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春》 作者:白糖三两   文案   容莺喜欢当朝帝师这件事,本是没多少人知晓的,连她也只敢对自己的猫念叨。只因她是个极不起眼,又不被在意的人物。   也只有她记得与闻人湙在珑山寺的朝夕相伴,记得患难中的不离不弃与真心相付。   ——   叛军攻入皇城的那一日春光正好,青墙映着雪似的杏花。叛军统帅奉帝师之命捉拿皇室子弟,以做到斩草除根。   容莺面对着追来的叛军,鼓起勇气问道:“是帝师要我死吗?”   “这是自然。”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梦醒,原来在闻人湙眼里,她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人。   所谓真心交付,不如说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   洁白的杏花飘落在血染的衣衫,映入闻人湙寒凉深邃的眼眸。他想不通,这样怯懦胆小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勇气自刎。   遂问向侍从:“公主没有哭闹吗?”   侍从答道:“未曾。”   他愣了一下,忽然心中一紧。   1.假死狗血梗,1V1,he   2.追妻火葬场   3.表里不一疯批X温柔勇敢小天使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莺 ┃ 配角:闻人湙;梁歇;容曦;萧成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帝师与娇俏公主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春寒 “先生是世上最好的老师”……   正值春寒料峭,天气变幻莫测,晌午时还和风煦日,没过一个时辰就开始刮起风,细雨丝丝也紧跟着落下。学堂里的夫子干巴巴地讲课,伴随着窗外犹如春蚕啃食桑叶般的雨声,使得学堂里的女子们昏昏欲睡,提不起一点儿精神。   一缕寒风透过窗户钻进屋子,衣衫单薄的容昕薇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大半,扭头看向窗户边坐着的容莺,见她还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不满地撇了撇嘴,继续撑着脑袋打盹儿。   容莺侧目看了一眼,察觉到什么,默默将窗户给关严了。   堂前胡子花白的秦夫子,从前在太学专门教导皇子王孙,也是位有名的大学士,只是十几年前和废太子一案有些关联,索性致仕回了老家。如今破例为公主开办学堂,他就被请回来做了夫子。然而他从前教的都是《战国策》、《左传》、《韩非子》这类的经典,哪里会教什么《内训》《女诫》,底下一个个金枝玉叶还不能打不能骂,越教心中越憋闷。他面无表情地讲自己课,底下人无精打采地听,整个课堂已经成了死气沉沉的潭水。   意外的是,最近新来了位公主,似乎要比其他人积极些,就连坐姿都更为端正,让他郁闷的心得到了稍许的安慰。   坐在窗边的容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给秦夫子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在珑山寺住了小半年,上山下山极其麻烦,她更多的时间都是百无聊赖地睡觉打叶子牌,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后来帝师闻人湙在珑山寺静养,她听说过这位帝师,心中是又惊又怕,不敢叨扰。   只是后来他院子里开始煎药,四溢的苦涩药味儿闻得人头晕,她就不喜欢待在院子里了,整日在山上摘果摘花追兔子,一个不小心从坡上滚下去伤了腿脚。大概是嫌她在隔壁哭得太凄惨,闻人湙让人给她送了几本书打发时光。   那些书她看不懂,又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只能硬着头皮翻阅,而如今秦夫子讲的几篇经典,正好出自闻人湙送她的典籍,大概是因为有这么一遭境遇,秦夫子讲课的时候她并不觉得无趣。   ——   到了放课的时间,秦夫子冷冷地扫了一眼堂下的学生,板着脸道:“散课,回去将我今日所讲仔细温习,抄录三遍。”   底下人松松散散地应了,秦夫子立刻就走。容莺收拾课本正欲起身,就被容昕薇给拦住了。她丝毫不带客气地说:“我和荣安县主没带伞,你的呢?”   她点点头,没有不满就将伞拿出来给了容昕薇。   荣安县主稍微犹豫,还问道:“九公主可有侍女来接?”   容昕薇拉着她就走,不耐道:“你管她做什么,我们赶紧走吧,别耽误了要紧事。”   容昕薇转身后,容莺看到了她发髻上那只精巧的花丝镶嵌花鸟簪,目光微微一顿,极轻地叹了口气。   前几日去探望太后,她的花鸟簪被多夸了两句,转头就被容昕薇给要走了。   虽然是有点不情愿的,但要是拒绝了可能会引起更多麻烦,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给戴上了。   容莺想着也有点小小的郁闷,看向窗外被冷风吹着乱飘的细雨,想着等一会儿也许雨就停了,如果没停的话,聆春就会来书院给她送伞的吧。反正只是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要紧。   然而没等多久,就见到抱着一沓书折返回来的秦夫子,见到堂中还有一人他也惊讶了一下,问道:“公主如何还在这里?”   容莺答道:“我忘记带伞了,在等侍女来接我。”   秦夫子对她印象不错,便说:“我这里还多备一柄伞,公主且拿去用吧。”   容莺道过谢后,多看了他手中的书两眼,秦夫子的目光更加赞赏了,大方道:“这都是我的藏书,公主想看便拿两本吧。”   “多谢夫子”,她其实只是好奇地看了两眼,没有想看书的意思,然而夫子目光欣慰,语气中又是对藏书的自豪,使得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随便拿了两本走。   秦夫子看到她挑选的书后,面色有些古怪,容莺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只是挥挥手,“算了,拿去看吧。”   ——   容莺住在较为偏远的洗华殿,虽然不比其他公主的殿室富丽堂皇,但也宽敞雅致,离书院不算太远,只是路偏路过的宫人也少。   容莺走了好一会儿,四周都安安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沙沙雨声中隐约传来了微弱的猫叫。   在凄冷的下雨天,这样的叫声显得有几分可怜。   她四处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猫叫声的来源。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大约只有她手掌那么大,正蹲湿冷的墙头。刚好院子里的花枝都探了出来,花团锦簇的一片遮住这小小一团身躯。   周围没有母猫在,如果天暖还好,现在正下雨,这幼猫兴许挺不过去。   容莺也没怎么思索,便踮起脚去够那小猫,到底是太矮了,跳起来都摸不着边,这猫也像傻的一般,只凄凄惨惨地叫,看着她伸出的手也不动一下。   没过一会儿,又有两个抱着盒子的侍者路过,容莺叫住了他们。   其中一人还愣了一下,似是没认出她来,另一位就要扯着同伴下跪行礼,不等跪下,容莺便道:“不必了,这里有只猫,你们帮我把它抱下来吧。”   侍者并没有要动的意思,赔笑道:“启禀九公主,奴婢们正急着给赵贵妃送衣料,不敢耽误了时间,况且这野猫,也不知是否干净,若脏了赵贵妃的东西,恐担当不起。”   容莺似乎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也没有多加为难,挥挥手让他们走了,自己想办法把猫折腾下来。   两个侍者走远了,其中一位没认出人的,问自己的同伴:“这位九公主看着眼生,脾气也好,这种小事你都推脱,她也没见动怒。”   回答他的侍者脸上并未有恭敬的意思,语气略显鄙夷,“她有什么好动怒的,我们可是替赵贵妃办事,她敢得罪吗?”   “给我讲讲,这个公主的事儿我还未听过呢。”   “也没什么好讲的,她的生母是圣上还未登基时就收入府的舞姬。约莫七八年前,那位娘娘突然得了失心疯,在宫里纵火把自己烧死了,这事晦气得很,圣上就更不待见她了。德妃没有子嗣,就随手把这位九公主指给了她,结果两年的光景德妃也得痨病去了……”说到这里,他连连咂舌,鄙夷略淡,神色中却多了几分感慨。   “大抵是真的命不好,去年八皇子出生便体弱,宫里有个道长一算,说是九公主命格和八皇子命格相冲,要暂时送出宫,在珑山寺住了好些日子才接回来。”   “这件事我知道,原来就是这位公主啊……相貌生得可真好,可惜了。”   “那赵姬貌美,女儿自然也不差”,侍者压低嗓音,“要比起样貌来,九公主可是一等的好。”   “那九公主可有封号?”   “没有,单名一个莺字,还是莺鸟的‘莺’。”侍者坦然自若地谈论起公主名讳,另一位听到这个字,也忍不住皱眉,嘀咕道:“取这个字,不大合适吧……”   看来圣上对这位公主,是极其不上心的,连民间都不会轻易给女儿取这种字。   好好一个公主,又不是用来逗趣的鸟雀,再说得难听些,又不是什么伶人流莺,这个“莺”字一出来,便多了几分艳俗气,寓意实在是不大好。   “就说呢……”侍者正议论着,看到前方来人,立刻噤声站到一边,让贵人先行。   男子撑着一柄青面纸伞,霜白的衣袍在昏沉天地之中,像是一抹未消融的冰雪。身上并未有多余装饰,衣料上的银白暗纹透着贵气,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料子。   执伞的手苍白却并不显得瘦弱,仪态端正,像是位文雅的世家公子。   侍者悄悄抬眼,想一窥伞底人的样貌,抬首便对上泠泠的一双眼,就像这古怪的天,分明是温和的春日,却带着冷肃的寒意。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立刻就低下头恭恭敬敬不敢再看。   执伞人只是轻轻一瞥,脚步却没有停顿,径直从他二人身边走过,袍角的云纹滚边泛着光泽,随着步子微微摆动,犹如静谧无声的海浪。   等人走远了,侍者才长吁一口气,不等开口,便听同伴开口道:“这位郎君长得可真好看,像个妖……”妖精二字还没说出口就察觉不妥,换成了:“像个神仙似的……”   妖精空有美艳皮囊,人见了就会被鬼迷心窍,而方才这位,倒像是远山上的晶莹霜雪,美得让人清醒,半点也生不出污浊的心思。   他问向同伴:“刚才那是谁,好像没在宫里见过?”   “听说新任帝师姿容绝尘,应当就是这位没差了。认不出也是平常,这位帝师养病在宫外久住,现在应当是身子好了。”他摇摇头,又想起方才那双眼睛,心底忍不住发虚。“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了贵妃娘娘的东西。”   ——   寒风乍起,花枝簌簌作响,落英缤纷。   容莺的鹅黄衫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远远看着就像是青墙下一朵纤弱坚强的花。   她将伞放到一边,努力踮脚去够墙上的小猫,动作显得有几分笨拙,奈何她个子实在不高,跳起来才能勉强摸到墙头,这猫又死心眼儿的一动不动,废了这么大的劲,连她自己都开始泄气了。   容莺一手撑伞的同时,还要用臂弯去夹住两本书,另一只手努力去够墙上的猫,手忙脚乱的后果就是连猫毛都碰不到,书和伞反而一起脱手。   她叹了口气,俯身去捡,因为太过专注,也没有察觉靠近的脚步声,只觉着头顶罩下阴影,不断飘落的凉丝丝的雨线忽然被隔断。   还未等她抬头,就先看了霜白的袍角,霎时间,雨声风声似乎都隐去了,与之相比的,是她愈发清晰的心跳。   容莺起身后,闻人湙将伞递给她,自己走到墙边,轻松将墙头如毛球一般的猫取下。   伞柄上留有手掌的余温,她眨了眨眼,问道:“如今是该唤你先生还是帝师?”   “公主且随意。”闻人湙将怀里轻飘飘的一团交给她,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眉间微微一皱,却又什么也没说。   容莺揉了揉花猫,笑盈盈道:“今日幸亏遇见了先生。”   她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头上的蝴蝶小钗颤巍巍的摇晃,就像真的有蝴蝶停在了她的发髻上。   第一次在珑山寺见她也是这副装扮,只是当时的她要更拘谨些。   发觉自己竟然将她当初的装扮记得那样清楚,闻人湙的目光微微一顿,随即便移开了眼。   自珑山寺一别,二人已有两月未见。   “还是在珑山寺的时候好。”容莺说道,“你讲书比秦夫子有趣,他今天讲的课我都听过了。”   “是吗。”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当然是了,”她立刻强调一遍,紧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先生是世上最好的老师……”   闻人湙低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公主真会哄人。” 第2章 撞破 “大多数人都是被踩在脚底”……   洗华殿内,聆春提着一壶热水要去后院,就见撑着伞的公主步履轻快地回来了,只是伞却不是出门时拿的那把。聆春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铁定又是让容昕薇给抢去了。   她停住脚步行了个礼,容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不等她发问,容莺就主动说了出来。   “聆春,我今日遇见帝师了。”提到闻人湙,她的语气都带着暖意。“原来他近日在国子学教授皇兄,那我就时不时能见到他了。”   聆春记得闻人湙,珑山寺是她陪着容莺一起去的,也算相处了一阵子,容莺在宫里没什么玩伴,一年到头见不到圣上一次,对待温雅博学,样貌又好看的闻人湙很亲近。   “帝师可有说什么?”聆春时常觉得容莺亲近太过,而闻人湙与她相处三月,态度却一如初见,不多不减,不亲不疏。   “他问了我的课业,还好我温习过,不然答不上可就丢人了”,容莺一提到闻人湙脸上就多了几分笑意,聆春看了觉得她实在有点不争气,闷着声没说话,瞥见她怀里打着呼的一团毛绒绒后,又没好气道:“公主从哪儿捡来的野猫?”   容莺心情正好,抱着猫往寝殿走,“路上捡到的,现在不是野猫了,让人烧了炭,等屋里暖和了给它洗干净,养着做个伴儿也好。”   洗华殿地处偏僻就算了,宫人也不多,加上聆春才不过五人。容莺不受宠,跟着她没什么前途,从前也被不安分黑心肠的宫婢苛待过,现在留下的都是些没什么上进心,和聆春一样盼着安分度日,时间够了就出宫去的宫婢。容莺也算她们遇到过最好伺候的主子了,几乎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给什么就要什么,时间久了众人都变得闲散。   猫遇水就不安分,胡乱动折腾得人手忙脚乱。   两个宫婢按住猫,看向正喝着热茶暖身子的容莺,问道:“公主怎得突然想起要养猫了?”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看它叫得可怜,如果不带回来可能会冻死。左右不差它一口吃的,应当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且照料着吧。”容莺放下茶盏,开始翻看秦夫子给她的书。   这是秦夫子自己的藏书,是一位大儒的随笔,内容晦涩难懂,好在有人作了批注,甚至写上了自己的见解,就是乍一看批注写得又多又乱。   聆春看了眼窗外渐停的小雨,提醒容莺:“明日是六皇子生辰,赵贵妃在宫中设了宴,公主可想好了?”   容莺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讨喜,若真的去了,没准儿赵贵妃还要觉得晦气。”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聆春听到她的话,也忍不住皱起眉,沉下语气道:“洗华殿的人不与外相交,本就受到慢待,连月俸都被明里暗里克扣。公主已年满十六,总该学着为自己多想想。”   聆春是在容莺身边侍奉最久的宫婢,是从前德妃派给她的人,因此比旁人也更加亲近。容莺有时候还会被她严厉地训斥,如今她说的这些话,容莺也不是不明白意思。   聆春还有一年就到了出宫的年纪,如今她作为宫里的老人,许多处还能为她打点,洗华殿有她看着也还算安分,等她一走,容莺便彻彻底底是孤身一人,届时太监宫婢都敢在明面压到她头上了。何况前几位公主都陆续定下了驸马,只有她因为不得宠,就被撂在角落里不管了,如果现在不去攀个靠山,等哪天五公主拿她的婚事当消遣,真是哭都没地儿哭了。   “别担心啦,我心中有数”,容莺继续看书,敷衍的态度看得聆春冒火。   “殿下就甘心被人踩在脚底吗?”聆春没好气地说完,又开始后悔自己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而紧接着就看到容莺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般挪了挪身子。   “这世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被踩在脚底,无论爬到哪一步,都免不了要被更高处的人踩着。我既然无力反抗,至少还能躲着旁人的脚。”她胡乱说完,抬眼看向窗外的垂丝海棠。“好像雨停了。”   ——   熊熊火焰吞噬着宫宇,浓烟冲天而起,四处都是梁木被焚烧时的噼啪声,坠落声,夹杂着远处嘈杂的呼喊。   耳目所闻所见都是混乱焦灼的一片,只有火光的一个人影坦然平静地站在殿内,脸上的光影随着火苗跳跃明暗交加。   “我应当是见不到他了,本来还想寻个答案,现在想想,不过是我自欺欺人……”她对着火焰喃喃自语,也不在乎灼人的热浪,良久后才转身看向年幼的女儿。“若你活着,每年替我折一枝绿梅吧,旁的就算了,我喜欢绿梅……”   “母妃,你去哪儿?”容莺要跟上,却见人已经步入火焰。   忽然狂风大起,眼前的浓烟火光伴随着宫宇一起化为碎影,如果日出时的雾气一般消散。   梦醒了。   容莺怔怔地望着床帐,胸口一阵发闷,只觉脸颊冰凉一片,伸手去摸,指腹触到了湿意。   她又梦到了母妃了。   距离生母赵姬纵火身亡已过去六年,数一数,再过几日就是她的忌辰。   容莺撑起身,窗缝透进来一缕微弱的晨光。她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便披件衣裳下榻去倒了杯冷茶。冰冷的茶水下肚,还是没能压住那些躁郁,脑海中的画面仍旧不断翻腾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梦见这些,母妃流着泪喃喃自语,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毅然决然走向火焰的身影,直到今日是挥散不去的梦魇。   那个‘他’并不是父皇。   容莺是清楚的,母妃对待父皇从未显露过一丝情意,也不在意什么恩宠,整日里抱着琵琶唱些她听不懂的曲子,要么就是望着宫墙发呆。   最后提到的人一定对她很重要,所以让她到死还在记挂。   那个人应当不是好人吧,不然母妃为什么提到他会哭得那么难过。   一声突然的猫叫打断了容莺的思绪,她看向脚边绕着她走步子的幼猫,俯身将它抱起来揉了揉。“怎么你也醒了?”   猫在她怀里拱了拱,又叫了两声,似乎是对她的应答。   晨光熹微,侍候的宫婢也三三两两地起了。   宫婢走入寝殿见到已经穿好衣物的容莺早就习以为常,端来热水和帕子让她洗漱。聆春在替她做妆发的时候,下意识拉开妆奁去找那支花丝镶嵌花鸟簪,而后就想起这支花鸟簪被容昕薇要去的事,不满地抿了抿唇。   容莺从铜镜中看到了她的表情,宽慰道:“物件而已,不打紧的。”   “那是殿下生母的遗物。”   容莺又劝:“睹物思人,看不见了还免得难过。”   聆春重重叹了口气,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她时常觉得自家主子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想出一副安慰自己的托辞,倒是十分想得开,就连她这个下人都替她气闷。但做主子的都不说什么,她又能怎么办。   雨过后天地似乎都清透了许多,院子里有草木的清新气。出门前容莺又想起容昕薇也喜欢桃粉,于是又回去换了身嫩鹅黄的衣裳,上面有精细的暗纹,裙腰处绣了玉白的梨花。   容莺本就肤白,鹅黄更衬得人清婉灵动,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对她来说最不容易出错的眼色。毕竟穿了和其他人同色的衣服,难免要被暗中对比一番,要是惹了哪个小心眼额不高兴可就难办了。前年容昕薇就因为和七公主穿了同色的衣服,两人在庭上便是各种酸眼冷语挑衅对方,最后还差点打起来。   可见在这宫里连穿什么衣服都要小心。   虽然她并不准备去去掺和六皇子的生辰宴,可也不能全然当做不知道。不等聆春提醒,前几日她的贺礼就备好了,只是这花销实在让人肉疼。父皇的子嗣众多,要是挨个送礼,她的洗华殿可能会穷到揭不开锅。其他人也都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赵贵妃荣宠一身,每年六皇子的生辰都要大肆操办,也没人敢不满。   草草地用了早膳,容莺带着聆春赴宴。   至于离场的推辞她也早早想好了,左右赵贵妃是记挂道士说她和皇子命格相冲的事,若她久坐不退反而显得不识抬举。   等容莺到场献完贺礼,说了几句祝词,便借口身子不适要先回宫,连晚宴也来不及用。赵贵妃本来略显凝滞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赞赏地点点头,说道:“若是洗华殿的宫婢慢待了,尽管和本宫说,也不知是怎么伺候的,竟敢让你受凉……”   “多谢娘娘好意,是我身子弱,实在是怨不得旁人。能为六弟抄经祈福,也是我的幸事。”   赵贵妃笑盈盈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知道你有心了,既如此,那就好好歇息吧。”   容莺离开后,迎面撞上身姿雍容,妆饰华贵的三公主容曦。   驸马赵勉的脸上带着讨好,正扯着她的衣袖和她说着什么,而容曦则冷着脸不理会他。   看到容莺后,容曦也没有缓下脸色,只是对她微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宽袖随着转身的动作像花瓣似的荡着,头上的金步摇也发出当啷的撞击声。   赵勉比自己妻子要好上很多,停住脚步和颜悦色地问容莺:“九妹这是要去何处?”   “我最近染了风寒,想先回宫。”   “赵勉,你在磨蹭什么!”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只听一声娇叱,立刻去追容曦,还不忘抛下一句。“失礼了,我得去找你三姐姐。”   容莺和聆春并未立刻离开,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有病。趁天色还早,她要去给元太妃送上自己新抄的佛经,再去泊春园看看绿梅开得如何了。   ——   元太妃是一个脾气很差的老人,据说年轻时就跋扈硬气,唯一的子嗣比她还先去二十多年,在宫里也是孤零零的,晚年性情也变得更为古怪。明明信奉佛法却十分暴躁,面对来探望的后辈也半分不留情,哪句话惹她烦了便会挨一顿痛骂赶出门,因此愿意接近她的后辈也不太多。容莺被训了不少次,胜在她自我开解的能力很好,就被元太妃吩咐替她抄经,一抄就是大半年,谁知元太妃态度还是没能好到哪儿去。   容莺和往常一样给送佛经,元太妃在院子里逗弄自己的狗,冷冷地撇了她一眼。容莺正要告退,她却开口了。“今日是你六弟的生辰。”   言下之意,就是你这个没心眼儿的怎么还在这儿?   容莺答道:“禀太妃,是儿臣身体不适,赵贵妃便允我先回宫歇息。”   元太妃似是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嗤笑一声撇过头去。   她脸上的沟壑,是岁月风霜走过的痕迹,时光磋磨却未能削弱她眼中锐利。   容莺看到元太妃闭眼,正准备告退,她又睁眼了,还拿着拐杖敲了敲桌沿。“拿去吧。”   她指的是桌上一盘辛夷花饼。   “多谢太妃。”   ——   莹白的月光照拂下,泊春园的花木也被蒙上一层清辉,枝叶在假山投下隐约的影子,风一吹,影子便颤巍巍的晃动。   花叶婆娑,像极了人的低语声。   今日是六皇子生辰,连宫人都去讨赏,泊春园本就偏僻,如今无人看守,更显得冷清。   容昕薇约了尚书左丞的嫡子薛化卿在这里见面。   赵贵妃有意让薛化卿做她的驸马,二人自幼结识,有青梅竹马之谊,如今薛化卿正是六皇子的伴读。薛家家规严苛,两人私下相会只能偷偷摸摸。   然而等了许久,薛化卿还是没有到,此地又寂静,树影摇曳如同鬼影,她待久了也开始不安,起身准备离开。   等她经过一处假山时,忽然听到了一些窸窣的声响,本以为是风的响动,然而步子近了,声响也越发明显,甚至能听到暧昧而黏糊不清的喘息轻吟。   容昕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脸都在发热,心中暗骂这大胆的宫人不知羞耻。   虽然心中不满,也不想去管,毕竟她这个时候偷偷来此也十分古怪。   她抬步正要走,在假山隐蔽处勾缠的男女,兴许是因为情动,口中溢出了些惹人脸红的下流话。   “殿下……殿下怜我……”   容昕薇以为自己听错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而后又听到一声清晰无比的“殿下”。惊骇之余,忍不住窥探欲,蹑着脚步偷偷走近,只敢扶着嶙峋的山石偷偷瞥一眼。   罗褥堆叠中,露出了一部分白嫩的肌肤,即便在夜里也十分晃眼。   夜色实在模糊,男女隐在暗处,她看不清两人的面目,却清晰无比地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内容。   “殿下……我比赵勉如何?”男子喘息着问完,女子轻笑一声。   “等我皇弟登上龙椅,本宫让他给你当狗都行。”   容曦伏着他的肩,脸上笑意还未消褪,忽然听见树枝断裂发出的响动,两人欢好后都平静了下来,此刻听到突兀的一声,不由僵住了身子,与此同时也听到了人跑远的脚步。   容曦冷下脸,扯过衣衫草草穿上。   男子语气显得有几分慌乱:“刚才是谁?”   “查查不就知道了”,容曦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被撞破的恐慌,她是如今最受宠爱的三公主,就算有宫人撞见了也不敢说出去。“怕什么。”   她边说边系好衣带,突然停住,脚底似乎踩了什么硬物,低头瞧了一眼,在月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容曦将簪子捡起,对着月光仔细打量,隐约看清了这支簪子的构造,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应该是走得太急被低矮的树枝勾掉了。   男子问:“方才那人掉落的?”   “有些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 第3章 翻院墙 “公主如何上去的,就如何下来……   立春已经有些日子了,天气倒是没有暖和多少。容莺穿得单薄,入夜后风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聆春无奈地责怪道:“公主还说不冷,真染了风寒又该喝药了。”   容莺怕苦,每次喝药都是强灌下去的,几乎到了喝一口吐一口的程度,而她也没有父母疼爱照看,从前宫人照料不周,差点让她被小小的风寒给拖死。   容莺显然不在意这件事,只拢了拢衣襟,自顾自道:“泊春园的绿梅被赏赐给新得宠的淑妃娘娘了,还有两棵在容昕薇的宫里,我总不能去她们那里折一枝来吧。”   聆春知道折绿梅的习惯是因为容莺生母赵姬,也没有轻易让她放弃。   “那二位恐不会应允。”   淑妃娘娘是荣安县主的姐姐,容昕薇又以捉弄容莺为乐,去找她们恐怕还会被奚落一番。容莺虽然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也不代表会上赶着找不痛快,能避着自然是求之不得,哪儿敢凑上前。   “皇宫这么大,总不能只有这两处有绿梅,不如明日再问问。”   容莺本来是准备去泊春园的,都快走到了,路过的宫人提醒聆春园子里的绿梅已经搬走。她们只好原路折返。   “那就明日再看。”   翌日一早,容莺梳洗完毕准备去国子学,洗华殿虽然偏僻,却离国子学不算太远。等她到了以后,书院还没什么人在,院子里也有棵高大的垂丝海棠,现如今海棠花也都含苞待放地挂在枝头,和她今日穿的酡颜色衣裳十分相配。   容莺听闻今日是要学礼法,其实是十分想称病不来的。   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也不止她一人,等夫子到堂中坐下,往日人就不多的学堂更显得寥落。已经有人让侍从代为告假,而夫子显然也不在意,面无表情地讲自己的东西,然后让学生们挨个示范,调整她们的姿势,往往都让她们身心俱疲。   礼法是所有人都要遵守,却又最不愿意学习的东西。为她们授课的夫子知道她们身份尊贵,不能轻易打骂处罚,根本不指望她们能正经上课。   容昕薇也没有来,容莺看到她的座位空着,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像身上的酸痛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因为身为六公主的容昕薇不喜欢容莺,其他人也不敢和她有什么交流,谁若和她交好也会被一同孤立,何况容莺的身份,实在是让很多注重出身的贵女们所看不起。早早散了课,只剩两个人还没走。   李愿宁从边关回来后,祖父嫌她性子太过急躁,让她到宫里好好学一学其他贵女们是如何处事,好教她收一收那股放荡不羁的劲儿,今日是她第一次来书院,撞上的就是最熬人的礼法课。   正坐了一个多时辰,她已经腿麻到起不来了,其他人兴许是有自己的技巧,竟然一放课就哗啦啦起身走了,只剩她撑着桌子叹气。   怎么坐不是坐,偏要找最累的法子,这劳什子礼法真是有病!   李愿宁在心中暗骂完,才听见角落处的声响,一回头瞥见一个花似的貌美姑娘,正皱着眉头整理缠在一起的禁步。   容莺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头面带不解地看向她。   李愿宁轻咳一声,有些难为情地说:“这位女郎,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她待会儿还要草场打马球,站都站不起来算怎么回事。   容莺忽然被一个脸生的女子搭话,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见到李愿宁扶着桌沿面色难堪,立刻就明白了,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李愿宁从小跟随父亲在边关长大,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性子较为直爽,挽着容莺的手臂起身,与她在廊上走了走,好活动自己坐麻的双腿,顺带问起容莺的身份。听她说自己是公主,还愣了一下犹豫要不要行礼。   容莺并不在乎这些虚礼,扶李愿宁起身时摸到了她掌中的茧子,不禁问道:“姑娘习过武吗?”   李愿宁的腿恢复了知觉,步子也变得正常,手却依然挽着容莺,提到习武,语气都带着点骄傲。“我五岁开始习武,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军营,十五岁与营中先锋比试,我与他打了平手,那还是我年纪小,若现在再比,一定能胜他。”   说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没有介绍名姓,她又忙补充道:“在下姓李名愿宁,父亲是镇北将军,陇西李氏李太尉正是祖父。”   “我是洗华殿的九公主,单名一个莺字。”   陇西李氏容莺是知道的,李太尉是随着她父皇平定天下的功臣,许多事都离不开李家人,包括与废太子有关的秋华庭之变也有他的功劳。   李愿宁身世显赫,知道她是公主也没有惊讶,神色也没有任何不自在。   看容莺没有再说话,她反而担心自己是不是话太多招人烦,小心心翼翼问了句:“公主要回宫了吗?”   容莺摇头:“不急。”   “那赶巧了,今日春光正好,我带你去看马球如何?”   “马球?”   很少有人对容莺表达这样直接的善意,她竟有些恍惚,开始担心等李愿宁知道她出身不好,会不会也与其他人一般不屑与她往来。   “走!”李愿宁拉着她就走,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   容莺以为李愿宁会带着她去草场,谁知是拉着她往国子学的男院去了,那些世家公子不少都在这里听学,平日里少有女子出入。   李愿宁要领她进入,容莺猜到李愿宁可能不懂这里的规矩,到了院门前拉住了她,提醒道:“未经允许,我们不能进这里的书院,被夫子撞见要被责骂。”   听到这句话,她果不其然一脸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能进,不都是书院吗?我们也是学生,哪有教书不让听的道理?”   “这是张祭酒定下的规矩,你要是想进去,要提前有夫子同意。”给皇子们教授的夫子不是名士大儒就是朝中老臣,他们气急了甚至会将皇子一脚踢出门外,和教授她们的夫子可是天差地别。   李愿宁撇撇嘴,不满道:“哪儿那么多规矩,我进去传个话就走也不成吗?”   容莺有些为难,李愿宁很快就下定决心说:“那就偷偷进去,不被发现就成了。”   说完她就带着容莺从偏道走,以免被正门的侍卫给拦住,容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就见她停在一处院墙旁,似乎是在丈量着墙高能不能翻过去。   “你要做什么?”她问这话的时候,李愿宁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   话毕,人就已经三两脚攀上墙头,一个利落地脚蹬稳稳坐在墙沿,朝里看了眼就对她伸出手。   容莺瞪大眼,震惊于她出格的行为,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要是被发现会受罚的,我可以陪你等,你快下来。”   “怕什么,就进去看看,你就不好奇他们的书院长什么样吗?我保证不会让人发现,你方才在路上不是还说要找绿梅吗?这儿就栽着呢,真不来看看?”李愿宁冲她招招手,一副她不跟着翻进去就不罢休的模样。“真的没事,这里人不多,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一会儿再出来就是了。”   容莺本来是坚决不肯跟着一起胡闹的,听她说这里有绿梅,又有了一丝动摇,抬头看了眼比她高那么多的墙,又开始打退堂鼓,摇头道:“我不敢。”   李愿宁叹口气,无奈道:“我把你当朋友,朋友不就该同生死共患难吗?这么点小事……”   容莺本来都转过身了,听她语气不满,又忍不住在心中挣扎起来。   要说朋友,她实际上是没什么朋友的,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亲近她,若是她现在不答应,会不会以后李愿宁就不理会她了。   李愿宁佯装失落地看着容莺,还准备再哄骗她两句,就被握住了手。   “真的没事吗?”容莺迟疑地问道,眼神中满是对她的不信任。   李愿宁满意一笑,紧握容莺。“拉紧了。”   她身形纤细,被轻飘飘地一拉就上去了,坐在墙头慌乱地拽着李愿宁问:“我们赶紧下去吧,别被人撞见了。”   “这会儿他们都在听夫子讲学,哪儿有人撞见,不用怕,”李愿宁拍了拍她的肩,再一个利落地翻身就跃了下去,稳稳踩在地面上。“你下来吧,我接着你。”   在下面的时候不觉着,等坐上了墙头,容莺才发现这墙其实是很高的,以至于她踌躇了半晌也不能果决地往下跳。底下的人反而笑道:“这才多高啊,别怕,我接着你呢,绝对不会摔到。”   容莺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准备跳下去,冷不丁出现一道声音。   “公主在做什么?”   她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扭头看向墙的另一侧,闻人湙好看的眉眼轻轻敛起,看她的眼神中都带着些许不解。而他身侧的另一位男子就没那么含蓄了,直接震惊地张大嘴,问道:“堂堂一个公主怎么还翻|墙呢?”   里面的李愿宁一听到声音,立刻对容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把自己供出来。   容莺是真正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也不好当着闻人湙的面再翻进书院了,无奈道:“是我自己想进书院折梅花才翻|墙的。”   闻人湙没有拆穿她的话。   他身旁的男子挑眉,戏谑道:“公主可真是讲义气。”   容莺扶着琉璃瓦,往书院里看了一眼,也没看到什么绿梅,猜到是李愿宁诳她,不免恼怒地瞪了李愿宁一眼。   “现在还想折梅花吗?”闻人湙问她。   “不想了。”她现在想折李愿宁的头。   闻人湙是修养极好的君子,比那些世家公子还要礼数周全,必定是看不上她这种作风。容莺觉得丢人,又有点委屈,小声道:“我知错了,先生可以当没看见吗?”   闻人湙微微侧目,清隽眉梢轻轻一压,像是也沾了这桃花上的春色一般,带着点公子王孙的风流。   容莺的那点委屈,忽然间就变成了被抓包的尴尬。   “无人逼你?”   她摇摇头。“是我自己要这么干的。”   闻人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如此,公主如何上去的,就如何下来吧。”   说完后,他当真站直不动,微仰着头一副要看她怎么下来的样子。 第4章 绿梅 “从前说公主胆小,看来是在下错……   容莺往墙下看了一眼,想试着自己跳下去,可就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一要跳就觉得手脚发软,踟躇不前地坐在墙头,脸色越发白,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而闻人湙闲散地站着,一手负于身后,微微勾起的唇角似是在笑,却噙了抹若有似无的冷意。“怎么不跳?”   他身边穿着官袍的男子似是看不下去了,好心说道:“公主要是害怕,我接着……”话还没说完,看到闻人湙正笑着注视自己,又默默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当做什么也没说过。   容莺在墙头坐得既尴尬又憋屈,不断安慰自己墙不算高,摔下去也不疼,还不如赶紧跳下去,总比坐在这里丢人的好。总算下定决心,她心一横,咬咬牙就翻身往下跳。   飞扬的裙角就像是鸟儿展翅的羽翼,伴随着禁步上玉石和琉璃的清脆撞击声,官袍男子呆愣着,似乎没想到她真敢跳。而在他呆住的那一刻,身旁白衣掠过,已经迅捷而精准地将人给接住了。   容莺咬牙往下跳时一颗心都钓了起来,她认为自己多少会扭到脚,也可能会摔得更难看些。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迎接她的却是一个温热的,带着些苦涩药香的怀抱。   只是很快她就被放开了,闻人湙抚平袖子上的折痕,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从前说公主胆小,看来是在下错了。”   容莺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是第一次这么干,以后不敢了。”   官袍男子笑道:“如此看来,公主的运气不大好,第一次翻墙就撞上帝师。”   容莺有些窘迫,说道:“我未曾见过你。”   明明这里是太学,平日里连路过的宫人都少得可怜,要是知道闻人湙会经过,她宁愿罚抄《内训》一百遍也不会去拉李愿宁的手。   官袍男子长着一双十分勾人的丹凤眼,笑起来很不正经,让人看着会觉得他懒散又轻佻。   “大理寺少卿许三叠,见过九公主。”   这个时辰,许三叠一个京官还在宫里,多半是有事商议。容莺想了想院子里还未出来的李愿宁,犹豫要不要在这里等着她出来。   闻人湙没有追问的意思,她却忍不住替自己解释:“我本来是想去折一枝梅花就出来,并非要惹祸……”   许三叠先疑惑了,“这宫里到底都是梅花,有什么好稀奇的,竟劳烦公主翻院墙?”   “但是绿梅稀罕,泊春园几棵正经绿梅都让他们移走了,我总不好去向淑妃和五姐姐讨要。”   许三叠不清楚容莺和容昕薇之间的恩怨,还寻思着姐妹之间一个花枝有什么要不得的。闻人湙眉头微皱了一下,说道:“我院子里还有一棵。”   容莺闻言,立刻欣喜地望向他,心中憋闷一扫而空,“那我可以折一枝吗?”   许三叠便道:“帝师都这般说了,自然是让公主尽管去折的意思。”   闻人湙没有否认,对她微微一颔首。“走吧。”   此话一出,容莺立刻提着裙子跟上他,至于墙那头的李愿宁,听到外面的谈话声也放下心来,仅有的愧疚也没了。   ——   闻人湙的院子离国子学不远,虽不大却也典雅秀致,院中有片小竹林,近两丈高的绿梅开得正茂盛,远远走近就望见了白中透绿的花在枝头颤巍巍的。   他在朝中有帝师之称,而众人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圣上年近五十,哪里需要什么老师,不过是身边的谋士罢了。只是年纪轻轻就能得到天子的赏识,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敬佩。而闻人湙也被特许住在了宫里,以免每次进宫都大费周章。   容莺跟着他进了院子,闻人湙折了梅花递给她,问道:“可是因为你母妃的忌辰?”   她惊讶于闻人湙会记得,“可我好像没有和你提起?”   “公主曾与我说过,赵姬喜爱绿梅。”   容莺的母亲是自焚而死,因为是丑闻,死后便剥夺了封号,有人提起也只知道她叫赵姬,而全名是何,终年多少岁,除了容莺也没人会记得,连她的忌日也无人纪念。   京城要比南方冷上许多,绿梅不好养活,即便是宫中栽种的绿梅也不多。闻人湙说道:“江南一带的绿萼梅品相最佳。”   赵姬在京城见到绿梅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道理钟情这花枝稀疏的绿梅,多半是南方人,只是孤零零死在了异乡。   容莺问:“先生也去过江南吗?”   云雾散开,日光透过花枝照在闻人湙脸上,他眯了眯眼,微勾的眼角狐狸似的。他轻轻拍了拍肩上的花瓣,说道:“自然是去过的,偶尔意志不坚,也有过在江南买个宅邸闲散度日的念头。”   容莺攥紧了袖子,压下心底微妙的紧张,问:“那先生现在可还想回江南?”   闻人湙掀开眼帘,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一笑:“不了,现在还有许多事没能做完。”   春光照在他脸上,照见了平静如深潭的眼眸。   ——   回到洗华殿,容莺燃上了香箸,将绿萼梅插在了牌位前的花瓶中。剩余一段小小的花枝,她找了花瓶给插好,放在了梳妆台上。   聆春正在给她怀里的三花绣衣裳,见她又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问:“公主又见到帝师了?”   容莺杵着脑袋沉思,听她这么说,也毫不避讳地承认,并且还说:“我今天从墙上跳下来,帝师接住我了,他的身上还是有药味儿,到底什么时候他的病能好呢?”   “公主不是最厌恶药的苦味儿,怎么到帝师这里就成例外了吗?”聆春记得容莺有多讨厌那些又黑又难闻的药汤,不仅自己喝要吐,连闻到药渣的气味儿都会作呕。当初在珑山寺,容莺与闻人湙隔着一个院子,却生生被他们煎药的气味儿给熏得饭都吃不下。   后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去和闻人湙说的,院子里再没有飘过苦涩的药香。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怀里的书,答道:“我也不知道。”   只是到了他的身上,突然觉得药香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还莫名地令她感到安心。   聆春没再问,她知道容莺并不愚笨,只是因为不像旁人有父母亲人疼爱,才对于感情一事要迟钝许多,若看不清楚也好,兴许时间久了就慢慢收了心,也好过脑子一热去跟人表明心意,最后发现是自己一厢情愿,落得个伤心的下场。   聆春正发愁,就听容莺扑哧一笑,连带着整个肩膀都在颤。   “公主笑什么?”   容莺好不容易止住笑,将书举起来给她看,指着一行小字,说道:“你快看这里的批注,他说狐妖不淫,是酸腐书生痴心妄想,考不到功名整日肖想会有精怪为他的才学倾倒,还说若自己是妖精,一定会去找这些赃心烂肺的书生算账。”   “公主在看什么?”   容莺止住笑,“这是从秦夫子那里借来的孤本,是前朝一位大儒编纂的经典,这章讲的是书生恪守本心,抵住狐妖诱惑考取功名的故事。但我觉着批注可比正文要精彩得多。”   她实在是没见过有人这样写批注的,偶尔有几篇,还要在结尾嘲笑寓言中的人物太蠢,或是言简意赅地写下“乏善可陈,陈旧迂腐”这类的评语。   只是字迹实在称不上好看,有些字潦草到需要她仔细揣测才能认出。   聆春也是读过书的人,对此不满地皱眉:“兴许是谁家的浪荡子,看书好生不正经,让他注重书生品格,他却只去看狐妖和书生的风月情事。”   容莺却不在意,继续朝后翻了几页,书页的空白处被插着缝写下批语,遇到原主人不喜欢的地方,还被当做画本画了许多小人,甚至还会画一个王八长出了人头。而这本来枯燥晦涩的典籍,因为这些荒诞有趣的批语,竟也变得生动。   看到这些遗留的墨迹,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或是不屑或是烦躁地撑着脑袋看书。应当也是个身家富贵的公子,被家人亦或是老师拘着背诵古籍,心中又百般不情愿,才写下这些东西。   页首不见名姓,容莺就随手往后翻了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看出这本书原主人的身份,可惜的是后半本就不再有批注了,像是故事戛然而止般,一点征兆也没有。   容莺想着,兴许是对方后来不想看了。虽然她心里有些失落,却并未多想,只等寻着机会,一定去问问秦夫子那书的来历。   正想着,裙带就被什么带着往下坠了坠,容莺俯身看向正伸着爪子够她裙带的三花,将它抱了起来,顺手在柔软的温暖的猫颈上摸了摸,三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在她怀里惬意地躺下。   聆春看她很喜欢三花,忍不住提醒:“五公主一靠近猫就浑身发痒,公主要注意些莫要冲撞了她,免得给自己招来祸端。”   “只要她不高兴,做何事都是冲撞,我躲着走便是。”   ——   ,没过多久,因为书院的夫子告假省亲去了,容莺不用去上课,借秦夫子的书也可以再拖几天。因为当日李愿宁约好了要她一同去马场骑马,她还未想出托辞就让闻人湙给撞上了,既然没有拒绝,那还是要去一趟比较好,反正不会骑,坐在看台上喝喝茶也不错。   早起梳妆的时候,侍女正在小声交谈什么,见她来了也没有停下,一边给她梳发一边继续说。   侍女手巧,垂桂髻梳得极好,两边戴上了银制的压鬓,流苏一晃一晃的颇为灵动。等到插簪子的时候,珠花勾了一缕头发,疼得她倒吸一口气,侍女反应过来立刻认错,脸上却没有过多的惊惶,似是知道容莺不会如何惩罚她。   “方才听你们说起三公主,是怎么回事?”   侍女回答:“就在昨夜,三公主的一名侍卫被太后下令施杖刑,活生生给打死在了荣华殿,听说是偷盗了太后的心爱之物,三公主因管教不严,被禁足一月。”   容莺不禁疑惑:“三姐的侍卫?是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吗?”   “应当是吧,听说是个高大俊俏的郎君,可惜死相凄惨,去收尸的太监都险些吐出来。”侍女语气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偷盗,会不会是有什么内情,被人嫁祸了吧……”   聆春端着盥洗的铜盆走进寝殿,听侍女这样说不免轻斥了一句。“胡说什么,太后都下令了,岂有冤枉的道理。小小年纪如此以貌取人,即便他貌若潘郎,也未必不会是贼子禽兽。”   “聆春姐姐教训得是。”侍女悻悻地应了一声,专心给容莺梳发。   容莺也并未多想,收整好就到约定的地方等着李愿宁。   没多久她就到了,只是面色显得有几分凝重,见到容莺后才勉强扬起笑容。 第5章 纵马 云鬓花颜金步摇   容莺看出她心情不好,犹豫该不该询问,李愿宁就主动说了。   “昨日我去书院找萧成器他们,才知道匈奴派人来进贡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没安好心,自老单于死后匈奴就开始内乱,此次进京,无非是想向大周求援……”她越说脸色越难看,停顿了一下看向容莺,见她面色如常,似乎是没想过这种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只好提醒道:“此次来京,除了请求派兵镇压叛乱以外,若有必要,匈奴可能会请求公主和亲,以此稳定新任单于的威望。”   容莺知道她是在担心,毕竟公主和亲并不少见,正值婚龄的公主中,又属她地位最低,没人能护着,要是父皇真的动了心思,她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是本朝未曾有过和亲先例,父皇对待夷人的态度也称不上好,六年前羌族也请求过和亲,反倒被父皇视为是羞辱,放使者回去不久便派兵将羌族给灭了,按理来说,他应当不会答应的吧。”   李愿宁面色缓和稍许,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担心,以前和亲的公主没有哪一个下场好的,你又没人护着,隔了这么多年,若是圣上心性有变想以和为贵……”   她冷哼一声,语气不屑:“说到底,我就是看不惯那野蛮的胡人,当年随父亲在边关之时,我可是见多了他们烧杀抢掠的野蛮样子,烹活人为食以震慑敌军,这种蛮夷就该灭了才好,怎能将金枝玉叶的公主嫁去受这等折辱。”   李愿宁对待匈奴的轻蔑之情溢于言表,容莺耐心听着,暗自将心中的忧虑压了下去。   前段时日一直飘冷雨,好不容易天晴,日光竟然有些刺眼。容莺上一次去马场大概是两年前,三哥还在的时候会就教她骑马,只是不等她学会,三哥就去了军营,不久后便随军去了丰州。   李愿宁带她来马场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三哥骑在马上冲她招手的模样。   她的三哥容恪是这宫里待她最好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生母都出身不好,在宫里经常受排挤,时间久了便开始惺惺相惜,三哥待她就像同胞的亲妹妹,总是护着她。但他身为皇子,总要试着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因此他离宫这件事,虽然心中有不舍,她却还是真心为三哥感到高兴。   若有得选,她又何尝愿意留在这里。   李愿宁拉着容莺没走多久,似乎是看到了熟人,立刻伸长了胳膊招手,大声呼喊那人的名字。   “萧成器!这边!”   光线刺地容莺睁不开眼睛,她微眯着眸子,没看清那边有哪些人,却看到有好几个人骑着马朝她们这边来了。   马场这边又新建了几个台子,其余的没多少变动,看台那里站着坐着有好几人,兴许也是嫌这光刺眼得很,还将竹帘子给放下了,容莺也没看清帘子后的人是谁。   萧成器和几个友人骑着马靠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萧成器的目光尤为直接,毫不掩饰地盯着容莺看,还问道:“这姑娘瞧着眼熟,是谁家的,竟能和你混到一块儿去?”   他刚问完,后边的四皇子容臻就说道:“这是我皇姐九公主容莺,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小心将她弄哭了。”   容莺低头不语,寻思着自己似乎也没那么喜欢哭吧,怎么就落了个爱哭的名声。   “九公主?”萧成器努力在脑子里回想,总算挖出了点印象。“哦,想起来了,以前宫宴的时候,我开玩笑说你头发上有虫子,你差点哭晕过去,我爹将我揍了一顿,那三天睡觉都只能趴着。”   他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还笑出了声,惹得他那群同伴也开始戏谑这件事。   “我记不大清了。”容莺小声说完,还向后退了一小步。说记不清自然是假的,萧成器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虽然身家相貌样样出色,奈何是个张扬狂妄的性子,被他捉弄的人不在少数,以至于有朝臣看不过去上本参他,下场却是回家路上莫名踩到狗屎。   谁沾上谁倒霉,她躲还来不及。   李愿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堂堂一个男子汉,就会做些欺负小姑娘的把戏,也不知羞。”   “嘿——”萧成器被挑衅,立刻就要证明自己的能耐。“你这丫头,有本事上马来比划比划,我的本事多着呢。”   李愿宁毫不退怯,嗤笑道:“我骑马的时候的时候,萧世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后面的人纷纷起哄,喊着让他们比试,一时间也招来不少目光,马上许多人朝他们看过来,容莺不大习惯这种场合,下意识往李愿宁的背后站了站。   容臻便对她说:“皇姐可会骑马,我让人给你挑匹温驯的?”   容莺犹豫了一下,容臻就给她做好了决定。“想什么呀,不会骑还可以学,我们这么多人呢。”   言罢他就让侍者去挑马了,容莺只好点头道歉。   不久后李愿宁也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加入,一身轻便的绯红圆领袍,背脊挺直,在一众男子中丝毫不显得纤弱。   而容莺在马奴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自己的小白马,只敢被侍者牵着绳在边上绕圈,马稍微抖一抖她都会紧张地握紧缰绳。侍者看她实在羡慕李愿宁恣意潇洒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公主要不要自己试试?这马乖巧得很,骑慢点不打紧,摔不着。”   “……”容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好。   李愿宁看她自己远离人群慢悠悠地骑,还当她是心情不好,骑马奔向她,问道:“怎么不过来,一个人骑多没意思,我一会儿要和萧成器比试,还等你给我助威呢。”   容莺直白道;“我怕一会儿控制不住丢人,能不骑了吗?”   “公主怎么高兴怎么来,但至少要过来给我助威。”   “这是自然。”   不远的看台处散坐着好几位官家小姐,一边喝茶一边谈笑,望见在马上衣袂翻飞的李愿宁,有人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是何人,一个姑娘家这样可不像话。”   身旁人笑道:“那可是镇北将军的独女,李太尉的宝贝孙女,你敢把这话当她面再说一遍?”   对方面色一僵,立刻便不说话了。   另一端的看台隐约能听见姑娘们的谈笑,太子容霁笑了笑,问身旁人:“没想到李将军的女儿会和容莺交好,她们看着可不像一路人。”   阳光透过帘子缝映照在云灰鹤氅上,男子抬了抬手,露出里层皎月色泽的长衫。   “只是暂时的玩伴,兴许还称不上交好。”   “若真是如此便好了。”容霁言语中另含他意,忍不住看向跟在李愿宁身后蹦蹦跳跳的容莺。   闻人湙侧目看他,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容霁也不避讳,直言道:“先生也知道,前两日匈奴的使者来京进贡,父皇将此事交给了我,他们想要公主和亲。虽然本朝未曾有过先例,但匈奴内乱得厉害,若真的反了,边关百姓必定要遭殃。”   他言下之意,就是犹豫要不要让容莺去和亲。虽然他本来是没这个打算的,但昨日容曦那边出了事,还找人给他告了状,让他把容莺丢给匈奴。容曦是他的亲妹妹,他当然要护着,但和亲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容莺没有母族为她出头,要真的送去和亲,想必是没人反对的。只是这面子上到底过不去,这件事丢给了他,要是从前都没有过的先例,让他给破了,难免会有人说他窝囊。   闻人湙听出了他的意思,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接着缓缓起身,问道:“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容霁只想闻人湙替他考量下合不合适,并不希望他探究更多的内情,因此只说:“是不是我的意思,本不那么重要。”   “那就要看殿下认为值不值当了。”闻人湙的回答稍显敷衍,只留给容霁一个背影,脸上那点装出的笑意也没了。   容霁在心中暗自不满闻人湙的态度,碍于他是圣上身边的谋士,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咬咬牙挤出一个笑,说道:“先生说得是。”   这些日子他也发现了,和闻人湙搭关系就是个错误,这人看着好说话,其实对谁都一副样子,谁都以为闻人湙是自己这边的,其实他谁也不站,就那么站在那笑看皇子朝臣们跟他示好,没准扭头就和皇帝交代得干干净净。   越想心中越烦躁,容霁忍不下去,对着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帝师,他还是觉得是因为父皇寻仙问药太多,脑子不清醒才找了这么个人来。   总算等到容霁离去,闻人湙仍旧站在栏杆边,抬手掀开竹帘,让更多的光线透进来,身上也暖和了许多。   马场聚了一堆人,似乎是要比试骑射,挤挤挨挨地一群,偏偏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容莺。   她穿着桃粉的短衫和杏色裙子,耳边的垂髻因为动作晃晃悠悠,偶尔被人撞到了也不恼,自顾自地向李愿宁招手。   闻人湙忍不住想起在珑山寺的时候,他因为时常喝药,院子里都飘着药香。隔壁的人时不时给他送去果脯和糕点,即便他多次拒绝,她也会偷偷将一碗桂花糯米粥放在他的窗台,而后偷偷扒在墙后等他将食碗拿走。   在去珑山寺之前,闻人湙就知道这么个人物,等真正见面后,才更加深刻了起来。   他从未与这类人相处如此之久,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胆怯,偏偏还要笨拙地凑上前示好,分明处境难堪,又不思进取只想着今天吃什么,被人欺负了第一反应就是躲,连话里的暗讽都反应不过来。   这样一个浑身是缺点的人,与他所遵信奉的教条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几乎是想到这个名字,他都会忍不住蹙起眉,下意识地心底烦躁。   面无表情地看了容莺片刻,闻人湙正要收回目光,那边的容莺却不知怎么地突然回了头,正巧与他尚未来得及移开的视线撞上。   她愣了一下,接着脸上的惊讶就转变成了惊喜,小小的个子挤出包围,提着裙子就朝他的反向飞奔。跑了没多远又突然停下,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折返回去,很快就牵着她的小白马继续朝他跑。   没等容莺跑出多远,萧成器一人一骑忽然从她身后掠过,顺势俯身将她发髻上的簪花给摘走了。容莺听到身后马蹄声靠近,还未来得及回头就感到头发被扯了一下,紧接着身边就有什么飞快的跑了过去。   等她捂着被扯疼的脑袋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萧成器正坐在马上笑弯了眼。 第6章 容麒 就像是心口被拧了一把   “没见过你这样拉着马跑的人,这马不就是给你骑的吗?”萧成器将簪花晃了晃,故意逗弄她。   容莺觉得他莫名其妙,“你想做什么?”   “就是觉着你有趣,突然想逗你一下。”他脸上一点歉疚的意思也没有,反问她:“我上次这么对孙家小姐,她立刻就骑上马追着我打,你怎么都不生气?”   容莺想不通他要做什么,只好说:“我追不上你。”   要知道刚才那一下勾了她的头发,疼得她差点叫出声,当然还是气愤的。   说话时她的余光扫过看台,方才还站在那里的闻人湙已经不见身影。   萧成器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来了马场不骑马多没意思,公主要是怕输,我让你一圈,你的发钗还在我手里不能不要……”   容莺又看了一眼看台,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烦躁。而面对萧成器,又不敢不理会他,只好小声说:“发钗给你,我可以走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可是你说的,送人发钗有定情之意,既然公主倾心于我,那我自然是要收下的。”   她微微睁大了眼,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无耻的话,立刻急着否认:“我没有这种意思。”   萧成器看她又羞又恼强忍着不发火的样子,越发起了要逗弄她的心思。“你脸红什么,被我说中害羞了是不是?”   她明明是气的!   “世子不要与我开玩笑了……”   容莺抿了抿唇,拉着缰绳加快脚步就要离开,有人骑马追上来,问萧成器:“萧兄,二皇子殿下让我问一声你的人选怎么样了。”   萧成器拦住容莺的去路,手上还拿着她的珠花,居高临下的指了指。“喏,就她了。”   “这位是?”来人疑惑地打量容莺,还是没能认出她。   “这是九公主,我看她挺合适的。”   容莺听到两人自顾自的对话,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立刻摆手道:“我不合适,我什么都不会。”   萧成器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反笑道:“要的就是你什么都不会,你要会我还不找呢。”   “我不去……”她弱声的拒绝,在萧成器的威逼下显得没什么存在感。   容莺从小就是没什么选择的人,从来都是旁人让她做什么她就怎么做,拒绝的话甚至很难说出口,即便真的不愿意,只要对方态度一强硬,立刻就乖乖地低头。   连萧成器都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只是玩笑似地吓了她几句,很快就哭丧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甚至她还没弄清楚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直到萧成器拉着容莺到了她的二皇兄容麒面前面前,一众人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容臻跟在容麒身后,看到她后立刻就瞪大了眼。   容麒拧着眉毛,一脸不可置信,指着她问萧成器:“你居然让我跟她一队?萧成器你故意坑我呢!”   萧成器反驳道:“这可是殿下自己说要这么比试的,还故意选萧壑跟我一队,那小子被马踢过,坐上马就哭着要下来,我好歹给你选了个不会哭的。萧壑是我堂弟,九公主还是你亲妹妹呢,她可是绝对不会偏向我,这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容麒无话可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看到脸色迷惑显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容莺,他就更没好气了,冷哼一声,只好自认倒霉。   “十五日后出分晓,到时候谁赢了隼就是谁的。”   始终没有人向容莺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圈围着看戏的人议论声很大,不乏有讥笑的话传进她的耳朵。   “萧成器真会选,在场的皇子公主属她笨了吧,到时候别从马上摔下来才好。”   “九公主拉得开弓吗?这不公平吧,萧壑好歹是男子,你说二皇子会不会迁怒与她……”   “萧壑更不好教吧,他摸都不敢摸一下马,让他骑上去万一吓晕了……”   李愿宁在人群后和哥哥说话,听到有个倒霉鬼被萧成器给选中了还觉得好笑,等听到她们说起九公主,才反应过来容莺就是那个倒霉鬼,立刻挤进去拉住茫然无措的她,同时对萧成器不满道:“你要比试拉上别人做什么,问过公主的意愿了吗?”   萧成器看向容莺,“我问过你,你点头了。”   李愿宁询问地看着她,容莺对上两人的目光,只能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算作承认。   她确实点头了,虽然不愿意也没办法,虽然不知道是要干什么,但绝对不是好事,早知道今日就不来马场了。   李愿宁更恼火了,怪罪他:“肯定是你逼公主答应的!万一你赢了,她不讨好就罢了还要受人白眼,哪有你这种人?”   这番话说完,众人齐齐看向容麒,他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没好气道:“怎么就不能是我赢了?李愿宁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会怪罪容莺不成?”   李愿宁:“相信二皇子并非不明事理的人。”   萧成器继续挑衅:“看着不行啊,你们兄妹到时候可别都输了。”   “还是多操心自己吧,别忘了带拭泪的帕子,以免哭得太难看。”容麒被逼急了就开始放狠话。   萧成器嗤笑一声,也拽着畏畏缩缩的萧壑应了。   容莺将头压得更低了,甚至想挖个地道逃走。   她本来只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永远在角落默默无闻不被在意,忽然被一群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以至于紧张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攥紧了袖子强忍住内心的慌乱无措。   等他们争论完,容麒瞪了她一眼,似乎被气到了,又或是嫌她怯缩的模样,便不想在马场多待,很快就带人走了,还对她抛下一句:“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李愿宁拉着容莺的手,说道:“我和公主还有话要说,二皇子先行吧。”   容麒冷哼一声,没理会她。   容臻对她点了点头,也跟着离去了。   李愿宁这才给容莺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起因是匈奴来进宫,送来了一只罕见的通体纯白的隼,圣上对飞禽走兽不是很感兴趣,通常都会赐给皇子世子们做宠物。   萧成器和容麒都想要,按理说身为臣子都知道要让着皇室中人,偏偏萧成器身份尊贵,平南王位高权重,完全可以让他在宫里宫外横着走,和皇子打了架都是平摊过错,从来就不明白“让”这个字是什么意思,铁了心要争一争。   两人从小就不对付,容麒心知自己未必争得过,于是才提出来私底下比试,谁输了谁就自觉放弃。   不仅仅是为了一只隼,更是为了少年的傲气与好胜心,非要争出个高低上下。   容麒虽然骑射不差,比起萧成器还是差了一点,索性提出组队,他在马场随手指一个姓萧的给萧成器,萧成器再找个皇室子弟指给他,就看谁带的人更笨。   本来这一切都是容麒算好的,故意将惧马的萧壑引到了马场,让自己几个骑射不好的兄弟姐妹今日都不准来。就算他一个人赢不了,也总比带着萧壑这种废物的萧成器要好。   只有容莺是他意料之外,因为她的默默无闻和怯弱,使他根本没想到这位一年说不到两句话的妹妹,会在今日出现打乱他的计划。   容莺同样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种倒霉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怪谁后,想来想去,还是怪自己今日不该出现。   ——   二皇子容麒是继后的亲子,而太子容霁是先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先皇后病逝后很长一段时间皇帝都没能走出来,容麒虽然排行第二,却与容霁相差了足足八岁。   后来的皇子大都身子不好,好几位不等弱冠便夭折了,容莺被传是不祥之人,导致本就不亲近的皇兄更加不喜与她来往,其中容麒最是厌恶她。   “没吃饭吗?手一直抖什么?”   “站这么近,你的箭却连边儿都碰不到,要我让人把靶子送到你面前扎上去吗?”   “蠢货。”   ……   因着跟萧成器的赌约,容麒让容莺到他的后院学射,在此之前容莺没有碰过弓,手臂抬起来都会乱抖,被不耐烦的容麒毫不留情一顿骂,脸色通红强忍着眼泪,手臂依然因为动作不准确而抖动,地上落了好几支箭矢。   坐在一旁看了许久,容麒忍无可忍又要骂时,宫人领着帝师从回廊走过,刚好见到这一幕。   容莺不知道背后有人来,只觉得手臂酸疼,又委屈又累,想休息又不敢说出口。而此时闻人湙突然出声,淡淡地唤了容麒一声。“二皇子殿下。”   容麒缓和了脸色,对闻人湙恭敬回了礼。“先生到多久了。”   “不久。”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目光无意般扫过庭中的容莺。而她也正好回头,对上闻人湙一双沉静的眼眸,忽然也不知怎地鼻子一酸,就像是心口被拧了一把,她眨了下眼睛,泪水就止不住地滚落。 第7章 教学 “你先别哭”   如今的皇后对待亲子十分宠爱,容麒虽然比不上身为容霁的嫡长子受重视,却也有更多的仰仗和依靠。就连身为帝师的闻人湙,都能被请来教导他的课业。   容麒虽然平日里傲气惯了,在闻人湙面前却还算恭敬老实,见他来了便立刻将容莺抛到一边。   闻人湙对于容麒和萧成器的赌约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容莺会被牵扯进去。   平南王府门庭显赫,其中富贵早就惹皇帝忌惮,平南王和如今的天子曾情同手足,秋华庭之变更是改变了圣上的命运。大概也是仗着两人交情好,言行之上也没有那么多忌讳,连带着萧成器也放纵嚣张。   君心难测,平南王与他交情再如何,也不过是供他驱策的刀剑。   狡兔死,走狗烹。   一旦这狗有了咬人的可能,就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有留着的必要了。   闻人湙对记得萧成器在马场上抽走容莺簪花的样子,当时只是扫了一眼便离去了,不想后头竟扯出这么多事。   容莺默默地哭也不敢出声,纤长的睫毛被打湿后一根根黏在一起,湿漉漉的眼眸泛红,像是海棠被捏碎后晕开的色彩。   他收回眼,莫名感到烦躁。   “四殿下是为了与萧世子的赌约作准备?”   容麒几乎是听到萧成器这个名字就不可抑制地浮出不屑的神情,冷笑一声,道:“我倒是想赢,然而先生也看得出来,容莺是什么都不会,尽管我有心教导,怕是也无力回天。”   闻人湙不置可否,只道:“在下有一位箭术上乘的侍从,可暂代殿下教导九公主。”   容麒本来也没有心思亲自教容莺,只是想督促她,加上想拉拢闻人湙,对他提出的建议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去书房前,他还是特意走到容莺身边,提醒道:“如此愚钝我是教不下去了,现在你去跟着帝师的侍从好好学,若是散漫不用心,待我查验后绝对不饶过你。”   容莺点了点头,跟在侍者身后逃似地离开。因为慌乱匆忙,经过闻人湙身边时踩到了裙边,险些将自己绊倒,好在他及时伸手拦了一下。   容莺偷偷瞥了他一眼,却见他皱着眉,神情中有隐约不耐。   “公主注意脚下。”   容莺的头压得更低了,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后害怕大人责备的孩子。   容麒只觉得她笨手笨脚,还嘟囔了一句:“真是笨,连路都走不好,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闻人湙淡淡道:“殿下该走了。”   ——   容莺曾在珑山寺见过闻人湙的侍从,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初见时两人一模一样,才在门口见过,转头又在廊上相遇,她还以为自己撞了鬼,吓得回去指给闻人湙看,反而被他笑话了一通。   兄弟二人长相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兄长封慈口不能言,总是沉默的像个影子般站在暗处,而封善能言善道待人活络,煎药采办的事也由他来做,偶尔还会帮容莺买山下的点心。   她还以为教自己骑射的人会是封善,却没想到是孤僻又不能言语的封慈。   封善不在院子里,封慈听完宫人转告的话后,很快就取来一把较为轻巧的弓递给她。并朝绿梅的树枝上挂了个坛子,伸手指了指坛子,又指了指她手里的弓。   “要我站在这里射中那只坛子吗?”容莺觉得为难,她现在连靶都摸不着。   封慈点了点头,回头又去屋里拿了几样东西出来。   容莺并不是掌握不好方向,而是手臂无力,总是在拉弓的时候手抖,无法控制好力道。   封慈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很快就将从屋子里取出来的东西用在了她身上。   等闻人湙回来,就看到容莺站在院子里保持着拉弦的姿势,手臂上挂着一个食盒,里面放着几个鸡蛋,而她正绷着脸,手臂忍不住往下沉。   封慈是靠着厮杀活下来的杀手,与娇滴滴的小姑娘自然不同,要真的让他来训练,也只会比容麒更严厉。只是没想到容莺竟然还真的乖乖听话,也没有要哭的意思。   闻人湙走近了些,将她因为酸疼而不断下沉颤抖的胳膊抬了抬,问她:“如何了?”   容莺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身后来人,被他忽然出声吓得一个激灵,胳膊上挂着的食盒差点甩出去,又被他稳稳地抬住了。   “怎么总是一副又惊又乍的样子。”他收回手,将食盒递给封慈。   对于容莺的性子,他是十分不喜的,或者说是看不惯。即便是倨傲的容曦,嚣张跋扈的容昕薇,也没有她这样怯弱低微的姿态让人烦心。   “我学不会”,容莺闷声说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学的。”   在容麒面前都不敢抹眼泪,在他这里倒是敢说自己不情愿了。   闻人湙瞥了她一眼,说道:“谁让公主没有拒绝的权利呢。”   容昕薇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而在容莺这里,没有人会顾及她的不情愿。   容莺听了也不难过,她当然知道是因为自己没用了,但是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只是觉得十分委屈十分气愤想说出来而已。容麒在一旁嘲讽讥笑她的时候,本来是没那么难过的,但是一见到闻人湙就莫名眼眶发酸,委屈浮上心头压都压不下去,哭了之后又后知后觉感到丢人。   闻人湙看向封慈,问道:“如何了?”   封慈摇了摇头,闻人湙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叹了口气,轻声说:“罢了,公主先进来。”   封慈虽然教导的方式更累更辛苦,总要比容麒又骂又羞辱的好。容莺虽然胳膊酸得厉害,心里却没有太难受了。   闻人湙叫她进了屋,容莺乖乖在他对面坐下。   屋子里的陈设雅致整齐,和他在珑山寺的住过的厢房一般,所有物件都摆放得规规矩矩,没有一个地方是乱的。   闻人湙抚平了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公主上一次见三公主是什么时候?”   容莺不知道他问这些做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是六皇弟的生辰,在赵贵妃的殿外遇见了三姐姐和驸马,只是她并未理会我。”   “之后可有再遇见?”   “未曾。”   闻人湙脸色稍稍一变,随即道:“既如此,公主可记得自己在何处得罪过三公主。”   容莺立刻摇头。   她虽然默默无闻,但是也不至于讨人嫌,容曦只是因为她的出身瞧不起她,却从未刻意为难,更加没有得罪一说,总不能是跟赵勉打了招呼就要被记恨吧……   于是她又补充道:“我只是和驸马问好,会是因为这种事吗?”   闻人湙觉得她天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是。”   长公主病逝,二公主远嫁,三公主容曦就是京城中最风光的女子,区区一个赵勉,如何能让她上心。   容莺皱眉,疑惑道:“我和三姐姐是有什么误会?可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闻人湙看不下去她懵懂无知又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说了实话。“匈奴上朝请求圣上赐公主和亲,此事似乎有三公主从中作梗,想要将你送去。”   容莺张了张嘴,因为震惊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闻人湙倒了杯茶递给她。容莺端起茶盏,也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手臂酸软无力,茶盏脱手掉落,砸在裙子上晕开一大片水渍。   他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真是没有丁点公主的样子。   闻人湙还没有出言责怪,容莺就先红了眼,手忙脚乱地起身将裙子抖了抖,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他想了想,如果她再哭哭啼啼的,就让封慈把她赶出去,不管她的死活了,远去和亲还省得在他面前晃,平白惹人心烦。   然而这样想完,心情却又沉了几分,还是忍不住说:“你先别哭。”   容莺抽了抽鼻子,真的没哭,只是无助地攥紧了手。“我没有得罪过三姐姐。”   “去找元太妃,她会帮你。”   容莺在珑山寺的时候提起过元太妃,因为她没什么人关心,元太妃没有子嗣,也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就时常替她抄佛经,亦或是在一旁给眼睛不好的太妃念书。即便如此,太妃也没有喜欢她的意思。   闻人湙看出了她的迟疑,只说:“去找她便是,不要说是我让你去的。太妃虽然面冷,心地却很好,你尽管去就是。”   容莺奇怪他为何知道元太妃心地好,但由于和亲的事让她心乱如麻,也没有深究,等回到洗华殿,立刻拿着抄好的佛经去找太妃了。   等去了才被告知,太妃的病又重了许多,已经到了认人不清的地步。   等她走入堂中的时候,太妃正睁着一双浑浊发灰的眼瞪着帐顶,瘦骨嶙峋指节用力屈起,将被褥攥出了大片褶皱,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句子,犹如老旧的箜篌发出凝滞的音调。   “手足……太子殿下……大逆不道……”   容莺只听清了这几个词,却很难将它们拼在一起,疑惑地看向太妃身边侍候的宫人,宫人面色煞白,反而提醒她:“太妃神志不清,希望公主不要多言。”   容莺守在榻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就被元太妃猛地捏住了手腕,几乎是用的掐的力度,疼得差点坐起来。元太妃浑浊的眼,此刻却如同鹰隼般盯住她,却说不上是凶狠,更像是惊惧。   “怀璟……”   她刚一念出这个名字,就被侍女扶住了,紧接着容莺就被拉到了一边。   侍女不断安抚着元太妃,许久后才让她稳住心神,也许是因为容莺经常来拜见太妃,又显得乖巧沉静,侍女便没有急着让她回去,反而允许她照看元太妃。   容莺夜里就和太妃的贴身侍女一同守着,等困了就在榻边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里冷得醒过来,一抬头,本来睡着的太妃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吓得她一个激灵坐起身。   “太……太妃,您好些了吗?”   元太妃冷冷地收回眼,“去倒杯水来。”   容莺听话照办,没多久太妃又闭上眼,看着似乎是又睡过去了。   她刚放松下来,想再打会儿盹,太妃突然说:“你有事要求本宫。”   容莺莫名心虚,小声道:“太妃如何知道的?”   元太妃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本宫随口一问,原来还真是。”   “……”   她犹豫着怎么开口,太妃不耐烦道:“赶紧说,现在不说等本宫死了,你可就没机会了。” 第8章 患难 “这会儿都不叫先生了?”……   从元太妃的宫中出去后已经是天亮了,太妃让侍女送容莺回去,一路上静悄悄的。   容莺思绪万千,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和容曦有没有什么误会。   元太妃如同闻人湙所说,虽然以往的态度十分冷淡,却还是真的没有不管她的死活,听说了和亲的事后,就让她不用再想,不至于让她远嫁匈奴。   容莺谢过了太妃,还以为两人算是亲近了些,很快就被太妃不耐烦地派人送回了宫。   聆春知道容莺昨夜歇在了元太妃宫中,看到她神色恹恹地回来,也没有太过惊讶。   稍作洗漱过后,容莺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准备睡个回笼觉,本来困得不行,闭上眼却怎么都无法入睡,脑子里莫名其妙回想起太妃神志不清时的话。   聆春在寝殿收整物件,见到容莺翻来覆去还没睡着,就问:“公主这是怎么了?”   容莺没准备将元太妃的事说出去,随口问了一句:“怀璟是谁?”   聆春从小就在宫里,知道秘闻很多,然而也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似乎在哪儿听过,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昨日听宫人提起来,就是觉得熟悉,但是记不得了。”容莺往被窝里钻了钻,也没有细想,嘀咕道:“太妃人明明很好,为什么总是很不喜欢我们去看她……”   聆春:“听说先帝还在的时候,太妃性子十分随和,与各宫嫔妃交好,后辈也与她亲近,只是后来性子大变……”   容莺嗯了一声,听着聆春说话,眼皮越发地沉重,呼吸渐渐平稳,很快睡了过去。   由于容麒和萧成器的赌约,接下来几日,容莺都去跟着封慈练习射箭,七日之后也算小有进展,从拉弓都费劲,到能射中靶子,已经十分不错了。闻人湙更多的时候都不在院子里,封善偶尔撞见容莺还会和她说话。   至于书院的事,秦夫子告假回乡迟迟未归,暂时交由一位严厉的大儒负责,那位老大儒十分不赞成为公主开设国子学的事,教的内容也都十分敷衍,整日让公主小姐们学习如何做到三从四德,从小娇贵跋扈惯了的容昕薇最看不惯旁人说教,三日后就掀了桌子带头不上课。   朝中大臣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导致圣上以为公主们顽劣,索性派了更为严厉板正的夫子来管教。   这次派来的郑夫子从前是主掌刑部律法的老臣,致仕后一度在家教养子孙,郑氏家训也以端正清廉闻名。   容莺一向不惹事,郑夫子没有为难过她,反而是容昕薇被管教得十分不耐烦,被罚了几次后也渐渐安分了。放课后容莺会抓紧时间去找封慈学骑射,闻人湙偶尔没有外出,会在窗边看书,一切似乎都不算太差。只是容莺心里始终在惦记和亲的事,一心想要找容曦将误会解开。然而一直没找到机会。   不等萧成器和容麒的赌约来临,容莺先收到了李愿宁邀她去李恪冠礼。   她只在马场那日见过李恪,似乎与萧成器交好,冠礼的宾客众多,闻人湙也在其中。   闻人湙在屋里喝药的时候,容莺闻到了苦涩的药味,探着脑袋去看她。闻人湙知道她在看,也没有理,封善笑道:“公主看什么,也想来一碗吗?”   她连忙摇头,接着就丢了弓跑到他的对面坐下。   闻人湙受不了她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放下药碗,说道:“不是觉得药味儿难闻吗,还凑近做什么?”   容莺实话实说:“先生身上味道就不难闻。”   她就是好奇怎么会有人喝药如喝水,能做到面不改色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不苦吗?”   这话她已经问了数不清多少次,在珑山寺的时候他就回答过,如今还是一样的说法。“习惯了。”   容莺又说:“可是再习惯也还是苦的。”   “那又如何。”   自从那次他回答过后,容莺又去了他的院子,带着一碗桂花酒酿。   酒酿的卖相很好,干桂被泡开,浮在白嫩的酒糟和元宵上,看着就十分讨人喜欢。   送完桂花酒酿她就回了宫,闻人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凋敝大半的绿梅,不知过了多久才将目光落在了冷却的酒酿上。   静默地看了半晌,他忽发出一声低笑,眼中冰冷一片。   “封慈,拿去倒了。”   ——   李恪冠礼的那一日,容莺难得名正言顺出宫,心情十分轻快,在此之前也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银两拿去换了一条上好的镶玉革带。虽然和其他人相比不算什么,但也不至于寒酸。   因为门庭显赫,李恪的冠礼在京中也传了便,许多百姓也想去镇北将军府讨个喜庆,兴许能得到赏钱。这一日免不了鱼龙混杂,为此京官还特意在镇北将军府门口派了人看守。   想要和李愿宁攀上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容莺不想让她抽空照顾自己,索性躲着喧闹的人群去了较为僻静的荷塘,问小厮要了半块馒头,百无聊赖地蹲在池边喂鱼。   许久后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几个孩童在追逐打闹,又不以为意地回过头继续喂鱼。接着就听到不知是哪个开始嚎啕大哭,回头就看他摔倒在地,另外一个小孩骑在他身上嚣张地拽着他的头发。   容莺上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还是小时候看萧成器和容麒打架。   “……”   她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几个围观的小孩已经开始打成一团了,她觉得这样旁观不好,最后还是上前将被揍得最惨的孩子给捞出来挡在身后,看着才五六岁的模样,衣服上好几个脚印。   “你们别打了,不然一会儿我就去找你们的爹娘。”   小孩都是怕被告状的,谁知她说完,其中个子高点的男孩,反而指着她身后被揍得哭哭啼啼的孩子,喊道:“他就该打!我娘说了,他是小杂种!”   容莺脸色微沉,说道:“不能这样欺负别人。”   小孩躲在她身后抽泣,容莺心一软,就严肃和他们说:“你们的爹娘在何处?”   几个孩子嬉笑着一哄而散,只有那个挨打的小男孩还没走。   方才还扯着她衣袖抽泣的小孩,见欺负的人走了,顿时就止住眼泪,愤愤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能打过他们。”   容莺提醒:“可是他们也会长大。”   男孩的脸顿时就垮下去,闷闷不乐地问:“那怎么办?”   容莺想起自己的三皇兄,就说:“你可以好好习武,去做大将军,不让别人欺负,但是也不能欺负别人。”   “可是他们欺负我。”   “那等你变厉害了,就把他们打一顿出气。”   容莺坐在池边,将馒头掰了一半给他喂鱼。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妇人带着侍女找过来。“阿宣,怎么跑这儿来了?”   容莺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看向她。   妇人生得十分美艳,说话时的声音都透着酥软,让容莺联想起了自己吃过的梨糕。   “这位姑娘是?”   “我是九公主容莺。”她介绍完,妇人微微愣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九公主这号人物,多半是没印象的,于是向她福神行礼。   小男孩跑到她身边叫娘亲,妇人摸了摸他的脸颊,也不奇怪他怎么浑身脏兮兮的,反而问:“打赢了吗?”   “他们人多!”   那就是没打赢,她笑了一声,“下次争取打回去。”   容莺听到二人的对话,也就不奇怪小孩怎么一心想要长大揍他们了。   妇人对她盈盈笑道:“妾身是工部卫尚书的夫人,本家姓王名馥雪,公主叫妾身本名就好。”   唤作阿宣的孩子和王馥雪说:“就是这位姐姐把他们赶跑了。”   王馥雪向容莺道了谢,牵着小阿宣的手离开了。   有了这么一桩插曲,她也没心思喂鱼了,冠礼即将开始,也要出去看看才是。   等到人齐聚庭中,李恪的冠礼已经开始,由德高望重的师长主持,容莺在其中看到了闻人湙。她一直知道闻人湙十分有名,却不曾想到他原是这般受人恭敬的。   李愿宁觉着无趣,拉着容莺找了个好位置,给她讲起在座不少人家中人的内宅趣闻。   说着说着,她就指到了一个容莺才见过的人。   “看到那个漂亮女人了吧,她是卫尚书的夫人,那可是个狠角儿。旁边那大她许多的就是卫尚书了,这王馥雪呢是继室……”   容莺看到两人的年龄似乎有些差距,但是老夫少妻其实不算少见。   李愿宁接着说:“我婶婶说,这卫夫人原是卫尚书儿子的心上人,但是这卫公子与她私定终身后,又因为前程找了个八字不合的由头娶了旁人,这卫夫人也是个能人,转头不知道怎得勾搭上了王尚书,做了卫公子继母,还给他生了个弟弟,卫公子气得差点上吊。”   说到最后,李愿宁的表情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容莺想到方才见到王馥雪对儿子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冠礼持续了大半日,夜里还有宴会,李愿宁让容莺留在将军府歇息两日,容莺索性就不急着回宫了。因为宾客众多,她也没好去打扰闻人湙,直到入了夜,她在凉亭中等李愿宁来下棋。忽然见到长廊中奔走的许三叠。   许三叠认出了她,立刻两眼放光地朝她走来。   容莺疑惑:“许少卿有事找我?”   “既然公主在这儿下官也就不急了”,他将袖中的白瓷小瓶递给她。“闻人湙刚走,这是他的药,给旁人在下是不放心的,但我还有事不能亲自去送,公主待会儿回宫若是撞见了帮忙捎给他,多谢多谢。”   说完后许三叠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容莺本来是不急着回宫,又担心这药耽误不得,让侍女交代一声,自己先乘着马车去追闻人湙。   天色较暗,她想赶在宵禁之前回将军府,就让马夫快些赶路。   好不容在道上瞥见了马车的踪影,就见闻人湙乘着的马车七绕八拐地进了小巷,容莺虽然心中奇怪,却还是想快些将药送到他手上。   前方马车总算停了下来,封善从车上跳下来,缓缓走向容莺的马车,她掀开马车帘子,对着昏暗的光线,封善看清楚车中是她,略显惊讶地‘咦’了一声。   “怎么是公主?”   容莺拿出瓷瓶,解释道:“许少卿让我将这个交给先生。”   封善吁出一口气,说道:“快宵禁了,公主要回还是抓紧吧。”   “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似乎不是回宫的路?”   封善刚要回答,忽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钉在了前方的马车上,马夫吓得一抖,容莺也看过去。“怎么回事?”   看到这一幕的马夫连忙惊慌地要驾马,说道:“这是有刺客,公主快坐回去。”   马夫驾着马就要原路返回,不知何处忽然跳出许多人,手持□□刀剑,将回去的路给彻底围住。马夫急得冷汗直冒,封善直接朝前方喊了一声:“带公子先走!”   容莺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乖乖坐在马车里不敢探头,封善坐上马车牵住缰绳,忽然又是哐一声,一支羽箭重重钉在车壁上,而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和骨头被刺穿的闷响。   容莺听到了有什么摔落在地,马车的前帘上则溅出一滩血迹,在夜色中更像是一朵狰狞黑花。   马车十分颠簸,她的心也跟着上下,手指紧紧地扶着车壁大气不敢出。直到封善问她:“公主受伤了吗?”   容莺这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颤抖:“我没事……”   “公主不必担心,在下必定保护公主平安无事。”   “方才的车夫呢?”   “死了。”   没有过多解释,容莺也没细问,只想着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将他好好安葬,补偿他的家人。   “是朝着你们家公子来的吗?”   “是。”   封善刚说完,容莺就听见被缰绳牵着的马发出一声嘶鸣,马车剧烈地抖动起来,封善掀开帘子二话不说将她扯了出去开始跑,闻人湙的马车稍顿了一下等他们。   封善立刻将容莺往马车上丢,容莺确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丢上去的,手臂磕得生疼,封慈正在驾马腾不出手来,是马车里的人将她拖了进去。容莺栽倒在闻人湙的身上,闻到了苦涩的药味和血腥气。   她立刻惊慌地撑起身,在黑暗中看不清闻人湙何处受伤,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手臂跪坐在他身前。   “先生流血了?”   他沉声道:“你跟上来做什么?”   容莺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连忙将药瓶掏出来解释道:“是许少卿让我把药给你。”   “一瓶药而已,何日不能送,这个时辰了你还要跟上来。”闻人湙本就不是多和气的一个人,容莺在要命的关头冲上来送死,还给他添这种麻烦,他恨不得方才直接见死不救。   容莺知道此刻惊险,也没想着什么委屈不委屈,满脑子都是‘今晚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闻人湙听她没说话,以为是又哭了,心底郁结的火气烧得更旺了。   “先生伤在哪儿,疼不疼?”   黑暗中,她怯怯地开口。   闻人湙沉默着没有应答,不知怎得,那股烧得正旺的火,像是被雨水忽然浇灭,在心底留下一缕袅袅青烟。手臂流出的血濡湿了衣衫,被不知所措的她无意中碰到,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收回了手,反应过来立刻问:“我刚才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处了,伤得重不重?”   她没听到回答,声音都带着哭腔了。“闻人湙你快说话,我害怕……”   他哂笑:“这会儿都不叫先生了。”   封善在马车外喊道:“公子,人太多,我和封慈去拦人开路,请公子找时机脱身。”   “活着回来。”   “属下遵命。”   言罢两人就从马车上跳下,闻人湙接过了缰绳,对她说:“公主想活命,接下来就要听话些。”   容莺握紧了他的衣袖下摆,乖乖坐在他身后,而后闻人湙就感觉到还有只手攀上了他的伤口。   那只手捏着一根发带,靠着冷白的月光包扎他的伤处,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弄疼了他。   闻人湙无奈一笑,轻叹口气,还是说了句:“我不疼。” 第9章 莺时 春光明媚之时   乌云消散,露出一轮冷月,莹白月光照在地上如霜似雪。   马车在寂静的林道中急促飞驰,近在耳边的马蹄声如同擂鼓敲打,让容莺的心被一再提到高处。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此前她只当闻人湙是位才智过人的谋士。一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这位在她眼中温雅又谦和的帝师,实际上是能影响朝廷大局的存在,以至于到了要被设计追杀的地步。   封慈封善为了开路,先行挡住了碍事的刺客。容莺不想给闻人湙添麻烦,尽管害怕得呼吸都不畅快了,也只是一声不吭抓紧他的袖子坐在他身侧。   夜风吹得冷,疾驰过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闻人湙猜到今晚来找他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然而一旦被抓回去,虽不至于丢掉性命,也必然是要不好受的,甚至会让他这么久以来的准备化作泡影。   何况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实在是不好交代。   为了甩掉刺客,他一直朝着偏路驾马,以至于最后是进了乡道入了深林,虽然能拖延一时半会儿,但对方早有准备,埋伏好了也不一定。   闻人湙不及多想,将容莺往身前扯了一把,她半个身子摔进他怀里,没等她反应过来,闻人湙撒开缰绳,一个翻身迅速跃下疾驰的马车。   容莺的尖叫声被卡在喉咙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在后脑被闻人湙扶着没有磕到,两人在地上滚了两圈,顺着山坡滑了下去。   中途她听见闻人湙闷哼了一声,似乎是拉扯到了伤口。   山上长满了野槐,比起宫墙街巷的桃李已开始凋敝,山野中的花却开得正好。   月下花本是极美的景色,只是她和闻人湙都无心观赏,二人的衣衫发髻经过这么一遭也都凌乱得不成样子。闻人湙靠在树上仰起头缓缓喘息,容莺的手臂被藤条划出血,也是同样的苦不堪言。   没有听见她说话,闻人湙问了一句:“公主可有伤到?”   容莺摇头,反而紧张地问:“先生伤得重吗?”   她知道闻人湙身子不好,说是病秧子也不为过,咳嗽起来总是一副要将肺出来的样子。现在荒山野岭的天寒地冻,也不知道身后有没有追来的刺客,按正路往回走显然行不通,只能靠他们在这陌生的林子里摸索着回去,等到天亮看看能否脱身。   闻人湙扶着树想要起身,才发现方才不知道是在哪撞到了,起身时疼得厉害。   他咬了咬牙,正要说什么,胳膊就被一只纤细的手臂给扶住了。   “我们朝哪儿走?”容莺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还没缓过劲儿来。   闻人湙下意识放轻语气,问她:“害怕吗?”   她摇了摇头,眼眸在月光下浮了层细碎的光,像是被风吹过后泛起粼粼的波光的湖面。   “方才有些怕,现在已经不怕了。”   “为何又不怕了?”   她没有回答,反问:“我们会有事吗?”   闻人湙猜到她小姑娘心思,大概说不怕只是安慰自己罢了。“我们会安然无恙。”   “那就是了”,她答道,“先生说了无恙,就一定不会出错。”   他默了默,半晌后才说:“公主就这么信我?”   容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毫不迟疑地说:“当然了。”   闻人湙没有再说话,与她相互扶持着往前走。   乡野山林灌木丛生,许多地方行不通,两人走得很费力,加上才下过雨的地上泥泞难行,容莺几次险些滑到都被闻人湙拉住了。   夜里寒风瑟瑟,闻人湙撇过脸去咳嗽了几声,容莺停下脚步慢慢平复呼吸。   夜路本就难行,要是再出了岔子只会更麻烦。   闻人湙索性说:“既如此,我们便找个地方歇息,等天亮再回去。”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扶着树干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容莺焦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想起许三叠交给她的药。“许少卿给我……”   话说到一半,正往暗袋摸索的手也停下了,她蓦然睁大眼。   “药呢……药好像,好像刚才掉了。”她一阵慌乱,连忙提起裙子往回走。“我回去找找,先生就在此地等我,应该能找到的……”   闻人湙叫住她:“丢了便丢了,无须去找。”   容莺却觉得自己给他添麻烦,方才强忍着没哭出来,现在却泪花翻滚。“能找到的,我不能把你的药弄丢,丢了先生的病就好不起来了……”   她难得不听劝一次,执拗地回去找药,看到个稍有光泽的东西就弯身摸两把,好辨别是不是掉落的瓷瓶。可惜夜里看不清,再怎么找也是徒劳,半晌后容莺气喘吁吁的起身,思索着方才是从哪儿摔下的,一时间没有注意脚下,被凸起的树根绊了一跤侧摔过去。   闻人湙就在容莺身后慢悠悠地跟着,看她走得有些偏也没提醒,想着等她找累了估计就会放弃。不曾想容莺忽然惊呼一声,人就不见了。   猜到容莺是摔倒了,他忍不住皱眉,脚步快些朝她走去,然而并没看到她爬起来的身影。直到听见疼痛的呻|吟声传来,才看见月光下照出的一个大坑,容莺就躺在那里捂着脚踝,疼到脑子发懵。   是猎户用来捕兽的大坑,好在布置得较为简陋,没有在坑里埋下削尖的竹子。   闻人湙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方才没有阻止她。   “公主还能起身吗?”   ——   容莺乖巧趴在闻人湙的后背不敢乱动,害怕自己要是动作太大牵动他的伤口。   闻人湙将娇小的她背在身上,只觉得轻飘飘没什么重量。   走了许久容莺都没有开口说话,闻人湙本来以为是小姑娘困了,却忽然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后颈,紧接着听到她轻微地抽了下鼻子。   闻人湙脚步一顿,手臂紧了紧,问她:“疼得厉害吗?”   容莺声音闷闷的,强忍住哭腔,“不疼。”   他猜到原因,觉得既好笑又无奈:“我没有怪你。”   容莺更低落了,伏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闻人湙觉得容莺是小孩子心性,不需人哄等过了这会儿就该没事了。   等到许久后,却感受到环在他颈前的手臂动了动,她小声地开口询问:“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公主何出此言?”   容莺没再哭了,语气却依旧低落,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小时候都不愿意和我玩儿。父皇会陪五姐姐过生辰,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小时候我弄丢了母妃的一支簪子,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当晚寝殿走水,我看到她走进了大火……”   她说:“要是我乖一点,母妃想着我,会不会就愿意活下来了,我要是不弄丢簪子,也许她就不会死。”   容莺很少和闻人湙提起过与赵姬的往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她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这件事与公主并无干系。”   容莺伏在他身后,发丝与他的纠缠在一起,滑进微乱的领口……   “我不知母妃是为谁而死,可我知道,她是不愿意为我活下来的。”她停顿片刻,说道:“我的名字,是三月的意思。”   “我知道。”   莺时,是春光明媚之时。   ——   去年秋初,闻人湙旧疾复发,缠绵病榻难以应付杂事,在珑山寺养伤的消息也没有让外人知道。   他拖着这副苟延残喘的身子许多年,严重的时候走几步都要走外物支撑,说不了几句就会剧烈咳嗽。珑山寺因为偏僻香火不好,除了偶尔的鸟鸣和深远的钟声很少听见其他声音。   闻人湙病得厉害,就像秋日里将死的草木,脆弱地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在第一次见到容莺的时候,她将一碟糕点悄悄放在了他的窗台,像只胆小的兔子偷偷探出头观察他的反应。   闻人湙掩面咳了几声,苍白的面色因剧烈咳嗽泛起病态的红晕。   他垂眸看向碟子,弯唇笑了笑,缓缓道:“公主是莺时的莺,春光明媚之时,寓意不错。” 第10章 心思 “这小丫头不会是喜欢你吧”……   夜深的林子属实不大安宁,闻人湙一边要提防搜寻他的刺客,一边还要担心会撞上不好对付的野兽。虽然和容莺说过要找个地方歇息,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   容莺约莫是真的累了,没多久声音就越来越小,呼吸声也逐渐平稳,睡着的时候还算安分,手脚并不会乱动,只是偶尔会发出呓语般无意识的呢喃。   闻人湙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死寂一片中,就只剩她这点微弱的呼吸提醒他,原来身边还是有个人在的,虽然是个添麻烦来的小姑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肩上的伤口早已凝了血痂,只剩胳膊酸麻得厉害。好在封善寻人的速度不算慢,李愿宁发现容莺久久未归,立刻派了家仆去寻,路上看到了死去的马夫也知道出了事。   两人消失的夜里,将军府和京兆尹都派了人。   此事闹得太大,京兆府的人怕担责,毕竟堂堂帝师,还没宵禁呢就在街上遇刺,说出去免不了要挨罚降职的。为此他们都想赶紧寻到闻人湙,好将功赎罪让他说两句好话了事。   倒是对同时失踪的公主,也就只有李愿宁一个人焦心似火。   令闻人湙没想到的是最先找到他和容莺的人,会是平南王世子萧成器。   萧成器本就贪玩,趁着李恪冠礼闹得很晚,本想在宵禁前快马加鞭回府,却看到李愿宁火急火燎派人去找九公主,他索性撂了酒盏,随着几个侍卫一起寻人。   按照车辙痕迹,他带人一起进了山路,最后能找到闻人湙纯属是歪打正着。   萧成器翻身下马,瞥见闻人湙背上埋着头的小姑娘,忍不住戏谑道:“公主睡得可真够沉的。”   闻人湙额前散了几缕乱发,本来一身干净妥帖的衣裳此刻也沾了泥污。   在找到他的那一刻,萧成器甚至有在心里幸灾乐祸过那么一会儿。只因他见不得这种高高在上,一副衣不沾尘的谪仙姿态,偶尔也想看见这样的人能失态一次。   然而并不如他想的那样,即便是差点没命,又在林地里滚了一遭,、沾了叶子和灰尘,闻人湙也依旧从容不迫,没有露出丁点狼狈来。   就连见到萧成器的那一刻,他脸上都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走得甚至更慢了些。   萧成器感到牙疼,他在想闻人湙就是个怪人,明明也才二十余岁的青年,怎么能这么端着,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不必吵醒公主。”闻人湙交代完,萧成器正伸手要接过容莺,却见他身子微微一侧,没有把人交过去。   萧成器的手空了,想着自己是不是风评太差,以至于不愿意让他抱一下公主。本朝又不忌讳那些男女大防,实在是没必要这么拘着。“先生既然受了伤,还是让我来得好。”   好歹他也是大名鼎鼎的平南王世子,也算衬得起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了,又不是要占她便宜,怎么还这么瞧不起人呢。   “不必。”   萧成器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问,就算闻人湙疼死累死也是自找,他才不会帮。   没过多久封善赶上来,好在他并没有受什么伤,看到闻人湙后就自觉走近,伸手接过了容莺。   看到闻人湙交人交得十分干脆,萧成器更窝火了。   这绝对是瞧不起他。   ——   容莺睡得昏昏沉沉,偶尔能听到嘈杂人声,却始终陷在梦里醒不过来。   忽然醒来后才发觉浑身冷汗,分明方才还在因为梦里的画面害怕,一睁眼就只记得点儿零碎了。   四周漆黑一片,她莫名感到一阵阵心悸,想起睡着前还在和闻人湙说话,立刻起身去要去寻他,一时间忘了自己的脚伤,才一下榻就扑通栽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屋里没有点灯,容莺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身边也没有熟悉的人,摔疼后没有吭声,勉强爬起来就摸索着朝外走。   门忽然被人推开,她惊惶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书案一角差点摔倒,来人及时赶到接住了她。   容莺被抱了个满怀,闻到药香的那一刻,本来惊惶不定的心忽然就平息了。   “公主醒了怎么不叫人?”闻人湙想要扶着她起身,却发现她迟迟不动,似乎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我方才醒来不见你,一个人都没有”,她埋头在闻人湙的怀里,攥着他衣袍的手指紧了紧,嗓音干哑得像是才哭过。“你去哪了?”   闻人湙察觉到容莺在抖,她就像是受惊的动物,缩成一团不肯动。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就在隔壁,我和许少卿有事相商,你叫我就能听见。”   他又想了想,问道:“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容莺点点头,小声道:“可我忘记梦里是什么了,就是觉得害怕。”她只是下意识想要找闻人湙,似乎只要他在就能安心,等找到了就不想撒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以往就算喜欢黏着闻人湙,她也多少知道分寸不会做出格的事。   许三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闻人湙回去,索性自己进了屋。看到闻人湙把容莺抱在怀里,他忍不住蹙眉,神色古怪地说了一句:“闻人湙,这是公主。”   容莺听到许三叠的声音,立刻松了手从他怀里爬起来,好在昏黑中看不清她脸红的模样。   闻人湙半扶着她,说道:“天还没亮,公主去睡吧。”   她犹豫着爬上床榻,掀了被子钻进去,闻人湙别开眼,补充道:“门外有人守着,公主放心便是。”   说完后他走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许三叠一身绛色官服还穿在身上,沾染的酒气都让这夜风消散了大半。   闻人湙和他回到偏室,继续说起方才未完的谈话。   檐下挂着灯笼,微黄的光晕映着粉白的棠花,娇艳下多了几分悄然的凄冷。   “你在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梁王多半是有所怀疑了。”   闻人湙饮了口茶,不咸不淡地答道:“那又如何,迟早是要知晓的。他如今是众所周知的反贼,打着替前太子翻案的名号笼络旧朝势力,总规他不敢明目张胆来,那就再敷衍一阵子。”   许三叠的老师是闻人湙的义父李皎,闻人湙成为梁王的养子,他就在暗中替他做事,一直到现在风风雨雨也算见过了。然而自从他入朝后梁王的疑心就越来越重,闻人湙不仅不收敛,反而一个接一个拔出了梁王在朝中的暗线。这次派人来捉闻人湙,显然是梁王被逼急了,想要找人将他换下来。   “我担心你再这么下去,梁王狗急跳墙来个自损八百,你身陷险境无人能救。”   闻人湙垂眼,看着茶沫浮散,语气平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个逆臣,一个窃国贼子,就让他们互相斗好了。”   许三叠知道闻人湙向来心思重想得多,关于这件事既然他有了决定就没什么好问的,只是还有一件事,从脱险他就吊在心里没敢说。   萧成器把闻人湙送回了他在京中的府邸,这里靠着镇北将军府,离平南王府也才两条街,梁王的人也不敢在这里有大动静。   许三叠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正撞上封善抱着容莺往屋里走。   容莺的身上搭了一件外袍,上面沾着的血迹已经干了。   外衣脏了大半没人管,这里没有侍女,也是闻人湙给顺手脱去,耐心地将她发髻散了。而做这一切的时候,容莺似醒非醒地蜷着身子,手指无意识地紧攥着他一片衣袖,半个身子倚在他怀里。   闻人湙离去时还掖了被角,许三叠一点不落地看见了。   加上方才那一幕,实在让他不得不开始忧心。   许三叠愁着脸,问道:“这小丫头不会是喜欢你吧?”   他怎么总觉得闻人湙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在纵容呢。   “那又如何。”他平静道。   许三叠瞪大眼,声音却压得极低,恶狠狠道:“什么叫做那又如何,闻人湙你脑子清醒点儿,方才你还骂她老子是窃国贼子。你要真怜她当妹妹就罢了,要是敢动心思,师父他老人家非得让你跪在地上给灵位磕头。”   “她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你当我是禽兽了不成。”他轻嗤一声,反倒说起许三叠的不是。“你脑子里尽是些龌龊心思,竟然还教训起我来了。”   许三叠不满地小声抱怨:“你这疯子未必干不出禽兽的事,不是最好,以免以后出乱子。好歹也是背过四书五经,在外能装出正人君子的人,可别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闻人湙被他念叨得不耐烦,眼皮都不抬地说:“知道了。” 第11章 染病 梦里也是纤细腰肢   刺客没留下活口,这件事丢给了刑部去查,导致刑部的人焦头烂额不知从何处下手。   闻人湙在朝中任事的时间曾几次修订旧律,几次的建设都撼动不少旧臣的势力。私底下对闻人湙不满的人并非少数,要说被他抓住了把柄想要斩草除根也不是没可能。   正是因为这样,刑部就更不好查了,别说找不到从谁开始查,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敢深挖,接到这个苦差后刑部上下都是苦不堪言。   而闻人湙虽然伤得不重,皇帝还是给他批了假,允他在这段时间只管好好休养,有事让人传信即可,另外又赏赐不少上好的物件,以及两大箱名贵的补药。   闻人湙受赏够,连带着跟他在山坡里滚打一圈的容莺也沾了光。   容莺心里也清楚,是因为闻人湙的存在,才让她的父皇突然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小女儿,如果不做点什么似乎太过冷漠,于是连带着给她送了赏赐。   多是些女儿家的物件,从头到脚一应俱全,有布料也有成衣。   容莺平日里不太注重装扮,若不是重要场合,她都会以舒适自在为主。赏赐的簪钗大都名贵精致,发冠上镶着鸽卵大的宝石,蜻蜓眼项圈由大小均匀的珍珠与宝石整齐组合,坠着一颗剔透的紫璎珞。   洗华殿的宫人看到送来的名贵物件,也是小小地惊叹了一下,惊叹后又觉得可惜。   即便是再好的珍宝,也要看是谁拥有,若是没有权势傍身,这些好东西戴在身上反而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容莺对于此事是深有感触的,她没有守住宝贝的能力,还不如知趣一点。   不幸的是回宫第二日,容莺因为感染风寒没有去书院。聆春在小厨房熬好了药,端进屋子准备给她喝。   本来正蹲在一个箱子前捣鼓旧物的容莺,忽然闻到一阵苦涩难闻的药汤味儿,心知是聆春端药来了,立刻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公主来喝药吧。”   三花咬着容莺的裙带叫个不停,她还是没起身,表情十分不情愿。   “公主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要再孩童心性,不过是喝药有什么难的,憋口气闷声喝下再用茶水漱漱口便结了。”聆春将药碗放下,并不准备耐着性子哄她喝药。   容莺扭了脚,现如今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突然又染上风寒,而书院里的夫子很严厉,该做的课业都要补上。她虽然想尽快好起来,却也不情愿喝药。   “二皇子殿下与平南王世子的赌约就在五日后,公主就不怕拖了后腿被殿下怪罪?”   容莺听到这句才想起来容麒和萧成器的比试近了,容麒可不会管她是否身体不适,只会因为她的拖累从此更加为难她。缓了一会儿,药的味道越发浓郁了。“你加糖了吗?”   聆春:“加得够多了,甜不甜苦不苦的好不到哪儿去,公主快喝吧。”   容莺到小桌前坐下,才端起药碗就差点干呕,抖着手正要放下药碗,聆春突然开口:“听闻帝师恶疾难愈,从记事起就开始喝药,也不知是如何熬下来的。若是如同公主一般,怕是会觉得了无生趣。”   闻人湙常年饮药,以至于苦涩的药香浸染衣物。从前容莺在珑山寺几次见他喝药如饮水,还曾猜测是否他的药没那么苦。闻人湙只让她自己试试,她不过小抿一口就皱着眉吐出来,喝了许多水来消解留在口中的苦味儿。   聆春说完,再看容莺的时候,她已经闭上眼屏息喝药了,一张娇俏的脸满是痛不欲生。   一口气喝完,碗底还剩一层浅浅的药渣,容莺一言不发喝茶漱口,没喝两口就脸色一变起身冲出门去。   聆春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侍女随即问道:“聆春姐姐,那我再去熬一碗?”   她闭了闭眼,忍不住叹息一声。   “去吧。”   冲出去后容莺将药吐了个干净,聆春递去清茶漱口,她心虚地不敢看聆春,心中又懊悔又烦闷,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想吐出来。”   “公主无碍便好,药已经命人去重煎了。”聆春虽然有些不耐,但好在已经习惯了,容莺喝药就吐也不是第一次,以往还会煎两份备着,这次也是因为她疏忽中给忘记了。   第二份药煎好送到寝殿的路上,正巧撞见了来找容莺的李愿宁。侍女通报的时候,容莺正裹着毯子坐在书案前温习功课,听到李愿宁来找她了,表情立刻变得欣喜,紧接着侍女又说:“平南王世子也在。”   容莺愣住,不解道:“萧成器为何会来?”   大约是上次马场相见萧成器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不算好,一听到这个名字她都下意识想躲起来,但人家都到洗华殿了,她总不好不让他进来,只好不大愿意地说:“请他们进来吧。”   李愿宁如往常一般穿着轻便,暗纹的对交穿衫子,下身是石榴红三裥裙,与其他贵女比起来身上的装饰很少。而萧成器的穿着从上到下都尽显富贵,头上明晃晃的金冠就罢了,鬓角还别了一朵娇嫩的玉兰。   容莺看了一眼就默默移开目光。   “世子怎么也来了?”   萧成器毫不见外就在她对面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听闻你病了,特地来看看怎么样,毕竟过几日就要比试了,若你耍赖中途换人我可不依。”   李愿宁年纪虽小,却比在京城被捧着长大的萧成器要稳重,看不惯他言行轻佻。“公主应邀到府中,却因我们的疏忽让公主受惊,我来道歉探望是应该的。”   容莺知道李愿宁是真的为她担心,心中也有愧疚。“这本就不怪你,而且你也派人去寻过我,应当是我给将军府添麻烦了……”   萧成器撑着脑袋打断她:“这有什么麻烦的,公主不知道吗?当晚可是我找到了你和帝师。要不然帝师背着你走那么久都得累死了。他还很不领情的样子,我还以为公主要谢谢我呢,但是一直没等到,所以我就亲自来了。”   李愿宁瞪他。“你不是说来赔罪的吗?”   他眯着笑眼看容莺:“公主要我赔罪吗?”   “不……不用了。”容莺被他这么看着略有些不自在,别开眼不看他。   “公主”,他盯着容莺,存心要逗她。“公主怎么一见我就脸红?”   聆春看到容莺被一个浪荡子这样轻浮的逗弄,心中也有了火气,将药碗放在书案上,说道:“公主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恐会将病气过给二位贵人。”   李愿宁听懂了意思,起身想拉着萧成器一起走,却被萧成器扯住重新坐了过去。   萧成器瞥了眼药碗,摇摇头。“怕什么,你我二人从小习武,身体康健得很。要我说公主身子弱,练练骑射也有好处,兴许就不用再喝这些黑乎乎的药汁了,多难闻啊,多喝一口我都会吐出来。”   容莺虽然不太想被萧成器缠上,对他说的这番话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萧成器如同找到了知音,又说:“我就知道公主是聪明人,不会不懂我的意思。而且这药都是烂七八糟的虫啊草啊的一起熬,说不准原本能好的都被毒死了。”   李愿宁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当初你在马场上随手一指将公主害惨了,不知收敛反而得意忘形。即便你是平南王之子,也要明白如何收敛锋芒,不要仗着自己有靠山四处惹祸。”   她有些气急,说完后又忍不住后悔,觉得自己说了些无用的废话。   平南王的功绩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萧成器也绝对算得上天之骄子,这种话他都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自己再说一遍没准还要被他当成是说教。   正懊悔中,却发现萧成器竟然沉默了片刻,不仅没有反过来讥讽她,反而难得正经地说:“知道了,我以后肯定改。”   容莺发觉两人气氛变得古怪,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萧成器主动问:“方才她说,我将你害惨了?”   他眼神微沉,敛起了轻佻的笑意。“是二皇子为难你?”   容莺想了想,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太愚钝了,于是摇头。“是我太笨了,连弓都握不稳。”   马场之前,萧成器对容莺没什么印象,连她是哪位嫔妃所生都不知晓,也从来没兴趣打探皇子公主们的事。当时只觉得她身为公主这么胆小十分有趣,不曾想过自己无意之举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再笨如何有我那堂弟萧壑来得笨,他不仅射不中靶子,让他摸一下马都要惊叫不止。本就是一场游戏,与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好计较。”   萧成器看到容莺的态度,大致也能猜到是容麒责骂过她,心中不禁烦躁,遂说道:“反正你也扭了脚,就不要比试好了,免得到时候输给我容麒找你麻烦。”   李愿宁惊讶他会这么说,又问:“那你装作输给二皇子不就能了结了吗?”   他冷哼一声,言辞不屑。“我怎么可能会输?即便是装的也不行,不就是一只鸟,让给他得了。”   说到此处他想起什么,眼神忽地一亮,说道:“这次随匈奴使团来京的有一批商队,我高价买了一只兔狲,你们肯定没见过。方才进来看到了一只三花猫,想必公主也是爱猫之人,那兔狲你定然也会喜欢,届时你了病愈,邀你来平南王府看兔狲?”   容莺好奇,问他:“什么是兔狲?”   萧成器便说:“长得猫样儿,但又不尽相同,公主见了便知,要知道全京城可就这么一只稀罕的‘猫儿’。”   李愿宁:“难怪你这么轻易就说不比,原来是不稀罕那只隼了。”   “当然不是,”他扭头冲容莺笑,鬓边的玉兰花瓣跟着颤了颤。“我可是为了公主才不比的。”   ——   萧成器突然反悔不想比了,这件事传出后,大多数想凑热闹的人也只是有些悻悻然,只有容麒非但不觉得省心,反而更加气闷憋屈,像极了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出气。   按理说不用比试就能得到那只白隼,他应该要高兴才是,但此刻却只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恨不得立刻捉了萧成器来将他打一拳。   他甚至怀疑,萧成器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真的和他比试,只是让他精心练习御射后,再轻飘飘一句不比,故意找着法子气他。   然而此刻若他气不过想逼着萧成器比试,怕是要被人背后说不知好歹,得了好处还不依不饶。   容麒脑极了萧成器,彻底将容莺忘到了脑后。   为了不喝药,容莺索性打着请教功课的名头,一早就去闻人湙的院子避难。之前因为公事,闻人湙大都是不在的,自此一遭后两个人反而都清闲了下来。   闻人湙见她来找自己也不意外,吩咐封慈在院子里多添了张椅子,两人在院子里各自做各自的事。容莺有看不懂的地方请教他,他也会耐心地讲解。   只是《尚书》这种古籍对于容莺来说,不仅读起来晦涩难懂,还非常枯燥乏味,不过半个时辰就开始犯困。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偶尔风一吹,斑驳树影也跟着摇晃。容莺伏在石桌前,纤细的腰身弯曲着,朱红的腰带一直坠到地面。她看得累了,趴在书上小憩,没有挽起的发丝滑落肩侧,露出一段白净而纤细的脖颈,就像娇嫩脆弱的花茎,轻轻一掐就能摧毁。   闻人湙移开眼,执卷的手指紧了紧。   那夜在山中,他背了一个娇弱得像花似的小姑娘,听到她贴在耳边碎碎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近在颈侧,冰凉的发丝滑进衣襟,他当时没有太多感触。   直到他精疲力竭地回去歇息,当晚又梦见了她。   梦里也是那样纤细腰肢,白嫩如花茎的颈子,以及她娇柔中带着微怯的嗓音,在梦中破碎而缠人。   梦醒后,他去净手时,仍觉着那声音还在耳边绕,使他心神不宁。   容莺一无所知地埋头小憩,一片叶子被风吹落,恰好落在她露出来的后颈,翠绿叶子在雪肤对比下很是扎眼。   她并没有睡着,正想伸手拂去,却忽然感到一点冰凉落在了那处。   耳边有衣料摩挲的声响,那点冰凉很快又与叶子一同消失了。   她装作睡着,忽然觉得被触碰到的那处肌肤莫名滚烫。   闻人湙将落叶拿走,却没有立刻扔掉。   藏于袖下的手指攥紧,指甲掐进肉里,连着落叶被碾碎,汁液染在了指缝和手心。   他面色平静,另一只手轻飘飘地又翻过了一页。 第12章 喝药 “可以了吗”   聆春猜到容莺会为了躲避喝药去闻人湙的院子,早早就吩咐人将药包送了过去。   到了晌午的时候,她没有要走的意思。闻人湙就命人多备了一份碗筷。等药香飘出来的时候,她下意识皱眉,紧接着就看到封善端了两碗汤药放到桌案上。   她甚至还有些心疼,说道:“先生怎么要喝两碗药,这简直是折磨人。”   闻人湙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将一个药碗推过去。   “嗯?”   他言简意赅:“你的。”   容莺瞪大眼,不可置信道:“为什么是我的?”   “洗化殿侍女送来的药。”闻人湙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你会将喝过的药吐出来,我让下人煎了两份,你还是喝了的好,以免受两次折磨。”   容莺面上写满了犹豫,他索性将自己的药端起,干脆地喝干净,再面无表情地饮茶。   她见闻人湙喝得果断,也受到鼓舞一般,端起药碗准备喝,才抿了一口,胃里就一阵翻涌,辛而苦的气味儿直冲鼻腔,熏得她泪眼朦胧。   掩唇咳嗽了两声,她问:“我的药是不是要更苦些,怎么你会喝得那样干脆……”   “都是一样的。”   “我觉得还是我的药更苦……”她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明显是要推脱不肯再喝。   封善在一旁候着,心里已经在觉得容莺果然是公主没经过苦的,喝个药都能喝得泪花翻滚。见到闻人湙皱眉,心想他是不是终于要忍不住,想将容莺丢出去了。   下一刻,闻人湙端起了容莺的药碗。   封善凑在封慈耳边低声说:“我猜公子要倒了她的药,说‘爱喝不喝,不喝就滚’了。”   封慈摇头,示意他再看看。   闻人湙面色微沉却没有发怒,只是一言不发将容莺的药喝了小半,容莺睁大眼看着他的举动,被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微敛着眉,擦去嘴角药渍,缓缓将药碗推给她。“可以了吗?”   容莺傻愣愣地接过药碗,忍着反胃憋住气一口喝净了。   药汁的苦涩没能压过心头的惊骇。   她没想到闻人湙会这么做,只是喝个药的小事,就像是非要陪着她做什么一般。因为她说苦不愿意,他就以身作则地给她喝了一半,眼神却是冷着而,毫无要哄人的意思,更像是另一种的逼迫。   而他也知道,这套对容莺十分适用。   ——   几日后,闻人湙也渐渐忙了起来,容莺不好再去打扰。因为闻人湙对她的指点,夫子检查课业时并没有出错。容昕薇与薛化卿的婚事就在初夏,为了筹备婚事,她也极少再去书院,连着她的伴读也没有再来,容莺那几日过得都轻松许多。   李愿宁比容昕薇还要年长一岁,自从回京就被家中长辈念叨着早日成婚,然而她随军多年,对于京中文弱公子和纨绔草包一个也看不上,时常和容莺抱怨,连着容昕薇的驸马也被她贬得一无是处。   “六公主在宫中消息不灵通,我表姐的小姑子私底下讲过,那薛家的二郎薛化卿表面是个正人君子,背地还养了一个外室,眼看着和公主婚事近了,不顾那外室怀着他的骨血,命人将她推到河里淹死,不过一狼心狗肺的货色,竟也能攀上金枝玉叶的公主……”   容莺是见过薛化卿的,听到这桩事心里也不禁犹豫起来。虽然容昕薇对她多加欺辱,可她到底是不希望堂堂公主嫁给一个品行不端的男子。   回到洗华殿,容莺考虑许久,虽然心中怀疑这件事的可信度,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去找容昕薇,顺带拿上了之前赏赐给她的一个紫璎珞珍珠项圈,想把自己的花鸟簪换回来。   容昕薇为人骄纵,听说容莺来找自己,嘴里根本没一句好话。   容莺脾气软得过分,并不与她计较,反倒说起薛化卿的事,让容昕薇私底下去查一查。   “不可能!薛郎的品性我岂不比你知晓,连我都未曾听闻,你又如何得知?背后如此编排,怕不是看我与他婚期将近刻意来给我找不痛快的。”容昕薇虽然说着否定的话,语气却也没那么坚定了,就像是扬起了尖利的刺防止被人伤害,说出的话越发刻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的驸马指指点点,不过一个舞姬所生的女儿,薛郎与我自幼相识,他如何会背叛我,满口谎话,你给我滚!”   容莺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与她计较,还好声好气地问:“六姐姐,我的簪子你……”   容昕薇冷哼一声,嗤笑道:“我当是为什么,是来要你的破簪子来了。你那死人娘亲戴过的东西我还嫌晦气呢。算我善心大发,替你烧给了她,如果想要就自己下去找吧。”   容莺因为恼怒气得脸色苍白,僵硬地转过身,袖中的手中在微微发抖。   她用指甲用力掐着掌心,努力克制住满腔的怒火。她不敢多待下去,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口出恶言,她担不起惹怒容昕薇的下场。   回去的路上容莺走得极慢,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容昕薇辱骂她的话,一会儿是聆春对她的劝告。跟着她的宫女被遣走,容莺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乱走,眼眶热得厉害,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自己在路上哭出来。   走得累了,她找了个人少的台阶坐下,双臂环着膝盖呆滞地望着枝上的雀鸟。   她记得自己的母亲赵姬就是这样,从她记事起母亲就总是愁苦着脸,只有偶尔会露出笑容,捧着一封信读了又读,后来她也看过母亲将那些信丢进火盆点燃,又望着飘零的灰烬崩溃大哭的模样。   有宫人说她的生母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可容莺想起了只觉得她很可怜,皇宫不是她想待的地方,这里没有人能让她有活下去的欲望,即便是亲生女儿也不行。   容莺想,若她是个男儿身,亦或者她聪敏讨人喜欢,会不会母亲就想活下来了。   这样的念头非但不能给她一丝安慰,只教她心中堵得更厉害了。   容莺抹了把眼泪准备回宫,以免让聆春担忧。然而久坐后猛地起身,让她眼前突然一黑,身子摇晃着差点摔倒,身后不知何处来人将她及时扯住。   “姑娘当心。”   容莺站稳后回身看向来人。   对方看着比她父皇小了十来岁,穿着朱红的官袍,腰间系着白玉的革带,身姿挺拔地站着。虽然不年轻,却也能看出面相俊朗,带着股文官的凛然之气,   看到容莺的正脸后,他忽然愣了一下,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朝她行了一礼,交叠的手指与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敢问姑娘是何人?”   容莺觉得丢人,连忙将眼泪擦干净,答道:“我是洗华殿的九公主。”   他听到回答,似乎没有太意外,却如同看到了什么故人一般,眼神由惊讶和恍然到最后的悯然。   容莺清晰地记得自己与他不认识,于是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   他握了握拳,面色带着几分莫名的拘谨,温和道:“下官是刑部侍郎穆桓庭,见过九公主。”   他见容莺神情戒备,语气更加和蔼,问她:“下官上月被提拔为侍郎,从前在荆州任职,山迢路远,公主未曾见过也是平常。只是不知公主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容莺心想,就算他从前是个京官,她也一样记不住。本来她就不像容昕薇有母妃,没什么出宫的机会,那些朝臣见了公主也多是不搭理的,哪有像这个穆侍郎一样还态度谦和地与她搭话呢。   她摇了摇头,“现在已经不烦心了,不是大事。”   言罢转身就提着裙子小跑着要走,穆桓庭也没有拦她。   走了一半后,她回头去看,只见穆桓庭还站在那处一动未动,怅然而萧索地看着她,眼中似有千万话语无法诉说。   她突然生出一种这个人好像比她还难过的念头,忍不住问了句:“你方才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他唇瓣微动,忽又垂下眼,低落道:“愿公主顺遂。”   说完就没有更多。   容莺觉得奇怪,道完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   当晚元太妃再次病重,太医被连夜召进宫,宫人围在病榻前侍候,来探望的皇子公主夜深后也都散了,只剩下容曦的驸马赵勉和容莺。   赵勉为人谦恭良善,伺候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怨言。   等太妃睡下后,容莺悄悄问他:“驸马不用回去陪三姐姐吗?”   赵勉顿了一下,面额略显难堪,答道:“曦儿近日心情不好,不愿见我,若我陪伴她反而要不痛快了。”   到底是自己的姐姐,容莺也没能说出容曦不好的话,心里却想着容曦和她的误会,忍不住问:“三姐姐可有说过我的不好,或是我哪里惹过她不高兴?”   赵勉毫不迟疑地说:“并未,我记得她与你交集不多,也只是与六妹偶有不快。”容曦是皇后所生,和赵贵妃所生的容昕薇不对付。   她没能问出什么,不禁失落,赵勉反问:“方才见你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难事,兴许说出什么我能帮上忙?”   容莺叹口气,将花鸟簪的事说了出来。   两人都是满肚子心事,坐在桌边唉声叹气互相安慰。   也不知道说到了哪儿,赵勉突然问:“我前日去问陆司宝,才知道库房里的八宝团花冠子是赐给你了,前些日子曦儿心中不快,我想着找来好让她高兴。既然在妹妹这里,若用不上,不知可否卖与我?”   容莺想起那个张扬繁重的冠子,立刻道:“不用卖,明日我让人取了拿给你。反正给了我也是暴殄天物,还是给了三姐更相配。”   赵勉也说:“那便多谢了,待我回去问过你三姐,若是有相似的花鸟簪便找来给你,也算聊以慰藉。” 第13章 花朝 “好啊……真是好极了……”……   公主府寝殿内,紫香炉青烟袅袅攀升消散,香云纱帘帐半搭着,隐约露出榻上纠缠起伏的男女。   喘气声都变得松软婉转,像是伸懒腰的猫儿般,透着舒适慵懒。   容曦半撑着身子,柔顺如缎的黑发有韵律的晃晃荡荡,她咬了咬牙,低声骂了一句:“你聋了不成……出去!”   她看不见赵勉的表情,只听他轻笑了一声,手指摸上了她的后颈,微热的手指点在那里,又缓缓摩挲到了她的脉搏跃动处。“公主不喜欢吗?”   赵勉的语气带着酥人的温软,言罢就收起笑,眼神冰冷地看着容曦。   容曦和侍卫的事被人暗中告状,捅到了太后那儿去,太后不想将这件事闹大,将侍卫打死算作一个警告。其余人都不知道其中内情,而容曦被罚禁足一个月,连带着京城都安宁了不少,遭罪的只剩下公主府。   赵勉是士族子弟,曾经也是有名的翩翩少年郎,对待容曦百依百顺也没有不良嗜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为人太古板良顺,与骄矜跋扈的公主正好相反。公主府的下人们已经习惯了驸马被呼来唤去,就算偶尔公主不高兴了要责打赵勉,他也只是好脾气地哄劝。   然而这一个月里公主被迫留在府中,整日与她不喜欢的赵勉面对面坐着,赵勉却一反常态没有在府中陪她,反而是三天两日在外留宿。   容曦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却没过几日就发脾气摔了赵勉的东西,将他的衣物也给烧了。   赵勉回府后还连着甩了他两个耳光,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竟又和气地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府中的下人瞠目结舌,就是神仙圣人来了都要不得不佩服赵勉的好脾气。   容曦起得很晚,等她醒来的时候赵勉已经吩咐人备好了热水。他穿着常服正坐在书案前看书,桌边摆了一个木匣子。   她掀开被子,几步走到赵勉面前。也不过问,直接将沉甸甸的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八宝璎珞的冠子。   容曦斜睨着他,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赵勉起身给她披上外衣,如实回答:“是容莺前几日得了赏赐,她说这冠子要你配了才好看,让我拿来送你的。”   听到是容莺送的,她脸上霎时就变了,直接将匣子踢翻在地,骂道:“什么贱货,她的东西我才不稀罕要!”   赵勉不明白她为什么火气这么重,也不急着去捡起地上的东西,向她解释:“姐妹之间何必交恶,容莺还托我问你与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想来她也是个可怜人,我还答应她收了这冠子,替她也寻支簪子……”   容曦冷笑一声,不屑道:“簪子?她还敢寻?你尽管让她来府上,我看她敢不敢要!”   赵勉皱起眉,疑惑道:“曦儿知道是什么簪子?”   容曦懒得理他,压下火气准备睡个回笼觉,赵勉反而跟着她絮絮叨叨地说:“容莺说那是她生母留下来的遗物,之前被六妹妹给要了去,她本想拿赏赐去换,结果六妹妹反说簪子让她丢火盆里给烧坏了。前日里她还因为这件事哭得眼睛都红了,怎么曦儿你也知道?”   容曦掀被子的手停在半空,她回过身,面色古怪,问道:“你方才说那簪子……让容昕薇给烧了?”   赵勉点头,努力回想了一下,又说:“我记得没错,容莺说那簪子早两个月前就让六妹妹给要走了。”   话说完后,他就见容曦的表情变了,从惊异到恍然,最后是震怒,说出来的字几乎是从咬紧的齿缝中透出来的。   她直起身,指甲陷进被褥,“好啊,好啊……容昕薇,也难怪了……真是好啊。”   ——   花朝即将到来,不过许久就是皇帝寿辰。   容莺的脚伤养好了,却因为风寒还在喝药,在她等着养好病去继续上课期间发生了不少事。太子容霁主张彻查官盐走私案,背后牵连出了一大帮人,包括平日里作风清廉的几位老臣,以及如日中天的平南王府。   太傅去替同僚求情被打入大牢,书院的夫子去求情,下场还要更惨烈,直接血溅宣政门以儆效尤。   平南王府出了事,连带着萧成器和他的妹妹都几日没进宫。前朝后宫息息相关,不少嫔妃的母族也受到牵连,几位公主也无心上学。夫子没了,公主也不来,书院索性不开。   容莺借来的两本书还没等还,莫名其妙就不能去书院了。   只是好在李愿宁的哥哥李恪官职在身,李愿宁也被加封县主,进宫并不算难。宫中气氛压抑谁也不好过,加上皇帝寿宴在即,宫里正在张罗准备,她索性叫来容莺一起出宫散心。   出宫的事,李愿宁稍微向皇后撒个娇就允了,容莺穿了轻便的衣裳欢喜地跟着她走,临行前还问过闻人湙有没有要捎带的东西,他只让她不必管自己。   出了宫门后没多远,与另一辆马车迎面相遇,车夫一打量就能看出这富贵马车是公主府的制式,连忙和李愿宁说了。她便命马夫让马车靠边,好叫公主先行。   容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让路的马车,瞧见是镇北将军府的马车,未及多想正要放下帘子,就见另一边莲子下探出个脑袋来,发髻上插着的蝴蝶小钗颤颤巍巍地摆动,像是要飞走了一般。   容莺撞见她也是吓了一跳,怯怯地往回缩了缩,小声道:“三姐好……”   容曦想起自己之前让容霁把容莺送去匈奴的和亲的事,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点歉疚,但一想到父皇没答应,那点愧疚就不剩多少了。但好歹是没吓她,只面无表情地问:“你去哪儿?”   “阿宁说明日是花朝节,我想出来看看。”   容曦想起她以前在宫里生活,应当是没见过寻常百姓庆祝花朝的样子,加上她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语气就好上几分,说道:“既然出了宫就要有公主的样子,别丢了我们的脸。”   说完又对李愿宁交代:“既如此,华阳县主就多照看着,别让她干出什么蠢事来。人满为患,容莺没见过世面,别让她被人骗走了。”说完放下帘子,坐着马车扬长而去。   李愿宁挑了下眉,问她:“三公主虽然说话不中听,但话里还算关心你这妹子。”   容莺也没回过神来,只跟着点头。   换作以往,容曦应当是冷哼一声不搭理她才对,怎么现在突然与她说话了……   虽然她心中疑虑万千,但身边有李愿宁陪着,那点小插曲很快就被抛到天边儿去了。前朝是庆祝花朝的鼎盛时期,时至今日还算是朴素了许多。花朝一连几日,卖花的小贩挑担子挎篮子走街串巷,品貌不同的花被摆在一起争妍斗艳。   容莺没见过这景象,只觉得十分新鲜,挑起的帘子几乎不曾放下,没多久就有挎着花篮的童子小跑着追上马车,费力地将玉兰递向她,口中喊着:“漂亮女郎,一文钱一枝,收了花能觅得如意郎君!”   她正解开钱袋准备拿出银两,然而小童跑着没看脚下,结实地摔倒在地,一篮子花抖落出来好几支,让路人不慎踩了。   容莺叫停了马夫,李愿宁问她:“怎么了?”   “方才那卖花的童子为了给我花摔到了,我去把钱给他吧。”   李愿宁拉住她,让她好好坐着,随口道:“一个卖花的孩子,你把银两从出小窗扔出去让他自己捡到就是,自己下去做什么。方才三公主还交代呢,这么快就忘了……”   容莺摇头,并没有反驳,还是将银两递给马夫身边的侍者,交代她将钱送过去,并没有真的掀开帘子丢出让童子来捡。   过了一会儿,容莺听到车壁被人从外面敲了敲,还以为是侍者有话要交代,然而帘子一掀,确实萧成器坐在马上笑盈盈地看着她。   “哟,听说将军府的马车里坐了一位美人貌若神女,我还当是胡扯呢?原是九公主,那看来此话不假。”   萧成器将方才童子手里挎着的篮子递给她:“方才是要这个?”   李愿宁没好气道:“你怎么连人篮子一起拿来了?”   他不以为然道:“我给的银钱够他再买百千个篮子了,这有什么?”   “不喜欢篮子?”他将篮子里的玉兰花枝抽出来,掀开帘子就往里塞,接着随手将篮子扔给路人。“拿着。”   玉兰花香在马车中晕开,清雅的甜香溢满了小小的空间。   李愿宁:“真是没个正行。”   分明萧家正遭难,这位世子却跟没事人似的出来玩闹。   萧成器跟着将军府的马车走,不断向马车内的二人搭话,甚至话说:“将军府有什么好玩的,公主来平南王府罢,满京城你找不着比这更气派的宅邸,还有兔狲给你抱。”   容莺被他说得有点好奇,忍不住小声问李愿宁:“是真的吗?”   李愿宁虽然不屑,却也没有否定。“有什么好炫耀的。”   见李愿宁面色不好,容莺果断拒绝了萧成器,他也不恼,笑嘻嘻道:“那我得了空再来找公主。”   等萧成器走了,李愿宁面色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凝重,严肃道:“公主近日不要和萧成器走太近,朝廷局势不稳,平南王府势头大好,几次行事都落了僭越的话柄。如今被牵扯进贪污一案并非偶然,虽说平南王府实在权势滔天,可这些在身上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况是一个平南王府……”   容莺疑惑道:“那平南王府的人就意识不到吗?”   “傻子也意识到了”,她冷哼,“可惜事到如今被盯上也没法子,临时示弱不如一直装傻,只要慢慢收敛锋芒,也许能避过去呢。”   言罢见容莺若有思索的模样,以为她在想萧成器吹嘘平南王府的话,于是又说:“按例说,平南王府的宅邸算是逾制了。但这府邸并非一朝修成,而是敏华太子妃的母族,曾经的靖昌侯府所在,那才是当真显贵的世家名门。后来靖昌侯府被抄了家,宅邸被烧,平南王有功在身就赏给了他。事到如今还有好些当年烧毁的地方没修葺呢。”   容莺又一次听到了与前朝太子有关的人,宫中对于废太子的事下了禁令不允许提起议论,她也对那些往事十分不清楚,只好小声问李愿宁:“那靖昌侯府的人如今还剩的呢?”   李愿宁想起了什么,不愿再说,只道:“公主还是莫要问了。” 第14章 偶遇 “小阿莺可千万要记得……”……   民间花朝节很受欢迎,男女老少都会出门走动,尤其是年轻男女,纷纷簪花出游,携亲朋好友一同赏花踏春。有高门贵族会出资选花神,凡是妙龄女子皆可参与。参加选花神的女子要乘坐小船,捧着花从河道中经过,届时河道两边站满了人,若是相中谁就把手中的花枝丢到她的船里,船舱中花最多的人胜选。   往年也有过极为貌美的女子,船舱中的花多到装不下,赢得了头彩让贵人相中,嫁入了高门。虽名义上是选花神,最后却难免成为了达官贵人的游戏,不过是为他们挑选貌美姬妾罢了。   容莺被李愿宁带着去玩乐,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挤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拉着李愿宁的手不敢松开,生怕被人流冲散。   时不时就有过路人朝容莺投向打量的目光,李愿宁贴近她,小声打趣道:“有人在看你呢。”   容莺听完更觉得不自在了,努力让自己忽视那些目光。   赵姬也曾是一舞动京城的绝色舞姬,最后在献舞时被当时还是梁王的皇上看中入了王府。容莺没能继承到母亲的才情,不会跳舞也不通音律,只有样貌像极了母亲。只是相比赵姬仿佛能刺伤人的艳丽,她要更温婉许多,就像春日的光,明亮却不刺目,只让人觉得温暖柔和。   容莺看到游船上抱着琵琶弹唱的女子,不禁想到赵姬。   不知道她年轻时是否也曾从这道河流经过,任由花枝落到了身旁,那时候的她可有喜欢过旁的男子,入了王府后可有真心实意的高兴过。   “在想什么呢?”李愿宁打断容莺的思绪。“方才叫了你好几次。”   “我在想父皇的寿宴就要到了。”   李愿宁点点头,说道:“那倒是,不过将军府的寿礼已经备好了,有父亲和兄长操心,我就不用管了。你可想好了给圣上的贺礼?”   “幼时随母亲酿了几坛酒,送这个如何?”   她的父皇是一国之君,什么稀罕物没见过,她月钱不多,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记得八岁的时候,赵姬带着她在后院埋了三坛青梅酒。前些日子听宫人和聆春闲聊,说等今年结了青梅去摘一箩筐酿酒,她才忽然想起了这回事。   那三坛酒埋下的日子距今已有九年,也不知道挖出来味道怎么样,到时候就当做寿礼送上去好了,反正她父皇也不会喝。   “心意最重要。”   花朝节人流众多难免出乱子,这种日子金吾卫都是要各处巡查的。过去就有为了看花神发生推攘踩踏,连着踩死了三人的事故,李愿宁顾忌到这点没有带容莺往人多的地方扎堆。   路上撞见李恪站在桥上,正兴奋地往一个姑娘船上扔花,自己手上的花扔尽了还要抢好友手上的一并丢下,李愿宁看到自家兄长如此不体面,挤过去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把他迷住。   容莺身子娇弱又不习惯与人挤在一处,索性留在原地等她。   站了一会儿,发觉到有人正在窥探自己,她又走了几步换了个地方。路边都是卖小物件的摊贩,其中一个架子上挂满了各式面具,有苍白妖魅的,也有青面獠牙的。   想到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目光,容莺就伸手指了指黑脸的昆仑奴面具,问道:“这个要几钱?”   摊贩正在和一边的客家说话,看她衣着华贵,比了一个数是,说道:“一百文,贵人要吗?”   她低头去找自己的钱袋,摸索了几番都落了个空,摊贩看她找不着,悻悻地叹气,摇头道:“这钱袋定然是叫那贼人给摸去了,小贵人下次可得当心些。”   说完摊贩就继续和旁人卖他的面具了,容莺沮丧地又摸了摸袖子,确定是找不着了,无奈只好转身离去。正要走的时候,面具摊前的一个人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容姑娘。”穆桓庭惊讶地看着她,又望了望她的身侧,确定没人跟着,脸色有些不好。“姑娘怎得独自一人,没人跟着吗?”   容莺上次见到穆桓庭他还穿着官服,这次只穿着一身轻便简单的青灰长袍,她回想了一会儿才认出他。“穆侍郎,你怎么也在?”   穆桓庭向她行了一礼,容莺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   “下官今日携妻儿出游,不想竟在此遇见姑娘。”   他小声和夫人说了一句什么,穆夫人睁大眼,作势就要行礼,容莺连忙摆手。“在宫外就不必行虚礼了,夫人不必顾虑我。”   穆桓庭神色凝重,又问了一遍:“姑娘可是独自一人?”   容莺不知道怎么的,这个穆侍郎明明和她不熟悉,说话的时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严,让她这个公主下意识心虚,生出一种被长辈训话的感觉。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她小声说,“是镇北将军府的小姐,她一会儿就来。”   穆侍郎听到是镇北将军府几个字,脸色缓和了不少,又交代她:“既然如此,姑娘切忌听信生人,莫去人多处走动。想起方才容莺站在面具摊前,他又问:“姑娘是要买面具?”   “我的钱袋让人偷了。”   穆侍郎一脸果然如此,于是问她:“你想要哪个?”   容莺指了指那个黑色的,他笑道:“小姑娘家的怎么喜欢这种?”   她回答:“我不想让别人盯着我看。”   穆桓庭闻言,也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神情忽地落寞下去了,自言自语般说:“也是该如此……”   他问了摊贩价钱,商贩见人开价,比卖给容莺时便宜了一半。   穆桓庭将面具递给容莺后,将钱袋也一并给她。“姑娘且拿着,这次可不要弄丢了。”   容莺想推脱,他解释道:“下官内子那里还有些银钱,尽管拿着吧。”   她收了钱向他道谢,穆桓庭的儿子从穆夫人身后探出头来看她,年纪看着也不大,似乎是只有五六岁。   穆桓庭似乎还有些不放心,说道:“入夜后京中不大太平,记得早些回去。”   “记住了。”   穆侍郎的儿子闹着要去看花灯,他只好朝容莺行了一礼,带着妻儿走了,临走还回头看了她几次,确定她站在原地没有到处乱走。   容莺将面具拿在手上,心中感叹,穆侍郎竟然这么体贴,原先还听说刑部的官最不近人情了,看来凡是不能断言。   等了许久,李愿宁也没能来找她,反倒是人群突然躁动了起来,一齐往河岸挤过去,似乎是有人落水了。容莺听到人□□谈,似乎是有公子为了一个姑娘起了争执,竟然打了起来。人们闲着无事都跑去看热闹,容莺左等等不来李愿宁,腿都站酸了,靠在树上百无聊赖的时候,终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阿宁?”   然而一扭头,哪里是什么李愿宁,分明是个赤面獠牙的鬼脸,她一口气差点没上去,一声惊叫被卡在了嗓子眼。   萧成器摘下面具大笑。   她被惹恼了,转身就要走,被萧成器扯住袖子。“诶!公主别恼啊,是你的阿宁叫我来找你。”   “你骗我。”容莺不信。   “我真没骗人,刚才掉水里的是她兄长,她正忙着捞人呢。”   容莺更觉得萧成器是在骗她了。   “李公子武艺高强,又是将军府嫡子,谁能有能耐将他打到水里去?”   萧成器笑得更欢了,眼睛都挤成了月牙。   他得意:“多谢公主夸奖。”   她盯着萧成器,彻底笑不出来了。“……”   “这下可以让我送你回去了吧?”   ——   回将军府的路上,容莺才知道,李恪丢花的那个姑娘是萧成器亲妹妹,还扬言要让那姑娘做他的夫人,萧成器就直接上手揍他了。   他没好气道:“这小混账不知道收了多少姑娘的荷包发带,也配肖想我妹妹……”   容莺反问:“民间姑娘们是送荷包发带表情意的吗?”   萧成器想到公主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如同容曦容昕薇那种,不让驸马给她们绣荷包就算好了,怎么可能像民间女子亲自动手,不了解这些也算正常。“大多是如此,不过也有例外,我妹妹就不会女红。”   容莺没有再问,摩挲着面具粗糙的边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将军府后,容莺果然看到了一身湿淋淋的李恪边走边骂萧成器。   花朝连续好几日,然而容莺不能在宫外久留,第二日就回了宫。   赵姬从前住的宫殿被就偏僻寥落,后来被烧也没有好好修葺,渐渐地也就荒废了下去。容莺带着两个侍从拿着工具去挖酒坛子,大致方位也记不清,在后院刨了满地的坑,最后聆春和宫女都不情愿再挖,她又是一阵安抚,直到天色渐渐晚了才找到。   裹着泥土的坛子暴露在空气中,就像是尘封已久的岁月突然再现,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另一种酸涩而悲凉的情感。   容莺忽然愣了一瞬,脑海里竟然响起了赵姬埋下坛子时对她说的话。   “小阿莺可千万要记得埋在哪儿了,我忘性大,以后你出嫁要挖出来的……”   这段对话是她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温情,以至于让她分不清是不是错觉。可无论如何,当年带着幼年的她埋下三坛酒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拍下酒坛上的土,嗓子忽然有些干涩。“寿礼换一件吧。”   “不送酒了?”   “不送了。” 第15章 暴雨 他方才是停下等了吗   春寒过后又迎来了一场大雨。   容莺带人挖酒坛子的时候就在谈论头顶黑压压的云层,必然是要有一场大雨了。幸运的是她们前脚回了洗华殿,后面就是一阵雷声轰鸣,暗沉沉的天际有白光闪烁,紧接着就狂风大作,雨水往下浇灌的样子甚至有几分骇人。   至少没再挖酒坛的时候兜头浇下来。   三花被吓得躲进了容莺的怀里,内殿点了烛火,宫人们闲坐一团听容莺给她们念书。因为下大雨殿内很闷热,她命人将窗子打开透气,哗啦雨声仿佛就在耳边。   偶尔几声巨响,将圆脸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没坐稳栽倒下去,身旁的宫女们纷纷笑他。   “这个年纪了怎么还怕打雷,我们这些女子都比你胆子要大。”   “莫不是做了亏心事,不然还怕什么打雷?”   他年纪最小,免不了羞恼,不满道:“怕打雷怎么了?虫子没咬你,你不还是还怕虫!我笑过你吗?”   容莺把盛着点心的碟子推给他,笑道:“气什么,不过玩笑话。”   小太监和她行礼谢过,拈了一块塞进嘴里,脸颊鼓起来像只松鼠,几个宫女又笑他。   窗外风雨大作,殿内却烛火轻摇,满室欢声笑语。聆春瞧了眼窗外的雨势,说道:“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照这么下一夜,明日庭中定要积起满塘水,烦人得紧。”   这么大的雨确实让不少人犯难,一旦积了水,人走动的时候就会打湿裙裳鞋袜,衣服也要溅上泥点子,尤其是她们这些要干活的宫人都烦心极了。   狂风吹得树枝胡乱地摆,原本粗壮的枝干在这场风雨里都显得脆弱了起来。又是一道白光闪烁,容莺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三花,不满的三花在她怀里翻了个身。   她记得闻人湙好像不喜欢下雨,小雨就算了,尤其是下大雨,他总会不顾闷热紧闭门窗。   在容莺的印象中,闻人湙是个和善的人,多数时候都是端正有礼的,极少出现莫名其妙沉着脸的情况。她记得的两次也都是下了大雨,闻人湙的眉头紧皱,眼中像是也凝了团黑云,冷得能滴出水来。   想到这一点,她莫名觉得这雨声更恼人了。   ——   正值大雨滂沱,屋外狂风呼啸。   闻人湙在屋里看书,心始终静不下来,脑海中不断闪过斑驳画面。雷雨交加的轰响中仿佛出现了哭喊惨叫,他闭上眼,又是挥散不去的血流成河。   “封慈。”   封慈走近后,就见闻人湙揉着眉心,面容疲倦。“去将义父的信拿来。”   昨日李皎让许三叠送了书信来,他还没来得及拆开。李皎还在羌州与燕王虚与委蛇,他的书信会被燕王监视,因此也有一段时日没有书信往来。   闻人湙心神不宁,拆开信草草扫过几眼就放下。   封慈发觉他的脸色似乎更差了,过了片刻,他开口:“明日让许三叠滚过来见我。”   雨声依旧,一夜都未曾停歇。   翌日清早,宫人们都抱怨个不停。因为昨夜雨太大,宫里的暗渠涨了水,脏污漫起来惹得一股腥臊。负责洒扫的宫人不够只好各个宫去借,像容莺这种好说话的几乎一个殿的人都被调走了。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空气中有草和泥土的气味儿。满院子都是被狂风暴雨打落的枝叶,容莺和聆春用攀膊挽起袖子,一起将院子清理了。   本来今日地上积水,她是不打算出去的,装扮也十分随意,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额边落了几缕发丝,更显得清丽出尘。   看到桌下的三坛子酒,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经过一夜风雨的摧残,闻人湙的院子同样一片狼藉,封善几下就处理好了,按照闻人湙的吩咐去请许三叠来。   闻人湙一夜未眠,清早就开始咳,喝了药才睡下。封慈口不能言,只和容莺做手势示意他还在睡。聆春将酒递给封慈,说道:“公主赠予你们家先生的陈酿,好生拿着。”   她说完后里屋就传来了一阵咳嗽,封慈忙又推了门进去,容莺不安地站在门外,不久就听里头的人说话了,嗓音哑得厉害。“公主来了?”   听到闻人湙叫自己,容莺立刻眼睛一亮,也不顾礼节就直接进屋了,聆春还没来得及拉住她。   他倚坐在榻上,中衣外随意地搭了件鹤氅,苍白的面色却让清隽的眉眼越发凌厉,像是雪中嶙峋而遒劲的一棵孤梅。   容莺并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先生好些了吗?”   “并无大碍”,他答完,目光落在封慈抱着的酒坛上。“公主这是……”   “是送给先生的酒,味道应该不会太差,先生若得了空可以尝尝。”她并没有提到赵姬,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他忽又掩面咳起来,容莺伸手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闻人湙能感受到有只手落在他的后背顺气,力道轻柔到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挨得近了,他能感受到她垂下的发丝落到自己颊边,轻轻扫过脖颈撩起微微痒意。   有极淡的甜香,像是栀子的味道,闻人湙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很快就面色坦然地说:“没事了。”   容莺收回手,目光担忧,聆春在门口轻咳一声,提醒道:“公主,该回去了。”   她想起闻人湙方才还在歇息,停留太久确实不好,将他下滑的鹤氅往肩上扯了扯,交代两句就准备走了。闻人湙点头致谢,视线扫过她皓腕上的翠绿镯子,他目光微微一滞,霎时间就冷了下去。   等容莺走后,封慈抱着那坛酒,正犹豫着放哪儿,就听背后的闻人湙说:“拿出去扔了。”   ——   皇帝四十八岁的寿宴十分隆重,落座上席的除了皇室重臣,甚至还有他新宠信的一个方士。朝臣虽然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对这样的座次有怨言。彼此都清楚,圣上到了垂暮之年,性情越发古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之前已经因为官盐走私发了火,进谏的太傅说杀就杀了,连带着平南王都被痛骂,在这会儿他们去表达不满是上赶着找死。   远嫁的四公主五公主从封地回了京,容曦坐在几位盛装打扮的姐姐身侧不怎么打眼。容昕薇一如既往,破例坐在了赵贵妃身侧,容莺反倒暗自松了口气。   这次的寿宴准备了很久,布置奢华气派,烛火照得满堂如昼,名品牡丹摆列也井然有序。即便如此,这样的场合在容莺看来只是凑个热闹而已,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管默默吃好喝好。   大约是因为难得姐妹齐聚,又是一场盛大宴会,无论男女都要精心装扮一番。皇后头上是垒丝嵌玉石的凤首冠,赵贵妃则是一整套明晃晃的金步摇,其他嫔妃也是各有各的艳丽,一眼望过去气派极了。   容莺悄悄打量容昕薇,发现她颈上挂了一串精致的坠子,上面镶着九颗宝石,没有一颗同色。   她忍不住内心腹诽,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虽然都是公主,自己未免显得太寒碜了一点儿。   坐在容莺身侧的是四公主容窈,驸马在她身旁坐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反观另一边的容曦,赵勉态度恭敬,让人替她温酒,又温声细语地和她说话。   容窈也能感受到这种对比,不由更加郁闷。   这种寿宴就是为了讨好皇帝来的,连平日里自傲清高的世家公子都要使尽浑身解数,盼望得到圣上的青睐。公主小姐们从前倒是爱看他们,只是如今多了个闻人湙,更多目光也都落在了这位外界揣测颇多的年轻帝师身上。   即便是容昕薇和已婚的容曦也不外乎如此,可惜容莺坐得远,连闻人湙的衣角都看不到。乐舞献了大半,容莺几杯果酒下肚,脸颊开始发热,捧着脸发呆。容窈的驸马不知道何时去奉承人了,留下容窈越发憋闷无趣,竟然破天荒地开始和容莺搭话,只是语气干巴巴的,带着点别扭和不满。   “你看见容昕薇的坠子了吗?”   容莺看了看四周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看见了。”   “死人的东西她也戴,真是不嫌晦气。”容窈冷笑一声,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容莺不明白,问道:“什么死人?”   容窈就等着她发问,答道:“那是废太子之女的东西,还是请名工匠打造的生辰礼,竟落到容昕薇那儿去了……”   言罢她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方才你应当看见皇后的凤首冠了,你可知道是谁的?”   容莺猜测道:“那位太子妃的?”   “是废太子妃。”容窈轻斥一声:“那本是给那位太子妃封后礼上准备的凤冠,逆贼的东西改一改就拿着用了,我看司宝局的人也是没脑子,竟也不劝一劝……”   容窈的母亲进王府早,曾经就是司宝局的女官,虽然过了许多年旁人已经看不出,并不代表她也看不明白。废太子在权谋之争中是失败者,而皇后的行为无疑是将战利品戴在头上耀武扬威。到底是继后,也难怪这么久还不能把儿子捧上台面。   容窈的夫婿就是皇后定下的,心中自然有千万种怨怼不满,难得容莺是个乖巧倾听的人,她就将心里不满都朝她说。“等太子即位了,可有容麒好受的……”   容莺只知道“嗯嗯”地点头,最后就听容窈开始抱怨自己的驸马和婆家。   为了让皇上减轻对平南王府的不满,平南王说尽了恭维话,又搜刮了不少奇珍异宝献上。容莺甚至看到之前连马都不敢碰的萧壑在硬着头皮作画,虽然下笔利落潇洒,面色却十分紧张,显然是被逼上来的,以至于呈上画卷时的手都在微抖。   宴会后半程,大家都身心松散,也不如开始那么紧张了,纷纷好整以暇地等着圣上给评语。   容莺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并没有看到什么动向,只听忽然一声怒斥,如惊雷一般吓得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不由探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她的父皇神情阴鸷,面皮因为愤怒轻微抽动,暴怒地瞪着萧壑,指着他怒吼:“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从皇上攥紧的手上窥出什么,那张画卷几乎要被他捏烂了。   萧壑显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瑟缩着跪下,以为自己的画技太差惹怒了圣上连忙认罪。   在座的众人不安又迷茫,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幅画就让皇帝这么动怒。这时候平南王站出来,问道:“陛下可否将画赐臣一观。”   萧壑跪在那里手心都是冷汗,无措地看向叔父,又看向一旁的兄长,萧成器紧抿着唇,面色凝重,只能用眼神安抚他。   皇上将捏皱的画扔向平南王的脸,他也不敢躲,画落在地上后被他捡起来。   不等将画卷全然展开,他的瞳孔一缩,手竟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扑通跪在地上,大喊:“陛下明鉴,臣等冤枉,必然是逆贼有心陷害!”   事出突然,闻人湙的反应还算从容。皇帝走上前,怒冲冲地一脚踢倒了平南王,指着闻人湙,眼眸因暴怒而赤红,扫了一圈噤若寒蝉的朝臣,说道:“念!我到要看看,究竟是谁和逆贼勾结!”   闻人湙捡起快捏烂的画纸,看到上面的字迹,稍顿了一下,还是念道:“春秋十六载,几朝梦魂惊。”   简单的十个字,不等他念完,就足以让满座面色惊骇。   春秋十六载,无疑是在明指十六年前的秋华庭之变。   当初太子容珏在秋华庭赴宴,因为谋逆罪被赐毒酒,当日太子妃正带着皇孙去靖昌侯府给母亲祝寿,平南王领兵将侯府抄家灭族。谋逆是天大的罪名,从太子妻儿到靖昌侯府无一幸免。连带着太子党羽一同死了有一万余人。   那日是暴雨天,靖昌侯府内残肢断臂混在一起,水里泡着碎肉脏器,真正的血流成河。即便兵马封道,依旧抵不住红河流出街巷,卷着令人作呕的腥气陷入砖缝泥土。   不日后,因尸体太多难以处理,被趁夜运出城外荒野焚烧填满,烧了整整半个月,黑烟飘在上空像朵不散的阴云,过路人能都闻到空气中浮着的焦臭。   随着热流飞上天的黑灰落在山野,附近的草木上都覆盖了一层令人脊髓发寒的灰屑。   手足相残,是为天理不容。   本该掩埋于心的前朝旧事一朝被提起,也不得不让在座朝臣想起皇帝屠戮手足时的狠厉果决。   此刻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有人看着闻人湙,有人看着皇帝,还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平南王和萧壑。然而更多人是低头不语,谁也不敢看,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阴沉着脸的皇帝终于开口,如鹰隼的目光落在萧壑身上,摄人的威严压得人下意识屏息。   “你有什么想说的?”   萧壑抖得越发厉害,说话说都不稳了,几乎要哭出来,只伏在地上答道:“臣冤枉……臣画的是南山松,何故成了谋逆之言,臣当真不知!请圣上明察!”   他盯着萧壑片刻,转身一挥手,滚着金纹的袖袍鼓动。   “打入大牢。”   皇帝摆驾回宫,群臣立刻嘈杂如受惊的鸟兽,大多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鲜有几个表情凝重。   闻人湙捏着那张写着谋逆之言的纸,反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同样准备离席。   侍奉茶水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面色苍白,抖得像筛糠似的,有更甚者直接哭了出来。大多数人心中清楚,撞上这种倒霉事,今夜的侍者没几个能逃过处死的命运。   ——   良夜无月,凉风习习拂动衣衫,偏僻的宫道并未点灯。   走在略显昏黑的的路上,闻人湙静默得就像夜里的游魂,纵使穿着白衣,却依旧让人觉得他与这夜色本该是一体。   这条路又偏又黑,而不远的宫道有明烛灯火,华裳云鬓的女官与锦服郎君谈笑着往回走。   浓如墨的夜色覆在闻人湙身上,前路看不清曲折,他步履依旧从容,缓慢踏在踏在坑洼的青石砖上。   不过多久,本来只有略显静谧的宫道,慢慢响起了一阵轻而促的脚步,伴随着步摇的清脆撞击声,在黑夜中跃动着靠近。   “先生……”容莺小跑着,一边喘气一边喊。   “先生……先生等等我!”终于她追上了,喘息着扯住闻人湙的衣袖,语气十分不满。“我快追不上了。”   闻人湙没说话,只是立在原地,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抱怨,略有些恍惚地想……   他方才是停下等了吗?   应当是吧。 第16章 相配 她只会为了自己改变   黑暗中能让人的感官越发清晰。   容莺离闻人湙很近,近到让他闻出一缕清淡的酒气   “这条路太黑了,先生怎么从这里回去?”容莺跟在闻人湙身后,踩到不平整的砖石趔趄了一下,撞上他的后背吃痛地闷哼一声。   “公主喝了多少酒?”   连路都走不稳。   “今晚和四姐姐说了很多话,没注意就几杯下肚了,我没有仔细数过,应当不多吧……”她小声嘀咕,情绪还算好,麟德殿发生的一切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早知道该让人取灯来,我都看不见往哪儿走了。”   “看不见为什么还要跟过来。”   闻人湙今晚的语气格外冷淡,黑暗中也看不清神色,容莺猜测他也是因为今晚的变故不悦。   “因为看见先生从这里走”,她笑得有几分傻气。“虽然知道先生并不怕黑,但我觉得还是有人陪着走夜路更好。”   他垂下眼,手指握紧又松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夜风倏尔乍起,吹过葳蕤花枝,簌簌声响如同鬼魅低语。   闻人湙问她:“公主对于今日麟德殿上的事没什么想问吗?”   她当然有,而且有很多,但她看出闻人湙心情不好,不想再提起来而已。“我可以问吗?”   他顿了顿,才道:“可以。”   “这件事与平南王府有关吗?”容莺想起萧壑跪在地上发抖,心中略有些不忍。就算是真的逆贼,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方式示威,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她以为闻人湙会给出肯定的答案,然而他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事关性命,我不好轻易论断。”   她叹口气,语气带着点幽怨:“那我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其余的我又知道什么呢?秋华庭之变的时候我才一岁,其中内情如何我都不清楚。总归是逃不过一句同室操戈、煮豆燃萁。我在宫中尚且身不由己,朝堂之事知晓了也是给自己添堵。”   容莺仰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心情也跟着低沉了下去。   “这宫里其实也没那么好。”   闻人湙忽然问她:“若是有一天,公主不再是公主呢?”   容莺听到这个问题,思考得很认真,却始终没能给出个确切的答案,许久后才说:“我虽时常认为自己活得不甚舒坦,可即便如此也比普通百姓要好上千百倍。现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身份带给我的。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公主了,我又该去往何处,该做些什么呢?”   她想不出答案。   因为她就是从小被养在笼子里的鸟雀,有衣有食不用忍饥挨饿。一旦离开了笼子没人喂养,她甚至不知道怎么飞起来,要么冻毙于风雪,要么被野狗野猫吞吃入腹。   容莺的脚步缓慢了许多,她看着身侧的闻人湙,一身白袍不染纤尘,是月下清霜,也是傲雪寒梅。即便是她这样的不知上进的人,在意识到二人的差距后也会相形见惭。   麟德殿的事被压了下来,洗华殿的宫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见容莺很晚才回去,不由地好奇寿宴上有什么趣事。容莺倦怠至极,草草说了两句就要洗漱睡了。   聆春看出她心事重重,夜里替她掖好被角,才问道:“公主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对容莺来说,聆春比起侍女更像是家人,她极少对她隐瞒什么,起身抱住聆春的腰,用的是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姿态。“我发现自己很没用,对谁都没用。母亲不需要,父皇不需要我。几位皇兄可以励精图治,也能上阵杀敌,三姐能笼络世家,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连四姐都能救济贫民。好像只有我谁也帮不了,没有坚实的母族,也没有讨人喜欢的性子。”   聆春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今晚到底是见着谁了,拍了拍她的后背,正想安慰几句,就听她说:“那又如何,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我所求不过安稳顺遂,一生行事无愧于心。没有需要我帮扶的母族,没有要我保护的亲人,能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她根本不需要安慰,只是短短一个时辰就能自己想通,开解自己。   闻人湙惊才绝艳,她平庸懒散,即便如此她就该为了与他相配而改变吗?   不会,她只会为了自己改变。   ——   麟德殿上短短的一行字,彻底让朝堂变了天。平南王府被彻查,朝堂之中人心惶惶,加上之前官盐走私案还未处理好,旧账并算,皇帝在宣政殿破口大骂,连太子都跪下连连认错。   平南王府二房的嫡子萧壑被打入大牢等待候审,平南王被软禁收权,前朝秋华庭之变是抹不去的污点,更是天子逆鳞,此时人人自危,出来替平南王府求情的人少之又少。   祸不单行,突厥内乱后小可汗被杀,新可汗残暴好战,四处劫掠商队,屡次骚扰边关百姓。而拥兵自立的燕王最近也不大安分,一心要替旧朝废太子报仇雪恨,收揽门客招兵买马早就不是稀罕事了。   一时间外忧内患,朝堂之上风云诡谲。老年后的皇上身体不如年轻健朗,变得多疑好杀,之前贪污案被怀疑有内情,他却将进谏求情的老太傅都给杀了。平南王府风头太盛,注定要有这场劫难。   平南王府世子萧成器在宣政殿跪了五日,皇帝始终没有见他一面,去大牢探望萧壑的请求也被回绝了。第六日下终于有人看不过去,劝了他两句,萧成器道了谢,依然执拗地长跪不起。   回京的容窈和驸马似乎生了嫌隙,在宴会上发现容莺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相信她不会乱说,容窈不想让旁人看了笑话可怜自己,于是时常去洗华殿找容莺诉苦,顺带还说起萧成器在宣政殿长跪的事。   所有人都说,平南王府这次是无妄之灾,圣上有心要收权,如今不太平,他担心萧家会趁乱夺权。从前萧家能背叛太子容珏,如今未必不会再次叛主谋逆。   容窈带着容莺去司衣局,路上正巧看见了二皇子容麒和他的侍从。   雨水淅淅沥沥,打得伞面轻颤。   容莺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萧成器,他的衣袍被雨水淋湿,雨水顺着鬓发往下流,可他依旧神情肃穆,挺直背脊毫不软弱。   四周宫人很多,容麒身边还有昔日巴结平南王府的人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与他搭话,更不用提给他送伞。   容麒讥笑一声,想要嘲讽萧成器是个落水狗。   正等他要开口,就见远处有一白衣的郎君走近,于是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紧接着,隔着朦胧雨雾,忽然有一人靠近了萧成器。   萧成器的视线被雨水模糊了,冷雨被伞面隔绝,他看清了伞底的人。   “这把伞给你。”容莺只说了一句话,并没有多余寒暄安慰,确实是想单纯地借他一把伞而已。说完后她把伞柄递到他手里,钻进侍女的伞底,四公主黑着脸小声说了她什么。   竹制的伞柄上留下她手心的温度,很快又慢慢冷却了。   萧成器抬起头,与一双冷寒的眼眸遥遥相对。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这位帝师。 第17章 丧葬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清明下了好一阵子雨,待到天气转晴,温度也跟着上去了。   前朝后宫的阴霾之气,却并没有随着绵绵阴雨一同消散。自从麟德殿一事后,皇帝愈发宠信方士,甚至听信谗言将中书舍人打入狱中。平南王府被收权后,朝中人人自保,却仍有将士传书为平南王说情,民间也议论纷纷。   闻人湙身为帝师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去找过他,希望他能在圣上面前说几句话。闻人湙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不少人腹诽,甚至有人怀疑平南王出事是否是他暗中算计。   然而即便心中再有不满,也不得不承认,如今闻人湙是天子心腹,皇帝糊涂太子自负,闻人湙不知暗中笼络了多少人,虽年少却也不可轻视。已经有世家许诺给他好处,甚至想靠招他为婿的方式拉拢。   许三叠得知卫尚书曾隐约打探过闻人湙的家世与婚配意向后,不禁调侃他:“听说卫尚书的女儿貌若桃李,你若娶了她还能将卫尚书这个老贼拉到我们这边,卫氏也是世家大族,岂不是百无一害,你就答应了吧。”   闻人湙正在看截下来的折子,看都不看他,只冷笑一声,道:“卫氏看风使舵的本领最高,若是我凭姻亲才能拉拢他,那我也不过是庸懦无能之辈。”   许三叠见他抵触此事,也没有再提这茬,只笑道:“你不愿也无妨,反正那卫尚书也不是个好东西,竟把儿子的心上人娶回去做了继室,也不知家宅如何安宁。那女子应当也是个有手段的,听闻她舅父靠她指引赚了大钱,如今亦是有名的商贾。”   闻人湙“嗯”了一声,依旧坐得端正,看折子的手指都没顿一下。   前些日子下了半个月的雨,民间也不太平,河洛之地水患再起,庄稼房屋淹了大片。河中节度使与朝臣勾结,企图压下民难,当地世家与节度使互相依附,等消息传到朝廷的时候,百姓流离失所早已民怨滔天。   与京城相距八百里的洛水之地饿殍遍地,随处是淹死的牛羊与冲垮的房屋,而上京城繁华安宁,宫中绫罗锦缎如云,桌上摆满佳肴美馔,此处盛世太平,另一处却遍地冻死骨。   容莺知道洛阳等地水患还是因为容窈,容窈的驸马是颍州太守,如今也因为水患先回去了,容窈与他争吵后留在了京中。   夫妻之所以不和,原是因为驸马是世家子弟,家中规矩太多,婆家对容窈几多挑剔,而她三年未有身孕,驸马想着纳妾,容窈才发觉他早就养了外室,两人一直赌气到如今。   大多数人要听容窈抱怨,定是要劝她大度良善,接受驸马纳妾的,只有在和容莺说的时候,容莺会毫无理由地站在她这边,陪着她一起怨驸马,而不会劝她将那外室迎进门。容窈记得少不更事认为容莺出身低微,对她时常报以冷眼,如今想来只觉得幼稚。   元太妃再次病重,容莺在病榻前守了太妃许久。容窈听闻后连夜披了衣裳去看望,等到的时候容曦和赵勉都在。昏黄烛火映照出重重身影,床榻上的太妃眼睛微眯着,喉咙中发出呕哑气声,时而微弱时而急切,众人站面色冷凝地在一处,心脏像是被放在粗石上时轻时重的摩擦。   其中与元太妃最合不来的就是容曦,她是皇后亲生,祖父是徐州刺史,从来不是让人骂了忍气吞声的人物,顶撞元太妃多次,后来索性不来了。这次深夜被赵勉带过来,本来十分不情愿,还骂了他几句。见到从前高傲又坏脾气的太妃如今奄奄一息躺在病榻,她也不由心情沉重。   太医连夜进宫,也只是开了药,委婉地让提早备下后事。   赵勉看容曦撑不下去,劝她先回去歇息,容窈在太妃殿中的软榻上小憩。而容莺守了一夜早已眼下青黑,侍女劝了几次,她仍是没有去睡。   此时此刻她只是觉得无措,困意被心中巨大的迷茫压了下去。面对生死人会感到无能为力,太妃的每一次呼吸都在牵动她的心脏。如同当年母亲走入大火,她也有种改变不了任何事的无力感。   容莺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在心中默念经文替太妃祈福。   一直到天亮后,冷却的灯花被拂落。殿外有人通报天子驾到,容莺叫醒容窈,给匆匆走近的父皇行礼。   皇帝只草草让她们平身,走到元太妃的榻前沉声说了些什么,一旁的侍者就让她们先出去。   容窈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接着就面色不虞地看了眼四周,见没人走近,才和她抱怨道:“我回来都一月了,父皇也没想过召我说句话。如今见到了也没多看一眼,到底是儿女太多了,也不知是否还记得我排行第几。”   容莺宽慰她:“这是我两年来离父皇最近的一次。”   “……”容窈果然沉默了,再不说一句抱怨的话,只不停唉声叹气。   不久后太子容霁也跟着来了,赵贵妃也带着儿女姗姗来迟。容窈小声鄙夷道:“要是父皇不来,就算等太妃薨了也别想见着他们人影。”   容莺正撑着额头闭目休息,闻言也只是低声的应了一句,没有睁眼。容窈又说:“太子身后那个穿白衣的应该就是帝师吧,竟然也跟着来了。又当帝师又当太子少师不成,长得倒是英俊,也不知实干如何。”   容莺睁眼看去,太子一行人都在殿外等候,闻人湙也看见了她,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不久后殿门忽然一开,“哐”地一声吓得容窈一抖,不禁怒目而视,结果就见到父皇面色阴沉,隐怒不发从殿内走出,连大开大合的步子都透着不悦。   赵贵妃连忙跟了上去,也不提进殿探望贵妃了,容麒和容霁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留下,最终容麒还是顺着皇后交代的话,跟着父皇一起走了。   容霁无奈一笑,走进殿内探望太妃,容莺和容窈也跟了进去。   昨晚气若游丝的太妃,如今正靠在榻上,虽然眼神浑浊气息不稳,却总算清醒了一点,看到儿孙进来也没什么表情。容霁对待太妃没什么感情,客套地说了些话就准备走,太妃的目光却直直地看向闻人湙,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他。   容霁神色略显意外,闻人湙也目光一凝,俯身行礼。   “禀太妃,这是当朝帝师,太妃这是……”   太妃只盯着他,神色显得迷茫,侍女说道:“太子殿下不用忧虑,这是太妃病犯认错人了,往常也是有的,今日也不知将帝师认成了谁。”   容霁点点头,冲闻人湙招招手,“既如此,帝师去看看太妃,没准是将帝师错认成了家中亲友,说两句话也好圆个念想。”   元太妃是陇西望族之女,远嫁京城,再没有回过故土,从前的族亲自进宫后就没有再见过,而她又无自子嗣,晚年无亲无友,凄凉地在这深宫中回忆早已模糊的过去。   闻人湙面色如常,上前扶住了太妃的手,一经握上去,太妃的手就像干枯的藤蔓,紧紧攀着他不肯松,手臂抖动着,不停说些胡话,一会儿是父母,一会儿是兄弟,称呼也乱七八糟。   容霁有些看不下去,又不忍此时让闻人湙跟他走,遂说道:“我先行一步,待太妃清醒后帝师来东宫,我有事请教。”   闻人湙应了,神色从容淡然,并没有被病人缠上的不耐烦,反而温声宽慰老太妃。   容窈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和容莺交代道:“我再去歇一会儿,有事叫我一声。”   她点点头,坐在殿内撑着脑袋看向闻人湙,过一会儿太妃又糊涂了,死抓着闻人湙的手,瞪大眼念了句:“怀璟……怀璟去哪儿了?”   容莺本以为平常,却发现闻人湙的脸色终于变了,似是眸中忽然聚了阴云,很快又一瞬消散,他低声在太妃耳边说了什么,太妃忽然如孩童一般呜呜哭了起来,容莺立刻起身,连同侍女也拿着帕子进来了。   她抱怨道:“你怎么把太妃惹哭了?”   闻人湙嗓音微哑,道:“不是我。”   “好吧,那你方才在说什么呢?”她叹了口气,给太妃擦去眼泪。太妃依旧死抓着闻人湙不放,还一把拨开了容莺的手。   闻人湙避开容莺幽怨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太妃气息越发平稳,也不再哭了,神色反而变得平和,躺在榻上弱弱地喘着气。容莺喝了口冷茶,看到闻人湙给太妃牵了牵被角,紧接着太妃闭上眼,口中发出几个如同呓语般模糊的词汇。   “十六年……靖昌侯府……”   容莺起身走近,听清了最后一句。   “子姑待之……子姑待之!”   最后一个音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有如狂风吹过破漏窗纸,发出的声音如嘶鸣如悲泣。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她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向闻人湙。   这话是在指什么人呢?   闻人湙亦看向她,目光泠泠如水。   太后紧抓的他的手骤然一松,就此断了气。   ——   元太妃薨了,宫中开始准备太妃的后事。   对于当日皇帝怒气冲冲离去的事,容莺一直没搞清楚。   从侍女那处得知,太妃对待皇帝一直是冷脸以对。然而在此之前,在皇帝还只是梁王的时候,太妃为人和蔼亲善,对待每一个皇子公主都犹如亲生,比起古板冷漠的生母,梁王反而更喜欢接近元太妃。直到秋华庭之变,两人彻底生了隔阂。   秋华庭之变中,太妃在陇西的母族也被牵连,族人被诛一百余人,自此也渐渐没落了。   容莺曾经受元太妃庇佑,因此也担任了替太妃守灵的职责。   丧葬上来往人许多,容莺穿着孝服跪在灵堂中,时不时就有人在看到她的时候心猿意马,对亡者的敬意全然忘了个干净。   九公主早已及笄,如今渐渐长成,有玲珑身躯,瑰姿艳逸。   对容莺生了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而她全然不知。   远在边疆抗击突厥的三皇子容恪传信回来,容莺也收到了一封三哥给她的家书。大抵是突厥猖狂祸乱百姓,他身为皇子必须以身许国,扛起守护国土和百姓的重任,等待驱逐鞑虏一定会回京,让她不用忧虑。   自从容恪自请入军营,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他了,只能偶尔从信里得知千里之外的他是否安然无恙。本来按照约定,今年夏至就是他归京的日子,可因为边关战事,二人重逢之日仍是遥遥无期。   