴致,“继续说。”   连澜开了个头,似乎感觉喉咙没那么干涩了。   他接着道:“若是殿下,不着雕饰是最好的。”   郢陶长公主本就是大骊第一美人,媚而不俗,娇且迷人,不加饰物,本就是最好的状态。   越朝歌看他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知道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好歹说了点精髓,让她有了明确思路。   “退下吧。”她挥了挥手,“欸,把手里的纸还给本宫。”   连澜把那叠纸交还给碧禾的时候,那叠纸已经被捏皱了一角,想是方才紧张的。   第二日傍晚。   天边火烧云堆积成卷,映红了半边天。   越朝歌去京郊打完马球回来,直接进了凝泉殿。   凝泉殿里,侍女已经照她的意思布置好了一切。   昨日她稍微想了想,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审美排设场景。   眼下,汤池四面罗列牡丹金边的大圆铜镜,汤池水面晃晃动荡。侍女身穿绿腰裙,弯腰在池边洒着粉嫩的花瓣。   这一切都映在了铜镜里。   加之温汤池子雾气袅袅,白纱轻动,一时之间竟无法辨别哪里是镜中,哪里是镜外。   越朝歌从主殿穿过,进入偏殿更衣。   她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直都是这张脸。不过就是近几年偏爱红色,唇砂点得偏红了些。记得当时碧禾还说,她这样装扮,像是魅惑众生的九尾狐娘娘。   九尾狐娘娘……   这小丫头,也就是不敢说她是狐妖罢了。   越朝歌抬手,卸下头上的蜜香花点珠流苏钗。   这支钗放在手心,仍旧金灿灿地夺目,只是相较于其他簪钗,实在是有些小了。   这是她母后早就备好的,为她及笄所准备的礼物。只可惜未能亲手帮她戴上……   越朝歌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刀剑寒光让人战栗,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马蹄踩着风声踏进皇城,冠冕堂皇的言辞化作利刃。   那些人打着为百姓谋福祉除暴君的名义,杀死了她的父皇和母后。   她是前朝公主。   苟活至今,竟还颇得圣宠的前朝公主。   她肩上负担着太多人的希冀,他们都希望她好好地、开心地活下去。   她也想好好活着。   所以,“暗渊”想杀她,那“暗渊”和她,只能活一个。   她越朝歌,必须是活着的那个。   越朝歌面色平静极了,她传来碧禾,准备沐浴。   盥洗焚香后,她褪去裙裳,换上妃红色的苏纱,将牡丹争放的白绸兜巾掩于其下。   碧禾面红心跳,不敢直视。   她心想:怕是九尾狐娘娘也不及长公主风华万千。   想毕又觉得对九尾狐娘娘大不敬,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才算揭过。   越朝歌见之如常,悦然一笑。   她俯身取了朱笔,捋下肩头轻纱,往白瓷般的皮肤上画了上去。   她轻轻抬着下巴,脸型轮廓越发明显清晰。沿着下颚线往下,是白皙细长的脖子,因着用力抬着下巴的缘故,脖子上嫩筋交错,添了几分魅惑。   越朝歌这一笔,斜着从心口往上,划过锁骨,最终顿落在肩窝处。   朱笔笔墨莹润饱满,多余的朱砂墨顺着笔画往下低落,竟然有种随意不羁的美感。加上她下垂的眼睑,高傲的神色……   碧禾呼吸停滞,脑袋放空,全然不会思考了。   越朝歌扔了笔,满意地左右照了照镜子。   “差不多了。你去温一壶酒送进来。”   碧禾回过神,许是被美所惑,她颇有些忿忿不平,把先前不敢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殿下这回可是又得罪了谁?找了一个这样可怕的人来杀殿下。”   越朝歌了然于胸,笑道:“不是岳家的岳若柳,就是宫里的岳贵妃。”   碧禾惊讶:“她们为何如此?难道不怕陛下动怒吗?”   越朝歌道:“前些日子的春酒宴上,我让岳若柳丢了面子。”   碧禾想说长公主也该收敛收敛,可还是住了嘴。若她们家长公主知收敛,便也不是她们家长公主了。   越朝歌轻松,“不用在意。你且去温酒。”   说罢走了两步,往贵妃椅上一窝。   碧禾出门时回头望,她已经闭目假寐了。   碧禾叹了口气,从她入府以来,长公主殿下就是这个性子,翩若惊鸿,举重若轻,谁也不知道她昳丽容貌下的真实心情。   时间点滴而过。   金杯玉盏,烈酒温汤。   越朝歌坐在温泉池畔,足尖着水,整个人缓缓步入水中。   红绡纱衣漂浮到水面,温汤只淹到她心口,水下起伏若隐若现。   忽而“砰”地一声,落地的推拉木窗赫然洞开,夏夜的凉风卷了进来。   四面铜镜中出现一把撑开的红色油纸伞。   越朝歌刚来得及看清执伞的白皙的手,眼底就已经浮现一道寒光。眼见寒光迅速逼近,在眼前无限放大——   “等等!”   伞沿堪堪从她白皙的脖颈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血点沿着伤口凝结成血珠,疼得越朝歌紧抿红唇。   暗渊落到池边。   他抬眸看向越朝歌,眸光冷淬,没有一丝温度。   “还有遗言?”   他终是收了力。   她赌对了。   越朝歌劫后余生,深深吸了口气。   她抬起头,眸子湿漉漉的,在氤氲的水雾中,和他冷沉的目光短兵相接。   “我有。”越朝歌开口,声音绕丝般钻进人的耳朵里,惹人耳朵发痒。   暗渊这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见她穿着单薄,忽而眸光一凝,身形微顿,执伞的手陡然用力,手背青筋暴起。   越朝歌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继续道:“我若是现在衣不蔽体死去,很不体面。不若暗渊先生……”   她拖长了尾音。   这句“暗渊先生”,本就叫得人尾骨酥麻,嘴角更是噙着一抹最惑人的笑意。   她缓缓抬起眼皮,妖娆一眼望过来,继续道:“在我死后,替我更衣如何?”   她媚色天成,说的话也引人遐想。   暗渊冷厉的眸子忽然放空,脸红到了脖子根。   “给你时间,去换衣服。”   “哗啦——”一声。   越朝歌得寸进尺,从温泉池中起身,缓步朝暗渊逼近。   暗渊后退了一步,执伞的手扬开,大有一种她再靠近一步,便尸骨无存的架势。   越朝歌轻笑起来。   她身上的红纱已经全然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   原本肩颈处刻意画的朱砂,被温水浸泡后,已经没入雪白的峰峦之中。脖子上的血痕尤新,无端添了万千妖娆。   暗渊一怔,继而识破了她的意图,眸色再度转为晦暗,“你在拖延时间。”   “嘶——”越朝歌停住了脚步,抬手,从脖子上的伤痕处抹了点血珠。   在暗渊的注视下,她把沾血的葱白手指放入了口中,舔了一下。   “本宫这是在,勾引你。”   “勾引完了吗?”   暗渊后颈发麻,感觉意识有些朦胧,可话说出口,仍然沉凉如雪。   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侵蚀他的力道,这座温泉殿里,一定有什么问题。   暖雾缭绕的凝泉殿中,一道恢弘的杀气陡然荡开。绯红的油纸伞自暗渊手中飞射而出,打着旋直袭越朝歌门面。   油纸伞的伞沿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却突然改变了轨迹,回到暗渊手中。   风声掠过,她颈侧的青丝断了一截,飘落在地。   暗渊握着已经收起的绯红纸伞,突然软了身子,单膝支地。   他的眸色暗得骇人:“你……”   越朝歌惊魂甫定,胸口上下起伏。   饶是这时候,她仍然能笑得出来,光着脚走到他跟前,俯身。   “本宫,沐浴焚香,焚的是加重剂量的软筋散和迷魂香。眼看,也是该起效用的时辰了。”   “可惜了你这张脸,若是没有想杀本宫,这郢陶府最得宠的面首,非你莫属。”她抬起暗渊的下巴,端详了一阵。   而后颇为可惜地啧啧两声,漠然起身,“连澜,你的刀该见见血了。” 第3章 暗室 惩惩惩惩惩惩罚他!   连澜一直候在殿外,早就听见了殿里的动静。   他向来是规矩本分的人,越朝歌长公主之尊,又是绝色女子,他不敢擅入她的沐浴池子半步。况且她早有交代,等通传了才能入内。   他心急如焚,闯入殿中。   乍一眼见到越朝歌,不自觉晃了神,脚步突然缓了下来,动作也变得迟缓。   直到碧禾抱着一件外袍从后头赶来,披在越朝歌身上,他才回过神来,重新拔步,举刀向暗渊刺去。   眼见亮刃已经逼到面前,暗渊全身酸软,提不起力气,可他仍咬牙用尽全身力气,侧身一避,堪堪让过这记杀招。   他抬眼看了越朝歌一眼,似乎是要把她刻入骨髓。   越朝歌与他对视,脸上笑容可掬:“本宫看你美色,你若是想回头是岸,我郢陶府,还是有你一席之……”   她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只见暗渊忽然一动,黑色的身影突然奔袭而来。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把冰凉的匕首划破越朝歌的脖颈。   越朝歌甚至能感觉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流淌出来。   前后不过短短一瞬。   连澜甚至还没出第二招。不过他反应敏捷,转眼追袭而至,预备一刀挑落暗渊手里的匕首。   然而暗渊似乎早有准备,匕首往白瓷般的肌肤深处划去。   越朝歌眼疾手快,拔下碧禾头上的银钗狠狠往暗渊后心一扎!   暗渊本就中了迷魂香和软筋散,顶着昏沉的头脑奋力一袭,完全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失信于人。   眼下被扎了一钗,血流如注,他反而觉得伤口处麻麻的,清醒了不少。   连澜趁势挑掉匕首,再度扬刀向暗渊杀来。   忽然外面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住手——”   这道声音颇具磁性,语调上扬,越朝歌一下子就听出来人是她的义兄,越蒿。   越蒿是当今天子,前呼后拥地挤进了这间小小的凝泉殿。   御林军围在他身前,举着刀枪剑戟,结结实实围成了一道墙,把暗渊隔绝在外。   此时正是杀了暗渊的最佳时机,越朝歌不知道越蒿为什么会喊住手。   只可惜连澜对越蒿忠心耿耿,听他发话,果真一动不动。   越朝歌眸色沉了一瞬,转眼又扬起笑容,容色变化快到让人以为是看晃眼了。   她迎着越蒿的目光,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提步向越蒿飞奔而去。   “皇兄——这刺客想杀我,皇兄莫不是还想饶了他不成?”   越蒿见她迎上来,脸上顿时笑容满面,伸手拉她。   “小朝歌这是在质疑皇兄对你的宠爱吗?”   越朝歌轻轻哼了一声,趁势甩开他的手,嗔道:“那我倒不知皇兄何意了!”   对皇帝耍脾气是大不敬,加之越蒿脾气不好,基本没人敢忤逆他。   记得前些日子,岳贵妃稍稍赌气不说话,那便是一顿冷宫禁闭。眼下越朝歌这么“放肆”,在场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   他们这位郢陶长公主,可长在陛下的心尖上呐!   果不其然,越蒿并不发脾气,反而耐心哄道:“这是朕养的一条暗狗,狗不听话了就教训教训。若是叫他立刻死了,那岂不是对不住朕以往喂他的狗食?”   “什么?”越朝歌听了直皱眉头,“她是皇兄养的暗狗?”   暗狗是低等的暗卫,吃的是最差的吃食,做的是最危险的活,犯错了要受最残酷的刑罚。   越朝歌想了千万种可能,没想到暗渊是越蒿养的暗卫。   “暗卫只听命于主人,他现在要杀我,那是——皇兄让他来杀我?”   越蒿屈指往越朝歌额头上一弹,“你啊你啊,又在污蔑朕,朕何时想杀你?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朕的命令就来杀你,想知道的话,朕把对他用刑的权力交给你,这样够有诚意了吧?”   越朝歌垂下头,脖子上的伤口撕扯,疼得厉害。   “好!那皇兄可不许心疼他!”   越蒿自然地揽住她,往怀里一带,越朝歌全身僵硬,足尖用力抓地维持重心,指节都已经泛白。   她听到越蒿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不心疼,只有一点,你不能杀了他,他的命是朕的。”   “他的命是皇兄的,皇兄的就是我的。放心吧,倘若是我们自家的,我不会随便弄坏的。”   把皇帝所有物等同于自己所有物,这对于强权的越蒿来说,无异于一种挑衅。可越朝歌这话,却极大地取悦了越蒿。   越蒿开怀大笑,说:“说得不错。小朝歌最懂事了。”   越朝歌眨了眨眼:“皇兄还不移驾,是要监督我行刑么?”   越蒿十分顺着她,道:“好好好,便就全权交给你。”   说完,他抬眼向暗渊看去,一抹脸上的和颜悦色,目光沉得滴出水来:“还不过来?”   暗渊没有动。   他全身冷汗直流,额头青筋暴起,动用全身的力气,使自己不至于丧失知觉。   但他很清楚他即将面临什么。   受刑挨罚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他记挂的是,今日未能完成任务,杀了越朝歌。   可因为一些原因,他不得不听命于那个黄袍加身的人。   本是不该没有接收到越蒿的命令就有动作的。   越朝歌扬起下巴,“连澜,把他锁进暗室,一会儿本宫自己来。”   越蒿道:“乖,别让他死。”   目光触及越朝歌脖子上的血痕以及血染的袍领,他的目光又陡然沉了下去,眸光诡异地涌动,压抑不住兴奋的欲望。   半晌,越蒿喉结滚动,终是道:“传太医,给长公主看伤,要是留下一点疤痕,太医院就不用存在了。”   越朝歌笑着把越蒿往外推:“劳烦皇兄政务繁忙还来救我,我今日恐怕不能请皇兄喝酒了,还有正事要忙呢!”   两个人心照不宣。   正事,就是拷打逼问暗渊。   越蒿对他们俩之间这种嗜血的默契十分受用。   越朝歌终是送走了越蒿,由太医院的女医官细细处理了伤口,窝在贵妃榻上不想动弹。   凝泉殿里还有迷魂香那不易察觉的味道,越朝歌下令把四面的门窗全都打开。   她脖子上缠着白纱,盖着盈黄鎏丝毯,懒懒躺着闭目养神。   碧禾在一旁给她捶腿。   “长公主打算如何处置那刺客?”   越朝歌红唇轻动,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我打一顿出出气,再把他放回去。”   碧禾道:“陛下怎的,这回竟要留刺客性命了?”   越朝歌说:“他视人命如草芥,但凡要留谁的命,都是为了折磨人的。要留暗渊一条命,大抵是暗渊得罪过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暗渊必定过得极惨。   暗渊没想过反抗吗?   是不能反抗?   越朝歌实在睡不着,睁开眼睛。   “去暗室。”   郢陶府的暗室设在凤凰台下。   越朝歌靠在辇上,穿过重重垂拱花门,终于到了凤凰台。   连澜在凤凰台下等待。   越朝歌直接越过他往里走去。   暗室四面无窗,看守暗室的人早得了长公主要来的消息,点起蜡烛,暖黄的烛光照了一室。   暗渊被绑在木架上,身上仍穿着那身锦衣,身材挺拔悍利。   越朝歌看向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很深邃,眸子幽深却清澈,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越朝歌在专为她而设的软绒冰丝楠木交椅上坐下。   “说说吧,谁让你来杀本宫的?”   意料之中,暗渊恍若未闻。   越朝歌勾起唇角,“本宫最宝贵的就是这条命,你伤了本宫两次,礼尚往来,你既然不说,本宫也不客气了。”   说罢,她站起身,摊开手心。   碧禾立刻把她常用的金丝绕藤的鞭子放到她手上。   “啪!”   裂空之声后,鞭子落在□□的肌肉上。   皮开肉绽。   暗渊闷哼一声。   越朝歌:“第一次。”   “啪!”   又是一声。   鞭子尾部卷到了暗渊下颚上,原本平坦的皮肤立刻肿得老高。   越朝歌说:“第二次。这是你伤本宫的两次,是你该受的皮肉之苦。”   她把鞭子递给碧禾,继续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岳若柳雇佣了你,让你来杀我的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岳贵妃告知岳若柳有关于你的一切,岳若柳联系你,让你来杀我。只是我很想知道,她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背叛越蒿,听命于她?”   听见“背叛”两个字,暗渊抬起眼,逼视越朝歌。   “我没有背叛。”   他一怔。   突然意识到,这样不仅承认了雇佣者是岳若柳,还告诉她一个重要信息——   他不会背叛越蒿,至少对背叛越蒿这件事很抵触。   越朝歌反应机敏,立刻理清楚了来龙去脉。   越蒿宠她,众人皆知。宫里的岳贵妃生怕她入主中宫,一直躲在暗处伺机出手。恰巧她前些日子在宴上给了岳若柳没脸,岳贵妃就笼络岳若柳,借刀杀人,把偶然得到的有关于暗渊的消息告诉她,让她□□。   暗渊不会随意接受这笔交易。   岳若柳究竟给了什么条件,越朝歌很是好奇。   越朝歌知道暗渊怕什么。   她缓步靠近,直到他面前才站定。   暗渊胸口的衣服已经被她一鞭打破,连同底下挺拔的胸肌,也绽开了一道血痕。   越朝歌亭亭玉立,身材有些高挑,可和他站到一处也只到他胸口处,恰巧对上那两块英挺的肌肉。   她伸出食指,柔嫩的指腹轻轻抚上绽开的血痕。   酥酥麻麻的感觉爬过,暗渊绷紧了下颚,闷哼出声。   越朝歌踮起脚尖,凑在他耳畔,媚色撩人。   “岳若柳答应了你什么条件,让你没得到越蒿的命令就来杀我,嗯?”   她踮脚吃力,气息有些不稳。   热气喷薄在暗渊耳侧,他绷紧了全身。 第4章 黥字 王王王王王王爷!   暗渊已有很多年没有接触过女子了。   尤其是眼前身着华服的,美艳到不可方物的女子。他难以避免地有些拘束,别过脸,把目光投向别处。   谁知,越朝歌的手指爬上了他的脸颊,抚着他颇有棱角的下颚,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越朝歌媚眼如丝。   暗渊眼神幽沉,再度移开了目光。   越朝歌见他如此,心情大好,笑了起来,眉眼也弯成了两弯月亮。   “暗渊先生还不肯说?”   这是她第二次喊他先生。   她嗓音魅惑,笑靥像春光一样明艳,看起来当真是要勾引的模样。   可暗渊终究找到了些微怪异的地方。   他启唇,沉沉的声音先是顿了顿,“你、你何必做自己不愿的事情,只是为了给我找不痛快吗?”   “嗯?”越朝歌错愕了一瞬,又轻笑出声,好整以暇地问,“何出此言?”   暗渊眉目细长,往两人身子之间的间隙处看去。   两人之间仍旧存有一掌宽的间隙,没有完全贴合,华服女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个人之间的固定距离。   他道:“真正的勾引不是这样的。你这么做确实叫我难受,可我没说的,永远不会说。”   越朝歌听言,敛了笑容,与他拉开距离。   暗渊敏锐,片刻洞悉她的真实想法。这是她成年以来,头一回有人堪破她行动之下潜藏着的不愿意。人人都以为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性子恣睢,人生快意畅然。可偶尔,她还是要为了她自己这条命,做一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比如讨好越蒿,比如特殊手段逼供确认幕后主使——   说来或许可笑,她不愿意滥杀无辜。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教本宫做事。你当真不会吐露分毫?”   暗渊声音清澈:“不会。”   越朝歌轻轻哼了一声。   她要看看,暗渊是否真的不会因此吐露分毫。   “来人,扒去他的衣服!碧禾,备针和朱砂!”   她一声令下,众人不敢耽搁。   很快,暗渊那精壮的上身袒露在烛光下。   两段平直突起的锁骨横卧在脖颈两侧,往下是□□的肌肉,腹部方块齐整,腰骨处两条清晰的沟壑平滑,没入半开的锦衣之下。只可惜,白皙的皮肤上新旧疤痕遍布,细看狰狞得很。   碧禾端着银针和朱砂进来时看了一眼,差点摔了手上的托盘,脸红到了脖子根。   越朝歌倚着座椅把手,抬起精致的下巴靠到手上,颇有赏玩美色的意味。   她道:“你若是愿意入我郢陶府,本宫便向皇兄要了你来,考虑考虑?”   暗渊面上平静无波,“动手吧。”   酷刑他受过无数,区区黥字之痛,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未想,竟然是越朝歌亲自执刑。   她站起身,亲手执针蘸了朱砂。   针尖触及皮肤的刹那,颇具弹性的皮肉往里凹陷了几分。   银白的新针划过他的锁骨,描摹满身疤痕,又滑向心口,终是停落在他的左边胸腔。   肌肤之亲,暧昧无度。   暗渊全身肌肉崩得死紧,难以避免地轻微颤栗。   “黥个什么字好呢?”越朝歌若有所思,抬眼望向暗渊,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眸子晶亮,像个不谙世事的娇柔姑娘。   暗渊垂眼,道:“随意。”   好一个随意。   越朝歌眉梢一挑,手腕轻动。   朱砂裹着银针刺进他伤痕累累的皮肉。   血珠立刻溢了出来,她伸手蘸了一滴,抹到他薄薄的唇上,笑道:“那便,黥个‘王’字吧。”   暗渊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下颚崩得死紧,曜黑的瞳孔紧紧锁住她的双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放松。”越朝歌语气近乎诱哄,手上却毫不留情。   碧禾同连澜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半晌,连澜硬着头皮上前道:“长公主,黥个‘王’字,恐有不妥。”   越朝歌蘸了朱砂,挽袖继续黥。   眼见‘王’字即将成型,连澜终是又道:“陛下心思细腻,黥个‘王’字恐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越朝歌笑着道:“心思细腻?”   或许该说多疑好猜更合适一些。   “有什么猜忌?‘王八’的‘王’,也值得猜忌吗?”   越朝歌侧身,把银针撂回朱砂玉碟子里,抬眸看向连澜。   连澜忙垂头,不再多言。   越朝歌接过碧禾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转而看向暗渊。   受此奇耻大辱,暗渊面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眼神晦暗得很,像是海底的暗涌,清澈无比却充满杀机,他警惕地盯着越朝歌。   越朝歌拿着帕子靠近,轻轻试过黥子的伤口,颇为惋惜道:“本宫的皇兄素来对宗亲刻薄,他看见你身上黥的这‘王’字,必然大动肝火,届时若是他罚得狠了,你可以说你是我郢陶府的人,乖乖来当本宫的面首,别再动杀本宫的心思,本宫就能保你无虞,听明白了吗?”   “长公主……”连澜再度开口。   越朝歌道:“劳烦连大统领一会儿把他押回宫里,顺道帮本宫同皇兄说一声,本宫改变主意了,身材这么好的男人,容色又绝佳,不到我郢陶府当面首,委实是本宫人生大憾。”   连澜:“……”   暗渊闻言抬眸,深深看了越朝歌一眼,似乎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成分。   越朝歌冲他一挑眉:“记得本宫的话。”   暗渊由连澜陪同,踩着晨曦回宫。   他抱着伞站在岳贵妃宫外,等候发落。   连澜站在他身旁,颇为有礼地请公公代为通传。   公公面有难色。   与此同时,内宫之中,岳妃发出凄厉的惨叫。   公公抬起头,讪讪笑了笑,垂着手退到一旁。   连澜几乎立刻就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也是暗卫出身,戍卫陛下得力,才得以重见天日。陛下在情|欲方面的倾向,与常人有所不同,似乎娘娘们哀嚎得越惨,他兴致越高。   连澜回到暗渊身边。   暗渊受过长公主两鞭,又受了黥,此时的站姿竟还笔挺周正。凭他的身手和秉性,连澜知道,知道他若是中途想要离开,自己绝对拦不住。   内宫的动静愈发大了。   连澜面红耳赤,看向抱着伞的暗渊。   “我听说过阁下。”   当年连澜尚在暗卫局,就听说暗卫里有一个无法挑衅的存在。慕强心理谁都有,尤其是今日真正同暗渊交过手以后,他心里更加觉得暗渊不可亲近,却又很想亲近。   暗渊听他这么说,淡淡答道:“抱歉,我没听说过你。”   “在下连澜。”   “嗯。”暗渊从来公平,与他换了信息,“单名萧,代号‘暗渊’。”   连澜道:“敢问阁下姓氏?”   暗渊一顿:“抱歉,你不能知道。”   连澜沉默,心想暗渊委实神秘,为人又很是坦率,交流起来毫不费力。   夏天,天亮得快。   东边的天空翻起鱼肚白,曙光漫溢,勾勒出暗渊晴朗的轮廓。   连澜不经意瞥过他的侧脸,一时也有微微呆滞。他也是个男人,却不得不承认暗渊长得的确容色出众。怪不得长公主这回愿放过他,只让他受了黥字之耻,未曾要他的命。   长公主……   连澜思绪又倒回暗渊刺杀长公主这件事上。   他试探问道:“在下记得,阁下除非接受陛下之命,否则不会出手的。这次是陛下——”   暗渊坦荡否认:“不是他。”   连澜点点头,忽然放心下来。也是,陛下与长公主之间,怎会出现要动生死的嫌隙?陛下性子再如何急再如何多疑,对长公主都是信任、疼宠有加的。   “不是陛下,那是……”他追问。   话音未落,暗渊凌厉的视线便看了过来。   威压过盛,连澜头皮一紧,没继续问。   时间临近早朝时分,内宫里的凄厉的惨叫声小了下去,偃旗息鼓。   越蒿衣冠整齐,从贵妃宫门处缓步踱出。   连澜躬身参见。   暗渊身姿笔挺,没有动。   越蒿见他穿着齐整,眸底晦暗一片:“小朝歌就这么放过你了?”   连澜道:“启禀陛下,长公主托属下带话,说万事有陛下帮她兜着,她就不脏自己手了。”   越蒿听言心情大好:“还是小朝歌最懂朕。”   连澜欲言又止,“长公主还说——”   “说什么?”   连澜道:“长公主还说,这刺客长得姿容非凡,若是陛下玩腻了,她要带回去当男宠。”   四下一片静默。   太阳升起,空气渐渐灼热。   连澜躬着身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越蒿意味深长:“确是小朝歌的性子。你的意思呢?”   他眯起眸子,看向暗渊。   暗渊一掀羽睫,语调平静:“何必问我?”   越蒿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去了一趟小朝歌那里,倒让你唇舌活络了不少。”   暗渊定定看着他。   胸口黥字的地方又疼又痒。   越蒿把唇舌活络同越朝歌联系在一起,让他轻易想起越朝歌黥字的时候。她绵软的呼吸喷薄在他裸 | 露的肌肉上,她的脸凑得实在太近了,以至于温软的唇似乎擦过他的肌肤。   无意之间,她才最为撩人。   暗渊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他没有反驳。昨夜今日的话语之多,大概是他过去七日的总和。大抵是因为她巧舌如簧,循循善诱,他若不出声她便得寸进尺。   他直觉这个女子很危险。倒不是皮肉伤痕累累的生死之险,而是那种情智上慢慢磋磨的痛苦。   越蒿让连澜起身,“你回去告诉小朝歌,朕为她留着人,看她拿什么和朕换。” 第5章 寿宴 背背背背背锅!   熏香袅袅的佛堂里,观音大士慈悲俯瞰众生。光被窗棱拆卸成条,筛进佛堂里,在地上留下规律的光影。   说出去大抵没人会信,跋扈的郢陶长公主,会在宅邸深处建了一座淳朴干净的佛堂。   越朝歌用木簪挽发,身着素净的杏色齐胸褶裙,伏在案前,提笔抄经。   黄色的宣纸上逐渐写满簪花小楷,自己娟秀,与平时张狂的草书完全不同。   一卷心经抄完,越朝歌吹干墨迹,跪到佛前,生起火盆。   火舌卷了纸,火焰蹿得老高。   越朝歌盯着熊熊的火,回想起越蒿让连澜传来的话。   问她拿什么进行交换吗?   看似,她可以选择不交换,实则她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越蒿专权擅政,多疑残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如果当真和她想的一样,暗渊这次杀她,背后站的是岳家,那岳家就把手伸到了越蒿的暗卫领域。越蒿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对岳家动杀心是必然的。   她能和越蒿进行的交易,大抵是公开闹上一闹,让越蒿师出有名,灭了岳家。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在她的生活中不断复制。   她总当出头鸟,总是成为越蒿大开杀戒的“缘由”。   火焰渐渐熄灭,火盆里的心经化成灰。   越朝歌在佛前叩了三个头,起身,出了佛堂。   活在夹缝里的人,没资格善良。   越蒿是把残暴的刀,也是天下间最厚最牢的盾。她必须用好这顶盾,不能让他反伤到自己。   过了好几日,夏至到了。   夏至是岳家家主的生辰。   岳家家主岳逡是内阁老臣,嫡长女岳若梅入宫为妃,已至贵妃之位,次嫡女岳若柳享有“大骊第一温婉才女”之名,家中三位公子,各居要职,可谓门楣煊赫。   眼下岳逡生辰已到,岳府广发请帖,准备大摆筵席。   越朝歌难得准本赴宴。   碧禾一边帮她簪钗,一边愤愤不平:“岳府算什么东西,也配让长公主去赴宴。既要派暗渊来杀长公主,面上又这样巴巴的,哈巴狗似的,恶心谁呢?”   越朝歌看着镜中的自己,取了华脂,把眉尾的赤红描摹得更重了些。   听碧禾义愤填膺,她反而淡淡道:“侮辱哈巴狗了。”   碧禾嘟着嘴,蹲到她身边,挑了对鎏金紫珠耳坠,往她软软的耳坠子上戴。   “岳府城东圈地数百亩,闹市纵马,鱼肉百姓,偏面上又严严实实地,一副忠君爱民的模样,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就信了他们那副纯良的假皮子。长公主你可知,据说前些日子,岳若柳从钱庄提了八千金,八千两!还是金子!她们岳府一年俸禄不过多少,说不是鱼肉百姓,谁信呐!”   碧禾絮絮叨叨,对岳府的做派很是气愤。   越朝歌若有所思:“岳若柳?从钱庄提了八千金?”   她直觉这八千金和暗渊刺杀一事,也许有什么联系。   碧禾见她难得有兴致,就多说了些:“嗯,是呀,好几辆牛车拉着金子往玉铺子进,不过那玉铺子的掌柜嘴巴紧实得很,八千金做什么用竟是一点风声都没露。说起来,以长公主在玉台的地位分量,若是玉器行当里有什么动静,不该连您都不知道啊!”   越朝歌道:“哪家玉铺?”   碧禾仰头回想:“好像说是——玉华园。”   岳逡生辰,京城稍微有点头脸的人都来凑热闹,岳府大少爷在门前迎客,岳府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坊前安排车轿停放的小厮飞奔来报,说郢陶长公主正穿过东市,一炷香的时辰便到。   大少爷大惊失色,慌忙前去禀报岳逡。   岳逡正在与阁老们谈笑风生,闻言,脸上一怔。   旁边几位大臣都变了脸色,皱着眉道:“长公主甚少赏谁的光,怎得今日……”   有人打圆场道:“岳大人有女入宫为贵妃,想必是陛下爱重岳大人,郢陶长公主给陛下、也给岳大人面子罢。”   岳逡却在此时眼皮子狂跳,心说越朝歌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她还常和陛下顶嘴,怎会因一个后妃而给他这老头子颜面。   他心里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禁卫开道,高竖“避让”之牌,驷马并驾,拉着的马车华盖明艳。金珠宝石点缀在上面,在旭日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缀在四角的宫绦金铃叮铃作响,香车宝马,美婢随行,委实是场视听盛宴。   京城里贵人多如牛毛,排场这样张扬奢华的,只有郢陶长公主越朝歌一位。百姓夹道而观,却忍不住窃窃私语。   “我有个远房堂兄在长公主府做些活计,听他说,长公主艳丽奢靡,府上养了不少面首呢!”   “嘁!这还要做活计才能听说吗?谁不知道但凡能入长公主眼的男人,都已经被她圈养了!”   “我倒是听说一个了不得的事情,据说长公主府刺客不断,每日都有刺客的尸首从府里抬出来!”   “刺客这事我也听说了,还尸首呢,犯在长公主手上的人,还能有全尸?”   奢靡、养面首、招人恨……   碧禾在车旁随行,听着这些闲言碎语飘入耳中,习以为常。这些人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一面斥责奢靡养面首,一面挤破了头想进长公主府承欢裙下。碧禾白眼都懒得翻。   岳逡率阖府全族到坊牌前接驾。   禁卫携刀披甲而来,才过尚书府府前街的牌坊,这头立刻山呼千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撼山震岳,似乎大家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交给越朝歌。   车架越过人群,到府前稳稳停下。   碧禾行至车前,高高抬起手:“主子,岳家到了。”   绛紫坠珠帘轻轻晃动,里头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手腕上的血红宝石卧金钏闪闪夺目,颜色妖冶,衬得那只手的肤色更加傲人。   府前的众人都跪伏在地上不敢作声,唯有尾随车架而来的百姓站在牌坊后头伸脖子张望。   越朝歌走出车架的那一刻,他们都张着嘴,几乎窒息。   那是魅惑书生的狐妖吗?   红裙迤地,肤如莹雪,那双美目睥睨,嘴角三分凉薄笑意,她站在那里,似是不把众生放在眼里。   “今天的岳府,好生热闹。”   懒洋洋的声音,令人惊艳的声线,说什么话都无端好听。   越朝歌甚至懒得和尚书大人过场面,抬步进府。   大片红紫长绸曳过众人的视线,岳若柳跪伏在地上,映红了眼。   她终究是忍不住,在越朝歌走过以后,起身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影。   越朝歌似乎能感应到。   顿足、转身,嫣红的眼角微垂,与岳若柳四目相对。   岳若柳似乎被抓了现行,眼神一错,慌忙又埋下头去。她听见越朝歌轻笑一声,似嘲讽,似不屑。   岳府和众宾客起身,岳府主母瞥见岳若柳的裙角,原本平顺的纱已经被抓得皱成一团。   “阿柳,”岳夫人低声道,“今日会有许多人到府,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公子,你这样成何体统,日后还如何议亲,快快去换身整洁的衣裙来。”   岳若柳受到斥责,习以为常。   她面上已经沉寂了下去,回了声:“是,谨遵母亲教诲。”   越朝歌喝过两盏酒,冷眼看堂下的人言笑晏晏。   碧禾收回目光,斟着酒嘟哝道:“一个个的,揭开一张脸,里头还有一张脸,也不知道这种场面有什么意思!”   “碧禾不喜欢的话,就随本宫到后院歇息吧。”   越朝歌半倚在交椅上,望向场上的声色犬马,眼尾仍挂着傲慢。   碧禾嘟了嘟嘴,心想:明明是您不喜欢,所以婢子才不喜欢的。   她起身,到下首陪同的岳夫人处道:“岳夫人,长公主要歇息,还请岳夫人安排上等院子,以安长公主。”   岳夫人闻言,立刻起身,碎步到越朝歌身旁,亲自随侯,态度极其恭敬。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飘过来一片雨云,立刻便又下起小雨。   小雨稀稀落落。   岳家寿宴摆在阁楼之上,往外能看见街上行人纷纷打起了伞。   岳逡站在栏前,心里总是不安。   阁楼之下,花花绿绿的伞,形形色色的人。   一把赤红的伞尤为显眼。   岳逡不自觉地呼吸一滞,往栏杆前凑进两步,仔细端详那伞。   伞面别无花纹,金色镶边,明明是把普通地伞,看起来却尤为危险。   也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伞下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红伞微微侧过,露出伞下的真容——   黑色斗篷裹挟着劲挺的身姿,露出清晰的下颚线条和绝伦的下巴。   他实在太过肃杀,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叫人心悸。   岳逡眼皮狠狠一跳,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色的竹叶镖。   竹叶镖纹路清晰,光可鉴人,赫然就是暗渊的刺杀信。   也果真,就是暗渊的刺杀信!   好在他早有准备,谁也没说。   “来人!”岳逡后撤一步,大声喊道,“弓箭手准备!”   岳府家丁立刻把宾客团团护住,八个练家子护在岳逡身前身后。   两队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从阁楼上鱼贯而下,架到栏杆前,对准了黑袍红伞的暗渊。   只见红伞飞夺而出,乘风而上。   黑袍恍若鬼魅,长身一掠,擎住伞柄,转瞬之间,厚底黑靴已经落到岳逡方才扶栏眺望的位置。   黑袍落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度。   红色的伞划破空气。   还未来得及听岳逡一声惨叫,他的脖子上已经被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血如泉涌,立刻染红了寿袍。   手心摊开,一枚竹叶镖横卧在他细纹遍布的手心里。   “老夫还说,郢陶、郢陶长公主今日怎么来了,原来……” 第6章 血玉 是是是是谁?   越朝歌美得极致,本就格外耀眼,偏生性子还不收敛。   世人多少都有嫉美妒强之心,非要在既美又强的人身上安插一些罪名,找回一些平衡,好让他们有话可说——   “美有什么用,还不是蛇蝎心肠?”   “那样孤高不合群,心里什么样可没人知道,狠毒一点也不奇怪。”   凡此种种,越朝歌都坦然受之,从未辩驳一句。   她知道,辩驳也没有用,只会激起更加畸形的舆论。   但她的沉默,也滋长了很多人随便给她安插罪名的胆魄。   比如说,把毫无联系的刺杀和她的驾到联系到一起,甚至推在她身上。即使事情发生的时候,越朝歌安安静静在岳府后宅小憩。   宾客落荒而逃。   一盏茶的功夫,暗渊擎伞,站在屋檐之上。夏雨萧萧,鲜红的血顺着金色的伞沿滴落。   轻风闯进黑袍,荡开后摆,也叫人看清了那张惊为天人的、俊俏的脸。   岳若柳还没死。   她匍匐在地上,好看的衣裙滚满了泥。   “以八千金之价买越朝歌性命的,是你?”   他的话随是疑问,却已经确认无疑。   “是……是我。”岳若柳颤颤巍巍,“我长姐说,你从来最信守承诺,原来没有。为何越朝歌没死,我岳府却要被灭满门!是她!是她对不对,你也被她的迷惑了对不对!是不是!世人都是不长眼的东西!都是!”   岳若柳说到最后,面目狰狞,双手用力拍打着泥水,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夏天的雨浇得她衣裙尽是,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暗渊垂眸。   “岳府被灭满门,不是因为越朝歌。你且放心,我收了你的钱,自会完成我应下的任务。如果不能,我以命相酬。”   沉沉如水的嗓音落下,刀光一闪。   赤金伞划破雨帘,岳若柳应声而倒。   越蒿下的命令是岳府阖府上下杀无赦。   赤金伞飞回暗渊手中,他拉低兜帽,正准备离开。   忽然看见院墙外面,连澜率兵赶来。   他听见连澜说:“长公主就在栖梧苑歇息,你们要悄悄靠近,护卫她周全即可,不得惊扰长公主安眠。”   一众护卫抱拳称是。   暗渊敛眸,原来越朝歌也在岳府。   他回头看了一眼岳若柳,他不喜欢欠人。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吧。   红伞绽放,身影在雨中穿梭而过。   他昨日来送刺杀信的时候踩过点,栖梧园就在岳府的东北角落。   苑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是以名为栖梧苑。   越朝歌还在休息,碧禾坐在苑子门槛上打瞌睡。   暗渊落在梧桐树下时,碧禾恍若未觉,仍旧小鸡啄米似的点脑袋。   他沿着小径往里走去,推开门便看见了越朝歌。   她谁在拔步床上,背靠深棕色的大圆木格雕花窗,睡得很是香甜。   大抵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屋里酒香四溢。   她睡着的面容看着很是乖巧,原本骨相就不是张扬的那种,眼下安安静静的,眼角眉梢少了傲慢,唇角也没了张扬,安静得像只小兔子。   还是只把红胭脂染上眼角的小兔子。   只是她睡相实在不好。   衣衫被她压皱不说,甚至零零落落,露出肩上春光,白皙得晃眼。   屋外雨声渐停,连澜护卫队脚步声整齐,渐渐逼近。   暗渊恍然回过神来。   他方才在做什么?   黑袍掩映下,长眉微蹙。狭小的室内用伞极为不便,他从腰间摸出一柄竹叶镖,银色铮亮,光可鉴人。   越朝歌半梦半醒间似乎感知到了危险,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她的音色本就好听,何况是最无意识地诱人,暗渊心神忽然荡了一下。手一抖,竹叶镖破空而去,笃得一声,牢牢钉在拔步床上,入木三分。   越朝歌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她看见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挡住光线。   黑袍挡住他的脸,可手上已经收起的红伞,她再熟悉不过。   “暗渊先生?”   她还眯着眼,嗓音是淬过清酒的香醇魅惑。   从来没有人称呼杀手为先生,也没有人会称呼暗狗为先生。   暗渊敛了眸光:“是我。”   越朝歌瞟了竹叶镖一眼,不急不徐道:“你这是送刺杀信,预告明日要来杀本宫,还是今日本就要杀,却失误了?”   暗渊实话实说:“失误。”   越朝歌一挑眉,慢悠悠把滑落的华裳提回肩上,“你倒是老实。你可知道,本宫和陛下交易就要完成,不日你就要进我郢陶府,当最得宠的面首了。”   暗渊声音冷沉:“抱歉,我身上也有一笔交易。”   越朝歌坐起身,头上钗环叮铃作响。   “本宫从不强求,你若一定要杀本宫,那本宫也只好忍痛,杀了你了。”   话音落下,暗渊背后,连澜飞袭而至。   可连澜的剑还没触及他,就见到一面红色的纸伞打旋削来,杀招凌厉,半点不留余地。   暗渊此时并不忙于应付连澜。   银色的竹叶镖再度一闪而过,尖锐笔直地刺向越朝歌白皙的颈部。   连澜见状不好,冒着被伞割伤的风险猛地一扑。   “呲”的一声。   竹叶镖刺入皮肉。   连澜几乎立时跪支在地,嘴里鲜血溢了出来。   他以剑撑地,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过来,直面暗渊,缓缓地。却有力地道:“要想伤长公主,先杀了我。”   越朝歌蹙起眉心,看清了连澜后心的竹叶镖。   她也不迂回绕圈子了,“暗渊,你要岳若柳八千金做什么?本宫给你两倍。”   暗渊抬眸,再度观察锦衣华服的女子。   她此刻显得有些郑重,面色严肃,全然不像开玩笑。   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侍卫统领么?   暗渊收回深思,目光凝聚到越朝歌身上,“不必。若非不得已,我不图钱财,八千金足够。”   越朝歌眯起眸子,“那你便照你的规矩,给本宫一日时间。明日此时,你来取本宫性命,届时生死由天,我绝不多言,如何?”   暗渊执伞的手一紧,手背青筋毕露。   他没忘记上次到访郢陶府是何种场景。   他难以自持地闭上眼睛,阻断自己回溯的美艳记忆,答应了她:“望你谨遵君子之诺。”   越朝歌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吃了上次的亏,这次竟也没想着约法三章。   她绕有深意地看向他俊俏的下颚,冷声道:“不送。”   时近黄昏,京城东市的楹花坊炊烟袅袅,孩童穿梭在巷子之间嬉戏打闹。   楹花坊深处有一座独宅,都说这座宅子闹鬼,因而人迹罕至,把生活的烟火气都隔绝在外头。   红伞黑袍轻盈地落入院中,惊醒了西厢房正在打盹的老头子。   那老头子听见动静,立刻醒过神来,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出来迎接。   他熟练地接过暗渊的红伞,帮他脱去兜帽,探看了他的前胸后背。   “主子回来了,这回出去四五日,身子可还好?”   暗渊按住他前后翻动的手:“劳烦跛叔帮我上药。”   被称为跛叔的人手一顿,眼眶立时红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杀的,仗着你重诺重情,就是仗着你重情重诺!当年,当年要不是……”   “跛叔,”暗渊垂下眼睑,喊住了他,“别说。先帮我上药吧。”   “好好好,老奴不说,老奴不说。”   跛叔擦了擦眼泪,转身去端了常用的药和棉纱。   暗渊先进了内室,解开腰带,脱下衣服。   新添的伤口还没结痂,里衣粘在血淋淋的伤口上,他忍着疼,硬生生把里衣脱了下来。才凝血的伤口,又开始汨汨流血。   跛叔端药进来,看见他伤痕累累的上身,眼泪就滴了下来。   他快走了几步,把托盘搁在桌上,一边颤着手指描摹伤痕,又不敢真的碰他,一面哽咽:“天杀的!天杀的!越蒿这个天杀的恶人!”   暗渊由着他骂。   跛叔不知道,他还带着这身伤,灭了岳府满门,伤了郢陶府护卫大统领。   暗渊垂头看了眼,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如今的境遇,求生难得,求死不能,也算报应。   累累伤痕中,他忍不住把视线投向胸前的工整醒目的“王”字。   他不禁想起那个明艳动人的女子。   她说要给她一日时间,明日,她真的乖乖等他吗?还是又会想些法子,想杀了他?   “嗯!”   跛叔给他清创,创口太深,伤口发疼,引得他闷哼一声,也拉回了他的神智。   暗渊醒过神来,   想她作甚,本是陌路人。明日之后,他们就更是异世为人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点,他心头似乎被什么棉絮裹住,堵堵的。   跛叔还在咒骂。   暗渊问道:“跛叔,交托给您的那块玉,如何了?”   跛叔才骂到一般,生生被他打断,愣是骂完才回答道:“老奴今日又去了一趟玉华园,恐怕有些麻烦。您那块玉是上等血玉,早先说是给了八千金,十五日便能修得完好如初。这回那店掌柜的又翻脸不认,说是那块玉伤了根本,里面的血丝部分有了瑕疵,要送到玉台才能修,恐要更多时日。”   暗渊拿了金疮药,自己洒在已经处理过的伤口上,问道:“玉台是个铺子么?”   跛叔说:“隔行如隔山,老奴也是头一回听说玉台,问了一嘴。那掌柜的说,玉台是玉器商会组成的联盟,据说玉台背后的人是个高手,就没有她看不出来的石头、做不出来的玉。”   暗渊点头:“他可给了确切日子?”   跛叔说:“没有。据说那高手性子乖张,凡事看心情。故而无法给确定的时间。”   暮色四合。   郢陶府有客至。   越朝歌指尖莹白,拈着一块血玉在烛光下观赏。   对着玉,她没了平日里的慵懒,问道:“你说这块玉是哪来的?”   客人道:“是前些时候,东市玉华园收入的,玉华园做不了,找到了我,我也做不了,只能来找长公主您了。”   越朝歌摩挲着玉,道:“你不要声张,帮我查查,是谁要修这块玉。”   客人问:“是谁,很重要?”   越朝歌正色:“很急,很重要。” 第7章 原委 洗干净了送到郢陶府。   岳府满门被灭的第二日,原先与岳府有所勾连的大臣人人自危。   越蒿早朝,听闻噩耗,表示痛心疾首。   立时有大臣出来回禀,历数岳府的罪状,条条桩桩,都是罪不可赦。若是要彻查,就又是牵连甚广的大案子。   越蒿摆摆手,表示逝者已矣,不必追究,并赐了后宫独活的岳贵妃封号“怜”,以作抚恤。   原先同岳府走得进的几位大臣联名上疏,说越朝歌与岳府灭门一事大有关联。   事涉越朝歌,越蒿龙颜大怒,在朝堂上直接拔剑对着拿几个大臣,强忍怒意,只打了他一顿板子,罚了半年俸禄,并说再有牵连越朝歌的人,一概杀无赦。   消息传到越朝歌耳朵里,她冷冷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碧禾一边打着络子,一边说:“陛下是真真疼长公主的,都不许别人说长公主半句。”   越朝歌也没说什么。   越蒿哪里是疼她,分明是拿她当挡箭牌。   当今世道,世人不会评说男人色令智昏,只会说红颜祸国。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九五至尊,猜忌多疑,更没人敢说他一句触他霉头。如此一来,谩骂和仇恨自然都到了她越朝歌的头上。   碧禾心思单纯,想不明白这些。   越朝歌爱看她直肠子,有话就说的样子,便刻意养着,不同她说太多。因此碧禾总觉得越蒿对郢陶府别有关照。   当日早朝之后,越蒿带了好酒,摆驾郢陶府。   酒宴摆在荷花环绕的水榭,清风徐徐,酒香掺杂着荷花香,沁人心脾。   越朝歌道:“皇兄,我们这笔交易,我可做完了我该做的。为何你说要给我的人,昨日还要杀我?”   越蒿抿唇而笑,仰头饮了一盏,“既如此不听话,小朝歌不要也罢。”   越朝歌轻哼一声,望向水榭外粼粼水面。   “如此,下回皇兄再想灭谁满门,我可就不奉陪了。”   越蒿哈哈大笑,“你啊你!皇兄记下了,回去便训训那厮,叫他听话些,洗干净了送到你府上。”   越朝歌看向他:“这还差不多。”   两人碰了盏,都饮了一口酒。   越蒿看着她绝美的面容,淡淡的神色,忽然问:“小朝歌,你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图什么?”   越朝歌闻言,举起筷子敲盏。   她道:“人活在世上,图纵|欲,图快活,享我所能享,乐我所能乐,一生到头,也不算遗憾。”   越蒿说:“朕若是能像你这般无忧无虑就好了。”   越朝歌笑意嫣然:“往事不可追,将来又有谁能说得准,眼下能快活一刻,便是一刻。”   越蒿勾起唇:“说得好。小朝歌这副心性委实难得。暗渊那厮,朕金口玉言,今夜便送到你府上。宫里还有些奏折要批阅,朕便先回宫了。”   越蒿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去,朝臣又嚼起了越朝歌的舌根。   越朝歌心里有数,并不在意。   于她看来,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地里说说,绝不敢到她面前稍提一个字。   越蒿心机叵测,除了名声之害,对她倒暂时没有恶意。且他送来的酒委实是好酒,入口热烈,过喉不涩,香醇回甘,实属难得。   越朝歌送走了越蒿,重又坐下,沐着清凉的夏风,拿起筷子敲击杯盏,咿咿呀呀唱起歌谣。   碧禾没听明白她在唱什么,问了一回,只可惜她似乎醉得厉害,说了好几回,碧禾仍没听清楚,索性不问了。   越朝歌一醉,便睡到午后才醒。   梁信求见的时候,她恰好被饿醒。于是一边用午膳,一边听梁信说玉华园的事。   梁信是玉台明面上的台首,长得清俊儒雅,说话慢条斯理。越朝歌昨晚正是托他去打听血玉的事情。   梁信说:“我去见过玉华园的掌柜,他说这块玉是一个跛脚的老者给的。”   越朝歌侧头:“老头子?”   梁信点头:“不错。大概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头发花白,穿得简朴,干净整洁,像是什么落魄王孙家的仆人。”   越朝歌撂了调羹。   “可查到了他的主人?”   梁信摇摇头,面上浮出歉意:“未曾,我按照那掌柜所给的地址去看了,是楹花坊的一处大宅子,约莫有你这寝殿这般大。奇怪的是,那宅子没挂匾额,也不悬灯,古朴得很,从外头看着像是座荒宅。我问了附近得阿嫂,都说那宅子是鬼宅,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神鬼出没。”   越朝歌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碗,若有所思问道:“神鬼,可是赤伞玄袍?”   梁信没想到她竟然未卜先知,忙道:“正是正是。”   越朝歌又敲了碗,“那就是他了。”   梁信问:“谁?”   越朝歌说:“本宫的新宠,改天给你引荐。”   她说得神采飞扬,似乎一解多日疑惑。梁信的眼神却猛然黯淡了一下。他勉强笑道:“恭喜长公主。”   梁信的情绪已经写在脸上,只要稍加留心便能察觉。   可惜越朝歌心里想着暗渊,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暗渊三番五次想要杀她,大概是因这块血玉而起,玉华园的掌柜黑心,见玉的质地上乘,开口便要价八千金。恰巧宫里岳贵妃同岳若柳对她动了杀心。她们和暗渊双方各取所需,也就有了刺杀一事。   只是暗渊太过执着。   岳府已经被灭门,八千金稳稳落入他的口袋,他仍要杀她,可见君子一诺,品性孤绝。   却不知他今日被洗净了抬进这郢陶府,又会有什么反应?   想着想着,越朝歌勾起唇角,莫名有些期待。   越蒿离开郢陶府,并没有直接回宫,反而微服简从去了楹花坊。   敲门声响,跛叔开的门。   他看见越蒿的一瞬间便红了眼,转身就要拿起门板,被暗渊按住了手。   暗渊站在门里,容色清俊,眸光像鹰隼。   “你来做什么?”   越蒿面色阴冷到极点:“这是你该有的态度?”   他身边的随侍听他的语气,俱都埋了头,手忍不住颤抖。   暗渊长身鹤然,不动分毫。   “这便是我的态度。”   越蒿抬眸,狠狠盯着他。半晌,终是深深吸了口气,道:“让朕进去。”   跛叔的手紧紧抓着门板,指甲都已经抠出血来。   暗渊纹丝不动,轻轻抬起眼皮,眸光坚定澄澈:“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他从来坚守原则,从不越界,也绝不让别人越他的界。   越蒿气急,脸都涨红了:“好得很!好得很!规矩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现在,朕以大兄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刻回到暗室受刑!”   厚颜无耻,恶毒至此!   跛叔勃然大怒,拖起门板朝他砸去。   暗渊抬手拦下,盯着越蒿手里那块摇晃的玉坠出神。跛叔怕打疼了他,生生收住了手。   越蒿见他仍旧纹丝不动,嘲讽一笑:“怎么?死去的大哥让你听我的话,他小时候最疼爱你,又因你而死,你就是这样回报大哥的?”   听他说起大哥,暗渊眼神便放空了。   “好,我回暗室。”   “主子!”跛叔听他答应,急得不得了,扔了门板,跪在暗渊身边,“不能去啊主子,你身上可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大公子的遗命老奴不敢妄测,但他绝不忍心让你受二公子所施酷刑的啊!主子!”   越蒿眯起眼睛,“这跛子实在聒噪,来人,送他上路。”   暗渊抬起眸子,清俊的身骨蓦然散发出骇人的气场,狭长深邃的眼睛犹如鹰隼,眸光泠然,淡淡裹挟了越蒿。   没有人敢动。   即便不遵从皇帝的命令是死罪,也没人敢动。   就连越蒿,也被这时的暗渊慑住。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他毫不怀疑,若是他杀了那个跛子,暗渊会立刻取他性命。   他太了解暗渊了。   不,或许叫他越萧更合适,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重情重义,重诺轻名,否则也不会因为越蒙的一句话,就困在他手里这么多年。   越蒿终究是不敢动跛叔,摆驾回宫。   暗渊如约而至。   那天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如同暗室的火盆一样红,暗渊手脚皆是铁链,全身血肉模糊。   越蒿今天在楹花坊折了面子,就千百倍地从他身上讨回来,下手之狠,手段之毒,前所未有。   原本尚未愈合的旧伤重新绽开,新伤遍布。暗渊从头到尾,都不吭一声。他全身汗湿,冰凉的汗珠渗进伤口,疼得他前额几乎炸裂开来。   越蒿狰狞地笑着,“欣赏”着暗渊痛苦的表情。   “你知道吗,越萧,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和你小时候的从容孤高判若两人。父亲一定没想到吧,他最喜欢的、最看重的儿子,最后会落到我这个庶子手上。他想要的江山,最后落在了我手里。越萧,你说我小时候都装得那么乖了,为什么父亲还是只疼你?就因为我母亲是个商女吗?”   他逼问着,带着倒刺的匕首狠狠扎进越萧小臂,再扒出来的时候,勾出了一块血肉。   越萧冷汗淋漓,奄奄一息。   越蒿看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满意极了,他把手中的倒钩匕首抛进火盆,传人进来,叫将越萧清理干净,径直用毯子裹了送到郢陶府。 第8章 越萧 小鸽子   郢陶府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守卫森严,严阵以待越萧的到来。   然而,这回越萧却是被人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再裹上毯子,一路送进了郢陶府。   领头的公公在越朝歌寝殿外听候传召。   不一会儿,身着绿腰裙的碧禾出来,领着公公前去回话。   越朝歌刚沐浴完,穿着清凉,便隔着两道纱帘接见了他。   公公倒是恭敬有礼,道:“启禀长公主殿下,陛下赐的美人儿,已到了。陛下说,请长公主务必尽兴。”   务必尽兴四个字说得暧昧至极。   越朝歌斜靠着,手指在枕上点了点,也不起身答谢,只轻笑道:“自然不负圣恩。”   公公了然一笑。   人人都说郢陶长公主是风流之人,府中面首无数,想来也深谙男女之道,一点即通。   他招了招手,叫人把“美人儿”扛上来。   越朝歌说:“便安置在外间贵妃摇椅上吧。”   公公一愣,心想长公主果然不拘小节,摇椅之乐,岂是人人都能享的。   连忙指挥那几个人把越萧放到贵妃摇椅上,极有眼力见儿地迅速告退。   越朝歌的寝殿是四面平雕步步锦的雕花落地门,平时通风甚好,可若是在寝店里做那样的事,多少有些张扬。   大内公公走后,碧禾指挥着几个身穿鹅黄半袖的丫鬟们,叫她们放下孔雀开屏的锦绣垂帐,打开了四角的镇冰龛,而后领着,鱼贯退出。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和暗渊两个人。   越朝歌倚在软枕上,红唇轻启,如妖祸国。   “小弟弟,你眼下这个模样,是来刺杀本宫的吗?”   外间被捆在毯子里的人并不回话。   越朝歌一挑眉,从枕下摸了把匕首,懒洋洋起了身。   白皙的脚丫落到地面上,红色长衫迤地,扫过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砖,走向外间。   越萧朦胧之间看见了一抹窈窕的身影,红衣如火,三千情丝随风而动。   头脑昏沉,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发胀发热,每一块皮肉都在叫嚣。饶是越萧意志力素来坚强,可此时,他尽力也无法看清眼前的人。只依稀记得,越蒿要把他送到郢陶府,而他,今夜要去杀越朝歌。   越朝歌不知内情,见越萧无话,像是他受辱不屈,倔强得很。   她用匕首挑开重重纱帘,远远看见方形大窗下的摇椅上卷着团长长的朱红锦被,越萧筋骨分明脚露在外头,脚踝骨感分明,白皙得晃眼。   说他的容色能凌驾于郢陶府的所有面首之上,甚至那流颜色都不能同他相提并论,此言并非越朝歌高抬了他。不过她心里清楚得很,再好看的杀手,也是杀手。   “杀了你的确有些可惜。不过——”越朝歌手上匕首铮然出鞘,她扬起下巴端详了一番,继续道,“更可惜的是,你想杀本宫,那本宫就只能杀了你。”   美色与命,她选命。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越萧仍旧不作任何声响。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甚至能查知那人的声音清清泠泠。可他像沉入海底三千里,周围水声鼓动耳膜,没办法将声音听得真切。他想睁开眼来看,眼皮却有千斤重,牢牢搭在下眼睑上。   越朝歌终于意识到了越萧的不对劲。   他双眼紧闭,满头细汗,好看的眉宇之间轻轻拧起,似是难受极了。   以往看见的都是凌然而立的顶级杀手暗渊,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下乍见这样无意识的他,越朝歌稍稍有些意外。   她眼前又闪过那些破碎的场景,尸横遍野的皇宫,鹅毛大雪下的冻骨,拽着她的裙裳让她救命的将死之兵……   越朝歌闭了闭眼,告诉自己:现在是大骊。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再虚弱,他也是想杀你。动手!   她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眼底不再有一丝温度,快步走到越萧身边,举起匕首就要往下扎!   “小鸽子姐姐……”   越萧一声呓语。   已经到他胸口的匕首陡然停住,却没收住力,仍旧刺入了他心口。   “你叫我什么?”越朝歌侧过头,看着他袒露在锦被之外的脸,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   越萧似乎是在回答他,又喃了一遍:“小鸽子姐姐……”   白皙柔嫩的手陡然松开匕首,越朝歌用目光仔细描画他的脸庞。   骨相英气,下颌绝美,剑眉星目,薄唇点朱。   饶是眼下昏迷不醒,他长得也仍极具侵略性,像天山碎冰谷气势悍然的独狼,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奶娃娃的模样。   是你吗?   越朝歌心问。   她唤来太医,留人看着,自己进了里间更衣。   铜镜晃晃,越萧微弱的声音犹在耳畔。   父皇母后当年拼死要她出皇城献玺保命,护卫她的将军叔叔们拼死冲杀,才让她得以捧着玉玺跪在越家的大帐前。   那时,一个年纪和她不相上下的小男孩走到她身边,“你是来献玉玺的公主吧?是叫朝歌?你别怕,我父亲一诺千金,献玺者得丹书铁券,永享尊华。”   那时越朝歌心心念念都是自刎的父皇母后,被刀枪剑戟杀戮死去的将军叔叔们,哪里想什么尊华,她只想要父皇母后,想要那些将军叔叔们活着。   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捧着玉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小男孩扬开身上的大氅拢住她,圆乎乎的手指在她脸上乱擦一通,血污泪珠沾了满手。   他奶呼呼的脸上写满一本正经。   “小鸽子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叫越萧。”   越萧。   越朝歌眼底盈满水光。   她当年年纪尚小,突遭国破家亡之痛,面对越萧倒也没有多感动。只是她一个人活到今日,好容易重逢一个故人,内心忽然有些念旧。   碧禾见她神色不似往常,又看外头杀手也奄奄一息,心想今日当真不寻常。   小小的蜜香花点珠流苏钗摆在妆奁上,金晃晃的。   越朝歌伸手拿了钗子,递给碧禾:“帮我戴上吧。”   碧禾伸手接过,帮她簪在了头上。   外厅里。   太医打开红色锦被,看到里头打了结的红绳和越萧伤痕累累的身子,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不怪外头传言甚嚣尘上,原来郢陶长公主荒淫无道,所言非虚。   把一个容貌昳丽的男子虐打成这样,当真……   太医叹了口气,叫随学的小医官去准备热水和药酒,准备清创。   他一边处理伤口,眉头一边紧紧拧了起来。   这公子身上新伤加旧痕,已经体无完肤,长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才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太医最后一次接过小医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去跟越朝歌禀报。   越朝歌在书房,正拿着血玉翻阅古籍,寻找修补它的办法。   往日她在书房和佛堂的时候,是没人敢轻扰的。太医虽然心中对越朝歌十分不忿,却仍不敢造次。   碧禾轻悄悄地进来添茶,道:“长公主,太医已经瞧完了病,正在外头候着,可要让他进来回话?”   越朝歌闻言,头也不抬,“让他到西厢等着,本宫就来。”   片刻后,越朝歌乘坐布辇,到了西厢。   太医正在喝茶吃点心,听她来了,慌忙起身迎侯。   越朝歌看都不看他,扶着碧禾,落在主位上。   “江太医,茶歇可还和口味?”   她的声音不温不火,甚至有点慵懒之意,太医心头却兀然大惊,慌忙跪下磕头告罪:“微臣罪该万死,望长公主恕罪!”   他自己跪下不算,还扯了扯一旁呆站的小医官。   越朝歌懒得和他走过场,面上有些不耐,“本宫不和你废话,说说他的病情吧。”   江太医一怔,这才揭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回禀道:“这位,额……公子,这位公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外加冷水濯身,着了风寒,外伤内患,起了高热。眼下旧伤新伤,伤口俱都已发炎。微臣开了消炎退热的方子,药方熬成一碗,每隔两个时辰服用一次。至于——”   他话音一转,有些犹疑。   越朝歌看着手上的丹蔻,漫不经心问道:“至于什么?”   江太医道:“至于公子能否痊愈,就看天意了。”   他此话一出,越朝歌也怔住。她倒是万没想到,黥字留下的旧伤叠了今日的刀伤,后果会这样严重。   她转过脸,轻轻一笑:“呵,你一个太医,一点小伤都要看天意么?没有别的法子?”   江太医一怔,全然不敢再说话了。   体无完肤都是小伤,非得一刀毙命的才算大伤么?   越朝歌看他闷不吭声的样子,转头同碧禾道:“拿本宫的名帖,把整个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太医都给本宫请过来。皇兄那里我日后去解释。”   “本宫,”越朝歌看向江太医,“要他活着。”   太医猛地一颤,忙叩首表示忠心:“微臣定当竭心尽力救护公子。”   回到书房后,越朝歌捧着书出神。   她突然想起,当日她要在他胸口黥字,所见到的满身伤疤。   脑海中如有一道雷电闪过,她怎么忘了!当日还推断,越蒿留他性命必是要折磨于他,太医说的新伤旧伤,后又以冷水濯身,或许不是她的手笔,而是越蒿!   她起身把书搁回架上,妥帖把血玉收好,匆忙往心无殿赶去。   心无殿是越朝歌日常起居的宫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眼下忽然住了个不知来处的男子,府中面首们都遣了侍从来打探消息。有沉不住气些的,甚至自己亲自来了。   越朝歌赶到的时候,心无殿前乌压压围着一群人。   她今日心绪原就不甚平稳,看着眼前这群探头探脑旁若无人的好事者,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若是太闲了,便每人领两板子去吧。”   她的声音很有特色,即便不悦,说出来的话也是悠然悦耳。   辨识度太高,以至于围观的众人听言,俱都立刻头皮发紧,跪地求饶。   恰巧碧禾领着太医院的太医们到来,众人便各自散了领板子,门前空空荡荡,只留两名守门的鹅黄半袖的侍女。   越萧身上的伤,江太医已经处理过一遍了,伤处皆用了上好的金疮药,有淤青的地方,也都敷了化瘀断续膏。   可即便这样,越朝歌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不可抑制地皱起了眉头。   创口发炎,高热不退。   越萧昏昏沉沉,不知梦见了什么,剑眉紧缩,乌黑地羽睫也不安地颤动着。   “小鸽子……”他又呓语。手一抬,拉住越朝歌的柔荑,“小鸽子,别走……”   越朝歌垂眸。   他的手劲瘦苍劲,骨节分明,烫得很。 第9章 谈判 脱不脱?   很多年前的雪夜,他的手还是圆圆的,小小的,哪里像现在这样修长好看。   越朝歌有些恍惚,终还是掰开他的手,放回榻上。   “你们都瞧瞧他,若是治好了,重重有赏。”   她没有说若是治不好的下场,眼风一扫,这些人便战战兢兢。   入夜,月光清辉洒满一地,柔和地笼着郢陶府。   越朝歌上了露台,倚着矮圆交椅,对酒当歌。   碧禾报说梁信来了。   梁信是玉台明面上的台首,素日琐事繁多,却经常到郢陶府来做客,常常和越朝歌月下对酌。   “他又要来蹭酒么?”   越朝歌笑着嗤了一声。   一抬眼,月下公子温润儒雅,正对着她笑。   梁信见她面色酡红,便知她喝了不少。   他在她对面坐下,自己斟了一杯,酒声哗啦彻响。   “长公主府上的酒香醇可口,可有什么烦心事?”   越朝歌仰头,哼笑了一声:“你猜?”   梁信道:“那在下便猜猜,是因为八千金?”   越朝歌笑道:“近日也有此事聊有兴味了,这不难猜。你猜个难的,八千金何以让本宫烦心?”   梁信举杯抿了口酒,道:“大抵是,他要杀长公主,长公主却不想杀他,又不知如何才能让他不杀自己。不知在下猜得可对?”   “什么他杀我我杀他他杀我的,”越朝歌侧过身子,仰头靠在交椅把手上,看着天上的圆月,“对,你猜的都对。”   梁信哂然,“那,长公主可否说说,为何不想杀他。凡是往日杀你的刺客,而今坟头草当与人齐高了,难不成真如外头传的那样,长公主瞧上了新公子的美色,救不活就要太医院陪葬的那种?”   越朝歌笑,没有否认:“他长得是顶好。”   梁信知道她这不是默认他的说法,抬手为她斟了杯酒,道:“不说说吗?”   越朝歌侧眼瞧了他一眼,坐起身来:“好!那就说说。”   她抿了口酒,辣得龇牙咧嘴,“阿信,本宫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年我为了活命,舍了一个拼命护我的小弟弟。”   “没有,”梁信皱起眉头,“长公主的意思是,那刺客,正是那名小弟弟?”   越朝歌这回没说话,又抿了一口酒,仍被辣得皱了一张脸。   梁信正色道:“长公主自来拎得轻,这次为何要因愧疚感,而对一个起了杀心的人抱有宽容?换句话说,愧疚是过去的,现在,眼下,他可是要杀你。长公主何不三思?”   越朝歌睨了他一眼,“正在思。思完了,本宫还是不想现在杀他,杀他本宫不开心,留着玩多好。眼下,还得你帮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暂时歇了杀我的心思?”   梁信闻言,神色沉寂下去。   半晌,他问:“长公主心意已决吗?”   “心意已决,”越朝歌问,“你有法子?”   梁信道:“他不是独居在楹花坊的,还有一个患有腿疾的老伯。长公主不妨从他下手试试,实在别无他法,便只能靠那块血玉。那血玉是稀世之宝,想要修复,放眼天下只有长公主能为之一试。既然他杀长公主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八千金修复玉石,应当不会再杀能修复玉石的长公主你。”   越朝歌笑:“都是好法子。要么拿人威胁,要么恃玉嚣张。阿信,有个建议。”   梁信:“信谨听良言。”   越朝歌道:“以后说话都这样简洁便好了。”   梁信一愣,方才意识过来,越朝歌是在说他说话啰嗦,当即哈哈大笑。   “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越朝歌也开怀笑了起来。两人月下对酌,清凉夏风徐徐拥围,好不惬意。   两日过去,越萧已经退了热,身上一些较浅的伤口已经也开始结痂。   他醒来时,见榻前阶下一群太医守候,表情一时有些呆滞。   他记得那日受过越蒿刑虐后,太监一如既往为他打水濯身,哗啦啦的冰水从头往下灌,再后来他被五花大绑,捆在红色锦被之中,送往郢陶府……   所以这是郢陶府!   太医们见他醒来,慌忙叫小医官前去通禀长公主。   越朝歌听闻他醒了,立刻放了血玉往这里来。行至半路,她叫停步辇,徒步回去取了血玉,用最温润的白绸裹着,放入腰间。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碧禾:“把昨日拘来的那人带到心无殿,告诉他安静些,便让他见他家主子。”   楹花坊里的那老伯自从被拘来,就口不择言骂骂咧咧,时不时闹着要见他家主子。   今日越萧醒了,他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越朝歌到心无殿的时候,越萧已经系好了里衣,端坐在榻上,垂着眼皮,并不与太医废话,也不让太医诊脉。   越朝歌环佩叮当,款步而来。   越萧这才抬起眼。穿越一群头发花白的脑袋,看向三道纱帐之外的女子。   只听那女子道:“小弟弟,醒啦?”   声音轻盈,和前几番听到的一样,总带着笑意,听得越萧眉头轻蹙。   半晌,他生硬地答道:“醒了。”   越朝歌一扬下巴,太医院院判立刻会意,躬身到越萧跟前,准备请脉。   越萧盯着越朝歌,想从她脸上看出她救自己的用意。   可越朝歌始终笑意盈盈,视线毫不避让。他终还是伸出手,由太医诊脉。   太医搭着脉,频频点头。   半晌,他收了手枕,放下越萧挽起的里衣袖子,准备伸手撩开他身上的衣服瞧瞧伤口。   未想越萧眸光顿冷,倏然捏住太医的手腕。   太医吃疼,哎呦呦叫唤起来,整个身子扭着要护他那只手。   旁的太医忙跪道:“长公主,院判大人只是为了查看您的伤口,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越朝歌抬眼,笑意盈盈:“小弟弟,你是自己脱,还是本宫帮你脱?”   暧昧至极的话在心无殿里回荡,所有的太医都埋下了头,心里暗道有伤风化。   越朝歌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目光扫过他擒着院判的手,笑道:“怎么?还不放手,要本宫帮你?”   越萧垂眸,见那只并不安分的纤纤玉手就要攀上他的领口。长睫一眨,倏然抓住了她。   众太医看着嗷嗷叫的院判大人,再瞅瞅气定神闲稳如泰山的娇女儿长公主,纷纷皱起了眉头,心想院判大人好歹是个男人,怎得这样哭哭啼啼,倒不如长公主有血性。   院判颤着胡子,眯缝着眼睛叫苦不迭。   越朝歌分别扫了眼他的两只手,捏着院判的那只,手背上青筋都浮起来了,捏着自己的这只,倒虚虚留着一丝缝隙。   她勾唇浅笑,手挣脱出来。   他倒是节制着力度,可她手腕上仍旧起了红痕。   越萧也看见了,这才察觉捏着院判老人的劲有点大,便松了手。   院判呜呼呼跌到地上,哎呦呦叫个不停,再看那冷面高岭的公子,仍正襟危坐,丝毫没有要脱衣的意思。   一众太医望向越朝歌,求助之情溢于言表。   越朝歌自己揉了揉手腕,见碧禾已经回来,便一抬眉梢,道:“也罢,你不脱,自然有人让你脱。带上来吧。”   一众太医医官让出了一条道,连澜押着跛叔走了进来。   越萧放在膝盖上地手陡然收紧,曜黑的眸子似乎更加深邃,周身的杀气蒸腾而起,叫人身骨骇然。   跛叔一见到越萧,忙往前小跑了几步,也顾不上骂街了。   认清确实是他家主子之后,他慢慢走近。   越萧穿着白色的里衣,满屋子的苦药味,满殿的太医医官,不用再看,也知道他受了酷刑,性命堪堪悬于一线。   跛叔的手虚虚地抚过越萧的身板,老泪盈于眼眶,仰头颤声问:“主子,还疼吗?”   越萧双手扶起他,道:“不疼。”   跛叔揭干泪,转头从太医药箱里扒拉药瓶,“老奴这就给你上药。”   太医们见他不守规矩,围上来药制止他,却都被他一把挥开。   越朝歌挥了挥手,“你们都先退下吧。连澜留下。”   众位太医纷纷告退,到殿外候命。   等人走完,越朝歌转头看着越萧的侧脸,道:“你们主仆都在本宫手上,你若是杀了本宫,你能走,你这忠仆恐怕也离不脱我郢陶府。所以,知道怎么做了吗?”   越萧启唇:“你在威胁我?”   越朝歌扬扬下巴,连澜长刀架上跛叔脖颈,“本宫在威胁你。”   越萧沉默。   跛叔手上握满药瓶,冲他道:“主子,老奴的命不值什么,主子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何必要再受制于这个佛面蝎心的长公主!”   被骂佛面蝎心的越朝歌笑意不减,连澜把刀往里推了推。   越朝歌转头,素手着金镯,再度攀上了他的领口。   “怎么,还不脱吗?”   越萧握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越朝歌笑:“碧禾,传院判进来看伤。”   院判大人进来。   他一抬眼,见殿里刀也亮了,除了长公主是万年的笑脸,旁的都是一副杀人的模样。   感受满室剑拔弩张,院判肩膀一抖,不禁有些哆哆嗦嗦。   碧禾堆高了迎枕,越朝歌无骨似的往枕上一靠,“给他瞧瞧伤。”   贵人慵懒,院判不敢再看,眼观鞋子地走到越萧跟前,检查起伤口。   “好在第一道处理的时候已经清了腐肉,眼下已经没有大碍。大抵是练武的缘故,公子身体底子很好,只是有些伤得比较深,恢复起来也要一段时日。进日不要用力,不要……不要行房事,太过用力会导致伤口再、再次开裂。”   院判一边说话,一边揭袖子擦汗。   越朝歌没有为难他,让他出去开方子,再留府看候一两日便可回宫当值。   “连澜,你也出去吧。”   越朝歌遣退连澜,室内再度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越朝歌笑道:“既然不能用力行房事,那咱们谈谈吧?”   越萧垂眼,白皙的皮肤上一片粉红,耳根子也热辣得很,有如火烤一般。   他艰涩问道:“你为什么没杀我?”   越朝歌反问:“是啊,为什么?或许因为你好看得惊为天人。”   越萧道:“勿要说笑。”   越朝歌起身,探出脑袋看他,“说笑,你也没笑啊。”   越萧被她看得不自在,别过脸道:“我还是会杀你的。这是我与别人的交易。”   “是吗?”越朝歌从腰间掏出白绸,放在手心摊开,血玉赫然躺于其上。   晶莹润白的玉玦里,两条血丝飘渺飞扬,细看之下仿若血荡于玉间,煞是好看。只可惜不知被什么锐物拦腰划了一道,血丝断开,玉珏有瑕。   越萧凝眉,疑问陡生。   修长的手指拈起玉珏,沉静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连同他的声音都沉如流水。   “这块玉,怎么会在你这里?”   越朝歌没有回答他。   她敛了嘴角的笑意,正色道:“你当真不认得我?” 第10章 入府 好腰   饶是面红耳赤,越萧神色仍然镇定如常。   妖绝美人在前,他目光淡淡,抬眼描摹。   越朝歌的脸骨相清绝,蛾眉淡扫,一双眼睛似是会笑一般,弯弯的,亮晶晶的。纤鼻小巧,红唇水润。如此殊绝的女子,他若是见过,肯定是认得出来的。   越萧薄唇轻启,平静无波地说了两个字。   “未曾。”   越朝歌手一抬,“那这块血玉,你从哪里得来的?”   越萧目光拂过她的掌心,陷入沉默。   半晌,他道:“应是故人所赠。”   越朝歌笑开,重新倚回高枕上,葱白的指尖把玩着美玉,悠悠问道:“不知——是哪位故人?”   哪位故人?   越萧不知道。   他十二岁时因故丢了一部分记忆,关于那部分空白,他一无所知。时至今日,他所能记起的,也只有父亲、母亲,大哥越蒙,以及二哥越蒿。   这块玉既不是父母亲所赠,也不是大哥所赠。   他依稀记得是个故人给的礼物,可总也想不起来是谁。他自来好奇心并不太强,或许也是因为直觉玉的主人过得很好,故而也未曾想过刨根问底。只知道在能拥有的记忆里,这块玉始终陪着他。   他用黑绳打络,把挂坠悬于颈上。若非越蒿虐刑,宝玉受损,他至今还贴身戴在身上。   越朝歌见他不答,也猜到了□□分。   当今天下,连三岁小儿都知她是前朝公主,因献玺从龙,得当今天子庇护,满大街都是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越萧只要耳朵没坏,总会知道她就是前朝的朝歌公主,就是那个赠玉的故人。   他现在沉默,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记得当年被抛弃的旧仇,真想杀她,不好直言,要么,他已经前尘尽忘,记不得当年的事情了。   如果是前者,他当真记仇的话,早在郢陶府开府的时候就应该登门取命了,万不用等到现在。且看他前两次的性子,坦荡直言,想杀她就说想杀,倒未曾避讳什么,想必不是要报旧仇。由此可见,越萧应当是不记前事了。   那正好,越朝歌也不愿他记起,省得解释来龙去脉还要费上一番口舌。   她倒是想忘,反没那个机缘忘得了。   不过她未曾想到的是,越萧是独独把她忘了。   越朝歌问他是哪位故人,他闷了一会儿,淡淡道:“不知道。”   “呀——”越朝歌懒洋洋站起身,居高临下,饶有兴味地睨着他,“那你——”   越萧仰头与她对视,眸光如浩瀚星辰,等着她说下半句。   越朝歌目光向下扫了一眼,道:“那你——还不穿上衣服,是在勾引本宫吗?”   即便越萧满身伤痕,药粉斑驳,可清晰的肌肉线条,紧致的腰身都还散发着力量。   越萧显然没想到她话题转换如此之快,愣了一瞬,继而飞快揭起里衣,粗略盖过。   堂堂冷漠沉静的杀手,竟如此经不得逗。越朝歌来了兴致,嘴角笑意更大。她的脑袋往前探去,与他交颈,停在他深明的肩窝上方。   “这样,勾引得更狠了。”   说完,她直起身,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领口处明敞宽阔的沟痕,点头,“胸肌不错。”   越萧没接触过女子,遑论这样张扬放肆的女子。   她的温热呼吸似乎仍在耳侧,身上的蜜合花香萦绕鼻尖,所有的感觉收束到一处,从双肩贯下汇入左胸腔,冲击得心脏砰砰直跳。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紧握双拳,平复呼吸。   越朝歌看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一时心情大好。   “此后你就住在旁骛殿。晚些你去挑些喜欢的料子,做几身衣裳先应付着。衣食住行有需要的便告知碧禾,行动上不拘着你,宵禁前回来。”   说到行动,她明显一顿。   “不过你如果是要进宫,要提前告知我。”   宫里于他是龙潭虎穴。她不知道越蒿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宫里自然是去不得的。   越萧岿然不动,飞快跳动的心随着时间流逝,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没看越朝歌,却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越萧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动作,系上里衣的系带。   他遵照越朝歌的吩咐,应声道:“是。”   越朝歌这才收回目光,笑意到达眼底。   越萧被安排进旁骛殿。   这个消息在郢陶府引起轩然大波。   连澜正准备出门当值,甫一开门,就被一群翩翩公子团团围住。   他身子一顿,惊魂未定:“诸位公子这是……”   面首公子们欲言又止。   有胆大的出面道:“叨扰连统领,还望连统领海涵。不才此次来是想问问,旁骛殿新来的公子如何称呼,平时可有偏好?”   连澜沉默下去。   那公子道:“连统领不要误会,我们是想与新公子交好却不知如何下手,后院和睦,长公主才能舒心。”   他都把长公主搬出来了,连澜道:“新来的公子,长公主尚未给他定下名讳,至于有何偏好,我也不甚清楚。”   连澜嘴巴很严。那几位公子见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也不敢再纠缠,纷纷告了事忙便撤了。   连澜见他们离开,忽然也没心情上值。   他把刀搁在桌上,在桌边坐下,呆了半晌。   旁骛殿作为心无殿的旁座,建筑不落恢弘大气之风。飞檐斗拱,十六根大漆金大柱顶梁而起,柱身金丝飞凤缠绕,口衔玉台,设放华珠。那些华珠俱有拳头大小,光晕浅粉温和,叫人整身都柔软下来。   碧禾领着越萧和跛叔入殿,道:“旁骛殿从来没人住过,长公主忽然吩咐,奴婢们匆忙打扫了,若是有什么没打扫到的角落,再吩咐她们来打扫便是。”   旁骛殿的建筑结构和心无殿对称,入门左手边是花厅,右手边是寝殿。   碧禾撂开纱帘往里:“这里便是寝殿了,寝殿相较之下简朴了些,公子若是要添置些什么,都可以同我讲。”   越萧抬眸扫了一眼,觉得这寝殿总算不至于像外厅那样夸张华丽,很是让人舒服安静。   “跛叔住哪?”他问。   碧禾倾身推开靠院子的大圆窗:“老伯就住耳房,光线好些。”   她说完,又介绍了许多殿里的物什,从哪里来的,价值几何,作什么用云云。   说到最后,她道:“这便是旁骛殿了。接下来奴婢说说我们长公主的喜好规矩,请公子务必记好。”   “这第一,这郢陶府哪里都去得,有四个地方去不得,分别是你去过的暗室凤凰台,沿着凤凰台外围走台阶上去,有个醉仙台,还有长公主的寝殿和佛堂,这四个地方都去不得,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这第二,外头的人说我们长公主怎么样不打紧,但这些流言蜚语也只能隔在这郢陶府的高墙外,若是在里头说了什么,虽长公主不会往心里去,可久了终究对自己不好。公子看起来并非多舌之人,只是这位老伯,嘴巴要谨慎些。”   “还有第三,郢陶府有另外几位公子,一个个都惦记这旁骛殿很久了。平日里应当不会有什么冲犯,只是怕有眼皮子浅的上门来闹。公子切记,勿要生事,长公主最不喜小肚鸡肠的人,更不爱斤斤计较的做派。”   碧禾说了这三点,最后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公子是头一个入主这旁骛殿的,还望公子不要让长公主失望。”   越萧杀越朝歌两次,碧禾都在场。虽然没杀成,可碧禾还是忧心忡忡,只希望越萧能识恩图报些,莫要再起杀长公主的心思。   “对了,长公主方才叮嘱,要你晚些时候一起用晚膳,公子准备一下吧。”   碧禾说完这句,也不管越萧是否应下,福了礼便出去了。   她走之后,跛叔立刻道:“主子,你怎么就答应那天杀的什么长公主了!她是不是拿老奴的命威胁你了?”   越萧道:“跛叔不必放在心上,是我有求于她。”   跛叔咬牙叹了口气:“都是老奴连累了你!”   越萧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   当夜,越朝歌沐浴毕,膳房摆上晚膳。   桌上所有佳肴羹汤都是照着越朝歌的食量和喜好做的,一应用小碟子装盛,都是色香味俱全的。   越朝歌看了一眼菜色,觉得还算满意,转头问:“小弟弟呢?”   碧禾差点反应过来小弟弟是谁,忙道:“午间已说过了,方才也差了人去请,应是快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出现一道修长劲瘦的身影。   他走路没有动静,以至于人到了都没有人察觉。   越朝歌抬眼眺去,唇角的笑意顿时明显起来。   “眼光不错。”   说的是他身上的衣裳。   尚衣坊赶不及做,先从外头最好的商铺里买了几身,料子裁剪阵脚样样都是上好的。越萧平时的起居都是跛叔操持,这回也是跛叔照着他平日的喜好挑的衣裳。   那是一身劲袖玄服,衣摆用赤焰线勾织了祥云雾霭,整体简洁敞亮,加之腰上的黑金履带有点睛之用,更衬得他腰身窄劲,手脚修长。   她难得说句好意的正经话,出于刻在骨子里的修养,越萧刚要致谢,未想,那饱满莹润的唇里,下一句蹦出来的便是两个字。   “好腰。”   越萧不近女色,不明就里。   他原本不知这两个字有何深意,可对上她满盈坏笑的眼睛,他便意识到这两字不对劲,当即黑了脸:“多谢。” 第11章 晚膳 还来抢人?   越萧落座用膳,当他知道桌上那些巴掌大的碟子里装的正是正餐时,顿时有些愣住。   他抬眼看向越朝歌,面色有些复杂。   从他的角度看去,越朝歌的脸只有巴掌大小,手腕很细,身材有致,可那把腰却不盈一握。   越萧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晚膳出神,为越朝歌的身材找到了一个合理因由。   越朝歌有碧禾给她布菜,吃得尽兴。   她意识到越萧没动作,嘴上动作一顿,下巴指着他的碗,鼓着腮帮子问:“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声音含含糊糊,软软糯糯,眉眼弯弯,像个啃胡萝卜的小兔子。   可爱。   越萧心里竟然浮现出这两个字。   他眉头一皱,觉得自己有些不寻常。   他再抬眼,看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嚼得累了,垂着眉目,有些自暴自弃地鼓动着腮帮子。   忽而眼前便浮现出他们前几次见面时的场景。越萧似乎见过她很多种状态。眼前的可爱温软是她,今晨的明艳张扬是她,太医面前的雍容华贵也是她……   相比于他一成不变的灰色调生活,她的鲜活,似乎走到哪里都是色彩斑斓的锦簇花团。   越萧收回眼,拿起筷子。   看着那些小巧精致的精瓷美玉盘,他忽然又停住了,还是不知从何下手。   边上的侍女见状,近前准备为越萧布菜。   越萧淡淡回绝:“不必,我自己来。”   越朝歌瞥见他的动作,转头道:“坐本宫身边来。”   于越萧而言,坐在哪里用膳都一样,也就没有推辞。   这样自然大气的反应让越朝歌心里很是喜欢,她嘱咐碧禾道:“给他也布些菜。”   碧禾提勺,给他舀了勺鱼香肉丝。   越朝歌说:“这是今春才破冰的时候捞出来的第一条鱼,鱼肉剔了刺洗干净,放入葱姜八角香料,倒入去岁冬天本宫亲酿的红梅醉,腌制半年,取出碾成鱼泥,烧制的时候放入少许,才成就了这道菜。”   碧禾听她滔滔不绝,忍不住打趣道:“长公主这样长篇大论,不知道要说您是御厨了呐!”   越朝歌听她竟敢取笑,也笑叱道:“你个小蹄子,你这样英雄好胆,不知道的要说你是活腻歪了呐。”   碧禾服软笑道:“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好长公主,再尝尝这道水晶凉粉吧。”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束缚,膳桌之上,欢声笑语。   越萧坐在越朝歌身侧,自己也仿佛从灰白的生活走入斑斓的色彩里,嬉笑怒骂都显得那样鲜活和真实。   他低头把鱼香肉丝含入口中,虽没有吃到鱼肉,却满口都是鱼肉的鲜美和梅花的酒意。   碧禾给他也舀了勺水晶凉粉,“悄悄”道:“公子常常这水晶凉粉,这可是长公主背都背不住的菜谱。”   越朝歌嘴里嚼着水晶凉粉,笑着勾她一眼,“依本宫看,明日出府透气,碧禾想是懒得去了吧。”   碧禾闻言,忙央告道:“奴婢这回真的不敢了,长公主让我去吧。”   主仆二人正闹着,外头一个小侍女来禀,说府里的公子们都站在殿外求见。   越朝歌拿勺的手一僵,沉了脸色,“他们来做什么?”   侍女沉默。   越朝歌道:“让他们都进来。”   很快,约莫有二十余人走进来站好。   这些人都是越朝歌府里的面首,放眼看去,容色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在越萧面前,有些相形见拙,   他们原是听说新公子不仅占了旁骛殿,还能和长公主同桌用膳,一个个心里好奇得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长公主开此先例,于是便约了一道来瞧瞧。   眼下只掠越萧一眼,他们便都知道,不怪长公主这般厚待,他的容貌气度,足以叫在场所有公子都自惭形秽。   越萧长得极俊,五官身材,骨相线条,饶是修养至好也掩不住压迫的侵略感,丝丝缕缕从眼角眉梢喷薄而出。尤其是他缓缓抬起眼皮时,气场坦荡而自然,像是最无懈可击的至高尊者,睥睨万物,任尔猖狂却岿然不动。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偷偷收起视线。   越朝歌扬着唇角笑问道:“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本宫记得,今夜可未曾传召。”   熟悉她的人就知道,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已经表示极度不悦了。   碧禾当即一激灵,收起玩闹的心思。   而一众公子中,白楚为首。   当时越萧头一回送来刺杀信,越朝歌考了他们一道题,白楚答得很好。   他也知道越朝歌心情不佳。   他倒从容,看了一眼越萧,徐徐拱手道:“启禀长公主,奴听闻旁鹜殿今日得主,备了薄礼特来恭贺,未想旁骛殿无人,便拐了到心无殿来。”   越朝歌听言嗤笑,“薄礼呢?”   白楚镇定转身,接过侍从递来的锦盒,一打开,是一卷书画。   越朝歌勾唇,“那你们呢?”   鸦雀无声。   有的公子压根没想到有这一出,慌了阵脚,无措起来。   有的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白楚算计,腿一软,直接在越朝歌面前失了态。   越朝歌直接点了人:“你,站过来。”   被点到的人战战兢兢,几乎是拖着两条腿挪过来,站到越朝歌指定的地方。   这里,更能看到越萧的姿容。   相比他的君子品貌,他的气质更加卓然耀眼,那样尊华雍容的气度,绝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的。就连他们平日觉得清俊疏离的白楚,也比不上他一根头发丝。   那人收了目光,不敢再看。   越朝歌直接沉下脸,一阵见血:“你们今日来的用意,本宫明白。倘若你们明明白白告诉本宫,本宫或能叫你们舒坦些,眼下……”   她摊开手心。   碧禾立刻把才拿来的金鞭放到她手上。   越朝歌起身,明明是款款缓步,在公子们眼里,却无异于要命的阎王。   她展开鞭子。   “咻”地一声,鞭子划破长空。   “啪!”   被点到的公子皮开肉绽,血沫渐开。   那公子惨叫一声,歪倒在地,疼得不断抽搐。   越朝歌蹲下身,金鞭长柄抬起那公子的下巴,“郢陶府只养聪明人,倘若不够聪明,乖些也行,这个道理,这么久了不懂吗?”   她站起身,把鞭子扔给碧禾,道:“今夜除了白楚,到心无殿拿不出‘薄礼’的所有人,明日起去浣衣院报道。”   越萧端坐桌边,垂眼看那个疼得几乎晕死过去的、面色煞白的男子。   他眸光翻涌了一下,又重归于寂。方才对斑斓色彩的向往,此时又回退到了最远最陌生的距离。他忽然察觉,那些是他很难触碰的。   被这么一打岔,晚膳不了了之。   受伤的人被抬回院子。   越萧回到旁骛殿,在窗前坐了片刻,起身找出一瓶他自己用的金疮药放入怀中,蒙了面从窗户飞跃而出。   第二日用过早膳,天光正是大好的时候。   郢陶府门前护卫罗列,香车宝马,正待越朝歌换好衣裳出门。   此时宫里一匹轻骑飞奔而至,禀说陛下晚上要到郢陶府饮酒。   越朝歌接了口谕,嗔道:“皇兄宫里是没酒吗,日日到本宫这里讨酒喝?”   说是这么说,脸上却笑开了花。   当着小黄门的面,她转头吩咐道:“那便明日出去吧,吩咐膳房挑些好的鱼肉果蔬,本宫亲自下厨。”   小黄门回了宫,把话原封不动地说给越蒿。   越蒿阴沉的脸微微凝滞,问:“没说旁的?”   小黄门一愣,把身子伏得更低:“没说旁的。”   越蒿呵呵笑起来,道:“瞧瞧,朕宠在手掌心里的小朝歌啊,原是怕朕想起她的新郎君,特护着不提呢!”   说完,笑意也没了,一张脸又阴沉得紧。   小黄门不敢回话。   越蒿眸光渐渐迷离,道:“再去打听,看她的新郎君在郢陶府过得怎么样。”   小黄门刚要应是,又被他喊住:“罢了,你下去吧。”   可怜的小黄门这才松了口气,恭谨告退。   他走之后,越蒿直起身靠在龙椅上,摩梭着手上的玉扳指,沉默了很久。   好一会让,他突然道:“兰汀,你去。”   一道黑影不知从那里翻越出来,单膝跪在御案前:“是,陛下。”   越蒿道:“小朝歌对女子比较没有戒心,你去正合适,务必不能让暗渊过得太舒服。”   黑影领命,正欲待走,越蒿再一次喊住她:“等等。”   这回他起身望向窗外:“罢了罢了,短短时间,你也做不了太多。这样,今日你随朕去郢陶府,日后就留在那里服侍小朝歌。她一向机灵,想来会知道朕的用意,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朕把人给她,可不是由着她享受的,时不时也要出出力。你每日打探消息,夜半时分回宫细禀。”   郢陶府里。   此时本该“享受”的越朝歌斜在榻上假寐。   她身上还穿着要出门的夜蝶戏昙楹紫衮华裳,头上的钗环却都卸下了,一把青丝垂了满地,看起来有种莫名散乱撩人的美。   碧禾剥了颗荔枝,去核送到她唇边。   “陛下要来了,长公主怎么闷闷不乐的。”   越朝歌张嘴含了荔枝肉,惆怅道:“万一来跟本宫抢人,本宫还要喜笑颜么?”   她说着,有些烦闷,索性躺平。   碧禾眨巴眨巴眼,歪着脖子想,“抢人,抢谁啊?”   越朝歌叹了口气,想把这傻孩子送给越蒿。   她没想到的是,事情远比简单的抢人还要让人头疼得多。 第12章 醉酒 【捉虫】变戏法   是夜,郢陶府大摆筵席,越蒿如期而至。   他到的时候,越朝歌没忙着接驾,先伸脖子往他身后张望,确认他当真只带六名随卫,不由对他充满敬佩。   越蒿抬手弹她额头:“小朝歌这是什么眼神?”   越朝歌啧啧道:“我府上可是有个刚脱离了您老人家掌控的顶尖杀手,您还打了人家一顿才把人放出来,眼下只带了六个御林军和一个侍女,这是瞧谁不起呢?”   越蒿哈哈大笑,“你啊!朕这是瞧得起你,朕信你能管得住他。”   越朝歌心往下沉了沉,脸上仍笑道:“他长得好,自然是管得住的。”   她原本想从越蒿嘴里探探虚实,看看越萧是不是当真脱离了他的掌控,归属于郢陶府,没想到越蒿更高一筹,不置可否,直接把球推还给她。   越朝歌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准备找机会再试探一番。   今日的晚膳不同昨日,碟子换了一拨,俱是腰粗的精白瓷大圆盘。   越蒿落座,越朝歌坐在他下首。   两人说说笑笑,酒过三巡。   越朝歌说了个笑话,惹得越蒿笑得前俯后仰。   笑毕,越蒿罚了她一杯酒,招了招手,让他的侍女过来。   越蒿道:“小朝歌买一送一。朕送了你一个暗渊,再送你一个兰汀。”   越朝歌酒至唇边,手一顿,搁下酒杯,看向那个叫兰汀的姑娘。   她身材瘦削,五官寻常,独独那双眼睛十分锐利,时刻充满攻击感。   越朝歌心里轻哼了一声,道:“皇兄现在有话也不同我直说了吗?还特特推了个姑娘到我这府里,岂不是暴殄天物?”   越蒿卖关子道:“那小朝歌猜猜,皇兄有什么话?”   越朝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皇兄是想让我代你管教管教暗渊吧。”   她说得如此直白,越蒿倒是没想到。他一顿,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知我者,小朝歌也。且暗渊桀骜难驯,须得日日叫他警醒,他才能听话些。朕如此说,小朝歌可明白?”   越朝歌点点头,大声道:“明白!怎么不明白!皇兄的意思是,人还是皇兄的,只是暂时送我玩玩,这是给我送管教手段来了!”   越蒿道:“小朝歌这可是误会朕了,朕既将人送了你,他便是你的人,兰汀也一样。朕只是担心你御下太宽,叫他们欺负了。你倒好,一日日的越发小气了。”   越朝歌今日似乎有些喝多了,平日没有的情绪,此时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心里冷笑,瞧瞧,说得多冠冕堂皇。越蒿此人,最在意声名史笔,嘴上绝不做小人,可行的全都是小人之事!还派了个丫头来盯着,当真是恨越萧恨入骨髓了。   越朝歌脸鼓得老高,打着酒嗝。   越蒿知道她喝多了,起身告辞回宫,临走的时候,他回看了兰汀一眼。   越朝歌打着晃眼,恰巧对上了他这一眼。   她看得分明,那凉薄阴沉的眸底哪有醉意,分明清醒得很。   看,连送她人都要把她灌醉,趁她不清醒把人留在这里,等明日总不好再把人褪回去,多小家子做派啊!   越蒿可能不知道,越朝歌比他还了解他自己。   平日里刻意不去想的许多判断,此时咕噜噜从心眼里冒了出来,渐成滔滔不绝之势。   碧禾见越朝歌似乎是喝多了,忙要扶她盥洗就寝。   越朝歌摇摇手,含糊道,“去旁骛殿,本宫要,本宫好好教训小弟弟。”   越朝歌到旁骛殿的时候,越萧正在看书。   先是鹅黄半袖的小侍女来报,说长公主今夜要宿在旁骛殿,让越萧做好准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越朝歌就侧着踩太虚步,晃进大殿之中。   越朝歌一看见那抹悍利的身影,脚下不自觉更快了。   她本就整个身子几乎倚在碧禾身上,此时速度加快,碧禾一时没搀住,眼见越朝歌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一个斜身,整个人往地上栽去。   旁骛殿和心无殿一样,地面都是光可鉴人的黑曜石,硬度上佳,磕碰绝非小事。   碧禾下意识闭紧双眼,不敢再看。   一阵衣角翻飞的声音落在耳畔,越朝歌落入一个宽厚坚韧的臂弯里。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躺着了,眯眼笑了起来,伸出食指,顺着越萧的下颌线,从耳后往下摸……   越萧脸一黑,抓下她的手,扶着她站直。   越朝歌好像要认人。   她甩开他虚虚握着的手,两只手并用扶住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踮起脚尖,仔细辨认。   她凑近了,从眉毛认到眼睛,从眼睛认到鼻子,从鼻子认到嘴。   她感觉踮脚好累,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来点。”   越萧僵着脸,无动于衷。   他不听话。   越朝歌忽然想起自己是干嘛来了,撒开手,后退两步:“胆敢不听本宫的话,来人,把他绑起来,押到暗室!”   听到暗室,越萧的眸色沉了几分。   碧禾看看越萧,劝解道:“长公主,眼下天色已晚,不若明日吧?”   越朝歌眯起眼睛:“天色已晚?也是,那便不去暗室了,就绑在那贵妃椅上吧。”   碧禾看向越萧:“这……”   越萧面色沉肃。   他看着面色酡红的越朝歌,目光掠过门口站着的兰汀,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兰汀他认识,过过招,剑术不错。   她亲手杀了虐待她的酗酒的父亲,认为是越蒿给了她新生,因此无限忠诚。除越蒿外,她不喜旁人喝酒,故而眼下只站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未曾入内。   越萧深深看了越朝歌一眼,黑着脸走向寝殿窗下的贵妃椅。   越朝歌见他识趣,也没强行要绑,只叫碧禾留下金鞭,到殿外守着。   碧禾担心地看了越萧一眼,见他气度从容,没有丝毫惧色和反抗,也不好再说什么求情的话,只能福礼告退。   门被关上。   越朝歌似乎被关门的声音震醒了些,步履比原先的八仙漫步要沉稳几分。   她抖开金鞭,逐步向越萧靠近。   忽然,她一用力,长鞭有如金蛇腾空,辟裂一席白纱垂帘,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响。   白沙洋洋洒洒,飘盖在越朝歌头上。   越朝歌扔了金边,举起手胡乱抓,抓到白纱就往越萧这里来。   她拨了拨越萧修长的腿,示意他给让个座。   越萧目光扫过边上的绣墩,又看了一眼满脸娇憨的她,腿一抬,两条腿交叠在一处,给她让出了能坐的位置。   越朝歌笑眯眯地在他旁边坐下,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举起手里的白纱,“你才这是什么?”   越萧:“……纱帐。”   越朝歌伸出食指,神秘地摇了摇。   “猜错了。你要受罚。你脱。”   越萧眼皮一跳:“脱什么?”   越朝歌憋出一个坏笑,倾身而下,手撑在他胸腔上,“你说脱什么?”   越萧默然。   越朝歌见他不动,便指了指外面,整个人往上靠了些。   她指了指外面,凑在他耳边道:“你知道她是谁吧?小弟弟,乖,听话。”   热气喷薄在越萧耳根,她的轻丝撩过锐利的喉结,越萧彻底沉下脸。   “你起来,我自己脱。”   越朝歌这回倒是从善如流,直起身来,扬了扬手中的纱巾,神秘兮兮道:“你脱完,本宫给你变个戏法,好好奖励你。”   越萧垂着眸子,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他的线条尤为出色,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伤疤有些狰狞。   越朝歌唇畔的笑意更大,俯下身子,双手从他的腰下穿环而过。   她这么动作,越萧几乎全身都僵了,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越朝歌嘟起唇:“嘘——”   她的唇饱满莹润,大抵是喝了酒,此时嫣红得像熟透的荔枝。   越萧皱起眉,侧头别开视线。   柔软的纱巾贴上皮肤,环着他的腰绕了两圈,越朝歌在他腰上鼓捣了很久才撤开手。   这期间,越萧始终忍耐着腰间的痒意,双拳握得死紧。   越朝歌杰作完成,拍了拍他的大腿,示意他低头看看。   她大概是不知道她拍的位置有多敏感,越萧头上青筋几乎炸裂,他几乎要以为越朝歌是在对他用刑,事实上,这种刑罚比让他皮开肉绽还要难受上许多——   他实在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冒犯越朝歌,毕竟越朝歌于他有救命之恩。   越萧缓了口气,顺从越朝歌低头一看,只见劲窄的腰被纱帐环住,打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越萧:“……”   越朝歌对她这个“戏法”还甚为得意,她扬着精致好看的下巴,道:“你瞧,小弟弟变成礼物啦!”   越萧:“……”   他倏然握紧了拳头,生怕忍不住,把这个自鸣得意的长公主扔出寝殿。   越萧却不知道,这还不是最让人气愤的。   纱帐透明丝滑,裹在他腰间,纱帐之下的风光也就若隐若现。尤其他腹部肌肉纹理分明,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烛光打照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期间来来回回探头探脑。   越朝歌显然瞧见了,深觉有趣,凑在他腰间观察。   她凑得太近,轻轻的呼吸像长了羽毛,挠在越萧身上,就像点了火,一股激灵迅速蔓延到四肢百害。   “越朝歌!”越萧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却是咬牙切齿的,“你起来!”   越朝歌没动静,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腹部一沉。   低头一看,她睡着了。   均匀的呼吸惹得蝴蝶结隐隐颤动,挠得他无所适从。 第13章 生气 纱巾   越朝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外头的日光透过斜棱窗格筛过来,在光洁的黑曜石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宿醉,她头有些疼,闷在被窝里唤了一声:“碧禾,给本宫倒点水。”   玉杯相碰,传来清脆的声响,水哗啦啦地淌进玉杯里。继而脚步声起,片刻后停在了纱帐外。   半晌,越朝歌没再听见其他动静,便从被子里冒出头来。   她闭着眼睛,撑着床起身:“什么时辰了?”   忽然,一道沉磁的声音陡然响起。   “巳时三刻。”   越朝歌吓一跳,闻声看去,修长悍利的身影站在纱帐外,手里端着一杯水。   她有些愕然:“你为何在此?”   越萧端水的手陡然用力,反问道:“长公主不知我为何在此吗?”   越朝歌有些不悦:“现在是本宫在问你。”   越萧也深敛着眉目,道:“这里是旁骛殿。”   所有的记忆顷刻间回笼。   她是怎么恫吓他的,又是如何把他叫到贵妃椅上躺着的,包括后来的……在他腰上系蝴蝶结……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往他劲窄的腰上看去。   隔着纱帘,也能看出他已经穿戴整齐,黑金革带也收束得十分整齐。   越朝歌一时有些语塞。   可转念又想,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于是整个人又理直气壮起来。   她撩开纱帐,伸出手来:“把水给我。”   越萧的视线扫过她光溜溜的手臂,把水递给他,转身道:“要传人进来伺候吗?”   越朝歌才把水杯送到唇边,听他此言,忽然想起昨晚越蒿送来的兰汀。   “兰汀,还在外面吗?”   越萧:“嗯,在。”   越朝歌问:“你知道她吗?”   越萧:“知道一点。”   越朝歌亲切地挪出一个位置,拍了拍:“坐这里,跟本宫说说。”   越萧闻言,转身看她身旁的位置,又扫了一眼她肩上滑落的衣裳,轻轻皱起眉头。   “把衣服穿好。”   越朝歌而一愣,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侧过脸,看自己平直的肩膀。   她忽然想捉弄他,一挑眉:“本宫昨晚,没对你做什么非礼之举吧?”   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果然见他从耳根子泛起一片红色来,偏他的面色还镇定如常,若是光线暗些,倒很能掩人耳目。   “你寻常都是这副表情么?”越朝歌好奇问道。   “你笑一个给本宫看看。”   越萧凝固。   “不然你哭一个。”   越萧:“……”   “再不然,你愁苦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么?”   越萧咬牙,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开:“还想听兰汀的事吗?”   越朝歌诚实点头:“想。”   越萧转身在桌旁坐下。   越朝歌指指外面:“她就在那儿,你坐那么远,说话不会被他听见么?”   越萧皱眉,起身,提着绣墩近前。   越朝歌招招手:“再过来些。”   越萧往前挪一点。   越朝歌还招手:“再过来。”   越萧凝眉:“越朝歌。”   越朝歌:“嗯?”   半晌,她反应过来:“放肆!本宫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越萧不予理会,简要把兰汀的童年、对越蒿的忠诚度、身手如何等方面说了一遍。   越朝歌听完,曲起腿抱住,道:“你觉得皇兄派她到我郢陶府来,是何用意?”   越萧淡淡说:“该是和我有关。”   越朝歌很意外。   他看起来凌然不问世事,却能敏锐地查知敌意,洞察别人内心,不露声色地做出判断。   她探究地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赞赏。   越萧抬眼和她对视:“我在郢陶府,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言下之意,倘若她聪明的话,不应该留他在这里。   越朝歌轻笑一声,掀开被子下榻,缓步向他逼近:“没有麻烦多无趣,本宫还是愿意选择美色。”   她光脚踩在地上,原本走得尤为平稳。忽然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猛地一,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往前铺去。   她原本就是要走去调戏越萧的,眼下只剩没几步了,这么一扑,整个人径直扑到他两膝之间,两条胳膊撑在他大腿上。   ……   尴尬的气氛蔓延。   越萧垂眼看着那颗近在腰间的,乌黑的脑袋,忽然想起昨晚,气息开始不平稳起来。   越朝歌自己都没料到这一出,反应过来之后,两只手慌乱撑着要起身,没想到踩上了自己迤地的裙裳,整个人不仅没起来,反而又重重摔了下来。   慌乱之间,她伸手一撑,越萧面色骤变。   “越朝歌!”   越萧几乎七窍生烟。   偏生越朝歌不知道撑住了什么,只觉得手掌下的什么东西在慢慢变硬,甚至还张开手抓了抓。   越萧脸色黑如锅盖。   他用尽了毕生修养,仍旧没有忍住把越朝歌掐死的冲动。   好在他理智尚存。   越朝歌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往后飞腾,重重摔在软榻上。   吓坏了,但不怎么疼。   她惊魂未定,心气便起:“大胆!你敢摔本宫!”   越萧抬眸,怒气满溢:“再有下次……”   越朝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抓到了不该抓的东西。   “你连人都是本宫的,本宫想摸就摸,你敢有异议?”   说罢,她忙不迭唤来碧禾,回宫盥洗去了,留下越萧满脸戾色,平复呼吸。   跛叔端着早膳入内,回头看越朝歌飞奔的身影,再看看他家主子不悦的神情,问道:“可是她又欺负了主子?”   原本是句寻常的话,可“欺负”二字,此时听来尤为暧昧。   越萧的脸愈发沉了。   跛叔照顾他十余年,最知道他的脾气禀性。   越萧喜怒从不形于色,或者说,他可能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喜和怒的情绪。眼下看他铁青着脸,似乎是……生气了?   跛叔不敢断定。   他一瘸一拐地把早膳放到桌上,道:“主子可是生气了?”   生气。   这两个字对越萧尤其陌生。   他看过越蒿暴跳如雷的模样,也理解他为何会那样愤怒,可他自己从来没有过愤怒的感觉。他的生活自来平静无波,每日都是在越蒿的酷刑下苦熬,除了疼,便再无其他感受。   他方才的情绪,便是生气么?   想掐死越朝歌的情绪,便是生气?   他垂下眼睑,低头看着地板上遗留的纱巾,那是方才越朝歌踩着滑倒的缘由。   昨日越朝歌睡着,他把她抱到榻上安睡,自己解了丝巾叠在榻边的角柜上。许是后半夜风大,把纱巾吹落在地,她未看见,便一脚踩上去滑倒了。   并非他所想的那样,她可以调戏。   越萧深深吸了一口气,弯腰勾起那条纱巾,看了半晌,终还是把它叠了起来,叫跛叔找个檀木盒子装着,自己坐到案前,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生气。   贴在檀木盒子上,而后收藏起来。   入夜,兰汀回宫复命。   越蒿在岳贵妃寝宫里,等岳贵妃惨叫的声音小下去,兰汀才敢入内。   寝殿里排列着整齐的各种道具,越蒿正在擦自己手上的血,腰带松了一半,岳贵妃窝在寝榻最里侧,还在不停抽搐。   兰汀收了眼,犹疑着要不要在这里回禀。   越蒿才尽兴,心情很好,道:“但说无妨。”   兰汀这才道:“昨夜主子离府后,郢陶长公主去了旁骛殿,对那位施以鞭刑,奴隐约听见那位低声怒喝郢陶长公主府的名讳,后半夜,那位又要了几瓶伤药。今早一切如常,郢陶长公主似是触了那位伤处,惹来那位又一声怒喝,而后长公主便离开了。”   越蒿听言,脸上没有明显喜色。   他皱眉道:“他从来经受得住朕的各种好处,小朝歌有什么法子,叫他低声怒喝?这么些年,他在朕的手下,可是连吭都没吭过一声,你莫不是听错了?”   兰汀沉默不语。   凭暗渊的身手和敏锐的五感,她没办法做到贴身监视。放眼整个暗卫组织,没有能担此重任的人。   越蒿显然也明白,他没有追究。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想说什么,外头进来禀说太医院院判求见。   越蒿转头看了一眼岳贵妃,见她还在榻角瑟缩着,眼神有片刻阴骘。   片刻后,太医院院判在贵妃殿前见到了越蒿。   甫一看见他,院判连忙跪下磕头:“启禀陛下,郢陶长公主命臣倾太医院全力,拟配舒痕良方,因所耗甚巨,用时之久,臣不敢轻易承命,顾来请陛下圣明决断。”   越蒿闻言,摩梭着玉扳指。   “舒痕良方?”   院判应是。   越蒿哈哈大笑起来,“小朝歌果然还是要他那副皮囊去养养眼的,确是朕认识的小朝歌。”   那日后,太医院倾尽全力,调制舒痕胶。   越朝歌在府中百无聊赖,偶尔会出府打马球。越萧则在府中,或练剑,或看书,安安静静在旁骛殿里,从不曾抛头露面。   原本以为日子这样平稳而过,直到有一日,越朝歌又起了出门逛街的心思。   越萧闻讯,难得想随驾,越朝歌便也应允了。   那日风光也好,毒辣的日头被阴云盖住,天气凉爽许多。   越萧纵马在前,越朝歌香车宝马在后,往东市大街而去。 第14章 出行 不详的预感   越朝歌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到各处商铺逛逛,瞧瞧有什么时新的物件。   她出行向来是由连澜亲率二十八亲卫随护,驷马并驾,美婢随行。这样大的阵仗本就引人注目,这回车旁还跟了个气质冷冽的黑袍公子,便更引得人驻足围观。   车架才出郢陶府地界,便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儿探出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想一窥传说中的长公主芳容。这回依旧没能看到长公主,可她车旁不知哪来的一位黑袍公子,身姿昂藏,骑着高头大马,活像话本子里大杀四方的杀神。   他似乎察觉到了众多关注的视线,转头朝视线来源看去。   小儿郎们吓一跳,慌忙缩回脑袋,关上门缝,再生不出什么好奇围观的心思。   越萧收回目光,侧头看了一下身旁行走缓慢的车架。   她似乎是一个会发光的球体,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许多多关注。这种关注投射到越萧身上,让一直行走在暗处的他颇感不适。   车架行至东市路口,再往前行进,就要进入最热闹的地段。   越萧纵马缓行,寻着时机道:“我想出城一趟。”   他想着越朝歌大抵会问他去做什么,没想到她问也不问,轻飘飘道:“嗯,去吧。”   她轻易答应,仿佛并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越萧一愣,补充道:“晚膳时分回来。”   越朝歌还是满不在乎:“知道了。你若找不到本宫,直接去樊楼等也行。”   越萧隔着梨花帘,深深看了她一眼。   碧禾和越朝歌一同坐在车里。   碧禾剥了个荔枝放到玉盘上,听着坚劲的马蹄声远去,担忧道:“万一他一去不回……”   “他不会,”越朝歌打量着手上的丹蔻,道,“岳家被灭门以后,是不是葬在城外了?”   碧禾思忖了片刻,道:“好像是城外。”   越朝歌道:“那就是了。岳若柳用八千金,向他买了本宫的命。眼下本宫还健在,他少不得要去向她赔罪,另定期限。”   碧禾听了,惊道:“什么期限,他难道还要杀长公主不成?”   越朝歌冲她笑了笑,道:“他可没说过不杀我。”   只是眼下杀不杀她,于越萧来说是个难题。   他收了八千金,理应要了越朝歌的命。可越朝歌手上握有血玉和跛叔不说,还找太医院施救,间接救了他一命,如此一来,也算于他有恩。   他是个恩仇分明的人,究竟会如何做?   越朝歌对此很感兴趣。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买买买。   车架已经转入东市,鼎沸人声传入耳中。   碧禾难得出来透气,兴奋地撩开车帘往外探。   她们的第一站是玉器铺子,首当其冲便是梁信的商铺。   梁信是个有些风骨的人,继承“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意志,他的商铺开在深深的巷子里。   越朝歌华贵的车架进不去,只好下车。   梁信早就在巷口等候了,见她躬身出来,忙笑吟吟地来迎,抬手让她扶着下来。   她今天不同以往。   往日都是穿着朱色紫色绸制裙裳,看起来端方华贵,美艳妖娆。今日她一改往日风格,穿了件桔纱绲边的白色圆领袍子,湛蓝的白蝶戏昙齐胸襦裙,看起来娇俏不失贵气。   梁信笑道:“长公主今日换了风格。”   越朝歌道:“想换便换了。裙裳穿在本宫身上,只要本宫喜欢便是了。”   梁信笑着迁就道:“长公主说得对。”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碧禾跟在最后头。   她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身影,甚至觉得有些般配。就是梁公子无官无职,有些配不上长公主。   越朝歌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心里有这样的遐思。   梁信请了越朝歌就坐,亲手烹了茶,送到她面前。   “尝尝。”   越朝歌看也不看那杯茶,抬眸盯着他,眸子里笑意盈盈。   梁信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酒,喝茶吧。”   说罢又问了一句:“可有什么烦心事,大白天的要喝酒。”   越朝歌摇了摇头,大声道:“本宫是当今长公主,能有什么烦心事?”   似乎说得越大声,就越能证明她的说法。   梁信停下手上的动作,站在柜台后面,温柔的眼神近乎探究地逼视着她。   “长公主知道吗,有时候尊贵的身份并不能解决烦恼,反而会带来烦恼。倾国的富贵不能带来高枕无忧,反而会带来祸患。以及,过分美好有时候并不能吸引美好,反而会招来麻烦。当然,倘若长公主的烦心事不好说给我听,那便不说,只是不要否认自己的心情。”   他向来喜欢长篇大论,把简单的道理解释得很复杂。   越朝歌忖着他的意思,道:“你的意思是,本宫在你这里,可以尽情承认自己的情绪?”   梁信看着她的目光几乎虔诚:“希望可以如此。”   越朝歌笑起来,颇有些没心没肺:“好。那本宫承认,本宫有烦心事。”   碧禾听言,心想:长公主方才不是说不怕暗渊跑了吗,怎么眼下又为此事烦心?   她向来心思单纯,这回自然也没猜中越朝歌心中所想。   越朝歌两只手端起茶碗,小心翼翼地喝着烫茶。   梁信瞧见了,便抱着手中的檀木盒过来,摆到她面前:“先看看这些,都是准咯那什过来的玉,成色都是这一批里面最好的,做成玉碟玉盏都合适。”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折扇,轻轻扇着越朝歌搁下的烫茶。   越朝歌打开盒子,拿出里面尚未雕琢的玉块,前后翻看了一番。   “确实好玉。本宫都要了。”   梁信道:“长公主准备作什么用?”   越朝歌说:“还没想好。回去问问小弟弟,给他琢一个玩玩。”   梁信问:“小弟弟?”   越朝歌闻言一愣。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竟然不由自主就说到了越萧。想起越萧被调戏时那生气的神情,越朝歌唇畔露出笑容:“嗯,小弟弟。”   碧禾补充道:“是我们主子新收的公子。”   梁信似乎想起来是谁了,“那个刺客?”   他敛了眉目,眉眼平静得像初春的湖水:“那长公主的烦心事,是与他有关?”   越朝歌觑他一眼,端起桌上已经半凉的铁观音抿了一口:“你说过,本宫不说的话,你便不问的。”   她拒绝吐露。   梁信的神色彻底落寞下去。   越朝歌要了这批次的所有粗玉,找了几块成色最好的,要碧禾带到马车上,其余的由梁信安排,择日送入郢陶府。   梁信把越朝歌送回到巷口,连澜正在戍卫车架。   他的视线与连澜的不期而遇。   男人最懂男人。两人目光里的落寞似乎找到了知己,同时又视彼此为敌人,亮出利剑,惺惺相惜地相互缠斗。   当事人越朝歌表示完全不知情,她回到车里,便整理好衣裙的褶子,身子一歪,又躺下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东市的商铺都挂出了灯笼,越朝歌坐在樊楼三层,眺望整个京城。   无论经过多少鲜血洗礼,这座城市始终保持着小心翼翼的生活风格。没有人敢高声喧哗,没有人敢放浪形骸,每个人都缩在自己既定的安全壳子里,不敢自由伸缩,甚至连每家每户门口的灯笼,都恪守着这座城市的规矩。   樊楼的掌柜亲自上菜,总共十一道,道道色香味俱全。   碧禾打开郢陶府带出来的餐具匣子,取出银针,一样一样试过去,确认没有毒之后,再摆上餐具。   她有些犹豫:“要给暗渊公子摆一份吗?”   他还回来吗?   “摆吧。”   与碧禾的疑虑相反,越朝歌倒是很相信他能回来。   她撑着下巴,转头继续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   她曾亲眼看到这座城市被血洗的惨状,老人跑得慢,被搡倒在路上活活踩死,小孩嚎啕大哭,唯恐引来追兵,惊骇的母亲捂住小孩的口鼻,生生把小孩捂到窒息。那时候,整座京城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越朝歌的父皇是个绝佳的丈夫和父亲,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他放权宦官,苛政暴律施于民,以至于越萧的父亲揭竿而起,反了他这个“无道之君”。   按说越萧的父亲治军已算严明,可在铁腕手段下,遭逢战乱,京城仍然动荡不安,变成尸山骨海。若是……若是再起一次战乱,又会杀死多少父母,遗留多少“越朝歌”?   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情。   她的烦心事不能与任何人说,不能让人察觉任何端倪。   越朝歌今日逛了一日,肚子早就饿了,刚打算不等越萧,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利落的马蹄声。   她探头望出去,只见一骑黑袍迎风鼓起,马上的人英姿勃发,肃杀沉冽。   黑影纵弛,至樊楼前收了缰绳。   越萧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前来接应的店小二,摘下了兜帽。   那掌柜听越朝歌的吩咐,早就下来迎候越萧。此时见他容颜,一时间呆楞住了,竟忘了呼吸。越萧敛眸朝他看去,这才把他惊回了神。   碧禾惊喜道:“长公主果真料事如神,暗渊公子当真回来了!”   正巧越萧才从楼梯走上来,越朝歌朝他看去,勾唇笑道:“用膳吧,吃完饭随本宫去个地方。”   越萧脚步一沉,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第15章 醉春 一阵叫人脸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今夜没有宵禁。   吃过饭,越朝歌把碧禾和连澜留在原地,让越萧陪她走走。   连澜还忌惮着越萧,有些担心。   越朝歌抬眼看了越萧一眼,安慰道:“连统领便安心吧,他暂时不会杀我。”   连澜一滞,拱手称是。   眼看着她们二人身影一高一低渐渐远去,又回想起今日梁信的视线,连澜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叫嚣。   越朝歌带着越萧走了几步远,忽然停住。   越萧猝不及防,差点撞到她身上,好在收势及时,身子堪堪稳住。   越朝歌转身,和他面对面。   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蹲下来点。   越萧不明所以。   越朝歌“啧”了一声,抬脚踩上他的脚面,“蹲下来点。”   越萧吃疼,躬身弯下腰。   越朝歌凑在他耳边,悄悄问道:“兰汀还跟着吗?”   越萧沉眸:“嗯。”   越朝歌又问:“有什么法子能甩开她吗?”   越萧默了默,道:“有。”   越朝歌仰头,眨眨眼,“什么法子?”   越萧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越朝歌说:“都可以,人生嘈杂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越萧听得拧起了眉头。   人声嘈杂,但只有两个人的地方。   常年行走在暗处、没有生活的人,本就很难接近人声嘈杂的地方,或者说,他从前对“人声嘈杂”这个词从来没有体会。   不同于他的独善其身,越朝歌可以算得上是“见多识广”。   她仰头,脸上又浮现出他熟悉的,不怀好意的表情。   “去过醉春楼吗?”   越萧看着她的神色,听着这个楼名,莫名想起了那晚的蝴蝶结……他以为醉春楼是个酒楼,只是她的酒品委实不敢恭维。   他沉下眉眼,不自在地看向了别处:“别喝酒。”   越朝歌一愣,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轻轻笑道:“不喝酒。醉春楼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埔头巷的第二家。接下来,看你的了。”   “嗯。”   越萧大概感知了一下方位,抬手拉上兜帽,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作着,系上了领口的垂绦。   他倾身低头,在越朝歌耳畔小声说道:“且在此处等我。”   说罢,越朝歌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一闪身上了边上店铺的栏杆,借力一个纵身,跃上对面的屋顶。   还没瞧得真切,黑影便几个起跃,消失在错落的屋宇之间。   没有宵禁的东市,人潮涌动。   越朝歌本就长得吸睛,眼下一个人站在人流中,没有了侍女护卫的保护,很没有安全感。   所有路过的男人女人都会对她投以目光,甚至有三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赤.裸.裸地盯着她楚楚动人的腰身垂涎欲滴。   越朝歌不屑给他们目光,走到边上的灯笼摊上挑灯笼。   卖灯笼的是个爷爷,他见越朝歌品貌贵相,穿戴不凡,便知道她非富即贵,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热情招呼着。   “姑娘瞧瞧我这些灯笼,都是我家老婆子亲手编的,二十来年了,她的手艺很好。姑娘若是喜欢,带一个走?”   越朝歌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掠过架子上的几个灯笼。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一盏鲤鱼灯上。那盏鲤鱼灯胖胖圆圆的,惟妙惟肖,很是可爱。   老爷爷忙道:“姑娘喜欢这鲤鱼灯,不妨带一个。鲤鱼跃龙门,时来运转呐!”   越朝歌抬手摘下耳朵上的坠子,递给老人家。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衣袖顺着往下滑落,露出白瓷一般的手臂。   原本就打量着她的富家子弟眼睛都直了,咵嚓收了扇子,呼朋引伴往这边走来。   老爷爷瞧见,垂下眼皮,把灯笼递到越朝歌手里,小声道:“姑娘这耳坠子太值钱,这灯笼权当老爷子送你了。你千万小心着后面那些人,来者不善呐。”   越朝歌提着灯笼,固执地把耳坠子勾在他的灯笼架上,转身看向那几个富家子弟。   那些富家子弟瞧见她的正脸,一抹下巴,加快了脚步,把她团团围住。   “小妹妹,一个人啊?”   “喜欢灯笼,哥哥给你买呀?”   “除了郢陶长公主,京城里竟然还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芳名?”   他们无礼荒诞,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欲.望,浅薄得令人作呕。   越朝歌甚至不屑搭理他们,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鲤鱼灯笼。   未想,那富家子弟劈手一夺,抢了她的灯笼扔到一旁。灯笼摔在地上,支架全断了,胖胖的鲤鱼瘪了下去。   “哥哥还不如灯笼好看吗?从了哥哥,以后要多少灯笼,有多少灯笼。”   他自以为眼前的姑娘不经世事,会被这种表面的利益引诱。又或者,他们就是想看纯洁小姑娘恼羞成怒的样子。   再三的冒犯终于触怒了越朝歌。   她赫然抬眼,勾起唇角。   一股无人能及的高贵气势陡然荡开。她盯着眼前的三个人,仿佛盯着一群蝼蚁。   红唇轻启,她缓缓浅笑道:“想要人皮灯笼,也可以吗?”   富家子弟们没听清,“什么灯笼?”   他们也无所谓了,“什么灯笼都可以,包你满意。走吧——”   说着,竟胆大妄为要上来牵她的手。   越萧溜了兰汀一圈,回来的时候,恰巧撞见这一幕。   他眯起长眸,深邃的眼瞳迸发出无限杀意,竹叶银镖陡然出手,带着主人的怒意,径直贯穿了三个人的手掌心,最后钉入街道的砖石缝里。   前后不过一瞬。眼见他们的血就要溅到越朝歌身上,越萧飞身一跃,荡开黑袍,裹着越朝歌退开十步之遥。   富家子弟们没缓过神来,盯着半路杀出来的这尊神仙,刚要迸发怒意。   其中一人感知到手上的疼痛和温热,才发现他们三人的手掌都已经被杀了一个血窟窿,此时正往外涌着鲜血。至此,三人才后知后觉,抱团哀嚎起来。   越萧隔着黑袍圈住越朝歌的腰,兜帽之下,锋利的眉目冰冷无比,睥睨着那三个人间蝼蚁。   肃杀的气场叫富家子弟直觉惹不起,可让他们忍气吞声也不可能。其中有个人叫嚣道:“有种、有种留下你的名字,爷不娶你当妾摆布你,小爷我的名字倒过来写!”   越朝歌觉得好笑,她微微抬着下巴,道:“本宫的名字,郢陶府,越朝歌。”   “你且等着!”那人握住手腕,指着越朝歌道,“好生准备着。”   另外两个人听到“本宫”二字就已如遭雷击,见同伴还口出狂言,心急如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郢陶府!长公主!越朝歌!”   那人理智回笼,整个人僵住,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越萧低头道:“兰汀应该很快回来。”   越朝歌道:“那便走吧。”   越萧:“这两个人……”   越朝歌朝他们看去,大声道:“你们是哪家的公子啊?”   三人听问,膝盖一软,当街跪了下来。   他们颤抖着,闭口不言。   当今陛下是郢陶长公主的义兄,从来最疼郢陶长公主,据说得罪过她的官宦,阖族都要倒霉。他们平日是没想着读书为家族增光,可也不想因为自己把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越朝歌见他们如此,也不再追问,目光留恋地看向摔在一旁的鲤鱼灯笼,有些惋惜道:“走吧。”   话音落下,她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她心下惊慌,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   风从脸侧刮过,头上的金钗步摇叮铃作响。万家灯火在脚下如步步金莲,盛放得柔和好看。   不一会儿,两人落在醉春楼门前。   越萧的手从曲线完美的腰上撤下,隐在兜帽下的脸火烧一样发热:“多有冒犯。”   见他为所谓的“冒犯”道歉,越朝歌抱着他的手蓦然一松,移到他充满弹性的胸肌上拍了拍:“本宫也冒犯了你,扯平了,不用放在心上。”   说罢撤了手,抬步往前走去。   她走前面,在越萧看不见的角度里抬手捂住了心窝,那里跳动的速度快得不像话。   越萧只觉得手心麻麻的。他的手掌握过各种刀剑,却是头一次握住女子细软的腰肢。   他抬头看那抹娇小的身影,轻缓地吸了口气,提步跟上。   醉春楼的确是家酒楼,却是有歌姬舞女陪酒的酒楼。   楼里除了浓妆艳抹的女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寻欢客。   见越朝歌和越萧走进来,掌柜的忙赶上来招呼。   越朝歌摘下另一只耳坠子,放到她手里,道:“要一间最好的包厢。”   女掌柜打量她一眼,掂了掂手里的坠子,饶有深意地道:“这边请,包二位满意。”   掌柜的把他们带到后院的阁楼二层,打开门道:“就是这里了。两位尽兴,有什么需要的,摇摇床头的铃铛,会有小丫头来服侍梳洗。”   说罢,她便十分知趣地退下了。   屋里装饰得很上档次,连桌布都是荷叶莲蓬的江南粉底刺绣,桌上点着一笼香,烟雾清淡,袅袅消散。往里,屏风是偌大的合欢老树,垂帐床被俱是旖旎的花边轻纱,种种陈设,都能叫人无端起遐思。   越萧感觉不妙,皱起眉头。   “来这里做什么?”   她答应了不喝酒,那么这样的场所只剩下另一个作用。   越朝歌沿桌坐下,道:“自然是谈谈正事。你知道兰汀是皇兄派来的吧?”   越萧闻言,点头。   越朝歌说:“郢陶府自开府以来,除了连澜,皇兄没派别的人监视过本宫。所以兰汀这次来,目标不是我。”   越萧面无表情,“她的目标是我。”   越朝歌道:“你身上还有什么本宫不知道的秘密吗?或者说,有什么让他监视你的理由?”   越萧抬眼看她,眸色沉了又沉。   越蒿盯着他,不过就是想在他身上找回幼时缺失的存在感。为了巩固皇位,不让他联络旧部,不让他有任何异动。   两厢静默。   越朝歌静静地等着他回答。   就在此时,隔壁一阵叫人脸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第16章 练习 御夫有术?   隔壁的声音传入耳里,跌宕起伏,缠绵艾艾,叫人全身的血管冲逆而起。   那声音如此扰人心绪,越萧皱起眉头,甚至它觉得有些聒噪。   他显然不知道这是人间风花雪月场的欢歌。见越朝歌面色通红,目光闪躲,敛眉问道:“要去救人吗?”   越朝歌闻言,整个人愣怔了一下。   “你……”她愕然指着隔壁,“你要去隔壁救人?你是以为,她在受折磨吗?”   越萧面无表情,抬起眼皮道:“不是吗?”   越朝歌噗嗤一声笑出来,前俯后仰:“小弟弟,你长这么大,怎么还同白纸一般?当真可爱。”   她道:“你眼下若是去隔壁救人,那才是折磨人家。安生坐着吧。”   她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说起正事道:“今日甩开兰汀来到此地,是要商讨个对策,应对她的监视。宫里那位的目的很明显,不过是要兰汀施压于本宫,让本宫折磨你,让你不得好过。”   “本宫可舍不得折磨你,”她红唇轻启,媚眼微挑,说得坦荡敞亮,“故而你自己学些痛苦的惨叫声,在这里练练,以后本宫到旁骛殿,便是你施展的时候。”   越萧闻言看向她,目光审度,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在开玩笑。   越朝歌一挑眉,目光坚定,不容置疑。   越萧敛眸。   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他知道她行事没有章法,不讲道理。决定的事情除非心血来潮,否则很少更改。可,弄虚作假这种事情于他而言,实在有些难。   精俊的脸上露出难色,他垂着眉眼,欲言又止。   越朝歌不知为何,口渴得很,又倒了杯水道:“你入郢陶府之前,是住在楹花坊吧?”   越萧不知道她为何问起此事,诚实说道:“是。”   越朝歌说:“你从前只在皇宫和楹花坊之间来回,困于深宫小院,不谙世事,尤有因由。但眼下你入了郢陶府,本宫还了你半副自由身,你不尝尝这人间百味吗?试着做一个,除了面无表情和杀戮以外,还有别的情绪的人。”   越萧站得笔直,心潮翻涌。   她这话说得犀利直白,每说一句,都深入他内心,让他深受震撼。   越萧盯着她光洁的脸。   她的脸上永远有笑容,她的眉眼好像会说话,就连高傲的态度,都是引人入胜的明艳和张扬。她越是五彩缤纷,就越衬托出他的灰暗和单调。这么多年,除了她,他唯一见过的亮色是血。他选了鲜艳的朱色伞面做武器,试图提醒自己不要在灰调里沉沦,可天长日久,灰暗还是吞噬了它。   锐利的喉结动了动,越萧的声音沉磁利落,“什么才是痛苦的惨叫?我学。”   越朝歌闻言,笑道,“这容易,你且回想你最痛苦的时候,找到想疯狂咆哮的感觉,集中在嗓子眼里,干净利落地爆发出来。”   越萧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这么有经验,是以前也这么做过,还是原本就有很多痛苦的、想咆哮的时候?   越朝歌又喝了一杯水:“眼下不是盯着本宫看的时候,专心做你的事。”   越萧收回神思,回想自己痛苦的经历。   可所能想起的都是在宫里受的皮肉伤,最多只能算痛,倒不至于痛苦。他蹙起眉头,努力搜寻着痛苦的记忆。   越朝歌见他实在想不起来,勾了勾手:“过来。”   越萧走近前来。   越朝歌冲他眯眯笑,猝不及防抬脚一跺,越萧闷哼出声。   两人齐齐看向地面,越朝歌的绣花鞋踩在黑靴上,肆无忌惮。   越朝歌满意点头:“你差不多就,这样闷哼就可以了。夸张的大喊大叫想你也叫不出来,也不适合你。”   越萧面无表情,尝试着动了动喉咙,又“嗯”了一声。   他垂眼,看越朝歌撑着下巴瞧他,不自在地收回了视线,又“嗯”了一声。   越朝歌摇头:“这句不行。”   越萧重来,又“嗯”一声。   越朝歌点头,“这句可以。”   几番下来,越萧似乎找到了“闷哼”的技巧,只要发音短促,适当用力便就是了。   他在这边练习着,隔壁的已经偃旗息鼓。   越萧联系的声音传入他们耳里,两个人俱是一脸惊愕,“怎么,是个男子在叫?女子可说是……御夫有术?”   他们不知道,“御夫有术”的女子眼下全身燥热得很,口干舌燥,提着水壶倒干了最后一滴水。   “没水了。”她嘟哝着,站起身要去拉床头的铃铛,“怎么越喝越渴。”   她刚站起身,忽然鬓角传来一阵眩晕,整个人一软,斜斜往桌角嗑去。好在她念叨的声音引来越萧的注意,越萧一个回身,大掌圈住她的腰身,把她捞了起来。   一股山泉般的清冽顺着他的手掌贯入越朝歌的腰腹,她感觉舒服极了,主动往她身上蹭了蹭。   越萧这才发现她满面嫣红,本就饱满的唇眼下更是莹润,媚眼如丝,勾人不浅。他整个人僵住,硬着头皮由着她贴近。   怕她摔倒在地,他的手掌始终扶在她腰上。   “水,有问题。”越朝歌断断续续说着。   这种地方,水里多半掺有催|情的东西,是她大意了。   越朝歌试图从越萧身上撑着起来,奈何药力作用太过强烈,身体的需求远大于理智的力量,她想着远离,可实际上还是不断地贴向他。   “你把本宫放到床上,然后摇铃,找点干净的水来,你离我远点。”她咬着舌尖,勉强回复一点理智,很快就又被强大的欲.望淹没。   眼下可真算是自作自受了,她想。   若是旁人都还好说,偏偏他是越萧,她对其有愧,前尘尽忘的越萧。若他们今日当真发生了什么,来日他记起往事,或许懊悔,或许痛苦。她从来骄傲,她不想看到别人脸上有任何不愿,公主朝歌从来不是强迫别人的人。   她紧紧掐住手心,染了丹蔻的指甲嵌入肉里,疼得她钻心刺骨。   越萧瞥见,毫不迟疑地把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摇动床前的铃铛。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满面潮红的越朝歌,抬脚往门口而去。   很快,有个小姑娘碎步到了门口,隔着门问:“爷可有什么吩咐?”   越萧道:“要几壶干净的水,几块湿手帕。”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眉头紧皱的人,补充道:“让周围的人都离开,这里我包了。”   “这……”小姑娘有些犹疑。   越萧带上兜帽,开门递出四枚竹叶银镖,“够吗?”   小姑娘感受着手里竹叶镖的重量,点头道:“够了够了。只是这事,还要去跟我们掌柜的商量。”   越萧道:“快些。”   他虽不谙这些世俗的事,可闲暇时会看些书。他记得药理书上说过此种药物,分为焚香和内服两种,焚香的气味浅淡,效力相对不深。可一旦内服,用药之人便全身发热,痛苦难当,要有超强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行淫|秽。   越朝歌看起来随心所欲,肆意张扬,即便眼下她强行……也算符合她平日作风。可她,掐血克制住沸腾的欲|望,自己生生忍受。   若明明不是那样没心没肺,又何必伪装?她究竟经历了、或者正在经历着什么?   越萧远远看着她,看她把桃花锦被抓得满是血污,看她痛苦地扭动挣扎着。   他收回视线,开门走到廊上,等着那小姑娘回来。   这里的掌柜开门做生意,见钱眼开,好在并不黑心。越朝歌先前给了一个值钱的耳坠子,越萧又给了分量足够的银叶子,把这小楼包个两天两夜也是够了的。   她亲自上来,逐一敲门清客。   等人都走远,她才扭着腰肢走到越萧面前,撇头往里看过,又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这身段,也不像是不行的爷呀?”   她整了整嗓子,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水壶道:“爷,人都给您清走了,这是水壶和湿帕子,您尽兴。”   她说着,又探究地往里看了一眼。   越萧见状,侧身一挡。   那掌柜的自讨没趣,讪讪笑了笑,便下楼了。   越萧这才走回房里,打开所有窗户,消散房中的温度和气味。   而后倒了杯水放在床头,“这是清水,你自己喝吗?”   他的声线本就沉磁好听,此时传入越朝歌耳朵里,像是一支毛茸茸的鹅羽,挠得她耳蜗发痒,全身不安。   越朝歌咬牙忍下,蹙着眉道:“出去。”   越萧没听清:“什么?”   越朝歌咬牙喝道:“出去!”   越萧声音毫无波澜,“好,我就在外面,想要什么喊我。”   越朝歌没有回应。   等关门声落下,她才强撑着起身,自己够到床头的水,颤抖着送到唇边,饮下大半。   燥热似乎纾解了很多。   凉凉的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卷走了她身上的不适,留下一身冷汗。   越朝歌筋疲力尽,又挣起身喝了些水,瘫在床上。   窗户通透,她一垂眼,便看见小楼栏杆上,黑袍越萧横坐其上,抱伞曲腿,靠着廊柱假寐。   他倒是个正人君子。   燥热散去之后,沉沉睡意席卷而来。越朝歌阖上眼皮,缓缓睡了过去。   今日之事,兰汀一定会跟越蒿禀报,到时候又该怎么和越蒿解释呢?罢了,好困,明日再想吧…… 第17章 亲吻 她身上似乎哪里都是小小的,腰也……   越朝歌和越萧独自出门,深夜不归,这可急坏了连澜和碧禾。   兰汀追丢了越萧,此时也现了身,横臂拦住刚出樊楼的连澜,气急败坏道:“他去哪儿了?”   连澜被拦住去路,看了她一眼,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我也想知道。”   他这语气实在称不上良善,要是平日,兰汀一定会和他来几个回合。可眼下她急于找人,于是把目光看向六神无主的碧禾。   碧禾被她看得发毛,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   兰汀不信,“你是长公主唯一的贴身丫鬟,你会不知道?”   碧禾不喜欢被怀疑,心里也担心暗渊会不会对长公主不利,因而没什么耐性,一听急眼了:“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知道你现在去找,我也想知道长公主去哪了呢!”   晨光熹微。   醉春楼里,越朝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眼皮很沉,头有些疼。   “碧禾,什么时辰了?”   意料之外,一个低沉短促的声音响起,“辰时。”   越朝歌乍然惊起,昨夜的记忆悉数回笼。   她重重躺回床上,抬手揉了揉鬓边:“天已经亮了啊。你在外头坐了一整夜吗?”   越萧点头道:“嗯。”   越朝歌问:“何不进屋里坐着,外面风大。”   越萧闻言一怔,抬眸看了眼她的脸。   她倒是坦坦荡荡,一副至真至诚的模样,显然已经忘记了昨晚让他滚的事情。   越萧神色复杂,道:“无妨。”   越朝歌听着他毫无波澜的声音,身子也有些乏,“你这么淡漠的人——昨日那水要是你喝了,不知我们的高龄黑莲花暗渊先生,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调笑了这么一句,她总算是从早起的疲倦里脱离出来,重新打起精神,在床上翻滚了两个来回,起了身。   越萧耳根却红了个透。   昨日越朝歌喝了水后,面色潮红,媚态横生。精致的脸上长睫微垂,往日黑晶灵透的眼睛变得很是迷离,红唇越发妖冶了,沾着水光,小巧调皮的舌头时不时□□着饱满的唇。   越萧从未近过女子的身,更未贴身看过这样姿容妖妍的女子。   他心中一窒,用尽所有理智转移了注意力,速速默背往日看过的兵书。可眼下看来,她的美妍根深蒂固,默背的兵书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连他背的什么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面对着越朝歌,阳光从他身后泼洒过来,笼罩着他修长精悍的腰身长腿,染透了他的耳朵。   越朝歌垂下脚,看着榻下的绣鞋发呆。   她忽然想起昨晚遗留的历史问题——   她该怎么跟越蒿交代?   越萧本就不自在,加之被太阳晒得有些热,回过神来,见越朝歌盯着鞋子纹丝不动,长眉微微皱了皱。   他想:长公主娇生惯养,穿衣饮食都有人侍候,不会穿鞋不足为奇。   他走到榻前,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踝。   入手是筋骨分明的骨感,脚仅他的巴掌长,她身上似乎哪里都是小小的,腰也是。越萧在心里给出客观论断。   他的行为吓得越朝歌一惊,脚微微缩起。   越萧握着她的脚踝没松手,隐隐有些霸道,“穿鞋。”   他说着,一手托着她的鞋子,一手握着纤细骨感的脚踝,帮她穿上了鞋。   越朝歌随他去,盯着她身前那颗冠发高束的脑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你这三千青丝,当真同你的脸和身材一样好看。”   越萧一僵,没有躲闪,垂着脑袋帮她穿上了另外一只脚的鞋子。   越朝歌的手从他头上移开,落回榻沿上。   越萧只觉得头皮蓦然一松,紧随而来的,竟然还有一众怅然若失的失落感。他没有立刻起身,垂下眉眼道:“穿好了。”   越朝歌目光盯着他都上的黑金铜冠,道:“小弟弟,你试过戴玉冠吗?白玉冠,或者紫玉冠,绯色玉冠也好看。”   越萧听言,又沉默了片刻,道:“我适合黑色。玉太脆弱,我不适合。”   越朝歌伸出手指点点他的冠,骄横道:“本宫说合适就合适。”   就在此时,掌柜的匆忙闯门进来。   她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气度卓越的男子正单膝跪地给女子穿鞋,女子娇柔妍丽,恶作剧一般地把玩男子头上的发丝和束冠。   她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   “那个……两位主儿,下头来了一队官兵,想是京城里丢了什么大人物,说要挨个门搜查。两位看着,方便么?”   掌柜的这话刚说完,就想赏自己一巴掌。小两口蜜里调油了一夜,眼下正是贴耳亲密的时候,能方便么?   她讪讪笑了起来,看向两位。   越萧起身,眉眼沉着,看向越朝歌。   越朝歌则是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想是来寻本宫的。叫他们上来吧。”   掌柜的听言,忙点头要下去请各位官爷,忽而脚步一滞,想起她自称“本宫”?   当今天下,能带着男人来这醉春楼的“本宫”,可只有郢陶府那一位。想起她非凡的耳饰,举手投足间尊贵的气度,掌柜的一下子僵在原地。她方才还扰了二人亲密,若是郢陶府发作起来,她焉有命在?   她心里千回百转,轻易不敢动弹。   越朝歌抬眼看她还没走,道:“有什么顾虑?”   事已至此,掌柜的只能硬着头皮佯装不知,忙到:“这就去,这就去。”   她逃也似的出了房门,快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房门关好。   越朝歌的心思不在她身上。   她看了一眼越萧身上的黑袍,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应对越蒿的说法。   “你身上有匕首吗?”她问。   越萧闻言曲腿,从靴筒里拔出一把短刃。   越朝歌眯起眼,说:“你把黑袍挂到外头的栏杆上,越皱越随意越好。匕首给本宫,本宫要在你衣服上化几个口子。”   她补充道:“我们消失了一夜,兰汀必然传回宫里,越蒿肯定疑心,我们要有避开他耳目的合理动机。”   越萧闻言,回身问道:“你很怕他?”   越朝歌一愣,笑道:“这是交易。就像你和岳若柳一样,他用财富和特权来买,我必须有适当的东西换给他。利益最大化,不在于怕。”   越萧沉默,把黑袍脱下来搭在手里,往外一扬,精准地扔到了栏杆上,姿态凌乱,像是主人嫌它碍事,急于做什么事情脱下的。   他迈开长腿走回房里,低头看着只到他胸口的越朝歌。   “嗯。我配合你。”   这就给了越朝歌“肆意胡来”的理由。她举着匕首,在他胸口轻轻划了一刀。衣帛应声而裂,隐约可见越朝歌先前在他身上黥的“王”字。   越朝歌抬眼看越萧的反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垂着眼皮任她上下其手。   越朝歌把匕首搁回桌上,两只小手从割裂的那个衣服口子里探了进去。她踮起脚尖,张开肘臂用尽全力,想把那个口子人工撕裂得更开些。   她太用力了,还踮着脚尖,以至于力气用完的时候,她一头撞进了他怀里。好巧不巧,软软的唇碰到了软软的皮肤——   她不偏不倚地吻在了那个“王”字上……   她发髻散落并未梳起,他衣衫不整长身玉立。   连澜率兵赶来的时候,入眼就是这样一幕。   越萧眼疾手快,揽上越朝歌的腰,护住她的头,一个侧身,把连澜视线严严实实挡个干净。   “出去!”   他语气不善。   连澜被惊回了神,迟疑地拱手,转身走出去,关上了门。   兰汀随后赶来,她先看到栏杆上那件七歪八扭的黑袍,转向连澜。   发现连澜心不在焉,她问:“你手抖什么?”   连澜没有理会他,眼前全是长公主依偎在暗渊怀里,温柔亲吻他的那一幕。   半晌,他回过神来,见兰汀面色阴沉,苦涩道:“都在里头,放心吧。”   屋里,越朝歌自己撤离,唇和肤分开了些许。   她不自在地退开两步,转过身,以此掩住她滚烫发红的脸。她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为何让他出去?”   越萧垂眼看着被匕首割开的衣帛和若隐若现的赤.裸.皮肤。他也不知道。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尴尬的模样,也不想看着她吞下尴尬、佯装放荡的模样,最不想的,就是不想让别人对她产生遐想,意念描摹她动情的模样。   越萧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情,只知道他这么做他很舒服,似乎冲破了某种克制。尤其是看见连澜的脸色时,他近乎有一种想把越朝歌摁在怀里的冲动。   越朝歌见他又成了闷罐,道:“收拾一下,回府吧。”   “碧禾,”她扬声传唤,“进来给本宫梳头。”   外头悄无声息,半晌,连澜回禀道:“回禀长公主,碧禾姑娘还在路上,尚未赶来。”   话音刚落,碧禾便气喘吁吁地拨开兰汀:“主子,奴婢来了,奴婢进来了?”   说着,她还特特斜了兰汀一眼。   得了越朝歌一声“进来”,碧禾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还残留着些奇怪的香气,烛台上蜡炬燃烧殆尽,两人一立一坐,一个衣衫半开,一个面色绯红。   这种场景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偏偏这时候,暗渊见她进来,沉沉道:“你昨晚流了很多汗,衣裳裙襦都湿了,见你太累了我就没喊你起来,眼下不洗个澡再回府么?”   碧禾目瞪口呆。   流了很多汗……   太累了没喊起来……   她猛然闭了闭眼,挥散脑海里的桃色画面。 第18章 梁信 “所以长公主更喜欢暗渊公子吗?……   越朝歌向来只在凝泉殿沐浴,醉春堂只能提供木桶,木桶还不一定干净,故而她拖着粘腻的身子,撑回了郢陶府。   她才回到府里,便一头扎进凝泉殿。   兰汀得此空档,立刻回到皇宫,觐见越蒿。   越蒿正在批奏折,察知她回来,头也不抬道:“你怎么这个时间入宫?”   兰汀垂头禀道:“昨夜长公主和暗渊没有回府,在醉春楼逗留了一夜。”   “醉春楼?”越蒿笔一顿,“什么地方?”   兰汀道:“是一处寻欢作乐的地方。长公主和暗渊在后院的小楼里,属下赶到的时候,屋里还残留有淡淡的合欢药味道,暗渊长袍脱扔在外面,衣裳破碎,衣衫不整,脸色不大好看,长公主头发也没有梳,瞧着倒是很开心。”   越蒿道:“你的意思是,小朝歌在醉春楼那种野地方要了他?”   兰汀欲言又止,道:“属下……属下不知。”   “不知?”越蒿彻底搁下笔,“不是让你时时刻刻跟着他,你怎么会不知?”   兰汀抿了抿唇:“属下,跟丢了。他似乎有意甩开属下。”   一片寂静席卷了整座殿宇,金兽炉里的烟雾袅袅而起,气氛开始压抑。   越蒿看着奏折上的朱笔御批,启唇问道:“有意?”   他的声音里渗透着危险,仿佛一条紧绷的丝弦,下一刻就要绷断开。   兰汀承受着这灭顶的压力,垂着头,补充道:“今辰他去了城外,祭了岳家死去的岳若柳,期间伏虎岗守陵人给他送了水喝,然后他就回到樊楼,和长公主一起用了晚膳。晚膳后,两人就上街了,属下……属下就是在他们上街的时候跟丢的。”   办事不力。   越蒿深深看了她一眼。   自打许多年前救了她的命,她便成了他最忠诚的狗,事情没做成,也从来不会找借口,想来说的都是实情。   “昨夜是十五,没有宵禁,街上人多,跟丢不怪你。你下去吧,朕今晚出宫去趟郢陶府,瞧瞧小朝歌受惊了没有,顺便——若是小朝歌还不让他受受皮肉之痛,朕有的是法子把他弄回来。”   兰汀垂头称是,起身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瞄了上位者一眼。   她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这么恨暗渊,非要暗渊日日见血才肯放过。这原也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可眼下主子似乎为了把暗渊锁回暗室,要打破他和长公主这么些年维持的平衡了。暗渊这个人身上,究竟有什么力量?眼看着就要让苦苦经营的关系分崩离析?   她垂下眼,埋头告退,消失在空旷的殿宇之中。   殿外,岳贵妃听见了所有对话。   她全身发软,轻轻靠在门上,拎着食盒的手止不住颤抖——   她让若柳找去刺杀越朝歌的那个人,竟然是陛下一直牢牢握在手心里的暗渊?所以陛下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她动用了他的人,才杀了岳家阖府上下,警告于她吗?还是,陛下只是在为越朝歌鸣不平?   她一边想,一边后怕,又一边难以抑制地升起对越朝歌的怨恨。凭什么同为女子,越朝歌就享有富贵和尊崇,还有那么多男人围着她转,陛下甚至都、都不舍得动她!   岳贵妃噙着眼泪,抬手把原本就立得很高的衣领再度拉高了些,掩住衣裳下斑驳的伤痕。她直起身,望天眨了眨眼,抬手擦了擦,这才提着食盒入内。   她把食盒放在一边,忍着全身的酸疼,艰难下跪:“臣妾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多可笑,她们夫妾七载,她见丈夫一面,还要行全了礼数。   越蒿没叫她起来,冷冰冰道:“你来得正好,你们岳家祖陵,伏虎岗的守陵人,是前兵部尚书霍起升?”   当年陛下刚登基,她也才入宫。那时霍起升还是兵部尚书,统管大骊四境兵事,那日他不知得了什么魔障,好好上着早朝,偏提及了先帝,就此触怒龙颜。陛下当时是放了他一码,可没多久,他却得了个贩卖军粮的罪名,霍家抄家灭族。陛下看在霍起升当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战的份上,留了他一命,却让他去守死对头,也就是岳家的祖陵。   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人。   陛下今日又提起,难道是岳家祖陵出了什么事吗?   岳贵妃不知道越蒿问及霍起升的用意,但在他面前,她再不敢卖弄城府,只埋首实话实说道:“正是霍起升。”   越蒿得到了答案,他其实也差点忘记了这号人。   霍起升是他父亲的忠犬,他父亲最疼爱越萧,无论他做得多好,他父亲都视而不见。霍起升也是,从来都是高看越萧一眼,把他视作无物,当年非要在朝堂之上说他矫诏篡位,杀兄弑父。   霍起升此时若是认出越萧……   也无妨。想来应该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一个无兵无权的哑巴,一个不见天日的刺客,绑在一起也不足为惧。但若是让那哑巴看越萧受虐,不知又会带来何等快慰?   越蒿眯起眸子,唇角勾起一抹阴险的弧度,他扬了扬下巴,长长舒了一口气。   越朝歌回府以后,一头钻进凝泉殿里洗了个痛快。   她仰靠在池边,手里把玩着她母后赠她的及笄礼,若有所思。   碧禾围着浅绿齐胸裹身裙,和她一同泡在水里,帮她舀水,从肩窝处濯下。   她心里犯嘀咕,暗渊公子看着那样生猛的一个人折腾了一夜,怎么长公主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他是不敢吗?   这似乎和那些小札书里写的不符……   碧禾这姑娘面子皮虽薄,可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平日里越朝歌不常使唤她,她便总淘些书来看。原意是想像长公主一样多读些正经书册的,可那些她看了就会打瞌睡,不知何时,便看起了外头流传的手札,久而久之,便什么都懂了。   她眼下打量着越朝歌白皙如瓷的皮肤,联想到了昨晚可能发生的事,脸红得像街头卖杂耍的猴屁股。好在温池水雾氤氲,热得很,脸红一些也不为过,这才没露出破绽。   “碧禾,你说,若是有人送你一样东西,你觉得很不喜欢,很不自在,可又没有理由推脱,也不好直说,那你怎么办?”   越朝歌自己划拉了些水到手臂上,边洗边问碧禾。   碧禾八卦极了,凑过来道:“暗渊公子送长公主东西了?”   越朝歌听言,悠悠一眼瞧过来,金钗轻轻一点:“你这小妮子,成日天脑子里在想什么?”   碧禾开心极了,像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情,歪着头道:“不然——就是梁公子?”   越朝歌干脆把金钗放在边上,拘了捧水泼向她脑门:“说正经的,快想。”   碧禾往后堪堪避过水花,奈何脚下一个滑溜,偏偏整个人直直坐进了水里,惹得越朝歌笑出声。   她从水里冒出头,抹去脸上的水珠子道:“若是有人送我那样的东西,那我就也送他一个那样的东西,要难受一起难受着。长公主觉得我说得可对?”   越朝歌点点头,“倒是有几分道理。”   只是——   越蒿送了他一个兰汀,她难道也要送越蒿一个自己人吗?日后要做的事,宫里也的确需要一个人照应。可越蒿的“兴致”有些特殊,娇柔些的姑娘大多抵不住,护卫他又多得是,如此一来,叫谁去便成了个难题。   主仆二人洗完已经快到晌午了,越朝歌坐着软轿回心无殿,碧禾在一旁打探:“究竟是不是梁公子送了主子什么东西,主子快告诉奴婢嘛!奴婢可好奇了。”   越朝歌笑着,懒懒斜她一眼:“撒娇没用。”   碧禾不服输道:“那主子总得告诉奴婢,主子对梁公子什么感觉?”   问着,她又自言自语道:“主子对梁公子很是亲和,可对暗渊公子好像更亲和。主子是比较喜欢梁公子,还是比较喜欢暗渊公子呢?”   越朝歌轻笑一声:“非得选出一个?”   “嗯!”碧禾道:“主子非得选出一个,梁公子还是暗渊公子。毕竟驸马爷只能有一个嘛!”   越朝歌道:“梁信呢,是本宫的知己,至交,许多事情本宫不说他都能明白,相对而言,这方面本宫比较喜欢……”   她话没有说完,耳边突然有衣袂翻动的声音,她下意识以为是刺客,迅速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利落消失在回廊那侧。   碧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除了被日光晒到几乎融化的盆栽,空空如也。   “主子,你在看什么?”   越朝歌扫了一眼盆栽旁飘落的绿叶,道:“没什么。方才说到哪里了?”   碧禾说:“方才说到,梁公子是知己,是至交,长公主比较喜欢他。”   越朝歌收回视线,说:“这方面我是比较喜欢他,能明白自己的人,谁会不喜欢呢?只是和暗渊在一处时,他的沉默以及简短的回答,会让我更自在更喜欢些。他的为人和身手,本宫也很喜欢。最重要的是——”   她撇过头,看着碧禾笑了起来。   碧禾急忙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越朝歌笑得更深:“最重要的是,他长得更好看,看着就赏心悦目。”   碧禾道:“所以长公主更喜欢暗渊公子吗?”   越朝歌只是笑。   热气蒸腾。   郢陶府的浣衣院里,一名鬓发散乱的瘦削男子正在捣衣,他身穿着粗使仆役的衣裳,在灼灼烈日下显得有些面色惨白。   管事的见他气力不继,不由分说甩出一鞭。   那瘦削男子咬牙闭眼,准备生受,没想到那鞭子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睁眼一看,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抬手,握住管事的粗鞭。   管事的见他一张脸俊美无俦,气度尊贵,愣是忍着不敢发作,只问:“这位是……”   越萧面无表情,抛出一瓶药到瘦削男子手里:“这是防暑的药。”   那瘦削男子起身,手在身侧的粗布上擦了好几个来回,千恩万谢就要跪下。   那日在心无殿,一群面首去看越萧和越朝歌用晚膳,越朝歌杀鸡儆猴,赐了其中某人一鞭,这个瘦削男子就是那个某人,那只“鸡”。   起初越萧见他皮肉伤得厉害,想起自己都疼得难忍的皮肉伤。越朝歌随性给了这个面首一鞭以后,越萧意识到,本质上他们都是供人鞭笞取乐泄愤的工具人,于是回退千里,不再觊觎越朝歌身上的明艳和多彩,当晚便来给这个面首送药。   面首名叫赵柯儿,他被白楚摆了一道,却结识了贵人。想起从前对越萧的不忿,他就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越萧转头看了那管事的一眼,管事的一愣,移开目光,识趣地走开。   赵柯儿见越萧面色沉静,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公子可是有话问我?”   越萧皱了皱眉:“梁信是谁?” 第19章 情敌(一) 补2021/5/22更新……   梁信是谁?   梁信是长公主的朋友。   越萧从赵柯儿口中,只能得到这个信息,他说的甚至都不如越朝歌自己说的详细。她自己说的是,梁信是知己,是至交。   知己和至交这两个词对越萧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   “公子问这个做什么?”赵柯儿问。   这个问题倒提醒了越萧。   对啊,他问这个做什么?越朝歌和梁信什么关系,与他何干,他打听梁信做什么?   越萧蹙起眉头,英气的眉毛好看笔挺,满脸写着不解。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道宽肩窄腰的背影。   回到旁骛殿,他仍旧没能从“梁信”这两个字里走出来。   他解下身上的黑袍,随口问跛叔道:“跛叔可知梁信此人?”   跛叔握着碳瓢熨衣服,闻言回想了一下,道:“知道,早先在楹花坊的时候,出街买东西,偶然听说过他。”   不同于越萧的忘却前尘,跛叔记忆力很好,他几乎原封不动地把当时听到的复述出来。   他眯着眼回忆道,“约莫……年前吧。”   “是年前,”跛叔确认道,“是老奴上街□□联的时候,写春联的书生摊子边围了一群人,就有人说,说今年怕是梁公子要入郢陶府当驸马爷了。人家问说怎么回事,那人就说,说是梁家的玉石铺子贴的新春联,是长公主的墨宝。还说长公主可从来没给过谁墨宝,梁公子是独一份儿。说这梁家最温润的公子哥儿,要栽在脾性不好的长公主手里。”   越朝歌还有写字的兴致,越萧是不知道的。他入府的这些日子,越朝歌最大的兴致就是惹他生气,偶尔会去打打马球。   他越是听,心里越是不舒服起来。   他都没见过越朝歌写字。   跛叔侧眼:“公子和梁家公子有过照面?”   越萧道:“没有。只是想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是什么样的脾性?”   才能让越朝歌说他比他好。   跛叔把碳瓢放在一旁,倾身捏起衣服的两角,叠了起来。   “梁家虽只是商贾之家,独子梁信的教养却很好,听说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总是笑,眉眼也温和,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是个温墩柔和的性子。”   越萧起身,拿过衣架上的黑色长袍:“我出去一趟。”   “主子,欸?”跛叔忙追了出来,喊道,“主子要去哪里?心无殿那边叫着一起用点心呐!”   越萧头也不回,走了两步飞身而起,消失在院墙那边。   时近傍晚,日头仍然热辣,街上却渐渐热闹起来,摆摊的也开始叫卖。   越萧坐在樊楼背阳的屋宇上,瓦片有些烫,他有些惆怅。出门前没问清楚梁家的玉器铺子在哪里,以至于他眼下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里平复心情。   他觉得不能再继续干等下去,眼见晚膳的时间快到了,他还得赶回去陪越朝歌吃饭。   “兰汀,”他站起身,俯瞰整个东市,“我知道你在,出来。”   兰汀见藏不住,从向阳的一面缓缓起身。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提防地看着前面肃杀悍利的背影。   越萧看了一眼脚下的身影,道:“梁家玉器铺子在哪?”   兰汀不动声色地按上腰间的剑,“你去那里做什么?”   越萧没动。   夏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安静地等待着兰汀的回答。   兰汀不同于他,她是专司追踪刺探的暗卫,受过专门训练,几乎把京城地图烂熟于心。   她拗不过越萧,认命道:“随我来。”   梁信的铺子在小巷深处,环境清幽。因只做上层贵族的生意,故而铺子里只有零星几人。   一道黑影从屋檐上翩然落下,越萧的厚底黑靴踩上青石砖板。   梁信正在鉴玉品茶,见来了生疏的客人,目光探了出来。   越萧后退两步,视线在两幅门联上逡巡。   这两幅门联,上联写的是“赤琼金杯醉饮千江风月”,下联是“荼璧铜盏卧谈万代春秋”,书法字迹落笔如烟,行云流水不拘一格,大有“群鸿戏海,舞鹤游天”之风,起笔收势都是放舟中流、飞花携袖的浪漫自由。   字如其人,一如越朝歌给人的印象,张扬、明艳、随心所欲。   没想到越朝歌在翰墨上还有这样登峰造极的造诣。   平时不轻易示人的特长,偏偏赠了梁信,的确很难叫人不多想。   越萧看着,眸色已经沉不见底。   梁信在里头,隐隐捕捉到一抹气度挺拔的身影,见他久久不动,便向对座的人告了罪,起身出来看。   他的视线对上越萧的那一刹那,一道迫人的威压扑面而来。   梁信怔然,“阁下……可要入内共煮清茗?”   越萧盯着他,见他生得白皙,面若冠玉,红唇皓齿,明眸如星,于是眸光愈发沉锐。他沉沉问道:“敢问这副门联何人所书?”   他的敌意实在太过明显,突如其来。   梁信又是一怔,转头看向那副金笔对联,眸光柔和如水。他回过头来羞赧一笑,抱拳道:“阁下好眼光,此联系知交所赠。”   越萧看他瞬间温柔的面色,紧紧捏起了拳头。   他二话不说,一个飞身消失在原地。   他的速度快极了,远远把兰汀落在后头。他甚至不走正门,飞檐走壁,直入郢陶府。他的身影惊动了正在巡逻的连澜。连澜精神一凛,握紧刀柄便来追赶。   越萧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直接落在心无殿大门前。   他直直望进洞开的殿门,里面金银玉器陈列,珠光宝气,耀眼夺目。他顿了顿,转身回了旁骛殿。   跛叔正急团团转,见他回来,忙出迎道:“主子可回来了,老奴方才听说那恶人今夜要来郢陶府用膳,主子万不可到心无殿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越萧的外袍搁到架上。   越萧道:“跛叔多虑了。他此行多半是为我而来,我不到心无殿去,他也会想起我的。”   “这……”跛叔转过身来,显然不知为何。   越萧看见他脸上担忧的神色,安抚道:“跛叔别担心,我没事。帮我准备笔墨吧。”   他神色坦然,丝毫没有把越蒿要来的事放在心上。   跛叔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他家主子总是如此,事事淡然,受皮肉之苦也不哼一句,对谁都是不恨不怪。若非对他这个老头子还有些眷顾,他都要怀疑他家主子是个绝情绝性无心无情的修道仙人。   旁骛殿没有笔墨,跛叔招来鹅黄半袖的侍女,让她去库房领些。   他回身入内,走到越萧身边添了茶道:“主子,咱们在楹花坊的物件细软虽说不多,却都是您贴身用的,常看的书、画过的图也都还在那处,不若看看什么时候,老奴去把那些家伙事儿都搬来?”   把东西都搬来,感觉像是要在这里定居。   跛叔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讪讪道:“主子若是不愿,老奴就不折腾了。”   越萧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跛叔,你对越朝歌的态度好像发生了变化?”   跛叔被揭穿,忙道:“先时老奴以为她和宫里那天杀的是一伙,没想到她救了主子的命,还让太医院调了药给您祛疤,如此不说,老奴、老奴觉着……”   他抬眼看了越萧一眼,有些不敢再说下去。   越萧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道:“跛叔但说无妨。”   跛叔这才道:“老奴觉着,主子有个伴也挺好。长公主对主子没有坏心,事事照顾体贴周到,也没有为难过主子,有她当伴,主子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这些老奴都看在眼里。”   越萧手指一顿,“我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吗?”   他明明还学会了生气。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上回,也是越蒿来郢陶府的那个晚上,越朝歌喝醉了酒,就在那摇椅上赖着往他腰上系蝴蝶结。她的手指隔着轻纱落在他身上,那种细细痒痒的感觉,叫他有了不该有的反应,偏生她全然不知,一味只顾戏耍。   越萧的目光越过低矮的茶桌,往窗边的摇椅看去。   跛叔笑着,恰巧鹅黄半袖的侍女送来了笔墨,跛叔便接了过来,走到内室的书桌旁,把笔架笔洗镇纸都放了上去。   越萧也起身走了过来。   他铺开宣纸,抬手研墨。   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抓着墨石,机械地转着圈。   跛叔帮他把镇纸押到纸角,道:“主子很久不写字了。”   越萧鲜少挥毫泼墨,相比于书画,他更喜欢研究机括箭弩,能用到笔墨的地方,多是他画的机括草图。   他的确很久不写字了。   越萧提笔,顿了顿,换用左手提笔蘸墨落于纸上。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来,他手臂动作着,不多时便搁了笔,拿起纸张吹干,而折叠起来,交给鹅黄半袖的侍女,让她呈递越朝歌。   看完全过程的跛叔目瞪口呆。   他没有反应过来:“主子你……”   越萧坦然自得,若无其事地拿起边上的《资治通鉴》,翻出一篇周纪看了起来。   越朝歌正在书房翻阅典籍,研究血玉如何修复。   鹅黄半袖的侍女到心无殿找她不着,便到书房来寻。   书房是郢陶府四个不得擅入的场所之一。侍女站在门边,鞠着身子,恭谨道:“启禀长公主,旁骛殿的公子差奴婢来送信。”   越朝歌头也不抬:“旁骛殿到这里也就几步路,还用得着他写信。碧禾,你去拿进来。”   碧禾称是。   越朝歌起身濯了手,擦干净,接过碧禾递来的纸,展开一看,瞳孔蓦然放大。 第20章 情敌(二) 2021/5/23更新……   纸上的字迹,称潦草还算是夸它了。越朝歌逐字校对,才勉强看出越萧这是在同她说,他不与他共进晚膳了。   越朝歌一阵安静。   过后,她亲自开了门,告诉还等在外面的鹅黄半袖侍女,道:“你回去告诉他,日后要递什么消息,用不着写信,直接叫人带个口信即可。”   那侍女称是,便回了旁骛殿,如实转告越萧。   越萧听言,唇角动了动,脸上不仅没有任何羞窘,反有种得逞的喜悦。   跛叔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越萧见跛叔神色惊讶,慌忙收起嘴角微不可察的笑容,继续看他的周纪。   书房里,碧禾捧着越萧的“草书”,惋惜摇头:“都说字如其人,怎么暗渊公子那样容色殊绝的人物,偏写了这么一手……”   “烂字。”碧禾不忍心说下去,越朝歌却毫不留情。   碧禾听她出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把纸一叠,凑到她跟前道:“长公主字写得好,不如教教暗渊公子,他这字实在是拿不出手。”   越朝歌闻言,瞧了她一眼:“自打本宫同你说了,本宫同他相处得比较舒服之后,你这一下午跟本宫提了他三五次。怎么?不若把你调到旁骛殿贴身伺候着?”   “长公主!”碧禾见越朝歌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愤愤跺脚,不说话了。   越朝歌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手把越萧的信搁在一旁,继续翻阅手上的书册,提笔在纸上誊录修补血玉的法子。   照她查阅的古籍记载,越萧那块血玉并非不能修补。只是当真要修补的话,难度很大,耗时极长,工序精细繁复,需要一个懂玉的人来当帮手。   与越朝歌有往来的人里,只有梁信能担此任。   越朝歌写完修补的法子,吸了口气,搁下笔。   “去请梁信过府一叙。”   碧禾正在烹茶,闻言偏过头问:“现在么?今晚陛下说要来府上用膳的,梁公子过来合适吗?”   越朝歌一怔。越蒿要来,她倒是忘了此事。   “那就先搁置,明日再说吧。”   越蒿要来,大抵是觉着越萧在她郢陶府还是过得太舒服了,亲自来敲打敲打她。   越朝歌垂下眼,看见桌上越萧的信,长长舒了口气,起身道:“走,去旁骛殿。”   日头西斜,越朝歌走在路上,问身边的碧禾道:“陛下说了什么时辰到吗?”   碧禾道:“只说了来用晚膳,没说什么时候来。”   越朝歌道:“来了就让他等等。”   “这……”碧禾睁圆了眼,“这恐怕不妥吧?”   叫当今天子等着,这事儿也只有长公主能做得出来了。   越朝歌垂下眼,快步往旁骛殿走去。   “小弟弟在看书呐?”   人未到,声先至,一道张扬悦耳的声音伴随着金铃声响,传入耳际。   越萧抬起头,便见一道鲜亮的绛色衣裙翩跹而入。   不同于昨日的素雅清致,她今日又恢复了以往的风格,色调明艳动人,绛色襦裙以墨绿裙头束在胸上,腰间垂下两条鸽子血玉镶金宝钿裙饰,裙饰带尾坠有细小的金铃,随着她的步履发出细碎清响。   “本宫瞧瞧,看的什么书呀?”   她步履轻盈,身子一歪,直接坐到他面前的案上,一双晶亮好看的眼睛勾魂摄魄,直勾勾盯着他。   越萧抬眼和她对视,只觉得一股气血顺着脖子冲到耳根,散发出叫人难以招架的热气。   他的眸色还算淡然,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动,合上书册,让她看了书名。   越朝歌垂首,伸出葱白的手指,抽走他指尖的书。   “你的手很好看。”她随口夸了一句。   越萧眸色微动,手指搁在桌上,淡淡道:“和梁信比,谁的好看?”   听他提起梁信,越朝歌还以为她听岔了。   向来高岭之花,不关心世事的越萧,居然提到了梁信。   她回想起今日刚从旁骛殿出来时的那抹黑影。   想来,小弟弟是听见了她说的话,不自觉地开始同梁信比较。爱比较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从前年纪尚轻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越萧显得老成持重,眼下身量伟岸挺拔,反倒小孩子心性起来。   不过他这个心性,倒让越朝歌乐了。   她凑近脸去,近距离四目相对,道:“小弟弟——想让我说你的好看,还是说梁信的好看呢?”   越萧听着,面色淡然,似乎什么答案都无所谓。   越朝歌笑了起来,携起他的手,一根一根掰着手指,笑道:“自然是你的好看。你的手指比他的长些,或许是习武的缘故,骨节分明,指骨笔直,像清雅脱俗的竹节。”   她实话实说,越萧的手确实比梁信的好看。   越萧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他感受着手里温软的柔荑,忽而问道:“这么说,你观察过他的手?”   越朝歌一愣,觉得越萧今日实在反常。   “怎么,小弟弟今日对梁信颇感兴趣?”她站起身,绕到他身后,俯下身贴耳问了这么一句。   两人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越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梁信不梁信,当下只耳根发麻,气血逆流,轰然不知所措。   他垂着眼,不敢轻动。   越朝歌见他整个人僵住,微微后撤了一步,掩口而笑:“罢了,你同连澜一般,也不经逗。”   越萧:……   连澜又是谁?   “连澜就是本宫的护卫统领,”越朝歌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道,“罢了罢了,不重要,眼下更紧要的,是宫里那位今夜要来,定是要看你受本宫侮.辱,合该先应付他。”   越萧眸光晦晦,不置可否。   他道:“这回想应付得过越蒿,得去凤凰台。”   凤凰台下的暗室,他进去过一次。   人人都说越朝歌性子恣睢,恃宠而骄,暴虐无度,可他在越朝歌手下唯一一次见血,是那一次越朝歌在他心口黥了个“王”字。人人都说越蒿清正爱民,宽仁厚道,可没人知道中宫殿后,又有多少女子死于非命,多少扈从侍卫血流成河?   无论实情如何,会做表面的人总是被夸赞,默默不语的人总是因种种众所不及的长处被诋毁。   越萧敛下眸,忽然道:“外头有关于你的传言,你没想过要澄清吗?”   越朝歌还想想凤凰台的事,闻言一怔,道:“澄清什么?澄清本宫并非恃宠而骄?还是澄清本宫其实钟情于你,别无面首?”   有如巨大的铜钟高落,狠狠叩住越萧。“钟情于你”四个字落入耳里,越萧耳畔轰鸣,久久震彻。   越朝歌拍了拍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人有很多面,本宫可以恃宠而骄,也可以安命知事,可以钟情于你,也可以泛滥情|事,他们看到本宫哪一面,就配哪一面。本宫从来不会为这些流言所定义。你不也无所谓发肤之痛,言辞之辱吗?”   “说起来,这方面我们倒是挺像的。”越朝歌垂头一笑,转道:“说说去凤凰台的事吧,你打算怎么做?”   “小弟弟?”见越萧盯着桌面出神,越朝歌唤了他一声。   越萧心情大起大落,从听见“钟情于你”,到听见“可以钟情于你,也可以泛滥情|事”,他才知道越朝歌只不过是随口举了个例子,是他会错了意。   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情绪,杂糅成团,闷闷堵在心口。   两人一起来到了凤凰台,碧禾在外等候。兰汀无处藏身,又想听里面的动静,也只好和碧禾一起站在暗室门口。   暗室里暖光充足,蜡烛在多枝灯架上垂泪成灰。   越朝歌挥退暗室司刑的守卫,看向越萧。   越萧鹤然站着,长指轻动,面不改色地解开衣扣,把修长遒劲的手臂从衣袖里退出来,衣衫褪落,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他抬眼看越朝歌。   越朝歌脸上维持着笑,心里却在擂鼓,全然不知道他想做甚。平日里调戏一句都会耳根发红的憨小子,今日怎么主动宽衣解带……   她眨了眨晶亮的水眸,“小弟弟的兴致竟如此特别,在这处……”   “别多想,”越萧启唇,掐断她的调戏之辞。   他把匕首塞进越朝歌手里,淡淡道:“今天必须见血,我不怕疼,不要手软。”   越朝歌有些愣怔,“他为何非要看你受虐?”   越萧神色淡淡,显然没有打算对此多言。他见越朝歌盯着手里的匕首,问:“怕吗?”   “什么?”越朝歌一时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   越萧道:“怕血吗?”   越朝歌看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匕首,轻笑道:“小弟弟是问我,敢不敢拿匕首伤你吗?”   她故作轻松,擅于伪装,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样子,越萧难以确定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不想强迫她做任何事情,因而目光灼灼,不放过她脸上的细微表情。   “要不……试试?”越朝歌甩着匕首,往前逼近一步,和他只剩一指之遥。   锐利的匕刃抵上他腰腹间富有弹性的肌肉,再往深一寸,便能见血。可匕首却在这个尺度僵持了许久,越朝歌的手用力到极致,轻轻颤抖,酸疼不已。   越萧见她如此,大掌握住她的手,往下摁。 第21章 乌龟 柔软的指腹蘸了鲜血,落到他人鱼……   匕刃锋利无比,稍一用力下压,立刻便见了血。   越朝歌瞳孔皱缩,猛然抬头看越萧的表情,却发现他脸上连一丝痛意都没有,一双黑眸深邃澄澈,没有任何情绪。   她蓦然松了手。   匕首滑脱到越萧手上。   他那双手仿佛天生就适合拿冷兵器,寒光映在他手背上,筋骨似苍树盘根。   越萧面无表情,往上一寸,又划了下去。   他目光冷彻,仿佛那匕首不是杀在他身上。   殷红的血垂落,一点一滴落到地上,炸开血花。   “够了!”越朝歌再也维持不住笑容,面色苍白如纸。   她夺过越萧手上的匕首扔出老远,恶狠狠地盯着他,丰盈上下起伏,“本宫说,够了!”   她盯着他从容的面色,小小的拳头捏得死紧。   “为什么这么生气?”越萧眸色轻动。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平日里,在人前那些噙着笑的生气,都不是从她心里发荣滋长的情绪。   眼下,越朝歌垂着头,看他腹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一双美目赤红,身子都有些发颤。   越萧狭长的双眸紧紧锁着她,“他该快到了。匕首不趁手,那你也可以用鞭子。”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静谧的室内炸响开来。蜡烛适时发出哔啵声响,暖黄烛焰闪动。   越萧的脸被打得偏在一侧,脸上浮现出清晰的掌痕。   越朝歌手心火辣辣地疼,她颤着手,抬眸嘶声道:“本宫不管你从前是何经历,日后在本宫面前,再敢自残,仔细你的命!”   越萧冷着脸,伸出舌头舔掉嘴角的血痕。   他盯着她愤怒的容色,淡淡问道:“为何?”   越朝歌撞进他毫无怨怼的凉眸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配。”   “本宫也不配。”她补充道,“我们这些人,不配自残。”   如山尸骸铺就生路,让她们一步步从濒死的绝境爬出来。她们只能活得肆意和精彩,以命换来的命,是没有资格自残的。健康长寿的命才是对于那些厚重馈赠最好的礼敬。   她仰起头,止住眼泪。只是小小的肩膀仍然紧绷着,身子紧成一团,细密地颤抖。   越萧觉得这个画面莫名眼熟,仿佛很久之前,也有一个小女孩站在他面前,也是这样仰起头倔强地不哭。他走到她跟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哭,我错了。”   越朝歌吸了吸鼻子,视线转向别处,“疼吗?”   越萧说,“不疼。”   他低下头,看着腹部的伤口,“小事。”   “本宫说的是脸。”   越萧闻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不疼。”   他大抵不知道,他面色冷淡地做这样的动作,实在血性又勾人。   “手疼吗?”越萧眸光锐利,瞥见她颤抖的手。   越朝歌听言,抬起手一看掌心,已经通红了。   越萧的目光触及她娇嫩的皮肉,眼睑微缩,道:“去处理一下?”   “先处理你吧。”越朝歌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道,“越蒿快来了。”   越萧强硬道:“你还想做什么?”   越朝歌道:“杀了皮肉,还要辱没人格。本宫要用你的血,在你腹上画乌龟。”   越萧眼皮一跳,看向她的眸色沉得骇人,他原不想说话,可看见她眸光水润,眼眶微红,不禁问:“你的手,画得了吗?”   她伸出左手葱白如玉的食指,“画得了。”   柔软的指腹蘸了鲜血,落到他人鱼线处。   她清晰地感受到指腹覆盖的地方,肌肉剑拔弩张,坚硬得不像话。   她抬眼看越萧的表情。   “你放松点。”   越萧闭了眼:“画。”   越朝歌低下头,手指动作,先画了个圆。   “你在我身上画了两次画了。”越萧感受着腰间的痒意,肌肉又有绷起的趋势。   越朝歌蘸了蘸血,把圆修缮得血色均匀。   她专注地画圆中的井字,道:“是两次,你记仇吗?”   越萧垂眼,“记仇。”   “那本宫日后可不能落到你手上。”越朝歌指尖轻动,画了乌龟的头,点上了眼睛。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接着道:“若是落到你手上,岂非我今日加诸你身上的,你都要千百倍找补回来。”   越萧垂眼看着那只快成型的乌龟,语气淡然:“不会千百倍。”   越朝歌顺着他明显的人鱼线画了条乌龟尾巴,血迹顺着清晰流畅的沟痕滑落,没入束腰革带之下,引人遐思。   她满意地起身,“不会千百倍,那就是成千上万倍?”   越萧说:“只以牙还牙。”   “嗯?”越朝歌仰头,“那就是本宫在你身上黥了个‘王’字,你也要在本宫身上黥个‘王’字,本宫在你身上画了个乌龟,你也要在本宫身上画个乌龟?”   不等越萧回答,她自己道:“本宫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越萧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碧禾的声音,道:“启禀长公主殿下,陛下驾到。”   越朝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大声道:“皇兄且在外面等等!”   她转过身,看着越萧腰腹间堪堪止住血的伤口,掌心覆了上去。   越萧身子猛地一颤。他感受着疼痛之上那只冰凉柔软的手,艰涩道:“不要乱摸。”   越朝歌沾了一手血,道:“谁叫你伤在腰腹?”   她扬着手,踮起脚小声道:“本宫先出去。皇兄应该带了太医来,本宫会让太医来给你瞧伤。”   她退开两步,脏着手整理身上的衣裙,忽而想起脸上的泪痕未擦干净。她忙道:“你手干净,过来给本宫擦一下脸。”   越朝歌五官精致,眉眼风华可敌古今绝色,越萧盯着她祸国的脸,手指轻轻一颤。   他上前,捧起她娇小的脸,拇指指腹从顺着下眼睑抚过。   他的指腹有薄薄的趼,有些坚硬却并不粗粝。   两人靠得太近了,呼吸勾缠。   他的动作太过暧昧,以至于越朝歌的心漏跳了一拍,慌忙从他掌下逃脱:“本宫出去了。”   她走到暗室门口,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跳,而后才推门出去。   越萧见她出门,目光移到角落里的匕首上。   他垂头看着自己腹部的伤,走了过去,捡起匕首。   暗室是间刑室,角落有一缸清水。   越萧走过去,取水清洗匕首,而后走到多枝灯架旁,抬手烤了烤匕首。   他垂下眉目,锐利的刀锋从身上划过。   一刀、一刀、一刀……   他太了解越蒿了。上一次越蒿来,只是警告和施压,这是他观念里“先礼后兵”的“礼”,这次若不做到血肉模糊,越蒿就会动“兵”。   郢陶府很好,很舒适。他暂时不想离开郢陶府,于是做到了越蒿会觉得满意的程度,弯下腰,把匕首放在越朝歌坐的交椅上,静静站着等太医到来。   太医本就是越蒿带来的专用御医,目的是为了查看越萧在郢陶府是不是真的受了刑。他进来之后,猛一看见鹤然而立的越萧,目光触及他身上淋漓的血,脚步加快了些。   越蒿没有和太医一起进去,他看见越朝歌满手血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充满了莫大的快慰。   他往里瞟了一眼,“暗渊在里头?”   越朝歌面色不虞,“皇兄这暗卫,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越蒿轻笑一声,“小朝歌受委屈了。他如何惹了我们小朝歌了?”   越朝歌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午后我邀他吃点心,他却拒而不见,甚至还出了府。”   越蒿斜看兰汀:“他去了哪?”   兰汀道:“去了……玉石商人梁信的玉器铺子。”   越朝歌听言凝眉。   她知道越萧出府,还以为又去奠那岳若柳,没想到去了阿信的铺子里。他去那里所为何事?   她心里疑惑。越蒿却很从容,他抬手挥了挥,让兰汀退下。   在他看来,越萧护着他脖子上的那块血玉,已经到了命都不要的地步,好容易在郢陶府有了片刻自由,自然是要去找间玉铺子重新修饬玉珏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越萧的那块血玉,眼下就在越朝歌手上。   两人共用晚膳。   太医草草帮越萧处理了伤口,赶忙回禀越蒿。   他附耳在越蒿耳边道:“脸上有掌痕,身上刀伤十七处,没有伤及要害。还有……还有左下腹用血画了只,乌龟。”   越蒿一听,扬眼看向越朝歌,嘴角笑意渐深。   他做这一切都不避着她,就是想向她传达自己的喜好——他就喜欢看越萧受苦。   越朝歌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忽然笑不出来。   她强扯出一抹笑容,转移话题道:“皇兄最近在忙什么呢?”   越蒿闻言搁下筷子,接过内侍递上来的桔皮茶水漱了口,道:“朕今日来,就是要跟你说此事。”   他抬手,内侍忙递了一叠折子到越朝歌身旁。   越朝歌狐疑地看着越蒿,取过折子翻看。   越蒿一面看她翻折子,一面解释道:“这是这两日内阁递上来的奏折,四名国公具本参了小朝歌,说朕的小朝歌当街行凶,伤了蠡县县令孟连营之子。小朝歌怎么看?”   越朝歌随意看了两本,便知道是昨日街上那三名登徒子惹出来的事。   她没兴趣再看下去,把奏折一扔,继续吃饭,道:“他们参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出去打个马球他们都能有话参我,这次便和往常一样,全凭皇兄做主吧。”   越蒿探头看她脸色:“小朝歌生气了?”   越朝歌道:“没有。”   越萧笑着说:“无妨,朕为小朝歌出这口气。依朕看,此事全因孟连营之子而起,不若,除了孟家如何?”   越朝歌心里咯噔一声。   她搁下筷子,笑道:“皇兄若是想要回暗渊,直说就好了,何苦拿孟家当借口?”   “你呀!”越蒿笑着摇摇头,“杀了孟家以后,暗渊仍归你!”   越朝歌撅唇:“那恐怕是不成了,我将将收拾了他,他没法行动。” 第22章 恶心 然后她遇见了越萧。   因着暗渊受伤,越蒿先按下了灭孟府的念头。   越朝歌把他送走以后回到心无殿,她下了步辇,神色如常地上了殿前的石阶。   碧禾扶着她,叽叽喳喳,越朝歌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撒开她的手,快步走到一旁,扶着鎏金大柱吐了起来。   孟连营是先帝旧臣,当年也是跟着越蒿的父亲南征北战。自越蒿登基以后,他便被寻了个由头革职。因着他为人向来低调内敛,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越蒿顾及史笔,后又复用,却也只是指了个京郊县令给他做。一来没有大权,二来在京城脚下,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越蒿早就歇了杀先帝近臣的心思,没想到此番拿到了错处,便不罢休。   越蒿的为人,越朝歌越想越恶心,捂着心口,吐了个天昏地暗。   头疼欲裂。   碧禾急坏了,慌忙请了太医来瞧。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验过晚膳的所有吃食,也都没有问题,最后只说是越朝歌尚未暖胃,就喝下了一碗冰镇仙草汤,肠胃虚弱导致。   太医留了方子离开,碧禾原想跟着去抓药,越朝歌叫住了她。   见碧禾折返回来,越朝歌撑着软褥起身,靠在迎枕上道:“碧禾,去外头找最好的郎中。”   碧禾杏眼圆睁,看向门外太医的背影。   越朝歌知道她在想什么,仍道:“听本宫的,务必请最会治外伤的郎中来。”   宫里的太医医术如何暂且不说,他们都不得不听命于越蒿,这便是越朝歌忌讳的。越蒿就是想看越萧痛苦,以偿他当年被他父亲薄待的怨愤,太医常年伴君,最有眼色,自然也不会为越萧尽心。在这种情况下,出去请郎中反成了最好的选择。   只是碧禾听她说起外伤,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查看她的伤势,“长公主受外伤了吗?”   越朝歌抓住她上上下下不安分的手,无奈道:“不是我。”   碧禾手一僵,总算想起这府里还有谁受外伤了。她吐了吐舌头,揭起薄衾盖在越朝歌腰上,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亲自去请。”   “碧禾。”越朝歌喊住她,道,“你先去旁骛殿,就说本宫的旨意,让兰汀到这里伺候。”   “兰汀?”   碧禾原本就看兰汀不顺眼,一听长公主要把她叫到近前,一时间有些不情愿。   越朝歌点点头。   碧禾有些不开心,撅起嘴别别扭扭地行了个礼,道:“是。”   碧禾走后,越朝歌窝在榻上,感受着两鬓疯狂跳动的经脉。   她想:兰汀被越蒿叫来守着越萧,留在郢陶府始终是个祸患。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她忠于越蒿,全然没有投诚的可能。因而只能寻个由头打发出去,或者……直接杀了。   越朝歌深深吸了口气。   她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她从来立场分明,只维护她想维护的人。站在对立面的敌人,她可以怜悯,却绝不会手软。   不一会儿,兰汀入殿觐见。   越朝歌抬眼,眸色懒怠。   见兰汀站得笔直,她状似无意地翻了个身,嘲道:“兰暗卫好大的谱,在本宫跟前,站得比立柜都笔直。”   兰汀闻言,抱拳道:“请长公主恕罪,兰汀不跪天地,只跪人君。”   越朝歌轻笑一声,状似玩笑道:“若是有一天人君换人做了呢?你也只跪人君吗?”   兰汀抬眸。   越朝歌卧于榻上,脸上神色有些倦怠。   可偏偏如此,却更添了酣眠于海棠花下的慵懒风流之美。   兰汀没想到她会蓦然睁开眼。   那双美目威压大盛,眸光扫了过来,一丝笑意也没有,压迫得人呼吸凝滞。   兰汀躲避不及,视线和她撞了个正着。她不自觉挺了挺脊背,硬声道:“请长公主恕罪,兰汀只跪当今陛下。”   越朝歌启唇:“只跪越蒿?”   听见越蒿的名字,兰汀心里顿时觉得惊讶。长公主竟然胆敢直呼陛下大名。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陛下对长公主宽容无度,由着她撒娇耍横,直呼名讳或许也是陛下给的特权。她躬下身,却坚持道:“请长公主恕罪。”   话说到如此地步,她仍旧是这句话,这便表明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只跪越蒿,只忠于越蒿。   越朝歌心里有了数,闭上眼假寐:“你且在此戍卫,本宫小憩片刻。”   兰汀觉得有异,觉得她或是调虎离山,怕暗渊那头有什么动静,因而皱眉道:“长公主府戍卫一向由连统领专司,不若属下去请连统领来。”   越朝歌轻嗤一声,嘲弄道:“怎么,皇兄让你来本宫这郢陶府,是为了让你来观光的么?”   兰汀拱手抱拳:“属下不敢。”   “那便站着吧,若本宫醒来你没站在原处,离了一步,便是一刀。你再如何,也是名女子,皮肉受不受得起这罪,自己掂量。”越朝歌的声音悠缓,语调柔和,可兰汀听在耳里,总觉得她似乎在为谁鸣不平。   心无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越朝歌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   她一闭上眼,眼前全是那年大火烧了皇宫的画面。父皇倾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抱上了大将军的马背。她坐在马背上最后一次回头,在泪水朦胧的视线里,只看见父皇母后痛苦却始终笑着的脸。而后大将军的赤马一路奔驰,带着她避过刀戈,目的地是越家的营帐——她父皇让她抱着玉玺,去越军地界献降保命。   父皇母后都已经西辞,她当时被大将军拢在怀里,哭着向大将军承诺:“父皇母后的话朝歌记住了,朝歌和大将军一定都能活着,朝歌会让大将军活着的。”   可惜的是,诺言没有兑现。在隐约可见越军辕门的距离,滔天羽箭如灭世的黑蝇喷放而来,大将军一时躲避不及,弃刀大喊道:“匹夫何勇,敢立不世之功!”长刀落地,越朝歌被他紧紧圈在怀里,他身抵万箭,直到最后一刻,还用力刺痛骏马,带着她横冲直撞进了辕门。   越朝歌毫发无损地站在越军主帐外,抱着重如千钧的玉玺,看着被扎成刺猬的大将军,仰头无声留着眼泪。   然后她遇见了越萧。   越萧说别哭。   越朝歌没理会。   越萧说他会保护她。   越朝歌看着躺在地上的、把保护她当成立不世之功的大将军,哭得更大声了。   越萧说:“你现在进去献玉玺,我父亲是个重诺之人,他会遵守和你父亲的承诺,放你一条生路。但我父亲百年之后,你就会失去庇护,任人鱼肉。你若是想获得永世安虞,你要听我的。”   你看,那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看得足够长远,长远到他父亲百年之后她无法安虞的可能,他都考虑到了。   她听了越萧的话,趁着安葬大将军,把玉玺藏在他的棺旁。   这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接着她以献玺为条件,要越萧的父亲修筑工事,以王公命妇的规制厚葬她父皇母后,要他父亲在越家陵寝前百步之遥处立碑,篆刻她的献玺之功——   照越萧所说,修筑工事,皇陵改动都会记入史册,这就相当于以越家历代祖宗的安宁起誓,以后世史笔为刀,念她从龙之功,护她百年无恙。   她曾经问过越萧,为何帮她。   越萧只是抬手擦她的眼泪,说:“因为你长得好看。”   可小儿心性,哪里知道什么叫好看。是以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越萧帮她的真正原因。   越萧超前聪慧,照他的说法行事,越蒿的确到现在都不敢动她。   只可惜那时候的越萧低估了人心的险恶程度,后来他父亲完成了所有条件,所有工事全线竣工,他和他大哥越蒙护送她去取回玉玺。   路上,他们遭越蒿暗算,八百兵马折于浮冰的山涧,血洗了整个山谷。身受重伤的越蒙护着她和越萧躲过杀手追击,迷失在封山的大雪里。他们杀了一处洞里的棕熊,暂且藏身。越萧替她挡了棕熊一爪,当夜发起高热。   那时越蒙也受着伤,却把贴身的衣物都盖到他身上,给他取暖,卧在粗糙冰冷的黑石上,给他们讲故事。   有一日,越蒙强撑着出去打猎,回来的却是越蒿。   越朝歌站在洞穴前,看见越蒿,脚步动了动。   那时候她就知道越蒿喜欢撒谎了。他靴底都是血泥,却告诉她越蒙已经先回去了,说是越蒙让他来接她和越萧。她察觉到越蒿很危险,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把越萧扔下。   她故意在洞穴门口丢下随身携带的血玉,希望偶有进山打猎的猎户能看见血玉,循着往里看看,说不定就能发现越萧。然后她告诉越蒿,越萧已经出去了三天,都没有回来。那时她没有想到的是,大雪漫天,其他棕熊还是可能找到那处洞穴过冬,一个尚未行冠礼的受伤小男孩是熬不过那个冬天的。   果然,后来她再秘密找人去寻,血玉消失了,越萧也不见了。她心想,或许真被猎户救走了也说不定。可暗中寻访下落多年,始终没有他的音讯。   大抵是她长得太有迷惑性,表情太过纯真,越蒿信了她的话,没有再往里搜寻。   她不知道越萧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又落回越蒿手里。   越朝歌睁开眼睛,头疼不仅没有稍好,反而愈演愈烈。   好在碧禾适时把郎中请到了心无殿门前,进来禀道:“长公主,郎中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主仆二人交换视线,彼此懂了意思。   越朝歌扶着碧禾的手坐直起来,道:“让他进来吧。”   碧禾一边往她腕下垫手枕,一边朝外道:“薛郎中,请进来吧。”   薛郎中是京里治外伤的好手,去过许多富贵人家为贵人诊治,却没有一次像这样拘束谨慎的。他瞧过旁骛殿那位公子的伤,可真是惨不忍睹,新伤旧疤,没有一处好肉,可见长公主当真如传言那般凶狠残虐,若是开罪了她,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他埋首近前来,在帘外的桌边坐下,放下药箱,小心地为越朝歌诊治。   兰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郎中走后,她忍不住道:“长公主该请太医诊治才是。”   越朝歌闻言,理了理袖口,抬眼瞧了过来,“碧禾,即刻叫连澜去宫里递信,让皇兄把人领回去,郢陶府容不下这尊大佛。皇兄都鲜少做本宫的主,不过是个暗卫,倒指摘起本宫来了。”   碧禾向来护主,见越朝歌厌了兰汀,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她狠狠瞪着兰汀,道:“是,奴婢这就去。”   兰汀抿了抿唇,皱起眉头。   越朝歌起身,踱步而来,素手捏起她的下巴。   半晌后,她莞尔一笑:“可惜了。”   还没等兰汀问说可惜什么,越朝歌便道:“来人,把她锁到凤凰台。”   兰汀难以置信,不服气地错开脸,怒视道:“长公主请自重,属下是陛下的人。”   越朝歌往她身上擦了擦手,睥睨着她:“那你便在凤凰台待着,看看皇兄会不会来救他的人。” 第23章 惹火(一) 可她不知道,暧昧太过,是……   耳根清净以后,越朝歌的头疼仿佛也缓和了不少。   她收起锋芒,声音缓淡,问去而复返的碧禾道:“他怎么样了?”   碧禾抿唇不语。   越朝歌看她神色,叹了口气,“走吧,陪本宫去看看。”   “长公主,”碧禾喊住她,欲言又止,“暗渊公子让您早些歇息。”   越朝歌一怔,侧眼问:“他这是,不让本宫去瞧的意思吗?怕本宫?”   碧禾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她默默从腰间掏出一张叠的十分齐整的宣纸,“公子给您的信。”   越朝歌没接,垂眼一看,“他写的?”   碧禾抿唇,点点头。   越朝歌皱起眉,还是接过了信纸,展开一看……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她还是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递给碧禾:“写的什么?”   碧禾手摆得像认真游泳的鸭爪,“奴婢才疏学浅,才疏学浅。”   越朝歌咬牙,“不是让他不要写信了吗?受伤还写什么信?”   她叠起信,一瞬间头也不疼了,甚至步履生风,一路不停地到了旁骛殿。   跛叔刚倒完一盆血水,见她来,没有说话,走回殿内。   越朝歌心里有些异样。   跛叔近日遇见她都还算恭敬,即便没有主动问安,也都会站在道旁等她先行,眼下没有视她作无物的道理。   她提起裙摆,上了殿前玉阶,在隔扇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她听见里头的对话声。   跛叔劝越萧多少用些晚膳,越萧淡淡地让他撤下,殿内便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跛叔端着面出来,越朝歌与他打了个照面。   她对上跛叔寡淡的神情,伸手接过跛叔手里的碗道:“本宫来。”   越萧耳力敏锐,听见她的声音,慌忙把敞开晒伤的里衣系好。见越朝歌走进来,他抬起眸子,撞进她嫌弃的眼神里。   越朝歌把碗放在桌上,拂裙在他对面落座,她垂眼看了碗里的面:“把它吃了。”   越萧看着那碗面,并不动作,平静的视线挪向她搁在桌上的手,“手好些了吗?”   越朝歌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   她翻开手心,见细嫩的皮肤仍是红肿着,忽然觉得抽疼起来,“嘶”了一声。于是抬眼看向越萧,实话实说道,“还疼着。”   越萧看她手指猛然抽搐,便知道她还疼着。于是伸腿下地,拨开珠帘,到里间拿了一屉药出来,搁在炕桌上。   越朝歌伸手把药屉拉了过来,道:“你先吃面,本宫有碧禾。”   越萧不听她说,坐了下来。他手长脚长,一伸手,轻易地够到越朝歌面前的瓶瓶罐罐,修长利落的手指翻了翻,找出了两瓶药和一卷棉纱。   他把面推到一边,抬眼道:“手伸过来。”   碧禾见状,忙上前来道:“公子,奴婢来就好,您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越萧侧眼,视线淡漠。   碧禾的手僵在半空,心口一缩,悻悻退下。   越朝歌看碧禾神色有些惊畏,当即挽起袖子,乖乖把手搁到桌上:“给你就是了,你凶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越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修长有力的手指拨开药瓶上的红布木塞,他把那只红肿的小手拉近些,便用手指蘸了药,细细在她手心涂抹起来。   “我不能凶你,所以就凶她。凶她你就会听话。这药抹上去会有些沥沥的凉意,我若是手重了,你要说。”   碧禾听了这话,眼睛都瞪圆了,什么叫不能凶长公主就凶她?她怎么了,抹药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又不是她不让他抹而已,凭什么凶她?委屈,弱小,可怜,又无助。   越朝歌也觉得这话不妥,安抚地看了碧禾一眼,眉梢一挑,无声说道:本宫帮你“报仇”。   碧禾撅着嘴,心里委屈稍缓。   越朝歌看向越萧,单手撑起下巴。   趁越萧帮她抹药,红肿的那只手手指一勾,轻轻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   越萧看过来。   越朝歌凑过脸去,示意他靠过来点。   越萧一看,就知道她又憋了什么坏水。待把药涂完,才倾身靠近了些。   两张脸近在咫尺,红唇相对。   越萧的眉骨平直高耸,眼睛狭长深邃,像雪山里高傲的独狼,颇具野性美。   越朝歌的视线从他清晰的下颌轮廓掠过,微微抬起身凑近,小声道:“你若是手重弄疼了本宫,本宫还偏不说,本宫哭给你看不行吗?小弟弟,不要欺负本宫。”   她言语刻意挑暧昧的说,本意是想调戏越萧。他百年如一日的神色清寡,偶有别的表情,总能惹她开心。   可她不知道,暧昧太过,是会惹火烧身的。   越萧长睫狠狠一颤。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的角度,他只能看见越朝歌的下半张脸。可即便只能看见半张,也足够叫人难以自持了。她的唇饱满红润,晶莹惑人,除此之外,这个角度,还有一抹刺眼的白皙和丰盈闯入余光。两边清晰干净的锁骨线汇集于一处敞口,终是叫他彻底意识到内心反复压下的渴望。   越萧想起她们头一回见面,在凝泉殿,她刻意在锁骨下划了一道朱砂,朱砂滑落,也是这样的光景……   他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垂眼取了纱布,在她手上缠了两圈。   光洁地榆木炕桌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显然轻易被越朝歌一两句话撩动了情.欲。只是他知道,越朝歌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思,想看他局促和窘迫,她没有想到的是,从她口中说出“弄疼了”、“哭”和“欺负”这三个词,便已足以叫君子乱性。   越萧觉得自己很奇怪,尤其是对上越朝歌的时候。   她笃定他不会对她怎么样,就肆无忌惮地调戏他。他却很想破除她胜券在握的安全感,叫她知道,他也是男人。他想知道她被反调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是美目迷蒙勾颈而上,是强装镇定坐而论道,还是羞恼气愤落荒而逃?   越朝歌尚不知道自己点了什么样的火,见越萧垂头不语耳根泛红,得意地朝碧禾一挑眉,彪炳“战功”。   越萧默默帮她换完药,把药屉放回原处,走到面盆架旁盥了手,才又回到炕桌旁坐下。   越朝歌心情甚好,声音清悦,道:“面都凉了,不若叫厨下再做些。”   “不必了。”越萧端过碗,动筷子吃起来。   恰巧跛叔来给他送叠好的衣服,见状不由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在闷头吃面的,可不就是方才冷着脸,坚决不肯吃叫他撤下面碗的主子。   跛叔惊奇地看向越朝歌,越朝歌撑着下巴,看向他,笑容骄傲明艳。   越朝歌心情更舒畅了。大获全胜的感觉太过美妙,她就喜欢又乖又会害羞的小孩。   她看向越萧精致深邃的脸,不得不叹一句:小弟弟的容颜脾气,当真妙绝!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响了起来。   声音大到三步开外的碧禾都听得一清二楚。   越朝歌笑容僵住,直起身捂着肚子,对上越萧淡定的视线,讪讪一笑。   碧禾这才想起来,道:“是了,主子方才把晚膳都吐出来了,无怪乎肚子饿。奴婢这就去厨下吩咐一声,叫煮上热粥。”   越萧看向越朝歌的眼神沉了几分。   “怎么回事?”   想到方才的事情,越朝歌不免想到越蒿。她敛起笑容,恹恹叹了口气,目光落到他手上。   他横着筷子,筷子上稀疏挂着几根面条,面条泛着清淡的水光,看起来既有嚼劲又寡淡,她突然觉得肚子很饿,面该是很可口。   她忍不住抿起唇。   越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他有些无奈道:“面凉的。”   越朝歌一听,眄视道:“小弟弟可尽管放心,本宫疼你,必不会从你口中抢吃的。”   性情沉闷的越萧敛下眉眼,从碗还有余温的底部挑了根面条,倾身送到她唇边:“张嘴。”   越朝歌盯着那白花花的面条,口内生津。偏生她还十分忍得住,此时还要再调戏她一回,道:“小弟弟,你求求我?”   越萧定定看着她。   手刚要缩回来,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上他的手腕,拉着他的手,把面条送入檀口之中。   “果然年纪尚轻,不经逗。”她一边嚼着,一边还要发出这么一句感叹。   越萧搁下筷子。   他正色道:“敢问长公主芳龄。”   越朝歌轻飘飘道:“比你大两岁。”   越萧皱起眉头,“你如何知道我几岁?”   他身份特殊,没有签什么身契,庚帖更是早就遗失。因着姓名可能会引发朝中动乱,不能轻易泄露分毫,再加上越蒿不想让他出京的私心,他的照身帖早就被火焚成了灰烬。越朝歌是如何知道他年岁的?   越萧的眸光向来自持沉睿,鲜少像这样探究。   越朝歌自觉失言。   她今日被越蒿影响得全无心情,适才到这旁骛殿来才得以开怀。不知为何,她对上越萧时,总少了平日的小心,大抵是因为幼年时他给她指了条明路,所以她信现在的越萧也不会害她。   她扬起下巴,对上他的视线,扬唇一笑,故显高傲:“怎么?本宫还不能知道了?”   未等及越萧答话,她便招来碧禾,起身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说着目光瞥向他的腰腹:“这几日好好养伤。你那块血玉,明日梁信过府,本宫再和他一道修缮,不敢说全然恢复原貌,至少回个□□成是有的。”   越萧闻言,“嗯”了一声,状似无意问道:“你和梁信一块儿修吗?”   “阿信在这方面有所钻研,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越朝歌忽然想起他今日出府,便问,“话说回来,日后你要是再想要阿信铺子里的什么物件,尽管告诉本宫便是。他那儿的好物件,一应是本宫过过眼的。”   越萧听着她说阿信阿信,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又听她说什么好物件都是她先过过眼的,可见梁信时常到她跟前走动。这么一想,他便莫名堵得慌,有些吃不下面了。 第24章 惹火(二) 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细软的腰……   越朝歌是不知道越萧心里在想什么的,见他动作凝滞,还以为是她追探他行踪的行为有些不当,惹得他不悦。   但她也没解释,越朝歌素来就不是会解释的人。   越萧吃不下,搁了筷子,也跟着起身。   “跛叔,准备笔墨,我练练字。”   说起字,越朝歌倒想起来了,她到旁骛殿来的最直接原因,就是收到了越萧那一手烂字。   她驻足回眸,道:“以后有什么事,叫底下的人通传就好,短短距离,用不着写信。”   越萧远远看着她,煞有介事道:“书信往来更为隐秘。”   越朝歌眉心微蹙,疑惑道:“你我二人之间,有何事需要隐秘通传?”   她话说出口,便立刻想起来了,还真有。   比如说他们携手骗越蒿这事儿。可眼下也不能算骗,他是真受了伤。再说这种事情也不好传信,太容易走漏风声。   越萧唇角微抿,抬眼看她:“若是有呢?”   越朝歌道:“若是有,你的字本宫也看不懂。”   碧禾站在她身边,闻言把手收在腹间,傻傻多嘴了一句:“公子若是想用书信往来,翰墨方面,还需得向长公主多学学。”   越萧闻言,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目光,望进越朝歌晶亮的眸子里。他未说旁的话,顺水推舟达成了目的。   “那便请长公主赐教了。”   但此事仍需越朝歌拍板定论。   好在她对越萧印象算是上好,对教他写字这事也不算反感,便戳了戳碧禾的脑袋:“好你个碧禾,胆敢做本宫的主了。”   没拒绝,那就是应允了。   越朝歌掏出越萧方才写的信,让碧禾递还给他,道:“明日往后半月,本宫要同阿信一道修缮你的血玉,恐无暇教你写字,且过了这半月再说。”   越萧抬眸,沉静的眼底突然有些许波澜:“我可以先临帖。”   越朝歌觉得也有道理,点头道:“也好,明日本宫就让碧禾把帖子送来。”   平日里,越萧该到此为止了。   他是个点到为止,不愿过多纠缠的人。   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启唇道:“不必,我去找你吧。”   越朝歌刚要说话,便听他又道:“我若有要请教的地方,省得再递信问。”   越朝歌原本觉得他受着伤,来来去去有所不便,刚想拒绝,却又听见“递信”这两个字,头皮一麻。她回想起那些字,妥协道,“也好,明日你便到书房找本宫吧。”   越朝歌觉得有些奇怪的。   越萧幼时的书法她没见过,可她却知道,他是越军人人赞不绝口的小公子,就连他父亲越竟石也最宠爱他。而以越竟石对他的宠爱和培养,越萧的书法即便不那么精妙绝伦,也不至于像那样一团乱麻才是。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那时也没人能想到,当年在越竟石面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越蒿,竟然会杀父弑凶,谋朝篡位啊。   这么一想,越朝歌便又释然了,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随之烟消云散。   梢间的炕榻上铺着冰凉的竹席,炕桌上还有半碗放凉了的面。   越萧目送越朝歌离开,坐回炕上,解开腋下的里衣系带,敞着伤口吹风。   跛叔当真送了笔墨进来,放到嵌着青松的大方窗前的书案上,而后拨开晶莹的珠帘走过来,收拾起桌上的半碗残面,“夜已深了,主子怎么还要练字?”   越萧靠在软席上,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信纸。他唇畔抿着一抹微末的笑,似乎心情大好,语气也隐约有些雀跃。   “不练了,今夜早些歇下。”   跛叔陪了他数年,还没见过这样的越萧,总算有了喜怒哀乐,这样的生动鲜活。眼底有些发热,他速速收了碗,蹒跚着出了门。他靠在廊柱上,含着浊泪,仰头看天上朗朗的星星,心里默默祈祷。   “天爷啊,早些让主子从那恶人手里脱出来吧!不该再让他受苦了!”   越萧不知道他微妙的表情引动了跛叔心里的惊涛骇浪,他自己取蜡烛剪盖了灯,躺到床上。以往他习惯了伤口抽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作息还是一样稳定,今夜却不行。   他睁着眼,心里头一回对明天有了些期待。他想着明日可以去她书房,就忍不住开始想象她书房的样子。她在外明媚张扬,会客的厅堂金碧辉煌,可最早他来送杀信的时候,进了她最私密的侧殿,那侧殿空旷,陈设简单高雅,与张扬华丽的人前客堂全然不同。   书房那样的地方,大抵也是干净素雅的吧。   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渐渐地,开始渴望进入越朝歌的私人领地。他想触及的,再也不仅仅是越朝歌在人前的骄傲绝艳,他开始觉得不够,开始试图让她偷偷地只允许自己进入。他开始憧憬那种情况下不为人知的小欣喜,开始想据为己有。   翌日,越萧在院子里做完简单的锻炼,跛叔便过来伺候他沐浴盥洗。说话间,透露了梁信已经到府的消息。   越萧初听这消息,面上神色淡淡,似是没放在心上。可实际上,跛叔发现他擦身洁面上药的速度都比往常快了许多。   跛叔捧来一身金丝云纹绲边的广袖玄服。   越萧系完雪白的里衣,长指触及缎面的刹那,忽而一顿。他垂下头,修整着里衣的袖口,状似随口问道:“梁信穿了什么?”   跛叔回想着,“他今日穿了一身祥云瑞鹤的妆花织金白地圆领袍子。”   他说着,顺口评价道:“梁公子出身商贾,却没有市侩的样子,举手投足看着也贵气,当真是好教养。”   越萧昨日见过梁信,确实气质不俗。   不俗的人眼下已经坐在越朝歌身旁,和她一起用膳,不多时便要一同前往书房,共同修缮血玉。   越萧心口涌起一股沉闷,有一瞬间他干脆想,血玉修不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或者不修也行。   越萧加快动作,接过跛叔手里的玄服放回立柜里,选了身金鹤扬羽的深蓝紫袖襕衫出来。腰间避开伤口,他束了条紫金咬玉的革带,如瀑青丝披在肩上,又挑了柄黑紫玉鹿角簪簪在发间。   他没这么穿过,也从未和人比过容色穿着,以至于他问跛叔说“我和连澜谁好看”的时候,跛叔瞠目结舌。   毫无疑问越萧是更好看的。   越萧得了跛叔的肯定,便以如此装束从旁骛殿走出。来往侍女仆役都把眼睛粘在他身上。就是连澜偶然看见,也目不转睛,手渐渐扣紧了腰间的长刀。   越朝歌正在用早膳,她正念着越萧也该来了,一抬眼,便见一抹仙然的身影踩着晨曦走来。   朝阳温柔的光线被窗格剪碎,映在他身上。越萧身姿笔挺,紫金咬玉的革带把他衬得腰臀紧翘。加之他气度翩翩从容,眉眼生得冠绝古今。越朝歌提着筷子,一双美目写着惊艳,不错眼地看着他走近,落座。   梁信早就到了,此时与坐在越朝歌的左手边,与她同桌用膳。乍见越萧霁月清风而来,梁信一怔,认出他正是昨日去往他玉行的黑袍男子。若非那张脸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容色,单凭气质而言,当真判若两人。若说昨日的黑袍是肃杀和凛冽,今日的襕衫便是清傲和孤绝。一个惯有萧凛气质的人忽然变得清绝,那是最抓人眼球的。   越萧出现的第一时间,梁信便看向了越朝歌,果然见她看得怔然入神,眼底不禁闪过些许失落。   梁信其实也长得好看,比之越萧,脸上更丰润些。身高略低于越萧,身段却也不差。可越朝歌永远不会用看越萧的目光看他。   梁信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夹了块糖沁苦瓜,放到越朝歌面前的玉碟里:“尝尝,我母亲知道我今日要来,连夜亲手沁的,说你最爱吃,非要我带了来。”   越朝歌被唤回神,收回视线,垂眼看碟子里的苦瓜。   她抬起包着白纱的手,示意自己无法执箸。   梁信浅浅笑道:“这手是怎么了?”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拿起筷子,夹着那块糖沁苦瓜送到她娇嫩的唇边。   越萧举着筷子,视线凛凛盯着苦瓜。   淡绿色的苦瓜靠近嫣红的唇,近一分便是冒犯,退一分是疏离。