容莺一身丧服还未换下,神情落寞地坐在廊中看信。太妃的法事请了许多高僧和道人,她被吵得头晕,只能出来散散气,谁知看了信心里更闷了。   廊中时常有人经过,她也不当事,头也不抬地将信又看了一遍,却听到脚步声在她近身处停下了。   “这是谁家的女郎,生得好生娇俏。”   来人一身酒气,言语间满是轻浮,容莺皱眉看向他,微微不悦道:“我是大周的九公主,公子醉了,还是早些回吧。”   她起身准备离去,被醉醺醺的男子拦住,他听到容莺的身份并不畏惧,眼神越发轻佻,扫过露出来一小截玉颈,笑道:“原是九公主,看来友人诚不欺我……往日我竟不曾注意,公主竟出落得这般美貌。”   她隐怒不发,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乃范阳卢氏嫡子卢兆陵,公主可记得我?”   “不记得。”   她侧身绕过卢兆陵,不理会他说什么快速就走。   卢兆陵酒气熏天,似乎要去追她,脚步不稳直接扑通栽倒。容莺回身看了一眼,见他没爬起来,仍是自顾自地走开了。   等到了有人处,容莺向他们说了卢兆陵醉到在廊道,找个人将他给带走,省得醉死在太妃灵堂附近。侍者听她提起卢兆陵,表情十分古怪,隐隐有鄙夷之色。   容莺问起来,他也就直说了。   范阳卢氏一家独大,卢太守的妻子同样出身望族,卢太守是出了名的惧内,院宅中只有一位夫人。偏偏生了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只有卢兆陵活到了弱冠。   父母疼爱,亲友纵容,加上有个做贵妃的姨母,做公主的表妹。卢兆陵在范阳横行霸道没人敢得罪,整日和几个纨绔一起纵情声色。年纪轻轻后院就一大群美娇娘。即便如此依旧不满足,流连花楼勾栏等地。加上范阳虽有圣贤遗风,却也落了不少恶俗,那里的贵公子喜服五石散,且□□放纵男女不忌,在范阳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容莺听完只觉嫌恶更甚,只盼着卢兆陵酒醒了千万别记得她。   然而翌日一早,聆春就问:“公主昨日可是何处得罪了范阳卢氏的郎君,听说他正在让人寻你。” 第18章 卢氏 举世混浊   “你说你看上谁了?”   含象殿内,鎏金小香炉飘出缕缕青烟,缠枝莲花暗纹的大袖下伸出白嫩丰腴的手,捻着小金勺轻轻拨弄香灰。   卢贵妃斜倚在榻上,细米般的珍珠钉在衣缘上,额发两边坠着嵌宝石的压鬓,即便只是日常梳妆也处处透露贵气。   卢兆陵眼下泛着青黑,身形高而瘦削。虽穿着衣料名贵的深碧色袍子,在他身上却显得有点空荡了,显得他整个人加萎靡不振。   他语气讨好,又说了一遍:“姑姑,我昨日见着九公主了,你和父亲不是总催着我成家吗?要娶了公主,那我和姑姑就是亲上加亲了。”   卢贵妃脸上浮现鄙夷之色,拨弄烟灰的金勺直接砸在了卢兆陵身上。   “混账东西,真是让□□迷了你的脑子。九公主不过舞姬所生,你是什么身份,要么给我戒了你那下三滥的荒唐事,好好娶个世家女,要么就滚出卢家。蓬莱殿的那位倒是家里子孙争气,你呢,不知上进,整日在外鬼混。”   卢贵妃体态丰腴,不失为一个美人,当初进梁王府的时候她还是侧妃,只是性子较为懒散,不屑于和赵贵妃一样变着法儿争宠,自从两个女儿成家远嫁后,她就更悠闲了,只待在宫中调香作画。唯一不满的就是母族不争气,时常要她在皇帝面前说好话,偶尔还要摆平些破事。   如今看到卢兆陵一副荒|淫愚蠢的模样,只教她心中愈发烦闷,恨不得赶紧叫他滚出宫去。   卢兆陵反说:“我要那世家女作甚,姑姑是卢家的贵人也是依仗,何须再找个人给我添堵,那些世家女枯燥乏味,娶回家不是折磨我吗?姑姑行行好,我对九公主一见倾心,此生非她不娶。”   卢贵妃在心中冷笑。   她同样是世家女出来的,如何不知这纨绔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非是娶个大家之女会管着他,对方的母族他又惹不起。而九公主无依无靠,嫁到了范阳还不是任他作践。   他口中枯燥乏味的世家女还未必看得上他。   虽心中不快,卢贵妃仍是没有说出来,也懒得再理他这无理要求,遂说:“那九公主好歹也是娇养着长大的,她又和三皇子亲近,如今三皇子在边外抗击突厥立了战功,几次被陛下嘉奖,我做不了这个主。你若真心喜欢,就去讨好她,看她是否答应,若她应了我自然帮你去求亲。”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也知道,自己侄子这种人但凡出去打听一圈,稍微有脑子都知道不能嫁去。   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卢兆陵心中暗自不满,却也不肯气馁,敷衍谢过卢贵妃就往殿外走。   自从他昨夜醉酒,满脑子都是穿着素衣,墨发低挽的女子。犹记她在月下被蒙了一层清辉的玲珑身姿,一时间有如神女下凡。   酒醒的他后非但没有觉得兴趣寥寥,反而愈发心痒难耐,第一时间就来找了卢贵妃。   他堂堂的范阳卢氏嫡子,如何配不得公主。   ——   元太妃的葬礼后半程,容莺被赵勉劝回去休息了。   她一回洗华殿就闷头大睡,醒来听说卢兆陵在找自己,于是让聆春吩咐下去,有任何人来找,都说她忧思成疾在殿内养病,不便于接见外人。   李愿宁得知她病了,很快就进宫去找她,聆春意思着说了容莺病弱,她仍是坚持要探望,宫人们也就没拦着。朝寝殿走的时候她还在心中琢磨如何安慰容莺,谁知方一走进,就见她正跪坐在小案前和四公主打叶子牌,脸上被贴了好几张纸。   容莺抬起脸看向她,欣喜道:“阿宁你来啦,快坐下。”   “你不是忧思成疾吗?”李愿宁皱眉看她。   “那是诓人的,前些日子守孝叫人惦记上了,这会儿避祸呢。”容窈捏着叶子牌漫不经心说完,低头又数了数,拿起一张纸条,沾了糯米熬制的浆糊往容莺脸上贴。   李愿宁坐在容莺身边,见到她脸上贴了好几张纸,难免忍俊不禁,伸手拨开她脸上贴着的纸条,问她:“你怎么输了这么多。”   她对面坐着的四公主也只有额前贴了一张,容莺脸上足足有七张,再贴都要无处下手了。   “我笨啊。”容莺倒是一点也不羞愧,笑着答她。   太妃是寿终正寝,姐妹二人在她去世前好歹陪伴了一程,也没有太大遗憾。如今丧礼已成,索性躲在宫里打叶子牌,不和那乱七八糟的扯上。   “方才说你被惦记上了,是谁家的公子?”   容莺摇摇头,脸色也跟着不大好看了。“范阳卢氏的卢兆陵,听说是个有名的浪荡子。这几日多次要来洗华殿拜访,我都让人打发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对我起了心思。”   “我记得卢贵妃就是范阳人士。”   “卢兆陵是贵妃亲侄子。”   李愿宁心道难怪,什么烂人都敢攀公主了。   容窈拧着眉毛,语气十足十嫌弃,开始细数卢兆陵的可恶。“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出过名士国公的望族,怎么培养出这么个货色。成日与那流萤小倌纠缠不清,去年带着裴侍郎的小儿子服用五石散,被裴夫妇找上家门骂,真是不知羞。”   容莺猜到她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在外鬼混的驸马,心中才会更加激愤,不由地安抚道:“无需为此动气,他对自己如此放纵,日后必会结下苦果。”   李愿宁不知情,反问她:“四公主为何还在京中,不该随驸马回颍州了吗?”   她一说完,容窈表情就变了,叶子牌也无心再打,往案上一扔,闷声道:“还回去做什么,回去了也是受气。”   容莺眨了眨眼,问:“那我可以把脸上这些扯下来了吗?”   容窈见她傻气,没忍住笑出声,摆摆手说:“去洗干净,一会儿可黏了。”   李愿宁附和道:“去吧,今日天暖,我邀二位公主去骑马如何?”   容莺正想拒绝,容窈就替她应了:“那你等我们换身轻便的衣裳,正巧出去散心走动,整日待在殿里闷得很。”   虽记挂着上次在马场的事,她又不想这时候扫了她们的兴,只好默默安慰自己这回应该没那么巧。   因为太妃过世,容莺也不便穿什么艳丽的颜色。下身是棱格鸟衔枝暗纹的白裙,搭了件藕荷色半臂和浅杏色内衫,除了半臂上绣着梅花蝴蝶就没有太多花色了。   这次去马场,果真人少得可怜。朝廷动荡不安,从前优哉游哉的纨绔也不敢此时张扬享乐。加上从前太子和二皇子容麒互相争得厉害,眼看着皇上晚年变得阴晴不定,西北又是战乱又是饥荒的,此时皇子关系只会更加紧张,已经有不少朝臣暗中站队。   等太子真的上位了,皇后和二皇子一派必定要被肃清。要么胜要么落拓而死,总要分出个胜负来。   容莺私心里并不希望容麒上位,想法也很简单,她知道容霁未必喜欢她这个妹妹,但好歹没有面上显露出来,而容麒对她的欺负都是实打实的,她不认为容麒这种喜怒不加掩饰的人会好到哪去。   容窈骑着一匹小白马慢悠悠地走,容莺牵着马磨蹭,迟迟不愿坐上去。两人对她无奈,索性先驾马去玩了。   马场上日光正好,慢慢走着也算惬意,她手边的马驹温顺,时不时还会拿头蹭蹭她。   裙角被风扬起,禁步上的玉石互相撞击,随之发出的清脆声响如雨水击打深潭。   容莺将额前一缕乱发拨到耳后,将马驹摸了摸,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回来呢?”   “表妹在说谁?”   背后冷不丁传来人声,她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来人。   卢兆陵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头上戴着玉冠,腰间的革带上镶满了大小一致的玉石。   容莺往后退了一步,握紧马鞭,问他:“你做什么?”   卢兆陵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排斥,捏着一把扇子,笑道:“听闻表妹病了,我特此去看望你,谁知你竟来这儿骑马了。我们可真是有缘分,这都能碰上面。”   他的视线从容莺的面颊往下移,有意在她腰肢和胸脯上流连,容莺被看得一阵心烦,转身就要走。   卢兆陵身后跟了两个小厮,对他的言行视若无睹。   他贴上去,好声好气道:“表妹怎得这般不待见我,当日我喝醉了,对表妹多有冒犯是我之过,今日不就来给你认错了吗?”   容莺满脑子都在想,她是不是注定和马场这种地方不和,怎么难得来一次就要遇上糟心事,她才没有这种表哥。   身后卢兆陵依旧表妹表妹的叫个不停,甚至用扇子轻点她手臂,还扬言道:“从前我在范阳未曾与表妹相知相识,如今来了宫里才知你过得艰难,日后有我罩着你,断不会让人再被人欺辱,有什么不高兴的尽管与我说。”   她快步走,根本不理会卢兆陵说了什么,他终于忍不住有些羞恼了,一把将她手臂拉住,不忿道:“方才我言辞恳切说了这么多,表妹一言不发是否太过无礼了?”   容莺不知道怎么甩掉卢兆陵,试图撇开他的手,却发现他攥得很紧。   她憋红了脸去掰他,怒声道:“你松开!。”   卢兆陵见她被逼急后表情反而更灵动娇俏,就是不肯松,反而还调笑她:“终于肯答话了,表妹性子可真是娇气,我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   他压低声,凑近了些。“你如今出落得越发美貌,那群王孙公子盯你许久,都在愁着要不要下手,兴许过不了几日就有人朝圣上提亲。他们再如何也比不过我卢氏家大业大,你跟了我是亲上加亲,过得定会比在宫里快活……”   容莺假意倾听,等卢兆陵松懈后用力抬脚踢他,正踢中小腿,他痛呼一声松了手。   趁此机会,容莺手忙脚乱地爬上马,不等坐稳就驾马要走,听到卢兆陵低声骂了一句,她又回头,语气还算平和,问他:“卢兆陵,你去问过卢贵妃了?”   他面色不虞,拍净袍子上的灰,说道:“表妹既然知道,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不如识趣些。”   她满不在意地笑笑,“卢贵妃定是不允,不然方才你也无需对我说那些话了。”   “早晚的事。”   卢兆陵为人自傲,看她的眼神中都是势在必得,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排斥与抗拒。   这两日在洗华殿,容莺没有闲着,特意去找人打听过范阳卢氏,最近河洛水患引起了民怨,卢兆陵在范阳也有官职,等闻人湙回宫就要开始彻查这次办事不利的地方官。   卢兆陵到上京寻欢作乐,半个月不回范阳,论罪责少不了他。   她不屑与他多说,扯了扯缰绳驾马走远。   ——   往年的洛阳,此时牡丹花该开得正好,街上甚至会有许多远地而来的爱花人。然这次起了水患,加上叛军作乱来了不少流民,街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   闻人湙掀开车帘,正看到一位佝偻瘦弱的老妇,怀中抱着的孩子同样面色蜡黄。看到贵人车马立刻贴上前,用着外地乡音乞讨。   闻人湙听出她说的不是洛阳官话,便让封善给了她银钱。   马车才一起步,他听见外面一阵骚乱。   “何事?”   封善沉默了半晌,语气复杂道:“公子,方才你给那位老妪的钱让人抢了。”   闻人湙没说话,他就问:“要不我让封慈去把钱抢回来?”   “不必”,他手搭在小案上,手指微微屈起,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举世混浊,不过为了自保。”   封善听不下去老妪哭得凄惨,掀开帘子去看闻人湙,有询问的意思。   “不要给她太多金银。”   封慈点了点头,跳下马车去买了些蒸饼塞给老妇,蒸饼底下藏了碎银。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马车,封善驾车离开,问闻人湙:“公子方才不让封慈给太多金银,是怕给老妇招来祸事?”   “她没有能力护住财宝。”   天下事都一样,再好的东西配上没本事的主人,最后都会变成杀身之祸。   封善细数道:“元太妃今日应当下葬了。听闻萧壑在狱中染了病,平南王正心急如焚。还有就是卢贵妃的侄子卢兆陵,近日好像缠着九公主不放……”   说到这里,他有意顿了一下,帘子里的人不置一词,他便继续说:“公子让我去办的事也有了眉目,太子确实掺和了贪墨军饷的事,估计是拿来养了亲兵,在防范二皇子和荣国公对他不利,还有二皇子好像要和镇北将军府议亲……”   闻人湙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卢兆陵,是范阳卢氏?” 第19章 归京 “滚出去”   范阳郡卢氏一家独大,当地富绅世族依附卢氏。官商勾结相互包庇,其实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   闻人湙这次离京除了奉皇帝的命令去办事以外,还有自己的考量,像这种私底下的勾当他不放在眼里,日后总能一个个理清。   十六年一晃而过,当年的秋华庭血案除去了太子,却也使得不少奸佞趁机而入,枉死众多忠臣良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当时被除去的多少望族。如今人人自危,当初引进来的豺狼日益壮大,如今的河中节度使私底下扩充军队、征收赋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燕王当初叛变改替梁王效命,后因被削权心生不满,又开始打着废太子容珏的名号招揽兵马,驻兵陇西多年,暗中和突厥有来往。   奸臣身居高位,而靖昌侯府满门忠臣,是大周的开国良将。太子容珏乃皇后嫡子,亦是贤良敦厚受百官称赞。因贤良博得美名,最后也因贤良而死。善者不得善终,恶者也未能归罪。   如今皇帝年老,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等着瓜分大周这块沃土。   阆苑回转,攀在头顶的紫藤密如云雾。   院中坐着的玄衣男子,正轻轻拂去茶沫,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看去。   “义父”,闻人湙停在他面前。   李皎瞥了他一眼,继续拨弄茶沫,漫不经心道:“身子好些了吗?”   “尚可。”   “先坐吧。”   李皎眼看着那个九岁的孩子一日日挺拔,成了今日俊美无俦的清隽公子,可闻人湙眼底的阴霾从未消散,反而随着年月越积越深,化为深渊将他拽向万劫不复。   “朝廷动荡,荣国公的方士你且随他去,容霁和容麒争夺皇位不是坏事。”他饮了口茶起身,半截空荡荡的袖子随着动作摇晃。   “皇帝信任河中节度使,不相信他会背叛,当初世家联合叛乱,是河中节度使出兵剿灭,还平息了燕王谋逆,有这些事在前,他不会轻易对河中节度使出手。”闻人湙平静说完,李皎发出一声冷嗤。   “还真是年老昏聩。”   李皎骂了两句,又问了朝中的局势,临了闻人湙要走,才突然想起提醒他:“你此次回京与崔家的车马一途,当年躲避追杀,惟有崔氏肯伸出援手。后来崔氏一族被打压没落,如今崔照入京任职,你记得照拂一二。”   想了想吗,他又说:“听闻你在珑山寺结识了当朝九公主,与她私交甚笃?”   闻人湙并未迟疑就答道:“义父多想了。”   李皎微敛着眉,意有所指。“你自幼聪慧,无需我提醒就知道怎么做。无论你是什么心思,都该清楚你们之间下场好不到哪儿去。”   他眼睑低敛着,沉声道:“谨记义父教诲。”   ——   五月初,麟德殿的事依旧没有查出什么眉目,倒是处死了好些个当日在场的宫人。   平南王府出事,萧壑一直没有被放出来,萧成器很少再进宫,反而开始四处奔波,想稳住萧家的局势。容莺最后一次见他,是因为宫里按例五月要兴办马球,萧成器强打着精神上场,与他同队的是李愿宁。身边人小声谈论着萧成器的第一次落败。   他对面的人是容麒,依旧高高在上,而如今的萧成器谨小慎微,连一场马球都不敢赢,怕压过皇子风采,再给平南王府招来劫难。   容莺不由想起当初在马场,萧成器笑着挑衅容麒,眼中没有半分畏惧,只有少年昂扬风光。如今不过三个多月,平南王府突然出事,从前骄矜肆意的世子被迫扛起了家族重担,才意识到萧家头顶压着怎样的大山,足以让往日满身傲骨的人再难挺直背脊。   片刻后,她看到容麒下马朝位置最好的看台去了,父皇就坐在那儿,周围都是侍卫和嫔妃宫婢。没多久李愿宁也被传唤了过去,她心中不由焦急,果不然一炷香过去后就听到容麒求了赐婚。   容莺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容麒不是什么好人,他暴戾骄纵,李愿宁是在军营长大的女子,喜欢潇洒自在的活着,不适合拘在王府,更不适合被卷入皇权争斗。   镇北将军府没有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间做出抉择,可二皇子还是逼着他们站队了。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最后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兴许是知道两个儿子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容麒有了镇北将军府的依仗,要么日后做皇帝,要么就是太子心腹大患,不除也得除。   朝中人总算看清了,皇帝根本不是不明白皇子间的争斗,这分明就是在放纵他们自相残杀,最后胜者坐上龙椅。在皇帝心里,手足相残根本就是极其平常的事,为了挑选一位合适的继承人,他不在乎这些。   卢兆陵马球很差,屡次去找容莺搭话,她便带人早早回去了。   回到洗华殿,容莺扫过书案上容恪的信,愈发心绪难平。   她担心容恪回京会被逼着站队,亦或是会因为屡立大功而被忌惮,被两方一起排斥。一别两年再归京,发现一切都变了,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当晚容麒在殿内设宴,乐舞声在隔壁殿都能听见,聆春去司衣局取了衣料回来,在路上听到鼓乐声,回去想和容莺说起这件事,就见容莺怒气冲冲地进门,一边的宫女口中也在小声咒骂。   “公主怎么了?”她放下衣料,赶忙去问。   容莺面色苍白,紧握的手掌微微发抖。   宫女怒而答道:“方才公主从四公主那处回来,路上想去折两朵芍药插瓶里,恰巧碰见那醉醺醺的卢兆陵,好生不要脸,见了我们公主就往上扑,拉着公主不让走,将她往那廊柱上压,作势就要轻薄。还好我当时在场拉开了那混账,公主两个耳光打过去,他才稍清醒了。”   聆春看向容莺。   她脸色不好,依旧是不愿多提的表情,只说:“我要洗漱,明日去找卢贵妃。”   “公主今日受了惊吓就早些睡吧。”   卢兆陵身上的酒气和脂粉香混在一起,泛出的味道古怪又熏人,容莺总觉得那股令她反胃的味儿挥之不去,起身又将外衣给脱了,才看到自己袖子上留下了褶痕,腰间挂着的绶带也不知道哪去了,又在心里咒骂了卢兆陵几遍。   第二日去找卢贵妃,卢贵妃也只是将卢兆陵叫来,让他赔礼道歉,发誓以后不再冒犯,如此便草草了事。容莺心中憋闷,只能盼着他早日回到范阳,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从含象殿离去的时候,卢兆陵斜着眼看她,冷哼一声,还说:“公主昨日打得我可疼了。”   她咬牙切齿道:“身为名门之后,卢公子更该锐意进取,如今这副模样,实在给卢家先辈蒙羞。”   卢兆陵面色忽然一沉,目光也变得阴鸷尖刻。“我如何与公主何干?就算旁人再不满,卢家也只有我一个嫡子,日后我还是卢氏唯一的家主。公主不如担心自己,我娶了公主,那是公主高攀……”   她一向好脾气,如今忽然被激起了火气,也回呛道:“高攀我也不嫁,难保嫁过去两年就守寡。”   卢兆陵喜食五石散,而服用五石散丧命的人不在少数。前阵子卢兆陵带范阳司马的儿子服用五石散,接着一起聚众□□,说什么夜御三女,最后以极其令人耻笑的死法丧命。最后那位嫁去两年就守寡的夫人和婆婆一起大闹太守府,逼着卢太守让卢兆陵出来赔命。   卢兆陵就是因为这件事来京城避难。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容莺也是打探的时候从穆侍郎那处得知,恰巧穆侍郎之前就在范阳任职,对卢兆陵印象极差。   容莺说完,卢兆陵果然黑了脸,再无之前的谄笑模样。   “你给我等着!”   两人都气得不轻,各自走了。   接下来两日,容莺没有看见卢兆陵,反而听到了自己和他的传闻,说她挨不住寂寞,和卢兆陵夜里私会,还将自己的绶带赠给了他。   容窈听到这种消息立刻就来找她,进了门就开始劝:“不是才提醒过你,这种混账最会说甜言蜜语唬人,叫你不要信,你怎得这么快就让他诓住了?”   容莺委屈气愤,说道:“他胡诌瞎编,竟连四姐姐都信了。风言风语传起来容易,还我清白却难。”   她想忍下这股火气,却发现越忍火越烧得厉害。   接下来几日,容莺称病不出,故意让人传卢兆陵对她言语不敬,几次轻薄调戏,屡次被拒后恼羞成怒,将她推到了水里,害得她染上风寒病到下不了榻。   谣言彼此相传,这些时日容莺对卢兆陵的态度众人看在眼里,加之卢兆陵此人的人品,之前关于容莺不忍寂寞私会卢兆陵的风言风语不攻自破,反而是卢兆陵加害公主,对皇室不敬,连太后那边都听到了,把卢贵妃传到宫里教训。   卢兆陵百口莫辩,被卢贵妃痛骂,要他滚回范阳再不管他死活。   在此之前,卢兆陵打听过容莺,知道她在宫中不受重视,受了欺负也不敢反抗,往常都是六公主随便消遣取乐的对象。他以为自己有意败她名声,定会让她在宫中哭哭啼啼和人解释,谁知她竟闷声给他来了这一招。   不管外界风雨,容莺在洗华殿悠闲,抱着三花练字,手上蹭了不少墨迹。   聆春看到她抄录的并非名人字帖,却可观出字迹遒劲、骨气通达。   “公主在习谁的字?”   容莺揉了揉手腕,答道:“是帝师的字。”   聆春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容莺放下三花,问道:“卢兆陵走了吗?”   进来送东西的圆脸小太监听见了,随口应了一句:“听说被叫去问罪了,好像是范阳那边出了事。”   容莺正要点头,又忽然反应过来:“那帝师也回来了?”   聆春瞪了一眼小太监,回头无奈地说:“公主不是要找秦夫子还书吗?听闻秦夫子今日进宫,现在应当在国子监,我替公主把书还了吧。”   “既是我亲自借的,还是我自己去更好”,她起身去架子抽了两本书出来,带上一个宫女就往外走。   聆春见她没说要去找闻人湙,也就不大管了。   容莺照常走了偏路,路上也很少有人。传闻中她应该还在病中,不能随意出来走动。出来前她也有考量,可秦夫子到底对她关照过,如今书院不再,可能此后再不会相见,她还是想当面谢过。   还未走到书院,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许三叠如今是刑部四品官,官袍的制式和从前也不大一样,头上没有戴冠单用一支乌木簪插着,眉眼间带着风流韵味。   “公主不是病了吗?”   她略显惊讶:“你怎么知道?”   她记得许三叠之前还是大理寺少卿,怎么现在又升官了吗?而且他一个朝官,为何对她的事知道这么清楚。   许三叠“哦”了一声,说道:“这不是才处置了卢兆陵吗,他人现在就在刑部呢,顺道就听说了点风言风语。”   他哂笑,问:“我如今是刑部司主事,公主要想行个方便也是可以的。”   “你们秋官不是该正是清廉,不以权谋私的吗?”   “这还是不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许三叠恭维她。“公主往哪儿?是去找帝师?”   “我去找秦夫子。”   “那公主不用去了,我在宣政殿前还和他说了话,他早一个时辰就走了。”   容莺悻悻然地看着手里两本书,宫女宽慰:“不打紧的,兴许日后还能再见。”   许三叠正要和她道别,容莺忽然又说:“那我去找帝师,许少卿同路吗?”   他只能点头,又纠正道:“在下如今是许主事了。”   容莺调侃他:“怎么升官了还是四品?”   “四品下到四品上,区别大着。”许三叠不在意地笑笑。“不信你去问帝师。”   ——   雅致幽静的庭院中有琤崆琴声响起,走至于院门前,容莺脚步一顿,问许三叠:“帝师会琴?”   许三叠表情平常,似乎是已经听过许多次了。“没有他不会的。”   走进院子,封慈先看到他们,立刻就去通报,紧接着琴声一凝,再没有响起。   许三叠冲她挑眉:“没得听了。”   片刻后,闻人湙走到正厅,一袭白袍,眸光暗沉地看她,问:“公主好些了吗?”   “嗯?”她略微讶异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就反应过来,闻人湙一定是听到那些谣言了。   解释起来太麻烦,她索性点点头。“已经无碍了。”   他神色沉凝,似乎是心情不大好,目光移到许三叠身上,立刻皱起眉,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了?”   许三叠一噎,看了看容莺,又看了看他,愤愤道:“有你这样做人的吗?火气这么大做什么?”   “公主找我有何事?”他没有理会许三叠,反问容莺。   她哑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闻人湙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冷淡了许多。而她也确实没什么理由来,只是下意识想来见他,只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容莺丧气地垂下眼,说:“听说你回京了,我只是想来看你,非要有事才能见你吗?”   闻人湙立在庭前,眸光微微一动,脸色依旧平静。   沉默半晌,还是放轻语气,说道:“没有。”   容莺抬眼瞥他,也不计较了,反而是许三叠瞪了闻人湙一眼。   闻人湙低头抚平袖上折痕,问他:“事处理完了吗。”   “那是自然。”   他看到容莺手里拿着书,询问:“是有看不懂的想问我吗?”   容莺摇头,将书翻开给他看,自顾自道:“这本有人批注,虽然不大正经,但也有趣,我就是看着解闷的,先生也看过吗?”   她没注意到,闻人湙细看了两眼后,表情缓缓凝滞,似是不忍再看。   容莺抬起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先生怎么了?”   闻人湙和她澄澈明净的眸子对上,一时间也沉默了,只轻咳一声,移开了眼。   许三叠不明白闻人湙看到了什么,遂凑近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毫不掩饰地嘲笑起来。“这字怎么跟狗爬的一样?”   容莺正要反驳,就见闻人湙面无表情地开口:“滚出去,” 第20章 遇刺 “连你都长这么大了……”……   容莺略疑惑地看着许三叠, 想知道他又是哪处惹得闻人湙不爽快了,怎么突然就叫他滚。   许三叠与她有着同样的疑惑,然而不等他问出口, 闻人湙只对封慈微微颔首, 封慈立刻意会地抽刀上前,以一种极为强硬且毫不讲理的方式将他赶出了院子。   站在庭中, 她还能听到许三叠气急败坏的骂声, 但这怒骂中也带着几分顾忌, 似乎是怕惹恼闻人湙招来毒打。   闻人湙收回眼, 清浅的眸光落在书页上,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思绪似乎是远去了。   容莺还保持着翻书的动作,梧枝绿的窄袖下伸出白嫩手指, 就像莲蓬被剥开露出小巧可爱的莲子。   他移开眼,将书从她手中接过。   “公主将书借我几天可好?”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接着就问:“先生怎么突然要赶许少卿走?”而且说话也是难得的不讲风度。   闻人湙扯出一抹冷笑。   “他太聒噪。”   “这样啊……”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要说聒噪, 许三叠是比不过她的, 也不知闻人湙有时候会不会也嫌她烦人……   正当容莺出神的时候, 闻人湙冷不丁问她:“这书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是从秦夫子那里借来的,他说是自己藏存的孤本”,容莺指了指那本有大量批注的古籍。“若真是孤本,也不知谁家公子这般心大,在古籍上又写又画的。”   换做了别家,就算再如何富贵,若有善本藏书必定是仔细珍藏,生怕虫咬生潮。要让惜书的人看见有人在孤本上乱涂乱画, 必定是气到火冒三丈。兴许后半程没有批注的原因就是挨了家中一顿打,再不敢乱涂乱画。   闻人湙听完她的话,默默将书丢到了自己的书案上。   “公主近日可还好?”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容莺就想到这阵子的糟心事,坐在书案边上掰着手指一件件数。   一边数,表情也跟着变化,时而低落时而愤懑,“一点也不好,你不在这段时日宫里发生了好多事。阿宁和二皇兄有了婚约,兴许年末就会成婚。边疆动乱,三哥又回不来了……”   她说起卢兆陵,语气格外咬牙切齿,像是被惹急的猫哼哼两声,却没什么攻击性。   “还有卢贵妃的侄子卢兆陵,好一个不知羞的纨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范阳去……”   闻人湙扫了她一眼,语气缓了缓,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安抚意味。“快了,公主且宽心。”   ……   玉瓷茶盏中映出朦胧人影,后院的竹林随着风吹沙沙作响,清风穿窗而入,竹叶的清洌和苦涩药香混在一处,沾染容莺的裙裳衣襟。   午后日头正烈,她坐在闻人湙的书案上看书,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就挡不住午后袭来的困乏,脸半埋在手臂中趴着睡了。   等到药都快冷却,闻人湙才放下笔准备喝药,朝书案那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容莺已经睡着许久,手里的书还拿着没放下,一只手臂半垂着,衣衫随着窗口的风微微摇晃。   他无视这一幕,喝了药继续提笔。   狼毫迟迟没有落下,任由墨聚到笔尖,滴落纸上晕开一朵黑花。他略烦躁地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起身将自己搁置在软榻上的外袍拎起,朝书案那边酣睡的女子走去。   闻人湙站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容莺。   轻纱罗襦堆叠,铺开的裙裾如重叠的花瓣。玲珑身躯微微弓着,墨发披散而下,露出一截白腻的后颈。   容莺半搭在桌上的手臂袖子堆叠在一处,露出玉藕似的小臂,上面还挂着碧绿的镯子。   闻人湙俯身将她手中的书轻轻抽走,近身时甚至能听到她匀缓的呼吸。   只听她小声嘟囔了两句,兴许是姿势不舒服,又换了一侧手臂枕着。   她翻动的那一下,闻人湙才发现她趴在书上,脸竟被印了许多墨迹。   他顿了顿,哑然失笑,轻轻将外袍搭在她身上。   “连你都长这么大了……”   竹林轻响,这一句如叹息,亦如幻梦般不真切,倏尔就随风远去了。   ——   季夏时节,暑气熏蒸,容莺时常夜里热得睡不着,和洗华殿的宫人一起搭个梯子,爬上屋顶纳凉看星星。   她待人随和,宫女和太监也不会拘束。   聆春将在井水里浸了许久的瓜果取上来,切好了递给她,容莺就让身边的宫人一起吃。   夜幕沉沉挂着繁星,蝉鸣吵得人焦躁,只有洗华殿屋顶坐着一排人,每人手里都抱着瓜果。容莺坐在他们中间吃寒瓜,小太监“哎呦”地叫了一声,说:“公主,小的被您吐了一身瓜籽儿。”   宫女敲了他一巴掌,骂道:“这是公主的恩赐,你还敢不乐意?”   小太监立刻点头:“是是是,姐姐说得对……”   容莺笑起来两眼弯弯,笑声如清泉淙淙,身子都跟着颤,聆春赶忙扶住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栽下去。一旁的宫女见她这样,不禁说:“公主这样好的人儿,以后也不知会有个什么样的驸马。”   话一说完,其他几人也都纷纷感叹起来。   “就是,公主这样的没什么心眼儿,以后被欺负了可怎么办?”   “公主这么好看,性子又好,谁狠得下心欺负,你少胡说八道。”   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容莺就一声不吭抱着瓜看头顶的星星,聆春斥了一声,立刻安静了下来。   容莺浅浅地打了个哈欠,说:“这上面蚊虫多,我还是去睡吧。”   聆春扶着她下去,她顺便伸手把房檐上的三花也给抱上了,在臂弯中掂了掂,低声道:“怎么胖了这么多?”   虽然她养三花本意也不是要让它抓老鼠的,可做猫的胖成这样应该连老鼠都追不上了吧……   从屋顶下去,容莺抱着三花回寝殿,还在和聆春提议:“是不是洗华殿伙食太好了,你们总喂三花,都叫它胖成这样了,要不我把它送到帝师那里,让他替我养十天半个月,兴许就瘦了。”   她揉了揉三花的脑袋,三花惬意地叫了一声。“真像个毛球。”   聆春欲言又止,直到容莺准备睡了,她才问:“公主真的不担心自己的婚事吗?”   容莺背对着好一会儿才翻过来,缓缓撑起身望着她,悄声说:“怎么非要问这个呢?我担心也没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聆春无奈道:“公主喜欢帝师,他难道不知?”   容莺一怔,彻底不困了,发愁地揉了揉头发,嘟囔道:“那也没用啊,总不能我自己说要嫁给他。他喜欢我最好了,可要是他要是不愿意娶我,那我可怎么办呢?”   她想到这个可能,心里总是忍不住难过,语气也跟着低沉了下来。“我是想和他在一起。”   聆春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容莺也算她看着长大的,虽然在宫中偶尔被排挤冷落,却也没真的受过什么苦,也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娇姑娘。   如今容莺有了自己心思,喜欢上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变得患得患失,她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担忧。   “公主不该喜欢这样的人。”   容莺坐直身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回答她。   语气冷清清的,带着点韧劲儿,她甚至有种直觉,纱帐后的眼睛一定正熠熠如寒星。   “可我就是喜欢了。”   ——   夏山如碧,万里无云,乞巧节,正是容昕薇出嫁的日子。   容昕薇是赵贵妃所生,从小就被捧在掌心上长大,在宫里除了皇后亲生的容曦以外,旁的公主都不得不礼让她三分,而容莺更是躲着走。   临到容昕薇要和薛化卿成婚,轰轰烈烈的阵仗无人不艳羡,十里长街都绑着红绸,迎妆队伍都带着阵阵香风。   等到黄昏时,容莺和李愿宁一同去看送嫁队伍。容昕薇的马车壁上雕花绘彩,镶着各色宝石琉璃,四角挂着牡丹凤纹银香囊,无一处不气派。   容曦出嫁的时候容莺年纪还小,早就不记得当时的景象了,如今见到容昕薇成婚的排场忍不住感叹,这才真是豪奢富丽,若是见了一次,怕是以后都忘不掉。   李愿宁反应平平,她似是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反说:“如今西北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身为公主应当勤俭自身以做表率,何必如此铺张。”   她心虚了一下,顿觉李愿宁说得有道理,又想着李愿宁以后会嫁给容麒,心情就沉了下去。   等到送嫁队伍渐渐远走,容莺准备回宫,突然一辆马车在她们附近停了下来。   容曦拉开帘子,冲容莺喊道:“你去哪儿?”   “三姐姐?”容莺疑惑道,“我准备回宫睡觉”   容曦白了她一眼,说道:“没出息的,还不快过来。”   李愿宁也说:“你先去吧我,我回府一趟。”   容莺提着裙子小跑着到容曦的马车前,这才看到车里还坐着赵勉,赵勉对她颔首笑了笑。   “上来。”容曦交代完就甩了帘子坐回去,马夫扶着一脸懵的容莺上马车,她也只能不知所措地坐进去。   “三姐姐……”她拘谨地坐在一侧,怯怯地叫了容曦一声。   容曦没好气道:“母后让我替你挑驸马,今日乞巧,又赶上容昕薇成婚,京城的临仙湖上都是青年才俊,你自己去看吧,挑中哪个和我说一声,我替你考量。好歹也是公主,怎么生得胆小如鼠,不像话。”   乞巧节的时候年轻男女都可以不受拘束的出门,且这一日也没有宵禁,比起花朝的老少皆宜,乞巧更像是少男少女们的盛会。   一听到要给自己挑驸马,容莺立刻感到如坐针毡,半撒娇半恳求地小声说:“三姐姐,我能不去吗?”   “不能。”容曦立刻回绝,同时还愤愤不平道:“你看看容昕薇,出嫁都这么大排场,难道你就不想嫁个高门,届时风光一把,省得日后再看人眼,叫那些奚落低看你的人都另眼相看,不好吗?”   容莺发愁,诚恳道:“可若我自己不够好,就算嫁了高门,他们也只是对我的夫婿和婚事另眼相看,并不是诚心敬我这个人,若有一日我的夫婿不再爱我,那我受到冷眼与奚落只会比往日更甚。”   容曦出身好,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冷眼,更不会有人敢奚落她,自然体会不到容莺的感受,但听她这么说了到底还是没讥讽,只瞥了她一眼,道:“往日还以为你是个没脑子的,看来虽然胆子小,却也还算清醒。”   见容莺沉默,赵勉安慰她:“你三姐姐只是在夸你,没有别的意思。”   她弱弱道:“那我能不去吗?”   容曦冷哼一声。“你敢?”   容莺不说话,垂头丧气地认了。   六公主大婚加上乞巧节,两件盛事撞在一起,上京城人潮涌动,都想去公主府沾喜气领赏钱。街市上挂满了灯笼,与红绸相互映照,待风吹过犹如红浪翻涌。   看得出容曦是厌恶极了容昕薇,连她的大婚都不屑参加,因人太多导致马车寸步难行,只好让兵卫开道赶人,一听是三公主马车,路人纷纷辟开一条道。   容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情不不禁说道:“人也太多了,都是去看六姐姐成婚的……”   哪知满脸烦躁的容曦听到这话,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话里带着压不住的恶意。“去的人越多越好,她那么喜欢风光,今日就叫她风光个够。”   容莺看了眼赵勉,他无奈笑笑,都不敢作声。“……”   街上人满为患,湖面也不逞多让。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见大小游船画舫,在黑沉沉的湖面如同水上星火般缓缓移动。容曦想要什么都是最好,画舫自然也要去最气派豪奢的。   还未踏上画舫,容莺就听到了上面传来的歌舞声,一只画舫足以容纳百人,各处飘红挂彩,其中布置也像宫里一般,精致的兽纹紫香炉,轻云纱的幔帘……   画舫分为了好几层,各处都有人侍奉,只为等容曦才停到现在。她一上去就有许多人转过身,纷纷向她行礼,跟在她身后的容莺也被不少人打量。   容曦是来玩乐的,自然不会抽出时间去应付容莺,只分一个婢女让她照看着。临了前,容曦压低声交代她:“眼光好些,可别像卢兆陵一样,三言两语就把你哄得团团转。”   她想解释:“我不是……”   容曦摆摆手懒得听,挽着友人的手臂走了,赵勉则非常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夜里的临仙湖自然是极美,画舫之上都是王孙贵族,画舫后跟了几只满是侍卫的小船,以保证这些达官贵人的安全,船上也有不少暗卫在。   按理说良辰美景,容莺就是再抗拒选驸马,至少这个时候也不该沉着一张脸。然而每当有男子意味深长地看她,遥遥向她祝酒的时候,她都只是低头不语,置若未闻。   容曦的侍女看她脸色发白,问道:“公主怎么了?”   她扶着桌案起身,艰难道:“我想吐……”   在创舱内久了,容莺实在头晕,忙朝外走去,扶着栏杆任由湖风吹拂,缓了好一会儿才算好受些了。   湖面上大小船只,由远到近各不相同,都要避开这只华贵的画舫,不敢轻易靠近。   画舫往上还有两层,似乎较这层要更安静些,她只抬头看了一眼,也不想上去,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只想早些靠了岸好离开。   过了片刻,容莺听到身后的动静,才发现方才给她祝酒的公子也出来了,正四处张望似乎是要寻她。   好在这画舫够大,她索性绕了一圈,走到了更偏的地方继续吹着风发呆。   身后仍有歌舞欢笑的声音传来,容莺低头发呆,百无聊赖地数着衣服上的钉珠。   几声轻咳突然让她回了神,转身看向另一侧。穿着蓝色衣衫的小姐正用帕子掩唇轻咳,意识到有人后还略带歉意的冲她笑了笑。   容莺也回之一笑,心想应该是同她一样出来清静的……   也不知这画舫上到底有谁,说不准李愿宁也在。   蓝衫姑娘也是个拘谨的性子,两人都沉默地吹风,并没有彼此搭话,直到容莺看到一只坐满了伎人的画舫越来越近,蓝衫姑娘忍不住问她:“她们不用回避吗?”   容莺想起以往的习俗,便解释道:“这种伎人游船经过是来奏乐讨赏钱的,兴许是画舫上有人吩咐了让他们靠近。”   姑娘对她点了点头,伎人的画舫已经贴近了,有侍卫的游船靠过去盘问,容莺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提着裙子准备要走,姑娘走在她身前,似是要朝着二楼去。   船板上有木刺凸起,勾住了容莺的裙边,她回身扯了一下,正好听到蓝衫姑娘开口和人说话。   “公子怎么下来了?”   容莺继续低着头扯裙子。   “你去哪了?”   微凉的嗓音,如此刻冰洌的湖水。   容莺还保持着扯裙子的动作,却在此刻抬起头,看向楼梯上的人。   他总是一身素净白袍,和所有人格格不入,即便在此刻纵情享乐的奢靡之处,他也如同一抹令人清醒的霜雪,只是遥遥看着就让躁动的心忽然沉寂。   闻人湙显然也看到了她,略微一怔,正要说什么,船忽然猛地震荡起来。蓝衫的姑娘猛地朝后栽倒了几步,伏在栏杆上艰难站稳。   与此同时创舱内也起伏着贵人们不满的抱怨,还有人骂骂咧咧地从船舱中走出。   容莺方才扯不下来的裙子也因为这猛烈的一晃,刺啦一声给扯了个大口子,虽然扯下来了却损失不小。   她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见方才的伎人几下跳到了画舫上和侍卫厮杀,而各处游船不知何时也都朝此处聚集了起来。   变化只在瞬息之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画舫又是剧烈地摇晃,容莺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尖叫,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和蓝衫姑娘齐齐落水,猛然砸起大片涟漪。 第21章 馥雪 “应该算是吧……”   暗沉沉的湖面忽然爆发出巨响, 歌舞升平的景象立刻被打破,瞬间人声嘈杂了起来,慌乱的人们就像受惊的鸟兽一般喊叫躲避, 踩踏声怒骂声不绝于耳。画舫上的绫罗被射下来的火箭点着, 瞬间就烧了起来,顷刻间火光冲天。   水底忽然冒出许多刺客, 伎人打扮的人也拔出刀剑, 与侍卫厮杀扭打起来。立刻有靠在四周的船来将画舫上的贵人护送离开, 身份稍低的就被撇在后面慌乱地躲避奔逃。   本来喝得醉醺醺的容曦还未反应过来, 就被一旁的赵勉从席中拉了起来往外跑, 火苗连她的衣角都没燎到。侍卫按照赵勉的吩咐立刻聚了过来将她护住。   画舫上混乱作一团, 接连有人落水,不多时船上就布满残肢死尸, 安插在附近的兵卫送走了几位贵人,而还有几个被困在画舫。   惊魂未定的容曦被赵勉扶着上了游船, 回头看了眼浓烟滚滚的画舫,这才脸色苍白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是谁派来的?”   赵勉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 “今日来此非富即贵, 只是不知为何,听说太子也来了。”   容曦皱起眉,疑惑道:“他往日自恃清高,不是最看不惯这恋酒迷花的风气?偏偏今日来了,实在蹊跷……”   赵勉摇摇头,说:“今日势必要不好收场了,方才我看去的时候,太子和二皇子已经被护卫带离, 也不知道此刻是否脱险。”   容曦对这些倒没什么忧虑,有容霁和容麒在的地方,护卫就是让船上的人死光了也不会让他们两个出事。何况画舫离岸不远,今日乞巧节京城四处有金吾卫巡逻,得到风声立刻就会带兵赶来,此刻早就去救人了,出不了大事。   等船靠了岸,容曦走了两步,仍是觉得心中不安,似是忘了点什么,于是便看向赵勉,赵勉温和道:“怎么了?”   连赵勉都未曾发觉异样,那就是没什么了。   她不再乱想,一边抚着衣袖一边朝来接的马车走去。   ——   一声巨响过后,容莺眼前突然暗了下去,湖面上的一切随着波澜而晃动模糊。她下意识挣扎呼救,却一张口就有冰凉的湖水涌入口腔,呛得她胸腹闷疼。前一刻她还在感叹的湖光水色,下一刻就使她窒息要命。   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容莺抬不起胳膊,眼睛睁不开也无法呼救,只能无力的向更冰冷的湖底下沉。   在她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忽然间感到腰上一紧,她想睁开眼却又没力气,很快便模糊了意识。   “公主……”   容莺身上发冷,隐约听到有人呼喊,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她也恢复了知觉,还未睁开眼就咳嗽了起来。立刻有人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在她耳边说着:“可算是醒了……还好没事……”   容莺浑身衣物已经湿透了,湿乱的鬓发贴在脸颊和颈项,她睁开眼,伏在小榻上平复呼吸,脸色仍旧苍白。   围着她的是三个陌生的女子,其中一位应当是官宦人家的妇人,衣料和首饰都十分富贵,面相还有几分眼熟。   见她醒了没说话,王馥雪猜到她是吓傻了,给她递了杯热茶,安抚道:“公主不必忧心,已经没事了,金吾卫正在追捕刺客,一会儿我会派人送公主去府上歇息。”   容莺开口,嗓子艰涩的厉害,“我见过你。”   王馥雪笑了笑,坐到她身边。“镇北将军府的李公子冠礼上,妾身与公主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容莺沉思片刻,很快就想起了那段记忆。王馥雪就是那个小孩的母亲,李愿宁曾提起,说她被卫公子抛弃后,转头嫁给了卫公子的父亲,做了他的继母。   忆起这段后,容莺点了点头:“你是卫尚书的夫人。”   “妾身本姓王,闺名馥雪,公主叫妾身的名字就好。”王馥雪笑起来自带风情,嗓音柔媚却不矫柔做作,反而让人想要亲近。   容莺喝了热茶,脸色还是没有缓和太多,显然是被吓坏了。   “妾身这游船上没有备衣物,还请公主忍耐一时半刻,府上离此地不远。”   容莺点头谢过,问她:“方才的画舫如何了?我落水之前看到有刺客,船上似乎是起火了,他们人呢?”   王馥雪摇摇头,说道:“这些就不知道了,妾身今日也只是出来凑个热闹,哪知会撞上这种事,也没敢靠太近。方才有人将公主送至船上,让我们快些离开,我再看时那船舫已经烧得不成样子,隐约看见是死了不少人,但好在四周侍卫来得快,贵人们应当没有大碍,公主还请宽心。”   容莺心乱得厉害,根本没法子平静。在她落水前还看到了闻人湙,上一次从将军府离开他就被人追杀过,如今又遇到刺客,尚且不知道是不是冲着他去的,万一又出事了怎么办?   因为王馥雪的那句死了不少人,她心中惴惴不安,问道:“那么多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王馥雪看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索性劝说:“公主不必忧心,安心歇着就是了。船上都是贵人,自然有侍卫放心保护,公主落水时是孤身一人,被救起后也无人相问,哪里还来得心思去忧心旁人呢?这一身湿衣裙再不换下小心染着风寒。”   王馥雪说完就出了船舱,船舱外有几个身影,似乎是守在外的护卫。   容莺此时在王馥雪的地方,也不好多麻烦她,只能强压着心中不安,一直到上岸后仍忍不住看向湖面。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火光和大小游船。   岸边围满了兵卫,百姓也远远地张望着那处的动静。   “公主莫看了,请吧。”王馥雪扯了扯她的袖子,带她去找马车。   路上的时候王馥雪还感叹了几句今夜的变故,扭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容莺,问她:“公主这么焦急,是那画舫上有什么珍视之人吗?”   容莺被她盯得脸庞发热,点了点头,极小声地应道:“应该算是吧……”   “那必然是算的。”王馥雪知趣的没有问她是谁,只说:“今夜是乞巧日,公主若与他心意相通,趁此表明心意多好,可惜竟出了这种乱子。”   容莺这次就没应声了,王馥雪瞥了她一眼,明了地笑了笑。   好歹也是一个公主,落水这么久都没人来找,那边金吾卫正在四处搜寻画舫上各人的下落呢,连落下了一个公主都不晓得,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王馥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琉璃珠串,也没打算插手姑娘家的风月事。不过是上次在将军府见了一面,觉得还算和眼缘,恰巧有人把他送到自己船上,顺手搭救一把罢了。   换作以往她可不做这烂好人又没回报的事儿,一个不受宠看着也不聪明的公主又不能给她什么好处。   容莺以为自己会被送到尚书府,谁知马车在另一处府苑就停下了,王馥雪先下了马车,看出她心中疑问,便道:“此处是妾身的舅父所购置的宅院,卫府路远,公主今夜先在此处歇息,将湿衣物换下。”   她点了点头,任由王馥雪安排。   这处宅邸也算富丽,她听说王馥雪是因为出身才被卫公子抛弃,说明她不是出身官宦世家,舅父能住得起这种庭院,应当也是家大业大的商贾了。   很快府中就有人出来迎接,王馥雪的舅父舅母语气亲切,也不质问她是要做什么就迎着人进门。   容莺在身后跟着,看见王家人面容带笑,对待王馥雪的的笑容中除了长辈的和蔼以外,竟隐约还有几分恭敬,也不知是不是侄女做了尚书夫人的缘故。   侍女领着容莺去房中换上干净的衣裙,都是一些崭新还未穿过的。王馥雪比她年长几岁,身量自然要更高更匀亭,她穿着稍大的衣衫,显得更加娇小了,榴花裙提到胸下才勉强不至于踩到。   侍女不知道她的身份,以为只是什么小姐,给她更衣的时候还闲适自在地聊起今晚的变故。从临仙湖遇刺说到了容昕薇大婚。 第22章 汹涌 “怎么不哭了?”   因为是乞巧节的缘故, 京中大户人家也会给空闲,允许府中的下人们出去凑个热闹。   两个侍女应当也才回来,还对今日街上的盛景念念不忘。普通百姓对于公主出嫁十分好奇, 都争抢着去看一眼。   容莺因为今晚的变故心神不宁, 没料到容昕薇那里也会出事,两个侍女谈起六公主唏嘘不已, 一边替她整理衣物一边交谈, 她便凝神听了一会儿。   一人小声道:“六公主委实烈性, 听说驸马是边跑边喊, 险些没被公主一刀刺死……”   另一个侍女啐了一口, 狠狠道:“也是活该, 娶了公主还不甘心,竟和那勾栏院的下贱小倌混在一处, 还有外室抱着孩子上门讨说法,公主如何能不怒, 怕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可不是,偏在今日呢, 兴许就是串通好存心报复。六公主如何能受到住这等奇耻大辱, 薛家就等着遭难吧。”   容莺听得眉头皱起, 隐约听懂了一些,但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荒诞,一时间也不敢轻信。本来今日就人多口杂的,也可能本来没什么,被口口相传才扭曲了本来面目。   遇刺的事才平息不久,侍女们也没得来太多消息,只知道临仙湖上贵人乘坐的画舫起了火,惊动了城中的金吾卫, 并不知道什么内情。   容莺披散着湿发,坐在桌前小口啜饮凉茶,脑海里仍是最后落水的画面。   也不知和她一同落水的姑娘是不是也被人救起来了。   她沉思片刻,一颗不安的心非但没有得到平静,反而跳得更厉害了。   船上火光冲天,又死了那么多人,闻人湙会不会受伤?   侍女正要推门,就见容莺先一步推门而出,像是要离开。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容莺抓着侍女的手臂,忙道:“我想去将军府一趟,还请府上备好车马。”   侍女虽然不解,却没有说不好。   “姑娘稍等,这事要去请示主子。”   她方才想了很久还是放不下心来,今晚的事必定惊动了镇北将军府,兴许府上也有人在画舫上,总归今夜大家都睡不着了,她去找李愿宁问点什么兴许还能安稳些。   侍女很快就回来了,容莺也没时间再梳发髻,随意扯了根发带将头发松松地挽了个低髻,耳边还有好几缕随意的晃荡。   王馥雪还没走,听说容莺要出去也不拦着,索性自己回尚书府顺路还可以同行。   等他们再出府,本该人满为患的街市竟空荡了不少,只有零星几个路人以及正在收整摊铺的小贩。   这种鱼龙混杂的日子经常出事,为了京城的治安着想,金吾卫会扮成普通人四处巡逻。既要避免人多踩踏,还要防止有人作奸犯科,有时候还要负责将私奔出逃的男女抓回去。   如今走在街市上,容莺也分不清哪些人会是金吾卫,不一会儿听到一串马蹄声靠近,在她乘坐的马车边缓了下来。王馥雪掀开车帘,看到是一列骑马的金吾卫,打头的人穿着绛色圆领袍,腰间金玉革带上挂着匕首和水囊。   王馥雪柔柔一笑,寒暄道:“孙郎君也在,今日有得忙了。”   被叫做孙郎君的人对她作了揖,面色不好,说道:“原来是尚书夫人,今日京中不太平,混进了不少贼子,夫人也早些回去吧。”   容莺探出头,问他:“敢问孙郎君,今日临仙湖上伤亡多少人?”   孙郎君看见马车中突然出现一个小姑娘,稍愣了一下,很快就说:“除刺客外,伤者约莫五六十人,沉湖的尸首还未打捞完,死者几何在下此时也无从得知。”   容莺心中一紧,忙又问:“那从画舫上救下的人呢,他们都去哪了?”   “多数人都被接送了回了府邸,另有几人因为事出紧急安置在了镇北将军府上,李将军此刻应当正在与他们商议今晚的事,姑娘若是要寻亲友,不如去看看?”   “多谢孙郎君。”   “无碍,”   很快有人骑马上前对孙郎君说了什么,他立刻向二人道别,一扯缰绳就走了。   王馥雪看容莺只潦草系了发带,连发髻都没梳好,不禁笑道:“公主就那么急?”   “我不放心。”容莺的手指暗中绞着袖子,闷声应答了她。   王馥雪对这个虽然美貌而依旧不起眼的公主没什么印象,如今却从她的言行中看出了几分谨小慎微。不用想就知道在宫里没少被冷落慢待,既没有可靠的族人也不得皇帝喜欢,身边必定没人会上心教导她。这样的姑娘,长大后必定心思单纯,十分容易对谁交付真心,稍微有人对她笑一笑,就以为是对方是好人。   王馥雪轻叹了口气,撩起一缕容莺的头发,发上还半干着,湿润的发尾都聚在一起。   “公主怎么就没想过,都这么久了,街上金吾卫又这么多,怎么没人来寻你呢?按理说如今公主也是下落不明才对。”   容莺怔了一下,眼睫颤了颤,略犹疑地开口,又显得没什么底气:“他们可能不知道我也在画舫上……就算有知道的人,也许是受了伤呢?或者有人找过但我不知道而已……”   王馥雪翻了个白眼,摇头叹息:“都这么久了,他们都开始打捞湖中尸首了,若有心找公主,怎么会现在还不来?怕不是扭头就将公主给忘了。”   容莺想到最后看到闻人湙的那一眼,霎时间脸色就白了下去,却仍是坚持说:“也许以为我死了。”   她都这么说了,王馥雪也懒得反驳,只好笑了笑了事。   马车送到镇北将军府的时候,府门前列了不少兵卫,还有两驾不属于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外面。   容莺下了马车,对王馥雪道谢,而后王馥雪也走了。   将军府的人去通报了一声,恰好李愿宁就在不远处,立刻出来见她。   时至七月流火,入夜后起了凉风,衣衫单薄的人难免会感到微冷。   风一吹,容莺的头发就随着轻薄的衣衫晃,她刚瑟缩了一下,李愿宁就上前拉住她。   “公主怎么来了?”   容莺反问:“帝师在将军府吗?”   李愿宁点完头,又焦急道:“你没跟着三公主回宫,反而到将军府来?今夜叛贼混入京中,若是再遇到祸事就遭了。”   她说着就拉容莺往里走,容莺跟着她,边走还要小心不踩到微长的裙摆。   “帝师在哪儿?他有伤到吗,我想去看一眼。”方才从李愿宁说的话她就明白了,显然是三姐姐和驸马一定是将她给忘记了,这才让人以为她也跟着回宫。那闻人湙呢,闻人湙也这样以为吗?   容莺一颗心都跟着沉了沉,仍是不死心道:“我想去看他。”   李愿宁站定,目光探究地看她,片刻后才说:“我带你去……”   容莺沉默着跟在她身后,李愿宁走了一会儿,眼看着要到了又突然停住,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公主是对帝师有心思吗?”   天色很暗,容莺恰好站在阴影处,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看到她微微点了头。李愿宁觉得肺里堵着口气,又是无奈又是倦怠似的。   “怎么就非要是他,公主就不能换个人喜欢吗?”   容莺没法回答,李愿宁也只能拉着她去找闻人湙所在的院子。   太子和中书令才走没多久,现在里面应当没什么人。   她停住,拍了拍容莺,指了条路。   “顺着走,那处就是了。我先去找父亲有事商议,稍后让人接你去我房中歇息。”   “谢谢阿宁,那我先去啦。”   “去吧。”   容莺走得很急,一想到很快就见到闻人湙,那些不安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转过不算长的回廊,她走入院子,门口守着的封慈看到她也愣了一下,立刻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朝内庭走去。   容莺快步跟上,和封慈说:“今晚你有在画舫上吗?我落水的时候还有一个小姐,应当与先生相识,她也落水了,她没事吧?”   封慈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反而表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容莺疑惑地跟上去,紧接着就在内庭看到了她念念不忘的人。   正好,还是两个人。   溶溶月色落在盛开的榴花上,也照见庭中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   看到闻人湙和那个女子的时候,容莺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词就没别的。   王馥雪一再重复她可能被人抛在脑后了,其实她也是知道的,但也仅仅失落了那么一会儿。毕竟当时危急,画舫之上人人自危,后续又可能惊魂未定,一时间将她给忘了也不是很稀奇,更何况还是和她不算亲近的容曦。   那闻人湙呢?   她当时怎么安慰自己的来着?   容莺脑子一片混沌,却依然能记起。是她一心认为闻人湙知道她平安无事,所以才没有特意吩咐人去寻她。   月色发寒,照在砖石上像落了层霜,容莺微微睁大眼,僵硬地站在原地。   方才眸带笑意,轻声说着什么的男子,显然也在此刻注意到了她,缓缓侧目看过来。   那为什么与她同时落水的人被救走,就在闻人湙身边跟着,而她却是在濒死的最后一刻才被托起,混乱中被推上了王馥雪的游船?   明明是一起掉进湖里,怎么别人就能好端端的站在此处,在他身边闲适的谈笑。   容莺突然觉得很累,一整日的疲倦、不安、委屈都在此刻凝聚,就像围堵这些情绪的墙塌了,导致它们如同洪流般涌现。   她眼眶泛酸,呆愣着眨了眨眼。第一反应不是去问个说法,而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去安静地坐一会儿。   那些将她扰乱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就如同王馥雪说的那样,旁人不找她,她又何必忧心忡忡。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这是容莺第一次想要躲避闻人湙的目光。   容莺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此时走掉和上前哪个更丢人,索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闻人湙也不知道何时就到了她面前,看着她垂头丧气,只留给他一个发顶。   好一会儿,容莺都没听到他对自己说话,总算等到他开口,却是在对她行礼,疏离淡漠。   “见过公主。”   闻身后的崔清乐立刻也反应过来,恭敬地朝容莺行了一礼,神色莫测地打量她“民女崔清乐,见过公主。”   容莺抿了抿唇,眼眶愈发酸得厉害,为了不被发现异样只小声地应了,强忍着不让人发觉出她语气中的低落。“我……我还要去找阿宁……”   她也不管闻人湙有没有听见,转过身就逃似的要走,慌乱中不慎踩到过长的裙子,身子踉跄着险些摔倒,闻人湙拽了她一把,很快就松开了手。   容莺脸上发烫,站稳后走得更快了。   她也没有注意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只是想要快些离开这里,似乎这样就能消磨一些委屈,和她忍不住升起的怨愤。   也不知是走了多远,容莺缓下脚步轻轻喘息。   李愿宁说了会让人去接她,现在她却走了,兴许又给人添了麻烦,其实她应该听王馥雪的话什么都别管。   容莺不愿意深想下去,越想只会越难过。   看到她和崔清乐一起落水的时候,闻人湙在想什么呢?   他是先救了别人,将她忘记了吗?   还是即便知道她下落不明,他也没有很担心,所以才在这里与人谈笑。   无论如何,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闻人湙心中的她,远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重要。   容莺停下来,缓缓蹲在地上,四周没有灯笼,仅剩的莹莹月光照见前路,四周虫鸣不绝。   她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脸埋在臂弯间闷声流泪,哭得悄无声息。   一晚上又是害怕又是困倦,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捂着脸就哭,头发眼泪混在一起。   也许是太难过了,她竟没有注意到旁的动静,直到有人将她凌乱的头发朝后拨去,她才抽抽噎噎地抬起脸。   闻人湙半蹲在她身边,也不知就看了多久。   身边冷不丁出现个人,纵使情绪不好,她也是会被吓到的,因此连抽噎声都停滞了一下,泪眼婆娑地瞪着他。   闻人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应始终是淡淡的,抬手将她脸上被浸湿的发丝往后撩。   容莺以为闻人湙这种性子,再怎么样都会问她一句哭什么,结果却一直在拨弄她颊边的发丝,一时间悲愤交加就想起身走。   不等她起来,就被闻人湙按住了,方才在她耳侧的手,已经滑到了她的后颈,微微用力就让她无法动弹。   容莺也有了火气,正忍不住想开口,方才一声不吭的闻人湙突然就朝她靠过来。   闻人湙的唇冰冷到让她颤了颤,下意识要后退,却被强硬地桎梏住,只能被迫承受他的侵入。   容莺感觉唇瓣被咬了一下,紧接着牙关就被一点点撬开,有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在里面搅弄纠缠,很快那点冰凉变得温热,在她口中掠夺。   闻人湙吻得凶狠,步步紧逼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容莺脑子都木了,艰难地抓着他的衣襟,被动承受这样激烈的吻。   向来冷静自持的人忽然发疯,就如同表面上沉静的湖水,底下却藏着汹涌湍急的漩涡,让毫无戒备的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不停推拒的时候,他总算离开了些,唇却仍然离她很近,等她喘了口气,就安抚一般地轻吻她唇角。最后在她又傻又震惊的神情下,闻人湙仍旧从容不迫,只是呼吸稍显凌乱,喘息声也更重了几分。   容莺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不知何时停下的,看向闻人湙,才发现月光下,他唇瓣上带着微微的润泽感。   容莺脸上一热,赶忙移开目光,此时又不知道目光该落到哪处好了。   闻人湙低笑一声,嗓音莫微微低哑,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不哭了?” 第23章 抉择 “你就当我是禽兽吧”   林间虫鸣此起彼伏, 就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伴随着虫鸣的,还有容莺清晰的心跳声。   她一只手抓着闻人湙的衣襟, 一只手紧攥着自己的袖子, 指甲几乎用力到要将轻薄的衫子穿透。   这是在做什么?   是什么意思?   她眼睫湿润,眸子里凝着幽幽月光, 疑惑而懵懂地盯着闻人湙。   “我送你回去。”闻人湙避开她的目光, 先一步起身, 将她拉了一把。   容莺起身时还有些站不稳, 腿麻得走不动, 他便站在原地扶着她, 等她缓过来。   “为什么又来了?”闻人湙忽然问,“不是已经将你送走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到将军府来?”   容莺胸口微微发闷,别过脸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他也不生气, 只是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处的褶皱,动作缓慢文雅, 容莺脸上发热, 恼火地转身就走。   闻人湙抬步跟上。   容莺走得很急, 羞恼中夹杂着慌乱,身后的人步履缓缓,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脚步。   直到路径到了尽头,她看见灯笼的光,这才转身没好气道:“你别跟着我!”   黑暗中,他果然停下了脚步,片刻后,似笑非笑道:“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容莺仍旧觉得难为情, 一晚上的情绪如同浪涛般起伏,时而被抛到高处,时而又重重落下,砸得她晕乎乎的。   这是在干什么?到底是她在做梦,还是闻人湙突然疯了?   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在因闻人湙的不在乎难过,而后闻人湙就亲了她。   容莺站定身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抖。   “这是什么意思?”   闻人湙静默地站在那里,像是沉夜凝在了他身上,让他成了这寒凉夜色的一部分。   她陡然发觉,自己其实是不了解他的。只是自以为是认为他是温良博学又端方自持的君子,除了从别人口中得知的那些,她对闻人湙一概不知,以至于她分明喜欢这个人,在被亲吻的那一刻却只觉得惊骇。   他答非所问,只目光深远地盯着她,语气微沉:“那公主方才为何要走,不是来找我的吗?”   她现在想起来只觉得生气,于是赌气一样说:“现在不想找了,以后也不找你了。”   闻人湙听完却沉默了,站在树影下,连月光都照不见他,莫名显得孤寂。   容莺想起上次父皇的生辰宴后,闻人湙也是一个人走在黑沉沉的宫道,四周寂静得让人害怕,他却走得沉稳从容,不见丝毫怯色。   再开口的时候,他嗓音干涩,语气平缓,像在冷静地宣布什么诏令般。   “以后不要说这种话。”   容莺正觉得来气,想开口反驳,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几声,回过头才发现是李愿宁提着灯笼带人来寻她了。   “我要走了。”   闻人湙显然也看到了来人,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回去以后好好歇息,日后不要听三公主他们的话。”   她满腹疑惑得不到解答,却见闻人湙已经先一步转身走了。   李愿宁赶到她身边,只来得及看见闻人湙一晃而过的身影,焦急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方才侍女说找不到你,害我急了好久,方才那是帝师吗?他怎么会跟你一起?”   容莺一整晚的心情堪称跌宕起伏,现如今更是久久难以平复。   “我就是有些闷,随便走了一会儿,发现走错路了。”   李愿宁没有往心里去,目光扫过她散乱的头发,疑惑道:“刚才不是还系着,你发带呢?”   她摸了一把果然不见了,也不大在意:“应该是绑得太松,路上掉了吧。”   “算了,先回去吧,都这个时辰了。”   ——   闻人湙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街道上空荡荡的,马车在路上压出的声响让人无端不安。巡逻的金吾卫察觉到动静立刻就要上前,马车中的人只伸出手,出示了一块玉牌,他便立刻跪在地上行礼,直到马车缓缓驶离。   京城的深巷中有一处典雅却偏僻的宅院,从前是一位名士的府苑,后来牵扯到废太子案,举家被流放,这处也就空置了下来,闻人湙买下后命人重新修葺,偶尔空闲了就会留在此处静养。   许三叠深夜听见响动,十分不悦地披衣起身,顺带将手边的长刀给拎上了,毕竟这几日十分不太平。然而等他走到正厅,才发现一个隐约白影坐在那处一动不动,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没有把刀丢出去。   反应过来后他骂骂咧咧地点了灯,微光照亮坐在案前像座雕像似的闻人湙,他睡眼惺忪,带点火气地问道:“你大晚上来找我做什么?”   说了没两句,他发现闻人湙面色不佳,立刻解释道:“你不会是来找我算账的吧?我发誓我也没跟师父说什么,今夜的事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指不定真的是荣国公他们在挑事?虽说死了不少人,但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闻人湙没说话,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摩挲着,许三叠以为是什么宝贝,探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发带。   他皱着眉,不解道:“这是谁的?到底什么意思?”   封慈封善退守门外,闻人湙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安静些。   “我不是来找你。”   “那你找谁?”许三叠睡梦中被吵醒,又不敢对闻人湙这种活阎王发脾气,只能自己调解怒火,喝了口凉茶下下火气。   等了不久后,门庭内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许三叠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就听到有人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脆响声。   他动作僵住,看了眼地上疼到打滚哀嚎的人,目光移到赵勉身上。   眼看自己的侍卫被封慈二话不说卸了两只胳膊,他还能风度翩翩地对着许三叠假笑。   “公子深夜找我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赵勉的袍边还有一道火燎的焦黑,显然是送容曦回府后连个衣裳都没换成就来了。   闻人湙起身,凉凉地扫了他一眼,哀嚎的侍卫不敢再出声,伏在地上咬牙瞪着封善。   “是你故意将她带去画舫。”   “在下也只是听命行事。”   “你想让她死在混乱中,将一切推给燕王”,闻人湙低眉掠过赵勉,抬脚踩在侍卫的手臂上。“这只。”   话音刚落,封善手中刀影一划,庭中响起的皮肉割裂声让人脊髓发寒,侍卫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喊声,不断向赵勉求救。   赵勉脸上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了,语气也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人湙的袍边溅上了血点,他瞥了一眼,微蹙着眉,转身向内庭走去。赵勉强忍怒火,许三叠看得一头雾水:“这是做什么呢,赵勉对谁下手了?”   “闻人湙!”赵勉愠怒,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忘了自己发的誓言不成?”   闻人湙脚步忽然一滞,转过身目光冷凝地看着他。“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教我了?”   许三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再一看院子里的昏死过去的侍卫,内心更烦躁了。他也就是睡了一觉,两个人突然深夜跑来对峙,还弄得满院子血。   他睨了封慈一眼,小声提醒:“别让人死这儿了,晦气。”   封慈闻言,用剑拨了拨一动不动的侍卫,抬眼看向许三叠。   “已经死了?”   他点头。   许三叠轻啧一声,不满地瞪着闻人湙。   赵勉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脸色阴沉得不像话,强忍着不在闻人湙面前发作。   “你我殊途同归,我今日所为,都是为了日后你不必有所牵绊。”   闻人湙蓦地笑了一声,语气夹杂着隐约恶意,“既如此,不如你先将公主府的那位杀了。”   赵勉猛地扭头看向他,面色铁青。   “前段时日,我又收到了三公主的信,用我转交与你吗?”   闻人湙脸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   容曦是朝中最受宠的公主,祖父又是荣国公,享受无上尊崇。而她本人不羁声色,喜欢勾搭美男子并不是稀罕事,只是鲜少有人知道,容曦背地里给闻人湙送了许多求欢的信,其中言语放荡,不堪卒读。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赵勉的火可以说是直冲天灵盖了。“闻人湙!”   “与其多管闲事,不如看好你家中那位,省得日后连她腹中孩儿的生父都不知晓。”   闻人湙说完便懒得再应对了,朝着屋里走去,顺带将身上沾血的衣衫拽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许三叠怕赵勉气得跟闻人湙打起来,只能拦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宽慰。赵勉看到院子里已经断气的下属,更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愤声道:“许三叠,你是蠢人不成,为何不拦他?”   “你骂我作甚?”   送赵勉出去的路上,许三叠才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虽然心中惊骇,却仍是劝说赵勉不要招惹闻人湙。   等人走了,他也没心思去管院子里的一滩血,急急忙忙朝内室去。   走过去的短短一程路,他已经在心中暗骂了许多遍禽兽。   闻人湙瞧见许三叠也阴着脸进来,也不做解释,等着他发作。   然而他憋了好久,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恨恨骂了句:“禽兽。”   闻人湙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算是应了。   许三叠怎么想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希望此事还有回转,于是试探问他:“兴许你只当她是妹妹?并不是男女之情?”   闻人湙看许三叠这副比他还纠结的神情,索性说:“你就当我是禽兽吧。”   在画舫之上,他看到容莺落水了。   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这种隐秘而不合伦理的情意只会是牵绊。他曾为了活下去做尽恶事,日后还会杀亲杀友。   容莺如果就这么死了,应当是好事一件,总好过日后彼此怨恨,闹得难以收场。   他应该就此斩断所有牵绊,将心软和优柔寡断一并丢弃。   许三叠坐在他身边唉声叹气,片刻后突然眼尖地发现闻人湙的衣裳不对劲,睨了他一眼,问道:“往日不见你用这种料子,去将军府换衣裳做什么?”   闻人湙的袖子里垂出一小截朱红发带,在白衫映衬下,仿佛雪中藏了一枝红梅。   “衣服湿了。” 第24章 络子 “我编来送人的”   临仙湖的刺杀案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令人吃惊的事却不止这一件。   容莺一早回了宫,从宫人口中得知,容昕薇当晚嫁衣未脱就回宫找皇帝做主, 要求砍了薛化卿全家。赵贵妃护女心切, 抱着容昕薇哭哭啼啼了一整晚。   薛左丞第二日也是带着夫人一同入宫面圣,请求圣上做主, 替儿子辩解开脱。   薛化卿没有同行的缘故, 是因为容昕薇一气之下砍了他, 胳膊能不能保住还尚未得知。   原来那薛化卿虽表面是个正人君子, 背地里却一边贪图尚公主的荣华。一边舍不得柔情娇媚的小娘子, 等和容昕薇成婚时便将自己的外室逼得自尽。然而他外室养了不止一个, 不听话的被他给逼死了,还有那聪明的早早就怀着身孕躲起来, 直到薛化卿成婚当日才站出来,拿着信物和证据讨公道。与此同时, 还冒出几个小倌,声称是薛化卿的相好, 跟着一起辱骂薛化卿忘恩负义。   容昕薇一直都当自己的未婚夫洁身自好, 以她的性子倘若薛化卿有纳妾的念头, 她都会直接命人砍杀了他,如今在大婚当日发现他男女不忌,还是狼心狗肺的混账。她受不了这奇耻大辱,登时气得红了眼,从侍卫那处拔了剑就要杀他。   侍从怕闹出事对薛左丞不好交代,出手拦了几次,这才留了薛化卿半条命,浑身是血的回了薛府。   容莺听完了事情经过, 第一时间想起的竟是容曦冷笑着说“让她风光个够”,如今回想怎么也不像是什么祝福,反倒像早早就知道有事发生,提前在幸灾乐祸。   若不是有人成心安排,薛化卿的外室和相好的小倌,怎会约好在薛化卿大婚当日去闹事,难道不怕被杀人灭口吗?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再一联想容曦和容昕薇的过节,便不觉得奇怪了。   聆春以为容莺听了容昕薇的事会幸灾乐祸,至少也算是出了口气,却没想她还是神色恹恹的,自从回来就待在屋里不出去,连猫都没兴致哄了。听闻临仙湖上死了不少人,她当容莺是受了惊吓,一时间缓不过来,只好劝容莺多去走走。   夏末仍旧闷热,容莺好几日没去找过闻人湙,听闻朝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身为帝师时不时要出谋划策,偶尔还要负责审阅皇子们的策论,如今也该忙得不可开交。   她夜里睡不着,只要一想到闻人湙,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个缠绵到令人窒息的亲吻。   可宫中近日有传言,说闻人湙与崔氏的人有婚约,她记得那个姑娘叫崔清乐,与闻人湙应当也是旧相识。   她其实是不信的,加之闻人湙亲了她,就更加不信了。但就像心里梗着什么似的,不愿意亲自去问,只等他来解释。   这样聪明的人,总会听到风言风语,若真的有心也该找她说明白才是。   抱着这样的心思,容莺一连好几日都不去找闻人湙,然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来找自己。   李愿宁和容麒定了亲,进宫便如同进将军府的门,几乎是随来随去,她记得容莺当日在将军府一夜未睡,以为她因为在画舫上受了惊吓,便顺道去洗华殿看她。   等她去的时候,容莺正皱着眉看书。   她瞥了眼书封,竟是记载农学的,忍不住问她:“公主看这些做什么,要种地不成?”   容莺将书放下,“随便看看罢了。”   “那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容莺实话实说,手指敲了敲那农书,说道:“虽是教百姓耕作防治虫害。可内容却晦涩难懂,何况真正需要看书的人未必识字,物尽其用,书也该让需要的人看懂才行。若是有专教农民识字的夫子就好了。”   李愿宁知道她是养在深宫的小公主,自然对普通百姓的生计不大了解,也并未向她详说,只道:“此事并非说起来那么简单。”   她知道自己懂得少,便点点头不再说了。李愿宁问她:“往日四公主不是喜欢来找你吗?近日好像不见她。”   “四姐姐在宫中留得太久,驸马来信催她回去,还向皇后告了状,四姐姐只好回去了。”容莺提起这件事还是有些遗憾的,她看得出来容窈应该已经对驸马一家十分不耐烦,但再怎么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走。   “她兴许也听闻了六公主和驸马的事,此刻乐得想当面讥讽。”   容莺却觉得未必,容昕薇到底是公主,同为姐妹,她们自然更容易联想到自己的夫婿,如果也是薛化卿这种狼心狗肺不检点的人,怕是一肚子苦水没地说,要是没容昕薇那么烈性,好面子的可能就咬碎银牙往肚里咽了。   知道薛化卿的真实人品,她其实还隐约替容昕薇庆幸,至少在大婚当日闹出这种事还有回转的余地,若不然成亲后再发觉难免要撕扯得难以收场。   说起这些,容莺又想起临仙湖的事,她一直想问,又不愿意去找闻人湙,此时正好向李愿宁打探。“当日画舫遇刺,如今可查到眉目了?”   李愿宁提起这事,面色不禁凝重了些,说道:“当日牵扯过多,兵部尚书的独子身亡,还有好几位高门出身的公子小姐出了事,绝不是轻易能揭过的。有人怀疑与太子之前彻查的官盐走私案有关。可到底是谋逆的大罪,谁也不敢妄下定论,且再看看吧……”   容莺似懂非懂地点头,李愿宁睨了她一眼,问:“这种事帝师应当比我清楚,你若真心想知道,何必不去问他?”   她闷闷不乐:“我找他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李愿宁看她表情,猜到是与闻人湙有了矛盾,也不劝,反而认为她能和闻人湙断了往来才最好。   聆春端了两盏冰梅汤过来,搁置放在小案上。容莺给李愿宁递了一碗,俯身准备将一旁没编好的络子收起来,被李愿宁看见,问道:“你倒是手巧,还会编络子。”   容莺神情复杂,语气反而有点不情愿。“我学了好久才学会,都是萧成器非要我编这种东西,他说要过生辰,玉佩上缺个络子,让我编好了给他当生辰礼。”   李愿宁惊讶:“他要过生辰了,我怎得不知?”   说完她就停住了,表情渐渐沉下去。   树倒猢狲散,平南王府出事,从前与萧成器交好的人也都怕牵连,如今连他的生辰都过得低调,估计准备就这么过去了。她是将军府的嫡女,又是容麒的未婚妻,她可以不顾忌,她身后的人却不行。萧成器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些,有意要避开与她的交际。   李愿宁知道自己不能再向从前一般随心而为,连和什么人交好都要思量再三,只能垂下眼,略显失落地说:“以往萧成器的生辰哪次不是风光大办,如今他倒低调起来了,连我们这些旧友都不知会一声。”   容莺没想到萧成器竟然连李愿宁都没说,慌忙宽慰道:“兴许他是暂时忘了,没有其他意思……”   “是我对不住他……”李愿宁摇摇头,想了想,又说:“我是不能亲自去了,待我准备一件生辰礼,你若有机会,替我转赠他吧。”   容莺见她神情低落,只好答应下来。   本来按她所想,也只是准备编好了络子让人给萧成器送去,只是如今多了李愿宁的一份礼,还是决定亲自去显得有诚意。   第二日,有书院的侍者来通知,说是要让公主和皇子们一处去书院。   容莺以为和从前一样,只是照例要找名士来讲些修养自身品德的道理。因为连容恪都抱怨这类讲学十分无趣,且从前也常有,不过从前是轮不到公主们的,这是这次例外连她也叫上了,大约是容昕薇的事闹大了,使得薛家和皇室都十分丢人。   容莺手笨,络子一直没编完,想着反正讲学无趣,她就坐在后排偷偷编络子,大概是不会被发现的。   当日果然去了不少人,除了容霁和容麒不在以外,其他皇子都齐全了,公主倒是只来了她一人。   容莺觉得奇怪,但她确确实实是被通知来的,便只好坐下了。   容臻与她更熟络,忍不住偷偷问:“皇姐怎么也来了?”   她疑惑:“是书院的人说今日我也要听学,不该来吗?”   容臻表情复杂,猜到她是被谁坑了,也不好点破,便说:“也没什么,夫子并不计较,你跟着听课就是。”   容莺听他这么说,便当真以为不要紧,只见上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说了一大串引经据典的话,容莺听得迷迷糊糊,后半程听不下去,索性专心编她的络子,夫子果真不管。   她实在手笨,一不留神就会编错拆了重编,因此十分专注手上,并不关心讲了些什么,以至于台上什么时候换了人都不知道,自然也忽略了身旁皇弟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一直到台上的声音静下来,好几道视线打在容莺身上,她仍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哪个地方编错了。   有人脚步沉稳,缓缓朝她走去的时候,容臻还好意咳了两下提醒,然而她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她正编得起劲儿,总算知道自己哪个步骤出错了,忽然一只白净的手伸过来,纤长的手指称得上清隽,然而这只手却是朝她手里的络子去的。   闻人湙一声不吭将她手里的物什取走,容莺茫然地抬头,看见来人是他,惊得整个人呆愣住了。   两人这么久不见,再见却是这种情形。怎么好端端的今日来讲学的会是闻人湙,而且偏生这次她就来了?   莫名其妙亲完她也不解释,连着几日也不曾找过,如今一见面就收走她的东西……   容莺越想越气闷,愣是眼眶凝出几分湿意来,瞪了他一眼便不看他了。   闻人湙看到她眼眶微湿,袖中的手紧了紧,语气放轻了些:“我下课给你。”   容莺脸色不好,低着头生闷气,听到了也不肯理他。   其他人纷纷震惊,这位怯懦出名的皇姐,居然都敢给帝师脸色看了。   闻人湙无奈,扫了噤声的众人一眼,最后目光停在了方才咳嗽的容臻身上。“四皇子,方才我的问题,你可有解答之法?”   “啊?”   ——   帝师虽然表面和善,其实却最是严厉,几位皇子在课上都战战兢兢,十分不解为什么今日就是帝师亲自来讲学。虽然一边害怕,却又不得不承认,闻人湙博学广闻,常常有独到的见解,不会默守陈规,一味守着陈旧迂腐的东西。他们自知有收获,也从心底敬佩他,稍微好心的还会同情容莺。   而闻人湙讲学中途,偶尔漫不经心扫过一眼,发觉容莺还在恹恹地看着书本,却不像是在发呆,似乎是真的听进去了。   方才他讲了许久,一直不见她抬头,这才想收了她手中的东西,想让她将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不曾想会惹恼了她。   等讲学完了,容莺心里还在不满,络子也不要了抱着书就走。有几个皇子还跃跃欲试准备去找闻人湙请教,却见他收了书本离开,一时间也不好追上前耽搁他。   容莺走得很快,而闻人湙只是不慌不忙的就赶上了她。   他出声提醒,“东西不要了吗?”   容莺脚步停了一下,虽然想赌气一走了之,但好歹也是编了这么久的,她实在不想再重头开始。   犹豫了一下,她别扭道:“为什么会是你去讲学?”   “只是凑巧罢了”,他将编到一半的络子递给她。“听学有那么无趣?宁愿做这些打发时间,也不肯多听两句。”   容莺虽然气愤他几日不找自己解释,却也知道听学的时候用心不专错在她自己,略有心虚地说:“不是打发时间,我编来送人的……”   他闻言一顿,片刻后面上浮了层浅浅的笑意,微弯的眉眼透着一股悠然的意味,缓缓道:“编得还不错……” 第25章 谋逆 “去接人”   暑气渐消, 京城迎来了一场暴雨,入秋也不远了。   皇帝染病多日,早已神智昏聩, 上朝时喜怒无常, 终于在大雨后病倒,躺在龙床上仍是疑虑不消。病痛没能让他变得仁慈宽厚, 只教他在晚年变得多疑善怒, 朝野之上是狼子野心, 暗地里权宦勾结, 而另一边又有燕王党未除, 他不得不担惊受怕, 处处小心,以保住江山稳固。   在很多事上, 他也不能全然相信自己的骨肉。   平南王被关押狱中多日,总算被放回了平南王府, 而很快噩耗传来,二房嫡子萧壑病死狱中。   听闻此事的人无不唏嘘。萧壑尚且是少年健朗之时, 连平南王都熬得过来牢狱之灾, 他又怎会无端病死, 多半是受到严刑拷打没撑过去罢了。   容莺的消息来得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坐上马车准备出宫见萧成器。   因她母亲是身份低微的舞姬,与朝廷并无族人的利益相关,她对待这些事也比旁人迟钝些,即便反应过来她也会觉得与自己没有太大干系,毕竟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她无论干什么都和谋逆扯不上关系。   大约也是这一点,让她能作为一个公主去给萧成器送生辰礼, 身旁人却也不担心她被牵连。   反正她什么也没有,也牵连不到什么。   提前两日,李愿宁将准备给萧成器的生辰礼交给了她,好托她的名义转赠,以免在这种时候让将军府落人口舌。   为了编好萧成器要的络子,容莺去司衣局拿了最好的金线掺在一起,阳光之下的络子泛着粼粼金光,比普通的要更富丽独特。   容莺穿着鹅黄鹤袖短衫,象牙白绣金花的裙子,腰间系着朱红的腰带。因为难得出门一次,聆春替她梳的发髻也端庄了许多,加上她从前鲜少与人往来,也不知道去平南王府该做什么,心中难免忐忑了些,下马车时还小心地打量周围,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   小厮进屋通报的时候,萧成器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事实上他根本没准备过十九岁生辰,平南王府如今危在旦夕,昔日好友避他如蛇蝎,父亲曾经的好友也只能人人自危,再加上萧壑身死,早有人说平南王府这次是在劫难逃。他不曾料到最后来赴宴的会是九公主,然而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因为容莺无所顾忌又单纯听话,她在看他的时候,从来不会将他当做狼子野心的逆臣。   靖昌侯府被抄后,一部分就改成了如今的平南王府,虽然只是一部分却已经是富贵至极,显然是逾制了。   容莺是第一次到平南王府来,而王府被削权打压,却不见府外有兵马看守,暂时是不会出大事了。   萧成器见到她,眼中闪过惊喜的神采,几步跑到她身前,打量她今天的装扮。   “今公主日穿得像朵花似的,整个皇宫没有谁比你更娇俏”,他夸完还伸手拨弄她发髻上两支蝴蝶小钗。   小钗轻巧精致,随着走动一颤一颤的,像是真的有蝴蝶停在了发上扇动翅膀。   她羞恼地按住小钗,轻斥道:“你别动我头发,聆春梳了好久。”   萧成器听话的收回手,果真没有再逗她。转而略带歉意的说:“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其实也没有设什么宴,萧壑病逝,府中还在筹备后事……”   他强忍悲痛的语气,尽量使自己听上去镇静些,作为世子,他要随时做好扛起萧氏的准备。   容莺对萧壑的印象,是他在马场上被萧成器揪着衣领拽走,剩余的就只知道他十分怕马,从小体弱但画技绝佳,若再等几年也能凭着笔墨留名芳史。然而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初展才华的少年,就这样折在了牢狱之中,想必萧氏上下都会哀恸不已。   “我并不饮酒,无需设宴,不过来看看你”,她说着,让身后人将一个盒子呈上来。   萧成器疑惑:“什么东西?”   容莺压低声音,说道:“是阿宁托我给你的生辰礼,还请你不要计较她不能亲自来了。”   萧成器垂下眼,不知是失落还是无奈。“她有自己的苦衷。”   关于李愿宁与容麒定亲的事,他说不上是喜是悲,只觉得可惜。二皇子与太子明争暗斗,镇北将军府若站在二皇子那边,若容霁上位必定会下手清理二皇子一派,除非将军府彻底弃了李愿宁。同样是身不由己,他并不会因为此时她的疏远心生怨怼。   他缓和面色,问她:“你呢,说好给我的络子在哪儿?”   容莺从袖子里将络子取出来递给他,说道:“编得可能不大齐整……”   他笑得眼睛弯起,接过络子就系在了腰间的玉佩上,还晃了晃,说:“我可是为了你这络子,连我姐姐编的都不要了,以后肯定好好保管,这可是公主亲手编,珍贵着。”   