梁信的分寸把握得极好,就在三指处停住,若是越朝歌愿意赏脸,微微一低头便能把那块“满是心意”的苦瓜衔入口中。   越萧若无其事,神色淡淡,甚至特意收敛了精绝骨相带来的,天生的压迫感,显得疏离而置身事外。   越朝歌叼下苦瓜含入口中。   察觉到他的视线,他转过头来,一边嚼一边问道:“你也喜欢吃这糖沁苦瓜吗?”   梁信收回筷子,“这位是……”   越朝歌笑道:“本宫从宫里抢回来的绝色小弟弟。”   越萧的心突然翻涌起来。   原来昨夜他挑面喂到她嘴边,她会从容接口,是因为向来如此,并非对他特殊。   越萧的面色沉冷两分。   偏偏梁信又重复了一边,温煦笑道:“小弟弟?”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心满意足,嘴角的笑意延展了不少,他放下筷子,向越朝歌道:“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昨日这位弟弟曾造访鄙店……”   越萧彻底沉冷下来。   他抬眼看向梁信,刺破他温润打量的目光,寒声打断道:“别乱认亲。”   梁信被他堵得一怔。   越朝歌噗嗤笑出声,纠正梁信道:“是小弟弟啦,不是弟弟。”   梁信看懂了她眼里的笑意,恍然大悟,告罪道:“是在下疏忽了,小……”   “弟弟”两个字还在喉间,一道白光闪过,银针猛然擦过梁信手背,斜插进他眼前的紫檀桌面里,入木三分。   梁信手背破皮见血,脸上笑意褪尽,又堆起来:“从昨日见面,革下对我敌意甚大,不知在下究竟何处冒犯了革下,还请革下明示。”   越朝歌也没料到越萧会有此动作,眸色端肃地望了过来:“你怎么回事?”   碧禾见状,忙上前把试毒的银针从桌面上摘出来放回盒中,收了起来。她心里对梁信歉疚万分,方才是她试完毒忘记收起银针,搁在椅子上,才造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越萧眼底浮起碎冰,他神色冷峻,出口的话也淬尽寒意:“这个称呼,只有她能叫。”   两人一起喊他小弟弟,他总有种人家夫妻和乐的错觉。   梁信深深看了他一眼,两人视线交锋,刀光剑影暗藏其间,整个梢间顿时尴尬起来。   越朝歌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碧禾,你带阿信下去处理一下伤口。”   梁信临出殿前,看向越萧的目光仍旧不退半步。   他走之后,越朝歌看向越萧,笑容更明艳了几分。   她提肘撑在桌子上,侧头看他:“小弟弟,给本宫个理由。”   越萧眸光凉凉:“你心疼他吗?”   越朝歌不是傻子,他这般行径,说了那样的话,她难免会有猜想。只是越萧素来性子沉着,疏于情爱,叫她难以确认。   她想验实猜想,于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曼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锁住他双眸。倾身,两人交颈,越朝歌凑到他耳边笑道:“小弟弟,你喜欢本宫?”   越萧彻底沉了眉眼。   置于膝上的双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阖上眼,长臂一捞,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细软的腰肢。天旋地转间,越朝歌已经被颀长的身段压在桌边。   她仰在桌面上,他抓起她的双手举过头顶,附唇于耳,沉磁道:“调戏我很好玩吗?大姐姐。” 第25章 喜欢 他松开一只手,猛然按住她来回折……   越朝歌被抵在桌上, 越萧颀长的身材覆盖上来。   他的如墨青丝瀑布般垂泄而下,发尾轻轻扫过越朝歌白皙光洁的脸颊。   修长好看的手按在膳桌上,他凑到她耳边, 声音里透露着危险:“不许再让别人叫我小弟弟。”   越萧胸腔震动,沉沉发出的声音仿若明火, 在越朝歌细软的耳垂处点了引信, 嘶嘶烧到她脑海里才轰然炸响。   越朝歌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裹住, 无法顺畅呼吸。   越萧对她的心思,可能超乎她的想象。   她总是在越萧身上追求一时的快慰,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即便那日在醉春楼, 她的唇误触他的弹韧的胸肌时,她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小鹿乱撞。可总是她有意或者无意地,把越萧的变化,和她的变化都忽略了。   她玩脱了。   越朝歌轰鸣的脑海一瞬间空空荡荡,只剩下这个想法。   她挣了挣手,想把手挣脱出来。可他的大掌像是钎焊在她手腕上一般,岿然不动。   越萧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就这么盯着她,微微缩着下眼睑, 眼神致命深邃,似乎非要得到她的一个答案不可。   越朝歌对这个问题早有了答案。   调戏他好玩吗?   好玩。可是眼下她不敢说。   旭日东升, 窗格剪影随之移动,一块细小的光斑恰巧爬上越朝歌精致的锁骨。   她今日穿着一身深苔绿间枫叶红的齐胸交窬裙, 因天热, 没穿外头的直领对襟广袖衫,眼下仰在桌上,手被扣到头顶, 里头杏色对襟窄袖短衫的领口就此豁开。   越萧容色沉肃,低头想重申方才的话,叫她应允。谁知甫一垂首,一片如雪的颜色便撞入眼帘,丰丰绰绰,中有长壑,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从未低估她的无双姝色,此刻却仍沉醉于风景。修美的锁骨平直有迹,肩窝陷落成一道迷魂的风景,再往下……   越萧强行别开眼,压住心底隐隐澎湃的渴望。   他长得高,这样探身笼着她,两人之间也还留有可活动的空隙。   越朝歌手上无法挣脱,身子还是可以活动的。她踮起脚尖,试图从侧边挪出去。   她大抵没料到,纤细的长腿用力,会带起什么后果。   越朝歌本就是骨软肉酥,已足够叫人难以自持,眼下软玉温香不顾后果地冲锋陷阵,那当真是堕仙般的引惑。   她对他还是太放心了。越萧的眸色一下子炽烈起来,簇簇难以言说的澎湃从他眼底汹涌而起。   他松开一只手,猛然按住她。   越朝歌又要挣扎。   越萧向前一步,修长的双腿把她本就不大的施展空间推|压得所剩无几:“不许躲。”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越朝歌为之一静。   两人之间,气温陡升。   她一怔,碧禾滔滔不绝说的那些话本子故事涌入脑海,她反应过来,抬起长腿就要来踢他,抻长了脖子要来咬他的手臂,可惜越萧先发制人,双眸如鹰,锐利又危险地锁着她。   “混账!放开本宫!”   她两颊滚烫,长睫轻|颤。   越萧锲而不舍,重申道:“不许让别人叫我小弟弟。”   越朝歌闻言,咬牙切齿。   “行,本宫答应你。”   想想,她又气不过。   长这么大以来,还未有人明目张胆威胁她该如何如何,可自打重遇越萧,似乎就被威胁了好多回。   她抬眸看向他,偏他看不出一点情绪,除了耳朵诡异的殷红泄露了些许羞赧外,他脸上容色如水深流,把所有心思一丝不落地,都掩在隽绝的面庞之下。   越朝歌磨牙凿齿,怒目而视。   她猝不及防抻起白皙细致的脖颈,张嘴咬住他经络毕现的小臂。   她心中不忿,也就气急,咬他的时候便用了大力气。   越萧闷哼了一声,忍着疼随她咬去。   百格窗外响起鸟语,飘来袅袅花香。管家带着四名家丁,提着六桶敲碎的冰块入内添冰,动作窸窸窣窣,时有管家的低喝和开合冰龛的哐当声响。   越朝歌已经坐回了她的位置,越萧提箸喂她用膳。明明是亲昵无间的举动,两个人偏偏一句话都没有说。   梁信去而复返,站在隔扇门外,恰看见了这副场景。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若论容颜殊绝,暗渊与她的确是最堪配的。   他方才还觉着暗渊心思有些太过深沉,他心里不知道城府几何,定是不能与那样明敞的她说到一处的。可眼下两人静静在斑驳的光影里坐着,尊华清冷的男子给娇小明媚的女子喂食,他倏然觉得竟是那样般配。   只是,越萧不过是个登堂入室的刺客,身份名誉一应没有,更算不得什么勋贵子弟。梁信垂首想,自己伴在长公主身边这么多年,从被她拒于心门之外,到如今只要他问她就能斟酌吐露心声,他们两人之间才是真正的循序渐进,细水长流。凭着这份感情基础,无名无爵的越萧当真不算什么。   栀子花香浓郁,殿内添了冰,渐渐泛起凉意。   梁信抬步进来,越朝歌像看见了救星,长舒一口气,待他近前忙道:“可还好?”   梁信道:“皮外伤,不碍事。”   越萧垂眼看向自己的腰腹,昨天到现在,她都没问过他一句是否还好。梁信不过是一点皮肉小伤,他动手时是注意着分寸的,也兴这样劳师动众请医延药,当真撑不起体面。血性男儿,小伤都是自愈的。   他眼波轻动,索性不去看他们二人。   在他心里,梁信不过是客,客至总有客别,统共不过半月余,半月余后,府中便没有了这碍眼的人。故而眼下不值当和他计较。   说起来,梁信到底心思细腻,瞧见了越朝歌手腕上被抓出来的红痕。他不动声色地上下一打量,发现她身上的衣裙也都皱了。于是心里咯噔一声,关怀道:“他欺负你了?”   声音不大不小,恰巧只在桌边的他们三人能听见。侍女都远远地站着,即便听见了也是假装听不见的。   越朝歌听他如此说,下意识蹙眉,看向越萧,眸光带着埋怨和怒意。   越萧恰好抬眼,眼底沉静无波。   两人目光在馥郁的栀子花香中短暂冲撞,又各自原路返回。   恰巧碧禾拿来绯红对襟长衫,越朝歌便佯装无意地略过梁信的问题,问碧禾道:“书房可都准备好了?”   碧禾一边撑开衣袖伺候她穿上,捋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道:“都收拾好了,书案照长公主的意思,摆在东梢间给暗渊公子用。说起来那桌案真是顶好的,用的是岭南进贡的铁桦树,三人合抱的粗细,工部那边亲自监工,锯了整三日,刨光也用了许久,又刷了十来遍清油,陛下看过了,这才抬进咱们府里。”   说及越蒿,越朝歌想起兰汀。   昨夜拘了人后,让连澜进宫递信,越蒿还没给出明确答复,只说冲撞了她,随她处置。这其中的关键,随她处置这四个字大有文章,分明是把球踢还给她。   虽说事情发展恰在越朝歌意料之中,可她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梁信看她虽仍笑着,眼睛却没了笑意,心里大概有了底。   那书案是宫里赐下的,她不开心,想必也和宫里有关,也只有宫里能让她不开心了。   梁信这么多年伴着她,只能在平日里陪她聊聊,纾解一二。她有时候说,有时候不说,但总归是愿意和他多聊几句的。除了这样的陪伴和体贴,他无法给她旁的。他有心无力,做不到釜底抽薪。别说梁家只是一界商贾,就是王侯将相之家,也是难以撼动天子分毫的。   越萧面色如常,见越朝歌提及越蒿便笑意委顿,心里拂过一抹从未有过的想法。他皱起眉头,恍然觉得自己这两日情绪起伏太大,以至于忘了正事。   三人一齐前往书房,越朝歌和越萧闹了别扭,故而与他拉扯开距离,往梁信那边靠近些。   这个小细节落到梁信眼里,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想,越朝歌对他的确比对越萧亲厚许多。于是提着的一颗心终于重重落下,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谈及修复血玉的事情,越朝歌的话便更多了,一时间把越萧和她之间的尴尬暧昧抛在脑后。   越萧落后几步,走在他们后头,一身肃杀。   来往修剪整饬院子的家丁扈从遇见他,纷纷埋下头加快脚步,原本聒噪的鹦鹉见他从廊下走过,也咕噜地收了声响。   *   越朝歌的书房是单独的院落,坐在一片镜光湖面上。穿过垂拱门便能远远瞧见它的巍峨气派。同郢陶府里的其他建筑物相比,书房周围视野开阔,远离喧嚣,显得有些离群索居。   越萧抬眼,把别具一格的环境纳入眼底,心想:原来这就是郢陶府四大不能随意踏足的地方之一。   他忍不住看向前面的绯红身影,她心情已经明朗起来,眼下正同梁信说得很投机。越萧盯住她平直的肩膀,尽管被雀羽织金线的丝绸覆盖,仍能隐约看出锋锐瘦削的筋骨轮廓。   越朝歌太擅长伪装,在无谓的玩笑里穿杂认真的试探,谨肃时又会窈然笑开,挂上一副盛气明艳的笑容。多年身居高位,与越蒿周旋,把她磨成了今日的模样,不敢畅怀,小心翼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她心里大抵是远离了所有人的。   就像华丽厅堂背后的清萧寝殿,就像琼楼玉宇掩映下的离索书房。   没人能真正走进她心里。   梁信如此,他越萧大抵也是如此。若她知道越蒿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该是要把他推出很远的,或许会后悔当日要他入府也说不定。   越萧不知道的是,越朝歌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她所知道的,甚至比他自己要多得多。   他止住脚步,紫蓝衣摆在空气里划下一道弧度,贴服下来。他启唇,刚想说些什么。   “长公主!”一名银甲佩剑的护卫从回廊那头冲将过来,叫住越朝歌。   “长公主,出事了。”他跑到越朝歌跟前,气喘吁吁,却霎然住了口。   越朝歌脸上还挂着笑,左右瞧了两眼,一边察觉越萧落后很远,一边同那护卫道:“无妨,说吧。”   旁人在侧,那护卫尤有些不放心,但既然上位者如此说,他也只能照办。于是压低了声音禀道:“凤凰台出事了。”   越朝歌眼皮一跳,仍风轻云淡的,垂下手来道:“出什么事了?”   护卫抿唇,抬眼道:“人跑了,连统领也受了伤。”   越朝歌眯起眼,慢条斯理地抽出梁信手里的扇子,挑起那护卫下巴,“你是说,兰汀跑了?”   护卫被迫抬起头,听她话里隐有问责发作之意,刹那间头皮发紧。   他战战兢兢道:“后院的白楚公子说,昨夜瞧见暗渊公子夙夜往凤凰台去,在里头待了好些时候,他越想越不对劲,便禀报了连统领。连统领推门进了暗室,谁想那兰汀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解开,早躲在门后,突袭了连统领就跑了。”   越萧听见自己的名字,目光便落到了他身上。   护卫只察觉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眸光之厉,他的后背几乎要被洞穿。   越朝歌把折扇扔回梁信怀里,眼神探过来,落到越萧身上。   她笑道:“自己反省一下,什么时候成了众矢之的?”   昨夜暗渊有没有出旁骛殿,越朝歌再清楚不过。白楚为什么那么说,她也清楚。但她不能理解连澜。   连澜性情谦卑内敛,做事按部就班。事涉两位公子,他本该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定然会谦慎地察知自己没有裁决的权力,转而先向越朝歌禀报的。可眼下他当机立断信了白楚的说法,直接进暗室检查,显然对越萧怀有深重敌意,也因此自然而然地站上了越萧对立面。   越朝歌不知道连澜这么做的出发点,分明越萧对他一点威胁也没有。   她摆了摆袖,示意通禀的护卫带路。   “阿信,你们俩先去书房稍候,本宫去瞧瞧连澜。”   越萧身份特殊,越朝歌必须摸清连澜对他的态度,没有交集他又是何来的敌意?   此时的深宫大内静谧无比,宣华殿内落针可闻。   太医低眉垂目,手搭在越蒿腕间,半晌,他起身道:“陛下脉弦而数,一息五至,想是近来因思虑劳倦过度,郁而化火致使心烦不寐,头痛渐剧。容微臣拟方一则,煎服数日,劳疾自除。”   越蒿屈肘撑在案上,闻言罢罢手,示意他出去。   太医如蒙大赦,忙躬身收拾齐备,背着医箱告退。他路过下首垂头跪着的女子时,只敢轻轻瞥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待太医离开后,越蒿歪靠在椅子扶手上,揉着鬓角。   “知错吗?”   兰汀伏到光洁的地面上,前额贴地:“属下知错。”   越蒿抬眼,远远睨着她:“朕和小朝歌这么些年,默契已成,她不会轻易动我的人,你犯了什么错,竟叫她连朕的面子也不顾?”   兰汀默然。   她不知道此事从何说起,只能说出自己最初的直觉:“属下觉得长公主有二心。”   “就因为你觉得,所以你擅自枉顾朕的命令,在郢陶府颐指气使。兰汀,是朕对你太过宽和了吗?”   不同于往日的阴鸷,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和善,和善到叫人浑身寒栗。   兰汀心里沉甸甸的,埋着头道:“属下不敢。”   越蒿冷笑了一声,重又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   一个连澜,一个兰汀。就是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奴才,才叫他和小朝歌的关系失衡,走到如今的地步。   “你可知,连澜为什么肯放了你?”   兰汀道:“属下不知。”   越蒿道:“是朕告诉他,小朝歌因为一个男人,眼下已经要跟朕翻脸了,竟然把你拘在凤凰台。她打破了维系这么多年的平衡,再如此下去,恐怕要犯大错,朕的宠溺不是没有底线的。”   越蒿讥笑一声,“你猜他怎么样?他果真为了小朝歌,回府便把你放了出来。这木头从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倒没见这么上心。朕瞧着,他多半是爱上了小朝歌。”   兰汀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   “一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有一日打破了做事情的习惯,必然有感情在其间牵发引动。连澜是爱上了小朝歌——”   越蒿说着抬起眼皮,远远睬着她,“你呢?兰汀。”   晴好的天空突然飘来大片阴霾,把日光遮得一干二净。光亮的闪电破开层云,随即一声闷雷炸响。   兰汀久久伏在地上,整个心脏像是被大手攥住,一丝呼吸也透不出来。手心的汗已经把光洁的地板浸湿,有些打滑。   越蒿的声音彻彻底底阴沉下去:“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朕是想把小朝歌捏在手心看她挣扎讨好,她偶尔不乖朕也自有想法,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凭你还不配管教她,明白了吗?”   兰汀喉咙发紧,艰难地发出声音,“属下,明白。”   越蒿重又阖上眼,抬抬手指:“自去领罚。”   郢陶府。   天忽然暗下来,鹅黄半袖的侍女提着青松兰草的守夜灯,鱼贯进入书房里,取火折子点亮仙鹤扬羽多枝灯。   越萧站在临湖的圆窗前,望着沉沉天幕下纹丝不动的湖面。   一滴雨点砸碎镜湖的平静,须臾,豆大的雨滴泼洒下来,湖面立刻雨帘氤氲,一片茫茫不见绿水轻舟。   梁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忽然出声道:“雨下大了。”   他说话的声音平缓温和,越萧也没了针锋相对的尖锐,淡淡道:“我知道。”   梁信抿唇一笑:“你昨日是去看对联的吧?”   见越萧不答,他继续道:“长公主送了我那副对联以后,经常有人特特跑到我那里,就为了观摩她的墨宝。他们多是想看她笑话,张扬跋扈暴戾恣睢沉迷享乐的女子笔下,能有什么颜筋柳骨。我就在铺子前烹茶,看着他们一个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里觉得好笑。世人对她太过苛刻,想看高高在上的她重重跌落,他们好作谈资,抚掌而笑。”   越萧心里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他皱起眉头,声音像窗外的雨一样冷冽:“有话直说。”   梁信走到旁边的窗前,抬手搭上去,远眺道:“我看得出来,你看见她的墨宝后,眼里不是失望,是惊喜,继而是愤怒,都不是好事者会有的情绪。暗渊,你喜欢她吧?”   窗外雨声沙沙作响,风卷着雨雾铺面而来,两人满脸濡湿。   越萧心神俱震。   喜欢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他耳畔轰鸣,回想起第一眼见到越朝歌,隔着重重纱帐,她故作镇定强作妩媚之姿,后来凝泉殿里她紧张得绷紧肩颈,却能笑得倾国倾城。他以为她一定会杀了他,但她没有,为他延医请药,把他强留在府,一次又一次,用瘦弱的身躯牢牢捍卫着他,对抗着越蒿。   他身处沼泽多年,满身泥泞,是她伸出手,告诉他这个世上还有鲜花盛开。他世界里的灰暗如潮褪去,披上了明艳缤纷的彩衣,或怒或笑,或酸或涩,如此鲜活百味。   他喜欢她吧?   不然,他怎么会受住她三番五次的调戏,不忍伤她分毫。她黥在他胸口的朱砂红字,趴在他腰间系的轻丝蝴蝶结,落在心骨的柔软的唇,画在他腹股沟的小乌龟……明明以性命相协,她就不敢擅动,顶多换来一顿皮肉之苦,他也不是没有受过。怎会一次又一次由着她,甚至有些乐在其中?甚至生出在她身上千百倍讨要的龌龊冲动?   越萧的整颗心发热发胀,迸发出浓烈的情绪,紧紧锁住他的喉咙。   梁信看他神色,轻嘲道:“你连承认喜欢她都不敢吗?”   “暗渊,”他转过身来,“我知道你喜欢她,我劝你偃旗息鼓。你给不了她想要的。她尊贵优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能给她什么?你作为杀手,你是能弑天子给她永世安宁,让她不再担惊受怕吗?你没有钱,没有权,冷着一张脸,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在人前行走,你为了八千金接二连三地杀她,你凭什么喜欢她?”   “梁信,”越萧侧过脸,注视着他。   良久,越萧启唇道,“我喜欢她。”   坚定而清朗的声音落入连绵雨幕,湖面上仍是茫茫的一片。风卷进来,烛光摇曳。越萧半张脸隐在晃动的阴影里,发丝在窗影间缠卷,他看着梁信,“我也不会干涉你喜欢她,因为她值得喜欢。我以为,你或许也该如此。”   他说完,走出了书房。   雨落在身上有明显的压迫感,越萧才感受到雨势远比看见的要大些。他走出一段距离,回身看去,书房门上高悬“莫向外求”四个大字,笔锋微敛,初写黄庭,一如真实的她。   廊下避雨的鹅黄半袖侍女见他站在雨中,忙撑开府中清一色兰花伞面的油纸伞,提起裙摆过来为他遮雨。   越萧未置一词,收回视线,抬步离开。   他没有回旁骛殿,一路淋着雨兜兜转转,到了浣衣庭。   下着大雨,浣衣庭的浆洗池边空无一人,浣衣奴三五成群坐在檐下说话逗趣。见越萧冒雨到这里来,一瞬间都噤若寒蝉。   赵柯儿独自坐在连廊的台阶上剥皂荚,见他来了,忙起身惊讶道:“这么大的雨,公子怎么不穿件蓑衣就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越萧说:“无事。来你这里坐会儿。”   赵柯儿把装皂荚的簸箩放回阶上,道:“公子这边走,我带你去绞干头发,换身干衣裳要紧。”   他走在前面,满脸急色。越萧要叫的时候,见他已经走出去很远,便抿着唇,跟着他往耳房去。   浣衣庭常年濡湿,连带着住人的地方都是湿漉漉的。赵柯儿得了越萧的照拂,管事的往他房里添了火盆,意外地显得干燥。   一进房间,越萧便闻到浓郁的皂角香。   他在桌边坐下,见赵柯儿来回忙活,淡淡道:“不必了,晚些还要回去。”   赵柯儿点起火盆,闻言回过头道:“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又何苦淋雨呢?”   越萧垂头,没有言语。   晶莹的雨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洇进眼里。他问:“可有洗脸水?”   赵柯忙道有,说着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清水到木盆里,又取了火上滚烫的开水掺进去,拿了干净的帕子过来。   越萧走到盆架前,拘起一捧水,把脸埋进手里。   外头的雨似乎是住了,天光稍霁,雾蒙蒙的光线从清透的窗格纸漫进来。耳房附近也渐渐热闹,人和人交谈玩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拨又一拨。   “你说暗渊公子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嗐,还用说嘛,今天长公主邀了梁信过府,暗渊失宠了呗。”   “不能吧,长了那样一张脸也会失宠?”   “啧,这你就不懂了吧。长得好可以收着当面首,像暗渊,像白楚。要是想当驸马爷,那可不单单看脸了。”   “怎么说怎么说?”   “我听说啊,梁信和长公主那是八年老相知了,有钱,长得好,兴趣还和长公主投机都喜欢玉。梁府就他一个儿子,没别的旁支,他爹娘老来得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样样顺着他。若是他尚主了,长公主也不必跟着婆婆站规矩,好歹也算有了长辈,不至于孤苦伶仃地没有老福寿庇荫,也热闹些。反之,你瞧瞧暗渊,瞧瞧白楚,长得多好、性子多骚,那都没用,独绝了!”   赵柯儿听见这些话,气冲冲舀了一瓢冷水,开门泼了出去,啪地又关上了。   被赵柯儿泼到的那人欸欸作声,隔着门指着他的鼻子就要上来讨个说法。他身旁的人扯了扯衣角,附耳道:“那可是赵柯儿,有人罩着,惹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里头。   被泼到的那个人脑里嗡地一声,反应了过来,彼此拉扯着低骂着走开。   赵柯儿手里还拿着瓢。   他站在槛间外头,无措地看着越萧。   半晌,他憋出一句:“公子,你别往心里去,这些天杀的,成日里什么都不知情就乱嚼舌根,哪日下了地狱,阎王爷非拔他们舌头不可。”   越萧又掬了捧水洗脸,拿过帕子,擦了脸。   他直起身,把帕子晾回架上,“我回去了。”   “诶?公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高大的身影跨出门槛。   **   复来居是连澜的住处。   越朝歌站在复来居前,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湿润空气。   连澜的话言犹在耳——   “……陛下对长公主千娇百宠,予取予求,长公主实在不应为着一个暗渊,而来与陛下置气。臣知道臣说这些话僭越太过,可臣赤诚一片,忠心可见,这世上谁也不能保证长公主一生顺遂,我不能,梁公子不能,暗渊更不能。唯独除了陛下,他是天子,天下之主,又对长公主宠惯如斯,长公主又何必偏与他作对,自寻烦恼呢?”   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扬唇一笑。   转过身,唇角的些许笑意烟消云散。   后头连澜说的什么,她已没听了,抬步走了出来。   这外头空气清新极了,越朝歌贪凉,最爱这雨后的夏风。   碧禾原在廊下候得久了,偷摸出一卷书来读。意犹未尽时,她一抬头,见越朝歌已经出来,忙起身把书别在腰间,上前来搀着她问:“长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面色很不好。”   越朝歌摇摇头。   她拍了拍碧禾的手背,“你去告诉梁信,说本宫今日事忙,叫他白走一趟了。”   碧禾望着天色,道:“眼下还早着,要叫梁公子立时回去吗?”   “嗯,”越朝歌叮嘱道,“把本宫前儿得的那对象牙送他吧,看是作扇骨还是簪冠都很好。”   碧禾点头:“奴婢记下了。”   已过了午时,越朝歌没有叫传膳,屏退众人,兀自在心无殿里窝着。她觉得筋疲力尽。   原想着让兰汀吃些苦头,埋下矛盾的种子,日后她随意发作起来就显得顺理成章,发作几回后再进宫让越蒿换人,届时即便无法遂愿,这种不满又隐忍的姿态,才最不会打破她们之间的平衡。初时让连澜进宫,叫说越蒿把人领回去,也只是作作跋扈骄纵的样子罢了,多少给越萧造成她沉不住气的印象。明明沉不住气,却为了全他的面子克制隐忍,这才能讨到越蒿的好。   没想在连澜这一节出了岔子,以为她好的名义。   越朝歌一口气哽在喉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转念一想,连澜说得也对。   是啊,这世上没有谁能保证她越朝歌一生顺遂,除了越蒿。可让她完全依附于越蒿,她觉得太恶心了。越蒿这个人她再清楚不过,杀父弑兄谋朝篡位灭绝人伦。若说这些和他的利益攸关,那越萧呢?越萧只是他弟弟,论资排辈长幼成序,皇位也只能是他越蒿的,越萧又犯着他哪处?尚有亲缘关系的越萧如此,她一个献玺的前朝公主,差点堪破他真实面目的从龙之人,若是不能与他抗衡,全然落到他手里又有什么下场?   殿里点了安眠的熏香,越朝歌昨夜和碧禾闹到很晚才就寝,此时心里疲累极了,想得发乏,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等她醒来,已经是月明星稀的夜晚了。屋外的草丛里虫鸣四起,微风徐徐吹进窗里,她坐在窗畔静神。   栀子花香馥郁,侵略鼻息。   越朝歌闻着花香。忽而想起去岁夏日,也是雨后,她在鸣廊院的老榆树下偷埋了一坛清露栀子酒。些许欣喜跃上心头。   她收拾了一番,让碧禾别跟着,自己提了盏鹊立金桥的夜灯,出了心无殿。绕过回廊,穿过月洞门,她又向仆役要了支小花厨扛在肩上,一路雀跃往鸣廊院走去。   郢陶府三五步便有一座防风烛龛,一路几乎没有暗影。   藏酒的榆树高大茂盛极了,远远就能看见枝桠绿叶从院子里溢出来。越朝歌仿佛闻见了酒香,不禁加快了脚步。   进了鸣廊院,她隔着篱笆把花锄先扔进老树下,提起灯推开篱笆门,小心翼翼地把裙摆收好,走了进去。   她蹲下身开始挖之前,还四处环顾了一番,确认没人以后,才把酒挖了出来。这种感觉让她好快乐,好像小时候夤夜陪母后偷偷挖酒喝、怕被父皇逮到的场景。   不一会儿,花锄敲到一个厚瓷坛,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越朝歌知道挖着了,扔了花锄蹲下身,把瓷坛抱了出来。   她拍了拍坛子上的土灰,郑重其事把酒放到榆树树干前,蹲下身念碎碎念了一阵,而后才倚着树干坐下来,偷偷开了酒封。   这是清露栀子酒。   开封的瞬间,酒香扑鼻而来,顺着呼吸弥漫五脏六腑。酒虫正在叫嚣,越朝歌举起坛子,凑近唇去,缩起肩膀抿了一口。   好满足。   像是偷偿蜜糖的孩童。   清醇甘冽漫过小小的口腔,刮过喉咙灌入胃府。栀子香充盈所有感官,清露挥发出清新的味道。   尘封许久的酒点燃了越朝歌的血液,她全身上下暖意融融。夏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她沐浴着晚风,全身放松,一如她当年窝在醉酒的母后怀里,听母后讲她和父皇年轻时的故事。   越朝歌眼眶酸涩起来。   她好想好想,好想好想父皇母后哦。   捧起酒坛,她又饮了一口。   清酒入喉,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她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她打了个饱嗝,捂住嘴仰起头,无声地嚎啕大哭。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母后说,说她好辛苦,说她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还是没有想到一劳永逸的、解脱的办法,说她好累好累,累到不想再撑下去了想逃跑。   酒坛子很快见了底,越朝歌晃了晃。   没有了父皇母后不算,连酒都没有了。最后一滴清液顺着坛口落入她口中,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的委屈澎湃汹涌而来,她把酒坛子抱在怀里,泪如泉涌。   繁茂的树叶间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发出沙沙清响。   越朝歌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哽咽问:“谁在那里?”   她只是随意问了一句,原以为是只小松鼠什么的,谁曾想,树上翩翩飘下来一个人。   越朝歌吓得清醒几分,抱紧酒坛曲腿往后缩。   那人背着光线,隐约可见容色卓绝,神情端肃。   只见他提摆蹲下身来,缓缓问道:“在哭什么?”   熟悉的声线传入越朝歌耳中,越朝歌忽然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一下子又卸下了所有防备。   她蹬直双腿,盛气而委屈道:“你来得正好,本宫想喝酒,没有酒了,本宫没有酒了。”   说着,便又滴下泪来。   越萧神色柔和了几分,抬手捧着她的笑脸,大拇指拂过她脸上的泪痕,哄道:“带你去买酒,不哭了。”   “真的?”越朝歌说不哭就不哭,脸上顶着两抹酡红,眸子刚被水洗过,亮晶晶的。   越萧叹了口气,“真的。”   他起身,弯腰捞住她的小臂,把她搀了起来。   越朝歌腿还没站直,脚便踩到埋酒的土坑,一时整个人就往后仰跌而去。   眼见金钗满头的脑袋就要撞上坚硬的树干,越萧眼疾手快,伸手护住了她。越朝歌危险当头,下意识抓住他的前襟想站稳,未料反把他整个人都揪了过来。   满是钗环的脑袋垫着手,重重砸到粗糙的树干上,钗环乱颤,细细作响。   越萧一手护在她脑后,一手撑在树上。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耳际,激起他一片战栗。   罪魁祸首是越朝歌。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下子靠得很近。   好在,总算不哭了。   越萧撑着树干起身,颀长的身子稍离些许,忽然两只软软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猝然把他又拉了回来。   “越朝歌!”   越萧咬牙切齿,手却不得不再次护上她的脑袋。   越朝歌眼下受不得任何委屈,被他低喝了一声,眼底又酸又麻,红唇紧抿,剪水双瞳终是流下泪来。   “你凶什么凶!”她哭着搡他,“你不许凶本宫!你知道本宫受了多少委屈吗,有这么这么多,这么这么多!”   越萧心疼极了,他道:“我知道。”   越朝歌呜呜哭出声,“你知道你还凶本宫,你还敢凶本宫,你是人吗?”   越萧叹了口气,手臂一收,把她摁近怀里,“好,我错了,我不是人,别哭。”   听他说不是人,越朝歌安静了一瞬。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抽噎哭道:“不行,你是人,你得是人。父皇母后,大将军、越蒙大哥哥都已经不是人了,你得是,你得是人。”   帮她顺气的手一僵,“你说谁?”   越蒙?   他哥哥?   他握住瘦削的双肩,把她推离稍许。   却见她满脸泪痕,双颊通红,一双眼睛已经红肿起来,嘴唇像抹了丹朱,水光莹润。   她眼神迷离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眼泪。   越萧原本想问清楚的心思便也消了。   她醉成这样,显然是问不清楚了。   两人分开稍许,越朝歌的目光被什么东西捕获。她吸了吸鼻子,想起来她刚刚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越萧只看见她仰起头。   缠着白纱的手掌抵在他胸前,一手从他耳垂顺着下颌线摸到下巴,往下抚摸喉结。   四目相对,越朝歌晶亮的眸子里写着好奇两个字。   她眉间的担忧楚楚动人。   越萧问:“怎么了?”   哪想越朝歌道:“小弟弟,你这里怎么肿了?”   她点了点他锋锐野性的喉结,“别怕,呼呼就好了。”   说着,踮起脚尖。 第26章 更衣 越萧察觉到他的意图,猛然握住她……   清香酒气绵绵, 匀洒在越萧颈间。   她靠得太近,软软的唇珠擦过锋锐喉结的尖端。   仿佛精瓷被贯摔于地迸裂出的巨大声响般,一股震颤轰然蹿向越萧的四肢百骸, 冲击得他发间生麻。   扶在越朝歌肩膀的手倏然用力,把始作俑者牢牢圈近怀里。他微微低下头, 眸底的微光像沸水翻涌, 嗓音带着危险的沉哑, 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拆吃入腹。   “别喝酒的时候,你试试。”   软腰被他禁锢,突如其来的侵略让她微微往后仰, 越朝歌下意识揪住越萧的前襟,声音落入耳里时,她只觉得磁得发痒。   意识仍然朦朦胧胧的。   夜风拂过,时光回溯。   越朝歌想起幼时趴在母后腿上,母后帮她通耳的时候。裙摆的绸面贴在她脸上,又细又凉,母后有时会恶作剧拿鸟儿软绒的羽毛捉弄她,那时候耳朵也发痒,她就会忍不住叫母后停手, 求饶般地在她光洁的衣裙上蹭来蹭去。   “好舒服……”   越朝歌眸光迷离,大胆地伸手环住他的腰, 一如当初趴着抱住母后的大腿一般。她侧过脸蹭着他胸口,发出满足的喟叹。   越萧脑海里的某根弦, 随着她这声近乎猫叫的喟叹, 轰然绷断。   越萧近乎粗鲁地按着她,把她推开稍许。   “我是谁?”   这是他崩坏之前的最后一丝理智。   越朝歌眯眯笑着,指着他的鼻子:“你是——”   她拖长了尾音。   却忽然感觉胃海翻涌。   一股浓烈的酒意先冲上喉间, 双手下意识从他的前襟攀上脖子,深深呼吸,想平复胸腔里那道混杂着之栀子酒香的刺激。   她胃府是空的,午膳和晚膳都没用,就灌下一坛陈年的烈酒,喝得又急,胡乱造作,眼下五脏六腑火烧一样。那股酒意再度冲腾起来,越朝歌实在忍不住,攀着他的肩膀抻出舌尖。   她舒坦了。   可冰凉的酒香侵透单薄的夏衣,洇渍开来,润湿越萧胸口的皮肤。   就像曲音堆到最顶端的时候,长琴突然断了弦。   夜风吹来,榆树叶子款摆,齐齐吟唱着夏歌。   月亮从云后探头,银白的光华洒在这片静谧无人的方寸之地,照亮了斜斜歪在地上的酒坛。   越萧理智回笼。   温软的身子在他怀里。   他的龌龊蓬勃,秉旄仗钺,他手上再用力些许,就要冒犯于她。   额角的筋跳动了两下。   越萧不知如何应对此局。越朝歌酒醉酩酊,神智纵弛,言行举止都不是她本意。他一人生受煎熬,眼下她们之间,还需要他把握分寸,守住不可轻越的界线。   “我可是记仇了。”他淡淡道。   大抵是声音穿透性太强,又或者越朝歌吐得太过惨烈,外头脚步声渐近,家丁提灯照了过来:“谁在那里?”   声音突兀,不大好听。   越朝歌吓了一跳,整个人陡然缩进越萧怀里。   就像当初和她母后挖酒偷偿,被她父皇当场抓获的模样。   越萧下意识环住她瘦削的肩膀,身子稍稍一侧,宽大的背影拢住娇小的人。   “是我,旁骛殿公子,暗渊。”   他侧过脸来,自报身份。   那家丁原本还不信,手臂一抬,提高了守夜灯。   暖黄的烛光渗进银色月华,他看见一张英绝的侧脸。那野性轮廓的每一处起落都极具讲究,清晰夷直的下颌线条迸击出杀伐气场。   旁骛殿公子深居简出,家丁常在二门外行走,是不认得他的。可这样的人物注定被别人挂在嘴边,故而他也常听说这位公子。具有如此容色威压的,阖府上下恐怕也只旁骛殿的主儿了。   “已入夜了,公子若是有什么,吩咐小的们去做便可……”   家丁忽然住了口。他是个机灵的,视线扫过地上横斜的酒坛,打眼一看,心无殿里才有的鹊立金桥灯就在虬劲盘突的树根上,旁骛殿公子的靴面上,似乎还有一双雪狐白的缎面修鞋。   怀里的人越缩越紧。   越萧见那家丁还不走,凛凛看过来道:“出去。”   家丁一激灵,明白过来。他心中暗道自己太过糊涂,撞坏了主子的好事还不自知,这皎月的野外,暗渊公子一个人何苦来?小酒助兴,满地泥泞,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个猪脑袋!   他脑补出生香场面,一时间害怕极了,强咬着后槽牙慌忙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   越朝歌还伏在硬阔的胸膛里。   她听着越萧有力的心跳,抬手戳了戳,仰脸笑得纯真无邪,语气仍旧同往日调戏他一般佻达。   她慢慢地、轻轻地说:“在动欸,好快哦。”   分明只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越萧的心跳得的确很快。   可温软在怀作乱,酒香花香,清风月影,她们合谋作弄出了绝顶暧|昧,此情此景,他无法克制地,下意识往孽海情天想去。   勉力压下的龌龊还是被激了将,风驰电掣卷土重来。   越朝歌踩在他靴面上,两人离得太近。   这回她很明显感受到他珞珞如石的变化,小手一滑。   越萧察觉到他的意图,猛然握住她的小手。   额角一凛,他头一回想牢牢钳压住她的樱唇手脚,不让她再动分毫。   好在夜风清泠,卷走他井喷的热火。   他舒缓了片刻,长臂一捞,他把人打横抱起:“回去换件衣裳,然后带你去买酒。还有——”   他压下滚滚沸动的眸光,道:“我记得我说过,我很记仇,睚眦必报。”   身体失衡,越朝歌先是慌张了一下,而后发现越萧的臂弯稳固牢靠,便又放松下来,不知道她听没听懂越萧的意思,总之是软了身段。   “手。”   越萧垂眼,看着她仍揪在前襟的纤玉。   越朝歌茫然。   越萧拿酒鬼没办法,重又把她放到地上站稳,抓着她的两只手攀绕住自己的脖颈。   他耐心地确认:“抓稳了?”   越朝歌两手扬开重新合抱,重重交打在他后颈:“抓住你!”   越萧垂眼。   她鲜少展露童趣,平日里总是扬着高傲的下巴,或霸道或虚魅地应付近旁的所有人。大抵没人知道,她心里还活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会笑会闹,难过就哭,畅怀就笑。   越萧曲臂把她横捞起来,侧下脸轻轻蹭着她光洁的手臂。   她连手臂都是细嫩的,他看着那张姝色无边的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明媚耀眼的人本应彻底张扬,抱诚守真的人理当永生烂漫,如果没人敢,那就需要一把伞。   越萧想着,暗暗在心里下了一个重要决定。   他侧过脸,唇角克制万分地贴上她手臂嫩滑的雪肤。   越萧荡开广袖,掩住越朝歌的曼妙曲线,一路横抱着她走回旁骛殿。   侍女仆从或侧目,或低语,面首清客或围观,或讨论,越萧和越朝歌都不没放在眼里,也不曾在意。   大抵是越萧臂弯太稳固,夏风太舒服,又或者酒喝多了生乏困倦,短短距离,等越萧走进旁骛殿,低头一看,越朝歌竟然睡着了。   纤细弯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烛光跻身而过,留下了一片阴影。莹润的唇角自然回落,此刻的她红着脸,恬静得不像话。   越萧抬步进了寝殿。   跛叔走进来,刚要说什么,目光瞥见她怀里的人便收了声,转身出去打了热水来。   越萧俯身,轻轻地把越朝歌放到软榻上,抬手把她仍交握在后颈的手放下来,拉过一角软被盖住她的肚子。   身上的衣服酒气四溢,吹了夜风,其实已经半干了。   他直起身,抬步走向一旁的立柜,轻轻拿出一套新叠的玄衣。   越萧取下玉带,修长的手指捏着衣扣,一颗一颗解开,精壮的胸膛若隐若现。他一件件褪下衣裳,有序地挂在日暮青松的屏风上。   软榻上的越朝歌翻了个身。   越萧抬眼,回望过来。   只见她顶着一头钗环坐起来,阖着美目,抬手一根根把钗环耳珰取了下来,她拍了拍只剩青丝脑袋,确认没有簪钗残留,才又一头倒下。   越萧黑裤长靴仍然完好,见她把钗环都卸在手边,怕她一翻身硌着刺着,便走过来,把那些金光闪闪地饰物都拣在手心里,碰到镜前一一摆好。   她脖子上还有个凤舞九天的金项圈,趴着睡很容易硌心窝。越萧摆好簪环后,轻轻捞起她白皙的细颈,把金项圈从她脖子上褪出来。   谁知他刚要起身,越朝歌扬手一抓,捏住他腿上的黑裤,含含糊糊道:“碧禾,给本宫换身泽衣。”   越朝歌和衣躺下总觉得身上痒,久了便有换身泽衣再睡下的习惯。   越萧不知道。   何况旁骛殿没有女子泽衣。   他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去传碧禾,越朝歌已经坐起身,手绕道侧边,开始解裳。眼见素手抽松了丝带,盘扣被一颗一颗解开,里面梨花白的抹|胸若隐若现,雪山深谷昭昭若揭。   越萧三番两次压下的火焰再度燎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她的肩膀推转,让她背对着自己。   越朝歌坐在软榻上,他站在榻下。   越朝歌昏昏欲睡不知危险,越萧绷紧线条不敢轻动。   越朝歌久久不见碧禾帮她,扭过脸来,仰头眯着眼含糊道:“搭把手,本宫好困。” 第27章 不行 【1+2更】   风卷起纱帐, 飘飘缈缈。灯影绰绰。   越朝歌等了半晌,碧禾还没帮她把半落的衣服褪下,她实在太过倦乏, 也没了平日的耐心,一时就恼怒起来。   她一边低头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 无果后愤愤一捶床, 自暴自弃地骂:“什么衣裙, 明日铰个干净。”   大抵是醉酒的人都尤其脆弱,稍有不如意便生出许多委屈,越朝歌努力无果后, 放弃对衣裙使性子,眼泪又涌了出来。这衣裳就像越蒿一样,她想摆脱,可任凭怎么努力都无法褪下。   日子太难了。   她想要回到父皇母后身边,父皇送她的裙子就不会这样难褪,母后也会说着故事帮她。现在衣裙依然好看,可是终究比不上那时候。   她身上的衣裳尤半挂着,外头风吹得又紧。   越萧终是掩下眸子里尽起的火焰,松开身侧紧紧蜷握的手, 转身去立柜里拿了件洁白的里衣。他低头看了一眼,回眸看向软榻上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 浅浅舒了口气。   他关了南北轩窗,阖上外间的隔扇门, 拎着洁白柔软的里衣走了回来。   踏入里间的门槛, 毫不掩饰的抽噎声音传入耳际。   越萧往软榻上看去,见方才还在使性子的人这时候两只手臂垂在床上,仰着头, 晶莹的泪痕从眼角顺着细颈滚下,消失在莹润的山峰上。   越萧皱起眉头,走了过去。   里衣随手搁在软榻上,他扶着她的肩膀,把爱哭的酒鬼转了过来。   “哭什么?”他在榻边蹲下,抬头仰视着她。   越朝歌的眼泪又滚滚而落,她扯了扯已经脱不下来的、已经绞成一团的衣服,委屈不已,“脱不下来——”   越朝歌身上每个地方都长得恰到好处。她扯着衣裳,莹润随着她使性的动作若隐若现。   越萧呼吸凝滞了一瞬,移开目光,看向那团已经打结的裙裳。他深深吸气,抬眼,拇指擦去她脸上的眼泪,认真地看着她,哄着道:“不许哭了,我帮你把它脱下来。”   越朝歌吸了吸鼻子,迷蒙地睁开眼,微微张着红唇,点点头:“嗯。”   越萧埋头,仔细钻研那个衣结。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团成一个死结。越萧解了半天,也放弃了。   他抬起头,看着眸光发亮的越朝歌,“等我一下。”   越朝歌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刚刚看着他乌黑的脑袋埋在她身前,毛茸茸的,好像她小时候瞒着母后偷偷救的那只黑猫。那只黑猫是她的小秘密,后来她到了越军地界,小黑猫还找了过来,陪了她好久好久。   越萧起身,尤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道:“很快就能脱下来。”   见她不哭也不闹了,他动身到东侧的敞厅里取来匕首。手握上去,铮地一声脱鞘。   利刃划破衣裙,越萧手腕轻动,利落割下死结,原本完好的裙裳分崩离析,散成几片碎布从她身上滑落下来。   梨花白的兰草兜衣裹藏着丰饶的沃雪,白净的肩头反射细密的烛光,她脸上的表情仍旧是酒醉半酣,美目阖成微微上挑的细长弧度,嘟着润泽的双唇,时不时抿了又抿。   有些粗粝的指腹擦过柔软的唇畔,越萧道,“这里没有你的泽衣,先穿我的里衣,嗯?”   越朝歌脸上的泪痕有些痒。她轻轻动了一下,把脸窝到他的大掌里,蹭了又蹭,重重地点头:“嗯!”   越萧的目光落到轻薄柔软的里衣上,嗓音磁哑:“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越朝歌张开双臂,“给本宫更衣!”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挂在她身上的碎布似乎也知道自己碍事,哗啦啦散落下来,独留了那件梨花白的兰草兜衣裹着,兜衣的细带恰到好处得裁量出她纤细窄致的部分,隐匿于看不见的背后。   越萧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掩下炙烈的眸光,长指勾来里衣,扬开披到她身上。刚要系扣子,他又问:“有点大,要吗?”   刚从廊下走过的碧禾听见此言,脚步猛然一滞。   心里无声尖叫。   暗渊公子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里头的越朝歌点点头,豪气道:“要!”   碧禾的脚钉在原地。   她原想着,长公主不让人跟,自己提灯出去夙夜没回,怕不是出了什么岔子,第一反应就是来找暗渊问问。结果,才进旁骛殿就遇到了跛叔,由此得知长公主原来在这里。   可……   她没想到原来是在……   碧禾一张脸滚烫起来,难为情地一跺脚,沿着原路穿过月洞门,捂着心口靠着栏杆喘气。   跛叔端了两碗面从她身边走过,就要送进寝殿里去。见碧禾站在这里,忙问:“长公主不在里头么?”   碧禾红着脸道:“在的。”   她一垂眼看见那两碗面,抬眼望进远远的寝殿,忙端起其中一碗,囫囵道:“他们在办正事,咱们就在这里把面吃了吧。”   跛叔欸欸了两声,想着这丫头怎得这样不顾主子。   想想又作罢,他再煮一碗就是,先紧着主子,把这碗端进去垫垫肚子。   碧禾见他还要再往前走,情急之下把碗一摔,整碗面泼在地上,迸开的瓷器跳起来划破了脚踝。   跛叔见状慌忙把碗搁在一边。   他的腿废了一条,深受其苦,看见姑娘腿受伤,他紧张极了,也没顾礼法,蹲身撩起姑娘的裙摆道:“糟了,见血了。”   碧禾也顾不得疼,忙说她的手也被面汤烫伤,要他帮忙搽药,连扯带拉地,把跛叔从廊下拖出了殿。   寝殿里,气温陡升。   平广分明的后背渗出细密的汗珠,越萧连指尖都变得僵硬。他绷着肌肉,帮越朝歌穿上自己的里衣,捞出系带系上。   但凡他动作幅度大些,滚烫的指尖就要触及皓洁柔软的皮肤,但凡他克制力稍稍崩坏些许,就无法把握明日睡醒的越朝歌会有什么反应。说到底,他不敢轻举妄动,是无法看穿越朝歌对他的心思,倘若她有一点不愿,他就不会强迫她。   多年独行的人,即便博览群书、颖悟绝伦,突然回到熙攘的人群里,也难以即刻洞悉人心,何况还是情爱这样高深奥妙的瑰秘。说来,能知道自己对越朝歌的情绪是喜欢,越萧已经算是一闻千悟了。   越朝歌的身子实在娇小,他的里衣穿在他身上,宽松得像是披了一件小披风。领口也很低,柔软四溢,好在还有兜衣掩住大半。   “睡觉好不好?”他提起她肩上再度滑落的软绸里衣,道,“换好了。”   越朝歌低头看了一眼,总算是满意,于是躺到软榻里,越萧帮他盖上了被子。   越朝歌眼皮发沉,垂下来盖住亮晶晶的眸子。她嘴里嘟嘟哝哝,含糊道:“还不想睡,你给我讲故事。”   越萧帮她掩好被角,坐到她头边的脚踏上,道:“什么故事?”   越朝歌没回答。   越萧收回视线,看向哔啵作响的多枝灯烛台,透过晃动的暖光,回忆放得很远很远。   半晌,他道:“以前有个勇敢的小将军,长得和善,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庶弟,一个是亲弟弟。有一天,亲弟弟缠着他,让他带着一起进山打猎。小将军笑着摸了摸亲弟弟的脑袋,答应了。他的手又宽又大,很重,亲弟弟当时还侧头避开了。他们一起进山,但是迷路了,遇到一只大灰熊,大灰熊很凶猛,抓伤了弟弟,小将军也受了伤。他们找了一处地方歇着,然后……”   “然后弟弟发起了高热,小将军为了给亲弟弟找吃的,出去打猎,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后来弟弟才从庶兄那里听说,小将军是遇上了敌军伏兵,死得惨烈,但至死都没有透露亲弟弟所在的位置。庶弟赶到的时候,小将军已经奄奄一息了,把贴身的剑交给庶弟,让庶弟叮嘱亲弟弟,一定要听话,说如果亲哥哥不在,就要听庶哥哥的话。”   越萧说到这里,眸光有一丝迷茫,垂下了脖颈。   他以为越朝歌睡了,没想到她迷迷糊糊还在问:“后来呢?”   越萧顿了顿,“后来,亲弟弟接管了暗卫亲军。暗卫亲军原本是小将军掌管的,小将军死后,据庶兄所说,小将军的遗命是让亲弟弟接管。亲弟弟很多次,都从生死的边缘爬回来,后来能担当重任了,庶兄让他放手所有,专心当一个杀手。有人问亲弟弟为什么这么听话,那是因为——”   越萧说:“因为他有一件无可比拟的珍宝放在庶兄那里,虽然他还没想起来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件珍宝对他至关重要,哪怕只有这个虚无缥缈的印象,他也无法放手。”   这是越萧最深的心事,从来不曾说给谁听过。   他所有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是他拼凑出来的。十岁他接管暗卫禁军,一脚踩进生死的泥淖里,忘记是受了哪次伤,他沉睡了三月有余,醒来之后所能记起的,便都只是碎片了。   关于他失忆的事情,他没告诉任何人。他现在有关于十岁之前的回忆,都是他通过碎片拼凑出来的最合理逻辑,这些逻辑里都没有越朝歌的存在。越朝歌献玺的时候,他正浑身是血地,从一群疯子的拼杀里,挣出命来。   他大概不知道,软榻上呼吸渐渐均匀的人,就是他那件无可比拟、至关重要的珍宝。他心里隐隐发胀的满足和安稳,是因为她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他心里那块无人问津却常拭常新的领地里。   越朝歌彻底睡着了。越萧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催眠功力倒是超凡。   *   越朝歌是闻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醒过来的,清冽的气味和着鼻息传入肺腑,很好闻,可是有些陌生。   室内打了遮光的帘子,仍有几缕日光从外头泄进来。   越朝歌从被子里抽出手臂,伸了个懒腰,却忽然觉得肩膀的地方凉飕飕的。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美目圆睁,低头往下看去。   越朝歌总算是知道闻着冷冽的松木香是哪里来的了,她身上穿着宽松的里衣,一看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穿和不穿是没有分别了,衣服太过宽大,套在她身上,四处都是敞着的。   她吸了口气,撩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开始找自己的衣服。   越朝歌的衣服碎片被越萧捡起来,叠在床头的小杌子上。   越朝歌借着倾泻进来的日光看见,忙走过去,捡起衣裳就要穿。谁知一提起来,裙裳成了碎片四处零落,还有一个圆滚滚的布结骨碌碌掉到地上,滚到她脚边。   越朝歌愣住了……   她默默转头,忍不住看向那张有些纷乱的软榻。   真的有这么激烈吗……   她咽了口口水。   而后看向自己直立的双腿。   碧禾不是说,那个什么之后,都站不起来下不了床的吗?   她看了看手里的碎布片子,又看了看自己站着的地面,凝眉回想了一下昨夜的感受——   没有感受。   越萧不行。   她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主子,那些箱柜我都没搬过来,想着万一哪天咱们再回去,也不好整个屋子空荡荡的。若是怕落灰,赶明儿老奴去找个专侍洒扫的,三不五时去打扫一番便好了。”   跛叔不知道在做什么,听着声音有些气喘。   越萧沉稳短促的脚步声踩进来,他听起来倒是气定神闲,“笔墨书籍搬过来就好了。”   跛叔刚把东西放到桌上:“都搬过来了,还有几把主子常用的剑。”   越萧骤然伸手侧入东西和桌子之间,乘住那厚厚一叠册子。   跛叔讶然,忙要看他的手有没有磕到桌上伤着了。   “无妨,”越萧道,说着看了一眼遮光帘紧闭的内室,解释道,“她还睡着,小声些。”   跛叔恍然点点头,道:“碧禾姑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要叫她进来候着吗?”   越萧道:“不必,她昨日疲累,让她多睡会儿。”   昨日疲累……   这话听在越朝歌耳里,更是惊雷一般。   她没觉得累,反而觉得神清气爽神采奕奕。她再度扫过手上抓着的碎布片子,确认越萧可能不太行。   外头的两人已经走了,还轻轻帮她阖上了门。   越朝歌蹙起眉头,唤了一声碧禾。   碧禾原本就带着八个鹅黄半袖的侍女候在廊下,听见叫她,忙走了进来。   她让那些个侍女先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   等把遮光帘全数拉开,日光盈满于室,碧禾满意地转过身来,刚要邀功请赏,昨夜若不是她把跛叔请走……   越朝歌坐在榻边,美目狭长,身上明显不属于她的里衣松松垮垮,地上都是破布片子。   碧禾杏眼圆睁,脸从耳根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暗渊,这么猛的吗?   她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担忧地看向长公主。   越朝歌精致的脸重新写满了惯有的倨傲,凉凉瞥碧禾一眼,笑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帮本宫更衣。”   碧禾耸着肩膀,亲自出去从鹅黄半袖的侍女手里接过托盘,上面盛放着公主的新衣。   她走入内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一句:“长公主可要先焚香沐浴?”   昨夜事毕,暗渊可是让跛叔准备了一大桶湃冰的冷水,足足泡在里头个把时辰都没出来。长公主该是“累”得昏睡过去了,故而没看见她的身影。头一遭就受了这样的“狠厉”,却不知道是长公主自己太妖娆让人无法自持,还是暗渊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越朝歌见她出神,懒懒往软榻上一歪,悠悠抬眼望过来,“自然是要沐浴的。小碧禾脸这样红,是要同本宫共浴吗?”   碧禾脸更红了,几乎要喷出火。   她嘟哝着走过来道:“长公主昨夜怎么不对暗渊公子说这种话?眼下也就不用沐浴了,多半还起不来呢,哪能在此调戏奴婢?”   越朝歌咧唇,磨了磨后槽牙。   她要怎么跟碧禾说越萧不行这件事?   也罢,不说了,晚些去调戏越萧岂不更好?   “你把裙裳留下,晚些我叫外头的人来伺候,你去凝泉殿先准备着,本宫晚些就去找你共浴。”她说到最后,偏还意味深长地对碧禾眨了个眼。   碧禾恨恨跺脚,把手里的托盘往桌上一搁:“怎么越发不正经了!”   说着便使着性子走出去了。   越朝歌自己穿了里衣,传了门口的侍女进来伺候,很快穿戴整齐。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感受也好,但都徒劳无功。   越朝歌没想到会交代在越萧手里。   不过,似乎交代在他手里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好歹是个长相英绝的弟弟。虽然这个弟弟可能不是很行。   她抬手扯了扯领口。   没看见一点斑驳痕迹。   罢了……   碧禾还没回来,越朝歌百无聊赖,让人收拾了地上的碎布片子。   侍女手上拿着发皱的宽大里衣,“长公主,这件……”   越朝歌通过镜子看了一眼,道:“一并处理了吧。”   说着站起身,走向外间,顺便等碧禾。   并不是她非要在这旁骛殿里溜达,只是实在不想在这时候出去遇上越萧罢了。要说什么?难道说弟弟你不行?   越朝歌懒懒走动,走到隔间,看越萧的书案上多了一堆书册画卷,便走了过来。   案上晒着两张图。   为了防止白天惹人注意,跛叔连夜去把楹花坊的一些用具搬了过来。这两张图是越萧画的,跛叔运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染了细雨,故而眼下摊开在桌上晒着。   这两张图画的是建筑物设计线图,看样子是两座楼台,用标准的工笔绘制,横平竖直,折角工整,细线引出来,注脚工致漂亮。越朝歌看不懂复杂的标注,却大体也能看出来这座建筑恢弘雅致,大气讲究。   越萧见殿门开了,便走进来。   越朝歌娇小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看着那对平直的肩膀,视线穿破层层衣裙,似乎能看到昨晚她在榻间时,那莹润有泽的圆润肩头。   眸色越来越沉。   越萧敛下眉目,抬步走了进来。   越朝歌听见脚步声,不知为何,后脑有些发紧。   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   她垂眼撇过,只见一双金线绲缎面的厚底黑靴,确是越萧无疑。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勾起唇,眯起眼,挂上常有的倨傲神色,转过身来,两手往后撑在案上,面对着越萧。   “小弟弟,靠这么近,是昨晚还没要够?”   她脸上的表情傲睨自若,觑着越萧,心里却在打鼓。   越萧神色淡淡如如常,闻言问:“要什么?”   话刚出口,他恍然悟过来,一瞬间眸子都眯了起来。   他缓步逼近,一步、两步……   倾身,长臂撑在她的身子两侧,拇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手背上的细嫩皮肤,盯着她蓦然圆睁的美目,挑唇一笑:“嗯?要什么?”   越朝歌是没见过越萧笑的。   尤其是这样邪性的笑。   仿佛凶猛的野狼面对猎物时,勾起的睥睨万物的笑容。野性的美感叫人心里遽然发紧。   越朝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仍不肯低头,下意识微微踮起脚尖:“你说呢?”   越萧心情好极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把越朝歌的空间推挤得万分逼仄,几乎是双臂一收就能把她抱紧的距离。   “你昨晚的衣裳是我换的。”越萧在她耳侧细数,“我要什么没要够?”   越朝歌轻轻哼笑了一声,也凑近他耳畔道:“小弟弟这么不行,当然很容易就要够了。”   “哪里不行?”越萧又往前走了一步,拦腰把她抱到桌上,尤倾身撑着桌案。   越朝歌见这句话果然奏效,视线往下瞥了一眼,慢悠悠道:“哪里都不太行。” 第28章 离开 【1+2更】   哪里都不太行。   越朝歌这句话不知触动了那个关键, 她明显感受到越萧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莫名危险起来,像是发现猎物的狼,躬起脊背, 眼尾拉长,随时准备袭击。   除却前两番刺杀时越萧身上带有明显的杀意, 越朝歌没见过面前这样的越萧。唔, 这种危险气息也不算是杀意。更像是看掌心里的猎物跳舞。   越朝歌眸里仍喊着些许笑意, 撑在案上的手指却动了动。   鼻尖窜入好闻的冷冽松木香,他入侵了空气,不留缝隙地把她牢牢禁锢在方寸之地。   越萧洞悉她一闪而过的慌张, 又勾唇笑了一下,声音缓沉嘶哑:“现在害怕,是不是来不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   越朝歌顺着他的视线,目光扫过下面巍峨的英挺。也只是一眼,她便越萧的危险已经化为实质,她眸光剧烈震动,整个脊椎骨被人钉在案上无法动弹。   手指轻蜷。   刺啦一声。   她抓皱了桌上的建筑线稿。   越萧看着她的手,轻轻哼笑了一声,目光抬起, 看向花窗里摇摆的细叶玉兰,淡淡道:“别紧张。”   别紧张,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会对她怎么样。   这句话当真抚慰了越朝歌。   她开始认定越萧再如何也不会唐突她, 于是冁然而笑, 也轻哼了一声:“大又如何?昔日阿房宫盖世华丽,绵延七百里,后来还不是付之一炬, 泰山之大还年年有山崩。由此可见,大没有用,不行就是不行。”   她美目傲慢,引经据典,重点在最后的结论里。   越萧并不辩解,缓缓俯下身,精致的下巴搁入她的肩窝里。   时光仿佛被他这个动作拖得无限漫长。   漫长到,一股热气在越朝歌耳根处炸开,也只是安安静静地渐渐盘根而上。   她甚至能感受到越萧薄唇启阖,轻轻擦过她柔软的耳畔。她听见越萧蹭着她的皮肤,慢条斯理近乎呢喃地说:“你当真要挑衅我么?是准备这几日,郢陶府闭门谢客么?”   他说得隐晦,却也隐约能听出强弩之末的克制,只要越朝歌再用力稍许,细弦就会绷断,狂潮浪涌顷刻间就能把她卷入深沉海底。   他侧过脸,细润濡|湿的舌尖扫过她白皙细颈上的皮肤,薄唇轻动,报复地抿了一口。   细密的疼痛从颈间传来,柔软相触。   一瞬间,周围万物如潮褪去,四周空灵无物,独留越朝歌端坐其间。她闭上眼,指尖用力,嚓的一声,把手里的建筑线稿攥破。她僵着整个身子,感受着来自越萧的压迫和呼吸。   很久很久,越萧埋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缓了过来,似是与人缠斗了八百回合般筋疲力尽,说话也只剩下呼吸余音。   “先盖个章,余下的日后再算。”   越朝歌也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吸缓顺过来,眸瞳染上愠怒,大力把他推开:“混账!”   她怒视着越萧,抬手擦过颈上的红痕,眼里水光潋滟,心里浪潮翻涌却找不到合适称口的说辞,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属狗的吗!”   ——毕竟该做的昨夜已都做了,眼下再斥责他大胆,显得不很合适。   就连越朝歌自己也没有意识道,原本想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她,在面对越萧时,竟也开始思前想后了。   越萧敛去眸中的沉色,盯着她,一本正经道:“差不多,我属狼。”   越朝歌怫然不悦,抓起桌上的线稿,咵嚓咵嚓揉成一团,奋力砸向立如青松的越萧。见他岿然不动,她又抓起另外一张揉成巨大的纸团,猛然砸向他的额角。   越萧静静站着由她砸去,眼睛盯着她脖子上的红痕,眸色又不自觉地发沉。她的脖颈修长细腻,红痕妖冶绽放其间,更添了百般妖娆。   碧禾来请越朝歌前往凝泉殿,见室内剑拔弩张,不敢擅入,还是越朝歌看见一抹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地上来回移动,才叫进来问话。   越朝歌正在气头上,见是碧禾,倒没有发作,反把这一切都算在越萧头上。   她从案上滑下来,与越萧擦身而过的时候,听见越萧淡淡道:“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你睡着了。”   这一瞬间,越朝歌面上勉力维持的笑容尽数褪去,脑海里发出一长串咆哮。她捞起越萧的长臂,轻轻握上他青筋浮露的手。   越萧凝眉。   越朝歌仰头对他粲然一笑,而后抓起他的手臂,张嘴咬了下去!   末了,她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血痕,道:“你咬本宫一口,本宫咬你一口,很公平。其余的,日后再算。”   越萧垂眼看着已经出血的齿痕,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你说的,日后再算。”   碧禾见情势又要不好,忙见缝插针,请越朝歌前去凝泉殿沐浴。   一路上,越朝歌气得说不出来话。   碧禾道:“长公主对暗渊公子,似乎有些特别?”   越朝歌斜眼,没好气道:“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奴婢不敢,”碧禾见越朝歌肯说话,想是气消得差不多了,忙道,“长公主瞧,白楚公子入府三年,从未能近得了您的身,其余公子就更不必提了,暗渊才入府短短月余,长公主便在旁骛殿宿了一夜……咳,还有还有,若是搁平日里,哪位公子惹您生气,眼下多半是在浣衣庭了,哪能还好端端在旁骛殿站着呢?更何况您那鞭子打那些公子,都怕那些公子脏了您的金鞭,眼下对暗渊公子,您倒是一点也不嫌了,都能直接上嘴咬……”   “碧禾。”越朝歌听得心烦意乱,她猝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本宫平日里是不是太宠你了?”   碧禾怔住,吐了吐舌头:“奴婢不说就是了。”   越朝歌道:“白楚给连澜假传消息,嫁祸暗渊,致使兰汀脱逃,着人去把他拿了,打五十鞭,贬为浣衣奴,即日起发往浣衣庭当差。”   说罢,自己快步进了凝泉殿。   懿旨一下,郢陶府后院即刻掀起轩然大波。   暗渊没来之前,白楚是最得青眼的一个,平日即便有什么小的错处,长公主也都是不管不问的。眼下竟为了一个暗渊,平白地发落了白楚,全然不看往日情分,实在叫人惊诧。   赵柯儿原本坐在池边浣衣,听边上的人三五成群讨论着这件事,插了句嘴,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那几个人齐齐看了过来,其中一人道:“还能有谁,白楚呗,把你害进来的那个。”   后院是没有秘密的,尤其是浣衣庭。这里多少原先在后院里当主子的,得罪了白楚,或有罪或无罪,都在越朝歌面前露了破绽,惹得她不悦,便都贬到浣衣庭来了。可以说,浣衣庭大半的人,都或多或少和白楚有过节,自然乐得看他笑话。   赵柯儿虽然心里没有太高兴,可知道白楚如此下场,也舒服了不少。   当夜,他收拾停当,趁管事的不注意,偷偷溜到旁骛殿找越萧。   越萧正在绘制建筑线稿,书案上戒尺墨台停放有致。赵柯儿来找的时候,他恰画得兴起,便在就在东厢接见了他,让跛叔看茶。   赵柯儿进来请过安,垂眼见越萧正在画这个,眸光突然亮了起来,惊喜道:“没想到公子竟然精于此道!”   早前赵柯儿也对建筑设计有所涉猎,虽说难以画出像样的图稿来,可到底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越萧此作,不说天下同道首屈一指,却也是凤毛麟角万金难求的上好构思。   越萧画完线条,搁下笔淡淡道:“过奖。你夤夜来访,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柯儿又看了几眼线稿,才依依不舍地从上头移开目光。他道:“公子可听说了白楚的事?”   越萧凝眉。   那日府中护卫去向越朝歌禀报的时候,他恰好在场,知道白楚假传消息,连澜放走兰汀,却不知是不是这件事。   赵柯儿见他沉默,忙道:“据说白楚从中作梗,放走了长公主关在凤凰台里的人,眼下,他已被罚了五十鞭,贬到浣衣庭当奴了。”   他后退一步,跪在越萧的书案前,恳求道:“白楚早先挖坑给小奴跳,小奴誓不与之为伍,而今他调到了浣衣庭,以他的心计,不论眼下浣衣庭众人对他态度如何,恐怕时深日久,浣衣庭又要换一拨人,日后就是他的地盘了。小奴冒昧前来,正是为此,恳请公子帮忙,放小奴自由之身!”   越萧打开尺盒,把大大小小的戒尺一条条收入盒中放好,道:“此事我做不得主,你该去心无殿。”   赵柯儿磕了头道:“如今郢陶府上下都知道,公子在长公主跟前得脸,我们当浣衣奴的,都是因开罪了长公主贬过去的,只怕……”   越萧道:“你先起来。”   赵柯儿这才起身,落到一旁的交椅上,坐了半张椅子。   越萧收拾完桌面,道:“你若是出了府,可想好了做什么没有?”   赵柯儿道:“小奴祖上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会点叫卖的窍门,长公主前些年赏了小奴一间铺面,临了小奴犯事了,也没没收回去,小奴想着,不若就把铺面利用起来,卖点货什么的。”   越萧点点头,又问道:“卖什么货?”   “还没想好,”赵柯儿答道,“不过,方才看公子在画线稿,小奴倒有了主意,小奴想着——”   他讲到情绪高昂处,身子一抬,只坐了四分之一的椅子,激动道:“小奴想着,不知公子画的这些线稿是作何用处?”   越萧看了一眼桌上,道:“没什么大用,修身养性而已。”   每一条工笔,每一处构成,每一笔标注,都是需要细心和耐心打磨而成,修身养性再好不过。   赵柯儿道:“既然这样,公子不若听我一言,小的若是有幸能出去,到外头把铺子支起来,便售卖公子的这些线稿如何,咱们八二分成,公子八,我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越萧凝眉。   听赵柯儿的意思,这线稿还能卖出不少价钱。   “依你看,我这张稿,能卖出多少?”   赵柯儿见越萧意动,忙站起身来,近距离观摩线稿。越萧此番画的是一座八角楼阁,飞檐斗拱,承梁、阶梯、小到窗户木阁都精巧有致,最为点睛的是楼阁之上有一八角敞风小亭,闲逸时可以在上面观云赏雾,附庸风雅之辈见到此图,定然迫不及待要寻个吉日破土动工了。   “十万金。”赵柯儿大约估计了一下价格。   越萧眉头深深蹙了起来,眸光沉如深渊:“多少?”   赵柯儿道:“按照线笔和设计,大约十万金左右。”   十万金。   越萧阖上眼皮。   他为了要到八万金修玉,答应别人杀越朝歌。   可原来他笔下生出的一幅线稿就足够十万金之数,何其讽刺。   他曾经答应过岳若柳,若是不取越朝歌性命,他愿以性命相偿。那八万金,买的是越朝歌的命,或者是他的命。   “嗤哑”沉闷的一声,越萧手下按着的桌角已经化成一堆齑粉簌簌而落。他面色沉骇,周身洋溢着生人勿近的杀伐气场,锋利的颌线紧紧绷了起来,像极了戏台上千军溃败准备只身赴死的三军统帅。   赵柯儿原就是敏感胆小的人,在越萧的压迫力下几近崩溃。他见此情状头皮炸响,膝盖一软,跪下磕头认错:“小奴若有说错的地方,请公子恕罪,请公子恕罪!”   越萧抬步,取了兵器架上最为招摇的红伞,抬步走出去。   临出门前,他止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你的事我会和长公主说。今夜你且歇在旁骛殿,不用回浣衣庭了。”   *   连澜放走兰汀,于情于理,越朝歌都要进宫告罪。   但越朝歌始终没有动静,于是御史们趁机又参了一叠折子。直到第七日,越蒿终于忍不住,传旨让越朝歌进宫。   这日,越朝歌早早便起身,唤来碧禾盥洗梳妆。   许是越萧太过用力,越朝歌脖子上的红痕还没有消,像是桃花瓣贴在白皙的精瓷上,显得尤为招摇显眼。   碧禾蹲下身帮她理了理袖口和裙摆,听越朝歌问道:“这几日怎么不见暗渊,午膳晚膳都不见人?”   碧禾整个人怔住,转眼她的手又利落忙活起来,道:“许是那日伤着身子了,昨日奴婢遇见跛叔,还问起这事了,跛叔欲言又止的,想是什么难言之隐,奴婢也敢没深问。”   越朝歌扶鬓的动作一滞,重复道:“难言之隐?”   她不自觉想起那日在书案之间看到的巍峨……   是那方面的难言之隐么?   需不需要她去关怀一二?   碧禾站起身,呼了一口气道:“嗯,说是。啊对了,跛叔还说,若是长公主说起暗渊公子,还请长公主答应暗渊公子一个不情之请。”   越朝歌侧目过来,扶着碧禾的手出厅:“什么不情之请?”   碧禾道:“原先暗渊公子刚入府时,众位公子到心无殿来闹,长公主赏了其中一位公子一鞭,不知长公主可还记得?后来这位公子照例贬去了浣衣庭,暗渊公子便是想让长公主帮那公子脱了奴籍,还出自由身。”   越朝歌稍微有点印象,眉尾一扬,“他怎么不亲自来同本宫说?这么久不见,本宫倒有些想他,走,去瞧瞧。”   “长公主。”碧禾叫住了她,欲言又止,杏眼里折射出着急的眸色。   她对越朝歌向来是藏不住事的,凡有什么事,往越朝歌跟前一站,必定都事无巨细写在脸上,眼下也尽然。   越朝歌看着她的神色,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   碧禾垂首,摇头道:“无事,长公主再不入宫就要迟了,再晚一会儿,等到出宫宫门下钥,就回不来府了,还是快些启程吧。”   她话刚说完,两只葱白如玉的手指就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   越朝歌盯着她的眼睛,眯着眼道:“告诉本宫,出什么事了?”   碧禾摇摇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扶着越朝歌的腿跪下,哭道:“真的没事,请长公主快些入宫吧,再晚些陛下就要怪罪了!”   越朝歌拔腿便走。   碧禾扑棱起来忙追上去,仍扯着她的袖子:“长公主!长公主求您别去,求您别去了!”   见拉扯不住,她索性往地上一跪,抬高了声音道:“长公主!他跑了!他和长公主共度一夜春宵之后就跑了!”   来来往往的仆役侍女都往这处投来目光,看见越朝歌的刹那又慌忙低下头,相互赶着离开这是非之地。   越朝歌根本无暇理会他们,她被碧禾喊住,脚步也停顿了下来。   她就站在阶前,往下玉阶宽广,折叠垂落。目之所及,偌大的郢陶府琼楼玉宇,屋檐错落,旭日东升,和煦的阳光撒在琉璃瓦上,反射出绚丽的光。   他跑了啊。   越朝歌垂下眼,缩回步子,往回走道:“本宫当是什么事,跑了就跑了,本也只是一个面首罢了,你别哭了。”   别哭。   这两个字似乎很耳熟。   她停住脚步。   再度折身往回走,可走到阶前,她始终迈不下那一步。   等等!   “你刚才说,你昨日遇见了跛叔?”越朝歌问。   碧禾道:“嗯,奴婢昨日就在明镜轩遇到的跛叔,奴婢、奴婢让他请暗渊公子来陪长公主用膳,他告诉奴婢,暗渊公子已经消失五日了!”   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又抽抽噎噎起来。   长公主这么些年好容易才瞧上一个公子,好容易才愿意和公子共度良宵,好容易长公主时常念起,可偏偏这公子是野狼的心,半点没沾知恩图报的好意,竟然一走了之。   “他没走。”越朝歌斩钉截铁。   当初为了跛叔留在郢陶府的人,怎么可能把跛叔留在府里,自己脱身? 第29章 马车 【1+2更】   楹花坊地界, 紫色的楹花如云叠嶂,给整座坊里映出一片阴影。   一座不起眼的院落中,越萧曲腿坐在栏杆上, 手肘倚着膝盖,手里拿一条白色绢帛, 擦拭着伞沿上的血。   一名黑袍男子站在他近旁, 兜帽遮住了上半部分脸, 只余下嘴唇和下颚清晰可见。他收敛了全身的阴冷之气,道:“这么多年,你怎么现在才重新拿回这个位置?”   越萧面无表情擦着伞, 无意隐瞒,道:“有了想保护的人。”   “谁?”那人立即接话。   越萧淡淡说:“与你无关。”   越萧低头继续擦着伞。   他消失了五天,整整五天,他这把伞喂进了无数鲜血。   那日从郢陶府出来,他其实是很不冷静的。他觉得何其讽刺,为了八千金接了杀越朝歌的任务,却不知自己一张休闲纸稿能卖出十万金之数,足够修补血玉甚至还有盈余。他在樊楼楼顶坐了一夜,看天上日月星辰, 听地上夫妻吵闹。及至天亮,他才想通, 若非那八千金,或许他和越朝歌永远不会相见。   他向来是言出必行的人, 可是这一次……   他要食言了。   重信之人背诺, 越萧心里又是煎熬又是解脱,从小就背负了太多的人,第一次把什么东西丢下了。可是他明白, 背上种种繁杂,他必须为清出一方最宽广最可靠的后背,等着即将到来的人无忧倚靠。   越萧敛下眉眼,想起近日所发生的种种。   梁信和浣衣庭那几个人说得没错,眼下的他之于越朝歌是拖累、是束缚,是让她不敢放手纵情肆意的缘由之一。越萧想,至少应当先成为能堪与她配的人,要先成为站在她身侧,能让她更有底气的角色。   黑眸曜烁。   越萧终是穿上了劲服,拉上了兜帽。绯红纸伞撑开,厚底黑靴,踩进暗卫亲军隐匿的洞府里。   时隔经年,越萧重新回到这方他曾经奋力摆脱的泥泞里。站在洞府门前湿润的台阶上,往里看去,往事奔涌呼啸而来,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每一条密道的走向,记得每一块砖石的纹理,记得每一条从眼前喷溅而过的血迹。   暗卫亲军这个机构当年是由他的亲兄长越蒙一手成立,越蒿一面忌惮着暗卫们对越蒙的忠心,一边垂涎于暗卫所能拥有的力量,故而多年来并未搁置,却也并不重用。自打越萧被撤出暗卫亲军后,这支力量便逐渐松散。   当初越蒿以越蒙遗命要挟,要越萧处处臣服听命于他,逼越萧自动放弃领军之位。而今越萧再要拿回这个位置是有些难度的。   好在亲军中人多是越蒙当时救助的逃难小儿,对越蒙说不上感恩戴德,却也顾念旧情。加之越萧武功卓绝,按照规矩一路过关斩将,实力服众,终是拿回了领军革带。   越萧仍在擦伞。   站在他身边的人忍不住道:“你今日杀了很多人。”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   廊下的石缝里,青草迸越而出,绿叶蓬勃,全是生机。   越萧收起伞,道:“越蒿多疑,掌控欲强,在意史笔功过评说,若他灭了暗卫亲军,等于悖逆祖宗规矩,所以暗卫亲军能延续至今,没有覆灭。可他又怕这支亲军将来作乱,所以釜底抽薪,要我放弃领军之位。这些年来,他渐渐给亲军换血,人员更迭,很多人早就不是当初的心了,害群之马,没有存在的必要。”   念恩抿唇,“你从前不这样。”   越萧把伞抱在怀里,靠在廊柱上,看向远远的楹花大树,道:“我从前,也没想过活着的好。”   越萧收复暗卫亲军的事情果真密不透风,兰汀回到亲军洞府以后,觉得身边熟悉的面孔少了很多,还没来得及疑惑,便被刀架了脖颈,五花大绑捆进囚牢,喂了软筋散。   *   越朝歌确认越萧并不是打算离开以后,心情莫名松快起来。她也不到旁骛殿去了,搭着碧禾的手上了马车,直往宫门而去。   马车上,碧禾面色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长公主……不遮遮吗?拍些脂膏?”   越朝歌抬眼觑她:“很明显么?”   碧禾点点头。   越朝歌在心里又骂了越萧一遍,道:“有什么遮掩的,事实如此,本宫不怕旁人闲话。”   碧禾住了嘴。   长公主她的确是不怕旁人闲话,否则外头也不会留言满天飞,甚至编话本子的都乐于拿她取材。   马车一路不停,缓行至东晖门,改用步辇。   越朝歌一上步辇便闭目养神,上下眼皮一碰,深思开始飘渺。   越萧那张绝伦精致的脸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看见在窗格剪碎的旭日里,那张脸的主人把她挤到案角,埋首在她颈间,隐隐克制着,每一缕空气都顺着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她看见那双薄唇轻轻启阖,含|住她脖颈间白皙的皮肤,轻轻抿了一口。   当真是魔障了。   已经过去多日,她仍会想起那天的场景。   和煦的阳光,光里静静沉落的灰尘,以及他细密的吻。   他去哪里了呢?   越朝歌敛下眸子,俯视着青石铺成的宫道。   忽然一双蝶戏海棠的粉色鞋面出现在视线里。   步辇也停了下来。   越朝歌抬眼,看见越贵妃的一瞬,眸子眯了眯。   自打岳府灭门以后,这位贵妃就鲜少上来找她不痛快,今日不知又吃错了什么药,竟到了当道拦人的地步。   越朝歌嘴角含着笑意,斜斜歪在辇上,姿态从容,表情闲适,没有丝毫要下辇见礼的意思。她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岳贵妃前几日几乎日日被越蒿索取,越蒿一有不痛快,受苦的便是她。她使了银子威逼利诱多方打探,才知又是郢陶府越朝歌惹出的事端。得知今日越朝歌要进宫,她已然掐折了自己两根指甲。   真真切切看见眼前美艳地女子,岳贵妃彻底红了眼。   她恶狠狠盯着面前高高在辇上的人,看越蒿把这个人捧在手心,未免她徒步劳累,入宫还赐了轿辇。同是金枝玉叶,凭什么她只能受到百般虐刑,她却能油皮都不破一块?   岳贵妃越是想起越蒿在床|第间的阎王行径,身上就似乎哪一处都生疼,疼痛滋养着她心里的恨意,对比催生了她歹毒的心志,她抬手,后面的宫女承上一壶银耳燕窝雪梨汤。   越朝歌眯眸,“这是做什么?”   岳贵妃扯出一抹笑容,非要捏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道:“妹妹一路劳顿,想是渴了,为嫂的煮了点甜汤……”   话未说完,越朝歌轻嗤一声。   岳贵妃话音一顿。   越朝歌抬眼:“岳贵妃,本宫不是你妹妹,没记错的话,你妹妹应当是那个,想买杀手杀害本宫,最后反招致岳家全家灭门的那个吧?”   岳贵妃面色难看起来。   越朝歌道:“你也称不上是本宫的嫂嫂,没记错的话,你还只是个贵妃,中宫后位空悬,本宫还没有嫂嫂。”   岳贵妃捏紧了手中的白瓷碗,指甲用力到泛白。   越朝歌勾唇,媚色倾城,慵懒之色如妖祸国:“眼下,你可以让开了吗?岳贵妃?”   贵妃好歹有金册宝印,虽不及皇后册宝,到底也有执掌六宫诸事的权力。在越蒿手里是苦了些,可一旦摸到这些权力,岳贵妃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捏着这份受苦换来的权力,在宫中行走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不给她面子,她已经给了好脸了,她却句句针锋相对,还让她一个皇帝贵妃给一个长公主让路!   越贵妃胸口不停起伏,面色已经十分不善。   恰巧越蒿听闻越朝歌已经入宫,让内侍出迎。那内侍远远看见轿辇,忙大步走了过来。   见过礼后,他见气氛僵持,长公主坐在轿辇上如沐春风,贵妃站在她轿下剑拔弩张,眼睛一转,忙问:“这是怎么了?”   碧禾道:“我们主子正往宣华殿呢,贵妃娘娘平白给拦住了,非要给我们主子送甜汤喝。”   事出反常必有妖。   贵妃和长公主自来没什么交情,后来又添了灭族之恨,贵妃怎么也不至于要给长公主做甜汤喝,那甜汤里只怕有什么问题。   内侍眼睛咵嚓一眨,他是近身侍奉陛下的,陛下对岳贵妃实在算不上有情义,反而对长公主这个义妹甚为宽容宠溺,要说长公主日后入主中宫,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眼下卖长公主一个面子是最好。再不然,即便陛下在此,也是要偏袒长公主的。   这么一想定,内侍就躬身向岳贵妃道:“贵妃,请。”   没有明说,却就是要岳贵妃给越朝歌让路的意思。   内侍招呼着边上的小黄门,“还不把贵妃赐的甜汤接过来,贵妃金尊玉贵,仔细甜汤烫伤了贵手!”   岳贵妃听了,心里连连冷笑。   她金尊玉贵么?金尊玉贵的怕是辇上的那位!   她瞧见越朝歌脖颈上的红痕,久经那事的她,透过那抹桃花一样的红痕,仿佛立刻就看见了那红痕的主人对越朝歌有多呵护,有多克制,有多小心翼翼不敢下重手。哪怕力道稍重分毫,那也是正常的。   岳贵妃的手垂在袖子里,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不明白,不明白凭什么有的人要被别人捧在手掌心,面首如云陛下还给她好脸,有的人却被人肆意践踏面子,亲亲的丈夫都不愿意袒护呵护自己分毫?   岳贵妃气到颤抖,偏生越朝歌还垂首抚了抚袖,慢条斯理地向那内侍道:“既然岳贵妃扫兴,本宫这便打道回府,你且去同皇兄说一声,本宫就不见他了。”   说罢,她点了点轿辇的扶手,轿夫把她放了下来。   越朝歌起身,搭着碧禾的手走到岳贵妃跟前。   她身量比岳贵妃高出许多,加之气度一个豪放恣意,一个故作姿态,岳贵妃相形见拙。   越朝歌垂眼看了她半晌,脚步一转,挪步往来时的路走去。   那内侍一看急了,埋怨地看了一眼岳贵妃,却不敢全然显露,只能一跺脚道:“哎呀!这叫什么事儿!”   说着,便拔腿去追越朝歌。   岳贵妃气得发颤,又怕越蒿因此降罪,当日便病倒了。谁知越蒿趣味不同常人,全然不怜惜她还在病中,又做了一个彻夜。自此岳贵妃便更是对越朝歌恨之入骨。   越朝歌与岳贵妃并不相熟,本也只是萍水相逢。可岳贵妃唆使妹妹岳若柳买凶杀她,越朝歌睚眦必报,自然不会给她好脸瞧,却也是不屑于同她计较的,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自有越蒿收拾,与人无尤。   越朝歌不想去见越蒿,是知道他必定旧事重提,要说孟连营之子上次在街上对她无礼的事情。这整件事情发酵到现在,已经不单纯是那些朝臣和她郢陶府之间的较量了,中间还掺杂着孟连营一家的命。孟连营是先帝股肱之臣,身份特殊敏|感,她若是有一点行差踏错,多年来经营的、与越蒿之间的关系就会毁于一旦,届时她孤立无援,朝臣口诛笔伐,只怕没有退路。   越朝歌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也还没想好应该拿个什么态度,原想寻个什么由头不见越萧,恰好岳贵妃撞上门来,便就以此为由。   她疾步走着,身边的内侍一刻不停地聒噪着,言说越蒿如何想她云云。   越朝歌听也不听,照旧走得飞快。   刚出东晖门,一阵骏马嘶鸣的声音传入耳际,越朝歌打眼看去。   耀目日光之下,一抹黑袍带风而来,袍角猎猎随风飘起,兜帽随着马的腾跃上下扣动,隐约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庞。   他背着日光出现在越朝歌的视野里。   马蹄轻缓下来,落到演武广场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一下下踩在她心里。   越朝歌扬唇笑道:“小弟弟,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越萧下马,视线描摹着她张扬绝妙的轮廓,语气毫无波澜:“我该来。”   越朝歌笑:“你来做什么?”   越萧说:“我来接你回家。”   越朝歌心里咯噔一声。   日光正好,夏风灌入黑袍,偷出他几缕发丝来。他发尾飘扬,神情淡漠,狭长的眼底,粼粼眸光缱绻得吓人。   她有些动容,她想,许是“家”这个字触及了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让她误以为,眼前高大昂藏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它的代称。   越朝歌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本宫想抱你。”   她站着没动。   越萧闻言,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揽入怀里:“好。”   冷冽的松香扑鼻而来,盈满呼吸。   碧禾轻轻咳了一声,“长、长公主,这还在东晖门呢。”   越朝歌枕着越萧宽广的胸膛,手牢牢扣住他劲窄的腰,“嗯”了一声。   越萧大掌抚着她的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问:“受欺负了?”   越朝歌闻言一怔,松开他,道:“没有。还没见到他本宫就跑了。”   越萧道:“那就跑快点。”   话音落下,长臂环过细腰,越朝歌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带起来,飞速往马车掠去。越朝歌惊得抓紧了他的前襟。   待到落地,她惊魂甫定,怒目而视,可目光一触及他那张惊世骇俗的脸,气便消了不少。可也仅是不少,余下的些许,便化成了捉弄他的顽劣之心。   碧禾是个小可怜,越萧带着越朝歌飞檐走壁,她只能靠双腿自己努力,好容易跑到车旁,越朝歌留下一句:“碧禾,你与车夫同坐前室,本宫与暗渊同坐,有大用。”   她一挑眉,言下之意,替你报仇。   碧禾欲哭无泪,驷马并驾的车,车夫一左一右,她只能坐在中间,只怕要像开风顺道的石狮子。   她与两个车夫对视一眼,乖乖坐了上去,晃着退百无聊赖。   车厢里似乎传出了暗渊公子的闷哼声,碧禾顿时精神抖擞,凝神听去。   她心里叫嚣着,原来长公主与暗渊公子小别胜新婚,这就要车那个什么吗!长公主还说要为她报仇,怎么报,好想看!   车帘随着马车的细微颠簸,张张合合。   车厢里,越朝歌扬眼问越萧:“私自出府,不报去处,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越萧取下兜帽,眼神平静,道:“该罚。”   越朝歌闻言笑了起来,“任何罚都愿意受么?”   越萧道:“嗯。”   他眸光轻动,视线着落在越朝歌脸上,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那样鲜活灵动,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车厢分为上座和左右两座,中间放着一张小杌子,都垫了最软的雪狐皮,夏日又在狐皮上铺上一层凉席,又软又阴凉,不至于太热。杌子下有个冰龛,此刻寒烟袅袅,正从杌子四面升腾起来。   越朝歌坐在上座,没骨头似的斜斜歪着,前襟有些敞,雪峰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晃动着。她的眸子里盛满了捉弄,越萧看她开心,便也由着她。   听越萧同意受任何罚,越朝歌忙坐起身来,笑意更深:“那好,从即刻起,你不许再动,动一下,便多挨一日罚。”   越萧点头。   这点自制力,他还是有的。   谁知越朝歌闻言,忍不住先笑了一番,而后矮身来到越萧身前,笔直白皙的长腿一跨,坐在他大腿上。   越萧忍不住要去扶她的腰。   越朝歌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手:“说了不许动。”   越萧手指一颤,落回凉席上。   越朝歌见状愈发得意,纤细的手指顺着他的耳根抚下,清晰的下颌线叫她爱不释手,而后是野性的喉结,甚至探入了交领衣襟里。   她原意是要找到她黥的那个朱砂字样,谁知小手轻扫,极致柔软的触感反而唤醒了不该唤醒的部分,小小的红豆生机盎然,越朝歌以为那是伤口结的痂,指腹一收,捏了捏,“疼吗?”   越萧垂在凉席上的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头了。   越朝歌蹙眉:“本宫命太医局给你制的舒痕药,你没按时抹么?怎么会还有这么大一个肉痂?”   “……”越萧抬眼与她直视,“不是肉痂。”   “不是?”越朝歌扒开他的衣领一看,原是那处,顿时脸红了个通透,整个人站起来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   她硬着头皮,轻笑一声:“本宫当是什么,原来是它?”   话说得轻巧,却是脸红得快要冒烟,视线闪躲得厉害。   “原来是它?”越萧勾唇:“你与它,很熟?”   越朝歌闻言,转过头来。   却见他眸光澄澈,脸上神色淡然,仿若是当真不知这句话有多容易让人误解一般。   越朝歌想也不想,道:“并不、并不很熟,”   她撑着越萧的腿起身,谁知此时马车恰好碾过一处路坑,哐当一下,越朝歌的手打滑,直直摁上了……   越萧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修长的手指动作,一左一右掐上她的侧身,慢条斯理地捏着。   见越朝歌要说话,他眸底暗流涌动。   有些粗糙地指腹擦过她柔软的红唇,“我说愿意受罚,可没说要乖乖受罚。” 第30章 秘密 【捉虫】【1+2更】   越萧很喜欢她的锁骨, 平直滑突,亭亭勾挂在皑皑雪肤上,削肩细颈, 玉骨青筋……   他觊觎她身上的一切美好,每每看见都起心动念, 难以自持。   越萧蹭了蹭她的锁骨, 呢喃道:“摸了它, 可知后果?”   越朝歌知道自己摸了不该摸的东西,眼见越萧语气哑沉危险,大有狼顾鸱张的凶暴, 一时手心发麻,慌极了。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却仍嘴硬道:“本、本宫有什么承担不起的后果吗?”   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到黄河心不死。   越萧抵在她肩窝,深深吸了口气。   “是吗?”他轻笑,胸腔轻轻震动着。   大掌猛然按住她窄窄的后腰,轻轻一用力。越朝歌整个不受控制地向他滑去。   越朝歌本就坐在他腿上,两人面对面。他一用力,越朝歌整个人便向他扑去,纤细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颈。   手臂上的金钏相撞, 发出细碎的响声。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外头熙攘的人生渐渐模糊,夏风卷起车帘一角, 巧妙钻了进来,与越萧额角的细发嬉戏玩闹。   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定格了一般, 沉沉翻滚的眸子里露出几许痛苦。   越朝歌整个人也蓦然僵住, 她的奇妙处碰到了一把坚硬笔挺的杀刃,隔着若干层布料,仍能感受到他的滚烫热烈。   马车动荡, 那杀刃在她的腿上来回刮擦。   清晰的触感顺着脊背攀岩而上,越朝歌的脑袋轰然作响。   她不是三岁小儿,又有碧禾时时普及,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一时便热红了脸,慌乱得无所适从。   金钏轻响,纤细的双臂一缩,柔荑抵在他宽广平阔的肩上。   她想挣扎起来。   只是大掌牢牢禁锢,她无法动弹分毫。   越朝歌羞云无边,转成愤恼,低喝道:“放开!”   她一说话,脸更是滚烫。   越萧很不好受,他觉得自己就要压制不住。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他蹭了蹭他的肩窝,近乎乞求道:“乖,不能乱动我。”   不能乱动,不是不要。   每回感受到她细软的柔荑抚上,就像是一簇火星落入明灭的火堆里,他总是要用尽所有力气克制,才能忍住和她共赴桃源的念头。   越朝歌现在只想迅速转移注意力,她轻哼了一声,找回最初的跋扈:“你整个人都是本宫的,本宫想动就动,还要挑地方挑时辰吗!”   她重重地拍上越萧扣在她后腰的手,怒道:“大胆混账,给本宫松开!”   越萧缓缓从她的肩窝撤离,看她的红唇启阖,还瞪着眼,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不悦,张牙舞爪,可爱极了。   越朝歌抬手又拍了一下。   忽然,一道温热的气息从面前袭来,越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得离她这样近。   他撤下了平日里所有的端肃,显得那样柔和乖巧,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轻轻的呼吸越来越近。   马车轻轻颠簸,树荫满道,鸣蝉收声。   四周安静极了。   耳边只剩下清浅的呼吸。   他的眉眼向来充满野性美,此时乖顺下来,像极了寻求抚摸的小奶狗。   越朝歌被他昳丽的容貌蛊惑,微微阖着眼,仰着细颈,寻息而去。   呼吸渐近,缓缓交握,挺|翘的鼻尖轻轻触到一起,越朝歌抓皱了越萧肩上的黑袍。   越萧启唇,就要含|住她嫣红饱满的唇。   突然马车又是哐当一震,两个人脑袋晃动,红唇错开,额头反倒不期然撞到一起。   “嘶啊——”   越朝歌的额头很快鼓起一个小包。   她捂着额头,龇牙咧嘴。   小小的意外冲散了满厢尴尬,越朝歌视线飘忽,趁机转移话题,埋怨道:“你的头究竟是什么做的,竟然这样硬!”   越萧松了扣她后腰的手,忙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见红肿起来,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他的额头似乎真的很硬。   越朝歌受不得疼,她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在大将军的马背上擦破了皮,眼下额头磕着了,不免有些受不住。   越萧见她眼底渐渐蓄起水光,不由想起越朝歌醉酒那天晚上,她酡红着脸,小小的手抚上他的喉结,问他为什么那里肿了一块,还凑上唇说呼呼就好了。   越萧喉咙有些发痒,野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扶着她的脸,手指在她红肿的额头轻轻摸了摸,而后学着那天的越朝歌道:“这里怎么肿了一块。”   凑上唇去,又道:“呼呼就好了。”   越朝歌觉得这两句话十分耳熟,愣怔了一瞬。   轻柔的气体拂过,越朝歌整个人再度僵住。   视线受阻,她无法确定越萧究竟距离自己的额头到底有多近,生怕一不小心就撞上他柔软的唇。   冷冽的松木香越来越清晰,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调皮的夏风时不时掀开车帘一角,八卦的日光也趁机钻进车厢来。   越朝歌闭上眼,指尖动了动,揪紧了他腰侧的衣服,生怕从他膝上摔下去。   越萧扶着她的脑袋,云鬓距离他只有分毫。   方才两人鼻尖相触的柔软触感似乎还有残余,野性的喉结滚动,他再也忍不住,崩坏之前礼貌地知会了越朝歌:“我要吻你了。”   还没等越朝歌反应过来,薄而温软的唇轻轻印在她额角。   不同于他指腹的粗糙,他的唇软嫩得不像话。   原本的肿包似乎疼得更热烈了,皮下的血管偾张而喧闹地,绰绰引动着。   越朝歌原以为他会很快撤离,没想到非但没有,他还伸出舌头舔|弄了一下。   脊椎瞬时僵直,血脉冲锋逆流而上,热浪席卷四肢百骸。冷冽的松木香浓郁到她无法呼吸,越朝歌的心不受控制地突突跳了起来。   ……   他是属狗的么?   “到了,长公……”碧禾撩开车帘,看见了车厢里不该看见的场景。   她烫了手似的扔下车帘,躲到一旁,不敢吱声,一张脸像烧红的水壶。   车厢里,两人僵持着。   越朝歌不敢轻动,似乎是知道她此时再做挣扎,越萧恐怕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良久,越萧终于从她额上撤开,唇角的笑意彰显了他的好心情。   越朝歌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被如此作弄,顿时咬牙切齿。她攥起拳头,恨恨捶他一拳。而后她似乎听见了梁信的声音,便斜了越萧一眼,扶着额头起身,钻出车帘。   一探头出来,果然见到了梁信。   梁信今日到郢陶府做客,给越朝歌送来新鲜的岭南特供荔枝。听闻越朝歌进宫,便把东西交给管家,打算先回府,晚些再来。   他走到府门前,远远听见越朝歌车架特有的金铃清响,料想她快到了,便又候了一会儿。果不其然,不多时她的马车便出现在街角。   梁信见碧禾垂首立到车旁,始终不见越朝歌身影,便提起衣袍下阶来看。   碧禾见到他,一时间慌张起来,忙张开双臂拦在车前,抬高了声音道:“梁公子!梁公子是来找我们家长公主的吗?”   一边说着,一边回首看向马车,期待着里面你侬我侬的两位能听到动静。   梁信见她拦着,神情还有些奇怪,便隔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后退一步道:“碧禾姑娘,在下偶得岭南荔枝数斤,想着长公主爱吃,便送了府来,不知长公主可在?”   碧禾回头瞥了马车一眼,声音又高了起来,道:“梁公子记挂着我们长公主,我们长公主定然是很开心的。”   越萧怀里顿时空落落的。   腿上的袍角发皱。   她的动作迅捷利落,像是怕被什么人看见一样。   越萧垂下眼眸,指腹摩梭,冷冷看了车外一眼。   越朝歌搭着碧禾的手臂下了马车。   梁信见她发髻有些散落,衣裙上也有不少褶皱,想是宫里应对太多疲累,在途中小憩所致。于是脸上露出一抹温润的笑容:“可是累了?”   他说着,温和的目光看向她颈间的红痕,摇扇的手腕遽然一顿,嘴角的笑意倏然僵住。   身后还有动静。   梁信驻足朝后看去,正见越萧躬身出了马车,一身黑袍,鹤然立于车舆上,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梁信察觉越萧的发丝也有些纷乱,袍角褶皱繁多,一时间回眸,看向越朝歌。   越朝歌抬手摸了摸鼻子,转身冲越萧道:“站着做什么,下来。”   说着,又转回身,与梁信并行,往府里走去。   越萧看着那一高一低的身影,感觉尤为刺眼。他足尖一动,飞身而起。   一抹黑影闪过,越朝歌被他席卷入怀,飞檐走壁地起落于屋宇之间,霎时到了心无殿。   他似乎很喜欢圈扣她的腰|身。   越朝歌掰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解脱出来,凝眉道:“这是做甚,梁信还在外面!”   大抵是心虚,她眼下竟然会在意她与越萧之间的分寸和距离。众人面前,如此行为,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好,就是觉得很不习惯,怕被别人问起,她无从回答。   可看在越萧眼里,她就是为了梁信在凶他。   越萧看着她恼怒,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甚至眼底也不起一丝波澜,只注视着她。   越朝歌被他看得心烦意乱,回想起方才那个未竟的吻,和他落在她额头的湿润,一时间心劳意攘,烦闷地道:“你多日没回府了,先去瞧瞧跛叔吧。”   越萧没有动。   越朝歌看他还站着,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不由催促道:“快些去。”   她送客之意如此明显,是因为一会儿梁信要来么?   越萧捏紧了拳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越朝歌似乎累极,走到软榻边斜斜歪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再看过他一眼。   越萧收回视线,出了心无殿。   越朝歌被越萧“掳走”以后,梁信惊慌失措,生怕越萧对越朝歌不利,碧禾倒没这种担心,带着梁信直奔心无殿。   半晌,两人总算是踏过心无殿的门槛。   梁信的目光扫若偌大的前堂,看见纱帘之后影影绰绰的身影,终于放心下来。   越朝歌听着脚步声渐近,闭着眼道:“阿信,你怎么来了?”   梁信到她下首落座,道:“上回见你荔枝多吃了些,便让人从岭南带了几斤回来,怕放坏了,就送过来了。”   越朝歌闻言,撑着起身,看向梁信温润的眸子,笑道,“劳烦你走这一趟了。前几日约了你过府,因着府上有事,倒叫你白跑了。”   梁信见她笑了,便也笑道:“不妨事。只是你和暗渊……”   越朝歌闻言,嘴角的笑意便落了下来,美目微敛,收了所有情绪。   梁信见她不愿谈及此事,便转而说起血玉的事情,道:“长公主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修缮血玉,眼见天渐渐凉了,时日深久,恐生不便。”   越朝歌问:“有什么不便?”   梁信还不知越萧就是血玉的主人,颇有些担忧道:“那玉在我们手里已经两月有余,我虽与玉华园的掌柜定下半年之期……那玉不同寻常宝玉,还需多番试验调和,才能找到真正与原先的血色纹理完全一致的颜色,更遑论后来还需反复喂色,只怕用时深久,半年之期远不足够。”   梁信说话总是打弯绕旋,一个简单的事情到他嘴里,非得来龙去脉罗列得清清楚楚才好,越朝歌听得昏昏欲睡。   梁信见越朝歌并未回话,终于抿抿唇,道出了真正主旨:“我们需得立即着手修缮才是。”   越朝歌支着脑袋,懒懒道:“不急。你先回去吧,本宫乏得很,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   梁信一滞。   若说上回是府中公事繁忙,叫他先行离开,这回就是明显逐客了。   是因为越萧么?   梁信不似越萧,越朝歌让他走,他缓缓起身,也就告辞了。   越萧顶着大日头,披着黑色斗篷,抱伞坐在旁骛殿的屋顶,不错眼地盯着心无殿这边的动静。   见梁信进去,他微微挺直了脊背,探着脑袋往心无殿里张望。   不一会儿,见碧禾送梁信出来,他便放松下来,目送着梁信的背影远去,心想:原来不止我被赶出来。   他觉得很满意。   起身下屋。   赵柯儿正与跛叔说着话,担心越萧一身黑袍在日头底下坐着,恐怕热坏了,中暑都是轻的。   转眼见一个黑影从屋顶上落下来,赵柯儿着急忙慌,以为越萧被晒晕过去,忙仰头张着臂要接他,被跛叔一把拉开。   越萧落地,看了赵柯儿一眼。   赵柯儿手臂缩了缩。   见气氛尴尬,他终于是想起了今日来此的原由,于是在他跟前跪下:“托公子鸿福,昨日管事的送还了小奴的身契,小奴还了自由身了!”   他脸上的喜悦掩也掩不住,越萧看在眼里,嗯了一声,抬步到沿廊的栏杆上坐下,问跛叔道:“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跛叔摇头:“一切照旧。”   越萧问:“梁信来过吗?”   赵柯儿摇头,“没来过。”   越萧放心了,脸上神色也放松不少。   他长腿一扫,起身往屋里走去,跨入内室,从药屉里拿了瓶跌打损伤的,又走了出来。   一路上,跛叔和赵柯儿都跟在他身后。   赵柯儿到底是在内宅混过几年的,见越萧无缘无故提及梁信,此刻又拿了跌打损伤的药往外走,前后一联系,猜测是越萧把长公主放在了心上,此刻怕是长公主身子有哪里磕碰了。   越萧对他大恩大德,有越萧护着,他在浣衣庭的日子好过了很多,更遑论今日放他自由之身。赵柯儿正愁无以为报,见越萧似乎为这件事情烦忧,心里一动,或许他能帮上越萧点小忙。   为了证实猜测,他一打眼,问道:“公子,小奴虽遭长公主厌弃,但好歹在后宅待了两年,对于长公主和梁公子,小奴还是做了些功课的。”   言下之意,他对越朝歌和梁信是做了些了解的。   眼见越萧止住脚步,转身来问,赵柯儿心道:果然如所想的一般,暗渊公子对长公主有意,却苦于不知如何接近。   验证了心里的猜测,赵柯儿道:“长公主府面首如云,每年至少入二十余人,可来来往往,都不及梁公子得长公主殿下欢心。”   越萧眉头轻皱。   赵柯儿引着他到一旁石桌落座,道:“小奴暗里偷问过,也观察过,梁公子之所以能得殿下青睐,在于‘体贴入微,以退为进’八个字。”   越萧道:“展开说说。”   赵柯儿笑着道:“换句话说,梁公子是最会献殷勤的,又不邀功请赏。就比如说长公主喜欢吃梁老夫人做的糖沁苦瓜,他便每回都会给长公主带上一些,决口不提请赏之事,久而久之,长公主吃着了苦瓜,便会想起糖沁苦瓜,自然也能想起他这个人。常常想起,关系自然就亲厚了。”   越萧闻言,若有所思。   赵柯儿道:“公子是最聪明的,一点即通的人。小奴说许多,也不及公子做一件事。原先小奴怕太出风头被白楚盯上,故而把一兜子念想都掐灭在心里,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便罢,谁想,越是不争,别人越会欺压到头上来。公子是个磊落性子,现在就很好,感情之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是要争上一争的。”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越萧手里的瓷瓶,笑了笑。   越萧坐在桌旁,夏风灌沐而过。   他面色沉肃,跛叔从来没见过他这副表情。   半晌,越萧起身往屋里走去,坐在书案边。   赵柯儿研磨。   越萧一手托着瓷瓶,一手执工笔,手腕轻动,笔尖落墨在洁白的瓷瓶身上,不一会儿,一辆栩栩如生的马车车厢跃然瓶上,小杌、冰龛、稍微露出些许的狐皮、竹席、被风轻轻打起的车帘、以及一只攥紧了的纤纤玉手……   细看之下,那只手上还戴了宝钏。   图案是惟妙惟肖。   只不过那只戴着宝钏的手,赵柯儿看不太明白。   越萧也不需要他看明白,等墨风干后,他起身往心无殿而去。   越朝歌午睡刚起,百无聊赖,对窗修剪栀子花。   窗明几净,凉风送爽,栀子花香馥馥,稍稍掩盖了萦绕鼻息的冷冽松木香。   从回府到现在,她的心还没静下来。   不知为何,越萧的那个吻,像是鹅羽轻缓扫过平静湖面,虽不至于搅动风波,却也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越朝歌能应付很多大反应的情绪,唯独这种丝纷栉比的入侵,她最难以招架。   她想着,手里的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剪除绿叶枝桠。   忽然,一道压迫的身影陡然出现在窗前,影子泄落下来,拉出长长的一道阴影。   稍稍褪去的冷冽松木香再度盈满呼吸。   越朝歌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大掌抚上她的脑袋,轻缓地摸了摸,“额头好些了吗?”   越朝歌心里慌乱不已。   按捺住自己逃开的冲动,她抬头,勉强笑:“小弟弟长大了,知道关心本宫了?”   越萧闻言,唇角轻轻扬起,指腹擦过她的樱唇,他俯下身与她平视。   “这个称呼,叫上|瘾了?”   黑眸如星隐曜,他笑得像危险的狼。   “别动,我带了药。”   越萧说着,往手心里倒了些许药。把瓷瓶搁在窗台上。   黑色的墨汁在白色的瓷瓶上显得尤为显眼。   她只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只戴着宝钏的手——   当时在车上,越萧轻轻在越朝歌额头落下一吻的时候,越朝歌攥紧了他腰侧的黑裳,宝钏相碰,发出叮当声响。   细微的动作,独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第31章 吻(一) 【1+2更】   瓷瓶光洁, 清晰的墨迹在日光下更加显目。   越朝歌眼神闪了闪,默默把剪子放在桌上,手垂下去, 偷偷把手腕上的金钏往上拨了拨。   越萧垂眼扫过,轻轻笑了一声。   他一边专注地往越朝歌头上抹药, 一边道:“需要帮忙吗?”   越朝歌一愣, 回过味来。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帮她把金钏取下来, 是在嘲她呢!   她登时气恼起来,抬手拨开他的手臂道:“不需要。且自有碧禾帮本宫抹药,你来瞎凑什么?”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越萧见状, 忙单手支窗翻了进来,扶住桌上摇摇欲坠的栀子花盆,抓起窗台上的药瓶跟上。   他道:“我来送药。”   越朝歌坐到榻上,抬臂饮了一口茶水,目光有意无意掠过越萧翻进来的窗台,不见药瓶的踪影,便问:“送药还是送药瓶?”   越萧道:“药瓶里的药。”   两个人都是明白人。   越朝歌闻言,心里其实是慌乱的。向来张扬的人遇上了张扬的入侵,却又如何招架?   美目顾盼, 越朝歌唇角轻挑,望了过来, “小弟弟,你这样的行为, 可知后果?”   她说罢, 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蓦然回想起马车上,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他当时也问,可知后果。   越朝歌一时又不自在起来, 抬盏又抿了一口茶。   越萧把她的神色尽然纳入眼底。   闻言,星眸如刃。他挑唇一笑,“什么后果?”   他的面部骨感本就有致,棱角分明却并不夸张,本就是眼型偏长带有杀伐气场的人,挑起唇角就更显得肃杀。   这种笑容落在越朝歌眼里,总让她有种即将,为他所攻伐的错觉。   越朝歌不自在地敲了敲茶盏。   圆润粉白的指甲有规律地碰上了精瓷,发出叮叮声响,震得里面的茶水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抬起头,没说有什么后果,反而长舒了口气:“既然你给本宫送药来了,那本宫不能白受,就教你怎么笑吧。”   “好。”越萧身姿笔挺,却是一副好整以暇、敬请赐教的神色。   越朝歌摊开手。   越萧一挑眉,走过去,默契地把药瓶放进她手心,轻轻旋过,让有图案的一面正对着她。   越朝歌慌忙利落地收拢手指,把药瓶收了搁在桌上,而后压了压手,“蹲下。”   越萧笑。   教人笑还需要人蹲下的吗?   他提摆,修长的腿后撤一步,轻轻叠起,单膝蹲跪在她跟前。   这样越朝歌就不用仰视他。   俯视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她觉得越萧的攻击感没有那么重了,反而像只乖乖听话的小动物,依偎在她脚边。也不知是越萧听话所致,还是她单纯喜欢这样的感觉,总之这样的场景让她格外舒适,越朝歌心里受用多了,原先面对越萧的慌张也一扫而空。   她舒心之余突然发现,越萧似乎没有逼着她要直面内心的意思,和梁信不一样,越萧只是做着他想做的事,偶尔逾越,却从不会干预她,逼她做出回答和选择。   越萧见她出神,又勾起唇角,道:“你再不说话,我要趴到你腿上了。”   他的脸和她的双腿只有一掌之距,这个高度,侧过脸便能蹭到她的腿。   越朝歌抬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抬头。”   越萧乖顺地抬起头。   越朝歌垂眼捏住他好看的下巴,“笑一个给本宫看看。”   越萧勾起唇角。   越朝歌道:“停,不许动。”   柔嫩的手掌心捧起他的脸,两只大拇指轻轻摁上他的嘴角,提拉,按压,帮他调整一个最合适的笑容。   越朝歌发现,越萧这张脸,无论露出什么弧度的笑容,基本上都带了些睥睨众生的意味,若在碧禾看的那些话本里,他就是上古神祗,笑容里掺杂了多少睥睨和悲悯,下一刻天地覆灭就有多惨痛和震撼。   越朝歌感叹道:“你这张脸处处都好,就是笑容不太和谐。罢了……”   她松开他的脸,拍了拍手,准备取盏喝茶。   越萧却倏然抬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掰开纤细的五指,露出柔嫩的掌心。   而后,他把自己的脸靠了进去,蹭了又蹭。   越朝歌的另一只手,也被他如法炮制地,蹭了许多回。   半晌,越萧蹭够了,才起身道:“好了,喝茶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   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他在原地站着缓。   越朝歌抬手,看了看两只手的手心,又看了看他的脸,问:“做什么?”   越萧神情端肃道:“不许拍手。”   ……   不许拍手。   为什么不许拍?   越朝歌狐疑地看着越萧,在他无声的坚持里,总算是回想起来,自己方才松开他的脸,准备喝茶的时候,好像是习惯性地拍了拍手的,就像平日里侍弄花草时一样,也是要盥了手才喝。   她没有嫌弃他的意思,他竟这样郑重其事。就这,也值得他报复性地拉着她的手来回蹭了好几遍?   越朝歌抬眼瞧他,见他面色严肃得像个老学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越萧黑着脸,不明白笑点在哪里。   他冷着脸道:“今日我来还有一事。”   越朝歌笑得停不下来,问说何事。   越萧一本正经道:“心无殿和旁骛殿的殿名可以换吗?”   心无旁骛。   越朝歌住在心无殿,他住在旁骛殿,这个殿名凑到一起,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越朝歌笑问:“怎么忽然想起来换殿名了?”   越萧没有回答,因为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他道:“我觉得华年殿和锦瑟殿就不错。”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越朝歌没堪破他的小心思,道:“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殿名罢了。”   当初郢陶府落成,她给这两座殿题匾,题的是心无旁骛,便是告诉自己要心无旁骛,只一心想活着,想肆意地活着便够了,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希冀大笑活着。   越朝歌维持着唇畔的笑意,“要改也可以——”   她抬眼看向越萧道:“看你表现。”   越萧一怔。   他俯身,避开她额角的红肿,在她鼻尖上轻轻啄了一口,而后交颈凑到她耳边:“这种表现吗?”   越朝歌感受着他的气息,心如擂鼓。   她没想到他越发大胆,竟敢在心无殿这样放肆。   越萧直起身,眸子里似是落入了几滴星辰般,黑曜生动。   他笑着说:“就会糊弄我。”   唇角恰到好处地勾到越朝歌“教学”的位置,眼睛也浮现出了笑意,窗外阳光灿烂,却不及他这般耀眼。   越朝歌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心无殿,背影轻快得像是偷了腥的猫。   *   日子顺水流,夏天很快过去,天气渐渐转凉。   已经入夜,心无殿熄了灯,旁骛殿仍旧灯火莹莹。   越萧端坐在案前,手里提着工笔,细细描绘画作。   赵柯儿的店铺已然开张,以高雅为主打格调,售卖园林建筑设计线稿。越萧早先的几副作品给他的店铺带来了行业最高口碑,也确实如同他所说,有江南富商出价十一万金买了他那副楼台设计。与此同时,越萧作为神秘的“大骊宇文恺”,名扬四海,甚至有巨富商贾、名门世家斥巨资,就为了定制他的一幅设计线稿。   若是以前,越萧在郢陶府不愁吃喝,便已别无所求。可眼下他有了夙愿,他要护那抹张扬鲜活永不凋零,他就需要筹措银钱,以备不时之需。   念恩身着暗卫统制的黑色长袍,站在越萧案前禀报。   “宫里今日有了大动作,一是兰汀失踪,越蒿已经疑心到我们头上,今日辰时,突袭了亲军洞府,幸而属下遵照您的命令,早将兰汀转移至楹花坊看押,才未曾出事。他也确如您所料,问起您杀的那些暗卫的下落,我便说我们亲军内部两派血斗,他们输了,所以被杀死了。他似乎知道他选的那些人确实难以融入我们,所以接受了这个说法,并未追问,又问我们最近做什么,我们只说日日斗杀。”   越萧嗯了一声,纤细的笔在纸上落下一道笔直纤长的线条,把整张纸面一分为二。   念恩继续道:“二是四个国公联名上疏,参了长公主。”   越萧问:“以什么名义?”   念恩道:“还是孟连营一家的事。长公主虽避讳此事,可四个国公参本说长公主草菅人命,故意伤人,说大好儿郎废了手难以娶妻,长公主若有心遵大骊律法,便让他尚主,否则便是恃宠行凶。还说若是孟连营之子尚主,此后宅院之内,长公主想如何打那厮便如何打,如此也不算委屈了长公主。”   越萧手里的笔应声而断,凛然的气场铺荡开来,室内温度陡然降低。   他抬眼,眸里仿佛淬了寒冰。   “她便是恃宠行凶又如何?越蒿怎么说?”   念恩手指一颤,全身鸡皮疙瘩顿起。他低头回道:“越蒿怒极,掀了御案,叫四位国公跪在宣华殿外,至今未叫起。”   越萧走到窗前,迎着飒爽秋风,“还有何事?”   念恩跟了过来,道:“今日早朝,川蜀总督奏报,川蜀一带有民聚众起义,打着先帝嫡子的旗号,攻占了涪渝、关南两座要塞城池。”   窗外秋叶簌簌而落,秋风愈发急了。   越萧看着窗外回廊里灯火曲折,问道:“越蒿怎么说?”   念恩道:“他命幽州大军南下增援。”   越萧赫然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念恩又重复了一遍:“他命幽州大军南下增援。”   越萧眸里渐渐风云聚变,他皱起眉头。   幽州大军一旦南下,大骊北门洞开,几乎等于敞怀迎胡虏铁骑入戮中原,越蒿对军政一知半解,内阁和兵部竟然也放任他如此胡为!   越萧撑在窗沿上,碎发随风而动,他闭上了双眼。   半晌,他道:“从亲军里拨出十人,混入仍在幽州驻守的余部。取磬凿洞,每夜悬在靠胡虏营地最近的演武场,幽州风大,暂能作出重军操练的假象。出调的幽州军大约半月返程,你们第二十日便可启程回京。”   “还有吗?”越萧侧头问。   念恩道:“还有两桩。岳贵妃又递来了杀信,下重金刺杀长公主,被越蒿发觉,折磨了好几日,已经大不好了,眼看着就是这几日。还有就是,吏部今日在朝上提及是否给老弱病残的隐退官员发放俸例的事,提到了岳家守陵人霍起升霍大人,越蒿明面上下令加倍关怀,实际上属下去看了,霍大人米缸里粒米不剩,还遭了御林军一顿打。”   霍起升是先帝老臣,如今双腿已废,说是守陵,还不如说是陵守他。平日里生活都靠孟连营接济一二,如今孟家竖子犯事,全家被软禁起来,霍起升就绝了米粮,以越蒿的度量,打一顿还算是轻的。   越萧垂下眼,道:“好,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   念恩拱手告退。   越萧迎着飒爽秋风,听着北雁嘶鸣寻找同伴,仰望当空皓月。   越蒿多年追逐声名,沉心于勾心斗角,铲除异己,国事荒芜,多是治表不及里的沉疴烂账。此番川蜀起义,多半是徭役过重激起民反,然而越蒿定然看不见这些,很快就会疑心到他头上来,毕竟那些奴隶举着的是先帝嫡子的旗号。他需得赶在越蒿疑心之前出京笼络父亲旧部……   此外,越蒿对越朝歌的回护,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他先时以为越蒿故作表面,可从这几回看下来,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越蒿似乎对越朝歌……   乌云遮蔽皓月。   北雁歇声结队南飞。   天下将乱了。   越萧摩挲着指腹,看向心无殿的方向,那里是浩荡秋风里最静谧的地方。他敛下眸,穿上一身劲衣,系上黑色长袍,跃窗而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屋宇之间。   *   后半夜,越朝歌梦至半酣。   自从越萧入住旁骛殿后,好几番有杀手再来,都被越萧拦在前院,她连刺客的影子都没看到,便听说侍卫抬着白布尸首出了府。天底下最顶流的杀手就在她郢陶府,自此她夜夜安眠,虽枕下的匕首从未撤去,却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有时还会硌脑袋。   碧禾守夜,在她榻下七步远铺了软褥,也睡得香甜。   一抹黑影带着寒露,从窗外翻身而入,黑色的袍角划过月光,地上投出修长悍利的身影。   越萧轻轻走到榻边,他撩开纱帐,借着月光看那张倾城绝艳的脸。   越朝歌睡觉的时候,像收了爪子的高贵优雅的猫。她怕热,即便天气转凉了,身上还是只有一层薄薄的锦被。锦被半落,只剩一角搭在她绝美的线条上。   越萧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脂玉一般的脸。   他俯身,极其克制地在光洁的前额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而后提起她身上的锦被,把她盖了个周全。   他做在床畔,把玩着越朝歌纤巧白皙的手指。   他方才去见了霍起升。   霍起升见他来,也并不是很意外。反让越萧把他架上轮椅,推他到月光可盛满酒杯的露台上吹风。   霍起升是越萧父亲的兵部尚书,当初手握天下兵马布防。粮草辎重,兵将习性,他都了然于胸。因触怒越蒿,被贬谪至此守政敌的陵墓。   大骊不重武将,尤其越蒿上位以来,直言不讳的武将常触怒天颜,相互攻讦窝里斗计的文臣反而颇得圣心。天子如此偏好,天下人有目共睹,故而多重文轻武,三品武将的地位甚至不如一个七品言官。久而久之,少有年轻人从武,得用的武将更是屈指可数,许多兵权都还落在先帝随将的手里。   而今大厦将倾,以越萧的身份和气度,如若亲自临门,可以笼络的武将不在少数。问题在于,越萧若是出京,是否要带上越朝歌同行?   霍起升当时见他面有难色,便问了一句有何顾虑。   越萧如实以告。   霍起升闻言,立刻否决,说妇孺俱是拖累,不如越萧一人快马轻骑更易成事。假使郢陶长公主当真随行,以她纵情享乐的脾性,怕是随行队伍浩浩汤汤,目标甚巨,不宜行事。   越萧听言,不置可否。   半晌,他道:“她不是拖累,如果是,也是我拖累她。”   这般回护,霍起升便明白自己白说了,转动轮椅的轮子,吱呀呀进了小屋。   越萧在岳家祖陵站了很久,又到岳若柳陵前上了烛香,便回了郢陶府。   对于越朝歌要不要一起去这个问题,他想不出答案。   如果一起出京,她金尊玉贵娇养的人就要受一路颠簸,旅途劳累,辛劳自不必说,若是找不到投宿的地方,还要同他住在荒郊野林。若是不一起出京,越蒿已经多次逼压于她,而今愈发魔怔,甚至似乎对她起了心思,她在京中势单力孤,即便他留亲军守府,万一事发,他将遥不可及,束手无策。   关于利弊,越萧分析得很清楚。   他也明白,越朝歌对抗越蒿这么多年,必然有其自保的能力,可,他不能负担失去她的风险,哪怕只有一丝丝,他也不想承担。   或者分别,或者她要受累。   每一种可能,他都心疼极了。   他忽然很想见她。   想抱抱她。   想听听她怎么说,想问问她自己的意见。   只是已经夜深,她睡着了。   越萧看着越朝歌熟睡的脸,指腹又从她脸上抚过。   刚要起身,冰凉的手上传来一阵温软。他垂头一看,越朝歌从锦被里伸出一只皓洁如玉的手臂,拉住了他。   鼻息闻见清冽的冷松香,翘卷的睫毛挣扎了半晌,越朝歌终于微微抬起眼皮,她揉了揉眼睛,哑声问道:“小弟弟?”   越萧见她醒来,愣了一下。   “把你吵醒了。”   “不醒等着你偷偷轻|薄本宫吗?”越朝歌懒洋洋哼笑了一声,倒没有斥责的意思。她抬起双臂,抻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   缱绻绮丽而不自知。   越萧眸底暗涌奔流,整夜整夜的纠结似乎找到了归宿。   修身倾覆。   他按住她本就举起的双手,“那我光明正大轻|薄。”   说罢,柔软冰凉的唇印上了她的莹润。   越朝歌蓦然睁大了双眼,一下子醒过神来,往榻里缩去。   “唔唔……碧、碧禾唔,还……还在唔……”   未尽的语声淹没在他的野性侵略里。   越萧大掌捞住她的后脑,制止了她的退缩。 第32章 吻(二) 【1+2更】   皎洁的月光里, 早秋的凉风轻轻托起白纱。   越朝歌樱唇已经发麻,整个人仿佛溺进水里,周围声音被完全隔绝, 耳边只剩下他空灵的呼吸。被越萧按住的手紧紧攥起,膝盖蜷缩上来, 弓着脊背, 极力应付他近乎野蛮的掠|夺。   越萧像是一条竭泽的鱼, 觅得清泉便|溺|湎于此。   克制着的最后一条细弦完全崩坏,他少有地惯纵了自己,在她的唇上肆意挞伐。   “喘气。”冰凉的唇撤离稍许, 他轻轻抚着越朝歌憋红了的脸蛋,声音里带了些许更野的进击。   难得蒙赦,越朝歌大口大口吸着氧气。   她刚要说话,越萧高挺的鼻梁便迅速放大。   他再度来犯。   食髓知味。   平日里经常骄傲扬起的唇,好甜。   “用鼻子呼吸。”   越萧像小狗一样,舔了舔她的嘴角,循循善诱。   越朝歌憋红了脸,脑袋里一团乱麻,主观上已经无法调动鼻子呼吸, 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偏头, 越萧的唇落在她耳后。   像是死里逃生般,她张大嘴巴, 剧烈地呼吸着。   越萧在她耳垂上舔了一口, 垂下脑袋,伏在她肩窝里,尽力平复着呼吸。   一无所知的碧禾咂巴咂巴嘴, 翻了个身。   越朝歌听见响动,以为她正要转醒,遽然收起膝盖,缩在越萧的身影下。   越萧在她的肩窝里,闷闷笑了一声。   扶着后脑的手移到出来,大拇指轻轻蹭了蹭她的嘴角,“你白日教我笑,礼尚往来,这次我教你。”   白天她在上位,俯身摸他的唇角,教他怎么笑。入夜位置调换,他倾下|身,身体力行教她怎么亲。   就是记仇。   他松开越朝歌的手,恋恋不舍地从她肩窝处撤退,眸子里缀满了星星般,在月下熠熠发亮。   越朝歌听见他说:“随时陪练。”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拉过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上去。   越萧还能松出一只手来,轻轻拂过她已经肿起来的上唇,“不疼吗?还咬?”   越朝歌咬得更狠了。   她压低声音道:“你就是看准了本宫不会拿你怎么样,才敢如此放肆!”   越萧点点头,承认道:“确是有些恃宠而骄了,不打算改。”   他星眸熠熠,下颌线随着嘴角的标准笑意柔和了许多,看起来无辜得理直气壮。   越朝歌撇过头,看向窗外:“夤夜来此,总不至于只为了放肆?”   越萧眸光轻闪:“可以吗?”   越朝歌拿他没办法,美目瞪了过来。   新吻未消。   她的唇仍有些红|涨,眼尾蘸了嫣红的湿|涩,清眸剪水。   越萧喉结滚动,撇过头投降。   他道:“过几日我要出京,你恰也不想应付孟连营的事,可要一道出去走走吗?”   “你为何突然要出京?”她眸光一滞,“不对,你如何知道孟连营的事?”   越萧久在郢陶府,和朝中的人从无往来,又怎么得知孟连营的事?越朝歌心里疑窦陡生,她坐起身,注视着越萧道:“实话告诉本宫,你出京做什么?”   她很少过问越萧的行踪,难得问一次,问的便是她觉得很重要的事。   越萧看着她,道:“我拿回了暗卫亲军的领军革带。”   越朝歌问:“你消失了五日,是去做这件事?”   良久,越萧“嗯”了一声。   秋月淡然高悬,冷漠地洒下一地银晖。   越朝歌注视着眼前棱角悍利的脸,忽然觉得,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旖旎散去。   她理智回笼,挪开目光,看向一地月光。   如果越萧要出京,只要和她说一声便可,大可不必相邀。今日他带着这个问题,三更半夜摸进心无殿,行为诡异成迷,恐怕不是出京这么简单。   她收回视线,凝睇着他的侧脸。   “告诉本宫,一个你觉得本宫应该一同出京的理由。”   越萧拉过她的手,指腹轻轻扫过方才被他掐红的手腕,道:“天下将乱,你和我一起出京,我才能贴身护你周全。否则你一个人留在京中,把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越朝歌道:“你把我郢陶府的护卫统领连澜放在哪里,再不济,京中还有梁信。”   她叹了口气,“你收到了什么消息?”   越萧面色微凝,似乎有些不悦。   他道:“连澜梁信若能护你周全,我眼下已不在京中。川蜀乱了,越蒿遣幽州大军奔袭支援川蜀总督,大骊北门洞开,如此作为,朝野眼下平静,最多明日就会人心惶惶。郢陶府朱门绣户,届时乱起来,最先遭劫的就是郢陶府。”   他转过头来:“你指着连澜护你周全,可郢陶府护卫不足五百人,无法合围整座府邸,到那时,你的退路只有宫里。”   越萧望进她的眼眸深处,“现在的皇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越蒿对你心思不明,他……”   越朝歌看着越萧,“他床|第之间刑酷然炭,暴逾膏柱,你怕他对本宫下手,是吗?”   越萧不语。   半晌,他软了声线,大掌裹住她的小手,眼神可怜兮兮的。   “跟我走,好不好?”   他的表情肃杀惯了,从未像眼下一般惹人怜爱。   越朝歌不自在地别开视线,道:“你你、你先回去,本宫再考虑考虑。”   碧禾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又翻了个身,发出沙沙的拖被声。   越朝歌精神一凛,忙推越萧:“耽搁本宫就寝,你快回去,本宫明日自会给你答复的。”   小小的软手隔着衣料按在他软弹的背肌上,越萧被她推得转过身。   他微微仰身,抬手擦过她嘟嘟的下唇,意有所指道:“恃宠而骄的我,随时陪练。”   越朝歌一怔,而后咬牙捶了他一拳,就差伸出腿来踹他。   修长的身影利落地消失在窗边,他随手带上了方窗,月光霎时被窗格剪碎,只剩下斑驳的光影。   越朝歌躺回榻上,唇畔还麻得厉害,空气里也都是他的味道。一闭上眼,眼前尽是他那张脸。翻了个身,闭上眼,仍旧是。   越朝歌捂住脸,感觉自己可能是魔怔了。   *   越萧心情似乎很好,常常看着书就抿起唇角。   念恩阴阴站在书案旁,已是今日第三次看见他浮起诡异的笑容,忍不住问正在掸灰的跛叔道:“主子怎么了?”   跛叔摇摇头:“昨夜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在廊下倚栏望月望了一个时辰。”   越萧听见他们的对话,唇角一僵,一点一点收起笑意。   “跛叔,”他正色道,“我出京那日你与我同行,行至东市你就绕回楹花坊,看管兰汀,等我的信。”   跛叔一顿,忙走上前来,“主子不带我同去吗?”   越萧道:“兰汀这颗棋子尤为重要,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念恩,交待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念恩道:“都照您的意思安排好了。关于先帝嫡幼子越萧被找到的消息,后日傍晚就会在京城传开。”   越萧最晚后日启程。   这则流言能帮他争取些时间,至少越蒿不会这么快知道他离京。   念恩从怀里掏出一叠信,大概有三封。   “这是霍起升霍大人要属下交给您的,是介绍信,有了这些信,等到了几位将军那里,您行事能便宜些。”   越萧接过手,点头:“他想得周到。”   阳光吞噬青草叶上的清露,秋风引动,明窗里的翠竹婆娑作响。   一切准备停当,细软行囊都已备好,暗卫亲军里抽调四人随行。念恩留京便宜行事,眼下只差去会会孟连营,以及等越朝歌的回复。   这个时辰,越朝歌应该还没醒。   越萧换了黑靴,披上兜袍,出了门。   孟连营是蠡县县令,蠡县就在京郊。   越萧从郢陶府马厩挑了匹快马,策马出城。   孟连营一家被软禁在蠡县孟府,孟府不大,门口两名禁军凶神恶煞,举着长戟来回巡逻。   越萧找了一处茶楼暂歇,茶楼小二好客极了,把马牵到一旁拴马柱旁拴上,把人迎进屋。   越萧饮了两口茶,拉低兜帽,走了出去。   孟府院墙低矮,他轻易就翻了进去。   走至中堂,孟连营坐在堂上,面色不善,气势汹汹,茶杯碎了满地。   厚底黑靴踩过杂草丛生的庭院,黑袍沾了些许晨露,他一路不停,走到了孟连营面前。   孟连营不知在出什么神,及至越萧在交椅坐下,他才回过神来,不期然吓了一跳。   他防备着站起身,“阁、阁下何人?”   越萧抬手摘下兜帽,露出真容,“在下越萧。”   “越……”孟连营倒吸了一口气,大跨步走了过来。   越萧生得俊美无俦,面容肖似其母,可那轮廓和他父亲,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孟连营随在他父亲身边这么多年,几乎不用凭证,一下子就认定,眼前的人就是越萧!   浊泪渐渐积聚,孟连营冷了好半晌,身子慢慢颤抖起来。他缓缓跪到地上,叩首道:“微臣孟连营,叩见公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越萧扶他起身。   孟连营老泪纵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公子,颤着手想去摸他的脸。这个小孩子,他小时候还抱过哩,就、就长这么大了……   他揭起袖子擦过眼睛,道:“公子快请上座。”   而后唤来内妇,让她给越萧看茶,激动道:“这就是小公子!他当真还在人世,老夫果然没说错、果然没说错!”   孟夫人也惊诧,也近前来认人。   不过她和越家没有什么牵涉,所有情动都是看在孟连营的脸面上,故而也只是跟着孟连营喜悦了一阵,撸起袖子亲自下厨去了。   等她身影看不见,越萧道:“不必如此劳动。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同孟叔叔商议一件事。”   孟连营忙坐了出来,侧耳倾听。   两人细谈了片刻,越萧挂念越朝歌的回复,起身告辞。   孟连营苦留不住。   他把越萧送到庭院,越萧想起什么,忽然止步,向孟连营道:“有件事需让孟叔知晓,贵公子的手是我伤的。”   提起他儿子,孟连营脸色倏然沉了下去,大骂道:“那个孽畜!公子贵手帮忙管教,微臣深谢公子。”   越萧轻笑着,眼神凛若寒冰,道:“请孟叔叔转告他,若是再有下次,废的可就不是一只手了。”   他抱拳,深深作了个揖,以表对孟连营本人的敬重,而后离开了孟府。   越萧走后,孟连营快步去了祠堂,又斥了那竖子一顿。   日光渐盛,越萧策马回了郢陶府。   跛叔见他回来,忙道:“主子可回来了,碧禾姑娘方才来找过您,说是长公主给您递了信。”   跛叔呈上信来的一刹那,一股清幽的香根草味传来。   越萧一面解下黑袍,一面接过信封。   信封很是精巧,上面用朱砂画了一副简笔画。   跛叔见越萧盯着信封看,疑惑道:“长公主怎么画了个乌龟,是有什么深意吗?”   越萧勾起唇角,难得挑了挑眉。   长指翻动,取出里面的信笺,上面写着“共赴”二字。   这两个字和信封上的画放在一起联想,越萧的眼底翻滚了一下。   他送了作画的瓷瓶,越朝歌这是在“报复”他。   朱砂色的乌龟,越萧今生只见过两回,一次是在这张信封上,一次是在他自己的腰上。“共赴”二字也是一语双关,她这是变着法儿地调戏他。   越萧坐于案后,提笔回信。   他挑了个干净的空瓷瓶,在上面轻轻画了几笔,等风干之后,装进匣中,让跛叔送去心无殿。   跛叔拿着瓷瓶端详,“嘶”了一声,疑惑道:“主子画这阶下草,又是何深意?”   越萧不语,让他快些送去,自己吹埙,唤来了念恩——   越朝歌要“共赴”京外,布防就需要稍作变动了。   跛叔到心无殿的时候,越朝歌正收拾停当,准备入宫见越蒿。   她整装出来,见跛叔前来,笑迎道:“跛叔,你家主子可收到本宫的信了?”   跛叔忙道:“收到了,正差奴来送回信呢!”   越朝歌心情好极了,她问道:“快告诉本宫,你家主子阅信的时候是何表情?”   跛叔凝眉回想了一阵,道:“大约……这样,还有这样。”   他说着,挤眉弄眼,作出一副勾唇挑眉的表情。   碧禾觉着有些辣眼睛,忙道:“行了行了,有些表情不同的人做,全然是不同的效果,跛叔知道的吧?”   跛叔笑着放松脸部,点着头递上越萧的“回信”。   越朝歌接过他手里的瓷瓶,狐疑地看向上面的图案,她一怔,随机回想起什么来,霎时间满脸绯红。   她烫手似的把瓷瓶放回匣中,啪地一声合了匣子。   跛叔疑惑:“长公主这是……”   越朝歌飞快扇着团扇,挤出一抹笑容道:“无事,本宫要进宫一趟。说着便快步出了府。”   驷马并驾的马车里,细碎的金铃脆响偶尔传入耳中。   碧禾懵懵懂懂地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瓷瓶,问道:“暗渊公子画了个阶下草,是什么意思,是在辱没长公主吗?这几缕又是什么意思?柳枝吗?”   越朝歌抬眸一看,见她盯着那瓷瓶发呆,忙倾身把匣子扣上,自己抱了过来。   哪里是辱没?分明是……   她想起昨日唇畔间的撕扯,一颗心突突跳得飞快。   那瓷瓶上的所谓“阶”,就是她的床榻,那“柳枝”,就是她的榻边的纱帐,至于那棵“草”……   越朝歌抬眼看向碧禾。   “碧禾”,秧苗,可不就是草的形状吗?   越朝歌脸又滚烫,眨着眼睛嘟起嘴不断呼气,一手团扇摇个不停。   跛叔觉得他家主子和长公主都很怪异。   碧禾迷茫,歪着脑袋挠头。   *   近日政务繁忙,越蒿百忙之中,还是抽空见了越朝歌。   越朝歌每年都有出京踏秋的习惯。她说今岁想去香山踏秋,顺便祭拜一下她的父皇母后。越蒿知道她的习惯,也知道眼下已经秋天,距离她的父母冬天的忌日也算不远,一切都符合越朝歌的行为习惯,便也无暇多想,只拨了三百禁卫护驾随行。   他近来头疼得厉害,川蜀战事吃紧,兰汀失踪,岳氏卧病,朝臣又斗得凶,那四个国公还天天奏本参越朝歌,一时间,他也没时间再理会孟连营的事,只留越朝歌陪他用膳,饮了点薄酒,便让她出宫了。   回府的路上,越朝歌想起那瓷瓶,团扇一顿,敲了敲昏昏欲睡的碧禾道:“碧禾,本宫有事问你。”   碧禾惺忪睁眼,揉着眼睛道:“长公主要问什么?”   越朝歌斟酌着措辞,道:“本宫……本宫昨夜看了本话本子,这里面的男主人公彻夜摸进女主人公的寝殿、寝居之中。”   碧禾来劲了,凑过来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趁女主人公睡着,偷偷亲她了?”   越朝歌脸上又飘起可疑的绯红,“他、他把女主人公吵醒了,亲了女主人公,把女主人公的唇亲麻了,但是没下一步动作,你说为什么?”   碧禾闻言,老学究似的皱眉,抚着下巴沉思:“根据奴婢博览群书的经验,要么就是男主人公知道女主人公月信来了,不宜做那事,要么就是男主人公太想她了!嘶——”   “也不对啊,”碧禾眯眼,“若是太想了,那不一个猛虎下山就把女主人公给,那个啥了吗?奴婢知道了!男主人公可能很想女主人公,很想把她给,那个啥了,但是暂时不行!”   “暂时不行?”越朝歌发出疑问。   碧禾道:“男主人公亲了女主人公之后,是不是一脸颓然地埋在女主人公颈间?逗|弄很在行,但是就是没下一步动作?”   越朝歌脸上似火烧。   她开始怀疑碧禾昨晚是不是装睡偷看了全过程。   碧禾斩钉截铁道:“那就是了,男主人公那方面不行,来找女主人公尝试,发现仍旧不可以,于是含泪不辞而别。”   越朝歌:“……”   越萧确实是来找她问有关告别的事。   可告别那事,白日问也成啊。   难道……他真的……   越朝歌晃晃脑袋。   怪不得他总是虚晃一枪就拍马撤退,啧。   之后一路上,碧禾颤着越朝歌,疯狂要那画本子。越朝歌做贼心虚,只能说起香山之行,这才把碧禾的注意力转移走。   越朝歌把自己的计划说给她听。   碧禾惊道:“长公主不去香山?那陛下……”   越朝歌忙捂住她的嘴,道:“暗渊也要出京,香山离京城太近,本宫去烦了,随暗渊去些远的地方赏赏光。”   香山太近,又是军略要塞,若真乱起来,香山必不能安生。   可也只能说是香山,旁的地方越蒿便会起疑。   眼下只能李代桃僵,找个侍女扮成她前往香山。可碧禾是她贴身的,若是不随同前往,恐怕旁人也会觉得奇怪。   让碧禾随着“假越朝歌”一起去香山是下下策,越朝歌还是很想把这丫头带在身边的。还是得找“不太行”的越萧商量一二。   一路到了郢陶府,越朝歌道:“本宫有事,要去找暗渊商量,你先回心无殿收拾行装,捡些轻便要紧的,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碧禾蹲礼道:“奴婢遵旨,知道了!”   越朝歌一路往旁骛殿走去,身后缀着八个鹅黄半袖的侍女。   及至旁骛殿前,她侧过头道:“你们在此等候,本宫自己进去。”   旁骛殿素来只有跛叔一个人服侍。   跛叔不知去哪了,越朝歌唤了几声,仍不见踪影。   越萧也不在正殿。   西厅东屋都没有人。   四周静悄悄的,虽说灯火明亮,她还是有些害怕。   她绕到旁骛殿里座,走在廊上,忽然看见一处窗纱上映着越萧的身影,便快步走了过去。   她在门前吸了口气,而后推开门。   “小弟弟——”她一抬眼,“本宫、来……”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   因为越萧正在,沐浴。   她睁圆了眼。   越萧睁开一只眼睛,狭长的眼型裹挟着漂亮的眸子,睨了她一眼。   “脸红什么?”   越朝歌原本要走,听见这话,咬着后槽牙,倚着完全不起作用的屏风道:“自然是看你沐浴了。自然,你若是害羞了,本宫这便走。”   说着,她便抬脚要离开。   越萧轻笑道:“是你自己想走。”   越朝歌回身,美目一挑:“你说什么?”   越萧低头,掬水濯过手臂上的牙印,道:“收到我的回信,害羞了?”   若是不提回信,越朝歌还不那么气。   她不动声色吸了口气,放平心态,作出懒懒勾唇的模样,缓步逼近:“小弟弟莫不是,太过瞧得起自己了?本宫府上面首无数——”   她靠近池边,捏起他的下巴,道:“你还没侍寝,就这样狂了?”   越萧闻言,倾身交颈,在她耳边道:“昨日教的,都学会了吗?”   “你!”   他是在说昨日教她亲吻的事。   越朝歌刚要发怒,忽而全身一僵。   外面突然想起跛叔的声音,且越来越近。   “主子,你沐浴怎么不关门,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   跛叔才走到廊下,只听见里面“哗啦”一声巨响,似乎有人影闪动。   跛叔加快了脚步:“主子,没事吧?”   越萧靠在池边,已经满头大汗。   他艰涩道:“无事,先出去吧。”   ——水下,红唇少不更事,慌乱间擦过凶狠抬头的杀刃。 第33章 吻(三) 【1+2更】   跛叔的脚步声还没走远, 越萧肌理分明的手臂潜入水里,捞出懵懂受惊的美|人,借着水的浮力, 反身把她|抵|在池边。   越朝歌惊魂未定,背部隔着越萧的手掌撞上池沿。一股钝痛从后背传开, 疼得她有些发麻, 可见越萧力道之大。   越萧的手垫在她和池沿之间, 想是更疼。   越朝歌擦了擦脸上的水,抬眼刚要斥责,视线却不期然撞上他锋锐的喉结。   不知为何, 平滑的脖颈上青筋浮起,肌肉线条野性偾张。   野性的喉结动了动。   越萧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好看吗?”   话音落下,他覆唇而上,几乎是报复般地抿咬着她的润唇。   越朝歌刹那间脑袋空白,漂亮的眼睛里充满惊骇,直到唇上传来一阵刺疼和血意,她才回过神来。   她扑闪着眼,双手抵在他坚实微挺的胸肌上, 想把他推开。   “你再推,今夜出不了这屋子。”   越萧的声音压得极低, 昭扬着狼王寻到猎物后志在必得的野心。   他已是极力克制了。   不然就凭她方才软|唇擦过的那一下,他几乎想立刻把她揉进骨血。   极度危险的话语穿透氤氲水雾, 贯入她耳蜗里。   越朝歌猛然一怔, 越萧见她乖顺,覆首又是红唇轻擦。   这回他温和了许多,不像方才那样风狂雨横, 轻轻舔舐着方才被他咬伤,已见了血珠的伤口。   “对不起,我没忍住。”   他双手承托着她的重量,轻轻伏在他肩头。   半晌,他补充道:“也算忍住了。”   越朝歌双手张在半空,不知何去何从。   片刻后,她压住狂乱跳动的心,美目敛下方才的惊骇和娇羞,硬声道了句,“该罚。”   越萧在她耳边,松了口气般,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她还在滴水的脑袋。   “好,认罚。”   他轻轻松开越朝歌,往屏风那侧的池边走了两步。   他一转身,背部便朝向了越朝歌。   越朝歌看着他背部的肌理出了神,宽阔平坦的背上,脊柱两侧的肌肉完全对称,线条饱|满,犹如天神工笔绘就一般。水珠在烛光下剔透极了,顺着平滑的线条往下滴落。   太医局的舒痕药的确有用,他恢复得极快,眼下只剩下较深的疤痕还残留着略深的颜色,其余的都已经尽数消去。   他很高。   高到,他站直双腿,水面只能截齐到他的尾椎,两块峻挺光洁的圆弧在水纹涟漪中若隐若现。   越萧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来,道:“你确定还要继续看吗?”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水下。   越朝歌惊过神来,满脸发烫,背过身去。   视线里只剩屋角的灯台,金光璀璨的佛手台上,放着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夜明珠下还有一盏烛台,红烛的火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静默地燃烧着。   耳边的“哗啦”出水声尤其清晰。   越朝歌几乎能想象到她方才所见的,尾椎处的那片峻挺光洁。一直都知道越萧身材悍利,比例得宜,却未曾想到,他连细微之处都这样精妙绝伦。   越朝歌轻轻抿咬下唇,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能瞎想。   越萧忍住自己不去看她|水|湿的轮廓。   围上洁白的澡巾,屋里已经没有剩下的可以擦干的巾帕。他抓起新换的衣物,微微侧头看向斜后方的越朝歌,道:“且擦擦水,我出去叫人给你拿新的衣裳来。”   越朝歌接过他递来的衣裳,瞄着他还在滴水的发梢和尾椎处峻挺的弧度,叫住他道:“你就这样出去吗?”   越萧回过头来,意识到她说的是他眼下的穿着。虽有些不雅,可旁骛殿平时除了跛叔又没有旁的仆役,眼下若是喊,跛叔能不能听见都未可知。她全身泡了水,耽搁不得。   越萧抬眼,解释道:“事急从权。”   越朝歌倒没有异议,只是眼神闪躲地指了指他的澡巾:“守好男德,拉高些。”   越萧低头一看,澡巾围得恰到好处,也没有哪里走漏,恰好能盖过他的膝盖。他清眸瞬间有些懵懂,颇为不解地看向越朝歌,最后还是动手提了提。   守男德。   越萧噙笑念着这三个字,一边走出门,一边低头又看了一眼。   原本剑拔弩张的地方生生遏抑了硝烟。大概是因为男德在心中,所以甘心息事宁人吧。他自己调侃着,又挑唇笑了笑。   一路走过,越萧都没有碰见跛叔。   他回到内室,刚要从立柜里拿衣服,跛叔和碧禾的谈话声就传入耳内。   碧禾正在收拾行装,恰好梁信听闻越朝歌今日入过宫,担心她心情不好,提了酒夤夜来访。   碧禾道:“长公主定然是在你们旁骛殿的,她说要来找公子商量事情,你们殿前还停着八个侍女呢,怎么可能不在殿里?”   跛叔道:“长公主若是当真造访,约莫是在正厅,我家主子还在后殿的焦龙池里沐浴呢,总不能长公主也在里头。”   越萧眼皮一跳,又听见他们脚步声走进来,慌忙环顾一周,拿着衣服往柱后藏去。   跛叔走进正殿道:“瞧,不在正厅,难不成在内室?”   碧禾道:“也说不准,上回我们长公主喝醉了,可不就在你们这里歇下的?”   两人说着,又朝内室走来。   扫了一眼,不见人影。   跛叔刚要回身,见立柜的门敞着,“嘶”了一声,“奇了,这门怎么开着,我记得关了的。这地上怎么还有水迹?”   就躲在不远处的“贼”提心吊胆,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   他低头看向自己绷起的腹肌,生怕被发现。   好在跛叔走到他藏身的柱旁就停下了脚步,折回去关上立柜的门,。   同碧禾回到正厅,跛叔道:“你或许先回心无殿陪陪贵客,我这头若是有了长公主消息,一定告知于你,应当是就在殿里,我再找找。”   越萧在他们交谈的声音中,蹑手蹑脚擦干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闪身从窗户翻了出去,而后淡定如常地从正殿走进来。   跛叔和碧禾看见他的身影,忙上来问越朝歌的去处。   越萧面色从容,道:“她正在焦龙池里沐浴,你去准备些干净衣物来,要快。跛叔,你去拿几条干净澡巾来,布料轻柔些的。”   她皮娇肉嫩,该要最轻柔的才是。   跛叔和碧禾告退,商量着往外走。   越萧原本还气定神闲地跟了出去,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忙一个纵身,飞檐走壁到了焦龙池外。   “我进来了?”他站在门边,低声问道。   越朝歌早已从池子里出来,就在门里候着,闻声打开了门,探出一个脑袋。两人做贼似的环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越萧才跻身躲了进去。   门轻轻扣上,越朝歌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空气里突然生出一股尴尬。   她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越萧是她的面首,就算是鸳|鸯|浴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她和越萧,何时在意过旁人评说了?如此慌张惶恐又是作甚?   越朝歌越想越不对劲,细长微挑的眉毛轻轻蹙起,她仰头虚张声势地质问道:“你为何躲躲闪闪?”   越萧眨了眨眼,像只迷路的小羊羔,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方才一系列行为有多不正常。   凝眉回想自己的心路历程,若说方才在正殿是为了避开肌体走|光的风险,那方才的四下环顾又是为何?他一开始以为是为了保护越朝歌免受非议才如此作为,可他是心知肚明越朝歌无惧非议的。   两个人谁也没有想通。   秋月弯弯,星斗璀璨。今夜,两个人又多了一个共同的、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   其实大抵就像坊间邻里的孩童一般,即便有千万种理由可以光明正大一起玩,可两个人偷偷上街买糖葫芦的时候,依然悸动。因为自此以后,在纷纷攘攘的人群里,她们都将知道,全天下只有自己,知道眼前傲骨如刀的这个人的这个秘密。为了守护和捍卫这份独一无二的知悉,磊落的人也会偷偷摸摸,无惧的人,也会心生忐忑。   霸占彼此的欲|望太过强烈,以至于除了热烈的燎原星火,他们还在追寻独享秘密的权力。   越萧答不出来。   越朝歌也没有逼问。   她已经把身上的衣物擦了个半干,接过越萧手上新带来的绸缎,走到了屏风的另一面,开始除衣擦拭。   屏风上人影动作,曲|线|玲珑。   越萧收回视线,喉结滚动,背过身道:“我方才告诉碧禾,你在焦龙池沐浴,她稍后就会送衣物来。”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大可不必跳入池中,我沐浴的时候,旁人不会随便进来。”   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旁人不会,越朝歌会。   她不仅进屋,还进了水里,还……   重温画面,温软的触感再度袭击猛悍,越萧原以为温汤泉水已经足够柔和,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单是回想,就已叫人发紧。他痛苦地闭上眼,感受着猛悍再度昂首。他无法想象那张绝艳的脸和它亲密接触的模样。   所幸,跛叔深浅参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粗|野的龌|龊。   随着跛叔叩门声响,越萧随手撩起一件外裳,盖住屏风上镶光的身影。而后开门,接过跛叔手里的澡巾。   门只开了一小缝,入夜的秋风猛灌进来,吹寒越萧满身细汗。   他关上门,隔着屏风把澡巾递给越朝歌。   越朝歌抬手接过,回答他的话道:“小弟弟的意思是,本宫不是旁人?”   越萧一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经历过搏斗,他才知道,他于她面前,自制力都是妄谈。   越萧沉默良久,忽然道:“我没有那么善良,你的挑衅,有时候会激起我伤害你的渴望。”   越朝歌一楞,不以为意。   在越萧面前,她是十足的安全。一个人的君子风仪若是刻进了骨子里,无论陷落泥潭还是上天揽月,都是那般克制有界。   屏风后传来越朝歌一阵轻笑。   半晌,她围着澡巾从屏风后走出来,修长的手指攀上他的肩膀,点起脚尖,在他唇上小啄了一口:“就喜欢看你,焚身又禁|欲的模样,越发好看了。”   说着,纤小的手掌绕过他的身子,轻轻拍打了一下她从方才就觊|觎不已的峻挺圆弧。   越朝歌点头:“很有弹性。”   说着,又绕回屏风后,捂着心口喘气。   越萧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你不信我。”   “那……来日方长。”   *   碧禾送裙裳过来的时候,越朝歌才想起她今日来找越萧的目的。等穿戴整齐,两个人绞干头发,便回了正殿商议正事。   香山在京城东北方向不远,她父皇母后的陵墓在旧都,在香山以东。也就是说,穿过东市从东城门出,一路东行,便可抵达这两处。恰巧越萧要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津门,也需东行,还能顺路路过香山和前朝陵,倒无需再重布舆防。   至于碧禾一事,出行的时候以碧禾告假返乡为由,一开始就不带她,叫她直接到河东驿等候。天下人即便知道有碧禾这个人,没见过她真容,无需担忧,只要搪塞过越蒿便可。   越萧说罢,道:“还有一事需同你商议。越蒿应该明日就要来寻我回宫,我会随他回去,羁押前他必将搜去我身上兵刃。你能否在临行前为我披件兜袍?”   越朝歌皱起眉头:“你还要回去做什么?”   越萧目光幽幽:“有些事,该了结。有些身份也该湮灭。”   越朝歌眸光冷瑟,表示并不赞同。然她没有阻拦,只问道:“兜袍有何作用?”   越萧道:“兜袍没有作用,只是借此动作,把匕首插到我后腰。”   凉风习习,烛影晃动。   满室岑寂。   越朝歌问:“非要如此?”   越萧不答。   越朝歌以肘撑案,倾身过去掰正他的脸,郑重其事地望进那两只古井深潭的深邃眼眸中道:“你给本宫记住,你的命是本宫的,不能自残,也不能丢,明白吗?”   她容色太过认真,原本就张扬的眉眼浮现出愎戾之色。   越萧到此刻才真正看见她的恢弘气场。   他抬了抬食指。   终是伸手,指腹擦过她柔软红|肿的唇,看着上面细小的伤口道:“还疼吗?”   越朝歌张嘴把他的拇指咬入口中,眸光傲戾,含糊道:“明白吗?”   红唇在手指上碰了又碰。   越萧差点又有遐思。   他敛下眸光,道:“明白。”   越朝歌这才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甩,起身回了心无殿。   碧禾看她心情不大好,有些害怕地走上来。一般长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还是会笑,除非当真怒火烧心不可遏制,她才会如此。   果然,越朝歌甩袖一扫,桌上的珍瓷贵玉统统未能幸免遇难,碎在地上飞迸开来。   心无殿里里外外伫立的侍女奴仆听见响动,纷纷埋头跪下。   越朝歌胸口起伏着,道:“碧禾,把本宫枕下的匕首拿来。”   碧禾发憷,“长公主这……”   “去拿。”越朝歌的声音平静到不像是她自己的。   与此同时,远在皇宫的越蒿陡然睁眼。   他一晚上没睡,闭上眼便是他父亲越竟石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以及他母亲泪满衣襟的模样。   川蜀那边传来军报,说那群蝼蚁打着先帝嫡子的旗号,他有些想笑。越蒙当初死在他手上,他一脚踩上他的脖颈,看他惊讶看他挣扎看他由惊转怒。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亲生的姨娘是个商女,不如越蒙和越萧的母亲是江北望族。所以他从小就被姨娘当成了全部希望,拼尽全力去奋进去争宠。越竟石身边的那些亲随偶尔有人夸他,他便觉得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累。可回头去看越竟石本人,他永远不会对他露出一丝笑容,从小到大,一句嘉许都没有。   越竟石喜欢的大儿子又如何,越蒙温润有礼赤诚大方又如何,还不是死在他手上,越竟石凭什么事事都叫他向越蒙学?就因为他是大房嫡子,就因为大房端庄识礼所以爱屋及乌,就因为他所谓的,姨娘小门小户,出身度量偏小,行事多有不周?   笑话!   出身能决定什么?   宠爱能决定什么?   他越蒿庶子出身,现在还不是九五至尊载誉天下,史笔敢非议他吗?能非议他吗?   还有越萧,那可是越竟石最宠爱的小儿子啊!还不是跟狗一样被他关在暗室任他打杀?多年前撞见他虐杀恶狗,不顾长幼之序对他加以斥责的越萧,今日成了杀人工具,也成了被他荼虐的恶狗。而这一切,想必越竟石、越蒙、越萧都不曾想过吧?   越蒿呵呵笑了起来。   声音狂放,惊动了外面守夜的奴才。   手有些痒了。   有些想越萧了啊。   先去找他的狗奴贵妃吧。   这夜,越朝歌也梦见了前事,她看见了越蒿鞋底的鲜血,不知为何,她心里认定这一回他踩着的血泥,是越萧从越萧身上蹭来的。她注视鞋底的目光被越蒿看见,他狞笑着逼近……   那张阴沉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她猛然翻身坐了起来,急剧地呼吸着。   额角细汗密布,她有些口干舌燥,唤来碧禾饮了杯凉水,便披了件斗篷往旁骛殿来。   寅时的更刚刚打过,旁骛殿已经熄了灯,朱红巍峨的大门紧紧闭着。   越朝歌在殿门前止住了脚步。   碧禾踌躇着问:“长公主,要敲门吗?”   越朝歌凝睇着纯金的门环,道:“敲。”   沉重的响声惊醒夜色,秋风卷得很急,凉意钻进头皮,使人发冷。   很久之后,跛叔睡眼朦胧,前来开了门。   越朝歌脚步一刻不停,进殿后拿过碧禾手里的鹊立金桥灯,直接进了越萧内室。   越萧问:“谁?”   越朝歌掀开纱帘,道了声:“本宫。”   烛光映亮了她下半张脸,暖黄辉映下,她唇上的小伤口显出明显的殷红。   越萧见是她,凝眉下榻,想问点什么,却不知从哪里问起。   越朝歌道:“本宫做噩梦了,你在榻下另铺床褥子睡吧,本宫今夜要宿在这里。”   说着,也不管越萧作何反应,解了斗篷,拨开横档在路中间的他,上了榻,一骨碌钻进越萧的被窝里。   越萧:“……好。”   他乖顺地从立柜里取出被褥,铺在榻下,见越朝歌炯炯争着眼睛,便又起身走了出去,唤来跛叔,让他安排碧禾宿下。   再走进来的时候,越朝歌眉目算是柔和了些。   他坐在榻边,问道:“梦见什么了?”   越朝歌瞥他一眼,不答反问:“你明日当真还要进宫?”   越萧没想到是这个问题,闻言点头:“嗯。”   越朝歌道:“本宫再问你一遍,你进宫做什么?怎么脱开越蒿,怎么出来?”   越萧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扭过头来,“你梦见我了?”   越朝歌躺平了身子,望向帐顶。   “回答我。”   越萧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在床榻边缘立起来,走了两步,偷偷摸进被子里握住她的手,道:“原本想明夜再见的时候,重新向你介绍我自己的。”   “暗渊明天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明夜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的人,叫越萧。”   能给你永世安虞,敢倾覆天下,正图拥兵围城杀死牵制你的人,的那个越萧。   越萧。   越朝歌脑袋轰鸣。   他想起来了吗?   想起前事,想起她曾把他丢下了吗?   纤细的手骤然缩了一下,反被他追击握住。   “别怕。”他说。   越朝歌讷讷,“你……”   越萧摩梭着她嫩凉的掌根,道:“我明日和越蒿一起进宫,下下策是出动暗卫亲军把我救出来。别怕,我一定会活着,毕竟,你这本账上,我记了很多仇。”   他说着,回想起今日在焦龙池的场景。   眸色染上簇动的火光,轻轻抚上她受伤的唇。   喉结滚动。   灯火骤熄。   黑暗中,他呼息如雾,近在耳根。   “长公主殿下这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第34章 越萧 【1+2更】   越萧入睡之前都会拉上遮光帘, 把月光烛影隔绝在外。   漆黑的世界里,两人的五感都硕然放|大无数倍。   微微湿润的呼吸迫近颈侧,濡|痒的感觉顺着耳根飞蹿而起, 越朝歌难以生|受,抬起手按到他脸上, 把他推到另一侧, 急促地呼吸着。   越萧稍顿了片刻, 宽大的手掌慢条斯理地,缓缓圈握住她的细腕,摁到枕侧。   越朝歌终于开始有些不安, “你要做什么?”   越萧的唇原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闻言撤离了些许,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他站起身,提膝跪支于锦绣芳华,修长的右腿以强横的态度,拨开她守护城池的兵马,陷落进去,倾|身之力,碾压四方。   黑暗之中, 越朝歌能感觉到越萧的视线一直凝着她的脸。外部强兵遭遇陡然的攻袭,被他占领营地。充满杀意的利刃抵在她腿股上, 坚如棠铁。   她忽然意识到,越萧要动真格的了。   刚要启唇说些什么, 眼前遽然轻息来犯, 他所有的动作都带了惩罚的意味,蛮横得没有一丝道理。   他整个身子的重量完全盖压上来。握住她细腕的手沿着掌根攀岩而上,轻轻梳开她的五指, 交|握着撑起臂膀,缓去越朝歌身上的大半重量。   空旷的室内,单是这般交|割,就足够让人心悸无比。   越朝歌难以自制地曲起未被压住的纤纤白玉,精致的关节不受控制地向他靠拢。   被她觊|觎过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坚如棠铁的利刃在莹弹的纤玉表面划了个来回。也就是这个动作,越朝歌身上不知从哪里蹿起从哪里蹿起一道激|电,陡然腾越脑海炸响开来。满世界的硝|烟和战火。   她陡然收紧了五指,轻轻|颤|抖着,曲起的那只腿再度收曲。   越萧闷|哼了一声。   “张嘴。”他的声音已完全不像本色,低沉嘶|哑得像蓄势待发的野狼。   越朝歌今夜心情本就不愉,闻言牙关紧咬,任凭他如何探寻也不松开。   越萧改道顺颈而下,脖颈、锁骨、……   “越萧。”越朝歌艰难捷蹙地寻求着空气,眼睛涩然酸泯,望着帐顶。   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又唤了一声:“越萧。”   越萧“嗯”了一声,头也不抬。   “越萧,本宫不想要。”   颈间滑动,她颤着声。   随着句话,匍匐着的脑袋陡然顿住。   “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但越萧,你之所以觉得本宫好,是因为你的过往没有女子参与。本宫骤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自然觉得本宫带给你新的生活,可这件事不是只有本宫能做,只是因为恰好只有本宫而已。”   越萧陡然清明,“什么意思?”   越朝歌从他的桎梏里挣脱出来,抱着双腿靠在榻边。她拨顺已经缭乱的轻丝,道:“意思就是,你不能以此判断你对本宫的感情。你没见过其他女子,不知其他女子也是妍姿娇意,缤纷鲜活,你见了她们,或许会对她们产生同样的感情和欲|望。”   越萧从前的生活,刀光剑影,血海尸山。越朝歌收起他的伞刃,向他递出了手。可越萧对她的感情,是没有经过思考的选择。只是因为他长大后,她是唯一一名出现在他生活中,和他产生交集的女子。当选项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他自然不用思考也不用选择。谁也不会知道,他的世界里出现更多能美好的生命时,他会把笔勾在什么位置。   越萧显然不懂这个道理。   在他耳中,越朝歌这些话,就是把他推开的托词。   他顿了很久,缓缓起了身,寒沉立在榻下。眸光裹挟着一丝期待,凝望着那抹蜷缩的身影。   他期待着,或许她会忽然笑开,说“本宫不过唬唬你”。   但是没有。   两个人在黑暗里彼此静默。   烈火的余韵在空气里消失殆尽,寒冰渐渐生了百尺,终是缄封所有悸动和心事。   越萧摸黑取了兜袍披上,穿上长靴,踩着夜风走了出去。   茫茫内室,一丝幽光也没有。隔扇门开阖,跛叔轻声询问的声音隔着重重帷帐传入耳内,越朝歌没有听见越萧的回答。拳头大小的心脏像被大掌紧紧握住,酸涩割锯喉咙,眼底疼胀不已。   片晌,她也起身,披了斗篷,迎着凉风出了旁骛殿。   碧禾刚要歇下,就远远看见她出门,忙又起来穿戴整齐,追了上去。   碧禾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长公主没有叫任何人伺候,高挑瘦削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她缓步走着,坚定而倔强地没有唤任何仆侍,自己拢紧了斗篷。   碧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长公主,偌大的郢陶府,到处都属于她,面首环伺,仆从成群,可她还是从随风飘起的青丝里感受到了深海沉寂的桀骜和孤独。   碧禾跟着跟着,眼泪忍不住就淌了下来,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远远跟着,不敢上前。   越朝歌似有感应一般,回过身来,看见碧禾已经哭成泪人,瞬间凝起好看的眉:“好端端的,哭什么?”   碧禾哭得越发急了,看着她的神情,心里发涩。   “长公主……”碧禾吸了吸鼻子,一边走一边朝越朝歌张开双臂,“长公主怎么又出来了?”   越朝歌拍下她的手道:“刚刚擦过涕泪,脏。”   她转过身,道:“本宫今夜,怕是惹他不悦了。”   “谁?”碧禾擦着眼泪,跟了上去。   越朝歌叹了口气,低下头道:“还能有谁?罢了,去佛堂吧,明日就要启程出京,本宫抄些经,顺道送到香山红叶寺。对了——”   她止住脚步,转回身来。见碧禾还哭着,终是抬手擦过她脸上的泪痕,道:“想和本宫出京走走的话,就不许哭了。”   碧禾闻言,立刻擦干了眼泪,带着鼻音道:“没哭了。”   越朝歌被她陡然转晴的速度逗笑,心情稍霁。   她道:“战事一起,京城就是是非之地。你明天一早去向管事的告个假,就说家中有事,要回乡一趟,另寻个身量和你相仿的来伺候本宫。你去河东驿等约十日,本宫便会去找你。”   碧禾不解:“长公主不带奴婢一起去香山吗?”   越朝歌道:“不带。否则金蝉脱壳,金蝉跑了,你这个壳就得留在香山了。”   碧禾茫然摇头:“奴婢听不懂,不过一切听长公主吩咐。”   越朝歌点点头,道:“什么时辰了?”   碧禾道:“天快亮了。”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到了佛堂,越朝歌让碧禾回去收拾自己的行装,顺便小憩片刻,毕竟明日一早她就要先启程。   翌日天刚蒙蒙亮,奴仆早起洒扫,碧禾到佛堂把越朝歌誊抄的佛经收起,放入匣盒之中。   越朝歌盥洗出来,看见碧禾捧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匣盒往外走,叫住她问道:“怎么有两个?”   碧禾回过身来,手按上了紫红檀木盒面,道:“上头这个是长公主抄的经,下头是奴婢给您准备的快乐源泉!给长公主路上解闷的!”   越朝歌狐疑:“什么快乐源泉?”   碧禾道:“长公主到时候就知道了!”   越朝歌有些困倦,也没追问,只点了点头,窝到贵妃榻上小憩。   时过晌午,越朝歌被饿醒。   她迷迷蒙蒙唤了一声碧禾,一个与碧禾身量相仿的侍女走了进来,怯懦道:“启禀殿下,碧禾姐姐今早向齐管家告了假,说是家中有事,已经回乡去了,着奴婢来伺候殿下。”   越朝歌想起这事,揉了揉脑袋道:“嗯。叫他们摆膳,你过来给本宫梳妆。”   越朝歌今天换了一身绛紫地九凰牡丹纹漳缎对襟宫装,袖口敞直,宝钿坠裙,配了一套朱雀衔珠的头面,看起来尊华贵气,端仪万千。尤其眼尾晕色特加了朱红淡紫的混色,画出微微上挑的眼型,更是添了十分妖娆傲骨。   果不出越萧所料,将近晚膳时分,越蒿猝然来访。   他眼底青了一片,形容憔悴,显然多日未曾休息好。   越朝歌迎他入府,道:“最近还不够皇兄忙的么,怎的有空到本宫这里来讨酒喝?”   越蒿携起她的手勾在自己臂弯里,拍了拍道:“你明日就要离京,还不允朕来瞧瞧你么,看来我们小朝歌是个小没良心。”   越朝歌闻言,又与他虚与委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他说起正题。   “小朝歌明日就要离京了,人可否还给朕了?”   越朝歌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挑唇轻笑,抬手斟酒,“皇兄当真是最言而无信的,不是说了赏本宫的吗?罢了罢了,本宫看呐,皇兄心心念念的不是我,是那小面首才是!”   说着,她唤来侍婢,道:“去旁骛殿,把公子请过来。”   越蒿抬手在她额上弹了一指,“又误会朕!你身边那个常见的丫鬟呢?”   越朝歌挑起眼尾望过来,故意道:“皇兄不会是连本宫身边的婢女也看上了吧?本宫贴身的可就这么些个人了,皇兄还是去院子里挑去!”   越蒿见她如此,心晴大好,哈哈大笑起来。   “你呀!”   可他笑着笑着,笑容倏然回落。   他撑在桌上,侧身问越朝歌道:“小朝歌,假设,朕是假设,假设有朝一日,朕一个人在宫里找不到人说话,你愿不愿意进宫陪朕玩笑取乐?”   越朝歌心里一惊,想起越萧说的那些话。她抿了口酒压住心惊和惧意,刚要开口说话,门边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越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里,挡去夕阳余晖。他背光而来,面上神色晦暗,看不真切。   越朝歌抬起酒杯,满口饮下,转过头堆起笑容,笑眯眯地望着他。见越萧面无表情,心里咯噔一声,忙又斟了杯酒喝起来。   越萧出现,越蒿便无心顾及方才要越朝歌进宫那似真似假的玩笑了,眼底阴郁积聚,他眯起眼道:“暗渊,好久不见,可让朕好想。”   越萧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朝歌。   越蒿见他忽视自己,幼时的屈辱感再度涌上心头,闲撑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越朝歌感受到越萧的视线,抬头干涩地笑了两声,道:“那个……从今日起,你便跟皇兄回宫去吧,本宫不要你了。”   越萧本来容色淡淡,听见最后一句话时,眼底陡然缩起,面色倏然沉了下去。   越蒿看在眼里,以为越萧不想回宫才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心里忽然又觉得很是畅快。他拍膝而起,道:“天色也不早了,小朝歌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朕便不在这儿耽搁你了。”   越朝歌也笑着起身,言笑晏晏:“本宫就说皇兄是冲着这小面首来的,皇兄还不承认。”   她把越蒿送到府门,同越萧擦身而过的时候,大抵是因为做贼心虚,笑容一僵,脚步加急了些。   越萧见此她如此,气笑了。   三人身后缀着数十奴仆,浩浩汤汤,走向郢陶府正门。   越蒿急于回宫,压根没有在郢陶府就给越萧搜身的意思。   他抬抬手,禁军便带着锁链上前,把他的双手剪到背后,缠了好几十圈。   锁链铛铛作响,越萧低估了越蒿的急迫,事情和原本发展的不一样。越蒿现在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也不能给越朝歌传递任何眼色,制止原本计划好的行动。   越蒿上了銮舆,圣驾待发,内侍刚要高声唱喝。   “等等!”   越朝歌端着手,昂着头走下了府门前的台阶,直到越萧面前堪堪站定。   她抬眼看他的神色,两股视线交契在一起。   越萧眸色太过镇定,无声透着疏离,看得越朝歌心里一刺。似乎昨夜她说了那样的话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回落到冰点。   她其实是期待越萧做点什么的,可若想要证明越萧当前感情滋长并非是因为没见过世面,还要等他走出郢陶府,走出京城,直到他见识万千风华仍坚定于她,她才敢相信,这是真正的、和父皇喜欢母后一样的那种喜欢。也许只有漫长的时间才能证明,才能消磨她内心疯生野长的不安和倔强虚假的理智。   她伸过手,接过侍女埋首递上的黑色斗篷。   “毕竟欢好一场,本宫送送你。”   她转头看向銮舆的方向,越蒿的头果然已经探了出来,她大声道:“皇兄,本宫送送他,毕竟如此容色面首,今生恐怕也就只此一个了!”   越蒿道:“朕允了。上来与朕同乘。”   越朝歌道:“多谢皇兄,朝歌今天想骑马!”   越朝歌说着,看了越萧一眼。   张开斗篷,披到自己身上,黑色的袍角划过截断越萧的视线,等斗篷垂贴到她背上,他已然面色如霜。   越朝歌没再看他一眼,让连澜牵来骏马,自己骑跨上去。   皇帝圣驾走的是行军甬道。道上空无一人,倒是秋风咆哮。   越萧看着马上那抹瘦削的背影,与御林军一道走着。   过了南昭门,一路往永定门进发。越朝歌时不时与銮舆里的越蒿说说笑笑,仿佛昨夜的炽烈和凉风都从未发生。   越萧心里乱极了。   他昨夜坐在樊楼楼顶,看星辰璨璨湮灭于晨光之中,仍旧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想起焦龙池边,她曾说过,信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那些话……他想,或许是他太过着急,没有边界,冒犯了她。   一想到她平日眉目飞扬,在旁人面前跋扈恣睢挑唇而笑,睥睨四方的模样,却在他面前抱膝埋首颤身瑟瑟,他心里像被利刃刺入一般疼。   宣德门已至,除了皇帝亲随,所有人都需要验明正身,上交兵刃。越朝歌提心吊胆,随着越蒿的车驾纵马缓行而过。   随行禁卫自不必搜身,亮出腰牌便可通行。越萧身上被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放了进来。   越朝歌勒缰回眸,道:“就送到此处吧,再往里,可要被皇兄拘着喝酒了,说不定还会遇上不想见到的人。”   越蒿知道她不想见的人是在影射岳贵妃,笑着道:“若是懒了便在此处歇下,还拿朕当借口,小朝歌是越发大胆了。”   越朝歌挑唇笑了起来:“皇兄哪天不这么聪慧便好了。”   她说着,翻身下马,来到越萧跟前。   抬眸,两厢对视。   “还在生气?”她问。   越萧眼底隐动,抬臂把她揽入怀里,下巴在她光洁整齐的发髻上蹭了又蹭,道:“对不起。”   越朝歌一僵。   眼底渐渐有晶莹积聚。   她撤开一步,解开身上的斗篷,笑道:“蹲下。”   越萧依言,压低了身。   黑色斗篷撒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秋风里猎猎飘荡。落在越萧身上的时候,还带着她的香腻和余温。   越朝歌帮他系着带子,道:“期待我们下一次见面,暗渊先生。”   抬起头,闪亮的眸带着某种期许。   她唤他那个属于暗卫身份的名字,允许他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能像他预想的一样,重新介绍他自己。   她抬手,搂住越萧的腰。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傲如霜雪。   “带给你新的生活的确不止本宫能做,可天下万众,只有本宫能送你到此,希望你早点认清形势,真正爱上本宫。”   她一面说着,交握在他后腰的手一面从广袖之中掏出匕首,别进他后腰的革带之中。顺道往下,拍了拍弹韧有劲的峻挺圆弧。   直到越朝歌与越蒿道别,纵马远去,越萧的脑海里还萦绕着她的话——   真正爱上。   越萧敛眸。   她又怎知他不是真正爱上?   可于他而言,爱这个字确实深邃隐秘,无法洞悉。可他知道,若是越朝歌受了委屈,他哪怕遍造杀戮,也会找到让她受委屈的人,让他血溅膏泥。他从不曾自己滋生杀念,唯独有关于她的事,他嗜血,寸步不让。眼下越朝歌感受不到他真正的喜欢,该是他还做得太少。   从来缄口的沉默说不出动人的情话,久疏人群造就了他行动表达方面的笨拙。越萧朦胧意识到自己仍该进益的地方,大抵像梁信那样时时关怀,才最能表现爱。   越蒿入宫以后,后宫传来消息,说岳贵妃大有不支之兆。   越蒿眉目阴沉郁郁了半晌,终是冷声命令内侍,摆驾后宫,临行前下令把越萧关入暗牢等候发落。   越蒿被引开,越萧行将走入暗牢。   还没走近,空气里就散发着桐油的味道,越往前走,气味越来越浓。   四名禁军只在他背后屏息按刀防备,一心生怕他逃脱,并未查知空气里的微妙。谁知无论如何防备,暗牢还未打开,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他们惊愕地睁着眼,感受脖子上赫然开裂的皮肉和汨汨流出的鲜血,随着越萧腕上铁链落地的声音,轰然倒地。   越萧踢翻架立在两侧的火盆,火舌跳脱束缚肆意狂舞,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事务,独成殿舍的所谓暗牢淹没在火海里。他不在,暗牢没什么可防范的,守卫疏松,念恩在里面倒洒桐油轻而易举。   熊熊火光之中,一身傲骨悍利如初,猎猎黑袍拥着冷冽眉目,青丝如墨,在火光掩映下卷起令人心动的弧度。   从此尘封黑暗的过去尽数湮灭,他裹挟着温暖焕然新生。   他姓越,名萧。 第35章 玉牌 【1+2更】   郢陶府的醉仙台上, 越朝歌一个人斜斜歪座在圈椅之中,紫裳华府迤逦满地,俯瞰郢陶府的璨然灯火。旁骛殿廊下倒是点了灯, 只是主殿漆黑一片。   她抬起眸子,目光放远。   京城点点烛光如萤, 最热闹的东市樊楼点了无数火红的灯笼, 喜庆到有些浮夸。就在这时, 皇城的方向火光闪烁,不一会儿,烈烈火光冲天而起,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烧得轰烈而绚烂。樊楼的喧嚣灯火在冲天的昭烈背景下成了点点星火,也不算那么出离麤诞。   越朝歌起身,眺望那边的火光跃动。   而今的朝野已然腐烂生疮,忠佞直悖,都在越蒿的寸舌之间,那才是给如今天下最好的祭礼。那抹明丽的烟火就是大骊新生最好的礼赞,从这里开始,一定会有全新的改变。   想到这里, 她不免想到越萧。   郎艳独绝,瑚琏之器, 将来要一柱承天的悍利儿郎。   越朝歌卧回圈椅里,独自斟了杯醉仙酿, 饮了一口。   美酒入喉, 刮割得喉咙有些生疼,美目微垂,卷翘的睫毛在无边秋夜中显出一股落寞。   她也不知怎么了。   宣德门前, 越萧向她道歉,她竟觉得心中滞涩。说出让他认真爱她的话,也有些贪婪和清高——   她本不是“芳心千重似束”的半开石榴花,原以为自己不在意对方是否真心,只要够有趣、够好看,她就能不追求情爱的名义,把他圈禁于府,勾他同自己过了这一生,或者不然,哪怕她潇洒一世孤独垂老,也没什么可惧的。   可,对方是越萧,他的身份和经历注定了他不会在谁的掌控里安然度日。她对他的贪求索取越过了原本的纲线,对他的言行举止也都超乎体局。   她变得在意,变得不洒脱,也变得自相矛盾。   秋风下酒,不好醉。   转角楼台传来轻盈细碎的脚步声,婢女上来陈报,细声道:“启禀长公主,梁信梁公子在下求见。”   越朝歌闻言,纤玉一般的手指轻轻转动指尖的梨花盏,道:“来得正好,叫他上来吧。”   婢女埋首退去。   不一会儿,沉缓的脚步声规律得像行军的鼓点,一声一声落入耳中。   梁信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全乎礼节,揖首见过越朝歌。   越朝歌下巴一抬:“坐。”   梁信把手里的一篮柿子放在桌台之上,在她对面落座。   越朝歌的视线从那篮柿子上拂过,重新落回手里的梨花盏上,“劳你记挂。”   梁信抬手,自己斟了杯酒,“长公主夙夜独酌,是有心事?”   越朝歌幽幽道:“阿信,你喜欢过人吗?”   梁信一顿,壶口顺畅倾落的琼浆遽然断了线,他眸光半掩,继续斟酒,道:“长公主何出此言?”   越朝歌道:“本宫好像……十分挂念一个人。”   梁信抬眸,见她端着梨花盏,一双美目半阖,倨傲地盯着皇城天边明烈的火光。他心里突然酸涩起来,抬盏,仰头倾杯饮下。   “长公主,”他有些大胆地盯着越朝歌的侧脸,想借着酒壮人胆的机会把心里话掏出来当面说个干净,可当越朝歌回过眸来,与他目光相接,他又陡然清醒,到嘴的话又吞回心里。   所有招她讨厌的可能,他都不该冒险,也不该沉不住气。   越朝歌见他神色多番变化,最后又仰头饮了一盏,不禁道:“你也有心事不成?”   梁信道:“劳长公主记挂,我没有心事。话说回来,长公主挂念的人,是暗渊吗?”   越朝歌笑而不语。   心事烦闷,不知从何道起。事涉家国,也有许多不能与人提及。   她又饮了一盏,道:“阿信,若一个人的信条自相矛盾,平日行事,又该如何?”   梁信闻言,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道:“长公主具体为何事烦扰?”   越朝歌笑道:“本宫,为情所困。”   梁信心里咯噔一声,五味杂陈。   为情所困,对象必然不是他。早该想到的,昨夜他提了酒来,碧禾说她在旁骛殿,去请了半日,回来报说她在旁骛殿沐浴……   他那时慌乱得无所适从,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郢陶府。他告诉自己,越朝歌尚未扶立驸马,一切都只是她玩闹取乐,可他心里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她常歇的贵妃榻侧有两个洁白的瓷瓶,上面工笔落墨匀致细挑,画着不为旁人所知的故事;从来傲易的她,马车上绝不允许有旁人的气息,可那日,暗渊从她的车舆上翩然而落;平日里面首只能谈笑,若是抚她寸缕,至少是贬到浣衣庭的下场,可暗渊勾|搂她的腰|身,她惊惶却不曾降罪……   梁信其实心有不甘,可又能如何。   能在她身旁伫立,看她笑靥生花,已经是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以他的身份,他虽有妄想,却不敢当真奢求更多。   陈酿成了苦酒,他今晚饮得又凶又急。   压下心间的苦涩,他问:“为情所困可也分为很多种的。是眼前纷乱,能做的选择只有其一,难以割舍其它,还是求而不得暗自作苦?”   越朝歌轻轻笑了一声,仰头靠在圈椅上,望着漫天繁星,道:“都不是。本宫……不想把他让给别人,却让他去看看别人,心里竟然希冀他看过别人之后,还坚定选择本宫。本宫从前自诩洒脱不困于情爱,可如今缠结在这件小事上久久不能释怀,是本宫变了还是情爱当真会让人如此?”   听她剖白,梁信心里苦涩难言,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忍着酸苦锯喉的感觉,艰厄道:“或许,情爱本就如此,甘瓜苦蒂,本就要经这一遭的。依我言,长公主不似自苦之人,就如往常,随心随性才是。他若当真值得,便容你让你宠你,无所不顾及你,情爱本是饴糖,尽心享受了开怀了,也不枉这一遭。”   越朝歌道:“你这说话绕弯子的毛病又犯了。”   她伸长了手臂,酒杯碰了碰他指尖的梨花盏道:“多谢。”   梁信所言,虽不简练,却也解开了越朝歌心中纠困。   倨傲如她,本该随心随性,想勾戏便勾戏,想推开便推开,大可不必为这样的反复抱愧,她在世这一回,本就是要恣意的。这是不作伪的她,若越萧能受,便受了,若不能受,便不是她要寻觅的人,毕竟她不可能在他面前作伪一辈子。   如此一想,心中好受多了。无边秋月,习习凉风,竟也叫人畅快许多。   第二日清晨,郢陶府前兵卫列队,次序肃然分明。车马有栉,拖载件件箱笼,美婢香车,浩浩汤汤,排了整整一条府前街。   梁信昨夜听闻她今日出京前往香山,便宿在郢陶府,以便今日相送。此时他骑着高头大马,随在越朝歌车舆旁边。   礼部尚书亲自来督礼唱喝,悠扬的送乐声起,长鞭甩地驱散道上邪魅魍魉,浩荡的队伍听音,缓缓起行。   尊华贵赫的排场一路从郢陶府门摆到了东市长街,穿过东晖门,及至烟柳长亭。   梁信勒马悬缰,道:“信祝愿长公主,此去山水安顺,心畅情怡。”   越朝歌素手掀开车帘,道:“等本宫回来,再请你对酌。”   说罢放下了帘子,车马缓动。   六角孤亭里,长身修立。越萧笼着黑袍,凝瞩不转,盯着越朝歌的车舆。   他手里轻轻摩梭着一块玉腰牌,面无表情。直到越朝歌的车驾离开很远,梁信勒马转头而去,他才从亭子里走出来,盯着梁信的背影若有所思。   午膳时分,越朝歌抵达临近的丰沛县,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落脚。从车舆上下来时,她环顾四周一圈,没见到越萧的身影,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酒楼其实算不上酒楼,是个双层小筑,小小的楼堂漆了深深的赭色,单薄的建筑显然衬托不起这颜色的厚重,反而显得浮华。这小酒楼早有先行官打点好了,清了全场,至为迎候贵驾。   越朝歌没见到越萧,便收回视线,准备上阶。   一回头,便见一抹修长的身影抱伞而立,靠在门上,兜帽半掩,只露出刀颌傲颈,薄唇细挑,气度绝尘。   她一愣,随即笑开来。   越萧抬眸,露出剑眉星目,容色殊绝无双。   他放下脚,站直身子道:“长公主,可缺近身侍卫?”   越朝歌看见他,放下心之余,勾起妖绝的笑容,斜下看了两眼道:“本宫不缺侍卫,不过依你所说,近身侍卫——”   “近身”两个字她咬音极重,意有所指。   “革下这算是自荐枕席吗?”她飞起眼角,话里饱含戏谑。   越萧不语。   越朝歌抬步进了小筑,道:“随本宫进来吧。”   代替碧禾的侍女犹有疑虑:“殿下,此人来路不明……”   话说至一半,越朝歌冷冷瞥了过来:“本宫的决定,何时轮得到你置喙?不必问责酒楼老板,多赏些银钱给他。”   已经清场的地方出现来路不明的人,酒楼老板是首责,不问责的意思,便是长公主很满意这位新晋的近身侍卫。那侍女偷偷抬眼,看向越萧半掩的侧脸,忽而越朝歌冷厉的眼神抛射过来,她身子一颤,埋首噤声,不敢再看。   越朝歌带着越萧进了二楼雅间,道:“你这张脸,倒是讨女子喜欢得紧。”   越萧没听出她话里的些许揶揄,道:“承蒙殿下喜欢。”   越朝歌轻轻哼了一声,挑唇怅然道:“可惜了,今日之后,本宫就要同天下共享郎君美色了。”   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   越萧取下兜帽,解下长袍,道:“在下越萧。长公主,好久不见。”   他说着,嘴角难以克制地浮出一抹笑意。   有些人单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他走上前来,摊开手心,上面是一块莹白光润的条方形羊脂白玉,正静静地卧在他清晰的掌纹之间。玉牌上刻着她的号,“朝歌”二字龙飞凤舞,是她父亲的亲笔御书,左上角还浮雕着一只小小的白鸽,是她的笔触。就连五彩的绦穗,都是精致的千千细结,这条玉穗的所有丝绦,都是她母后亲自选丝纺织编制而成。   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玉。   猝不及防地,眼泪渐渐盈满眼眶,眼底朦胧起来,纤细的玉指缓缓地、有些难以置信地从他掌心里取下玉牌,放到眼前端详。   这块玉牌,是她父皇母后给她的,最后的生辰礼物,当时母后还说,这上面是幸福的三个人,简单刻画的鸽子、精湛不羁的字样、五色缤纷的玉绦……   为了选玉,父皇向朝臣发了很大脾气,甚至御驾亲临,到西疆督采玉矿……   眼泪终是顺颊而落。   她好想父皇母后,好想好想……   从前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旧物重现眼前,那种被捧在掌心疼宠的感觉打开了一条秘密的细口,山河浪涌千里奔袭而下,冲破她自以为牢固的心防。   越萧见她哭成这样,有些不知所措。动了动手指,想揽她入怀,可想到他那夜的孟|浪已经冒犯了她,便压下长臂,静静看着她。   回忆翻腾,越朝歌泪如泉涌。哭到难以自抑之时,她张臂圈抱住近在身侧的越萧,把头靠在他腹上,呜呜哭得越发大声。   越萧缓缓抬起手臂,摸了摸腰间乌黑的脑袋,歉道:“对不起。”   越朝歌哭着摇头,把眼泪都蹭在他的缁衣上,边哭边道:“你从哪里拿的它?”   越萧道:“宫里,宗人祠。”   皇族及其亲眷不能随便出京,表征身份的玉牌统一被放在宗人祠。大骊新朝已为她打造了新的玉牌,他原本也未作多想,然而那夜越朝歌在大榆树下醉酒而哭,行事作风不似平日,像是幼时孩童。醉酒见人心,虽说她藏得极好,可如此行为,越萧想,大抵,她是想念幼时肆意撒娇的光景吧……   从那时起,他便起了心思,想用点什么缓解她独藏内心的隐秘想念。   前朝旧物都收于宫中。于是第一步便是拿回暗卫亲军的领军革带,让亲军查探宫中是否还有前朝旧物,果然探到了这么一块切切实实的刻着她名字的东西。眼下若是不拿出来,日后倘若未能兵不血刃攻下皇城,这么一块珍贵的玉牌便有可能毁于烽火。   越朝歌蹭干眼泪,红着眼道:“你进宫,就是为了拿这个的?”   越萧目光有些闪躲。   他怎好说是。   会不会又显得十分越界……   最后,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道:“顺手而为。”   越朝歌擦干眼泪,直起身来,揭起绢帕小心翼翼把玉牌包住,道:“多谢。”   越萧抬眼,“你不怪我?”   越朝歌摇头,手肘交叠倚在桌上,盯着那块玉。   怎么会怪呢?   这是她除了自己的回忆意外,唯一撑着思念和宠爱的东西了。   她转过头,勾过他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拉着他坐下,吸了吸鼻子,倨傲道:“新晋的小侍卫,想要什么赏赐?”   “是近身侍卫,”越萧纠正道,他长睫扑闪着说,“想要的赏赐可以是个愿望吗?”   越朝歌狐疑:“什么愿望?”   越萧道:“愿望是,你别讨厌我。”   他说得太认真了,曜黑的眸子里倒映着越朝歌绝美的脸,他拉着她的手,有些紧张地等她回答。   越朝歌摇头:“这个不算。”   越萧有些失落。   他道:“那便——”   话音未罢,越朝歌忽然转过身,抬臂勾下他的脖颈,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盖了个章,而后笑道:“这个赏赐,够吗?”   越萧似乎没转过弯来。   他抿了抿唇,看着越朝歌的眼睛,喉结滑动了一下。   “如果,我说不够,你会不喜欢我吗?”   他问。   即便心里叫嚣着应该知足,他看着她,还是难以克制地问出口了。   越朝歌挑唇笑道,“不会。”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张脸,这身段,很难让人不喜欢。”   她说着,松开他的脖颈,道:“用膳吧,用完膳还要赶路,今夜便能到香山寺。”   越萧手指动了动,锋锐的喉结提起又放下,乖乖就座吃饭。   香山寺就在香山山脚。   越朝歌这两夜都没睡好,越萧作为新晋的近身侍卫,承担着安抚她入睡的重任。   官道不平,车舆晃动,越朝歌枕在越萧膝上,道:“说些故事给本宫听吧。”   这是她第二次要越萧讲故事了。   越萧绞尽脑汁。   半晌,他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搜出跛叔曾唠叨过的一个小故事道:   “楹花坊有个田姓小夫人,嫁了一个鲁氏丈夫,鲁郎君尤其宠爱田小夫人,平日里做饭都是他亲自动手的,田小夫人可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一日,鲁郎君从外头回来,见田小夫人正在厨下忙活,很是感动,他想,这可是他夫人头一回做饭,于是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夫人做出什么来,他都要吃得一干二净。”   越朝歌闭着眼睛问:“那小夫人做出什么来了?”   越萧道:“田小夫人做了螃蟹。鲁郎君下定决心要把夫人做的东西都吃完,才不辜负夫人辛苦,没想到,当他把筷子伸向螃蟹时,螃蟹伸钳,夹住了他的筷子。”   越朝歌听完,若有所思。   她翻过身来,视线掠过越萧的下巴与他对视,认真道:“倘若有朝一日本宫下厨,也煮了这样的螃蟹,你会把它们吃完吗?”   越萧:“……”   这个问题,怎么好像,有点棘手。 第36章 香山 【1+2更】   越朝歌见他愣住, 勾起唇角,笑得很是开心。   抬手,凉凉的指腹点了点他锋锐的喉结, 美目抛扬:“你呀,这么久了还是不经逗。会有本宫下厨的那一日吗?”   越萧垂眼看她, 恍然笑了出来。   精致好看的下巴蹭着她白皙嫩滑的手背:“没有那一日, 等从香山离开, 我便学着下厨。”   越朝歌笑道:“本宫可不想吃钳子还能动的螃蟹,本宫的小娘子。”   她说着,葱白的手指顺着他清晰的颌骨往上, 揪了揪他绵软的耳垂。越朝歌力道不大,越萧耳朵被她揪得发痒,下意识偏过头,把脸往她掌心送,蹭了两下:“痒。”   越朝歌一愣。   素来冷厉的越萧,竟然会这样。她见过他隐忍克制的样子,以为他身上不会有温柔这种东西。   外人面前冷冽悍利的模样当然无存,眼下的越萧垂着睫毛,狭长的眸子也没了平日的凌厉气场。他主动把脸往她手心里凑了又凑, 带着明显的讨好,像只求|欢的小动物。   越朝歌心里仿佛填进了什么东西, 心尖发软。   探究的视线在他挺翘笔直的鼻梁和薄唇之间逡巡了半晌,她道:“低头。”   越萧听话极了, 闻言也不问为什么, 便压低了脖颈。   越朝歌道:“再低点。”   越萧长睫微颤,“再低,我怕忍不住……”   越朝歌红唇扬起, 突然又笑了起来,“忍不住什么?”   越萧垂下眼,“忍不住……”   他颤着指腹,摩梭上她的眼尾。   越朝歌盯着他,微微侧过脸咬住他的小指,眼尾一挑,灵舌撩过指尖,松开笑道:“忍不住,这样么?”   越萧下颚倏然绷紧,锋锐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越朝歌最喜欢他隐忍不发、满面羞愤的模样,见状拍了拍他的胸膛,“好了,本宫眯一会儿。”   说着,侧过身,枕着他修长的腿便阖上了眼。   越萧全身的机括皆被引发,丝毫不敢轻动。   半晌,等她呼吸均匀,他动了动方才那只被她吮过的小指,手掌轻轻拂上她的脸颊。   “这么皮。”他勾起唇角,轻轻说道,眸子里似有翻滚的浪涌沉落下去。   他轻柔地吸了口气,心情前所未有地轻快起来,至少越朝歌并不讨厌他,还愿意与他这般顽笑。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支点。   在这段感情里,越萧原本就不甘心退得太远,“朋友”这个词就是画地为牢,只要站进去,再难出来,一如梁信。   情之一字生来狡黠,把世人玩弄于鼓掌,可堪破的人也不在少数。越萧带着满身泥淖,从漆黑的冰冷洞府走向光明的人间烟火,原本对此一窍不通。可越朝歌出现了,他心生悸动,甚至贪婪地想拥有她、想霸占她的所有好与坏,所以带着笨拙的感情领悟力拍马追及,终于对“爱”和“情”有了粗浅的体认。   越朝歌对他明显有超乎朋友的意动,喜欢与他耍闹,甚至做些秦晋之间才能发生的玩戏。只要他持有边界感,她便不会慌张,不会感觉被入侵,也会觉得开心。只要她开心,那他便也开心了。   车马颠簸,想霸占的人被他霸占在怀。   圆润的指腹轻轻摩梭过她的眉眼,默默地在心里又记上了一笔仇。   暮色渐渐燃遍天边,周围萧萧风声褪去,人声从远处传来。   越萧拨开车帘,广袤的平原之上,金色麦浪跃然涌动,纵横的田埂之间,锄农披上夕阳余晖,扛着锄头三五成群,不知说着什么家长里短,向炊烟深处走去。   生活原来是个动词。   车轴不停滚动,终于从泥土路压上了青石板地面,传来呱嗒呱嗒的声音。这是香山脚下的香山州,因往来香客繁多,这几年越发热闹起来。   州官带着一干下属,早就在城门候驾。远远看见越朝歌的车马过来,忙相互招呼着,都涌上前来。   自打兰汀之事后,连澜被越朝歌冷落了许久,此次出行,越朝歌并未叫他随驾,只点了副统领一路护送前来香山。   副统领远远看见那一排蓝蓝绿绿的官服,轻纵马蹄前来,亮了腰牌道:“在下郢陶府副统领,传长公主口谕,诸位大人不必在此迎候,也不必随行,更不要叫诸位的夫人小姐作陪,且都回去吧。”   那州官一愣,“呃,可是……”   副统领皱起眉头道:“大人莫要叫在下为难。长公主还说,若违此谕,就地格杀。”   所有人俱是一愣。   按照大骊律法,私下诛杀朝廷命官可是要杀头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长公主虽身份尊贵,却怎可如此!不怪坊间传她嚣张跋扈、恃宠而骄、目无法纪了……   众人心中不服,只可惜没人敢当出头鸟。   越朝歌如此强横,他们只能等车驾入城,才各自坐轿子回到城中。原先给越朝歌备下的接风洗尘宴用不上了,他们自然是一饱口福。   席间,有人说道:“长公主说不定只是口头上说说,试试我们的诚心,我们这样走了,是否有些不好?”   立刻又有人接口道:“我的天爷!你是没听说,去岁也是她来香山添油供奉佛祖的时候,当时的知州许大人可还记得,就是你这个想法,最后落了个血洒酒楼的下场,你说冤不冤?不好便不好吧,能有命重要吗?”   有人听着蹙起眉头:“本官怎么听说是那许大人见长公主美色,起了歪念,竟是拉扯强要,甚至半夜翻窗,强行要尚公主才被格杀的呐?”   又有人道:“休要胡说。那许大人已有家室,与夫人恩爱不移,那年还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怎可能去强求尚主。那许夫人眼下就在城央闹市开了间帷帽织锦铺子,以此糊口养许家小儿,你若不信,便去找那许夫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众人听到这里,齐齐叹声。   唉,作孽啊!   新任知州喟叹之余,慌忙警醒过来,告诫众人:“今日的事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咱们在座的诸位,怕要葬送在这位贵人手里。”   众人忙都说知道。   新任知州口中的“这位贵人”,此时正盯着眼前的一碗粟玉粥,迟迟不动筷子——   午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不知为何,她精神有些恹恹的,着实没什么胃口。   越朝歌慵懒捧起脸,转头看窗外的闹市。   越萧见她不动筷子,看了边上侍女一眼,无声询问怎么了。   那侍女被他看得心神荡漾,满脸通红地埋了头,哪里还顾得上体会他眼神里的意思,故而没有任何回应。   越萧视线从越朝歌盘里的菜上掠过,见不是布菜的问题,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下面人来人往的街道,便见她盯着下面一对年轻男女目不转睛。   那男子长得清秀,嘴上叼着一块糖糕,把那女子堵在墙角,压下了脖颈。余下的动作被男子高瘦的身形挡住,看不真切。   越萧收回视线,道:“吃不下么?”   越朝歌转回头来,低头看面前的粟米粥,抬眼摇了摇头,“吃不下。”   “要出去走走么?顺道去买帷帽。”   “帷帽?”越朝歌忽然想起来,要想金蝉脱壳,她这只金蝉明日就要戴着帷帽上山,此后代替她留在香山寺的人日日戴着帷帽才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也不会太快被人认出来。   越萧道:“不想吃这些就不勉强了,我看楼下有个冰粉摊子,要下去尝尝吗?”   冰粉爽口,恰巧越朝歌现在脑袋有些昏沉,冰甜爽口的吃食恰恰合她胃口。她站起身整了整裙裳道:“那便走吧。”   说着,朝越萧伸出了手。   越萧一愣,看向她泛粉的掌心。还没反应过来,越朝歌便已经不甚耐烦地把手放下,率先走了出去。   越萧微怔——   她方才是,想牵着他的手上街吗?   他看向即将消失在门边的人,快步跟了上去。   只是机会稍纵即逝,途中越朝歌一只手摇着团扇,一只手始终收在腹前,越萧张了张指节分明的修长爪子,心里有些苦涩,肠子都要悔青了。   *   冰粉果然冰甜可口,越朝歌喝完之后,精神头足了许多,人也比较活跃起来。   他们落脚的客栈就在城央,是香山州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因着没有宵禁的缘故,这个时间的人不比京城东市的人少。只是不论哪处,舞龙舞狮、演木偶戏的摊前总有许多人围观。   越朝歌对那些把戏兴致缺缺,吃完冰粉,便在街上闲逛,找售卖帷帽的地方。因着她和越萧两个人姿容实在太过出众,一路吸引了不少目光,甚至有男男女女尾随其后。   越萧始终落后越朝歌一步走着,他五感敏锐,身后那群人缀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了。   眼下人愈缀愈多,越萧的手背在身后。手腕轻动,一把团金抱南红玉的匕首便滑落到手心。修长的拇指轻轻一弹,匕首出鞘,月牙般的寒光从那群人脸上映过,他手指轻动,锋刃在他指尖开了花似的刷出了千百种花样,招招凌厉,叫人胆寒。   众人见状,心头一紧回身便走,不一会儿便作鸟兽散。   越朝歌听见他们掩唇低语的声音,便回过身来,见背后除了越萧空无一人,身旁的人也远远避开他们,不由有些懵懂,环顾道:“怎么了?”   越萧听她问,背后把玩匕首的手猛然僵住,笑意僵硬地问:“什么?”   越朝歌凝眉看他,狐疑地回过身去。   越萧慌忙把匕首收近鞘里塞回袖中,轻轻咳了一声,跟了上去。   香山州城央坊的大布行只有一家,一路走过来,能入越朝歌眼的,也只有那韩氏布行。于是兜兜转转,便又走了回来,进了这家。   这家布行果然经营甚好,布匹琳琅满目,各色尽有。帷帽、革带、团扇等各种配饰也都辟出独间置放。   店掌柜见她们二人面貌生得不俗,身上穿戴也都并非凡品,料定是非富即贵,便亲自上来侍候。   做生意的自有张莲花巧嘴,一说起来便没有个停的时候。越朝歌没有理会她,带着越萧走向放置帷帽的独间,目光从架子上粗略过了一遍,才指了几顶,要那掌柜的取下来,试戴一番。   那掌柜的的确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忙让底下的人把适合她们的、款式新鲜的男女衣物、革带团扇都拿到这里来。   越朝歌没有制止她,不过拿来的衣物中,确有一套广寒云纹的绡兰纱流云暮染地的圆领袍子,样式花纹都极为新鲜,很是吸睛。   越朝歌同越萧道:“你且去试试。”   越萧置目,不是很愿意。   那掌柜的又提来一套花色云纹与那袍子一模一样的女子对襟长袄,道:“这两件是一对,这套便是在京城那也是最时新的,没几分姿容气度都不敢选这,小娘子长得狐仙娘娘一般,穿这恰是最衬的,同郎君一同上街,最是得宜的。”   越萧抬眸,盯着越朝歌。   越朝歌道:“先放着,一会儿试,你先去试试。”   越萧听她也愿意试,这才接过那掌柜手中的男子衣袍,由小丫头引着,到最里间去试换。   掌柜的眼尖,瞥见他转身时嘴角轻轻扬起的笑容,悄声告诉越朝歌道:“小娘子这位相公从头到尾冷着张脸,听说衣裳是一对,方才才笑了,当真太有趣。”   越朝歌听言也勾起唇角,继续挑选帷帽。   她们俩姿容妍丽,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尤其是见钱眼开的掌柜拨开众人亲自上前迎候,那定然是非富即贵。人长得好看又有钱,那便是最好的谈资,探究她们的身份来历似乎成了顺其自然的话题。   于是铺子里几个闲着的丫头便凑在一起,望着独间里那抹卓绝的身影,偷偷说起闲话。   其中有一人说到“如此美艳娇儿会不会是京城来的郢陶长公主”时,突然有抹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在说什么?”   那几个丫头听见这个声音大惊失色,惶然转过身来埋着脸道:“当家的。”   韩莺莺抱着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孩,视线如刀,一一从她们头上揩过,点了最后说话的那个人留下,道:“其余人都去做事,想领本当家的工钱,眼睛长利点。”   等众人缩肩回到原来的岗位,她道:“你跟我出来。”   那丫头吓坏了,忐忑地回望几个姐妹,踌躇着跟着韩莺莺进了内院。   到了内院廊下,顶着火红的灯笼,韩莺莺问:“你方才说什么?什么郢陶长公主?”   那丫头缩着肩膀,弱弱说道:“是方才,铺子里来了一男一女,都生得天上神仙一般……恰好前几日听在衙门做活的哥哥说,郢陶长公主这几日要来香山州,我就、我就猜那是不是郢陶长公主。”   她越说声音便越是小下去,   韩莺莺还没听完,就腾出一直手遽然抓上她的手臂,沉声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那丫头吓得叫了一声,道:“就就就在帷帽间。”   韩莺莺再问:“只有两个人?”   那丫头拼命点头:“只有两个人,只有两个人。”   韩莺莺听言,把怀里的四岁小孩塞到她怀中,道:“先替我好好照顾愿哥儿,不必出来。”   说罢,等那丫头抱稳孩子,韩莺莺便走了出来。   到帷帽间前,她脚步一顿,佯装从门前路过,顺便侧眼看了一眼。恰巧越朝歌撩开帷帽,要换另外一顶试戴。   韩莺莺这一看,便把她的姿容尽数纳入眼底。   一瞬间,心神俱颤。   她立刻确定,那就是郢陶长公主!天下再没有什么妖颜娇姿能出其右!   这一年来,韩莺莺把她的画像挂在机杼旁,日日夜夜看着,盯着,想着,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一年前,韩莺莺的夫君许知州因违背这位所谓贵人的旨意,到客栈迎候贵人,反被贵人下令格杀。她抱着她丈夫的牌位,跪在牛拉的车板上进了京,等到了京城,她才知大骊上下越朝歌一手遮天,她求告无门,甚至被郢陶府的侍卫以命相逼逼了回来。幸得梁信梁公子救助,她才没有死于途中。若非念着她心头至宝无辜小儿,她就是死,也是要死在郢陶府前的!   真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越朝歌今日独独带了个面首到这里来,是老天爷看不过眼,给了她韩莺莺为夫报仇的机会!   深仇大恨,机不可失。   韩莺莺顿时失去了理智,疾步绕到一旁的柜上,抓起绣篓里的剪刀冲了过来。她红着眼快速逼近。   是那掌柜的先看见她,叫了声当家的。   越朝歌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寒芒,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剪刀从半空贯了下来。   越朝歌脑海瞬间空白。   她遭遇过很多刺杀,可都有护卫抵挡在外围,除了越萧,没有人的兵器可以离她这样近。她没有做过这样的预设,无从防备。   此时,也是那掌柜的大惊失色,一瞬间各种念头闪过,扑上前来把越朝歌压倒在地。也就是这个瞬间,试衣帘应声而落,一抹悍利的身影逐月如电,瞬息便至,长臂圈|揽过越朝歌纤细的腰身,随手拿起架上的一顶帷帽飞割而去。   那帷帽旋转速度极快,上面的白纱翩然而落,只剩白色的帽面割破空气,向那妇人割颈而去。   “娘——”   眼见那帽面距离她的喉咙只有一尺之遥,斜刺里忽然蹒跚闯出一个小男孩,奶声奶气地扑进那妇人怀里。   越朝歌瞳孔骤然放大,揪紧了越萧身上新换的衣裳大喊:“越萧!住手!”   “住手。”她喃喃着,几乎是祈求。   她本不是善心。   只是……   那妇人跌坐在地的姿势让她恍惚见到了当年火海中的母后,不同的是,当时她也是一边喊着母后一边要扑进她怀里,可母后说要乖,要离开,让大将军把她强行带走,她转身的时候,母后却和父皇一起笑着,任由大火吞噬。   所有冒犯她的人都该杀,可这所有人,却不包括孩子的母亲。   那孩子已经没了父亲,越朝歌不想在她的手上造就另外一个越朝歌。   可越萧不同,所有冒犯越朝歌的都该杀,无论是谁。   他目光盈满杀意,周身全是悍利萧沉的气场,修罗玉面上带着几分嗜血的味道,像从黑暗里走出来的阎王。   所有冒犯越朝歌的人,都该死。   可越朝歌让他停手。   他终还是飞身而出,在那夫人环抱护住孩子的刹那,把那飞旋的帽面捏回指尖。   足尖一点,退回到越朝歌身旁。   一切重归于寂。   越朝歌仰头,忍回曾经的记忆,也忍回眼底的泪光。   那妇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孩子不知险和恨,小小的手拍着妇人的肩膀,奶声奶气,慢条斯理地说:“娘,你抱疼我了。”   妇人闻言,心里塌陷了一块。   她收拢臂膀,把那孩子抱得更紧,嚎啕大哭。   越朝歌刚要上前,越萧伸手拉住她,把她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捏了一下,牵着她上前。   距离那妇人十步之遥,越朝歌松开他的手,蹲下身,向那个小男孩招了招手:“小郎君,过来。”   韩莺莺紧紧一收臂,大吼:“你想做什么!你杀了我家大人还不够,还要来杀我儿子吗?!”   “大人”二字落入耳中,越朝歌眼睑抽搐,总算认出她来。   “你是,许波砚的夫人?”   那妇人投来憎恨的目光。   那就是她。   唇角轻抿,越朝歌站起身来,声音平静极了,同一旁摔倒在地的掌柜道:“方才试的所有帷帽,我都要,还有这套衣裳,都包起来。”   说完,她拉起越萧的手,在一众丫头围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韩莺莺见她狼狈如此,却无法得到越朝歌一丝想理会的意思。她哭得肝肠寸断,大声哭喊:   “苍天无眼!佛面蛇心!让你这样的恶人存活于世,倒叫受苦的人不得安生。你但凡有一丝丝良心,就该为我夫君平反,否则我许家世世代代,杀不死你,便杀你的孩子,杀不死你的孩子,便杀你的孙子!”   越朝歌听她把仇恨灌输给小孩,旋过身来,目光濯濯地看着她。   “把孩子抱走。”她转眼看向还摔在地上的掌柜。   那掌柜一怔,慌忙爬起身来,几乎是从韩莺莺手里抢出了孩子。韩莺莺初时还不肯放手,越朝歌道:“你若是不怕你儿子听到下面这些话,你就别放。”   韩莺莺听她话中有话,嗷嗷大哭,放了手。   等掌柜抱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内院,越朝歌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她道:“你的丈夫,香山州的前知州许波砚,本宫没有错杀他,他妄图冒犯本宫,本宫命令不必陪宴的情形下,他见不到本宫,便故意在本宫的卧房中置放了媚香,彻夜翻窗而入,以图侵犯,你自己说,他当不当杀?若是按照大骊律法,你许家当连诛九族。”   “你胡说!不可能!”韩莺莺不信。她夫君风光霁月,怎么可能做下这种胆大包天禽兽不如之事!   “你蒙在鼓里,却要为他伸冤,远赴京城。在骊京,本宫放过你一次又一次,让梁信在你回乡路上救助于你,没想到你是个蠢物,偏听偏信枕边人,你去香山寺上的月牙庵里,问问那里的女尼,那里有多少是被他冒犯过才落发出家的!”   “你今日刺杀本宫,念在你有一小儿,本宫不杀你。你若是教你儿子世世代代仇,本宫不介意让他当个孤儿!”   “还有,本宫记起来了。你以为你这韩氏布行是如何开起来的?梁信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给你银两、为你引荐江南布商,你以为你何德何能?你身上降临的所有好运,都是本宫心情好,恩赐给你的,明白吗?” 第37章 喂酒 【06.10一更】   韩莺莺瘫坐在地上, 泣不成声。   她不想相信,也不愿承认许波砚是那样的人。他三书六礼到韩家下聘的时候,跪在高堂之前, 少年意气,出口便是相濡以沫的共白首誓言。婚后他们也的确恩爱无匹, 成了官家夫人圈子里最为人羡慕的那一对。温馨美满的日子直到那天戛然而止——   香山书院的一位女先生, 夜半抛绫在许府门前自尽, 遗书字字泣血,控诉许波砚的禽|兽行径……   那时许波砚告诉她,是那穷寡的女先生半解衣带威逼引诱, 他为了愿哥儿日后上学着想,不得不从,可后来又觉得对不起夫人,便坚定拒绝了那女夫子,结果女夫子爱而不得羞愤不已,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   可笑她韩莺莺那时还在病中,闻言心疼不已,夙夜陪他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而今想来,那女夫子自来文人傲骨, 收教学生从不看门第高低,君子慎独, 又何以会看上那许波砚一个有妇之夫!   韩莺莺被骗得好苦,被许波砚骗得好苦, 也被自己骗得好苦。得过且过了那么些年, 衔悲茹恨了这么些年,当真真切切被悲悯注视的时候,她一颗心迟来地揉得稀碎。   她儿子愿哥儿在那掌柜的怀里, 趴着门框吮着手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狼狈的韩莺莺,一边抬头问那掌柜的:“眠姨姨,娘亲怎么哭了,是不是阿愿惹娘亲生气了?”   韩莺莺听见这句,好容易压低的哭声再度扬起,涕泗滂沱,捶胸顿足。   越朝歌看了那小孩一眼,拉起越萧的手道:“走吧。”   夜风蔚然,迎面吹起两人宽大的袖子。凉意从袖子钻了进来,在全身上下游走流窜,激得越朝歌起了鸡皮疙瘩。   她缩了缩脖子,松开越萧的手,抱着胳膊站在阶上,看来来往往的熙攘人流。   越萧知道她心情不好,道:“想喝酒吗?”   越朝歌闻言,诧异地看向他,见他一脸淡然,点了点头。   越萧揽过越朝歌的腰飞跃而起,片刻便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酒肆。夜已过半,酒肆里只余三两个人,他掏出一锭金子清场,两人选了处露天的雅座,越朝歌叫了香山州最好的清霜红叶酿。   店家仰头高唱着李太白的“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从篱笆月洞门处走了进来,披发跣足,广袖开衫,左右手分别提着作温酒用的红泥小火炉,以及一吊精巧的枫叶厚壁瓷盏。   还没走近,越朝歌便闻见深醇的酒香。   那店家顶着脸上两抹酡红,醉眼微眯,弯腰在两人面前分设了酒盏,一人分了一把长柄的木勺,直起身来大笑,又唱了一遍《画堂晨起》,高歌走远。   他走到月洞门边时,回过头来,拔高了音量道:“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   说着,仰天大笑出门而去,形骸放浪,落拓不羁,倒叫人有些羡慕。   那店家的声音消失在院墙那边。   越朝歌笑着抬眼道:“酒香巷子深,小弟弟又如何得知香山州,有这么一处别致的酒家?”   越萧长勺挑酒,倒入她面前的红叶盏中。   越朝歌玉指轻点,顺勺而上,握住他的手腕,倾身眯眼道:“你提前来踩过点了?”   越萧“嗯”了一声,换了只手挑酒,“都知道香山红叶酒出名,但都不知其实是起源于此。那店家原是香山寺的出家和尚,因酒返俗,想这轻霜红叶酒不是俗物,配得上你。”   越朝歌轻笑一声,举杯抿含了满盏酒。   她起身踱至越萧身前。   倏尔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妍色如妖地脸贴近,越萧感受到唇上传来一阵冰凉。   越朝歌嘴角还噙着笑意,慢慢将温酒渡到他口中:“从来未见你饮过酒,本宫敬你?”   说着,学他先前舔血的模样,伸出舌头勾扫唇角。   明明是同样的动作,越萧做起来禁|欲危险,她做起来,却又撩人堕魔。   喉结滑动,温热的酒从喉间淌下,把越萧的双眼灼得一片通红。他的心剧烈而有力地跳动着,胃府间暖意四散,明明是轻飘飘的酒意,却冲破了他往日的沉着和理智,宽大的手掌骤然拉住细小的柔荑。   越朝歌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上便传来一股力道,天旋地转,她猛然撞上坚硬弹韧的胸膛。长臂严丝合缝地圈着纤纤细腰,不容她偃动分毫。   越萧伸出一只手来,抬起她无穷精巧的下巴,指节分明的手顺着往下游弋,在她修长白皙的脖颈间停下。而后攀上她的后颈,压低她的脑袋。   这个吻来得凶悍又强势,越萧咬着她柔软的唇瓣侵入,带着酒意的枫叶扫过编贝,与令人微醺的枫叶短兵相接。秋风渐起,枫叶纠|缠|叠落,越萧的手越收越紧,仿佛要把她卷进全身经络。   越朝歌初时猝不及防,下意识抵触了一瞬,等他身上的冷冽松香盈满鼻息,她便渐渐软了下来——   美色坐怀,冷香萦绕,他无师自通,酒香枫叶翻卷扫|荡,强横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缱|绻,钓得鱼儿跃出水面咬上垂钩。   这一咬,算是回应,也算迎|合。   越萧倏然被宠,愈发强取豪夺。   他找了个空隙,沙哑|道:“你现在学会呼吸了。”   越朝歌闻言,不遑多让,往下瞥了一眼:“你现在忍得住了。”   她衔起越萧递来的酒杯,仰头把酒灌下,近乎麻木的红唇一松,酒杯咣咣坠地,打了个旋儿,沉归于寂。   她抿唇笑着,圈上他的脖颈,轻轻在他耳边呼出一口酒气,道:“很辛苦吧,会坏吗?”   没有人能抵得住这样的挑衅和质疑。   何况是把她圈在腿上的越萧。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倏而,脸上绽开一抹笑意。   越萧把她放到一边的椅子上,背对着她蹲下身,道:“上来。”   越朝歌一怔,垂眼看他宽阔的肩膀和窄劲的腰身,也不矫情,张开双臂趴到他背上。双臂圈住他的脖颈以后,她把下巴靠在他肩上,轻轻舔了舔他柔软的耳垂,“驾。”   越萧们闷笑一声,并不反驳。   越朝歌被他逗笑:“你是马儿吗?”   越萧道:“马中赤兔。”   越朝歌直起身,“好,小赤兔,驾!”   越萧提身飞了出去。   耳边的风变得凌厉起来,两人的头发被吹得高高扬起,发丝缠在一处。脸蛋也被吹得生疼。越朝歌埋在他的颈窝里,迎着风大声道:“小弟弟,你逗人开心的法子真别致!”   越萧微微颔首,醉意朦胧的眼底,笑意意味不明。   飞与明月齐高,远离喧嚣,纷扰都留在地面上,远处佛塔高耸,发出暖黄色的光芒,巨大漆金佛像带着和蔼悲悯的笑意,不分昼夜地笑看众生。   她的父皇母后长生牌就设在那光明处。   越朝歌看着那处光明,忽然沉默下来,道:“小弟弟,我想去看看父皇和母后了。”   越萧闻言,轻轻落到屋脊之上,侧过脸蹭了蹭,“现在吗?”   越朝歌点点头。   夜色浓重,山路多险。那香山寺虽看着近在眼前,可真正走进山里,还要踩着山路盘旋而上才能抵达。   越萧抬手握暖她被风吹得冰凉的指尖,默许了她的一时兴起,道:“带点东西去吗?”   越朝歌道:“先回客栈一趟,来时本宫备了些,你把本宫放下来吧,我们走回去,散散酒意。”   越萧依言,把她放了下来。   越朝歌大惊失色:“不是在这里放!”   她踩着窄窄的屋脊,晃着身子,眼见下面屋脊旁边层层叠叠的瓦片薄而脆,有的不知道被什么砸中已经碎了半边,越朝歌完全不敢踩上去,只能张开双臂勉强控制着平衡,一把扑向越萧,抱住他的腰。   越萧站得很稳,把她稳稳揽进怀里,抬手将发色如墨的小脑袋往自己的腹上摁了摁。   在越朝歌看不见的地方,他偷偷扬起唇角,像一只偷腥的猫。   越朝歌害怕得半弓着身子,时不时扶着他的腰往下张望。底下这户人家的男人已经听见响动,提了油灯出来站在院子里往上张望,她着急地捏了捏他的劲腰,道:“被发现了,快走!”   越萧缩手扣住她乱动的手,道:“不急。”   越朝歌听他气定神闲的语气,侧扬着脸望他。   越萧扶着她,语气正常极了,不像醉酒的延绵,也丝毫没有谈判的模样,更无威逼利诱的弦外之音——   他眸光闪动,一本正经道:“大姐姐,你总调戏我,我不敢也舍不得冒犯你,可是偶尔也会忍不住的。”   越朝歌听他嗓音沉缓,倏然皱起眉头。   “大姐姐”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亚于蜂虿作于怀袖,勇夫都要为之惊骇。   她想从他脸上探寻些什么异样。谁料下面屋子的男主人已经叫出他儿子,让他儿子去把木梯搬来,说他要上屋顶瞧瞧。   越朝歌瞬间揪紧他腰间的革带,也不再作挣扎,只不情不愿道:“那本宫不调戏便是。”   “不行。”越萧截然道,“要调戏。只是,要允许我调戏回去,你也不许生气。”   越朝歌斜眼:“你为何突然如此?”   越萧垂眼,拇指摩梭上她柔嫩的脸颊,道:“要怪,就怪大姐姐太过诱人了。”   他说着,嘴角抿出一抹笑意。   背着秋风,他神色狂悖,笑声轻响。   越朝歌瞳孔皱缩。   她突然意识到,她或许从来没真正认识过越萧,眼前散发着骇人险意的他,似乎才真正有血有肉。   越萧为何突然如此的答案,或许是,她喂的那口酒。在那之前,他还克制而温慎。   越朝歌心里咯噔一声,抬眼:“你从没喝过酒?”   半口倒?   越萧摇摇头,轻笑一声,握着她的肩膀,俯下身与她平视:“大姐姐,凭什么只能是你让我欲罢不能呢?