容莺很少被人这样夸,不禁羞赧,轻咳一声,提醒他:“我可是要早些回宫的……”   “走”,他伸手直接拉起她的手腕,“带你去看兔狲。”   ——   平南王府外,街上的百姓忽然听闻马蹄声阵阵,而后就有金吾卫来驱赶,一列列兵马齐聚分散,将平南王府齐齐包围,变化只在瞬息之间,方才还风平浪静的府门前已站满了穿着甲胄的兵卫。   不等守门的兵卫去通报,王府门前的小厮就被斩下了头颅。   容霁穿着天青圆领袍,眼神嫌恶地瞥了眼地上腥红血迹,跨步绕过去,语气平淡:“平南王贪墨军饷,私养亲兵,以谋逆罪论处,就地诛杀。府上若有不从,同诛。”   话音刚落,身后禁卫鱼贯而入,银枪铁剑在日光下划过寒光,袍角翻飞,踏声如雷。   李恪站在容霁身后惨白着脸,紧握着□□一动不动,容霁瞥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他看向马车中肤色冷白的男子,说道:“帝师是雅致的人,看不得这刀剑杀伐的场面,可以不进去”   他面色恭敬,其实内心是带着点鄙夷的。   虽然闻人湙有智谋有才学,可他就是看不得他这副目中无尘的模样,说到底不过一介布衣出身,得到无上尊崇本该感恩戴德,反而还要皇室子弟对他恭谦,他倒好奇,这身傲骨从哪儿来。   闻人湙闻言一字不发,俯身从马车中出来,一身雪色衣裳和此地格格不入。   “太子请吧。”   容霁目光冷然,吩咐李恪:“既然往日你与萧成器交好,我便给你机会,去将他亲自捉来,若不愿降伏,就地诛杀。”   李恪既是悲愤又是无奈,几乎都想骂人了,强忍着不愿应道:“诺。”   平南王并未良善之辈,早年也是上过战场取过敌将头颅的将领,后因萧氏一族结党营私被废太子容恪处置,暗中投靠当时的梁王,在秋华庭之变中参与靖昌侯府的灭门,后又诛杀太子门客与当时几位痛骂梁王的忠臣义士,手上沾染无数鲜血。   平南王始终对皇帝抱着一丝信任,以为他不会将平南王府一脉逼至绝路,便迟迟没有让私兵反抗。可他到底是妄想了,能无情屠杀手足,使万人因秋华庭之变身死的皇帝,又怎会对他念旧情。   太子带人悄无声息包围平南王府时,他已得到了声息,府中所有亲兵抵御禁军,为府中萧氏族人谋取生机。   容莺抱着兔狲在后院听萧成器的妹妹痛骂容麒的时候,萧成器正在一边义愤填膺地附和。   萧成器的妹妹萧成妍不过十五岁,曾被容麒热烈示爱过一阵子,可她并不领情,且在容麒请求赐婚前立刻与远房表哥订了亲事。而她脾气也不好,与容昕薇也有许多矛盾,因此在见到柔声柔气的容莺时十分喜欢,在她面前说尽了容昕薇的不是。   她在一边听着,也不好应和什么,只好笑笑,安抚萧成妍一两句。   突然间,府中亲卫急忙赶来,声称太子领兵包围平南王府,要诛杀平南王,庭院里的几人都傻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真假。   容莺抱着兔狲,略微睁大眼,萧成器则铁森着一张脸,目光如炬迅速看向她。   她抱着兔狲的手无措地松开,起身茫然地看着他。“我……我不知道……你们快走吧。”   此事的确与她无关,可她是公主,下令的人是她生父,在门外领兵抄萧成器家的是她兄长,她也不能算是全然无关。   萧成器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如何也不能迁怒于她,立刻反应过来带着哭泣的萧成妍走。   容莺没有来的心中酸涩,上前说:“我有负于你……”   萧成器是把她当朋友的,可她还是在这些事上无能为力。   萧成器松开萧成妍的手,忽然走近抱住她拍了拍,不含任何情愫,只如同友人离别前的安抚。“公主保重。”   容莺眼看他离开,俯身将兔狲抱了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现在走。   平南王早有准备,禁军虽猛烈,却一时攻不破他养了多年的精兵。   天子无情,他终于醒悟,也不再做颐养天年的美梦,立刻领兵和禁军厮杀,大有要玉石俱焚的意味。   府中妇孺被护送想要逃脱,然而禁军包围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出路,反而那些想厮杀着逃脱的萧氏子弟死在了刀刃下。   容莺并不是萧家人,无奈此时混战,禁军下了死手,并没有放过府中女眷,她没有跟着萧氏族人乱逃一气,只能在原地等着,以免被牵扯进去。   然而她没等多久,就听厮杀喊叫声越来越近,入耳都是咆哮和悲恸的哭喊。   容莺自小养在宫中,从未见过这等混乱血腥至极的场面,终于是忍不下去了,手中却仍旧没能撒开萧成器的兔狲,抱着它偷偷从偏道的回廊准备另找出路,然而甫一出去就见一人浑身是血朝她跑来,似乎是平南王府的仆从,那人面色惊恐目眦欲裂,伸手朝她抓来想要呼救,不等他出声,一把刀横着劈过来,如同削瓜般削去了他的脑袋。   腥臭的血溅在她的牙白裙上刺目至极,人头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她裙边不远处,连她怀中抱着的兔狲都是一身血,   容莺浑身僵冷,手克制不住的发抖,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煞白着脸看向禁军打扮的兵卫。   兵卫伸手扯了她一把,容莺腿已经僵住了,这一扯让她直接摔倒在地,克制不住地发抖,在兵卫再一次要拽她的时候,她声音颤抖而干哑地说:“我是,是九公主……并非府中女眷……”   兵卫犹疑地要将她拖起来,然而容莺腿都软了,颤抖地坐在原地不敢动。   ——   平南王府人士不肯认罪,平南王不愿伏诛,府中残肢碎肉满地,血气冲天叫人看了恶心。容霁怕自己见了这场面半个月都看不得红色,就找了个清静地方和闻人湙对坐着下棋,偶尔听人来报几句,将认罪的萧氏族人抓到庭中跪着,   没过多久,有兵卫禀告在府中发现了宫中制式的马车,闻人湙微皱了下眉,似乎察觉到不对,容霁反说:“平南王府大逆不道,逾制也不是几次了,穿皇袍也并非怪事,何况一架车马。”   闻人湙便问吩咐人去问伏诛的萧氏族人,片刻后领了一个衣衫与府中小厮不同的男子上前。   男子一见容霁就开始磕头诉苦:“禀告太子殿下,奴并非王府下人,只是近日随九公主来为平南王世子送贺礼,那禁卫不听我解释,不由分说抓了我来,也不肯让我去寻公主……”   “你说九……”   “她在哪儿?”   容霁的话被打断,而方才还淡然看着棋局的人,此时却面容冷峻、目光森然,微聚的眉心隐隐有忧色。   容霁也很意外,他看向闻人湙,才略微想起之前听说过,容莺在珑山寺静养遇到了闻人湙,两人应该还算相熟。   “禀殿下,少将军带人围堵了萧世子。”   容霁这才饶有兴致地起身,说道:“正好这盘棋也要下完了,我去看看,帝师一起吗?”   他见闻人湙没有起身的意思,又道:“帝师担忧公主安危?”   闻人湙面色微沉,似乎是有些不快了。   “公主长个教训也好。”   容霁点头赞同道:“帝师说得是,是该好好教养了……”   待人走后,闻人湙垂眸凝视着棋盘,忽然出声:“封慈,去接人。”   封慈领命立刻动身。 第26章 折脊 “世子的络子我见了十分喜欢”……   容莺被禁卫强硬地拽起来, 然而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反杀回来的王府亲兵和萧氏族人,有人认出了容莺是府里今日来的公主,忽然躁动起来, 指着她大喊:“她是公主, 快抓了她去威胁太子!抓住她!”   禁卫不敌对方人多,遭遇灭族之灾的萧氏族人拿他泄愤, 乱刀砍在他身上, 最后几乎辨别不出人形了, 一地的肠肚碎肢。容莺鼻腔里只剩下令人反胃的腥气, 她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觉得眼睛发黑, 几乎站不起身来,胃里翻江倒海般叫她几欲作呕。   萧氏族人对下令诛杀他们的皇上怨恨, 对待公主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容莺走不起来, 被粗暴的拉扯了一把,手掌和小臂在粗粝的地上磨过去, 留下一大片血痕。   然而禁卫太多, 根本躲不及时, 不等他们走多远,立刻又是大批禁卫来捉拿他们,有怕死的跪下求饶,也有宁肯玉碎不愿背上逆反污名的人。两方搏杀的时候,容莺趁机甩开拽着自己的女婢,摇摇晃晃地逃开。   她感觉自己双腿都在发软,手掌也抖得厉害,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样的场景。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跑, 只是心慌得厉害,走了没两步,俯身扶着树干呕起来,眼泪克制不住往外滚落。   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容莺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跑,却被一只手紧紧拽了回去。她正要挣扎,就被对方强硬地掰过身子。   封慈见到容莺惨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紧攥她肩膀的手忍不住松了些,他口不能言,无法出声安慰,发觉到她在发抖,也只能学做闻人湙往常那般,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而下一刻,容莺的身子忽然一软,轻飘飘地朝一边倒去,霎时间就不省人事了。封慈低头扫了眼她身上的血迹,发现不是来自于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她打横抱起带离此地。   ——   平南王是自戕而死,就死在萧成器的面前,当着萧氏族人的面伏诛,跪在了容霁身前请求放过他剩余的儿女。   萧成器后背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染血的衣衫下是外翻的皮肉,下手的人是去捉拿他的李恪,然而相比之下李恪还算留了情,他的两位幼弟却一个身死一个断了腿。   平南王妃夫妇感情甚笃,见夫君自戕后,果断捡起残剑殉情。   不过半日的时间,荣华昌盛的平南王府沦为炼狱,血流成河,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包。   萧成器已然是精神恍惚,被押着跪在容霁脚下的时候一动不动,眼里只剩一片死灰。四周摆着他父母与血脉手足的尸身,身后是痛哭流涕的族人与瑟瑟发抖的奴仆。他眼睛充血似的通红,呆呆地望着砖缝中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平南王府在靖昌侯府上重建,十六年前是他父亲领兵抄了侯府满门,老幼妇孺一个也没放过,太子妃和太子年幼的儿女尽数惨死。   天道轮回,世事无常,如今这厄运如同诅咒般又落到了他们萧氏一族身上,平南王府终于也迎来了灭门的祸事。   容霁挑开帘子,走到萧成器面前,说道:“平南王意图谋反,本是抄满门灭九族的死罪。圣上仁慈,念及旧日情分。尔等只要认了,便可免去死罪。”   萧成器一日之间从高高在上,荣华一身的平南王府世子,变成谋逆不忠的罪臣被抄家灭族,无异于从云端跌落泥潭,摔得他头昏眼花久久不能平复。   他听着容霁的话,心中的悲怆与愤怒无法表达,一瞬间已经有了死意。他不愿背上谋逆的罪名,更不愿意苟且偷生如蝼蚁般活着。   正当他萌生死意的时候,一人踩着染血的砖石,衣衫白净如雪,缓缓走至他身前,那点白在此刻猩红下衬得格外扎眼,他下意识握紧了拳。   闻人湙垂眼看着他,说道:“世子是聪明人,你若自尽,萧氏才算真正族灭。”   平南王生前不知结了多少仇,萧成器虽然顽劣,却是他唯一真心教养的儿子,几乎所有的宠爱和心血都付诸在他一人身上。平南王死,他就成了萧家的顶梁柱,成了所有族人活下去的期望。   萧成器听到身后萧成妍的呜咽声,心口一抽抽的疼。   他闭了闭眼,如同有千斤山石压在身上,逼得他折脊弯腰,额头重重磕在染血的砖石上,嗓音干涩到仿佛能磨砺出血。   “罪臣萧成器,谢陛下恩典。”   他叩首的那一刻,身后的王府众人失声恸哭   闻人湙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眸中映出猩红的血和尸身,眼前的场景犹如那个将他困住的噩梦,只是这次他只是一名旁观者。   平南王府中的剩下的罪人都被关押狱中等候发落,王府亲卫和侍从全部处死,仅有萧氏血脉尚存。如果不出意外,最后无非是男子流放,女子充作官妓。   容霁忍不了府中血气冲天,带着侍从匆匆走了,闻人湙也不准备逗留。他得了传话,让封慈先带容莺回他在京中的别院,此刻应当到了。   要走的时候,萧成器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帝师留步。”   他驻足,等待萧成器开口。   萧成器眼神中尽是苍凉悲哀,只是方才那自暴自弃的求死模样再也不见了。   他问:“今日九公主也在府中,在下敢问帝师,公主如今可安好,若受到了惊吓,还请替我转告一句,是我连累了她。若是那只兔狲还活着,请帝师将它抱养给公主。”   闻人湙这才仔细打量他,即便如此,神情中还是带点隐约不耐的。   若不是萧成器,容莺也不会走这么一遭,更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萧成器等了片刻,没等来闻人湙说好,还以为大度又雅正的帝师不肯帮忙,心中失落的同时还略有不满,谁知下一刻就听他开了口。   只是依旧不是说好,反而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话时语气虽平缓,却让人觉着藏了锋芒,像是夹了把冰刀。方才还平静无波的脸上,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痕,浮现出几分似笑非笑,若讥讽若冷笑的神情。   “世子的络子我见了十分喜欢。”   闻人湙位极人臣,只要他想救,必定能有法子帮助萧家,即便此刻他说喜欢萧成器的胳膊,萧成器也会毫不犹豫砍下来。   因此在闻人湙提到络子后,他只是略犹豫了一下,立刻就把络子解下递了上去,同时在内心给容莺道了许多次歉。   闻人湙修长手指拈起络子,绳上沾了血,依旧能看出其中的金线纹路,做工只能说上一句稚嫩,虽华贵却和精美没什么干系。   他背过身走了几步,蓦地停下脚步,终是觉得郁气难消,待平复了气息,再去看手中的络子,不由狠狠攥紧,几乎想将它捏得粉碎。   在此之前,闻人湙认为平南王府经此一难,此后能更好的为他所用,萧成器也还算堪堪可用。   只是现在,他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让人立刻去杀了萧成器。   ——   封慈将容莺送去了闻人湙在京城的别院,许三叠在处理公务,如今并不在府苑中。此处没有女子的衣裳,他只能将晕倒的容莺放置在闻人湙休息用的软榻。   闻人湙不久后回来,天色已经渐渐暗沉。   王府中如同人间炼狱,只是看一眼就叫人永生难忘,容莺惊梦中苏醒,冷汗涔涔,屋子里昏暗得令人害怕。梦中现实都可怖血腥,恍惚中难分虚实,她吓得哭喊出声,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不停发抖。   内室的门被推开,容莺颤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头也不敢抬。   感觉到有人走近,紧接着她就陷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清浅的苦涩药香包围了她,使她鼻尖仿佛挥散不去的血腥气在此刻消失殆尽。   封善捧着一沓崭新的衣裙进来,看到的就是闻人湙将容莺抱在怀里轻拍的模样。而容莺就像个兔子一样缩成一团,伏在他肩头小声抽泣,肩膀一颤一颤的。   本来闻人湙回来的时候脸色很差,提到容莺的名字都带着点微妙的咬牙切齿,整个人已经在一种隐怒不发就等算账的姿态了。这样神态的公子,连他和封慈都会避着点,以免被迁怒后遭殃。   不过一个时辰,怎么变化这么快。 第27章 外忧 “不死不休”   “放下吧。”   闻人湙知道封善进来了, 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手上还轻缓地拍着容莺的后背。   封善将崭新的衣裙放在一旁,立刻转身就走, 顺带还拉着封慈一起走远了。   屋子里只剩容莺抽抽噎噎的声音, 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闻人湙在她没醒之前来过一趟,看到她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这才放下心来, 也发现了她手臂的擦伤, 已经给她上过药了。现在哭得这么厉害, 多半是因为吓得不轻。娇生惯养的女儿家连杀鸡都没见过, 如今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惨死, 难免日后要做噩梦。   她从惊悸中渐渐平缓,这才红着脸从闻人湙怀里退出来, 看了眼他微湿的肩头,略有些难为情。   闻人湙倒是没什么表情, 也不大在意,问她:“谁推的你?”   容莺摇了摇头, 心情复杂地说:“他们也死了, 我趁混乱跑开, 路上都是死人……”   她神情还有些恍惚,一切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就像一场噩梦般,至今叫她难以相信。   她忽然想起什么,抓着闻人湙的手臂,慌忙问:“萧成器呢,还有他妹妹,他们还活着吗?平南王府的人真的都死了吗?”   闻人湙盯了她一会儿, 容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催促道:“你快说啊,萧成器怎么样了?”   他被这么一催,反而心底有团火烧了起来,如远山般的眼睛微弯着,语气很温和,却莫名令人感到发虚,“我以为你知错了。”   容莺此刻十分紧张,丝毫没注意到他情绪有什么不对。“我不该乱跑的,可萧成器太可怜了,要是我也不理他该多难过,就算平南王有错,也不该祸及全家,要做到斩草除根的地步……”   然而听到这话以后,闻人湙本来只是不悦的表情,此刻称得上是阴寒了。   “祸及全家,斩草除根……你倒是心地好,可也别忘了平南王自己做过什么,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自己罢了。”   容莺愣了一下,紧攥着他的衣袖也松开了,她隐约觉着,闻人湙应当十分不喜欢平南王,似乎……也不喜欢萧成器……   “那他死了吗?”   她失落地问完,表情也十分迷茫。换了谁都难以接受,白日里还神采飞扬的少年一转眼就惨死。   “平南王及王妃已就地诛杀,萧世子认罪,萧氏一族男子流放,女子充作官妓。”他面无表情地陈述完,容莺的脸上才算有了神采。   闻人湙冷眼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问道:“知错了吗?”   容莺沉思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闻人湙指的是哪件事,但他既然说了,可能真的有做错什么吧,于是乖乖点头。“知道错了。”   容莺显然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闻人湙看得冷笑。“你送的络子倒是好看,可惜萧世子被抄了家,如今身穿囚服,怕是没有金玉来配。”   “他活下去就好了,剩下的以后都会再有。”她没有听出话中尖刻,反而眨了眨眼,主动伏过身去抱住他,在他肩上蹭了蹭,柔软乖巧的像她养的那只三花。“先生有金玉,那我给先生做一个吧。”   闻人湙僵着身子没动,一言不发。   “先生?”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抬手环住她,应答的嗓音略微喑哑。   “别乱动了。”   ——   塞外秋风瑟瑟,荻花翻飞如雪浪。   以突厥为首的匈奴部落忽然如约好的一样攻打怀州,容恪才平息过一场小部落对边关百姓的骚扰,立刻就忙着去守城了。   细数到如今,他已经快三年没有回过京城,前年好不容易才安分的突厥敌军近日来又蠢蠢欲动。他根本走不开,然而和魏州博州等地借的兵马迟迟未到,他让驿兵催了几次,始终没有等到援兵到来,眼看怀州粮草告急,兵士也都倦怠不堪,容恪心力交瘁,站在城墙上破口大骂几个迟迟不出兵的郡守。   下属听到他发牢骚,不禁劝告两句,同他说起了朝中的动向。   毕竟平南王祖上也是开国大臣,与簪缨世家的李将军一同打天下,底下带过不少良军虎将,如今突然平南王倒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还需要时间安定,如果此时关外再出事,就是内忧外患,大周江山不稳。   容恪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在关外多年,也弄不清好端端的平南王怎么就想不开谋逆。如今正是朝堂不稳,边关就更加不能乱了。   望着城墙下残留的战后狼藉,容恪只能烦躁地骂道:“这群混账东西再不来人,我亲自驾马去将他们绑了丢到突厥军管他们死活。”   说完后又闷闷不乐地摸出一块染着血迹的平安符,神情低落,喃喃道:“也不知道今年能否赶上阿莺的生辰,我走的时候她才将将十四岁,转眼就要十七了……”   边关荻花如雪,飘荡着吹远,落在战死沙场的兵士尸骨上,掠过烽火腾起的黑烟继续游荡,随着鸿雁的啼鸣一同远去。   京城的秋叶开始掉落,平南王府的尸骨被拉去城外焚烧,朝中陆陆续续又被贬官入狱一批人,再被提拔起一拨人。容霁和容麒都把握这个机会暗中较量,想趁朝中大批清洗的时候安插自己的人脉。   闻人湙始终巍然不动,只远远地看着他们争斗,默不作声地隔岸观火。   容莺自从那一日后就连着许久不曾吃过荤腥,甚至连一点红色都不想看见,夜里时不时梦中惊悸,醒来冷汗淋漓,如同赵姬才去世那段日子,睡不好也吃不好。聆春看得心疼,给她做了许多安神的汤药,她也喝不下去。   皇帝年老神志不清,边关战乱的消息传来,连容莺都隐约听闻了几次,他却听信谗言,以为是容恪拥兵自重,也想掺和到储君之争才找他要更多兵马,因此始终不肯放权,还听信河北节度使与河中节度使的话,认定边关并未生事,一门心思治理内政。   一直到秋深了,京城冷的厉害,容莺将萧成器的兔狲和三花养在一起,两只小家伙整日打架,三花打不过,在在洗华殿叫声凄厉。   平南王府事变后,萧成器他们很快就被流放潮州。容莺由于受了惊吓,回宫就大病一场,病中却也没能忘记萧成妍,吩咐人去暗中护着她,想办法将萧成妍捞出来。然而一切比她想得更为可怖,等她的人去到教坊的时候,萧成妍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见到陌生人就发疯一般大喊大叫。   其中内情并不难打探,就算她再早两日吩咐人去照顾萧成妍,依旧不能将她从这泥潭里捞出来。   平南王荣华时仇家众多,一朝兵败,想践踏的人只多不少。萧氏子弟被捉拿当晚,容麒就派人将萧成妍接走,之后发生了什么自是不必多言。萧成妍曾拒绝过容麒示好,对于高傲的他来说无异于耻辱,如今得了机会,必定会朝死里折磨她。   而为了讨好容麒的人,如今为了附和他,自然也会不吝于欺负一个弱女子。   才入教坊几日,萧成妍就已经开始失心疯,寻死觅活了许多次。   可毕竟是官家的地方,容莺只能尽力保下萧成器的姐妹让她们少受苦。李愿宁寻了自己的堂兄,花了重金包下萧成妍,好让她不再受人糟践。   然而不到五日,容莺等人通报萧成妍的近况,才知道容昕薇得了消息,带人找到教坊司去划烂了萧成妍的脸。而当日一旁观看的男子,竟无一人出手阻拦,反而在一旁哄笑,只为了看这位往日高高在上的贵女,被人踩在泥里糟践折磨,在他们面前凄惨的嘶喊。容莺气不过,和李愿宁一同出重金,安排萧成妍假死逃脱,却也救不了她的神志不清。   等到天寒时,闻人湙时常不在宫中,容莺很少见他,偶有传闻说他与崔家的女郎定了亲,她也并不理会,只当是谣传。直到她生辰近了,容恪依旧没有半点要归京的消息,容莺忍不下去,出宫去见李愿宁。   李愿宁也曾身披战甲跟着父兄上阵杀敌,对边关战事十分担忧,始终不明白朝廷为何至今没有下令派援兵。而李恪因为平南王府事变,他亲自捉拿了昔日好友萧成器,又眼看心上人沦入教坊无能为力,正愤愤不平地要去从军。   容莺去将军府上那日,正是立刻拎着长|枪闹着要走的时候。背伤行囊的李恪看到她,登时眼眶一红,既有羞愧也有落寞。   容莺此刻的心情竟和他有几分类似,平南王府被抄家的那一日他们二人恰好都在,也都目睹了王府中人惨死的模样,如今回想起来,却都不忍心再提。   李愿宁愤怒地拉住李恪,大骂他:“你是家中嫡长子,若此时不顾一切出走,等父亲回来我要如何交代!分明已经及冠,却如此冲动易怒,如何担得起李家,如何为大周效力!我告诉你,萧氏谋逆已成定局,萧成器无论生死,都与你是血海深仇,绝无可能回到从前。”   李恪握紧手中银枪,目眦欲裂地瞪着她,愤怒道:“那你要如何,我与他同吃同住,相识十七载,如今却领兵抄了他的家,屠了他的族人,要我如何能安心入睡,我至今不敢从西横街路过,只怕看到他平南王府的大门,看到那群混账出入教坊司□□他的姊妹。”   李愿宁没有答话,李恪反看向容莺,眼含热泪,怒而问她:“换做是你呢公主?若你是萧成器,被你真心交付的人抄家灭族,将你的亲人如猪狗般屠了个干净,让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是痛恨他还是能大度包涵他的无可奈何?还是否能待他如从前?”   容莺被问得一愣,也没想到吵着吵着怎么轮到了自己,于是瞥了眼李愿宁阴沉的表情,认真想了想,答道:“应该还是恨吧,就算再怎么大度,也无法谅解这般血海深仇,落得如此结局,也只能怪天意弄人,换做是我也会恨个不死不休,要说能怎么样,也只能算了。”   她说完后李恪正欲再说,却突然停下,阴着脸朝她身后看过去,俯身行了一礼。   “见过帝师。”   容莺惊讶地回过头,闻人湙长身玉立,站在廊下如一棵雪松,日光隐入云层,他面上晦暗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闻人湙眼中沉着层冷寒的嘲弄,似乎不是对着李恪。 第28章 内乱 “我不值得被人珍惜吗”   李恪还是走了, 然而没走多远,就被听到消息赶回来的李将军捉住,拎回家痛打了一顿。   容莺好几日没有见到闻人湙, 本想告诉他络子已经编好, 却不知他为何一言不发转身走了,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回到宫里, 她将此事告诉了聆春, 犹豫要不要去问一问, 不曾想聆春十分愤怒, 激动地丢了手上的布料站起来。“公主糊涂!如何今日还看不明白, 那闻人湙何曾真心, 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公主在他眼中不过是闲暇时的逗乐,就如同养的那只三花猫, 欢喜时摸一摸,倘若不高兴就不兴得理。”   聆春说得尖刻, 半点不留情面,容莺没说话, 心脏像是被什么拽着往下坠, 空落落让人不安。即便如此, 她还是不大相信,说道:“可他待我与旁人不同,也许他性情如此。”   聆春深吸一口气,发愁地问:“公主是否非他不可?”   容莺瞧了眼聆春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与他在一起,我必定是更高兴些, 可若实在不能在一起,也不至于寻死觅活。”   她的确十分喜欢闻人湙,也很愿意同他相处,相识的日子更是受益良多,可偏偏聆春说的也不全错,闻人湙待她的感情实在微妙,时而晴时而雨,让人根本捉摸不透。   过了好一会,聆春才重新坐下,手紧攥成拳,似乎极其愤懑,咬牙切齿道:“既如此,我不妨直说,公主可还记得在珑山寺送闻人湙的蜜饯糕点,那些都被他的手下倒在了花丛中,皆是我亲眼看见。而昔日公主亲自做了桂花酒酿送与他,待我去而复返替公主取书,又在棠树下见到了未干的米露,可想而知,公主以为的好意,旁人全然不稀罕,哪里来得情分。”   聆春越说越气,也正是因此,见到容莺对闻人湙情根深种,她才越觉得不值。即便身居高位,倘若没有真心,还不如早日断了这份念想。   她说完后,容莺沉默地低着头,聆春以为她不信,立刻说:“倘若此话有半点假,我愿五马分尸而死!”   “我不是不信你……”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很轻,似乎是有些无措的,就如同孩童被人骗完,半天晃不过神的样子。“我就是……“   她试图说什么,最终又放弃了,再一联想闻人湙的态度,好像又一次落水了般,身子止不住发冷,不断下沉,慌乱却无力,连好好说句话都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她抬起脸看向聆春,茫然道:“那青梅酒呢,那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她说要我出嫁再挖出来……”她说要同夫婿一起喝的。   容莺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忽然站起身朝外走,聆春连忙跟上去。   紧接着就看容莺去将剩下的酒找出来,取了一坛直接掀开坛封,往茶盏中倒了一杯。   “公主做什么?”   她说话间,容莺已经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了。酒水看似清冽,喝进去的一瞬间却只有酸涩,容莺紧皱眉头,险些吐出来,强忍着将这股酸苦的酒咽下去,看着茶盏,愣愣道:“好像没酿好……”   这样的酒,必定是喝不下去的。   容莺呆呆地站了片刻,转身回房从妆奁中找出络子就要出去。聆春跟上去问:“公主这是做什么?”   “我不是不信你,可我还是想看看他是如何想,虽然我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也总是不讨人喜欢,可我也不甘心被人糟践心意,就算我的心意不值一提也不行。”   她知道自己微小无能,仅仅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可她能做的只有那么一点,即便是这样不起眼的她,也依旧希望自己的心意能被妥善藏好,不然怎么叫喜欢呢。她已经够喜欢闻人湙了,至少要清楚自己在他眼里算什么,为何总是忽冷忽热,为何总是要她去猜测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在意。   容莺有很多话想问,一直到闻人湙的院子前,她停下脚步,忽然生出了怯意。   聆春拍了拍她,问道:“公主怎的不进去?”   容莺握紧手中的络子,鼓起勇气走入院子,走进去之后又停住了,甚至想转身回去。   她也没想到今日这里会有这么多人,扫一眼差不多有六七人,连太子都在,包括许三叠和两位穿官袍的郎君。   听到动静,几人回头朝她看过来,容霁眼神略微妙,笑道:“小妹似乎与帝师十分亲近。”   闻人湙只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目光很快就回到了棋盘上,并不耽误手中落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在下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   仅此而已。   容莺掩在袖中的手默默握紧,向容霁行了礼。   容霁问她:“听闻小妹前几日受了惊吓,回宫后还大病一场,如今可是好些了?”   “已经好了。”   她知道容霁的关照未必是真心,因此回答的也比较敷衍,闻人湙见她面色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公主找在下有何要事?”   她当然不能说是来送给他络子的,此时人又这么多,于是只好说:“想来找先生借两本书。”   “去让封慈取给你,他必定知道你要的书在哪儿。“   容莺心中纠结,于是再找借口,说道:“我总是从先生这里借书,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上次给先生送了酒,不知先生觉得味道如何,若喜欢,我让人再送些,就当做还人情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容莺正发愁怎么继续问下去,就听一旁的许三叠附和道:“什么酒,味道如何?”   她看向闻人湙,片刻后,他略显敷衍地应答:“醇馥幽郁,清雅甘冽,公主有心了。”   甘冽……   她愣愣地点头,木头一般走出去,也不说要借书了,容霁奇怪地问:“方才不是要借书吗?为何又不要了。”   闻人湙看向她的背影,面色微沉,捏着白子的缓缓收紧。   容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是下意识心中难堪,不想和闻人湙在一处,浑浑噩噩就走上了回洗华殿的宫道。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手中还捏着一个络子。   糕点蜜饯和桂花酒酿会被丢弃,她珍藏的酒也会尝都不尝地倒掉,那编了这个络子,大抵也会被随意丢在什么地方。虽然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努力对闻人湙好了,但她做的这一切,也许在闻人湙眼中并无意义,反而只剩无趣拙劣。   容莺总是很迟钝,以至于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闻人湙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她的,会觉得她是个惹人厌的爱哭鬼吗?   细想中,连落水先被救起的人是崔清乐,她其实很清楚,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容莺拢了拢衣衫,眼睫低垂着,抽了口气,语气带点委屈地问聆春:“我不值得被人珍惜吗……”   她没等聆春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还是我让人厌烦了?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在他眼里只是阿猫阿狗般的存在,有旁人在的时候,他都不愿意多看我两眼。喜欢人这么难吗……”   聆春揉了揉她的鬓发,温声安慰她:“公主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不要想这些了。”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回到洗华殿,将络子重新扔回了妆奁最下面。   许多事往往都是当局者迷,聆春作为一路的旁观者,反而比容莺要更为清醒。好在那日之后,容莺和闻人湙也没有再相见。   容恪守了好几日的怀州,最终却因为他临时调兵去援助魏州失陷,匈奴部落的铁骑踏破了城门,城中男子被杀,女子沦为了俘虏和奴隶。容恪坚持领兵攻打回去,却在路上受到暗算,至今生死不明。这次信件没有被拦截,总算是顺利送到皇帝手中,他勃然大怒地要处置几个郡守和河中河北的节度使,却突然得了消息,此次匈奴入侵中原,和燕王派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众人也不算太意外。燕王兴许和匈奴的几个部落达成了交易,允诺事成后将割让给他们城池和金银布匹。而燕王本就是异姓王,祖父是归入中原的柔然人,相较起来更容易被匈奴部落接受。   容恪失去音讯,匈奴越发肆无忌惮,以突厥为首的部落入侵怀州后一举攻破魏州,朝中派兵镇压,派出去的兵马却在中途被燕王兵卫阻截。   与此同时,当初水患和瘟疫导致流民索性投靠了燕王,本来不足为惧的燕王派有了匈奴援助,一时间成了能撼动大周基业的猛兽。   当初在废太子案中得益的世家,眼看平南王和曾经同僚的下场,如今不得不蓄养亲兵以做好万全之策。曾在地方如日中天的各大世家,趁局势混乱,与河中节度使狼狈为奸,妄图将这大周撕裂,独占一片江山。   魏州失陷与河中节度使叛变的消息传到京城,只用了仅仅五日。   随后镇北将军府满门出征,带兵去镇压叛军,长安城留有八千禁军卫和一万兵马。   叛军势如破竹,各郡接连失守。   祸事一件跟着一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这个时候,皇上请来了高僧与方士,开始祭天告先祖,以求社稷安稳。   也不知道方士是何居心,竟口口声声说朝中有祸星,要除了祸星才能江山安稳,容霁气得不轻,直接命人将胡说八道的方士捆起来丢到承天门活活烧死,让众人围观以儆效尤。皇帝气得不轻,反而革了容霁的调用禁军职权。 第29章 失守 还是在此刻做好公主吧   敌军攻势迅猛, 大周的将士也不肯示弱,两军打得不可开交。然而河中节度使郑开与燕王早已暗中勾结,不肯出兵援助抗击匈奴的军队, 反而故意设下陷阱, 让容恪带领的队伍腹背受敌,五万人的大军只剩两千人侥幸逃脱。   朝中接连传来各州失陷的战报, 此时年老昏聩的皇上才相信他信任的河中节度使与河北节度使的确是造反了。   当年的太子容珏意图改革新政, 遭到朝中旧贵的反对, 而另有一批人往年得罪了容珏, 怕他上位后进行报复, 这才撺掇早就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梁王, 策划了秋华庭之变,助他登上皇位。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 他当年铲除忠臣良将的弊端终于显现,大周的朝政早已千疮百孔, 如今再受到有心人的拱火,彻底将这虚假的盛世太平撕碎, 把内里血淋淋的腐肉暴露在烈日之下。   容霁显然比自己只会逃避的父皇要果决, 即便受了处罚, 依旧想着力挽狂澜,将摇摇欲坠的大周拉回来。然而朝中内斗,底下的人被换洗一通,再怎么做也只是在粉饰太平。   燕王领兵攻城,最后在范阳停下。   闻人湙离京未归,朝中一片混乱,容霁想站出来统领大局,却被荣国公处处掣肘。   容莺知道容恪出事后, 几乎每一日醒来都要问一遍是否有他的消息,却每每希望落空。   范阳郡如今的太守正是卢兆陵的父亲,如今范阳守军正在抗敌,一旦机要的范阳失守,便会危及常山郡,那里便是容窈和她夫君所驻守的地方。   容莺给容窈写了信,一直到冬至才收到回信。   容窈与夫君感情不和,然而危难关头,她仍是决心坚守在常山郡与一城百姓共进退,不肯在此时回到京城避难。   容莺从前不曾想过容窈会做这样的决定,从前的容窈只会与她打叶子牌,与她讲胭脂和容昕薇,可到了危难之际,容窈却甘愿留在城中,因为她知道一旦连公主都走了,城中百姓与将士必定人心溃散,无力抵抗迅猛的敌军。   朝中有人暗中投靠了燕王,一时间人心惶惶,无法避免要互相猜忌。   惟有镇北将军府临危受命,李将军领着族人,连同年仅十二岁的幼子一同北上抵御匈奴。李愿宁眼看着李恪也穿上战甲离开京城,而她却因为成了容麒的未婚妻子,被压在京城不许涉险。然而她内心清楚,与其说不让涉险,不如说是留下她和母亲等人牵制父亲,以免他们投靠敌军。   各人心事重重。   容莺偶尔拉开妆奁,会看到被压在最下层的络子。   聆春看到她好一阵子都神情郁郁,也不知该如何宽慰。闻人湙远赴洛阳许久没有消息,皇上为了稳住朝臣的心,连着赐下许多封赏。容昕薇食封四百户,与容曦几近持平,很快容昕薇也被重新择了驸马,这次的驸马是由荣国公推举,目的显然是为了笼络人心。   随着容昕薇被赐婚,即将年满十七的容莺也被注意到了。   容莺得知自己的婚事被定下,急忙跑去找容霁,想问问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即将到东宫正殿的时候,有几位身着官服的朝臣从她身旁经过,似乎是议事完准备离开。容莺没怎么注意,其中一位却在看到她之后和旁人说了什么,接着独自驻足叫住了她。   容莺心中一团糟,却强忍着面上焦虑,回头看向那人。   “穆侍郎?”   穆桓庭朝她行了一礼,他的同僚已经远去,只有他似乎有话想和容莺说,一直没有离开。   “公主是为了赐婚的事,想要去寻太子殿下?”   提到这件事她就忍不住皱眉,问道:“穆侍郎可是知道什么?父皇为何突然为我赐婚?”   穆侍郎站得笔直,面容朗然肃穆,见她忧虑,语气便有意放和缓了些。   “公主已至婚龄,六公主定下婚约,自然也会轮到你,二皇子为卢太守的儿子卢兆陵做媒,意在安定人心。”   范阳岌岌可危,如今久攻不下城中更是人心难安,如果此时赐下一位公主,满足了卢兆陵的心愿,又可以振奋人心,完全是两全其美的事。   果不其然,容莺听到卢兆陵的名字,脸色霎时间就白了下去,几乎是颤声地问:“可定下了?”   穆侍郎看她一副要急哭的样子,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公主先别急,不是他。”   容莺依旧慌乱,忙问:“那是谁?”   “是下官的同僚,今年春闱进士科一甲的中书侍郎梁歇。”,穆桓庭知道她心中焦躁,只能尽量让她安心。“梁歇为人清直廉正,仅年长公主五岁,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太子意图拉拢梁歇,不愿二皇子称心,便允了下官的提议,皇上并未反对。”   容莺觉得离奇,中书侍郎梁歇,正四品的官员,且年少有为洁身自好,如何能轮得到她。“梁侍郎能愿意吗?”   按理说想拉拢梁歇的朝臣大有人在,自然会被人争先恐后的巴结,怎么可能甘心娶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   穆桓庭似乎也有不解,只道:“下官不知梁侍郎是何意,只是太子询问他时,并未见他说不好。”   那就是愿意了。   她听完后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叹了口气,对穆桓庭说道:“多谢穆侍郎帮我。”   至少不是卢兆陵,至少能拖一拖。   且不说卢兆陵为人如何,就凭如今的局势来说,她去范阳成婚跟和亲有什么区别,不仅被折磨还活不久。   穆桓庭欲言又止,过了片刻,突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细长的锦盒递给她。   容莺接过,疑惑道:“这是什么?”   穆桓庭目光柔和,看向容莺乌黑如缎的头发,也不知是想起了谁,竟说:“我见公主的时候,时常想起一位故人。我与她二人相识于微末,彼时贫寒,买不起她喜爱的珠花,时隔经年我又寻到当初那支珠花,只是故人已去,徒留旧物惹人神伤。”   “可我不是侍郎的故人。”听着像是有情人阴阳两隔的故事,她犹豫了一下,想将锦盒送还。   穆桓庭笑了笑,摇头道:“公主收下罢,就当圆下官一个念想。”   说完他就转身告辞,容莺只好不解地将锦盒递给侍女,准备等明日去打听一下那位梁侍郎,若有机会可以见一面。   然而事发突然,让人始料未及。   京城众人正在酣睡之时,范阳被敌军突袭失守,由于范阳久攻不下,叛军统帅之一的郑开一怒之下屠城,以此震慑其他各郡。   卢太守满门壮烈,誓死未降。   范阳失陷的消息被驿兵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皇上最先得知,立刻召来群臣商议。   卢兆陵是卢氏嫡子,一直坚守到了城破,尸身和卢太守夫妇一同被挂在城墙示众。   容莺觉得一切恍然如梦般,戏弄她的浪荡子弟仿佛昨日还在眼前,今日就为了守城战死,如何让人不唏嘘。   卢太守一家被追封谥号,紧接着燕王叛军畅通无阻,一路过上谷郡,百姓因为恐惧,纷纷大开家门,迎接叛军入城。   常山郡抵挡住了叛军攻城,只要洛阳和潼关不失守,凭借淮南之地稳定的财力物力,依旧能与北方动荡的叛军抗衡。   容莺自从见过平南王府抄家后,夜里始终睡不安稳,这一年京城的冬日来得很快,也格外的冷。夜里踢掉了被子,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却听到了隐约有什么动静,披了件衣裳起身推开窗,那点动静似乎更明显了些。   她正恍惚,门就被人猛地撞开,小太监几乎是滚到她面前的,口齿不清地说:“公主跑……快跑,叛军来了,叛军要来了!”   容莺怔愣了一下,俯身将他扶起来,不慌不忙道:“是不是睡懵了,常山郡久攻不下,更何况长安,洛阳未过,何人能直取京城?”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急匆匆跑进寝殿,将烛火点亮。   聆春难得面色惊慌,一把将小太监扯开,对容莺吩咐道:“公主请抓紧穿好衣物收拾行囊,方才有含象殿的宫女特意来提醒,京城早就混入了叛军的人,不日后将有叛军直逼京城,皇上临时下令迁都避祸,请公主随行,若耽误了时辰,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就像一个惊雷炸在容莺耳边,让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聆春顾不上安抚她,迅速去收拾财物。容莺呆愣地穿好外衣,脑子里还在想这是不是在做梦。叛军明明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突然就到了京城,以至于要迁都。   她站在窗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有种人生要被倾覆的感觉。   晨光熹微的时候,容莺总算见到了自己的父皇。他似乎病得不轻,正被皇后搀扶着打量自己的儿女与嫔妃。   事发突然,为了不引起叛军注意,城中暂时还未曾大肆宣扬这件事。   得知洛阳无事,容莺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好受了些。至少她知道闻人湙平安,如若叛军攻城,常山郡守不住,京城也失陷,那洛阳还能暂时安稳。她相信三哥会平安无事与李将军会和,一定能回到京城扫平乱臣贼子。   容莺跪了一会儿,终于听到父皇开口,说的不是让他们一同随行,却是:“长安危在旦夕,朕与太子须得南下,以保大周政局安稳,然京中百姓在此,若皇室中人弃城而逃,是为不仁不义,愧对百姓愧对天下……”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拧着眉毛又听了一会儿。   “……待扬州安定,朕盼望与我的好儿女们再聚。”他说的眼含热泪,慷慨激昂,容莺和底下几位兄弟姐妹的却心冷了下去。   白说了一通,意思就是他要跑了,但是皇室中人全都跟着一起跑,不仅会引起敌军注意,还会让守城的将士和百姓心寒,因此要留一批人,等局势暂稳,再一同前往扬州。如果不安稳,那就壮烈而被俘或是身死。   至于留下谁,几乎是想都不用想。   还未从长安要沦陷的恐惧中平缓下来,又得到要被留在这里与长安共存亡的诏令,换做是谁都无法不气愤。然而高座之上是天子,是他们的父皇,再怎么愤怒不平也只能强忍着,等找到时机偷偷离开就是。   容麒并不慌乱,他必定是要随行去扬州的,他的母亲是皇后,舅舅是荣国公,需要人牺牲自然轮不到他。而没有身家支撑的容臻脸色白得吓人,他身为四皇子必定要留下。除去夭折的八公主和远嫁的七公主,只剩下容莺一个未嫁且无依无靠的,她被许配给中书舍人,必定要留下来安稳人心。   容莺一开始还想不通,为什么给她这样好的亲事,父皇和太子还能答应,原来是早有风声,知道长安会有这一日,而她身为公主,自然要物尽其用。   容臻克制不住地发抖,扭头去看身旁的容莺,以为她也会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却不曾想她神情淡然,竟俯身叩拜。“儿臣愿意留下。”   她俯身那一刻,心中想到了在常山郡不肯离开的容窈。   如果不做公主了,她能做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做不好,那还是在此刻做好公主吧。   ——   叛军要攻入长安的消息并未传开,城中百姓还将远方战乱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偶尔好奇为何城门上增添了几倍的驻兵。   然而皇上携带嫔妃和六军将士出逃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安百姓和官员如同炸开了锅一般,瞬间人心惶惶要去寻个说法,京中早有和叛军里应外合的乱党,顺势打乱了皇上出逃的计划,一部分人未能成功离开,被迫留在了长安。   容昕薇和赵贵妃便是其中二人,容昕薇在宫中又是摔又是砸,满口刁民混账地破口大骂,可惜这些都无济于事。皇朝空荡,上朝的官员从百人到不过二十,已然是气数已尽。   在一番动荡后,依然留在京中的还有一批官员,之前坚持上朝的也有他们。容臻哭丧着脸站出来主持大局,他身旁的一位臣子正在为他想对策。   如今被困长安,也没有那么多礼数可言,容莺无奈去找人打探常山郡的消息,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夫梁歇。   几个朝臣都没有穿朝服,一个个唉声叹息地站在那儿,唯一一个穿着朱红官袍的人便十分显眼。   容莺看了那人一会儿,容臻注意到她,出声道:“皇姐怎么来了?”   梁歇回过身,向她行了一礼。   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衣袍上不见多余褶皱,即便是面对与自己定下姻亲的公主,他的目光依旧恭敬有礼,没有半分令人不适的打探。   容莺这才明白穆桓庭说他清直廉正不是作假,梁歇这个人就长了一张忠臣清廉的脸。俊眉如锋,面容冷毅端正,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   她觉得自己这么盯着人看似乎不大好,于是转而去看容臻,问他:“叛军现如今到了何处,李将军的援军呢?”   此次父皇南下,就是因为让李将军带领大军去抗击突厥和叛军了,朝中兵马不足,不知叛军人数,万一不敌被擒可就是彻底灭国了,因此才突然下了这样的决定。   倘若能撑到援兵,也许真的能救长安于水火。   梁歇答道:“北方常山郡赵太守坚守,暂时无碍。城中有禁军三千人,太尉府亲兵一千人,镇北将军府五千将士,加上各府兵卫,守城将士共一万一千人,李将军扔在抗击突厥。”   一万一千人守长安。   容莺面色微沉,片刻后又问:“长安粮草富余,可若是京中人心不稳,有燕王内应该如何是好?”   “这还用说,当然是杀!”门口闯进一人,面色阴寒,语气愤恨,似乎要将谁咬出血一般。   容臻身子一抖,忙问:“三皇姐怎么也来了?”   容曦斥声骂道:“没用的东西,抖什么抖!长安城交到你手里不如一把火烧了。什么狗屁燕王,来便来了,从今日起封死城门,各处派精兵看守,有异动立刻禀告。有任何人敢说出降城逃脱的话,立刻拖出去乱刀砍死。”   她是昨日才知道离京的消息,原是父皇根本就没想着带她一同走,因为赵勉任军器监,倘若守城,他绝不能离开,而她也被强迫留下陪赵勉,心情可谓愤恨至极。   容曦吩咐完,注意到一旁面容冷峻仪态端正的梁歇,稍缓和了些,挑眉问道:“你就是那个进士第一甲的梁歇,容莺的未婚夫婿?”   容莺听到后面半句,羞愧地撇过脸,不敢看梁歇的表情。   哪知他神色如常,听到这句也没什么反应,就像在应答什么策论般的语气,答道:“正是下官。”   容莺不知道怎么面对着突然塞给自己的未婚夫,连忙说:“三姐姐,我先回宫歇息。”   容曦现在正是心情不快,逮住谁就咬谁,听她还想休息,立刻不满道:“你还睡得下去?梦里城破,被人砍死了都不知晓,竟然还想着去睡?”   “……”容莺和容臻对视一眼,低头一声不吭等着容曦训斥,一直到她出够了气,袖子一甩愤愤地走了,二人才抬起头来。   梁歇一直未曾离去,在一旁站着,似乎还想交代容臻什么。容莺对这样板着脸自带威严的人总带着点惧怕,因此犹豫了许久也不敢和他搭话。   梁歇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遂主动发问:“公主有事要问下官?”   容莺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说:“梁侍郎可知闻人帝师的下落,他此前去了洛阳,如今已有三月未曾有过消息,可是洛阳出了什么事?”   “如今各地人心动荡,长安书信被截不在少数,帝师身居高位,亦可能离开洛阳主持大局,请公主放心。”他说完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公主早些去歇息吧。” 第30章 春意 “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入冬后的京城被寒风笼罩, 让人意外的是城中百姓并未因此消减对新年的热情。尽管因为战乱,长安肉眼可见的比从前萧索不少,人们却依然相信这座辉煌百年的皇城不会被攻破。留在京城中的官员和皇室子弟, 确确实实做到了安稳人心的作用。   皇帝都走了, 上朝也没什么意义。去皇宫路程远,坐马车也要一二个时辰, 容莺为了更好得知叛军动向, 索性命众人在公主府议事。   长安城一共剩下三位公主两位皇子, 而太后因为不愿离开长安坚持留下, 便也跟着容昕薇他们一起。赵贵妃对于她们母女被丢下十分不满, 在宫中时常朝着宫人出气, 动辄打骂。   容昕薇自从薛化卿一事后性情变得冷僻尖刻,比往日娇蛮更甚, 再加上容莺也被赐了婚,且夫婿是个风评极佳的君子, 使她更为不满了。容曦整日要忙,没时间顾着这种小打小闹, 太后也不待见舞姬之女, 容莺在宫里没有依仗, 只能想办法躲着容昕薇。   叛军攻打长安并非传言,某日一早便有了响动。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批叛军并未经过潼关与洛阳,而是从西南东南等地聚集直取长安,连洛阳等地和长安的官道也被驻守,只为了阻拦援兵。   北上抗敌的李将军得知长安被围困,没有立刻收兵驰援,也是顾虑到皇上已经南下,受到煎熬的人只有城中的官员百姓。范阳卢太守一家鼎力抗敌, 全城百姓同仇敌忾,最终却落得个被屠城的下场。   长安是皇城,若届时久攻不下又等不来援军,下场未必比范阳好到哪儿去。百姓忧心忡忡,生怕城中的高门贵族带着财物弃城而逃,留下他们一帮无辜百姓被敌军搜刮抢砸。   好在敌军攻势不算迅猛,只是派人来游说了几次,声称让皇室中人一同出城迎接便不祸及城中百姓。守城的将领是个健壮凶悍的武夫,年轻时也曾上阵杀敌,面对如此场面丝毫不怯,中气雄浑地骂了回去,口中污言秽语让人不忍听。   当日叛军便有了动作,死了千余位守城的将士。   城门边上是僵持的两军将士,皇宫中的王孙却依旧安稳享乐。由于叛军并未有迅猛的攻势,连同容臻都认为是他们虚张声势,认定长安绝不会陷落于乱臣贼子手中。起初紧绷的人心便渐渐松懈,以至于马场上偶尔还有王孙世子打马球的身影。   然而容莺在宫中却一日比一日不好过,容昕薇就像疯了一般与她作对,讥讽嘲弄是轻,有时还会莫名刁难。   长安城下了初雪,容莺领着一批宫人去宫门外为百姓分发粮米。   这一日冷得厉害,大雪洋洋洒洒落满了天地,她身上裹了一层层衣物,又披上厚厚的杏粉色狐裘披风,像朵圆润未开的花苞,看着便惹人欢喜。   她姿容绝色,又面带笑意,何况今日是出来发粮食的,即便百姓对弃城而逃的皇上不满,也实在无法对着她生出什么怨气,便也都喜庆地说着吉祥话。   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捧着一个捏好的雪兔子上前给她,口中说着新年的祝词,容莺欢喜接下,揉了揉女孩的发顶。见她衣物单薄,遂取了身上的披风给她。   母亲连忙带着小姑娘跪下感谢恩典。   等人走后,一旁的宦官提醒她:“公主给的披风转头就会被卖掉。”   容莺不以为意,捏了捏手中雪团做的兔子,说道:“卖掉就卖掉吧,她们母女连件过冬的衣裳都没有,卖了好换些银钱,这个年便好过了。若我赏她金银,兴许她在路上要让人盯上。”   小宦官没想到这遭,便恭维道:“公主真是善心。”   容莺没有答话,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碎雪。   就在昨日传来战报,常山郡陷落。公主与驸马不愿被俘,自尽而死。   容曦夜里入宫召来众人,朝着常山郡的方向倾酒,又拜了三拜,连最年幼的小皇子都没闹腾了。   容莺想到容窈,时常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勉强在长安城中安抚百姓。   比起容臻,显然容曦才是真正能挑起大局的人,虽然脾气差会骂人,却比优柔寡断不懂朝政的皇子要好,在危难之际,朝臣们也不在意她公主的身份,纷纷听命于她和赵勉。   等雪渐渐大了,有侍者劝容莺回宫,她正转身朝马车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唤她,便停下来朝那身影看去。   大雪纷纷,犹如剪碎的鹅毛,迷乱了人的视线。   容莺抬起伞面,隔着寒风冷雪与来人相望,仔细看了会儿,才发现是穆桓庭和梁歇。   梁歇的表情总是端庄威严的,比起温和有礼的穆桓庭,他倒更像是个充满肃杀冷酷的秋官。   穆桓庭提着一匝油纸包着的东西,和蔼道:“公主今日辛苦了。”   “二位辛苦才是。”   穆桓庭和梁歇都没有打伞,肩头和发冠上落了层薄雪,约莫是出门时雪还小,未料到会越下越大。容莺便吩咐侍者去多拿了两把伞来。   “穆侍郎与梁侍郎怎会来此处?”   穆桓庭暗中扯了把梁歇的袖子,梁歇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他只好苦笑道:“是下官听闻公主今日在此放粮,与梁侍郎来看望一番,百姓心中惊惶,但愿没有惊扰公主。”   “二位有心了,百姓很好,未曾为难我们。”虽然是有人言辞抱怨,可毕竟有兵士在此,他们再怎么不满也不敢冒犯她一个公主。   穆侍郎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说道:“这是城中一家糕点铺子的云片糕,店家是江南人士,京城少有味道好的南方吃食,便买来给公主尝尝。”   容莺道谢后接过,却未料到梁歇也有东西要给她。   “这是杏仁酥,不算稀罕,还望公主不嫌弃。”   她没想到梁歇会给自己带糕点,还愣了一下,才略感怪异地道谢。   “多谢梁侍郎。”   穆桓庭见到梁歇说一句话便不吭声了,心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有意替他多说几句。“公主有所不知,这杏仁酥是梁侍郎长姐亲手做的,从前他拿了这杏仁酥去探望张祭酒,众人尝过后纷纷要他回家去找那梁家娘子多做些分与他们。”   容莺的脸颊和鼻尖冻得微微发红,衣领上还镶着一圈兔毛,抬起笑眼看向梁歇,眼眸润而明澈。“梁侍郎记得替我谢谢梁娘子,她可真厉害,还会做杏仁酥。”   梁歇暗自垂了眼睫,沉声应下。   ——   容莺拎着两包糕点上了马车,在回洗华殿的路上和侍卫搭话,对方好奇地说:“穆侍郎似乎在帮公主和梁侍郎交好,也不知是在为谁操心。”   她也有点头疼这件事,好端端的就被赐婚了,梁歇一副凛然不可侵的正直模样,简直就像是书院中严厉的夫子。何况她对梁歇并不熟悉,心中也始终不曾放下闻人湙,哪里生得出情意来。好在如今梁歇待她也只有恭敬,等叛乱一事平复了,婚约也未必作数,毕竟怎么想梁歇娶她都是可惜了。   容莺摇摇头,问道:“穆侍郎是江南人士?”   侍卫答道:“应当是,否则也不必特意买南方的小食给公主了。”   他说完,又道:“南方可没有长安这样繁华,也瞧不着这样的大雪。”   容莺却说:“可南方也不像这里的冷,而且还有绿梅可以看。”   “下官没见过绿梅呢……”   两人闲聊着,马车也渐渐隐于大雪中,只留下长长的车辙。   ——   长安城外的叛军仅仅是包围京城,并未有太多动作,像是刻意要将长安困住等待什么人来似的。容莺偶尔会觉得他们都被当做笼子里的老鼠,被猛兽虎视眈眈地看着,却不急着吞吃入腹,存心要戏弄他们,好让人受不住被击溃。   过了新年后,城中流言四起,有人闹着要出城,围堵在公主府和京兆尹的府门前。容曦并非是什么好惹的人物,更不怕遭人非议,索性将堵在府外闹得最凶的几人给拖去城墙,命人一把推了下去,并扬言:“谁想出城,只能从城门跳下去。”   这一番威吓虽然激起了民愤,却也让她的府门前安生了不少。   发生这些的时候,容莺却因为染了风寒在宫中一病不起。太后和赵贵妃等人吃年饭,她拖着病体自然不好去的,洗华殿只剩四个宫人侍奉,冷冷清清的让人觉得可怜。   她烧得厉害,窝在被褥中满脸通红,意识不清地问聆春话。   聆春走近了些,才发现她眼眶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一直问:“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他在哪儿?”   聆春眼眶发酸,握紧容莺的手,在心里暗骂了闻人湙几句,无奈道:“各地战乱,帝师兴许先一步去了扬州?公主不必担心。”   容莺脸颊发烫,哼哼唧唧地钻回了被窝,聆春还以为她得到答案满意了,片刻后就见她的脑袋又从中探出来,问道:“要是长安撑不住,他回来见不到我怎么办?”   “长安不会撑不住的,公主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嗯……”她点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第31章 幻梦 一切是假,厌恶是真   眼看枝头冒了春意, 长安城始终被密不透风地围着,渐渐连战报也传不进来了,叛军攻打到了何处难以知晓, 援兵何时来救助长安更是毫无头绪。   容曦焦头烂额, 无暇顾及宫中的事。起先她负责威吓百姓,容莺则在后头做些好事来安抚人心, 城中百姓十分受用, 闹事的人也未曾掀起太大的波澜。而容莺病倒后, 民怨便悄然增长。   容曦好一阵子没有进宫, 想起容莺病得有些时日了, 索性进宫去探望。赵勉难得没有提出随同, 临出门前给她添了件外衣,送她上了马车。   宫道两边的青墙衬着寥落的花枝, 枝头含着花苞,等天气再暖些, 繁花盛开美不胜收。   容莺在洗华殿养病,去佛寺祈福的念想也被打碎了。   她实在是厌恶喝药, 好不容易撑着身子好些了, 突然又因为罚跪受了冻再次病倒。洗华殿只剩下三个侍奉的宫人, 本就冷清,如今少了闹腾的三花和兔狲,安静得让她郁郁寡欢。   前段时日容昕薇在赵贵妃宫中喝了酒,因为实在无趣便想来看看容莺,进门发现了正在打闹的三花和兔狲。她从前并未见过什么兔狲,以为是什么长相奇特的猫,非要抱起来看看,然而兔狲野性难驯, 被她强硬让人抓来,发狂地挠了她的脸,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容莺出来赔礼谢罪,容昕薇却声厉色荏地要命人处死兔狲,她只好求到了太后处。赵贵妃护女心切,将她训斥了许久,容昕薇答应她若是在殿外跪够了三个时辰便不计较。   这只兔狲是萧成器留给她的,畜生无辜,她身为主人只能尽力护着,再委屈也只能照办。天气本就寒冷,待她跪够时辰早已暮色渐晚,冻得人瑟瑟发抖。   容莺跪僵了双腿,最后是被聆春和宫女扶着坐上轿辇才回的宫。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不想回宫后却见到两个侍女哭哭啼啼的,将被溺死的三花呈给她看,而活下来的兔狲则被容昕薇带走了。   容昕薇允诺不杀兔狲,却杀死了她的三花。   容莺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哭出声,夜里难过到无法安睡,尽管双腿酸痛难忍,第二日她还是去找容昕薇要说法了。   聆春也气愤非常,却也不想让容莺无功而返,去了也是受气,然而容莺坚持,她也只好跟着。   本以为容莺又是哭哭啼啼,和容昕薇好声好气让她送回兔狲,却未曾想一直以来娇柔温软的人,闷声发火的时候也能干出吓人一跳的事来。   当容莺见到容昕薇的时候,眼看她眼含讥诮就要出言讽刺,却在下一刻被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打到怔愣在原地。   容莺冷着脸,手掌微微发抖,眼眶泛红地瞪着她。   “你好大的胆……啊!”   她一句话没说完,又是狠狠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容昕薇气到发疯,容莺却提着裙子就跑,一直跑到了太后宫中自己领罚,容臻听闻了消息也立刻赶到,在一旁声泪俱下的替容莺求情,最后还搬出了容曦和梁歇等人。   太后顾忌到容莺的未婚夫婿如今正有大用,也不想再将此事闹大,让容莺又罚跪了两个时辰,并派人看守不许容昕薇再去洗华殿。容昕薇又是哭又是骂,反而没几个人相信容莺真的敢打她。   这次受罚后,容莺再次病倒,病中梁歇随容臻曾前来探望,想再送只猫给她,容莺却更伤心了,怎么都不肯要。   天暖些的时候,她发现庭院里的杏花缓缓开了,闻人湙从墙头抱下三花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可不经意间,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年,如今闻人湙不在,三花也没有了。她总是这样,什么都留不住,珍视的都会一个个离她而去。   ——   随着春意渐浓,长安始终没有被攻陷,将士们便渐渐懈怠了,甚至民间还办了元宵灯会。容莺的生辰即将到来,容臻见她神情恹恹,便撺掇梁歇去邀她赏灯会,被梁歇义正言辞地拒绝。而后梁歇去找容曦,希望她能命城中兵卫加强提防,却不想容曦竟然跟着一帮年轻郎君去诗会玩乐。   正在长安城进入春日,众人熬过寒冬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叛军得了指令,忽然开始攻城。   比起激进凶猛的匈奴敌军和北下的郑开兵马,这批叛军也不知是谁带领,行军不慌不忙,等攻城时却每一步都能踩中长安驻守的缺漏处。梁歇和几位同僚的辛苦布局被全盘击溃。都以为长安城至少能再守三个月,却不曾想到了第三日领军的大将就死于非命,京城中出现了叛徒。   拔剑杀将领,领军开城门,将长安拱手让人的贼子,不是任何任何一个懦弱无能的京官,而是来自公主府那位任打任骂好脾性的驸马赵勉。   所有人都以为赵勉只会对容曦低声下气的讨好跪拜,然而一夕之间,这个往日懦弱敦厚的男子忽然起兵造反,投靠了对长安虎视眈眈的叛军,雷厉风行地命人包围皇宫,迎接敌军进京。容曦得知这个消息,起初也曾命人反抗,然而赵勉早就掌控了公主府,第一时间命人将她捆了起来。   容曦没有立刻被杀,也没有被囚禁,而是被赵勉带在身边,逼她去看长安城门大开,眼睁睁看着叛军兵马踏入皇宫。   赵勉虽然降城,长安仍有将领带精兵誓死抗敌,最终为了不伤及百姓,仍是降了。   消息传到皇宫很快,起初容莺还疑惑,为何在叛军到来前群情激奋的官员们忽然放弃,不久得了另一道消息,她便想通了。   直取长安城的叛军将领之一是萧成器,而长安中的潜伏多年的奸臣是驸马赵勉。   萧成器要造反谁也拦不住,以平南王府的实力,被抄家不过半年,若有人刻意扶持,领兵造反只是必然。所有人都当他已经在流放途中“病亡”,谁能料到他会携着一大批兵马来攻打长安城。   平南王府三百多人被杀,牵连者接连下狱,兄弟身死,姐妹为娼。纵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可做到这份上,皇室被说一句忘恩负义并不过分,如今这奄奄一息的恶犬回来报复,势必要与旧主拼个不死不休,撕下这血淋淋的皮肉来偿还罪孽。   容曦被赵勉捆着,眼神恨不得化作刀子将他千刀万剐。赵勉当做没看到,反而还温声说道:“火气不用这么大,昨日与你喝酒的那些郎君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他面上带笑,眼神却阴寒可怖。   容曦骂道:“无耻!我父皇母后皆待你不薄,如今你却恩将仇报,算我看走了眼,竟然与你这样恶心的贱人做了几年的夫妻!”   赵勉猛地掐住她脖子,逼迫她闭嘴。   随后他讥笑一声,话中带着切齿的恨意:“待我不薄?公主以为我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曾几何时我孙家也是名门望族,何须向你们这等反贼虚与委蛇。你父皇不过借势上位的蠢人,抢了储君之位还举兵屠我孙家满门!一百余人只剩我独活人世,待我不薄?你以为你今日的公主之位是如何得来的?”   话说完他松开手,冷漠地看着容曦咳嗽。   得知真相,她惊怒交加,不敢相信赵勉竟怀着阴谋与她成婚数年,多少个日夜的同床共枕,在他眼中不过是卧薪尝胆!   “赵勉!你有种就现在杀了我!”   赵勉冷笑,将她一把拽起来。“我偏不让你如愿。”   萧成器早就知道赵勉是自己人,然而此刻心中还是有些复杂。在平南王府被屠的那一刻他就放弃了所谓忠君,而在得知皇上派人将流放的萧氏族人杀死的时候,他便下定决心只要能活下去,必定会回到京城复仇。   赵勉以为他还在心软,索性说话刺激他:“你的妹妹萧成妍沦落成娼妓,被容麒□□虐待,容昕薇还划烂了她的脸,你如今犹豫,不如想想他们可曾对萧氏族人留情。”   赵勉当然不会对平南王有任何悲悯,曾几何时他也是靠着背叛旧主得到今日荣华,得到这样的下场只能说是报应不爽。若不是闻人湙看萧成器还有利用价值,他早就下手将萧氏斩草除根了。   听到赵勉的话,萧成器的手紧攥成拳,额角青筋跳动,怒道:“你给我住口!”   赵勉冷哼一声,问他:“张云礼何在?”   萧成器神情郁郁,仍是没好气地答道:“入皇宫擒人去了。”   赵勉神情微变,看向萧成器,问他:“闻人湙在哪?”   “我怎么知道?”萧成器一听到闻人湙的表情,面色就变得怪异起来。当初为了求闻人湙,他可是磕了好几个头,谁能想到这样松风朗月般的帝师,竟然会是这场叛乱的推手,好一个隐忍阴狠的人物,竟以一朝帝师的身份在朝中隐藏了两年多,可谓恐怖至极。   ——   宫门大开,乱军涌入,宫中禁卫死伤一片,叛军副帅张云礼年逾五十,曾是废太子容珏的旧部之一,离开长安几近十七载,积攒多年的愤恨怒火只能朝这空荡的宫廷发泄,死去的妻儿便要皇室中人来偿。   得了上头的命令,张云礼更加肆无忌惮,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长安城被攻破的时候,太后将子孙召入宫中,逼着众人喝下毒酒以死殉国,只为留下清白名誉。妃嫔和皇孙们自然不愿,哭着喊着推拒,被强硬地按住灌毒酒。   赵贵妃几乎是拉着女儿就跑,甚至还出言辱骂了太后,容莺也不愿意,然而病体未愈无力反抗,太后身边的宫女给她灌毒酒,她呛得吐出来,却仍是喝进去了一些,容臻拉着她逃跑,还安慰道:“皇姐别哭,那毒喝进去一口不死人的,我们快跑,叛军很快就来了。”   容莺只知道萧成器和赵勉都是叛军统帅,踉踉跄跄跟着容臻往外逃,容臻拔剑砍杀阻拦的宫人,总算离开了此处。   容臻年纪尚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遭遇这种事,只好拉着容莺往她的洗华殿去,想着如果走偏道兴许人少,还来得及从银台门离开。   容莺到了太后宫中才知道长安城陷,容臻拉着她一路不肯停歇地跑,终于等她失去气力了,二人扶着墙喘气,她腹中疼痛,额上冷汗不止,强忍不适问道:“叛军统领还有何人,三姐姐呢,如今在何处?”   容臻惊讶,随后一脸愤恨,骂道:“是萧成器这混账东西,早说萧家早有反意,不想最大的反贼竟是闻人湙,我当初竟然还尊他敬他,原也是个豺狐之心的小人!”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又问一遍:“豺狐之心,是谁?”   “帝师闻人湙,就是他!此次攻打长安便是他的手笔!”   再听到这个名字,容莺浑身血液如同凝滞般,竟叫人没有来地浑身发冷。   原来一切都是有解释的。一切都是假,只有厌恶是真,分明只有她蠢笨,竟以为闻人湙对她有情。   容莺蓦地笑出声,捂着脸越笑越觉得胸腹发疼,容臻以为她被刺激疯了,却发现她满脸都是泪痕。   “皇姐,我们还是跑吧,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容臻说完,伸手去拉她。   有几个宫人正四处奔逃,看到容莺和容臻正在此处,立刻指着他们大喊:“在这里,四皇子和九公主在这儿!”   刚喊完就有脚步声朝他们来了,容臻吓得肝胆俱裂,不管不顾拉着容莺拔腿就跑。   容莺自知自己是拖累,甩开他的手,语气强硬道:“你和我分开逃,不要管我了。”   容臻虽心中不忍,却仍是咬牙道:“皇姐保重。”   容莺腹痛越来越剧烈,只好从近路回到洗华殿,想看一眼洗华殿的人是否还在。路上散落着宫人和兵卫的尸身,容莺强忍着恐惧,从一个侍卫的身边捡起了短剑。   等她回到洗华殿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滴落的血痕,想到聆春可能遭遇不测,一颗心被高高吊起,待走进后便听到了宫女嘶喊着求救。容莺手心都冒了冷汗,她尚在病中,此刻又头晕腹痛,连剑都握不稳,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宫人受辱。   侍女在看到有人来救她后眼中一亮,然而看到是容莺,却立刻疯了般尖叫道:“她是九公主,你要找的人是她!求求你放过我吧!”   穿着甲胄的叛军起身,将一边的人头踢了一脚,人头滚了两圈露出正脸,正对着提剑而立的容莺。   看到人头的正脸后,容莺脸色惨白地后退,宫女连忙爬起来穿好衣裳离开,叛军并未去拦,反而笑道:“听说这也是个皇子,老贼可真能生,不知这是公主第几个弟弟?” 第32章 自刎 “公主没有哭闹吗?”   一炷香前, 容莺才与容臻分别,眼看他泪流满面地转身,她以为这个善良温和的皇弟能活着离开, 然而此刻就见到他的头颅滚落在地沾满灰尘。   闻人湙是叛军之首, 是朝廷潜伏多年的叛徒,如今天下大乱朝野分崩离析, 全都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   张云礼看到容莺吓得不敢说话, 举刀猖狂大笑。“果然是他的血脉, 都是些无用鼠辈!”   容莺不敢去看地上的头颅, 也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只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鼓起勇气问道:“是帝师要我死吗?”   张云礼目光阴鸷,狞笑一声, 便道:“这是自然,少主对尔等恨不得食肉寝皮, 下令对皇室中人斩草除根,我今日便是得令专程来杀你, 念在你还算合我眼缘, 还能好心许你个全尸。”   她脸色苍白地抿起唇, 也不知是疼痛还是恐惧,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闻人湙自始至终都是反贼,所谓扶持朝纲,清平天下,全都是他的假话……”   “反贼从来不是少主,秋华庭血案不过去了十七载,尔等竟忘了这皇位是从何人手中抢来的,这荣华富贵你安心享受。却有多少可怜人埋骨地下!蒙受这无端骂名!”张云礼似乎是恨极了, 眼神如鹰隼般盯着她,手中的刀刃滴着血,反光的刀面折射着刺人的寒芒。   “也就是说,他也应当如你般是恨我厌我,是吗?”容莺抬眼,才恍然发现这院子里的杏花已经开得这么好了,只是她一直在病中,都未曾发觉这窗外春光。   张云礼见她还有兴致赏花,以为是在强装镇定拖延时间,便不耐烦地催促道:“少废话,即便我不杀你,落到少主手上,你以为自己能苟活几日?”   容莺也没想着再跑了,她身上疼得厉害,连站立都是勉强,如今到哪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她只是觉得难过,分明她昨日还在担忧闻人湙,还在念着他何日归来。   这么久以来,她十分喜欢的人,其实从未将她放在心上。闻人湙并非将她当做逗趣的猫犬,因为就算是逗趣的东西,也不会轻易舍得丢弃。   这么久以来的相识当真如大梦一场,梦醒时叫人痛彻心扉,连悔悟的机会都没有。   容莺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块巨大的冰面上,而落水后被忘记,被倒掉桂花酒酿,被他冷落置之不理,这些事一次次让冰面出现裂缝,直到现如今,冰面总算彻底破碎了,让她再也找不到立足的地方,就这么沉入寒冷的水里。   她能感受的只有窒息和彻骨的冷,而这些都是她自找的,怪她愚蠢好骗,怪她自作多情。   张云礼很是不耐烦,正要走近容莺,却突然听见了些隐约的脚步声,正心含疑虑地朝正门看去,就见容莺已经将手中的剑横到了脖颈上。   “你……”   他话未说完,容莺手握长剑用力划下,闯入洗华殿的人也突然赶到,长|枪挑开剑刃的那一刻已然血流不止,仍是迟了一步。   容莺倒下的时候被梁歇接住搂入怀中,他脱下自己的衣物用力捂着她流血的伤口,下一刻她却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着猩红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像是被丢上岸的鱼在濒死挣扎。   萧成器提着长|枪挡住张云礼,回头看了一眼,登时红了双眼,怒瞪着张云礼,吼声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梁歇将容莺的后脑拖着,抱起来就快步往外走,萧成器连忙问了一句:“你带她去哪儿?”   梁歇脚步未停,语气冰冷。“谢过萧世子好意,公主待梁某有恩,还望世子允我带走她的尸身,不必落入敌军叫人践踏。”   萧成器这才看到地上是容臻的头颅,火气直冲天灵穴,直接和张云礼拼杀了起来。他气得要死,张云礼一边格挡,一边烦躁地骂他:“竖子无能,让一个女人绊住了手脚,此乃明公下令要人,你竟敢不从。若她尚未身死,反被人救了去,且看明公如何罚你!”   他说罢就要去追回梁歇,想要将容莺抢回来看看有没有断气,萧成器更火了,与他缠斗起来:“你这老匹夫,自刎之人岂有不死的道理,难道还非要让她人头落地才满意,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如此心狠手辣,连一小个姑娘都不放过!”   张云礼征战多年,可到底是老了,比不得萧成器年轻力壮,几招后便气喘吁吁地停下,只能反唇相讥:“我的一双儿女被杀时年纪尚不如她,如今她死了也不过是偿还作孽,死不足惜!”   萧成器愤怒地守在此处不让张云礼去追,张云礼睨他一眼,将地上的人头提起来要走。他又怒而去拦:”不准走!把容臻的尸首放下,等闻人湙来了要打要罚我都认,你这老匹夫命将士在宫中烧杀淫掠,分明是借军令行私欲,休想就这么算了!“   张云礼恼火,丢了人头又提刀去砍打他。   ——   天朗气清,冬雪初消,本是难得的好天气。   地上都是飘落的花瓣,映着青墙的是清风摇曳,杏花如雪。   宫中换了新主,这大周也要变天了。   容昕薇逃难时换上了宫女的衣裳,却仍是没有逃过被俘的命运,她的母妃逃难时为了帮她引开叛军,已经被杀了。现在她和宫中的一些女官宦者跪在一处,远处的亭中坐着一个白衣的男子。   听闻叛军之首是闻人湙,她不禁开始庆幸自己从前没有冒犯过这位帝师。   然而很快她就平静不下去了,萧成器和一个魁梧的将士迈着大步走近,二人似乎有什么隔阂,走来的路上还满面怒气的瞪着彼此,然而一看到她,萧成器就停住了脚,似乎那怒火也找到了根源般,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容昕薇!”   容昕薇脖子一缩,忙将头压低往后躲,萧成器怒气冲冲拎着银枪朝她走来,庭中人唤了他一声,他的目光中虽是收不住的恨意,脚步却被迫停了下来,阴森道:“你且等着……”   容昕薇瑟瑟发抖,躲在后面掉眼泪,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丢下她的父皇,埋怨害她走不了的刁民,还有无能的守城将士。都是因为这些人才害她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她是千娇万宠的公主,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她怨愤难平,偷偷抬起脸看向亭子那处正在与人争执的萧成器。   亭边种着不少草木,高大的花树遮蔽了日光,偶尔有碎光洒落在闻人湙的衣衫上,如同是衣料上的白梅暗纹一般。   比起义愤填膺的萧成器,他的面色要平静不少,默然地听了一会儿,忽然有风吹过,枝头的杏花就打着转儿落了进来,落在他怀里,落在染血的衣衫上。   白的花,红的血,比对之下格外刺目。   闻人湙很少有慌乱的情绪出现,近年来已经鲜少有什么事能在他的掌控之外了,因此也很少有情绪被牵动的时候,偶有几次也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他以为这次应当是万无一失,一切都按他预料好的路线在走,然而还是有一人超出预想之外,同以往的每次一般。   萧成器说的话,他下意识不愿相信。   容莺这个人,在他的印象中,总是怯弱胆小地躲在人身后,不敢反抗也不愿上进,只会安于一隅卑微讨好。他向来看不上这种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皱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勇气自刎,她甚至未曾拿过刀剑。   萧成器见闻人湙没什么表情,忍不住心中不满,张云礼却有些得意了,他就知道少主不会罚他,杀一个仇人之女何必可惜,即便杀光了也是应该,兴许过几日便会有赏赐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闻人湙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公主没有哭闹吗?”   张云礼愣了一下,虽不解,仍是答道:“未曾。”   闻人湙偏过脸去,手指屈起抵在唇侧咳嗽了两声,而另一只掩在袖下的手暗自收紧,指甲嵌入掌心仍未觉痛。   ——   长安陷落的消息传开,有抗敌的军队因此灰心,降伏于燕王叛军。   而后另一个传闻却让举国震惊。   攻破长安的叛军并非燕王军,而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废太子容珏的嫡长子,本该死在十七年前的皇太孙。   梁歇被关在狱中七日,是萧成器将真相告诉了他。并且还说,穆桓庭去找了闻人湙一次,似乎是想请求他什么,穆桓庭走后,闻人湙亲手杀了张云礼。因对外说不过去,许三叠便让人传是他旧疾发作身亡,然而军中还是免不了流传闻人湙卸磨杀驴了。   一年前梁歇春闱得了一甲,因初入朝廷不懂其中复杂,幸得宦海沉浮数年的前辈指教,让他去求助了平南王。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平南王也并没有因此推辞,这件事后来助他度过了一次难关。平南王府中人因谋反入狱,他为官清廉无法在其中周转,便命人在狱中对平南王的子女多加关照。   萧成器因此一直记得梁歇,在他请求自己去宫里救容莺的时候,无论出于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只是后果不尽如人意,只差一步,容莺还是没能救下来。   他命人送梁歇出宫完全是出于私心,最后却古怪的没有受罚,反而死的是张云礼。   闻人湙知道是梁歇带走了容莺的尸身,却也只是关着他,等他何时想通了便开口。   梁歇有一位长姐,为人倒是和他一般刚烈,宁死也不肯透露容莺的下落。闻人湙并没有派人去为难,只是梁歇的姐姐仍对他十分不待见。   他知道就在他离京的这段时日,容莺被赐了婚,未婚夫便是梁歇。他本想回京后先把人杀了,再去慢慢找赐婚的人算账,谁知她会有胆子自刎。   她怎么有胆子自刎…… 第33章 故人 “都是疯子了还讲什么道理”……   萧成器一直很奇怪, 闻人湙既然没有要杀了容莺的意思,为什么会允许张云礼入皇宫为非作歹,攻陷长安的那一日, 闻人湙比他们稍慢了一步, 似乎是被什么牵绊住了手脚。而后在处理一片狼藉的长安兵马时,他顺带杀了几个身边得力的帮手。   然而那几个都是他用了许久的人, 似乎也并非犯什么大错, 要说有错也仅仅是没有来得及阻止张云礼罢了, 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处以极刑的地步。   赵勉正坐在院子里听萧成器发牢骚, 只觉得他果然是少年心思没什么悟性, 以后八成是要去做累死不讨好的脏活了, 落到闻人湙手上还不得被磋磨死。   “这么简单都想不通,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到那些个人的死法, 赵勉还是有些庆幸的。明公本是派他去干这破事,好在他知道闻人湙是个疯子, 便想尽浑身解数推脱,权当做不知道, 既不阻拦也不助纣为虐。   如今闻人湙反应过来是身边人出了问题, 听了明公的话故意将容莺给留在了皇宫, 还将他的人都给截了下来,必然是要动怒了。也就张云礼蠢了些,真以为将容莺逼死了再推给一个小卒当替死鬼就能了事,反而没想到被萧成器当面给撞上了不说,明公也根本没有要保住他的意思。   明公这个称呼籍籍无名,可他本名李皎却也曾闻名天下,这弃卒保车的事可是干的得心应手。弃的是几个无关紧要的手下,却保住了闻人湙初心不改。   可到底改没改, 还是他自己清楚。   赵勉和萧成器简单解释了两句,也不理会他的惊愕,自顾自听着侍从通报容曦的状况。在看到侍从面色为难的时候,他倒不意外,问道:“公主可是一直在骂我?”   “公主在看到驸马送去的大礼后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   赵勉满不在乎地笑笑,“你让她洗漱一番,我晚些再去看她,记得将她的指甲剪了。”   萧成器偷瞄了眼他脖子上被挠出的血痕,红着脸起身道别。   随侍从一同走出院门后,忍不住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公子送了什么大礼,把公主气成这样?   以容曦的所作所为来看,赵勉留她到今日都算有情有义了。   侍从脸色复杂,别扭道:“公主月前去赴了场诗酒宴,宴会上都是貌美的男子,玩了整整两日未归,驸马便将人都给了她……”   未等他说完,萧成器就惊诧道:“这有何不好!她竟要打骂赵勉,实在是不知好歹!”   侍从无奈补充:“驸马将人砍了,送了整整一箱子人头,公主见了几欲作呕,险些昏过去……”   萧成器于是便不说话了。   ——   长安西市,梁歇的姐姐梁月娘在经营着一家不大的点心铺子,店面虽小却好在生意不错,客人络绎不绝。   她也是去年因梁歇参加春闱才来到这长安城,随着梁歇及第,她们姐弟二人便在京城安了家。自从父母冲撞了镇上恶霸被无端殴打致死后,梁月娘冤情无处可诉,只好将梁歇送去舅父家,自己则入了大户人家当侍女,用微薄的月银来补贴家用,供养弟弟读书。   梁歇年纪尚幼,为了让她安心一直忍着舅父舅母的虐待,没了笔墨便拿柴禾燃尽后的木炭练字,替人代写书信,才挣得几文钱去借书看,这些事梁月娘也是后来才知道。去年春闱前的那个冬日,她们姐弟在京中相依为命,凭着微薄的钱粮在长安这等繁华地界熬着,不等春闱开始她便先病倒了,然而长安的药铺看出梁歇是进京赶考的穷苦学子,有心要宰他,故意抬高药价。   梁月娘病恹恹地倚倒在药铺的门前,梁歇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袍,身上湿透了,还在往下滴着雨水,见卖药的老板不肯通融,便撩了袍子想跪下去求。   梁歇读了十几年的书,虽家境贫寒,却始终未曾折过一身傲骨做低微的姿态乞求什么。他坚信这世道也会善待他几分,奈何久经风霜坎坷不曾软弱,却仍是忍不住让他在此处开始动摇。   就在他准备跪下的时候,有一只纤弱的手臂扶住了他,连带着自己名贵的衣料也被他的衣裳打湿,晕开了一大团水渍。   他下意识去看,却见那个娇小的身影掠过他,嗓音有几分娇俏,如檐下清泠泠的雨水,朝着药铺老板说:“这一看便是入京赶考的学子,老板今日为难,日后他中了第入朝为官,你可是会倒霉的。”   老板将他上下扫了一眼,冷嘲热讽道:“不过一个穷小子,哪儿来那通天的本事,真要能入三甲我这药铺送他都成。”   “这可是你说的。”女子面容娇艳,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二话不说便替他出了药钱,还让老板包了三倍的药赠予他。   临了走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打量过梁歇,只是忍不住小声提醒:“你可要争气些,千万要考中,日后出了这口恶气。”   梁歇提着包好的药草,微湿的额发贴着面颊,如一棵清瘦挺拔的苍竹,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的微低着头。只等她说完后,他才抬起微红的眼,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哑声说了句好。   她只是无心之举,早就将下山时的小插曲忘了个干净。   只有梁歇总记得那日的雨其实并不冷。   ——   梁月娘将包好的点心交给常来的大夫,面上言笑晏晏地寒暄了几句,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大夫压低声,十分为难地说:“这人我救不了,现在是拿药吊着命呢,你们再另寻高人吧,最近这城中查得紧,若查到我这儿……”   月娘面上围笑,又利落地包好一份塞给他。“大夫多担待,那是我救命的恩人,尽管用好的药材,多贵都成。”   大夫接过糕点,仍是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叹气道:“小郎君呢,可回来了?”   “昨日刚回来,这也是不便亲自来问。”她压低了嗓门,说完后还看了眼四周,大夫心知也对,叹着气收了点心往外走。   梁月娘看着他走后还叹息不止,给一旁打下手的交代了几句,自己便净手先走了。眼看梁歇为此事又是受审又是入狱的,如今大夫都这样说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要规劝两句才好,若真的无力回天,他们也算尽力全力,只是这姑娘命数不好,还望他不要太过自责。   老大夫拎着两包糕点回院,在院门口没有闻见药香,以为是学童贪玩忘了时辰,立刻拧着眉毛进去作势要骂,等踏进后却陡然噤了声,要说的话就像一簇刚冒起来的火苗,还没个影儿呢就叫狂风暴雨给打散了,硬生生将他卡蔫了气,身子筛糠似地哆嗦。   院中站了十数人,皆是身穿轻甲刀剑在手,站在那处就如同几座煞神像,他站在原地是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才见一人抱着女子从屋里走出来。   女子肩颈上缠着的白布微微渗出了血,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生怕哪处不细心怀中人便会碎了一般。而她意识不清,口中不断呛出血沫子来,将他的霜白的衣襟弄得满一团血渍,像是雪地里散落了一地红梅般。   男子也不恼,反而是将她托了托,以防她被血呛到。   老大夫心乱如麻,正犹豫要不要招出梁歇来,对方就瞥了他一眼,说道:“不会杀你,先跟来。”   梁歇的家宅不远,也不算大,比起同僚来说甚至十分寒酸,除了他以外仅有梁月娘和月娘收养的小徒弟住在这儿。   药童很快就找去了他的家宅,将变故说给了他听,月娘惊骇,忍不住骂了几句,他难得没有出言劝阻什么。   对于容莺被带走这件事,于他而言并不算是很难接受。他所求只为让她活下来,而这几日受审多次,再如何也能看出,闻人湙应当不是非要杀她泄愤。这样急切逼他,更像是不愿她死的。倘若传闻属实,按照血脉亲缘来算,即便容莺的父皇与他有血海深仇,容莺也算是他的堂妹,兴许也该因这层心软几分。   梁歇听了姐姐传来的话,心中便更清楚了,他有心无力,保她一时却未必能救她性命,此时闻人湙将她带走未必是坏事一桩。   以闻人湙的手段,找到她不过早晚的事,只是这一日来的确实太早,比预料的还要快。   撷芳斋中,老大夫坐在一旁随问随答,那名穿着道袍的女冠问他什么,他便如实回答什么,他吓得一身冷汗,纵使屋中布置再雅致他也不敢眼神乱飘。   许久后女冠才让他出去,出了门侍卫递来银钱,吩咐他不可将此事外说,任谁人都见了也只管说未曾见过女子与闻人湙。   他将沉甸甸的银钱揣入怀中,心却始终不安定,走出去的脚步都在发虚,头也不敢回地就离开了。   闻人湙站在白简宁身侧,目光未曾离开过容莺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封善见人出了门,问道:“公子是否要我们除去他以防后患。”   “这次便罢了,至少他也出了些力,让人去暗中守着,若他与药童敢将此事透露半个字……”   “属下明白了。”封善得了令,离开的时候将门也掩起来了。   屋中除了昏迷不醒的容莺,便只剩下闻人湙与一身闲适道袍的女冠。   白简宁替容莺换好了药,这才看向自己那个面色阴翳的故人。   “民间传闻说你与崔家的女儿要成婚,便是这位吗?”   “师姐何时也学那世俗中人,轻信些捕风捉影的胡话了?”这种无稽之谈,他甚至不屑于去解释。   “小公主肩颈处的伤口好在未还伤及要害,幸得补救及时抢回了半条命。我猜她是自刎时毒发了,如今这剑伤虽好养,余毒却不好清理,耽误了这么些日,往后怕是要吃些苦头了。”白简宁语气中有几分怜惜,显然是认识容莺的。   “你果然见过她?”闻人湙神色忽然一冷,“是义父交代你?”   “师弟与父亲有何争端与我无关,皇权争斗切莫扯上我来。不过是她在京中为百姓分发粮米,我恰好远远看了一眼,师弟未免有些风声鹤唳了。”白简宁面上也没有装出什么和善的笑意来。今日闻人湙来她本是十分不待见的,李皎教养出的人她都觉得面目可憎,而闻人湙在一众人中尤其突出,连可恨这点都是最拔尖儿的。   就连今日他登门拜访求人医治,也是明里恭敬暗地里早就准备好她不答应就威胁逼迫。好在她与容莺有些好印象,救她也算结个善缘。若换了闻人湙,她还需要克制自己不朝药里下毒。   “那便拜托师姐了,务必要治好公主。”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无论穆桓庭所言是真是假,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白简宁虽然看脱红尘,早就做了名女冠,却也对这位有疯病的师弟十分好奇,尤其是在这种事上。“你为何会喜欢仇人之女?何况她与你尚有几分亲缘,心中就不会觉得古怪吗?”   闻人湙听到她问这件事,索性连笑都懒得装了,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敷衍道:“师姐过去常说我是疯子,都是疯子了还讲什么道理。”   他自然也是有过疏远有过推拒,偏生容莺要凑上前,既然说好要陪他走夜路,便是这前路再漆黑可怖也不准半途抽身。   别说她不是,即便是仇人之女仇人之妻,他闻人湙都不会撒开手。 第34章 惊梦 “做噩梦了吗?”   扬州的行宫因为皇帝避难又得到了修缮, 萧成器和驸马赵勉领兵造反的消息让扬州那边知道后,皇上当场气晕了过去。容霁把持了大半兵权,如今朝中大事更多的还是他做主, 荣国公贼心不死, 依旧想要趁乱扶持容麒上位,却也知道如今形势大乱, 联手抵抗叛军才最要紧, 因此也只能提防容霁此时夺权称帝。   