这不公平”   他眉目狭长而隽烁,嘴角始终噙着笑意,“我也想让你难以自持呢。不过这次你再讨厌我的话——我就会好好教你,应该怎么爱我。” 第38章 教学(一) 【补6.10第二更】……   凉风飒飒, 凌厉且不退让。   看惯了越萧隐忍的神色,越朝歌竟然不知道,他醉眼微眯, 挑唇笑起来也这样绝色。越朝歌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他,就连“不可一世”这个词用在他身上, 也有些狭隘和浅薄。   心脏被什么东西拨动着, 跳得飞快。   越萧区别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那张冠玉傲绝的脸蛋下, 所有血脉都偾张着一种癫狂舔血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似乎,并不排斥这种强势。   还有点喜欢。   区别于她父皇的纨绔风流撒泼耍赖,区别于梁信的温润隐忍克制观望, 这些或张扬或无声的爱意,都被眼前这个人完美揽盖。越萧身上充满张扬和克制的冲荡,他的分寸掌握得极好,眼下这种邪情模样恰恰独一无二,势如破竹地闯进越朝歌心里最深处,激起层层骇浪。   底下的人家已经搬来木梯,长|梯靠上屋檐边缘,随着有人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越朝歌紧地抓紧了他。   越萧饶有耐心, 眯眼又轻问:“嗯?”   越朝歌心里一悸,忙道:“快走, 本宫依你。”   越萧这才看向别处,扬唇笑了。   倏尔笑完, 回过脸来, 凑颈往她唇上咬了一口。   长臂悍然圈住细致腰身,越朝歌只觉得身子猝然一轻,终于从那“处高临深”的地方离开。   越朝歌要彻夜上山, 先行去看她的父皇母后,两人回到客栈拿必要的行李物品,顺便同副统领交代一声。   刚回到客栈,两人便遇上了一张熟面孔。   胡眠手边的桌上堆满了精致的梵红布盒,上面“韩氏布行”几个大字显眼昭彰。她见到越朝歌被越萧抱着走进来,慌忙起身,低下眼睑行礼。   越朝歌见是韩式布行的掌柜,拍了拍越萧的手臂,从他怀里滑了下来。   护卫副统领上来告罪道:“启禀长公主,这小娘子说是殿下买了一批货,非要在这里等殿下亲点。”   胡眠垂着头,忙提裙跪下。   在什么样的场合做什么样的事,怎么拿捏别人的心理,她最是在行,也颇有自信。   胡眠道:“民女胡眠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今夜在布行见殿下有意微服,民女不敢声张,未曾见礼,还望殿下恕罪。”   越朝歌原本被越萧带着玩了一遭,早把布行里发生的破事抛在脑后。她倒没想过,韩莺莺没来,胡眠反而出现了。   她对胡眠印象不好不坏,就是普通人,眼尖嘴甜了些。   胡眠抿了抿唇,似乎有话要同越朝歌讲,视线不动声色地瞥了两眼越萧。   越朝歌注意到她的视线,道:“无妨,不是外人,说吧。”   她说着,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胡眠还是不语,非要越萧离开才肯说。   越朝歌轻笑了一声,忽然对她所说的话感兴趣起来。   她仰头对越萧道:“本宫备好的东西都在马车上,你去帮本宫取来。”   越萧凝眉,不肯挪动半步。   他抬眼看那个跪在地上的飞云髻女子,全身隐隐散发着些许敌意——   都是因为她,越朝歌才会把他遣开。   越朝歌敏锐地察觉到了越萧的气息变化,捏了捏他的手,道:“去吧,本宫一会儿就来找你。”   越萧垂眸,看向广袖之下相连的两只手,反手捏了一把,暗示般地使了三分力气,而后便如鹰隼般盯了胡眠一眼,抬步离开。   越朝歌收回手,手心留有余韵。   她把副统领也遣到门外守着,而后问:“你要同本宫说什么?”   胡眠见四下无人,在原地给越朝歌叩了三个响头,膝行到她面前,目光恳切道:“长公主殿下,民女胡眠,有幸于韩式布行救长公主贵命无虞,本是民女的荣幸,民女如今走投无路,还请长公主殿下明示,为民女指条明路。”   越朝歌听出她话里几分协恩图报的意味,嘴角笑意更浓,却不立即拆穿,笑着问:“走投无路,不是在韩式布行做得好好的吗?”   胡眠道:“民女绝路,不在于银钱性命。只是今年已经二十有三,明年便是花信之期,可至今尚未婚配,民女豁出颜面,只能来请长公主成全。”   越朝歌恍然。   “你想让本宫给你指婚?有心仪的人了?”   胡眠双手交叠伏地叩首:“民女死罪,斗胆请长公主成全,今日陪同长公主到韩式布行的小将军武功卓绝,民女与他同救长公主,不可谓不缘分,请长公主成全。”   今日陪同她到韩式布行的小将军?   越萧?   越朝歌眸色浮沉,轻轻呵了一声,“你好眼光,竟看上了本宫的贴身侍卫?”   胡眠一愣,身子微僵:“侍卫?”   不是……将军勋贵么?   以他的风华气质,穿戴佩搭,举止修养,怎么会只是个侍卫?   越朝歌捂嘴,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本宫不能擅自做主,且待有机会,帮你问问他便是。”   胡眠已经骑虎难下,不好说她想嫁个高官贵第,想当勋贵夫人,再不济当个勋贵的贵妾,那也是好的。这么多年,上胡家说媒的也是络绎不绝,若非抱着飞黄腾达的思想,她也不会忍到现在,才终于等来了机会。   可眼下,她只能再度按捺,不能在越朝歌面前表现出太过明显的目的,故而称谢道:“民女叩谢长公主大恩。”   她埋着头,越朝歌华贵迤逦的裙边从她眼角掠过,那双踏琼花叠牡丹绣面的攒金累丝绣鞋踏出的每一步,都极尽高贵奢华。   胡眠自己估量失误,错估了越萧的地位,好在长公主也没有给什么明确答复。她埋着头,心里开始做下一步计划。   越朝歌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她不知道这种不舒服所从何来。   竟然有人在她面前协恩图报,图的“报”还是她身边的越萧?   越朝歌呵出了一口气,胸中烦怒一言难尽。   越萧正在后院廊庑处取她备下的祭礼。   念恩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汇报着京城发生的事情。他余光瞥见越朝歌向这里走来,汇报声音戛然而止。   越萧察觉到她的靠近,头也不抬继续翻找,道:“没事,继续说。”   念恩这才继续道:“按照您先前的吩咐,您还在尚在人世的消息传开之后,骊京都护府派出八百精兵,挨家挨户搜寻您的下落,另有两支皇城禁卫队出了城,一支向南往皇陵而去,还有一支直往西南,看样子应该是要去川蜀之地。”   越蒿这些行为,不算异动。   他些动作都在越萧的预料之中。   越蒿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因而不会大张旗鼓地动用禁军搜查京城,只会以“惑乱人心”的罪名,由专掌治安的骊京都护府出面,全城搜寻越萧的踪迹。此外,在越蒿的理解范围里,越萧对越蒙绝对信任和想念,因此火烧皇宫之后,若是不在京城,多半会到皇陵祭拜之后才离开,皇陵那地方,即便抓不住越萧,也必然有迹可循,因此派出一支禁卫前往皇陵。另外一支禁卫前往西南,是怕他与川蜀徭役起义军接头,届时起义军将更加声势浩大师出有名,越蒿就会陷入极其被动的位置。   实际上无论什么作为,越蒿现在都已经很被动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越萧掏出了两个檀香木匣子,正是碧禾给越朝歌准备的。恰巧越朝歌拢着手过来,他便捧着匣子道:“是这两个吗?”   越朝歌看了一眼念恩,这才把视线转向越萧,道:“嗯,是这两个。你身边这小兄弟长得清秀,可曾婚配了?”   说着,便又看了念恩一眼。   刹那之间,念恩直觉一道凌厉的目光紧随着长公主看了过来,尖锐的敌意在他脸上来回剐蹭。   念恩顿时头皮发紧,寒毛乍竖,咬牙道:“回禀长公主,尚未婚配。”   越朝歌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下又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越萧声线变得没什么温度:“继续。”   念恩:“……另外,领军所料一点不差,宫里下令幽州驰援川蜀以后,今日早朝有几个闲职武将提出此举不妥,有可能招致大骊内忧外患,那位大怒,把他们下了诏狱。但‘内忧外患’一说恐已深入人心,早朝后,文臣之间的走动明显频繁了很多。期间一应忠正可用的人,属下都已经誊录在这本名册上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硬皮册子。   越萧一手托着木匣,一手接过册子,面无表情道:“照顾好诏狱里那些个武将。”   念恩垂首称是:“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   越萧道:“一切如旧。还有——”   他话音一顿,视线在念恩脸上停驻。   “下回来见我,戴个面具。”   念恩:“……是。”   念恩走后,越萧托着木匣子从廊庑走出来,一进院子,便见越朝歌饶有兴味地、坐在栏杆上晃腿等他。   “清秀小兄弟走了?”她笑问道。   “走了。”越萧声无波澜,在越朝歌看不见的地方,捏着册子的手青筋暴起。   他气定神闲地走到越朝歌身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修长的臂膀分开,搭到越朝歌两侧的栏杆上,眼底风浪堆积。   “清秀小兄弟,叫念恩。”   越朝歌闻言,悠闲靠在阑干上,“嗯,很好听。”   很好听。   越萧笑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放缓了声调:“是吗?”   越朝歌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   她双手抵上越萧的胸膛,试着把他推开。   未想,越萧忽然笑着站直了身子,一把扯下腰间的革带,抓住越朝歌的两只手,缠了起来。风涌进衣袍之中,涌鼓起宽大的袖子,吹拂到越朝歌脸侧。   越朝歌见他行为毫无章法,快且不容闪躲,于是低喝道:“越萧,你要干什么?”   越萧慢悠悠地把她缠到一处的手举过头顶,单膝抵跪到她腿边,倾近前去。   越朝歌往里瑟缩了一下,仰在阑干上。恰好风吹起宽大的袖摆,横盖到她眼上,整张脸只剩下挺翘的鼻尖和红润的双唇,袒|露在秋风之中。   越朝歌眼前一片黑暗,五感随即倏然放大无数倍。轻柔微凉的风轻柔地逗弄着每一寸皮肤,她闻见冷冽松香靠近,磁沉又危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湿润的舌尖与耳后的皮肤做着最亲密的游戏。   越萧说:“我教你,怎么爱我。” 第39章 教学(二) 【补06.11 1+2……   这个“教”是怎么“教”, 不言而喻。   越朝歌心里是有点慌乱的,耳边传来阵阵濡湿的痒意,叫人发颤。   越萧最知道碰她哪里, 她最会有反应。   顺着她的下颚线条一路往下,咬住她红润的下唇, 灵巧的舌尖轻轻在门前试探。   越朝歌浅浅吸了口气, 下意识扬起下巴, 迎了上去,越萧却在这时候退开些许。   “念恩好听吗?”   越朝歌忽然够了个空。   秋风从她唇上撩过,卷走越萧遗留在上面的湿润, 红唇发干,有些痒。她下意识探出丁香,卷润了一番,留下盈盈水光。   越萧眼底暗涌奔流。   越朝歌止住了唇上的痒,无可讳言道:“好听。”   为了安抚越萧,她道:“你的名字也好听。”   “也?”越萧轻轻从她嘴角扫过,“我的名字也么?”   越朝歌指尖略微瑟缩了一下。   “是,不满意?”   视野黯然,人为刀俎。   她抓着他松散的衣裳, 仰在阑干上,却还能倨傲得像是人间的骄阳。   越萧轻笑了一声。   他立起两根修长的手指, 轻轻点上锁骨。   旌节开始丈量这方得天独厚的土地。走出盆地,踏上敞缓的平原, 漫无目的却又踌躇满志地朝着雪山进发。   越萧若有若无地在她心口点了两下, 示意着什么。   随着他的节奏,越朝歌心间骤然发紧。   不同于他前些时候凛冽的掠夺,越萧成了一个颇有耐心的猎人, 旌节步伐轻缓,从容不迫,一点一点踩上了容易陷落的雪山。   从未有人敢探险处,第一次有了人烟。   山神感知了雪峰上有人迹踏足,骤然拉动了漫山遍野的风铃,深邃隐秘的地方,不期然涌出一股清泉,湿润了人间的草地。   越朝歌感到羞|耻极了,气急败坏道:“越萧,你究竟要怎么样?”   得到她的回应,越萧的手指停下了旅途,倾身吻了吻她的唇,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道:“叫我的名字。”   越朝歌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是在为她先前那句“你的名字也好听”闹脾气,有些无奈地笑了一声:“幼稚。好——”   “越萧好听,可以让本宫好好亲一口了吗?”   她抬起下巴,唇角弧度上扬。方才求而未得的滋味,让人颇为抓心挠肺。他太好闻了,好闻到想好好尝尝。   “好,亲。”   越萧俯身,舌尖长驱直入攻城拔寨,唇齿交缠。   越朝歌呜呜两声,示意他停下。   越萧稍稍撤离,越朝歌微微喘道:“是本宫亲你,不是你亲本宫。”   越萧闻言,舔了舔嘴角:“有什么差别?”   越朝歌道:“本宫在上面。”   越萧闻言,稍作思量,点头。   他俯身环过细腰,越朝歌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便已跨坐在越萧腿上。随即,她感受到了什么。   悍锐的骑兵剑拔弩张,在隐蔽的山谷丛林无声叫嚣。凌厉的攻伐气场再度惊动山神,风铃延绵细碎作响,骑兵轻轻叩响山谷碑石的那一刻,即便只是裹足不前,清泉也如山雪骇然融汇,潺潺而流。   厉兵秣马的执锐者蘸到些许清泉,越发强势了。   越萧勾起唇角,故意问道:“嗯?还不亲么?”   越朝歌心如擂鼓,强作镇定道:“你坐好。”   这时候的越萧可听话极了,长腿抵住地板,整个人往阑干处缩了些许。   伴随着这个动作,骑兵反复叩动山谷碑石,欲入不入。   越朝歌轻声惊呼。   身子发软。   几乎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被绑缚的双手套住越萧的脖颈,她抵着他的前额,轻轻舒缓着。   越萧好整以暇,狭长好看的眼睛微微垂着,等着越朝歌临|幸。   越朝歌已经没力气了,她压低后颈,软软的唇触碰到他的,也只一刹那,忽然就不行了,软成一团。   越萧感受到怀里增加的重量,失笑道:“大姐姐,不行了?”   越朝歌贴在他怀里,仍然没有我为鱼肉的自觉,懒懒挺起身,咬了他下巴一口,道:“长歌醉酒,本宫不欺负醉汉小弟弟。”   越萧漫不经心地笑,把她搂进怀里,“那,我欺负树上开花大姐姐。”   越朝歌还没缓过来他这个“树上开花”究竟是什么意思——   碧禾曾经看过一本话本子,里面就有“树上开花”,是种姿势……   越萧已经抱着她站了起来。   她身子一颤,感受着骑兵叩动幽门的危机感,双腿钳住越萧,往上蹭了蹭,尽量不要有别的相碰。   可,越萧到底天赋异禀……   越朝歌头一回欲哭无泪。   她求|饶道:“我以后不欺负你了!你快放我下来!”   越萧闻言,止住脚步。   “重说。”   越朝歌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身上,他挺立着,她就撑不住往下滑,一时间慌乱失措。   欺负还是不欺负?   欺负了,树上开花。   不欺负,好像答案也不对……   欺负吗?   “不……”她刚说一个字,越萧揽住她的手就松开一只,越朝歌的“承梁”陡然一空,她用力往上蹭,慌乱之间提高了音量,“欺负!欺负!”   越萧这才重新揽住她。   越朝歌狡黠心起,刚要说“小弟弟原来你喜欢被欺负啊”,可这会儿兵马执锐在下,她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话到了牙关,又咽了回去,只钳住越萧的腰身,往上爬了爬。   眼见不是去马厩的方向,反往厢房深处走,越朝歌警铃大作,问:“不是要去香山寺吗?”   越萧手掌轻动,拍了拍她,意有所指道:“这样去吗?”   他手指太长了。   掠过领地。   丛林泉汨汨,轻动复流芳。   越朝歌的脸如红日,平日里张扬的气焰无处寻觅踪影,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脑袋轰鸣,无法为她的局促作出任何策应。她也不敢反击,此情此景,兵势汹汹,若敌军强行攻城拔寨必然势不可挡。   想到这里,似乎又被引动。   越萧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道:“乖,沐浴了再去。”   “知道怎么爱我了吗?”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可越朝歌哪里能总结出什么来?她只能捋着时间往前回想。   “亲你,欺负你,夸你名字好听,还有什么?。”   越萧道:“还有,不许夸别的男人。不然——”   “你会被我欺负哭。”   越朝歌知道他这句话是认真的。   她已经想哭了。   折磨的感觉过于难受,越萧的强势,她不敢轻易尝试。说到底,神秘学的领域,即便平日再如何放恣,她其实始终是心存畏惧的。   越萧是个有耐心的谋略家,第一次两兵交战,他探出了对方低壁浅垒,粮草布防。点到为止,下次再攻。否则一鼓作气,她若退军千里,再攻便非易事了。   越朝歌这沐浴沐得不甚放心,越萧的身影就在屏风外,她时刻担心着焦龙池那夜的境况再度发生,因而洗净之后未作逗留,便起身擦拭了干净,换了身玉兰金牙扣的黛蓝对襟衫和百褶裙,恰好搭上胡眠送来的白色帷帽,颜色明艳又不张扬,好看得紧。   越萧酒量实在不好,越朝歌只喂了他半口,等越朝歌收拾停当,他竟已支着额头,小憩着了。   夜深山路艰险,丛林茂密,越朝歌的心情被越萧这么一打岔,已经不在韩氏布行一事上伤损,回缓过来许多。故而她把越萧动醒,告诉他说倦了,要明日再去,便与越萧一同回了房。   越朝歌车马劳顿,又折腾到半夜,有些累,在榻上想了越萧片刻,便睡着了。   第二日快到晌午时分,越朝歌才懒懒起来,用了晚膳,直往香山寺而去。   途中,念恩又寻了过来,这回他脸上带了个黑色面罩,挡去了上半张脸,禀道:“宫里的岳贵妃,怕是就这几日了。那位今日早朝大发雷霆,要太医院遍寻民间杏林好手,说若是治不好,便要太医院陪葬。据悉,应不出半日户部那边便能盖印,告示便该贴出来了。”   后宫本就人才凋敝,岳贵妃又是最得圣心备受专宠的,越蒿会如此发作也算正常。   越萧听了并未言语。   越朝歌也凝眉无言。   车马盘山而上。   佛祖求诚,临近寺庙九百米处开始铺设长阶,车马不能通行,要香客拾阶而上。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山门才隐约可见。   越朝歌还未走近,便见一抹背影跪在山门前,脚边放着香篮,状似虔诚。   那身影有些熟悉。   副统领见状,蹙起眉头,转头低声喝问下属:“怎么办事的!”   凡是长公主驾到的地方都该戒严,防止宵小突袭刺杀,眼下那小娘子明明晃晃、笔笔直直跪在山门前,显然是他们清场戒严没有做到位。   越朝歌抬起手,制止了副统领继续问责。   胡眠的鞋底沾满青苔,裙摆也湿了一片,应当是走小路摸索上山的。   香山的官道仅有一条,小路却不胜枚举。相较之下,小路还近了许多。香客之所以不走小路,只是山间猛兽山禽是最多的,甚至偶有强盗大奸为了躲避追捕逃入山林,若是独行,太过危险。   官道两旁都被郢陶府护卫戒严,胡眠特意绕开他们,从小路上山,摸到菜农给寺庙送菜的小门处,扮作菜农家属进了香山寺,再从香山寺出来跪到此处。如此周折,胆识勇气俱佳,不是一般女子。   越朝歌眼底多了几分探究。   她上了阶,止住脚步,远远喊她:“胡眠。”   那胡眠忙回归身来,见是越朝歌,并未立即过来见礼,而是又回过身去向佛祖三叩首,而后才提着香篮往越朝歌这边走来。   她的目光触及越萧的一刹那,有些闪躲。不知是因为她曾经肖想过人家,实在心虚,还是越萧身上的气势本就无端凌厉,骇人千里。   胡眠今日不像昨日那般绕圈子。   她昨夜苦想了一夜,从越朝歌的为人处事想到自己的行动部署。后来她总结到了一点,她坚信越朝歌是襟怀坦荡,包罗万象的人。否则也不会任由百姓猜测,对许波砚一事不曾多言分毫。若是她早说出来,那必不会遭这些骂名。越朝歌能耳听污名,信步而行,想必能容许多不同的声音。   对于坦荡之人,当行坦荡之事,才能博取好感。越朝歌再没过问韩莺莺之事,加上昨日她在韩式布行的言语举止,胡眠料定她定是个不屑与人计较,也不屑随意评价旁人的人。于是决定直言,袒露心事。   她也不惧于在人前说出这些话,叩首道:“民女胡眠,叩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抬起头,“民女等长公主很久了。”   越朝歌挑眉:“你等本宫做什么?”   胡眠道:“民女二十又三,尚未聘嫁,并非民女身染疾恙或者其他,只因民女眼高于顶,求嫁高门。当今天下,唯有皇宫大内九五之尊至高无上,民女求祈长公主一封荐信,以图入宫封贵。”   越朝歌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你是说,你想入宫?你昨日不是说……”   胡眠道:“原想侍卫郎君天人之姿,可郎君毕竟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又仅是侍卫,却非民女所中意的高门,昨夜贸然夜扰,还请长公主恕罪。”   原来如此。   越朝歌轻呵一声,像是见识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一个‘毕竟是本宫身边的人’,你想入宫高攀的那位皇帝,难道不是本宫身边的皇兄么?”   “胡眠,”越朝歌正色道,“人的确各有所求,本宫不评价你任何行为,只是你偶尔也该想想,自己当不当得起。”   胡眠力争道:“民女救了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命格尊贵,民女便是救了命格尊贵的人,自然也是当得起的。”   这是又在挟恩图报了。   越朝歌知道与她多说无益,垂眼道:“你起吧,本宫要去进香了。”   副统领立刻招呼两个人,上前把胡眠驾走。   越朝歌走入山门,缓步前行,后头胡眠的声音穿越护卫,只道:“长公主一日不成全民女,民女便在此处跪一日,直到长公主成全为止!”   越萧凝起长眉。   “我去杀了她?”   越朝歌叹了口气,“不必,跪久了该就清醒了。”   且不说她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想必胡眠也该懂些。遑论越蒿手下已出了一个岳贵妃,眼下这时节,胡眠想做他的女人,怕是恩宠没岳贵妃厚重,受的苦还更多……   越朝歌拂去杂念。   她来到香山寺,是为了祭拜父皇母后和越蒙大哥的,其余的,一概不想才是。   香山寺住持明觉深知越朝歌的习惯,只带了一个小沙弥迎候。   双双见过佛礼,明觉带着越朝歌深入后堂,穿过藏书阁,到了露天的大佛座下。那佛座下有一处洞宫,两扇石门紧紧闭合,门上书有“放下自在”四个灰岩大字。   明觉转动门上的凸环,环上的刻度精准指向东方时,巨大的石门动了一下,而后锁链声响,机关循动,宫门轰轰洞开。   大佛洞又名万佛洞,洞里暖光四溢,魁大的长明灯高悬于顶,三面墙上凿出了许多小洞,置放万佛,每一尊佛前,又都点了一盏小小的长明灯。   大佛洞里,入门即是一尊大佛,高坐金莲之上,神色悲悯,护佑众生。前朝帝后的长生牌位就高摆于大佛右侧,牌位之前长烛线香,鲜花玛瑙,看得出香山寺众平日很是尽心供奉。   明觉点了香来,越朝歌接过,转身分了越萧一把。   见越萧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那些牌位——   前朝帝后的牌位之侧还有一个等大的牌位,越蒙大名赫然其上。   在越萧的记忆里,兄长和越朝歌是不会有交集的。当初是兄长带他进山打猎,遭遇埋伏,兄长身殒。而后他依照兄长遗命,入暗卫亲军。在那之后,才有越朝歌献玺越蒿一事。越朝歌与兄长,应当从未见过面才是。   可眼下,兄长的长生牌位与越朝歌的父皇母后并列高位,香火供奉不断,万佛护法,以越朝歌的心性,若非深恩大义,她不会把任何人与她父皇母后相提并论。   越萧眸色晦暗。   手边传来越朝歌的触碰,他回过神来,接过她手中的香线,敛下心事,恭敬揖礼。   侍女取出一个木匣,递到明觉手中。   越朝歌道:“这是本宫抄的一些经文,住持看看,若能制成经书以供念诵,再好不过,如若不行,那便劳烦住持,为我父皇母后诵经之时,烧给他们做功德吧。”   明觉手掌合十,“阿弥陀佛。”   小沙弥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匣盒。   顷刻后,藏经阁里僧众林立,念完佛号,准备开始挑拣越朝歌的可用书稿。   小沙弥合掌近前,打开匣盒。   “攻略冰山美男日常”八个大字,跃然映入僧众眼帘。   小沙弥没见过这种书册,探手取了出来,忽然一张叠得四方的宣纸从书页之间飘落出来。   小沙弥蹲身捡了起来,展开一看——   离得近的僧人瞳孔蓦然张大,立刻背过身去,急急念起佛号。   明觉原本阖眼念佛,听众僧反应有异,垂首一看。   只见那纸上是一幅画,一名男子衣衫半敞,卧于红叶之间,一名女子坐于红枫枝上,金足未着寸|缕,脚尖轻轻勾起那男子的衬裤束腰…… 第40章 教学(三-上) 【补6.12 1+……   错把俗欢尘爱当圣经佛典, 佛前做这种红尘嬉闹,实在不太妥当。   明觉阖眼念了声佛号,从小沙弥手里拿过那张图, 放进木匣盒里,盖上道:“我佛慈悲, 佛弟子皆当无是非, 慎口舌。”   僧众颔首合十:“谨听教诲。”   说罢, 又嗡嗡念起经文,忏悔方才所见。   越朝歌还在万佛洞中。   万佛洞洞门大开,内里已然空无一人。她抱膝坐在供桌旁边, 簪钗装点的脑袋轻轻靠在供桌腿上。   这段时间经历了许多事,她有太多话想对她父皇母后说。   越萧屈膝,在她身旁半臂远处就坐。   眸色深沉无言,肩膀宽阔平直。   越朝歌余光瞥见,拍了拍她近旁的空地,道:“小弟弟,做过来。”   越萧闻言,往她边上靠了过去。   越萧直起脖颈,偏过头来, 靠上他悍直的肩膀,好看的眼睛盯着不知道哪尊金佛, 讷讷道:“小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亲?”   越萧垂下眉眼, “我父亲, 很好。我母亲也很好。”   越萧对他父母亲实在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后来遭遇的许多黑暗,早就把原本模糊的记忆磨得越发散乱, 无法收束。他绞尽脑汁,也只能得出“很好”这个大概的印象。   他道:“我父亲未出身前,是备受乡里人爱戴的进士,做事公允机断,因此乡里一有争执纠纷,便都来请我父亲,我父亲奔走于乡里,后来出身,更是公务繁忙,无暇管我,只偶尔瞧见了新奇好玩的书,喜欢让我看,考考我。我母亲是是江北望族贵女,下嫁我父亲,我出生之后,她身体便不大好,又要主持中馈,也没什么时间陪我。相较于他们,我兄长越蒙,更像是他们俩合二为一,来启蒙我的。”   越朝歌听他提起越蒙,想起当年山涧之中那抹奋力拼杀的身影,垂下眉眼:“越蒙的确疼你。”   越萧转过头来:“你认识我兄长?”   越朝歌点点头:“认识。”   她一怔,回过神来,偏过头与他对视:“你不知道本宫认识你兄长?”   她神情有些疑怔,眉眼里一丝顽笑的兴味也没有。   越萧看得出来,她没在开玩笑。   “我应该知道,你认识我兄长么?”   越朝歌凝起好看的眉头。   “你不记得本宫?”   越萧闻言,视线在她好看的脸上凝固。   听她的意思,似乎他们之间不仅见过面,还有一段往事。越朝歌不仅认识他,还认识他兄长。可,自打他入了暗卫亲军之后,他能见到的人屈指可数。也是他入了暗卫亲军之后,越朝歌才献玺越蒿,出现在大骊朝的史册之中。   他刹那间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就要拂去封尘,露出原本的面貌,“在我行刺之前,我们见过面么?”   越朝歌一愣。   她目光有些闪躲,没有回答。   越萧不知道曾经被她抛下的事。不知怎的,越朝歌也不是很想让他知道。可她又忍不住想,越萧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些日子在一处,她多少问出了些越萧这些年的行踪,按照时间线,越萧被她丢下之后,便入了暗卫亲军,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成为了越蒿的利刃,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便暗无天日。似乎也是从遇见她开始,越萧开始失去兄长,失去父亲,失去他本该备受宠爱、优渥恣意的一生。   她是他痛苦的开端。   遇见她之后,越萧的人声似乎,急转直下。   方才在山门处遇见胡眠时,他说的那句“我去杀了她”言犹在耳。   胡眠与越萧可以说毫无过节,不过是对站在他身边的她有些僭越,越萧便起心动念,要杀了她。   越朝歌长睫狠狠一颤,她忽然无法确定,越萧知道所有真相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杀了她?   从来无惧的越朝歌失去了告诉越萧全部真相的勇气,尽管她比谁都清楚,现在的越萧对她抱有情爱,大概是不会杀她的。   可也只是大概而已,她无法笃信这份情爱的重量。   越朝歌敛下眉眼,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侍女闻言,抱着余下的那个匣盒,蹲身告退。   越朝歌直起脖颈,盯着脚尖道:“越萧,你也出去。”   越萧指尖微凝,墨染的眼珠轻动,他盯着她的侧脸,等着她重新再说一遍。   越朝歌把头埋在膝盖里,“你先出去吧,本宫现在不想看见你。”   本宫不想看见你。   这半句话落入越萧心里,下眼睑狠狠一颤,手心忽然剜疼得厉害。他默不作声地起身,修长笔直的小腿从她眼前掠过。走没两步,他脚步一滞,垂眼解下身上的黑色斗篷,放在佛前的一个蒲团上,走了出去。   刚出万佛洞,明觉便带着小沙弥寻了过来。   见到全身散发冷沉气场的越萧,明觉只是微微一愣,而后双掌合十揖了个佛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安康。”   他往万佛洞里看去。   越萧顺着他的目光微微侧望,道:“她想一个人静静。”   他收回视线,看见小沙弥手里捧着的匣盒,道:“大师有什么事便同我说吧。”   “阿弥陀佛。”明觉垂眼看了一眼。   小沙弥取过匣盒,恭敬地递给越萧。   越萧不明所以接过。   明觉道:“此物,物归原主。”   他远远看了侍女手上捧的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匣盒,心下了然,抬步朝那侍女走去,“施主,你手上的匣盒,能否打开一观?”   侍女不敢擅动,越朝歌不在,她便看向越萧。   越萧微怔。   明觉与越朝歌的关系看起来已经有了十足的默契,从单人迎候到进万佛洞,明觉都熟稔自然,持有分寸。越萧看着手中去而复返的匣盒,又看了看侍女手上的那个,忽然想通明觉此举何为。   当是两个匣子错换了。   他朝侍女点头。   侍女打开匣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纸,秋风卷起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工整美致,赫然是越朝歌抄写的佛经。   那侍女一愣,慌乱起来。   当时碧禾姐姐告诉她一定不要将两个匣盒弄混,下面那个盒子才是经书,从郢陶府出发的时候,她还确认了一番。眼下,这匣里是经书,那……   侍女精神陡凛,下意识看向越萧手里的匣盒,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越萧已经走了过来,也看见了侍女手里越朝歌抄写的经书。   明觉朝他笑道:“想这才是长公主所誊抄的经书字卷了。”   他接过侍女手里捧着的经书,便带着小沙弥,袈裟翩然地往藏经阁走去。   越萧把手里的匣盒递给侍女,道:“等出来之后再给她。”   侍女想到匣盒里的东西,双颊泛红,伸手刚要接过来,可不知怎的,许是心慌,竟然手一抖没有接住。   那匣盒“咵哒”一声掉在地上,恰巧秋风卷动,里面的书册哗啦啦翻开来,几张叠方的纸从书页里散落出来,被风吹着跑。   侍女一惊,慌忙去追那几张散画。   越萧垂眼看向地上的书,“攻略冰山美男日常”八个大字映入眼底。   他瞳孔微缩,蹲下身来,捡起散落在地的书册。   “攻略冰山美男日常”。   “霸道书生:我来自狐仙洞府”。   “霸道仙子:被暴君偏爱的绝对秘密”。   ……   越萧凝起长眉,长指轻动,粗略翻了一下,眉心越蹙越紧。   那几张画纸被风卷出去很远,侍女飞奔出去捡,气喘吁吁地回来。见越萧蹲跪在地上翻阅那些书,心头狠狠一跳。   这位侍卫大人的神色……   瞧着不大好。   侍女害怕一咽,站在近旁,不敢动弹。   越萧起身,把捡整齐的书放到她手上,见她手里捏着几张纸,在秋风吹卷下露出些许旖旎的内容。他动了动手指,终是翻看了那些画纸。   嬉戏枫林、驰浪荷间、秋千叠影……   越往下翻,越萧的面色越沉,像陡然遁入了深海,神情莫测到一丝丝都无法窥探。乃至于把最后一张妆奁大镜前的翻云覆雨看完,越萧眸色已经晦暗得恍若深渊。   越朝歌在万佛洞里待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星子散落才出来。   秋夜太凉,她缩起肩膀,瞥见臂弯里勾着的黑袍,动作微微僵凝。越萧给她留下这件袍子的用意,是怕她冷吗?   越朝歌深深吸了口气。   在万佛洞里待了一下午,她神思并没有比较清明,反而更加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越萧了。这个小弟弟,还挺贴心。   抖开手里的黑色斗篷,侍女走过来帮她系上。   见侍女神色有些闪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越朝歌问道:“什么事,说吧。”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搅在秋风里,有些冷冽。   侍女轻声道:“午间在山门前拦驾的那位小娘子,跪晕过去了,意识模模糊糊喊您,说是要见您。”   越朝歌一听是胡眠,沉下心,道,“随她去吧。”   侍女支吾其词道:“殿下,不去瞧瞧吗?”   越朝歌垂眼,复又抬头道:“话一次说完。”   她话音里充满明显不耐。   侍女惊恐,忙道:“那位小娘子……去求了侍卫大人……”   侍卫里能被称为大人的,随行卫队里只有一个。   侍女偷偷抬眼,看向越朝歌的表情。   目光乍然触及到越朝歌寂如寒雪的脸,膝盖陡然一软,跪了下来。   越朝歌心情烦闷极了。   她甚至不想理会跪在后头的那个侍女。来到香山寺,就像回到父皇母后还在的时候,她可以诉苦可以撒娇,当然也可以逃避,可以什么都不想。   可这回明显和往常不一样,她带了越萧,外头还跪着个胡眠。   她顿了顿。   不,胡眠不配和越萧相提并论。   侍女留跪在原地,护卫副统领始终不远不近缀在她后面。越朝歌让他带路,往越萧的厢房而去。   香山寺正面朝着香山州,背后是万丈悬崖。整座寺庙的建筑俯瞰起来,像是一尾大鱼,客宿厢房就在鱼尾的位置。穿越过狭窄冗长的杉木栈道,才能抵达客宿厢房。   栈道背负峭壁,面临绝渊,在这里凭栏远眺,能把整个香山州尽览眼底。越朝歌早前走上这条栈道,内心都是极澄澈极缓和的,今日心境却有不同。   从栈道出来,是一小片平展的院落。院落的大门也是由杉木简易钉成,上面凿刻着“莫向外求”四个大字。   越朝歌看见,缓下脚步,浅浅吸了口气,抬脚步入院中。   一进去,她就看见胡眠跪在越萧门前。   再抬眼,越萧大门紧闭。   越朝歌视线又回到胡眠身上。   只见胡眠膝盖前面大概两指远处,一把销金锉斜斜扎在地上,只余一半锋利在外头。   “胡眠。”越朝歌站定,扬起唇角喊了她一句,恢复了人前的傲慢。   胡眠见她来,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想,她堵对了。   找这位侍卫果然没有做错,即便这侍卫不见她,不帮她引荐,以长公主和这侍卫的关系,能见到长公主也未可知。   果然,长公主来了。   胡眠还有些虚弱,大抵是又受了越萧一番惊吓,容色惨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站起身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意味。   她起身给越朝歌见过礼,道:“民女,胡眠,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越朝歌眉梢轻挑,“怎么?改变主意了?”   胡眠叩首道:“给民女十个胆子,民女也不敢觊觎长公主的人。民女,想进宫,请长公主成全。”   越朝歌笑:“给本宫一个理由,你为什么如此执着进宫。”   赶在胡眠开口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本宫只听实话。”   胡眠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勉强牵起一抹笑道:“民女是江北人,母亲是江南名|妓,民女自小长在青花院,青花院有一位花魁荇草娘子,即便母亲已经生下我,容色也远远超越荇草娘子百倍。有一日,京城来了位侯爷,要我母亲同他回京当小妾,他可以安排我进侯府当丫鬟,我母亲怕我吃亏,拒绝了。”   “后来,”胡眠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后来,是荇草娘子和那位侯爷回的京,先做了外室,后面熬成了宠妾,最后成了侯夫人。她美艳端方,除了老侯夫人,没人再追究她的过去,死了也是侯夫人的葬仪。母亲呢,母亲却死在进京途中,民女卖身葬母,幸得韩当家相救。韩当家对民女很好,几次有意提拔,可民女志不在布行……长公主,民女想进宫。”   胡眠说到最后,眼底已经隐隐有了泪光。   越朝歌还维持着笑意,唇角保持着轻微弧度,“那是一朝踏错便求死不能的皇宫。”   胡眠叩首:“民女无悔。”   越朝歌道:“并非所有人都能飞黄腾达,当年若是你母亲进京,你觉得,你母亲能从老侯夫人手底下活着出来吗?”   胡眠泪垂,却仍坚定道:“民女,不会是第二个母亲,若是长公主给民女这个机会,民女必定会是第二个荇草夫人。民女进宫以后,长公主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民女也定会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生活教会了她太多残酷的伪道理,她固执得无法想象。   越朝歌无话。   她没经历过胡眠的遭遇,无法任意评价胡眠的选择。   良久,越朝歌又问,“当今天子如果不是良配呢?”   胡眠摇摇头,毫不动摇:“只要能给我尊贵和荣耀,人上之人,又何求良配。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面首无数,会求良配吗?”   越朝歌嘴角笑意僵滞一瞬,又问:“如果给你尊荣,却要你受皮肉之苦呢?”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若有尊荣权力,又何用受皮肉之苦。除非这皮肉之苦的施予方,就是那个能给她尊荣权力的人。胡眠一愣,不知有没有听出越朝歌的弦外之音。她脸色红白一阵,半晌,仍斩钉截铁道:“民女愿意。”   话至此处,多说无益。   越朝歌侧过脸吩咐姗姗来迟的侍女道:“备笔墨。”   她坐在天然木桩做成的木墩上,侍女研磨,迎着秋风,写了荐书。   胡眠得了荐书,神色庄重地十叩首,拜谢告辞。   越朝歌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又叫住她,“胡眠。”   胡眠回过神来。   越朝歌炯炯注视着她,长眉美目间的贵气显得那么耀眼。   胡眠听见她说:我会。   人上之人,也会求良配。   胡眠心里一悸,此后午夜梦回,越朝歌的这副明艳,她的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回放。   胡眠走后,四周只剩风声,重归于寂。   越朝歌看着那扇禁闭的杉木隔扇门,坐回木墩上,捧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她还没想好怎么做。   侍女和副统领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时间仿佛静止,夜风更急了,打得越朝歌身上得黑袍猎猎作响。   这件袍子似乎跟了越萧许久,渗满了冷冽的松香气息,越朝歌被这袍子拥暖着,就窝在越萧怀里。   她指尖夹住袍领,摩梭片刻,抬眸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顷刻,越朝歌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门边,抬起手,刚要敲门却又犹豫。片刻后,越朝歌把手收叠在腹间,下巴示意副统领道:“开门。”   副统领一怔,硬着头皮上前,伸手一推,门纹丝不动,应该是从里面被锁上了。他询问地看向越朝歌。   越朝歌言简意赅:“踹。”   副统领心窝一沉,后退两步,抬腿就踹了过去。“呀”的一声惨叫,只见他一整个人打了个大劈叉,以诡异的姿势横跨过门槛,若非后腿肌群足够有力,恐怕日后夫妇生活要出问题。   气氛凝滞。   越萧长身立在门里,傲骨如刀。   越朝歌端娆站在门外,秋风飒飒,眉目如画。   副统领爬不起来。   侍女忍不住笑了一声,听得有些突兀,便立刻又收住了话音。   空气愈发微妙了。   越朝歌勾起唇角,盯着越萧道:“我们谈谈?”   越萧闻言,长睫一颤,原本淬冰的眸子逢春而化,他道:“你哄哄我。”   越朝歌凝眸,浮现些许疑惑:“什么?”   越萧道:“你不是知道我生气了,来哄我的吗?”   “……”越朝歌讶异,“你生气了?” 第41章 教学(三-中) 【补6.13 1+……   越朝歌不知道越萧生气了。   越萧也看得出, 越朝歌并不知道他生气了。   越朝歌眨眨眼:“小弟弟,要不,本宫教你怎么生气?”   越萧气极反笑, 弯腰捞了那爬不起来的副统领一把,抱胸倚在门上, 道:“嗯, 你教。”   不知为何, 越朝歌看他被气得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心情莫名就轻快起来,仿佛所有烦恼都可以抛在脑后。   她勾了勾手指, 道:“你出来。”   越萧无动于衷:“你进来。”   越朝歌:“你出来。”   越萧突然不语,指腹轻擦。   越朝歌被他突然的沉默作弄得愣怔了一下。随即,她发现“进去”和“出来”这两个字似乎有别的含义,余光瞥见越萧修长的手指,她脑海里的弦突然被掁拨,时光回溯到昨晚,他们夜倚香山州客栈的阑干——   最荒谬的是,仅仅是如此作想,瑞雪就被虚想的热度晒化, 山涧流下细小的溪流……   越朝歌方寸全乱,羞|赧无处发泄, 只能汇聚成看起来有些无理取闹的怒意表现出来。她磨着后槽牙大步上前,恨恨拉过越萧的手背, 启唇毫不留情地咬了上去。   越朝歌喜欢咬人, 越萧不是第一次知道。他手上吃疼,右手轻轻摸她的脑袋,手指探下来, 戳了戳她弹软的如玉面颊,道:“原来生气是这样的,学到了。”   越朝歌一怔,感觉自己上了他的当,一双美目怒气腾腾,抬起眼就要发作。   越萧压低脖颈,趁势蹭了蹭她挺翘的鼻尖,道:“现在轮到我生气了,我也要咬你。”   说罢,也不顾副统领和侍女还在当场,便含住越朝歌的下唇,用牙齿轻轻刮了一下,灵巧的舌头轻轻探了进去,大掌压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秋风卷起落叶,以地面为基点打折旋。偌大的开放空间里,一时间有了几分旖旎气息。   侍女脸红到了脖子根,分明看见几根银丝从长公主殿下的嘴角涎滑出来,很快又被灵巧的舌头席卷进去。侍卫大人的强势长公主显然无法招架。   越朝歌也的确招架不住。两军刚刚交锋,她已然红唇发麻,气息也跟不上。   她多少从这个吻里尝出了生气的意味,无法抵挡。越朝歌躲避着不与他相碰,他就变本加厉,吻得又深又狠,在她的领地里放肆追逐,好容易卷住,便拖回他自己的领地里,细细厮磨。   他单手抱起越朝歌,长腿踢关隔扇门,脊背倚在门上,仰看着越朝歌红肿绝艳的双唇,他道:“谈谈?”   越朝歌被他像抱孩子一样抱在怀里,方才的吻还留有余韵,心悸未止。但她不能在越萧面前漏短,生怕日后被他拿捏在手里。   她平复呼吸,垂首一看,哑然道:“这怎么谈,放我下来。”   越萧抬手,拍了拍她珠圆玉润的屁股,声无波澜,“就这么谈。”   越朝歌闻言,羞愤之色从脖子爬上耳根,蔓延到眼尾。她昂起傲倪的下巴,“小弟弟这是生完气了还是没生完?”   顾左右而言他。   越萧闻言,唇角扬起,空出一只手细细描摹她发麻的嘴唇:“你是想我生完了,还是没生完?”   越朝歌错开脸,攀着他后颈的手稍微用力了一下,道:“那我哄哄你?”   越萧好整以暇,“你哄。”   越朝歌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小弟弟进步神速,吻得很舒服。”   她以为这就算是夸奖了,碧禾说过的。   可瞧着,越萧的神色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埋进她的肩窝里,深深吸了口气,甚至学着她,在她锁骨上轻轻啮了一口。   越朝歌垂眼看那抹湿润,见已经泛起红来,有些疑惑:“不满意么?”   满意?   满意什么?   满意他以前吻得她不舒服?进步神速了才舒服?   越萧又咬了她一口,长指捏了捏近在手边的软肉。   “满意。”   越朝歌美目一扬,心想碧禾在这方面果然有点心得研究,日后还要让她多说些才是。   她拍了拍越萧的手,道:“现在不生气了,可以放本宫下来了吗?”   越萧仍不餍足,道:“我生了两次气。”   意思是越朝歌只哄了一句,不够。   越朝歌忽然觉得男人有些麻烦,越萧也不例外。可到底是越萧,她还是耐住了几分性子,道:“日后再说,你先放我下来。”   这个姿势多少有些受钳制。被越萧抱在怀里,不是无尾熊便是这种女儿一样的地位,让越朝歌觉得有些不能自主,尤其是总有部位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摩擦。   见她素手不经意得掩住胸前的雪白,越萧收回视线,低笑道:“那日后,我提什么条件都可以?”   越朝歌道:“快放本宫下来!”   越萧:“嗯?”   越朝歌不耐:“可以可以!快放本宫下来!”   越朝歌终于踩上了地面,走到临床的矮桌旁,褪了鞋袜,跪坐下来。   窗下是万丈悬崖,从这里望出去,稀疏有几片白云飘荡,星子点点,像是伸手就可以够到。   越萧在她对面落座,动手煮茶。   明明是寻常的动作,他做起来却颇为赏心悦目。   越朝歌敛下眉眼,忽然想起即将要说的事情,原本嬉戏打闹的气氛荒凉得一干二净,心里沉了又沉。   有一瞬间,她又有了退却的念头。可有些事情于她于越萧来说,憋在心里生根发芽,最后不能成为乘凉大树,恐怕要逆向生长,把两个人拖入无尽深渊。   越萧在等她说话,面无表情,眉眼间是熟悉的淡静和冷沉。   越朝歌盯着小炉里被秋风曳动的炭火,尝试着开口:“你,忘记了很多事?”   越萧冲洗茶盏的动作行云流水,风雅天成。他跪坐得笔直,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修养所致。   “可能是。”他道,“我不确定。”   他这样平静,好像这件事于两个人并非什么大事。   越朝歌发沉的心脏略微减负,轻缓了许多。   “我们小时候见过面,你不记得了。”   越萧在她面前摆上干净的茶盏,道:“能猜到。”   他抬起眼,眸子清澈澄亮,纯粹得没有任何杂质,他说:“对不起。”   越朝歌心头一窒。   好像自从认识以来,越萧就一直在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眺望远处灯火滚沸的香山州,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也许该说对不起的是本宫,但本宫不会道歉。”   她絮絮说起从前,略去她乍然失落父母疼宠,略去她看着守护她的人一个个倒下,略去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无所适从,只道:“永元九年,你父亲率兵攻破长安,扎营千里。本宫连夜奔袭,进了越军地界,献玺前夕,遇上了你。”   “大抵是看本宫可怜,你与本宫分析利弊,让本宫延后献玺,拿着玉玺与你父亲交换条件,要他们修筑拓碑修陵,广告天下,以保本宫日后无虞。本宫听了你的话,趁护送本宫的大将军下葬之机,掩藏了玉玺。后来工事修毕……”   她停顿了一下。   越萧提起茶壶,在她面前的茶盏里添了茶水。   越朝歌手端起茶盏,用手握着,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后来工事修毕,你与越蒙送我上山取玺,遭遇伏击,随行越军全军覆没,越蒙大哥护送我们退入山洞。山洞里有一只棕熊,越蒙杀了熊,也受了重伤。大雪封山,援军进不来,没有食物,你发了高热,越蒙大哥出去找吃的,没有回来,回不来。”   越萧给自己添茶的手猛然一颤,滚烫的茶水洒溢出些许。他若无其事地把茶壶放回火炉上。   越朝歌看着遗落在桌上的那摊水渍,握紧了茶盏,指节泛白。   “然后,越蒿来了。他说越蒙死了,要我跟他走。我跟他走了,把你留在山洞里,你要修的那块血玉,就是我丢在山洞门口的东西。”   话音落下,恢复满室静谧。   秋风呼啸,拍打着白皙的脸颊。   茶香漫溢了一室,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氤氲了越萧俊美的脸。   他不动声色。   越朝歌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半晌,越萧冷沉的声音传入耳里,带着些许紧绷的嗜血意味。越朝歌听见他说:“放手。”   越朝歌心尖应声战栗,下意识把杯盏握得更紧。抬起眼眸,她强作镇定。秋风恰巧吹散了茶壶上的热雾,越萧的神情一清二楚。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淬满了寒冰,眸光冷沉得像是千年沃雪,正看向她用力的指尖。   “放手。”   他又说了一遍。   似乎意识到这么说没用,他探过手来,抽走了越朝歌手里滚烫的杯盏,把她尖润的指尖轻轻拨进手心里包住:“不疼吗?”   越朝歌愣了一下,而后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细密的疼痛——   方才握盏握得太紧,以至于指尖被透过杯盏的热意灼伤。   越萧的手很凉很凉,和秋风一个温度。   他裹着她的手,给烫得血脉跳腾的指尖传递着丝丝慰藉。   越朝歌很怕疼。   可能是烫得太疼了,眼底不期然涌出泪水,她仰起头看向树纹纵横的屋顶,努力想把眼泪忍回去。   越萧松开她的手,淡淡又无奈地道:“在我面前哭,是要被我欺负的。”   他站起身,开门让侍女准备烫伤膏,返回身取了山泉水和巾帕,单手端着木盆回到矮桌旁。   越朝歌的眼泪忽然止不住了。   她直起身来,猛然抱住眼前高大俊美的男人,窝在他安全平敞的肩窝里,哭得很大声很大声。   越萧摸摸她的头,像吓唬小孩一样,“哭成这样,我会忍不住欺负你的。”   *   越萧的反应完全不在越朝歌的预设里。   实际上越朝歌也没有任何预设,越萧的底线在哪里,遇见什么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做什么事情有着什么样的出发点,她都没有了解过,自然也无从知晓他会有什么情绪。   可至少,无论如何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根一根地帮她擦指尖,上药。   越朝歌吸了吸鼻子,“你怎么、你怎么这个反应?”   越萧头也不抬,轻轻擦拭着她已经红透发肿的指尖,“我该是什么反应?一言不发地离开你,还是一言不发地杀了你?”   “越朝歌,”他抬起头,眼底一片压抑的岑寂,“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很喜欢你。”   秋风嬉闹着卷起他额角的散发,潜入厢房里,卷得从屋顶垂悬下来的金黄经幡来回荡动,摔打在木柱上,啪啪作响。   他明明面无表情,语调平缓,可越朝歌的心底里仍像有什么东西在野生疯长,仿佛生命力最旺盛的藤蔓,一点一点缠绕心脏,收绞得她心尖发颤,无法呼吸。   她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越萧表现得太过明显了。   从故意写出字迹潦草的“信”开始,到醉酒夜宿旁骛殿,到画着小画的瓷瓶,到心无殿里摸黑的那个吻,到焦龙池里偷偷摸摸的脸红心跳……后来旁骛殿那一夜,她后撤了两步,以为把关系推回了冰点,可越萧去而复返,强行在她的世界里熠熠发光。   越朝歌独自行走了这么多年,随心随性了这么多年,从未强求过别人什么。所以一段关系里,只要发现对方回退一步,她就会往回跑九十九步关上房门并叫重兵把守,再也不会轻易打开。她以为越萧也是这样的人。   可越萧不是。   他强势,有些偏执。前进一步不行,他就前进两步,前进两步不行,他就回退一步,细细筹谋后再挥兵攻城。他捏着分寸,从来不会言辞表意,给她徒增压力。可越朝歌还是感受到了,越萧喜欢她。可能很喜欢。   越朝歌眼尾泛红,摇摇头,“可是……”   “可是,”越萧道,“你说的过去,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如你所说,我兄长不是你杀的,我也还好好活着。你当时的选择,我没有权力干涉和评价,没有人能阻止你做出最优选,我也是。”   “那如果,你因为被我丢下,死了呢?”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死了,你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你就不会被烫伤,也就不用有人帮你抹药。”   越萧在她手指上打圈,涂匀了烫伤膏:“那天我入宫没有对越蒿动手,你怎么没问我为什么?”   越朝歌看向自己的指尖,有些平复下来:“我觉得,你应该是有你的打算。”   越萧道:“嗯。所以,我也觉得你应该有你的打算。”   没有过分的窥探,没有未窥全貌就指点江山的责备,也没有“如果是我就会怎么做”的行为教学。“我也觉得你应该有你的打算”,仿佛一句动人的情话,撩动越朝歌久未经人的心湖,呼啸着引来簌簌雨落。   视线迷蒙。   她看着越萧的侧脸。   忽然觉得这世间太多美好都集于他一身,春天的桃花夏日的冰,秋天的风云冬天的暖阳纷纷雪。时隔多年,除了她父皇母后,只有他披霜戴雪而来,一边埋头帮她擦药,一边说着触动人心的话。   “越萧,我也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只是有点吗?”越萧侧过脸,抬眸。   皎洁的月光打在他脸上,把原本就悍利的脸部轮廓勾勒得更加浓墨重彩,原本就瓷白的皮肤像是蒙了一层霜。   “呆。”他抬手,掌根轻轻擦去她脸上泪痕,“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知道的。”   越朝歌闻言,眼泪霎然止住。   她眨眨眼:“你说什么?”   越萧道:“我说,没关系,我会让你知道的。”   越朝歌凝眉:“不是这个,前面那句。”   越萧回忆了一下。   “呆?”   越朝歌咬牙切齿:“说本宫吗?”   越萧看她的表情,方才被咬的牙印隐隐作痛起来,忖度着当说不当说。   越朝歌怒目切齿:“本宫说喜欢你,你说本宫呆?”   越萧回想了一下,“中间不是还有一句吗?”   越朝歌仰身,抬脚踹他,“你就是说本宫呆!”   越萧抬手,轻易握住她的脚踝。   “好,我说了。”   “越萧!”越朝歌怒发冲冠。   “嗯?”越萧气定神闲。   越朝歌见状,更是火冒三丈。   越萧见她鼓着脸,怕她当真气坏,抿唇笑道:“你不是要来哄我的吗?”   越朝歌凝眉:“不是哄过了吗?”   越萧握着她的脚踝抵到自己胸口,“只哄了一次,我生了两次气。”   他方才就说他生了两次气。   但其实越朝歌哪一次都不知道。   越萧一直都是这副表情,没怎么变过,虽然现在开心的时候会笑,可生气仍完全看不出来。   她神色复杂地问:“哪两次?”   越萧道:“万佛洞,你把我赶出来,第一次。”   越朝歌问:“第二次呢?”   越萧道:“第二次,‘攻略冰山美男日常’,‘霸道书生:我来自狐仙洞府’,‘霸道仙子:被暴君偏爱的绝对秘密’,还有——”   越朝歌还没听完,头皮就开始发麻,抵在他胸口的脚趾不知觉地用力起来,扣着他心口富有弹性的肌肉。   碧禾的话本子,怎么他都倒背如流了。   越萧低低哼笑了一声。   “冰山美男、霸道书生、暴君?原来我们小呆鸽喜欢的是这种调调。”   小火炉炭火将息,在秋风里零星明灭,茶壶里的水已经滚沸过无数遍,趁着余热发出视死如归的轰鸣。   越朝歌余光瞥见那边经幡下的地面,脑海里闪过一个绝妙主意,为了逃避当前尴尬局面,她只能提前哄好越萧。   “越萧,我知道怎么哄你了。”   越萧好整以暇。   越朝歌推开他起身,赤着脚丫子走到被风拂动的经幡旁,那里的地面上有一颗铃铛,原本是挂在经幡上的,应是秋风太急,木柱勾了经幡的丝,把铃铛勾了下来。   越朝歌蹲身捡起铃铛,放在手上摇了两下,细碎空灵的声音立刻散落进秋风里,带得人心情也愉悦起来。   她让越萧转过身去,看向窗外,“你先别回头,本宫给你做个礼物。”   越萧很听话,闻言转身,望向窗外香山州渐熄的灯火,落入细碎的铃声中,勾唇不语。   半晌,越朝歌扶着手腕,轻手轻脚地近前来,猛然扑到越萧背上,“本宫送你个礼物?”   越萧蹭了蹭她光洁地手臂,道:“好。”   越朝歌撤开手。   只见皓腕之上,一颗铜色的铃铛迎着秋风,细细震响。制作经幡的黄色丝线被辇成一股,在她手腕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大抵是因为手烫伤不方便,丝线上还残留着些许莹莹的水渍。   银白的月光下,色彩猛烈冲荡。   她系蝴蝶结,向来系得好看。   越萧喉结滑动,想起旁骛殿内,她用纱帐在他腰间系的蝴蝶结,眸底目光突然灼热起来。   越朝歌原意是让他自己从她腕上解下铃铛,否则光秃秃送个地上捡来的铃铛,未免诚意不足。未想越萧并不领情,一阵天旋地转,她稳稳落入越萧怀里。   越萧一手揽着她,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举到唇边,尖利的牙齿咬住蝴蝶结的一端,轻轻拆开。   他叼着铃铛挂她手上,大掌捏着她柔软的腰|肢,“系的地方,不太对。” 第42章 教学(三-下) 【1+2更】【小修,……   窗外秋风轻拂, 更深露重,枫叶林发出沙沙响声。   越朝歌被越萧横抱在怀里,凉风卷进来, 轻轻掠过柔嫩的皮肤,带起一阵战|栗。   她下意识伸手, 想牵制腰间大掌的桎|梏, 只可惜一时慌了神, 扬起手的时候,腿也跟着抬了起来,带得玉腿轻轻扫过桌面, 不经意踢翻了桌上半凉的茶盏。   茶水四下漫溢,顺着茶桌的缝隙,滴到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响声。茶盏横跌在桌面上,骨碌碌一阵响动,落到越朝歌裙子的下摆,把余下的茶水都喂了新衣。   越朝歌今天穿的这身玉兰金牙扣的黛蓝对襟衫是用软烟罗制成,和寻常丝绸一般,最会吸水, 不过片刻愣怔的功夫,那点茶渍在裙裳上四方蹿漫, 肆意挞伐,已经湿出好大一块印记。   越朝歌慌乱的心没缓和过, 趁此机会坐直起身, 手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   她美目微抬,看向越萧道:“衣裳湿|了。”   酥|媚悦耳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欲和别的情绪, 单纯地说衣服湿|了。   衣裳被茶水打湿了。   越萧闻言,长睫狠狠一颤,锋锐的喉结滑动,指尖微微蜷起。   他开口,声音发沉,带出哑意:“穿湿的容易着凉。先换下,我拿衣服给你。”   他抬手,把猎猎秋风和皎洁明月关在窗外。   而后站起来,修长健硕的身子在烛光下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看了翻倒的茶水一眼,“在这里换,还是进去换?”   铃铛轻轻响了一下。   越朝歌指尖动了动。   她搭着越萧伸出的手掌,站起身来,目光闪躲:“本宫、本宫回去换。”   她忘记把倾倒到身上的茶盏捡起来。   惶然起身,原本扣在她身上的茶盏便又被攘落下来,这回骨碌碌地滚落到越萧脚边,嗡嗡旋着,半晌之后,终于啪地一声扣到地上,重归于寂。   四下无声。   气氛静谧得让人无端紧张,越萧的侵|略气场从未收敛过,甚至还有越发张扬的趋势。   越朝歌埋着头,赤足从盏边踩过,道:“本宫今日先回去了,下回再哄你。”   声音轻而急,像在躲着什么。   可她终究没躲过。   还没走出两步,越萧修长笔直的手臂遽然伸了过来,从后面揽住她纤窄的腰身,猛地往回一带,另一条手臂随即扣紧,把人悍然扣住。   越朝歌不受控制地往后跌去,笔直的脊背撞进宽敞的怀抱里。手上的铃铛叮铃声响,与人的心跳产生共振。   越萧压下脖颈,下巴在她的肩窝里蹭了又蹭,像个固执要糖的小孩:“不行,现在哄。”   他说着,抬起一条手臂,修长如节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颚,把她娇小的脸转了过来。薄唇带着些许冷冽的气息,顺着她白皙笔直的天鹅颈攀岩而上,向那她娇软的红唇寻去。   铜铃颤响,越朝歌飞跃薄雾白云,陷|溺在舒服的领地。越萧的接吻技巧越发高明,她听见从自己口中、亦或是从越萧口中发出的韵响,下意识揪紧了越萧圈在她腰间的手臂。   平直秀挺的脊背靠在朔凛傲岸的胸膛里,越朝歌踮着脚尖,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脚丫子向旁边挪了挪,踢向原本在越萧脚边的,倒扣的杯盏。   杯盏骨碌碌滚远。   天下五湖,烽烟燃起,风雷惊巨,隐有欲上九霄之势。山川湖海,星火燎原。   静谧的厢房里,越朝歌喘息着从他的吻下逃脱,埋着脸道:“本宫回去换身衣裳。”   她低头,意欲解开越萧的手。   铃铛作响。   指尖被烫伤,她本也徒劳无功。越萧察觉她响逃脱的意图,狠厉地搂了一下,附耳濡|湿了她的耳垂,如山间烈风,鼓噪着从她耳畔吹过,带得漫山遍野雀鸟离巢。   蛮厉野性的吻再度来袭,铺天盖地满城风雨。   西风凛冽冰凉,漫卷山川。修竹如笔,勾落湖光山色的亮丽裙裳。暖光之下,漫山遍野皑皑白雪,辉映灼眼的光芒。惊雷撩过平原白雪的那一刻,清细涓流悄然融|溺|在西风里。   越朝歌红了眼,趁越萧顺颈而下的时候,抬手把铃铛挂在他的黑金冠上,舌|尖撩过他的耳骨,道:“小弟弟,乖一点,顶着铃铛别动,本宫一会儿就回来。”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所言所行出乎越萧反应,带来极致的视听享受。   他轻轻笑了一声,指腹不急不徐地滑过她的侧脸,“姐姐——还想走么?”   他附耳:“还是以为自己还能走?”   越朝歌心头一窒。   越萧的气场太过明显,骇然凛冽,带着不容反抗的偏执,似乎要将她生揉入骨。   恍惚间,她明白今夜可能无法避免,心底不禁升腾起对神秘领域的畏惧和忐忑。她压下不安,抬手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道:“不走也可以,你去让她们给本宫送身干净的来。”   她仰着头,眉目如画,双颊通红,傲然的下巴煞是好看。沁了冷冽松香的黑色兜袍还在,披笼着娇小的女孩。   越朝歌忽然想起,往日她同越萧这般针锋相对的时候,总能被他顺势而击反客为主。她凝眉,抬起眼,打算换个战略。   她想,或许,有些人就吃软不吃硬。   或许越萧就是这种人。   可越朝歌不知道,也有些人,软硬不吃,可又吃软也吃硬。   光着的小巧脚丫子踩上他的脚面,踮起脚尖,够到他薄而清冷的唇,蜻蜓点水地过了一下。她搂着他窄劲的腰身,仰起修长的脖颈,眸光潋|滟,红唇微扬:“小弟弟,听话点,本宫去换个衣服就回来哄你,可好?”   越萧别过脸,轻轻笑了一声。   忽而越朝歌整个身子一轻。越萧把她单手抱起,一手包着铃铛,一首托着她,走到地席旁。   脊背撞上微软的席面。   他挡去所有光线,压低脖颈:“大姐姐,听话点。”   话音落下,越萧抬起她的脖颈,拉出被她压在脑后的兜帽,翻盖过来,蒙住她的视线。   天宽地广,雷霆猛迅,湖光山色应声剥落蓝色,露出湖面之下的亮丽风景。皑皑雪岭之上,一层薄云缭绕,像昭展的旌旗,誓死捍卫最后的领地。   修竹折节,在旌旗之上缠绕经幡铜铃,放诞与清肃的碰撞,色彩偾张。   安静的厢房里,越萧附在越朝歌耳边,舌尖描摹她的耳骨,声音沉进深海抵抑声息。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语如惊雷,颤颤铃响。   裂撼万里云层,秋雨如露,绵绵汨汨,带起秋风低吟。   就在此时,黑暗里响起一阵轻稳的脚步声。   越萧以为听错,顿住动作,侧耳细听,察觉确实有衣袂摩擦|的声音,似是念恩的脚步声。   念恩在黑暗里寻觅着,甚至还唤了一声:“主子?”   他从另一侧翻窗户进来,原以为领军大人不在,可路过崖窗的时候,发现主子的及膝黑色长靴整齐摆在地上,还有双绣鞋,料想是上屋顶看月亮去了,于是又翻出去看了看屋顶,见没人,才想着进来寻。   他再度翻窗而入的那一刹那,恰巧屏风后的地席那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喟叹,似是女子的声音,他脚步一顿,继而循声缓步靠近。   越萧本可早些察觉他的到来,可惊雷润雨,神魂骤堕,天人都无法耳听八方。   他抬手捂住越朝歌的唇,侧身躺下,揽她入怀,揭过软被盖在身上。高大的身影把娇小遮得全然看不出一丝端倪。   念恩走到屏风前,又轻唤了一声:“主子?”   越萧指腹摩挲着细软的皮肤,道:“何事?”   见越萧果然在这,念恩大喜。   可仅一瞬,他的喜意便荡然无存。若是主子在,为何方才不搭理他?难道他做错了什么?   念恩回想了一下他是否犯了什么过错,否则他方才来的时候,主子没道理不注意到他。可循着回忆细细搜寻了一遍,除了偷偷去瞧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似乎也没什么错处。   他掩下心思,神色自若地拱手道:“照您的吩咐,孟连营孟大人去信,给到诸城守将,现在将军们回信已到,除却津门守将潘云虎,其余将军都愿意在旧都长安会面,主子奔波的时日可大大减少。”   越萧那日去孟家,便是商议此事。   孟连营是他父亲越竟石身边最为德高望重的谋士,往常说话做事都留有一线,温和睿智,很得人心,否则当初得罪越蒿,越蒿也不至于留他一命。时过境迁,人各有变,当初忠于他父亲的将领,眼下割据一方,仍抱诚守忠恐在少数。   他最后一次入宫没有杀越蒿也是这个原因,若没有人坐镇中土,四方雄兵就会起而争之,天下间将血能漂橹,生灵涂炭。即便他杀了越蒿入主皇宫,坐上那毫无根基的皇位,朝内争斗不休,朝外兵马步步逼宫,又能安稳得了几时。暗卫亲军个个都能以一敌百,可仅有百余人,如此到头,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无法给她安心。   软被下的手紧了紧,抱着软玉的手臂稍稍用力了些许,带着薄趼的指腹轻轻摩梭她手背上细软的皮肤。   越萧道:“津门潘云虎手上兵马十万,津门要塞离骊京仅有百里,一日便可抵京。”   指尖仍无意识得摩挲着娇软的手背,似是在思考。   “潘云虎是不是有个女儿嫁在旧都长安?”   念恩一怔,回道:“有个女儿名叫潘西岑,嫁在旧都长安,难产而死。还有个女儿随母姓,叫穆西岚,眼下也在旧都长安,说是要为姐报仇,正不停地找她姐姐婆家的麻烦。潘云虎极其溺爱穆西岚,派了两千精兵护她随行,眼下,穆西岚还没吃什么亏。”   越萧一锤定音,“想方设法把穆西岚留在旧都,她是津门十万兵马的关键。”   念恩回是。又道:“宫里岳贵妃今日晚膳时分殁了,那位下旨罢朝三日,在贵妃灵前呆坐了许久。”   越萧无言。   “还有就是,”念恩道:“已经照您的意思,孟连营孟大人的家属,孟夫人极其小郎君都已经牵入楹花坊,交由跛叔照看。兰汀也在掌握之中,就待您一声令下。孟连营大人已经启程,绕道郴州甩开那位耳目,再往旧都。只是霍起升大人……”   越萧问:“他怎么了?”   念恩道:“霍起升大人不肯避祸,责备主子携长公主出逃,说会美色误国,妲己之祸,终将功亏一篑。”   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僵凝起来,越萧大掌轻抚,捏了捏她手心的软||肉,下巴隔着兜帽蹭她颅顶,道:“岳贵妃什么时候下葬?”   念恩道:“七日后。”   越萧声无波澜:“七日后你再着人去接霍大人,他会跟着走的。你转告他,关于长公主,我自有分寸。”   念恩不解:“岳贵妃下葬,霍大人就会离开?”   越萧嗯了一声,“霍家和岳家是世仇,霍起升对岳家恨之入骨,眼睁睁看着岳家最后一个人下葬,他自无所求了。至于我的事,他也知道他拦不住我。”   念恩点点头,“那属下先行告退。”   “等等,”越萧道,“环香山跑两圈,再回骊京。”   念恩有些无措。   香山这么大,绕着跑两圈,骡子都要累死了。   “属下……属下都已照您的吩咐,备了五组一模一样的车架候在山下,明日主子出发前往旧都,行踪不会很快被追查到的。周边都已叫弟兄们暗探过,没有发现可疑形迹。”   越萧仍无波澜道:“嗯,知道了。跑完再回去。”   “……”念恩道,“属下、属下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越萧磨着后槽牙,没有回答。   满室寂静。   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茶香,念恩忽然觉得有些冷,他点头安慰自己,没错,是时候跑跑,热热身了。   可怜的念恩翻窗出去之后,越朝歌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手脚并用地要钻出被窝,兜衣系带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越萧探臂扣住她的腰,一把带回怀里搂住,“做什么?”   越朝歌道:“本宫要换衣服。”   越萧道:“在这里换。”   他起身,拿了一件自己的里衣,转身越朝歌已经坐了起来。   他扬手盖到越朝歌头上:“换这个。”   越朝歌抓下来:“这是你的。”   他低笑了一声,“大姐姐也不是没穿过我的里衣。”   越朝歌知道他在说当时闯进旁骛殿穿他里衣睡着的事情,脸上一片通红。   越萧见她愣着,勾起唇,“要我帮你换?”   越朝歌咬牙切齿。   她撒气一般,拽下兜衣系带上的铃铛,使性子扔出去好远。黑暗之中,铃铛起落几声,叮铃铃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终归沉寂。   越萧轻轻一笑,道:“换吧,我今晚不碰你。”   越朝歌大骂:“本宫还怕你碰不成?”   越萧反问:“不怕么?”   斜斜叠着的玉腿动了动,越朝歌抿唇,有些不确定。   她不动声色地瞥过一眼。   惊雷起处仍然悬砺,朦胧之间,风顶雷昂,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   越朝歌错眼低语,“本、本宫想沐浴。”   越萧闻言,有些意外。顷刻意识到她为何有此一说,遽然发痛。   长臂揽人入怀,他轻轻啮咬着她的肩膀。   他盘腿坐着,脸颊相抵轻|擦,他轻轻吻过她的嘴角:“我帮你?”   “不、不用,本宫自有侍女、侍女伺候。”   越萧轻笑。   秋风瑟瑟如笛萧旋,修竹如节,细雨浇湿了去路,旌节顶着雨旋返,竹节枝头,雨水莹|莹。   些许晶莹,在朦胧的视线里万分醒目。   越萧举着手,指尖划过她的脸侧。他附耳,声音透露绝对的独占欲,“大姐姐这个,只有我能伺候。”   天已蒙蒙亮。   晨钟暮鼓。钟楼的洪钟发出震慑四方的清净之声,僧侣起床准备早课,窸窸窣窣,轻手轻脚,秩序井然。大雄宝殿的长明灯不再孤寂,一时间,远远的楼宇灯火盎然,透过纱窗普照进来。   委屈自心间而起。   越朝歌一口咬上他的肩膀,盈盈水意滴落到他肩上,她羞愤又想哭。长这么大,还没人能让她吃这么大的憋。   虎口轻轻掐抚着她光洁的后颈,越萧轻轻把她放进软被之中,吻过她轻颤的睫毛,泛红的眼角。   “别怕,不是你想的那个。”   他的声音染上浓重的焰火气息,柔软的唇在她下颚印了个章,起身来。   青云万里,雷霆之巨撤退,轻风软雨取而代之,点落在瓷白的膏|软之上,流下点点雨水的印记。皑皑雪岭之下那处清小的、还未有指尖大的干湖,似乎尤为得风雨眷顾。轻风打着旋,卷雨而落,润|湿过一遍又一遍。瓷白的湖土之下,泉眼灼||热,洞然生涓。   昆仑山神终于洞悉春风化雨的意图,拉动漫山遍野的风铃细碎作响。轻风压过人间草地,就要探响从来只有山神拥领的幽幽清谷。   “不行!”越朝歌赫然出声。   越萧轻轻抬起头,勾唇轻笑,目光翻越,遥遥与她对视:“大姐姐哪里不行?”   他说着,压低脖颈,长臂缠曳,把她往下猛然一拉。   与此同时,旌节带领十人兵马,压制清谷守关双将。轻风直袭而入,点响高悬的山铃。那山铃作为引信,调兵遣将,清泉幽||谷汨汨而流,似是欢迎造访的和风道骨。   清风卷起涓溪,掠过山谷的那一刹那,山神理智轰然坍塌,满山遍野风铃响彻,奏响婉转乐章。沉寂如许的天空陡然升起无数焰火,短暂的绚丽用尽全身锋芒,欢欣鼓舞地唱和山神清歌。   烹茶的炉子已经全然熄灭了,茶壶半凉,茶香四溢。   原来将帅不止天赋异禀,擅于攻伐谋算,竟还无师自通,登峰造极。 第43章 事后 【一更】   端丽的城池从未有人胆敢进犯, 但总有人抱着偏执和孤勇,冒着被万箭射杀的风险,一步步试探。   紧绷的足弓终于在一阵砥厄卷揽下, 使尽最后的力气。越朝歌眼尾泛红,沾|了些许晶莹泪光, 细细地颤抖着, 刚抹了烫伤膏的指尖已经不成样子。   越萧伺候完, 抬起脑袋,探身上来。   借着纤细清亮的光影,他看清那张桃花垂泪的脸。低头吻去泪痕, 他声音如幻海白沙,“说了会把你欺负哭。”   越朝歌垂下腿,手脚都失了力气,力倦神疲,眼皮也有些重。闻言,她轻阖着眼,含糊道:“你别落到本宫手上。”   都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一日既往的骄矜傲诞,像只毛茸茸的猫, 被撸了脑袋还要抬起肉肉的梅花掌预备着打你。   越萧失笑,他翻身, 一把躺到越朝歌身侧,视线往腿上看了一下。转过头, 猫儿已经酣然入睡。   越萧又躺了片刻, 起身,轻悄悄地开门,让侍女准备一盆热水和新的被褥——   原本的那套, 越朝歌睡的位置已经大湿了一片。   侍女已经换班守夜,不算困倦,听闻越萧吩咐,立刻去打了盆水来。   木栈那头的大雄宝殿人影重叠,磬声响起,清亮的嗓子唱出佛偈,声调婉转,悠扬不染尘俗。斋堂也亮着灯火,秋风带来浓浓的花生香,下锅炸炒的嚓嚓声拖着余音,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   修长的脊背倚在门框上,越萧抱着手臂,看着坐落在山水之间的静谧寺庙。除了那尊大佛,满目都是杉板乔木堆砌而成的清朴建筑,线条简单,简约好看,不怪越朝歌喜欢这里。   两名侍女前后送来热水和新地席,越萧接过,轻声进了厢房,在屏风后寻了处干净的位置,铺上新的地席。   越朝歌睡得脸蛋红扑扑的,身上黑色的兜袍还没解开。原本在兜袍底下的衣裙,零零散散地,都不知遗落在这厢房的哪一处。而此刻被宽大长袍拥裹着的,又不知是何等绝妙的湖光山色。   越朝歌毫无防备,竟然就此安心睡去了。   她对他竟然这样放心,放心到困意来袭就此酣然睡去,即便,片刻之前她还在他唇下难忍哼吟。她仿佛把这一切当成一场闹剧。闹剧散场,她在所谓“小弟弟”的领域里,倍感安然地放松身心,沉沉睡去。   “小弟弟,呵。”   越萧嘲讽一笑,敛下眼皮,眼眸像一片平静的海面,眼底暗流深涌,翻腾咆哮。一瞬间,破坏之意摧枯拉朽,悍然叫嚣。他想以最麤厉地方式告诉她,他觊觎她许久,他贪妄欲,学不会佛说的六根澄明,他私心龌龊悟不透禅机。   也不想悟。   他不信她不知道。   她只是在装糊涂,她在不敢,在退缩,在小心翼翼地躲避。   越萧彻底崩坏之前,理智还是捞了他一把。   他很明白,今夜的试探合该到此为止。   也只能到此为止。   该给她喘息和逃避的机会,不能一下子逼得太紧。   他伸手,修长如玉的手指拉松她脖子上兜袍的系带,卸去她满头簪钗,抱起她,轻轻跪放到另一处干净的地席上。清水沥沥,沾湿帕巾,他小心翼翼清洗兰渚华池,濎濎渌流。   起身,轻轻揭过薄被,为她盖上。   香山有许多处山涧。   时值深秋,清泉寒冽,恰恰能抚平越萧的燥郁。   潜身入水的那一刹那,凛冽的寒意从毛孔钻汲进来,汗毛乍起,汹涌热意传向水底,越萧心绪稍宁。   念恩绕着香山跑了两圈,满身热汗,恰思量着找处凉涧洗澡。   谁能想到他和越萧因缘不散,山涧那么多处,他偏偏寻到越萧这处来。看见水下,那线条精悍利落的瓷白身段时,念恩还有些不可置信。   “主……主子?”   越萧抬眼,未置一辞。目光触及他手里的革带时,越萧才抬眼,看向他汗湿的额发。   “下来一起。”越萧笔直的脊背靠上光滑褐挺的涧石,轻轻抬着下巴,看向不远处的水面。声音清沉,语气简短,不容反抗。   念恩发怵,局促地修整了一番,朝越萧说的那处水面游去。   天将亮,鸟叫声渐起,耳边都是涧水哗啦击落的声音,空气里雾湿湿的。一切都挺好,就是气氛有些尴尬。   念恩正忖度着说些什么,越萧道:“越蒿有什么动作?”   越萧尚在人世——   距离放出这个消息,已经过去一天,越蒿遍搜骊京,派出两支禁卫分别前往皇陵和川蜀。越蒿应当知道,以禁卫的马力,若越萧照着他预测的路线出逃,禁卫应该很快就能追及。这个时间没有追到,三方应该都已密件进京,越蒿应该已经知道寻他不着的消息,没道理继续沉默,该有下一步动作才是。   念恩蹙眉,有些担忧道:“岳贵妃殁,他似乎没什么心思放在朝事上。唔……倒有件事与长公主有些牵扯。”   越萧冷厉抬眼。   念恩被他盯得一颤,忙道:“贵妃新殁,那位守灵,四个国公爷趁机觐见,要他广选秀女,一来充实后宫,二来稳定人心,大意是国君还有心思举行选秀,就说明川蜀北疆之乱不足为惧,足可稳定民心。那位坐在灵前的台阶上,就问了一句,‘那封后岂不更合适’,有位国公问封谁为后,不会是郢陶长公主吧,那位没说话,神色瞧着是默认了。后来那几位国公说万万不可,四个人都吃了五十宫杖,眼瞧着也是吃不消了。”   那日越蒿坐在灵前,表情阴骘,说完之后便起身拍了拍岳贵妃的棺材盖,转身从门口望出来,看向香山的方向,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念恩亲眼所见的,他觉得那位对长公主的心思可能不仅仅是兄妹那么简单。   念恩看向越萧,见他面色冷骇,便有些顾虑地问:“主子有何打算?”   越萧眯起长眸,哼笑一声,“他也配?”   他道:“我不用有打算。”   “咔哒”——   越萧原本扶着的水下涧石应声而裂,拳头大的一块石头,声音清脆得略显突兀。   念恩:“……”   “主子要不,还是说说,打算?”   越萧抬眼,面无表情道:“此事不急,自有清算的时候。你去找梁信,告知他早日带着家人撤出骊京。”   相比越蒿,梁信此人的威胁更甚。   偏偏他在越朝歌心里地位不低。故而此人虽然讨厌,但不能死。   念恩欲言又止。   越萧抬眸:“有话就说。”   念恩不动声色地往一块巨大的涧石后头绕,扶着石头探出半个脑袋,支支吾吾道:“那个——梁家早得了长公主的信,撤出骊京了。您入宫的当晚,梁公子就宿在郢……郢陶府,您不是还见着他送长公主出城了吗?”   后面这几句话,他已经说得极轻极缓。   越萧的脸色却渐渐沉寒。   半晌,越萧勾唇,“好,好得很。”   秋天了,橘子成熟了,酸意正浓。   念恩摸了摸鼻子,道:“主子还、还听吗?”   他悄悄摸出了寒涧,穿上衣裳,弯身提起长靴,望向还泡在寒水里面色冷沉的越萧:“那个,长公主安排梁家避往,避往旧都长安。主子若无事的话,属下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脚底抹了油,片刻飞出去极远。   越萧气笑了。   胸膛上下起伏。   他的大姐姐,倒为梁信考虑得周到。   煦日初升,草叶上晨露凝聚,压弯了叶脉,凝入沃土之中。红枫落叶遍布山野,狂野地冲击着视线。   越萧找了处高枝,枕着小憩。   越朝歌还在他厢房里,他现在回去,可能会把人吵醒。且他现在还不想看见她,怕自己忍不住谷欠望,掐摁着她狠厉惩罚。   越萧咬牙。   他垂头看了一眼,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仅是起心动念,它就开始张扬。   越朝歌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午膳时分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酣沉香甜。纤细的后肘抵着舒软的地席起身,薄被从身上滑落,她肩上传来一阵凉意。   越朝歌遽然一惊,掀起来往里一望,瞳孔霍然放大。   昨晚的回忆渐渐回笼,清晰地重映。   她想起茶盏湿了裙裳,想起那个禅铃,想起脊背抵在他坚韧的胸膛上,想起他湿润的吻,以及蔓延向芳草径的轻抿慢舐。她还能记得抵达云端焰火绽|放的盍热慰|感,甚至还记得她那声声短促叹息。   越朝歌想把自己埋了。   不过,幸亏她最后放了狠话,稍微扳回一城。   四处环顾,不见悍利挺拔的身影。   越朝歌唤来侍女,弄妆梳洗,对镜描眉。透过镜子,她看见了另一块地席上分明的水渍印记,猜出来由,满脸火烧起来。   侍女帮她整完了妆,看着摆放得极整齐的,红宝石纳金丝凤凰齐飞的头面,道:“长公主是戴昨日的,还是奴婢另取套头面来?”   越朝歌看向今日准备的裙裳,是身立领重莲绣面的长衫和玛瑙红的齐腰袄裙,搭上领口垂绦的红玛瑙咬金云肩。她又瞥了一眼凤凰齐飞的头面,颜色倒是搭配,便道:“戴昨日的吧。”   话音刚落,眼尾瞥见一颗葡萄大的禅铃,就放在头面边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的黄色丝线拈成一股,不知为何,还带了根乳|白色的细丝。   越朝歌心神一震,回想起那根细丝是何由来——   她的兜衣是乳|白色的猫儿扑蝶。   昨夜,这禅铃就系挂在她的兜衣系带上,她仿佛听见越萧的声音沉如深海,疯狂噬骨。   他说:“响一声,做一次。” 第44章 路途 【二更】   越朝歌掌根托着禅铃, 回想昨日的场景。   忽然眼角的阳光黯淡下来,一转头,越萧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就站在门里。   阳光照在他背上,勾勒出他悍利的轮廓和完美的身段。表情隐匿在阴影里, 看不真切。   越朝歌察觉他情绪不好, 五指收拢, 把禅铃收握在手心里。满头簪钗随着她的动作细颤。   “怎么了,后悔了?”   越萧声音低低传来:“后悔什么?”   越朝歌闻言一怔,略微弯唇笑了起来, 容色明艳得像是屋外的阳光,“后悔昨夜伺候本宫啊。”   她把“伺候”两个字拉长。   目光潋滟,明明带着些许闪躲,却强自装得很镇定,嘴角的笑意无限张扬,似是要掩盖心中的试探和疑虑。   越萧闻言,笑了。   敛眸,舌尖扫过牙齿,加深了唇角的笑意。他当着侍女的面, 说着只有两个人听懂的话,“后悔了, 后悔没做。”   做什么,不言而喻。   越朝歌被这一句堵了回来。   糟糕的是, 他攻势狂野, 毫无章法,声音带着些许沙磁,像是荡动胸腔才能发出来的, 落入耳里,耳蜗痒痒麻麻。   越朝歌纤细的食指穿过明黄的丝线,从手心勾出禅铃。她垂下眼皮,上挑的眼尾红得尤其明显,待扬眼看过来,已经又是那副倨傲的神色。   “小弟弟说的,莫不是这个?”   她补充道:“你也得有那本事。”   语气嘲讽。   仿佛越萧当真没有本事。   越萧勾唇,“好,下次晚点睡。”   这分明就是意有所指。   越朝歌怒目,“本宫那是乏了,自然睡着了。”   往日这时候,越朝歌一生气,越萧就该让步了,然而他今天不知为何,懒懒勾唇一笑:“嗯,那就晚点乏。大姐姐。”   他刻意叫了这个称呼。   两军交锋,越朝歌落了下乘。   她攥紧粉拳,扬手猛力把禅铃扔了出来。   “还给你!”   越萧扬手稳稳握住,摊开手心,铜色的禅铃卧于掌纹之上。抬眼,越朝歌气得满脸通红,脸颊轻鼓。   “收拾一下,去旧都长安。”   越萧声无波澜。   越朝歌呼吸一顿,“不是说去津门吗?”   越萧道:“昨夜说的,改道长安。”   越朝歌想起来了。   那时念恩来报,她缩在越萧怀里,耳边尽是越萧平稳有力的心跳,她触手所及,皆是线条流畅的肌肉纹理,心猿意马,难以收缰。加之那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生忐忑,满心满脑都是空白的,又怎么会专心听念恩说的话,隐约能听见几句,便是她多通一窍了。   越朝歌点点头,道:“阿信也不知到长安了没?”   越萧的声音顿时危险起来:“你很关心他?”   越朝歌道:“自然。”   修补血玉的所有工具和材料,都在梁信身上。临出发前那夜,她与梁信尝试了许久,终于配出血玉里面血丝的颜色,只可惜她饮了酒,有些迷瞪,起身的时候把一桌材料弄翻了,好在已经把配色方案誊抄下来。   那些个工具和材料,当中许多都是骊京才有得卖,越朝歌临出发前叮嘱了梁信,让他帮忙采买。梁信问如何给她,当时越朝歌想,她同越萧出去玩一圈后,应该会回到她的家乡,旧都长安。故而便让梁信托人寄到那边的宅子里去,顺道说起骊京将乱之事,让梁信早做打算。   未想,梁信的打算是把梁家举家牵到长安。   长安是个好去处,是越朝歌生长的地方。   前朝宫廷断壁残垣,一小部分已经翻修成了新朝的行宫,绝大部分蛛网横结,早已看不出往日繁华。可越朝歌就是喜欢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让她有安全感,像是回到父皇母后的庇护范围,她不用想着如何制衡如何自保,随心所欲便有人会爱她。   那是个温暖的地方。   梁信想去,越朝歌没拦。   意外地,越朝歌说完“自然”两个字后,越萧便没了声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在香山寺的斋堂用过午膳,越朝歌戴上帷帽,说要下山散散步,途中借口追兔子,拉着越萧的手隐没在枫叶林里,把侍女和护卫甩在身后。脱离他们的视线范围以后,越萧揽起越朝歌的腰肢,踏着枫叶用轻功飞下了山。   五组一模一样的车马陈列。   越朝歌喜欢中间的位置,选了中间的马车。   立刻有几名同她差不多身段的女子戴着帷帽,出现在其他马车边上,越萧略一点头,她们便都上了马车。   还有一男一女替身留在原地,身量比越萧和越朝歌分别低了些许,身高差倒是差不多。越萧叮嘱了两句,而后也登车而去。   五组马车绕着香山转了一圈,分别选不同的岔路飞驰而去。   越萧笔直地靠坐着,阖眼假寐。   越朝歌盯着他的侧脸看。   她觉得今日越萧有些反常,往日坐在一处,他总盯着她看,被她嘲了还勾唇笑,丝毫不可动摇目光。可眼下,他却是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车马晃荡,越朝歌的脑袋时不时磕在木壁上。   三番两次之后,越萧终于抬眼,眼底一片冷冽,“不疼吗?”   越朝歌:“唔?”   越萧看她懵懂的神情,叹了口气,探身帮她垫上一块软枕。   越朝歌嘟嘟哝哝,“小弟弟,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越萧没有搭理她。   越朝歌坐起身,“是昨夜伺候本宫,伺候得不开心了么?”   越萧斜过眼。   她的神情太过认真,即便有着灿烂的笑容作伪装,也掩不住眼底的试探和忐忑。掩在袖子下面的手,轻轻捏了起来。   越萧问:“你紧张什么?”   他眯起长眸,“紧张我不开心?还是紧张我伺候得不开心?”   她从来不曾注意到他的不开心。也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不开心。   长指掐上她线条圆润的下颚,渐渐用力,他勾起唇,眸里淬着寒光:“大姐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许夸别的男人?”   陡然间,凛冽的寒意冲荡整个车厢,明明外头还有暖阳,里面却冰雪及腰。   越朝歌吃痛,红着眼,用力攀住他的手,天鹅颈绷起,猛然一错。   “越萧,你疯了?”   他只是轻轻用力,越朝歌下颚骨的位置便已然通红了。   越萧眸里寒意积聚,“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方才的举动,若非他及时收力……   “本宫夸别的男人了吗?!”她红着眼,怒吼着。自打成了新朝长公主以后,这是她第一次用声音和眼泪当面宣泄情绪。   她咽下喉间的酸涩,抬眼,扬着红得妍丽张扬的下颚,“就算,本宫夸别的男人,又与你何干?越萧,本宫就是这样的人,自由散漫,肆无忌惮,想夸谁就夸谁。”   说到这里,她恍然,眼底衔着泪光,笑道:“你不会是因为本宫关心阿信生气吧?”   越萧无言。   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笑意越发刺眼。   敛下笑容,她回过脸来,肃然倨傲,“越萧,本宫,想夸谁就夸谁,想关心谁就关心谁,你明白了吗?”   “越朝歌,”越萧拳头紧紧绷起,眼底猩红一片,“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   越朝歌眼底的泪光已经盛不住,滴落下来,她扬起下巴,“本宫从没求着你喜欢本宫。”   马车晃动,马蹄和车辙声音交错。   秋风卷起车窗金铃流苏帘,狠狠打在越萧脸上。   半晌后,越萧的声音响起。   “好,很好。”   他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他眼底的猩红尽数散去,脸上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有耳边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他所有情绪。   “越朝歌,好得很。”   这是他所有的话了。   越萧起身,弯腰钻出车厢,马车途径州镇,他换了一匹上好的骏马。黑色兜帽重新掩盖俊美无俦的脸庞,只露出下半张脸,冷白的皮肤在光下显得有些冰凉,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禁令。   他沉默太久,以至于忘了如何表达诉求。   小时候看邻居家的孩童在皂荚树下捡皂荚过家家,他其实很想参与,可父亲要他每日上学,他只能散学之后,站在皂荚树下,看那些因过家家起的“小灶台”炒的“小菜肴”。他记得有一回同父亲说了诉求,父亲不仅没有同意,反而搬了家,他连去看看那些残留痕迹的机会都没有了。   后来进了暗卫亲军,手上沾满曾经同行的人的血迹,他其实很煎熬很想脱离,可求告无门,这是最疼爱他的兄长的最后遗言。以至于他只要产生一丝想脱离的情绪,心里就愧疚煎熬。他知道,若是兄长真的留下了这种遗言,他没有回头路,一定会做。他无处诉说,而说了,也不会改变事实。   再后来,越蒿热衷于凌|虐他,他只要泄露一丝痛苦的情绪,越蒿就更加志得意满,变本加厉。回到楹花坊,只要他身上的伤开始疼,神情开始变化,跛叔就如同被惊醒的蝙蝠,盘旋着要去找越蒿索命。他再痛苦也只能面无表情,再疼也只能不动声色。   时光是锻造一个人最好的利器,过往的痕迹把越萧打磨得沉默、冷淡,深沉得不同于常人的偏执和欲|望。   越朝歌不知道这些。   她实在乱极了。   心底的不安在隐隐作祟。   她意识到自己怕做了什么会让越萧不开心的时候,就开始不安了。这种怕谁不开心的感觉,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变了,不再那么恣意张扬,为所欲为。她的心绪开始为越萧所牵扯,所以本能地,她不得不虚张声势,用锐利的语言架起自我保护的围墙,把能牵扯她的越萧推远,捍卫她原有的、安全的情绪轨迹。   车厢木壁隔绝了两个人的心事,车马渐行,眼见就要抵达长安。 第45章 撒娇 6.17单更   两日过去, 他们都未讲只字片语,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明明每日都能见到的人,却各自怀揣心事。   越朝歌从不是主动低头的人, 越萧不与她同乘,傲纵如她, 自也不会低下尊贵的脑袋示弱。   她有些百无聊赖, 开始想念碧禾那叽叽喳喳的丫头。越朝歌一行改道长安, 自然无法按照原定计划去接碧禾。前几日还未与越萧怄气的时候,她问过越萧。他说行程漫远,恐有变故, 打算在长安安定下来之后,再着人去把碧禾接来。   碧禾也不在。   越朝歌有些无聊,便摸出碧禾给她塞的,能“聊以解闷”的小匣盒,拿起最上面那本,翻看了几页,不一会儿,便翻完了一本书。   书名是“攻略冰山美男日常”。   男主是高岭之花,清绝的仙尊。女主是眸光莹亮, 可爱单纯的小姑娘。一开篇,小姑娘懵懂慕强, 一心追逐冰山美男仙尊。每每单纯的姑娘做出些无意之举,总能撩起禁|欲仙尊的不妙遐思。冰山美男仙尊意识到姑娘能动摇自己修道的心, 惹出他一片游思妄想, 便以伤害小姑娘的方式,来让小姑娘远离,以为自己便能心安。小姑娘被他仙剑穿心, 看向他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故事的看点在于,其实所有这一切都在“单纯可爱”的小姑娘计划之中,她以生命为谋,撬动高岭之花那紧阖的双唇,帮那不懂情爱的仙尊开蒙启示认清自己的内心,听他一句永生所爱。后来被仙尊终于被她攻略,知晓她拿生命作赌,便将娇小囚在莲花笼里承受狠厉,折腾得小姑娘日日攀着他的肩膀红着眼尾哭。   有些太疯了。   越朝歌撂下书。   马车颠簸,她提肘倚在窗沿上,下巴搁了上去,随着马车轻轻晃动脑袋。不知为何,那“清绝仙尊”与“单纯小姑娘”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越朝歌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行为,正和清绝仙尊一样,因为越萧荡动她原本静谧的心湖,就以伤害越萧的方式,持剑穿心——   她知道越萧喜欢她。   很清楚。   所以知道那句没求着他喜欢有多虐心。   越朝歌撑直双臂,深深吸了口气。   她有多清楚越萧喜欢她,就有多厌恶眼下情绪紊乱,行为毫无章法的自己。   爱人和被爱。   越朝歌荣幸之至,她一直都是被爱的。   现在学堂燃炮开学,展在她面前新的一课,是如何爱人。   越萧说要教她如何爱他。   骗子。   哪里教了?   月下亲吻,阑干怀抱,还是禅房取悦……   可至少,越朝歌能通过这些事情,真切感受到,越萧爱着她。她不仅不讨厌被如此对待,甚至心下还有小小的悸动和欢喜。   她明白自己太过被动,需要一个翻山越岭来爱她的人。越萧天造地设地,恰好够强势地、够蛮横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爱着她。   有些想贴贴他冰寒白皙的脸颊。   想看看他野火凶蛮却不得不镇定的危险神情。   但也只是想想。   前几日用膳时,她给过越萧台阶,越萧这回似乎真的生气,没有理会她,她也不好再去碰冷钉子。   车辙滚滚,渐渐缓下。   车马在半道缓缓停住,越朝歌撩开车帘,见道旁树木葱郁,明显不是歇脚的地方。下意识想问问越萧,转念一想,他们已经两日没有讲过话了,就连用膳的时候,都是同席而食,各吃各的。   越朝歌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遇到越萧这样记仇的人,无计可施。   她一时又气恼起来。   不说话就不说话,又有什么大不了。她一个大骊长公主,还会为孤寞的感觉烦心?   还真会。   越朝歌用手拨拉了一下“攻略冰山美人日常”,颓颓往车壁上一靠——   她快发霉了。   忽然,金铃细想,一阵冷冽松香味淡淡飘了进来。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攘开马车的金玲流苏大帘,继而,越朝歌看见碧禾瑟瑟缩缩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越朝歌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碧禾?”   她抬起头,看向锋锐的下颚:“你、你……?”   不是说要等在长安落脚之后才接的吗?   越萧没有回答,甚至眸光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直盯着车马的长板。   碧禾看见越朝歌,立刻就兴奋起来。   她侧过头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身旁的悍利身影,埋了头,顺着车帘攘开的空隙,四肢并用爬进了车厢。   放下行囊包袱,风尘仆仆的小姑娘安坐在越萧原本的位置。   越萧长指一缩,眸色晦暗。   他放下手臂。   金铃流苏帘隔绝了他的视线,他偷偷瞥了越朝歌一眼。   她是开心的,大抵也不会无聊了。   越萧敛下眼,翻身上了马。   念恩纵马落后他半步,与他并肩而行。   他回头望了一眼马车,道:“让属下刻不容缓把碧禾姑娘接来,还以为主子会趁此机会与长公主多说两句。”   越萧冷着脸,没有说话。   他也想说两句的,但不知道说什么。   心里情绪翻涌,后悔当时越朝歌递台阶的时候他没顺坡下驴,否在眼下那丫头的位置,就该是他坐的。   车厢里,越朝歌懒懒往软垫里一窝,捞起“攻略冰山美男日常”往她怀里轻轻一丢,压不住唇角的笑意道:“怎么来的?”   碧禾道:“暗渊公子说要改道旧都,您不是路上一个人闲来无聊么,他就着人把奴婢接来,跑死了一匹马,就为了让奴婢当小鸭子在长公主耳边嘎嘎嘎。”   越朝歌闻言,美眸一颤,笑意微僵。   她可从没对越萧说过她百无聊赖,事实上,自从那日她给了台阶而越萧并不领情之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   碧禾见她神色僵凝,抬起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长公主?长公主?”   越朝歌回过神来。   她整肃精神,看向碧禾怀里半翻的“攻略冰山美男日常”,道:“本宫看完了。”   碧禾闻言大喜,她最喜与越朝歌讨论读后感,这可是为数不多的,被长公主读完的话本子。她忙靠了过来,欢喜道:“如何如何?”   越朝歌神色懒懒的,道:“后面有点出乎意料。”   碧禾激动起来:“是吧!仙尊堕魔以后,把小女主嘶——那场景,误会没说开,强制什么的,误会说开了,莲花笼惩罚什么的,我的天爷,太香了!”   越朝歌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听碧禾如此一说,竟然下意识想到自己和越萧身上——   “误会没说开,强制什么的……误会说开了,莲花笼惩罚什么的……”   强制和惩罚,越萧都做得出来。   莲花笼,不知道,或许他未必不可。   越朝歌心下狠狠一颤。   她无意拿越萧与书里捏出来的人物作比,只是忽然明白,同样都是沉默寡言面色冷冽的人,是不是最后的爆发力和被压抑的黑暗力都强大得惊人。   “强制什么的……惩罚什么的……”   这句话落在越朝歌耳里,莫名让人有些不安。   她敛下笑容,随着金铃流苏帘卷起的弧度往外望去,恰看见兜袍松鼓处他锋利的下颚线,清晰笔直得似是清风裁成,皮肤冷白得像是没有一丝温度。   碧禾眼波流转,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不一般。   她捧着话本子,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嘴巴,顺着越朝歌的视线望过去,问道:“长公主和暗渊公子,吵架了?”   越朝歌收回目光,淡淡拂过指甲道:“他不叫暗渊了,叫越萧。”   “越萧?”碧禾眉头微微一皱,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简单,她手足无措地比划着,“你们!这就!他就冠了长公主的姓了?”   越朝歌懒懒觑她一眼。   她看着碧禾喜从天降的神情,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   碧禾满心欢喜地,倾身要去听自家主子的滔天八卦。未想刚靠近,脑门上吃了结结实实的一弹手。   越朝歌道:“整日些在想什么?”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道:“不过,确实是吵架了,你帮本宫想想法子。”   碧禾悄声问:“为什么吵?”   越朝歌美目睨过来。   碧禾摆摆手,“总得知道为何吵,奴婢这个诸葛孔明才能出谋划策啊!”   还把自己比上诸葛孔明了。   越朝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而后回忆道:“他问我是不是关心梁信,本宫说自然。”   碧禾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您这‘自然’,不会还说得很自然吧?”   越朝歌回想了一下,点点头:“好像很自然。”   碧禾无言了。   “长公主,懂什么叫吃醋吗?”   越朝歌点点头,眸光落到话本子上,道:“承蒙诸葛碧禾姑娘博学,略有耳闻。”   碧禾自信地竖起两根手指,“事到如今,解决的方法有二,一是长公主去认错,撒娇要抱抱;二是长公主佯装落险,引公子前来相救,生死当头,什么醋醋都烟消云散了。”   越朝歌闻言凝眉。   半晌,她问:“只有这两个?”   碧禾看过那么多话本子,也就总结出来这么两条。她挠挠头,嘿嘿笑,有些不好意思道:“目前只有这两个。”   认错撒娇和落险求救。   越朝歌选了认错撒娇。   她不会拿命冒险,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况且佯装落险,未免太不磊落。   巧的是,越萧也僵着脸色,在心里勾了这个选项。放弃“落险求救”的原因是,他不想骗越朝歌任何。   念恩探身伏在马背上,回探他兜帽下的神色,道:“属下从碧禾姑娘口中打探到的就这些了,落险之事,在您身上不大可能发生,还是认错撒娇好些,想来长公主该是很吃撒娇这一套。”   尤其是您这样的撒娇,谁能顶得住呢?   念恩无法想象,眼前兜袍修长的领军大人,撒娇会是什么样子。 第46章 约法 【6.18单更】   大骊迁都之后, 旧都长安不似从前繁华,但作为南北往来的交通枢纽,依然很热闹。   马车披着夜色,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长安,直奔早已备好的西府上园。   一进长安, 越朝歌便挂起车帘, 趴在车窗上看这攘攘故园。   不同于香山州彻夜灯火通明, 长安有宵禁。马车经过西街的时候,已经临近宵禁时间,摊贩们开始收拾摆摊的家伙事儿, 有的正满脸喜色,把今日赚的银钱倒入钱囊里预备回家清点,有的正和临摊的货郎有说有笑地交流今天所见;也有的夫妻笑着相互数落今日摊上的过失……   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比骊京东街带来的烟火气更加牵动人心。   马车缓缓前行,念恩在出现在视线里。他恭敬地请示越朝歌:“长公主,再过不久就到西府上园了,长公主肚子饿吗,可要用点宵夜?”   越朝歌仰头看向念恩戴着面具的脸,道:“你家主子饿吗?”   念恩闻言, 回头看了一眼。   越萧露出的下半截脸没有什么表情,薄唇唇角平直, 一丝情绪也没有流露。可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兜袍掩映下的狭长双眼, 下眼睑轻轻缩了缩。   念恩对越朝歌摇摇头, 道:“看起来不饿。”   越朝歌鼓起双颊,轻声问:“还在生气?”   念恩压低唇角,暗示地点点头。   越朝歌抿了抿唇, 道:“沿着西街直走,从清水巷拐进去第一家,叫长安苦瓜酿,不知道这么些年还在不在,你去帮本宫买两个来。碧禾——”   “你要吃什么吗?”越朝歌直起身,回头问道。   碧禾蹭近前来,笑眯眯道:“那奴婢就要两个青瓜酿,两个紫茄酿。”   念恩应好,直起身来,回禀越萧道:“长公主要了两个苦瓜酿,碧禾姑娘要了两个青瓜酿和两个紫茄酿。那属下去买了?”   越萧点头,继而看向从车窗里探出来的半个脑袋。   那青丝如墨的脑袋似乎有所感应,回过头来。   越萧慌忙收回视线。   他可还在生气。   问肚子饿不饿什么的,纯粹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马车穿过牌坊,从西边角门进了上园。   车舆缓停,碧禾先跳下车,提起身把越朝歌扶了出来。   她一边环顾着西府,一边道:“才一打眼,公子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越朝歌也打眼扫了一圈,垂下眼皮掩去情绪,提起裙摆道:“一日奔波下来还不够你累的,紧着去歇息,本宫身边有旁人伺候。”   碧禾道:“奴婢的青瓜酿茄子酿都还在路上,怎能就此睡了。你们几个,紧着些把一应用的抬进我们主子厢房,再叫香衣侍女洒扫一遍,省得一群男人汗臭了我们家主子的闺房。”   众人闻言称是,手脚更加利落起来。   闺房还在收拾,主仆二人身后缀着八个侍女,穿过九曲回廊,进了听涛榭。   听涛榭坐落在一片假山旁,引水从假山上浇注而下,水花落入湖面,远远听着像涛声,故此得名。碧禾扶着越朝歌走进去,侍女忙埋头上前开窗,瞬时间,凉风带着山水的湿意卷进来。   越朝歌凭栏而坐,懒懒地窝进栏下的贵妃椅里。   她手边有张简易的高脚茶桌。   碧禾在上头烹茶,道:“说来也怪,今日公子身边的那小哥儿也问奴婢来着,说他和喜欢的姑娘吵架了,如何才能哄好。”   越朝歌漫不经心地问,“你说念恩?”   “嗯,”碧禾道,“好像是叫念恩。”   越朝歌笑:“一路把你护送回来,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碧禾道:“这不重要,他还向奴婢打听了,问长公主您平素都喜欢做些什么。奴婢瞧着,他莫不是也想进我们郢陶府当公子不成?”   “念恩?”越朝歌摇摇头,丝毫没放在心上,“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帮本宫想想怎么撒娇认错。”   碧禾原本手持蒲扇,扇着烹茶的火炉,闻言动作一顿,绕过来蹲在越朝歌身边,捶腿道:“嘶——奴婢仔细想过。主子你确实,好像从来没撒过娇。”   郢陶府大榆树下的那一段,越朝歌忘了,碧禾没看见,两个人都对越朝歌的撒娇能力感到深深怀疑,主仆二人陷入苦恼之中。碧禾从广袤的话本子海洋里掏出几个撒娇方案,都被越朝歌一一否决。   主仆二人愁眉不展。   窗边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越萧修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是碧禾先看见的。   她忙站起身来,似是被抓包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有些慌乱道:“公子来了?”   越萧点头,坐到窗台上,曲起线条利落的腿,分出手里的两个小袋子给碧禾,道:“你先下去吧。”   碧禾伸手接过,是青瓜酿和紫茄酿。   她看向越朝歌。   越朝歌点头:“去吧。”   碧禾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提步招呼其余八个侍女走了出去,两步一回头地,远远到湖边避着。   越萧不说话,越朝歌也没说。   两个人安静着,耳边只有涛涛水花声。   苦瓜酿带着清苦的肉香钻进鼻孔,越朝歌斜眼看向他:“本宫的苦瓜酿呢?”   语气绝对算不上好。   越萧原本在思忖应该先道歉还是先撒娇,闻言手指微微一顿,翻下身来,把手里的苦瓜酿递给她。动作僵硬,毫无流畅度可言。   越朝歌忖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苦瓜酿,“怎么还有月饼?”   越萧道:“后日就是秋夕了,苦瓜酿的铺子送的。”   他说着,长舒了一口气。   越朝歌撕开纸袋,咬了一口。   越萧不知何时,已经在贵妃椅边的长长矮凳坐下。眼下,修长有力的手臂正轻轻环过她细致柔软的腰,头轻轻靠了上去,“大姐姐,不要不理我。”   心脏被轻轻揪起,而后疯狂跳动起来。   越朝歌越朝歌感受到腰间的重量,把苦瓜酿的纸袋又撕开了些,小小咬了一口。微甘的味道在口腔漫溢,她浅浅吸了口气,仍硬着声冷笑道:“究竟是谁不理谁?”   越萧脑袋蹭了蹭,“我错了。”   越朝歌腰往边上侧了侧:“你没错。”   越萧摁住捞回来,“我错了。”   越朝歌道:“好,你错了。”   越萧蔚然笑开,唇角还没勾到完美弧度,就听见越朝歌道:“不过本宫气性大,你知错了,本宫可没错,还气着呢。”   越萧道:“我也还气着呢。”   他直起身,凑上脸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看的眸子眼底盈动,装了显而易见的恻伤,“你不稀罕我的喜欢吗?大姐姐。”   他说的话,很平缓。   眸光诚挚,像虔诚的信徒,就等着越朝歌的回音。   越朝歌被他看着,心越发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垂下眼。   刚要说什么,越萧就凑上脸来,目光柔和得像春日下的浅水,看着她嫣红的唇角,试探着靠近,小心翼翼地卷走她唇角苦瓜酿的碎屑。   她没有躲闪。   越萧眼底浮现出一丝亮光,“要怎么才能证明,其实大姐姐很喜欢,只是自己意识不到呢?”   一鼓作气,再而三。   越朝歌的心砰砰直跳。   尝过他野蛮霸道的攻势以后,陡然的柔软和撒娇叫人完全无法招架。越朝歌浅浅吸了口气,她似乎找回了一点,从前独自一人时,那种尽掌主动权的安全感。   她扬唇一笑,捏着苦瓜酿的手扬开小指,抬起他精悍的下巴,眸里折射出万种风情。   “或许本宫,只是馋小弟弟的身子呢?”   越萧一愣,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翻滚的万千情绪,笑道:“能得大姐姐馋,是身子的荣幸。”   越朝歌听他服软,坐起身,吃了一口苦瓜酿,“要本宫消气,未为不可。约法三章,其一,你我二人之间,今日往后关系推进与否,都只能本宫主动,本宫说了算;其二,不许插手本宫的自由,当个听话的小弟弟。”   越萧问:“其三呢?”   越朝歌道:“还没想好。”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眼底闪过促狭的兴味,道:“其三,今夜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何?”   越萧抬手,抚上她光洁的脸颊:“车马劳顿,一日了,不累么?”   越朝歌道:“马车上歇够了。”   她手一顿,眯起美眸:“怎么,你不愿?”   越萧抬臂把她揽进怀里,“愿意。”   他发出了轻缓而深长的叹息:“我这几天,想死你了。”   声音低沉,语调温软,说着比情话还要动人的语言。越朝歌心神一荡,鼻尖莫名有股酸意,眼底也酸胀起来。   她感觉越萧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他开始学会在她面前表达情绪,用最直接的语言剖白——   还在生气。   想死你了。   他不擅长把情绪挂在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上,却愿意用最直接的方式让越朝歌了解自己。   越朝歌敏锐地意识到这点,她知道这种行为方式的转变有多不容易,就像她从前见不得流血,即使兔子受伤了也会仔细包扎,到后来变成了能面不改色地做越蒿的舆论人偶,冷眼看血入膏泥骨堆成山一样,叫不会说的人说,叫不忍心的人狠心,都是灭顶折磨。   她吸了一下鼻子,道:“不是一路同行吗?”   怎么还想。   越朝歌心里有些击触。   她的改变是为了活命,他的改变是为了她们。   掩下心里回荡的涩涩,越朝歌唇角扬起笑容,她在清冷的唇角啄了一口,道:“小弟弟,听说过莲花笼吗?”   越萧懵懵懂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约法三章的其三,是她今夜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和莲花笼有关?   他摇摇头:“没听过。”   越朝歌笑意促狭:“一会儿本宫带你见识见识。”   “记得哦——”   她凑到越萧耳边,“本宫的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她主动,自由,今夜还有绝对命令的权力。越萧是被动,是听话,还有绝对的服从。一旦这些和莲花笼扯上了关系……   越萧心下微疑。   却也作罢,好不容易哄开心了,不过片刻就能知道的事情,他抿唇没有多问。 第47章 藤笼 【1+2更】   旧都长安已经宵禁, 越朝歌拉着越萧的手走出听涛榭。   秋风里,越萧的手很温暖,指腹的薄趼是越朝歌最喜欢的部分之一, 蹭在娇软的皮肤上很是舒服,故而下意识来回摩挲。   碧禾远远看他们二人走出来, 越朝歌娇小身影在前, 越萧修长挺拔的身量在后。她瞧着, 长公主是有精神了些,公子的手臂被长公主的广袖掩去一截,想来两个人当是牵着手。   当是和好了。   只可惜没见着撒娇的部分。   碧禾心里生出巨大惋惜。   忽而听越朝歌问:“什么时辰了?外头宵禁了吗?”   碧禾一愣。   越萧问:“要出去?”   越朝歌眼尾一扬, 转过头来,簪环钗影摇晃,“要带你去瞧好东西,自然是要出府的。”   说完,她看向碧禾。   碧禾道:“眼下已经宵禁了,估摸着夜间巡护队都在上街清街了。”   越朝歌笑着捏了捏越萧修长的手指头,“那便靠你了。”   越萧忍住想反握住她小手的冲动,问道:“去哪儿?”   越朝歌闻言,转过身, 目光透过重重高墙,有些虚无, 似是怀念着什么道:“去前朝旧宫,鼓鼓里。”   鼓鼓里名字怪异, 是一座露天的殿宇。   越朝歌的父皇最喜操鼓, 遇到开心的事情,鼓声便能响彻整座皇宫,总是扰了她母后休息。有一日她母后开玩笑, 调侃她父皇道:“你若是在鼓里操鼓,也就没人听得见,也没人管你了,否则成日天的,只吵着我们母女睡觉。”   后来她父皇就修建了一座露天殿宇,高耸四方的露天台上花草盛开,全是母后最爱的白雪塔牡丹,每到花季,花瓣重重叠浪,香气扑鼻,群蝶嬉戏,是越朝歌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虽说并不是当真把鼓台设在鼓里,距离中宫却远了不少,仍称为鼓鼓里。   鼓鼓里的妙处,还在于四方平台中央,有一根石柱擎天而起,以石柱为承梁,大约六尺高处,伸长出六只莲花笼。莲花笼离地空悬,没人的时候,上面藤蔓攀爬,笼住天光,可作小憩用,故而父皇若是生了母后的气,也常躲到那里。   说来,越朝歌也生气过一回,躲到莲花笼里,害得父皇母后掀天一样地找。见着她在莲花笼里睡着的那一刻,她父皇母后脸都气青了,却仍舍不得斥责她一声。   越朝歌想起这些,莫名有些想哭。   越萧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抬起小臂圈主她的腰身:“记得指路。”   身子一轻,腾空的瞬间,越朝歌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越萧带着她行走在秋风里,错落屋宇之间,星火点点。他们去向的地方,只有豆大的莹光,却仍义无反顾。   前朝倾覆许久,残垣断壁自然无人修整,两人轻盈地落到宫墙上,脚下的土石甚至簌簌坍塌。   时近秋夕,月光盈盈。   满目所及都是残垣衰草,披着白霜,无声诉说着遗忘。有的角落,越朝歌甚至已经想不起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浸染过谁的血。   越朝歌的情绪前所未有地低落。   她转头向越萧道:“本宫想喝酒。”   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听得越萧揪紧了心脏。   越萧垂眼,“在这里等我,一个人可以吗?”   越朝歌听他问候小孩一般,有些失笑:“有什么不可以,快去快回,本宫等你。”   越萧看着她的眉眼,没有忍住,轻轻在她额前落了一个吻。寻了一处稍微牢固些的墙垣,铺上兜袍,扶她坐下。   “在这里等我。”   越朝歌哀忱之色惹得他心里发疼,眸色比月光更加凉沉。她勾起唇道:“快去快回。”   笑容有些勉强。   越萧有些不放心地,又盯了她一会儿,终究是倾身而下,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月色之间。   越朝歌抻肘撑着地面,看向曾经奢美堂皇的中宫,两腿在空中晃着。   当年越竟石,也就是越萧的父亲,命使臣传节入宫商讨,所言所行,分明没有一丝杀意,只要她父皇擅位就可以。她母后一开始是反对的,天下从无丧权辱国之君,她的父亲也不能是。可是在她父亲的劝说下,母后明明已经放下了清高,只求她们一家三人平平安安就好……   原本是可以兵不血刃的。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致使越军逼城,火石漫天砸落,烧了这座长安宫?越朝歌暗察了多年,终究是没有查到。她也曾想过,是不是越竟石出尔反尔,表里不一,可她当年进入越军地界,借着献玺的机会要杀越竟石,越竟石不仅没有怪罪于她,甚至把她的红宝石匕首还给她了,眼神坦荡,没有闪躲,只有歉意,那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应该有的表情吗?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从中作梗?   越朝歌不知道。   “母后,当年越竟石明明命使臣传节入宫,只要父皇擅位便可保全性命,母后又何以抛下女儿,与父皇双双葬身火场呢?”   而今,越萧作为越竟石的小儿子,她被他牵动了心肠。她是应该顺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还是把他远远推开?   如水月光不能给出答案。   越朝歌仿若进入了一个解不开的结里,放开,舍不得,不放又颇有顾虑。   越萧很快去而复返,拎来一坛晚菊酿和一件斗篷。   他拎着东西,横过手臂把越朝歌架站起来。   越朝歌昂起下巴指向不远处,道:“看见那个高台了吗?去那儿,那里就是鼓鼓里。”   越萧顺着方向望过去,收回眸光,看向两个人之间的间隙,等了半晌仍不见越朝歌有动作,便出声提醒道:“抱。”   “?”越朝歌一怔。   有些不明白这么四肢修长身量悍利的人,突然短短说出一个字求抱是什么意思。撒娇撒上瘾了?   她的目光渐渐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越萧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变化,长眉微蹙,道:“怎么了?”   越朝歌闻言,摇摇头,道:“没什么,觉着撒娇的小弟弟尤为可爱些。”   “撒娇?”越萧眉心蹙得更深了些。   越朝歌走近前来,双手环过她劲窄有力的腰,道:“巧得本宫高兴,那便抱一下吧。”   听她说高兴,越萧眸色深了些:“小骗子。”   分明是不高兴的。   他把右手的斗篷挂到左臂,抓起她纤细的手腕挂到自己肩上,矮下身把她抱在怀里。   陡然悬空,越朝歌下意识紧张起来,双腿下意识交扣到方才抱的地方。待耳边秋风变得更疾,她才恍然意识到,越萧说的抱,不是在撒娇!   天爷!救命!   他只是想带她去鼓鼓里而已,让她抱紧好带飞而已。瞧瞧她说的什么话!什么“巧得本宫高兴,那便抱一下”,人家根本不是想要她抱!   越朝歌头皮发麻,偷偷偏过头想看越萧的表情,可惜人在半空,支点只有越萧一人,她无法自由活动,无法看清他现在脸上是什么神色。   越萧感觉到她一瞬间的紧绷,很快便察知她为何会如此。   可爱极了。   在越朝歌看不见的地方,越萧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眸色温柔地像秋水涟漪,轻轻蹭了蹭她的华鬓。   翩然落到鼓鼓里上,脚下发出细碎的“吱呀”声,是踩碎干枯树叶的清响。   越朝歌淡定自若地从越萧身上下来,借着月光,环着高台走了一圈,回到原点,仰头忘着中间的擎天大柱,挑了其中的一个莲花笼道:“咱们去那里吧。”   越萧刚要抱起她,越朝歌便笼着手走了过去,从旋绕大柱的台阶拾阶而上,越萧紧跟其后,一同拐进观景廊。   细窄的观景廊尽头是一处小亭,亭边有莲花笼倚靠,就像摆渡船的船岸一般。小亭的立柱边上有一串小香珠子,原本应该是很长的,眼下只剩了半截,应该是那时候乱起来,被人扯了去的。   越朝歌站在小亭的立柱边上,抬手要去拉它,让莲花笼靠拢得更近些,她们也好走上去。谁想,那串短了一截得小香珠眼瞧着不高,可她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愣是够不着。   正在她奋力的时候,头顶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修长的手指握住那串落了尘的小香珠,扯了一下。   越朝歌扬起头看,入目所及,只有一段锋利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长长的睫毛。她仰头盯着,美目一眨。忽而越萧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就着相反的姿势,勾颈在她唇上落了一吻。   蜻蜓点水。   冷冽松香够得人心里发痒。   她踮起脚尖,去寻那抹温软。   越萧轻笑:“大姐姐这算是主动了吗?”   越朝歌仰着抬手,钩住他的后颈,凑上唇去,用行动回答了他的话。   宽大的手掌托住她后仰将倒的软腰,越萧顺势压低脖颈,吻住她柔嫩双唇,轻抿浅咬,渐入佳境。正待加深时,却戛然而止,而后俊美无俦的脸微微撤离。   浅尝辄止。   越朝歌显然意犹未尽。   她长长舒了口气,便扯唇笑了,直起腰身,回过头来美目顾盼,道,“小弟弟,一会儿不要后悔。”   说着,她踮起脚尖,轻轻卷走他唇角的水光。   站定,抿唇,笑意张扬。   莲花笼用西南竹藤编制而成,美观坚韧,小香珠一拉,它便靠了岸,像莲花一样缓缓张开。时隔经年,这莲花笼仍旧巧夺天工,张开时没有丝毫阻顿。因着常是合拢状态,笼上的藤蔓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翠,虽有些稀落,却也能保得里头干净无尘。   笼里陈设简单,仅有一张灰狐皮子软垫,旁的便都没有了。   时间久了,软垫子风吹雨晒,很用不得。越朝歌便让越萧把灰狐皮子撤下,铺上带来的猩红斗篷。越萧又依言裁去了笼子上的一些藤蔓。   两人在莲花笼里坐下的时候,明月已升至半空。笼子里也有一串粉色小香珠,越朝歌抬手一拉,莲花便合拢起来,把喧嚣和大片凉风隔绝在外头。   笼子不算大,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盘腿恰能膝盖相抵。越萧打开酒,清新的晚菊清香带着酒意扑面而来。   越朝歌靠在笼壁上,伸手接过,就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坛子太大太重,她拿得有些吃力,故而有些酒液便从她唇角流下,湿了衣襟。   她把酒坛还到越萧手上,拿了帕子低头擦拭前襟,可酒意已经渗透衣领,酒湿的感觉贴着皮肤,擦不干净。   越朝歌放弃了,接过酒坛,又喝了一口。   她喝酒不易醉,但很快上头,整个脸红扑扑的,浓黑的眸子里溢出星光。   越萧自打决定带她回旧都长安,就想到她会大醉一场,故而也没有拦着,只静静看着她,由着她买醉抒怀。   秋风吹起,外头残余的藤蔓猎猎作响,有几片未能附住,飘飘摇摇落到地面上。藤笼筛下月光,也偷偷放进了几缕凉风。   越朝歌侧脸看向外头,道:“本宫小时候,前朝还没覆灭的时候,坐在这里望出去,就能看见母后宫里的窗影。所以父皇生气了就喜欢躲在这里,一边生气,一边偷偷看母后在做什么,有没有关心他,母后有没有因为他的冷落生气。说来尤为好笑,天下人都骂父皇是无道昏君,轻信小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可同时又羡慕极了母后,一生得帝心,父皇后宫仅她一人,生时一身荣宠。后来羡慕太过,知道男人纳妾成风的俗世里,父皇的专宠便如世间奇珍,话锋一转,便道得昏君专宠也不见得是好事。”   “可本宫瞧着,无论父皇昏庸与否,母后总是很开心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大抵如此。父皇认定了母后,母后也认定了父皇。”   “越萧,”她忽然喊道,“本宫不是有意伤你。本宫从无烦恼,自来都奉父皇母后遗命,只为自己而活。可自再遇见你,情绪便被你牵动,一边喜欢你的无礼进犯,喜欢看你受尽引惑难以支持,一边又害怕本宫会就此沦陷失去自由,情绪往复,变得都不像本宫自己了。”   越朝歌絮絮说着,抬起酒坛,又饮了一口。   坛口太大,酒液洒落,晶莹从精致的唇角蜿蜒而下,没入衣襟之中,濡湿了一片。   越萧眸色隐动,静静看着她。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越朝歌道:“不信你,也不信本宫自己。”   她扶着笼壁起身,扑到他面前来,莲笼轻晃。   如玉的手指轻轻摩梭着越萧的脸,笑道:“你要本宫如何信你,嗯?你尚未见过世间百花齐放的盛美,就觉得本宫孤枝独傲。日后你位至九五,又何能同我父皇只认定我母后一般,只认定我?”   她双眼迷蒙,嘴角仍勾了一个细小的弧度,脸上神色尽是嘲讽。   越萧眸色晦如深海,“我要怎么做?”   越朝歌闻言一愣,笑着退开,仍靠到笼壁上。   “只要你今夜忍得住,本宫便信你。”   她环顾四周,“不会有其他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来禁城,此处只有我们俩。”   “越萧,”她紧紧盯着那张澄澈利落的脸,“只要你今夜抵得住,本宫就试着不去考虑旁的一切,试着坦荡地爱你。”   就像父皇从来不会伤害母后一样,越朝歌正在给自己找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越萧眼下的觊觎,只有皇位和她越朝歌。她试着,把她的意志和他的觊觎摆到一处,看看他会遵从谁的选择。如果他愿意遵从她的意志,像她父皇不会伤害她母后一样,不会伤害她……   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但也是越朝歌能想到的,说服自己越萧的确深爱着她的办法。   挺好笑的,越朝歌勾唇自嘲。   越萧盯着她,心里遽然发疼。   “好。”   轻轻地,坚定地,他说好。   越朝歌倾身,揽过他的脖颈,凑在她耳边,道:“那本宫要开始了?”   “嗯。”越萧抬起眼,长睫扫过她脸上细软的皮肤。   越朝歌伏在他身上,纤纤如玉的手指勾起他腰间的革带,领口松开。如玉的手指上未染丹蔻,莹白的指甲触及线条分明的肌理,轻轻抚摸仅剩的些许伤疤。   喉结滑动。   全身倏然紧绷。   越朝歌摸到他胸口黥的“王”字,借着它的位置,往下些许,顺利摸抵。食指与拇指并拢的时候,越萧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绷得死紧。   越朝歌的心砰砰直跳。   她空着的那只手抓过酒坛,仰头饮了一口,些许酒液泼洒到越萧身上,凉意穿透衣料,入侵肌理。   越朝歌指尖捻动,仰头饮了口酒,凑上唇去,生疏地把酒渡进他口中,细软的香舌游走,勾起他唇边的澹澹潺潺的酒液。她倾至耳后,叹息了一声:“小弟弟——”   越萧脑海里绷着的弦彻底断开。   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手下的藤笼。   要命的是,越朝歌仍觉得不够,吐气如兰,“藤条太硬,可以坐你腿上吗?”   越萧喉结滑动,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坐。”   “小弟弟流汗了——”   越朝歌倾下身来,凑近了看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收起下颚与他对视。   越萧眸里翻涌着,不敢直视美艳双眸,敛下视线看向她唇角的盈盈酒光,心里的声音无限叫嚣。他垂下眼皮,生生受着,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   越朝歌启唇轻笑,往下滑了些许,侧耳附到他心口。似是觉得衣服有些碍事,便除了障碍,耳骨与心口短兵相接。   越朝歌心里也砰砰直跳,她低下头,小指顺着明晰的肌肉纹理,勾了勾他里裤边缘。同时,丁香卷过越萧心下的旧疤。 第48章 绝焰 【1+2更】   越朝歌多少有些得寸进尺了。   她从话本子里学了些细节, 原想着点到为止。可不知为何,或许是清醇美酒的后劲所致,或许是越萧绷紧下颚生受的俊脸冲击力太强, 她竟然有些上|瘾,行为开始超出越萧所能忍受的安全范围, 尝试触碰他的底线。   越萧忍耐力量是惊人的。   这么多年从越蒿手上过来, 面不改色受下残忍刑罚, 他自问血气已定,不会再轻易起波澜,可偏偏遇上了越朝歌。   她手心有晚菊酿的冰凉, 传递到偾张分明的肌理上,贯彻越萧四肢百骸。   越朝歌按住块垒分明的肌肉,在越萧的灼灼目光下,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她的心跳愈发快了。   在酒劲助力之下,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欲滴红唇张扬笑开,眉目染了酒香,妖绝倾城。她坐在他大腿上,一手按着他的腹肌, 另外一只手——   越萧浓墨瞳孔遽然放大,全身血管濒临爆裂, 他抓着莲花笼,紧绷到微微躬起劲腰。   越朝歌鲜眉亮眼, 满带笑意。她看着那张皮肤冷白的无俦俊脸上, 表情一寸寸皲裂,看他双目赤红,到难忍地闭上眼眸, 看他咬紧牙关,缩起喉结……   五指收拢。   酷刑才真正开始。   越朝歌本就是乘兴而起,做尽天下荒唐事,今夜这桩,却是头一遭。她满府的面首,经验却是零,动作生疏,时不时便刮疼了越萧。   越萧下颌轻轻抬起。思想不受控制,开始想起那次焦龙池里与红唇相擦而过。   不想还好。   一想,便疼得快要裂开。   越萧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疼痛。   “听说——”   越朝歌垂眼,目光带着些许讨教的意味,“是会坏的是吗?”   越萧已经完全抬起了下颌,紧绷的脖颈线条修利,青筋迸起。若非怕吓着越朝歌,他甚至想在身上划到伤口转移疼痛和注意力。   喉结滑动了一下。   越萧绷着头皮,艰涩道:“大姐姐,可以、求饶么?”   越朝歌笑。   “小弟弟,怕坏啊?”   越萧阖上眼。   越朝歌以为他会说怕,或者就此沉默,未想他短暂降息一阵,忽然笑道:“大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抬手,修长如节的手指从越朝歌的后颈压落,把她摁到胸口。莲笼因着他这一动作,猛然晃动,带起了轻擦。   “大姐姐,你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越萧颔首咬住她的耳骨,犬齿厮|磨,嗜血意味正浓,像一头被激怒还饶有耐心的狼。   越朝歌有一瞬的清明。   或许,越萧还是选择了自己的觊觎。   她等了许久,等着越萧下一步铺天盖地的风雨满楼,没想到等来了他一声叹息,“大姐姐,这次我求饶。”   也只有这次了。   长臂环过娇纤的身子骨,越朝歌被他狠狠圈在怀里,听他的心跳,感受他修利的线条肌理。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   越朝歌缓缓放松了颈项,试图把整个脑袋的重量都交到他胸膛上。他的胸膛宽敞挺拔,心跳很有力,臂膀也很温暖,冷冽的松木香也是她喜欢的味道。   秋风从莲笼的缝隙里轻巧地钻进来,试着窥探|秘|密,吹散了热切和鲜绮。   晚菊酿后劲十足,越朝歌高度紧张过,本就有些疲惫,而今凉风一吹,酒劲上来,所触所感温暖得宜,便渐渐睡着了。   手还在更热的地方,随着呼吸均匀,也缓缓放松开来。   越萧探头看了一眼,望向她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臂,顺着看向隐没处,鬓角突突直跳。他收回视线,从那张已经收起嚣张的笑脸上扫过,听她均匀的呼吸声,油然胜出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越朝歌到底还是不知道,若是平日,这莲花笼就要染上嫣红,一同庆贺她们的新生。我该把你拽进深海共承涛浪,该把你揉进骨血换你求饶。   越萧摸着光洁娇小的脸,透过缝隙,看向天上皎皎明月。   秋夕就快到了。   *   抵达长安的第二日,越朝歌从上园寝居的榻上醒来,身上是干净柔软的洁白衣裳,髻上的钗环项圈都已经尽数卸去。榻边案几上,还有一碗见底的醒酒汤。   晚菊酿的威力实在大。   头有些发胀。   碧禾端着热水走进来,见她半拥着衾被已经起了,忙道:“主子醒了,可要传膳吗?”   越朝歌揉了揉太阳穴,道:“本宫昨夜,怎么回来的?”   话毕,她又觉得多此一问,自然是越萧带她回来的。   果然,碧禾把热水放到金貔貅衔宝珠的楠木盆架上,道:“主子是公子带回来的。公子还要了一碗醒酒汤喂给主子喝下,说是省得主子醒来头疼。”   越朝歌朦朦胧胧,回想起昨夜半睡半醒之间,唇上的确有温软相触,给她渡了汤药,后来下唇还被狠狠咬了一口。   抬手摸上丰润的下唇,果然传来一丝疼痛。   越朝歌眯起眼,道:“碧禾,把铜镜拿来给本宫。”   碧禾闻言,忙道妆奁台上取了铜镜送过来。   她惊道:“主子你唇上怎么了,怎么凝了颗血珠?”   越朝歌揽镜自照,瞥见唇上那突兀的一点血红时,气笑了。   怎么凝了颗血珠?   越萧是属狗的么!   这还怎么抹唇朱!   “越萧呢?”越朝歌甩了铜镜,起身下榻。   碧禾收了镜子摆回妆奁台上,道:“公子说得果然不错,就知道长公主要问。公子叮嘱了,若是长公主问起来,就说今日除却津门,其余十三州兵马统帅将会齐聚长安,后日就要有十四州兵马会,今日他带念恩小哥出去办点事情。至于什么事情,他没有说。”   “长公主洗把脸,”碧禾递了快热帕巾,道,“说来,昨日咱们才到长安,奴婢今早就听了个奇闻八卦,长公主听吗?”   越萧不在,越朝歌“不能抹唇朱”之愤无处发泄,兴致不高,懒懒道:“说来听听。”   碧禾兴致冲冲道:“长安燕家,长公主知道吧?”   越朝歌蛮点点头,敷衍着:“知道。”   碧禾道:“燕家乃是长安望族,簪缨世家,原是最该重礼教的,您猜怎么着?”   小丫头哒哒哒跑到越朝歌跟前蹲下,攀着她的膝道:“燕淮,就是燕家嫡子,前些年求娶津门守将潘云虎的小女儿,叫什么,西什么来着……”   “穆西岚?”越朝歌道。   那夜在香山寺禅房,念恩向越萧汇报,隐约似有听到这么一段。   碧禾连连点头:“对对对,穆西岚。结果穆西岚不愿意,她长姐潘西岑就代她嫁入燕家,没想到燕淮宠妾灭期,生生逼死了怀胎六月的潘西岑。穆西岚发誓要为姐报仇,眼下正日日带人堵在燕府门前喝茶呢!”   “喝茶?”越朝歌凝眉。   “嗯,”碧禾道,“奴婢也觉得疑惑呢,一个姑娘家,要报仇竟是带人堵在燕府门前喝茶。后来才听说那穆姑娘本就不同凡响,年纪轻轻掌兵两万,飒爽英姿,脾气火爆,说是喝茶,实则是搭了个茶寮坐着,指挥手下的兵去撞破燕府大门,砸燕府石狮,燕府修一次她便砸一次,生生要把人弄得跪地求饶给出个说法不可。”   “她想要什么说法?”越朝歌问。   碧禾道:“让燕淮挂上‘吾非正人’的牌子,环长安游荡一圈,到州府自首。可惜世家子弟是豁不出这种脸面的,这事情恐怕不好收场。”   越朝歌闻言,冷笑一声,“世家子弟豁不出这种脸面,当初宠溺小妾逼死发妻的时候,倒能豁得出脸面。”   碧禾讷讷,一想也是,又道:“真不知道当初燕府为何要求娶津门潘家女,那么远不说,一个世代簪缨,一个世代戎马,眼瞧着就不登对。”   “本宫的好碧禾,最近学问精进不少啊,簪缨戎马都能脱口而出。”越朝歌道,“燕府求娶将门的理由很简单,在世家眼里,婚姻不过是桩交易,尤其嫡子嫡女的婚姻更是如此,文定国武□□,世代簪缨又如何,若遭逢乱世,还要像普通百姓一样逃窜寻找安定,若是通过联姻抱上了武将大腿,那就另当别论了。乱世之中,兵权才掷地有声,虚虚名望难以防身。”   “而武将呢,最忌讳的便是‘山野草莽’四个字,潘云虎贼寇出身,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全靠当年越竟石知人善用,但潘云虎身上寇气难改,行事莽撞,文人清高,注重声明,跟着这样一位主子未免招人耻笑,故而潘云虎这些年都招不到什么幕僚,若是有燕家撑场,便又不一样了。”   “不登对又如何,利益关系既成,嫡子嫡女就应该为家族大义献出自己。呵,这就是所谓的望族大婚。”   “不过,”越朝歌道,“燕家昌隆三世,也不是没有道理。竟然这么早就嗅到了天下将乱的味道,去岁就找了潘家联姻。”   她把话题引得太过深入,碧禾有些跟不上,笑嘻嘻道:“奴婢不懂这些,奴婢只知道,找谁联姻都不顶用,不如跟个好主子!”   “油嘴滑舌。”越朝歌被她逗笑,也收了话头道,“收拾一下,本宫今日带你出去逛逛长安城。”   此时,越萧与念恩屈腿坐在燕家高塔上,俯瞰着燕家场景。   念恩望着秋日下的那抹驼色茶寮,面有忧色:“依属下看,这块硬骨头恐怕不好啃。”   越萧没说话。   茶寮下一抹大红身影,正翘着二郎腿,慵懒靠在椅背上,太师椅边上靠着的长刀在秋日下折射出寒光,应当是穆西岚手里的名刀“绝焰”。   念恩道:“以穆西岚的身手和兵力,足以用武力迫使燕家就范,不知道她日日这样折腾,是在图什么?已经七日了。”   越萧远远眺着那抹身影,道:“迫使燕家就范,和燕家负隅顽抗后自请就范,世人对潘云虎的评说是不一样的。强迫,潘家的津门卫就是强横的兵痞,百姓对其只有畏惧。”   “属下知道了,”念恩道,“若是眼下这样行事,潘家还能卖一波惨,赚赚人心。”   越萧道,“最要紧的是,此时再放出风去,说潘云虎是看在燕家书香世家的份上,不迫使燕家就范,只让燕家承认错处,自请官裁,如此一来,文人受到所谓尊重,便能归心。”   念恩听言,终于听懂了越萧的弦外之音。他放下腿,蹙起眉头道:“手握强兵,又招幕僚,这潘家怕不是……”   越萧道:“只怕野心不小。”   念恩问:“那主子打算怎么办?”   越萧没有回答。   他盯着茶寮下的那柄“绝焰”,良久,道,“穆西岚,倒有意思。”   念恩没听懂他的话。   越萧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就是秋夕了,你不是要回骊京么?”   念恩红了脸,道:“属下,属下是得去寻些长安好物回去。”   骊京有他喜欢的姑娘。   他又问:“主子的金钗做得如何了?”   自打在香山寺禅房门前,为了喝退胡眠,主子把锉金刀刺到她膝前以后,就命他又买了一套齐全的。念恩忖着主子是有什么大事要用着锉金刀,没想到是为了亲手给长公主雕制金钗。   念恩想到这里,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家主子一眼。   实在难以想象他家主子这么一个凛冽的人,每每和长公主分开后回到房中,对着灯影细细挑锉金钗的模样。若是鼻梁上再挂个西番进供的金边垂链凹凸镜,那可当真有点翰林院老学究的样子了。   越萧摩挲着手指,听他探问,转过脸来,“我看你明日是不想回骊京了?”   念恩摆摆手,“不不不,想回,想回。”   他偷偷看了一眼主子手上细细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硬着头皮道:“主子被锉刀刮成这样,还是抹点药为宜,但凡金属,都有些毒的。”   越萧摊开手看了一眼,道:“不是金属。”   是昨晚抓莲笼,太过用力,抓伤了的。   念恩目露疑惑,却不敢再问,确认越萧暂时没有任务吩咐后,便起身告退。   他走之后,越萧又深深看了一眼茶寮下大红的身影。   大抵是他探究的目光太过强烈,如有实质,穆西岚回望过来,恰看见一抹黑色利落的身影翩然消失在燕家高塔之上。   她侧过头,身后的副将立刻上前。   穆西岚道:“去查查近日长安可来了什么人物没有。”   她来之前查过长安比较出名的人物,没有这么一号能登高望远的,加上这几日长安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杂,想是要发生什么大事,高塔上那位,应是新入长安的人物。   正巧,一个斥候快马奔袭而至,道:“小将军,大将军急信。”   穆西岚放下二郎腿,修长的手指接过那斥候手中的信,指腹摸过上面的火漆印,确认是她父亲派人送来,于是长指一翻,探入信封里取了信纸出来。   副将被斥候一打岔,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穆西岚没有其他命令,便请示道:“那属下去了?”   穆西岚抬手,“等等,不用去了。”   她看完信,把信重新叠好,提起茶壶,扔进烹茶的火炉里。   火舌卷动,信笺片刻便化为灰烬。   好看的桃花眸轻轻眯起,喃喃念出一个名字:“越萧。”   一个人能从杀手成为郢陶长公主的面首,再到如今妄想翻天覆地,越萧此人,当真有趣。   她父亲在信里要她去参加后日的十四州兵马会,探探越萧的底细。穆西岚想,她会去的。   越萧从燕府离开之后,没有直接回西府上园,反而上了西街。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回到府里。   越朝歌今日也出去逛了一圈,不过晌午便回了府,眼下沐浴完,正打算带着碧禾出去游船玩乐。   长安城里头有条著名的夜河,名唤招摇河。若无宵禁,每至夜晚,招摇河沿岸便亮起灯火,河道里游船夜航,楚舞吴歌,琴辞酒赋,真真是风流人物最该一去的地方之一。碧禾没来过长安,越朝歌便打算带着她好好领略长安风土人情。   眼见越萧回来得巧,碧禾便多嘴问道:“公子回来得正是时候,也一道去吗?”   越萧视线一直落在越朝歌脸上,闻言问道:“去哪里?”   因着昨夜越朝歌未曾喝醉,只是上头了些,故而昨夜的事她仍清清楚楚记得,包括手心的滚烫……   越朝歌笼着袖,五指在越萧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蜷了蜷,压下疯狂跳动的心,道:“去招摇河。既然撞上了,一道去么?”   越萧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本,是不打算带我去的么?”   越朝歌闻言一愣,点点头。   碧禾慌忙疯狂摇头,偷偷扯了扯越朝歌的袖子,笑嘻嘻对越萧道:“不是的公子,长公主正让奴婢去找您呢!非您去不可!”   越萧盯着越朝歌,“昨夜怎么说的?眼下这是,坦荡地带着丫鬟出门不带我么?”   越朝歌凝眉,“你和一个小丫头争什么?”   越萧见她仍不开悟,咬牙切齿,大步上前,大掌绕过她的后腰狠狠一搂,俯身附耳道:“我能争什么?争你。”   就差把“吃醋”两个字写在脸上。   越朝歌心里有条细绳,狂悍地抽动了一下。   她刚想说些什么,越萧却忽然软了态度,长长舒了一口气,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大姐姐,带上我。”   越朝歌吃软不吃硬,实在有些受不住他这样,连连点头,“好,你快些去沐浴了回来,本宫等你。”   越萧搂着她的腰不肯松开,“在哪里等?”   越朝歌道:“有区别吗?”   越萧道:“没区别的话,就在滫濯堂里等好不好。”   越朝歌难以置信,脸上飘起红云:“什么意思?”   越萧揽着她,道:“眼皮子底下,就不会跑了。”   说罢,胸膛感受到她脸颊滚烫的热度,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道:“昨夜的手,可没这么害羞。”   越朝歌心里猛然一紧,而后疯狂跳动起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摊上事儿了。 第49章 招摇 【1+2更】   越萧原本没想着要当真对她做什么, “约法三章”在那儿,每一章每一条,明里暗里, 都是她要自己掌控进度的意味。   他无意在这种事情上对越朝歌施压,她既已经答应了坦荡试试, 那便比原来跨越出一大步了。急于求成反而会坏事。   想是这么想, 可野性的本能并不听话。   他过于草率, 把越朝歌摁入胸膛。   此刻感受着怀里软成一团的人儿,莫名有些燥。她身上的味道向来是好闻的清香,今日当是去赏桂了, 衣袂发梢都沾了馥郁金桂,丝丝缕缕,窜入鼻息。   越萧喉咙有些发干。   他松开手,垂头看她怔然慌乱的神情,勾起唇,轻笑出声。趁越朝歌还没反应过来,在她唇上落了一吻。   “脸也红了,在想什么?”   越朝歌闻言抬起眼,许是气恼所致, 美目眸光就像雨后初晴的湖面,潋滟好看。她看见越萧脸上的笑容, 怔了怔,而后意识过来这人说的“也”字分明是在逗她, 报复心起, 轻笑出声。   “本宫能想什么,”只见她踮起脚尖,眉眼笑意盈盈, 媚色撩人,凑在他耳边道,“昨夜的月亮,似乎格外大些。”   她话音清晰,轻重音很是分明,刻意强调的字眼,总能撺掇着人绷起全身脉筋。   越萧听懂了她的话,修然的身子遽然紧绷起来。   碧禾还在边上,即便越萧知道只有自己能听懂这句话,耳根也开始泛红。   越朝歌饱满的红唇轻轻掠过他耳根,柔荑抚上他悍骜的脸,“还敢取笑本宫,那本宫的小弟弟,又是在脸红什么嗯?”   越萧心脏搏动。   越朝歌畅怀笑了,自以为此一役兵不血刃就占尽了上风,谁料身子一轻,越萧把她抱了起来,沉沉扔下一句:“碧禾,给你家主子准备新衣裳。”   抬步便走。   平整的墨色衣摆划破夜初的霜,厚底黑削沾带了一地馥郁黄花,走向滫濯堂。   越朝歌在猝不及防的震惊中,终于领会过来越萧要做什么。她卧在有力的臂弯里,蹬长了腿拍打着他挣扎。忽而越萧长身一斜,整个人向前倾去,眼见着就要摔倒,越朝歌慌忙够起纤臂,攀住他的脖颈。   想象中的摔倒并没有来临。   越萧重新站稳,侧过脸蹭了蹭她光洁如玉的手臂,勾起唇角:“这可是大姐姐主动的。”   越朝歌愣了一下,而后回过味来——   越萧方才那个趔趄,根本就是装的!   她瞳孔蓦然放大,手便又要松开。越萧压低脖颈,他的声音带着幻海白沙的轻软哑意,钻入她的耳蜗,张狂跳动。   他说:“再有下次,就把大姐姐丢进池子里,和我一起的话,水花飞溅——一定很好看吧。”   越萧的声音本是清沉的,当他带着笑意发出疑问时,给人的感觉就像,黑暗里的大手轻轻地抚过脸皮,能让人头皮发麻,带起一片战|栗。   越朝歌大脑空白了一瞬,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滫濯堂的玉阶上。盈盈月光轻柔地笼着她。滫濯堂里水声作响,越萧已经在沐浴了,并未真的为难她。   越朝歌抱着膝盖,仰头望天上的明月。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越萧明明攻欲十足,临了到头,在她身上却都轻轻揭过。什么树上开花,禅铃震响,唯一无礼的一次,还是在香山寺的禅房,所谓的“伺候”……   越朝歌并非不识好歹,从来眉眼凛冽、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的人,如此照拂她的意愿,或许,也算得上“温柔”二字。   碧禾捧着衣服过来的时候,一张小脸飞红,想是也知道了越萧方才意欲何为。她看见越朝歌的时候,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而后跪到越朝歌膝前,放下手中的衣服道:“主子恕罪,是碧禾多嘴了。”   越朝歌看了她一眼:“无妨,起吧。”   并无怪罪之意。   越萧没让越朝歌久等,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他便从滫濯堂出来,发尾还滴着水珠。额前的碎发翘起几缕,水珠汇成小股细流,沿着他精致完美的线条,顺颈而下,没入衣襟之中。   越朝歌看得有些口渴,敛下美目,道:“走吧。”   三人上了同一辆马车,碧禾显得有些多余,偏长公主还尤为喜欢和她搭话。碧禾不能敷衍,只能硬着头皮与越朝歌谈笑。若是目光化成实质的话,恐怕她早已被边上的玄衣公子杀了个来回,此刻该在奈何桥上排队领汤喝了。   故而好容易到了招摇河边上,碧禾一马当先跳下马车,喊着要去看看午后定的画舫布置好了没有,便一溜烟跑了。   小丫头一跑,越萧便得到了重视。   越朝歌转过头来道:“走吧,本宫带你逛逛这招摇河。”   说罢,便笼着袖子往前走。   没走两步,发现越萧压根没跟上来。   回头一看,那抹修长的身影仍顿在原地,长臂舒展,手心摊开,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越朝歌忽然有些心虚。   她方才好像是掠过了越萧这个动作来着。   看起来,似乎是要拉她手的意思……   越朝歌抬起下巴,清了清嗓,缓步走回来,把柔软的手搭到宽大的手掌上。   越萧这才深深看了她一眼,五指收拢,把柔荑牢牢裹在手心。   越朝歌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压力,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道:“日后可以直接说。”   越萧道:“我说了,就不是你主动了。”   他顿了顿:“约法三章,你说你要主动的。”   “……”   这么记仇。   越朝歌抿唇不语。   半晌,道:“以后牵手你可以主动。”   她本是一句平常的话,听在越萧耳里,仿佛天籁之音。   他蔚然舒了一口气,昂起下巴,唇角轻勾,胸膛也挺起不少,颇有一股媳妇熬成婆的苦尽甘来感。   越朝歌哭笑不得,“小弟弟,委屈久了?”   越萧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家姐姐终于知道我委屈了。”   两个人携手走在招摇河畔的光影里。   周围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鼎沸人声把两个人的砰然心跳声淹没。   “这就是你要教本宫的,爱你的方式吗?”越朝歌笑道,“受委屈。”   越萧道:“不是。”   走了一截,越朝歌松开他的手,小臂交叠倚在招摇河岸的阑干上,看尽来往绚丽游船,侧过脸问道:“那什么才算是你想教本宫的,爱你的方式?”   越萧也靠上了阑干,双臂交叠。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臂下偷偷探出来,轻轻拉扯着越朝歌的,道:“比如今晚,能注意到我的委屈,这便是爱我的方式。此前,我一直在引起你的注意,香山州也好,香山寺也好,都只想让你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想进入你的心里,想占有你——”   想当你心里的那个独一无二,还想掠夺。   越萧有时候在想,是不是越家本就有些不为人知的传承,同为兄弟,他虽不如越蒿暴虐和诡激,可——   他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嗜血的谷欠望。想在她身上用尽全力,看她眼尾绯红,泪光潋滟,想听她玩火烧身,哭着求|饶,想看她无力推拒,筋疲力尽……   明明是骄阳烈焰把他救赎,他却想看见她的另一种样子。   喉结滑动,越萧的声线停顿,带着不敢为她所知的龌龊割涩喉咙。双臂掩着的地方,他紧紧掐住领口,不敢把准备许久的东西拿出来坦荡相赠。   越萧知道,许多勉力维持的表面,是撑不了多久的,他没有把握这么多次的冒犯,究竟泄露了他的龌浊没有。越朝歌或知道或不知道,或推拒或纵容,他拿不准她心里的想法。   越萧刚想说些什么,被不远处的纷扰人生打断。对岸的一处奇兽摊上传出吵嚷之声,人群渐渐围拢过去,一时间,犬吠鸟叫,狐啼雀鸣,粗犷和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   越萧眼角余光锐利,瞥见人群中的一抹寒光长刀,有些眼熟。他凝眸细看,认出那是“绝焰”。   越朝歌也注意到那处,美眸直盯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主子!公子!”一声清丽高亢的声音从河道传来。   是碧禾引来了游船,正站在船头对着她们招手。   招摇河里,三层画舫很是招摇,彩灯环绕,流苏半剪,琵琶长琴涔涔作声,美婢丽姬翩翩起舞。画舫太大,停的这里恰是河颈,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后面小些的画舫便排起长长的队。   越朝歌无法,只得携了越萧上船。   此时的那兽摊上,面容清隽的男子身材有些瘦削,穿着不俗,通身文人风骨。   那男子横着手臂,掩着身后一个娇娇女子,细看那女子面如桃花,眼含秋波,身段小巧玲珑,穿着一身梨花白的轻纱点桃裙,衬得腰身更加有致。   穆西岚拄着长刀,及膝的黑靴裹着修长劲瘦的小腿,踩在一只铁笼子上。笼子里的红狐感受到极致压迫,缩在铁笼一角,呜呜嗷嗷叫着。   穆西岚低下头,高马尾发丝随之倾洒,她声音带着点痞意,笑道:“燕淮燕姐夫,长安鼎盛的世家,燕门公子,我说,这只红狐本将军要定了,燕公子可是要为了身后的小美妾,同我争上一争?”   桃花眼缓缓抬起,看向燕淮身后站着的点桃裙美妾。   穆西岚盯着那美妾,嘴角笑意不减,缓缓站直身子。绝焰在空中打了个旋,横着落到肩上。她挑扁担一样担着长刀绝焰,黑靴落到地上,缓步向点桃裙的美妾走去。   那美妾紧紧揪住燕淮腰间的衣裳,根本不敢与穆西岚对视。燕淮半蹲着身子,张开双臂把美妾掩在身后,想只护崽的老母鸡。   “穆西岚!你姐姐的死与我燕家无关,休要在此恃兵猖狂!”   穆西岚睇了过来。   呵,燕淮还不算笨,知道“恃兵猖狂”于潘家而言,绝对算不上好事,用这个说法来压她,或许能够奏效。   可他对上的是她穆西岚。   穆西岚抬起头,脚步一顿,“恃兵猖狂?”   她转了一圈,担在肩上的绝焰刀首尾画了个圆,“还请燕公子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周边,本将军可只有一个长随,又何来恃兵猖狂一说?”   “嘶——”她眯起眼睛,“难不成,这一说是燕姐夫为了帮这小美妾争红狐,故意加到我潘军头上的罪名?”   穆西岚在燕府前闹了几日,大半个长安都知道了她与燕家的关系,也知道她来长安是为了帮她姐姐讨回公道。眼下见燕淮对这小妾如此回护,围观的百姓便想着,事实真相或当真如穆西岚所说,燕府宠妾灭妻,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眼下穆西岚把话题拉扯到那小妾身上,便是让燕淮和那小妾众目睽睽之下挨刀子。若是再过火些,燕家的世家名声,恐要就此毁于一旦。   穆西岚有些惋惜,道:“本将军自知燕家三代世家,书香门第,姐夫是大雅君子,守礼奉法,若非有人唆使,是万做不出败坏家风之事的。不若这样,姐夫若是君子端方下不去手,就把那小美妾交给我,我僭越些,自替死去的姐姐正正燕家家风,如何?”   燕淮被他抢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话赖话都被穆西岚说了,一口一个为燕家着想,不过是想打着为他燕家好的名声,趁机笼络幕僚士子心罢了。她那日刚进长安,可是避开众人在他耳边放言,要他生不如死!   “穆西岚,你少假惺惺!这狐狸,我燕淮不要了!”燕淮勉强维持住世家风度,拉着美妾就要走。   美妾一边走一边眼泪婆娑,哭着道:“燕郎,奴想要那只火狐,那小东西可爱得紧,早先养的那只狸奴被大夫人捏死了,还不许奴养只更凶的吗?奴养不成它,那奴也不活了!”   这美妾名叫绯儿,能得专宠,也是颇有心计的。   绯儿心知若是燕家燕淮这棵大树倒了,她就要漂泊无依,任人看不起。眼下穆西岚步步紧逼,燕淮束手无策,为今之计,只有她能凭着柔弱扳回一成。此次以命相搏,若是博赢了,自得燕淮百般宠爱自此无忧,若是搏输了,不过也就是一死。   绯儿胆识也算过人。想定之后,趁着众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梨花白从光影里翩跹而过,硬生生扒开人群投了河。   “绯儿!”燕淮怒目圆睁,撕心裂肺。   可他仍没喊住美妾,随着“咚隆”一声,水花四溅。   穆西岚眼底发沉,双唇紧抿,攀着长刀的手紧紧捏了起来。   越萧与越朝歌并肩立在画舫船头,越萧刚打算把方才未说完的话说出口,把未赠的礼物赠出手。忽然一抹白影从眼前闪过,落入河道里。紧接着传来一阵大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碧禾就站在越朝歌身后,一听有人落水了,忙脱了鞋袜,道:“主子!有人落水了!”   说着,还未等越朝歌说些什么,她便一个扑棱扎进水里。   碧禾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极佳,力气又大,也因着距离近动作快的缘故,几个大男人都没游得过她,不一会儿便把人救到画舫上。   她自己淌着一身水攀回画舫上来的时候,尤不知自己闯了祸,直到那岸边上立出一抹扛刀的火红身影。   穆西岚弓步踩着阑干,手肘倚在膝上,马尾发梢从肩上滑落下来,显得很是潇飒。她望着画舫,见那画舫不似寻常,没有挂出表明身份的木牌,便大声喊道:“革下何人?可知此女不能救,救了她,就要毁了燕家了!”   越朝歌凝起长眉。   燕家,是潘云虎大女儿的婆家?   尚未窥见全貌,越朝歌不会庸妄置评,何况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不轻易卷进纷争的习惯,因而只是敛声,带着些许探究,眸光张扬看向声音来源。   越萧也定定注视着那抹光利长刀,轻轻蹙起眉头。   竟在此处遇上了她。   越萧的目光太过冷冽。   穆西岚察觉那道熟悉的目光,遥望过来,借着斑驳光影看清了画舫船头立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她今日午后见过的,长身鹤立的凛冽玄衣;一个是身段玲珑,傲骨端绰的妖绝女子。   竟然是他。   越来越有意思了。   穆西岚挑起唇角,借着这个机会,探探越萧的人品底细,岂不更好。   她饶有探究地,目光从越朝歌身上逡巡而过——   通常气度尊贵的女子都会在意声名,见人落水必救,见人被欺负必袒护,可这女子瞧着雍容贵雅,倒没有那些俗想,从方才到现在都只是笼手贴腹而立。太远了,看不清神色,却能从她举止身骨看出,她在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着周遭,凝惕着事态的发展,并未急于妄下论断。   越萧立在那女子身旁,长臂揽着她的纤纤细腰。两人迎风沐月而立,身段卓绝,孤标傲世,似是凡尘俗世都不入她们法眼。   画舫上的美妾面色苍白,吐出几口水来。她眼尖得紧,甫一醒来,便翻过身要去拉扯越朝歌的裙角,“菩萨,救救奴,救救绯儿吧!”   越萧凝眸,搂着越朝歌的腰退开一步,冷冷睨着地上楚楚可怜的人,道:“你也配碰她?”   倒不是针对绯儿,只是在越萧心中,越朝歌高坐神坛之上,世人肮脏,哪里配碰她分毫?   那绯儿见越萧气度不凡,又如此袒护越朝歌,便知道越朝歌大有来头,更是使尽力气爬了过来,苦苦哀求。   绯儿心想,若是这两位能拿捏住猖狂的穆西岚,便是锦上添花的大好结局,果真如此的话,燕淮把她扶正都有可能。   就在此时,穆西岚低笑的声音传来,语调慵懒痞气:“这长安城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敢和本将军作对的人物?”   笑意未绝。   冷白月光中倏然闪过一抹犀利寒光。   绝焰铮然出鞘,劈裂粼粼波光,直袭越朝歌面门而来。 第50章 火引(一) 【6.22单更】……   招摇河畔声影摇晃, 突然见了刀光。   穆西岚的速度太快了,以致于越朝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越萧拦腰抱着退开, 落到画舫最顶层。   船坞里的琵琶声越来越急。   秋风渐凉,月上中天。   越朝歌惊魂稍定, 居高临下地看向下面鲜衣怒刀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提刀而立, 马尾高束, 眉眼带了丝痞气,若然如碧禾所说的那般英姿飒爽。眼下她脸上带着轻蔑和嘲讽,唇角扬起的弧度尤为张扬。   穆西岚想杀的是越朝歌, 那双灼灼桃花眼,紧紧盯着的却是越朝歌身旁,长身肃立的越萧。   越朝歌侧过脸,目光扫过冷硬笔挺的下颌线,看向越萧的眸子。   那双狭长好看的眸子一日既往,冷沉得看不出情绪。他的眸瞳干净清澈,却总是深不见底。越朝歌就这么看着他,恍然间就像是曜玉坠入深渊,思想不受控制, 无限沉坠。   可此刻,这双眸瞳目不转睛看着的, 却是下面红衣鲜亮的穆西岚。   越朝歌没意识到自己心里产生的些许不悦,重又看向下面舫舷之上。   一身狼狈的绯儿匍匐在地, 好看的梨花白裙裳上附着着水下的荇草。她本就柔弱, 眼下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水的衣裳更勾勒出姣好腰身。绯儿长得不艳不俗,是清纯可人那一挂的, 可饶是如此,越萧的目光仍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   越朝歌想,或许越萧不喜欢那样的,相反,越是张扬鲜活,或许越能入他法眼。   美目微微拧起,看向下面野痞肆意的穆西岚。   绯儿是个灵通的,一见穆西岚追到舫舷上,满身瘦骨便颤抖起来,犹如惊弓之鸟般,呜咽着,蹬着腿往后面的船舫里缩去。惨白的小脸,我见犹怜。   只是在场的已经没有人来得及欣赏她的美态。因为穆西岚懒洋洋扛起长刀,显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冲上面迎风端立的两个人喊道:“公子,好身手啊!”   “想伤她,”越萧声音冷沉,眼里淬起浮冰,“谁给你的胆子?”   如刀傲骨,杀意浩荡。   穆西岚眼睁睁看着一朵赤红血伞倏然盛放。流光溢彩的光影里,那伞以雷霆之势直袭脸面而来。磅礴凛冽的威压兜头罩下,一时间,四面八方遍伏杀机。   越朝歌身边陡然一空,许久不见的赤血红伞裂空而起,带着不可忽视的杀意直袭红衣少女面门,与方才绝焰长刀直袭她的时候,枭凶之势如出一辙。   底下的红衣少女仍旧镇定自若,轻笑一声:“公子这伞,与我今日这身倒有几分般配。”   说话间,绝焰长刀留下刀影,铮然一声扛抵了赤红血伞的攻势。也只一瞬,血伞飞旋往她脖颈裂切而去。   越萧当真想杀了她!   津门十万潘军!   越朝歌瞳孔剧缩,遽然出声,“住手!”   往前一步,心提了起来。   好在赤红血伞绝对听话,稍错开些许,锋利的伞沿从穆西岚斜肩处擦割而过。只一刹那,数滴猩红血珠顺着伞的方向喷迸而出,在流光的粼粼水波上凝出偾张色彩。   时间仿佛凝滞了。   后肩血意温热来袭,穆西岚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抬眼望向声音来源处,顶层船舷上站着的衣摆飞扬的女子。   龙头锯角,没想到是龙角救了她一命。   穆西岚惨淡一笑。   血肉割裂的疼痛顺着后颈爬上颅顶,疼得她头皮发麻。   穆西岚的身手,不说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在千军之中来回冲杀,不损一毫的水平还是有的。可对上越萧,她竟然虚虚只挡了一招——   还是在他听话收手的情况下。   疼痛细密来袭,血脉抽动,穆西岚手吃不住力气,绝焰垂了下来。越萧落到船舷上,当面对垒。   穆西岚此刻才意识到,有些人的气场就是这样彻骨霸道,若非经历太多生死,心怀深重执念,绝不会修成这样骇然的凌厉。   她稳住脚盘,克制自己后退的欲|望。   越萧执伞而立,伞下,他的目光森冷无比:“没有下次。”   穆西岚也是个骄傲的人,从小到大,除了她父亲,没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她背后的十万潘军,是她最大的靠山和底牌。   她咬着牙,借着绝焰的力量支撑着,扬起一张疼到苍白的脸,笑道:“公子可知道,在下是谁吗?”   她原本想着,越萧知晓她的身份以后,或能从他脸上窥见一丝悔色,听他致歉的声音。毕竟对越萧来说,当前大局,若是没有十万潘军助一臂之力,大事恐怕难成。   没想到越萧率先知晓了她的身份,脸色一如既往沉似深海:“穆小将军,十四州兵马会,后日见。”   穆西岚流露出惊愕的神色,抬眼看,那张俊脸上,眸底仍旧慄冽,寒声砭人肌骨。   越朝歌站在高处,把一切尽收眼底,包括穆西岚目光中无意走漏的,对越萧的激赏。   穆西岚个子不矮,可能比越朝歌高出些许,身段虽不如越朝歌绝美有致,线条却也均匀流畅,不失利落。她一身红衣站在玄衣猎猎的越萧身前,诡异地碰撞出契合感。   越朝歌多看了穆西岚一眼。   穆西岚红衣寒刀,眼神狷傲,那张脸上笑意狂野,野性的张扬和越朝歌所认识的越萧是那么相像。若非越萧喜怒不形于色,两人只怕越发璧合。   越萧的脸被盛放的赤伞挡住,越朝歌看不见他此时是什么神色。莫名地,越朝歌心头微微不爽,仿佛有什么绵软的东西堆堆叠叠压落下来,不那么来势汹汹,却足够惹人不快。   “碧禾,换身衣服,我们回去。”   越朝歌同船舷上的碧禾说道。   她的声音原本就是尾音微扬的,此情此景下,她略有不悦,语气也就短促硬戗了些。   越朝歌顺着画舫的花梯下到一层,刚要同碧禾避入舫中换衣服,船舷上的绯儿眼疾手快,慌忙蹭了过来:“菩萨娘子救我!”   绯儿眼尖,擅长见风使舵,见穆西岚被越萧制下,越萧又颇听越朝歌的话,一时便认准了越朝歌,打算借着她的力,同穆西岚一斗到底。   只是绯儿没想到的是,越朝歌又是何许人也,在骊京时,那些朝野群臣都要剃了她的骨煲汤喝的日子里,时不时便有那么几出后宅闹剧闹到她跟前,要她裁断。她若是有一点不公,群臣便有更充足的理由对她口诛笔伐,越蒿帮她压下一次,她便欠越蒿一次人情。   越蒿的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代价常常是某某臣子阖族的性命。越朝歌欠了一次两次,就不想欠第三次,对后宅琐事也上了些心。   绯儿虽是世家大妾,可比起骊京诡谲的后宅风云来说,还是太嫩了些。她若是有些眼力见也就罢了,偏偏看不出越朝歌的不痛快,并非是因为穆西岚对她横刀,就这,竟也想借力除患。   绯儿呜呜咽咽,“菩萨,看我一眼吧,绯儿的命都在您手上了啊!潘家恃兵凌弱,苍天无眼!”   这样的话术,分明是用她的一条命,来架着越朝歌帮她。   越朝歌心里不耐极了,脚步倏然一顿,勾唇,“呵,都是千年的狐狸,同我装什么聊斋。”   碧禾见状,知道她要发作起来。   果不其然,越朝歌转过身,加深唇角的笑意,面带嘲讽:“人人都有难处,原本该杀的是那个没担当、明面上骄纵着你却事事靠你出头的男人。可你既然自己找上门来,那本菩萨就告诉你,救你的是我贴身的丫头,你一上来是拜谁的山门,喊谁菩萨?自打我这小丫头救起你来,你一句谢话未说,就来扯我衣裙。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是什么菩萨,我是个杀神。”   她说罢,抬眼,看向外头走过来的越萧道:“你站在那里,不许动。”   见越萧听话地停下脚步,越朝歌再度垂眼,道:“方才的事情,我略听了一二,狐狸有什么了不得,男人要是疼你宠你,该给你猎头雪狼王,有人胆敢欺负你,放狼咬她便是。他只会拉着你跑,你还在这里为他冲锋陷阵,愚蠢。我问你,当真有人想杀你吗?”   越朝歌心情差起来,要么不说话,要么语如连珠。她语速飞快,却是字字句句犀利无比,戳入绯儿的心脏叫她痛苦难捱。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绯儿软下劲来,心里悲苦不能自抑,“你们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做妾的苦,你有公子哥护着你,旁人摸你衣裙他就要杀人,可我们,我们不为人冲锋陷阵,就要干枯死在宅子里,任人搓扁揉圆。并不是人人都是生下来就享福的!”   “谁生下来不曾遭过苦难!”越朝歌提高了音量。   她看了绯儿两眼,不欲与她再说,抬步便走。   穆西岚在不远的舫舷上,白着唇冷笑道:“哼,燕淮这些年宠妾灭妻,你就没为自己钻营过?手上田产铺子地契也该攒了不少吧,若是决心离了燕淮,谁能把你搓贬揉圆。”   绯儿泪流不止,哭声渐响。   越萧面无表情,看着消失在舫帘里的身影,侧过头同舷上的侍女道:“再哭就把她扔回河里。”   哭哭啼啼的,似是惹她不开心了。   越萧刚要抬步跟进舫帘,穆西岚轻轻笑了一声。   “越萧,你可真有意思。”她转头看向岸边飘扬的酒旗,“赏脸喝一杯吗?”   越萧脚步不停,没有回答。   穆西岚站在舷上,懒懒大喊:“越萧,潘军的事,你也不感兴趣吗?明月酒楼!本将军等你!记得一个人来!” 第51章 火引(二) 【6.23单更】……   穆西岚声音清亮, 穿透力很强。她站在舫舷上说的话,越朝歌在船舫里听了个完完全全。   以潘军的名义作请,越萧绝大概率是会去的。十万潘军若是远在西陲也就罢了, 偏偏驻扎在距离骊京仅有百里的津门。日后真动了刀兵围了骊京,越萧若想最大限度避免腹背受敌的可能, 收服潘军是其中关键。   大局所迫。   越朝歌压下心里隐隐的不舒服, 等着碧禾换了身裙裳, 便打道回府了。   她全身发散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越萧直觉她今晚心情不悦,且多半与他有关,见她不语, 也不敢过分招惹,只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两步远。   三人穿过攘攘人群,走过弯垂的拱桥,钻入宝马香车里。   越萧还没登上车架,犹在晃动的车帘里头就传来越朝歌清冷的声音:“回府。”   碧禾嘴唇动了动,畏缩缩地抬头看了一眼,把“公子还没上来”六个字咽回肚子里。   车夫站在一旁,准备等越萧上车之后收起脚蹬,闻言也愣在原地, 进退两难。   黑色及膝长靴裹着修长笔直的腿,此时正一脚跨立在脚蹬上。   听越朝歌如此说, 越萧身形微微僵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上了车。   修长的手指刚拨开车帘, 越朝歌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眼下, 你不该在这里。”   越萧手臂一顿,眸光透过车帘,直直看向里面。   “那该在哪里?”   越朝歌冷笑一声, “明月酒楼。”   越萧眯起长眸,脸色冷了下来。   越朝歌从来骄傲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落寞的神色,但越萧看不见,只能听到她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这个节点,你知道潘军有多重要。”   她盯着穿过车帘的那截白皙手指,目光渐渐放空,“本宫以为,无论如何你该去一趟,探探潘军虚实和态度。”   越朝歌甚至不想提及穆西岚的名字。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舒服极了。可大局当前,穆西岚之约,越萧的确不得不赴。   压下心里野蛮生长的疙瘩,越朝歌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越萧眸光闪烁,隔着车帘判断她的情绪,半晌,听她分析事情疏明扼要,便知道她这些话并非赌气之语。   于是收回手,道:“你说得是。”   越朝歌随之心里一紧。   继而声无波澜道:“嗯。”   越萧收回脚,从马车上下来,站到一旁。   车夫如蒙大赦,飞快收起脚蹬,登车驱马而去。   晃动的马车上,碧禾小心翼翼问道:“长公主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越朝歌没有说话。   她脑海里映出那身穆西岚一身红衣的飒爽样子,与越萧站在一处,显得尤为般配。眼下越萧去了明月酒楼,赴穆西岚的约……   酒楼,酒。   上回在香山州,越萧半杯即倒,那时他野性难驯,强烈入侵。越朝歌不禁想,若坐在他对面的是穆西岚而不是她,他也会那样吗?   掩下心头愈发繁杂的琐碎想法,越朝歌长舒了一口气,陷入软垫之中,“嗯,不开心。”   为了防止碧禾追问,她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碧禾看着那抹蜷着的身影,终究是没有继续追问出声。   明月酒楼是长安最出名的酒楼。   高五层,楼宇奢华,美酒醇香。   越萧依言来到这里。   里面的店小二见他容貌昳丽,一身玄衣气度不凡,慌忙迎了出来,道:“公子可是来赴约的?”   越萧打量的目光凝固到他身上。   小二打了个冷颤,忙道:“穆小将军才吩咐过,若有好看的玄衣公子来找她,便立刻请上楼去,耽误不得。”   越萧眸光冷彻,薄唇轻启,道:“嗯,我找她。”   小二哎呦了一声,忙不迭地延请上楼。   穆西岚定的包厢在最顶层,越萧站到升降篮上,在机括的吱呀声响中,缓缓上升。   越萧看着楼下满堂喧嚣,来来往往上菜撤盘,忽然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苦瓜做的菜式?”   小二时刻恭候着,听他问,忙道:“有的有的,公子看是要清蒸苦瓜黄花鱼,还是凉拌苦瓜碟子,或者来份苦瓜帝王蟹都是有的,这些都是我们这里有名的。”   越萧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金子,放到小二拢起的手心,“每样来一份,拿食盒装起来,精致好看些,我要带走。”   “好嘞!”那小二一见越萧品貌不凡,出手还阔绰,越发热情了起来,滔滔不绝说着话。   升降篮图的是省力和美观,没有太快,等越萧抵达五层,已经是又过去了好半晌。   穆西岚所在的包间叫“轻王侯”。   越萧随着小二走到包间前,见到门前的竹牌上写着这三个字,略多看了一眼。   小二轻轻敲了敲门,恭敬地对着里头道:“穆将军爷,您的贵客到了,可要请进来吗?”   里头传来一道女子清亮的嗓音,道:“你说呢?”   小二闻言,忙开了门,“公子请。”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越萧走进“轻王侯”,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是他常用的金疮药的味道。   他抬起眼,看见四君子图的屏风后面,依稀有两道身影,一道站着,正给坐着的高马尾女子上药——   穆西岚这是不顾男女大妨,还敞着肩,就叫他进来了。   越萧止住脚步,敛下眸光。   说起肩膀,他忽然有些想念越朝歌的那对,掩藏在雪肤之下的精绝锁骨,平直兀傲,点上朱砂的时候,更是侵魂噬骨的好看。锁骨是她最锐感的地方,每每被他冒犯,她脸上的倨傲总能寸寸皲裂,浮起红影,惯常勾起的唇角还会不耐地轻张浅吟。   越萧蜷起手心,想念像跗骨的蚂蚁,密密麻麻,万般抓心。   屏风后面,穆西岚让开伤口,提起衣服,收拾着手边的药瓶,笑道:“公子可以进来了。”   她身旁的女医官收拾好药瓶绷布,端着托盘退下。   “轻王侯”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桌上摆着两瓶瓷光发亮的赭红酒坛,鲜红的酒塞颇有几分穆西岚的张扬影子。   越萧在桌边就坐。   穆西岚抬眼,用没有受伤的那边,伸手把酒盏摆到他面前,“公子酒量如何?”   越萧未答。   穆西岚手一顿:“公子这可不像是来谈事情的样子。”   越萧长眉疏拢,开门见山道:“我们各取所需。津门去岁发过大水,军中瘟疫蔓延,前些日子天热,瘟疫还有复起的苗头,其中所需的一味药,只有金州盛产。但金州守将盛天开素来和你父亲潘云虎不合,所以药草要价很高。盛天开是我的人,妻儿都在我手上,眼下还算听话。潘军如果想彻底解除疫患,只能选择与我合作。”   穆西岚笑着给他斟上一杯酒:“公子,不急。本将军还没表态,你怎么就亮了底牌?”   越萧勾唇一笑,眸色尽显冷冽:“这还不是我的底牌。”   穆西岚手一顿,复又笑开。   她斟完酒,懒懒靠到椅背上,桃花眼里折射出点点光芒,“想必公子来时已经把我潘军了解透了,大概也知晓,潘军怎么做,全在本将一念之间。”   她看向越萧,道:“说实话,盛天开给不给我药草,我无所谓。已入深秋,疫患重归于静,算不得当前最要紧的军务。公子若还有底牌的话,不妨亮给本将军看看?”   越萧抬眸,凌厉的视线不带丝毫讨好的意味,直勾勾盯着穆西岚。   “你想要什么?”   穆西岚如意地勾起唇角,轻轻吐出一个字:“你。”   她道:“公子有趣极了,引起了本将军的注意。哦对了,说到这个,今夜站在你身边的小娘子,也好看有趣得紧。就是太过好看了,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   越萧顿时全身都谨肃起来,危险地眯起眸子,“什么意思?”   穆西岚喝了口酒,站起身来,“明日渡骨山打猎,你若赴约,本将军就告诉你什么意思。”   “最后问你一件事,”穆西岚单手撑在桌上,倾身,“若是以十万潘军为媒,换你与本将军一桩姻缘,可愿?”   越萧凝起长眉,“我有心上人了。”   穆西岚问:“那位绝色小娘子?”   越萧抬眼望过来,眼里有着不容挑衅的骇人血意:“你若敢动她,十万潘军,一个不留。”   穆西岚被他瞬间蒸腾而起的煞气震住,半晌,她笑:“可本将军瞧着,那小娘子似乎没把公子放在心上,公子不妨再想想。”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穆西岚提起绝焰,走到屏风旁又回过头来,“我愿花十万潘军,买公子一笑,自此醉经年,轻天下王侯,公子且看看我的诚意。明日渡骨山,不见不散。”   余音环绕,招摇的红色衣影消失在“轻王侯”。   越萧面前还摆着清澈香醇的满盏酒。   “那小娘子似乎没把公子放在心上。”   这句话在耳边来回萦绕。   越萧喉咙割涩,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端起酒盏,仰头将酒喝得一滴不剩。   回到西府上园的时候,已是三更。   越萧提着食盒,脚步仍然沉稳,只是一双狭长的眼里浸满水意,眸光清澈莹亮。   越朝歌的院子已经吹了灯火,黑压压一片。   她睡觉不爱关窗,越萧早已摸出了门道,便沿着廊庑走到第一个窗前,抬手一推,岿然不动——   窗关了,还上了闩。   越萧定了一瞬,固执地又推了一把。   仍没推开。   恰巧此时骊京传来急报,念恩飞奔而至,匆忙从屋檐上跃落下来,正要禀报。   他刚站到越萧身前,便见越萧抿唇打了个酒嗝,把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搁,张开修长的双臂就把他抱入怀里——   “大姐姐,你就这么放心我出去喝酒吗?你管管我好不好,管管我,我喜欢你管我,好喜欢好喜欢。你不管我的时候,我好想欺负你,你管管我。”   越萧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下巴蹭念恩地肩窝。   念恩僵在原地,差点没吓破胆子。   他感到颈侧有些许湿润,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恰巧此时,窗户哐当一声,从里头被打开了。   同时,一双妖娆的美目望了出来。 第52章 火引(三) 【6.24单更】……   越朝歌压根没有睡着, 躺在榻上,望着团花帐顶。   她不受控制地,会去想越萧和穆西岚此刻会做些什么, 越萧喝酒了没,若是喝酒了, 又会是什么样子。   想多做少, 胡乱猜疑, 本都是愚人行径。   越朝歌不愿去想,可又控制不住。一来二回,便同自己赌起气来。   碧禾见她百无聊赖, 瞧着面色很是不虞,便寻了一本看着轻松的话本子来。越朝歌聊以打发时光,只是没想到自己看着看着,竟还是走神去想越萧了。   烛光温黄,红烛在灯罩里静谧燃烧着。   越萧三番两次闯入脑海,气得越朝歌把话本子往边上一撇。转头见碧禾哈欠连连,便让碧禾先去睡,自己唤来盥洗的侍女,洗漱完回到榻上继续发呆。   也不知躺了多久, 越萧回来了。   他回来时动静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   窗户是越朝歌关的, 她是生自己的气,可莫名地, 也不想见到越萧。听他回来的动静, 一颗心总算落回实处。   她听见越萧又推了一次窗户,无果后,外头便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越朝歌凝起眉, 赤足下了榻。靠近些许,便听越萧低声喃喃说着什么。一打开窗户,入眼的便是越萧抱着念恩蹭肩窝的光景。   修长的身影提起双臂抱着念恩的肩膀,从越朝歌的角度看,他的背影肌理利落,掩盖着背肌长腿的衣袍收束于黑金革带里,显得劲腰越发窄悍。   越朝歌眉心微蹙。   他在穆西岚面前,就是这副模样?   念恩原本被越萧抱上就已惊魂,心绪未定时,看见越朝歌又是吓了一大跳。   “长长长长公主!”   他慌忙握着越萧的肩膀,把从身上扶直起来,压低声音道;“主子,长公主!”   越萧还迷瞪瞪的,眼皮微抬,恍惚看清眼前的人是念恩,愣了愣。   随即退开一步,拍了拍身上的长袍,道:“她在哪里?”   越朝歌带着笑意的探询声从背后传来:“你喝酒了?”   越萧转回身,看向嵌在明月窗里的人。   月光神圣而皎洁,沐撒在她身上,把她原本就白嫩的皮肤浸渗得越发雪白。黑瞳焰唇,修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在脸侧投出一片阴影,此刻,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即便唇角轻勾露出张扬不羁的笑容,眉眼间仍彰显着她的不悦。   越萧心里一紧,原本百蚁噬心的想念化成实处,翻过窗沿,把人搂入怀里。   “大姐姐,你好香啊。”   挺拔的鼻子蹭了蹭她天鹅一样修长雅致的脖颈,发出一声满带酒意的喟叹。   越朝歌加深唇角的笑意,绷着清凉的声线,固执问道:“你喝酒了?”   越萧伏在她肩头,酒劲来袭,头已然昏沉。他只瓮瓮道:“嗯,就喝了一点点。一盏。”   越朝歌眯起美目,“潘军那个女将军也在?”   “嗯。”越萧在她肩窝里蹭了又蹭,不满道,“你为什么关心别人?这么大一个我,还不够你关心的吗,大姐姐。”   他后面说的一长串话,都没入越朝歌的耳。   越朝歌的问题得到肯定的回答。   她脑海里嗡嗡作响,一口气在心里,堵塞得心口发疼。   “念恩,把你家主子带回去。”   她声音冰冷,就像夜风。   越萧抬臂,紧紧把她箍住:“我不走。”   “走,”越朝歌道,“本宫要歇息了。”   她话里的赶客之意太过明显,即便越萧脑袋昏沉,也能听出她的不耐。   “你如果不喜欢我喝酒,我以后就不喝,大姐姐,”他直起身,盯着她冷萃的双眸,“你又赶了我一次。”   不知为何,越萧今夜喝醉与以往不同,话格外的多。就连越朝歌也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她很难不作猜想,或许,他的改变和穆西岚有关呢?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压下原本快要压制不住的、调|戏越萧的想法,眼下连亲昵的称呼都不想叫,往外看了念恩一眼,示意他把越萧带走。   念恩提起一旁的食盒走上前来,道,“主子,咱们回去吗,属下还有要事禀报。”   越萧眯着眼,在越朝歌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翻过窗户出来,把念恩手中的食盒递给她。见越朝歌没有要接的意思,便把食盒放到她窗下。   越萧酒后多是半醉半醒的状态,与越朝歌不同,酒后发生的这些事情,翌日也还能记得清楚。   许是酒劲打开了毛孔,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情绪触角也更灵敏。他能清楚感受到越朝歌的疏离,也知道这种疏离和以往都不一样,不是来源于她内心的彷惑不安和挣扎,更像是因为他做错了事,她在惩罚他。   越萧脑袋快要炸裂。   他冥思苦想,仍旧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分明,他紧紧遵履莲花笼里约法三章的内容,压抑着狠狠罚她的念想,丝毫不敢有丁点僭越。然而,即便如此,他在她心中还是有了差池。   念恩也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同往常,见越萧神色沉冽,尝试着安慰道:“小娘子总是靠哄的,明日便是秋夕,主子带长公主出去逛逛,兴许便好了。”   念恩根本不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穆西岚给越朝歌下马威,更不知道越萧和穆西岚事后还在明月酒楼碰了面。   不过他这一番话,让越萧有了些头绪。   那便好好问问。   好好过个秋夕。   他想把越朝歌抱在怀里,好好看看月亮。   越萧隔着衣服,拂上怀里的松香木盒。   想来是还没到时候,他今夜掏了几次,都没送出去。   如此安慰自己,越萧倒好受了些。   “你来找我什么事?”越萧捏着鬓角,问念恩道。   念恩听他问,神色严肃了下来,道:“那位,下了封后诏书。”   越萧动作一顿,“封谁为后?”   念恩看着他,有些不忍道:“长公主,消息确切。明日一早封后的消息就会昭告天下,礼部算准了时辰,秋夕圆月初升的时候,就会从骊京宫门举礼,到香山寺迎长公主回京。九月廿十是黄道吉日,帝后大婚。”   越萧猛然眯起眸子,神思瞬间清醒。   “香山寺都准备好了吗?”   念恩道:“按照先前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封后一事,那日越萧在香山寒水潭里洗澡的时候,念恩就同他讲过。那时越萧思来想去,觉得越蒿或许未必会封后,但一定会到香山寺找越朝歌,当时便留了后手。   越萧凝眸,道:“依计行事。”   他的眸光更沉了些,似乎想得更远。   倘若香山寺那头动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节奏就要加快。等孟连营抵达长安,十四州兵马会一旦召开,就等于大张旗鼓排兵布阵与越蒿对垒。   在这样的情形下,潘军对他们的威胁就更大了。   尤其是在穆西岚打算针对越朝歌的情况下。   明日穆西岚的渡骨山之会,恐怕不得不去。   虽然他和穆西岚说的,草药不是最后的底牌一说的确是实话,可不到不得已,他不想动用极端的办法。   但,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潘云虎手下有一个颇有城府的人,早早投靠了骊京越蒿,等着拿住潘云虎错处好上位。既然他在等待机会,越萧就给他这个机会。   “安排在津门的人可以动手了,把潘云虎向我投诚的消息放出去,那人势必坐不住,帮潘云虎除了那个人以后,再做些细节,拿到潘云虎的信任。在此期间,摸清楚潘军兵种,各多少人马,等我消息。此外,暗中截获所有信件,尤其是潘云虎父女之间的传讯,三天一次,送来给我。”   念恩知道局势紧张起来,应是之后,便立刻离府去办。   念恩走后,越萧到滫濯堂洗漱完,便回屋看了会书。   越朝歌没动他送来的食盒,回到榻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总算睡着了。   翌日,越朝歌很晚才起。   洗漱停当,坐到桌边,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桌上摆着两副玉碟象牙箸,其中一副,主人迟迟不现身。   越朝歌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人影。   碧禾偷偷出去,自作主张唤来一个门房,眼下那个穿着灰蓝衣裳的门房正在外面探头,不敢进来。   碧禾看见他的身影,走出来,沿着廊庑避到越朝歌看不见的地方,道:“可知道公子去哪里了吗”   门房弯起手掌护在嘴边,生怕走漏了一点声音,偷偷道:“公子天微亮就骑马出去了,不知道去哪里。”   碧禾拧起眉头,“可留下什么话?”   门房仔细想了想,道:“没有。”   碧禾回头往偏厅里望了一眼,道:“行,回去守着,公子回来第一时间来同我说。”   等碧禾再回到偏厅,越朝歌已经自己先开始用膳了。   眼角瞥见碧禾身形迟缓,越朝歌便知道她怕是有什么事情不敢说,心下一堵,又吃了一口酒酿苦瓜便勾唇掷箸,靠到椅背上,美目睨了过来,“说吧,越萧怎么了?”   “公子……”碧禾道,“公子一早骑马出去了。”   越朝歌闻言,嘴角一僵。   须臾,拿起象牙箸若无其事地继续用膳。   她早膳用得不多,不一会儿便取盐茶漱了口,道:“今日你去甜水巷老榕树下的梁宅,找到阿信,把本宫托他买的东西拿回来。”   碧禾闻言,惊道:“梁公子也来长安了?”   越朝歌闻言一愣。   曾经因为安排梁信来长安的事,她与越萧闹了不小的矛盾,几日才缓。而今想来,位置互换,她身边的梁信,换成了越萧身边的穆西岚,她竟无法和越萧一样,说出不喜欢他去同穆西岚见面的话。   因为穆西岚,是无论如何必须见的。   她背后有十万潘军。   越朝歌喜欢与不喜欢,在大局之前,犹如撼树的蚍蜉。   站在高处,看到的便是天下。   与天下相比,她自然渺小。   可,她把越萧想得太过弱小,也把自己在越萧心里的地位想得太轻。于越萧而言,天下只是他取来相聘的聘礼。她在越萧心里,又何止一个天下。   可越萧不擅长说,越朝歌自然不知道。   越朝歌眼下所感受到的,除了天下将倾的不安定感,还第一次生出了自馁的心绪。她已经极力处理这些混杂的情绪,可在山雨欲来的天下时局里,收效甚微。她就像一只早早感知大雨将倾的燕子,只能低飞排解自己隐隐的焦虑。   越朝歌敛下失落的眸子,刚要离席。   一抬眼,越萧忽然出现在门前,肩上还有清露,身上还有糊纸黏膏的味道。   他的黑靴鞋底沾了些许枯叶,想是去过了什么地方。   越朝歌没问,起身,兴致缺缺地嘱咐碧禾道:“吩咐厨下,再摆些早膳。”   越萧的神色原本还算缓和,闻言喉结一动,“你不陪我吃吗?”   越朝歌站定,没说话,扬眸看了过来。   越萧抿抿唇,“我以后,不喝酒了。”   越朝歌闻言,垂下头,冷笑了一声。   是喝酒的问题吗?她其实还挺喜欢他喝完酒之后蛮狠野横的模样,前提是,这种模样不能出现在第三个人面前。   越朝歌一怔,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私占越萧的欲|望,是这样浓厚。   越萧见她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复又抬起的脸上写满了倨傲。   似乎他的话于她而言,可有可无。   他整颗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克制住用肢体狠狠问她的冲|动,把一封烫金的请帖放在膳桌上,转身。   跨过门槛,身后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越萧手指蜷了蜷,微微偏过头道:“今日穆西岚约我去渡骨山,我一会儿就出发,晚膳之后回来,和你一道去鼓鼓里,不用担心我。”   渡骨山。   这三个字落入越朝歌耳朵里,无异于九天雷霆。自打及笈以后,从未有什么事情让她心魂俱散,如此无措。与此相比,先前的不安和迷惘,根本连浪花都算不上。   她张张唇想说些什么,可半晌说不出话。   越朝歌看着那抹修长的身形走远,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渡骨山,是大将军的葬地,是她当初要回去取玉玺的地方,也是越蒙死后、她丢下越萧的地方。那个地方野兽凶恶,有血流成溪的冰涧,有终年不化的回忆和厚雪。   他要去渡骨山。   他说晚膳之后回来同她一道去鼓鼓里。   那封烫金的请帖里,越萧隆重正式地邀请了她,今夜去鼓鼓里共同赏月庆团圆。   多像一个悲壮的诅咒。   越朝歌心口发紧,近乎窒息。 第53章 火引(四) 【1+2更】   院子里墨菊锦簇, 在温和的秋日下团团绽放。往日看起来高贵的深紫花色,此刻瞧着压抑极了,蔓延了整个庭院。   越萧的身影消失在廊庑深处, 清尊如鹤的背最终只剩下一个剪影。   越朝歌的一双玉腿像打了楔子,牢牢钉在原地不敢动弹。脑海中的惊雷久久不散, 恍如那日越军兵马踏碎长安时, 那样沉重, 那样不吉祥。   久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脸上竟然一片湿润。   越朝歌很久很久没有哭了。   她比谁都清楚, 她没有哭的资格。她只能恣意,只能高高在上,只能背负着所有人的爱重与希冀,活得越来越漂亮。   可现在,她这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至于原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碧禾,去把人拦下。”   终是从割涩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有些破碎,勉强能听清。   碧禾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 一刻也没有耽误,福了身立刻出去追。   桌上的象牙箸没有动过, 躺在破碎的窗格光线里。边上的烫金请帖很醒目,越朝歌盯着看了许久, 终是伸手取下。   莹白的指尖翻开请帖, 他正经写的字,原来这样好看。   请帖抬头写的是“长公主殿下”,正文很简短, “今夜秋夕,诚邀一聚”,地点落的是鼓鼓里,落款是“认错的越萧”。   越朝歌看见落款,心里突然被尖锐的针刺了一下,钻得又深又疼。悔意和想念后知后觉奔涌而来,她手心酸麻,甚至有些捏不住这封请柬。   屋外秋风打得急,碧禾一个人回来了。   越朝歌压下升腾而起的不安,往外望去,勉力问:“人呢?”   碧禾摇了摇头。   她打量着越朝歌的脸色,抿了抿唇道:“长公主可是担心渡骨山凶险?还是……穆小将军……”   碧禾初来长安,今日四下打听了长安的许多趣闻。其中有许多条都可以算得上是渡骨山逃生记,最近又听说有雪狼狼群出没,可见渡骨山是何等凶险。   然而这些还不算越朝歌心里发闷的确切原因。   她心里的担忧无法对人言。   至于在担心什么,甚至自己也不大知晓。往事诸般错处和险恶,丝丝缕缕收归回来,都集结在渡骨山上。倘若没有渡骨山的尸山血海和命缘离散,或许她今日这颗心不会这样发胀发沉,也未可知。   碧禾见越朝歌的面色前所未有的惨白,一时间有些心疼,试图劝慰她:“要不,一会儿奴婢去梁宅,把梁公子也请来?有他陪长公主说说话,长公主兴许不这样忧心。”   越朝歌望向屋外花瓣翻卷的墨菊,道:“本宫谁也不想见。外头这些菊花,明日换成红衣绿裳吧,墨菊瞧着不大喜庆。”   往年的秋季,长公主最爱的菊花品种便是墨菊,当年还写了“洗尽秋霜墨,傲卷百花王”的辞句来歌颂。时光轮转,她换了心境,喜欢上了红衣绿裳这个花叶登对的鲜亮品种。   越朝歌揣着一颗胀得发疼的心,在听涛榭里待了一整日。   她手边放着碧禾从梁信那里拿回来的工具和颜料,两只挽起袖子的手臂中间,铺着一块柔软的方巾白色帕子,上面血玉妖娆横卧,划痕瑕疵的地方较之前浅淡了些。   越朝歌脸上蒙着轻纱,生怕呼吸之间的温度水雾影响了颜料的浓度。葱白的指尖夹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用来引渡颜料进入血玉之中。   眼下,美人迎着秋风,眉头轻蹙。   没有旁人帮忙,她需要一手提线,一手滴颜料,着实有难度了些。加上血玉原本的划痕极深,若再开出一个豁口倾注颜料,血玉就此损毁的可能性就占了七成。可若不开出一个豁口,这些颜料难以顺|滑倾注进去,也有可能造成玉珏里面血色凝结的现象,届时,这块玉珏的珍稀程度就大不如前。   碧禾在她身后的桌上摆了午膳,一边忙活一边道:“长公主,先用膳吧。”   越朝歌拧着细眉,放下银线,取了面纱盥手,两指拎着一本古籍走到膳桌边上,边看边吃。   碧禾见她这样用功,往血玉台上望了一眼,道:“长公主可是遇到什么瓶颈了吗?”   越朝歌道:“颜料还是不对。”   碧禾见她神色较今早好了许多,便有意逗她笑,一边布菜一边道:“依奴婢看,血玉血玉,血一样的玉,取血注进去,这天上地下,还有什么颜料花汁能比它更相宜?”   越朝歌翻书页的手指一顿,抬起头,“血?”   她怎么没想到呢?   竟是舍近求远,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   饭才吃了小两口,碧禾甚至还没把桌上的菜式每样夹一筷子过去,越朝歌就盖上古籍,起身往血玉台这边来。   她重又带上面纱,转头让碧禾取来一个白玉牒。   发亮的银针在指腹比了又比。   越朝歌和越萧不同,是个怕疼的人,身上破了一小块油皮眼泪就要掉出来,此刻拿着银针要刺指腹,实在有些怕得紧。   碧禾取了白玉牒回来,正见她缩着肩膀,眯着眼“跃跃欲刺”。   “长公主使不得!”碧禾惊慌,先喊了一声。她忙走过来,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竟让越朝歌当真以血作引,急道,“长公主金尊玉贵,娇养的皮肉,哪能如此?取奴婢的血吧。”   说话之间,越朝歌把手伸到白玉牒上,食指一摁,鲜红的血滴妖冶如花,落入盘中。   指尖传来细小而剧烈的疼痛,越朝歌扔了银针撂开面纱,把手指含入口中,吮着伤口,眼底的泪意已经涌了上来。   好在她刺得浅,疼过去之后,指尖已经瞧不出伤口了。   越朝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过来。   她盯着玉牒里的血,对比血玉,果然颜色如出一辙。   血相比起调制的颜料来说,拿银线引渡更容易些。她取银线末端沾了一点血意,沿着瑕疵处的缝隙小心翼翼喂了进去。血珠进入玉珏的一瞬间,犹如浓墨滴入清水,血色如烟墨般,在血玉之中滚滚散开。   色泽与原来的还是有差,深了些,可散成云烟状,无端更添了一丝精绝的绮丽。   接下来的步骤相较而言就简单了许多,越朝歌用尖嘴银箸取了早就备好的细玉珠,一颗颗填入瑕疵之中,切磋琢磨。最后让碧禾打了个简洁好看的络子,把血玉做成了一个红绳项坠。   越朝歌提着这项坠,满意地端详了半晌,这才放入驼白木纹的桐木方盒之中,伸了个懒腰,彻底放松下来。   外头天已经黑了,夜风更急,从轩窗望出去,九曲回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款摆,灯影摇晃。   越朝歌一顿,因修玉而排解开的堵塞感渐渐涌回心脏。   越萧还没回来。   碧禾正在摆晚膳。   越朝歌伸手拿过漂亮的烫金请帖,捏了捏,抬眸道:“碧禾,先伺候本宫沐浴。”   今夜赴鼓鼓里约,越朝歌特意穿了一身樱粉撒银渐变的齐胸襦裙,丰盈的心口处,系带是吸睛的湛蓝地纹金羽,垂绦如坠,亮眼的金片悬在最下端,随着她的步履,一步一飘摇。   碧禾选了些金银项圈随她挑,越朝歌挑了一个万物生的灿银色项圈,坠子是一颗晶莹圆润的东珠。东珠垂在湛蓝地纹金羽系带上,泛出莹泽的水水蓝光。   碧禾早已看惯越朝歌的无双妖妍,可这一身搭起来,她还是忍不住赞道:“便是月宫的嫦娥娘娘下凡了吗?”   越朝歌闻言,收拾系带的手一顿。   她的心境太差,以至于听什么都像有隐喻一般。嫦娥偷灵药,常驻广寒宫,她像嫦娥,是不是从此也要碧海青天夜夜心。   “越萧回来了吗?”她问。   碧禾道:“还没有,许是路上耽搁了,又或者直接去了鼓鼓里也说不定。”   越朝歌垂下眼眸,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越萧给她准备的马车,仿造的是她在京时的车舆,金玲作响,细绸长苏。时逢秋夕,长安没有宵禁,热闹非凡。街上俱都是耍把戏的堵住去路,越朝歌耽搁了一会儿,让车夫听她的指令走。   她年幼时常随母后一道出宫胡闹,可母后不记路,常带着她便走丢了,为了避免父皇吹胡子瞪眼想生气又不敢发作气坏了身子,长安的街市,她从小就烂熟于心。   马车走了无人小道,一路飞驰。   往日的禁宫多多少少会有兵卫把守,今日许是越萧做了什么,马车纵贯宫门,竟一路畅通无阻。   越朝歌最后抵达的地方,就在鼓鼓里高台下。   她撩开车帘往高台上望去的一瞬间,脑袋闪过片刻空白,随机,眼泪毫无预兆地盈满眼眶,流了满面。   那高台之上,灯火绚灿,照亮了一方天地。   鼓鼓里一扫那日的灰败,再度变成那个鲜花馥郁、绿藤盎然的高台。皎皎月圆,高台上的无数鸽子灯笼迎着秋风翩跹起舞。点点萤火透过各色灯纸,映出不同的颜色。   灯纸颜色尚新,是新糊的灯笼。   不怪今晨,越萧身上有糊纸黏膏的味道。   这些灯笼,都是他亲手糊的灯纸。   也不怪他鞋底沾了枯叶青草,这些萤火,都是他一只只抓获。   越朝歌意识到这些,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朦胧的视线里她发现,越萧甚至有心到,所有的灯笼都和她玉牌上的那只鸽子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他知道她想家,所以约在了鼓鼓里。   他知道她想父皇母后,所以刻意做了玉牌上的鸽子形状的灯笼。   那点点萤火是他的心,越朝歌仿佛还从上面闻到了些许酒意,仿佛看见朦胧天光里那抹修然长身装设高台的模样。   她忽然蹲下身,泣不成声。   为那灰尘遍布的过往,为这灯火明艳的当下,为父皇母后的离开,为越萧的到来。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感受到,越萧代替着她父皇母后,深深地爱着她。什么穆西岚,什么十万潘军,明月酒楼之会后,他彻夜未眠,为她打造了这方盛世长歌的观月高台。   就连碧禾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看着台上点点灯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皎洁的月光里,一排黑影降落。   暗卫亲军悄然出现,来得这样不合时宜,他们齐齐跪在越朝歌身前,不发一言。   越朝歌红着眼,目光从他们腰间的革带上扫过。这些革带与越萧的领军革带大致相同,只是越萧的那条,多了一块细小的鲜红玛瑙。   她仍蹲着,心往下沉了又沉。   抬手擦干净泪,方站了起来。   为首的那个亲军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启禀长公主,领军大人失踪了。潘军小将穆西岚刚刚回了大大营召集人马,往渡骨山而去。领军大人交代我们,他单独行事时,一切听长公主指挥。”   越朝歌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寸。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整个心脏像被钝锯划拉而过,割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她整个人像沉入深海,水意从四面八法挤压而来,压迫得她无法呼吸,全身生疼。   越朝歌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说:“消息确切吗?”   语调平静到碧禾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首的那个亲军颔首:“消息确切。”   越朝歌一点点捏紧驼白木纹的桐木方盒,问:“他从哪个山口入山?走的什么道?”   亲军道:“领军大人从大尧山口入山,走的打猎山道。”   大尧山口。   那她还算熟悉。   许多年前,她和越蒙、越萧还有一众越军进山,最后只有她孤身只影,随在越蒿身后出来。那个山口,算起来,她应该出入三回了。   “备马。”   越朝歌抬起下巴,眼眶还红着,目光却无比坚毅。   越萧,本宫不会再把你丢下了。   越朝歌嘱咐其中一人带碧禾回西府上园,准备些伤用的药,以及一些轻便的水和食物。越萧的身手她见识过,他会迷失在山里走不出来,要么是受了伤,要么是迷了路。   然而,都不是。   越萧与穆西岚在潘军方面达成共识之后,为了那日招摇河畔的一句“男人若是疼你宠你,就该给你猎头狼王”,只身潜入雪山丛林里。   渡骨山来了雪狼群,这是穆西岚告诉他的。   雪狼身形矫健,是猛兽里最难对付的一种。穆西岚笑说只要他猎得一头雪狼,便一切好说。越萧果然依言,猎了头雪狼给她。黑羽利箭在茫茫白雪之中贯穿雪狼的那一刻,穆西岚对越萧的目光里除了激赏,还多出了些别的情绪。   穆西岚是个骄傲的人,当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不想用条件交换感情。她觉得绑架来的感情,会像戏台上的丑角一般,时刻嘲讽着她的人生。原本对越萧只是感兴趣的时候,她可以用十万潘军换姻缘的说法试探越萧的人品和底线,可一旦动了真情,她却是闭口不言了,行事作风反而循规蹈矩起来。   越萧骑着逡黑骏马消失在雪柏林间的时候,穆西岚没来得及阻止他,身后的潘军在雪地骑行的速度也慢,故而一行人,没有一个追得上越萧。   穆西兰在原地等了半晌,及至天黑,还未见有人回来,出到山口问猎户,猎户说未见人影。   从大尧山口进去,只能从大尧山口出来,没有旁的路。越萧还没出来,就是在山里。   越朝歌喜欢打马球,能在马上玩出花来,骑术一绝。她举着火把,纵马闯入大尧山口,身后一行黑衣猎猎,像要奔赴什么浩荡战场。   雪狼多在夜间捕食。   渡骨山最近来了雪狼群。   越朝歌往深里稍走些许,便见火把光亮范围外的黑暗里,亮起无数只凶光烁然的兽眼。   暗卫亲军机警,立刻把越朝歌团团保护起来。   正欲|交锋时,山谷深处传来一声通天的狼嚎。   其中一个暗卫亲军说:“长公主,那是雪狼王的叫声。”   那声音听着断断续续,有些凄厉,应当是受到了攻击,正在召唤狼群。与此同时,黑暗里矍亮的兽眼纷纷调转方向,往斜刺里飞奔而去。   越朝歌轻夹马肚,“跟上去。”   火把可以驱兽,她高举着,骏马奔驰期间,她频频压低身子,避过雪柏积雪的枝桠,然而肩上还是落了许多残雪。   她穿得单薄,心里担忧惊惧,全身有些发冷。握着缰绳的指节已经泛白,手心磨出了血丝,可眼下越朝歌已经什么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雪狼群奔向的地方,是渡骨山的渡骨涧。   越朝歌来过这个地方,当年护送她取玺的越军就是葬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涧石的方位甚至都还不曾改变。   她看见那抹身影的时候,眼泪又涌满了眼眶。   山涧里,骨傲如松的人鹤然站得笔直,左手袖子冽冽往下淌着鲜血。他身旁,雪狼王已经被戴上了嘴套,四肢都用绳索收束住了,洁白的月光洒落,映衬出狼王身上的点点血迹。   越萧顾不上流血的手,他看见马背上举着火把,已经红了眼眶的女子,眸光亮了几分,随机又填满威压,扫向她身后的暗卫。   越朝歌看他面色,就知道他要怪罪这些亲军没能看住她,心尖遽然酸疼起来。   “是本宫想你了,自己要来的。”   越萧一怔。   半晌,他凉眸一眨,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抬起头,冲那些亲军道:“把这头雪狼王带回去,好生照管着,不许它伤分毫。找个驯兽师,把它驯温顺些。”   亲军领命,刚要下马。   然,困兽尤斗,雪狼王稍微攘动了一下,隔着嘴套,尽力发出最后的嘶吼。   这声嘶吼在月下尤为阴森,震飞林间躲藏的寒鸟。四面雪狼亮起双眼,躬起脊背,朝着越萧发出渴血之声。   雪狼食肉,尤其爱血。   越朝歌看向越萧鲜血滴落的袖子,在四面雪狼群袭越萧的前一刻,大喊:“上马!”   绣鞋一夹马肚,骏马陡然往前奔去,越萧反应很快,修长的手臂攀住马辔翻身上马,接过她手里的缰绳,一骑两人再度纵入丛林之中。   雪狼飞速追袭,树影飞闪而过,越朝歌单薄柔软的背感受到他胸膛的温热,忽然觉得很安心。   “小弟弟,今夜是本宫过得最刺激的一个秋夕。”   马上颠簸,她的说话声起起伏伏,格外悦耳。   越萧余光看向那只即将赶超骏马的矫健雪狼,哑声在她耳边低语:“还有更刺激的。”   他声音磁沉,带着隐隐的侵略和挑意。   随着他的声音落入耳里,越朝歌只觉得一阵激流从头皮漫涌全身,四肢百骸都发麻。还未等这阵激流过去,头顶的月光陡然被什么庞然大物遮蔽,越朝歌抬头一看,竟然是只喙勾如锐的山鹰!一时又心惊起来。   这只山鹰显然饿了许久,目光里全是对食物的渴望。它扇动着翅膀,正在寻找时机俯冲猎食。   它发出一声震裂耳膜的尖鸣,翅膀横直,俯冲下来。   越朝歌头皮一麻,腰间传来越萧的力度,整个人身子一轻,而后天旋地转,她被越萧护在怀里,顺着雪坡滚落下去,随即,雪坡之上传来骏马惨烈的嘶鸣。   越萧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了小时候的种种。   再次醒来的时候,唇上正贴着两瓣温软。   越朝歌正在往他嘴里渡水,动作笨拙,不得要领。   越萧喉结滑动,咽下清水。随即长臂抬起,大掌摁住她发髻稍乱的后脑,锋锐喉结下的声带里发出一声饶带哑意的闷哼。   越朝歌整个人一怔,意识到越萧醒了,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刚要抬起头。却被越萧拦腰环过,只察觉到修长的手指揽过她的腿,越朝歌身形一挪,整个人都跨伏到他身上。   “大姐姐,没点本事,不要勾我。”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越朝歌原本有些羞赧,听他这样挑衅,顿时美目圆睁。这些时日积攒的不满、感动、担忧惊惧齐齐袭上心头,她不屑地笑了一声,俯身,樱唇轻轻擦过他锋锐的喉结,丁香试探般在上面点了点。   越萧双手暗暗用力,臂上肌肉偾张。   越朝歌尤不知她如此作为有多危险,仰起脖颈直视他狭长的双眸,勾唇轻笑,如妖惑命。   “真见识了本宫的本事,只怕小弟弟受不住。” 第54章 烈火(一) 【1+2更】   娇姹小脸, 口出狂言。   越萧勉力扯唇一笑。   他头有些疼,抬起眼皮,侧过脸打量身处的这方静谧。   隐约能看出这是一处山洞, 四面都是厚厚的石壁,天光稀稀薄薄从头顶的缺口处漫溢下来——   那应该是他们掉下来的地方。   许是雪太冷冻出了冰盖, 光线从那里穿进来, 只余留下冥冥青光, 若非角落里还有光迸射进来,恐怕那处青光无法照亮视野。   但眼下,即便角落有光闯入, 也只是到能模糊看清山洞轮廓的地步。   越萧轻轻绷起脖颈,往光线穿透的那处裂缝看去。   那是山洞的一角,老树根盘踞虬结,穿裂石壁锐利生长,粗壮的树根背后,光线清亮灼眼。外头的厚雪化成水,顺着树根滴落在一块光滑石头上,声音“啪嗒啪嗒”,规律作响。水流从石头上流下, 在石下积起一汪浅浅的清水镜面。   从这里看那树根巨石和清水洼,强烈白光映衬下, 竟诡异地和谐成一幅雅绝的画卷。   光线没有阳光耀眼。该是月光。   越萧收回视线,看向在坐在他身上的越朝歌。   “肚子饿吗?”   他没顺着越朝歌方才的话往下说。她方才说了那样挑衅的话, 他却置之不理。   越朝歌气急。不知为何, 她不愿在这种较量上落于下风,闻言眯起眸子,“为何不接本宫的话?你不信本宫有本事让你受不住?”   若是往常, 越萧也就顺水推舟逗她。   可眼下,在这方不知何名的山洞里,她若是玩过了火,必是要吃苦的。   越萧嘴角难得浮出温柔笑意:“大姐姐有多少本事,我心里有底。”   越朝歌皱起眉,怒意尽显:“你这是瞧不起碧禾的话本子,还是瞧不起本宫?”   语调危险,挑着眉,目光探向他的伤处。   越萧与雪狼王搏斗时被利爪抓伤了手臂,越朝歌为了给他上药,去了他半边衣衫。眼下这半边精壮的肌理逞露在冥冥青光之中,线条纹络流畅,顺着身段旋走,没有一丝断涩。   越朝歌本是想借着伤口威胁他一二,然,无功而返,在这样悍锐的张力下溃不成军。她飞快敛下目光,掩去脸上不自在的神色。   越萧抬起没有受伤的臂膀,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坦然道:“瞧不起你。”   “越萧!”越朝歌被他激怒。   灵透的声音打断水滴石穿的规律,四壁回荡。   越萧见她像是炸了毛的猫,唇角掀起笑意,他润润答道:“我在。”   话音落下,越萧狭长的双眸里,瞳孔陡然放大。   越朝歌轻轻仰身,一手撑在他腿上,一手按……   她把越萧的反应纳入眼底,脸上抿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昂着下巴,一双美目无声地说:“叫你惹我。”   越萧的眸瞳以可见的速度激沉滚沸。   锋锐的喉结滑动,他抬起手,把她向后拄着的白皙手臂强行捞了出来。大掌按下她的后背,把她摁扑入怀。   “乖,别拱火。”   他压抑得太狠了,声音如锯。   越朝歌畅怀。   旗开得胜。   还有什么让越萧吃瘪更好玩的事情吗?   她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越萧对她越是忍让,越是拿她没办法,她就越是开心。   有时候,越朝歌也怕他反扑。   可眼下他受伤了,从雪坡上滚落下来,她被他护在怀里,越萧一身磕磕碰碰留下的伤不算少,想来无力反扑。   这种时候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越朝歌被他摁入怀里,干脆顺势软了脊背,瘫软扑在他身上,脸颊勾着一抹促狭的笑意,贴着他有力的胸膛,莹白的指尖挑起的青丝,无聊地绕着。发丝若有若无地扫过他胸口黥着的“王”字,有些痒。   “认错的越萧。”越朝歌突然软了声调,喊他写在请帖上的落款。吐气如兰,气息喷薄在他身上。   “嗯?”   脸颊下的胸腔震动了一下。   越朝歌能感受到他声线里的紧绷。   再接再厉。   “我来之前去过鼓鼓里了。看见了你准备的灯笼,还有上次我们待过的莲花笼。”   “你当时在莲花笼里,好乖啊。在我手里,烫得吓人。”   越萧眼皮猛然一跳。   明明是她嘴里能听到的最温软的语调,却说着最让人想狠狠惩罚她的话。越萧的额角快要炸开,全身血液都在叫嚣着,恨不能立刻让身上这个不知所谓的妖绝娇娇哭着认错。   越萧全身紧绷。   越朝歌察觉到了,有些胆怯地坐直起来。   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她还是能感受到的,心里退堂鼓敲得急,她想着不然就到此为止,也算大胜,下次再来。   然而慌乱之中,她看见越萧正抬眼盯着她看,眸色似乎有些放空。顺着他的视线,越朝歌垂头,发现他目不转睛看着的,是她身上的湛蓝地纹金羽系带。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越朝歌反而稳下心神。   “长公主殿下。”越萧忽然启唇。目光不错地盯着那条湛蓝系带,喊他写在帖子里的抬头,回应了她方才喊他的那句“认错的越萧”,声音哑到极点。   “对不起,惹你生气了。”   他五指活动,把越朝歌的柔荑揽进手心,捏了捏。   越朝歌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搞得有点懵,美目一眨,道:“少给本宫装糊涂,本宫都亲自来这深山老林寻你,自然已是大发慈悲地原谅你了。此前本宫也有不对,但本宫不想认,就此一笔勾销。”   越萧眼睛已经泛起赤红,他突然道:“就像当年你在这里丢下我,现在在这里找回我一样,一笔勾销吗?”   越朝歌一怔。   紧接着,她理解了越萧的话。   一股汹涌的骇意从脑海迸开,化成激|流涌向四肢百骸。   他记起来了。   越萧,恢复记忆了。   她从这处山洞醒来,寻找出口的时候,就记起来了,这里就是当初的灰熊窝,她最后见到越蒙和越萧的地方。时过境迁,老树根盘踞,灰熊迁徙,只有她留在石壁上的一处木炭黑色鸽子栩栩如新。   她怕越萧看见会问,她不想再提往事也不想撒谎,所以特意灭了火折子。   可他……   “第二个问题。大姐姐方才,算是主动了吗?”   越萧极力压着最后一根弦,“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一、二、三,默认了。”   越萧发出一声哑然喟叹。   他就着这个姿势,把越朝歌抱在怀里,凭着过人的腰力站起身来。双手环过她的腰身承载她的重量,唇瓣轻擦她巧致的右耳,“接下来,该我了。”   大掌一拍,“抱紧。”   越朝歌沉浸在越萧忆起往事的无措里,心口发胀,殊不知越萧虽然想起,可这只是他用来争取“默认”的借力。   越朝歌泪眼婆娑,抬起手臂环过他的脖颈,喉咙哽涩道:“你要带本宫去哪里?”   她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觉得把她丢出去喂狼的可能性最大。   越萧没回答她。   她腰上横着划过一道拉锯的压力,越朝歌顺着越萧的手臂往下看,只见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黑金领军革带,脚步不停,带着她往前走去。   越朝歌忽然有些无措,“你你,你要干什么!”   别是要把她绑了再丢出去。   没绑还能跑,绑了就跑不了了。   越萧没有回答她,迈着步子,树根前站定。   唇瓣在此擦过她的耳骨,“你说我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带起越朝歌一片战栗。   越萧抱着娇贵的长公主殿下,把手里的黑金革带横着咬在嘴里,垂下手摸到她的细足,稍一盘剥,绣鞋便落到手里。   厚底黑靴踏碎清水镜面,他把怀里的人放到老树根下。   两个人,入了月光老树的雅画。   越朝歌无措地站上光洁的石头,脚心传来一阵凉意。   她长眉轻蹙,担忧地看向越萧。   一抬头,那张俊脸遽然放大,强势而狂热的吻毫无预兆,铺天盖地倾落下来。他摁住她的后脑,近乎撕咬地吻住她的双唇,舌尖探入贝齿,狠狠攫取饴津。   树根裂缝的白光打在她身上,把她脸上的嫣红和细软的小绒毛照得清晰可见。光线勾勒着两个人的轮廓,画尽她们绝美的腰身。   越朝歌哪里受过这种凶狠而霸道的吻,不一会儿便有些呼吸不过来。她难受得呜呜两声,越萧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红肿的唇瓣。   一双鹰眸掠尽她脸上的娇俏,他的声音沙哑到极致,“我说,该我了。大姐姐不该罚吗?”   越朝歌瞪着眼,泪盈于睫,“本宫说,本宫是有错,但本宫绝不认错!你敢罚本宫!”   迎着她愤怒的目光,狭长的眸子越发赤红。修长如玉的手指擦去她的泪,道:“敢,而且,才刚开始。”   说罢,他便握着越朝歌的肩膀,把她转过身去。方才拭泪的手指还带着泪湿,绕到她身前,好看的指节一动,湛蓝地金羽系带松开。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握住系带,往上移了些许,蒙上那双顾盼生姿的美目。   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感官倏然放大无数倍,落在脚边的融雪水滴也显得尤为清晰。   骤然被蒙去双眼,越朝歌惶然无措,刚要质问,便听越萧附耳轻嘲:“大姐姐,就这点本事吗?”   越朝歌一怔,把唇边质问的话压下。   恍然,她反应过来,越萧口中所谓的她该罚,并非罚她当年把他丢下,而是罚她方才逞凶逗趣……   圈圈绕绕,似乎在越萧心里,当年被她丢下这件事,原本就并非什么大事一般。   越朝歌一愣,忽然也想了个明白。她珍而重之的生命,对于受尽苦难的越萧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天赐幸运。想起越萧过去的活法,她心尖骤然一酸。心口痛缩,失去湛蓝系带的衣裙就此哗啦啦落到光洁的石头上。短衫代替了襦裙,堪堪遮住温软娇躯。   月光重新描绘她姣好的身影。   飘逸松垮的短衫和白皙笔直的长腿嵌入老树根的名画。   越萧眼底的燎原火更烈了。   他从后面把温软娇躯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肩窝,颇为流连地同她耳鬓厮磨。   “可以吗?”   他哑着嗓子征求意见。   可以吗?   可以,还是不可以?   越朝歌听到他的话,呼吸乱了,骨头缝里生发出蓬勃的悸动。仅是一句话,她差点就弃甲曳兵败退千里。   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她认输。   她微微绷直脊背,笑道:“本宫自然可以,难道,小弟弟不行吗?”   唤来越萧一声危险的轻笑,“大姐姐,别后悔。”   紧接着,越朝歌察觉有什么冰凉的触感缠上她的手腕——   是他方才抽出来的那条领军革带!   心里的惊掣还没消散,她便觉得手腕一提,越萧竟是绑了她的手腕,恐怕是挂到了老树根上!   湛蓝的系带在她脑后迎光飘动。   越萧看得眼热,把她的脊背摁近怀里,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唇凑了上去。   越朝歌背薄,感受着他全身肌肉有序舒张,就连莲花笼里任她磋磨的,此刻也悍悍跳动。   “呵……”越朝歌心脏剧烈跳动,嘴上却不饶人地道,“本宫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把戏。”   越萧也轻笑一声,长臂揽着她的腰,气息在她颈间游走:“算不得新奇。若是再黥个朱砂字,就全是照搬大姐姐的把戏了。”   当日的凤凰台,越朝歌把他绑在架上,沾了朱砂于他胸口黥了个“王”字,看着他受辱却纹丝不动的面容,觉得很是好玩……   风水轮转,   越萧,当真记仇。   如今人为刀俎,越朝歌想哭,眼泪溢满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嘲讽道:“呵,年纪小是会学的。”   越萧勾唇,把她转过身来,捞起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腾出受伤的那只手,在她黥字的相同位置点了点,“大姐姐是不是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裂缝之外的光线太过灼眼,笼着胜雪的肌肤。   她不知道现在的她有多撩人。   越萧喉结滑动,没忍住。   埋头臣服于她颈间,舌尖轻轻舐过耳朵下面的细弱皮肤,狠狠吮了一口,留下痕迹的同时带起她一阵轻叫。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黥字的相同位置,哑声道:“这里,也该留下和朱砂一样的颜色。”   雷霆之势,不容拒绝。   越朝歌仰起雪白的颈,越萧的丝丝碎发扫过她的下颚,若非悬于老树根上,她几乎就要瘫软下来。   “领军大人——”   “领军大人,长公主——”   寻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隔着石壁,顺着光线流入越朝歌耳里。   她猛然一震,原想用手去推越萧的脑袋,可手腕已被革带束住高悬于老树根上。眼泪猝不及防得流了下来,她急得唤越萧的名字:“小弟弟,有人来了,快松开我。”   越萧意犹未尽地,又啮了一口。   他原也没想在这荒野之地见证她的绽放,缓缓抬起头算最后的帐。   墨黑的眸子攫住了她的,指腹拨开她汗湿的碎发:“当年把我丢下,我不在意。日后再擅自离开,独担风雨,你看看我会不会,弄死你。”   他学着她,“弄”这个字咬了重音。   黑眸太过深沉,语调比他平日的都轻缓温润,可越朝歌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丝毫不怀疑他弄死她的真实性。   他都还没动刀兵。   她竟仅仅因为因这句话……   光洁的赤足不耐地互相踩着脚面,紧张的脚趾抓皱脚下落地的衣裙。下唇被她自己咬得渗出血,眼泪从眼尾流了下来。   似是觉得越朝歌不信,越萧蛮力扣上她的小腹,把她带进怀里,摁了摁,“信我,鸽子姐姐,我一定会倾尽全力。”   陌生的越萧。   以前隐隐有察觉,但没想到他骁悍霸道到这种地步。   越朝歌有些难以适应,可并不反感,甚至因此乱了呼吸。   *   他们在山洞里没有待多久,被暗卫亲军寻到的时候,越萧已经帮她穿好了衣服,领军革带也回了原位,牢牢扣在越萧腰间。   穆西岚带着人马在大尧山口等待,见越萧和越朝歌两人共乘一骑出来,眸底有些惊讶。及至察觉越朝歌身上衣裙皱襞,红唇发肿,耳下猩红一点时,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突然涌起巨大的落寞。   她看向越萧。   可越萧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拢着他怀里面红耳赤、眼尾泛红的骄人儿,缓行出了山口。   穆西岚看着他们的背影,捏着缰绳的手渐渐发紧,指节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驾!”   她骤然掉转马头,纵马往潘军驻营的方向疾速而去。   越朝歌听见动静,仰头问:“潘军怎么样了?”   眸光莹亮,透着关切。   越萧嘴角笑意漾开,道:“还有精力关心潘军?”   他望向前方的村落,道:“别担心,津门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最多三日,潘云虎就会来找我投诚。”   随着马儿缓行踱步,越朝歌身形起伏。   她窝在越萧怀里,难免会有相擦,“你揣匕首做什么,搁着我了!”   说罢,她素手回探,要来拿。   