扬州天高皇帝远, 解不了叛军的危难, 就在各郡忧心忡忡的时候长安也没了, 大周局势大乱, 各地也不知道在坚守个什么。身前身后都没了支撑,反而生出一种绝境的悲凉感。然而很快关于闻人湙身世的传闻被传开, 一听闻这批叛军与屠城联合外贼的燕王不是一伙的,陆续便有都护府带头投靠长安的政权。   李将军率兵在凉州抗敌, 听闻这样的传闻是又惊又怒。可转念一想,至少说明了闻人湙不会与燕王勾结带着匈奴践踏大周的百姓, 更不会帮着他割让城池来做报酬, 便也暂时忍了下来。   闻人湙曾是燕王手下谋士, 后羽翼渐丰,投入朝中假意替燕王做事,却暗中斩断了燕王对他的掌控,拉拢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待掌握朝中大权后再搅乱局势。近年因为储位之争换了一批重臣,闻人湙暗中出了不少力。因此即便皇权移到了扬州,他也能轻易在长安再造出一个朝廷来。   长安留下的几个京官本大多是家宅在长安,无法狠心舍弃, 见到了世态炎凉,想通的便早早去和闻人湙示好了,只有几个不肯低头,还在背地里暗骂降敌的同僚。   穆桓庭便是其中之一,他悲恸容莺的死,又无法替她报仇雪恨,只能朝宫里递了辞呈。而梁歇却如往日一般,既不刻意讨好也不避讳,只做好本分的公事,似乎这宫里坐龙椅的人是谁他并不在乎,穆桓庭陪着夫人去菜市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他。显然比起这皇位谁坐,梁歇要更关心菜价如何,百姓的生计是好是坏。   长安百姓虚惊一场,宫里换了个新主子虽然也是讨论得沸沸扬扬,却也不曾对他们的日常活计有什么影响,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偶尔会唏嘘一下这场变故,怀念曾在雪天里替百姓发粮的公主。   容莺没有死,却也始终没能醒过来。闻人湙起初想让白简宁将她送回宫,这样他也好日日照看。然而白简宁十分不待见他,更不用提日日见他在眼前晃了,找了各种由头来推拒。   她昏迷了将近半月,期间只偶尔迷迷糊糊地醒来,也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口中不断说胡话。白简宁替她喂药十分艰难,全被吐了出来。闻人湙几乎日日来看,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眼看容莺的身体几乎是形销骨立了,撷芳斋便被送来了一个侍女,总算让白简宁有了空闲。   在见到病榻上的容莺后,聆春几乎是立刻就红了眼眶,忍不住伏在榻前低声哭了起来。   白简宁出门义诊的时候,聆春便留在撷芳斋照看容莺,偶尔容莺会睁开眼说几句模糊又断断续续的话。按照吩咐,每日她稍有要醒来的迹象都要禀告闻人湙。   聆春打不起精神,每日都想多做些什么,一旦闲下来就会想起叛军在宫里杀人的画面。她的多年好友和相好的侍卫都死了,如今容莺也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几乎是突然间天翻地覆,将她的生活毁了个彻底。   起初她还想着容莺得了这样好的亲事,日后她要是能随着一起出宫,便也能安稳顺遂地过下半辈子了。   聆春恼恨闻人湙,只能对着昏迷不醒的容莺抱怨,说着闻人湙如何逼死了她,又如何在京中残忍地杀了一批人……   ——   又是清明,梁歇撑着伞在河边站了许久。雨水打得伞面轻颤,水塘中被激起阵阵涟漪,有马蹄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路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他身边停下。   萧成器挑开帘子,问他:“梁歇?你怎么还在这儿?”   今日是清明,萧成器神情也同样带了几分悲戚,似乎是强打着精神在与他说话。   “方才桥下有人在祭拜九公主。”他听到了那对夫妇烧纸时的喃喃低语,鬼使神差般驻足,一直看着黄纸燃尽。   萧成器哑然,也想不出安慰的法子来。   他想去祭拜,又觉得容莺应当死了也不待见他。毕竟将她逼死的人也有他一份,当初容莺对他真心,却被他攻了城害死了亲友。   萧成妍虽出了教坊,却也被折磨得神志不清,见到容昕薇便大喊大叫。萧成器耐心安抚,只暂时留着容昕薇的命,等萧成妍清醒时,让她亲自将受过的苦还回去。至于那些趁着萧家落难折辱他姊妹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落到今日的地步,你我都不想。”   梁歇没有回答萧成器的话,目光停在了被雨水打湿的灰烬上。   萧成器料想他不想看见自己,便命人驾马离去了。   雨丝斜斜地飘进了窗,桌案的书页被打湿。聆春起身去关窗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就是呜咽般的声音,她忙转身去看,才发现容莺的嘴角滑落了血线,她像是被口中的血呛到了。   聆春忙去扶她,小心翼翼地让她偏过头,血从唇缝中溢出流到了下颌,她一张口吐出来一大口,颜色就像是熬糊了的糖浆,让人心底发怵。   聆春正要叫人,袖子却被捏住了,她一扭头,就见昏迷已久的人正睁大了眼盯着她,眸中满是疑惑。   “公……公主?”   容莺觉得浑身都疼,嗓子也十分干涩,艰难开口道:“水。”   聆春怕她乱动牵扯到伤口,立刻扶着她躺下,去倒了杯茶水来。因为激动,倒茶时的手都在抖。   容莺浑身发酸,脑子也昏沉沉的,喝了水才勉强安定,记忆一片混乱,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这儿,她摸到了脖子上缠着的布,轻触一下便疼得很,疑惑道:“好疼……我这是怎么了?”   聆春怔愣一下,随即试探道:”公主不记得这几日的事了吗?“   她下意识想摇头,差点就扯到了伤口,叹了口气,嗓音依旧干涩喑哑。“我不知道,好像很多东西记不起来,你是我的侍女,我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   “公主竟连聆春都忘了”,聆春忍不住哭泣,恨恨地说:“叛军攻入京城,公主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那乱臣贼子便是险些逼死你的人。他是你的堂兄,却妄想与你行那不伦之事……公主可切莫忘了!”   容莺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做梦,脑子里出现了许多可怖的画面,被聆春这一提醒,便忍不住重新想起来了,身子克制不住微微发抖,虚弱道:“我好像记得……就是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轻薄我,还要杀我……”   “正是他!”一听到轻薄二字,聆春气不打一处来,每个字几乎都是咬牙切齿。“帝师闻人湙,他害死了皇子,还杀了朝中的官员,手段可谓残忍至极。这禽兽惯会骗人,公主见了一句话也莫要相信!”   “我这是在哪儿?三哥呢,三哥还活着吗?”   聆春压下眼中的悲恸,解释道:“三皇子生死不明,若能回来,必定会夺回长安,手刃这贼子。”   容莺怔怔地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这是在哪儿?”   聆春压低声音,贴近她说:“此处是长安城的一个别院,是一个女冠的住所,这段时日来便是她奉命照看公主。既然公主醒了,奴婢便找机会引开护卫,带公主逃出长安去扬州找陛下。”   容莺觉得头疼,她脑子里记忆十分混乱,只零碎记得片段,父皇何时去了扬州她都不甚清楚,记忆中最清楚的除了梁歇,便是被一人抱在怀里的画面。片刻后,她才试探道:“我记得不大清楚,之前……有心上人吗?”   聆春心中一梗,生怕她记好不记坏,又将闻人湙给想起来了,正要一口否定,就听她自顾自地说:“好像是朝中一个年轻的郎君,是刑部的?”   她低头苦思冥想的时候,聆春松了一口气,心中既庆幸又感叹的,如果想起的人是闻人湙,换做从前死心塌地的模样,如今怕不是难过得要再去死一次了,好在是旁人,随便应付两句也便过去了。   “那是中书侍郎梁歇,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待公主极好,”她顿了顿,下定决心般直视着她,说道:“那是你十分喜欢的心上人,与你早有婚约,城中人人夸赞,若不是闻人湙从中作梗,又来攻陷京城,公主早就与他成婚了。”   容莺静静地听着,倒不是没什么情绪,实在是她记不清楚了,也难过不起来。只有当聆春说到闻人湙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会下意识攥紧了衣袖,心口处像是被什么割到了一般隐隐作痛。   直觉在一遍遍地告诉她,这是个她痛恨又畏惧的仇人。   ——   聆春帮容莺仔细的洗漱完,喂她喝了清淡的粥饭,又是半哄半劝地叫她喝了药,这才让容莺重新回去歇息。   白简宁夜里回来,只简单地问了聆春两句,并没有进屋探看。直到夜深,闻人湙照例乘着马车来了撷芳斋。   按照聆春交代容莺的话,她只需要安分地躺着睡觉,装作仍在昏迷的样子便够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原来装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只要睡着了便噩梦不断,于是躺下一个时辰后她便被惊醒了,恍惚中感觉到身侧有股浅淡的药香,并不是来自于她的身体。   容莺瞬间便僵住了身子,强忍住让自己不要有任何动作。   她有些害怕,然而身侧的人一直没什么动静,静谧的室内连匀称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一颗心被紧紧吊着,以至于能听到自己清晰地心跳声如擂鼓般跃动,忍不住掐着手心,让自己不要露出异样。   片刻后,身旁的人始终没什么动作,正当她一颗心缓缓平复的时候,床榻忽然动了一下。男子似乎是撑起手臂,俯身在打量她。   一只冰凉的手如毒蛇一般,从她小臂游移到了她的手掌,容莺背脊发寒,很快紧攥的手指就被掰开了。   “做噩梦了吗?”   闻人湙半撑着身子,一只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发丝拨开。   容莺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然而很快他的动作便停下了,重新躺了回去。 第35章 出逃 “你听话些,我又怎会让你难过”……   按照聆春的说法, 容莺装作依旧昏迷的样子,趁看守松懈再找机会逃出去。   容莺想起夜里闻人湙躺在身侧时那轻浅的呼吸,就觉得心中莫名胆寒, 总是隐隐不安。然而如今无人能帮她, 想要离开就只能指望自己了,不然等她醒了, 迟早会沦为仇人的玩物, 亦或是被折磨死在他的手上。   好在自从醒后, 容莺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 不至于走几步路都要喘息了。聆春如往常一般煎好药, 侍候她喝了, 再说给准备出门的白简宁。   白简宁得了空闲便会换上素净的道袍出门义诊,唯一的妆饰便是发上的莲冠。她身边还有一个童子, 更多的时候都会跟随左右。   得了闻人湙的号令,撷芳斋外人进不来, 她们同样不好出去。   容莺的身量比白简宁要矮,聆春却是正好, 因此心中一早就有了打算。   白简宁换好衣物正要离去时, 听到了聆春传来的尖叫声, 以为容莺出了什么事,立刻回身去看,童子也脚快地跟了上去。   聆春躲在门后,待到白简宁进屋后眼疾手快地将她敲晕,容莺则在童子出声要喊之前用瓷片抵在了她的下颌,沉声威胁道:“不许喊!”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旁人救了她,她威胁要人命有些忘恩负义了, 便补充了一句:“不会伤你们,这些日多谢照看。”   童子惊讶于她竟然醒了,很快等到惊讶平复,也并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似乎不怕她远走。她知道聆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她在找绳子捆人的时候也没大叫,反而还小声提醒容莺:“姑娘还是消停些吧,若要叫宫里那位知道了,怕是要不好受。”   容莺脸色一白,不悦地说:“现如今也好受不到哪儿去。”   言罢就不再理会童子说什么,动作反而更坚决迅速了起来。   容莺三下五除二将童子的外衣剥了下来,聆春给她扎了一个差不多的发髻,不看脸便有八分像了,倘若只从眼前过不细心打量不会发现异常。脱下白简宁的外袍,聆春将她放倒在床榻上,自己换了一身道袍,二人戴上了早已备好的幕离遮掩面部。   童子被封住口捆着,只能眼巴巴看着两人做完这一切后离开。   聆春安排好了人,出了巷口会有接她们出城的马车,只要过了这关,她和容莺就能自由,等到了扬州和皇上的人会和,再将她的家人接走,一切都会慢慢过去。   今日日光有些刺目,长安城的贵女们有戴帷帽的风尚,因此二人这扮相也不算奇怪。   撷芳斋门口的侍卫看到扮成白简宁的聆春,并没有多加阻挠,连闲谈也没有。   容莺的脖子上还缠着白布,特意戴上了幕离看不出来。她身上穿着绛色圆领袍,腰间的蹀躞带松垮的系着,显得她身形娇弱。侍卫盯了她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便挥挥手任由她们出去了。   一切比料想的要容易。   容莺跨过撷芳斋院门的那一刻心跳得飞快,一出去就伸手去拉聆春,察觉到她的不安,聆春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做安抚。   车夫并未多言,扶着她们坐上马车,在聆春的催促下快速驾马朝城门赶去。为了避免麻烦,临走前容莺将白简宁的鱼符也拿走了,以防出城时路引出现差错。   马车走得还算平稳,聆春摘了帷帽,交代容莺如今的局势,并说:“等出了城,若是无法南下,奴婢便带公主先前往洛阳,安昌王驻守洛阳,定不会看着公主受人欺辱……”   容莺心里乱成一团,她的记忆完全是散乱而模糊的,就像是选择性地忘却,又选择性地记住了什么。   “那三哥呢,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哥是大将军,他一定可以将长安夺回来。”   容莺的十七岁生辰在叛军攻城时过去,一点庆祝都没有,也没什么人记得,她已经在这个地方生长了十七年,像一朵隐在角落的花一样,默不作声地开放,美丽而不招摇,得到的阳光也不多,狂风骤雨却一点没能避免。   “三皇子会平安无事,公主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机会与他相见。”   容莺沉思了片刻,又问她:“容昕薇还活着吗?”   聆春愣了一下,想起前日听到的消息,摇摇头道:“六公主曾得罪萧成器,如今萧成器的姊妹尚活着的人被从教坊救出来,都将她恨入骨髓。听闻是被杖毙而死,就死在宫里,身上没一块好肉。”   容莺怔怔地听着,手指缓缓收紧,眼眶忍不住发热,好一会儿了才嗫嚅道:“我不喜欢她,我也知道她可能是恶有恶报,可还是觉得不好受。无论如何容昕薇也曾是我姐姐,她荣宠一身,向来自视甚高,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知道为容昕薇这样的人伤心可能太没出息了些,却仍是忍不住心底那股兔死狐悲的心酸。   聆春没有劝她,更不知如何安慰。   容莺就和她的名字一般,如一只莺鸟般娇弱地活着,活在一个不自在却衣食无忧的地方。   公主的身份是她栖息享乐的枝头,让她能不思进取地安于一隅,连那点小风雨也不过是宫人的怠慢和皇姐皇兄的冷眼奚落。   直到有一天她栖息的枝头忽然断了,猝不及防就让她从顶端落入泥土,摔没了半条命,惊惶未定地从泥淖里爬起来,一身羽毛也变得不再光华如初。   除去公主的光环,她当真是一无所有。   容莺抬起微红的眼看向聆春,问她:“如果是三姐姐就好了,她肯定不会和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聆春没好告诉她容曦的境遇,怕她听了心中要添堵。这容曦风流凶悍,如今失了势,赵勉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必定是千方百计的折磨羞辱,和比起容莺惨还真比不出个高低来。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聆春皱眉,问车夫:“还有多久才能出城?”   车夫答道:“快了。”   车夫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她心中起了疑心,掀开车帘朝外看,发现这条街市显然是绕了远路,离出城还有一会儿,于是沉着脸看向容莺,摇头朝外指了指。   容莺立刻意会,朝车夫说了一句:“前方有家糕点铺子,我下车买份点心,你先候着吧。”   “二位贵人不是赶时间吗?”   容莺假意不耐烦:“我又觉着不赶了,还不成吗?”   车夫没反驳,将马车停下。   聆春身上起了层冷汗,扶着容莺下马车的时候手都在微抖。容莺强装镇定,与聆春一同朝她们所说的糕点铺子走去,等走出马夫的视线便立刻拐进了巷子,准备绕路去城门口。   “若今日不走,等人醒来我们就遭殃了。”   容莺想走的快些,然而这阵子躺了太久身子不可抑制地发虚,脸色泛白地扶着墙喘气。   “公主可有何处不适?”   她强撑着摇摇头,“无碍,走……”   她抬头要走,背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如闲庭信步,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牵扯她心跳加快。   身后那人一出声,语气中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那夜被毒蛇一寸寸爬上脊髓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栗。   聆春连回头都不敢,拉着她就往另一头飞快地跑。   很快那一头也站了一排兵卫,将去处挡住。   绝望涌上来,简直叫她都想哭了,只能化畏惧为怒火,喊道:“闻人湙,此事是我逼迫公主,无论如何她待你有恩,若你尚存人性,就放她离开长安。”   闻人湙身上似乎裹着层沉沉的阴霾,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聆春的话没能使他的眼神有半分动容,只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身边人立刻上前将人强行拖走了。   “你别动她!”容莺颤声道。   “那就不杀”,看到她畏惧的神情,闻人湙脚步一顿,转而带了点沉怒,更快地走向了过去。   巷子的两端都让人守住了,闻人湙稍一抬手,他们便隐匿了身形,让此处好似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容莺看到他就头疼得厉害,脑子里都是血肉横飞的画面,在他靠近的时候忍不住后退,身子几乎贴在了墙上。   他微敛着眉,看她发抖害怕,伸手将她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这一个动作就唤醒了容莺部分回忆,她记忆中的第一次亲吻是惊骇,充满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步步紧逼,此刻想起来没有半分旖旎,反而加重了她的悲愤。   闻人湙的手停在她脖颈的位置,那里缠着白布,今早晨才换过药。   他嗓音沉着,微微发哑。“你当时怎么想的?”   容莺不懂他的意思,兀自低着头不敢吭声。   见她不肯回答,闻人湙也不恼,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再开口,语气竟显得温柔,“不是想要吃糕点吗?走吧,早些买完,等回去药就煎好了。”   显而言之,她今日逃跑根本就是漏洞百出,甚至她醒来的事他都早有察觉。她费尽心思想要出城,无非是在笼子里绕了一圈,他就像笼子外的野兽,静静地看着她自作聪明,等看烦了稍微伸个手就能将她推回去。   闻人湙去拉她的手,被惊惶地避开。这一动作像是刺痛了他,站在原地,唇角带笑,眼中凝了朵阴云。“你那侍女的手脚,先砍哪一只比较好?”   容莺震惊地抬起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急切又愤怒地开口:“你说好不动她!”   “砍了手脚不死人。”闻人湙淡声道。见她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便又软下语气。“你听话些,我又怎会让你难过。”   容莺听到他这样温声细语的好似情话般,再一想到二人的身份,心底更加抵触,甚至觉得恶心。   然而聆春还在他手上,容莺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到别人,等他再一次伸手的时候没有避开。   过了片刻,他冷不丁问了一句:“梁歇送你的杏仁酥味道如何?”   容莺对梁歇只有隐约的印象,再加上聆春说了这才是她的心上人,便觉得这是故意要羞辱她,心底积了团火苗。“他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闻人湙闻言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既不出言讥讽,也不冷笑暴怒,只这么看着,直看得容莺心底发怵。   终于看得容莺忍不住了,本来朝着糕点铺子走的他又转身,带着她往回走。   “既然他送的糕点最好,想必旁的什么点心都是将就,那就回去吧。”   闻人湙的表情看着一切如常,就像是一点火气也没有,封善却觉得这是风雨欲来。   将容莺抱上马车,他提醒道:“吩咐下去,城西梁家糕点铺子的杏仁酥,每日三份给公主送去,一日都不能少。”   封善对上容莺疑惑的目光,“旁的都不要?”   他缓缓扯出一抹冷笑,“公主说了,这是最好的。” 第36章 深仇 “我试过了”   边关战乱, 百姓流离失所,大周因为局势动荡,派去平乱的兵马也一拖再拖, 等闻人湙入主长安, 总算稍微稳定了些,当地的豪强陆续被招安, 自诩是怀璟太子的义军。   怀璟, 怀藏美玉的光彩。   一行商队在官道上慢悠悠地前行, 车马四周是护送商队的打手。其中一位高大却沉默寡言的男子, 坐在拖着货物的车板上, 半个多月天来也不曾与人说过几句话, 只怔怔地望着远方。偶尔听他们谈论起长安的新主,男子才会稍稍抬起头。   起初商队的主人是看上了他身体健壮武功高强, 后来却渐渐担心这样古怪的人会不会有什么企图,直到看他给一个路边孤苦哀嚎的老人喂水送干饼, 这才收起了心中的疑虑。   这样的世道中若存着善心,肯怜悯贫苦百姓, 应当不会坏到哪儿去。   要说有什么古怪, 那就是男子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还有多久到长安?”   塞外的风霜如锻铁的火炉, 能将一块铁石打造成了满是棱角的刀戟。   容恪便是这无情的刀戟,在战场上如砍瓜切菜般杀人,在军营中毫不留情地处置犯错的将士。身为皇子时的一身骄矜被磨了个干净,白而细腻的皮肤被晒黑变得粗糙,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眼神都渐渐带了股杀伐之气。   许多次他都差点死在战场上,不过想起自己的壮志未酬,想起宫中殷殷期盼他凯旋的容莺, 他又觉得自己爬也要爬着回到长安。   他想护着大周的百姓,让家国不受战火践踏,却未曾料到燕王为了权利可以割地卖国,联手匈奴人对抗大周的将士。他的兵马和跟随多年的友人死在了战场,而他却被一个老人在河边找到,带去村子里照料了许久。   乡村之中消息闭塞,直到一个月后他才知道燕王造反、范阳城陷的消息,再然后便轮到了常山郡。   长安被攻陷的时候,他因为家国动荡,又分不清哪些人投靠了燕王,只能隐藏身份去长安与等着与旧部会和。在他的印象中,长安留有精兵良驹,如何也不会被几队兵士攻陷。   前方一同护送商队的壮汉埋怨道:“这又打起来了,现在通关文书看得紧,要不然早就到长安了,真是麻烦。”   容恪握紧了长刀的刀柄,闷不吭声地压低了笠帽。   壮汉见他年纪还小,便问:“怎得年纪轻轻就出来找活计了?这押货可不好干,像近年不太平,遇上流民叛军跟遇到那山匪没两样,可都是要钱要粮不要命的。”   他知道容恪这几日身上都没钱,吃喝都是商队包了,便猜测道:“是想省下脚程,跟着商队好过城门吧,在长安有亲戚?”   容恪“嗯”了一声,答道:“家里出了点儿事,急着回去帮忙。”   男人摇摇头,感叹道:“怪不得呢,长安都没了,听说死了不少人,那皇宫里贵人都被砍了头,这平平民百姓更要受苦。好在这不管宫里做主的是谁,我们这买卖还得做,不干我们的事。”   容恪咧开嘴笑了一声,嗓子干涩。“那倒也是。”   ——   白简宁无端被敲了一闷棍,醒来还有些郁闷。   她倒没有责怪容莺的意思,毕竟也只是一个被俘后无依无靠的公主,能醒来已经是好事了。一切要算也该算到闻人湙的头上,全是他惹来这种祸事。   容莺被拘着带回了撷芳斋,闻人湙先下马车,后伸出手臂要去揽她下来,她下意识惊恐地朝后躲了一下。   闻人湙抬眼看她,容莺心脏又是一抖,以为他会发火,正想顺从地靠过去,他就好声好气地说:“你还有伤,不要逞强。”   她心中畏惧,只靠过去任他将自己抱下马车。   闻人湙将她抱在怀里,忽然发觉她比从前还瘦了。   白简宁看到闻人湙抱着容莺进来,不由地发出一声冷笑,没好气道:“既然人死不了便早日接走,还我撷芳斋的清静。”   容莺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便低声道歉:“是我对不住姑娘。”   “她是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闻人湙将她抱紧了些,也不理会白简宁的怒火,将人一路抱回了房间。   容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不清事的,但如今也能慢慢忆起来些零碎的画面。有时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在咳嗽,有时又看到自己雨夜里一身泥泞的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落入叛军手中的公主,按照聆春的话来说,是被父皇他们给抛下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奇怪自己和闻人湙能有什么纠葛,会落到今日亲友惨死却留她独活的境地。   容莺被他放下,第一时间就问:“你把聆春还回来,她去哪儿了?”   闻人湙的语气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却又坚定不容拒绝,“如今她醒了,便不能留在你身边侍奉,你且听话些,我不动她就是了。”   容莺没说话,更不敢在此刻忤逆。她只知道眼前人与她是血海深仇,绝无可能生出任何情意来,即便他再假惺惺温声哄骗,她也不会就此迷了心智,忘了一朝公主的身份。   梦里闻人湙举剑刺向她的心口,无论几次想起来她都感到畏惧。   以往容莺见到闻人湙,表情总是欢喜雀跃的,眼眸就像浮了层波光般灵动。他从前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甚至时常会认为她太过聒噪。   兴许是久病缠身的原因,当他连走路都要靠着外物支撑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像只惹人烦的莺鸟,在他眼前又是跑又是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闻人湙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君子,更不会觉得这样一个人在他能带来什么消遣。他只会感到厌烦,甚至生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嫉妒的情绪。   他病得快死了,这个人却能好好活着,健康而无忧无虑的活着。不用饮下令人作呕的药汤,也不用受着病痛的折磨,更不用夜夜魇梦不得解脱。   容莺最终还是不解压过了恐惧,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何没有杀我,天底下的女子这么多,你不该挑中我才是。”   外人都传闻人湙是太子容珏的遗孤,曾经冠绝京城的小皇孙容怀璟。   若此言当真,他又为何迟迟不肯上位复辟?   外人送药进来,闻人湙接过药碗,容莺立刻就皱起了眉,他早料到这个反应,将备好的果脯和糕点摆好,其中便有一碟杏仁酥。   容莺看到那碟杏仁酥有些愣神,他面上微冷,笑道:“公主喜欢吗?”   她总觉得自己要是敢伸手去拿,闻人湙就会立刻掀了桌子将她的手剁下来。   容莺不应声,伸手接过药碗,看都不看一眼桌上的点心,强忍着反胃将一碗药汁灌了下去,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勉强压下口中难闻的苦味儿。   “是公主先喜欢我,如今为何先反悔了?”闻人湙抬起手,冰冷的指腹轻而缓地擦去她唇边水渍。   容莺压下心中的困惑,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聆春分明告诉她,梁歇才是她的心上人,而闻人湙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情意。如今又说是她先撩拨在先又反悔,叫人难以捉摸。   “怎么,还是说你确实是变了心,”他眼神变得危险,周身气息都冷了下来。“看上了区区一个梁歇?”   “够了!”她忍不下去这样的步步相逼,用力打开闻人湙的手,咬牙道:“你我之间谈何喜欢,我父皇灭你全族不假,你杀我亲友也是真。领兵叛乱逼得我自刎,如今又将我囚禁,将我安宁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无论曾经是否有情,如今都只剩下怨恨!“   容莺说得激愤,闻人湙却只是冷静地看着,片刻后,她听到一声极轻又极为讽刺的轻笑。   “说的不错,可那又如何。”他似笑非笑,语气温柔。“我既然留下你,你是怨我还是爱我,我都认了,而你若变心喜欢旁人,我的确拿你没法子,但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还是轻而易举的,不信可以尽管去试。”   他并非善类,不过披着一张假皮,在容莺面前装了两年的正人君子。如今都闹到了这个地步,再装下去也没有必要,她也不会再信。   容莺指尖微微颤栗,闻人湙拉过她的手,转而又安抚道:“张云礼我已经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士也并未放过,至于容曦……她如今还在公主府,你若想见她,等日后养好伤我带你去。”   “闻人湙……”她听到这些,终于还是泄气了,“我父皇的确对不起你们,可你为什么非要我不可,你应当厌恶我,恨不得我死才对。”   她如今的公主之位,是因为她的父皇忘恩负义,做出同室操戈的谋逆之举,将闻人湙的亲族杀了干净,才让她得了这公主的名号,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闻人湙要复仇要夺回皇位,按理来说是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是因果报应。   要她付出代价,那她也认了,唯独这情意不可能。   如今是她记不得过往,即便是记起了又能如何,若她真的对闻人湙有过情意,反而会更加悲愤怨恨。   连闻人湙的身份都是假,显然她为此而生出的情意也不能算数。   “我试过了。”   他静默地坐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   而后不等她问,起身走出了内室。   容莺半是气愤半是不解,脑子里还在想那句“我试过了”。   试过了什么?   杀了她吗? 第37章 时雨 莺时物色正裴回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如今风华正盛的闻人湙,在珑山寺的一个雨夜也曾险些死去。   他厌恶下雨并非没有缘由。当初靖昌侯府被屠便是在一场大雨中,他眼看着血水掺杂雨水, 满地腥臭的残肢碎肉, 入目皆是一片刺目的红。   刀子刺进皮肉,随着惨叫声, 留下的是一地肠肚,   他谎报了年岁和籍贯, 事实上今年他也不过二十五而已。距离他从荣宠一身的皇太孙, 沦为一身骂名的反贼, 已经过去十七年。   兵卫杀人时, 他被忠仆护在身下,留了一线生机, 最后是母亲的侍卫拼死带着他从暗道逃出,侍卫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跳下山崖, 好让他能躲开追杀。   那时候他还姓容,孤身一人, 从云端跌落深渊, 其中流离坎坷至今不愿回想。   闻人湙始终忘不掉长姐喉咙处的血洞, 忘不掉母妃埋在血水中的脸,还有那一地属于他亲人的残肢断臂。午夜时分,他梦见的是祖父被开膛破肚,仍在声嘶力竭地冲他大喊。   他年仅九岁,尚且想不明白,为何突然间他的一切都被毁了。   这梦魇困了他十七年,教他日夜冷汗淋漓,不敢忘记被加诸在身的种种屈辱。   为了雪恨, 他活得实在算不上好,为燕王做事的时候也落了一身病。在珑山寺遇到容莺,是他心生厌烦,吩咐封慈去害她滚落山坡,当时他心想死了最好,可夜里还是让封善去将人带了回来,至于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燕王那里出了事,他被人怀疑,被迫让封慈去处理,而封善也被许三叠借去了。好在珑山寺隐蔽又安静,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处修养。只是天意弄人,恰巧那日他旧疾复发,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呕出的血染红了床褥,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   寺中的僧人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状,加上下了雨的山路湿滑南行,他们便想着先煎药,等天明再下山请医师。   闻人湙并未强求,只能听着窗外哗哗雨声,陷入一个又一个梦魇。这病体支离,苟延残喘的日子,时常让他感到了无生趣。父母手足皆在九泉之下,徒留他背负一身血仇苟活,在无边地狱里爬上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如今也许是阴司来收人,要让他死了好解脱。   连着高热不退后,他昏睡了许久,恍惚间梦到了从前,好歹不再是一地血腥的噩梦。只是一个分外平静的午后,他随母亲去梁王府拜望,看他二叔新添的女儿。那孩子快满一岁,仍要人扶着蹒跚学步,口齿不清地学人说话。   二叔后宅的美人多到认不清,自然也不在意多出来的一个女儿,连名字都忘记取了。   彼时他正因为在太学捣乱,被太傅罚了抄写诗书,母妃一边和美人说话,一边检查他的功课。他兴致缺缺,美人却突然说:“皇太孙年少聪慧,日后是经世之才,不知可否为小女取名,好让她也沾沾福气,日后不要太愚笨。”   他正巧背到“莺时物色正裴回”一句,便朗声说:“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小妹生得灵动喜人,便取这‘莺’字……”   梦醒后,是黑沉沉的帐顶,既没有母妃的谈笑声,也没有什么春光明媚。   闻人湙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只是略带感慨,他还命不该绝。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僧弥在一旁守着他,听到动作立刻睁了眼,见他醒来不禁欣喜,忙端了水递过来。“施主可算醒了,再不醒那位女施主可要哭死了。”   他喝了水,干涩的嗓子缓和了些,声音仍沙哑着。“几时了?”   “方才过了子时。”   闻人湙点了点头,听到窗外雨声沙沙,料想是雨势小了。   小僧弥也起了身,碎碎念道:“我还是去看看女施主吧,可别她也跟着病了,昨日一声不吭下山,夜里天快黑了才回来,可将我们吓得不轻。听说是宫里来的贵人,要是出了事我们担当不起的……”   “她下山做什么?”   僧弥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险些忘了说,女施主这是怕你出事,特意下山寻大夫去了。”   闻人湙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冷冷淡淡的。   僧弥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郎心似铁,当真是个缺心眼的,竟一丝触动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披着外衣站起身,面上仍有几分病后的羸弱之感。   最后是在正殿中找到了人。   已经过了子时,珑山寺的僧人都睡了,剩下他守夜,顺带看着闻人湙。   正殿中烛火依旧亮着,映下一片昏黄的光。檀香的味道混合着夜晚的凉风,莫名使人心中安宁。   就在高大的佛像下,有个纤弱的女子正在蒲团上虔诚跪着,冰冷的地砖上投着她的影子,朦胧光晕映在她身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越发柔和。   女子衣裙上带着未干的泥水,鬓发也有几分散乱,也不知是上山时摔了多少跤。此刻仍兀自跪在蒲团上,低眉默念经文。   她似乎是太过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已经默默看了许久。   四处静谧,她抬袖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道:“你可一定保佑先生长命百岁……”   烛火被风吹的轻晃,闻人湙就那么静静站着,忽然觉着心中也有什么跟着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渐渐听不见那扰人的雨声。   “果真愚笨。”   ——   容莺脖颈上的伤在慢慢好转,缠伤口的白布便不再用了。   自从当日她怒从胆边生,和闻人湙争执了一通后,他的确没有在白日里来烦扰过。   却也只是白日里……几乎每夜,他都要雷打不动地到撷芳斋,躺在她身侧入睡。   容莺夜里容易做噩梦,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知道闻人湙的确是歇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敢怒不敢言,索性就忍着了。   伤口结痂后开始发痒,丑陋的疤痕横在白嫩的肌肤上,让人不禁感到美玉有瑕。容莺十分不愿意照镜子,看到那么大一个疤,她心中难免也会情绪低落。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闻人湙到底是否来过,因为他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到,晨光熹微前又离去。十分古怪又十分让人迷惑,难道她的床榻就软一些,更能睡得安生吗?   直到夜里,她睡得迷糊,伸手去挠发痒的伤口,手却突然被压了下去,耳畔恍惚听见一声低喃。   “忍一忍,不能挠。”   她半梦半醒,乖巧地应了一声,当真就没去碰了。早晨醒来才想起这件事,还以为是梦,并没有放在心里。   直到夜里再次从魇梦中醒来,陡然惊觉榻边坐着一人,一双眼睛如鬼魅般盯着她,再仔细看,目光其实是在看她玉颈上狰狞丑陋的伤疤。   察觉到她醒了,闻人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做噩梦了?”   “你想要做什么?”容莺警惕道。   夜里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替她掖了被角,忽然说:“我梦到你了。”   容莺觉得他情绪不太对,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然后动作忽然被迫止住,猝不及防被靠近的闻人湙拥入怀中。   发丝缠缠绕绕,药香浸透衣衫,他冰冷的唇贴在她颊边,似喟叹般留下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好……”还好醒来,她就好好地躺在身侧。   好什么?容莺僵硬地被他抱了很久,想不通他在说些什么,用力推了推,却被他抱得更紧。最后只能放软语气,恳求般说:“我困了,你先放开。”   闻人湙总算松了手臂放她去睡觉,然而躺下后就被拉过了手,他强硬的将自己的五指嵌入她的,与她就这么手拉手睡觉。   容莺彻底睡不着了,郁闷地瞪着帐顶。   她自六岁以后就没干过拉着人家手睡觉的事!   ——   扬州安定后,政权逐渐南移,天下大局被割裂。   容莺听闻北方战事告捷,常山郡被抢了回来。前几日她已经得知容窈与丈夫守城身亡,记忆也在慢慢恢复,只是与闻人湙的过往却大多零碎杂乱。   她总是忍不住想,也许失去部分记忆也是好事,兴许想不起来闻人湙也是她潜意识的选择。   撷芳斋并不算大,白简宁对她态度很和善。容莺以为女冠都该是仙气飘飘无欲无求的模样,倒是白简宁颠覆了她许多印象,脾气实在算不上好,许三叠来了一次,仅站在院门前就被她骂走了。   偶尔看容莺无聊得紧,她也会坐在院子里给她讲些天下大势,也没什么忌讳,问什么就说什么。   “京畿一带因为战事本来是有所动荡的,不过前些日子很快就压了下去,各地商行也被招揽,京城也是因此才能安稳。蓄养兵马需要钱财,而官商往往互相勾结,闻人湙便是先联合了京畿最大的商贾……”   容莺不解:“京畿最大的商贾不是我皇兄的人吗?”   白简宁答道:“他只是明面上,背地里另有一人,只是不曾显山露水,一直暗中遮掩。你既为公主,必定见过不少高门贵宦的夫人,想必也听说过卫尚书的继室。。”   容莺忘了一堆事,却仍旧隐约记得这么个人,疑虑道:“她似乎和卫尚书的嫡子有过一段……”   白简宁笑道:“王馥雪早年与我有过交情,她倒是个不羁的性子,只是嫁与卫尚书,并非是外人所传那般因爱生恨故意报复,不过是为了利用卫家来帮助她赚钱罢了。她往年也曾涉及走私官盐,整顿的时候被闻人湙抓住了把柄,想必也明白其中利害,便转头投靠了他,是个聪明的。”   一直到棠花都谢了,容莺看着白简宁每日出去,心中越发焦躁不安,试过许多逃走的法子也不管用,也因此越发厌弃闻人湙的到来。夜里坚持侧睡,只留给他一个后背。   闻人湙似乎是看出了点什么,终是忍不住将她的身子给掰了过来,问道:“你想出去?”   容莺冷声道:“我想离开长安。”   他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似的,自顾自道:“明日你可以去公主府看望容曦。”   “我不想留在这里。”   他语气闲适,漫不经心道:“那你可以进宫,以后日日在我身边,我也好放心些。”   容莺被这句话噎住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你是我堂兄,我们是有亲缘的……”   他也不知道想起什么,竟莫名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在乎吗?”   “疯子。”她骂了一句,彻底不说话了。   第二日闻人湙还是说到做到,派人送她去了公主府,驾车的人看着十分眼熟,容莺想了好一会儿,在脑子里冒出了封善这个名字,就出声叫了他。   侍卫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喉咙。她不解,一旁侍从提醒:“那是封慈,封善的孪生兄弟。”   封慈记得她以前很少认错,于是在扶着她上马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气馁,目光带了几分怨怼。   容莺没心思去关照闻人湙的护卫,上了马车后便不再多话。   如今公主府是个受人瞩目的地方,她是从偏门进去的,被侍从领着带去找容曦。知道是赵勉造反,她的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这感觉就像从前经常见到一只温驯的猫,后来某一日突然变成凶恶的老虎,凶狠地将主人给吞食了。   在走去找容曦的路上,容莺的脑子里就在想赵勉对容曦的百般折磨,心中已经开始恼恨自己从前当他是个好人了。然而就在要到容曦的院子时,里面走出一人和她迎面撞上。   赵勉周身气息冷寒逼人,显然正在气头上。等走近了,容莺才发现他脸颊上的指印,以及脖子上显然是被抓挠出来的血痕。   她愣了一下,和赵勉对视上,就见赵勉冷笑一声,错身越过她快步离开了,一副连她也不想多看的模样。 第38章 不肯 她偏不如他们的意   容莺的记忆虽然混乱, 却仍旧记得赵勉这号人物,大部分原因都要来自在于容曦。荣国公对外孙的宠爱有目共睹,因此也一心想要推容麒上位。容曦身为他的外孙女, 未出嫁前便行事不羁, 后来嫌弃赵勉枯燥乏味,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在宫宴中都能与旁的美男子调笑。   她以前以为赵勉是懦弱好脾气, 所以才对容曦的出格视而不见, 毕竟容曦也带给了他无上的富贵荣华。时至今日才明白, 他不过是隐忍蛰伏, 等到有一日彻底将容曦摧毁罢了。   容莺走到内室, 看到的就是容曦坐在书案前,面色灰败而呆滞, 上好的西域地毯上散落着砚台和笔墨。听到人声,她头也不抬地说:“滚出去。”   容莺从小被欺负惯了, 下意识有些怕她,但一想到如今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便壮起胆叫了一声:“三姐姐……你还好吗?”   容曦猛地抬头, 眼中难掩惊讶:“你还活着?”   说完后, 她又看到了容莺发丝遮掩下隐约露出的伤疤,随即垂下眼眸,沉声道:“看来你也受了不少苦。”   “把门关上,我有话和你说。”   容莺照做后,容曦便眼神怪异地盯着她,问道:“你我同为阶下囚,如今你却能自由入公主府,甚至穿着这等上好的衣料, 被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是萧成器还是梁歇,能让他们对你网开一面?”   “萧成器?”她想了想,皱眉道:“我记不起来了。”   “你说什么?”   容莺为难道:“不瞒三姐姐,我死里逃生后重病一场,醒来便有许多事记不起来,究竟忘了多少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她从前结识的外人很少,更不用说平南王府的世子,梁歇便罢了,怎么连萧成器都有一段?   “记不得?”容曦面色怀疑,“那要何时才能想起来,总不会连仇人也忘记了?”   她外衣半搭着,凌乱的发上没有任何钗梳,眼下也有几分萎靡的青黑,与往日盛气凌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容莺不知道她这些时日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容曦才是真正不好过的那一个。她这样骄傲的人,如今却被曾随意欺辱的驸马给背叛囚禁,想必是既悔恨又愤怒。从赵勉脸上的指痕都能看出来,如果屋子里有刀剑,容曦绝对会毫不犹豫提剑砍杀他。   “是闻人湙。”她如实说道。   容曦愣了一下,随意露出厌恶的表情。“竟然是他,我才不信他是容怀璟。早在十七年前就死干净的人,也想充当什么皇室正统谋权篡位,当真可笑至极。”   容莺不想瞒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事一一告知。听到闻人湙待她非同寻常,容曦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冷哼一声:“我从前竟看不出,你有这等本事,竟能让闻人湙待你死心塌地。”   她当然知道容莺从前在宫中过得不算好,因此才更加担心。如今她被囚禁在此,容莺若肯帮她还算有一线希望,可若是闻人湙三言两语将容莺哄昏了头,让她甘心伏在仇人身下,那才是真的走投无路。   容莺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闻人湙这样的人总不会是凭空喜欢了她,必定是从前有过一番过往。虽然她记不大清楚,却下意识有些心虚,怯声道:“我不知道,而且我是有驸马的。”   她说完才想起来,驸马对于容曦算得了什么?   果不其然,容曦冷冷地斜睨了她一眼,说道:“猜也知道了,你这样的傻人,必定是被闻人湙玩得团团转都不知晓。你想投靠这窃国贼子便尽管去,我也不拦你,只是从今往后便不再是大周的公主,日后闻人湙兵败,父皇对你亦不会手下留情。反正不过一个舞姬之女,没有骨气也不甚稀奇。”   容莺听得憋屈,也禁不住有些恼怒了,气闷道:“三姐姐既然不愿屈身赵勉,凭何以为我就安肯受此屈辱。只因为我愚笨怯懦,就一定会奴颜婢膝讨好仇人吗?”   她想到如今的处境,似乎气不过,又说:“即便去了扬州又如何,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任人欺压罢了。你我虽同为公主,却也是云泥之别,父皇又何曾正眼看过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便他厌弃我,却也始终恩泽于我,是我的生身父亲。容窈愿与常山郡百姓军士共生死,可换做了我,你就料定我不愿意吗?”   她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偏过脸去不看容曦。   容曦看不起她的出身,可她偏偏不会自甘低贱。赵姬虽出身不如人,却始终良善,不曾苛待宫人,对她也是诗书礼仪细心教导。皇宫中有多少人比赵姬肮脏狠毒,却还要高高在上嘲讽她出身微贱。   容莺担惊受怕这么几日,多次打探容曦如今的处境,来此之前心中还有些忐忑,生怕她若过得不好自己无能为力,哪知见了面话不说几句就要被冷嘲热讽。   容曦郁着一张脸,似乎也知道自己冒犯了容莺,再想到二人如今是唯一的依靠,只能互相帮助,便又软了语气去劝慰:“方才是我的错,不该胡乱揣测惹你不快。你我姐妹如今只能自救,可莫要因我一时失言生了龃龉。”   容莺当然知道她高高在上惯了,不会真心实意地道歉,不过是形势所迫逼她低头罢了,可事到如今她们都没得选。闻人湙让她做尽了噩梦,又是个不顾伦常的疯子,日后能做出什么事尚不可知,她绝不会留在这种人身边。   容曦见容莺低头沉思,当她是气消了,便低声说:“我方才只是担忧才故意激你,既然你没有背弃大周的意思,那我也就放心了。闻人湙如今喜欢你,无论你心中如何想,只切忌不可惹他生怒。”   “我知道。”容莺隐约猜出了容曦的意思,在她开口之前就提醒了一句。“我不杀人。”   她虽见过多少血腥场面,却始终是个连只鸟都没掐死过的小姑娘,反而从前看到那些遍地死尸的模样更加畏惧死人,若是容曦叫她去行刺闻人湙,那着实有些不着边际了。   容曦鄙夷道:“杀人?我看你连刀剑都拿不动。”   容莺一本正经反驳:“我可是自刎过的人。”   意思是她不仅拿过刀剑,还险些杀了自己。   容曦更没好气了:“这么说是要我夸你几句不成?”   本来因为赵勉而产生的怒火,反而因为容莺的到来被全然冲散了。看到容莺这个模样,她还真有些庆幸,还好闻人湙看中的不是容昕薇。   容莺默了默,主动说道:“三姐姐暂且隐忍一段时日,赵勉虽有背叛,待你却是情深义重,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会试着与闻人湙虚与委蛇,得了机会便一同逃出长安,先去投奔洛阳长史。”   “情深义重?”容曦简直要忍不住冷笑了。“若真有情,便不会窃大周江山,使我沦为丧家之犬。”   容莺想到赵勉脸上的指痕,一时间也不好多说。夫妻之间她不知内情不好妄论,不如等日后若容曦找了机会亲自报复回去。   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催着容莺回撷芳斋。临走前她想打探容恪的下落,仍是一无所获,失望一日日堆积,让她都快要心冷了。   在公主府对容曦说的话,连她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黔驴技穷,想要用拙劣的方式去自救罢了。闻人湙曾是帝师,天下人望不可即的谋臣,她又凭什么觉得能靠着与他周旋,从而就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容莺只是觉得不甘心。闻人湙毁了她的生活,却要与她同榻共枕。容曦看不起她,又想与她共谋出逃。   闻人湙不会管她的感受,容曦也一样,抛下她的父皇更是如此,可她偏不想如他们的意。   只要一日不得到容恪的消息,她就不会放弃。   这世上除了容恪,没有谁值得她真心。   ——   扬州安定,已经开始蓄兵存粮预备反攻,恰好北方战事告捷,李将军兴许会抽出兵马来配合容霁。   赵勉因为这些事被闻人湙强硬召进宫去,起初他因为伤痕不愿出门,却被一催再催,几乎要怀疑闻人湙是故意为之了。   然而等进了宫,闻人湙还是如往常一般穿着白衣,在紫宸殿等着他们去商议要事。在任帝师之职时,闻人湙早就已经开始审阅奏折,暗中截下了许多不如他意的折子,如今真正临朝称制了反而要装模作样,不肯主动建立新朝自立为皇。连那燕王都敢自称一声燕帝了,他却不理会明公密信,任由旁人管他们称作伪朝。   一个没有皇帝的朝廷,如何能让人信服。   赵勉强压不满,进了紫宸殿就问道:“少主乃皇室正统血脉,皇位于你而言早就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还要推脱?”   闻人湙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他面上后顿了顿,答非所问道:“又挨打了?”   赵勉本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就被他轻飘飘一句点燃了。“未曾想到少主还有闲心,关照臣的家中事。”   闻人湙语气坦荡,不觉有愧。“如此算来,容曦也算我堂妹,容莺又即将为我妻子,说是我的家中事也不为过。”   赵勉被这番无耻的话惊愕到呆滞良久,思量着大周落到闻人湙手里,兴许也好不到哪去。他虽然是反贼,却也知道仁义道德,不像闻人湙对脸面全然不顾。   “明公知晓必会勃然大怒,少主三思。”   闻人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凉薄道:“前些时日他们的下场你也看见了,良禽择木而息,你该知道如何抉择。义父是义父,我才是你的主子。他迟早会知晓,容莺若身死,你的夫人只会比她惨上百倍。”   赵勉神色一凛,握紧了拳不吭声,许三叠抱着一沓折子进来,显然是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丝毫没耐心搭理,只烦躁地抱怨朝政:“六部真是烂透了,全都是烂账,难得礼部还像个话,却穷得叮当响。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大周早已积重难返!这狗皇帝杀了忠勇之臣,如今满朝文武多为外强中干,连城墙修缮都要犹豫不决……   闻人湙当了这么久的帝师,自然十分清楚。   朝中有些闲来无事的朝臣,什么破事都要上奏,偏偏要紧事藏着掖着。   赵勉还沉着张脸,被许三叠拍了一把。“想开些,明公对燕王是利用不假,可如今某些事确实做得过火了。”   燕王有勇有权势,谋略却不出众,联合匈奴击溃大周的法子,多半就有李皎从中推动。而范阳被屠城时,李皎也在军中,若说没有他的功劳,连许三叠都不信。   赵勉对闻人湙不满,处处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可在某一点又不得不承认,只因闻人湙曾出身显贵,是大周最负盛名的少年天才,即便曾受李皎教导,也始终与李皎有着截然不同的一点。   赵家世代为忠臣,虽被奸人所害,赵勉也不肯为了报仇而陷国土于胡虏,任由匈奴的铁骑践踏大周的百姓。   可闻人湙呢?   赵勉扫了眼闻人湙,他脸上仍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   曾是皇太孙,后被剥去荣光,身负血海深仇,落得一身伤病。闻人湙依旧没有选择走捷径来复仇。此次攻陷长安操之过急,才得知他们迁去扬州而无力阻拦,只因李皎选择继续替燕王作谋,而闻人湙不屑与之为伍。   终归是有所不同。 第39章 芥蒂 “你以为我还剩下什么?”……   养伤一阵子后, 容莺的身体渐渐好转,失去的记忆也在缓慢恢复,连与萧成器的点点滴滴都能记起来, 唯独与闻人湙的那些日月, 始终是零碎不堪。   底下的侍卫也十分听闻人湙的吩咐,将她牢牢看住, 稍有不对便走近询问。   桌上每日都摆着一碟杏仁酥, 就算是再好的东西也要吃腻, 容莺每日对着这盘杏仁酥, 连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了。   白简宁性情淡泊不喜欢多管闲事, 容莺的身体渐渐好转后, 她便催着闻人湙将人接走。   闻人湙也不想再去撷芳斋受她白眼,下朝后便亲自去了一趟。   长安在一阵子阴雨连绵后总算放了晴, 容莺便帮着白简宁和童子一起将屋子里的书搬出来晒。袖子被交叉的绳带缚起来,一双白而匀称的手臂如一截玉藕般露出。   她额上覆了层薄汗, 手臂撑着腰缓缓喘息着,正在与童子说话, 听到脚步声回头去看, 才发现是闻人湙到了。   容莺脸色稍稍一变, 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闻人湙将她的动作和表情收入眼底,别开眼去看白简宁,说道:“我今日是来接她进宫。”   白简宁颔首应了,提醒他:“容莺服药不老实,你且看着些,这药再用上小半月便可停了,多了无益。”   他点点头,走到容莺身边将她挽袖子的绳带解开, 微凉的手指滑过她裸露的手臂,她手一缩就要后退,被他稍一用力给拉了回去。   闻人湙如同察觉不到她的抵触一般,为她整理衣袖和凌乱的发丝,拿了帕子替她拭去面上薄汗。   容莺极不自在地僵站着,心中却想起了自己与容曦说过的话。   她该去讨好闻人湙才是,只有让他放松了警惕,她和容曦才能得到机会离开。   闻人湙扶着容莺上了马车,她不愿面对,索性靠在车壁假寐。闻人湙看破却不戳破,拿着一沓折子慢慢看。然而听着车内安静的纸页翻动声,她竟真的生出了困意,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闻人湙夜里与她同榻而眠,十分清楚她是真睡还是假睡,听到呼吸声渐渐平稳,便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揽过来,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以免马车晃动时头磕在坚硬的车壁。   街道上马蹄阵阵,传来喧闹声响,封善掀开车帘正要禀报,撞见了闻人湙将衣袍盖在容莺身上的一幕,话卡在口中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闻人湙抬眼看他,低声说:“太吵了。”   封善意会,知趣退下后纵马上前。   长安的闹市平日里是不许纵马的,以免踩踏到行人,但这条显然对高门贵胄无用。   萧成器带着一列精兵正在追捕燕王派来的暗探,迎面又来了一行人数众多的商队,将暗探和萧成器的兵都给冲散了,期间伤了人,两方互相争执谩骂,最后竟拔了刀。   百姓站在一边看热闹,对萧成器不乏恶意的指指点点,他听了火气更盛,将拦人的商队一顿痛骂。商队的人不肯忍气吞声,也怒冲冲回呛。   不一会儿又听到马蹄声,萧成器眯了眯眼,看到封善策马而来,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直接朝人群中一扔,正是方才逃走的探子。商队几人惊叫一声立刻闪躲,百姓吓得怪叫,纷纷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萧成器和商队的人都严肃地看向封善,他却面色和善地说:“萧将军,让人都散了吧。”   萧成器看到他,自然也该猜到闻人湙就在不远处,正要说好,商队的大汉一声吼:“不行!伤了我们的人还出言羞辱,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萧成器拉下脸,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封善没有要劝架的意思,只是说:“要打要杀都得先安静会儿,我家公子不喜吵闹,等他的马车过了这条街,你们再如何都不干我的事。若现在不听劝,稍后冲撞了他,可就别怪我家公子脾性不好了。”   “闻人湙什么意思?”萧成器不满道。   “让各位闭嘴让路的意思。”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方才还叽叽喳喳看戏的百姓立刻就没了声,一个个噤若寒蝉。   谁能不知道闻人湙的身份,如今长安的百姓早已默认他是这天下的新主。   年纪轻轻便杀伐果断,自己人都能杀了挂在宫墙晾干的人物,谁敢惹他皱下眉头,那便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来长安的商队自然也知道他,果不其然方才还一个个面带怒容的汉子们,突然就鸦雀无声了,摆着手让底下人将货物和车马往边上赶。   萧成器虽觉得莫名其妙,也还是让手下人靠边站着让路。   封善处理完,回到马车边让人继续驾车。   一群人都没了声响,连喘气声都下意识放轻了,纷纷睁大眼,目送一辆低调无奇的马车离去,车轮压在石砖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好不容易马车走远了,也没人敢第一个出声,只能你看我我看你的对视。   商队中一个戴着笠帽的人始终一言不发,也不曾看萧成器一眼,只在马车经过时握紧了长刀。   一直等马车进了宫,容莺迷迷糊糊转醒,听到头顶一句:“要是还困,等去寝殿再睡。”   她撑起身,要将衣服掀开,闻人湙按住她的手,温声道:“进殿再脱,外面起风了。”   容莺点点头,任由他抱下马车,走到殿门前才看见牌匾上写着的紫宸殿。   这是皇帝正殿。   她脸色一白,回头瞪着闻人湙。   他面色坦然,说道:“这里较为便宜。”   虽然容莺眼里满是怀疑,但他确实没有想那么多。紫宸殿虽是皇帝御所,却离宣政殿近,设施一应俱全,书房也是最大最全的,召集朝臣处理政务,自然也省事。   容莺是极为不受宠的公主,初回踏入这里便是父皇召集子孙,说要迁去扬州的那一次。实际上她对此处并无任何温情可言,所见之景都让她觉得陌生。   只是再如何她也是公主,眼见着闻人湙搬进她父皇的御所,她不可能丝毫怨愤也没有。   “那你将我接来做什么?”   即便是再受宠的后妃,也没有留宿紫宸殿的道理,何况她还是大周的公主!   闻人湙皱了下眉,说道:“我在此处,你自然要陪着。”   他以为容莺想回洗华殿,便劝她:“洗华殿太远不好照看你,此处不过是个寝殿,你且不用在意规矩,行事皆可随意。”   让闻人湙随容莺去住洗华殿,他倒也不会不愿意,只是要苦了朝臣,需要多费些脚力去找他。顾忌到张云礼当着容莺的面在洗华殿杀人作恶,容莺又是在那处自刎,若是回到那里忆起不好的事来,平白惹得她伤心。   容莺觉得别扭,不愿意住在这儿,闻人湙想了想,只好说:“清宁宫和蓬莱殿如何?”   他似乎真的在思索要将东西搬过去,容莺立刻说:“那是后妃居所!你怎么能让我住过去?”   闻人湙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合适,反说:“你若去住,没有人敢说闲话。”   她气恼:“我是公主,你和我同住后妃居所,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闻人湙这种行事,简直是礼数全无。   只要她真的敢干出这种事来,几日后他的书案前就会堆满弹劾的折子,礼部尚书和御使会指着他们的鼻子痛骂。   “那你想住在何处?”他看容莺因为这件事气红了脸,反倒觉得好笑。“总归我是要陪着你的。”   容莺坚持道:“我不需要人陪,你可以不用管我。”   闻人湙收起笑意,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直接走进了紫宸殿。   宫人们见到他纷纷俯身行礼,依旧称呼他为帝师,容莺为公主。   容莺觉得丢脸,埋头在他肩侧不敢抬起头。   等将她送进寝殿,闻人湙也顺手将她的外袍脱了下来,随后吩咐了宫人去准备热水,让她好好洗漱。   容莺脸色一白,警惕地看着他。   闻人湙脱了外袍,俯身拿了本书,看到她眼神戒备中带着几分畏惧,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只好说:“没有旁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你总是骗我……”她说完后才觉得奇怪,自己分明还想不起来过往,怎么会下意识说出这样的话。   而听到这句,闻人湙竟也不反驳。他拿着书却一直没有翻看,好一会儿了才说:“先去洗漱,今日累了就早些歇息,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紫宸殿的宫人似乎都是闻人湙的亲信,精心挑选过后,服侍的人也十分得体,没有任何一人敢流露出冒犯她的目光,语气也始终毕恭毕敬。   容莺很少被这样对待,一时间十分不习惯,沐浴时也一直有人侍候在旁,似乎是听了闻人湙的吩咐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等穿衣时,在她的坚持要求下,宫婢又拿了两件外衣过来,确保她穿得严严实实。   寝殿布置早已焕然一新,与从前富丽堂皇的奢华模样差距甚远,显然是闻人湙刻意让人换掉,他应当是不愿看见与她父皇有关的用具,连一个香炉都没有留下。   容莺发现连床榻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僵站着半晌不肯去睡。   闻人湙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她反倒松了口气。   打量一番后,发现此处还添了一个镜台,妆奁里放着各式的珠钗,比她从前在洗华殿的要多了三倍不止。   容莺看了眼四周时候的宫人,假意在看那些珠钗,手却快速将一支云纹镶宝石簪子掩在袖中取走。   趁宫人不注意,她将簪子压在了枕下,以防止万一。   大约是今日在马车上睡得久了,容莺迟迟没有困意,便看了眼桌案上放着的书信。   闻人湙并不避讳她,也许是因为觉得她不能生出任何威胁,所以才将折子和密信都随意放在此处。   她本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却扫到了穆桓庭三个字,心中觉得熟悉,便拿起来翻看。   信中说穆桓庭是江南吴郡人士,容莺突然想起赵姬,竟与穆桓庭是同乡,再往下看才发觉有异。   穆桓庭十九岁入京城求学,住在京城有名的歌舞坊旁,在丝竹琵琶声中读书,因为官话说不好受到同窗讥讽。不久后听到坊间有一女子歌喉温软,用他熟悉的吴音唱着江南小调,后来见恶霸欺负女子,他伸手去拦,女子感谢时,他听到了同样生涩别扭,透着点吴郡音调的官话,心生亲切,遂主动与人结交。   舞姬姓赵,十九岁那年入了梁王府,而穆桓庭二十七岁才中了进士,娶妻离开了京城去汴州赴任司户,三十岁时妻子为他产下儿女。   那一年赵姬剪断了琵琶弦,只身走入大火熊熊的殿宇中。   各种密信堆叠在一起,字迹与行文风格各不相同,有多年前在舞坊中的歌女舞姬,有长安客栈中的小厮,也有许多年前在梁王府接生的稳婆,可所述之事都只和两个人有关。   一个是在宫中凄凉死去的赵姬,一个是夫妻和睦官运亨通的刑部侍郎穆桓庭。   闻人湙走进寝殿,发现容莺正拿着书信发呆,并不觉有异,问道:“看完了?”   容莺的手指收紧,将书信都捏出了折痕,几乎要将它们撕碎。   “你故意骗我。”   闻人湙早知她不愿接受,平静道:“我并不在乎你的身份,可若是你介意这层关系,就应该知晓你的生身父亲是谁。“   容莺呆滞了一会儿,松开手中的书信,别开脸一言不发。   闻人湙放下手中的药膏,走近去看她是不是在哭,却发现容莺只是在发呆,似乎是不知所措,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掉眼泪。   “容莺?”他唤了一声,容莺这才抬起脸,眼眸中染了层水光。   “那又如何”,她嗓音微微颤抖着,“你想说我不是公主?如今的亲人也与我并无干系?”   她语气中带着嘲讽,冷眼看向闻人湙。“难道多年相伴,比不上所谓亲缘血脉,不过几封书信,我便能心无芥蒂与你欢好?”   他不悦地皱眉,问道:“你所谓的父皇待不过如此,为何非要一心向着他,若你愿意,我可以重新替你安排一个身份。”   “那你要我怎么办?”容莺垂下眼,突然低落了起来。“我只有亲人,你却要我知道,原来这些亲人也不属于我,就连这公主之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为什么非要逼我,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那我呢?”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你以为我还剩下什么?”   话音刚落,他俯身去吻她。 第40章 刺客 “黑心烂肚坏东西”   容莺怔愣在原地, 任由闻人湙扶着她亲吻,脑海中竟浮现了一丝熟悉感。闻人湙察觉到她的不专心,咬了咬她的唇瓣, 有温热的柔软的东西从唇缝钻入, 在她的口中细致地研磨。比起急切粗暴的亲吻,她更受不了这种慢条斯理却又绵长的折磨, 仿佛是在极为耐心地捕猎, 看着她一步步被瓦解。   闻人湙扶住她发软的身子, 将她口中溢出的轻吟堵回去, 抱着她坐在榻上, 许久后她喘不过气来, 脸都憋得发红,闻人湙总算放开了。   容莺的伏在闻人湙的肩上缓缓喘息, 他的手落在她后腰,带起微微的酥麻感, 她挣扎着起身从他怀里爬下去。   闻人湙没有拦住她的动作,倾身将她的鞋脱去。   容莺有些气闷地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润泽和微红的唇后立刻移开目光。   他还颇为愉悦的轻笑一声。   此刻的容莺不知所措, 满脑子都是混沌一片, 只好往床榻的内侧爬过去,将被褥一股脑裹在身上。   过了片刻,闻人湙扯了扯被子。“先上药。”   容莺窝在被子里不理他。   闻人湙又扯了一下,将被子窝成一团的人仍是一动不动。他也不急,没有再催,只说:“不闷吗?”   容莺不理,过了一会儿就听闻人湙起身离开的声音。   她怕闻人湙再碰自己,只敢睡在里侧, 闷得满脸通红。   闻人湙沐浴后回来,看到她还保持那个动作,轻轻扯了一把,露出被子里泛了层细汗的脸。   他一时间竟也不知说容莺胆小还是心大了,方才还战战兢兢裹紧被褥,现在就安然入睡了。   也许过几日,他应该让穆桓庭进宫一次。   室内静默无声,闻人湙静默地注视容莺的睡颜。难得看她乖巧地窝在身边,没有面露畏惧,更没有抵触的姿态,反让他觉得和从前一样。   容莺病后记不清事,起初他是不信,可这些时日的相处,倒让他不得不信了。   容莺现在怕他比恨他要多,若是日后记起来,兴许会时刻想着取他性命。   趁着容莺睡熟,闻人湙给她的伤口上了药,将她的身子往外捞了捞,动作时无意推开了软枕。他正伸手去摆正,却看到了软枕下露出的一小截尖锐。   他面无表情将簪子抽出来丢到地上,金属落地砸出轻微的哐当声,睡梦中的容莺颤了一下,梦呓似地说:“怎么了……”   “没事,睡吧。”   ——   西北西南陷入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大周军马一边抵御匈奴,一边还要镇压起义军和燕王兵马。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商队了,难得有一只载着西域的珍奇异宝的商队来京,各大商行都十分欢喜。王馥雪为了向闻人湙投诚花了大价钱,就指望靠这批货物回血了,因此商队来的时候她也是好生招待。   商队足有百人,押货的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猛士。有特意从西域买来的精马十匹,必须充公上贡军队。萧成器亲自来接马,一个个看过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军队之中除了精兵良将以外,最重要的就是马匹了,而李将军带兵出征攻打匈奴,容霁他们逃去扬州,几乎将长安的精马全部带走,如今军队中的马匹良莠不齐,正需要挑几匹精壮的马去配个种。匈奴之所以强盛,也是因为他们的战马远超大周,而大周便要在武器和计谋上胜过他们。   萧成器抚着良马,感叹道:“若是军中的马都像它们一样,匈奴就不会打过来了。”   王馥雪闻不得那味道,站得远远的,说道:“那又如何,萧世子想亲自上战杀敌不成?镇北大将军效忠的可是扬州那边的人,你盼着他们好,转头他们胜了就会来杀你。”   萧成器被她呛声,仍是回道:“那又如何,我是大周的臣子,自然不能见到外敌欺辱百姓,即便我与李将军所向不同,却都希望能驱除鞑虏,让百姓安定,即便是我父王在世,他也一定是这样想。   王馥雪轻嗤一声,曼曼腰肢如芦苇般轻摇慢晃,连发丝都透着风情韵味。   媚眼轻轻一挑,说道:“还真是年纪小,想的也简单,你将人家当做同袍,人家当你是仇敌反贼,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呢?”   萧成器被王馥雪这么一说,立刻气红了脸,凑到她跟前理论。   长安出事之前,卫尚书是主张投诚的人,闻人湙进京后卫尚书就被遣回了新平郡的老家。王馥雪不肯同去,卫尚书在家中与她争执。萧成器去卫府办事,正好见到卫尚书对王馥雪动手,便上前拦了下来,还给了卫尚书两拳头。   卫尚书自知脸上无光,离京也不提带上王馥雪母子,自己走去避祸了,连钱财都不留。   萧成器救了王馥雪,十分受她儿子卫礼的崇拜,卫礼就闹着要和萧成器学武功,王馥雪就带着他拜萧成器做了师父,整日听他萧哥哥的叫。   起初萧成器还以为被丈夫无情抛下后,王馥雪该是萎靡不振郁郁寡欢才对,谁知见了面,才发现她依旧是容光焕发,浑身珠钗宝石,打扮得光彩照人,比丈夫在的时候还要自在潇洒。加上和许三叠有交情,时常出入宫中为他办事,如今甚至动用这层人脉,企图将卫礼的姓改过来。   商队的人都歇在这处的客栈,有几人来和王馥雪交涉,剩下的就趁着闲暇时间在长安四处闲逛。萧成器牵着马,卫礼坐在马上兴奋地说:“等我学了武功,以后他们都打不过我。”   这话萧成器小时候也说过,只好提醒他:“还是少结仇为妙,总打架不太好。”   “可娘亲说你就是经常打架,长大了还是做了将军。”   坐在马车中的王馥雪冷不丁开口,说道:“你萧哥哥做将军是被迫为之,能当上将军也是沾了家族的荣光,跟他打架可没什么关系。你父亲兄长都是酸腐文人,可没他这样的靠山给你在军营里胡闹,早日给我死了这条心。”   萧成器不悦地扫她一眼,说道:“现在我是他师父了,自然就是他的靠山,怎么就不行?”   王馥雪冷哼一声,没有应他。   片刻后,有近卫来报,称帝师出宫了,似乎是特意来找萧成器,请他回趟侯府。   萧成器觉得疑惑,以往闻人湙出于各种原因,总是不大愿意踏足靖昌侯府,许三叠则总是要人去找他,如今怎得会突然过来。   “人现在到哪儿了,我亲自去接。”   “应当快过西横街了。”   萧成器点头,将卫礼一把抱下来,塞进了王馥雪的马车里,朝马车里的人说道:“我现在有急事要先告辞了,夫人路上且小心。”   “小将军尽管去吧。”   容莺住在紫宸殿第一日,闻人湙将从容昕薇殿中搜罗出来的兔狲给了她。以及当初容昕薇从她那里抢去的,皆数还给了她,包括那只花鸟簪。   容莺抱着兔狲愁绪万千,脑子里想起的事不大好。自从想起这些事后,她对萧成器的感情变得十分复杂。然而这些又和闻人湙不同,因为她亲眼见到了平南王被抄家的一幕,又亲眼看到了受尽屈辱折磨的萧成妍。如同看着一朵色彩妍丽的花,在眼前被人践踏碾碎。   萧成器叛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抱着怎样的心情去看待,更不知今后如何共处。   容莺提出要去一趟靖昌侯府找萧成器,将兔狲亲自还给他,闻人湙觉得不必多此一举,想让萧成器进宫,被她给拒绝了,坚持要亲自去看萧成妍,他只好应下,并让封慈随她同去。   容莺知道闻人湙疑心重,绝不可能只让封慈一个人陪着,根本就没想过逃跑的可能性。等过了街市,封慈突然掀开车帘,指了指外面,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去。   她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了?”   话音刚落,封慈回身拔剑,将一支凌空而来的箭矢打飞,哐的一声将这宁静扯碎,随后他跳下马车拦住要接近马车的刺客。   容莺放心不下,探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马车被各式打扮的人齐齐围住,其中一个拿长刀的男子正站在封慈对面,险些一刀劈中他。   日光熠熠被刀剑折射,寒光在她面上闪过,容莺眯了眯眼睛,正要缩回去,又是一支长箭刺向她,被暗卫猛地打开了。   闻人湙果不其然布满了暗卫,让刺客根本没有接近马车的机会,反而被包围。   容莺心想自己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这些人八成是冲着闻人湙来却找错了,实在是运气不大好,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她抬眸又看了一眼,和拿着长刀的刺客对视,他也看到了容莺,目光骤然一缩,回身之时腰间香囊露出。   容莺目光一凛,立刻掀开车帘,不要分说跳了下去。暗卫没有想到她的动作,纷纷要去拉她,容莺的袖子被扯住,直接将外袍脱了下来,转身朝另一处跑了过去。   封慈慌乱之间出了岔子,让刺客躲过一刀,反而是一番厮杀后所剩无几的刺客,因为他们乱了阵脚才找到机会脱身。   长刀刺客想去追容莺,却被同僚强硬地拉走了。   封慈得到的命令是保护容莺,自然不会再分神在旁人身上。容莺没跑几步就被捉了回来,面对着封慈的黑脸只能小声道歉:“我方才有些害怕,怕给你们添麻烦……”   他叹了口气,将捡起的外袍给她,容莺还眼巴巴地问:“刺客呢?”   她语气里还有几分担忧,也不知是担忧自己还是担忧闻人湙。   封慈摇摇头,叹了口气,容莺低头不语,上了马车后仍不断从小窗探出头打量街市。   很快有人得到吩咐,来街市将几个死尸拖走,萧成器恰好见到这一幕,梁歇正面色凝重地派人将街市冲洗干净,以免影响到百姓,顺带将几个被活捉的人带去刑部审问。   “长安还有人敢刺杀闻人湙?”萧成器坐在马上问他。   “下官见过将军”,梁歇端正行礼,才接着道:“近日长安稍稳定了些,进城的人不算少,内部有人想反也实属平常。”   “还贼心不死呢,扬州那几个有什么好的。”   梁歇直言道:“想杀帝师的人并不只扬州的天子,包括燕王部和想揽权的世族……”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脸色似乎也不如方才冷凝着。   “方才马车内的人是公主。”   “公主?”萧成器眉毛紧拧着,极为不解道:“她坐闻人湙马车里做什么?赵勉不是把她看得死死的,怎么还让她跑出来了。”   梁歇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是九公主。”   萧成器没说话,张着嘴愣了许久,像是听到什么恐怖的话般。   “梁歇你没疯吧?”   梁歇不再理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萧成器立刻翻身下马追问,他被烦得厉害,只好简单解释了几句,总算让萧成器接受了容莺没死的事实。   喜悦过后,萧成器又是一股怒火冲上心头,凑在他身边小声骂闻人湙。   “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我哭了那么些日,还给容莺烧纸招魂过头七,结果他呢,就冷眼看着我折腾,背地里指不准怎么和许三叠他们嘲笑我,太没良心了!”   说完后他反应过来,又愤愤地瞪着梁歇:“你也不是好东西!一样黑心烂肚!”   梁歇没反驳,反而说:“公主可能受到了惊吓,你莫要再吓着她。”   “我才是受了惊吓呢!” 第41章 密谋 “我才不怕他!”   平南王府落魄后, 府邸也被收回了公家,直到萧成器再回来,也只是简单地修缮一下, 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军中, 或是在宫里办事。兴许过不了几日,他也要整顿好人马去北方御敌了。   这是平南王被抄家后, 容莺第一次踏入平南王府, 曾经宾客如云的王府已是门可罗雀, 只有几处府兵和侍奉的下人。   容莺的身份不宜明说, 只说是萧成器的故人, 特意来看望。见她身边跟着的封慈, 众人立刻恭敬上前。   此刻容莺满脑子都是遇到的刺客,一路上都只沉默不语, 封慈当她受了惊吓,并未想到其他。   当年容恪入军营, 被派去边关平乱,她特意去求了平安符, 缝入她亲手绣制的香囊中。当时她年纪小, 也不精通女红, 针脚别扭,图案和颜色十分花哨,容恪非但不嫌弃,还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她记得是天青色的底布,绣了粉白的大朵芍药,偏偏她技法不佳,看着就像香囊上有几处粉白的补丁似的。   所有人都说容恪下落不明必定是早就战死了,可她始终不愿相信, 这宫里待她最好的人会落得这般下场。   必定是她的三哥回来,要带她和容曦逃出长安,她不用再委身于闻人湙了。   自从醒来后,容莺从没有一天如同今日般真切的高兴过,每一日都抱着畏惧与闻人湙相处。她知道自己毫无用处,若是有朝一日被闻人湙厌弃,就算杀死她也是平常。闻人湙是疯子,和他在一起,无异于与狼共枕。   如今她总算看到了一丝曙光,能助她从这暗无天日的皇城逃出去,无论是去扬州还是去洛阳,只要跟着三哥,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萧成器回到平南王府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容莺抱着一只兔狲犹豫不决的模样,他快步朝她走去,却又下意识在即将靠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竟变得有几分踌躇不前了。   容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愣了一下,随即唤出他的名字。“萧成器?”   萧成器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方才赶回来的路上那些期冀欣喜都不见了,等真正站到了容莺面前,他又觉得二人中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沟壑,阻挡他了义无反顾向前的脚步。   容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失落地垂下眼,默默将怀中的兔狲抱紧,改了称呼。“萧将军。”   萧成器收紧了手指,问她:“公主近日可好?”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好不到哪儿去。这种受制于人,落入仇敌之手的日子,对于稍有骨气的公主来说都是耻辱,容莺虽然胆子小了些,却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她心中不会没有怨恨,不过是不说罢了。   “应当算不上好。”虽然闻人湙不曾苛待她,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自然说不上好了。   容莺察觉到了萧成器的犹豫,她似乎也稍微能明白当初李愿宁的纠结了。隔着无法磨灭的仇恨,的确无法再回到从前。萧成妍落入容麒和容昕薇的手中,受尽了屈辱折磨,在教坊中被逼得生不如死,这些虽没有她直接参与,可她仍会觉得愧疚。明知道萧氏女子落入教坊,她却无力救任何一人出来,只能尽力保全她们性命,如今到了王府却犹豫不前,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成妍。   不等萧成器回答,她主动走近,将怀中的兔狲放到了地上,说道:“这是萧将军的爱宠,如今物归原主,萧姑娘的事,是我愧对她。”   “我并非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真正的仇人我自会去寻。”   他说完后,炽热的目光看向她,问道:“公主不想知道容昕薇的下场吗?”   容莺心中一紧,还是说道:“若将军执意取她性命,我并不会阻拦,只求将军不要让人折辱她……”   他没有说容昕薇已经死在了教坊司的事,反问道:“那其他人呢,若我执意杀你父兄,却依旧愿意敬你如初,你又是否愿意如从前般看我?”   兔狲在容莺脚边打转,扯她的裙子和绶带,迟迟不愿到萧成器的身边,似乎是闻到了他身上未散去的血腥气味儿。   容莺眨了眨眼,无奈地苦笑一声,说道:“萧将军,我们此刻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你我之间本无深情厚谊,不过泛泛之交,何必要互相愧疚。将军并不会因为我不满而选择忘却仇恨,我自认也做不到。”   “那闻人湙呢?”萧成器面色冷凝,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几分,如质问一般。“我对不起你,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你同他又如何?”   容莺这几日早就被闻人湙磨得没了脾气,面对萧成器强硬的语气丝毫不怯,平静道:“你们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他更心狠,性情也更为捉摸不定罢了。问我无用,我只是没得选而已。”   婢女告诉容莺萧成妍不敢见人,她也不好再去惹得她伤心,而对于萧成器,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容莺从兔狲的爪子里扯回被抓到勾丝的裙摆,侧身想要离开,萧成器想再说什么,正欲上前就被封慈拦住,半步也不许他靠近。   回宫的路上,容莺发现来时遇刺的街道已经清理干净了,只有地上隐约未晒干的水渍能看出有被冲洗的痕迹。她倚着小窗看向街市,生怕错过每一个带着熟悉感的行人。   然而预想中的身影始终没有再出现,等待她逐渐灰心后,却意外听到了有老妪的叫卖声,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那老妪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芍药,正坐在街道边一声声喊着。   “等一等!”   马夫停下,封慈掀开车帘,用眼神询问她。   容莺心虚地指了指老妪,说道:“那老婆看着可怜,你帮我买了她的花吧。”   封慈知道容莺是个心软的性子,并不奇怪她的所做作为,加上闻人湙说过只要她要求不过分,索要什么都可以,便转身去和老妪交涉,片刻后提着整整一篮子的芍药递进马车。   “多谢你了。”   芍药大多含苞欲放,只有几朵盛开了,翠绿的叶子并未摘去,更显得花朵娇艳。   容莺只是下意识觉得这是容恪让人送来,好教她安心的物证,于是便翻来覆去看那篮中可有什么密信。可惜一无所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将芍药的叶子翻过来看,这才发现每根花枝下都有一片叶底会写一行小字。   ——花朝日,临仙桥   容莺看完后,将所有留着墨迹的叶子撕碎塞进了袖子,等路上找个机会随便扔去。   “改道去三公主府上。”   “是。”   ——   紫宸殿中,闻人湙将批好的折子和战报收好,正在思量有关南下攻打扬州的事,忽然听到侍卫来报,是有关容莺。   “刑部的人知道怎么做,能让他们开口最好,若是嘴硬不肯说,杀了便是,不用禀告我。”闻人湙说完,底下的人又向他详细描述了容莺遇刺的经过,与她突然跳下马车添乱的事。   闻人湙微皱了下眉,却并未说什么,只道:“受伤了?”   侍卫答道:“应当只是受了惊吓,有箭矢钉在了车壁,险些伤到公主。”   “那就不必审问,都杀了吧。”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平静到近乎冷漠。   闻人湙收起了折子,起身走出殿外,边走边询问:“她今日和萧成器说了些什么,一会儿让人来告诉我。备好车马,我去趟公主府。”   侍奉的人领命立刻去办了,封善则上前跟着闻人湙。   他总是步履从容,就算被人追杀也不见慌乱,从不露出软弱和怯懦的姿态来,封善跟了闻人湙许久,始终不见他失态,也只有容莺不明生死的那段时日,总是见到他望着一个络子出神,神色似有迷茫无措,而在人前又依旧得体,仿佛那些偶然流露的情绪只是他的错觉。   封善不明白闻人湙对容莺有什么执念,只知道从前他想杀了容莺,但后来却慢慢变了,只一心要留住她。   “今日的刺客是冲着公子来的,剩下的人还未搜查到,可要继续追捕?”   “此事不急,等他们入瓮便是,届时自会一网打尽。”   ——   容莺去见容曦的时候,婢女让她在堂中候着,说容曦此时不大方便,正与驸马有事商议。   她心想这两人怎么可能有事商议,容曦见了赵勉的面就恨不得上去撕烂他才对,多半是赵勉让人这么说的。   然而她也不好真的去打扰,只是想着上次的模样,容曦应当吃不了什么亏,只是等了小半个时辰,仍是迟迟未能等到人来传唤,不禁心中焦急了些,怕容曦真的受什么欺负,便不管人拦去硬闯院子。   下人自然是不敢对她动手的,却也不敢放她进去。容莺听到了隐约哭泣声,终于忍不住喊道:“赵勉!你敢对我皇姐动手!”   容曦说话绝对不会好听,总算挑着最刺人的说,她自然是领教过了,赵勉早就不是任打任骂的驸马了,那是一只会咬人的恶犬,若是容曦激怒了他,真动起手来哪里是对手。   容莺心中焦急,便喊了几声,下人脸色古怪,忙劝道:“公主莫要喊了,若是惹怒了驸马……”   “那又如何!别忘了我皇姐才是公主府的主人,你们受她俸禄多年,便任由她被赵勉欺负不成?”   她义愤填膺地说着,连封慈都朝她看了一眼。   一个婢女嗫嚅了半晌,才语气复杂地说:“公主不懂,这也不算欺负……”   容莺正不满,庭院中便走出了一人,似乎是听到了争吵声,脸色带了几分戏谑。“是公主来了?”   赵勉衣襟微微松散,发髻也十分潦草,面色微泛着红,尤其是脖颈上的抓痕格外明显,旧的还不曾全褪去,脸上就多了一道新的划痕。   就像是才和人打了一架,还是在床上打的。   容莺怔愣地看着他,赵勉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意有所指道:“如此看来,公主是的确不懂,不如回去问问帝师?”   若说方才她确实没有反应过来,经过赵勉这么一说,再不明白就是蠢了,立刻怒道:“放肆!”   赵勉也不计较,只吩咐道:“去备好热水,让公主沐浴。”   容莺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容曦,又怕此刻自己的出现会使她觉得难堪,没站多久,里头有人出来传话:“九公主请进吧,主子请您进去。”   她这才走进内室,见到了正趴在床上的容曦,似乎被摧残得厉害,半点气力也没有,简直像条被暴晒的鱼。正当她准备出言安慰的时候,容曦哑着嗓子突然开口:“我方才听到你在骂赵勉?”   语气并未有沮丧,反而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容莺还是替她不平,闷闷道:“可我没能帮到你。”   容曦身上只披了件轻薄的衫子,白生生的手臂露在外,额上微湿的发丝贴在颊边,像是精疲力尽般一动不动。   “已经帮到我了。”容曦忽然笑了笑,扭头看她。“我还当你会因我的轻视而对这些视而不见,却不想你这般胆小,却为了我对赵勉又是喊又是骂的。”   其实公主府的下人会如何看待赵勉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心中一清二楚,无非是觉得夫妻二人之间无需计较,再者她待赵勉不好,被报复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即便放眼整个长安城,也找出来一个肯替她撑腰去制止赵勉的人。   容曦觉得疲倦至极,却又听到了她最意外的声音,来自于一个被她厌弃轻视的妹妹。   原来也不是没有人肯站在她身边,尽管只是替她说上两句,也足以让她不再觉得孤立无援。   容曦趴了一会儿,容莺忽然蹲到床榻边上,不敢去拉她的手,只扯着她的衣角掉眼泪。   “这是做什么?”   “我……我看着他欺负你……他混账,我什么忙也帮不成……”   容曦看她眼睛都红了,像只兔子似的,肩膀也跟着一抖一抖,不禁心中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你没听他们说吗?我与赵勉是夫妻,夫妻之间行房事,本算不得欺负。”   容莺立刻说:“可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就是他欺负人!”   容曦愣了一下,笑道:“你说的对,是他欺负我,等日后我们回到父皇身边,出兵夺回长安,杀了他泄愤。”   容莺听到这句,目光一亮,攥着她的手,贴近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容曦随之也怔愣了片刻,紧接着神色也有几分激动,压低嗓音,说道:“既如此,花朝当日我必定找机会出府,你无需我,定要记着讨好闻人湙,切莫忤逆他,哄得他放下疑心时再找机会脱身。”   容莺点点头,容曦撑起身看她,又忽然发问:“你不嫌我是累赘吗?一人总好过带着我要容易。”   她似乎是没想到容曦会问这种问题,想也不想就答道:“可我们说好了。“   容曦叹了口气,下定决定般说:“你要是带着我,极容易被发觉,闻人湙心狠手辣,若知道你不老实,必定不会再手下留情。”   容莺听她提到闻人湙,面色稍稍一变,很快便斩钉截铁道:“我才不怕他!” 第42章 夜奔 “有些事可以例外”   闻人湙到公主府去接容莺的时候, 她正收拾齐整和容曦告别。   