越萧目色陡然发,摁住她作乱的柔荑,咬牙道:“不是匕首。”   越朝歌一愣,恍然回过神来。   登时间热意满面,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有人招惹,就有人不耐。   马儿迎着夜风奔驰千里,在西府上园腾蹄收缰。   越萧没想着在山洞行事,自然不想在滫濯堂难以自制,娇贵尊华如她,合该在最妖冶圣洁的地方盛放。故而放了越朝歌自行沐浴,自己先处理骊京来信。   这么一番折腾,等越萧沐浴完,已过了四更,月圆正盛,勉强算秋夕还没过完。   他带着经久准备的礼物,打算送去给越朝歌。   刚跨出院门,碧禾便来请,说她家主子叫他一道吃夜宵。   越萧到的时候,越朝歌正横卧在拔步床上端详手心的血玉。   余光看见他的身影,越朝歌精神一凛,忙把手藏进枕下,斜坐起身。   高悬的绡纱迎着夜风袅袅飘动。   越萧新浴,全身泛着冷冽松香。   比任何熏香都好闻。   他从月下走来,身姿修长笔挺,劲瘦悍利,披着一身冷冽光华,眉眼好看得不似凡人。   越朝歌用璨璨眸光迎他入内。   视线交割,越萧笑了。   他缓缓走到越朝歌面前,蹲下身,抬手抚过她乌黑亮丽的青丝,他清浅道:“秋夕团圆,我有礼物送给你。”   越朝歌双手撑在拔步床畔,垂头道:“什么礼物?”   越萧从怀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紫红檀盒,打开,里面横卧着一柄金钗,在烛光下反射着熠熠贵色。   越朝歌伸手从匣盒里把它取出来,把摇晃的钗尾捋到手心,细看之下,钗坠竟是一座建筑。越朝歌只觉得有些眼熟,便道:“瞧着总觉得见过。”   她偏过头端详。   忽而美目流光闪过,她惊愕看向越萧:“长安旧宫!”   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越萧精于建筑线稿之道,构思奇巧无人能及,未想他竟把建筑雕进了金钗,这个角度,正是西府上园屋顶望向旧宫时,旧宫所呈现出来的轮廓模样,精致到细小的风窗也未曾放过。细看之下,阶上坐着三个人影。   越朝歌立刻领略了越萧的意思。   那三个人影,是她母后,她父皇,和她。   秋夕团圆,他送了她一个团圆。   越朝歌的心怦怦跳动着,手有些颤。   这柄旧宫流苏钗触及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偏越萧还不好生放过,净说些窝心的话——   “见你常戴着那柄小小的蜜合流苏钗,看着是幼时的钗环。大概金钗,你会长久留在身边。”   他选了钗做礼物。   是为了她长长久久留着他的礼物。   内心的柔软再度被击中,眼眶酸涩,纤细的臂膀第一次对越萧张开怀抱,攀着他的脖颈,泪湿肩领。   越朝歌红着眼,哽咽道:“本宫也有礼物要还你。”   她不想把钗放回盒里落寞,便举到越萧唇边,“咬着。”   越萧听话极了,张嘴横着衔住。   越朝歌从枕下掏出血玉项坠,道:“这块玉,本宫修好了,做成了挂坠,郑重还你。”   说罢,纤臂绕过,她亲手为他戴上。   “可惜了秋夕,没吃到宫饼。”   越朝歌扯唇一笑。   忽而,娇娆的美目闪过一道亮光,红唇勾起,“不知道小弟弟这块宫饼,是什么馅的?”   说罢,葱白的食指顺着金钗流苏,抚着他锋锐野性的喉结,顺着肌肉纹理,勾开他的领口。 第55章 烈火(二) 【6.27单更】……   月华如练, 清霜白水般荡漾迷离涟漪。风荡起纯白的绡纱,在两人之间来回飘摇。   侍婢都被挥退,碧禾关了窗, 也出去了。   室内重归于寂。   袅袅熏香终于不再被风吹散,揉成一缕升腾而起。   越朝歌素来知道越萧身材修悍。   她最喜欢他的块垒分明, 尤其眼下, 胸肌上沿满实英挺, 胸骨中缝恰到好处犹如浅壑。   她坐在拔步榻上,居高临下,葱白手指有意无意勾着他的衣领, 软嫩指腹抚触明晰的胸骨中缝。她指尖点了点,媚媚抬起眼皮,眸光动人。   只见她勾唇道:“本宫还想要礼物。”   近乎撒娇的语气,带着清浅倨傲,娇贵地要糖吃。   越萧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没人比他更知道,她说的礼物是什么。   难忍地,喉结滑动了一下,金钗被放回匣盒,越萧明知故问, “想要什么礼物?”   越朝歌垂下头,白皙的手愈发不安分了, 莹润的指甲轻轻刮过他的旧疤,“小弟弟今夜, 就留在我这里做礼物如何?”   她尤不知险, 所说的话狂傲大胆,姿态撩人,媚意入骨。   越萧的小腹燃起荒古热意, 奔涌贯入四肢百骸。   搭在越朝歌腰上的手掌指尖微蜷,他感受着掌心莫名的空洞感,生生忍住想要抓紧什么的冲动。   半晌,胸腔骇涌稍有回落。   他勾唇浅笑,意味不明,视线探了过来。   他的话里带着纵容,面色从容,缓缓道:“好,做。”   他太平静了,有些反常。   越朝歌见他面色和缓,簇起眉头:“你是不是没懂本宫的意思?”   越萧在她不满的目光里,摁住作乱的小手,站起身。   筋骨分明的修长指节动作优雅,握上领军革带,随着革带抽落,广袖黑衣散开。手指利落间,那革带和黑色交领长衫都被他拎到手里。   突然这么做,越朝歌眸光有些无措。她直起脊背,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   越朝歌并非后悔,说的话也不是戏弄,更是做了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越萧这样自觉。   “不满意?”越萧迎向她闪躲的目光。   须臾,他把手里的长衫和革带仍向拔步榻内,修长的指尖勾过洁白的里衣领,片刻后,洁白如羽的衣角从越朝歌余光里飘过,逸然叠落到黑色长衫上。   线条平滑好看的手臂撑到越朝歌身两侧,他的气息笼了下来。   越朝歌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问:“大姐姐,是这个意思吗?”   冷冽松香顷刻间盈满越朝歌的呼吸,她的心狂乱跳动着,脑袋有些发胀,不能运转。被一双长臂圈着,左右都不是出路,她只能凭着本能往里悄悄缩去。   慌乱间,余光所及都是他白皙的纹理,有些地方还留有浅淡的刀疤。   一声低沉的闷笑从她头上传来。   越萧悠然看她徒劳的退缩,抬手,捏起她巧致绝伦的下巴,懒懒嘲道:“这就是大姐姐的本事?”   越朝歌被迫与他对视,闻言视线一顿,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她心脏剧烈跳动。   抬眼看向越萧的眉眼,鬼使神差地,手一动,攀上他的肩膀,挺直脊背把脸够了上去。   樱唇落在他修长的睫羽上。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像鹅羽扫过水面。就连声音,也带上了娇娆的余韵,“小弟弟,我们玩个游戏吧?”   越萧眼睫一颤,“什么游戏?”   越朝歌红着一张脸,勾唇附耳,“谁先忍不住谁就输的游戏。”   越萧轻笑,交颈含住她的耳垂,用牙尖轻轻咬着并不松开,道:“大姐姐,输定了。”   拔步床上还有矮桌,太过狭隘。越朝歌被抱到了里间榻上。   她的榻向来罗帐轻盈,洁白如新,陈设也一应简单。已经入了秋,碧禾帮她换了一床稍厚些的衾被。此刻,越朝歌仰着陷入衾被之中,越萧的手撑在她两侧。   距离太近了,近到越朝歌忍不住闭上眼。   原先要玩游戏的豪情壮志,在撞上越萧灼人滚烫的眸光以后,滚滚化成灰烬。   越萧额角已经出了细汗。   可仍决意循规蹈矩。   他不想让她怕。   越萧束起的青丝从肩头散落,垂散到越朝歌锁骨上。   他的气息缓缓降落,越朝歌感觉到,他在她额前落了轻轻一吻,不似他往日的蛮横和轰烈。   紧紧攥着的手慢慢松张开来,紧紧缩着的肩膀也落入衾被里。她小臂抬起,仍有些小紧张地,情不自禁扶住他。   她抓紧了手心里窄劲修利的线条,唇上迎来了温柔的呼吸。越萧抿含着她的樱唇,舌尖轻柔地探取饴津。她轻轻探出舌尖回应,轻易触发他沉重的闷哼。   随即,越朝歌身子一僵。   她的衣裙推聚出褶皱。   越萧的手掌散发着骇人热意,灼得娇肤上细密的毛孔怦然张开。   烈火燎原。   平原慢条斯理地烧了个干净,大火蔓延高原。   越朝歌微微躬起脊背,咬紧了下唇,眼尾泛出生理性泪水。   越萧指尖带着余香,擦去她眼角的晶莹,哑声道:“怎么哭了?”   说罢,未等她回答,软唇代替指尖,吻去她的泪水。   越朝歌发觉吻去泪水的唇也滚烫。   烈火未尽,灼然复起。   越萧轻轻啮咬的时候,越朝歌没有忍住,发出一声屈叫。   这是越萧第一次正正经经听她如此。   声音娇娆,话音带着喟叹。   细汗打湿她的额发。   妖美绝伦的脸上倨傲褪去,脆弱和稚嫩占了上风。   越萧抬手,轻轻拨开她汗湿的额发。   他看着那双水洗过的眼睛,又吻了她的唇:“大姐姐,放松。”   修节如玉的手再度回到越萧的眸光里,指尖还留有余热,泛着盈盈光芒。   “大姐姐。”越萧缓缓跪坐起身,端肃唤了她一声。   笼罩的气息陡然退散,越朝歌有一瞬失神,她抬起后颈,望了过来。   只看见越萧勾唇浅笑,眸里写尽侵略。   越朝歌微愣。   突然,整个人顺着视线方向被勾拽了一把,随即剧烈的疼痛骇然冲击到脑内。一瞬间,什么天上人间,什么清风朗月旧事新烟,通通都是一片空白。她疼得全身发麻,一声喊叫死死卡在她喉间,无法发出来。   越萧短促低沉地“嗯”了一声,额角跳动近乎炸开。   他单手支着,俯身把她揽入怀里,感受着她细密的颤抖,哑得厉害:“大姐姐。”   这句话勾动了越朝歌。   越萧又短促“嗯”了一声,汗珠从额角低落,手背青筋暴起。他仰头微微张嘴,难忍地动了动。   越朝歌的疼痛是短暂的。   意识渐渐回笼,她抬起泪湿的眸子,艰难唤了一声,“越萧——”   未说出口的渴|求,越萧心领神会。   他脖子上还带着越朝歌送还给他的血玉项坠,此时俯身,便悬在半空。   越朝歌话没有说完,血玉便在眼前晃动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多绮丽。   也不知道自己多脆弱。   血玉晃动的速度稍一加快,她便像被抛入狂风暴雨的海面,溺水的窒息感卡在喉间,化成尖叫迸发出来,深海之浪翻涌重叠,把她无法掌控的身躯推向浪涌至高点。   躬起的脊背落回衾被。   越朝歌迷迷糊糊地觉得,她好像同梦里的深海之浪一道,化成了柔软的水,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是自己的。   她甚至隐隐觉得:越萧这个礼物,她有些吃不消。   就待沉沉睡去之时,血玉又轻轻晃了一下。   越朝歌陡然惊醒。   便听越萧低低道:“大姐姐……换个地方好不好?”   “不说话默认同意。”   血玉离开视线,身子陡然悬空。   她被越萧抱着走到窗边,放下。   越朝歌这才发现她几乎站不住,双手抓上窗户镂空的花纹,勉强维持站立。   葱白如玉的手指嵌在赭红的镂空窗花里,格外好看。   越萧在她耳下落了一吻,道:“趴到窗上,踮脚尖。”   倏然,越朝歌五指疏拢,镂空的窗花陡然吃力起来,发出吱呀响声。   越萧在她耳边“嘘”了一声,低声道:“侍女们就在窗下守夜,大姐姐听不见她们说话声么?”   越朝歌心尖骤紧,猛然噤声。   她咬住牙,屏息聆听。   晃动之间入耳的,除了窗户和他们发出的声音,确实还听见了丫鬟清浅的笑声。   意识到距离那些小丫头只有一墙之隔,她全身紧绷起来,回过头来就要骂越萧,可一启唇,说得话就完全变了腔调。   越萧嘴角噙着笑意,捞着她。   见她搭在窗上的手指已然有些泛红,便腾出一只手握着她的柔荑,裹着按在窗上。   血玉频频落回越萧的胸膛。   越朝歌咬唇仰起脖颈,整个人汗湿了个干净。   后来她实在无法忍受,低头看向脚尖,在最后时刻实在难忍,一口咬上脸侧肌理顺滑的上臂,整个人遭受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竟径直垂落下去。   越萧轻轻吻着她的肩,抱着她回到榻上。   越朝歌有气无力,软软道:“下次有你好看。”   越萧眼底一动,道:“大姐姐,这种情况,还要挑衅我吗?”   越朝歌默默噤了声。   恍然间,越萧的手好像不那样滚烫了,轻轻摩梭过的后颈,还算舒服。   他做完最后的事。   半晌,穿戴整齐,取了斗篷将她裹住,连人带斗篷一并抱了起来。   越朝歌累极,眼角桃红,泪痕犹在。   她察觉到被越萧摆布,也只能轻轻抬起眼皮。   “你要带本宫去哪里?”   越萧道:“大姐姐觉得这里还能睡吗?”   越朝歌闻言,脑袋轻轻靠回他怀里,道:“让碧禾进来收拾吧。顺便——”   她隔着衣物,轻轻挠了挠他心口的黥字,抬眸:“今夜多谢小弟弟甘心做礼物。”   越萧脚步一顿,随即又迈开步子。   “大姐姐。“   “嗯?”   “做礼物和做礼物,是有区别的。” 第56章 星火(一) 【6.28单更】……   骊京, 琼华宫。   没有皇宫殿宇本该有的富丽堂皇,偌大而空旷的殿里,只有一颗老迈的夜明珠微微发着亮光。   光线照亮的宫殿中央, 有一只方形的黑铁笼子。冰冷的金属在微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泽。   笼子里,一个瘦弱的身影佝偻着, 时不时颤着身子, 身上靡靡, 看起来有些痛苦。   胡眠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她弓着脊背护住身前的娇弱,背上的肋骨几乎要从皮下迸裂出来。白皙的背上布满火|辣|辣的鞭痕, 穿|插|着些许烫伤的印记。   类似的疼痛遍布全身,连最不能伤到的地方也没有被放过。   每一处疼痛都抽动着神经,锯断胡眠脑内最后一根弦,又续接了无数次,几番过去,她竟然能从这样的痛楚中享受到一丝诡异的快乐。   外面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座被遮光大帘四面环住的殿宇,自从进来,她便没有再出去过。   光洁的南珠串子长如锁链,缠绕在她身上, 纤瘦的脖颈上套着一条金属喉扣,延长出去的铁链牢牢锁在铁笼子上。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   从她第一眼见到阴柔修美的陛下, 以砰然心动开始,到月下谈心话秘, 到后来的暗室捆绑, 胡眠一步步走进他的牢笼,成了他心血来潮就要驯服的奴狗。   她不能哭。   脸上一旦有了泪痕,越蒿就会变本加厉。   她要骄傲, 要睥睨,要直率鲜活,这是他说的,她身上唯一像郢陶长公主的地方。每每她如此表现,都能得到他几分温柔对待。   说来有些可笑,她竟然从这几分温柔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和安慰。   借着别的女人的光。   想起越朝歌,胡眠闭上眼,颤着睫毛回忆描摹着她的模样。越朝歌眉头轻蹙的不屑表情仿佛近在眼前,骄佞的嗓音言犹在耳。   她说,“那是一朝踏错便求死不能的皇宫。”   说,“当今天子如果不是良配呢?”   说,“如果给你尊荣,却要你受皮肉之苦呢?”   呵,可笑。   装什么神佛。   胡眠翻过身来,看着头顶横平竖直的笼网。脊背传来点点刺痛,喉咙被喉扣卡着,苍白的脸渐渐憋红。她额角筋络暴起,很痛苦,可只有濒临窒息的时候,才能缓解身上钻深刺骨的痛意。   越朝歌。   名字真好听。   我今日所受的爱憎荣辱,都拜你所赐啊。   明明什么都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入宫就会成为你的替身?我身上的这一切,原本是该你受着的吧,他该在你身上兽态毕露,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的也该是你吧!   想来,也许快了。   陛下说礼部的迎后队伍已经启程,很快我们就要在这牢笼里共度天日了。好巧,到时候应该要说好久不见,还是应该说别来无恙呢?   胡眠噙着越朝歌的名字,冷笑着,长大了嘴巴无声大笑,眼泪最终从眼角滑落下来。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   她癫狂的笑意猛然一僵,瞳孔剧烈缩起,慌忙四肢并用爬了起来,抬手擦去眼泪,把背上陷入皮肤的南珠拨抠了出来,留下一排深凹的印子,虔诚地跪好。   门口迸射进来的光线里,灰尘滚沸。龙腾金靴踩在发亮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声音响亮清晰,似乎踩在胡眠的心坎上。   越蒿在光里站定,一回眸,小黄门立刻掩上门,把殿内革成一片昏暗静谧的天地。   黑暗里,越蒿的手指白得快要发光,从满台刑具上掠过。   环绕冰冷的黑铁挂架一圈,他才选了条短韧的牛皮鞭,拽了拽,在手心轻轻敲着。   胡眠听着脚步声走近,抬起头轻笑了一声:“呵,今日就这样的把戏?”   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可眸光实在算不上倨傲,瑟缩畏惧得厉害。   越蒿慢条斯理打开牢笼,压低脖颈钻了进来,猝不及防一鞭抽在她身上,“啪”的一声,胡眠颤成了筛糠。   越蒿凉凉地端详手中的鞭子,“不像,再学。”   “哪里不像。”胡眠扬着下巴。   越蒿睨她一眼,“她从不会闪躲别人的目光。”   胡眠抿抿唇,“陛下错了,她会。”   声音倨傲,这回像了个□□分。   越蒿垂眼,蹲下身来,握着鞭子正了正她脖子上的喉扣:“会?”   “会。”胡眠笃定,强顶着压力,望进那双冰冷疯狂的眸子。   越蒿抿唇,“让朕猜猜,朕的小胡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小胡眠。   胡眠心头一紧,多亲昵的称呼。   滚滚酸涩裹紧心脏,堆积着涌向喉口。   她垂下头冷笑,“陛下没见过,不代表别人没见过。”   “谁见过?你吗?”越蒿的用鞭子翘起她的下巴,声色寒冽。   胡眠似乎豁出去了,“自然不是我,是比陛下更俊美十分的人。”   声音落下。   空间陷入默然。   夜明珠光华洒在头顶,胡眠的心突突直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演过了火。看着越蒿下眼睑抽动两下,眸瞳缓缓缩起,胡眠心跳一窒,直觉要糟。   越竟石当年是名冠天下的第一公子,即使长在乡野,仍有无数女子趋之若鹜。他生下来的三个儿子,自然也冠绝寰宇。越蒙越萧自不必说,他们的母亲当年是才貌双绝的世家女,而越蒿的母亲容貌也是绝丽,因而越蒿长得虽不如兄长幼弟出众,却也是阴柔至美的男骨女相,好看得很。   越竟石身边的谋士总喜欢拿他们兄弟三人进行比较,从性情比到才学,从才学比到谋略,从谋略比到长相。从小到大,越蒿听得最多的就是,比蒿公子坦荡十分、比蒿公子博学十分、比蒿公子远见十分、比蒿公子俊美十分……   就因为他是庶出,他母亲是商女,所以他的任何都要比两个嫡出的逊色十分。   比他俊美十分的人,还能有谁?   越蒿的眸子里渐渐聚起寒霜,徒手揪起胡眠散落的发髻,声音像是腊月重雪,冰冷刺骨。   “告诉朕,是谁?”   胡眠被迫仰起颈,头皮疼到似乎要和颅骨分离。她眼角积蓄起一汪泪意,呜咽着说:“不不知道,长得很高,容貌清绝,竖着高马尾,额前有碎发,穿着黑袍,身手了得。”   她急促地说着,生怕今日又要受苦。   其实胡眠没见过越朝歌躲闪越萧目光的场景,她每次去求越朝歌,越朝歌都会把越萧支开,用的都是命令的语气,即便带了些不一样的缱绻,可终究够不上躲闪目光的地步。胡眠会这么说,全然是为了迎合越蒿的喜好,装出高傲的模样,学着越朝歌目空一切,学着她当日数落韩莺莺的模样数落越蒿。   眼见越蒿阴沉发怒,她只能下意识抓了个印象最深刻,气质最能与他匹敌的,拿出来说。胡眠万没想到,她的这个下意识,撕裂了骊京最后一片阳光。   越蒿听她说完,整个人成了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雕塑。半晌,他站起身来,冷静地,重新挑了刑具,向牢笼走来……   翌日早朝,天子令,出动禁卫两千名,前往香山寺,捉拿越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若是香山寺僧众有一句隐瞒,便屠了香山寺。   圣令嗜血。   两千禁军立即出发,马蹄疾劲,气势汹汹冲出了长安。   赵柯儿的铺子开在临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往来热闹的铺子门可罗雀。他拢着袖,望向外边,见过往行人背囊车马,埋头疾行,不禁皱起了眉头。   好事的伙计见他眉心微蹙,也往外瞧了一眼,凑过来道:“东家,眼看骊京就要乱了,你不打算出去避避?我跟你说,今日皇上拨了两千禁军出城,往香山的方向去了,不知道做什么,急匆匆的。那马蹄下还死了个孩子,死状惨烈着叻,我亲眼见的,恐今夜都要噩梦!你说官里尽养着这些丧尽天良的,也不知道哪日阎王爷就把他们都召了去,瞧他们在下头还能不能横行不偿命呢。”   赵柯儿眉心蹙得更紧了。   半晌,他转身招来店里的几个伙计,每人分了十两银子。   “想必各位也听说了,时局不好,骊京就要乱起来,我这铺子也打算歇一阵子,这些银子,权当是祝各位乱世安身吧。”   但凡为了做生意招进来的伙计,那都是鬼精且话多的。   其中一个闻言,忙问:“瞧着东家像是想定去处了,既然这骊京待不得,这突然一下子,我们也不知何去何从啊,东家慈悲,可否给我们指条明路?”   赵柯儿面有难色,状似不好言语。   四五个伙计之间相互使了眼色。   另外一个伙计道:“就是说!东家,您平日都不曾苛待过我们,尽心对我们好,我们也都是尽力帮东家揽客打理铺子的。不瞒东家说,我们几个心里早就僭越把您当兄弟了,眼下我们当真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安身立命,听说幽州那边胡虏他娘的也在叫嚣,川蜀那块儿又有反贼作乱,这……”   五个伙计脸上也作出了急色,倒也不全是伪装。   赵柯儿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写着铺子名字的纸灯笼,幽幽道:“也罢,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一定要守住嘴巴咬紧牙,谁也不能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五个伙计异口同声:“东家放心,我们兄弟不会害了东家的。”   赵柯儿这才从摇晃的灯笼上收回视线,又叹了口气,抬手掩唇道:“我昨日得了小道消息,说先帝嫡次子越萧还在世,就在旧都长安,我正要奔那里去呢。据说现在上头这位是弑父杀兄才上的皇位,那位贵人是从他手下生死场挣命出来的,暴虐如此,你们不瞧那些个先帝近臣,死的死残的残流放的流放。前儿个又差点打杀了四位国公爷,眼下竟连江山都不顾了,兴师动众要封后。我瞧着,怕是旧都那位,势头盛些。”   五个伙计心里惊诧不已。   他们平日待人接客,这一行当接触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高官权臣,一来二去也零零碎碎听说了一些风声。万没想到,竟都是真的,这一串连起来,底下掩藏的竟是这样的大事。   当今天子爱护官声是众所周知的,前几年偶有听说性子不大妥,可没几日便也没人提了,想来是被刀子封了喉才没传开的。   众人掩下惊吓,纷纷道谢起来。不一会儿打扫完了铺子,收拾妥当,便告辞家去了。   赵柯儿扶着铺子的两扇大门,看着五个伙计远去的身影,心想,总归是到了这一刻,他做完了越萧交办的事情。   赵柯儿初时并不知道越萧是那样令人惊骇的根底,还以为只是个有幸被长公主看重的绝色杀手。直到皇宫大火的前一天,赵柯儿才从越萧的部署和委托中,重新认识了他这个人。   这五个玲珑心窍又一口三舌的伙计散出去,不出两日,越萧幸存、越蒿犯五不韪的消息就会暗暗遍传骊京,他们当然不会像赵柯儿这样明说,可有时候,含糊其辞的传言更会滚雪球一般势不可挡。加上这几日骊京的百姓四处逃亡流散,这些真实的传言很快就会天下皆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朝历代如此。   安闲居的门重重掩上。   继销去奴籍、出府开铺子以后,赵柯儿体会到了新的生命的意义。   *   旧都长安,西府上园。   越朝歌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入目所及,帐顶是陌生的鸦青色,与苍色衾被相同色系,无端营造出一种没有温度的克制感,一如越萧本人。   想起越萧,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   越朝歌忆起那灭顶的疼痛,下意识掀起衾被望去。只见松垮的衣裳掩映下,深深浅浅的桃红不挑位置盛放着,就连白皙的腿上也全都是。   连腿上都是这样,那脖子上……   越朝歌掀开衾被下榻,赤足触地的一瞬间,整个人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眼见就要撞到地上再锦上添花磕出一块淤青,斜刺里一条长臂恰逢其时地捞了过来,堪堪把她架住。   越朝歌闻到熟悉的冷冽松香,颇为生气地拍开他的手,坐回榻上道:“给本宫取镜子来。”   越萧闻言,搭上她的膝盖在她面前俯身,仰起脖颈定定看着她。   越朝歌抬眼,“你做什么?”   越萧道:“镜子。”   越朝歌一愣,意识到他说的镜子是他的瞳光,干脆气笑了,“怎么,本宫现下是使唤不动你了?”   她明明生气极了,鼓着脸,该求人的时候却还是咬牙说着倨傲的话。   越萧眸里光芒闪动,揽住她修长的脖颈,来了个吻:“真可爱。”   说罢,起身取来铜镜。   越朝歌不拿到铜镜还好,拿到铜镜一照,看见脖子上的点点印迹,越发气了。她反手把铜镜摁进衾被里,大骂:“越萧,你属狗的吗!”   越萧抿唇笑,温温道:“狗得姐姐开心吗?”   他这开心两个字分明意有所指。   越朝歌一下子就想起她屋子里经历的惊涛骇浪,稍一回想,酸楚的地方骤然绷紧,又滩晕出来。   她简直要抓狂了。   不仅气越萧,还气自己的不中用。   越朝歌咬牙切齿,道:“本宫要碧禾!”   越萧缓缓摇头:“不行,只能要我。”   眼见越朝歌抓起铜镜就要摔来。   越萧颇识时务,在她发作前一刻起身,轻轻搂她入怀:“好了,不闹了,洗漱一番,今日有正事。十四州兵马会,你也一道去吧。” 第57章 星火(二) 【6.29单更】……   越萧邀她去十四州兵马会, 越朝歌有些惊讶。   十四州兵马会,除却穆西岚,所到场的人都是男子。越朝歌素来傲佞, 不在意这个。只是她一个前朝公主,今朝长公主, 要去参与绝密的兵马集会, 意在建立新朝。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多重身份, 可那些个手握千军的赤胆将军,也会不在意吗?   越朝歌没有问。越萧虽是礼貌地征询了意见,可话里要她去的意思占了九成九。   她想, 去也无妨。以越萧的性子,鲜少做徒劳之功,说不定要她去有更深的用意。于是也没拒绝,盥洗沐浴完,用了早膳,便与越萧一同出了门。   今日是阴天,秋风萧瑟得很,又吹得急,扫荡着枯黄的树叶。   十四州兵马会定在一处僻静的庄子, 名叫素庐,据说是当年越竟石的出身之地。   越萧拥着越朝歌骑在马上, 未急着前往,反而先折到长安客栈, 去接孟连营。   孟连营早早得了信, 收拾停当,牵着马在客栈门前等候。见越萧来了,拂袖而跪:“微臣见过小公子。”   越萧下马, 抬着手臂将他请起来:“孟叔不必多礼。”   孟连营笑道:“公子昨夜可看了微臣送到府上的密折?”   越萧迎着他的目光:“自不敢怠慢,看完了。”   孟连营道:“那便好,公子,我们启程吧。”   越萧点点头。   孟连营先扶鞍上马,越萧才骑坐到越朝歌身后,重新把她拢进怀里。   越朝歌仰头瞭了他一眼。   他昨夜还看了折子?   昨夜她沉沉睡去之时,越萧的确还未歇下。可她有点想不明白,那大半夜,动的基本都是越萧,她只是受着便乏不可言,事毕即睡得人事不省,他做的都是体力活,动了大半夜,明明也是汗湿了一身,就这样他还有精力看折子?   她正不解着。越萧的气息忽然喷薄在耳边:“在想什么?”   见她脸上泛起可疑的粉红,越萧了然轻笑。   两人贴着脸,越朝歌后脑靠在他肩上,听他咬耳朵道:“昨夜还有公事,早早便让你睡下了,下一次——”   他话没说完,大掌意有所指地捏住她的软腰,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做之前先睡足了。”   越朝歌长睫一颤,双腿不自觉地夹紧了马肚子。   越萧笑起来,下巴搁在她头顶的发髻上,蹭了又蹭:“我的鸽子姐姐,真是可爱得让人想倾尽全力啊。”   “越萧!”越朝歌听他用词,拧眉低喝。   若非看在孟连营在的份上,此刻只怕已经咬上他的手臂。   越萧凑在她耳边,呼吸轻极了:“大姐姐在想什么啊,倾尽全力,或许不是你想的那个力。是保你不受伤害和胁迫的那个力呢。”   “越萧,”越朝歌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脸上涌起一阵滚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开,抬眸,“你最近话很多。”   话里透露着因为羞赧无法发|泄而升起的嫌弃。   越萧凝眉,神情端肃起来,“那大姐姐是喜欢我话不多的时候?”   越朝歌一怔。   话不多的时候……   昨夜那种时候,他话就不太多。   不,分明最初他入郢陶府的时候话才最不多。她为何偏只想到了昨夜!   越朝歌恨不得挖个坑吧自己埋了。   不知为何,一番话下来,她频频想起昨夜的缱绻畅快。反应过来后,一张脸又涨得通红。   她不想和越萧说话了。   孟连营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可看着小女儿娇俏,男儿戏谑,笑道:“还是年轻好啊。”   一红一白两匹马慢悠悠地在街上踱起步来。   眼见就要道约定的时间,越萧和孟连营两个人却都默契地慢慢悠悠走着。   听见孟连营讲话,越朝歌才反应过来。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们俩还姿态闲适,没有一丝急色。   这根本不合常理,十四州兵马会本就是他们有求于人,没道理摆谱迟到落别人面子。   她细眉轻蹙,心有疑窦,便下意识抬眸望向越萧。   越萧被她这样一望,方才的戏谑忽然尽数返还,落到了他自己身上。他喉间一涩,看着她的脸,竟喉颈发干。   她本就是惊比天仙的容色,原本一笑一睨都带着倨傲的娇娆,可从昨夜之后,她的所有动作,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添了万千妩媚风情,变得越发韵致,像是九天的狐狸,勾得人全身发紧。   越萧垂眸掠了她一眼,勉力抬头望向前头孟连营的背影。宽大的手掌捏着她的小手,粗粝的指腹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   他试图找些别的话题来缓解注意力。   纵马与孟连营并行,转过头来道:“孟叔,还未介绍,这是前朝的朝歌公主,当今的郢陶长公主。”   “鸽子姐姐,叫孟叔。”他捏了捏越朝歌的手。   越朝歌:“……”   半晌,她看向孟连营带着笑意的视线,喊道:“孟叔。”   孟连营笑起来,捋着下巴才修过的胡子道:“朝歌公主小时候就出落得漂亮,长大了更是倾城绝色啊。”   越朝歌听他提及往事,便顺水推舟笑道:“多谢,孟叔倒没怎么变,还是和多年前一样,胸怀天下,忧国忧民。”   越朝歌原想着,若是孟连营不记得她,她便也不图在他心里有什么存在感。十四州兵马会快开了,她恶名美名遍布天下,若是没人想起她来,她也不想喧宾夺主,分了他们什么心神来讨论她。倒是没想到,孟连营记得她,还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往事。   她看向那张皮肉有些松弛,却仍显得神采奕奕的脸。   多年的庙堂不得志并未影响孟连营的风采,他仍旧与从前一样,意气风发,满怀信念。   孟连营笑着同越萧解释道:“许多年前,朝歌公主头一次来献玺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晕了过去,是小公子来找微臣,抱着她去号脉的,小公子可能不记得了。”   越萧抿唇轻笑,不语。   他是不记得过。   可自打渡骨山猎狼摔落山洞之后,许多事情便依稀记起来了,零零碎碎,没那么完全,但渐渐地都能拼凑成完完整整的时间链。   那时越朝歌被抱进孟连营营帐,行军大夫给她号脉,他见小女娃娃好玩,明明是要来献玺,却仍倨傲得很,半分不肯提及献玺的话,只一味地哭。他那时便想着,这样的小女娃娃,或与那些个争先抢头要争功的莽撞汉子有意思些,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很是好听。   他有许多好奇的事情想问,比如说为何她父皇母后会突然引火自焚。故而他与孟连营就在屏风外下围棋等她醒来,期间谈及天下河山,攘攘黎民,都被早就醒来的越朝歌听去了大半。是以,越朝歌才会说孟连营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说起来,孟连营也算越萧的半个恩师。   越萧家国天下的概念,是孟连营启蒙的。   “只是——美则美矣。”   孟连营顺着方才夸越朝歌美的话,忽然又开口,捋胡子的动作一顿,视线看了过来。   他看着越朝歌那张粉雕玉琢的脸,面色僵了几分,叹道:“有时候,长得好反而惹人注目。”   越朝歌勾唇浅笑。   越萧则是目光探了过去。   孟连营恍然,忙道:“哦,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公子与朝歌公主珠联璧合,自是美配。只是眼下,蒿公子宣告天下,要立公主为后,此事于公子而言,不算是个好消息,只怕日后在兵事决断方面,会因此生出什么变故。再者——”   他叹了口气,脸上染上焦虑。   “老夫昨日收到逆子来信,信中说,他与跛叔一道架弩的时候,闲谈了几句,其间提到小公子为了朝歌公主,不惜得罪潘军将军穆西岚的事。”   马蹄轻缓,踏在古旧的青石板砖上,发出短促的弹珠碰撞声。   孟连营连眸子都空洞起来,“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事后,霍起升霍大人,私下偷偷请了我那逆子到他屋里,言谈之间探问的都是长安这边的事。霍大人本就对小公子带朝歌公主出逃的行为有所不满,微臣临出京前,他还递了信来,让微臣好生盯着长公主,微臣只怕,日后霍大人这边会对长公主……”   话到此处,孟连营噤了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得避嫌。   他话其实都只说了一半,霍起升给他的信里,字字泣血要他寻隙杀了越朝歌。这句话他决不能说。   不能说的原因,是因为眼下小公子大事未竟,身边只有他和霍起升霍大人两个先帝老臣,他在小公子面前说霍大人的话,猜霍大人的疑,那都是不合适的。   可有些事情会影响大局,不得不说。   有些事情没必要说,提个醒便是。   权看小公子怎么看他了。   越萧端肃道:“孟叔与我之间,都可坦然直言,不必彼此试探耗费心神。君子务知大者远者,依我看,孟叔天下君子之称当之无愧,多谢孟叔提醒。”   孟连营闻言,捋了长须道:“公子通透,微臣幸事。”   主臣之间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默契地笑了。   关于越朝歌的事情说完,两人便谈论起今日即将开始的十四州兵马会,越朝歌却仍想着他们方才的谈话。   按照孟连营的说法,在越蒿和霍起升的影响下,她或许会给越萧带来麻烦,影响他的决断。   以前她不能确信,可自打抵达旧都以来,她心里所收悉的感触,都告诉她,孟连营的说法是有可能存在的。她的状态如何,极有可能影响越萧的决策,届时天下死死生生,生生死死,都将与她扯上深重联系。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如当年她背负着父皇母后、大将军和越蒙,甚至背负着越萧的希冀,给越蒿献上玉玺一样沉重。那些日子,她甚至连悲伤和后悔都不敢有,活得不够漂亮,便对不起他们献出的活生生的命,和那份沉甸甸的厚重的爱。   可,她不该再受旧事所困。   她想拥有新生。   背负又有何妨呢,越萧不也一样背负着吗?   越朝歌神思被此事占据,直到素庐前,红衣绝焰与他们三人堪堪迎面。   穆西岚昨夜回营之后,打听了越萧和越朝歌的许多事情。   潘军里堪用的人还有许多,得到的消息也都偏准确,知道越萧是为了让越朝歌脱离当今天子的掌控,才伸手搅弄这天下以后,穆西岚在月下饮了一夜的酒。   眼下,她身上酒意未散,看着马背上贴在一处的两抹绝艳,嘲弄道,“公子果真是为了美人赴汤蹈火,竟连天下都要为她挣来,此间情爱,当真让人艳羡。”   越萧抬眸:“穆小将军,里面请。”   穆西岚讽然一笑。   她翻身下马,扛起绝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   “越萧,”她紧紧盯着越朝歌倾城祸国的脸,“你当真要为了这小娘子,放弃我十万潘军?”   在她的话声中,越萧也下了马,伸出长臂把越朝歌抱了下来,牵着手与她擦肩而过,进了素庐的柴扉。   跨过门槛,越萧脚步一顿,站定。   他微微偏头:“有一点需要纠正你,穆小将军。”   萧萧秋风里,他的声音清澈而坚定。阴云之下,他气定神闲,微微抬着下巴,下颌线明晰得像是工笔绘就。   他说:“我挣这天下,不是为越朝歌挣。”   “她本是天上明月,我堕陷污泥,是我见她绝伦,痴心妄想,动心动念,至死难休。”   越萧的声音平常极了,甚至有些游离。可即便如此,他的字字句句都薄发出殊绝的力量,无端叫人心颤。   他说,“我越萧,只有拿了这天下,才堪与她为配。” 第58章 星火(三) 【6.30单更】……   越萧说话的语调平缓, 听不出情绪。   越朝歌的心颤了一下,手指蜷入手心。   她抬眸望向着越萧不俗的轮廓。   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笑意, 没有深情,没有厚重的牺牲感, 仿佛只是在说着很平常的事情, 剖白自己从未对人言的心事。   他的表情越平静, 越朝歌就越动容。   有什么温热在眼底积聚。   她就像一条搁浅的鱼,被冰凉的手捧起,重新放回海里。   负担感重的人, 从来只能自己施舍,不能被救。可这一刻,越朝歌觉得,越萧的救赎来得无比温柔,像隆冬后吹过面颊的第一缕春风,是她的期待已久,送来她的如释重负。   红唇勾起,眼泪滴落下来。   她抬手拭去,小指从宽大的繁华袖里偷偷探出来, 勾上了他自然蜷缩的食指。   越萧垂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恢复温度, 神情又有了生机。   “走吧。”   一道柴扉,隔绝出两个世界。   门里秋阳破开云层, 温和潋滟, 门外阴云密布,秋风萧条。   穆西岚脸上浮起一抹冷笑,盯着消失在庐廊里的背影, 眸光渐渐冷却下来。   孟连营迈开步子,刚要跟上去。穆西岚懒懒直起身,大声喊住了他:“孟先生——”   “霍起升霍大人,怎么没来啊?”   孟连营脚步一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掩了下去。他转过身来,拱手道:“穆小将军,闻名不如见面,果然飒爽英姿,女中豪杰。”   穆西岚点着头笑道:“孟先生也如传言那般,玲珑心思啊。”   她收起笑意,直接道:“本将军就开门见山了,霍大人给本将军来了封信,专门道歉的。”   她下巴一划,让后面的兵卫奉上霍起升的信:“孟先生瞧瞧?说不定看完之后,孟先生与霍大人,还有本将军,都能达成共识。”   孟连营打量着她脸上的神色,身手接过信,展信而阅。一切如穆西岚所料,愈是读到后面,他的脸色便愈发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孟连营看完,手轻轻颤了一下。他叠起信,递还给穆西岚,转身便进了素庐,连寒暄作礼也一并没有了。   看来,共识没有达成。   单薄的信纸夹在穆西岚指尖,秋风吹得狂放,把它吹撕出一道口子。   信上,霍起升写明了他所知道的,越萧到目前为止的行事计划,希望得到穆西岚的谅解和支持。还以项上人头做担保,若潘军协助越萧成事,等越萧位至九五,他将力荐潘家女儿凤翔九天,入主中宫。   孟连营千算万算,没料到的是,霍起升竟然会如此愚蠢,愚蠢到在这种时局还以赤诚之心去对待潘云虎和穆西岚。天下动荡,稍有兵权地位的人谁不想荣登为王,把行事计划全盘托出根本就是自曝其短。   孟连营糟心极了,连一贯的温和气度都消失殆尽。他不知道,除却给穆西岚写信,霍起升还和谁通了消息。   想了想,孟连营还是觉得不放心,脚步一顿,转入素庐一间僻静的房间里,要侍从准备笔墨。   他立刻修书一封,吹干墨迹叠起来封好,交给侍从,抓了大约五两碎银子放进侍从手心里:“这封信,快马送到骊京东市楹花坊三岔路口大楹花树下的人家,交给一个叫孟行义的人,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切记!”   五两足是好几个月的工钱。   侍从推辞:“先生,用不上这么多。”   孟连营道:“快去!除去盘缠,权当是我给你的谢礼。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孟行义那小子手上。”   侍从去后,孟连营出了房间,反身关上门,看着园子里枯黄的满地桑叶,顿了顿,快步向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明华堂中。   越萧坐在上首,面色沉肃,垂着头把玩越朝歌的手。   满堂十九把交椅,除却孟连营的和未到的泾州守将樊四臣,还空了两把。   眼下,整个明华堂里,袒腹而坐者有之,正襟危坐者有之,打量越萧和越朝歌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一时间形态各异,却都没人上来和越萧套近乎,瞧着各有心气,都在试探别人的态度。   越朝歌的手被越萧把着,葱白的指尖转动越萧食指上的赤金扳指,目光扫过堂下所有人,压低声音笑道:“看来,我们家阿萧还要再下功夫。”   她的话里有几分潜藏的担忧,掩饰得很好,但没逃过越萧的耳朵,即便她的称呼很大程度上让越萧心跳加速,无暇捕捉旁的情绪。   “别担心,”越萧轻轻勾起唇,“鸽子姐姐,你再唤我一遍。”   越朝歌长眉一挑,故意唤道:“越萧。”   “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你方才唤的那个。”   “哪个?”   “……没事。今夜大姐姐就知道是哪个了。”   越朝歌一愣,整个脸红得透透的,抬脚在越萧脚面狠狠碾了一把。   越萧见她转移了注意力,收起了不合时宜的调戏,望向堂下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明华堂为之一静。   所有目光都胶着道他身上。   随后,站着的人走到位置上坐下,坐没坐相的人也直起身来,正了正衣冠。   越萧携着越朝歌的手站起身来:“家父旧时曾提过,越军麾下众将,都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私’的祁黄羊,身怀大义,气正乾坤,时隔多年再见诸位叔伯,果然岁月不老英雄。”   高帽一带,立刻有人起身见礼相和。   一轮过去,越萧论起当今天下的局势。   “‘夜月灵旗摇铁瓮,秋风石马上琴台’,我父亲虽已故去多年,可他在诸位叔伯的支持下峥嵘九州,英雄肝胆,仍叫人怀念得紧。只是,当年父亲麾下,越军十八英豪,两位故去,一位伤残,叫人叹惋。其中因由,想必诸位叔伯都心中有数。”   “柏余川叔叔于当今天子面前提了一句父亲,三日之后却因贪没案,阖族殉葬。敕听叔叔仅因思念祭拜父亲,一月有余,外放出京,一行百余口死于山石滚落。伤残的霍起升霍大人,相信诸位叔叔都有所耳闻。”   “领命陷害柏余川叔叔的上一任韩国公,领命动手脚杀死敕听叔叔的北靖王,我都杀了,阖族上下,一个没留。”   他说着,眼刀扫过在场的人,意料之中,从他们脸上收获了畏惧复杂的神色。   越萧道:“我这位二哥行事,向来让人不大摸得准。兴起时放过,兴落后就杀。诸位或多或少都得罪过他,能活到今日,想来,应当好好感谢郢陶长公主。”   他说着,看向身侧。   越朝歌一愣。   堂下诸位彼此交换了视线。   “不错。”   门里斜插进来一抹身影,是孟连营。   “诸位心里所想,成势心里清楚。”   成势是孟连营的字,他道,“诸位所听说的郢陶长公主,狠辣决绝,骄横跋扈,定也听闻柏余川和敕听是因得罪她而死。可事到如今,诸位细想,若是蒿公子当真肯为郢陶长公主屠戮忠臣,长公主此刻就不应该在这里,或者,早该成为我大骊的皇后殿下,被娇藏在深宫里了。”   他指着越朝歌,说得掷地有声,“郢陶长公主不过是蒿公子放出去借箭的船,真正的背后孔明,站在岸上笑看诸位呐!”   “襄州诸葛意,承天四年上疏,以旧越军之例请要粮草,兵部迟迟不给,你进京讨要,入京前一夜,有人夺了你的宝驹,告诉你可到游山山谷置兵屯田,自给自足,你因此并未进入骊京,是否如此?”   一个偏文瘦些的高个子望向孟连营,有些讶异:“成势兄如何得知?”   游山山谷屯田一事,已经成了他襄州的第一绝密,说出去便是掉脑袋的事,除却他的精部,没人知晓。   孟连营道:“意弟,你该当感谢郢陶长公主才是。当日骊京城内,八百兵马等着争你项上人头。”   话音落下,诸葛意愣了片刻。   “这……”   越朝歌没想到孟连营连这些事都知道,还在这种场合抖搂出来,笼络人心。   不,应当是越萧授意孟连营这么做的。   看来他了解到的,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越朝歌眼睫一颤,抬眸笑了起来。   她端庄起身,两手收在腹前:“诸葛将军,别来无恙啊。当真一点都没变,当年越军营里,就数诸葛将军驯马驯得最为辛苦。”   她默认了!   诸葛意猛然站起身来,双目圆睁,难以置信:“真的是你!”   越朝歌勾唇,朗声道:“需要本宫说说细节吗?那匹马,右前蹄的马蹄铁还是快掉红漆的旧铁。”   诸葛意浑身一震。   没错,他出襄州时给那匹麟驹换了一副新的马蹄铁,但右前蹄没打好,磨伤了马儿的脚,他便换了个旧的,正是红色,还掉漆……   诸葛意心里大为震彻。   半晌,他目眦稍缓,对越朝歌作了深深一礼,而后走到堂中掀袍跪下:“襄州诸葛意率七万军,愿肝脑涂地,为萧公子、为长公主驱使!”   他这一表态,明华堂里,众人纷纷坐不住,攘动起来,彼此交换着视线,打探对方的态度。   越萧从案后走出来,扶起诸葛意。   他转向众人:“其他叔伯,意下如何?”   孟连营开始点名:“拓州白鹰,承天二年出兵北塞,有人冒称见过萧公子,你上疏之后,蒿公子要你带人入京。你行至华安郡,有人给你递了假信,说你儿遭逢重病,娇妻被擒,你急忙回程,却发现信里所言之事是假的,后来你自己想定,上疏要骊京人马来接人,是否有人让你早做准备,你半信半疑布防,全家老小才有了一线生机?”   白鹰胡茬满脸,闻言一动。   越朝歌道:“救你最难。”   越萧道:“尊夫人和小公子现都已被我接来旧都,与我同住一处,你放心。”   白鹰亮眸霜染。   欠了人家人命恩情,妻儿又都在人家手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拓州白鹰率两万八千兵马,誓死效忠!”   ……   此后,樊州、西州、通州等等十州,他们有的诚心投效,有的家人都在西府上园,有的局势所迫,为了避开腹背受敌的局面……都愿投诚。共收二十七万兵马。   荆州未至,津门未表,阗、徐两州说要再考虑考虑,全数在越萧意料之中。   当夜,一行人在素庐炙羊肉,饮醇酒,庆贺就此成盟。   诸葛意和孟连营把欢声笑语、粗犷谈话留在屋里,两个人到阶上坐着。   秋风很凉,诸葛意手里握着一小瓶酒,眯着眼叹道:“没想到主公去后,我们兄弟几个,还能有共饮清酒的一天。”   孟连营目光抛向天上朗朗繁星,道:“若是主公还在,就不会有现在失而复得的庆幸。阿意——向前看,萧公子是个扶得起的,才高知深,杀伐决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诸葛意小有惊讶:“成势兄很少这么夸人。”   孟连营笑笑,“日后你便知道了。此子之智算谋,情义理,是我生平所见最出色的。”   两人相视一笑。   诸葛意道:“我信成势兄的眼光。”   孟连营道:“若你不这样信义讲情,老实忠厚,但凡目光瞧得远些,或可一争天下。”   诸葛意别正头,目光看向半掩的柴扉,笑道:“意从无此心。当初主公分给我七万兵马,我未扩增,也不短漏一兵一卒。成势兄,当初主公救我,不是为了让我争江山的,你还记得吗,山河稳固,百姓长安,这才是我们的初心。为此,我愿一生戎马,为我们想要的安和天下鞠躬尽瘁,裹尸而还。”   孟连营有些动容:“我亦如此。”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酒坛相碰,又说了些旁的。   强兵勇势。   就连越朝歌都以为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有一位不速之客正从骊京快马出发,带来覆宗灭祀的危厄。 第59章 星火(四) 【7.03单更】   三日前, 骊京楹花坊。   越萧与越朝歌撤离出京以后,孟连营也跟着出京。   因着被越蒿的眼线盯着,加之一路必定多有险阻, 为了最大限度保障孟夫人与儿子孟行义的安全,越萧在孟连营的首肯下, 以同样金蝉脱壳的法子, 安排她们母子二人避入楹花坊中, 与跛叔一同起居。   这一日,跛叔按照越萧的叮嘱,准备在围墙内围以及屋顶上架设机驽, 他腿脚不便,于是这活儿就落到了孟行义头上。   孟行义长得瘦瘦弱弱,平日吊儿郎当,当时甚至在东市街头调戏长公主,被越萧废了一只手掌。好在未伤及筋腱,略养了一段时间,眼下手上只剩下不大不小的疤痕,若非下雨天,这处伤都不会发作起来。   他到楹花坊以后, 霍起升对他很是严厉,加之有老母亲需要照料, 父亲又不知生死,眼下虽说进了这处暂时安全的院子, 可风雨飘摇的骊京, 终究是岌岌可危。孟行义一夜之间长大不少,原本还在惦记越萧的毁手之仇,可同跛叔一番交流以后, 他才知道,越萧那都是手下留情的。他本性不坏,故而逐渐地,也能成为楹花坊这处小家的顶梁柱。   有门口大楹花树的掩映,这处屋子算是天然堡垒,架设机驽以后,倘若没有两千兵马强攻,这处院子应当能撑个三五日。   孟行义蹲在屋顶上,一便对着机括图组装机驽,一边道:“跛叔,我现在想明白了,当时你家主子往我手上来这么一下子,都算是轻的,我觉着多半是看在我们家老爷子的份上,你觉得呢?”   跛叔坐在下面的台阶上削木楔子,准备用于固定机驽,闻言道:“主子当时哪能认出来你?”   孟行义道:“人家都说我和我家老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认不出来吗?为了长公主,十万潘军他说不要就不要,我能抵得上十万潘军吗?指定是看在我们家老头子的面子上。”   跛叔笑道:“你最近这几日,念你父亲念得勤了,你是不是想他了?”   孟行义手上动作一僵,慌忙否认:“谁想他了?那老头子总爱管我,不在我身边我还不乐得逍遥自……”   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车轱辘滚动声。   “你们在说什么?”霍起升坐着轮椅,在院子中央停了下来,深深看了跛叔一眼,仰头往上面的孟行义望去,“越萧为了长公主,不要十万潘军?”   孟行义听见他的声音,头皮就发紧。   “啊……哈哈,霍叔,吃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觉着自己是个憨的。   嘴里的馄饨味还没散呢,就问早膳吃了没。   霍起升神色转厉:“你做完之后到我房里来。”   “……”孟行义嘴角扯了扯,求救般地望向跛叔。   跛叔手上动作不停,道:“霍大人且好好养病,不出几日,等主子那边动作起来,咱们这里恐怕也有场硬仗要打。”   可惜霍起升没买他的账:“上面那小子好歹还算是半个我越军中人,你一个越萧半路捡来的废人还没资格和我讲话。”   跛叔脸色倏然一僵,抬起眼,像一只充满攻击性的猫,手上的动作停顿,微微躬起脊背。   孟行义见状知道就要不好,忙打哈哈道:“行行行,霍叔,我这手头忙完了就过去,就过去,您先回房瞧瞧书,我一会儿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您等我啊。”   说着,忙向远处听见动静走进来的孟夫人一使眼色。   孟夫人慌忙放下手里新买的一篮子鸡蛋,走过来要推霍起升回房,“霍大哥,我推你回房吧。”   霍起升重重“哼”了一声,瞪了跛叔一眼,转动轮椅自己回去了。   待他走远,跛叔把手里的楔子狠狠一摔,木质的楔子在地上弹蹦了两个来回,滚落在不远处的阶角里。   跛叔破口大骂:“什么狗娘养的东西,整个院子人人忙成什么样,就供着他!还有脸在这里使脸色,一日里顶多送饭去给兰汀走两趟,哪儿就要他在这里当老爷,所幸死了有人收尸草席一裹了事,不幸的被野狗吃了也不为过!”   孟夫人走过来,弯腰捡起楔子道:“老哥哥别生气,都是想着大家好才会如此,咱们这里头的脑袋加起来,都不如霍大哥一个人有想法知变通,咱们以和为贵,可千万别里头先斗起来。”   跛叔面色仍不大好,可知道她说得有道理,气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接过楔子,默不作声地削了起来。   孟夫人见状起身,仰头同屋顶上的孟行义道:“抓点儿紧,一会儿你霍叔叔房里去走一趟。”   孟行义瞬间带上痛苦面具。   孟夫人道:“听见了吗?”   孟兴义不情不愿,“听见了听见了。”   原本半日就能架设完的机驽,经了这么一遭,愣是一整日才完工。   吃过晚饭,孟行义在孟夫人的催促下,去霍起升房里稍坐了片刻。他知道他母亲的意思,两头调停才不会生出什么话来,可……   孟行义看着眼前目光阴戾的霍叔,不自觉缩了缩喉咙。   霍起升问:“怎么回事?”   “……”孟行义硬着头皮装了个傻,“什么,怎么回事?”   霍起升道:“越萧当真为了郢陶府那妖女,不要十万潘军?”   孟行义见还是来到了这个问题,非常想打死今日早上口无遮拦的自己,他内心计较着,争取最大限度不激怒霍起升:“……哪能啊!再说了,就算真的这样,那肯定也是留了后招的。”   “黄口小儿!”霍起升没让他说完,用力拍上轮椅扶手,眸光狠恶,“我早就说过,那妖女是个祸害,留不得!你立马给你爹修书,告诉他抓紧点儿动手脚,不然这江山就要毁在这妖女手里。”   这都能赖到越朝歌头上,孟行义是没想到的。   即便越萧真的被长公主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不顾后果放弃十万潘军,那也是越萧的关系,又何至于牵扯到长公主。何况还没真到这样的局面。   然而他没敢说,在霍起升的压力下,还不得不如实给他家老头子写了一封信,给霍起升过过目之后,换了内容老实交代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才交给暗卫送出去寄。   信送出去之后,霍起升一夜没睡。   他越想越气,甚至觉得越萧竖子不足与谋,可看在越竟石的份上,他也忍住不责怪。   越萧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资质聪颖,根底很好。可惜被妖女迷惑,若是要把妖女除了,想必萧哥儿就会悔悟,专心大事。   他极负牺牲感地想:没人来做这个恶人,那就他来做。孟连营也是个有主意的,当年就最会拍主公马屁,虽拎得清事,但难保他不会为了取悦萧哥儿把事情往后延。一味靠孟连营是不妥的。   他睡不着。   撑着上了轮椅,迎着外头皎皎月光,来到了关押兰汀的房门前。   他没别的人说话,只好来到这里。   据说兰汀当时在越朝歌府上待过一阵子,想来应该知道越朝歌不少事情。   霍起升把手里的点心糕子放在腿上,探身推开房门。   满院子的月光找到出口,漫进房间里。   兰汀手脚都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挂在房间四角,头发枯槁,眼神木讷。   见霍起升来,眼前的光线变亮,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   霍起升探身把食盒放到门槛里,伸手拿了门边的木叉,叉住食盒往里推了进去,在兰汀面前几步远收了力。   霍起升问:“你在这里头,一定很想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做个交易。”   兰汀眸子里渐渐有了神彩,但很快就又黯淡下去。   “暗渊又想耍什么把戏?”   霍起升道:“我想和你打听一下郢陶长公主的事情。”   兰汀惨淡一笑:“她的事情,你亲自问暗渊不是更明白吗?”   霍起升道:“我不屑和你纠缠。暗渊就是越萧,是你主子越蒿的亲弟弟,他现在就要起兵逼京,你作为越蒿的走狗,命都捏在我手上,我们之间商量的余地,识时务的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兰汀闻言,脸上写满惊讶。   她的眸子闪过一道亮光,如火星明灭般,很快就掩了下去。   半晌,她冷冷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霍起升紧绷的脊背终于靠回椅背上,道:“越朝歌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兰汀道:“想问这个,你还不如去找连澜。”   霍起升:“谁?”   兰汀:“原本郢陶府的护卫队统领,整座郢陶府包括起居饮食,都有他护卫。我在郢陶府时日待得不长,只知道这护卫队统领心里爱慕她。”   原来暗渊就是越萧。   他要起兵逼宫,不知道主子知道没有?   眼前这个双腿残疾的人,不知道说的有几分可信?不过,宁可信其有。   连澜好歹是主子下拨给长公主的,加上对长公主有别的感情,若是霍起升去找他,他应当能觉出点不一样来,无论是派人尾随到这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还是进宫禀报主子,甚至出发找长公主,只要有动作,就能引起主子注意。届时主子也就能意识到如今的危险局面。   霍起升没有再继续纠缠,关上门,转动轮椅离开。   兰汀听着他的声音远去,心里头一回发出了祈祷,祈祷他一定要去找连澜。   *   旧都长安,西府上园。   越萧刚从素庐商议完大事回来,才走入门口,便见碧禾埋着头要出门。   越萧问:“你家主子呢?”   清晰的声线落入耳里,碧禾恍然抬起头,见是越萧,服了一礼,道:“公子回来了!长公主得了雪狼王,高兴得厉害,差奴婢去请梁公子来同赏呢!”   梁公子?   梁信?   越萧闻言,心尖陡然划过一抹微微的不舒服,他脚步一顿,“站住。”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拘束越朝歌这许多,难得她高兴。于是抿抿唇,又道:“打些酒回来。”   碧禾看着他的神色,眼里生出几分疑惑,领了命便走了。   越朝歌正在穗丰院里,逗弄雪狼王,驯兽师站在一旁守着。   雪狼王才受完驯,疲惫得厉害,整只狼趴在笼子里,前掌垫着长长的下巴,任越朝歌拿生肉诱|惑都不想动弹。   越萧原本因为梁信,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他一进穗丰院,便瞧见一抹招摇贵气的深紫裙裳蹲在雪狼王面前,饶有耐心地,用树枝挑着一块红肉,逗弄雪狼王道:“小包子,赏本宫点面子,吃一点嘛!”   雪狼王没理她,撇头看向越萧这边。   越朝歌举着树枝,蹲着挪过来,“本宫鲜少喂别人吃饭的,越萧都没这待遇,你可别不识好歹。”   被拿着和狼作比较的越萧:……   名字叫做“小包子”的雪狼王明显不买她的账,鼻子里出气两声,懒懒掀了掀眼皮。   越朝歌手一顿,脾气来了,不伺候了。   她把树枝带肉交给边上的驯兽师,起身往后坐回贵妃椅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直直盯着笼子里的小包子:“不识抬举的小东西,越萧最近都识好歹了不少,本宫倒要瞧瞧,你究竟能坚持多久,等同于几个越萧。”   她端起手边熟识的炙肉,叉了一块放进口里。   第二次被拿着和狼作比较的越萧看着那块炙肉被红唇含住吞入口中,喉结一动。   他走下台阶,无奈笑道:“我是最识好歹的,狼怎么同我比。”   越朝歌听见他的声音,撇头看了过来,见真是越萧,嘴角笑意也扬开来:“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今夜又要宿在素庐。”   越萧走了过来,径直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伸手接过驯兽师手里的生肉,伸进笼子里。   那雪狼王伸出舌头舔了两圈绒毛,盯着越萧,终究是张嘴把生肉叼走了。   越朝歌坐直起来:“怎么你喂肉它就吃了?父子情深?”   越萧笑:“我们是父子情深,那我家鸽子姐姐和它是。母子反目?”   他说着,嘴角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攀上越朝歌的后颈,额头抵上了她的,微微垂下长睫,道:“小包子它娘,借我靠靠。”   他忽然这样,越朝歌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已经到嘴边的气话也吞了回去。   她抬起手,迟疑地落在越萧肌肉明显的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怎么了?”   越萧道:“有点累,想蹭你。”   半晌,他道:“去掉蹭。” 第60章 星火(五) 【7.04一更】   越萧很难直白地表达情绪。   他太习惯用做代替说。   可自上一次从香山寺出发, 途中与越朝歌闹了别扭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对比梁信嘴巴和手同步的状态,他只有一双手没有嘴巴, 确实有点吃亏。于是渐渐地,也开始把占有和想念挂在嘴边。   从他嘴里直白地说“想你”, 这还是第一次。   越朝歌有些愣怔, 随即红唇一勾, 扬眼笑开,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肌肉偾张的后背:“难得从你嘴里听见‘累’这个字,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小阿萧了?”   越萧肌肉一僵, 有些不悦地抬起脑袋,恨恨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哪里就小了?”   越朝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腾得红了起来。   她胡乱拨开越萧有力的手臂,坐回躺椅里,摇着手上的团扇道:“左右年纪都比本宫小。”   越萧道:“才两岁。”   越朝歌道:“两岁也是小。罢了,本宫大人大量,不同你争,你快去浴洗, 洗完了再回来说话。”   越萧看着她发红的耳根,有些好笑。   他站起身, 俯下身,把脸凑到她面前。   越朝歌团扇摇得一刻不停, 见他又靠得这样近, 很是警觉:“做甚?”   越萧笑着,并不言语。   越朝歌拿团扇拍了他一下,乍一对上他不屈不挠的眸光, 无奈,只能短促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愤恨道:“快些去!”   越萧转过脸来,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吻:“这就去。”   说着,他把手上的折子信件往越朝歌怀里放,修长的身形翩然远去。   越朝歌摇着团扇,看怀里被翻得半旧的信件折子。   越萧还真是……对她愈发黏糊了。   “去搬张小四仙桌来放这些。”她吩咐底下的人道,“你去把那件新衣裳取来,一会儿让他试试。”   西府上园的侍女随从都和郢陶府一样,受过规制的训习,管家也比较严厉,故而越朝歌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也鲜少有不舒服的地方。   小四仙桌很快就被搬了过来。   越朝歌捡起怀里的一应折子信件,起身往这边来。   她手上拿着团扇,手又小,底下的侍女见她拿得吃力,伸手要帮衬一把。   越朝歌艰难拢着手里的折子,站定脚步,微微回身道:“不必了,都下去吧,留个人在这里应急差便可。”   一众侍女福了礼,鱼贯退下。   越朝歌这才抬步往廊下的四仙桌去。   非是她有多勤快一定要自己拿,而是此关键时期,收归麾下的兵力势力驳杂,这上园里又住进了许多人,这些关键的折子信件,能不假他人之手就不假他人之手。   好容易把怀里的折子都堆上了桌摆好,越朝歌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一本。   秋风拂过,翻了几页。   越朝歌蹲身捡起,眸光掠过,折子里的字样清晰地映入眼里——   里头赫然有四个大字“立为新后”。   她心里紧了一紧,以为是越蒿要立她为新后的事,便捏着团扇翻开折子看了起来。   结果这折子里的主人翁并不是她。   而是潘军小将穆西岚。   说的是,若越萧答应交易,就能以一个后位来换十万潘军臂助。   折子最后一页,墨迹笔走龙蛇飞舞洒脱,写着支持者、中立者和反对者,其中绝大多数将领都支持,只有孟连营和诸葛意保持中立,反对者只有一个,笔迹利落,写着越萧。   越朝歌的心狠狠被攥了一下。   她合上折子,默默放到小四仙桌上,拿砚台压住,以防再度被秋风吹落。   走回躺椅上坐下,阖上眼,隔着眼皮,她看见秋日的红光,睫毛颤颤,心里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那种莫名的背负感卷土重来,压迫得她喘不过气,仿佛将来所有的是非成败,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在于她是否叫越萧答允潘军的交易。   明明,她是该相信越萧的。   明明,越萧赤手空拳,凭着一颗脑袋获得了二十七万大军的拥戴。   明明,越萧笃定如此,就说明没有穆西岚的臂助,他也能走赢这盘棋。   可凡事总有个意外。   越朝歌尤其怕这个意外。   意外一旦发生,她就要忍让,就要允许甚至劝越萧许穆西岚皇后之位,她的私心就要和这场颠覆天地的成败进行搏斗,无论是哪一方获胜,她都不会畅怀。   秋风有些凉了,卷得越朝歌的裙摆飘飞。   小包子在笼里发出低吟,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越萧回来,瞧见越朝歌在躺椅上假寐,便从侍女手里接过薄毯,轻轻地盖到她身上。   “越萧。”越朝歌眼睫颤动,赫然出生。   越萧还弯着腰,见她醒了,手上动作也没停,帮她掖着薄毯。   “我把你碰醒了?”   “不是,”越朝歌睁开眼,盯着他道,“潘军的事情怎么样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越萧闻言,指尖一顿。   他何其聪明,甚至都不用转头看小四仙桌上堆得并不整齐的折子,就知道越朝歌看过了。她在他面前,情绪向来很透明。   越萧缓缓勾唇,手指蹭了蹭她光洁柔腻的脸,据实以告道:“潘军十万,分为十支,每支一万。要想说服潘云虎或者穆西岚,都不太容易,我吩咐了暗卫亲军,让他们分而化之,跳过潘云虎,分别控制十支潘军的小统领。”   越朝歌看着越萧轻松的表情,皱眉:“很顺利?”   越萧道:“潘云虎底下有个副将,一直在等待时机向二哥投诚,我给了他机会,同时告诉十个小统领这个消息,这些小统领为了在潘云虎面前争功,已经出现了嫌隙。潘云虎处理事情向来不大公正,加上这次,已经有不少小统领对他颇有微词。”   他坐在越朝歌身边,一腿曲着,一腿伸直出去,道:“凡是看起来不好拿捏的,从里面挑开,总是比较容易的。”   十万潘军就像一个没有裂缝的蛋,越是用力握在手心,就越不容易破。越萧神思奇诡,侧面突袭,是越朝歌从未想到过的路数。   她忽然感叹:“幸亏本宫机灵,没有选择当你的敌人。”   越萧道:“如果我的敌人是你,还没列阵,我就该缴械投降,庆幸的该是我。”   越朝歌轻笑一声,道:“越发油嘴滑舌。靠过来。”   她勾勾手指。   越萧依言,靠了过去。   越朝歌在他唇上落了一吻:“夸你。”   越萧抬手摁住她的后脑,绷起的脖颈青筋利落好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妖冶动的红唇,“夸深点。”   未等越朝歌回答,他就抬颌吻了上去。   舌尖与舌尖交战,抵死缠绵。越萧渴望了这么些天,对他来说已经太久,眼下久旱逢甘霖,舌尖从她口腔的每一处扫荡而过,带着暴风雨的气息,唇舌深抵纠缠,这个吻在秋风里绽放得狂猛而热烈,越朝歌舌根都被吮得发痛了,越萧才红着眼睛放过她。   他抵着越朝歌的额头,轻轻咬着尤带水光的红唇,意犹未尽。   他骗了她。   也不算骗。   是他话只说了一半。   对于潘军,确实是这个做法。只是,倘若没有霍起升那一出,潘云虎这一两日就会求告到旧都来投诚。可霍起升给穆西岚写了信,泄露了所有计划……   他让人截下潘云虎和穆西岚的往来书信,从未翻阅。可据悉,潘云虎已经来到了旧都,宿在城外的潘军军营里,父女二人应该是互通了信息。   霍起升给穆西岚写信这件事,是孟连营告诉他的。   越萧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吃惊和生气或许都有,但也只是一瞬,他就意识到眼下最重要的是补救。   可怎么补救?   越萧想尽所有办法,发现都已经很难了。   一旦分而化之的计划被潘军获悉,潘军再度凝结起来的力量就牢不可破,本就是十万雄师力量勇悍,若是军心牢固,那可真是神挡杀神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安抚住,不让他们轻举妄动破坏大事,就要下很大的功夫。   津门距离骊京太近,越萧原本打算,计划顺利进行的话,可以从津门调兵攻打骊京,打越蒿一个措手不及。可眼下计划不通,他只能安抚津门潘军让他们按兵不动,同时暗地里调动襄州诸葛意的兵马远程奔赴,或许能优化战局。但是这样一来,就需要时间。   好在,越蒿现在追击进度只到香山寺,他在香山寺的部署应该能挡一阵子。没有越蒿的紧逼,这些事情就显得没有那么急迫,他还有时间。   然而越萧没想到的是,同一个人身上会出两次岔子。   他最后的时间,都被杀迫得没有回还的余地。   楹花坊被围攻的时候,霍起升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指挥孟行义和跛叔用箭驽放射利箭,直到一个时辰之后,箭驽被摧毁,孟行义被擒,连澜率兵攻入楹花小院时,霍起升才瞠目结舌:“你!”   “你跟踪我?”霍起升难以置信。   连澜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有些闪躲:“多谢前辈。”   他没有否认。   霍起升闻言,胡子倒竖,整个人不停地颤抖:“小人!!匹夫小人!!”   原来,霍起升听完兰汀的话以后,左思右想,竟当真借口要出去采买敷腿的药材,支开暗中保护的亲军,偷偷递了信给连澜,信里写了越朝歌如今被越萧劫持在旧都的假消息。   他原以为,连澜借着这张字条,能去把越朝歌带离越萧身边,万没想到,如今多事之秋,有心眼的不止他一个。   连澜原本听说香山寺久攻不下,礼部的人马都在香山州滞留,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恰巧这时候有人送来这张字条。他急忙让人跟住送信的那个小药童,顺藤摸瓜找到了霍起升,寻来了楹花坊。   此时,楹花小院里的人见霍起升情绪激动,就知道纰漏出在他身上。跛叔气得全身发颤,大骂着拔了连澜的刀,就要来杀霍起升。   可刀到颈边,霍起升怒目呵斥:“我乃越军主将!你一个废人,也敢杀我!痴心妄想!”   说着,他转向连澜,恶狠狠地瞪着他:“竖子小人,我且告诉你,你和你主子关心的人正在我主子手上,你敢动这楹花坊一星半点,休怪越朝歌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一听到越朝歌的名字,连澜神色微顿。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攒金累丝的金龙纹靴面落在格格不入的灰色土砖面上,连澜带来的护卫队齐齐下跪:“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越蒿脚步一刻不停,慢条斯理地踱到内院。   他用手里的折扇拨开连澜,笑道:“霍大人,经久不见,还是同从前一样狂妄呢。”   霍起升见他来,差点从轮椅里站起来。   他目眦欲裂,不分场合,指着越蒿的鼻子就要骂出声。   越蒿拔高了声音,凉凉道:“霍大人!如今,可不是先帝把政的时候了。先帝能忍受你的口无遮拦、执拗狂悖、自作聪明,不代表朕也会忍。你最好瞧瞧清楚,这满院子,现在谁站得更直些?”   霍起升敢怒,此刻却不敢再言。   越蒿接着道:“至于这满院子的人……既然已经知道了小朝歌在长安,朕又何必留你们性命,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要把你们都杀了,就没人能递信给越萧了,小朝歌也就暂时安全,你们说呢?”   他说着,阴骘的眸光扫过在场众人,嘴角嗜血的笑意,昭彰着悬在众人头顶的屠戮。 第61章 星火(六) 【7.05单更】……   孟行义被连澜的手下反手拘着, 挣脱不开。   他抬眼,看见越蒿凉薄可怖的笑容,蓦地打了个激灵。   院落里安安静静的, 紫色的楹花被秋风吹干,打着旋落到他脚边。   孟行义挣了挣, 觑着越蒿, 小心翼翼道:“那个……英明神武的陛下, 草民可以说句话吗?”   他的声音在这剑拔弩张的院子里显得十分突兀,越蒿转过头来看他,长眉微挑了挑, 显然并不熟识。   孟行义自我介绍:“家父蠡县县令,孟连营,嘿嘿。”   越蒿听见孟连营的名字,身子一僵,抬步向孟行义走过来。   那不轻不重的步伐缓慢有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孟行义心坎上,碾得他小心脏突突眺着。   感觉冰冷的气息越来越近,直到两只冰凉的食指掐上了他的下颚,孟行义鬓角才忽地紧绷起来。   一旁的孟夫人惊呼出声。   孟行义整个人被掐在下颚的力气带了起来, 他攀着越蒿的手腕,求饶道:“陛下陛下, 草民是想说,旧都那么大, 长公主也不好找, 不如带我娘去,她知道长公主住在哪里,是不, 娘?”   他说着,看向一旁的孟夫人。   孟夫人身子一僵,对上越蒿毒蛇般的视线。   孟行义道:“凭草民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欺瞒陛下,何况这一院子老的老残的残,草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带他们闯出去的。草民愿为陛下尽忠!要不是旧都我娘不熟,草民肯定让她直接回禀您长公主住哪儿。”   孟行义已经过了最初害怕的劲儿,说话越来越顺溜,真话谎话掺杂在一起,信手拈来。   越蒿一时分辨不出真假,深深看了他一眼,抬手拍得他一张白脸啪啪作响,“你可别想给朕耍什么花招。”   孟行义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无奈手被反剪着,只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禀明忠心:“草民万万不敢!”   “”不过——”   他话音一转,“依草民之见,陛下还是得留着我们的性命。”   “哦?”越蒿勾起一抹笑容,眼里讽意明显,“又是为何?”   孟行义道:“若是来日越萧真打入了骊京,有我们在手,陛下的胜算能多好几成呢,到时候百姓就要欢呼陛下英明睿智,谋略滔天,兵不血刃平了乱了。”   越蒿嘴角笑意稍敛,认认真真盯着孟行义打量了一遍。阴骘的视线在后者脸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半晌,就在孟行义快要忍不住双腿打颤的时候,越蒿突然迸出一声轻笑:“小小年纪,比你父亲有眼力见多了。”   “朕封你为承议郎,即日起入宫候值,在朕身边当差。”越蒿的视线冷冷扫过满院子的人,“这些,就依你所言,脑袋暂还寄在他们头上,以备来日之需。”   孟行义顺着他的视线瞧过一眼,忙挣开束缚,上前来勾身问道:“陛下,承议郎的官职,比我爹还大吗?”   越蒿被他这副没见识的样子逗笑,然,他压下唇畔的笑意,故作严肃道:“承议郎是正六品,你爹不过正七品县令,你说呢?”   孟行义随即叩倒在地:“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连串坐下来,跛叔脸上神色复杂,明显看出几分担忧。霍起升则是铁青着一张脸,怒斥:“没骨头的东西!”   孟行义由着他说,有些不敢看他娘孟夫人的神情。   越蒿原本打算亲自走一趟旧都长安,然而川蜀传来战报,泾州守将樊四臣率领八千铁骑,奇袭举义的徭役叛军,收编人马,纳于麾下。如此一来,幽州守军可以退回幽州,紧守国门。   原本是个好消息,可樊四臣率领大批人马擅离泾州,没有得到天子之令,就把叛军收编纳入麾下,如此视天子为无物的行径,挑动了天下人最喜欢交头接耳相传的传言——   樊四臣是不是不服上管,要逼京了!   这对越蒿来说是件棘手的事情,意味着他作为天下之主,骊京之主,不仅被樊四臣藐视,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还因此一落千丈。最可气的是,此刻他不得不坐镇骊京,以防樊四臣突袭了他的后方,叫他成了一个丢了都城的君王。   于是,接越朝歌入宫为后这头,在孟行义和连澜的力谏之下,便由连澜率领五百精兵,带着指路的孟夫人,赶赴长安,接越朝歌回京。   临行前,孟行义抱着孟夫人,要她一路珍重走好,在孟夫人帮他整理袖口的时候,他趁连澜没注意,往孟夫人袖口里塞了一团纸,意有所指道:“娘,到了长安,你是有机会见到父亲的,对吗?”   孟夫人一怔,碧玉珠钗轻轻晃动,她点头,眼里盈满泪光:“我的儿,长大了。好好照顾自个儿。”   孟行义见她听懂了,方才放心地退开两三步,挥挥手:“孩儿不肖,娘亲一路珍重。”   等孟夫人上了马车,他又朝马上的连澜行了一礼,道:“连大哥,这一路车马劳顿,家母年迈,还烦连大哥多加照拂。”   连澜回了一礼:“自会尽心。”   车马辘辘。   两座古都之间,山脉横亘,绵延千里。   深秋的金桂,香味醇郁。   金桂树下,越朝歌素手在一钵清水里浮洗着细小的花,白皙的手指在清涟的水里拨弄着,与细小的金桂相戏。头上的金钗晃动,在秋日下闪出细密的金光,繁复好看的紫衣迤逦一地,被满地桂花淹没了半截。裸|露在外的少许皮肤在耀眼的颜色间显得纯净诱|人。   连日来被越萧宠惯着,她越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一本正经地玩着清水,不肯将息。   碧禾看不下去,抬手把清水钵端了过来,“长公主可别戏水了,明知道秋水最凉还玩了这样久,仔细下个月的小肚子。”   越朝歌指尖由凝着水滴,闻言五指一弹,甩到碧禾身上:“本宫竟不知道,我们碧禾小丫头管起本宫来,也是这样得心应手。”   碧禾努努嘴,把漂浮在水面的金桂捞出来摊在圆形簸箕上,道:“公子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特地叮嘱奴婢多照看长公主呢,奴婢要是不尽心,照着公子的性子,岂不要把奴婢扔去喂小包子了。”   越朝歌听她提起越萧,嘴角笑意翩然:“你就不怕你太尽心了,本宫把你扔去喂小包子?”   “长公主!”碧禾面露苦色,跺了跺脚。   越朝歌道:“你可是本宫的人,怎的现在看起来,心倒是像长在他那边。”   碧禾无奈道:“奴婢的心牢牢长在长公主身上呢!只是瞧着公子当真是疼长公主的,他也在长公主跟前得脸,这才分出一只耳朵去听他吩咐的。长公主还要错怪奴婢,真真是冤死人了。”   越朝歌道:“你的心长在本宫身上,本宫怎么不知道?本宫瞧着,你的心不是长在我家阿萧身上,就是长在阿信身上。”   碧禾欲哭无泪:“怎么就又长到梁公子身上去了!”   越朝歌道:“那日要你去请阿信来看小包子,你一路上和阿信嘀咕什么呢?”   碧禾道:“天爷作证,奴婢只是问了骊京封后那档子事,可未曾嘀咕过旁——的!”   她这话说到一半,撞上越朝歌充满笑意的视线,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越朝歌好整以暇地走到桂花树下的贵妃椅边,窝了进去,散散漫漫地瞧过来:“说说吧,你打听到的。”   碧禾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了装哑巴。   明知道骊京封后是这西府上园里不可说的话题,偏生嘴巴没个把门,给说漏了。   半晌,越朝歌仍是气定神闲,盯着她的眸光带着笑意,丝毫也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她的一双眼睛本就媚意天成,如今这样不错眼地盯着人看,碧禾被她盯得很是难受,脸都红了个通透。   见实在躲不过去,碧禾干脆破罐破摔道:“好了好了,奴婢说!奴婢说就是了。”   越朝歌扬了扬眼尾,示意她不要迟疑。   碧禾偷偷瞟了一眼,手上无意识拨弄着半干的桂花,道:“说是骊京那头铁了心要封后,礼部在香山已经有小半月了,兵马也开到了香山,在香山寺山门前喊打喊杀的。奴婢是想问问梁公子,骊京那边会不会追到长安来,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越朝歌阖眼假寐,慢悠悠摇着团扇,道:“阿信怎么说?”   碧禾道:“梁公子说……说到时候他就带长公主逃出去,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还说,还说咱们公子这头行事太过冒险,眼见时局不好起来。”   越朝歌闻言,沉默了很久。   金黄色的桂花袅袅旋旋,落在她的长睫卷翘的眼皮上,有些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带我到哪里去?”越朝歌继续扇动团扇,“他可说了,时局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法?”   碧禾道:“这个奴婢也问了,可……奴婢觉着,您还是直接问咱们自家公子好些。”   问越萧。   也是个好主意。   毕竟天下都在他手心里转着呢。   越朝歌扶着把手起身,道:“这些桂花留出一小半酿酒,其余的送到厨下去,做成桂花糕,本宫今日午后去素庐走一趟。”   这是要亲自去见越萧的意思。   碧禾动作迅速起来。   *   素庐。   越萧坐在上首,眸光牢牢锁住堂下坐立不安的小厮,缓缓开口:“楹花坊重兵把守?”   那小厮正是孟连营遣去送信的小厮,他信还没送到,楹花坊就有了变故,他到了楹花坊门前见一群面色粗放的老爷兵,稍问了一句便被搡出去老远,故而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越萧眼下单手拄膝,整个人极具压迫感,正在问话。   小厮心肝儿颤颤,磕磕巴巴道:“是,有的兵穿着黄金甲,有的穿着银、银甲。”   这样的穿着,应当是越蒿的宫廷禁卫。   越萧捏了捏双鬓。   “一路回来,可听说了什么旁的?”   “有。”那小厮拿眼偷偷看了一眼孟连营,揪着下摆道:“据说,孟大人的小公子孟行义,被封了正六品……承议郎。这几日,风头正盛着。”   孟连营听言,身子僵了半边,下意识看向越萧。   越萧心里也有些讶异。   半晌,他直起身子,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如蒙大赦,连声告退,出到廊下,扶着柱子站了好一会儿,双腿才恢复知觉和气力。   “公子,这是……”孟连营茫然不解。   越萧笑:“以前倒是我把贵公子看扁了,这回有他在,楹花坊想还能再撑一段时间,我们要抓紧了。”   孟连营稍一作想,便立刻明白过来,脸上神色倏然放松,捋着长须,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他喜了片刻,回归正事,道:“泾州樊四臣前几日来信,已经照公子的意思取了川蜀,眼下骊京那边要他入京述职,公子看……”   越萧凝眉,“樊四臣的兵马重在平定小股战火,他若是入京,樊军群龙无首,容易出乱子。不能去。”   孟连营面有难色:“可眼下,既然楹花坊已破,兰汀就将提前把所知悉的都告知蒿公子,想必蒿公子已经知道我们避于旧都,若是樊四臣不进京牵扯一阵子,只怕蒿公子要直逼长安。”   越萧道:“樊四臣先斩后奏,犯了他大忌,去骊京就是有去无回。诸葛意的兵马暗抵骊京还需要几日?”   孟连营道:“粮草先行,已有半数在路上了,满打满算,全数大军开抵骊京,还要十五日。”   越萧眉间的褶皱更深。   孟连营欲言又止。   越萧抬眸:“孟叔有话直言。”   孟连营长叹了一口气:“老臣此话出口,还望公子不要见怪才好。”   越萧眼皮一跳,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连营道:“放眼当今天下,能拖上十五日的,也只有一人了。此人深谙蒿公子秉性,常年与蒿公子交锋,心眼胆略,公子也是知道的。她一到骊京,使个手段留住蒿公子,比十万兵马还管用些。再者——”   孟连营抬眼看越萧愈发沉骇的面色,道:“眼下能有正当理由从我们这里脱出去,还能回到骊京的,也只有她了。便说是我们劫持了她,她一心向着蒿公子,那在蒿公子那头,她就干净了,也安全了。”   “孟叔。”越萧忽然唤了一声。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却比怒喝还要骇戾,饶是孟连营这样几经风云的人,听见了也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呢?”   他抬眼,向孟连营看去。   狭长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视线冷静极了,甚至没有一丝丝愠怒和起伏。   “我是他的心头刺,我若入京,能换回十五日吗?”   “不可!”孟连营猛然起身,“公子万万不可!山海雄师因公子而会首于此,一旦公子涉险,这旧都之盟就会土崩瓦解,兵力交割,届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呐!公子三思!”   越萧缓缓道:“孟叔先坐。我是说,倘若我有法子让这旧都之盟存续,以我的身手,是不是我进骊京,胜算大些?”   孟连营闻言,眼波转顿,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你实话告诉老夫,是不是早就想到了有今日这样一个局面?”   越萧道:“谋定而后动,自是万般结果都要想到的,这是孟叔小时候教我的,以免为时局所迫,狼狈又仓皇。”   孟连营又叹了口气:“所以公子从那日带长公主来会盟,以长公主曾救助过他们的名义收买人心,也是为了今日做打算吗?”   越萧想起越朝歌,眉眼温柔了一瞬。   “那日的兵马十四州会盟,整个过程我已私下叫人写了折子戏,眼下各大梨园应该都已经演上了,还安排了几班进军营里唱。若是他们不怕军心涣散,粮草不继,应当是不会反朝歌的。”   听他承认,孟连营心里波澜翻涌,全身气血逆流:“可她终究一届女子!怎能坐镇这天下!”   门外秋阳正好。   大雁南飞,秋菊吐蕊。   越萧干净的声音融入暖阳里。   “孟叔,我们会有孩子的。到时,一切还要托付孟叔,照拂她一二。”   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今日午膳尚可,没有大义牺牲的豪情壮志,也没有缱绻留恋的儿女柔肠,这一句话说得清晰刻骨,意志坚决,更像是英雄迟暮留下的最终交代。   门外,宫紫长裙,华鬓金钗,攥紧了手里的食盒。桂花糕的香气漫溢出来,熏蒸得她心潮翻涌。 第62章 拱火(一) 【7.06单更】……   时间仿佛一架高大的战车, 势不可挡地碾过心尖,带起模糊的血肉。往事就在眼前重演,一如当年, 父皇母后暗自商议把她送出宫去献玺一样,天下局势的压迫, 来得那样涛澜汹涌, 二选其一的赌局, 让人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   她活到现在,二十有四。   所有人都为了保护她而死,她爱着的父皇母后, 她敬佩的大将军,她萍水相逢的越蒙,现在,轮到了越萧。   越朝歌心里有如棉絮堆积,一点一点,胀痛得说不出来话。捏着食盒的指节已经泛白,向来傲意决然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苍白得吓人。   越萧说不是为了她争这天下, 可点点滴滴谋算,在他的计划里, 最后傲然活着的、揽尽天下河山的人,还是只有她。   心被蚕丝一寸寸绞尽, 勒疼得她无法呼吸。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缓去心尖大半疼痛,放松肩膀,勾起红唇, 脸上再度挂上倨傲。   如此,确定自己的神色一如既往之后,越朝歌才喊道:“阿萧,瞧瞧本宫给你送什么来了?”   喉咙割涩,差一点眼眶就要溢出泪来。   好在她今日眼尾描红,晕打了一片橘红的眼妆,不大看得出来。   她横跨出一步,做出翩翩而来的模样,出现在越萧眼前。   越萧立刻收声,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收起了拳。他心尖梗窒,凌厉的眸光扫过秋日光影里的那张绝艳的脸——   没有任何异样。   从微挑的眉梢到轻勾的嘴角,都是她绝无仅有的倨傲。   可莫名的,越萧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暗自懊恼自己方才提及离别和生死时心绪大乱,以致于没有把注意力分放在周遭的环境上,越朝歌何时来的,他竟一点都不知晓。   越朝歌挑了挑眉:“怎么?本宫驾到,你不欢迎?”   她提着食盒,身段笔直韵致,扬着下巴,大有一副“胆敢不迎试试”的架势。   越萧掩下心里最后一点不安,起身朝她迎来:“让我来看看,我们家小鸽子给我带了什么吃的。”   孟连营深深看了越朝歌一眼,眼里瞳光轮转,起身见礼道:“老臣参见朝歌公主。公子,那没什么事的话,老臣就先回去了。”   越朝歌道:“孟叔那份,碧禾应已放到您房里了。素庐住的这几位将军,人人都有。”   孟连营道:“老臣多谢公主。”   说着,便退身告辞。   他走之后,越萧一把扣紧那把曲致的腰,有些吃味道:“我不是独一份的么?”   即便有了那样的肌肤之亲,被他这样搂着,闻着他身上的冷冽松香味,越朝歌的心还是砰砰直跳。今日与以往又有不同,心如鹿动的同时,又泛生出些许血意和疼痛。   在越萧看不见的地方,越朝歌张着唇,用尽力气把眼泪逼回眼眶,笑道:“你要什么独一份。做你这份糕的桂花,是本宫亲手濯的,够不够独一份。”   越萧的下巴搁在她肩窝里,蹭了又蹭,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道:“足够了。”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大姐姐亲自动手,就很足够。”   越萧这个语气明显有些异样。   还没等越朝歌反应过来,他已经迅速整理好情绪,直起身,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拦腰把人抱了起来,走回主座上,“要是大姐姐愿意喂我,就更好了。”   越朝歌被他放在小茶几的一侧,闻言挑眉,“那得看看,是怎么喂了。”   越萧笑笑,倚在茶几的另一侧,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   越朝歌勾唇,娇娇一眼觑过去。   “你这几日也不陪本宫玩,叫本宫无趣得很,如今也敢讨这个?”   越萧闻言,面上笑容回落:“是我不对,这几日疏忽了你。大姐姐若是无趣,不如找个孩子陪你玩可好?”   找个孩子陪你玩。   正应和着越萧方才那句“我们会有孩子的”。   越朝歌的心像被重锤击中,轰然作痛。   她扯动唇角:“那得看什么样的孩子。”   越萧坐到她身侧:“你喜欢什么样的孩子?”   越朝歌抬起眼皮,“你这样的,有么?”   越萧闻言,低笑出声,附耳咬上她柔软的耳垂:“那我们,只能自己做一个了。”   越朝歌别过脸:“没个正形,快些吃了,本宫还要回去逗小包子呢。”   越萧自然无有不应,拖起她的后颈,深深吻了下去。   两人又闹了一阵,及至分别前,越朝歌登上马车,流苏车帘绰约晃动,她坐在车里,唤了越萧一声:“阿萧,你这几日,回上园吗?”   越萧微怔。   自十四州兵马会以来,他常是早出晚归,为避免扰及越朝歌,他都是在素庐宿下。越朝歌心有灵犀般,鲜少过问。今日乍然听她问及,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有点不一样的意味。   他正恍惚之间,越朝歌的声音隔着流苏车帘,缓缓传来:“阿萧,本宫想你了。”   越萧心里猛然怔住。   越朝歌说想他。   越朝歌居然说想他。   短暂的闷滞之后,巨大的喜意铺天盖地兜头灌下,一时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岁,得了一个赏赐,就恨不得纵马疾驰三千里看尽着秋风朗月,对雁高歌。   “你说什么?”   他抖着嗓音,唇角已经不自觉地勾起。   越朝歌道:“好话不说第二遍,本宫回去了。”   “等一下!”越萧道,“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回去。”   越朝歌轻哼一声。   骏马纵蹄,金玲的细碎响声散在秋日的余韵里。   越萧旋步,进了素庐,“念恩。”   念恩一袭黑袍凛冽,带着面具,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主子。”   越萧道:“她身边的人,都该警醒点。另叫人守住长安的六个出口,若是发现她要离城,一律拦下。”   念恩:“是。”   他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越朝歌今日的表现太过正常又太过反常,至于反常在哪里,他说不出来。她说想他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可理智打破喜意占尽上风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份想念似乎掩埋着什么东西。   她究竟听没听见他与孟叔的对话?   越萧碾了碾手指:“派人盯着梁信,他要离城,立刻与我来报。”   倘若她真想出城,梁信或许会是她的臂助。   越萧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姐姐,希望你不会铤而走险,做我最不想看到的事。   西府上园。   越朝歌回来之后,便有点心不在焉。此刻蔫蔫地卧在躺椅里,伸进笼子的树枝都垂落下来。   碧禾疾步走进来,道:“主子,骊京来人了。”   越朝歌仍然神思寥落。   碧禾急红了一张脸,绕过来蹲到她跟前:“主子!骊京来人了!”   越朝歌黑瞳微动,回过神来,“什么?”   碧禾道:“骊京来人了,连大统领带着五百人马,就在外头候令。”   越朝歌撑着扶手起身,“你说连澜?他怎么来了?不对,他怎么知道本宫住在这里的?”   她一动作,手里挂肉的树枝从笼子里缩了回来,威风凛凛的雪狼王原本觊觎了半天,又不肯屈尊降贵吃的可口生肉,就这样生生离开了他的捕食范围,惹出他一顿哀怨的眼神。   越朝歌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只关心地看着碧禾。   碧禾摇摇头道:“奴婢不知,不过外头还有个老妇人,据说是孟连营孟大人的夫人,正要求见孟大人,或许她一路同行,知道些什么,不如先问问她?”   越朝歌凝眸:“好,你去把人领到正堂,吩咐她们摆茶。”   她起身来,把手里的树枝交给一旁的驯兽师,回过身来,手探进笼子里轻轻拍了拍小包子的脑袋:“本宫有事要忙,就先不疼你了。若是你爹爹今夜回来,本宫便这一日都不疼你了,你且好好照顾自己,自个儿玩吧。”   小包子不满地拱了拱脑袋。   越朝歌紫色裙摆翩跹而过时,它还从笼子里探出爪子要来抓。   孟夫人穿着朴素,荆钗布裙,身上温柔如水的气质不减半分。她很是提防着越朝歌,说没两句就说要见她家大人孟连营。   恰巧越朝歌有事要避开越萧,单问孟连营,便借此机会,让碧禾到素庐去请孟大人过来。   碧禾去后,孟夫人仍颇有些坐立不安。   越朝歌懒懒拢着宽大袖摆,看向她焦灼的神情,道:“夫人稍安,孟叔片刻即回。”   听越朝歌喊自家大人“孟叔”,孟夫人明显怔了怔。外头关于这位长公主的流言不少,加上现在天子要立她为后,多少流言甚嚣尘上。她虽听了她家大人的话鲜少理会,可还是有不少闲言碎语落到她耳朵里。   孟夫人捏紧了袖子里孟行义交托的纸团,整个人显得尤为紧张。   越朝歌看在眼里,也不拆穿或抚慰,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着京里的状况,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   孟连营来了以后,越朝歌给他们让出空间,自己走了出来。   她侧过头吩咐碧禾道:“传连澜过来。”   有些事情孟夫人不肯说,连澜或许会相告也未可知。   越朝歌是在听涛榭接见的连澜。   连澜见到她,目光便胶着在她身上,黏稠得令人不适。半晌,他说了第一句话,“你瘦了。”   不是君臣之间的拜见,也不是好友之间的寒暄,这句话让越朝歌原本就不适的心情愈发难受起来。   她摇着团扇,懒懒倚在矮几上:“连大统领,别来无恙啊。”   连澜眸光一颤,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僭越,这才重新见了礼。未等越朝歌开口,他便道:“臣此番前来,是接长公主回京的。陛下念长公主念得紧,许长公主皇后之位,还请长公主同臣回京。”   越朝歌手里的团扇一顿,轻笑出声:“且不说本宫回不回京,连大统领,近日骊京都发生了什么大事,你捡些和本宫有关系的,说来听听。”   连澜微讶,又埋头道:“骊京并无大事。陛下得知长公主被反贼挟持,多日未朝,一心要救长公主回京。长公主,陛下一片赤诚丹心,天下诸人,何人能比得上陛下对您一半的好,又有何能,能做得到陛下对您一半的好。还请长公主收拾停当,随臣回京。”   越朝歌抬眼道:“陛下如何得知本宫被反贼挟持?”   连澜一五一十,把楹花坊的事情据实以告。   越朝歌听完,有些唏嘘。   她听说过霍起升这个人物,当年他固执己见,据不听劝,以至于满门被灭,独留他一人被废了双腿独活。她能明白,像霍起升这样的人,越是危急关头,就会越发痛恨自己无法尽献绵薄之力,抠缝也要做出一点贡献。   她就是霍起升的“贡献”。   越朝歌轻嘲了一声,蹬了鞋,斜着身缩叠起腿道:“且先下去,本宫考虑一番。”   “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连澜急道,“旧都现在是座危城,反贼越萧就潜伏于此,长公主在不随臣离开,恐要落入那厮之手!”   越朝歌轻嘲一声,刚要说话,便见窗边映入一抹修长悍利的身影,慢条斯理的声音顺着秋风送至耳畔。   “那厮——是指我么?”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危险。   连澜下意识扣住腰间的长刀,腾地转过身来。   “长公主,躲在臣身后!”   连澜没想到的是,拔步床上斜斜歪着的人,一见人影便兴高采烈下了榻,拨开横亘在身前的他,隔着窗户一把跃到越萧怀里:“你回来了!”   她危险动作,好在越萧长臂灵活,扣紧腰肢把人带进怀里。   越萧抱紧身上的无尾熊,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光溜溜的脚丫子,眯眼:“又不穿鞋?” 第63章 拱火(二) 【1+2更】   出乎连澜意料的, 越朝歌居然对这位“劫持者”不抱敌意,态度甚至超乎普通男女之间的亲昵。   他眼皮一抽,正待组织语言。   只见越朝歌回过头来, 勾着妖冶的唇,笑得肆意, “连大统领, 本宫以为, 上次在骊京郢陶府,你私自放走兰汀,该长些记性才是, 没想到还是这样自以为是。瞧见了吗?”   越朝歌抬起手臂,拍了拍越萧的脑袋:“本宫不是被劫持了,收起你的一片‘善心’。”   连澜面色一僵,随即整张脸憋红了,膝盖一折,哀哀求道:“还请长公主三思!”   越朝歌道:“思什么?”   连澜喉间一堵,差点说不出话来。急迫之情冲荡大脑,当即他也考虑不了许多,出口便道:“陛下对您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疼您宠您,谁人能及?此子又是何德何能得您青眼, 不过是和我一样,不, 他甚至是个比我还不入流的杀手, 带着长公主一路逃遁到此,要长公主冒掉脑袋的风险!还望长公主三思!”   越朝歌见他当真冥顽不灵,脸上笑意微敛。   “不入流?连大统领这是在质疑本宫挑人的眼色?”   连澜一顿:“臣不敢。”   越朝歌道:“不敢就好, 无论你是什么心思,本宫望你好好掏掏自己的脑袋,想想你今日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事实当真如此,还是你只愿看到如此。至于我们阿萧何德何能,本宫心里有数,倒是你,不该攀比打压的人,就别攀比打压,你也攀比不过,打压不了。知趣些,对你,对你的陛下都好。”   “阿萧,”越朝歌说完,回过头来软绵绵唤了一声,“肚子饿了。”   柔声如丝,眼波楚楚。   越萧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若非她刚斥完连澜,他都要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处。   相比铩羽而归的连澜,得到越朝歌维护的越萧风采卓然,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失败者。他抱着越朝歌绕到听涛榭里,就着她在怀里的姿势,长指一勾,捡起两只小巧的绣鞋,而后沿着九曲回廊走远。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厨下,偷摸摸地让掌厨现做了两碗凉粉。   越朝歌吃得欢,越萧就吃得慢些,不一会儿,越朝歌面前的玉碗就见了底。她含着勺子,笑眯眯地抬头看越萧。   她鲜少这样小女儿姿态,越萧又恰恰最吃这一招。   果然,眼下越萧眼神立刻柔和得有如汪汪秋水,嘴角带着笑意,把面前还有大半凉粉的玉碗放到她面前。   越朝歌露出了明显开心的笑意,拿着玉勺挖了一勺,一边吃着,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去素庐的时候,听孟叔大声说什么‘坐镇天下’,是哪里出了纰漏了么?”   越萧刚要帮她别起鬓角的碎发,闻言手僵在半空,语气平静极了,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都听见了?”   越朝歌仰着头,由着他捋额前的碎发,道:“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你们在说本宫不能听见的么?”   越萧一愣,目光从她逡黑好看的瞳仁移向鬓角,有些无奈道:“有什么是你不能听见的吗?”   越朝歌手一顿,心里怦怦跳起来。   以前也不是没有和越蒿相互试探过,但都没有和越萧这样心惊胆颤,生怕一不小心说出些让他生疑的话。   越萧太聪明。   他打定主意不想让她知道,她也不能让越萧知道她知道。但那时那景,她都已经走到门前,全然没有听见也不大可能。   是以方才故意漏了个底给越萧,佯装自己到的时候恰巧听见了最后几个字,以消除他心里的疑虑。不知是哪里出现了破绽,或者越萧原本就没有把握她听见了多少,竟然反试探了过来。   越朝歌走了个神,拿勺子的手在空气里僵了半晌,忽而听越萧道:“不开心了?”   越朝歌眸子一动,摇摇头。   越萧道:“好——我说。”   “我们那时是在商量应该如何稳住十万潘军的问题,襄州诸葛意的人马不日就要抵京,潘军虎踞津门,是个头疼的问题,我无法下决断,孟叔斥我如此优柔又怎么坐镇天下。”   越萧说谎的时候,无论表情再如何镇定,面对她的时候,眼神一定会有闪躲。他方才没有迎着她的目光,转而飘向井边的银杏。   越朝歌的眸瞳黯了一瞬。   转眼,她笑起来,仍是那副鲜活的样子:“最后呢?打算如何?”   越萧收回视线,看向她好看的眼睛,道:“以前同你说过潘军分裂成十支,我打算分而治之,投诚的,事成之后论功行赏,功高的授将军印,封千户。不投诚的,以手下兵卒为赌,与念恩比试,能赢了,兵卒和家人尽数带走,输了的,留下项上人头。”   越朝歌凝眉:“潘云虎父女会允你这样做吗?”   越萧道:“他们眼下不是在旧都吗?”   他的眼神饶有深意,越朝歌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勾唇而笑。   越萧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潘军积弊已久,每次整顿都是治表不及里,才让我有机可乘。潘云虎在此关头,离了津门,近乎于主动放弃了手上十万大军的掌控权。”   越朝歌笑道:“他来津门,不会是逼你做他上门女婿的吧?”   话音刚落,院门前就匆忙走进来一个人影。门房来报,说大门前潘云虎带着百担彩聘,要见越萧。   越朝歌一语成谶,闻言丢了勺子,差点笑出泪来。   恍惚间见越萧身上的气势沉冷下去,她收了点声,仍旧笑得停不下。   越萧黑沉着一张脸:“很好笑么?”   越朝歌停了一瞬,点头,仍笑得前俯后仰。   越萧黑眸里风云翻涌,抬手拦腰一扣,把不知死活的越朝歌卷到腿上按住,压住她钗影动荡的后脑,侵近脸去。   越朝歌笑声未绝就转成了惊呼,不过片刻,惊呼又转为时疏时放的喟叹。越萧这个吻带了些风雨倾盖的惩罚意味,来得又凶又狠,舌尖的酸疼像是画本子里化骨的药水,顺着血脉惊动每一处末梢,越朝歌觉得骨头簌簌而酥,整个人有如飘在云端,甚至连指尖都没有知觉。   苦的是一旁站立的门房。   一边是催命符一样的上百担彩聘,一边又是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场景。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交缠的两个人总算松开。   越萧埋在越朝歌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哑声喟叹:“姐姐好香,好软。”   越朝歌被勾动了。   她在此事上从不甘示弱,知道越萧绝不会现在对她下手,便放肆起来,坐在他腿上,攀着他的脖颈蹭上去些,凑在他耳边道:“弟弟好嗯——”   最后一个字,她用一声深重的鼻音回应。   越朝歌能明显感受到越萧身子陡然绷紧,随即,熟悉的危险感蓬勃窜发,在不知名地方昭彰威胁。   越萧的手逐渐用力,额角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希望大姐姐今夜也能嗯得这般轻松。”   越朝歌的脸陡然蹿红,扒拉开他的大掌,退出他的怀抱。   秋风吹过,带走她脸上的热意,仍留着燎原的余热,烧得她整个人都飘忽起来。娇小的心脏仿佛胀得无限大,变本加厉地撞击着胸腔。   她偷偷抬起眼看像越萧不凡的侧脸,却恰恰撞进他不怀好意的眼眸。   “今夜的事,今夜再说!”   越朝歌看向前方,鼓起勇气说了这样一句。像是守疆不屈的女将军。   越萧沙哑着嗓子发出警告:“大姐姐再撩我,可就等不到今夜了。”   越朝歌想起头一夜的种种,眼见着越萧似乎当真就要崩不住,她的退缩里裹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憧憬,下意识逃避道:“外头还停着百担彩聘,你先去解决了再、再说。”   越萧道:“好。”   半晌,他仍然没有动静。   越朝歌有些瑟瑟:“你怎么还不走?”   越萧垂头,视线越过胸膛,示意般往下看了一眼。   越朝歌顺着视线看去,眸光尚未触及就立刻弹了回来,她强装镇定地舀动碗里的凉粉,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一句:“那个……凉粉真好吃。”   凉粉真好吃。   越萧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起身,理了理长袍前摆,道:“我去去就来。”   越朝歌的视线一直钉在碗里,闻言抬头,摆摆手,“快去。”   越萧俯身在她额前落了一吻。   挺拔悍利的背影消失在廊院之后,越朝歌才算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脊背弯了下来,碗里的凉粉也不再动了。   盯了桌面半晌,她重新挺直起身,唤来远处站立的碧禾:“去瞧瞧孟连营大人在做什么,若是没和越萧在一处,就把他请来,说我有要事要问他。切记,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彼时孟连营正在孟夫人的厢房里凝眉沉思。他读过孟行义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四个字:一切从速。看得出来是慌乱时写下的,加上他从夫人口中了解到的,只怕骊京那头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发紧了。   听闻越朝歌来传,孟连营觉得意料之外,稍一作想,联系到素庐里与公子的那番谈话,又觉得情理之中。   他借口要帮夫人拿些吃食,随着碧禾来到厨下的时候,越朝歌正若有所思地撕着银杏枯叶。   见孟连营来了,她也不绕弯子,抬眼问道:“孟叔,你们在素庐的谈话,本宫听了大半。本宫只问你一句话。阿萧惹越蒿深恨已久,他不能入骊京,那就非本宫去不可吗?”   孟连营微微一愕,没想到越朝歌这么直接。   他捋着长须,目光深远:“不是非长公主去不可,只是长公主去,大局可控些。不瞒长公主说,臣也是可去的,只是臣入了骊京之后,不出三日,脑袋就要被挂在城门口,再送个人入京,再稳个三日,脑袋又被挂上去了。老臣不惧死,忠肝义胆之士,也不惧死,可若是这样行事,待到我们打入骊京,望着城门口一排大将的脑袋,叫公子麾下拼杀的将士又如何作想?百姓看着拿一排脑袋,民心又何向?只会觉得我们势弱,不敢支持罢了。”   越朝歌知道他说的话没有作假和推诿的成分。越蒿许久之前就一直在寻错处要把这些先帝近臣赶尽杀绝,只是碍于声名不敢明目张胆,眼下若是他们入京,就等于白白将把柄送入他手里,诛杀所谓的反贼,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再者,太多人入京,泄露了多少这边的机要,我们实不可控。我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实不该在这样的事上太过冒险。自然,臣也不是非要长公主前往的意思,公子也是去得的,公子若是去了,老臣在旧都,自会尽力与这些悍兵勇将斡旋。”   “他不能去。”越朝歌脱口而出。   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眼,早先越萧身上的那些伤痕还历历在目,送进郢陶府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糊高热不退,半条命全凭他的意志吊着。越蒿对他,处处都是下了死手,不过就是他能捱一点,肯受一点,这么些年才能从越蒿手里活着出来,但这绝不是他应该再受苦难的理由!   “孟叔,”越朝歌起身,她及笈以来,第一次拜谒别人,“我想知道,入入京之后,我该如何行事?”   孟连营一怔,“长公主,即便你身份特殊,入京也难保万全,长公主心意已决?”   越朝歌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请孟叔赐教。”   因她这句话,孟连营愣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眸子里泛起欣赏。   银杏叶飘飘洒洒间,他退了两步,规规矩矩行了君臣之礼,叩了三个响头:“臣代天下万千臣民,多谢长公主千秋大义!”   君臣二人又谈了片刻,孟连营叮嘱了越朝歌好些紧要的地方,越朝歌一一记下。   两人别后,越朝歌坐在桌前,定了好久。   黄色的银杏叶脱离枝头,像枯叶蝶,飘飘摇摇,最终斜斜落入半碗凉粉汤里。   她转头吩咐碧禾,在佛堂设下笔墨纸砚,她要抄经。   碧禾去准备的时候,越朝歌传唤了连澜,简单说了几句之后,连澜眼里泛起光芒,喜上眉梢,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多了许多力气。   最后一步……   越朝歌看向左手边空荡荡的石墩,眼神落寞又复杂。   此生头一回,她行至岔路口,不知如何是好。   