听闻他来,赵勉也没有心思去迎,只让人领着容莺出府。   因着容曦受了欺负, 她见到闻人湙也难以表现出什么好脸色, 只是一想到容曦的话,又不好流露出厌恶来。   “侍从说你吓到了。”闻人湙自然地牵过她的手, 将她歪掉的珠钗给拨正。发现她眼眶微红, 以为是受了容曦的欺负, 便说道:“她若不待见你, 以后不来就是了, 何况你与她并无血脉, 何必要给自己徒增烦扰。”   容莺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更加愤愤不平, 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被他握紧。   “怎么了?”闻人湙询问。   容莺向来乖巧惯了, 连说谎都很少干,少有几次也能被一眼戳穿, 因此想着要骗闻人湙, 便有些慌乱和心虚。   她沉默了片刻, 没有再挣脱闻人湙的手。   等上了马车,闻人湙问她为何要跑。   她知道自己一旦露出什么表情,兴许就要被看穿,因此低着头,半埋在他肩上,怯声说:“我看到他们拿刀就害怕……我以为,以为就和当时他们要杀我一样。容臻就是这样死的……”   提到容臻的名字,她眼眸微微一动, 呼吸都艰难了起来,恐惧便不再是假。   无论记忆如何混淆,梦中仍有人头滚落脚下的场景,使她多次冷汗淋漓从噩梦中惊醒。   闻人湙见容莺今日难得主动靠近自己,似乎是真的被吓到了,便将她轻轻一抬,使她整个人都坐在了他的怀里。   容莺愣了一下,下意识要下去,却被按住了腰。   闻人湙拍了拍,有安抚的意思,语气也十分温和。“那怎么哭了,是容曦,还是其他人?”   她不再反抗,顺从地伏在他肩头,却免不了身子僵硬。“赵勉总是欺负容曦,也不让她出府。过几日就是花朝节了,我想和她一起去看。”   容莺说到和容曦一起,却让闻人湙想起了另一件事来,不禁皱了眉,问道:“容曦从前带你出去,只顾自己玩乐,将你抛在脑后,连你的安危都不顾。还曾撺掇容霁让你去和亲,这些也忘了?”   他已经习惯了容莺的好脾气,从前也是这样,能不计较就算了,旁人对她的不好转头就忘,一点记性也不长,偏生他的不好,容莺却能记得清楚。   容莺确实记不得他说的这些,但经过提醒,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只说:“她总是这样的,可从前只是不爱搭理我,也没有欺负过我,如今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我不想让人欺负她。”   “你想错了。”闻人湙笑了笑,说道:“你的确能给她些许安慰,可她的依靠并非你,而是赵勉,若没有赵勉,容曦一旦失势,她从前的所作所为,会让她死得比谁都要快。”   见容莺不信,似乎仍对赵勉有不少偏见,闻人湙也没有那么好心替赵勉说好话,反添了一句:“我记得从前你还同我夸过这位驸马,如今看他如何?”   容莺微恼地捶了他一下,闷声不说话了。   他笑出声,将她的下巴抬起来,低头去吻她。   容莺的手腕被捉住,闻人湙的指腹搭在她脉搏处,就像有意要观察她的心跳似的。   好一会儿了,容莺抬眼看他。   闻人湙一双眼如同黑夜里的深潭,正映着她羞红的脸,最后他又轻轻贴上她的伤疤处。“还怕我吗?”   她在发抖。   ——   这一年战乱频繁,长安也有了流民,京城的巡逻的兵卫又加了一倍,城门口的盘查也比往年严苛了许多。   长安的百姓并不关心皇宫里坐着的皇帝是谁,只要影响他们的生计,不加重赋税不贪赃枉法就好了。只在偶尔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提起宫里那几人的名讳,其中总是少不了闻人湙的。除了怀璟皇太孙这层身份,还给他加了许多层似是而非的过往,一条比一条离奇。   萧成器去茶楼里抓人,正巧见到王馥雪带着卫礼在吃着茶点,听那说书人胡乱编造的闻人湙复仇故事。其中又是精怪救人又是龙王报恩,将闻人湙说得神乎其神。   王馥雪听得津津有味儿,萧成器便将银枪往墙上一靠,问她:“闻人湙分明也杀了不少人,还攻陷长安和京畿一带,怎么他们却一个个将他往天上夸呢?”   王馥雪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摇着小扇,说道:“秋华庭之变时你还在玩泥巴呢,当然不明白。当时的太子容珏乃是仙人之姿,妻子又是靖昌侯府唯一的嫡女,二人夫妻和睦生下的孩子也聪慧。当时正巧大旱,太子的嫡长子出生时,天降祥瑞下了大雨,雨停后彩云漫天的,民间都传是他天上神君转生……”   只是秋华庭之变后,废太子的相关便成了禁忌,谁也不敢提起,包括曾经被奉上云端的皇太孙容怀璟。   怀藏美玉的光彩,多好的寓意。   梁王是宫婢所生,纵使努力也比不上先天就优越的太子容珏,既自卑又自傲,杀了容珏和自己的其他手足后,便逼着史官等人撰述些谣言去抹黑。   可总有人记得那位温润和善的太子,以及无辜惨死的一万多人。   闻人湙年少成名,背负着期望长大,如果没有秋华庭之变,他该是何等风采。   王馥雪揉了揉额角,说道:“你不懂,百姓也是会替帝师不平的。百姓都会忍不住想,要是曾经的太子登上了皇位,他们的日子定是比如今好多了。加上闻人湙从前的名声极好,做父母的几乎都会用他来训诫自家孩子,所以今日备受赞誉些并不为奇。”   萧成器忍不住说:“世人口口相传的也并不一定真相,很多人还是要亲眼去看过才知晓。”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王馥雪说的,显然意有所指。   “小将军这是说帝师呢,还是在说妾身?”她一说完,就见萧成器的脸蹭得一下红了。   萧成器望着她美艳的一张脸,突然就结巴了起来。“夫……夫人也是,和旁人说的不同。”   旁人说她是不知羞耻,跟儿子好了又去跟他老子,说她是一门心思魅惑男人的狐狸精。   “大可不必在意那些胡言乱语。”   萧成器一本正经地说完后,王馥雪反倒坐起身,告诉他:“偶尔也要在意,虽说流言蜚语不过一阵风,可风摧秀木,若成了气候便不是小事,人活一世,虽嘴上说的洒脱,却难以真的做到丝毫不管外界口舌。”   说完后,她又换上一副笑颜,问他:“今日花朝,小将军不去街上走走?你这样的年轻郎君必定要引来不少姑娘家喜欢。”   萧成器义正言辞道:“那可不行,今日人多必定是龙蛇混杂的,帝师吩咐我看着以免出事,夫人也要多留心。”   “多谢将军了。”王馥雪说完,推开小窗朝街上看过去,正巧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挑了挑眉。“这两位都出来了,将军是要严谨些。”   花朝这几日总有各种集会,街上的百姓也多了起来,据说又要选花神。因为战乱压抑了许久的长安城,在今日就像得到了宣泄的机会,街上满是喧闹的人群,五花八门的摊市和叫卖的小贩。   街上各色裙裳交错,如繁华盛开一般。   大周并不兴男女大防,对女子上街也没有太多规矩,在花朝之日更是可以大胆向喜欢的男子示爱。   容莺想出门,一开始闻人湙是有些犹豫的。才遇到了刺客,他其实不大放心,然而容莺说:“我第一次去是阿宁带着我,萧成器送我回了将军府。”   又是萧成器,每次都有他。   “那就去吧。”   容莺穿了身鹅黄的裙子,腰上一条柳绿坠着珍珠的腰带,发髻簪了两朵绢花,蜻蜓钗随着走动轻颤,像是扇动翅膀般。   闻人湙如往日一般,一身流水落花暗纹的霜白长衫,因姿容出众,在路上频频惹人注目。   容莺不是不自在那些人,只是这些目光带来的不适都被紧张给冲淡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临仙桥,甚至各个街道去临仙桥的路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只为了用最快的方式赶过去。   闻人湙拉着她的手,避免二人被人流冲散,容莺却只想尽快摆脱他,趁着人多迅速逃走。   此刻天色还早,她要等到夜里昏黑一片看不清人了再跑。   临仙湖旁搭了台子,许多戴着面具的伎人正在表演傩舞。容莺有些好奇,踮起脚去看,而后就感到身子突然腾空。   闻人湙就像是大人抱孩子一般,几乎不费什么力就将她抱高了。四周只有举孩子看的,哪有像她这样的姑娘被人抱起来。   容莺觉得丢人,立刻拍着说:“快放我下去,让人看见不好。”   闻人湙反而笑着问:“你要想看,我让人遣走他们。”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可以为了她将所有看戏的百姓全部赶走。   哪有这么霸道的人?   “我不想看了。”她挣扎要下去,闻人湙总算作罢。   等街上的花灯亮起,人也更多了。   四处都在贩花,空气中混着一股子甜香气。   时不时有人看向他们,甚至有姑娘家看到闻人湙的时候,神情竟也几分惋惜。   她说想要去看选花神,闻人湙便应了,走到路上却停下脚步,忽然问她:“想要花吗?”   容莺这才发觉,来往的路上男男女女,手中几乎都有花,有人手中的花多到拿不下。   头顶的彩灯顺着凉风晃晃悠悠,落下的光影也随之变幻。闻人湙的白袍像是万花丛中的一抹月光,冷而孤僻,却独独停在了她身侧。   她思索间,突然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小孩撞到了她。   容莺看到前方有卖面具的摊贩,突然想到了什么,和闻人湙说了两句就朝前走,却被他猝不及防拽了回去。   “你要去哪儿?”闻人湙拉得很近,像是生怕她不见了似的。   容莺指了指挂着面具的摊子,他目光中的警惕似乎消融了下去,说道:“我随你同去。”   发现闻人湙看她看得紧,容莺不禁后悔路上话太少,显得思绪重重,兴许让他怀疑了。便主动贴近了些,说道:“我想要海棠。”   面具摊贩旁就有提着篮子卖花的,容莺在挑面具的时候,闻人湙取了一枝海棠。她拿着一个青面鬼的面具回身,正好见到一个女子面带羞涩地站在闻人湙面前,要将手中的花枝递给他。   闻人湙似乎说了什么,对方随即一脸失落地转身。   “挑好了?”他问道。   容莺点点头,又说:“她为什么要把花枝递给你?”   卖花的妇人听到了,不等闻人湙回答,就笑呵呵地解释:“姑娘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懂这民间的旧俗。花朝当日接了姑娘的花,就是能让花神保佑你们姻缘美满。”   容莺随即看向闻人湙,他面色不变,手指正把玩着那枝海棠。   她虽不懂这些,却也明白闻人湙肯定心里清楚。   “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有些事可以例外。”   闻人湙说完,将花枝递给她。   容莺接过花,就像拿了一个荡手山芋,时不时想着丢掉算了。这种自己买了花给她,再要她送还的事简直无趣,她不想要什么花神保佑,更不可能和闻人湙有什么美满姻缘。   前方的河岸边站满了人,想必已经开始选花神了。   容莺忧心容曦,脑子都是想着如何支开闻人湙,见到前方选花神的热闹,便想着凑上去,被闻人湙制住了。“此处人多,容易挤到你,换个地方看吧,我让人包了酒楼。”   不挤进去她就更没有机会脱身了!   容莺正慌乱,突然看到一家铺子里人头攒动,便故意多看了几眼,果不其然,片刻后闻人湙就问她:“想要吗?”   她面色为难道:“走得好累,还是算了吧。”   他似乎还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别乱走,在此处等我。”   容莺立刻乖巧应了,又说:“买完糕点回来我就把花给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好。”   她知道周围必定跟着暗卫,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放她离开,于是跟在几个姑娘身后凑去买糖人,仗着个子矮被人挡得严严实实,又低下头悄悄用金簪子去换身侧女子的桃粉的长衫。   听到金簪换衣服,女子的眼睛都亮了,生怕她反悔似的立刻脱下外衫。容莺接过就披到了身上,随后戴上面具佝偻着腰挤出去,头也不回地跟着一个男子走,装作是他的同伴。走到人稍微密集的地方,立刻提着裙角一路狂奔。   手上的海棠早被她随手丢弃,在人来人往中踩烂得不成样子。   容莺穿过街巷,一路上心跳得飞快,手心紧张地出了冷汗,总算到了临仙桥。此刻的临仙桥上站着许多年轻男女,正在看那船上的花魁。容莺摘了面具,走上桥四处观望有没有容恪的身影,却迟迟找不到,焦急到想哭出来,生怕一个回头就看到追来的闻人湙。   下一刻,一只手臂忽然伸出来揽住她,容莺的尖叫卡在嗓子里,被熟悉的嗓音堵住。   “阿莺。”   容莺眼眶突然一酸,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与担忧化为汹涌的泪水,怎么都忍不住,转头就扑进容恪的怀里抽泣。   容恪穿着伎人跳傩舞时的衣裳,来不及安慰她,戴上面具就拉着她走。   容莺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人群,只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般,不知是如今做了一场美梦,还是她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想起容曦,她问道:“三哥,你接到三姐姐了吗?”   容恪答道:“容曦已被人截走,我们分五路避开追兵。城门那处已经安排好,商队的人要来来了通关文书,我们今夜必须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   她听到这句,突然愣了神。   离开长安,一切就能结束,真的是结束吗? 第43章 恶鬼 “你有病”   长安城戒备森严, 只为提防花朝的这日出乱子。   因着长久以来都有趁着花朝日人多眼杂而作奸犯科的,约着私奔的男女也不少,为了花朝过后不会一窝蜂挤去官府报案, 京兆尹索性派了人来四处巡查。   容莺没有时间犹豫, 跟着容恪上了商队的马车,在马车中将贵重的珠钗去掉, 尽量显得朴素。   到城门处的时候正在盘查, 似乎是出了什么状况, 她不敢探头出去看, 生怕被人认出来。   今夜出城多少会引人注目, 尽管已有文书, 还是免不了要被询问。商队中有不少表演傩舞的伎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 容恪坐在马车上驾马,没有要和他们凑到一起的意思。知道容莺心中不安, 小声出言安慰她:“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他说完不久, 又有一批人过来要巡查, 要看一看马车中都有什么人, 容莺只好俯身出去。   负责城门一带巡逻的官员借着昏黑的光线,看到她的面容,不禁有些疑惑,问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容立刻焦虑起来,紧张地不由攥紧衣袖,磕磕巴巴地说:“应当是……是认错了吧……”   容恪和手底下的人对视一眼,已经纷纷握紧了藏在暗处的刀柄。   那官员正要再说些什么,听到一阵马蹄声, 便扭头看向来人,紧接着目光一凛,喊道:“梁侍郎怎么来了?”   容莺下意识看过去,见到了骑马而来的梁歇。   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衫,背脊挺直着,坐在马上的身姿清瘦而俊逸,遥遥看去就与旁人气度不同,如秋风般冷肃。   “有公事在身,要出城一趟。”梁歇行礼后,随意扫了被拦住的人一眼,目光并未在容莺身上停留太久。   她知道梁歇一定看出来了。   容恪的手指已经顶在了刀鞘上,随时准备动手强闯。   守城的官员仍对容莺的身份怀疑,总觉得她面目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便询问梁歇:“我见这女子好似在何处见过,梁侍郎可有同感?”   梁歇官职高,又是刑部的人,平日里走动比他定要多上不少。要是连梁歇都认不出来,那就可以放行了,总归梁歇都说没问题,出事也赖不到他身上。   容莺心里的弦紧绷着,看向梁歇的目光中甚至多了几分乞求。   她知道聆春对自己说的话有三分是假,因此才更加畏惧,梁歇与她并无情分,兴许还会当她是耻辱,哪里来得理由再帮她。   然而这些思绪并未持续太久,梁歇的回答来得很快,微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她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来,就好像真的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未曾见过。”   等待回答的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默默将刀剑按了回去。官员得了保证也不愿再管,吩咐人给他们放行,连同要出城的梁歇一起离开。   容莺坐在马车中,眼看着自己出了长安的城门,短短的距离却让她觉得格外漫长,就连紧绷的地神经都慢慢松懈了下来。   自有记忆起,她就在皇宫长大,后来出宫也是因为被方士说不详,父皇将她送到了珑山寺,孤零零的没人管。离开皇宫的次数都少得可怜,更何谈离开过长安。她不曾亲眼去看过母亲说过的江南,去看过三哥说过的塞北,如今她终于要离开这里,却是迫不得已,心中生不出一丝喜悦来。   闻人湙此刻应当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正四处让人搜寻她的踪迹吧。   容莺从小窗中探出身子,看着天上露出半轮的月亮,叹了口气,目光再一转,却是看到了月下的梁歇。   他一身青衫覆了层冷白的月光,如同青松上压着薄霜,颇有些清寂肃正的气度。   在这一刻,她竟突然觉得,如果长安没有失陷,能嫁与这样的人也是幸事。不过聆春说她与梁歇两情相悦,看来是当不得真,只是梁歇的确为人仗义,若放走她的事被闻人湙知道,兴许也会连累到他。   如此想着,她便钻出了马车,容恪怕她摔到,立刻扶着她,问道:“怎么不好好待着。”   他们要尽快离开,因此马上就要与梁歇拉开距离了,她总觉着有些人一别后此生都难相见,便朝他喊了一声。   “梁歇!”   梁歇握紧了缰绳,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她站在月下,裙摆被风扬起,如层层叠叠的花瓣,“多谢你,后会有期。”   梁歇张了张口,只是声音不大,她未能听清,却能依稀从口型看出来,他说的是“保重”。   她终于安心,却并未坐回马车中,只是依偎在驾车的容恪身边。   商队换了容恪的人,很快城外接应的人马也到了,同样的马车兵分五路,好迷惑前来追赶的兵卫。   马车里闷得厉害,容莺忍着马车的颠簸,一只手抓紧容恪的手臂。   容恪笑道:“幸好阿莺变聪明了,能认出我来。”   她的不安感随着离长安越来越远,终于慢慢褪去。此时与容恪重逢,心中的喜悦慢慢涌现。“应该是幸好三哥没有嫌弃我绣工差,将香囊随身携带。”   那只香囊上曾经染过敌将的血,被洗净晒干,又沾上泥水尘土,多次变得脏污不堪,容恪却始终没有丢下。他闭了闭眼,心中感到苦涩,语气也沉了下来。“阿莺,我不在的时间,这里变了很多。”   皇宫是他的家,时隔三年多他才回到长安,却发现一切都物是人非。   容恪从前与萧成器也有几分交情,如今却看着往日友人投靠逆贼,他心中恼恨却又无奈,平南王府一事他无力挽回,更无法再去谴责萧成器。只是日后战场相见,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容莺有许久未曾见到容恪,患难中重逢只让他们更珍惜彼此,而不会多出生分来。容莺思量了许久,犹豫着是否将自己与闻人湙的事告诉他。   容恪看容莺欲言又止的神情,还当她是在想梁歇,丝毫没有想到闻人湙身上去。他听说外人都在传闻人湙是死去的容怀璟,这样的无稽之谈他自然是不信,不过是逆贼为了给自己上位找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容莺从前写信说过在珑山寺的事,他便当闻人湙对容莺的优待,只是出于仅存良心罢了,未曾想到男女之情上去。   容恪可以说是看着容莺长大的,她从小就是唯唯诺诺喜欢躲在人背后的性子,更是怕极了那些威严的夫子,像是闻人湙这样位高权重的,她怕是躲都来不及。兴许离开珑山寺就没有交际了,至于闻人湙,料定他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而大费周章。   离开了京城好一段距离后,容恪的手下也渐渐松了口气。两路人去洛阳,另外三路人分开去到扬州。为了不引人耳目,容恪身边只带了二十余人,护送到洛阳再与旧部会和。   连夜赶路了许久,花朝这几日为了解决巡逻的兵卫和笼络官员,容恪和手下几乎都不曾歇息,直到今日离开长安才总算有了喘息的空间。有人挺不住了,便提议在附近歇息半个时辰,好歹让马喝口水。   容恪抄的是小路,不走官道,因此也不大担心有追兵,便同意了。在就近的河边停下,一行人总算沾了地面。   容莺坐了太久的马车,早已经是疲惫不堪,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被容恪扶着到河边洗了把脸,这才清醒许多。   月色清幽,河面波光粼粼,四周有微弱的虫鸣声。容莺蹲在河边,脑子里忽然就浮现了一些画面,同样的夜色中,她被人背着,一边说话一边抽泣。   见她沉默不语,容恪以为是累到了,便说:“夜里风凉,进马车歇息一会儿?”   “不急,我还有话和三哥说,”容莺摇摇头,问道:“三哥为什么不南下,而是先到洛阳?”   容恪并不瞒她,语气微沉,说道:“突厥兵攻打怀州时,我尚在魏州,郑开不肯派援兵,使我军将士腹背受敌,当时我一心想杀了郑开。如今想来,此事和朝廷也脱不开干系。父皇听信谗言,如今扬州当权者,我并不信任。”   扬州当权者,除了容霁以外,就是容麒和荣国公之流。   容莺对朝廷局势只是一知半解,其中要害她不能全然明白,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若去洛阳,三哥还是先试探一番才好。闻人湙谋逆后并不见各地起兵讨伐,想必是早有降心,此时若我们前去投靠,未必是件好事。”   容恪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等我们去了洛阳,反被他们当做投诚的依证献与那闻人湙。”   “正是如此。”   容莺的困意袭上来,眼皮越来越沉,强撑着又问:“那三哥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完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容恪忍不住笑道:“方才让你去睡你不肯,现在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逞强。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莫要烦心,快去歇息。”   说完后他将容莺拉起来,将她抱上马车,叮嘱她:“车里有件外袍,你记得披上,莫要着凉了。”   “知道啦。”她低低应了一声,就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一路上车马颠簸,总算能有个阖眼的机会。容恪的手下也在河边生了火堆,将馕饼拿出来烤热。   大概是真的累了,容莺睡得很沉,偶尔一些动静也并未能吵醒她。直到从噩梦中惊醒,再一次梦到闻人湙拿剑砍杀她的亲朋友人,最后一剑刺穿她的场景。   醒来的时候冷汗淋漓,喉咙也干得厉害,马车中闷热昏黑,她喊了一声容恪的名字,没能听到应答,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如同一把长刀将夜晚的寂静猛地划开。   容莺的心忽然一紧,忙掀开车帘去喊容恪的名字,却被眼前场景震慑到一动不敢动。   幽幽月色下,火堆正被风吹动,火光照在人身上光暗交错,如飘摇的鬼魅般诡谲狰狞。   四周躺着几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其中一个正睁大眼,望着她的方向再无声息。   其余人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地尸身,和她眼中如同恶鬼般的阴魂不散的闻人湙。   他一身白衣染了血,在夜里就像是被泼上了浓稠的墨。往日他总是挑剔,衣角沾了灰都要皱眉,如今却浑身是血而面不改色,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看她,如同狱中爬出来的修罗般。   眼前可怖的场景和梦中重合,容莺几乎快疯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颤抖地问他:“我三哥……你把他怎么了?”   如果闻人湙杀了容恪,她就算死,也要拖着他一起。   闻人湙冷眼看她,只冷声道:“下来。”   “三哥他……”容莺一醒来就看到这副场面,脑子几乎都木了,浑身冷得厉害,闻人湙让她下去,她便下意识摇着头不肯。   闻人湙阴着脸,皱眉朝她走去,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拽下马车。容莺惊叫声都卡在嗓子里,眼泪憋在眼眶打转儿,好在闻人湙也没有真的摔她,抬手将她给接住了。而往日那浅淡苦涩的药香,如今都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覆盖。   察觉到容莺在发抖,他冷笑了一声,手中染血的剑还未放下,转而落在她颈侧,冰凉到令人胆寒。   她边哭边抖,却忍着不肯求饶。   “就这种胆量,还敢跟人跑?”闻人湙看到她身上是一件男人的衣裳,面色便更阴沉了,几乎是克制着怒火,用剑将那衣服挑去给丢到地上,随后走向容莺,还将衣服踩在了脚下。   “你杀了我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容莺一想到容恪可能为了救她而死,便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害人精,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反而要天天被人欺负,不如死得有骨气些。   谁知闻人湙听了这话,非但不觉得解恨,反而怒意更盛,眼里几乎都燃着火,丢了剑将她直接攥着手腕,用力抵在了就近的树干上,发狠地吻她,几乎是要将她碾碎一般。容莺就像只濒死的鱼,张嘴想要喘息,却受到更多折磨。她抬腿去蹬,反被闻人湙轻而易举压制,手腕被他单手握住高举过头顶,按在粗糙的树干上挣不开。   她以往总认为闻人湙过分,时至今日才见识到他真过分起来是什么模样,半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给她。   到了最后,她甚至觉得唇舌都在发麻。   亲吻间不可抑制发出暧昧的声响,容莺羞愤到不敢睁眼,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感受到闻人湙正在解自己的裙带,立刻发狠地去咬他。   闻人湙总算停下,松开她的手,将唇上血迹给抹去。容莺一被松开,身子就发软的往下倒,闻人湙将她揽进怀里。   他再开口时,嗓音显得有几分干涩发哑。“骗我可还开心?”   容莺没说话,他盯着她一会儿,突然从暗袋中掏出一小份油纸包着的东西。半拖半抱的将她带到了火堆边,容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拆开那份染了血的纸包,这才发现里面装着的糕点,杏黄的点心,可惜也浸了血。   她目光略微一怔,紧接着闻人湙又将一枝被踩烂的,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花枝丢到她怀里。   他的眼神显得十分可怕,面上却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容莺,这就是你给我的花?”   如玉的面颊上沾着无意中溅上的血点,眼眸在火光映照下,如翻涌着巨浪的深海,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容莺再次问他:“我三哥呢?你把他怎么了?”   他并不回答,只自顾自地说:“这份点心脏了,回去再给你买。”   她崩溃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既然你说我不是公主,那我与你有何冤仇,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闻人湙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仿佛看不见其中的血迹。   她忽然就哑了声,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说话要算数”,他捻去指尖的糖霜,垂眸看着手上的血。“想走就先杀了我。”   她壮起胆子再想问,闻人湙提前打断她:“再叫一次‘三哥’,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那便是容恪还活着的意思了。   得到答案,她总算安心,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闻人湙再怎么发疯,她也必须忍着。   于是闻人湙再去拉她,她便主动站起来,乖乖跟着他去河边。   月光下的河流跃动着波光,闻人湙身着白衣俯身去濯洗,如果洗的不是血迹,这副画面其实十分养眼。   他此刻罕见的有耐心,将手指上的血细致地洗净,又拉着她蹲下身子,将她的泪痕也给洗去了。   容莺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脸端详何处还有污迹,脑子里想的都是日后如何救容恪出来。然而闻人湙看出来她的心不在焉,便倾身去吻她。   离开的时候,她看到闻人湙将花枝捡了起来,忍不住问:“你要它做什么?”   他的笑意里带着点嘲讽的意味:“带回去放在眼前,日日提醒自己是如何被骗,好下次长记性。”   “你有病。”她闷声说。   闻人湙回了一声冷笑。 第44章 兴许 “猫见了都得避着走”   回长安的一路上, 容莺都不敢去看闻人湙。   就在她睡着的时候,闻人湙在马车外杀了许多人。   她知道闻人湙病弱,常年喝药且时而就会旧疾发作, 可她不知道原来闻人湙也是会拿剑的。之前他即便欺负她控制她, 也从未像昨夜一般让她如此害怕过。   闻人湙为了不惊动那些紧盯着长安的人,昨夜出来捉容莺并未有太大的动作, 料定了她的行踪方向后, 半刻都不曾停息, 就在他们歇息后不久便追上。得知容莺在马车中睡觉, 便将人拉到远处去杀了, 以免喊叫声将她吵醒。   起初闻人湙是不愿让她看见这些画面的, 但还是有几个人不大老实,他才收了剑, 就被容莺撞见。看见了也好,兴许能长长记性, 下次便不会再生出逃跑的念头了。   他许久不曾亲自动手,从前拿剑是为了自保, 如今却因为容莺真切地动怒了一回。   容莺一夜未睡, 坐在闻人湙身边心惊胆战的, 那股子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怎么都挥散不去。一直到天微亮,她才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京城,她正躺在闻人湙怀里,那件沾满血的外衣已经被脱去丢在马车的角落,他身上已经换了件新的深衣,应当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让手下送来的。   昨夜还怕得要死,醒来却枕着他的腿。容莺微恼,立刻撑起身, 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正在看信的闻人湙扭过头看了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   这架马车显然是闻人湙常用,虽然外表低调,内部却宽敞细致。除了坐榻以外还有桌案,底下分了好几层,放置着茶水和一些药。   容莺现在怕他怕得紧,没敢伸手去倒水,便忍着嗓子的干涩安静坐着。   好一会儿了,他神色有几分不耐,将手上的信丢下,伸手去拿东西。   容莺下意识往后躲避,闻人湙见她如此,动作忽地一僵。   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有些隐怒不发的意味,停顿了片刻,他才倒了杯茶水,将杯盏递给她。   闻人湙的脸色本是带着不悦的,但容莺也好不到哪去,连伸手去接的时候目光都有几分瑟缩,似乎是真的被他吓得不轻。   他垂了眸子,缓下语气说道:“很快就回宫了。”   “那你要对我三……对容恪怎么样?”她接过水没有喝,眼神中带了乞求的意味。   闻人湙没有立刻回答,侧身去从小格子中抽出了一碟蜜饯果子递给她。“那就要看你了。”   容莺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会杀了容恪,让她去讨好闻人湙又如何,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你也怕苦吗?”她咬了一口甜津津的蜜饯,看向那剩余的小碟子,竟然还不止一种。想不到闻人湙表面看着像个煞神,背地里也会在喝药的时候怕苦。   她正思索着,抬起头就发现闻人湙正目光幽深地盯着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抿了抿唇,不再看她。   莫名其妙,容莺在心里偷偷腹诽。   回宫路上,马车稍稍停了片刻,闻人湙对人吩咐了什么,她没有仔细听,很快就有人朝马车里递了什么东西进来。   容莺这才发现是用油纸包着的糕点,显然和昨晚闻人湙吃的是同一家。   然而一想到昨夜,闻人湙掏出来那包浸了血渍的糕点,再当着她的面气定神闲吃进去,她就觉得胃里翻涌得厉害,看着那糕点更是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半点胃口也没有。   闻人湙并不管她,只将糕点放在桌案上。   她折腾了一夜,发髻早就凌乱得不成样子,在马车上将就着睡着,醒来衣服也压了许多褶痕。眼看着到了就要到宫门了,她不想衣冠不整的出现,只好自己胡乱地解开发髻,想重新挽一个,结果因为手笨,反而让流苏和头发缠到了一起,扯动的时候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闻人湙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将她的手拨开,再取出流苏上缠着的发丝,过程中竟没有扯疼她。而后他又从暗格中取出象牙梳,缓慢而细致地为她梳发。   容莺感受着他的耐心和温和,此刻的他和昨夜的恶鬼判若两人,然而越是这种几近反差的温柔,反而更使她萌生出恐惧来。   闻人湙替她挽了一个轻巧的发髻,而后才将绢花和小钗簪上去,做完这些,他默默地看着她,似乎在端详。然而容莺和他对视一眼,才发现这个眼神与其说是端详,不如说是在等待,等待她的评价,还必须要是褒扬的评价。   “闻人湙……”趁他心情不错,她低下头,几乎是恳求地说道:“你让我见一眼容恪,我就看他一眼,好不好?我想知道他怎么样了。这次都是我的错,只要你不要伤害他,我怎么样都可以。”   容莺做出一副低微顺从的姿态,她以为闻人湙会稍满意些,兴许一心软就同意了。然而听到这番话,本来显得有几分漠然的闻人湙,突然脸色就沉下去,没好气说了她一句。“你最好闭嘴。”   容莺被他这么一凶,委屈地垂着头不说话了。一直到回了宫,她下马车回到紫宸殿,也没有再搭理闻人湙。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不等她回到寝殿,就看到赵勉一早在殿前等着了,见到她之后眼神几乎在冒火。萧成器也站在他身边,见她平安回来眼神一喜,正要迎上来,就被闻人湙的眼神给逼退了。   “容莺!你干的好事!”赵勉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话。瞥见闻人湙唇角的疤痕,他的脸色简直黑如锅底。   容莺好不容易逃出去,以为从此获得自由,却这么快就被破灭了希望,连着容恪也落到了闻人湙手中。此刻她心中不说有多烦躁郁闷了,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谁知一回来还要被赵勉指责。她瞪了回去,想要回呛两句什么,然而心里实在委屈的厉害,不等她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闻人湙见她憋红了脸,本以为她要壮起胆子骂回去了,便在旁静静看着,谁知她竟先抽泣了起来。方才还冷硬的心肠,此刻便不由他了,温声说:“先回去歇息,这些你不用管。”   容莺泪眼朦胧地瞪着赵勉,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赵勉无话可说,分明是姐妹,容曦倒是死也不肯流泪服软,容莺倒好,他才说了一句话!   闻人湙将她挡在身后,问赵勉:“凶她做什么?”   赵勉听到这话,青筋都在突突地跳,连带着对闻人湙都没个好脸色。   “我说容曦怎么突然换了性子,花朝还要出去玩乐,果然没安好心。我一转身人就跑了,偷了我的腰牌出城,现在还没追回来!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被捉了还好,容曦她邑四百户,又是皇后所生,荣国公的掌上明珠,她若落到叛军流匪的手上便后患无穷!你跑就跑了,还非要带着她折腾,我看你……”   “够了。”赵勉还想再说,闻人湙打断他。   容莺受到这样的指责,擦着眼泪回道:“三姐姐她根本不愿留在你身边!若不是被你囚禁,她这样尊贵的公主,何苦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且不说她未必会落到恶人之手,便说如今落到你手上,你以为她过得好吗?便是三姐姐有百般对不住你,你也利用欺骗了她。即便不是我,她也会自己找办法离开你!”   “你懂什么,还真以为容恪让你回去做公主不成?”赵勉阴寒着一张脸,萧成器连忙拉住他安抚,怕他一会儿被闻人湙命人丢出去。   “什么公主你喜欢就你来当!我不过是倒霉才遇到你们这群疯子!”容莺骂完就往寝殿跑,闻人湙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跟着,一点也不在乎赵勉的话。   赵勉见他这反应,气愤道:“闻人湙,你简直色令智昏!当日我就该杀了她。”   闻人湙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看过去,萧成器立刻拍了赵勉一把。“别乱说话!”   “再说一次,我就让人去杀了容曦。”   赵勉惊愕地瞪大眼,发现闻人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满腹的郁闷,只能愤愤地留下一句:“你可真是个疯子!”   如今闻人湙对李皎阳奉阴违,他出于在某些地方和李皎不和,便决定追随闻人湙,哪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简直是上了贼船!   闻人湙不理会他,很快就走了。   留下萧成器还有一堆事,如今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了,只好安慰赵勉:“没事,你看帝师都将人追回来了,你也能行。”   赵勉冷笑。“他如今被无数人盯着,听闻容莺跑了却只身出城,若不是他两个手下机灵,今日如何能安稳回来。传到明公那处,容莺这根肉中钉,即便我不下手,明公也不会允许她活着。”   萧成器撇了撇嘴,说道:“容莺是闻人湙自己追回来的,你追不回容曦就别找人撒气了,她一个小姑娘又不明白这些,整日里待闻人湙身边换谁不得跑啊,猫见了他都想避着走。”   赵勉难得地沉默了。   ——   回到寝殿洗漱过后,容莺一声不吭上床睡觉。   闻人湙看完文书,俯身掀开被褥看她,发现她面颊上的泪痕,猜想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哭过了。趁她睡着,拿了药膏想替她上药,然而手腕抖得厉害,他又只好作罢了。   好几年前他还在燕王手底下办事,连活下去都十分艰难,往日里留下的旧疾终究是难以治愈,如今再提剑,不过厮杀小半个时辰,就手抖到拿不稳东西了。   容莺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亦或者是不大在意。换做从前,就连他微皱下眉,容莺都要缠着问出个缘由来。   他现在仍固执地想,兴许只是因为她忘记了,等她全部想起来,兴许就不会再这么怕他。 第45章 夜雨 “有多要好?”   紫宸殿夜里不会将烛火全部熄灭, 总是会留着一抹暗沉沉的光线。闻人湙一向浅眠,很少有睡得安生的时候,直到与容莺同榻而眠的这阵子, 倒是难得没有陷于梦魇中。   夜里开始下雨, 哗啦啦的雨声吵得厉害,窗外电闪雷鸣, 枝叶也被狂风吹得四处摇摆, 闪电刹那而过, 将殿中一瞬间照得亮如白昼, 树影在地上晃动, 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容莺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发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嗓音里带着哭腔, 连带着手指都紧紧攥着。   闻人湙撑起上半身,将她的发丝拨到一旁。容莺猛地睁开眼,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正要出言安抚, 容莺便惊慌地推开他躲到床角, 眼里都是恐惧。   “别过来……”她茫然地望了望周围, 忽然开始无助地呼唤母妃。“这是哪儿……母妃,我母妃呢……”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轰鸣的雷声接踵而至,容莺吓得抖了一下。   闻人湙知道,这是又做噩梦了,且这次的噩梦里八成有他。   窗外的雨声吵得厉害,他又开始头疼,明日还要去找白简宁开一副药。   没有去碰容莺, 闻人湙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去将吱呀作响的窗户关上了。床榻前的烛火被点亮,容莺仍白着脸缩在床角。   他这才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问道:“做什么梦了?”   他说话间,顺手捞起被褥将她裹住。   容莺被裹得严严实实,突然间就没那么怕了,反而多出几分安全感,面对着闻人湙也不再做出抗拒的姿态。   她从梦中缓过来,小声说:“我梦到了母妃。”   “还梦到我了?”闻人湙戏谑道。   她点了点头,没敢说是梦到了他在杀人,连她的母妃和三哥都杀了。   虽然她没有说出来,闻人湙也能猜到多少,将她往怀里抱了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只是梦而已。”   容莺听话地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隐约的苦涩药香。“我以前真的喜欢你吗?”   有关闻人湙的记忆十分混乱,可仍是能察觉到她对闻人湙是不同的。然而这阵子的相处又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怎么喜欢上闻人湙的。她以往最怕这种人,阴晴不定又阴狠残忍,光是看到都会绕着走,哪里会生出什么情意,总不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闻人湙低头去吻她,吻到她气喘连连的时候才回答:“等你记起来就知道了。”   她闷哼一声,身上的被褥也滑落了下去。闻人湙顺势扶着她腰,将她搂紧了些。   湿冷的空气似乎都开始发热,容莺的脊背弯着,脖颈也艰难地扬起,像是能被轻易折断的花枝。   闻人湙的吻越来过火,不断向下探去,停在她的疤痕附近轻轻啄吻。容莺不适地后退,却察觉到衣襟松散开,有什么顺势滑入,将她轻薄的里衣撑起了突兀的弧度。   容莺连忙伸手去制住他的动作,“你别乱动……”   闻人湙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将手拿出来,抱着她躺下。“那就睡吧。”   窗外的雷声依旧震耳欲聋,她忍不住皱眉叹气,而后就感受到有只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些恼人的雷雨声被隔绝,困意也渐渐袭来。   与此同时,正在逃亡路上的容曦,由于不知道京城的消息,仍想去投靠在凤翔府任职的表兄。一路车马劳顿,几乎不曾停歇。她在颠簸中浑身没劲儿,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   本来她这阵子都提不起精神,加上赶路早已疲倦至极,到了扶风郡已经是深夜,冒着大雨去凤翔府找她的表兄。随行的容恪手下奉命将她送到,看到凤翔府的人将她迎进去便走了。   容曦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地到府上。表兄得了消息连忙起身,披着外衣就来看她。好不容易逃离长安,容曦松懈了下来,欣喜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表兄的惊惧。寒暄几番后,她便说起了要去扬州的事。   表兄欲言又止,也不知是不是生分了,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近日流匪四起,一路上恐不大太平,你先在府上歇息几日,等我安排好再走也不急。”   容曦思量后点了点头,顺带吩咐了一声:“容恪尚未身死,此次逃离长安多亏了他。如今他应该会带着容莺去洛阳求援,你若得了空,替我去探查一番,好知晓他二人平安。”   表兄脸色复杂地点头,随后就劝她去歇息。   ——   次日天晴,碧空如洗。容莺总算见到了容恪,他没有被关押在地牢中,而是锁进了一处废弃的宫苑。日日有人看守,毫无私逃的可能性。   闻人湙允许容莺去见他,却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迫于无奈,她只能带着闻人湙去见容恪。   几乎是才踏足小院,容恪就推开了门,看到闻人湙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他一刀刀活剐了似的。面对容恪的眼神,闻人湙却闲适地坐下了,还命人泡了一壶茶水,等着容莺和容恪说完话,好带她回去。   容恪对闻人湙怒目而视,恶狠狠道:“你来做什么!”   闻人湙瞧了眼容莺,等她说话。   她只好尴尬地说:“他不让我单独来见你。”   容恪脸上还有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神情却依旧坚毅,问她:“有没有伤到?”   容莺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他突然问:“你这儿是怎么了?”   她说话的时候,颈侧的发丝滑落,露出了被掩在下面的红痕,就在伤疤附近,乍一看像是受了伤。然而容莺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来,容恪立刻就明白了,险些一口气没上去。   容莺焦急地看向闻人湙,想让他先避开,他却不以为意地饮了口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还想看她怎么回答容恪。   “三哥你别管这些,不是……”   “哪个混账东西!”容恪凶巴巴地打断她。   容莺愣了一下,连带着闻人湙也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容恪,问他:“容莺没告诉你吗?”   “你闭嘴!”她凶了一句,立刻去拉住容恪的手臂。如果让容恪知道她和闻人湙的事,事情绝对会一发不可收拾。   闻人湙的目光落在她拉着容恪的手上,将茶盏放下时磕出清脆的碰撞声,溅出了些许茶水。   容恪将她掩在身后,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让人欺负了阿莺?”   他语气中透着凶狠,一副闻人湙敢点头,他就会扑上去将人撕碎的模样。   容莺为了闻人湙不再拱火,立刻松开容恪去拉他起身,催促道:“你出去……”   闻人湙反手将她拉了一把,让她直接跌进他的怀里,且按住她不许起身。   这番动作后,容恪总算看明白了,牙后槽都被咬得发疼,眼身简直要冒火。“闻人湙!”   容莺都被他吼得一抖,垂头丧气地不敢吭声。   在容恪扑上前朝闻人湙挥拳头之前,封慈封善已经上前将他拦住了,只能让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容莺艰难地撑起身,面对容恪连头都不敢抬。   他看向容莺的脸上满是无奈,咬牙切齿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闻人湙无所谓容恪的反应,只问她:“现在看到了,人好好的活着,可以跟我回去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可以杀了我,何必要如此糟践阿莺,她同你有何冤仇,世上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她!”若他知道闻人湙对待容莺会是这种心思,那日夜里定会快马加鞭地带她走,半刻也不停歇。   容莺本来只觉着尴尬和羞愤,看到容恪如此愤怒,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委屈就像一个巴掌,打得她哑口无言,心中不免怨恨闻人湙。   “我和容莺两情相悦,你倒也不用说得如此难听。”   “放屁!你真当我不知,阿莺与那梁歇情投意合,连城中百姓都明白的事,你却厚颜无耻地胡诌。分明是你强迫,休要信口雌黄!”容恪气得厉害,恨不得指着闻人湙的鼻子骂。   闻人湙看向容莺,等她解释。   她不想承认这个两情相悦,然而眼看闻人湙面色越来越冷,她只好点头,小声道:“我与他有一段过往……”   容恪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与这逆贼?”   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又问:“那梁歇呢,你与他是怎么回事?定是你受逼迫,我看着你长大,你不是容曦,做不出那放荡的事。你与梁歇如此要好,绝不可能屈服于仇人。”   容莺忙要否认,闻人湙却侧目看向她,重复了一遍:“如此要好?”   “有多要好,还未听你说过。” 第46章 苦酒 “你怎么不说话”   容莺与梁歇有多要好, 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这些事,都是在闻人湙离开长安后发生的。即便他不在长安,却也能得到手下的传信, 将长安中发生的事告诉他。除了各类政事机密以外, 有关于容莺的日常,也要事无巨细地一一列出来。   信中许多次出现了梁歇这个名字, 他便命人去查探此人, 从他的祖籍到过往, 能查出来的都查过了。确实是个清白人家, 寒窗苦读多年靠着才识走到了今日。似乎没有什么过错, 要实在要挑出个不好来, 那便是靠近了容莺,与她有了不该有的传闻。   探子呈上的密信虽细致, 也细致不到容莺的内心,二人究竟亲近到了什么地步, 闻人湙并不了解。他领兵入长安时的确动过要杀了梁歇的念头,毕竟百姓都传梁歇是九公主的未来夫婿, 他听着着实觉得刺耳。只是后来容莺自刎, 被梁歇救回半条命, 他便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再加上梁歇是个聪明人,为人清廉刚正,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索性还给他提了品阶。   离开关押容恪的院子后,容莺跟在闻人湙身后,心中仍在记恨他在容恪面前说的话。本来这些事容恪还不知晓,如今被闻人湙一通搅和,只怕容恪会当她早与逆贼相通, 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背叛父皇背叛大周。   由于想得太出神,连前方的闻人湙停下都不知晓,一头撞了上去,额头磕得生疼。   闻人湙回过身,眼眸低垂着看她,颇有些居高临下地质问模样,看着似乎在生气。   容莺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没有生气,闻人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难道就因为容恪说了她与梁歇要好的事?   “你方才还未和我说清,你与梁歇究竟有多要好,以至于他会如此对你。”闻人湙语气淡淡的,似乎没什么情绪,只是面上像是罩了层阴云,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在意的样子。   当日出城,正是梁歇放走了她,若是闻人湙因此事计较迁怒,便又是她的罪过了。   容莺撇清与梁歇的关系,只说:“梁歇待谁都好,并非对我特殊,兴许也是看在我与他有过婚约的份上,顺手帮过我几次,并非坊间传闻的那样。”   她这番话,闻人湙显然是不全信的,因此她又补了一句:“我记不大清楚,你问我也没用的呀。”   他敛了敛眉,将她拉到身边,没有再问,似乎是要将此事的揭过的意思。   容莺还想打探梁歇的去处,当日看他出城,也不知是去了何处,若回京要是撞上闻人湙问罪,估计是不大好受。只是闻人湙似乎很在意她与梁歇的事,若她主动去问,反而是火上浇油了,只好收了这份心思。   一阵雷雨过后,紫宸殿后的竹林里冒了许多春笋。长势十分惊人,一夜间就能拔高二尺。容莺无聊得紧,闻人湙在书房处理的公务的时候,她便拎着篮子随宫人们一起去拔笋子了。   虽说是去帮忙的,但是宫人们也不敢真的让她动手,生怕她绊倒或是被笋衣划破手指。就连她俯身的时候,都被人小心翼翼在一旁候着,似乎她是琉璃做成,摔一下就会碎掉似的。   紫宸殿后的竹林清理干净后,她又跟着人去其他宫苑的竹林,宫人们对她无不恭敬,口中都是溢美之词。   反观从前,时常有宫人怠慢她,甚至是言语暗讽。容莺有些想念洗华殿曾经的宫人,只是皇宫被洗劫一番后,许多人都逃难去了,洗华殿的人也没留下来几个,如今连聆春都不知去向。她在这宫里十分孤单,连一个能聊起过去的人都没有。   途径她母妃曾经居住的废弃殿宇时,容莺忍不住停下脚步,去看那些被烧焦的梁木上长出的青苔和枝叶。   “我想去洗华殿一趟。”   她说完后,陪伴的宫人和侍卫面色变得为难。容莺却再次坚决地说:“我要去洗华殿,带路吧。”   闻人湙吩咐过,这宫里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洗华殿自然也去得,宫人也只是怕她到了勾起伤心事,回去以后闻人湙问起要责罚他们。   看她坚持要去,也没人敢劝阻,便顺了她的心意。   洗华殿较为偏僻,要走好一段路,容莺走过宫道的时候,在一处青墙下停住脚步,看向已经长出新叶的杏枝。下意识觉得这里应该是杏花才对,那杏花下应该还有只猫。   她沉思了片刻,问道:“我从前有养过猫吗?”   有个宫婢曾经在后妃宫中侍奉过,当初容莺打了六公主一耳光后拔腿就跑的事,从后妃到洒扫的宫婢无一人不知晓,起因便是六公主言而无信,将她养了许久的猫给淹死了。   为了一只畜生得罪六公主,真是傻子才会这么干,也幸亏那阵子长安不太平,要不然容昕薇真闹起来,容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闻过内情的宫婢答道:“公主是养过一只,只是后来被六公主给淹死了。”   “这样啊……”她抬起头,杏枝上沾着未干的雨露滴落,正巧落在她颊边。   就在那一瞬,她好像又记起了点什么。好像当时在下雨,是闻人湙替她把猫给抱下来的。可记忆中也不像是闻人湙喜欢她的样子,加上那些稀碎的记忆,怎么看都更像是她在一厢情愿。   等到了洗华殿,里面有两个看守的宫人。其中一个圆脸的小太监,见到容莺就像见鬼了似的,连忙跪下磕头。   容莺对他好像有点印象,见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疑惑道:“你以前是在这里侍候的人吗?”   小太监傻愣着看她,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了。奴婢……公主不记得奴婢了?”   “我之前生病了,有些事记不太清楚。”   他的表情顿时就变得复杂起来,一会儿是惊愕,一会儿又是怜悯,最后换上感慨的语气,说道:“公主受苦了。”   容莺笑笑:“活着就好。”   跟着守在洗华殿的小太监进了门,从前的陈设并未改变,许久无人居住也不见落了尘灰。容莺去找自己的妆奁,随手翻了翻,看到一个锦盒,拿起来打开,一旁的太监说道:“对了,这是穆侍郎送的东西,公主给忘记了,一直不曾看过。”   她打开后,看到的却是一支极为熟悉的花鸟簪。   “你确定这是穆侍郎送的东西?”   小太监点头道:“奴婢记性可好了,这盒子看着就不是宫里的制式。”   容莺没有答话,望着那支花鸟簪,突然为赵姬感到不值。   让她死前都在念着的人,早就儿女双全,过着夫妻和睦官运亨通的好日子了,只有在偶尔才会想起从前辜负过一个舞姬,拿着一支旧簪子缅怀那么一时半刻。何必要为了这样的人,让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赵姬死后,各宫妃嫔都嫌她麻烦,不愿抚养,宫人也跟着对她不好,冷言冷语就算了,有时还趁她年弱推搡恐吓。   为什么非要死呢,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她活下去?   容莺放下锦盒,再不多看一眼。不过都是些旧物,也没什么可念的。   见容莺想走,小太监便说:“公主要不去将那两坛子青梅酒给拿走吧,可莫要忘记了。”   “什么青梅酒?”她有些疑惑。“我以前还喝酒吗?”   “公主还真忘了,当初您带着聆春姐姐她们去挖那三坛子酒,天都快黑了才回来呢,公主说了,那酒是赵姬亲手酿的,说等公主成婚的时候挖出来,分与驸马尝尝,以图个好念想……”   “我竟给忘了。”   容莺随着他去取酒,看见只有两坛,问道:“方才你好像说有三坛酒?”   小太监瞥了她身后的侍卫一眼,小声道:“还有一坛公主拿去送给帝师了。”   ——   处理完政务后,赵勉被留在了书房中。宫人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来,闻人湙扫了一眼,说道:“先放着吧。”   赵勉颇有些风凉地说:“不是才好些了吗?怎么是去追人,把自己搞得旧疾复发了?”   闻人湙几次病得要死了,好不容易调理过来,又动辄和人厮杀,受凉后直接伤病复发。赵勉对他这种找死的行径自然没个好脸色,说话都带上了许三叠的阴损味道。   闻人湙并不和他计较,将一封书信抽出来,说道:“凤翔府的宋乾明来信,容曦去投靠他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问我的意思。”   赵勉脸色蓦地一变,立刻道:“她怎么样了?”   “我不关心,要想知道便自己去问。”闻人湙将信丢给他,便不准备和他透露更多。   没一会儿封善进门,说容莺回来了,他便说:“让她到书房来。”   赵勉拿了信要走,正面迎上了容莺,二人皆是没有好脸色,容莺冷哼一声,与他错过身去。   想当初他还和蔼亲善地管她叫妹妹,如今原形毕露,装也不屑装了。   容莺心怀愤懑地走进书房,立刻闻到了一股辛而苦的味道。“你在喝药?”   见她走进,闻人湙将药碗推远了些。“不打紧。”   他说完后,果真不见她过问,可想而知,方才随口一问罢了,并不是要关心他的意思。   闻人湙神色如常,并未将那点失落流露出来。   “我今日去了洗华殿。”   “嗯。”他继续翻阅折子。   “方才遇到了从前侍奉的宫人,找到了两坛青梅酒,他们说是我前年挖出来的。我与母妃一同埋进去了三坛,母妃说等我出嫁就挖出来给驸马尝尝,没想到我竟没忍住,提前给挖了出来,还送过你一坛。”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是回想起了赵姬与她埋酒的过往,语气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闻人湙翻阅折子的手指突然一顿,脸色有些古怪。   容莺继续问道:“你喝过了吗?味道如何?”   他看到容莺眼中的期冀,突然有些后悔当时的所作所为,抿了抿唇,并未立刻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好喝吗?”   “不是。”   闻人湙默了片刻,温声道:“你将剩下的两坛酒也送我好不好?” 第47章 清乐 “你又为何总是怕我”   赵姬留给容莺的东西并不多, 即便只是几坛青梅酒,在她眼中也意义非凡。闻人湙开口索要,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已经给过你了, 为什么还要?”容莺不大情愿地说道。   闻人湙轻笑一声, 理直气壮:“既然说了要等你出嫁,送与夫婿一起喝, 那迟早也是要给我的。”   她不乐意了, 回道:“世事难料, 说不准日后这酒日后被我送旁人了呢?”   “那也不打紧”, 他眯着笑眼, 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你的出嫁酒自然只能我来喝。旁人若喝了, 我虽无法叫他吐出来,偿命也可以。”   本来还算轻松的气氛, 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就变了味儿。容莺坐直身子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留着, 谁也不给!”   她说完后,闻人湙竟罕见的没有在此事上纠缠。   青梅酒的事她不想再提, 给闻人湙也是糟蹋了, 不如留着她自己喝。   书案边的汤药已经变得温热, 闻人湙端起来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喝药就像喝水一样平常。容莺看着都觉得苦,不禁问了一句:“你病得很重吗?这药不会要喝一辈子吧。”   他饮了茶水漱口,拭去唇边药渍,答道:“也算病重,至于是否要喝一辈子的药,我也不大知晓。”   “那你究竟是什么病?我还没听你说过以前的事。”她有些好奇, 闻人湙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从无上尊荣的皇太孙到逆贼,他这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   闻人湙其实无所谓那些过去,他的人生早在靖昌侯府被灭门后,就发生了翻天地覆的改变。身为皇太孙时想到都会觉得恶心的事,他为了活下去却做过不少。   李皎曾是他父亲的门客,也随着秋华庭之变遭了难,全家被杀手臂也被砍去。他与李皎比起义父义子的情分,还是师生情谊要更多。他从前并不避讳那些不光彩的过去,只是后来再遇到容莺,她倒真如自己名字的寓意一般,如明媚的春光,轻而易举驱散他经年难融的霜雪。   也正是如此,他第一次在回忆过去这件事上,产生了抵触的情绪,以至于在她问起时避开了她的目光。   “以前替人办事受过些伤,当时初出茅庐,被人暗算也是常有,时间久了便积累了伤病,不打紧。”他尽量用委婉的说辞,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轻描淡写的带过。   容莺听他说的简单,却也能明白,背后一定还有许多事,不过是不愿说给她听罢了。   看出容莺仍在好奇,他笑了笑,说道:“等你日后恢复记忆,我们可以慢慢说。”   她虽面上应了,心中却依旧在暗暗地想,等她恢复记忆又如何,总之是不会留在闻人湙身边。这么多日的相处,她也多少能发现闻人湙的表里不一,即便是说着最残忍恶毒的话,面上却依旧是温和俊朗的笑容,如何不教人毛骨悚然。   料定她过去也是被这副迷惑人的好皮相给骗了,没发现他这层君子外衣下的恶鬼心肠。既如此那时候的情意又怎能作数,究竟是喜欢他闻人湙,还是喜欢他伪装出的表象。   春雨过后,转眼入夏。   燕王按捺不住,占据北方数十州郡后便急着要攻打洛阳。反而京畿道早已被闻人湙占据,连同各州郡都依附他,愿意奉他为新主。闻人湙久久不称帝,底下流言四起,时常有对他的各种揣测,除了身世的曲折以外,往往也少不了些英雄美人的风流韵事。   容莺虽然在宫里,偶尔也会在封慈的看护下去城里去找白简宁,逃出长安的法子没想到,却听了不少有关于闻人湙的传闻来。   很快,其中关于英雄美人的当事人之一,就让她撞见了。   崔清乐随着兄长崔照来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入宫拜过闻人湙。她今年已经二十,身为崔家的独女,才情与名气并不比她从仕的父兄小,连京城都有闺中女儿背读她的诗集。大概也是因着这层缘故,在面对其他男子的时候她从不卑怯,在遇到女子时亦会有几分傲气。   崔家当年被秋华庭之变牵连,虽没有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却也是元气大伤从此没落。她与兄长肩负着扛起崔家的重任,势必要让崔氏福泽绵长,光耀崔家门楣。   这次突然来长安,正是由于听说闻人湙与一不知名女子的传闻,她与兄长有意来探查一番。说到她与闻人湙的亲事,曾经也是被明公点头应下,断没有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闻人湙对待崔照多有关照,而崔照也十分能干,领军镇守汴州时将敌军击退多次,当地百姓对他十分尊崇。崔清乐站在兄长身旁,和闻人湙寒暄了两句,望见他浅笑的模样,女儿心思被触动,脸红着低下头。   崔照正在与闻人湙说着话,崔清乐已经将这间处理公务的小殿打探过一遍,四处布置都十分简洁利落,只在细微处能看出奢华来。闻人湙在吃穿上倒是从不会委屈自己,衣料总是要用最好的,食材也要用最上乘,还真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崔照瞥见那金镶玉的鸟兽纹的香炉,正在心中暗自感叹,便又瞧见了桌案上放置的点心和果脯,以及半碗没吃完的甜酒酿。   她怔了一下,倒是没想到,闻人湙竟然喜欢吃甜的,从前在崔府竟让她漏掉了这点细微之处。   闻人湙察觉到了崔清乐的目光,面带笑意地问她:“泠泠喜欢?”   她听见闻人湙唤自己小名,这两个字在他口中总像是比旁人念出的好听。   她面上微热,忙说:“没有,就是从前不知,湙哥哥喜欢吃甜的……”   闻人湙并没有否认。   从紫宸殿离去时,崔清乐还在与崔照谈及闻人湙的喜好,想要回去亲自学做糕点,博得他更多欢心。   闻人湙年岁并不小,身边从未有过女人,她自认是一个例外,能让他另眼相待。若他真的要娶妻,无论是名声还是才情,他们二人都是最匹配的。   崔清乐正出神,背后的声响将她的思绪给打断。   容莺从宫外回来,无意间看到了被人在坊间撕扯的聆春,立刻上前喝止,将她救了下来。聆春吓得说不出话,抱着她就哭。封慈不能做主让她带人回宫,加上口不能言,只好不断比划,脸都急红了。容莺只好将聆春暂时托付给白简宁,自己先回宫找闻人湙求情。   她因着聆春受苦,心上正悲愤,风风火火地跑去紫宸殿,脚下也没留神,猛地往前一栽,封慈拉她不及,还是让她摔倒了。   几人纷纷看向她,容莺这才注意到有人来拜访闻人湙了,恰巧见她摔跤,还是有些丢人的,起身拍了拍灰一声不吭就要继续走。   崔清乐见鬼了一般睁大眼望着她,容莺扫了她一眼,看到这眼神不禁心底发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头,问她:“你认识我吗?”   崔清乐记得容莺,容莺却不记得她,这番对比,她心中有些不平,便说:“去年临仙湖上,我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你我二人曾一同落水。”   容莺惊讶:“落水,原来还有这些事。但是我们怎么会一起落水?”   “公主不记得。”   容莺已经习惯了,失忆也不知和人解释了多少遍:“我生了场病,记忆不大清楚。”   崔清乐皱了皱眉,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悯。“都是过去了,公主如今可还好?”   她虽明面上关切,实则却想知道容莺在这宫里的地位。   毕竟是扬州那位天子的女儿,如今还留在皇宫中做养尊处优的公主,说出去实在有些奇怪。如果她过得好,也不知该说闻人湙宅心仁厚,还是说他优柔寡断狠不下心了。总之一个能在敌军手下过清闲日子的公主,多半也和气节没什么干系。   崔清乐可怜过后,又在心底生出一丝轻蔑来。   容莺没瞧见她的表情,正低头拨弄自己摔跤时擦破的裙子,唉声叹气地说:“能活着就挺好的,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背后有脚步声,不等她回头,闻人湙先一步问她:“今日怎得这么早回来了?”   崔清乐和崔照齐齐看向闻人湙,盯着他的温柔面容,想从上面找出一丝嫌恶来。   容莺:“我有事问你。”   他应了一声,又问:“你裙子怎么了?”   封慈在一旁比划,示意容莺方才啪得摔了一跤。容莺觉得他的手势十分夸张,红着脸纠正道:“没有摔那么丑,你不要添油加醋。”   闻人湙皱起眉,拉过她的手要看有没有伤,容莺立刻抽回来,不愿与他在人前表现出亲切的模样。   他无奈道:“走路那么急做什么,也不见人追赶。”   容莺搓了搓擦红的手掌,向崔清乐行了一礼,转身朝紫宸殿走去,被闻人湙扯住。“说了别走那么急。”   “你好像夫子,规矩总是格外多。”她不满地小声抱怨,落入了崔清乐和兄长的耳朵中,又有另一种滋味。   崔清乐攥着拳,端庄的表情几乎要绷不住了。   她并不认为有深仇大恨的堂兄妹之间该如此亲近,尤其是闻人湙语气中,尽是内敛的温柔。为何行事果决从不心软的闻人湙,愿意对待灭门仇人的女儿如此亲近,简直像是昏了头。   崔照没忍住,先她一步发问,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询问道:“殿下待九公主和善,看着倒像是亲兄妹。”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反看向面色尴尬的容莺。“连外人都看得出来我待你和善,你又为何总是怕我?”   容莺都能听出话外之意,她就不信闻人湙不明白,分明就是故意膈应人。 第48章 不耐 赵勉,你要不要脸   崔清乐站在二人跟前觉着十分难堪, 看到闻人湙对待容莺的态度,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是闻人湙宽容大度, 不祸及这无知娇弱的小公主, 反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继续留在宫里养着。   一旁的崔照见她脸色不好,也不免皱眉, 心中更是有许多疑问。然而他好歹也是名门之后, 有些事不好挑明了说, 以免失了风度, 只好暗暗忍下来, 等日后打探。   容莺在外人前面对闻人湙十分别扭, 便急着回了寝殿换衣裳。闻人湙紧随其后,并没有和崔照兄妹交代什么, 二人脸色愈发不好。离宫的马车上,崔照终是忍不住, 和崔清乐说道:“当日与你一同落水的,就是这位?”   崔清乐点点头, 答道:“我当时并未当她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还以为是谁家闺秀, 也是后来才知晓是公主。当日我被怀璟殿下的侍卫所救,后来又在府中见到了她,与殿下举止亲密,似乎相识已久。”   崔照脸色微沉,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那你看着……二人间可有情意?”   崔清乐心中的担忧被他一语戳破,脸色立刻就变了,喝止道:“兄长慎言。”   崔照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殿下心软留她性命不奇怪,可若生了其他心思却万万不能。他夺了这皇位,焉能不被九公主记恨,只怕是虚与委蛇地讨好殿下,盼着日后替父报仇。”   他可不相信这仇人之间还能继续做相亲相爱的兄妹,只怕和睦都是装出来的。   崔清乐想到了另一处,脸色十分难看。   “他们不仅是仇人,也是兄妹,如何能生出情意,此话说出去有损殿下声誉。”   崔家是书香门第,向来恪守教条,礼数上无不周全,更做不出那些有损大家风范的事来。表兄妹结亲并不算罕见,然而在世族中也是令人不齿的,更何况这堂兄妹之间,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传出去都要被人戳脊梁。   “只盼殿下是一时昏了头,兴许日后能反省过来。”崔照感叹完,崔清乐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明公可知晓这些?殿下素来敬重他,若让他来劝,可否将公主送走。”   若换了她是公主,自是恨极了闻人湙,留在他身边也无法安分,必定是满心想着如何杀了他,为了闻人湙好,九公主再无辜也不能留在长安。   崔照点点头。“我明日写封书信问问明公的意思。”   ——   容莺回寝殿将衣裳换了,便火急火燎跑出去和闻人湙说起聆春的事,半点不关心崔清乐相关。反倒是闻人湙问她:“方才那个蓝衣的姑娘,你也不记得了?”   “她不是说与我一同落水,其他并无交集,我记得她做什么?”容莺有些疑惑,联想到方才兄妹二人看她的脸色,心中明白了几分。   容莺并未主动问起,闻人湙却解释起来了。“她叫崔清乐,是清河崔氏的嫡女,他的父兄待我有恩,与我也算旧相识。”   容莺疑惑道:“可你方才叫她泠泠来着。”   听着分明十分亲密的。况且那女子看他的眼神虽克制,却依旧能看出几分爱慕,应当不单单是旧人那么简单。   闻人湙俯身去替她系好腰带,不以为意道:“她的名字十分拗口。”   容莺听到这么个敷衍的回答便没有再问了,只一门心思想着聆春的事,不禁恼怒:“你当初到底如何安置聆春,我今日去找白道长,却见到她衣衫破旧面颊青紫,显然是遭了难,一见我就哭着扑上前,求我救她性命。”   她说起这些,心中更加难受。聆春是宫里陪她最久的人,说是家人也不为过,这世上她最见不得聆春过得不好。当初闻人湙放走聆春,她虽不舍,但一想到聆春从此去找家人,过上安稳无忧的好日子,心中便也好受了,可如今呢?宫中除了三哥,只剩下聆春真心待她好,可每个关照过她的人,最后总是会遭遇不幸。   闻人湙不大在意聆春的事,答应了容莺不伤她已经是手下留情,后续不过是将她赶出了京城,遭难又与他有什么相干。“我只让人送她离开长安,她遭遇什么我又如何得知,总不会与我有关。”   面对容莺的责问,闻人湙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说道:“我会让人给她钱财,将她送回家。”   “聆春想留在我身边。”   “不可。”   闻人湙拒绝得很快,容莺不满:“为何不可?”   “你怎知她待你一定真心,为何就不能是另有所图。”   他说着便沉下脸,语气也重了几分。容莺以往畏惧他,处处都要避着,现如今却处处不肯如他的意思。   她见闻人湙不肯,垂头丧气地坐着不吭声,眼睫颤了颤,最终还是垂下。   闻人湙遂蹲下身子,无奈道:“你为何总是这么好心?”   从前在珑山寺,他便处处看不惯容莺,又或者是鄙夷她的过分热心。然而后来想想,那些看不惯又或许是因为他恰恰缺乏这些,以至于生出了一种半是嫉恨半是艳羡的情绪。   容莺摇摇头:“我也并不总是好心,可有些人不一样,即便她对我有所图我也心甘情愿。聆春待我好,而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是不是真心也不重要,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闻人湙盯着她不说话,好一会儿了才说:“既然如此,随你意就好。”   ——   容曦在凤翔府待了一段时日,几次提出要走,宋乾明都以各种理由推阻,并不派兵卫护送她去扬州。而容莺和容恪也没有消息,让她心中更加烦躁,渐渐地开始怀疑宋乾明的意图。   他们虽是表兄妹,从前来往却不多,甚至有需要周旋的时候,往往都让赵勉去摆平了。谁说家人就一定靠得住了,她父皇不就是例子,能狠心抛下儿女和嫔妃逃走,还给他们冠上忠义的美名。幸得攻城人并非燕王党,否则她和容莺早就身首异处了。   容曦待得越久,对宋乾明怀疑更甚,有些话渐渐的也就不与他说了,暗中开始筹备着离开。留在凤翔府的这段时日十分不舒坦,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炎热的原因,总是没有胃口,白日里浑身无力,总是睡不够。直到又一次饭前恶心,她心中的念头便挡不住了。然而此时去找大夫,未免引起宋乾明怀疑。   趁着宋乾明不在,容曦出门甩开了婢女,特意换上普通妇人的钗裙,可惜还是被中途截了回去。跟在宋乾明身边的,是正巧来接她的赵勉。   面对着容曦的怒目而视,宋乾明只心虚地低头,小声道:“趋利避害,逐天下大势,表妹应当能明白。”   “混账东西!”容曦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她那叛主的表兄,还是骂坐在马上悠悠看她的赵勉。   赵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哂笑道:“公主这一身装扮可真是新鲜,竟也另有一番风韵。”   即便脱下锦衣金钗,换上粗布短衫,容曦一身傲气仍旧不知收敛。   容曦只当他在羞辱自己,气得脸都白了,厉声骂道:“呸,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看你一眼我都恶心,真是阴魂不散。”   赵勉将她囚禁的那段时日,容曦的一张毒嘴就没有停过,专捡着那市井中最脏的话来骂他,半点礼数不讲,起初赵勉还能被她气到,后来习惯了,总有在床榻上折腾她的法子,骂也好打也好,于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痒。   宋乾明听她这么骂赵勉都心慌,忙抬头用眼神劝止,容曦反而啐了他一口,冷笑道:“没骨气的东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等舅父扒了你的皮!”   赵勉就听着她骂,也不不劝阻,等她发泄够了,才命人将她迎上马车。   容曦愤愤地坐进马车,就见赵勉也跟着进来了,立刻道:“少来碍我的眼!”   他捏着容曦的下巴,不悦道:“你这张嘴实在不得我意,我总要百般忍耐,才不让人喂你一碗哑药,叫你从此安静。”   容曦正要推他,就被制住了双手,紧接着就感受到一只手将她的裙摆撩起,去脱内层的套绔。   “赵勉!你要不要脸!”她抵死不从,奋力去抵抗。   赵勉觉得好笑,反问:“公主从前不是最爱这档子事,在马车与旁人翻云覆雨的时候,可不曾在意过脸面。还是说,与旁人放肆快活可以,与我就不行?”   他说到后半句,笑脸中带着几分森冷。   容曦要真敢说是,他可能会克制不住将她掐死。   好在这次容曦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虽面色难看,也没有再故意激怒他。   赵勉将她的钗梳拨下来,任由她一头黑发蜿蜒垂在软榻上。容曦难得地配合,咬牙闷哼,起伏时软着嗓音让他轻些。赵勉本想磋磨她一番,见她这模样,竟又不争气地心软,还是放缓了动作。   容曦的手抚在小腹处,片刻后又松开,伏在榻上闷声闷声流泪。   事毕后,容曦任由赵勉替她披上衣裳,哑着嗓子问他:“容莺呢?”   “让闻人湙捉回去了。”   “容恪还活着吗?”   “活着。”   容曦叹口气,头疼得更厉害了,看一眼赵勉就来气,索性闭目小憩。   等回到了京城,容莺得知了容曦回来的消息,立刻就要带着聆春去看她。 第49章 败露 “下流”   容曦回到公主府以后, 第一时间叫了水来洗澡。婢女看到她身上暧|昧的红痕也不意外,视若无睹地替她清理。   容莺到进屋的时候,容曦已经穿好了衣裳, 正躺在榻上摇着小扇看书。听到她进来了, 抬了抬眼,吩咐道:“关门, 都出去。”   婢女们听话地离开, 门被轻轻阖上, 容莺立刻奔到她面前, 无奈地问:“三姐姐怎么也被捉回来了?”   容曦提起这件事就神情郁郁, 没好气道:“扬州路远, 我去找了自家表兄,哪儿知这混账东西早就投靠了闻人湙, 竟将我送上投诚,赵勉到凤翔府将我带回来了。”   她说着便眉毛一挑, 问道:“你跟着容恪怎么还能被捉回来,连带着他也倒霉, 现在怎么样, 他人可还活着?”   “三哥被关押在宫中, 日日有人看守,好在性命并无大碍,若要离开,我们只能暂时等着,总有机会的。”容莺扒着容曦的手,语气中难忍失落,却仍在努力安慰她。“勾践尚能卧薪尝胆十年,我们又何须在意这些时日, 往后总有机会……”   容曦面色沉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下定决定似地说道:“容莺,你近些,我有话交代你。”   容莺贴近了,才听了一句,就震惊地睁大眼,一时间哑巴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容曦叹口气,说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替我心软,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在回到长安的路上,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赵勉与她是年少夫妻,说到底,她从前风流成性,的确有诸多对不起他的地方,可如今他叛主造反将她囚禁,二人也算扯平了,再怎么纠缠也不过是一对怨侣。   容莺犹豫不决,仍是小声发问:“真的要这么做吗?若你后悔怎么办?”   容曦苦笑,低声回应她:“我与赵勉早无情爱,他如今不过想羞辱报复我,而我也只会恨他怨他,这样生出的孩子,我们都无法真心爱护,又何必教他来这世间走一遭。更何况恨屋及乌,我不爱赵勉,更不会待见他的血脉。若要你生下闻人湙的孩子,你会愿意吗?”   她摇摇头,代入了一下容曦,似乎也能理解她的想法,可心中仍在隐隐担忧:“这对你身子不好,事后赵勉得知后发作怎么办?而且我怕你服了药会出事,兴许只是食欲不振呢……”   “不会,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你说的我也想过,这些都不重要,生孩子也容易死人呢,还是受完罪再死。我不如求个痛快的,你尽管听我的去做,有闻人湙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容莺再为难,也只能点头答应,离去时仍旧忧心忡忡。聆春看出来她神情不安,便问了两句,她顾忌到身边有人,只好随便说了两句敷衍过去。   闻人湙疑心很重,自从她跑过两次,对她看得很紧,无论去何处都少不得让人跟着,每日禀报她的行踪,连她几时醒胃口如何都知晓得清清楚楚。容曦叫她弄来落胎药谈何容易,只怕前一脚踏进药铺,后脚闻人湙就过来问她身子怎么了。   与其偷偷摸摸叫他怀疑,还不如用别的法子糊弄过去。   回宫的路上,容莺中途叫停了马车,带着聆春去药铺抓药,侍卫想跟进去,却被她喝止。“这药铺就这一扇门,你们跟进来做什么,我还能挖个洞跑了不成。”   药铺的老板见了也不禁说道:“你们这几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姑娘做什么?”   聆春疑惑容莺的所作所为,却依旧照着她的意思关了门。   容莺拿过一张纸,顺手拿过一旁的笔墨,口中却说:“大夫,我近日月事不稳,夜里还多梦睡不安生,您看可否替我开几服药调理?”   那大夫见她要关门,还当是什么女儿家的病不好说与外人听,看着她在纸上写下的字才明白过来,这番话显然是故意在混淆那几个侍卫,真正要配的药还在纸上。   聆春也看清了纸上的字迹,脸色霎时间就白了下去,又是愤怒又是惊愕,看着容莺的目光只剩下心疼,咬着牙忍怒不发。   容莺在纸上写下:另配一服落胎药置入其中,此事万不可与外人言。   她说完,又让聆春取下了钱袋,将里面的二十两银子都给了大夫,最后再拨下一支金钗当做酬谢。   大夫见她年纪小,叹了口气,小声道:“药多伤身,姑娘吃药可得注意些,免得出了事算到老夫头上。”   “请大夫尽管配药,我心中有数。”   大夫瞅了眼紧闭的店门,转身去抓药,先按照容莺所说,配了几服调理身子的药,再将落胎药放到最底下,给容莺指了指,示意她注意着些。   “多谢大夫了。”   聆春憋着满腔的愤懑将药接过,推门出去后,连带着看向那几个侍卫的眼光都带着火气。   容莺知道她在想什么,等上了马车,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是容曦。”   聆春眸子眨了眨,反应过来这才缓了口气,心有余悸道:“我还当是公主受了欺负……”   方才她看到那纸上的字,险些忍不住要骂出声来。如今说是容曦,她竟不觉得奇怪,三公主向来是个性子烈的,能狠心做出这样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   回宫不久,闻人湙果然问起了抓药的事,只说:“你最不喜欢喝药,如今怎得主动给自己抓药了?”   容莺心虚道:“我只是不喜欢喝药,并不是讳疾忌医,该吃的药还是要吃的,我如今都这么大了,一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下次直接在宫中找太医便是了,何必要去找民间的医馆。”   “太医用药求稳,猛药向来不用,好的也慢,且报喜不报忧,我不喜欢这样。”她随便说了两句推脱过去,闻人湙也没有再怀疑。   等到夜里喝药时她果真犯了难,闻着辛苦的要药味儿就几欲作呕,多看一眼都不情愿。   闻人湙将蜜饯推给她,又倒好了茶水,劝道:“一口气喝下去,再等药都凉了。”   他严肃的时候通常低敛着眉眼,只是轻抿着唇不说话,就让人莫名发虚,不敢与他对视。   容莺本来还想糊弄过去,等闻人湙不注意时将药给倒了,让他这么盯着,却莫名觉得自己犯了错似的,立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简直是苦到了心尖儿上,让她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她连喝了几口水,再含着蜜饯才压下那股反胃感。   闻人湙哂笑,问道:“我又没催你,喝那么急做什么?”   她嘴里含着蜜饯,并不回答他的话。   片刻后又听他问:“甜吗?”   容莺看了眼小碟中的蜜饯,不免疑惑,这甜不甜的自己尝一口不就知道了,问她做什么?   下一刻闻人湙就将她抱到怀里,低下头去亲吻她,微凉的舌尖在她口中辗转,很快也渐渐发热。闻人湙的桎梏很紧,紧到她挣脱不开,只能仰着头承受,衣襟被松散开,他的手指灵活挑开系带,从底下伸进去,每一下抚摸都沾染着情|欲。   容莺想到容曦的下场,心里不由慌张,忙将他的手按住,却被闻人湙顺势按倒,伏在了软榻上,墨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他亲吻着她的后颈,手仍在轻纱下游|移,无意般提起:“你那支镶宝金簪呢?今日出门前还在。”   容莺想不到他连自己每日的装扮都能记住,心中愈发慌乱,立刻编了个理由想搪塞过去。“应当是掉在路上了,我也没注意,随他吧。”   闻人湙没有多问,反而俯身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容莺听清后,脸就像火烧似的红了起来。“你不要脸……”   他低笑一声,嗓音微哑:“那你说怎么办,你选一个,我做到最后,还是你帮我。”   容莺红着脸,咬牙道:“我都不选!”   “那便我选。”他说着就抚上她的后腰,容莺立刻挣扎着要爬起来,被他轻而易举按住。“你学着讨好我,兴许我高兴了,能对容恪好些,不是吗?”   他说完后,容莺果真僵住身子没动,好一会了才握紧拳,视死如归般说道:“你不能骗我。”   闻人湙见她真的肯为了容恪妥协,心中竟有莫名有几分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酸涩。   容莺闭了闭眼,脸都要烧起来似的发烫,任由闻人湙埋头在她颈侧,生涩而笨拙地按照他的引导动作。沉重的呼吸和喘气声就在耳侧,羞愤得她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了事后,她木着脸一动不动,闻人湙反倒握着她的手忍不住发笑,微红的眼尾轻轻上挑着,像是只餍足后正在得意的妖精。   她低声骂道:“下流。”   闻人湙半点不反驳,只无奈笑道:“我给你洗干净……”   ——   不过几日,容莺被萧成器拉着去骑马,闻人湙让人跟着她,并没有阻止。白简宁决定要去洛阳,按照从前的约定,进宫替闻人湙诊脉,顺带再拿好自己的酬谢。   闻人湙在殿中批阅折子,正在处理北方战事,找不到合适的人去领军。白简宁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背叛燕王,我爹必定对你起了疑心,此事交给许三叠也不妥。”   “我在试着说服李将军。”   “李家是忠臣,如何能被你策反?”   闻人湙意有所指:“那也要看忠的是谁,十七年前能为了争权能手足相残,焉知今日他们不会做出这些事来。”   白简宁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没有多说什么。闻人湙突然想起来什么,吩咐宫人去将架上的药拿一服去煎好。宫人去拿的时候,无意间将那一沓药包都打翻在地,俯身捡起来重新放好。   几人都没有在意这些事,只能药端进来放在小案上,白简宁才皱眉问他:“这是什么药?你喝的?”   他摇头,说道:“容莺月事不稳,夜里惊梦,让人去配了安神调理的药,我让太医看过,没什么不对的。”   白简宁闻到味道,似乎觉得不太对,低头又闻了闻。   闻人湙脸色也跟着变了,问她:“有什么不对吗?”   白简宁不好妄下定论,只道:“你让人将药渣拿上来,这药不大对劲。” 第50章 骗我 “你对我总是没几分真心”……   白简宁叫来了煎药的宫女, 将尚有余温的药渣呈上来,几乎不用翻看,仅凭几位药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对, 连带着看向闻人湙的表情都变了。   “何处不妥?”闻人湙语气不由严肃起来。   她面带愠色, 说道:“你万不该这样糟践一个小姑娘。”   闻人湙不解她的意思,白简宁又说:”这落胎药性烈伤身, 她年纪这么小, 这份痛楚如何受得住。”   “落胎药……”闻人湙喃喃地念了一句, 脸色愈发阴沉, 立刻吩咐宫人去叫容莺回来, 直接到书房见他。   白简宁不想掺和其中, 只劝他好自为之,拂了拂衣袖就此别过。   容莺人在马场, 被萧成器带着胡闹。萧成器看她体弱,便以强健体魄为名带她练习骑射, 容莺难得被提起兴致,一直到用膳时间才离开。回到紫宸殿时她一身明艳石榴裙还未换下, 轻薄的松石绿剑袖短衫贴着玲珑身躯, 快活地跑进殿里要去喝冰梅汤, 像只突然闯进来的鸟儿似的一闪而过,宫人急忙叫住她,让她去书房找闻人湙。   容莺脚步停住,脸色立刻就没那么好看了,犹豫了一下,问道:“不能等一会儿再去吗?”   宫人瞥了眼身后,小声提醒她:“帝师脸色差得很,公主快去吧, 去晚了惹恼他,我们都不好受。”   容莺无奈点头:“那好吧,我现在就去。”   等她到去书房后,闻人湙并没有在看折子,只是盯着书案上的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出神,颀长秀美的手指微微屈起,一下一下缓慢地敲击着书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事。   外头太阳正盛,容莺才骑过马回来,脸色正红润,一双眸子也水亮清澈,配上一身艳色的裙裳,正如枝头盛放的火红榴花般娇美。   闻人湙转过头来看她,眸子微弯着,语气也很和煦,并不像在生气。“玩得开心吗?”   容莺坦然道:“萧成器骑射都很厉害,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他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到那碗汤药上,平静道:“药煎好了。”   说到喝药,容莺的眼神都变得幽怨起来,极其不情愿地去端那碗药,手才伸出去就被闻人湙攥住了。“你是被人骗了,还是有事瞒着我?”   容莺往后瑟缩了一下,心虚地不敢看他,依旧不肯承认:“我没有瞒着你什么……”   他俯过身,抬起她的下颌,说道:“你如今对我总是没几分真心,”   见她咬死了不承认,闻人湙便将药碗推到她面前,冷声道:“这是落胎药还是安神药,你应当心中有数。”   容莺这才知晓事情败露,但怎么想也不明白,她刻意将落胎药放在了最下面,闻人湙就是让人去查验药方,也只会从上抽取一两副,如何将落胎药给翻出来了,何况前几日还无事,怎得今日就被发现了……   眼前这碗必定就是落胎药了,她方才还说没有骗闻人湙,如今证据就在眼前,此时改口未免会惹怒他,还不如装作一无所知。   容莺强装镇定,说道:“这就是安神药,我喝落胎药做什么?”   闻人湙本就是强压下心底怒意,得到这样的回答,笑意中都透着森冷。“安神药?”   她既然已经这样回答了,就不好再圆谎,索性端过药碗,准备硬着头皮喝下去,左右她没怀孕,喝了无甚要紧的。   然而闻人湙却突然从她手中夺过药碗,捏着碗沿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将黑乎乎的药汤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药碗被重重掷在案上,磕出哐当一声。   她呆愣地看着,被他惊得哑口无言,反应过来后忙去催促他:“你……你快吐出来,这药不好……”   “既然说是安神药,为何会不好?”他唇上还沾着药汁,眸子就像某种毒蛇,带着一种阴狠而步步紧逼的架势。   容莺切实的被闻人湙吓到了,揪着衣袖又慌乱又惊愕,脑子乱成一团,恨不得立刻拔腿跑出去。她从来没见过闻人湙这样的人,行事毫无章法单凭心意,永远也猜不出他会干出什么奇怪的事来,就是个疯子……   容莺压低头不吭声,闻人湙便俯身靠近,竟莫名放轻了语气,贴近她问:“慌什么?方才是担心我不成?”   他冰凉的唇在她颊侧轻轻掠过,本该是温柔无限的神情语气,容莺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知道错了。”她害怕闻人湙再做出什么来,只好主动认错。   闻人湙总算收敛了些,将她抱到怀里,若无其事道:“若你再晚几分说,我就让人将那药铺的老板株连九族,再命人日日给容恪喂三碗‘安神药’。”   “胡乱喝药是会死人的。”她立刻紧张地抓住闻人湙的手臂。“你不要为难三哥,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计较容莺骗他的事。   容莺心里一团乱麻,估摸着怎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然而很快闻人湙就开口道:“你有没有身孕,我比谁都清楚,这落胎药是给容曦的?”   他一句话说中,容莺自知瞒不过他,无奈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她这月的葵水才走,闻人湙甚至还提醒过宫人看着她不许吃冷食,自然不会猜到她有孕上去。   “旁人的事与我并无干系,可你是我的。”他垂下眸子,轻轻吻在她颈侧。“你不能骗我,更不该为了容曦去碰这种东西。   衣料摩挲间发出窸窣声响,他眼中一片漠然,缓缓道:“你若敢为了旁人伤自己半分,我就去将他杀了,记住了吗?”   容莺咬紧牙关,将那些即将溢出口的声音憋回去,泫然欲泣地伏在他肩上点了点头,当做是应答。   ——   闻人湙对容曦的印象并不好,几次提到容曦也是带着鄙夷和轻蔑的。容莺也是后来才知晓,容曦也曾向他示好,甚至用功名利禄和金银财宝来引诱,这件事赵勉知道后气得不轻,连带着好长一阵子看闻人湙都黑着脸。   容曦如今怀有身孕,他并不关心二人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只是不许容莺插手。   容莺本来还当他会将此事告知赵勉,却听他说:“赵勉若是连枕边人有了身孕都不知晓,合该命中无子。”   后来容莺再路经医馆的时候,那处的店面已经换成了卖成衣的铺子。她想去找容曦道歉,才发现她身边侍候着好几个婢女,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任她赶骂也不离开。   如同闻人湙所说,早在她将药偷偷想法子给容曦送来的时候,赵勉就已经发现了容曦的异样,处处谨慎地看着容曦,让她连跌倒的机会都没有。   容曦知道闻人湙不是好糊弄的,知道此事败露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能自言自语地骂了赵勉几句。   容莺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也不禁觉得难堪,不知容恪以后会如何看她。容曦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既将你当做妹妹看,便理应劝你几句。换做是我也就罢了,你无食邑无封号,切莫学那前朝公主以身殉国,日后有人想起你也不过一句忠贞烈女子,又有何用处,不如活着实在,任他百般屈辱也要挺过去,无论三年十年,总能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日。”   容莺摇头:“我不会做傻事,三姐姐的话我能明白,忠贞向来只对弱者有用。”当有了权势,即便她面首无数,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奉承讨好。与其为了忠贞而死,不如努力拥有让人闭嘴的实力。   如果不是被人逼迫,她也不会做出寻死的事来。即便前路如何艰难,她总要想法子活下去的,即便是苟且偷生,也好过死后成为一捧黄土。   容莺身姿纤弱,总是卑怯地躲在人身后,容曦很少与她有什么交集,总当她是一只胆小的鸟雀。如今渐渐发现,容其实更像蒲苇,看似柔弱实则坚韧,任由风吹乱摇摆,始终留在原地不曾弯折。   “我以前不喜欢你,也十分稀奇闻人湙对我的金银财宝视若无睹,为何却看上无权无势的你。”她笑了笑,又补上一句,“现在似乎明白了,你确实讨喜。”   “那这个孩子呢?”她看向容曦的小腹,很难想象这里日后会高高隆起,孕育一个并不受期待的生命。   往日总有主意的容曦,第一次面对这个无法除去的孩子犯难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也只说出一句:“我不知道。” 第51章 好困 “故人之女”   王馥雪被卫尚书抛在京城后, 并没有如众人预想的一般成为笑柄,反而愈发快活自在,握着许多地契和商铺, 走到长安任何一处都不怕有人敢不敬她。也是等到长安陷落, 众人才看明白,富商根本不是王馥雪的舅舅, 她的舅舅不过是个幌子, 真正操控实权的却是王馥雪。养兵养马都需要钱财, 她与闻人湙各取所需, 混得风生水起, 哪里还有人敢惹她不悦。   闻人湙不顾她续弦的身份, 给她了一个郑国夫人的诰命。妻有诰命,丈夫却不知道哪去了, 此事荒诞又不讲道理,立刻就有老臣不忿, 写了一万字的奏折痛斥此事。闻人湙最烦底下人小题大做废话连篇,将这些不想看的交给了许三叠处理。许三叠看折子看到头晕眼花, 三更才睡下, 第二日在宣政殿议事, 本就一肚子火气,最后和那写折子的老臣吵了起来,竟闹到了拳脚相加的地步,还要靠着几个武官将两人扯开。   于是王馥雪的名号传得更广了,加上她本就是貌美妇人,这些流言便离不开桃色韵事,牵扯的人也有许多。   崔清乐听到外人传闻人湙被一个弃妇迷得神魂颠倒,心中自然是十分不屑, 然后听多了也不禁担忧,便想随着兄长进宫打探虚实。然后就在这时,王馥雪竟主动下了拜帖,邀请长安城的命妇贵女们一同去她的府邸赏花。   若还在从前,些许心高气傲的官家夫人不屑与她一个商户女来往,可这御使和许三叠乃至闻人湙与她都有传言,谁都按捺不住好奇心。   容莺也同样收到了花帖,她如今的身份本来不便去抛头露面,但留在宫里就无法结交到能帮她的人,还不如出去走走。好在众人只知道她是被开恩不杀的公主,并不知晓她与闻人湙有什么,不至于让她无地自容。   王馥雪是个生意人,请各位贵妇来游园,多半是有什么买卖想拉人入伙,名望和争议对她而言都不是坏事。   容莺到场的时候,许多人看她的神情都较为微妙,有同情有鄙夷,也有漠然和讥讽。中间不乏一些因为家中人主张在守城时投敌而被容曦处置的,自然对容莺也没什么好脸色。她习惯了远离众人,做个默默无闻的听众,然而如今因为叛军占领长安,她身为公主,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在大多数人心中,她已经是个亡国公主了,应该被发配官妓,亦或是凄惨的囚禁宫中,再好些也是被哪个将领收入后宅。没有殉国已经是罪孽,哪能衣着光鲜,风姿绰约地出现在赏花宴上。   崔清乐也在其中,只暗暗看着,对于身边人的冷言冷语不置一词。在容莺来之前,她也被各种眼光打量过。毕竟除了王馥雪,与闻人湙传闻最多的就是她,众人都认为闻人湙若上位,她必定会成为皇后,再不济也是皇贵妃。   如今多了个王馥雪,曾经对她心怀艳羡嫉妒的人,自然也忍不住幸灾乐祸了,可表面上还是要恭敬讨好她。容莺就不同了,她非但没有如同众人所想的凄惨,反而过得很好,甚至比在座的许多人还要好,这让她们如何受得了。   崔清乐清傲,听不得旁人的奚落,她父亲官居二品,兄长也身居要职,谁敢出言不逊。而容莺没有靠山,谁会稀罕她一个被俘的公主。   除了王馥雪和崔清乐,没什么人知晓她在闻人湙那里得到的珍视。   “公主这衣料可真好,像是浮光锦,这一批听说都进贡宫里了,我也才只有一条丝帕。原来是给公主裁了做衣裳,难怪看着远远走来就光彩照人呢,公主真是好命。”   这样的话若放在往日也就罢了,放在今日必定是不怀好意地讥讽。周围人听到她身上穿的事浮光锦,不禁鄙夷更甚。   容莺不懂浮光锦是什么,只知道是名贵布料,但她再愚钝也能听出这话不好听,无非是猜测她奴颜婢膝去讨好仇敌,亦或是被哪个将领权臣看上了,才能安然无虞继续荣华富贵。   “一条裙子便是好命,眼界还是该放宽些。”她不怎么生气,只是觉着没意思。   那人当容莺没听明白,继续出言嘲讽:“对公主而言怎么不是好命呢,毕竟住惯了山野寺庙,浮光锦金贵着,从前无福消受,如今总算得了机会,可不算是好事一桩。”   容莺从前被奚落惯了,冷言冷语听多便学会自我开解,任旁人怎么说她权当做无所谓,点点头附和道:“兴许是吧。”   那人还当容莺会继续反驳,谁知却得了这么一句颇为理直气壮的回答,反倒让她哑口无言了,就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既不解气还更火大了。   王馥雪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过来瞧了瞧,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容莺。“九公主可算来了。”   让容莺倍感不适的议论声因她这一句便停住了,目光齐齐聚集在她身上。   “九公主随我到前庭赏花吧,西域金贡的稀罕物,公主定没见过的。”王馥雪笑盈盈地挽过容莺手臂,拉着她离开此处。   崔清乐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出神,被一旁的女子扯了扯,问她:“崔娘子,你倒是说说,这怀璟殿下怎么这般好心,将杀父仇人的女儿留在宫里就罢了,还好吃好穿地供着她,我实在是想不通,连容昕薇都难逃一死,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   崔清乐迟疑片刻,答道:“九公主与人为善,殿下仁慈心肠,见她可怜,待她好些也是情理之中。”   ——   “多谢王夫人好意。”到了人少处,容莺开口答谢王馥雪解围。   王馥雪:“这倒不必谢我,我也是怕给自己招来祸事罢了。公主可是帝师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我哪里能让你受了欺负,只是公主未免太好脾气了些,你有帝师护着,为何不反呛回去?”   容莺摇摇头,无所谓道:“我本来就不怎么在意,又何必自找麻烦,她们说什么都是她们的事,夫人不是一样被编排了那些流言吗,也并未在意。”   王馥雪笑了笑:“公主竟这般看得开?”   “我是必须看得开,若看不开,便只能活得不高兴。”   容莺本来也只是想来探探口风,稍微走动一遍就明白了,立刻就失去了兴致。离去时王馥雪并未挽留,反而劝她要懂得和软些,才能让闻人湙时常对她心软。   王馥雪身上传闻众多,真真假假谁也没敢去问清楚。容莺准备上马车离去时,正巧见到了来此处找人的萧成器,他撞见容莺也是一愣,随即笑开了,问她:“公主怎么也来了,闻人湙不怕你跑了吗?”   容莺认真道:“我跑不过。”   “那倒也是。”萧成器点点头,随后又问她。“公主就不在意帝师与王夫人的传闻?京中最近不少这样的话。”   她摇摇头,萧成器挑眉道:“那你可有听见我与她的流言蜚语,说我是她的入幕之宾……”   容莺更觉得奇怪了,萧成器非但不气愤,反而十分自豪似的。   “你与王夫人?可我不曾听见。”   萧成器更不满了,“怎么就轮不到我的头上。”   容莺与他别过,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在一家卖梨糕的铺子里停下。正拿好一包梨糕要出去,迎面撞上了携带妻儿的穆桓庭。   穆桓庭一见到她,瞳孔骤然一缩,呼吸都滞住了。一旁的穆夫人不觉有异,反问:“这是谁家姑娘,看着好生眼熟。”   穆桓庭拉着儿女的手,解释道:“是九公主,去年花朝夫人曾见过的。”   穆夫人隐约记起了这回事,想到容莺的处境不免同情,立刻热心肠地说“竟是公主,此刻也快到晌午了,公主若不嫌弃,不如去寒舍中用个午膳。”   穆桓庭的女儿伸手去扯容莺的袖角,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穆桓庭和容莺对视一眼,手心不禁泛出冷汗。   他面色略显紧张,怕容莺会在此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而反观容莺,只当他是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第52章 怨憎 “我不该怨你”   穆桓庭的夫人是个很和善热情的人, 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和赵姬正好相反。容莺不知道赵姬从前是什么样子,只是记忆中的赵姬总是忧愁凄冷地坐在窗台, 看着便让人心生不喜。   她看着穆桓庭夫妻和睦的样子, 不禁心中想,也许没有入梁王府之前的赵姬, 也是这样温婉爱笑。   容莺不想面对那么难堪的处境, 便拒绝了去穆桓庭家做客的请求, 拜谢过后就要走, 却又被叫住了。   穆桓庭和夫人说了两句, 便让她带着孩子先行, 回身对容莺说:“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莺想了想, 还是点头了。   穆桓庭本想让容莺身边跟随的侍卫退开,然而两人都不理会他的话, 容莺只好说:“这是闻人湙的人。”   穆桓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公主近日可还好?”   几乎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她, 都会问一句她近日可还好。容莺答不上来, 她如今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没有人敢欺辱怠慢她,然而她心底生不出一丝喜悦来,走到何处都觉着喘不过气,就像被困在一个华美的笼子里,偶尔闻人湙得了兴致来逗弄她,而她并无反抗的权利。   从前她至少可以选择避让,如今却连只能承受,有朝一日被厌弃, 恐怕难性命都难以保全。   穆桓庭不能确认闻人湙是否有将他与赵姬的事告诉容莺,因此也不好说明什么,便委婉道:“公主的生母与臣曾是故友,若公主有何难处,在下必定竭尽全力。”   “你帮不到我。”她摇头,漠然地看着穆桓庭。“母妃亦没有穆侍郎这样的故人。”   穆桓庭喉头一梗,眼神微动,垂首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容莺别过脸看向远处的穆夫人,她正拉着一双儿女的手站在一个糕饼摊前,笑吟吟地说着话,两个孩子也十分乖巧可爱,站在母亲身边也不乱跑,时不时看向她和穆桓庭。   闻人湙给她看的信中掺杂了许多,包括赵姬曾在自焚前贿赂宫婢和侍卫的事,当时穆桓庭赴长安述职,只是很快又离开了。信中虽未曾说经,却隐约透露出赵姬要私奔的意思。   只可怜她现如今才知晓,穆桓庭兴许是失约没去,才让赵姬心死如灰。   容莺垂下眼,说道:“穆侍郎已有妻儿,更该舍去前尘莫要回望。我与你并无干系,也没什么对不住的。”   容莺说完后便匆匆告别,像是不忍再面对穆桓庭一般。   说到底,她仍是有一丝怨恨和不甘在的。   赵姬私奔,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只因赵姬从未想着带她一起走,届时她会被视为耻辱,落得个被处死的下场。   穆桓庭可以抛弃赵姬,赵姬也可以抛弃她。   父母之爱于她而言是最奢侈的东西,以至于时常要靠记忆中零星的画面来猜测,也许赵姬待她也有爱意,并非如此冷漠。   聆春同样心事重重,看了眼头顶的太阳,突然说:“天色不早了,公主不如绕个近路,从永安门回宫。”   容莺也未仔细想便应下了,侍卫除了护她周全不让她逃跑以外,旁的并不干预,因此她要从永安门走,马夫也听从。   等到了宫门口,她才听到了一些喧哗声,侍卫开了道,正想让人避让马车,聆春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容莺也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前方正被围出一大片空地,中间是个身穿青色官袍的男子,正被镣铐牵制着手脚,赫然是在等待受刑。   他趴在地上面色惨白,痛哭流涕地向几个兵卫求情,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   容莺看他有几分眼熟,便探出头看了眼,罪臣此时也看到了她,立刻张口大呼:“公主!公主是来救下官的吗?恳请公主开恩放过我吧!”   她虽眼熟,却记不得他的身份,只好问:“你是何人?”   侍卫在她开口的时候便忍不住劝道:“公主还请回宫,此地不宜久留。”   那罪臣正要说明,就被人拽着发髻拖了回去,容莺立刻掀开车帘走出去。“先等等。”   她并没有要不分青红皂白救人的意思,但既然此人认得她,多少要问清楚。   那罪臣立刻说:“李恪的冠礼上,我与公主曾有一面之缘,二皇子妃正是我表妹。求求公主看在与阿宁的交情上,让帝师大人绕我一命!李家满门都在战场上杀敌卫国,如此对待我,让忠臣寒心呐公主!”   容莺并未立刻发话,仍在思虑他此人身份,问那兵卫:“他犯了什么罪?”   兵卫摇头道:“这不是臣等能过问的。”   见容莺没有要救他的意思,那人心生绝望,不禁怒从中来,悲愤地指着她大骂:“你身为公主,帮着反贼残害忠良!还当众人不知,你分明早与反贼私相授受,简直是不忠不孝,不知廉耻!待李家兵将归来,定要你们这对狗男女剥皮实草!”   他一番话说完,百姓纷纷看向此处。   容莺手指掐着掌心,沉默地听着这些谩骂,承受百姓们的打探的目光。侍卫立刻劝道:“公主还是回去吧。”   她没说话,依旧看着那个喋喋不休辱骂她的罪臣。   百姓们对她猜测众多,尽管她也许是受到了逼迫,也无人会在意她的难处,说来说去也骂不到闻人湙的头上,反而是她会成为不忠不孝与反贼苟合的祸水。   聆春听到这样的话,心中并不好受,然而容莺坚持不走,面色苍白地听着那人的喊骂声逐渐虚弱,最后变成惨叫和哀嚎。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处以凌迟的极刑,且是在永安门当着百姓的面,将他剥光了一刀刀刮下肉来。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不一会儿就有人忍不住呕吐了。   容莺坐在马车中,手指紧握成拳,听着那人的叫喊停下,并不敢去看他濒死的惨状。   闻人湙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从前处置不忠的手下,将人扒了皮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她以为是传闻,以为是百姓出于敬畏和恐惧所传出来的,然而今日所见,她应当明白,与她同床共枕的,不是那如鹤一般的君子,而是从死尸中爬出来的毒蛇。   余下一路,容莺一言不发,聆春忘不掉方才的场景,心知容莺是受到了惊吓,便出言安抚道:“公主莫要想了。”   容莺看了她一眼,就像是将她的心思都看穿了似的,让她不由慌乱起来,说道:“公主不要听旁人说的胡话……”   容莺没吭声,一路上都没有再与聆春说话,直到下马车的时候,她郁结胸中,忽然眼前一黑,直直栽了下去。   虽然侍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容莺却仍就不省人事。   将人送回了紫宸殿后,太医立刻赶到,最后说她是气急攻心,肺火过重导致。   闻人湙不置一词,等出了寝殿,却二话不说颁下诏令,将那已被凌迟的罪臣抄三族,并株连蔓引。   聆春跪在容莺榻前瑟瑟发抖,听着闻人湙走进殿中的脚步声,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儿。然而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榻前,并没有要处置她的意思。   良久后,等人端了药来,他才坐到榻边,手指轻轻抚过容莺的脸颊,轻声道:“你知道凌迟具体是如何吗?”   聆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应声,克制不住地发抖。   闻人湙继续自顾自地说:“听说今日那没用的东西,只挨了一千三百刀就死了。也不知你能不能挨过三千刀,毕竟容莺亲近你,我也免不得要对你开恩,在你受刑的时候,会让人下手轻些,用参汤吊着你的命,好教你不那么快咽气……”   他语气平缓,像是在聊什么无甚要紧的琐事,冷漠地和聆春商讨着她的死法。   聆春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闻人湙看着她伏在脚边瑟瑟发抖,却轻快一笑,温和道:“哭什么,又不是教你现在死,不然她醒了与我置气如何是好。”   说完这些,他再不看聆春一眼,“滚吧。”   聆春步履趔趄险些摔倒,逃也似得离开了。   盛夏正热,殿中四角都放了消暑的冰缸,闻人湙坐在容莺身边看书,案上放着一碗桂花酒酿,等她醒了喝。   一直到天色暗了,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侧目看过去。   昏睡了整整半日的容莺终于醒来,正面色怪异地盯着那碗桂花酒酿。   “怎么了。”他出声问道。   容莺面颊苍白,看了他一会儿,莫名地别过脸去,说道:“我要见三哥。”   “天色晚了,你要想去可以等明日。”   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让我去见他。”   闻人湙面上的柔和笑意终于沉了下去,眼角冷凝着不悦。“你今日怎么了?”   容莺却看向那碗桂花酒酿,说道:“你其实不喜欢甜的,可你总装作什么都好。”   一如在珑山寺的时候,强忍着不耐对她温和有礼,向她解释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又在她递来糕点蜜饯的时候微笑答谢,在她频频示好的时候从不拒绝。   她第一次遇上一个这样对自己好的人,便以为闻人湙同她一样是真心,于是一厢情愿地凑上前,跳梁小丑一般要与他共患难,说着日后陪他一起走的傻话。   那时候的闻人湙心里在想什么?是在笑她不知死活,还是笑她愚钝不堪?   “你想起来了。”他沉默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终于等到容莺想起来,却并不如他心中所想。即便忆起了过往,也没有让她重新拾起那些爱慕,反而加剧了怨憎。   容莺撑着身子,披散的墨发遮住她大半面容,闻人湙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缓缓道:“我从前叫你先生,是真心敬重……先生将我当做什么,也是可以随意玩弄的鸟雀吗?”   她心中突然有些恶毒地想,若是在珑山寺的时候,她没有不知死活地去救闻人湙就好了,如果他死在了那个雨夜,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不会背上骂名,也不会与亲友离散。   可真的重来一次,她又当真能看着闻人湙死在眼前吗?   “我不该怨你,你本就是这样的人,我该怨自己卑怯心软,总是这样笨。”容莺低垂着头,闻人湙去扶她,有眼泪砸到了他的手背上,仿佛这滴泪无比灼烫,竟让他心中一紧,莫名地慌乱起来。 第53章 离京 “自然是你与我成婚”   容莺如今回想, 当得知叛军之首是闻人湙的时候,她竟没有痛哭流涕,也不知是否因为被叛军追杀, 以至于慌乱得忘了难过。阴差阳错失忆的这阵子, 其实也没有忘记过什么要紧的事,只偏偏忘记了与闻人湙的过往, 以至于这阵子与他朝夕相伴, 竟渐渐心中松懈。   闻人湙未从来没有见过容莺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姿态, 既没有恼恨, 也没有畏惧和卑怯, 面上一片戚然, 似是对他彻底绝了念想。   “我待你何处不好,为何总要念着那些旧事不放, 周天子无情无义在先,视你如草芥, 而我却奉你为珍宝,几次你忤逆欺骗, 我都不计较。究竟是为何, 你偏不肯如我意, 只要和你和从前一般乖顺,我依然爱你护你,此生不让人受人欺辱,如此还不够吗?”他似乎也生出了一股怨愤来,一连说了好几句,捏着她肩膀的手都忍不住用力。   容莺肩上生疼,正要将他拂开,闻人湙却侧过脸去, 以袖掩面咳嗽起来。   他身躯微微躬着,如一只白鹤折颈,容止端庄温雅,周身矜贵气度似是与生俱来。   也难怪,说他是废太子遗孤,无需证明便被人轻而易举的接受了。   容莺下意识伸手要去拍他后背替他顺气,然而手指微动,却没有真的伸出手去。正如闻人湙所说,只要他想,就能让她这一生不沾风雪。然而人总是会变的,她对这样的闻人湙生不出爱慕之情,就像从前看着一盘极诱人的菜肴,始终尝不到才心心念念,后来真的尝到口中,才发现分明是另一种味道,与她心中所想恰好相反,叫人难以下咽。   只因她真心爱慕过闻人湙,才无法忍受被他当做娇美的鸟雀。   闻人湙白皙的面色在剧烈的咳嗽过后微微泛红,也不知有没有生气的成分在,他半是恼恨半是无可奈何,语气都咬牙切齿的。“你当真是不知好歹。”   容莺不想与他争论,乖顺地点头。“先生说得是。”   他愈发气闷,索性冷静下来不再缠论。   容莺又说:“我要去见三哥。”   闻人湙听到她温软嗓音中不断吐出的“三哥”二字,心中便觉不快,冷笑道:“他若算你三哥,你合该叫我一声兄长。”   容莺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沉默着不再说话。   ——   夜深后,容莺洗漱完早早睡下,窝在床榻里侧。   闻人湙今日似乎格外繁忙,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一直到夜深的时候,容莺睡不安生半途醒来,看到书房的灯仍亮着,里面人影交叠,似乎是正在处理公务。   她起身去倒了杯茶水润嗓子,然而视物不清,不慎被案角绊倒,摔倒时将杯盏也打碎了,碰撞声响在夜里十分清晰,不等她撑着爬起身来,就听见有人靠近,脚步声显得十分匆忙。   “怎么醒了?”闻人湙从后将她揽到怀里,打横抱起来放回榻上,慌忙间连他都忘了之前的不悦,语气中尽是温柔关切。“可有伤到哪里?”   容莺发懵,摇摇头往里坐,掀开被子准备再躺回去。   闻人湙就那样静坐地看着她,并没有立刻离去,容莺被他盯着仿佛如芒在背,怎么都睡不安生,只好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无奈道:“还真是没良心。”   书房中仍有人在等待,然而他却不顾那两人,自己留在寝殿安抚容莺。   容莺开口提醒:“你去处理公务,不用管我。”   “明早我要去趟洛阳,不日便回,你留在宫中等我回来。”他想到了什么,语气顿了顿,有缱绻之意。“洛阳的织锦闻名天下,有最好的绣娘,我让人为你赶制的嫁衣也该好了,等回来的时候,我们便定下婚期。”   容莺本来还有些困,听得浑浑噩噩,对于闻人湙要去洛阳的事也没什么感触,直到听见嫁衣和成婚二字,立刻就精神了起来,忙抬起头,愕然道:“什么成婚?”   闻人湙的温柔总是藏着淬毒的刀剑,看似柔和实则尽是威胁与逼迫。   “自然是你与我成婚。”   “这怎么行?”她从来没听说过嫁衣的事,闻人湙早就让人赶制了嫁衣,她竟一无所知。“我是周朝的公主,你是谋逆之人,何谈成婚之事?”   闻人湙的指腹停在她下唇,调|情般轻而缓地摩挲着,惹得她不禁颤栗。   “怕什么,你若不喜欢,我替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就是。”闻人湙俯下身,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崔家日渐没落,却仍是名门世族,你便做崔家的女儿,正好名正言顺与我相配。”   她为什么一定要与闻人湙相配!   容莺听到他如此安排自己的身份,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怒了。要她摒弃名姓,认不相识的人为父母兄长,只为了与他相配,何其可笑。   她忍怒不发,缓了几口气,说道:“我心中难安。”   “崔家想飞黄腾达,务必会誓死追随于我,我要做的事他们不敢置喙,你且心安。”   闻人湙似乎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好,他将一切都安排得体,只要容莺一个点头。   “我想去见三哥,”她担心闻人湙不允,又说道:“他待我如胞妹,从小旁人欺负我,三哥总会替我出头,又陪着我过生辰,是宫中待我最好的人。”   周天子的儿子一共九位,太子容霁是先皇后所出,年纪要比容麒还要差出一大截。当初领兵去将靖昌侯府灭满门时,年仅十四岁的容霁也在场。除此以外,闻人湙对其他几个人并无多少印象。容恪是死是活他并不关心,只是若容莺在意此人,暂且留着他也无妨。   得到闻人湙的同意后,容莺稍舒心了些,在榻上翻来覆去良久才睡着。   等到他呼吸平稳,闻人湙才起身回到书房。   此刻书房中正在议事的许三叠已是满脸的不耐烦,见他来,便尖酸阴刻道:“帝师好兴致,抛下要事去陪那心上人,任我们大半夜的在此等半个时辰。这要是有朝一日称帝了,岂不是天底下头一等的昏君,幽王何能及君也?”   闻人湙面色淡然,毫不在意他说的话,反道:“你没有心上人,自然不懂得。”   许三叠气得咬牙切齿,正要再说,被赵勉打断,他烦躁道:“此事要紧,休要再耽搁,早些商议完我还要回府。”   许三叠抱怨:“说什么‘此事要紧’,冠冕堂皇的,不如说你急着回府去照看妻子。”   赵勉瞥他一眼,颇为风凉道:“是又如何,许尚书这种家中无人等候的人自然不会懂。”   许三叠气短,片刻后嗤笑一声:“什么家中等候,我看人家巴不得你回不去。”   闻人湙也不劝上一二,任由他们口唇相讥,自己翻阅着书册,在心中计算着最近适宜婚嫁的日子。等他从洛阳回来,处理完要紧的公务,就该着手此事了。   容莺向来心软,即便此刻对他心存芥蒂,成婚后总会慢慢放下。   ——   次日容莺醒来,闻人湙果真已不在。聆春一早便来到床榻边伺候她穿衣洗漱,容莺扫了她一眼,没有向她问起在永安门的事。   她越是不问,聆春心中越是不安,一直到为她梳好发髻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容莺转过身,柔声问道:“你跪着做什么?”   聆春伏在地上,头压得很低,想起昨日闻人湙的话,心中仍旧恐惧难忍。与其等到事后被处死,不如现在和容莺认错求情。“奴婢做了错事,请公主责罚。”   容莺并没有立刻让她起身,思虑一番后,她叹了口气,说道:“我从九岁开始,就在由你照料,多年来始终待我体贴细致,不因洗华殿清贫而另择新主,我始终将你当姐姐看待。”   能让公主之尊说出将她当姐姐的话,对于一个宫娥来说已是天大的福分,然而聆春听了脸色却愈发苍白,手指用力蜷起,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的肉。   “你如何想,都可以说与我听,不要瞒着我就好。”容莺并不发怒,对待聆春一如从前温和亲近。“这宫里至少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人,所以不要骗我。”   聆春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呜咽道:“是奴婢错了。”   是她自作聪明,以为容莺真的察觉不到,故意在打听到李愿宁表兄在永安门处刑后,引容莺去看到受刑一幕,使得容莺不因暂时荣华富贵而松懈,始终记得闻人湙是个如何阴狠的男子,意识到二人之间的仇恨。然而当日那罪臣的一番话将容莺陷于众矢之的,连她也未曾想到,以至于闻人湙会生出杀意。   容莺俯下身,对着仍在低声抽泣的聆春低声道:“我信你本意不是要害我,此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现如今,你与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闻人湙谨慎多疑,必然会让人留意她在宫中的一举一动,而如今趁他出走,正是救出容恪的最好时机。   ——   封善随闻人湙去了洛阳,留在容莺身边的仍是无法言语的封慈。   从珑山寺开始,两年间他是容莺与闻人湙之间的旁观者,一直默默无闻地看着二人的各种纠葛,时而还要听从闻人湙的吩咐去照看容莺。   上一次是在平南王府,她一身是血栽倒进在他的怀里。   封慈也分不清,那一刻他到底是因为闻人湙的吩咐,还是为了容莺而如此急切,去找她的途中如此慌乱无神,以至于第一时间没有分清她身上的血是来自于旁人。   可她轻飘飘地落入他怀中,一向善用弩|箭心神沉定的他,也曾有过手抖的时候。 第54章 做戏 “我将泠泠视作妹妹”   容恪被关押的院子不大, 看守的人并不多,似乎未曾将他这样一个潦倒的皇子放在心上。容莺去见他的时候,他的腿伤已好了大半, 只剩走动时有一些跛足, 并无太大影响。   众人都不认为容恪会伤到容莺,自然不像闻人湙在的时候那样贴身侍候, 只有封慈寸步不离, 容莺劝了几次, 他权当不听见。最后她急得眼眶发红, 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学着和你家主子一样, 若是封善在, 必定比你好说话。”   他不能言语,只能沉默地瞥了她一眼, 容莺还当自己失言,封慈要生气了才是, 正准备认错,结果他却默默转身, 当真离远了些。   容莺立刻拉着容恪与他解释起近日的变故, 而容恪更关注北方战局如何。   侍卫们百无聊赖地站着, 也听不清楚二人的谈话。   封慈靠在院门处,覆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摩挲过剑柄,正出神的想着什么。   燕王兵马强盛,又联合外敌一同入侵中原,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平息战乱。河北道已沦陷大半,如今各州郡仍在抵抗,也不知何时这战火会烧到长安城来。   封慈的思绪正飞远,院中争执声响却突然变大, 他便直起身,朝屋子靠近了些。   屋中的男子怒声道:“你享着公主的荣华,却转身叛主叛国,为了苟活甘愿在仇敌身下承欢,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休要叫我三哥!”   容莺哭泣道:“这并非我本意,是他逼迫,三哥从小看着我长大,为何也如此想我?”   “果真是舞姬贱妾的女儿,上不得台面,只会学着讨好男人,半点气节尊严也不讲,愧为公主之名!”   封慈神色一凛,拔刀就要进去阻拦,却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紧接着是桌椅的撞击声。他踢门而入的时候,正见到容恪将一支尖利金簪抵在容莺的喉咙上。   她发髻散乱,面上留着泛红的指印,布满了泪痕,慌乱无措地看向封慈。   容恪目光凶狠,怒声道:“放我走,否则我现在就连同她一起杀了,也好过在此处留着丢人现眼,叫世人唾骂!”   容莺惊惶道:“三哥……”   “不许如此叫我!”容恪将金簪抵得又用力了些,她娇嫩的雪肤被刺出红痕。   封慈拔出剑对着容恪,不许他离去。此刻院门前的众人也纷纷围上前,无不是面色慌张。   闻人湙如此重视容莺,却因为他们的一时疏忽让容莺被挟持,谁敢相信往日还彼此珍视的兄妹,一番争执后竟闹得这样难看。   一部分人心有顾虑,仍在怀疑是否是容莺有意为之,然而看到她面颊红肿,和容恪算得上愤怒凶狠的目光,这点怀疑还是被暂时压了下去。闻人湙不在宫中,最能做主的就是眼前的封慈,然而封慈口不能言,大家也不知晓他的意思。   容莺被容恪拽走,金簪始终不曾离开她脖颈半分,封慈沉下面色盯着容恪,没有先动手,其他人也跟着不动。   其中有侍卫问道:“你如何才肯放了公主。”   容恪扫了他们一眼,说道:“不许将此事声张,现在去备上一匹快马,只要我出了城就将她放了。”   “这怎么可能!我看你是异想天开!”   侍卫话音刚落,容恪便将容莺的头发往后扯了一把,尖锐的簪子抵得更深,似乎即将扎破那层薄薄的肌肤。   容莺闷哼一声,泪眼朦胧地看向封慈,看着十分惹人可怜。   封慈握紧剑柄,眸光沉了沉,最终还是将剑放下了。见到他的反应,其余人也多半明白了意思。   容恪若是逃走,他们兴许只是会受罚,一旦容莺出事,在场一个也活不成。孰轻孰重还是要懂得,即便这二人是做戏,他们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侍卫们终究还是按照容恪的意思去做了,封慈将一切安排好,出宫路上也无人敢过问。他们紧随着送容恪离开的车马,而容莺神色狼狈的被挟持着,似乎也吓得不轻。   即便容恪离开长安城,他们依旧有法子将人捉回来,容莺的性命才最是要紧。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城门,容莺抬眸与容恪对视一眼,低声道:“三哥保重。”   容恪握紧了拳头,声音颤抖:“真的不能随我离开?”   容莺极小声地说:“此时将我放下才最好,若我随三哥走,他们便会不死不休地追赶,还望三哥能明白我的苦衷。”   容恪接过缰绳,将容莺一把推向封慈,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迅速驾马远去。   封慈接住容莺,随即抬弓拉弦,对准了马上的容恪,杀意涌现。   “不要!”容莺突然扑上前,将他的手臂缚住,睁大眼神色慌张。“算我求你,放过他,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会和闻人湙求情,让他不要处罚你们,求你了。”   她说话间,容恪已经远去,只剩远远的一个身影,封慈再有能耐也射不了这么远。已有兵卫追赶上前,但容恪也是战场厮杀多年的将军,甩开几个禁卫并不难。   闻人湙不允许容莺去探望容恪也许是对的,她果真为了容恪什么苦肉计都使得出来,即便演技拙劣,只要她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脸,便没有人能不心软。   回宫路上,聆春正在给容莺的伤口上药。戏要做全,容恪不得不心狠,因此下手也是用了力。她半张脸都红肿着,被簪子抵着的地方也破了皮,渗了些血迹。   封慈将药地进来的时候,容莺和他目光对上,颇有些心虚地移开,轻咳两声,小声道:“谢谢你。”   在她压下封慈手中长弓的那一刻,他就确认无误,这两人分明就是在演戏,然而现在也迟了,一切只能等闻人湙回来再定夺。   ——   河北道等地已经被燕王与郑开攻陷,陇右道面临匈奴之祸,大周的王朝岌岌可危,四处都不太平,百姓们过着民不聊生的日子,而战乱又迫使各地赋税成倍上涨,甚至北方各州郡赋税涨到了从前的几十倍,各地的望族多为利所动,哪管这世道有洪水滔天。   闻人湙去洛阳,正是为了与几大世家的盟约。周天子躲去扬州,此举自然是寒了不少人的心,他此时站出来抵御燕王与匈奴,能为自己收揽大批的追随者。加之崔家是百年士族,如今虽没落,却依旧在各地都有名望,崔照等人的站队能得到许多人的附和。   这皇位本该属于他父亲,最后落入他手中也是物归原主。   闻人湙迟迟不肯称帝,底下人也曾几次催促,然而他有自己的想法,身为臣子也不好多说,只当他在等报仇雪恨,拿了传国玉玺后名正言顺登基,替那被冤死的一万多亡魂昭雪。   在商议过后,闻人湙说出自己准备成婚的事,消息传回长安,这两日纷纷有人去拜访崔氏府邸,朝臣中有人艳羡,也有人心中不屑。闻人湙得知此事,只敛目低笑一声,并未多言。   崔照激动万分,还当是崔家要飞黄腾达了,在等待闻人湙回到长安后,一直等着被召见,侍从打探到婚服已备好,他便急不可耐去告知了崔清乐。兄妹二人喜不自胜,在家中来回踱步,时时盼着赐婚的诏令。   容莺也听到些许流言,侍候的宫女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带着同情,似乎她已经被抛弃了似的。   闻人湙是夜深时回宫的,夜里起了凉风,月亮也在云层中隐着,一点光亮也没有。容莺向来睡得浅,听到些许动静便醒了,睁开眼,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坐在榻边,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容莺的困意登时就吓没了,险些要叫封慈进来,然而那人影见她醒来,很快就动了,俯身将她捞起来抱到怀里。   他身上仍带着深夜的凉意,浅淡微苦的药香缭绕不散,如丝线般将她紧紧绕着。   “闻人湙?”   “嗯。”他应了一声,随后手指摸到她颈侧,问道:“伤到你了?”   容莺意识到他在问容恪挟持她的事,不由地心里发虚,说话也十分没底气。“并无大碍。”   闻人湙随后便脱了外袍,掀开被子躺进去,身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容莺恢复记忆后,心中难免有抵触的情绪,撑起身子往后退,被他一把拽住,重新给扯到怀里抱紧了。   他将头埋在她颈窝,缓慢地呼吸着,似乎十分疲惫。   “我马不停蹄从洛阳赶回来,还未歇息。”   容莺挣扎的动作停住,心底不禁发酸。“为什么。”   “你觉着呢?”闻人湙手臂环着她的腰,将她箍得紧紧的,像是要揉进怀里一般。   容莺任由他这样抱着,手指悄悄揪住他一片衣袖,不敢让他察觉。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意,更不想以如此荒唐的身份与他在一起。这么久的喜欢,难道说没有就真的一点都没了吗?   容莺被闻人湙这样抱着,心中越发唾弃自己没出息,一边想要逃离,一边又忍不住心软,如此反复。   容莺闭上眼,在心里暗暗地想:再沉溺这一次,她会就此割舍这些不该有的心思。   ——   崔照与父亲被召进宫的时候,都穿上了庄重的冕服,心中激动无比。崔家会因他们而再度辉煌,他们会让崔家门楣光耀受世人敬仰。   闻人湙笑容温良,崔照此刻看到他都觉着如沐春风,心神激荡。   一直到闻人湙说道:“想必二位也听到了我欲成婚的消息。”   崔照与父亲连忙俯首行礼。   “殿下尽管吩咐,崔家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旁许三叠看着二人那压也压不下的喜色,几乎都忍不住同情他们了。然后他更知道,无论闻人湙提出何种要求,如今的崔家都只能照办。   闻人湙面带微笑,丝毫不在意喜上眉梢的二人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仍温声道:“容莺如今在宫中的身份多有不便,我最信任崔家,便想将她交予你们。让崔家认她做嫡女,改过名姓,与皇室再无瓜葛。”   崔照心中疑虑,闻人湙竟善待容莺至此,为了她不被世人口诛笔伐,竟想将她塞到崔家来。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此举未免也太过了,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公主,即便曾经救过闻人湙,留着她性命好生相待便罢了。   崔父如今正心中欢喜,并不管其中异样,只管认下,说道:“得殿下信任,不过小事一桩,臣等定会照办,此后也会待公主如亲女一般。”   闻人湙笑意不改,继续道:“此事也是我深思熟虑过后才敢开口,还望二位能谅解,毕竟日后与崔家关系紧密,旁人我自然信不过。”   崔照听闻此言,又是心中一喜,不等谢恩,就发觉闻人湙接下来的话越来越不对。   “容莺性子单纯,虽然是公主却并不骄纵,在府上不会叨扰太久,还请两位宽心。下月成婚后,我便将她接到身边,此后我也该称崔老一声丈人才是,便不必如此多礼了。”   崔照神色一凛,却不敢确认,心中仍带有一线希望,问道:“敢问下月成婚,是公主成婚,还是殿下?”   闻人湙坦然道:“自然是我与容莺成婚,良辰吉日已相好,届时我会去府上迎她入宫。”   他说完后,崔父俨然是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要昏过去,掐着自己的手臂才勉强保持清醒。崔照也好不到哪去,也是一脸的惨白,若不是眼前的人是闻人湙,他早就顾不得多年教养的仪态风度,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如此反复之下,崔照生出一种被玩弄的愤怒来,他极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仍不死心地问:“殿下不敢说笑,与公主成婚实在荒唐,说出去岂不是令天下人耻笑。”   闻人湙不以为意,语气平淡:“我并不在意天下人看法,只是她不情愿,因此我才让崔家认她做嫡女,好名正言顺以免多事,如此还有人敢不满,有一人杀一人,有百人便杀一百,总会让他们闭嘴。”   崔家父子惊骇至极,忙道:“殿下不可!”   闻人湙笑意冰冷,反倒装出善解人意的模样,说道:“此事的确过于强求了,两位心中不愿也属平常,我交予汝阴杜氏也是一样,不必让崔氏为难。”   杜氏与崔氏一族明争暗斗多年,眼看着让闻人湙娶崔清乐是无望了,若他再转头让容莺冠上杜氏的名头,反而冷落崔氏提拔了旁人,那才是真的不好。   崔照又惊又急,反而容不得其他伦常道德,立刻道:“并非不满,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此乃小事,崔氏自然能做到,只怕底下有人议论。公主懵懂,日后成婚无人照拂,舍妹端庄贤淑,愿为殿下分忧,与公主一同服侍殿下。”   此话出口,连许三叠都忍不住皱眉了,万万想不到死要面子的崔照,能为了家族说出这种话,几乎是求着闻人湙收下崔清乐了。但此话说得也不假,单娶了容莺一个身份多疑的崔氏女,难免会招人议论,不如将崔清乐也娶回去,既照拂了崔家的面子,也能替容莺避去不少风头。   如此两全其美的好事,他妹妹又是姿容绝尘,闻人湙作为男人自然不会拒绝。崔照以为自己说的已经够体面了,谁知闻人湙还是摇头,反道:“我将泠泠视作妹妹,如何能让她做妾,此举不妥,日后莫要再提了。”   崔照气得咬牙切齿。什么视作妹妹!假妹妹不好意思娶,真妹妹倒用尽心机也要带在身边,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他知道闻人湙能走到今日,绝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也没那个脸再去求着他将崔清乐收入宫中。到底容莺也能冠上崔氏的名,日后崔氏至少能捞着一个皇亲国戚的身份,已是大不幸中的幸事。   回到崔府,崔照在府门前踌躇,不知该如何与那满心欢喜的崔清乐交代,心中只能暗骂闻人湙数遍。 第55章 婚服 “还好有你,往后的日子才不算难……   据闻人湙所说, 婚服是一年前就命人着手准备了,一直到夏末秋初才勉强做好。语气中似乎觉得颇为可惜,认为婚服做得太过仓促。   然而即便如此, 这件婚服依旧称得上华美奢侈。   大周循古礼, 婚服仍旧是深衣制。深青的婚服上以各色丝线绣着翟鸟纹,上面坠着珍珠与各色宝石, 凤冠更是华美到十分夸张的地步, 翠钿金钗一一罗列, 光是看一眼都会觉着十分沉重。   容莺从前只在皇后举办祭礼时见过这样的装扮, 以她的身份是万万用不得这种制式的婚服, 倒不像成婚, 更像是皇后册封大典。   闻人湙虽不满这婚服做得仓促,但好在实物依旧华贵, 他便不再计较了。虽然他在旁的事上一向要低调雅致,却在此事半点也不肯将就, 所有事物都要用最上乘的。牵着容莺的手去看婚服的时候,他竟有几分神采飞扬, 似乎是急着想带她去看, 然后得到她惊讶欣喜的回馈。   容莺果真是惊讶了, 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喜,他也不恼,仍兀自欢喜着,说道:“你今年身量似乎长了些,先穿上试试,若不好,我再让她们拿去修改。”   不等容莺说好,他已经将里衣拿起要为她穿上。   容莺无奈, 只好慢悠悠地脱衣,闻人湙嫌她动作太慢,亲自去替她解系带,容莺立刻推拒,连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婚服一层一层的,套在人身上十分费力,闻人湙却在这件事上显得十分有耐心,按照制式替她穿衣,将系带系好,整理了所有不平整的地方,最后才将她转过身来,仔细地端详。   这是她与闻人湙的婚服,是她从前不敢想的。   容莺在此刻意识到这点,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有没有欣喜,兴许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苦涩。相反的是闻人湙,他盯着她看,眼神专注而温柔,窗外明媚日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眼瞳在此刻光华流转,明澈剔透得如琉璃美玉,当真称得起怀璟之名。   容莺心中微动,轻抿了下唇,问他:“你为何这样看我?”   闻人湙拈起她一缕乌发,抬到鼻尖轻嗅,而目光却紧盯着她,简直像在刻意调|情。   她脸上一红,赶忙别过脸去。见她羞赧,闻人湙低笑一声,手抚过罗列在漆盘中的凤冠翠钿,说道:“这是我母妃与父王成婚时的礼冠,秋华庭之变后,留下的东西大都被充了公,唯独这件流落到了北方豪绅的手上,我为拿回它废了不少功夫,后来又觉着,不过是一件死物,何必要如此耗费心血……”   他目光渐渐移到容莺脸上。“如今看来,一切都值得。”   原来是前太子妃的礼冠,难怪奢华至此。当初的靖昌侯府嫡女,太子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确实配得起这样庄重华美。   闻人湙极少与容莺提到从前的事,以至于她偶尔会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太子遗孤,但也仅仅是偶尔罢了,这周身的气度到底是骗不了人。   “你从前……”她张了张口,又突然停住了。闻人湙未必喜欢她问起这些,毕竟回忆从前难免要忆起不好的往事,还不如不问,平白惹得他不高兴做什么。   “你是说秋华庭事变之前,还是遇见你之前。”闻人湙面上并无有抵触的情绪,相反因为她主动问起与他有关的往事,他实则是有几分愉悦的。   “我是指你小的时候。”她记得元太妃病重时还会喊“怀璟”,当时不知是何意,后来才明白过来,想必闻人湙小时候与太妃关系也十分要好。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将她抱到怀里坐下。   “父王性情温和,母妃较他更严厉。我幼时便才名在外,师从天下名士,只是彼时性情顽劣,总是想尽法子躲避读书,时常躲到元太妃宫中。也曾不服管教,将太傅的儿子推到池塘,后来被一顿教训,亲自去向太傅赔罪……”   闻人湙说起这些琐碎的往事,语气始终十分平淡没有起伏,就像是在诉说旁人的故事般,牵动不起他的情绪来。   容莺莫名觉得难过,问道:“那你会想回到从前吗?”   闻人湙愣了一下,听出她语气中夹杂的一点同情,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说道:“往日不可追,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不如向前看。”   他如今说得如此豁达,可过去也的确因为这些往日而深受折磨。如今提起从前,只觉得恍如隔世,一切安详日子都离他遥远,注定让他孤家寡人。   “好在有你,往后的日子才不算难捱。”   闻人湙倾身去吻容莺,她头一回启唇迎合,唇舌之间的缠绵有安抚意味,闻人湙心中一热,将她抱得更紧,手扶在她后腰处不断下压。   容莺在他不断的攻势下面色红晕一片,指尖都要泛着酥麻,眸中水润,眼神依旧清明。   ——   容莺再去看容曦的时候,是以崔家小女的身份。容曦得知此事,脸色十分阴沉,赵勉就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照看,用眼神警告容莺说话注意些。   好在容曦早知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闻人湙竟能做到这个地步,虽面色难看也做不了别的,只能抱怨两句。“什么不要脸的东西,你左右也是个公主,如今却成了那不入流世家的女儿,早知当初就该将你与梁歇的婚事提前办了,好教他绝了这心思。”   赵勉正在替她剥橘子,闻言便提醒了一句。“公主该庆幸没有真的做出此事,否则梁歇的命也要被连累。”   容曦瞪他一眼,气愤道:“我与容莺说话,几时让你插嘴了。”   赵勉瞥她一眼没吭声,面色淡然地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她。   容曦小腹已经隆起,周围人照料也就更为仔细,夜里赵勉再没有离过她身侧,然而她心中的怨恨始终无法消解,这孩子究竟是枷锁还是珍宝还不一定,要她如何也喜欢得起来。   她知道容莺心软,也不避讳什么,当着赵勉的面就提醒道:“日后你可记着,不能怀上闻人湙的孽种,否则才是真的叫他吃死了,再想抽身都难。”   赵勉听了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对闻人湙的事毫不关心。   很快崔家的女儿即将与闻人湙成婚的事便传开了,好在容莺身为公主也是鲜为人知,随意替她安一个身份倒真不见得有太多人怀疑,只有崔家是苦不堪言。崔清乐在闺房中哭了两日,迎容莺进府的时候眼睛仍红肿着,还要强撑出笑意来唤她妹妹。   婚期已定下,只要亲事一成,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容莺在几日迎合闻人湙后,他显然心情十分不错,对她的看守也没有从前那么严苛了。这几日她要暂时留在崔府,看着一堆陌生人替她张罗布置忙前忙后,无一人是她的亲人朋友,心中一点欣喜也生不出来。   婚服与翠钿金钗就摆放在容莺的房中,崔清乐与她交谈时笑容十分勉强,几次看向那华美的翟衣,神情中流露出悲戚来。   容莺夜里面对着那件翟衣,深思熟虑了许久,忽然看向崔清乐,友好道:“姐姐与我身量相当,要不要试试这件翟衣?”   崔清乐自然对这样的礼服心神向往,却只能拒绝道:“这不合规矩。”   “试上一试,没有人会知道的。”她低声劝道。“你穿上一定十分好看。”   崔清乐捏紧了手帕,眼神有松动的迹象,犹豫片刻,她看向门口。   容莺舒了口气,吩咐道:“聆春,关好门,我要换身衣服。” 第56章 远走 她的头顶是明月,身后是长安城……   容莺看得出崔清乐的艳羡, 如果没有她,这婚事也许真的会落在崔家的头上。   崔氏兄妹野心勃勃,为了兴旺家族须得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往上爬, 再加上崔清乐对闻人湙本就爱慕已久, 如今试了这华贵的婚服,心中不甘只会更甚, 看容莺的目光中都带了几分怨怼。   如今三哥已经离开了长安, 容曦如今有了身孕, 赵勉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容莺知道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如今赌一把, 赌输了无非会被闻人湙教训, 可若是赌赢,她就能得到自由。   “我始终觉着, 这婚服我是配不上的……”容莺眼中蓄着泪水,颇为楚楚可怜。“姐姐不是旁人, 必定明白我与帝师的关系,日后只会给他留下把柄, 惹得天下人耻笑。”   崔清乐见她情真意切, 心中诧异道:“你这是何意, 难道……难道你不愿嫁与殿下?”   闻人湙可是正统的皇室血脉,这样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人物,便是从前做帝师时便有贵女上赶着自荐枕席,如今容莺一个不受待见的敌军公主,能得到闻人湙如此宠爱,简直是做梦才有的好事,她竟还敢不情愿?   意识到这一点,崔清乐心中甚至有了几分火气。就好似她心心念念得不到的宝贝, 在一个不如自己的人那里竟被嫌弃了,教她心里如何能好受。“你好大的胆子。”   容莺心中一紧,忙又垂下脸,言辞恳切道:“是我不知好歹,可这位子本该属于姐姐,如今我却鸠占鹊巢,抢了属于你的皇后之位,这些日来我都寝食难安。帝师不过一时糊涂,日后失悔却来不及了……”   崔清乐的心思恰好就让容莺给戳中了,就如话中所说,尽管她一再开解自己,也仍旧无法彻底摒弃心中怨恨,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这婚事正是被一个无用的公主给抢了去,如果没有容莺,她本是可以做皇后的,闻人湙身边的人便会是她。而她也能如心中志向,学做美名流传的卫皇后一般,让她崔家也名扬天下,荣光百年不衰。   这一切都让容莺给搅和了。   想到这里,她又不免烦躁,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不喜欢殿下,有心上人了不成?”   容莺本来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心中一急,随口编出个理由,说道:“不瞒姐姐,在长安时我有一未婚夫婿,本欲今年成婚,却恰逢这祸事。他与我两情相悦早有盟约,连百姓都知晓此事,而我此生也是非他不嫁……”   她言罢,突然揪着衣摆跪了下去,朝着崔清乐行了跪拜的大礼。   崔清乐本来正同情她的遭遇,突然被如此对待,忙去扶她起来,却被紧紧拉住了手臂。容莺仰起头,面上仍带着泪痕。“是我不知羞耻,与人私通逃婚,不关崔家的事。”   “你……”崔清乐神色一动,扶着她的手越发用力。   “我挟持婢女,扮作府中下人逃了出去。崔家为保帝师颜面,不得已让姐姐替我出嫁,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不至于让殿下颜面尽失。”容莺温声软语说着这些谋划时,更像是在谆谆善诱。   闻人湙这样人物,怎能甘心受这种奇耻大辱,为了保全颜面,必定会迎李代桃僵的崔清乐入宫。而崔家的身份,即便闻人湙一时心中不满,也会顾念旧情将这火气撒在容莺身上,至多也是让人天南海北追杀她罢了。   崔清乐被说动了,又不大愿意承认自己是这权势所打动,犹豫良久,目光悄悄扫过那漆盘上的华服与金冠。“你当真爱极了你那未婚夫婿?”   容莺知道她多半是松动了,继续道:“除他以外,旁人我是宁死也不愿嫁的。还请姐姐成全,放我走吧。”   崔清乐抿了抿唇,心中思绪万千。她知道此举风险很大,兴许会招来闻人湙不满,但若是能成,等着她的就是滔天富贵,以至于此刻心中半是扭捏,另一半却欣喜无比。她来不及思考,仅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愿意有情人成眷属,既如此,帮你也未尝不可……”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中也没有多少底气,毕竟她还该去问过父兄的意见,若是他们不同意,此事也成不了。加上事发被闻人湙追究,她还没想好如何推脱干系,毕竟凭着一个容莺,是断不能逃离闻人湙的掌控。   她深呼一口气,说道:“两日后便是婚期,未免太过仓促,我需要问过兄长才能决定。”   容莺心中再担忧也无济于事,只能寄希望于崔家兄妹的野心。   夜里府中仍十分热闹,崔清乐命人把兄长请到屋中,紧闭房门商议容莺的事。她并未将自己的意心思全部说出口,而是将容莺的话再修饰一番,更显得是容莺死活不肯嫁给闻人湙,她只是心生悲悯罢了。   崔照在房中来回踱步,心里如有浪涛翻滚般起伏着。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事成后能让他们崔家飞黄腾达,事败也不过是回到从前,总归到了如今的地步,拼一把又算得了什么。   崔清乐言辞惋惜:“听闻九公主与那名为梁歇的侍郎早有盟约,二人情投意合,是被硬生生拆散的……”   崔照沉声道:“九公主心有怨恨,留在殿下身边岂不是隐患,日后若想谋害殿下如何防得住?”   说到此处,他似乎又找到了借口。   “送她走,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殿下,都是一桩好事。”他顿了顿,“再说,这不是她哭着求来的吗?既然她自己都说了一切罪责都在她身上,我们便成全她。”   崔照对这平白多出的妹妹可没什么好感,不心生厌恶就不错了,如今容莺主动要走,且愿意揽下罪责,他如何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   按照规矩,新婚夫妇在成婚的三日前不能见面。闻人湙离了容莺,总是有几分不习惯,夜里伸手去揽,只摸到冰凉空荡的床侧,只好起身叹口气,将烛火点亮,兀自在书案前写起了书信。   闻人湙知道容莺心存芥蒂,却也依旧抱着希望,愿二人能和好如初。自从流落民间,他一路摸爬滚打,说是在炼狱中厮杀也不为过,即便他是恶鬼,如今也有些贪恋人世的温暖了。   在珑山寺初遇,她面露怯色,频频看他,暗自红了一张脸。   闻人湙知道自己与她心中的喜欢的先生,差距实在不小,却也心存侥幸,望她能念在自己的好上,也能接受他真实的面目。   子夜时分,深宫的中的夜晚总是寂静到让人不安,就像这黑沉沉的夜色中蛰伏了一只猛兽般。   而以往,闻人湙总习惯披着衣裳,坐在书案前看折子,时而去看一眼被撑起轮廓的被褥,想到其中正安心熟睡的容莺,他的心便会莫名宁静。   此刻提笔,他又下意识看去,目光落到空无一人的床榻,他微微一怔,随即捏了捏眉心,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有很多事未曾与容莺说过,例如她名字的来源,还有他是如何历经坎坷,从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中挺过来的。奈何两人各揣心思,坦诚相待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闻人湙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写下“卿卿如晤”四字后,手上的笔再没有落下,一直等到笔尖凝聚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他缓缓回过神,反而自嘲一笑。   没想到他自恃冷静决绝,却总在她的事上犹疑不定,想要与她说些体己话都迟迟不知如何下笔,也罢,等成婚后,二人自有数不尽的时间。   ——   崔府小女崔云莺与闻人湙成婚,在这样动荡的时局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闻人湙身份特殊,到底是皇室遗孤,很可能今日的崔家小女,日后就能成为大周的皇后,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猜测,纷纷去问那崔家小女是什么人物,如何引得这姿容绝尘的帝师倾心,然而传来传去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崔清乐有意调走了府中侍卫,暮色将至时,容莺便以婚事操劳为由早早睡下,不允许旁人来打扰。实则与聆春一同换上采买婢女的衣服,将匕首抵在府中婆子腰上,威胁着送她们出去。   这些事崔照当然也知道,所以他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主动帮她,也不让人帮着阻拦。   容莺姜汁涂在脸上,用铅粉涂抹眉梢,衣服里也塞了棉布撑出轮廓,让自己尽量像一个粗糙不起眼的婢女。聆春则同她一样,挎着一个大篮子,面色暗黄,没有半点贵气,混在下人中都不会被注意到。   婆子不识字,才来崔府做工不久,突然被人拿着刀威胁,说什么做什么 ,很快就带着容莺她们出去了。   容莺顺利离开崔府,将婆子拉到无人的巷角,这才拜谢道:“方才恕我冒犯了,我这里有两锭金子,若急着用钱便拿回去,重新寻处家宅,剩余的应当够一户人家吃上三年了,还是莫要想着回府了,否则会替全家招来杀身之祸。”   她此话一半是故意说着吓这婆子,一半也是拿不准,不想拖累她性命,毕竟闻人湙要真算起账来,这带她出府的人必定第一个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婆子心有余悸,不好当面发作,看她拿出金子脸色便缓和许多,忙道了谢拿着钱走了,的确被打消了回去告状的心思。   如今正值乱世,马匹最是珍贵,长安的每一匹马都做了登记,崔清乐帮她的前提,便是不允许这火烧到崔家身上,因此大多数事都要靠容莺自己解决。她不得不变卖了金钗翠钿,命聆春托了人从黑市买马,一波三折花了大价钱。   好在宫中的那阵子她不曾闲着,和萧成器一同学习了骑射,如今已经能熟练骑马了。   天色将晚的时候,她和聆春一同从暗巷中牵了马,拿着鱼符出城。   通关的鱼符是聆春得来的,她自称是从闻人湙的书房中偷偷取来一枚,容莺并没有怀疑,总归此物要助她出城,如何得来日后再问就是了。   吸取上一次被闻人湙亲自抓回去的教训,这一回容莺是累死了也不敢喘息,带着聆春马不蹄停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东南的路上有重兵把控,虽然能到扬州,但其中艰险更甚,她不如先离开长安,等找到三哥会和后再从长计议。   容莺抓紧缰绳,发丝被风吹散随意飞舞。   她的头顶是明月,身后是不断远去的长安城。   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多烦忧。至此,闻人湙只是过去,她会找到自己的活法。 第57章 真假 “我还不至于迁怒于你”   整夜赶路到底是吃不消, 容莺很快便浑身都在酸痛,勉强找了一处溪流后,她将面上厚厚一层污渍洗净, 又吃了几口馕饼, 坐着发起愁来。   聆春看出她心情不佳,便宽慰道:“公主不必忧心, 撑过这段日子, 只要见到了三皇子, 一切难处都能迎刃而解。”   哪里能迎刃而解, 也只是说说罢了。容莺从前就是一门心思想依赖旁人, 后来才发现很多时候, 就如容曦说的那般,那些人不过是给她一个安慰, 到了真要命的时候,还是自己靠得住。   如今这漫长的一段路, 当真要靠自己了。可她从小娇养在深宫不问世事,对民间的吃喝住宿半点不懂, 恰逢乱世流民四起, 是否能保住性命也是要紧的事。   她又叹了口气, 随即看向隐约发蓝的天际,说道:“方才经过了两处驿站,至少过了三十里,可我心中始终不安。”   按照古礼,她要在傍晚成婚,此刻崔府和宫中都该忙起来了,兴许已经有侍女准备去叫醒她了吧。只是此刻她已经跑远,再怎么追也追不上来。只要过了今日, 闻人湙就会与崔清乐完婚,他们从此再无干系。   闻人湙牵着她的手试婚服的欣喜之色仍历历在目,而她转头就背弃盟约逃婚,将他置于众矢之的,逼着他要么娶崔清乐,要么就被天下人耻笑。或许从今以后,他们之间真的就只剩下深仇大恨了。等到明日知道这一切,他八成想立刻让人追杀她,来个不死不休。   想到这里,她又放不下心来。“崔照知道你我二人的计划,他也是一个谋士,疑心未必会少。闻人湙若真的发疯,他未必承受得住,唯一的补救便是将我送回去让闻人湙消气。”   聆春听到这话,立刻直起了身子,朝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公主这是怀疑他可能派人跟随?”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闻人湙派人监视她许久,这阵子才稍有松动,导致她身在何处都觉着被人跟随,竟也生出这样的疑虑。   乱世动荡,人都奔着长安去了,离开的是少之又少,想要跟随着马蹄留下的印记追踪并不难,亦或是在半路安排人将她截住呢,闻人湙就干过不少这种事。   容莺想了想,心中越发担忧,立刻起身朝两只马走过去,聆春也起身跟随她。   “你我必须弃马,下条路改从西北走。”   聆春点头说好,又提醒道:“公主与我还是改穿男装吧,这世道女子极为不好过,我们还是要小心为上。”   容莺听她的话,将发髻拆开随便挽成男子的样式,等路上遇到乡镇,她再买一身粗布衣裳,用斗笠将脸遮严实。   ——   都知道怀璟殿下要成婚,娶的还是传言中的崔家女郎,长安的百姓都在街头翘首以盼,等着一批又一批的兵卫通过。按照旧俗,男子这日本不该到女方娘家接亲,奈何闻人湙从来就不是遵循礼法教条的人,想怎么来便怎么来,颇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   崔府此刻正乱作一团,闻人湙派去监视的亲卫也浑身冷汗,不知如何与闻人湙交代,正想命人在黄昏前将容莺追回来,却不曾想闻人湙擅自做主,竟然是上午来接亲。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闻人湙脱下白衣,换上玄衣纁裳的吉服。往日被白衣消减的凌厉之气,此刻在庄严的礼服衬托下显现,许多人恍然发现,平常看着温润谦和的君子,今日竟然变得傲不可视。   待闻人湙下了马后,绶带上挂着玉钩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撞击声。玉石击打声频频响起,不禁让人侧目。   看来传闻不假,怀璟殿下当真是爱极了崔家的小女,不然也不会连礼法都忘了,这么急切地就要去娶她回去。   踏进崔府不久,崔老携妻儿迎接,其中崔照脸色尤为难看,不等他上前说些什么,安插在崔府中的侍卫已经走到了闻人湙身边,将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闻人湙僵站了片刻,始终一言不发。   他一言不发了多久,崔照和父亲就胆战心惊了多久,连带着几个侍卫都想立刻跪地求饶,   然而他却没有发作,只是垂眸抚了抚袖口的折痕。   封慈站的远,没能听到侍卫说了些什么,但他看到了闻人湙抚袖的手在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崔照立刻带着父亲和家中族人跪了下去,开始一一交代昨晚的事。言辞间将崔家撇了个干净,指出一切都是容莺自己要逃,他们也是今早才知道此事,一直不敢声张。   闻人湙扫了一眼崔家的族人,微弯着眉眼,嘴角轻轻一勾,似是嘲讽,又似是在温和地笑。但任谁想都是前者,即将成婚的妻子在大婚当日逃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如何笑得出来。   “泠泠怎么不在?”   崔照立刻叩首,说道:“舍妹不忍殿下受此侮辱,情急之下愿顶替公主入宫,将此事平息。”   “是吗?”他面色仍旧平和,掩在袖中的指节捏得发白。   崔照以为闻人湙这是接受了,连忙带他去见崔清乐。   此刻因容莺出走,顶替她的崔清乐已经在房中梳妆打扮,一身婚服已经上身,婢女正在替她挽好发髻,凤冠就摆在缠枝莲花纹的漆盘中。   听到闻人湙到府中的消息,她心中忐忑,却又难耐欣喜,朝镜中的自己反复看去,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对比和容莺的差距。   虽然她不及容莺年纪小,却也是正值芳华风韵过人。容莺娇柔看着便让人生出怜惜之心,却难有皇后的仪态风度,她是世家名门的闺秀,要说端庄贤淑,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想到这里,她渐渐生出一丝得意来。   下人来报,说闻人湙来了,崔清乐发髻才梳完,忙就整理了衣裳出门去迎。   她作出畏惧之色,俯身就要跪下请罪,却被闻人湙伸出手臂拦住她下跪的动作。   她面色微红,脸上禁不自觉发热,悄悄抬眼去看闻人湙的表情。   闻人湙似笑非笑,好看的一双眼正打量着她。   崔清乐故作委屈,说道:“此番也是出于无奈,还望殿下恕罪,饶过崔家的不敬之举。”   他依旧是那个表情,不惊也不怒,俯身时唇角含笑,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外人看来只觉得这副画面十足暧|昧,像是情人之间的耳语温柔缱绻。   崔清乐面色僵住,唇瓣轻微的颤抖着,一双美目睁大了望向闻人湙,似是悲愤至极。   而他脸上也失了温柔之色,收回扶着她的手,轻嗤一声转身便走,崔照正想上前去问,许三叠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上前,这才止住了他的脚步。   闻人湙成婚当日新婚妻子弃婚私逃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长安,所有人议论纷纷,围着去崔府那里看热闹。当日崔家紧闭大门,不敢外出示人。闻人湙成了全长安城的笑话,很快也会成为全天下的笑话,这个屈辱会刻在他的身上,每当名字被人提起都少不了被弃婚的这件事。   许三叠和闻人湙相识多年自认情谊深厚,然而即便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和闻人湙说些什么。   早在多年前,他就看出闻人湙身上的毛病,自尊自负且敏感多疑,如今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想要将容莺捉回来千刀万剐了也不奇怪。   出去追捕的容莺就派了足足三千的兵马,每一个都是精兵良将,显然是被气急了。   可做出这些后,闻人湙倒是没有其他举动,连神情都不辨喜怒,似乎只是十分寻常的一日,只有那身玄衣纁裳看着十分扎眼。他一如既往的翻阅文章,没有大怒着杀人,也不冲宫人吼叫,说话依旧和声和气。宫婢看到了他这样的好脾性,都忍不住在心底暗骂容莺不知好歹。   黄昏后,整个崔府的人都被一个个盘问。   闻人湙在燕王手底下办事的时候见过不少腌臜,刑讯逼问的手段比宫中还狠上几分。许三叠就曾去地牢中找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坐在阴暗难闻的刑室里,刑架上挂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地上脏器肠肚掺着血,叫他才一进去就转身吐了个昏天黑地,反观闻人湙眼睛眨都不眨,淡然自若地喝茶问话,俨然就是个活阎王。   崔照以为闻人湙再有怒气,当众让崔家丢脸就罢了,竟然还挨个盘问崔家的奴仆们,一直到崔家的族人,似乎非要从他们口中得到些什么才肯罢休,等到了崔照,他仍坚持原本的话,说自己不知此事。   夜里有一队去捉拿容莺的兵马回了城,拎着几个流匪的脑袋进宫。   闻人湙的婚服还未脱下,似乎在不甘心地等着什么,直到日暮西沉,仍僵站着树下没有移过脚步。   底下的来禀告的兵卫神情复杂,面上多有不忍。   闻人湙平静道:“如实说便是,我不还不至于迁怒于你。”   兵卫跪下,咬咬牙,说道:“臣等到了城外以南五十里处发现了崔府下人的衣裳,正好捉住几个骚扰百姓的流匪,才得知他们晨时捉住了两个女子……公主可能被……臣等无能!请帝师责罚!”   闻人湙并未说话,垂了垂眼,而后转身走入殿中,再走出来时手中执剑,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帮流匪的窝点可摸清了?”   “共三处,如今都已派人盯着了。”   闻人湙握紧冰凉的剑柄,闭了闭眼,吩咐道:“将崔清乐带入地牢,让她在崔照身旁好好想,该不该对我说实话。”   “属下遵命。”   夜里许三叠不放心,也跟着出了城,见到闻人湙拔剑后他就后悔了。   封慈站在许三叠身边,看他吐得厉害,实在忍不住递了水囊过去。   许三叠刚漱过口,正要和封慈道谢,闻人湙拎着剑从他身旁经过,他俯下身又开始吐。 第58章 荒芜 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掐死她……   崔清乐从狱中出来惨白着一张脸, 浑身上下克制不住地抖,连脚都是软的,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行走。   闻人湙不想在紫宸殿见她, 便随意找了个空置的殿室, 命人将她接去等着。   从地牢走过一遭后,她对闻人湙的那点念想彻底碎了个干净。   她的兄长崔照被缚在刑架上, 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 一只手掌上只剩下森森白骨, 皮肉都被剔了个干净。   崔家待闻人湙有恩, 再如何他也该留着几分情面, 当众羞辱不够, 竟要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不成!   崔清乐心中激愤难平,然而门被推开的声响, 登时让她打了个寒颤,本来怨愤都化为恐惧。在闻到那股扑鼻的血腥气后, 她抬眼看向来人,登时朝后倒去, 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闻人湙抿唇一笑, 轻声问:“怎么吓成这样, 以往不是还挺亲近我的?”   崔清乐捂着嘴哭泣,不断朝后退去。   他觉得无趣,便脱下外袍丢在一边,眉眼间似乎也在嫌弃这身血衣。被鲜血浸透的长衫他不便再脱,就跪坐在一旁用帕子擦起剑来,连面上溅着的血渍都未曾在意。   听到崔清乐的哭声,他不耐烦地说道:“你把容莺的话复述一遍,倘无欺瞒, 我自会放你归去。”   归根结底,崔清乐也只是个闺秀,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被一番威逼恐吓后半点作假的心思也没了,记得什么便说什么,只求闻人湙放过崔照与崔氏。   她将容莺当日的话全盘托出,连带着容莺颜色哀婉,如何抽泣着求她也说了个彻底。   闻人湙的指腹缓缓摩挲过剑刃,语气微沉,问她:“是她亲口说,与那未婚夫婿两情相悦,非他不嫁?”   崔清乐忙道:“公主朝我哭诉,说她除了自己的心上人,宁死也不肯嫁与旁人为妻。此话若有假,我不得好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就像入定了似的,正当崔清乐以为无事的时候,闻人湙突然笑了一声,直教人毛骨悚然。   “旁人……”他喃喃念道。“好一个旁人……”   他眼神阴冷,墨瞳中是剑身折射出的光,浑身充满肃杀之气。崔清乐只想迅速逃离,连脸都不敢再抬一下。   然而为了崔照,她仍是鼓起勇气,在闻人湙起身要走的时候去扯住了他一片衣角,泪盈盈地问道:“殿下为何要如此对待我兄长,他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一心为了匡扶皇室正统,落得如此结局岂不叫忠臣寒心。”   闻人湙嗤笑,将衣角从她手中扯出。   “何必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我还是为自己,你和崔照心中都清楚。”闻人湙俯身,捏着她的下颌冷声道:“长安城外五十里外流匪作乱,不过一日便传来消息,说我的容莺逃亡中被流匪掳去……”   崔清乐如今再听他开口说话,只觉得如恶鬼在耳旁低语。   “我领兵前去,他们非但不说实话,反而不知死活,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容莺,又自称将两人□□后给煮着吃了。”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接着道:“我便将他们肚子刨开,看看所言真假,很快便清楚……”   崔照不是良善之辈,怎会毫无顾虑地轻易放走容莺。若是容莺中途归来,亦或者是被捉住,岂不是前功尽弃。再者,闻人湙如果不能杀了容莺泄愤,兴许还要怪罪崔家。于是他便留了个心思,收买城外的流匪,让他们在官道上守着容莺。堂堂一个公主被流匪奸|污,岂不是让皇室蒙羞,而闻人湙更加视她为耻辱,再不肯对她生出半点情意来,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可惜中途出了差错,容莺因为生了顾虑,弃马换道走了,流匪只寻到马匹,又怕办事不利被崔照记恨,便刻意让人放出谣言,说抓到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已被他们轮番蹂|躏至死。   一群满口胡说的流匪罢了,闻人湙本来不费多少功夫便能知道他们所言是真是假。然而正所谓关心则乱,在牵扯到容莺的时候,他竟难以克制情绪,仍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去验证。即便最后那些匪徒跪在地上求饶,他也不曾停下手中的剑。   那些出言侮辱的容莺的人死相更为凄惨,肢体破碎到认不出全貌来,但凡多看几眼都忍不住夜里做噩梦。   而后去流匪的老窝,倒当真如他们所说,找到了尚未吃尽的粮米和堆积的财宝,角落处还有随意丢弃的人骨。   乱世之中,常有人吃人。   闻人湙不仅恨容莺逃婚,更恨崔照竟敢存着这样恶毒的心思。   崔清乐起初只想让容莺离开,一心当这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并未想到崔照另有计谋。她同样身为女子,如何也想不出如此心狠的后招。闻人湙说完后,她只徒然流泪,伏在地上呜咽,连求情的话都不敢再说。   可怜荣宠正盛的崔府一夜之间落下云端,三日后,崔府男丁流放充军。好在闻人湙顾念崔氏曾有功,并未对女眷赶尽杀绝,崔清乐自知有愧,经此一遭后便站出来支撑家族,府中女眷再嫁亦或是回娘家,她都没有拦着。   ——   李皎曾有意让闻人湙重用崔氏,也希望他能迎娶望族之后扩张声望,然而所有事都与他曾期望的背道而驰。   如今闻人湙被崔氏女抛弃,恼羞成怒将崔氏抄家流放的事传遍了。   封善与封慈都担心闻人湙受了刺激会萎靡不振,然而恰恰相反的是,他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每日处理朝政询问军情,无一处有过差错。宫中除了安静些,并无太大变化,似乎这点小事连他的胃口都没有影响到。   封慈从崔府中领回婚服,送与殿中等闻人湙的意思。他正在执笔写着什么,仅仅抬眸瞥了一眼那身扎眼的婚服,便没有再理会,用听不出起伏的语气吩咐道:“拿下去烧了。”   封慈走出,殿中又恢复往日平静。   今日底下兵将来信,仍未寻到容莺的消息。   闻人湙搁下笔的那一刻,窗户吹入的凉风将书案的宣纸吹散,他俯身去拾,看到了其中一页上仅有的“卿卿如晤”四字,动作忽然僵住,就像被扎中某个穴位似的,霎时间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凉意蔓延四肢百骸,仍难以消灭心中翻涌的恶火。   侍人正端着药汤准备进去,就听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摔砸声,吓得脸色发白不敢上前。   封善以为是出了事,立刻进殿查探,然而入目皆是狼藉一片,书案与砚台纸笔都打翻在地,砖石上映着墨迹与点点红痕,闻人湙正倚在书架上喘息,苍白的手捂着唇咳嗽,指缝间隐隐看到有猩红流出。   “公子!”   闻人湙面无表情地擦去唇边血迹,问他:“人大概跑了多远。”   已过了七日,离长安自然是很远了,兴许已经出了京畿道。   “如今应当出了京畿道,只是具体去了哪儿仍未得知,公主为此次出逃做足了准备……”说到这里,封善都有些不忍心了。前些日闻人湙即将要成亲的时候,那些笑意是如何也装不出来的,他鲜少见到闻人湙这般高兴,奈何容莺自始至终都在虚与委蛇,根本就没有想过安分待在闻人湙身边。   殿中只剩良久的沉默,闻人湙平复了呼吸,缓缓扯出一抹笑来。“很好……很好。”   跑得远些也好,兴许人找到的时候,他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   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掐死她。   ——   北方正逢匈奴作乱,燕王军多为胡人,被攻陷的城池大都被劫掠一空,城中百姓也惨遭屠杀,女人被掳走当做军妓蹂|躏欺凌,大都也被玩弄至死。但凡听闻胡人来犯,百姓便拖家带口南迁避祸,许多人还未等找到安家处便死在了路上。   容莺和聆春换了身男式的圆领袍,腰间系着的蹀躞带挂了匕首和水囊,加上兜帽遮住脸,看着就像两个瘦弱的游侠。好在她们一路上尽量从官道走,没有遇到太多作乱的流匪。   一路上风餐露宿,容莺十分吃不消,夜里偶尔还躲着偷偷啜泣,到了白日里却一句也不抱怨。中途遇到商队,她本想购置马匹,顾忌着财不外露的道理还是没敢去搭话。一直到了驿站附近,她拿出鱼符彰显身份,驿站的兵吏才同意用银两换马匹。   聆春起初还抱怨过一两句,见容莺都闷不吭声的,她便一路劝容莺朝洛交郡的方向去。   路上时不时会有流亡的百姓路过,朝她们讨要米水。容莺开始还是来者不拒,等有流民怪她不将所有储粮赠予后便停下了。有些人甚至企图上前哄抢,顾忌到容莺和聆春带着的刀剑,唯恐她们有武功在身才打消念头。   等容莺到了关内道,脚上被磨出的血泡已经破掉,结了难看的血痂。在一个空置的茅屋躲过雨,她又重新打起精神与聆春赶路。   雨后的山围绕着朦胧的白雾,树木苍翠繁茂,空气中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儿。容莺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说道:“我们已经走很远了,一路上打听镇北大将军的兵马,定能与三哥相遇,届时便同去扬州城,总会好起来的。”   聆春看到她眼含希冀的模样,心中不禁苦涩起来,问道:“公主就不曾后悔吗?若是当日与闻人湙成婚,何必要遭这些罪。”   容莺看向远处的绵延的青山,嗓音清澈,答道:“刚上路的那两日的确有过动摇,只是离开他我并不后悔。这一路上饿殍遍地,所见皆是满目疮痍,我若不走,兴许此生都不会知晓这些事。何况比起百姓,我的劳累也不过如此。”   一路上走得越远容莺便越沉默,赶路中时不时就有腐烂的尸体横在路边,也曾亲眼看着形容枯槁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大哭。   她一直以为父皇将大周治理得很好,天下都该如长安城一般。   然而权贵后院歌舞升平,民间哀鸿遍野,这才是她看到的。   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何天下世族要反,三哥又为何离开长安后只想继续上阵杀敌。   聆春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似是想安慰她,便说:“可你是公主,生来便和庶民不同。”   容莺沉默着没有回答,问她:“你说,闻人湙是不是也经历过这些。”   他也曾流落民间,历经流离坎坷,那时候他会如何想,也会认为他是皇子,所以生来便要和庶民不同吗? 第59章 重逢 他没想到二人会再遇   容莺和聆春都不识路, 以至于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清楚。聆春想朝着洛交郡走,以免西北处不太平,谁知路上为了躲避流匪, 阴差阳错竟到了泾州的地界。   连着赶了两天路, 总算遇到了人烟,容莺身心俱疲, 怎么也不肯走了, 只想找个客栈歇息一阵, 置办些行头和干粮再上路。   泾州去年被胡人趁乱攻打, 州牧弃城而逃, 城内百姓遭殃, 好在城中军民自发抵御敌军,为了保护家园拿起农具和自制的兵器, 最后竟大败胡人军。   后来关内一带被闻人湙统辖,胡人再无法轻易进犯泾州。   容莺拿着通关鱼符进城后, 去成衣铺子买了几件干净衣裳,随后便去客栈住下了。   泾州离京城不算远, 城中百姓通官话, 交流起来并不困难。聆春和容莺说话的时候, 身旁不断有人打量她们。尽管做了些掩饰,仔细看也不难发现她们是女子。   朝楼上走的时候,容莺让店家送了水,她好沐浴一番,而后偷偷瞧了眼方才盯着她们的男子。那男子同样仰起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这种目光让她极为不适,脚步不禁加快了些。   聆春换好了衣裳, 等容莺洗漱完,便拿了麻布来擦拭她滴水的头发。   容莺察觉到聆春这一路上愈发沉默,问道:“若是累了便先歇息吧,如今走这么远也安全了,你要是改变主意,可以先在泾州安置,等太平些了再去寻你的家人。”   聆春的手上一僵,忙慌张地跪下,说道:“奴婢没有这种心思,公主莫要再说了……”   容莺本来只是好心一说,没想到她反应会这样大,连忙去扶她起来,无奈道:“你跪我做什么,我如今也当你如亲人一般,莫要再自称奴婢了。”   聆春听了这样的话,却突然掩面哭起来,容莺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手忙脚乱地去安慰她。   “奴……我没事,多谢公主厚爱,我只是想家了。”   容莺拍拍她,眉眼微弯着,温柔道:“不用担心,等找到三哥了,我让人护送你回家,届时要留在我身边还是与亲人团聚,都依你的心意。”   她记得聆春家在岭南,有姊妹兄弟共六人,如果聆春想回去嫁人,她也该给聆春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总不好让聆春一辈子为奴为婢干伺候人的事。   洗漱过后,容莺仔细着将门窗关好。白日里盯着她看的男子,似乎在她刚入城的时候便碰见过,如今又在客栈再遇,这样的巧合让她实在无法心安。   半个月以来,容莺遇到了许多生平从未见过的事,无法和从前一般做个娇弱无知的公主,凡是只能靠自己留意。   总算有个正经歇息的地方,大约是劳累久了,聆春一觉睡到天亮,容莺却因为心事重重早就醒了。她换了身藕荷色衣裙,将长发用素簪挽起,给聆春留了字条便出门去了。   她从前还没有来过泾州,看聆春辛苦也不忍吵醒她,索性自己先去购置些路上要用的东西,过两日还要继续赶路。   泾州不如长安繁华,然而街市上也是一片祥和,至少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不用受颠破流离的苦。她在早市里买了热腾腾的蒸饼,正提在手上准备回客栈,突然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撞到了她,接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嚎起来。   容莺见她看着可怜,便俯身问道:“老者为何哭泣?”   “饿啊……小姑娘,我要被饿死了……”老妪眼睛一直瞄向她手上的蒸饼,浑浊的眼中积了层泪水在打转儿。“你可怜可怜我,给口吃的吧。”   容莺一路上见过许多问她讨要吃食的人,能给都给了,如今遇到这老妪也没有犹豫,立刻将手里的蒸饼递给了她。然而即便如此,老妪到谢后却迟迟站不起身,似乎是方才摔得厉害了,要容莺搀扶着才勉强能走。   那老妪抬手时袖子滑落,苍老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容莺瞥见这一幕,问道:“老者身上的伤从何处而来?”   那老妪神色闪躲,犹犹豫豫道:“这是撞的,我自己不小心撞出来……”   她不肯说实话,容莺也没有追问的意思,扶着她亦步亦趋地走到巷子里。那巷子七歪八拐,人愈发地少,容莺人不生地不熟的,不敢轻信于人,便松开了那老妪,说道:“我便送到这里,想必你家在不远,应当能自己回去。”   她甫一松手,老妪便慌张地扒住她的手臂。“姑娘别丢了老婆子一个人,可怜可怜我吧……”   她如此哀求,容莺终于意识到不对,撇开她就要走,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老妪大声喊叫让她停下,而后就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像是要来追赶。   容莺回头看了一眼,拔腿便开始奋力地跑。身后追来的男人赫然就是在客栈遇到过的,难怪当日眼神怪异,果真是意图不轨,竟联合了一个老妪来骗她。   容莺再如何跑也比不过熟悉街市的市井男人,很快便被扯住了手臂,半拖半拽地要将她带走。容莺张口呼救,街上人纷纷看过来,男子狞笑两声,冲着看戏的人说:“这是我买来的媳妇,他爹收了钱的,这小娘们还想跑,让各位见笑了。”   听闻此话,本来还想开口呵斥的路人也犹豫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们外人怎么能去随意掺和。   容莺被死死拽着,男人的手臂孔武有力,将她捏得发疼,她还想张口再喊,却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男人瞪着她恶狠狠道:“跟我回家!再给我丢人现眼,看我怎么收拾你。”   容莺的相貌让人不注意都难,此刻被一个丑陋凶恶的男人强硬拉着,不免有路人怜悯,却也只敢小声嘀咕,无一人上前帮她脱困。   她奋力去挣脱,被男人拽住头发撕扯。周围聚集的人漠然地看着。她脸都憋红了,因为力量的悬殊而无力抵抗,眼看着自己被朝着深巷脱去,心中绝望如灭顶的潮水,她眼前一阵发黑,泪水汹涌而出。   容莺几乎是拼尽最后的力气,使劲仰起脖子,终于得到喘息,立刻朝着男人的手奋力咬下去。男人痛呼一声,力气松懈的瞬间,容莺挣脱他要跑,没跑出十步就被扯住头发。她的举动似乎惹怒了男子,不顾手上外翻的皮肉,狠手将她朝墙上惯去。   容莺猛地磕在墙上,好在拿手臂稍微挡了一下,没有落得个头破血流的地步,只是肩膀手腕都疼痛难忍,脑子也嗡嗡作响,半晌站不起身子。   正当男人又伸出手要将她拎起来的时候,突然一人喝止住了他的动作,凌冽清正的嗓音此刻当真如救苦救厄的梵音,容莺燃起希望之际,又觉得这人的声音她似乎从何处听到过。   “为何出手伤人?”   “这是我媳妇儿,要打要骂与你有什么干系!”   “无论她是你的妻子还是姐妹,都不容你肆意虐待殴打,大周律法何在?”他站直身子,挡在了容莺身前,一副护着她的姿态。   一番撕扯下,容莺的发丝凌乱的披散着,遮住了大半面容,显然对方没有看见她的脸。   她听着那人为自己据理力争,身子蜷缩起来,因为后怕而微微地发抖,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男子扬手还想去打人,来人报出泾州太守的身份,很快有士兵赶到将匪徒擒住。   处理完这些事,梁歇回头去看地上的女子,发现她正靠着墙小声抽泣,蹲下身想安抚她,问她娘家在何处,若有必要,他可以做主让两人和离。   “你还好吗?”他话未说完,女子泪盈盈地仰起脸,拽住了他的袖子。   “梁歇……”   这样温软的嗓音,上一次唤他的名字已是半年前。他心口忽然一震,微怔地看着这张久违的面容。   梁歇听说了闻人湙被悔婚的事,起初他心中还有一丝庆幸,而后又忍不住担忧,这样的世道她一个人逃出去,若遇到心怀不轨的人如何是好。   他没有想过两人会再见,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   聆春醒后找不到容莺,慌乱地去问店家,没多久便有人进来告知她,容莺已经被接去了太守府。她第一反应便是哪个好色的老东西看中容莺貌美,竟将她强掳到了府中,谁知却听对方说太守姓梁,顿时便消散了怒火。   太守一职通常不是当地世族担任,便是朝中有名姓功勋的老臣负责,梁歇只是一介寒门,短短时间内晋升侍郎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如今能担任太守,与闻人湙也脱不了干系。   闻人湙夺权之前,泾州太守跑了两个,城中混乱一片,而后又上任了一位太守,不久后便因为此地荒芜民生艰苦而生出退却的心思,闹着要回长安任职,回去不久便被闻人湙砍了。梁歇在刑部办事得力,但由于为人刚正不阿,从不拉帮结派,又是个难说话的硬茬子,一来二去便被同僚排挤。   