她身上原本承着许多人的希冀,尽力恣意随心,不敢生一丝忧苦心绪。她小心翼翼护着这条命许多年,与乱军争、与大臣争、与越蒿争,而今,与二十七万雄师和他们的主帅争,放大些说,与天下万千黎民争。   孟连营说,她这一去,难保万全。   也说并非只有她去这一种办法。   她究竟是要承过去之命,还是要承当今天下之命?   她若不去,是没人能逼她的。   佛堂僻静,把所有纷扰都隔绝在外。檀香佛意,清幽得能理清世间繁杂。   越朝歌提笔蘸墨,在姜黄的纸上写下一句句佛偈。   今日抄的是《法句经》,字字如织落于纸上,她的心里仍旧天人缠斗一般,在过去的大愿和今日的时局之间苦苦拉扯,无法做出决断。   及抄至普贤菩萨醒众偈: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越朝歌笔锋一顿。   目光从方才写的这几句经文上逐字循过,缓缓地搁下笔。   心里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枷锁,这些年来强力压下的、刻意忽略的所有酸苦点滴汇入心间,那些因为背负,溢出就会有负罪感的眼泪,此刻在眼眶聚集。   眼前的一切尽皆模糊。   佛像,秋光,还有袅袅的香……   豆大的泪珠落在姜黄的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窗格破碎的天光里,她仰起头,张大嘴巴,无声嚎啕。任由眼泪从眼尾成股滑落,任手里的衣裙皱得不成样子,任心窝处纠疼不能自抑,任悲任苦,任笑任哭。   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鱼之于她,一如水之于天下,于良心,于越萧的宠爱。   多少年前,所有人的保护纷至沓来,都要救她;今日,她要对得起这些人的保护,不是偷安,不是冷眼看着那些同大将军一样的英豪人物送命,不是任凭天下兴亡更迭安慰自己事不关己,她是应该试着用他们原本该给这天下的情,去偿这天下的。   偿清了,自此山河日月,她不再是不敢哭不敢苦的越朝歌,她的命是自己的,今生也会有了替别人挣命的快慰,她是能当真招摇、当真肆意、当真快活的越朝歌,而不是连越萧同穆西岚去渡骨山打猎,她都要佯装无事发生的越朝歌。   重新打开佛堂的隔扇门,绚烂红霞如幕,拉挂在遥远的天边。残阳似血,给侍立的碧禾镀上一层红色的光晕。   越朝歌拢着袖子,哑声吩咐道:“碧禾,备浴。另外帮本宫准备点东西。”   她凑过脸去,耳语了几句。   夕阳下,碧禾瞳孔大张,惊呼出声:“蒙汗药!长公主这……”   越朝歌凝眉,低喝:“要借你副打更的嗓子吗?”   碧禾慌忙捂住嘴巴。   越朝歌道:“照办就是,一会儿解药先给本宫服下。”   她原本想着,趁这几日越萧都在素庐,她明日便有机会离开。可想到越萧今日在厨下试探的态度,她忽然觉得不是很妥当。她身边有几个亲军暗卫时时护她周全,在越萧已经生疑的情况下,她一有异动,越萧就会知道。   通想下来,只有和越萧在一起的时候,暗卫才会撤开。   和越萧在这件事上相互猜疑,越朝歌心里有些发苦。   她仰头看天边斜阳。   落日何惧,今天的落日意味着明日的新生。   *   越萧处理潘军百担彩聘一事,处理了许久。   待他稍歇,又同孟连营议过,碧禾才红着一张脸过来,低声道:“公子,长公主邀您共浴,说……说是要生个孩子玩玩。”   “……”越萧眸色一顿,面无表情道,“带路。”   他语气镇定极了,可细看就会发现冷白的脖根已然红了一片。   漱滫堂里,香气缭绕。   区别于甜蜜腻味的果香,鼻息之间是悠悠绵长的沉香味,带着些许不那么馥郁的蜜合花香,勾得人尾骨蹿起一阵酥麻痒意。   水雾氤氲之间,一袭轻纱朱衣松松垮垮披着,露出精绝好看的蝴蝶骨。白皙光洁的肌理承托着瀑布般的如墨青丝,越发衬得身姿骨感有致,肤白如瓷。一双美艳鲜活的眼睛回头望来,水盈盈的眸光带着笑意,单单眨了一眼。   这一刻,便是九天的神佛,也要被生生勾去魂魄。 第64章 拱火(三) 【7.08单更】……   越萧本就深邃的眸瞳, 镀上了一层夕阳的颜色。   喉结滑动,他反手掩上漱滫堂内室的门,动作很轻, 轻到他只能听见自己有力的、昭彰着欲|望的心跳。   两人的视线隔着氤氲的水雾远远勾缠。一道妖娆彻骨,好整以暇, 一道山雨欲来, 暗沉幽雅。空气陡然凝成团一般, 沿着视线而去,一点一滴堆压在对方心口,压迫得彼此心脏更疯狂跃动。   不似郢陶府的明池华堂, 漱滫堂显得很是古朴优雅,除却池边羊脂白玉砌成的水岸,水里水外,都附庸了文人风雅,仿造野趣的幽水深潭,在池水周边三三两两种下了兰草丛,一圈清淡雅香,共同拱卫着这处雾气缭绕的温池。   越朝歌一袭红纱,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 仙姿艳骨,恍如不曾入世的妖娇女娥。那双赤足踝上, 缠着细细一条金链,一颗金铃坠于其下, 在兰草的掩映下折射出金色的星芒。   红衣金饰, 温汤美人。   越朝歌的引惑来得这样直接而坦率,只一眼,越萧便无法招架, 缴械投降。   筋骨硕拔的白皙脚掌踩上白玉台,修长悍利的身影在越朝歌的如丝眸光中缓慢靠近,他狭长的眸子里翻滚着火焰,一下一下,无比精准的映入越朝歌带笑的眸瞳。   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越萧停住,有些艰难地出声道:“姐姐,这样勾我,你会受不住的。”   越朝歌红唇莹润,闻言嗤笑,伸出小指钩住他腰间的领军革带,把人带到白玉岸的中央。   雾气缭缭。   朱色纱衣根本掩不住她瓷白的肌理,兜衣穿得紧实,反把该有的曲线尽数勾勒。   越朝歌站在靠水的一面,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从他的喉结、胸膛、一点点往下游弋……   末了,她轻笑一声。   “本宫还没使出本事,你这就……”   她伸出食指,戏弄般地来回一拨。   越萧额角的青筋都起来了。   温热的汤池使得整个漱滫堂潮热无比,平日里开着窗通风还好,眼下四面环闭,越萧只觉得热意一点一点聚积,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叫嚣着接触空气。   越朝歌最乐于看他克制又崩坏的模样。   她眼尾微微挑动,白皙赤足往后撤出一步,直直往后倒去。朱色纱衣划过迷蒙的水雾,割出一片短暂的清明。   眼见她就要后脑朝下跌入池中,越萧长臂勾过,原本打算将人捞起,谁知腰间的领军革带被一截白皙的尾指恶作剧般勾住,用力一扯……   越萧后腰着力,整个人失去平衡。   水花四溅,两人双双跌入池中。   水底,衣袂沾了水,在水中飘摇。一双白玉一般的手指勾过越萧的衣领边缘,借着水势,看见了精壮挺悍的上半身。   越朝歌水性极佳,红唇一勾,擦过他心口的那抹黥字,借着水势,攀上了他宽厚好看的肩膀,双腿扣到他腰间。   越朝歌早就知道他天赋异禀,也知道这个动作会带来短兵相接,她还是这样做了。在水波作用下,她难以抱在越萧身上,时不时滑落下来,她便锲而不舍地攀住他的肩。   水深处,若即若离。   一如星火蹿过草垛,点炸越萧脑海中的轰鸣。   她是故意的。   勾,惹,撩。   他的大姐姐,越发本事了。   宽大的手掌扣紧她的腰身,把人带出了水面。   越朝歌才有喘息的余地,耳边就响起一阵裂帛之声,肩上一凉,纱衣竟然被他撕成碎片,远远仍飘在水面上。   她回过头来刚想问,颈间就埋进颗毛茸茸的脑袋,传来啮咬的刺痛感。随即,兰草兜衣也被远远仍开,越朝歌未说出口的话到了舌尖,陡然转成一声惊呼。   越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梳拢之间,他的脑袋微微撤开些许,沙声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越朝歌脸上浮起一片酡红的羞窘,好在温池水热,不算露怯。她挺了挺上半脊背,与越萧的大掌相搏,在他更加狂骤的掌心里,断断续续道:“这样,你、你说本宫啊、本宫知不知道嗯……”   越萧眸瞳幽暗,有些泛红。   他气定神闲地俯首:“先说好了,要是哭了,我也不会停的。”   气势如锐,势不可挡。   越朝歌闻言,羞恼气血陡然上涌,“你哭本宫也不会哭的!”   “呵,”越萧从温池里抬起湿漉漉的手,勾起她倨傲的下巴,轻嘲道,“大放厥词。”   说罢,抱着人往岸边走去。   曾几何时,香山州里,她也这样被他抱着,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便丢盔弃甲,而今,她似乎也没什么长进。   越萧感受到她双腿的紧绷,轻轻笑了一声。   越朝歌被他这声笑惹得长眉微凝,待她被放到白玉岸上,稍定,足心便在水里玩起游戏。她一边晃着腿,来回划出涟漪,一边盯着越萧的神色,捕捉他表情的一寸寸皲裂。   越萧竟就这样任她来回玩着。   水流的涌动带来不一样的触感,足心擦过的时候,也能激起他一片战栗。然而他耐心极了,能忍极了,赤红着眼,轻抿着唇,危险而安静地等着越朝歌玩够。   越朝歌垂眼看水里白皙的足尖,道:“阿萧这么容易就……从前没有本宫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   她目露疑惑,脸上写满了好奇。   “不若,你自己试试?在本宫面前?”   她笑着,眼皮抬起,眸里含着盈盈笑意,看向已经神色微变的冷冽眉眼。   越朝歌跳下水,踩着他的脚面,拉过他指骨修长的手,带着大掌,轻轻地……   越萧忍不住了。   他轻笑了一声,一个反身,把越朝歌抱上了白玉岸,修长的手指转换阵地,越朝歌立刻惊呼出声。   越萧轻笑:“我帮大姐姐试试。”   指尖随着他话音起顿,轻轻勾动。   越朝歌支撑不住,手臂向后撑到了白玉岸上,脖颈向上迎着,双腿蹬向越萧胸膛,试图脱离即将到来的灭顶。   越萧没有让她逃离。   空闲的那只长臂一勾,把人带了回来。   越朝歌从来没有这样过,脑袋空白,眼角的泪水难以自抑簌簌而落,全身上下绷成一线,原本踢向越萧的足此刻也弓成跃出水面的鱼,声音堆叠一声比一声更高,一声比一声更急!   那一刻,全世界都静止了。   水雾不再飘渺,兰草不再晃动,呼吸也听不见声响,所有一切,静悄悄的。   越萧手指勾了勾,低叹,“姐姐……不行?”   越朝歌惊呼声绝,软绵绵地仰躺在白玉岸上,若非她还有任务,此刻骨子里蹿出来的疲乏,已经足以把她吞没。   想到任务,她一怔,身上似乎回了点力气,强撑着起身来,缓了片刻,再度跳入温池里。   两人相抵,越朝歌眼神如丝,媚懒地看了她一眼:“不行?话说得尚早。”   她手里撩着,觑了一眼,笑道:“你不解决,那本宫帮你?”   越朝歌说着,潜到水下,手停止了动作,红唇轻擦。   越萧忽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尚未来得及把她从水下捞起来,就已感受到唇齿之间磕碰的疼痛。   她初出茅庐。   许是在话本子上学了,疼归疼,她的舌尖还会绕动。   越萧额角上,青筋崩起。毛孔蒸腾出热意,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滴,成股从颊边滑落。   他抓着越朝歌纤细的手臂,用力极了。   “姐姐,起来。”   越朝歌在水下近乎窒息。青丝散在水面,随着她最后的挣扎,青丝来回荡漾。   越萧终于忍不住了,掌间一紧,就要把人捞起来。未想哗啦一声,越朝歌先他一步,冒出水面,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张妖娆的脸因为早前呼吸不畅,憋得通红通红。她眼睛水光盈盈,仰头看他:“难受……”   能不难受吗?   水下几乎需要屏气,喉咙松开一点,水就要涌入气管。   越萧拇指擦过她泛红的眼尾,狭长的眸子里满是疼惜。俯身,吻住她红肿的唇:“辛苦姐姐了。”   他手探入温热的温泉池水中,虎口掐住她一条玉腿,用力一拽。   越朝歌最怕疼大叫出声。   他虽没用多少力,疼痛不那么剧烈,仍旧是叫她难以胜任。   越萧长舒一口气,等她回缓,有些艰难地,指腹擦过她的红唇:“酸吗?”   越朝歌得他关切问候,蓦然有股委屈涌上心头,她点了点脑袋。   越萧道:“自找的。”   水面荡漾。   氤氲雾气无孔不入,如丝缭绕。   飘在水面的红纱和兰草兜衣自觉地避到了池角,隔着两重门,屋外侍立的侍女脸红到耳根,埋着头,想尽力忽视里头的动静。   越朝歌想过自己会自讨苦吃。   未想,是这种程度的自讨苦吃。   越萧说不会停,当真没有一刻停的时候。   白玉岸边、温汤池里、赤金柱上……金铃清脆的声响没有停过。   越朝歌不知年月,口干舌燥,头脑昏沉。起先她还能和他有来有回,及至后来,她的精神力已经难以为继,全然任他摆布了。   火辣辣的。   好疼。   应该是擦破了。   然而,幸亏这点疼痛唤回了神智。   越朝歌推拒着他的胸膛,抬起眼,娇娇而泣,断断续续说:“这就是弟弟说的辛苦?”   越萧一顿,指腹擦过她的下眼睑。   “这可是姐姐自己找的,别哭。”   自讨苦吃的精髓。   越朝歌准备好了承受飓风席卷。   然而她准备得还是太不够。   原本就动荡不安的水面骇然掀起风浪,激流奔涌悍然撞上坚硬的白玉璧,翻腾回来的水花打湿了越朝歌修洁的后背,水珠还没成股,下一波就狠狠拍了上来。   越朝歌散架了。   骨头绵软,失去力量。   她被越萧摁住,哭喊都无济于事。   泪盈于睫,她看向不远处纱帐之后的妆奁台上,那里摆着两盏清酒…… 第65章 拱火(四) 【1+2更】   不知道过了多久, 蜡炬垂泪,万籁俱静。   越朝歌没了骨头似的,软在越萧怀里, 昏昏沉沉,疲惫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她懒懒睁开眼, 用哭喊得有些沙哑的喉咙勉力道:“本宫想润润喉。”   娇娆的眼尾仍红着, 眼眸里满含水光, 声音尤带着妩媚的余韵,她没了平日里张扬鲜活的神情,倒乖得像只任人揉搓的小兔子。   始作俑者越萧, 自然无有不应的。抱着她下水,迈开长腿走到池子浅处,让她卧靠着白玉岸,道:“身上腿上都是,先泡着,我拿了酒回来帮你洗。”   越萧说着,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双臂往岸上一撑,出了水。他扬手取过一件里衣, 松松垮垮地披上,走到轻纱那头取了酒来。   越朝歌累极了, 是那种从骨缝里渗透出来的累意。身上有些地方仍旧疼疼麻麻的,没有知觉。她试着动了动腿, 哪知酸软冲头而上, 惹得鼻尖眼眶也都发酸,差点溢出泪来。   曾几何时,她从旁骛殿醒来, 打心里觉得越萧不行,甚至还以此挑戏过他……   想及此,越朝歌陡然一愣。   他一定是报复!方才他每每把她送上去的时候,都在她耳边低吟一句:“姐姐,我行不行?”   呵。   行,太行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越朝歌咬牙切齿。   人为刀俎,不行也得说行。   她眼下,已然没有力气同他相搏了。   越朝歌睁开眼,垂眼扫了一眼身上发红密布的印子,脑袋重新靠向岸沿。   她心想:方才激得越萧红眼狂乱,委实有些吃不消。   虽也知道他时刻绷着,手下留情,未曾尽兴,可到底,再让他肆无忌惮,恐怕她这副身板今日就要横着从着漱滫堂出去。行事至此,他还有所顾及和疼惜。越朝歌忽然有些舍不得越萧。   可有些事,是她一定要去做的,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心口酸酸胀胀。   舍不得,也要去的。   她闭上眼,对自己狠了心。   越萧温了酒,连壶带盏端了过来,趟下水,喂了越朝歌一口。   清酒入喉,多少缓解了嘴里的干涸和喉间的疼痛。清冽的感觉顺着喉咙淌入胃府,温热漫溢,似乎方才绷紧的筋骨都被浸润得舒展开来。   越萧帮她清洗着,修长的手指灵活利落。   可终究,在他手心里的是越朝歌滑腻白皙的肌理,有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卷土重来。   越朝歌猛然睁开眼睛,惊惶地看着他。   越萧直勾勾盯了她半晌,赏尽她眼里的惊骇和不可思议,捏了捏她红透的耳垂,嘶|哑道:“不动你。”   说罢,便垂下头,若无其事地清洗起来。   越朝歌喝了一口酒,因着想喂越萧,喝得有些多,些许酒液从嘴角溢出来,蜿蜒而下。   她“嗯”了一声,按住越萧的手。   越萧抬起头来,见她鼓着酡红双颊,唇边酒液漫溢,一双好看迷人的眼无辜又急迫地眨了又眨……   越萧本就不算君子的眸色重新描上一片危险的侵略气息,眼瞳黯了些许,俯首,伸出舌尖卷走她嘴角的酒液,抿唇咽下。   越朝歌嘴里装着一腔酒,脸颊发酸,忍不住伸手摇动他肌肉修利的手臂。   两人视线交汇,她看懂了他眼底炙烈的火焰。   越朝歌长眉微皱,主动攀上他的脖颈,用尽力气凑上脸去。唇与唇相触的一刹那,浓烈的酒香散入鼻息,她笨拙而生涩地往他嘴里渡着清酒,呼吸有些不顺畅,一应喷薄在他脸上。   湿漉漉的大掌摁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柔软的舌扫荡檀口的每一个角落,咽下了清酒。   他发狠地咬住她丰润的唇,哑着声,慢条斯理地评价了一句:“又香又甜。”   越朝歌脸上有如火烧。明明是个正经人,偏生说出这样……这样不要脸的话来。   美目扬威,她咬牙道:“混账!”   越萧低笑:“姐姐只会这一句?还是只舍得骂这一句?”   越朝歌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抓起边上的酒盏砸进他怀里,自己借着水力,拖着身子浮出很远。   越萧接住她羞恼之下扔过来的酒盏,一转身,修挺的脊背靠上白玉岸壁,扬手取过酒坛斟了杯酒,抿了一口,气定神闲地看着远处的“小河豚”自己扑棱。   当真是,可爱极了。   越萧心情大大舒畅起来。   他莫名觉得嘴边的清酒也格外好喝,一时不妨,喝下去两三盏。   他的酒量很是不怎么样。   香山州里,越朝歌只喂了他一口,他便飘飘然了,带着越朝歌飞天掠地,狂妄到将人抵在阑干上。   那些事,越萧醒来之后都记得。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酒量,故而意识到三盏已经下肚的时候,便搁了酒盏,不再多饮。可昏昏沉沉的感觉还是迅速来袭,这酒的后劲似乎比想象中来得更加迅猛,他下意识唤了一声姐姐,便开始觉得有些不支,整个人往下滑了些许。   越朝歌远远看见,忽然后悔在这汤匙里将他药翻,该选个合适的地方才是。眼见着就要溺水,越朝歌慌忙又扑棱回来,架着他的胳膊道:“越萧,上岸。”   越萧昏昏沉沉,听越朝歌的话都像隔着一帘水幕,空旷而远,听不真切。他心里还惦念着越朝歌的身子,勉力撑着,不敢全都倚上去。   在失去意识的边缘时刻,他撑着发沉的眼皮,绕开越朝歌架着的胳膊,撑着白玉岸,整个人翻了上去,趴在岸上,跟越朝歌交代了一句:“姐姐,我睡会儿。”   他的长腿带起一片水花。水花落回池面的时候,他已然闭上眼,睡着了。   越朝歌看着他那张脸,心里忽然酸涩不已。   葱白的指尖流连过他英挺的眉骨,好看的眼睛,高耸的鼻梁,还有那抹吻过她的唇,最后滑向他清晰骨感的下颌。   手指微顿。   “骊京见。”   她轻轻说了一句。   干燥的吻落在他耳下。   越萧睡梦里似乎还很不安,黑色的羽睫狠狠颤了一下。   蒙汗药的药效大概有两个时辰,留给越朝歌的时间算是不多也不少。   她强忍着身上的不适,帮越萧盖了件衣裳,迅速收整了一下自己,唤来碧禾扶她回院子。另备了干净衣物,叫前些日子住进西府上园的赵柯儿帮越萧收拾。   连澜早在她院子外头候着,见她湿着头发出来,握刀的手遽然发紧。眼前的长公主,娇瘦的身上披着半厚的斗篷,挡去秋风和月色,可有些痕迹还留在了颈上,那天鹅一般的白皙脖颈,上面全然是越萧的印记。   长公主终究……   他咬紧了后槽牙,头一回没有同越朝歌见礼,旋身站好。   连澜一闭眼,就是那日心无殿中,越萧作为刺客来袭,长公主询计于自己的场景。她带着不可一世的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离得那样近,那样惹人心动,甚至那时一垂眼看见的,她露在裙外的半只玉足,都那样叫人魂牵梦萦。   但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肖想。   只有最尊贵的人配得上她。   喉结动了动,眼睛有些涩。   长安的秋风太凉。   好在,很快就要回骊京了。   越朝歌和碧禾换完衣物出来,两人都穿着普通侍女的衣裳。虽只是寻常的鹅黄半袖,她脸上妆也点了些许,掩去原本明艳的姿容,可眼神和身段是骗不了人的,越朝歌举手投足之间露出来的矜贵气度,远非常人所能及。   两人快步走出了院落,她给连澜使了个脸色,示意可以按照午后的吩咐,把车马引到西边角门。   连澜去后,越朝歌侧过脸,小声同碧禾叮嘱着什么,一路走到了关着雪狼王的地方。   烛火莹亮,小包子看着远处走来的陌生人,四肢并用爬了起来,躬起脊背,压低嗓子长吟了一声。   及至越朝歌裙摆翩跹走近前来,小包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垂下的狼尾忽然扬了起来,还摆动了两下。   越朝歌忍着酸疼,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包子,随本宫走一趟骊京吧。”   怕它伤人,它嘴上戴着的嘴套始终没有取下来,这倒方便了越朝歌。她起身,取过挂在笼子边上的颈链,套到它脖子上。   碧禾打开笼子,小包子便乖乖跟着越朝歌出来。   它太通人性,似乎知道越朝歌今夜不同寻常,连走路都尽量不发出声响,狼耳朵高高竖起,警惕地关注着周边的动静。   西府上园没人为难她们,下人们见是碧禾姑娘,纷纷垂头让路。一行来到了西边角门。越朝歌安顿好小包子,刚要登车,暗处传来一道声音,差点将碧禾吓破了胆。   原来是孟连营孟大人。   他从暗处走了出来,提袍跪下道:“长公主此去千万珍重!”   越朝歌一愣。   孟连营不会无缘无故跟出来,深夜前来相送,必有更深一层含义,否则不必在连澜面前露脸。   她从车凳上撤回脚来,扶着孟连营起身,眸光潋滟而坚定,“本宫会的。其余的,劳烦孟大人多加看顾。”   越朝歌叮嘱了这么一句,倒也真情实感。实是她没有把握越萧醒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在她面前一向冷静有度。除却面对胡眠和穆西岚,以及燕家那不依不饶的小妾时,他曾有过杀命之语,其余时候,尽管还算不上性格和煦,可总也说不上大怒。   孟连营知道她的顾虑,便道:“只要长公主保重自身,一切都还有可说。”   越朝歌长长舒了一口气,以师生之仪拜了一礼,登车而去。   车舆里,越朝歌摊开手心的字条。   这是方才孟连营趁着被她扶起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上面写着“孟行义堪用,勿轻信旁人”两句。   越朝歌看完,从头一点一点撕了纸条,散在矮几上的袅袅香炉里,不一会儿,炉子里火光明灭,飘出了几缕浓烟。   车帘轻晃,已有早冬的北风呼号,吹散这一厢烟。   行至北城城门,值夜的侍卫将人拦下。   车马减速,缓缓停下。里头碧禾冒出头来,道:“长公主有令,叫我们把后头这雪狼王放回渡骨山里,你们拦着做甚?”   侍卫一愣,听见长公主名号,有些松动。且这毛色纯白的雪狼王,的确只有长公主所有。   可他仍不敢擅作主张。   随即,一抹黑色兜袍按着腰间的剑,缓步走来。若非那人的身姿气度不如越萧,凭这一身装扮,碧禾几乎要以为是公子追来了。   那暗卫走到跟前,冰冷询问:“车上还有何人?”   碧禾道:“还有一位驯兽的小姑娘,把狼王放回去,怕狼群会报复,带个驯兽的丫头,也要过问么?”   暗卫没有理会她,只道:“多有得罪。”   长剑带着剑鞘挑起车帘,些微仰头,看清了车里垂头的人。   “走吧。”   那暗卫收回剑,放行。   碧禾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刚要钻进车中,又有一名暗卫出现:“且慢!”   碧禾动作顿住。   只听那暗卫问:“如何证明她就是驯兽的丫头?放狼归山,今日为何派了眼生的将军?”   新出现的这暗卫显然是个比较有主意的,闻言撇过头道:“即刻去请示领军大人。”   碧禾一慌神,舌头有些打结:“不……不必。”   越朝歌凝眉,示意般轻咳了一声。   碧禾恍然,颤着手从腰间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红宝石:“两位识得此物吧?”   那两人看了过来,明显一怔,而后双双后退一步,按剑跪下。   碧禾见这宝石管用,松了一口气,口舌重归利落,“领军革带上的血红宝石在此,如领军亲临,两位可知你们主子的意思了?”   那两人见识过越萧的身手。   若非他有意相让,常人根本无法近身,更遑论从他腰带上抠下粘附紧固的宝石。   可念恩副领亲自交代过,要时刻抓牢城门防守,出入都要严查,尤其是西府上园的人,要仔细盘检,绝不能放长公主出城。   这位捏着领军革带上的宝石是没错。   可也与里头那位是不是长公主无关啊……   其中一人横了心,道:“请姑娘恕罪,职责所在,还请姑娘证明里头不是贵人。”   这话就说得直白了。   碧禾担心地往车里望进一眼。   越朝歌微微点了点头。   碧禾道:“那便让那丫头驯兽给你们瞧瞧不就是了,我们主子,总不至于会驯兽这样讨生活的手艺吧?”   说罢,她刚要抬手去撩车帘让越朝歌出来,忽然想到如今不是寻常时候寻常身份,便顿了手,收在腹前,硬声道:“丫头,给他们露一手。”   车舆之外的众人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清冷的“是”,而后一记短促的哨声响起,车舆后面的兽笼突然猛烈晃动了一下,众人仰身探去,原来是雪狼王躬起脊背,雪白的狼毛竖起,目露凶光,蓄势待发。   众人心一惊。   又听一阵哨声绵长,那杀气腾腾的雪狼王,竟随着这声音缓缓放松,垮下偾张的脊背,伏回兽笼里,乖顺得像只大宅里私养着玩的贵犬。   碧禾不知道越朝歌还有这一手,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跟在越朝歌身边久了,她也颇有些凌人的气势,道:“这下,诸位可放行了吗?”   那两个暗卫还算有礼,道:“职务在身,耽误姑娘贵时,还望海涵。”   说罢,转头同守门的侍卫道:“放行!”   碧禾钻回车里,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嘴型向越朝歌道:“好险。”   越朝歌懒懒勾唇,笑意不达眼底。   她摩梭着手里从驯兽师那里要来的竹哨,心想,越萧果然疑心她听见了那些话,还特意在这里布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真如此,暗卫亲军随主,处事向来周全,想来也不是那么好摆脱的。若是所料不差的话,方才那两名暗卫的其中一名,现在应该是不远不近跟在车架后头,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往渡骨山而去。   照方才的情形来看,一个门应该留有两名暗卫,一名检查,一名随踪。既然越萧吩咐了要注意城门动静,长安又这样势力驳杂,这几日出城的可疑车马应该不少,随踪之人肯定无法随及太远,多半是确认去向便回去了。   好在,早前交代过连澜。   天蒙蒙亮,黯青光线晃迷人眼,越朝歌这样那样折腾了一夜,太过困倦。身上的酸软都还未曾消散,就又经车马辛劳。睡意堆上来,她的脑袋沉沉往下点了一点,又猛然醒过神来。   她觉着有些冷。   撂开车帘探出去,渡骨山就在前方,终年冰雪不散的地方,怪不得有了冷意。   这个方向,只有一条路,通着渡骨山。   暗卫最多随至方才的岔路口,就会返程。   越朝歌斜躺着,她一点也不想动,只抬手扯了扯碧禾的裙摆。   碧禾会意,探出头去,偷偷对连澜说:“大统领,可以改道了。”   一声令下,车马忽然改变方向,一改原本的缓踱慢行,扬鞭策马,哗啦啦往一处雪松茂密处蹿入。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松林便到了尽头,天光豁然,一行车马直直东北方向而去。   这是早年间,年幼的越朝歌偷偷出来寻找下落不明的越萧时,偷偷发现的暗道。   越朝歌头疼欲裂。   许是蒙汗药一下子放了太过,即便她吃了解药,只喝了那么一口酒,仍无法抵住这药力。也或许是这一夜心思大动,体力匮乏,损耗太大了。此时此刻,她窝在软软的褥子里,碧禾碎碎念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她一个人无限往下,坠进了黑暗里。   及至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她还在想:越萧一定会发怒的吧?好可惜,没能亲眼看见她家阿萧怒不可遏的模样。   对不起。 第66章 燎原(一) 【1+2更】   翌日, 辰时。   越萧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日固定这个时间会醒。   蒙汗药的药效作用太大,加上他近日繁忙, 废寝忘食,导致他这一觉睡得深沉而绵长。   但不妨碍他准时醒来。   越萧从一片混沌中睁眼, 在朦胧的天光中, 看清了顶上熟悉的鸦青床帐。双鬓发疼, 他抬起手要揉,发觉手臂酸软,身上也软绵绵的, 没有一丝力气。   赵柯儿照顾了他一宿,丝毫没敢阖眼。   见他醒了,忙将人扶起来,出去端了一碗醒酒热汤回来。   越萧靠在床杆上,有些不支道:“怎么是你?”   赵柯儿道:“长公主吩咐我来的。念恩兄弟去办差事,公子又不喜欢别人近身,我自己托大,觉得与公子还不算生分,就应了长公主的吩咐, 先过来照顾公子的起居。”   越萧抬手接过那碗醒酒汤,仰头喝完, 空碗放回托盘里:“既是她吩咐的,便先辛苦你。”   难得不推辞。   赵柯儿忙道:“不辛苦, 公子放心, 我自会尽心的。”   越萧没过问越朝歌的去向,心想她多半怕他同上回一样,饮酒太过又要折腾她, 这才分了房睡下。眼下这个时间,她该是正好眠的时候。   想着,他站起身来,动手盥洗,准备出去打练一番,活动活动筋骨。   他素来不习惯有人伺候,赵柯儿帮了几回倒忙之后,便被他遣回去睡觉。   一切如常。   直到越萧盥洗停当,展袍更衣,摸上了那条常束的领军革带。   手一抚过,他便觉得有异。   低头一看,狭长的眸子遽然眯起——   原本咬金嵌在带上的一颗鸽子血宝石,不见了。   指腹划过那块空落落的卷金牙,他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又撞回来取了另外一条革带,边走边束上,一路到了越朝歌的院子。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越萧有史以来,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惧怕,这种惧怕比以往更为深刻。以前,他怕自己满手血腥让越朝歌觉得恶心,怕太过冒进惹她生厌,怕自己太过沉默输给梁信……怕了许多许多,总算没有成为现实。   这是第一次,他怕到心里发紧。   紧到,自己已经几乎可以断定。   越朝歌的院子,没有一点点烛光。   若是往常她在,一定会让碧禾多少留点烛火,然而没有。   越萧大跨步走进去,跃过石阶闯到隔扇门前,他忽然止住了脚步。   抬手,轻轻推开。   门哐了一声,轻易打开一条缝隙。   没锁。   越萧的心无限往下沉坠。   他跨过门槛,走进去。   空气里还留着昨夜漱滫堂里的芬芳。   屋里冷冷清清,地上还有些许水渍,一件半厚的斗篷随意攀挂在绣墩上。越萧走进内室,简洁的空间里,白色纱帐整整齐齐地勾挂在帐边,衾被也没有动过的迹象。   这一刻,他终于,终于无法再说服自己。   继渡骨山灰熊洞之后,十余年过去,今日,越朝歌再一次把他丢在了这里,一个人走了。   他分明说过,无论以什么名义,不许再把他丢下的。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青筋爆发出烈骇的力量。   越萧目眦欲裂,往常因越朝歌而收敛起来的嗜血凛冽,此刻随着她的离开,似乎解开了封印,那张俊俏的脸上,如冰般凌然噬骨。   “念恩,”他嗓音沙哑,“派人截住岷川和暵州,发现她,不惜一切带回来。”   西府上园的正堂花厅里,越萧静静坐着。   昨夜漱滫堂的那坛酒没有喝完,此刻正放在飞鹤腾鸾的八仙桌上。一位郎中抖着手,小心翼翼地验着玉盏中的酒,不过片刻便有了结论。   他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冷冽的俊美男子,汗如雨下。   越萧缓声问:“什么结果?”   那郎中擦了擦额角,小心翼翼道:“这,这终年醉里,下了足量的……足量的蒙汗药。”   足量的,蒙汗药。   呵。   越萧勾起唇角,眸色发沉。   他取过桌上的玉盏,里面清酒荡漾,映出昨夜她至死欢纵的场景。他还以为她怎么突然有了胆量敢那样勾他,原来……是壮士断腕,向死而求的放纵啊。   “啪!”   清脆的响声陡然震彻花厅内外。   那郎中看见他手里捏着的碎玉,以及淌淌而落的血,下意识抬眼,目光触及那张冷峻的脸上勾着的笑容时,整个人大震,霎时间腿一软,汗也不敢流,一双面色惨白得像是刚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一般。   赵柯儿见状,就知道不好,半拖半扶着那郎中,把他从花厅里带出来。   念恩站在越萧身旁,大气也不敢出。   “你说。”越萧敛了笑意,摊开淌血的手心,冷白的指尖拨弄着碎玉,一块一块,慢条斯理地挑出来,放到桌上。   念恩紧着头皮,回道:“据报,昨夜西府上园有辆马车从西边角门离开,走北城城门出城,说是奉长公主的令,要放雪狼王归山,怕引起狼群反扑,所以带上了一名会驯兽的侍女。那侍女与碧禾姑娘共乘一车,确有驯兽之技,他们跟出去一段距离,车马所朝确也是渡骨山方向,而今想来,那驯兽的姑娘,多半是、多半是长公主殿下。”   “梁信那边呢?没动静?”   “梁公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几日西府上园的侍女仆从都没有往梁公子的住处去,梁公子来见,也都是到门房便被拒下了。据……据他们描述,昨日护长公主出城的,多半是,连澜。”   听见这个名字,越萧眯起眼。   连澜来到长安,他们只在听涛榭里见过一面,那时,他的大姐姐在他怀里,亲昵得很,毫不留情地数落连澜,他当时还为此举开心了许久。而今想来——   他的大姐姐,当是从那时候就打定主意了,故意消他的戒心。   好,好得很啊。   疏远连澜,不联络梁信,漱滫堂里,故意求欢于自己,被他弄疼了也难得隐忍,娇娇而泣,原来都是为了离开。   他的大姐姐,还是选择了背灰熊洞之诺。   历史重演。   她真实把他了解透了。   好智谋。   当真好智谋。   多年前一个人在灰熊洞里醒来的惶然再度席卷心头,后来所见的血,所杀的命,所受的伤,一点一点,啃噬他的心脏。却通通都不如她悄悄决定离开来得杀心虐骨。   分明惜命胜过一切!   分明恶心透了越蒿!   分明不是非她去不可!   还是去了,还是去了。   还是不告而别,还是为了他而丢下他。   姐姐,我说过的,日后再擅自离开,独担风雨,我会弄死你的。你真是,不听话啊。   越萧心绪斗转,偾张难言,末了,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嘴角溢出温热的血。   他缓缓勾起唇。   他的大姐姐,当真出息了。   念恩刚要上前,被他抬手制止。   越萧眼底阴骘,吩咐道:“把安插在骊京各处的所有人调回郢陶府,她若是擦破了一块皮,所有人,都该以死谢罪。”   念恩大骇,惶然称是。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手执红伞,从阴诡地狱里走出来的暗渊。血色在他冷白的脸上,与赤红的眼眸相得益彰,徒添了万般疯狂。   花厅里骇戾罩顶,寂寂如灭,只剩下有规律的血滴声。   因捏碎玉盏而鲜血淋漓的手掌,此刻,鲜红的血仍顺着掌纹滑落,一滴一滴,在黑曜石铺就的地面上炸开,迸放成妖冶邪戾的血花。   越萧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置若罔闻,“去叫孟叔。”   “孟、孟大人……在外头,负荆请罪呢。”赵柯儿提心吊胆地回。   庭院里,晚秋金丝菊盛放了满院,鼻息之间都是幽苦的清香。   越萧起身,迈开步子走出来,瞧瞧孟连营负的什么荆,请的什么罪。还没到院子里,便见孟连营裸露着上半身,背着荆条,跪在阶下。花白的胡须在秋风中冉冉而动,文人傲骨,就这么折在冲天香阵里。   旭日东升,斜斜照出一片光影。   廊檐切割光线,越萧站在暗的那一半。   光拉出孟连营长长的影子。   他叩首,无话。   越萧问:“孟叔请罪,和她有关吗?”   孟连营答:“有关。”   暗里,越萧轻轻“呵”了一声。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听“铮”的一声,念恩手上一轻,冷剑寒光带着一道黑影闪过,横削而去,孟连营脑袋猛然一震!   鲜红的血滴,落到了墨绿的菊花叶上。孟连营头上的铜冠被削成两半,斜飞出去,狠狠撞上廊檐,摔落到地上,噔噔作响。   悍利的身影斜挥长剑。   跪着的傲骨长发飞散。   许久,孟连营才感觉到自己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卑不亢。   越萧满身戾气,把剑扔还给念恩,飞身上了屋檐,往外掠去。   就在此时,潘云虎和穆西岚再次送来了百担彩聘,不同上回,这次,他们身后跟着两千精锐。父女俩在西府门前叫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越萧落在门房顶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眸底一片阴戾。他勾起唇,眼里泛起血意,扬起下巴轻说了一句:“找死。”   潘云虎尤叉腰叫嚣,忽然眼前黑影掠过,一双冰凉的手指狠狠扼上他的喉咙。   潘云虎喉间被锁着,在蛮狠力道的驱使下极度往后退去,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肥重的身子重重撞上了门前的红漆大柱。   他先是对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而后看清了整张脸。“越萧”两个字卡在他喉间,说不出来,就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越萧眯眼,仔细打量着潘云虎粗犷的脸,提起一拳,狠狠朝他鬓角砸去。   “住手!放开我爹!”   穆西岚回过神,提着绝焰横砍过来。   越萧眼睑轻阖,勾唇轻嘲:“不自量力。”   绝焰就要横空劈下之时,他抬起一记长脚,厚底黑靴带着万钧之势,踏上穆西岚胸口。   也就一招。   绝焰哐当落地。   穆西岚身子横飞出去。   潘云虎被一拳砸得眼冒金星,见宝贝女儿受伤,神智又忽然清明起来,他急切地往前扑,却被越萧死死扼抵在漆红大柱之上,双脚缓缓离开了地面。   越萧笑着,“她在的时候,给过你机会了。”   他说着,又提起一拳,狠狠朝他脸面砸了过去。   眼底阴冷,笑意和煦,冷白的拳头起落,一下又一下,越萧眸中嗜血,偏不一下子了结了他。   潘云虎作为潘军主将,身手也算了得,可在越萧手里,丝毫没有反抗之力。看着唇角带血,几近癫狂的越萧,十万潘军的首领,头一回生出了求饶的想法。   远处,穆西岚趴在地上,全然没了先前的雀跃和骄傲,大声喊道:“越萧,你敢杀我爹!我爹手上还有十万潘军!”   越萧无动于衷,抬起眼皮,直视手里的潘云虎:“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潘家父女耳里,却炸出了非凡的巨响。   潘云虎挣扎起来:“你,你做……”   越萧勾唇,眼里写满不屑和嗜血。   穆西岚朝远处列阵的两千精锐喊:“你们还在等什么!上啊!”   越萧回头,视线扫过:“来吧,我都奉陪。”   众军心里一悸,可在穆西岚的催使下,还是上前了。一排十二人举盾提刀冲了过来。   越萧伸出舌头,舔过唇角的血意,“蚍蜉撼树。”   他摁着潘云虎,长身腾起,旋腿横空一扫!   兵器落地,十二人横飞出去。   有一个比较有胆识的,见他腾不出手,提着刀还要冲上前来砍,越萧眸底幽暗,抬腿踢起一柄长刀,送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那柄长刀贯穿那军卒的腹部,那军卒尤举着盾提着刀,满目愕然,轰然倒地。   “越萧!”穆西岚见无法指望这两千精锐,看着父亲渐渐憋紫的脸,转而妥协,“越萧!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放了我父亲,放了我父亲!你要干什么,十万潘军,悉听号令!”   越萧勾唇,松了手。   潘云虎已经被打了个半死,七窍有五窍都出了血,脸上青紫红白一片。他仰面朝天,重重摔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越萧俯身,抬手。   潘云虎惶然往后挣扎。   越萧笑,慢条斯理地掸顺了他肩上的褶皱,“十万潘军,我不稀罕。不该你肖想的,你们父女也不要肖想,懂吗?”   潘云虎愣怔,而后疯狂点头,脸上横肉直甩,已经说不出话来。   越萧起身,看也不看远处的穆西岚一眼。   她的那声“父亲”,叫他越发想念他的大姐姐了。他的大姐姐,曾经放过了身为人母的韩莺莺,那他今日,就放过身为人父的潘云虎。   大姐姐,你看,我多乖啊。   你该向我学学。   潘云虎脖子上地掐印触目惊心,穆西岚连滚带爬过来,看见潘云虎满脸满身的伤,无从下手,眼泪便溢了出来。越萧这力道,分明就是要她父亲死的,虽不知最后为何改变主意了,可……   潘云虎慌乱地抓住穆西岚的手,喷着血沫,含糊道:“岚儿,岚儿,津门一定出事了,快回津门!”   这是他作为一个军队首领的军事嗅觉。   越萧要取骊京,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绝对不会忽视津门十万潘军,让他“不稀罕”的原因,那就只有一个——   十万潘军,已经不是他的威胁了……   父女二人甚至来不及怒斥两千精锐,几名兵卒上前抬着潘云虎,搀着穆西岚,就要离开西府。   忽然眼前横来一柄锋利的长剑,念恩道:“潘将军,穆小姐,既然来了,就在西府住下吧。”   被人横抬着的潘云虎抓住念恩,瞪圆了眼睛,急道:“你们在津门做了什么?你们对我十万潘军做了什么?!”   念恩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道:“已经没有十万潘军了,现在是两万岱军,两万许军……接下来,不用我说了吧?”   潘云虎一愣,眸里风云聚变。一时间激动起来,眼里鼻子都又流出血来,他含混大骂:“这些叛徒!走狗!无耻之徒!匹夫走狗!匹夫走狗!”   他声嘶力竭。   一口气没上来,圆瞪着眼睛,紧紧抓着念恩。   念恩声无波澜,道:“投诚,是我家主子给诸位的,位列庙堂的机会。”   话音一顿,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多舌,于是没有再多言,只道:“两位,请吧。”   *   越朝歌一行才出长安地界,连澜就写了封急信,派队里的斥候快马呈递骊京。   信里写了越萧在长安的事情,以及在长安打听到的些许小事,着重说了越朝歌正在返程回京的事。   天渐渐凉起来,越朝歌出长安便病了一场,于是在路上便多耽搁了两日之久。她在简易的堪舆图上,画出越萧可能会派人拦截的点,让连澜绕行,如此一来,回京的日子便又拖了两日。   眼见着距骊京越来越近了,越朝歌始终打不起精神。   回到骊京的前一晚,她们宿在一处驿馆里。   烛火明灭,越朝歌神色懒怠,靠在软枕上。   碧禾吹了吹药,一边喂她,一边担忧道:“长公主,这药咱们还喝吗?要什么时候才换回郎中开的那些?”   越朝歌有些累,喝了两口便不想喝了:“这也是郎中开的。”   碧禾急道:“哪能一样,长公主多交待一句,才让他冒着杀头的险开出这种药来,吃了这么几日,苦透了好歹身子也该回缓丁点。”   “傻碧禾,”越朝歌滑进衾被里,闭着眼道,“本宫病着进京,就能多拖延些时日,且瞧着本宫病,越蒿乍见之欢还没过去,定也不会太过为难。放心吧,回京不出三两日,本宫会好的。”   碧禾急得哭出来,她一抹眼泪,帮她掖好被角,嘟嘟哝哝道:“奴婢这些年了,没见过长公主受这种委屈,好好的长安不待,非要回骊京受罪。”   她说着,忍不住,便跑出去又哭了一场。   连澜恰拿了些蜜饯过来,见碧禾蹲在门外哭,当即快步走过来,“怎么,长公主又不好了吗?”   “呸呸呸,”碧禾擦去眼泪,红着眼,“我们长公主好着呢。”   她提起裙摆,进了门,把人关在外头。   连澜碰了壁,看着手心里的蜜饯,叹了口气。自打从上回放走兰汀,碧禾这丫头就没给过他好脸色。也罢,只要长公主回来,不跟着越萧那厮厮混就好。   第二日,连澜把越朝歌送回郢陶府,进宫回禀越蒿。   越蒿正换了便服要出宫,谁知恰巧撞见他,便在步辇上接见了。   连澜把这一路发生的事情,择了些紧要的禀报,最后道:“因长公主还病着,故而微臣擅作主张,先将长公主送回郢陶府,还望陛下恕微臣死罪。”   越蒿闻言,紧张道:“小朝歌病了?怎么了?”   连澜道:“染了风寒,加上一路舟车劳顿,未见好转。”   越蒿拧眉,“传太医院去瞧,务必治好。”   连澜称是,一顿,又道:“微臣遣斥候先行,不知陛下可收到了军报?”   越蒿靠回步辇上,抬手揉了揉眉间,道:“收到了。”   连澜:“那陛下……”   怎么还没对越萧下手?   越蒿似是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倾身倚膝,阴柔笑道:“连大统领,朕,不是任何人的工具,在朕面前自作聪明就是自讨苦吃,记住了吗?”   他的声线冰冰凉凉,像一条毒蛇,蜿蜒钻入连澜的耳道。连澜头皮一麻,“微臣不敢!”   “不敢就好。”越蒿坐直身子,道,“回承乾殿吧,朕等小朝歌好了再去瞧她。”   片刻后,孟行义被传进宫。   承乾殿的袅袅金炉上血迹斑驳,宫人不停擦着地面的血污。再往里走几步,兰汀虚弱地跪在下首。   孟行义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小纨绔,见了血便有些发怵。然而他还是勉力稳住心神,跪下拜见了越蒿。   越蒿怒不可遏,“瞧瞧他们写的什么!”   一本册子摔到孟行义面门上。   孟行义已经习惯了。   他忍着前额的疼痛,捡起册子一看,里头字迹清晰有风骨,写着越蒿的生平,是本关于越蒿的传记。孟行义越往后翻,面色越是难看。   这本传记里,没有任何忤逆之语,全然是歌功颂德的部分,有些地方连他爹先帝爷都夸进去了,孟行义不懂越蒿发怒的缘由。   他只能装作很是怨愤又不敢说话般,“陛下九五之尊,天子圣心,寻常臣民自是难以体察,微臣以为,陛下不若自己口述,微臣执笔,陛下为自己写本自传,以告天下臣民。值此……动乱之际,也好让天下臣民知悉陛下的苦心,天下归心。”   他伏在地上,话说得平稳,实则汗都渗出来了。偏生越蒿还久不作声,更使得他心里暗暗叫苦,反复思量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良久,越蒿嗤笑出声:“你果真比你父亲灵透!起来吧,朕还有事与你商议。”   孟行义谢恩起来,便听他道:“兰汀告诉朕,越萧已经取回了领军革带,眼下他正盘踞长安,孟爱卿觉得,朕当如何?”   孟行义一怔,忖着这个“当如何”究竟是什么意思,要达到什么目的。   越蒿从案后走出来,“朕这个弟弟,朕头疼已久,今日作乱,又有暗卫亲军领军之权,爱卿觉得朕是派大军围了长安,还是该如何?”   孟行义懵懂问道:“暗卫亲军,还需出动……大军吗?”   越蒿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饶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展颜而笑,“孟连营果然什么都没同你说。”   孟行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敢瞒陛下,家父一直觉得微臣是个逆子,总瞧不上微臣,连字都不愿亲授,微臣也不指望他能告诉微臣什么。”   越蒿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闻言,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当初越竟石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翰林院那些人,还有脸在他的传上,写他是大骊仅次于先帝爷的帝王。   仅次于先帝爷……仅次于越竟石?   哼,恐怕他们还不知道越竟石是死在谁手里的吧,一个手下败将,也敢被尊为大骊第一帝王。   越蒿眸光幽暗如晦,下眼睑轻轻抽动,勾起唇角。   越竟石,很快,朕就送你最喜爱的儿子下去和你团聚了,你也该赞朕一句孝顺了吧?   越蒿想着,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转身朝殿门前走去:“摆驾郢陶府!”   该怎么对付长安,知道得最多的,必然是刚从越萧身边回来的小朝歌啊。 第67章 燎原(二) 【1+2+3更】……   越蒿到郢陶长公主府的时候, 越朝歌正在心无殿前纳凉吹风。   她原本病着,却嫌里头憋闷,非要出来。碧禾拗不过她, 只能在阶上两边摆上屏风,稍挡着凉意, 门前再放把贵妃椅, 温了汤婆子抱出来。   越朝歌在衾被里暖暖窝着, 凉风吹过来,惬意得很。午后睡了一觉,身上也解了不少乏累, 精神也恢复了些。   越蒿来了,自然是大张旗鼓叫人通传。   越朝歌闻言稍愣了一瞬,知道今日时局不同往常,掀开衾被,起身出迎,远远蹲身行礼:“皇兄,夜深了还来讨酒喝么?”   越蒿扶了她起来,笑道:“你呀,还想着饮酒。被劫掠去了, 也不会叫人传信一声么?白瘦了这一身骨头。”   越朝歌眉宇之间还有病意,冲淡了一脸恃宠而骄的神色, 面露无奈道:“皇兄,若是能叫人传信, 那还叫劫掠吗?再说了, 本宫在那里,除了行动被拘着,吃穿用度, 倒也没被苛待。”   碧禾搬来一把太师椅。   越蒿在太师椅上坐下:“想是越萧知道朕疼你,养着你好日后要挟于朕。”   越朝歌攘了攘身上的衾被,笑道:“还是皇兄高明,让连澜来救。说起来,还是骊京的风土更舒适些。”   越蒿倾身,拉过越朝歌的手,一根一根掰着她葱白的手指。   “长安是你的故土,但你是长在骊京的。说起来,小朝歌,你在长安这许久,可听到些什么要紧的么?”   越朝歌佯装不悦,嗔道:“皇兄就爱嘲本宫,都行动都不便了,还能听到什么要紧的。”   越蒿哈哈大笑起来,“你啊!”   “不对——”越朝歌挣起身,“说不定还真有。”   越蒿道:“嗯?”   越朝歌看了他一眼,复又躺下了,笑道:“我才回来,皇兄便巴巴地来打听情报来了?”   越蒿刚要说些什么,越朝歌便摆摆手,道:“罢罢罢,多谢皇兄把本宫救回来,本宫且以此为谢了。据说津门守将潘云虎,他的女儿穆西岚看上了越萧,带着百担彩聘上门求娶,阵仗大得,下人们议论得欢。”   她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当初本宫看上了那张皮囊要他入府,没想到还有人因着那张皮囊,上门求娶的,当真奇闻。还多亏皇兄将他赐给本宫一阵,本宫过过瘾。”   越蒿闻言,手一顿。   关于穆西岚这个消息,他还真没听说。   连澜只说有人上门求聘,却没说是谁,原来是津门潘云虎父女。   那可是手里有十万雄兵的潘云虎。   越蒿眼神阴暗下去,却不继续说此事,转而关心起越朝歌道:“他为难我们小朝歌了吗?早先他在郢陶府,在你手下可是受些欺负的。”   越朝歌挑挑唇:“大抵是看在皇兄的面子上,不敢对本宫如何,再者,本宫绝不好欺。”   越蒿笑着点点头:“也是,他若是伤了我们小朝歌,朕定不会放过他。”   “小朝歌,”越蒿沉默一阵,忽然道,“择日,你就搬进宫里吧。”   越朝歌闻言,视线一顿,嘴角的笑意垂落下来。   半晌,她似是鼓起了巨大勇气般,抬眼对越蒿道:“不知皇兄想过没有。”   “想过什么?”越蒿问。   越朝歌道:“我住进这郢陶府,已经不是一两日了。从前岳贵妃在世,皇兄从未动过迎我入宫的心思,也没有动过立后的心思,我说得可对?听说,贵妃刚刚薨逝,四位国公爷联手请皇兄立后,皇兄才怒而选择了我。”   越朝歌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皇兄,你是个颖悟绝伦的人,有些话都不必人说透……”   越蒿眸色阴沉极了,抓着越朝歌的手渐渐用力。   “小朝歌,别说了。”   越朝歌不听劝,继续道:“皇兄,我在你身边,看得最清楚。从前皇兄做事情滴水不漏,誉满天下。可自打贵妃病重,皇兄就已心绪大乱了,乱而行事,及至如今,已经毁誉参半,皇兄可想过……”   “朕说别再说了!”   越蒿猛然起身,扬手将越朝歌窝着的贵妃椅掀了个底朝天。   越朝歌猝不及防,被他重重扬摔在地上,贵妃椅扶手磕在她手上,疼得她一张小脸全无血色。   越蒿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心情复杂得厉害,脸上写满了阴愠。   秋风掀起他宽大的明黄袖摆,他腰上的玉坠络子飞扬起来。越蒿身边的随侍瞧见,方才发现,这络子似是出自已故贵妃之手。   越蒿不置一辞,甚至没有扶起越朝歌。面上阴霾密布,摆驾回宫。   等他走远,碧禾这才红着眼眶,颤抖着将越朝歌从地上扶起来,心疼的端详着她手上的红痕,哭道:“快去叫太医啊,木头吗!”   越朝歌惧疼,眼尾已经泛红,却反过来安慰碧禾道:“慌什么?无碍。”   碧禾眼泪止不住似的,“长公主这又是何苦来,故意说这些话。咱们不想进宫,再寻些别的说法就是了……”   “碧禾。”越朝歌制止了她,示意般左右看了两眼。   碧禾吸了吸鼻子,扶起地上的贵妃椅,嘟哝道:“这才第一日,往后还不知道怎么熬?”   越朝歌望向旁骛殿的方向,道:“接下来这几日,叫人入府重新做匾吧,心无殿改成锦瑟殿,旁骛殿改成华年殿。”   碧禾仍啜泣着,道:“为何忽然要换殿名?不请钦天监来算算日子吗?”   越朝歌道:“不必了。”   还挑什么日子。   曾经有个人可说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也不知会不会气她千方百计,不辞而别?   旧都长安的素庐里。   灯火如豆,映亮越萧一张冷峻的脸。   孟连营坐在下首,已经重新束了冠发,道:“长公主离都之前,曾与臣商议过,要让蒿公子将手上的兵力往津门分散出一部分,眼下应该已经行计。老臣担心的是,津门的情况未如我们先前预料的那般棘手,若是难以与骊京的大军相抗,反而降于骊京,又该如何?”   越萧声无波澜,透着点不近人情,“潘云虎和穆西岚久未回津门,津门大军虽是收到了我们有心分而裂之的消息,未必会在这个时候再拧成一股,降也不会尽数归降。只是如此一来,潘军也已不可用了,军心不稳,会坏事。越蒿收编骊京附近兵马,统共也不过四十万,最多分出去五万攻打津门,津门岱长清是个有脑子的,便是有些归降京军,他抵个半月,也不成问题。”   越萧道:“传令让樊四臣出川蜀,到柘州平宁郡驻军,以为策应。诸葛意七万人马,分出两万,日夜兼程,绕行骊京之北。十四州余部,除却两州尚未考虑完全,留出兵马盯着,其余人马分为左中右三道,朝骊京缓行。”   “念恩,”越萧侧过头,“犹在旧都的暗卫亲军围守西府上园,不能放任何人出府,尤其是十四州将领的家眷,务必看好了,好生照顾妥帖。撤回其余津门部署,随我入京。”   念恩称是。   孟连营捋着长须,点点头道:“值此乱世,是该如此,以防不测之心,不义之举。”   他抬眼看向明灭光影下不带一丝人情的越萧,叹了口气。   让长公主离都,他早已料到有此局面,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可未想,那日晚间过后,他便又冷静下来,处理公务。只是一身冷寒,任谁也亲近不得。直到昨夜,他收到消息,说长公主全然避过他所有拦截点,顺利抵京,更是面色骇戾地发落了两个办事不力的人。   孟连营总忍不住想起越萧幼时的和煦和聪颖,而今,这个孩子智谋过人,可和煦两个字在他身上,却是不多见了。离了长公主,便像万年冰窟离了太阳一般。   越蒿回宫之后,立刻到胡眠那里发泄了一通,再出来时,已是后半夜。   他下意识忽略的,今日被越朝歌一语挑破,未免戾气勃发,行事之间便更是没了分寸,不过片刻,胡眠便受不住。   越蒿遣开近侍,背影单薄地走在幽幽宫巷里。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靠努力,从来都得不到。   越竟石的重视,别人的夸耀,娘亲的欣慰……这些东西,无论他多么拼命,都没有。直到什么时候,他的好父亲才正眼看他的呢?   可笑吧,是临死前。   越竟石难以瞑目,临死前,才意识到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意识到,他越是谦恭有礼,别人就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想礼贤下士,登基之后,特召了越竟石的旧臣们入宫,可得到的是什么,是当场被扇了一记耳光,是被职责成天下第一悖逆。好在,他把那些人都杀了,哈哈,没人知道他那段屈辱。   他发现,越是狠厉,越是反常,那些大臣就越是敬畏,越是歌功颂德。他享受这样的感觉。以至于,轮到岳若蒲身上……他也这么以为。   越蒿摁着额角,止不住发笑。   不,岳若蒲算个什么东西?只不过他泄|欲的工具而已,仅此而已!   心痛什么?   心痛什么!   你看,今晚那条奴狗,只要露出一点楚楚可怜的神色,他都能联想都岳若蒲,就会心生不悦,下意识变本加厉狠狠折磨;可若是倨傲如他的小朝歌,他就会放她一条生路……   这哪里是爱着岳若蒲?   哪里是?   分明是爱着天下姿容最为妖妍卓绝的小朝歌啊。   岳若蒲,连小朝歌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传令,”越蒿掩去心里诡异的痛楚,赤红着眼眶,站定,抬手,“大婚之期,提前到五日后,叫人立刻准备,朕要与朕所爱之人,郢陶长公主,早日成婚。”   装睡的人,从来都叫不醒。   当曾经狠厉对待的那个她能带来杀心的后悔,下意识寻求捷径规避痛苦的人就会开启自我保护,无论如何,绝不会承认错误和错过。   秋夜凄凄,何人孤身,又何人独活?   *   越蒿果然派了五万大军前往津门,他先是派了两千去探虚实,确认之后,再下令全军酣战。   津门果然如越萧所说,在岱长青的带领下,顽强抵御。原本打算速战速决的京军不得不转运粮草,储备后方。   越朝歌接到了五日后帝后大婚的消息,算算时间,进宫之后只要捱过一两日,越萧就能赶来。   她以无聊之名,把跛叔一行接入郢陶府。霍起升对她仍旧没有好脸色,嘴里总也不干净,气得碧禾每日发牢骚,越朝歌倒没予理会,只是她也不是任人折辱的,便叫人除了吃饭和用茶的时间,都堵上他的嘴,耳根子总算清净。   暗卫亲军挑了个连澜入宫述职的空隙,出现在越朝歌眼前,来递消息,代孟连营转达了旧都那边的计划。   越朝歌听了,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问:“你们主子呢?你们主子可递了什么话没有?”   那暗卫摇摇头。   越朝歌有些失落。   可大事要紧。   大婚在即,错过上次泄露津门军机那一回,有些话她再到越蒿面前说,便显得不那么顺理成章。越蒿容易起疑的人,原本就对她完好无损回来有些疑心,她不能再在此时横生枝节。越朝歌想起一个人,便让暗卫偷偷给孟行义递了口信。   孟行义这几日都在帮越蒿写自传,越蒿口述,他稍作润色,记录下来。乍然得了越朝歌的信,忙兜兜转转接了个大婚送吉服的差事,入了郢陶府。   见到越朝歌,他先问了他母亲是否安好,而后又别别扭扭问起他家老头子,脸上既关心又不想承认的神色,叫越朝歌笑意难忍。   越朝歌说一切都好,暗地里给他递了张字条,试过吉服,随意指了几处要修整的地方,便让孟行义回宫复命了。   孟行义坐回青布轿子里,摊开纸条,只见上面是个手绘的围棋棋局,许多箭头由一处白子引出,箭头终到处,都是黑子的包围圈。   他凝着眉,回到府里,遣退众人,从箱笼底下掏出一副堪舆图对照起来。不多久,外头内侍来传,说越蒿让他进宫。   内侍尖细的嗓音传进来时,孟行义吓得一把吞了手里的纸条,若非堪舆图太大吞不得,此刻恐怕也在他肚子里了。他收拾停当,便速速随内侍进了宫。   承乾殿里除了袅袅龙涎香的味道,还多了一缕苦药味。   越蒿揉着额,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孟行义见过礼后,寻了个机会,便对越蒿说起今日越朝歌交代的事情。   “陛下,有些话,微臣不知当说不当说,又怕说错了,这脑袋等不到去我家老头子那儿耀武扬威,就要掉了。”   越蒿抬眼觑了他一眼,“但说无妨。”   孟行义道:“今日臣去郢陶府送大婚吉服,恰巧长公主在教她身边的小丫鬟下围棋,臣听说了些……军机大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越蒿揉额的动作一顿,重又抬眼看向他,总算打起了几分兴趣。他放下手,皮笑肉不笑道:“这倒奇了,教着丫头下围棋还能让你听出军机来?且说来听听。”   孟行义示意他屏退众人,等人都被挥退之后,他才跑到近处跪下,道:“臣也觉得有些奇怪,就多留了个心眼,记下了那棋盘上的棋局,回家照着堪舆图一对,陛下猜我发现了什么,果然对上了!”   “嗯?仔细说。”   孟行义神神秘秘道:“长公主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捏着嗓音,惟妙惟肖地演绎起来,学着道:“‘你这丫头,叫你执黑,让你几步,你倒是照着那反贼的排兵布阵逼迫于本宫呐。’   那小丫头无法无天,居然顶嘴‘哪里就像了?’   长公主就说道,‘你这还不像,你瞧你这子,不就是柘州樊四臣现在驻军的位置,这子是津门,这子是香山,你倒和他们一般气盛,以为本宫不能治你?’   臣一听,往那棋盘上看了一眼,暗暗记下了。回家往堪舆图上一对,简直叫臣心惊啊!”   越蒿听完拧眉,“她当着你的面这么说的?”   孟行义道:“是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臣早些年纨绔成性,长公主多半以为臣听不懂看不动棋局呢,好在臣早些年为了堵棋,学了皮毛,好歹是能看懂的。”   越蒿手指在桌上点了又点,若有所思道:“朕那日去郢陶府看望,也问了她军机,她没说这些。或是小朝歌又得到了什么风声,知道她在朕面前话未说尽,现在来说又怕朕把她打成反贼。她素来是个最机灵不过的,叫你来递消息的也未可知。”   他让孟行义起身,吩咐内侍取堪舆图来,一一对照过后,也不着急,先遣了小股前锋去打探虚实。   只是未等那些前锋回话,地方州官便千里加急递上了折子,说柘州一带似有行军的痕迹,与越朝歌所说的驻军地点并无二致。   柘州离幽州不远,越蒿原本想调离幽州守军压过来,在孟行义的建议下,为妨国门洞开,也防止樊四臣在幽州压力下,千里奔袭朝着这个方向直逼骊京,最后便下旨从骊京派出四万兵马,与幽州小股人马成合围之势,准备一举全歼樊四臣。   如此以来,骊京兵力仅余三十万,驻守在京郊大营。   然而朝中无勇将,派出去的文臣只会纸上谈兵,不出几日,军报连连传来。   一开始是西边一路,沿着豫州沧南一带,城池陷落,守军尽数归降。越蒿大怒,从骊京调遣三万人马迎头痛击。   紧接着中间一路顺着观州往北,叛军攻城掠池,入城之后又帮百姓挑水砍柴送吃食,遍留粮米,得人心无数。越蒿早朝获悉此事,额角暴跳,当朝掀了御案,遣四万人马出城,务必叫这支叛军尸骨无存。   这回他多留了个心眼,觉得东边津门可能会有叛军增援,便又派两万人马出京策应。谁知越萧不走寻常路,在津门以西,香山一线收复城池无数。   军报传来之际,柘州平宁郡又传来消息,说眼看就要生擒樊四臣,大捷还朝,谁知从哪里冒出襄州大军,像山洪似的把幽州守军和京军卷得一滴不胜,全军覆没。眼下,那襄州大军和樊四臣合成一股,正开朝骊京而来。   越蒿暴怒之余,宫中血腥更胜。   没人敢在这时去触霉头。   强弩之末,他身边已无可用之人。   当年打天下的,都是越竟石身边的人,也是他后来的杀伐对象,眼下,放眼满朝,一个能征善战的都没有。   骊京城内,人人自危。   流言四起,都说越萧势如破竹,想是顺天而为,并着先前越蒿弑父杀兄的传言,民意大举倾斜。   眼见兵力被分而击溃,越蒿彻底陷入被动,胡眠却给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那日,胡眠从送饭的内侍口中听说帝后就要大婚,便多问了一句。那内侍可怜她,告诉她将来的皇后,就是当今的长公主。此时那内侍的同伴喝住他道,这大婚能不能成还未可知,天下乱成这样,陛下怎么还有心思大婚,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打上门来了。胡眠一问,才知道越蒿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叫越萧。   胡眠心中千回百转。   心想,怪不得越朝歌彼时不愿把越萧相让,反说是侍卫,原来是舍不得大树,心里揣着万分的明白,倒叫她进宫来受折磨送死。心里不由怨愤万分。   当夜,越蒿再度来到囚锁胡眠的牢笼之外。   胡眠倒是真有了几分底气,扬着下巴道:“陛下如今身陷残局,胡眠给陛下献上一计,还请陛下许胡眠,皇后之位如何?”   她口出狂言,越蒿倒是气笑了,问出是谁告诉她的以后,当着胡眠的面,一刀一刀活剐了那两个内侍,阴骘得叫人心颤。   胡眠颤着身子,淌着泪,仍倨傲道:“陛下大概不知道吧,陛下现在要娶的皇后,可是那个反贼的心头肉,陛下只要拿捏了她,一准能拿捏住反贼的命门。”   而后,在越蒿阴如毒蛇的目光中,她把香山州的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越蒿。   最后告诉还讥讽道:“陛下那位准皇后,在我入宫之前还曾叮嘱过我,叫我不要将这些告诉陛下,若非我今日从那两个死人嘴里听说这些,陛下恐怕从始至终,都要被愚弄了。”   话音罢了,她迸发出一声惨叫。   越蒿一脚踹断了她的锁骨,眯着眼道:“贱如蝼蚁,也敢教训朕?”   *   这是帝后大婚前一夜,明日,她就要穿上皇后吉服,走过冗长宫道,嫁给越蒿。   红烛高照,窗上双喜窗花尤为刺眼。   越朝歌好不容易入睡,梦里却是惨绝人寰的一幕幕。   熊熊大火里,她的父皇母后以一种痛苦的表情,勉力扬着嘴角,拉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往火里走去。越朝歌认出那是越萧,心如刀割,趴在雪地里,任血泥污了脸和衣裙,大声哭着喊着,求他们不要走,可那三抹身影终是被火舌吞噬……   画面一转,她坐在马背上,耳边尤响彻着响亮的“匹夫何勇,敢立不世之功”,而后黑压压的羽箭便铺天盖地射了过来,她听见了一声“大姐姐”的喟叹,猛然回头,见越萧的脸从眼前划过,长身扎满了羽箭,倾身摔下了马。她骇然睁着眼,无法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她痛苦极了,却又见漫天的雪地里,一双带血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上面血泥尤新,恍然是越萧的血迹,她缓缓抬眼,却见越蒿那张邪笑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放大,告诉他,越萧已经死了……   越萧,已经死了……   越朝歌猛然坐起身。   心脏跳得像是疯了一般,额角血管突突跳动,大红的纱帐提醒她,原来这一切都是梦。   她心里胀胀杂杂的,有些不安,总觉得今夜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额角的汗滴落到锦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嗒”响,她猛然垂头,以为是鲜血,发现只是汗渍,又舒了口气。   碧禾在外间整理明日要用的东西,听见响动便走了进来。   越朝歌睡不着,起身换了常服,到廊下招来暗卫,问道:“你们主子如今在什么地方,可安全吗?”   那暗卫却只回说,他们从不过问主子行踪。   越朝歌还要在问,忽然门口刀兵之声铿锵,涌进来一阵火光。一群禁卫甲胄披身,明火执仗,闯进了郢陶府。   放风的碧禾见这些人来者不善,目光瑟缩,却又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放肆!这可是长公主府!明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府邸!”   那领头的抬起一记脚,照着碧禾心口将她踹翻在地。   越朝歌听见这边响动,迈开步子往这边来,见满院子执火的禁卫,拧眉问道:“这是做什么?”   没人回她的话。   半晌,禁卫让开一条道,一抹明黄身影在火光掩映下,缓步走了出来,他垂头整了整宽大的袖口:“小朝歌不若说说,自己在做什么?戏弄朕,很好玩吗?”   越朝歌长眉深蹙,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   “本宫不知道皇兄在说什么?明日就要大婚,难不成皇兄也睡不着么?”   越蒿低低笑了一声。   抬手,勾了勾。   锁链错落声传来,一个骨瘦如柴,满身伤痕的女子被推了出来。那女子仰起头,满脸血污,一双眼睛尤其亮,带着怨毒的眸光望了过来。   越朝歌心里咯噔一声,认出那是胡眠。   只听胡眠嗓音破碎,狰狞笑道:“长公主身边的杀客呢?不是要杀了我吗?怎么还不来?我等着呢。叫越萧是吧?”   越蒿脸色阴森,“小朝歌给朕解释解释,宫里大火,越萧出逃,你出京前往香山,怎么两人又走到一处去了?既是要把他还给朕,为何与他在一起,却不禀报于朕,这就是朕,千疼万宠的好皇妹吗!”   越朝歌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忘了还有一个胡眠。   不知道胡眠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些的,要是更早,只怕越蒿早就防备了她和越萧,越萧会有危险。   “皇兄打算如何?”   她站在廊下,身姿从容,风骨绰约,风拂动她的钗环裙摆,就此看去,竟隐隐有种浩荡的英雄气概。   越蒿冷笑:“朕已然被朕的好弟弟逼得无路可走,朕倒想看看,你若是在朕手里,他肯不肯用命来换。小朝歌,他既是你的心上人,你不想知道你在他心里的分量吗?”   越朝歌勾唇。   她在越萧心里的位置,犯不上用这种方式来试探。   “若是本宫,不想知道呢?”   越蒿冷笑一声。   外头孟行义慌慌张张跑进来,见这阵仗,撩了袍子跪下哀求,“陛下,明日就是大婚了,天下民心,指着这场大婚定下来呢,陛下可……”   越蒿打断了他的话:“小朝歌可知道,在朕面前,说不想的,最后都如何了?越竟石,哦,不,先帝爷,当年说不想把你父皇母后逼上绝路,结果如何?还不是靠着朕的一把火得了这天下么?你原该也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小朝歌,是朕,放过了你,让你献玺,给你生路,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呢?”   “若不是这几日朕想着为自己立传,恐都回忆不起这段丰功伟绩呢。孟行义,明日将朕这段勇谋,添笔上去。”   孟行义磕头称是,又要来劝。   只听越朝歌飘忽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你。”   早该想到的。   “大将军护本宫入营,身中万箭,也是你的杰作?”   越蒿道:“他战功赫赫,领军有方,正如你父皇母后一样,留着,都是后患。”   “那,渡骨山涧伏击,越蒙身死,也是你么?”   清晰的拍掌声传来,越蒿道:“小朝歌可真是聪明。分明是三兄弟,他们偏要与朕作对,取玺偏偏把朕调离,越蒙合该是那样的下场,死得不冤。”   听他风轻云淡,条条承认,越朝歌心脏被活生生捏得稀碎。身侧的手紧紧纂成拳,指甲嵌入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她咬着后槽牙,身上轻轻颤抖着,一双眼睛赤红,眼泪如珠滚落。   可笑,太可笑了。   这么些年,与虎谋皮,为虎作伥。   越蒿轻笑声继续传来,“所以,小朝歌说不想知道越萧肯不肯用命来救你,朕想着,还非得让小朝歌看看不可了。”   他霎时敛去所有笑意,眼神阴骇不已,抬手示意。   他身后的禁卫随着他的动作冲入廊下。   那廊下分明只有越朝歌一人迎风而立,一行禁卫却感受到了冰寒的气息。他们刚迟疑些许,大约十余抹黑影攀着廊檐跃入长廊之中。寒光瞬息闪过,他们尚未来得及喊出有埋伏,便被暗卫亲军一剑封喉。   温热的血慢慢淌了满廊,漫到越朝歌脚下。   她抬手擦去眼泪,破涕为笑,“你既然知道我与阿萧亲,该想到我这郢陶府不是个空壳子吧?”   越蒿垂下头,点了又点,“自是知道小朝歌难请,所以——”   他张开五指,“朕带了五千禁卫。”   “都进来吧!请郢陶长公主入宫!”   “陛下!”一抹身影从斜刺里闯了出来,横在越蒿身前,“请陛下宽宥长公主这回!”   越蒿旋回身来,见是连澜,嗤笑道:“你倒是条好狗。”   他抽出连澜手上的冽冽长刀,端详了片刻。   而后,猛然“呲”的一声,“好狗,就不该挡道。”   连澜蓦然睁圆了眼。   温热的血从他腹部汨汨流了出来。脖筋绷紧,他缓缓抬首:“求、陛、下……”   越蒿缓缓抽出了刀,端详着上面的血迹。   “朕最讨厌别人教朕做事。”   他瞥见身后沉肃静骇的禁卫,缓缓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   一声令下,御林军有如蚂蚁般密密麻麻朝廊下而来。长廊通透,禁卫轻车熟路围了个团圆,把越朝歌困在中央,四面八方,水泄不通。   暗卫亲军护在越朝歌周围,见此战不可避免,便扬开兵器冲了上去。冗长的廊庑,灯影摇晃,一时间刀光横斜,鲜血飞溅。   小包子闻到血腥,冲破牢笼,也出来助越朝歌一臂之力。   越朝歌就站在廊中,雪狼王在侧,暗卫亲军合力防护,没人能近得了她的身。跛叔听见动静,举着板凳从另一头的廊下,一瘸一拐地冲锋陷阵。   孟行义在楹花坊时就与跛叔亲厚,见状越发着急起来。跛叔这不是添乱吗!原本暗卫亲军能护长公主周全,现在还要分两个人护他!   急有急智。   他眼睛骨碌一转,瞥见手边明黄色纹金龙地衣角,暗暗闭了眼,心里砰砰直跳。   老头子,你儿子要英勇就义了。   你在千里之外保佑保佑你儿子,希望你糟心儿子死得别太难看。   他想定,睁开眼睛,一把抽出身后禁卫的长刀,就要架上越蒿脖颈。   哪知长刀太重,他一个资深纨绔根本提不动,一抽出来便劈在地上,铿锵一声,震得越蒿转过头来。   孟行义汗都出来了,拖着刀道:“臣,臣也想助一臂之力。”   “报——!”恰好外头一个斥候闯了进来,解了越蒿满脸疑窦,“禀报陛下!城北有两万襄军叩门而战,眼见就要抵不住了!”   这么快!   越蒿心里一惊:“人数确凿?”   斥候报,“确凿,这是战书。”   越蒿接过来,战术上还有箭孔,可见是用箭钉射过来的。他翻开一看,眼眸猛然眯起。上面确实是越萧亲笔,两万襄军。   孟行义见他分神,寻机挪着大刀,使尽吃|奶|的力气想挪动。   他暗悔以前没听老头子的话勤练筋骨,只能着急地望向廊下,欲哭无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寒光交杂间,黑袍暗卫的数量好像多了些。   正待他擦眼再看,忽然一道冷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从头上传了下来——   “这份礼,二哥还满意吗?”   这道声音凉凉如夜,只是寻常音量,却成功吸引所有人抬眼望去。   只见心无殿殿宇之上,一抹黑袍荡漾,悍利长身,执伞而立。以赤伞为中心,两边延展出数十名暗卫,各执武器,骁悍排开。   秋风猎猎,赤伞微抬。   一双深邃的眉眼冷若寒霜,望了过来:“二哥可能不知道——”   “她只能是我的皇后。” 第68章 燎原(三) 【7.12单更】……   看见那抹赤红血伞, 越蒿头皮一麻,转而,脸上露出了一股阴森的笑意。   原本在廊下厮杀的禁卫所剩无几, 嗅到危险气息,边打边退回越蒿身边团团护住。顿时之间局扭转, 看起来越蒿的处境似乎急转直下。   跛叔最先反应过来, 软了膝盖跪下, 涕泗横流先喊了一声:“主子!”   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受了几处小伤,好在未伤及性命。   越朝歌听见声音,先是愣住, 而后看向跛叔,手蓦然松开了。她冲出廊下,仰头看那抹迎风而立的悍拔身影,玄衣赤伞,气度骇然,就是越萧!   越朝歌心里情绪交杂起落,喧嚣晦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血腥味撞入鼻息,眼眶有些酸涩。   越蒿冷笑道:“你的皇后?”   他摇了摇头。   “三弟还不知道吧, 向来,你的东西, 可都毁在了朕手里。你的母亲,你的父亲, 还有你的胞兄, 现在,或许该轮到,你的皇后了?”   他缓步勾勾手。   禁卫团团围住越朝歌。   越朝歌身边的黑袍暗卫一个个警惕起来, 扬刀待战。雪狼王也躬起脊背,目露凶光。   刀剑声响,越朝歌是静谧的圆心,她周身,黑衣和甲胄酣战,血溅三尺,不断有人倒下。   屋檐之上,玄衣赤伞不动分毫。   只是他执伞的手,骨节已然泛白。   越蒿分出一部分禁卫控制了越朝歌,负手而立,放声说道:“三弟不会以为朕全无准备吧?”   勾唇,扬手,轻击手心。   门廊处脚步声动,一行甲胄禁卫拉弓压箭,群蚁排衙般涌灌进来,蹲身举弓,排了严严实实两列。原本寂静的殿宇屋脊处也冒出了无数银白红缨的禁卫甲盔,取箭张弓。至此,越蒿的十面埋伏尽数出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黑压压的羽箭齐齐对准了屋檐之上的一列煞戾黑衣。   这样的羽箭,越朝歌再熟悉不过。   方才的梦里,越萧身上满是这种黑到极致的鸦羽。   想到那个场景,越朝歌一颗心骤然提起,血肉模糊的手蜷了蜷,试图缓和手心窝里极致的剜痛感。   她摇摇头。   “不要。”   “放!”   “不要!!”   好看的眼睛蓦然圆睁,漆黑的瞳孔带着水光,折射出密密麻麻的羽箭穿空而过的场景。   越蒿丝毫没有给越萧喘息的机会,几乎箭卫部署完成就下令放箭。   孟行义的心也跟着越朝歌尖利的叫喊声提了起来,他听着利箭破空之声,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完了。   羽箭湮灭夜空稀薄的天光,绝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也就是这时,赤红血伞飞旋而起,以脆弱纸面削折数把箭羽。暗卫亲军到底都是生死场里走出来的人物,一个个身手利落,在密如蚊群的羽箭里侧身扬腿,武器寒光闪顿之间,第一轮箭雨无功而落。   天光重现。   越蒿脸上,狰狞笑意不减。   他再度抬手,慢悠悠道:“加箭,准备。”   箭卫整齐划一,搭弓举箭,每一张弓上,双箭齐发。   越朝歌额角突突直跳,看着上面迎风而立、姿态从容的人,心里再次打起了鼓。   “放!”   越蒿一声令下,空弦之声嗡嗡震动耳际,箭雨如织,带着比方才能加难敌的密度,绘织成一张网,兜头盖脸朝屋顶倾压而去。   越朝歌看着那抹赤红血伞起落,姿态仍旧洒脱。可他身边的人到底身手有所不及,需他掩映,于是一疏一放之间,那抹悍利身影张出了挥横的弧度,刀剑寒光映射下,越朝歌看见他冷白的脸,一如她梦里从马上跌落的那个瞬间。   一个暗卫未能安然避过第二轮,两把利箭刺穿了他的左腹,整个人从高高的屋檐之上滚落下来,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上,震得越朝歌心颤。   越蒿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暗卫亲军,果不敌我百里箭雨。”   他再度抬手:“加箭,准备。”   越朝歌脸颊有泪淌落。   她摇摇头,退了一步,在抬起头的时候,眸光狠狠盯住了越蒿。   她赤红着眼,蹲身解下雪狼王的嘴套。   油光发亮的洁白毛发在夜风中飘扬起来,越朝歌站起身,“小包子,帮本宫一把,有肉吃。”   雪狼王闻见血腥味,原本就垂涎欲滴。   此刻解开束缚,他抵腿弓身,回头望了一眼越朝歌,而后朝她面向的方向,猛然扑了出去!   世上骁悍无惧、能生擒雪狼王之人唯有其一,可雪狼王手下败将却比比皆是。它突跃出去,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给越朝歌撕咬出一条残肢满地、鲜血淋漓的路,直通越蒿。   越蒿疯了似的,丝毫不在意越朝歌这边的威胁,他下颚微抬,眼里尽是疯狂,“放!”   “不!!”   一弓三箭,万箭齐发。   越朝歌不敢再看。   雪狼王应声扑倒越蒿,越朝歌跪跌过去,一柄短短的蜜合花流苏金钗猛地,狠狠扎进了他胸口。   越朝歌手握着钗,再次往里一杵,将越蒿的表情牢牢钉在惊讶里。   她撕心裂肺到了极点,反而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孤绝。原本妖冶的姿容邪傲无极,鲜血喷溅在她脸上,她恍若不在意地勾起唇角,往前逼跪近一步。   “敢伤本宫的人,本宫,能给你的,也能拿回来!”   “让箭卫全数退下。”   她平静说道。   越蒿感受着胸前的疼痛,难以置信的眸子里渐渐泛起疯狂。   “本宫说,”越朝歌大喊,“让箭卫全数退下!”   她说着,把金钗往外抽动了三分,“否则,本宫让你,血尽而死。”   越蒿忽然胸腔震动,竟然轻轻笑起来。   “朕要是不呢?”   他抬眼,“有三弟陪葬,朕也该好好下去瞧瞧越竟石的脸色了不是吗?朕早就活够了,活够了!”   他一用力,胸口又有一股血泚了出来,喷溅到越朝歌脸上,带着腥味冲击鼻息。   越朝歌垂下眼,平静道:“那你就去死吧。”   父皇母后,大将军,越竟石和越蒙,朝歌今天对不起诸位的殷殷寄望和救命之恩,即便身死,越蒿也不能活。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跪坐得笔直起来,手摁着他胸口,缓缓抽出金钗。   鲜血冲逆,从越蒿嘴里涌出大片。   他仍不屈,盯着越朝歌,抬手,“准备、放箭。”   越朝歌红着眼,带血的金钗再度袭刺而去。   忽然背后响起胡眠破碎沧桑的声音,带着锁链慄冽之声,一条冰冷的铁链头后面绕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窒息的感觉瞬间传来。   一瞬间,雪狼王的嘶吼、碧禾的惊呼、孟行义的提醒……   刀剑相碰声,兵刃入骨声,越蒿的苟延残喘,一点一点,那么清晰……   所有一切都静止了。   以越朝歌被铁链套住脖颈,向后拖拽的姿势。   美丽如墨的长发在风中飞散,妖绝的脸上鬓角血管突起,越朝歌的眼里有骇然,却不尽是骇然。   她想转头看看那抹赤伞。、   他还好吗?   万千羽箭,他还能好吗?   不断有黑影从屋檐跌落,坠落在地发出血肉破碎的声音,其中会不会有一个是他?   眼泪从眼角滑落,顺着夜风飞扬出去。   刹那间,一道风撕裂而过,她颈间一松,有股温热的鲜血泼上脊背,她被惯性带得往后摔去。一支长臂捞过她细软的腰肢,红伞遮住了她头顶的天空。   越蒿从地上滚爬起来,拖着长刀朝赤伞砍来!   只可惜强弩之末,长腿利落横扫而过,他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往石壁之上飞撞而去。   沉冽视线扫过黑压压的箭卫,薄唇轻启,慢条斯理道:“降者不杀。”   话音落下未及眨眼时间,外面马蹄声渐,城门守将浑身是血,跌跌撞撞闯了进来:“陛下,城门破了,城门破了!城门……”   他的目光触及石壁之下奄奄一息的明黄身影,明显一怔,而后看向枭然而立的玄衣赤伞。   暗卫亲军身影横斜飞窜,林立于箭卫的弓前。   如此情形,箭卫们也意识到,越蒿已死,他们腹背受敌,再负隅顽抗除了就义,已经全然没有意义。   大骊日月,要换新天了。   有弃弓投降的声音。   噔,一个。   噔,噔,两个。   很多个……   天蒙蒙亮。   青光笼罩破碎的院落。   结束了。   越朝歌手里的金钗落地,碰在地砖上,发出哐当声响。   她的身子绵软下来,一张脸上,眼泪无意识地汨汨流淌,她站不稳,颓然靠上了身后温热的胸膛。   越萧的心揪得死紧,眼底的心疼难以抑制。   他从后面搂着娇软的身子,紧紧地,鼻子抵在她散乱的鬓发之间,良久,他才沙着声道:“乱跑。”   仔细听,还带着一点可疑的鼻音。   越朝歌现在的脑子里尽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越蒿说得没错。   他是活够了。   他在求死。   否则越朝歌不会轻易得手。   或许不是。   或许越萧没想到她还有雪狼王。   可无论如何,他要越萧死。   他杀了越萧的父亲,杀了越萧的兄长,还想杀越萧。   仅仅为此,越朝歌就一点都不会手软。   眼泪淌落。   她见过很多人死,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豁出命去,真正的,距离死亡只有一射之地。   这是她第一次她摸到温热肮脏的血,隔着一臂之遥喷溅在她脸上。她用母后赠的及笈礼,报了父皇母后的仇。她用大将军和越蒙誓死捍卫的命,救了越萧,救了一整个天下,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偿还了山高海深的恩情。   她忽然觉得身上好轻。   轻得不像话。   *   越朝歌醒来的时候,郢陶府一切如旧,恍若那些刀光剑影血意残尸,统统都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温和的夕阳透过窗格,塞进屋子里。   鹦鹉嘎嘎叫声中,碧禾踩着轻快的步伐进来,一如往常欢脱:“长公主醒了?可要叫进来盥洗更衣吗?”   越朝歌看着碧禾那张脸,回望到窗棱上。   那里的大红双喜字样已经被撤去,就连纱帐床帏,都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昨夜支张在榻前的大红吉服,此刻也全然不见踪影。这里从里到外,全然没有一丝丝昨夜事变的痕迹。   “碧禾,”她看向挂帐的丫头,“越萧呢?”   碧禾拧眉:“越萧?”   她别过来脸,错愕地看着越朝歌,迟疑地摇了摇头。   越朝歌见状,心里咯噔一声。   脸色煞时苍白起来,与窗外炫华的晚霞形成了鲜明对比。   碧禾忙收了顽笑的心思,扑上来道:“准皇后娘娘,现在呢,不能叫名字了,应该叫,新陛下!”   越朝歌愣住。   而后心潮回落,她启唇:“他人呢?”   碧禾把她扶起,让坐到妆奁前,自己走回榻前整理衾被,道:“奴婢也不知。昨夜让奴婢备水后,便把奴婢遣出来了。奴婢到院子里盯着洒扫,是公子帮您濯的身,换的衣裳。后来好像说是大军入城,公子便出去处理军务,等奴婢回来,心无殿,哦不,锦瑟殿已经是如今这番模样了。”   越朝歌讷讷:“他帮我濯的身子么?”   碧禾道:“嗯。”   而后回过头来,特说了一句:“轻车熟路的。”   越朝歌一听,会过意来,脸红了一片。   她抓起镜前的团扇,直直扔了过去:“好你个碧禾,本宫你也敢取笑!”   顿了顿,她沉下面色,有些犹疑地问,“你可听说,越蒿的尸身,是怎么处置的?”   碧禾道:“公子处置的,院子里那些叫人不敢瞧的,都是战场上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厘清的。”她一顿,回过头来,有些关切地问道:“长公主怎么,问起他了?”   越朝歌没有回话。   子夜,越萧披着一身寒露,迟迟回府。   他照旧回了以前的旁骛殿,如今的华年殿,洗浴过后,便坐到案后准备处理公务。   大事已竟,正值军权重新分配交割之际,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需要处理,亦都不容有一点疏忽。   他正展开军事布防图,标注出几处重要的关隘,门口一抹熟悉的身影探头探脑。   越萧笔一顿,搁回笔架上,起身踱步出来。   越朝歌原本在进了不进之间犹豫不决,再要进去时,鼻尖撞上一抹弹挺的胸肌,赫然抬头,越萧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低头注视着她。   越朝歌:“……”   “本宫,本宫来是想……”   她后退一步。   忽然后腰一紧,大掌搂过,摁了回去。   “嗯?”越萧面色泰然,等她说下半句。   越朝歌眼神飘忽,“本宫是想,是想问问,军务处理的怎么样了?”   “还有呢?”   越朝歌往后缩着脑袋,“还有——还有跛叔的伤好了没有?”   越萧饶有耐心,“还有呢?”   “还有,还有,还有,本宫杀了越蒿,你有没有生本宫的气?”   越萧气笑了:“还有呢?”   “还有什么?”越朝歌有些懵懂。   越萧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大姐姐,我有没有说过,你再把我丢下,独担风雨,我就,弄死你?”   他轻勾着唇,眼底腾腾滚沸着什么东西,说出口的话明明轻而缓,越朝歌却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越萧俯身,舌尖舔润她的耳垂,颇为惋惜又意有所指地叹道:“我还以为,大姐姐是领罚来了……漱滫堂的澡,洗得舒服吗?” 第69章 大结局(一) 【7.13单更】……   越萧话里的危险意味太过浓厚, 越朝歌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卷了腰肢, 带起身来。   秋冬之交,风已经有了些凛冽的寒意。   越朝歌身上穿得不够厚, 好在还有件大红鹅毛毡的斗篷。被带着迎风穿梭, 斗篷荡开, 却也是无济于事了,冷风灌进来,她只好下意识抱紧了温暖的源头。   越萧落到高台上, 以雷霆之势将人往圈椅里一抛,倾身压盖了上去。他一言不发,没有给越朝歌喘息的机会,细密的吻有如骤风急雨,从越朝歌冰凉的耳垂蔓延到颈间。   他的吻是从未有过的急躁,越朝歌下意识觉得他带着隐隐怒意。她忽然想,所谓“领罚”,也许不是自己想的那般雷霆手段,骇人杀伐。   也只是神游了这么一瞬, 越萧的吻便更张狂凌厉起来。   越朝歌是个惧怕疼痛的人,上回由着他吻之后, 唇边的伤处叫她苦了很久,又恰逢感染风寒, 苦药入喉, 疼痛很是难以对人言。这回他陡然如此莽撞,唇上疼痛自不必说,定然比上回的疼加剧百倍……   越朝歌忽然害怕起来。   唇齿相撞, 磕出了点滴血珠。   她吃疼,唤了一声,眼眶都红了。她扬手推抵他的肩膀:“越萧,住手!”   越萧动作微顿,伏在她身前的头抬起来,撤身稍离。   越朝歌才看清他不知何时赤红的眼。   她想,或许是方才迎风抱紧他取暖的时候?   下一刻,她抬眼,只见骨节分明的手弹开袖扣,他提着下巴,收手勾开衣领,将长臂从袖中抽了出来。   健硕身姿在高台之上迎风悍立。玄衣齐腰翻垂,恰卡在噬骨绝伦的髋骨上。越朝歌就此望去,满眼挺硕丰肌,修利线条畅滑地隐入翻垂的玄衣之间。   他身上还挂着越朝歌给的血玉,漆黑络绳,赤红朱玉,在他冷白浅凹的胸中骨处,显得尤为惹眼,一如他胸口的那抹“王”字和鲜明的疤。   越朝歌看得出神。   高大的身影移动。   越萧完全没有住手的意思,甚至变本加厉,全然不给她留有余地。长臂挟住她的手腕,从柔软的腰后绕过,长指一勾,将她另一只手收进手心,制在她身后。   凛风冽咧,吹不散他身上的暖意。   他的手心很烫,越朝歌被他抓着双手,都觉得有些烫得骇人。   她摇头:“越萧,不要。本宫不要!”   眼眶通红,红唇轻肿。   越萧见过她这种模样。   “当真?”越萧的吻又蔓延上来,呼吸喷薄在耳际,“那……这是什么?”   水光被长指带着,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点在檀唇之上。湿意侵袭毛孔,激得原本就发红的小脸上越发滚烫。   越朝歌眼泪又流下来,晶莹凝于卷翘长睫,“本宫说了,不准欺负本宫!”   越萧对这个“欺负”抱有歧义,眸光滚动如沸,压下脖颈,吻上那抹尤带湿意还耀武扬威的红唇,品鉴着,吮咬厮磨。   待他撤离时,红唇欲滴。   越萧的舌尖扫过嘴角,轻轻叹了一声:“就喜欢欺负姐姐,看姐姐哭呢。”   他的声音已然沙哑,无法克制般,深埋入越朝歌的颈窝,“姐姐,好甜。”   末了,他已痛到难忍。   似乎觉得如此居高临下的角度,会束缚手脚加剧疼痛。   “知道错了么?”   强弩之末,这是最后的宣言。   原本想惩罚越朝歌的人,却反而是最先俯首称臣的那一个。   越朝歌尤怕他太过莽撞,弄疼了她,微微喘着,小声嗫嚅:“知道了。”   越萧看她如此模样,额角更是青筋暴跳。   “错哪儿了?”   见他得寸进尺还要再问,越朝歌怒从心起,恶狠狠抬眼,红着眼大声道:“不该给你下|药!不该咳了你就跑!不该瞒着你回骊京!”   神色微恐,气焰嚣张。   这认错的态度,堪比祖宗爷。   越萧却知足了。   介意三处,她说得面面俱到。   他松开越朝歌的两只手,捞起她的腰。   天旋地转之间,越萧修长的脊背靠进圈椅里,越朝歌鹤然跨坐在他腿上,成了她居高临下的态势。   风撩起两人的缕缕青丝,飘扬在骊京城大片温暖的灯火里。   越萧说:“现在姐姐居高,姐姐说了算。”   他使了坏,也或许是圈椅低矮,他以腰为臀,整个人几乎躺卧在圈椅里。只是这样一来,修长的腿伸出去,屈膝落在地上,他的腿面就成了个斜坡。偏生他小腿又长,越朝歌坐在他腿上,足尖触不到地面,整个人失去借力点,避无可避地向越萧滑去。   距离缩短,双方交战。   越朝歌脸已经全然红了。   她越是挣扎着想退开,越是做了欲擒故纵的把戏。越萧被她若即若离撩着,脖颈之间的筋络都明显起来。   他伸了手。   够可以了。   长指横过唇畔,轻轻抿过,他抬眼:“求姐姐……”   越朝歌整张脸红了个通透。   她的裙裳贴沁在皮肤上,她也很不好受。   她才意识过来,越萧的惩罚,似乎只到质问为止。   这个认知使她恢复了往日的风华,风中,她美目一眨,高高在上半阖着眼,看向越萧,伸出素手,五指收拢。   动作一落,越萧便忍不住向后仰去,脖颈上筋络毕现,两边锁骨傲然。   越朝歌得意:“哧,这就是我们阿萧说的惩罚啊?”   “好烫,”越朝歌指尖点了点,倾身,“本宫也有问题问阿萧?”   风向转逆,越萧几乎爆裂,“问。”   越朝歌缓缓起身,一手不动,一手轻轻抠着他翻垂的玄衣边缘,“越蒿放箭的间隙,我们阿萧原本是可以先下来护住本宫的,为何不下来?”   越萧没想说,沉默。   越朝歌眯起眼,五指舒张……   “是因为……”越萧屈服,喉结艰涩滑动,“他目标是我,我若是下来,无论是下来杀了他还是护了你,那些箭卫若不肯降,引箭而发的方向,就不是屋脊之上了。”   乱箭之间,她怎么躲?   他千里迢迢,日夜兼程抵达郢陶府,堪堪赶上越蒿对她发难,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察觉箭卫的布防。等他察觉的时候,才知道越蒿意在引蛇出洞,如此一来,布在郢陶府等他的杀机必然是跟在越蒿身边最久的精锐箭卫。放箭之道,远程本就占据优势,何况还是密密麻麻的弓位,其间危机,不言而喻。   箭卫跟在越蒿身边太久太久,早在越军谋国的时候,箭卫就是越蒿手下统管的。越萧没有把握劝降他们,故而即便到了不得不落到院中杀了胡眠的时候,他也做好了身抵万箭护她的准备。   是“城门已破”这个消息来得太及时。   越萧抬起眼,望进她好看的眸子里。   “姐姐……”   他实在疼得难受。   越朝歌眸里光影滑落,她勾起唇角,鼻音渐浓:“本宫依你,幸……”   幸亏,幸运,幸……有你。   葱白的指尖收回,缓缓抚上腰间柔婉的束带。   原本就被弄乱的衣物,翩然落到了地上。大红鹅毛毡之下,皮肤白皙如瓷……   她姿容妖绝,能魅万物。   仰起脖颈微张红唇的那一刹那,越萧差点堕魔而狂,好在濒临之际,他控制住了。   她有权力掌控整盘棋局。   凛风随着大红鹅毛毡起伏。   越萧比想象的更强大。   还没片刻功夫,越朝歌认输了很多回。   她晕乎乎地想,早先,到底是太年轻了。   一双眼莹润如许,带着泪意,“本宫累了。”   越萧:“……”   他捞着人,站起身来,“转过去,扶住圈椅。”   万家灯火朦胧摇晃,尽收眼底。秩序井然的骊京城里,她们在最高处做着秩序井然之事。   泪眼婆娑之间,越朝歌忽然想到了什么,高低声间,她断断续续问道:“阿萧,骊京竟没有一点战乱的模样……”   越萧勾唇,“襄军自北城入袭,沿路都是官署,最不会伤及民生。”   他一顿,倾身捞住她,狠狠撞去,“姐姐还能分心啊?是我不够努力么……”   霎时间,越朝歌体会到了什么叫“秩序竟然”。   越萧胸前的血玉颇有节奏,晃动几次就会狠狠撞回胸膛。   这座骊京城里,有人尽兴,有人至死高歌,也有人收敛着力劲,有人爱怀中妖姬彻骨入髓。   *   这是头一回,越朝歌醒来时,越萧还在侧。   昨夜记忆稀疏回笼,一连朦胧之间的濯洗和上药,都略有印象。   越朝歌试着抬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酸和疼。   她狠狠地瞪向边上的人。   然而,眸光触及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不知觉间又柔和了下来。   他睡着的模样和平日判若两人,可爱极了,安静得像一副美人卷。修利的眉眼尽显平和,凌厉的下颌线条倒还有些骁悍锐意,碰撞出了难以描述的好看。   她就是爱极了这道线条。   葱白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顺着她最喜欢轮廓游弋到了喉结。   越萧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忽而小手被大掌抓住,放回衾被里。   凛冬将至,衾被里还算温暖,恍如她昨夜所行。   越萧的吻落到她唇上,啃了两口,“姐姐,好甜。”   好熟悉的话。   越朝歌精神猛然一震,睡意全消,挣扎着就要起床,“本、本宫要起身梳妆了。”   越萧闭着眼,长臂一伸,把人带了回来:“再躺会儿。”   越朝歌心说不必。   越萧带着人翻了个身,动作倒也安分,按下她还要再挣扎的手,“姐姐,乖乖躺会儿还是我陪你到镜前梳妆,选一个。”   梳妆两个字,他意有所指。   越朝歌顿住。   长公主嘛,能屈能伸。 第70章 大结局二 越萧以两万襄军绕行驱京北城门,取了大驱天下。 当夜,京里已有更夫瞧见襄州人马和郢陶府的动静,奔走相传。次日,襄军清扫巍巍皇宫,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更引发了百姓的议论。有人先识破了越萧不伤民财之意,便揣着一颗洞悉天下绝密的心,将越萧的心思广为宣传,以换取“慧眼如炬”之赞。 息不胫而走,飞出骊京,传遍天下,自此民心大定大驱上下,百废待兴。 随着越萧的美名遍传,越朝歌的名声也—边倾倒。 碧禾兴高采烈地从外头回来飞奔进越朝歌的院子里隔着窗喊:“长公主长公主您名色双收了越朝歌摆弄着手里的红梅,瞧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插瓶道:“眼下才恭喜,是不是迟了些? 名她早有了,美名骂名,无一不缺色越朝歌想起那张凌然孤俊的脸,笑怒沉静的画面——从脑海中掠过,紧接着映出_张汘珠从他额角垂落的画面。越朝歌愣,似能听见他唇口轻张发出的喟叹. 她猛然回过神,把剪子放回桌面。 色之一道,早在旧都的时候她就收了,近日还连着收。越萧不倦,她主动被动接连不断地收,没越朝歌脸上滚烫,抱过汤婆子窝进毛茸茸的软窝里。她想,好在不日,女儿家每月一次的日子就要来了,她也能躲过几回。 想及此,她抚着小腹越萧昨夜堵着她直到天明。 她不敢稍动。 如此一夜过去,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鼓起的肚子里酝酿而生?女儿家那日子当真还会来吗? 碧禾跑进来,见她抚着肚子若有所思,急问: "长公主可是小肚子又疼了?" 这"又"字,很是精髓。 越萧悍利,偶尔不持,深纵兵马,自是踏入腹地。 碧禾此一言,不仅唤回了越朝歌飘远的神思,还惹得她心猿意马,眼尾扬起,羞恼瞪来。 碧禾心一颤,倒不是为她的恼。 而是猛然察觉,长公主似乎,又美艳了不少。 她日日在跟前伺候本不容易察觉,可方才这一眼,分明比原先更带了五分娇俏媚绝的风韵。金钗苏影摇动,眉间花钮妍妍,将那美目之间的娇凶嫡横之色衬出了恃宠而骄的意味。如此绰约美态入眼,碧禾脊间陡然升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她一个女子都难以自持。 越朝歌慢悠悠道: "又从外头打听了什么回来?值得你这样高兴,是外头又传本言什么了吗?" 碧禾身子一振,走过来蹲身捏腿,有声有色地讲述起来: "长公主明察!是传了是传了,传长公 主-她故意吊越朝歌胃口,可越朝歌对这些不大感兴趣,由着碧禾说不说。 碧禾吐了吐舌头,道: “传长公主折身忍性,潜伏多年,终是收拾了狼子野心悖逆人伦的蒿帝。 还说,长公主这些年在蒿帝手上,定然头悬利剑如履薄冰,辛苦得很,早前还有不长眼的错怪了长公主,长公主非但没有辩驳一句,甚至还未曾追究,可见心善, 能容百川......” 越朝歌听了,摇头轻笑,天下人论说天下事,绝无真正的感同身受者。 人各有别,事有多面,他们与故事的中心人物无法重合,自无法以故事人物的独有视角看道事情独有的那一面,更是不能遍历故事,人物所经历的微妙转折和细枝末节的痛苦纠葛。他们愿意看他们想看到的,说他们相信的,越朝歌干涉不了,也无权干涉。干涉过多的越蒿求赞求誉,也曾一度誉满天下,而今所行不端尽皆败漏,不也谤满天下。 碧禾一说起这些,便是滔滔不绝,越朝歌昨夜睡得少,此刻听着她说话,有些昏昏欲睡。 忽而有小厮在外,急事求见,越朝歌懒懒叫进来问,那小厮才道, “霍大人出事了!“原来,越蒿入府那夜之后,霍起升始终觉得自己在此一转逆天下的大事do不可没,又何来有错之说?若非他使计弄险,越朝歌又岂会回京?襄州大军又何来时间奔赴骊京? 越萧竖子,为什么不来看他?欺他一个废人入不了庙堂吗? 忘恩负义,终要遭天谴的! 沉迷美色,如何成事! 古之周幽,今朝越萧! 跛叔前来送饭,一日日听霍起升每日唾骂,听他说些与事实完全背离的论调,听他诅咒越萧,几日过去,终于忍无可忍,冲到他面前将他从轮椅里揪出来摔在地上,提拳揍得他七荤八素。 霍起升原本还骂,跛叔直接揍得他说不出话来,方才喘着粗气道:“霍大人,你给我老跛听好了,别说什么越军悍将越军悍将,不说是不是你主子的时代了,你往轮椅里一坐,就该有自知之明,狗屁的悍将,你若脑子好过粪桶也就罢了,眼下你不过就是个废人!你我都废了腿,我是个老跛子,最有资格教训你! “你以为你是什么再世诸葛呐?实话告诉你,你肩上的这颗脑袋,说是粪桶都折辱了粪桶。你以为靠你赢了这场仗呐,啐!你可撒泡尿照照自己!不是你从中作梗,主子径直动用津门潘军,用旧都十四州兵马做饵引开越蒿大军,劳动的越蒿不是我们自己人,不出十日骊京唾手可得;不是你从中作梗,长公主用得着带病回京命悬一线?” “你道是长公主误了我们主子呐?是你个猪狗胆囊夜壶脑袋破落嘴!误了我们主子!差点误了大骊!” “你如今咒我们主子骂长公主,也不惦记惦记是谁救了你百千回,是谁给你安排到了楹花坊让我们像伺候爷一样伺候着你!长公主差点被1越蒿禁卫围死了也没把你捞出来先祭越蒿的歹毒心肠拖延点时间!你如今还有命在,该感谢不是你这屎壳郎一样的脑袋,是该感谢天爷没降下天谴,劈了你这忘 恩负义的夜香桶! " "我老跛子是个粗人,也是我们主子身边的老人,出力卖命,今日教训你,你识趣了,我老跛爷不图你喊一声爹,日后还是一样,我伺候你,要是不识趣,再咒我主子骂长公主,且叫你瞧瞧我老跛子的土E手段! 跛叔说罢,起身恨恨又啐了一口,大步流星地走了。 自打霍起升住进郢陶府,受他气的奴仆侍婢不在少数,听见动静,都过来围观。 霍起升先是觉得脸上挂不住,一心觉得屈辱,满脑子是越萧越朝歌和天下人负了自己。 后来跛叔走后,听那些底下人指手画脚,他才回想起跛叔说的那些话,心里千回百转,自己同自己天人斗了两日,才明白他的愚蠢辩无可辩。也终于想明白越萧没杀他祭襄军大旗,已是看在先帝的面上,留他几分颜面,又怎么可能来瞧他? 霍起升傲骨不屈,自己同自己天人斗了一辈子,终是把自己斗死了,心里怀着愧疚和难以低头认错的傲骨,在湖边坐了半晌,终是松了轮椅的禁阀,划向湖底。 跛叔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的,沿着轮椅的辙印寻到了湖边,忙叫人下水打捞,却也无济于事,霍起升早没气了。 跛叔自此不振了数月。 越萧瞧他神思不属,许多事便都交给他做,忙起来就将霍起升忘了。 越朝歌则是寻来府里的一个好性的嬷嬷,相互问过两头意见,头一回做媒牵了红线,给跛叔操持 了婚事,霍起升之事便告一段落。 越萧原先布下的左中右三路大军收拢,开抵津门,并着岱长清一起,平了津门的小股叛乱。 而后是集权统管天下大军,此事导致越萧这段时间忙碌得很,白日与孟连营等人商议用军大事,晚间便同越朝歌认错挨罚,由着她使性子顽闹,日子倒也过得快。 时至除夕,厚雪如絮。 碧禾捏着炖鹿肉的金铜火锅往桌面中央的火炉上放,在众人的招呼声中笑嘻嘻捏着耳垂落座。 今年除夕,是越朝歌有生以来过得做热闹的一回,-张膳桌坐了个团团圆圆。 除却她和与越萧,还有碧禾,跛叔,跛叔家的嬷嬷,念恩,念恩家的媳妇儿,孟连营,孟夫人忽而门房来传,说还有客至。 孟行义矫健得像兔子,离桌探出来,见锦瑟殿前的雪里站着两道身影,便缩回脑袋看了越萧一眼,偷偷说道,“是潘家父女潘云虎和穆西岚,自打经历了旧都之变,目睹潘军裂旗而战,气焰便消了许多。 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塞北燕南余部见中原变天,蠢蠢欲动。值此用人之际,越萧发落每一个人都需谨而又慎。在孟连营的建议下,最终着人把他们父女押回京里听候发落。最后潘云虎剥夺兵权贬为庶人,穆西岚尚有些军事才千,只是仍需磨磨锐气,便封了校尉,充军幽州,明年开春启程。 这些,越萧都先问过了越朝歌的意思,越朝歌仍有些不喜穆西岚,但没有干涉军政的道理。但除夕夜她能做主,即便没有赶客的道理,也让另落了小桌,安排他们在廊下赏雪围炉。 奇的是,穆西岚虽仍傲骨,却也安之若素,这倒显得越朝歌小肚鸡肠。 越朝歌从那抹红衣上收回视线,小肚鸡肠就小肚鸡肠,她能小肚鸡肠,是她有权小肚鸡肠,她不仅小肚,她还要做得明目张胆率性解气才好呢! 故而有此一小插曲,并未影响席间的气氛。 仙人醉是越朝歌亲挑的酒,醇香浓厚,世间佳酿。一桌人围炉说笑,酒过三巡便说起不同时期的越萧,都很有默契地跳过了不好的记忆,尽捡些日常的小事说。多半有趣,笑得越朝歌前俯后仰。 她多喝了几杯,有些不支,便起身要出去散散酒气。 一一整个席间,越萧应和顽笑不断,却也不妨碍眼睛时时长在她身上。她一有动作,他便跟了出来。 往年除夕,越朝歌都很:是想念当年旧都皇宫里的光景。她与父皇母后的三人小桌,珍馐美食,醇酒清茶,其乐融融今年她也想念,可却觉得,眼下这样也很好。 她出了院子,提过鹊立金桥灯,抬步前往卧梅苑。 天寒地冻,小雪飘飘。 她穿了一袭宫紫长裙,披着红毡斗篷,提灯夜行。 娇小的身段雍容华贵,自有一股风流韵态。那斗篷的帽沿饰有一圈软绒的白貂毛皮,拢着她娇俏艳绝的小脸,在鹊立金桥灯的暖光掩映下,衬得她愈发冰肌玉骨,比雪还要自三分。 越朝歌知道越萧跟出来,道: “你怎的不多吃些?” 说话之间,嫣红檀口白气呼散。 越萧忍不住低头啄了一口,道: “他们无趣,我就想同你一起。 “说着,接过鹊立金桥灯递给一旁的侍女,叫她们不必跟着,而后抓过她裸|露在外的冰凉小手包在手心里,掩进袖中。 越朝歌头上带着越萧送的坠宫钗,她看着地上摇晃的钗影,抬手抚了抚,扬起小脸道:“明年开春,本宫想去趟香山寺,把蜜合花钗寄放回母后那里。 越萧无言。 他道:“我也同去,顺道拜会泰山泰水。.上回去,都没好好说话。” 越朝歌轻轻呸了一声,道: “好不要脸,我父皇母后,哪里就是你的泰山泰水了?” 越萧垂头看她,道:“哪里不是?“越朝歌红唇轻扬,俏俏道,“本宫可尚未扶立驸马呢! 越萧闻言当了真,脚步一顿,横到她身前,望着天上小雪飘飘,凉幽幽道: “姐姐还想立驸马啊? 越朝歌本想还嘴,可话到喉口,猛然噤声。 上回不知是何场景,她也说了这样的话。那夜,他重复问了此句数十遍,越朝歌从傲骨不屈到柔骨似水,娇泣畅喊着数十遍不敢了,才算作罢。 第二日,越萧处理了紧急公务,便拨出一日时间来陪她。 当时越朝歌还奇,问他: "你今日怎么还在这里?" 越萧语气缓淡: "防止有人想立驸马。 越朝歌便哽住了。 那时越萧软了语气道: "我吃醋了,哄哄。 越朝歌一愣: "吃谁的醋?那个,还没立的,并不存在的驸马?" 于是轮到越萧怔住。 他起身,出去了一趟。 不过片刻,念恩的声音破窗传来,惊飞鸦雀: "主子莫不是开玩笑吧?你要尚注?" 越禁回来,迎着越朝歌百思不解的目光,神色自若道: "这样我就吃我自己的醋了。" -旁布菜的碧禾精神一振。 还能这样? 越萧的直白,惹得越朝歌娇面通红。 哪知越萧长臂一捞,把她抱到膝上搂着,侧首问她, "姐姐若是觉得皇后的婚服好看些,我便尚后了。” 尚后。 也亏他说得出口。 越朝歌道: "本宫自当是要最好的,皇后的婚服好看些,仪制大些,本宫便要皇后的体面。便允你尚后吧。 越萧眼里溢出星光,唇角扬开,收紧了长臂,埋进她怀里, "多谢皇后抬爱。" 眼下情景重现... 越朝歌收回神思,颤着眼睫,踮脚亲了他一口, "今日乏得很,饶我一回可好? "她声音轻轻缓缓,似是没什么精神。 越萧见她如此,问: "可是病了?" 越朝歌摇摇头, “方才吃了口鹿肉,生腻了。想闻闻清冽的梅花香。" 巧得很,卧梅苑,就是当年越朝歌埋酒撒娇的地方。竹篱仍在,榆树高挺,落了满头雪。顺着老榆树再往里走两步,穿过月洞门,便有一股清冽的梅花香扑鼻而来,嗅着花香再走两步,便是卧梅苑了。 越朝歌一身红毡斗篷,走在红梅之间,雪肤凝脂,香腮嫣红,神色总算爽朗了许多。 她抬手拉了一条梅枝,转向越萧,后退了两步。 越萧一身玄衣如冽,紧紧相随。 忽而,越朝歌手一松,红梅枝条弹了出去,雪凇飞散,落了越萧满身满头。 越萧舍不得拿枝条弹她,聚起手心,长指扫落枝上干净的雪,撤手一场,撒向娇小的身影。 好啊,你个越萧,敢捉弄本宫!“她笑了起来,娇小身影穿行在红梅之间,拉过枝条弹雪奔逃。越萧见她玩得开心,原本能躲过的雪雾,便佯装来不及躲,迎身受着,也握了雪来捉弄她。 一红一黑两抹身影,在红梅之间来回穿梭,笑声晏晏,轻快得像是顽闹的幼童。 忽而天上声音炸响,朵朵焰火穿过霏霏小雪,在天空中炸响开来。 越朝歌一惊,脚下踩了个空,雪厚冰滑,眼见就要跌到地上去。 越萧飞身掠过梅花枝稍,带落片片娇冶的红梅花瓣,长臂圈过,旋身将她牢牢接在怀里,恰是从后拥着她的姿势。 天上焰火绚烂夺目,接连炸响。 院墙之外,爆竹声阵阵喧嚣,唱喝瑞雪新春。 两人因嬉闹而起的喘息稍定。 越萧圈紧了执念所系的人,薄唇亲昵地蹭上了她的耳垂。 良久,他渐渐搂紧怀里的人,道:“朝歌,我爱你,很爱很爱。” 分明焰火震空,爆竹闹地,喧嚣无极。 可他这九个字,彻耳清晰。 他说爱她。 不是越朝歌,是她原本的名字,朝歌。 胸腔里,心脏有力跳动。 她红了耳廓,分不清是方才要摔倒心有余悸,还是被焰火明空震得心惊,还是,被他九个字掀起了博然欣喜。 她回身,纤细的手臂从他腰间穿揽而过,靠在他身上,仰起头道: "越萧,朝歌爱你。 她抿唇笑着,眸里盛满熠熠星光。 越萧望进她的眸子里,耳听她喃喃娇语,硕然搏动的心脏仿佛被骤然握紧,一时之间无法呼吸。 他低头吻她,唇畔之间辗转求素,不能将息。 也许是意外之喜,他不能自胜,心脏胀动,这个吻生涩得像是未经事的少年,实难称得上得心应手。 越朝歌忽然微微撤离,抵着他的额, "小弟弟,学不会换气吗?本宫教你? "越萧微顿,哼笑了一声,喘过气来。 他再度俯身,托着她的后脑,唇舌深度侵略。 越萧正月初五登基。 帝后大婚定于正月初九。 子时拜天公时,天还阴着。 越朝歌身穿正红言装,裙摆绵长迤逦于地,端庄湛蓝霞帔披肩,头顶金钗点翠十二龙九凤皇后正冠,宝石珠翠,至尊华贵。 国母车與尽点金妆,金铃垂帘,雾纱盖掩,随车牡丹花香馥郁。 红色斗篷,皇帝亲军开道,一行十四州兵马举旗而贺,战马昂头系喜花,旗飘扬,为越朝歌送 嫁。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共庆人间至欢喜庆。 万人空巷,追逐于送嫁瀚瀚长队之后,尽皆称贺。 人群之中,唯有一人神色落寞。当初说越萧不配之人,此刻一身白衣,远远立在巷口,看他朝思暮想却不敢直言的人尽享世间尊华,风光大嫁。 他苦笑,梁信啊梁信,原不是越萧,是你给不了她任何。 越朝歌从未见过那样的越萧。 九五至尊,玉台之上,修长华服红衣焱焱,裹挟着他悍利挺拔的身段。金冠冕旒,束尽青丝,更显得眉眼凌厉,睥睨风华。 她拾阶而上,转身,与他并立于天下之巅把手放进他手心里的那一刻,温暖蔓延,散尽凛冬风雪。 感谢你调和了宿命,否则我这只叶扉舟,何处堪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宝,那我们番外就暂定3-2-1属感谢小天使“江月”,灌溉营养液×3,谢谢支持,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