闻人湙收到了许多参他的折子,加上他与容莺过去实在是有些难缠的交情,闻人湙便想着让他离开长安好眼不见心净。然而到底是看在他救了容莺的份上,给了一个还不算差的泾州,而不是什么千里无鸡鸣的蛮荒之地。   梁歇是寒门出身,为了积攒名望立足泾州做了不少事,如今才刚刚站稳脚,当地的豪绅世家也安分了许多。   太守府并不豪奢,甚至可以称得上清贫。侍候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五人。一个看门的仆从,两个烧火做饭负责洒扫的婢子,还有一名侍女一名护卫。   但比起从前在长安的小屋舍已经算很不错了,当时的梁歇俸禄不多,身边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偶尔梁娘子忙于糕点铺的生意,他还会在家中做好餐饭等阿姐回去。   梁歇到了泾州,梁娘子自然也随着他离开了长安,又在泾州重新开了糕点铺子,生意不比长安好,却也乐得清闲。她回府后听说梁歇带了一个姑娘回来,立刻急着去看。   容莺和梁歇对坐着,正在解释自己一路遇到的事,忽然有人闯入,她扭头看去,梁歇则在对方进门后便微微一颔首。   “阿姐。”   梁娘子看到容莺的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是人是鬼啊!”   梁娘子上次见到容莺时,梁歇面色发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鲜血染红了她大片衣襟。她听梁歇说起过,公主也算她的救命恩人,因此便不遗余力地照顾她。后来听说公主病逝,还兀自伤心了好一阵子,买了纸钱给她烧。梁歇只在旁边看着她烧纸抹眼泪,既不安慰也没有出言劝止。   容莺起身朝她行礼,梁娘子自知失态,面色微赧,忙扶住她:“你看我一时嘴快胡说八道,公主可莫要在意,我一个粗人不识字,也不懂什么礼仪,要拜也该是我拜谢公主,早年若不是公主救我性命,我和小郎如何能有今日。”   容莺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眨眨眼,看向一边的梁歇。   他正襟危坐,面色端正严肃,并没有否认梁娘子的话。   “是很久以前的事。”   对于容莺死而复生的这件事,梁娘子很快就接受了,甚至也不过问太多。   流氓因为容莺是才进城的生人,想趁她在城中举目无亲,利用她好心,将她在暗巷中打晕后送到勾栏里卖了。若不是梁歇在早市上遇见,恐怕她已经遭遇不测。   那骗人的老妪和她的混账儿子都被送到了官府,容莺却仍对这件事心有余悸,聆春听闻此事气得半死,找到梁歇请他将那两个大逆不道的人处死。   午膳时,容莺夹菜的手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梁歇注意到这点,便让人拿了药给她送去。   容莺亲自去道谢,顺带想问问梁娘子说的救命之恩。 第60章 秋风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梁歇出身庶民, 自幼过着清贫节俭的生活,能年纪轻轻做到泾州太守的位子实属不易。   容莺认为,天道酬勤四个字, 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但是比起这点, 她最佩服梁歇的却是始终如一,没有因为一朝成名而自傲, 名利财富都没有能改变他。如今已经成了太守, 他却依旧是一身落拓青衫, 远远看去, 如苍翠的青竹般笔直。   容莺想去询问他有关于梁娘子说的救命之恩, 毕竟她实在没什么印象了。问过下人后, 她便走过回廊去了后方的庭院。   她看到梁歇正挽着袖子弯腰在做什么,又走近了些。   梁歇听到脚步声, 起身朝她行了一礼。   容莺还以为他是在摆弄花草,等近了才发现那些并不是花草, 而是些种在花苑里的菜蔬。她有些惊讶,问道:“今日中午吃的菜便是从这里摘的吗?”   梁歇并没有因为在家中种菜而感到窘迫, 十分坦然地解释:“中午的菜是从另一处院子摘来, 并未在此处, 太守府许多院落空置着,下官认为有些可惜,便命人种了蔬果,府中自给自足正好省了一笔开销。”   容莺以前没有接触到这些,她知道大多官宦人家,就算是品级极低的小官,也断没有在家种菜的道理,多是种些芍药兰花等风雅之物, 梁歇倒很是接地气。   “我可以帮你。”她觉着梁歇和从前见过的士族子弟完全不同,兴许是因为贫苦出身,便能切身体会民生之艰。   “公主受了伤,还是不要再乱动的好。”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若是无趣,可四处看看。”   容莺被那匪徒撞坏了肩臂,如今稍一抬起便会觉得疼痛,听到梁歇这么说,她也不好上前添麻烦,便打量起了这个院子,顺带与梁歇聊起那件被她遗忘的救命之恩。   “你不用叫我公主,如今我是逃婚出来的,要是暴露了身份被追查到,闻人湙非要杀了我不可。”她虽说得可怕,表情却不见得多恐惧,反而像是在和他说笑。   梁歇正俯身摘下一个番瓜,闻言回头看她,问道:“既如此,公主想要下官如何称呼?”   容莺想了想,说道:“母妃叫我阿莺,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梁歇沉默半晌,似乎有些无奈,提醒道:“公主闺名,外男不可随意称呼。”   “那随便取一个,要不你替我取一个名字?”   “名姓岂可随意,公主莫要说笑了。”梁歇板着脸,语气颇为严肃。   她也没法子了,说道:“那叫什么好,总之不要叫公主,也不许自称下官了,让旁人听去了必定会怀疑。”   梁歇手上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番瓜低眉思索,番瓜与他板正的表情十分不搭,以至于这幅场景看上去颇为古怪。   好一会儿了他才说:“叫莺娘可好?”   民间多称女儿家为娘子,既不算过分亲密,也不显得生疏,正得体的称呼。   容莺点头应下,才想起要紧的事来,又问:“午间忘记问了,梁娘子说我曾救过她的性命,可我半点也不记得,是不是记错人了?”   太阳从云层中出来,光线忽然亮了起来,梁歇额上覆了层薄汗,他走到檐下避过刺目的光线,仍旧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像是生怕冒犯了她似的。   “平通十五年的早春,阿姐生了场病,当时正值春闱,我身上银两不足,药铺老板不肯卖药与我,是公主出现解了燃眉之急,救了阿姐的性命,知道我是考生后又出言安慰。他听了一下,语气沉下几分。如此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容莺听他这样说,总算隐约记起了点影子,当时她被送到珑山寺去,对长安城的一切都好奇,便下山去看看城中风景,还想给住在隔壁的闻人湙买些贵重的补药,以讨他欢心。哪知无心插柳的举动,日后竟能有如此多牵扯,当真是命运弄人。   她一心讨好的闻人湙与她互为仇人,而无意中帮助的梁歇却记挂着恩情屡次帮她。   “是我忘性大,不曾想竟有这些过往。”容莺面带歉意地说道。   梁歇摇头,“歇受之恩情,自当常记心上。”   如此想来便说得通了,难怪梁歇会在她危难时出手相助,这样她也不会用再多想了。想必当初梁歇愿意做她的驸马,肯定也是为了报恩。   “方才还说叫我莺娘。”   他怔了一下,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等太阳弱了,容莺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劳作,顺带问起泾州的大小事。   后院里种的菜种类不多,如今因为入秋,不如春日里有莼菜苍耳,到秋日主要以瓜豆和韭菁更多。但梁歇的苗圃中有许多果树,此刻正好都成熟了。   容莺正在问西北的战事,梁歇转过身突然递给了她一个东西,她猝不及防接过险些掉在地上,才发现是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她瞥向梁歇,却见他已经回过身继续摘菜了。   再看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子都要小上许多,唯独她手中这个长得最好,就被他摘下来了。   “谢谢你啦。”她捧着一个石榴笑着答谢,这几日赶路的阴霾,似乎也在此刻被驱散了。   “公主……”他说到一半又改口,“莺娘不必多礼。”   兴许是有些热,容莺看向梁歇的时候,发现他耳侧红了一片。   ——   入夜后,容莺吃了南瓜黍米饭,颇为感慨道:“梁歇人可真好,难怪穆侍郎如此看好他。”   聆春正在缝补衣裳,听到这样的话立刻停下动作,紧盯着容莺,问道:“公主可是对梁歇生了情意,想留在泾州不走了?”   “你为何会这样想?”容莺奇怪道。“我不过是夸他一句,怎么会因此而放弃与三哥会和,何况如今我身份特殊,久留此地岂不是拖累他。”   聆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弱下语气,说道:“那便好了,梁歇为人过于刚正,不懂屈折,公主是万金之躯,难道也随他一起种地,穿粗布麻衣不成。”   容莺当然没有对梁歇生出旁的心思来,但聆春说了这样的话,她难免要为此不平。“正所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梁歇虽父母早逝一路坎坷,却没有因富贵而忘却做官的目的,不贪图享乐不结党营私,正是官中典范,日后也会有更好的女子与他相配。”   她想起一些事,不满道:“何况从前不是你趁我失忆,骗我说梁歇与我情投意合,如今怎得还瞧不上他了。”   聆春忙低了头,心虚道:“我只是担忧,泾州离长安不远,若公主久留此地迟早会被发现。”   容莺认同了这句,也点点头。“这些我也知晓,只是今晨伤了手臂不好再骑马,等稍好些了,我打探出李将军的消息,更好找到三哥便抓紧离开。”   聆春望着窗外兀自叹气,容莺当她是想念家人,安慰道:“你很快就会和家人重逢,不必忧心,岭南一带暂无战乱,他们也会相安无事的。”   听完后的聆春依旧没有高兴多少,强撑出笑意谢过容莺,她只好不再说了,毕竟她没有什么亲人挂念,无法体会这样的心情。   ——   扬州城中,荷花已渐渐开始凋敝。当地的天子行宫虽不及长安,却也奢华精致。为了修缮大兴土木,城中百姓之前因徭役苦不堪言,还在宫门前闹了一阵子,杀了好几个人后便安分了。   李愿宁身为镇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留在扬州城明面上是不舍她受苦,实则是为了拿她要挟李将军,好让他顾念着妻女父母不会投靠叛军。   来到扬州近一年,李愿宁与容麒也成婚六月,然而他始终与容霁互相争斗,不肯对太子之位死心。既然嫁给了容麒,她身为妻子也只能被迫站在丈夫的立场,从前许多与她交好的友人也因此生了隔阂,渐渐地不再来往。   除了李愿宁以外,容麒后宅还有十几位美妾,偶尔还会带坊间的舞女回府。李愿宁起初还会与他争执,不久后便死心了。奈何容麒看不惯她是将门出身,整日里舞刀弄枪,将她的珍藏武器与宝马都送了出去。李愿宁去找母亲哭诉,反被母亲训斥了一番,从此便换上繁复华美的衣裙,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   从长安传来闻人湙被悔婚的消息,李愿宁幸灾乐祸,朝着长安的方向狠啐一口,只恨不能提着长|枪亲自去杀了他,好给惨死的容莺报仇。   好不容易心中痛快,夜里容麒就喝醉了酒。李愿宁不情不愿地照顾他,听着他口中胡乱叫着什么陌生的名字,脸上满是漠然。然而大概是白日里与什么人闹了不快,容麒边喊边骂,手脚不停乱动。   李愿宁不满,没好气道:“殿下就不能好生睡觉吗?”   方才躺在床上乱动个不停的容麒,听闻此话,竟一跃而起,一脚踢上她心口处,不等她起身,又抄起了小桌上的博山炉砸下去。   李愿宁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片刻后疼痛难忍,有温热的液体随之流下,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喘了口气,艰难地爬起身,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再不理会身后破口大骂的醉鬼。   什么皇子,什么狗屁皇子妃,她就是死在匈奴的铁骑下,也不愿意跟这种烂人再同床一天! 第61章 背叛 这世道总是混账的人活得更好……   在太守府住了三日后, 容莺决定向梁歇和梁娘子告辞。   梁娘子听闻此事,以世道不太平为名劝容莺留下,她仍坚持要走。而后梁歇处理完公务, 也来找了她。   梁歇不像梁娘子一般苦心孤诣地规劝, 只向她一一说明了北方的状况和军情,劝她深思熟虑, 准备好再上路。   李将军率领的将士们正在潞州一带抵御叛军, 而这带叛军是以燕王与郑开为首, 匈奴各部落联合。叛军人数众多, 而天子却在扬州, 长安又有一个闻人湙, 军队处处受到掣肘,仅仅一年多的时间, 带去的二十万兵马就已经死得只剩十万。连同李将军的两个儿子也战死沙场,仅剩一个李恪还活着。   容莺听了这些消息, 心情也跟着低落了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天下太平。”   她说完,又想到如今梁歇应该算是投靠了闻人湙才对, 便又问:“如今你在为闻人湙办事, 日后要是我父皇要清理叛军, 势必要牵连于你。”   “莺娘不怪我吗?”梁歇看她眉头微皱,似乎是担忧,不由感到疑惑。“我背叛陛下,转投逆贼,日后是成是败都愿意认下。”   容莺摇头,对他这样板正颇为无奈,小声道:“你就不能圆滑一点吗?届时我肯定会为你求情,只要你咬死了说自己是为了大周天下忍辱负重, 暂时蛰伏不就好了,总归你也只是当个太守,没有帮着他与朝廷作对。”   何况这么久了,她父皇也没有收复一座城池。虽然身为公主这么说不大好,但她真的不敢确信父皇是否有重回长安的那一日。   梁歇垂下眼,嘴角轻勾了一下。   如今西北处仍有突厥兵马进犯,,陇右各州失陷,凉州城仍在苦苦支撑中,潞州离长安太远,各地大小战事未曾停息,容恪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凉州。一旦凉州失守,泾州也会岌岌可危。   容莺听了梁歇的话,心中不禁动摇,想去凉州城看看能否找到容恪。她想了想,问道:“如今效忠于我父皇的将士们正在前方抗敌,闻人湙若趁机攻打他们,轻而易举便能赢下,为何他从未这样做过呢?”   她听了不少有关于闻人湙的传闻,也知道他手下的兵将如今正在东南处与她父皇的人打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也在北方各州郡增添兵马抵御敌军,却始终没有对正在抗地的李将军等众兵将动手。如果她没记错,当初秋华庭之变,镇北将军府也出了不少力。   梁歇闻言似有所感,默了默,说道:“虽然帝师在某些事上略显偏激,可毕竟是先太子遗孤,先太子为人亲善敦厚,后世对他多有称赞,帝师生来便是皇太子,习得是圣贤书,国难当头,将私仇撇下也是另一种仁慈。”   容莺从梁歇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颇有些惊讶,她以为像他这样的刚正不阿的仁臣,应是对篡位夺权的逆贼心生愤恨。然而梁歇却从另一种连她都不曾想到的角度去评价闻人湙,兴许是因为她总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去对待他,总是只看到他表里不一阴险狠毒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他在大敌当前,仍旧做到了皇室中人该担起的责任。   容莺摇摇头,说道:“是我狭隘了。”   可说到底,她与闻人湙之间的纠葛又岂能轻易分出对错来。   梁歇则答道:“并非你狭隘,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出于你的立场,他委实算不得好人。”   “换做是你呢?”容莺看向他,“你的立场上,可曾分出他的善恶。”   他眼神清澈朗然,不掺半点虚假。“下官不知,兴许还要等日后才能得出结论。”   容莺看了眼窗外,发现天色已经差不多了,便撑着桌子起身,向梁歇行了一礼,告别道:“郎君大恩大德,莺娘没齿难忘,日后还望你与梁娘子身体康健,无灾无厄。我还要去往凉州,就此别过。”   梁歇起身回礼,送容莺出了府门,回到房中坐下,看着桌案上的茶盏,一直等到茶沫消散,他才将冷茶一饮而尽。   ——   容莺此次离开,再次换上了男装,头上戴着斗笠遮住大半面容,一身月白长衫衬得她更像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梁娘子不知道她今日启程的事,否则定要从铺子里追出来。麻烦了梁歇好几日,久留此地势必要走漏风声,她之前诓骗崔清乐就拿梁歇做了幌子,若再有传闻进了闻人湙的耳朵,像他这样记仇又心狠的人必定不会放过梁歇了。   容莺能畅通无阻,聆春偷来的鱼符起了很大作用。出城后她想要朝着凉州的方向去,一路上聆春都没有说过话,垂着头似乎有心事。   连着几日,聆春都是这丧气的模样,她本以为离开泾州后悔好一些,没想到反而让她更低落了,便问道:“最近总见你愁眉紧锁,到底是在忧心何事?”   出城已经五里路了,容莺不由地发愁,要是聆春真的不想去幽州,她也不会拦着,为什么有心事不肯告诉她。   聆春咬了咬唇,眸中隐约带有水光,说了句莫名的话:“公主日后不要轻信于谁了,这世上无人信得过。”   容莺扯了扯缰绳,无奈道:“到底发生何事了,要说这样的话,若无人可信,你我之间又算什么?”   聆春闻言,突然就泪如泉涌,崩溃似地扬起马鞭,驾马朝着前方飞奔而去,扬起一路灰尘。   容莺惊讶地叫了她一声,没能让她停下,只好策马赶上前。   泾州往西的方向一路上都没有人烟,倘若路上出了些异动,立刻就能听见。当容莺赶到一处峡谷处,听到了阵阵马蹄声,心中立刻起了疑心,慌忙叫住前方的聆春,想让她回头。一旦遇上流匪和造反的叛军,她们就会成为待宰的牛羊。   然而在她出声后,聆春仍旧向前,一路过了山谷的曲折处。马蹄声似乎忽然听了,容莺心中大骇,手已经按在了弩|弓上,不等她将弩|弓抬起,聆春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容莺没来得及细想她为何要下马,只因聆春身后牵马走出的几个人。   一小队人,为首四人都是汉人的打扮,只有一个身穿胡服,颌发碧眼身躯高大,分明是突厥人的长相。   容莺睁大眼,转而去看聆春,聆春却低着头不敢看她。   其中一人拱手朝着容莺行礼,颇为和善地说道:“九公主,在下有礼了。”   容莺握着弩|弓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让她的嗓音也忍不住拔高几分,厉声道:“你们是何人?”   为首的苍青色深衣的男子答道:“我等奉明公之命,在此等候公主多时了,正值多事之秋,您还是莫要乱跑为好,不如随我们走一趟,免去这一路风霜坎坷,到了燕地,仍旧是尊贵无双的公主。”   “燕地?”容莺咬牙,眼中似有烈火燃起。“分明是大周的国土,何时成了你们的燕地,无耻宵小,也敢占地称王。”   既然知道她是公主,她的退路必定也被封死了,是聆春将她出卖于敌将,也难怪一直催她上路,生怕她留在泾州。   从方才那一眼后,容莺再没有看向聆春一眼,她只问:“明公究竟是何人?”   “是燕王手下第一的谋士”,那人语气一顿,笑容中带着讥讽:“亦是闻人湙的恩师与义父,公主与闻人湙成亲,按理也该去向明公敬杯茶。”   他话音刚落,那突厥人就不耐烦地上前,口中说了些容莺听不懂的突厥语,一把将她从马上拽下去,像拎鸡仔一样拖着容莺走,斗笠和弩|弓都掉落在地。   为首人用突厥语说了那突厥兵两句,他便蛮横拽过一根绳子去捆容莺,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手也不安分地朝其他地方乱动,好在被同伴喝止了,这才不满地停下。   容莺的反抗毫无用处,无非是耗费体力激怒他们罢了,只能强忍畏惧,勉强站直身子,问道:“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拿我去要挟大周毫无用处,我的父兄甚至会是我为耻辱,让人立刻射杀我,你们抓我毫无用处,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竟能迂回收买我的侍女,一路等我从长安到泾州。”   那人虽表面恭敬,实则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捆结实了就让人将她丢上马,也不注意是否稳当,容莺从马上跌落,疼得喘不上气,手心都出了冷汗。聆春忙凑上前想要为容莺调整姿势,那正在与人交谈的胡人突然将聆春拖向一旁,按在地上便去扯她的腰带,她立刻大声嘶喊哭嚎起来,整个山谷都在回响这歇斯底里的喊叫,让人背脊不禁生凉。   容莺骂向漠视这一切的几人,跌跌撞撞跑向聆春,奋力用身体砸向那正要侵|犯聆春的突厥人,又被一把掀开,随后那人骂骂咧咧起身,想要教训容莺的时候,看戏的深衣男子终于发话了。   “真是个蠢人,一个不忠的奴婢,竟值得你如此相护?”   聆春喊得嗓子都哑了,伏在容莺身后颤抖,口齿不清地认错,容莺没有理会,看向那名男子,说道:“即便她不忠不义,我也不会如你们一般,眼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人践踏,难道你们没有姐妹子女,还是因为你们是男人,便能安心对她的哭声视若无睹,既然你们要带走我,何必还要让人欺辱她。同是大周子民,却任由胡虏践踏国土残害百姓,这一切迟早有一日会报应到你们身上。”   那人冷笑一声,无所谓道:“那就报应好了,人各有志,想要爬的高总要付出点什么,也就是如公主一般心慈手软的人死得最快,这世道总是混账的人能活得更好,不然闻人湙是怎么走到今日的,公主怎么不问问他,好歹也能学得聪明些。”   聆春还在一旁对着容莺磕头,脸上血泪混在一起,绝望地说:“奴婢真的错了,求公主原谅,奴婢只是为了家人……父母手足都在他们手上,迫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说好了不会对公主做什么,只是用公主去威胁闻人湙……奴婢失悔。” 第62章 悔恨 “终身悔恨,终身不得解脱”……   洗华殿的日子并不算太好过, 跟着容莺显然十分没前途,那个时候的聆春正值芳华,稍作打扮去更得荣宠的殿内侍奉, 兴许还能得到天子的宠幸。然而她还是在洗华殿留下了, 兴许是看不得一个才到她腰,瘦得像个小树苗似的女娃娃被人欺负。   聆春很聪明, 与宫中许多人交情都好, 她深知不得宠又不聪明的公主会受到怎样的对待。生活上处处怠慢克扣也就罢了, 动辄还要打骂侮辱, 仗着小公主年纪小嘴巴又笨, 将她磋磨死了也无人在意。   更有那大胆而下作的阉人, 会对幼小无知又不懂反抗的容莺生出腌臜的心思来,时刻等着将无人照看的她剥皮下肚。如果她不帮衬, 容莺小小年纪不知要被多少人糟践。   聆春是容莺的侍女,更是她这宫中唯一的依靠, 看着她一点点拔高,长成玲珑标志的美人, 即便后来要去珑山寺, 她也义无反顾地跟着, 不曾有半句怨言。   而容莺回报给她的,也是自己能给予的所有。无论拿到什么好东西,她总会急不可耐分享给聆春,连宫中好不容易分来的布料,她都会惦记着先给聆春做件春衣。   此刻在荒山野岭,容莺看着自己视如亲姐的人在面前磕头哭泣,心中如同被一根根丝线紧缚,细线收紧, 勒进血肉,疼得她说不出话,手却先一步去扶住了聆春。   “够了。”   真的就没有怀疑过吗?   容莺曾在心中反复问过自己,可她还是选择不去怀疑聆春,她一直以为二人之间早已不是主仆之情,并非能轻易背叛割舍,毕竟一路上聆春对她的关切爱护是真,因她身体不适担忧到流泪也是真。世上人都可以怀疑,唯独聆春不同,如果连聆春都背叛,她还剩下什么?   容莺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聆春太久,她小时候做噩梦,醒来了总是下意识去喊聆春姐姐,然后再哭着撞进她怀里。   闻人湙的鱼符怎么可能被轻易偷来,聆春又为何坚持与她朝北走,连她都忍不住动摇的时候,为何一个家乡在岭南的人,竟一丝怨言也没有的跟着她。   她当然有怀疑过,但聆春在她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是她自己不愿意相信,下意识为聆春找了各样的理由,不用她解释,便自己说服了自己。   容莺被捆着身子,依然挡在衣衫被撕破的聆春面前。她记得从前出了事,总是聆春把她护在身后,如今反过来,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我跟你们走,也不会反抗,她一个侍女已经没用了,将她放了吧。”容莺嗓音滞涩,眼眶微微发热。“还有她的亲人,你们也要放了。”   “亲人?”为首的深衣男子风凉地笑出声,目光落到聆春身上。   聆春心中一紧,哑声道:“你们说好不会食言!”   他笑笑,摇头道:“明公自然不会欺骗你一介小奴,我们汉人多少也是讲诚信的,可胡人就不一定了。”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箭插入聆春的心脏。   “你的家人被关押在相州的俘虏营中,只是几月前闻人湙的兵马攻打相州,那里的突厥兵早该断粮了,兵中无粮可食,他们可舍不得宰杀战马。”   胡兵在骑射上最占优势,如何舍得杀掉战马。粮草充足的时候,俘虏与军妓还有命活着,倘若无粮可食,军营中地位最低下的人会被最先端上餐桌。   他没有点明,但容莺和聆春都听懂了他的意思。   聆春的亲人多半是被被拆骨剥皮,活生生当做牛羊给煮着吃了。   容莺反应过来,就听身后一声嘶哑绝望的悲鸣,聆春伏在地上尖叫痛哭,十指在砂砾上磨出了鲜血来。整个山谷中都是悲戚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哀嚎声,她仿佛如濒死的水鸟般颤抖,一声又一声的哭,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容莺心中酸涩,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一切都无比的荒诞,当真是世事无常,上天仿佛有意戏弄她们。在鲜血淋漓的生死面前,背叛和怨恨都显得那么轻飘飘的。   几人听着聆春聒噪刺耳的哭喊声,心中愈发不耐,为首之人便微笑道:“既然公主都不计较,看在她替我们效力这么久的份上,便不动她了。如此,公主随我们走吧。”   聆春已经被打击到彻底崩溃,整个人都呈癫狂状,听到要带走容莺,突然扑上前要将拉扯容莺的人推开,反被人一掌挥去狠狠摔倒在地,而后再次爬起抱住容莺,又被再次打翻。容莺喝止,她仍旧不听,如此反复了几次,被打倒彻底爬不起来,这个过程更像是一种自虐式的赎罪。   容莺看不下去一地的血,厉声道:“够了!你我情谊已尽,到此为止,我的安危不需要你管。”   她此刻一点怨气也生不出来了,甚至是有些麻木。一切都事与愿违,连最初的人都留不住。   那胡人拽着容莺就要将她丢上马,忽然间山谷有了些动静,他动作一滞,朝容莺来时的路看去,然而很快,身后的退路同样也响起了一阵急速靠近的马蹄声。   马蹄声如同疾风骤雨,在山谷中引起一阵轰鸣。   不等容莺看清来人,耳边忽然响起破风之音,而后是扑哧一声,利箭穿刺骨肉,腥热的血喷溅在了她的后颈处。   方才桎梏住她的高大突厥人就如同一座大山般倒了下去,激起一地扬尘。   山谷间两方夹击,约莫两百多人的兵马,将这三十人出头的叛军拦在了此处。   容莺抬眼看去,轻易在其中找到了梁歇的脸,梁歇也朝她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就是泾州的太守?”深衣男子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脸上,手指紧握成拳,颇为怨毒地瞥了眼容莺。“你早知道。”   容莺瘫坐在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讥讽道:“我虽是蠢货,你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谁早死还未必。”   他恼羞成怒,就要过去将容莺挟持,又是一箭飞至他脚下,让他再不敢向前半步。   几个兵士箭术极好,梁歇坐在马上,凉凉地开口:“愿降者可留活口,再碰她一下,就地诛杀。”   随行的叛军多为汉人,前路夹击之下自知无处可逃,迫于无奈便降了。   为首之人能屈能伸,关键时刻竟说起了好话,言下之意都是要投靠梁歇,日后在他麾下出谋划策。梁歇是文臣,最看不惯着这套做派,但碍于此人还有用处,便留下了他的性命。   梁歇先行下马,脱下外袍盖在了聆春身上,接着才让人去处理叛军。   容莺心有余悸,沉默地坐在地上等着人过来给她松绑。梁歇查探了聆春的伤势后,走到容莺身后给她解开绳索,说道:“她晕过去了。”   容莺心中五味杂陈,欲言又止。   梁歇解释道:“他们在三里外有约莫百人的援兵,我们来时被绊住了手脚,这才迟了一步。如今叛军已被降伏,等回城以后才能详细问清一切……”   容莺脸色不好,垂下眼,向他道了声谢。   “不必谢我,你引出他们,也是替附近的州县除去了隐患,我身为泾州太守,该谢谢你才对。”梁歇替容莺解开绳子,才发现她手腕已经被麻绳勒出了血痕。   容莺也是解开绳子后才注意到手上的伤,望着那一圈血点,竟有片刻失神,感慨道:“我以往在宫里,就是磕到脑袋都要挤出几滴眼泪。”   如今遭遇这么多,她才发现原来一点点擦伤,从前觉得要紧,现在看来不过一粒灰尘般无关紧要。   梁歇看了眼聆春,问她:“你想如何处置她?”   容莺摇摇头,说道:“让她养好伤留在泾州,日后不必跟着我了,也没什么好处置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就死在宫里了。”   生了这样的事,从此她们心里就插着一根刺,就算刺□□,伤口也在,与其日日面对日日愧疚,还不如彼此放过。   梁歇也认同她的意见,点了点头,吩咐人将聆春抱上马,带上俘虏一同返回泾州。   回去以后,容莺万分嫌恶地洗净身上的人血,换了身清爽的衣衫,梁娘子在她身边,语气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就说不该让莺娘离开,早晨才走,晚上回来就一身伤,这世道怎么能让两个女儿家去凉州,届时还有命活吗?”   梁歇解释道:“阿姐,这也是无奈之举。”   “无奈什么呀!就算硬要走,派几个身高体壮的人贴身护送不成吗?”   容莺也跟着解释:“要是让人贴身护送,难免会打草惊蛇,引出他们会有些麻烦……”   梁娘子哪管麻烦不麻烦,只心疼容莺一个小姑娘肯定受了惊吓,又可怜了几句聆春,便去后厨要做个汤给她们压惊。   容莺和梁歇对视上,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早些日子她就察觉出聆春不对,梁歇同样猜疑聆春手上那块鱼符的来处。加上近日聆春急着要走,她心早已生了疑心,却迟迟不愿意将此事戳穿,便暗地里和梁歇说了此事,让他派出一小队人暗中护着她。一旦遇到不测,他们先拖延时间,再让人回城叫兵,好将聆春背后的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若无事发生,这一小队人便会跟着她,一路护送她去幽州。   容莺当然是盼着无事发生,她不愿意相信聆春会背叛,极尽所能地暗示过聆春,希望她顾念着彼此的情分。   聆春醒了以后滴水不进,躺在榻上默不作声地流泪,下人看不过去,便请容莺去看看。   容莺走到床榻边,聆春才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启唇问她:“公主为何还要帮我?”   容莺看到她脸上的伤痕,在她身边坐下,缓缓道:“我帮你并非是不怨你的背叛,只是不忍看你被人如此践踏,换做是任何一个女子受到欺凌,我都会义无反顾去帮她。”   容莺的声音轻柔而缓和,如同曾经坐在房顶看星星时和她小声说心事一般。   “你为了家人背叛我也是无可厚非,毕竟要说起孰轻孰重,我当然不能与他们比。”   聆春脸色苍白,目光中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情绪。“公主想如何处置奴婢?”   “梁娘子说你手脚伶俐,会替你寻一份不错的活计,先泾州安置下来。乱世中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往后我不会留你在身边,你想要再去侍奉旁人,我也不会干预。”   聆春听得出来,容莺貌似疏离,却已经替她想好了退路,已经是仁至义尽,可越是如此,她心中更加如烈火焚烧一般。行差步错,终身悔恨,终身不得解脱。   她一闭眼,脑海中就是被投入锅中炖煮的父母亲人,是容莺失望至极的眼神。   夜深了梁歇才处理完公事,白日里捉来的叛军还要详细审问,他认为此事因容莺而起,审问的时候容莺也该有知情的权利。他睡得很晚,然而翌日一早就被侍从吵醒了,忙催着他起来看看。   梁歇匆忙穿戴整齐,去了容莺的院子。   容莺显然也是被匆忙中吵醒,一头墨发还披散着,身上随意罩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凉风吹过的时候,将袖袍灌得高高鼓起,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孤寂的石像。   府中仅有的几个婢女都别过脸,不敢看地上肤色透着青白的死人。   梁歇走近的时候,能听到有婢女窃窃私语的声音。“怎么就想不开呢……”   “说是吊死的,以后这屋子可不敢住人……”   聆春没了声息,半张着嘴,一副哭似的的表情,就这么永久地留在了她的脸上。   “公主……”梁歇面对这样的局面,忽然间也词穷了起来。 第63章 擦肩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聆春下葬当日下了雨, 泾州没有她的亲人,丧事也办得十分简单。   容莺撑着一柄青竹伞,站在新砌的坟头前很久, 衣衫被飘进去的凉雨打湿了大半。湿润的鬓发贴在颊边, 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一直流到下颌。   天色灰暗,她一身素衣站在荒地, 仿佛是野地里开出的花, 即将要被这风雨给摧折打倒。   容莺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还是赵姬死在她的面前。只不过当时她年纪太小, 不如现在痛楚深刻。   亲人逝世, 对她而言略显模糊的一个概念突然就清晰了起来, 可又不仅仅如此。聆春几乎是代表了她的一段时光,从此聆春一走, 唯一一个见证过她漫长成长的人也离开了。   如今的一切,都和她从前的期望背道而驰。   回到太守府后容莺受了凉, 离开泾州的事便暂时耽搁了下来。   病去如抽丝,容莺好得很慢, 喝药也艰难, 夜里惊梦醒来, 下意识开口叫聆春,无人应答后才想起聆春已经不在了,在床榻上静默地坐了很久,再摸脸颊才发现已是冰凉一片。   梁歇抓到几个叛军提供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们也是替李皎办事,想抓走容莺好立功,只是他们太过傲慢,只当容莺是个养在深宫中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想将人带走日后用来威胁闻人湙。梁歇将人关在狱中,没有立刻处置。   侍女将药和午膳送去,容莺喝药的时候梁歇就在身边,盯着她一口一口喝干净。   容莺睨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也要盯着我喝药?”   “从前听说过公主喝药不太老实。”梁歇这话也是从穆桓庭那里听来的。   穆桓庭虽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他也会偷偷打听容莺的事,在长安被围困的那阵子也命人悄悄照应过她,时而得了兴致便会和梁歇说上两句,以至于梁歇也曾生过疑心。   容莺以为是聆春和他说的,眼神也渐渐低落了下去。   梁歇察觉到她的情绪,便安抚道:“逝者已矣,也该放下了。”   她鼻尖一酸,眼前像是罩了层雾气,梁歇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觉得那方士也不尽然是胡说,原来我命格不好是真的,要不然怎么身边人都会离我而去,可分明……可我分明已经努力过了……”   到最后赵姬选择了抛下她,聆春也选择背叛,最终她们自暴自弃地死去,不肯为了她为了自己而好好活着。   她吸了吸鼻子,将药碗放下,抬起微红的眼眸,自言自语似地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一切都会过去……我就难过这几日,以后不会再想了……”   房间内光线黯淡,唯独她的眼睛,像有明星坠入的泉眼般明亮澈净。   梁歇自诩克己复礼,却在这一刻也难以抑制地乱了心神了。   凉州是关要,时不时就要面临敌军的袭击,其他各州郡为了自保,时常是爱莫能助,再加上部分郡守承认闻人湙的身份,也有一大部分曾经在秋华庭之变中掺了一脚,亦或是借东风上位,如今生怕闻人湙秋后算账,自然只肯认扬州的天子,不肯听命于长安那边的军令,甚至会起内讧。   凉州鄯州和兰州等地都不肯降,梁歇还被秦州太守给写檄文声讨过。   容莺身为公主,只要想法子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从秦州去凉州要好得多,反而是从平凉走容易被人抓去。   她病还没好,便拿着地图思索去凉州的路了。   在府中闲来无事,她跟着婢女在菜园子里帮忙。婢女去喂鸡的时候,她就抱着篮子去摘葡萄,准备送到梁歇的书房去,她刚走到一半,在拐角处迎面撞见了脚步匆忙的梁歇。   梁歇神情严肃,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回头。”   说完后,容莺被他扳过身子往前推了一把,身后则传来一阵脚步声,男子朗声道:“梁歇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容莺立刻就听出了是萧成器的声音,脚步都僵了一瞬,强装镇定地朝前走。   萧成器走过拐角,看到梁歇背对着他,和一个侍女说了些什么,侍女提着篮子就走。他便疑惑道:“这是干什么呢?”   梁歇微微向他行了一礼,说道:“婢女方才摘了些瓜果,我让她去洗净,稍后再奉上,萧将军与帝师一路辛苦,暂歇息片刻吧。”   听到“帝师”二字,婢女脚步显然快了几步,逃也似地走了。萧成器摇摇头,说道:“闻人湙果然风评不好,都传他是恶疾缠身心狠手辣才被逃婚,连你这府中的婢女都听说了。”   梁歇不置可否,略有担忧地看向容莺离开的方向。   闻人湙突然来了泾州,极有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容莺此时不离开,日后可就没机会了。   ——   容莺回到院中,急忙收拾好包袱就要走。梁歇已经替她安排妥当,正好城中有一商户要去秦州,她混入其中出城,以免引起注意,而富商受过梁歇的照拂,一路上会好生照料她,到了秦州再去找秦州太守,闻人湙就再难捉到她了。   太守府外有闻人湙的人,容莺选了处低矮的墙头,连道别也来不及,直接攀上墙头跳下去,按照管家给的方向火急火燎地找去商户家。   商户是个高瘦的男子,虽临时受托却十分好说话,也没有觉得为难,当即便同意了。为了不引人注意,还让容莺换了身衣服坐进马车,假扮他的爱妾一同出行。   由于走得十分焦急,容莺心中还有几分焦虑。梁歇与梁娘子待她百般关照,她却连句告辞都没有,也不知日后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耳边坠着翡翠玉珠,唇上点了红艳艳的胭脂,挽起的发髻上簪着金钗与绢花,坐在富商真正的妾侍身边兀自想得出神。   那妾侍不知到她的身份,起初还真当她是什么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凭着长相貌美,将商户的宠爱给分走了。于是看容莺的眼神中就带了几分怨气。   商户觉得车厢里闷得慌出去透气,他的妾侍便幽怨地看着容莺。   容莺意识到不对,解释道:“这位好心的郎君只是替在下遮掩一番,到了秦州便分道扬镳,并非姑娘想得那般。”   美妾眨了眨眼,轻哼一声。“遮掩什么?你该不会是什么逃犯吧?”   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一看就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娘子,要不是逃犯,那就是逃婚?”   没想到她歪打正着竟说对了,容莺觉着多半也算,便点了点头。   美妾立刻好奇了起来,再不计较旁的,只问:“你为何逃婚,也是被家人卖过去的,还是那夫婿太傻还是太老?”   容莺颇为难为情,解释道:“是我自己的缘故,他既不老也不丑,但我不想嫁过去。”   她惊讶地看着容莺,想了想,又问:“难道他打人不成,我可听说过,有钱人家可都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嫁过去做妻还好,若做了妾,被打死也是没人管的,若他是这样的人,你跑了也好。”   她见容莺不说话,还以为自己又猜对了,犹豫片刻,不大情愿地说:“若你实在无处可去,我也可以向夫君求情,将你收入房中做个妾侍。我夫君虽然不是家财万贯,脾气却很好,你跟了他总比回去被打死的好,这世道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容莺没想到她会说出在这样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问道:“方才你还担心你夫君移情别恋,怎得如今又舍得让我分走他?”   美妾唉声叹息,抱怨道:“我像你这么大早就被卖给了一个县令,后来那人总打我,我就偷跑出来了,路上差点被饿死,夫君见我可怜就收我进门。我还有个妹妹呢,应该跟你差不多大,现在也不知道被卖到哪儿去了,哪有什么事比活着重要……”   容莺听着这些话,心中如同涌过一丝暖流,在此刻为她带来了些许慰藉。   一路上她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比她在宫中十七年还要见到的多。   “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的好心,我在秦州有投奔的人,还是不用了。”她说完这话,那位妾侍松了一口气,对她的态度更缓和了几分。   ——   萧成器这次又要上阵杀敌,他也不明白闻人湙为什么非要来泾州,总不能是被容莺逃婚给气疯了,想要迁怒到梁歇身上,明白人都知道梁歇这样一个刚正死脑筋的人,肯定日日都扎头在公务上,怎么可能跑去勾搭容莺还帮她私奔呢。   萧成器认为闻人湙是病急乱投医,也不好劝什么,便跟着他一起来拜访,好在他发疯要对梁歇动手的时候拦一拦。   太守府中的下人很少,这么大个地方显得十分冷清。萧成器带着人四处转悠,回书房看到闻人湙和梁歇,便随口道:“梁歇你姐姐什么时候去世的,在长安不还好好的吗?”   梁歇难得有些恼怒,扫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我阿姐身体康健,萧将军慎言。”   萧成器连忙“呸”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我方才看到一处挂着的灯笼,还以为是你府上有亲人去世,真没咒你姐姐的意思,她糕点做得可好吃了……”   闻人湙微蹙着眉,没有说什么。   前几日他得了动向,说梁歇捉了几个燕军的探子,听说是冲着他来的。加上容莺的事一直梗在他心中下不去,便抽时间来找梁歇查个清楚,没想到今日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套出来,牢中哪还有叛军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有婢女来送瓜果,萧成器上前去接了一把,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侍女道:“刚才去洗瓜果的人好像不是你。”   他明明记得那个背影要纤瘦一点,头发要长一点,就差不多……差不多和容莺一般。   想到这里,他面色突然一变,扭头看向闻人湙。 第64章 错过 早生华发   太守府年轻的婢女只有两人, 萧成器见到的那个背影身姿丰盈又腰肢纤瘦,走动的步韵足以让人见之不忘。   他现在回头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毕竟梁歇府中的婢女实在少得可怜, 分辨起来根本不费功夫。他犹豫着要不要告知闻人湙, 却又怕此举会连累梁歇,到时候容莺也要记恨他, 索性当做不知道好了。   正在他内心挣扎的时候, 闻人湙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 却没有立刻戳破。   梁歇知道闻人湙不是好骗的, 只要他想, 没有什么查不出来的人,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他也只能暂时拖时间, 以免容莺在半路上被闻人湙截住。秦州兵力雄厚,且秦州太守脾气火爆, 闻人湙要想对付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天色稍晚些,闻人湙离开了太守府, 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话提起过容莺。萧成器心中本来很是内疚, 看到闻人湙对容莺漠不关心的样子, 顿时就好受多了。反劝起他来:“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梁歇算账的,原来还真是为了处理公务。将容莺放下了也好,世上的女子那么多,又何必要抓着她不放呢。强扭的瓜不甜,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闻人湙鼻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些许冷嘲的意味,不等萧成器发问,封善便走近水榭, 向闻人湙禀告起了查探来的消息。   “属下查到一月以来进城的名单中,只有两人和所有客栈的目录都对不上,稍微逼迫了一番,那店家就说了实话,声称半月前有两个穿着男装的女人住进去,因为她们牵的马驹不错,便多留意了一番……”   现在正是战事要紧,良驹难得,许多富贵人家都只能用牛车,一下子两个风尘仆仆的路人牵着马,难免要叫人心生怀疑。至于进城的名单和客栈老板的账目对不上,多半是梁歇为了替容莺遮掩,让负责守城的人划去了有关她的记录。   萧成器目瞪口呆,一张口就说漏了嘴:“真的是容莺?”   闻人湙端正坐着,听着封善呈上来的消息似乎没有丁点动容,萧成器心虚地站在一旁也没有引起他的侧目。   直到将那两人的异动桩桩件件禀告,闻人湙的表情才慢慢改变,眉眼间的戾气也越来越深。   一直到梁歇出手干预,后来的线索便断了,显然是梁歇刻意为之。连着许多日,闻人湙都觉着自己心口压着团邪火,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越积压越猛烈,叫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恨不得将容莺咬碎了吞下肚去,方能解此奇耻大辱,消了他的满腔怨气。   可即便如此,在听到封善说有男子当街掳走容莺,还让她受了伤,闻人湙心中竟立刻涌起怒意来,未及多想便吩咐道:“把那不知死活的东西从牢里拖出来,剁碎了手脚喂狗。”   萧成器自知方才那番话再听就蠢得不行了,只好出言补救,问他:“容莺现在应当在何处,能找到她吗?”   闻人湙怎么看都正在气头上,要是容莺真的被抓到,想必是不好受的。   “我要是砍了梁歇,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找我,”闻人湙冷不丁开口。“毕竟她亲口说过,她爱极了梁歇。”   在说到“爱极了”的时候,闻人湙念得格外用力,甚至是咬牙切齿。   萧成器默了默,问他:“旁的就算了,可梁歇怎么说都是容莺的恩人,你去砍了他,难道是真想和容莺成一辈子怨侣,让她憎你恨你不成?”   闻人湙何尝不懂,他只是愤恨,今日他已是克制至极,若不是顾念着往后,他今日就杀了梁歇。“那就先关了他再将消息传出去,我倒想看看梁歇在她心里分量几何。”   ——   泾州去秦州路途遥远,出了泾州城以后,闻人湙虽有心派人去阻截,却没能彻底寻到他们的行踪。   容莺与商户随行,一路都不曾暴露过身份。中途停歇几次,五日后才赶到秦州。   秦州兵力雄厚,太守刘奉是被皇上一路提拔上来的,赤诚之心难以撼动,任由两方叛军游说多次,不仅不降伏,反将敌军痛骂,声称宁死不肯向宵小俯首,一来而去秦州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偏偏秦州地势上易守难攻,又不算富饶机要之地,此时去攻打秦州无非是耗费兵力物力,闻人湙便一直放任不管。   容莺心知自己到了秦州以后,闻人湙这等才智,很快就能查到梁歇身上,多少还是会拖累他。可另一方面,到底梁歇没有大的过错,在泾州受百姓爱戴,闻人湙要想笼络人心怎么也不该轻易对他出手。   秦州太守刘奉并非容莺所想是个高壮的大汉,见面后才发现对方身单体薄,眼睛细长额骨宽大,看着倒有点像话本上写的奸臣。   刘太守起初不信她是公主,差点将她赶走,容莺再三保证后拿出了闻人湙的鱼符和容恪的信物,又说了各类父皇的喜好,这才让他相信,将她奉为了座上宾。   刘太守虽然没怎么听说过容莺的存在,仍对她恭敬有礼。他可怜容莺公主之尊却要被迫流亡,甚至屈尊去做人妾侍才能避人耳目,不禁想到了远在扬州的天子和被夺占的长安与洛阳等地,说着就掩面大哭起来,边哭边哀叹故土与百姓。   他身旁的长史看不下去,尴尬地看了容莺一眼,一边给哭到抽噎的刘奉顺气,一边又去安抚他,一套安慰人的说辞都十分连贯,显然是用多了的。   容莺不免惊讶,那封洋洋洒洒痛骂叛军的檄文居然出于刘奉之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在她提出要去凉州找容恪后,刘太守便将最近的变动告诉了她,奉劝道:“凉州岌岌可危,无人能救,公主前去无异于送死。”   刘太守自然不同意她去,便也留心着让人打探有无容恪的消息,凉州果不其然很快失守了,突厥掳掠一番后,还活着的百姓与士兵逃亡到秦州,容莺才得到消息,潞州与晋州有难,半月前容恪就为了增援潞州而领军北上了。   容莺得知后愁得饭都吃不下,晋州离秦州这般遥远,总不好她再孤身上路,遇到叛军和流匪直接没命,当真是天意弄人,她总是晚了容恪一步,怎么都追不上他。   刘太守的长子刘缙也在军中任先锋,一向崇敬镇北大将军,如今潞州被困,他心焦如火,求了刘太守好几日,总算得了允许,让他领兵北上增援。容莺也可随军一同前去,以免路上遭遇不测。   离去之前,刘太守拉着容莺的手又哭了一场,言辞恳切地替她被赶去扬州的父皇悲恸,又哭自己没用不能收复失地,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秦州。容莺的袖子上都是眼泪,跟着长史一起劝慰刘奉。   她听着刘太守哭,心情实在是有些复杂。之前还在长安的时候,闻人湙还讥讽过她父皇在扬州也不忘享乐,添了十几位貌美如花的美人入后宫。刘太守替主痛哭,却不知他的主子在扬州也十分快活,真正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即将行军了,刘太守才提起泾州近日的变动,和容莺说了一声。   “那泾州的太守梁歇虽不忠不义,对公主到有几分真心,听闻前几日闻人湙将他给斩首示众,若他不曾投敌,兴许我还能帮衬他一番,可惜啊……”刘奉正摇头叹气,突然一声响动,将他吓了一跳。   再去看,原是容莺从马车上跌落,摔得格外狼狈,一旁的人忙去扶她。   “公主小心些。”刘太守猜到是什么缘故,只能无奈地规劝她。“那梁歇无论生死,与公主也难成续前缘,日后夺回长安,还愁找不到更好的驸马吗?”   容莺颔首,嗓音干涩:“太守说得是,我能想开。”   车马渐渐地动了起来,容莺坐在马车里,缓缓拂去袖角的尘土,视线停在被砂石磨破的边缘,最后掀开车帘,望向了长安的方向。   接连的打击之下,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多到要溢出来的地步。一路磨难一路痛楚,将她心底磨了一个大洞出来,眼泪都灌进洞里灼着她的心肺。   她的确不大聪明,但再怎么傻也该明白,闻人湙这种人不值得倾心相付。   难道闻人湙说爱她,她就非要接受不可,如果不肯,便用逼迫打压的手段,再杀了她亲近的人,如此算不得喜欢,只不过是一个疯子偏执而自以为是的对她好罢了。   ——   去潞州的路途遥远,先锋刘缙带了八千人的兵马,粮草也得省着吃。容莺在军营中身份特殊,刘缙对外称她是父亲收的义女,军中将士也不敢对她无礼。   刘缙发现她显然比才来秦州的时候要沉默许多,路上还费心思想让她高兴点。然而容莺因为梁歇的事始终提不起精神,只想快些到晋州,日后随着三哥一起,有朝一日总能回到长安。   若真的败了,闻人湙还不肯放过她,索性谁也别想好过,她就是死也得拖着他一起。   到了夜里扎营,军士们聚在一团,容莺就孤零零地坐在马车上吹风。   刘缙壮志昂扬,一心要上阵杀敌,如今得偿夙愿终于能去潞州,便喝了些酒情绪激动地和兵士们嚎叫。容莺听得一清二楚,非但不觉得他傻气,反而看着他这幅少年意气志比天高的模样,竟奇怪地联想到了李愿宁身上。   也不知李愿宁在扬州怎么样了,容麒与她成婚后对她好不好。   许多将士喝了酒便脑子不清醒,容莺不过是到泉水边洗了手准备回去,便有两个醉醺醺的士兵拦住了她的路,口中用她听不明白的乡音说着浑话,伸手就要去拉扯她。容莺被扯住了胳膊,正准备叫人,一边的营帐后绕出来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头发散乱沾着草屑,半个肩膀还露在外面,裙带也松松垮垮像是临时系好的。她调笑着勾住其中一个士兵的胳膊,小声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拉着他就走,顺带还勾住了另一个,并对容莺吩咐道:“小女伢快回去,莫在外头乱晃,吃亏了可没地方哭的。”   容莺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还是道了谢,等回到马车边的时候就见刘缙正在找她,看到她来连忙说:“可真是吓死我了,你可别乱跑,好多人不认得你要是冲撞了你,我回去得被我爹砍了。”   容莺点点头,问道:“我方才见到了一个女子,她穿着不太体统,是谁家姬妾吗?方才有两个士兵喝醉想轻薄我,是她替我解围……”   刘缙表情立刻古怪了起来,在容莺面前便有些难以启齿,酝酿着委婉道:“她们是营妓,和青楼女子差不多,公主千金之躯还是离她们远些,污了公主的眼就罪过了。”   容莺皱了皱眉,问道:“军中为何还有妓子?”   刘缙颇为难堪,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我也不好说,公主还是别问我了,我爹管得严,最不让碰我这些。”   知道刘缙没有宿妓,容莺的脸色缓和了些。“刘太守家风清正,让人钦佩。”   得到夸奖后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火光照着他的脸微微发红。   容莺正想去歇息,刘缙突然挑起她的一缕头发,惊疑道:“公主正值芳华,怎么有白头发了?” 第65章 途中 “三哥……”   李将军在潞州抵抗燕军许久, 突厥各部落兵马众多,潞州也岌岌可危。天子转到扬州后,对于政事已经无可奈何, 朝中主要是容霁和荣国公在做事, 而荣国公背后又是容麒,两个兄弟仍为了皇位争斗不休。   百姓与各大世家对朝廷不满已久, 闻人湙造反后许多有声望兵力的望族都站在了他一边, 扬州暂时也没有夺回长安的能力。   赵勉驻守长安, 虽然身兼数职, 民间却仍称习惯性称他为三公主的驸马。   容曦怀孕后脾气比从前更差了, 日益隆起的腹部就像一个球, 她行走不便,还要处处忌口, 心中愈发怨恨起赵勉来。为了不惹容曦心烦,他白日里很少出现, 夜里等她入睡后才躺在榻边好替她翻身。   听到泾州传来梁歇被杀的消息,赵勉也没有多少反应, 反而是容曦捧着肚子过来, 质问他是不是有了容莺的消息。   赵勉说没有, 容曦不肯相信,闻人湙来了公主府一趟,她便不管下人的阻拦硬闯书房,问他将容莺弄到哪儿去了。   闻人湙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扫了眼她隆起的腹部,问道:“几个月了?”   赵勉答道:“应当有八个月了。”   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容曦本来积攒的怒火突然就蔫儿下去了。   事到如今,容曦也不得不相信闻人湙太子遗孤的身份。她在容霁面前都我行我素不服管教, 可面对闻人湙时就莫名心虚,被他的眼睛轻轻一瞥就不敢嚣张了。   比起容霁,似乎闻人湙才是那个威严的兄长。   “近日燕王正在领兵攻打晋州潞州等地,长安要交给你一阵子,若有异动随时告诉我。萧成器年纪尚轻,行事冲动鲁莽,我对他不放心。”   容曦惊疑道:“你要去哪儿?”   闻人湙微笑道:“我去把容莺捉回来,以免她错过侄儿的满月礼。”   容曦瞪了他一眼,没敢说什么不满的话,赵勉见她难得这样乖,忍不住笑了笑。“你且放心去吧。”   ——   白天里刘缙给容莺拿了铜镜,她才看清楚白发是怎么回事。   如刘缙所说,她满头乌发中当真夹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从前似乎也没有,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但事到如今,她也无暇在意几缕白发了。   军中的饮食十分单调,刘缙猜到容莺可能吃不习惯,路过一片山地,林间长了几棵柿子树,他便停下让军队休息,带着箩筐去打柿子。   容莺就是在这时见到了刘缙说过的营妓。   她们不过十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穿着朴素的衣裳,站在那里就像最普通的民间女子。容莺注意到她们年龄差距还不小,有些看着才及笄,而有的却足以当她们的娘了。   容莺穿着一身松石蓝花鸟夹缬,松挽的发髻上簪着两支小珠花,从穿着与仪态而言就不是简单的出身。   几个营妓也时不时看向她,彼此小声地说着什么。   她们臂弯间挎着篮子,去接士兵丢下来的柿子,容莺也跟了过去,天气转凉的厉害,柿子有些已经熟透了,刘缙掰开一个递给她,露出黄澄澄的果肉,一口咬下去满满的甜,又有一点涩味。   刘缙抱怨道:“都怪这些叛军,把百姓都给吓走了,走了三天一个活人也没见到。”   容莺在路上也见到了废弃的房屋,想起自己在逃亡路上见到的流民,轻叹一声,说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   刘缙不禁好奇道:“我还未曾去过长安呢,都说长安繁华,街上美人如云,等日后平定叛乱,我一定要去好好玩一次。”   刘缙和萧成器一般年纪,是刘奉的长子,从小跟着舅舅在军营长大,从前顶多是铲除流匪和骚扰百姓的胡人,舅舅战死凉州后,他便下决心上阵杀敌。容恪最早在朔州时,曾经以三千兵马胜了敌军一万多人,他听闻此事心中钦佩,对容恪珍视的妹妹自然也格外关照。发现容莺对那几个营妓多有关注,他便有些焦心,生怕容莺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事,特地把军中几个不讲究的将士教训了一顿。   夜里生了火堆,容莺昏昏欲睡地坐在一边,忽然听到一阵呻|吟声,瞌睡便被吓跑了,扭头去看,才发现一个撑着树喘气的女子。   好像是营妓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个,身子也正单薄。容莺走近了些,问她:“你怎么了?”   那女子比容莺还小,见容莺靠近,下意识退了两步,神色怯怯地看着她。   借着晦暗不明的火光,容莺看到了她脖颈上大片的红痕,以及破了皮正在流血的嘴角。   她的经历可想而知,容莺不免同情道:“我这里有伤药,你可以跟我来。”   小姑娘乡音很重,容莺只能勉强听懂她的意思。   “我想去洗澡,你能陪着我去吗?”   容莺看了眼四周,去向马车边的护卫交代了一声,拿着药跟了上去。   小姑娘叫阿媛,文文静静的样子,走路的时候姿势有些别扭。附近只有一处小潭,距离扎营的地方不远,容莺让护卫守在百米外不让人靠近。接着阿媛就在容莺面前大喇喇地脱下了衣服,露出大片肌肤,反倒是容莺有些害羞,赶忙将目光移开。   阿媛坐在石头上擦洗身子,问她:“她们说你是从长安来的,洛阳和长安哪个更好看?”   容莺扭过头回答她,将小姑娘稍显瘦弱的身躯看得一清二楚,隐约可见些许伤痕。   “我还没去过洛阳。”她说完,忍不住又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们还打人吗?”   阿媛抿紧唇不说话了,背过身子继续擦洗,容莺将药膏递过去,她也接了。   没过多久,阿媛正在穿衣服,就听一个女人在呼唤着找她,阿媛应了一声,女人急忙朝潭水跑过来,路上被树枝绊了一脚险些摔倒。   女人走近后才发现容莺的存在,警惕地看了两眼后,略带责备地问阿媛:“跑这里来怎么也不和阿姊们说一声,张大郎君找不到你正在发脾气。”   阿媛的语气里都带了哭腔,说道:“阿姊就让他下次再吧,我这会儿疼得厉害,这几个天阉的狗杂种……”   阿媛一连骂了好几种容莺听都不曾听过的词,紧接着那女人也骂了几句,都是些极下流肮脏的话,当着容莺的面,两个人也不避讳,在她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起军中的臭男人。   再如何不情愿,阿媛也穿好了衣裳,准备和阿姊走,走了两步才想起回头和容莺道谢。   容莺跑上前追上她们,说道:“我有件衣裳破了,你可以帮我缝一下吗?”   她们都知道容莺是刘缙在罩着,倘若是容莺指定要的人,底下谁也不敢有怨言。阿媛眼前一亮,看向身旁的阿姊询问意见,阿姊也点点头。“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护卫看着容莺把一个营妓带在身边,皱眉道:“娘子这样的身份,还是离她们远些为好。”   “不碍事。”   阿媛瞪了护卫一眼,跟着容莺上了马车。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毯子,有茶水干果,甚至还挂着银鸟纹香囊,阿媛忽然拘谨了起来,生怕自己碰坏了什么要被责骂。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容莺也没有拿出针线让她缝补衣服。   “娘子的衣服在哪儿?”   容莺倒了杯茶递给她,说道:“不用你补衣裳,在这儿睡一觉吧,明日再回去。”   阿媛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必是知道她今夜不想去伺候人了,刻意找了个由头将她叫住。   “娘子人长得好看,心底也好,白日里她们都说你是从长安来的,定是会读书写字,见过大世面的闺秀。”   阿媛这话真假参半,实际上她们说起容莺的时候,猜测中都带了点酸劲儿,对于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自然要想着办法挑出点错来,不然心底总是不舒服的。   容莺笑了笑,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记不清了,应该十五六岁吧。”阿媛看容莺和善,那点拘谨很快就不见了,主动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   容莺努力从阿媛带着乡音的话中得知,她是营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是从那种最低等的妓院里被卖到军营里来的,只等攒够了钱就赎身离开。还有三个和她是一样的出身,而剩余的都是出身较好,因丈夫或儿子犯了罪,男人流放充军,她们便被发配为军妓。   夜里阿媛就倚在马车中睡着了,容莺往她身上披了件薄毯,掀开帘子看向夜色,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梁歇。   这几日总是如此,她必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一旦闲下来脑海里就是梁歇聆春等人的影子,她时常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似乎三哥成了她唯一盼头,只有不断告诉自己,到了三哥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才能勉强振作,不让自己陷在无休止的悲戚中。   ——   自从那日帮过阿媛后,其他营妓总会刻意亲近容莺,找她说两句好话。   容莺想起从前闻人湙说她性子过于温弱,遇事不想着解决,反而一味地躲避逃跑,面对坏事总抱着侥幸的心思,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压在心底,自己生闷气自己安慰。从前还有个聆春开解一二,如今却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几个营妓当容莺人傻心地好,多次从她这里顺东西走,还有问她借玉簪,借完就说弄丢了。容莺脾气软得厉害,没有和谁计较过,阿媛不乐意,偷偷将玉簪偷回来还给了容莺。   容莺本来已经给够阿媛赎身的钱,奈何她在营中成了习惯,总想着多赚一点也是好的,仍去拉着军中将士往营帐里钻。   刘缙渐渐的也知道营妓占容莺便宜的事,问她需不需要去替她出个气,被容莺给拒绝了。   他都有些憋屈,问道:“你可是公主,让几个下贱的妓子欺负都不生气的?”   “男人将营妓当做物件儿,为何还要说物件儿下贱呢。”她淡淡道。“我与她们一般计较,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她们大多人都不识字,为了活下来才当妓子,在军中不被当人,自然不能以平常人的礼义廉耻来要求她们。本就可怜,我不太想去为难她们。”   刘缙被她这么一说,突然生出一股羞愧来,又强调道:“我不宿妓的。”   “嗯,值得夸赞。”容莺笑了笑,他脸上又是一红,牵着马快步走远了。   到晋州的路上也遇到过几次流匪,天气越来越冷,将士们打了猎回来,将皮毛裁下来分给营妓,让她们拿去做衣服。容莺和她们坐成了一圈,给她们讲一些话本里的故事,她们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要说几句荤话,逗得容莺脸色通红。   之前总从容莺身边顺东西走的妓子,用赏赐的兔毛给容莺做了一条毛领,而其他人也争着替容莺缝洗衣裳,采了栗子塞到她的马车里。她们虽受了容莺的恩惠,却也用自己的方式在回报。   等快到晋州的时候,路上的流匪和逃亡的百姓都多了起来,走几步都能遇见一具腐烂的尸骨。有两个营妓不等到晋州便身染恶疾病逝。容莺是唯一会写她们名字的人,便亲手给二人写了墓碑,不至于让她们死得没名没姓。   刘缙在入晋州前也正面遇上了燕军,领兵和他们打了一场。好在晋州是容恪在守城,暂时处在上风,这帮燕军是兵败后正在逃亡,刘缙将他们逮了个正着,一帮厮杀后大获全胜。   容莺看到刘缙领着人清理战场,地上都是残肢碎肉,肠子内脏流了一地,让她胃里翻涌得厉害。不多时,晋州里的驻军来迎他们入城,容莺从马车内探出头张望,很快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阿莺!”容恪一眼就看到了容莺,忙翻身下马奔向她,激动到险些被死尸绊倒。   容莺从马车中钻出来,眼里泛着泪盈盈的光,提着裙子跳下马车,容恪伸手想去抱她,想起手上的血,又收回去先用袍角蹭干净,这才重新伸出手臂,将容莺抱起来转了一圈。上阵杀敌被落下一身伤疤都不曾流泪的他,如今感受到怀里轻飘飘的容莺,眼睛突然就红了。   “你怎么跑这么远来了?”虽然容恪语气中带着责备,却难以掩饰他面上的欣喜。   容莺抱着容恪的手臂,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三哥……”   她才说了两个字就泣不成声,容恪忙去擦她的眼泪,安慰道:“好了好了,以后再也不受委屈了,等我大败燕军后杀回长安,将闻人湙的头砍下来给你出气。” 第66章 晋州 “好在今年你在我身边”   晋州离潞州很近, 两处都在抵御燕军,因为常年战乱,城内百姓许多都逃亡去了。   容恪平日里都住在军营中, 容莺身为女子多有不便, 他本想将容莺安置到太守府上,谁知她却坚持要跟着他, 宁愿在军营中过枯燥乏味的日子, 不肯和其他的娘子们游湖赏花。   容恪与容莺本就分离已久, 一路上她又受了太多苦, 因此只要她一哭, 稍微撒个娇, 他便没办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容莺收整好衣物,和刘缙告知一番, 便带着包袱住进了军营。容恪心疼容莺,又担心她在军营被人冒犯, 直接命人挨着他的营帐又扎了一个,宽敞齐全布置得暖和又典雅。   经过一路颠簸, 容莺比在长安的时候消瘦了许多, 加上在晋州水土不服, 食欲不振了许久,整日都窝在营帐中睡觉,醒了就看书。容恪则照常训练将士们,忙于加固城防,有战事了便领兵出去,每次临走前都要去看容莺一眼。   容莺夜里醒来做了噩梦,跑出帐子去找容恪,得知他上阵杀敌去了, 便坐在营帐门口一直到天亮,生怕他再也回不来。   起初容恪有些担忧,容莺见他一身是血会不会害怕,直到容莺四处找他,扑上来隔着冰凉的甲胄抱住他哭,一点也不在意他满身是血,他也再没有避讳过了,一回来就去找容莺报平安,好叫她放心睡个安稳觉。   在军中无趣时,容莺也没有闲着,她还记得自己在泾州城外被人绑了去,拿着弓|弩也没派上用场,总要学着强身健体,以免日后遭了难连跑都跑不及。军中的将士们都很乐意教她骑射,虽然她身形纤弱手脚无力,弓|弩却用得很好,稍加练习便能射中靶心。   刘缙偶尔路过马场,便见到容莺穿着一身狩猎纹圆领袍,坐在马上英姿飒爽地驰骋而过。似乎和在秦州初见时变了不少,整个人有精神多了。不久后他上阵杀敌受了伤,去找军营中的大夫医治,又见到了容莺在大夫身边摆弄草药。   她蹲在地上正在发愁地问:“这几种草在我看来都长一个样子。”   大夫则边给人治伤边回答她:“区别大着呢,公主再看仔细些。”   容莺乖巧地点点头,将它们拿起来仔细对比。   刘缙有些疑惑,问道:“公主认这些草药做什么,总不是要学做大夫吧?”   她扭头看到刘缙,见到他胳膊的伤,关心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本来还疼得龇牙咧嘴,容莺一问就立刻收敛,正色道:“并无大碍,皮外伤罢了。”   大夫冷笑一声,手上用力,疼得他立刻叫出声,忙说:“你这大夫怎么净拆台啊?”   容莺忍俊不禁,这才回答他方才的话。“我资质不佳,不能去济世救人,帮些小忙还是行的。”   刘缙点点头,在此处上完药又坐了一会儿,看到一个面色痛苦的营妓走了进来,似乎也认识了容莺,上前跟她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容莺就带她去了自己的营帐。   刘缙略显惊讶,看向一旁的大夫,问道:“公主怎么又和营妓混到一处去了,让这种人进她的帐子,三皇子知道了肯定要发火了。”   大夫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没好气道:“你是男子,自然不懂公主的想法。营妓多是苦命之人,碍于我是男人,她们身有恶疾却羞于启齿,迟迟拖着不肯说,公主这是在帮她们。”   刘缙和容莺走了很长一段路,对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像起初那么奇怪了,只点点头,说:“我还当公主这样的身份,会瞧不起这种卖身子的营妓呢。”   大夫眼睛都不抬一下,继续去秤量草药。“我看公主应当会更加瞧不起嫖妓的男人。”   刘缙不免替自己的同袍脸红,听到也没有出言反驳。   军中将士在战场上厮杀,等回到军营便会想法子发泄,而营妓多是他们发泄的对象,军营中被玩弄至死的女人不在少数。此处也没有特意替营妓看伤上药的地方,容莺偶尔会收留她们到自己的营帐中,因此便见过了她们身上的各类伤痕。有些营妓出于无奈,一日接客百人,疼到走路都难。   容莺也是因此才主动提出去帮大夫整理药材,也好在营妓求助的时候帮衬一二。   渐渐地这件事容恪也知道了,准备和她好好商议,就怕容莺听了什么污糟东西。   容恪穿着便服,屏退身边人以后留容莺在营帐中,语重心长地说:“你近日去帮营妓的事,我也有所听闻。关于这些人,作为兄长,我还是想劝你几句。她们中多为罪臣妻女,早已打入贱籍,只能做这些事,你还未出嫁,总与她们来往只怕有损你的名声。”   容莺这几日也正想和他说起这回事,便问:“军中营妓共百人,本来都是良家女子,因为丈夫夫君的所作所为而让她们遭受这些,似乎不大公平。”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这……”   容莺又道:“可是三哥也清楚,自古以来并不代表都是对的。”   容恪叹了口气,说道:“曾经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取消军妓一事,只是军中将士如此多,总有不服管教的,一阵子没碰女人就心痒,将那良家姑娘给拐去玷污了。几乎年年都有,防不胜防,索性才在军中设下营妓,让他们得个消遣,不祸害普通人家的女儿。”   容莺此前也知道这类事层出不穷,因此也并不指望立刻说服容恪取消营妓,便改从另一处说道:“兄长的担忧自然是有道理,只是这些日子我去检查营妓的伤势,才知道她们染上的脏病会传给军中将士,反而更加不好。”   “那依你之见,想要如何?”容恪听容莺坦坦荡荡地说起这些,才意识从前那个躲在她身后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才是真的长大了,竟也变得有几分威严气势了,不笑的时候很是能唬人。   容莺前几日就想过了,还与大夫提过此事,他认为可行后她才敢说给容恪听。   “我听刘缙说过,营妓中一些是城里的妓子收钱办事,一些则是被被迫落入贱籍的女子。如今军中伤兵格外多,王大夫总说草药不够用,人手也忙不过来。兄长可以在军中下令,每人一月仅有一次宿妓的机会,而这些营妓轮流来帮王大夫去采药,还可以为军队出力,也并非要卖身才能抵消罪责。”   容莺考虑地已经很周到了,容恪仍觉得心中不大对劲,只好说:“你等我再想想。“   他苦恼地撑着下巴,随手拆开一封密信,看了两行就将正要离去的容莺叫住。   “阿莺你等等。”他眯着眼又读了一边这才确认字没有出错。“这封信上说,李愿宁私自出走,已经半月未归,从扬州传到晋州来,怎么想也该有一个月了。”   他继续道:“要是我记得没错,李愿宁也快生产了,你觉得她回跑到哪儿去?”   “潞州,她一定会来潞州找她的父兄。”   容恪看出了容莺的激动,笑了笑,安抚道:我有了消息定会让人告诉你,这两日我们大败敌军,他们必定好一阵子不敢来攻城,我就带你出去狩猎,打只鹿皮回来给你做帔子。顺带你也该补补了,瘦了这么多不说,头发都白了几根。”   他其实至今都有歉疚,若不是为了他,容莺身为公主,何须奴颜婢膝地讨好闻人湙。也不知放走他以后,容莺受了多少苦头,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好在今年你在我身边,总算让我有家人陪着吃团圆饭了。”   容莺听到“家人”二字,心中像是被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一下。   若是容恪知道了她并不是什么公主,不过是赵姬背着她父皇生下的皇室耻辱,她如今拥有的一切还会照旧吗? 第67章 守城 “三月不见,思卿若狂”   晋州的冬天要比长安还冷, 好不容易大败燕军,对方元气大伤暂时不敢出兵攻城,容恪得了闲, 带着友人上山打猎当做秋游。容莺也跟着去了, 娇小的身子套了件厚实的圆领袍,高高扎起的发髻像两个兔耳朵似的, 仅用一圈兔毛和红色发带系上, 看着便十分喜人。   容恪把容莺带在身边, 逢人就问漂不漂亮, 害得容莺一阵羞恼, 闹得不肯出去, 他这才收敛下来。   关于营妓一事,军中不乏将士们的怨气滔天, 然而容恪在边关待了许多年,戾气还是有的, 将几个挑事的单拎出来教训,再命军中大夫说着嫖妓的危害, 当然言辞中也有几分夸大, 又是威逼又是恐吓, 这才让他们消停了点儿。   营妓知道是容莺背后帮了她们,也有人亲自去给容莺和容恪道谢的。大夫那边一下子挤进一堆女人,争着抢着帮忙做活计,什么脏活累活都往身上揽,哪怕是采药累得腰酸背疼,也比躺在营帐里不被当人的好。   容莺没想到自己只说了几句话就能帮到这么人,心情也跟着畅快了起来,连着好几日都笑盈盈的, 容恪拉她打猎想也不想就答应下。   当日上山的打猎的人不少,只可惜战乱连野物都不敢出来乱晃,跑了几个山头也没猎中多少,马不累人都要累了。容莺感觉自己骨头颠簸得要散架,平日里在马场练骑射还能射中靶子,如今见了兔子,还不等她拉弓兔子就跑没影儿了。   容恪宠她宠得紧,一见那灰兔竟跑了,笑着说道:“我家阿莺看中的兔崽子还敢跑,看我不把它捉回来烤着吃。”   说着他就驾马飞奔出去给她捉兔子,其他将士们都有好胜心,在美人面前总想表现一番,争着打到最好的猎物提到容莺面前嘚瑟。   等到天快黑了,容莺是半点收获也没有,其他人各提着野鸡斑鸠和山兔獐子回去,生了把篝火围坐一团,将肉烤炙一番分了下去。   容莺坐在火堆边听着火星子的噼啪声,温暖的火光忽明忽暗,周围是各种乡音夹杂的谈话声,有人喝了酒正纵情高歌,也有将士因为思念家人抱着同伴眼泪汪汪地哭诉。提起故乡便离不开长安与洛阳,众人对闻人湙和赵勉之流又是一番叫骂,接着嘲讽起闻人湙大婚当日被逃婚的事。   容莺听到这里低着头不说话。   军营中多是浊酒,比不得宫里的精酿,容恪早就习惯了,大口地喝着,看到旁边容莺抱着兔子发呆,问她:“兔子可不认主,你该不是舍不得吃吧?”   容莺眨了眨眼,说道:“它还太小了,等再养肥点毛多了我给你做个毛领子。”   容恪听了大笑,毫不留情地说:“你少诓我了,我还从未见你做过女红。”   “那你别要,不给你了。”   “我说着玩的,阿莺做得我都喜欢,这是阿莺第一次做女红,我可珍惜着。”   听到这话,容莺垂下眼,脸上的笑意也浅淡了几分。   其实在一年多以前,她从花朝节回去,也曾给闻人湙绣过一条发带,后来不等送给他便连同编好的络子一起丢进火盆烧了。   篝火燃的正旺,上面架着今日打猎回来的野物,烤到焦黄的表皮往下滴着油脂。容莺窝在容恪身边小小一团,身上披着一件厚实外袍,容恪将酒递给她,让她喝了几口。   军中的浊酒带着一点甘甜和微酸,容莺小口的啜饮着,不知不觉竟喝了许多。容恪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红着脸打瞌睡了,下巴一点一点的像小鸡啄米。   见到此状,他将容莺身上的衣裳拢好,再打横抱起往营帐的方向走。   容莺已经有些迷糊了,被他塞进被褥中的时候还扯着他的衣角不放,容恪无奈地笑了笑,将她的手指扒下来,低声哄劝道:“快睡吧。”   “三哥……我想聆春了,我想回长安……”她近乎呢喃地说完,容恪眼眸中也满是低落。   “三哥也想回长安。”他守在边关四年,再回到长安却已经物是人非,只能狼狈地逃离故土,连自己的亲人都没能见上一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父皇是否还能认出他。   容恪将容莺的被角掖好才走出去,一出营帐就撞上了来报告军情的士兵。   第二日容莺酒醒,洗漱完后穿好衣裳不久,容恪的亲卫便急急忙忙过来,要将她送入城中的太守府避祸。   这次的战事非同小可,潞州晋州久攻不下,突厥人几乎将所有兵力都调往此处,必会有一场血战。容莺知道自己留在营中兴许还会成为容恪的牵绊,听话地收拾好衣物随人走了,临走前也没能见上。   整个晋州都靠着容恪守着,晋州太守负责城中布防和将士们的吃穿补给,不敢有半点松懈。   容莺也没有闲下来,留在府中的时候也在练习骑射,隔两日便会去城墙上问问容恪的消息。   而后不久,离晋州不远的绛州忽然被围困,容恪支援的路被重重堵死,只能眼看着绛州被叛军攻下。燕军中一大半都是突厥兵,烧杀劫掠的事无一不做,绛州很快就会沦为人间炼狱。   容恪见过突厥兵过后的城池,地上堆满了死尸,走两步就要要拨开一具,护城河被染得猩红发臭。眼看着绛州就在不远处,他却无法带着援兵赶去,若救绛州,晋州兵力空虚,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鏖战了一个月后,晋州又一次被守住了。容莺急忙去迎接容恪,他头发乱糟糟的,一身甲胄上都是刀砍的痕迹,凝固的血已经泛黑。   容恪张开手臂将她抱住拍了拍后背,嗓音干哑地说:“没事了,别怕,我好好的。”   “绛州如何了?”   绛州在腹地,时常为晋州送来粮草,想绕过晋州去攻打绛州是件难事,也不知敌军是出了什么法子,将他们的看守都给杀了,绕了一大圈去攻城,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容恪脸色也显得有几分古怪。“绛州居然守下了,还歼灭了叛军不少人,此次算是大获全胜。”   他记得绛州的兵马不够精良,能熬过一个月都算为难他们了,如今反而大败敌军,岂不是他从前低估了绛州的太守。   容恪跟着容莺回太守府,拜谢过太守后好好洗漱了一番,这才通身舒畅地去处理公务。没多久去绛州打探的士兵回来,容恪端着碗正在用饭,容莺就在一边将堆积的信念给他听。   士兵面色惊惧,磕磕巴巴连话都说不完整。容恪敲了敲筷子,不耐烦道:“赶紧的,一句话说半天,我饭还吃不吃。”   士兵冷汗直冒,胆怯地瞄了眼容莺,一咬牙,说道:“绛州城已于半月前被闻人湙攻下。”   容恪手上一僵,筷子也掉落在地,连捡的功夫都没了。容莺同样面色惨白,身上不可抑制地发冷,握着信封慌乱地去看容恪。   他握住容莺的手,又问道:“前几日大败燕军之人,也是闻人湙?”   “正是。”   容恪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整个人都像罩着乌沉沉的阴云。   晋州离绛州如此近,闻人湙居然连绛州都攻下了,要是周围几座城池也被他拿下,届时他和李将军岂不是腹背受敌,这还让人怎么打?   唯一的希望就是闻人湙还有点良心,不在他们和燕军交战的时候趁人之危。   容恪烦躁得饭也吃不下了,挥挥手说道:“行了,你先下去吧。”   信兵不动,犹豫道:“属下……”   “快说。”   “属下去探查军情,被闻人湙的麾下捉住,他让我给公主传句话。”   容恪火气蹭得就上来了,眼看容莺被吓得脸色发白,他恨不得立刻提着刀去要闻人湙的命。“真是个臭不要脸的,缠着我妹妹不放算什么君子,天底下女人都死光了是吧,亏他平日里人模人样的,衣冠禽兽!”   信兵听着他一通骂,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完,求助地看向容莺。   容莺拍了拍容恪,说道:“算了,我只要跟着三哥就好,闻人湙没办法拿我怎么样的,更何况身后就是潞州,还有李将军在。”   她看向信兵,“你且继续说完。”   “闻……闻人湙他,他说‘三月不见,思卿若狂’,问公主……可有想念他。”   容莺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称得上羞愤,压下火气说道:“没事了,此事不要张扬,你先出去吧。”   等信兵出去,容莺和容恪对坐良久,始终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她才提醒道:“三哥,饭菜要凉了。”   容恪应了一声,去捡地上的筷子,用帕子擦了擦,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饭,方才还在大口朵颐,现在却只觉得这些饭菜都味同嚼蜡。   吃了几口,他终于忍不住说:“我将你送去潞州避一避,过段日子等安生了再接回来。”   容莺摇了摇头:“这并非长久之计,闻人湙势必会与三哥僵持许久,我总不能一直留在潞州。何况三哥在想什么,他未必想不到,若派人半路截杀,恐怕正好应了他的意。我就在晋州哪也不去。”   容恪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我也是担心,晋州处于为难之中,若闻人湙联合起燕军攻城,我怕你再落入他手中。”   “他不会这样做。”容莺笃定道。   他皱眉,不解道:“闻人湙一介无耻之徒,你如何会信他?”   “燕王可以不做大周的臣民,可他不一样,他还是大周的皇子。”   窗外的树木因为入冬而凋敝,枯叶挂在枝头被风吹到簌簌作响的声音如泣如诉。容莺拢紧了衣裳,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后才收回目光,对容恪说道:“我会与三哥留在晋州,是生是死我都不会再逃了。” 第68章 知错 “分别的日子里,我很想你”   绛州城被攻下后, 晋州变得人心惶惶。冬日里本就缺粮,军营中的粮草要比从前更省着用了。容莺见到容恪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忙于为了加固城防而奔波。   晋州城的百姓经受过多次战火, 也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护城河的血水要好几日才能变得清澈。太守带着城中年轻力壮的男子出去砍了柴木回来,女子替将士们缝制冬衣。鹅毛不够用了, 就将存储的柳絮与河边的芦苇拿来填充。   突厥人习惯了严寒, 身上穿着厚厚的兽皮, 交战时士气高昂。没过多久, 容莺听闻李将军为守城战死的消息, 叛军闯入潞州烧杀抢掠, 城中百姓拿出锄头农具抗敌,与剩余的将士们一同暂时保住了潞州。   营中将士无一人不为李将军而激愤, 镇北将军满门忠烈一心抗敌,最终还是折在了潞州城。容恪在晋州留了一部分人守城, 便领兵去了潞州支援。   如今仍守在潞州的,除了李将军的儿子李恪以外, 还有潞州的太守与长史等人。   容莺得知容恪要走, 心中莫名不安, 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天不亮就起来,站在城门前目送他远去。   簌簌寒风吹动容莺的裙裾,荻花翻飞如雪浪。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洗华殿抱着自己的三花,满心期冀地等着闻人湙。   而现如今却被迫离开故地,身边的人也接连离她而去,梦里是繁华安宁的长安, 醒来后是尸横遍野的晋州。   容恪走了以后,每日照常有军情传来,晋州太守事无巨细,提心吊胆地守着晋州的全城百姓,每日连轴转不曾停歇,只等容恪回来他才能松一口气。然而物之反常必有妖,容恪为了帮潞州走得急,中途就遭到了敌军埋伏,一时间无法突围出去,粮草迟早要耗不住,晋州城内必须再调出兵马去支援他。   太守思量再三,终于还是选择了去保住容恪,然而下场就是燕军趁虚而入,前来攻打晋州。   城中男子都放下了活计,为了守城登上城门,用农具用石头将攻城的敌军打退。容莺号召之下,城中女子学着制作撞车与叉杆,将木桶刷上桐油,抵挡前来攻城的叛军。军中营妓帮着救助伤兵,运来一个又一个将死之人,哀嚎一日不停。   燕军兵马众多,又有突厥各部相助,晋州易守难攻,城中只剩三千兵马,却要对抗敌军四万精兵。   容恪自身难保,晋州唯有自救。此地乃是河东道关要,一旦城陷,战火很快就会烧到洛阳与长安,伏尸百万也是迟早的事。   晋州城内人心惶惶,容莺为了振奋士气,每日都要与晋州太守一同登上城墙。   本来都将近年关了,迟迟不曾下雪是为不祥之兆。城中气氛低迷,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必死的决心。燕军报仇心切,日日猛攻,城内将士饥病交加,几乎已经到了绝境的地步。   容莺身为公主退无可退,若她一走,城中军民士气大减,必定不战而溃。燕军再次攻城时,眼看着城门将破,忽然有一列精兵势如破竹,从后打破敌军阵型,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起初晋州太守还以为是容恪回来了,然而不久后便察觉到了不对。残阳如血,映照在玄色的军旗上,赫然照出一个“靖”字。   靖昌侯府的“靖”,那分明不是大周的军旗。   晋州太守心中大骇,望向同样面色惨白的容莺,几乎是绝望地说道:“公主,此乃闻人湙的兵马,今日我等虽未命丧于燕军铁骑,却不得不死在这逆贼的手上。”   容莺摇了摇头,“未必如此。”   太守低落,俨然是认命了,“晋州已是回天乏术,为大周而死,臣虽死无憾,只是愧对这城中百姓……”   他说完不久,前来攻打燕军的叛军突然就退了兵,没有要攻打晋州的意思,更像是前来支援一般。   眼看着晋州城守住了,众人呼声震耳欲聋,在满地残肢中又是哭又是笑。   夜里为了犒劳将士们,太守杀了府中最后一头牛犊,让人煮了分下去。   而后传来消息,闻人湙要求将公主送到绛州,若肯做到这一点,靖军会助晋州守城,且不会攻打晋州。   仅仅是一夜之间,这条消息传遍了整个晋州。   容莺清早醒来的时候,太守府前已经围满了人,所有人都想看太守做出怎样的决定。为了守城,全程百姓身心俱疲,城中早已无粮可食,倘若燕军再来一次,必定城陷。   容莺现身后,已经有人忍不住了,朝着太守喊道:“身为公主自该做出表率,牺牲一个人守住晋州又如何?”   也有人愤愤不平:“此乃大周公主,将公主送与逆贼求和,乃是不忠不义,要背上千古的骂名。闻人湙乃是残暴无耻之徒,你竟忍心?”   容莺眼下泛着青黑,脸色苍白地站在太守身边,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她想,闻人湙想必是恨她入骨,才要用这种方式将她陷于众矢之的,逼着她自己回去认错求饶。   “三皇子如此疼爱公主,为了晋州城弃生死于不顾,你们却要趁着他与敌军厮杀之际,将公主送去敌营,岂不是让他寒心,难道城中将士皆是小人不成?”   “她是大周的公主,难道公主一人的命抵得过全城生死?三皇子深明大义,不会怪罪我们!”   “公主去还是不去,倒是说句话……”   容莺听着底下人声嘈杂,在其中也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有百姓有营妓,也有受她恩惠的兵士,皆是一脸期冀又不忍地看着她。   没有人想死,奉献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能换取更多人活下来,这样的选择谁都会做。   随着容莺的沉默,底下骂声四起,已经有人忍不住硬闯,逼着太守府交出公主。   这几日容莺很是劳累,加上这些事几乎已经身心俱疲。晋州太守不曾有过什么坚决地表示,似乎也在等着她自己站出来。   容莺发现连婢女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愤恨,好似她没有主动站出去就是一件过错。她将兔毛领子的最后一针缝好,去见了太守,轻声说:“等我兄长平安回来,请你将此物交予他。希望他平安康健,别后也要努力加餐饭。”   容莺出城的时候是夜里,干旱已久的晋州城终于飘了小雪,她骑马出城,太守掩面哭泣,跪拜着送别她。   四个护卫看似是护送,实则是怕她中途跑路来监视的。   容莺骑着马赶到绛州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耳边都是寒风的声音。容莺走的时候没有料到下雪,身上不曾穿上御寒的衾衣,导致手脚都冻僵了。整个人麻木地下了马,被人拥着朝陌生的营帐中走去。   她最害怕再也见不到容恪,若是等容恪回去满心欢喜地去见她,得知她被送到闻人湙手上,该要如何心痛自责。   闻人湙走出营帐,掀开帘子便见到了容莺,一别几月,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神坚毅又冷漠,只淡淡地撇了他一眼便别过脸,像是丝毫不想看到他。   一夜风雪后,她发上都积了层细雪,脸色透着羸弱的苍白,鼻尖却微微泛红。   闻人湙走过去,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笑容体贴温柔,眼神却如刀子一般凌厉,状似亲密地问:“知错了吗?”   容莺表情倔强,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你杀了梁歇。”   他的神情有几分扭曲的疯狂,语气中透着阴寒:“这么久不见,第一句就说起梁歇,看来他在你心中的确不一般。”   闻人湙说完,忽然将身上的披风扯下来将她裹住,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入帐中,直接将她丢到了榻上。   容莺砸在床榻上,脑袋微微发懵,正要爬起来,就被闻人湙捉住手腕压在了头顶,随后一个温热的唇覆上来,带着正旺盛的怒火,发狠地啃咬吮吸,撬开她的唇舌掠夺,如同惩罚一般,不带任何温情地与她缠绵。   容莺舌尖发疼,乱动的双腿被牢牢压制住,只能发出无助的嘤|咛声,连同苍白的脸色也染上了红晕。等她终于撑不住的时候,闻人湙微微起身,盯着她表情,想从中找出一丝情动来,却只看到漠然。   他唇上鲜红,气极反笑,下一刻便去解开容莺裙上系带,用膝盖抵开她的双腿,强硬地让她以一种羞耻的姿势迎接他。   容莺掐着自己的手心,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闻人湙的手并不凉,然而触及到她腰肢的时候,还是让她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衣襟的系带已经被解开,大片胸口露在空气中,容莺颤栗着被闻人湙抱在怀里,感受着紧贴她的温热身躯。她只感到闻人湙触及的每一处,都如同滚烫的烙铁一般,只让她觉得痛苦屈辱,在他的手继续朝下游|移时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眼泪连带着所有委屈一起倾泻而下。   闻人湙从未见她哭成这样,便也随之收了手,想看她哭到什么时候,谁知容莺这一次似乎是真的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咳嗽了起来。   闻人湙终于慌了神,满腔怒火都被这眼泪浇灭,起身将她的衣带一一系好后,略显无措道:“我不做了就是。”   容莺仍是哭个不停,眼睛泛着红,几缕鬓发都湿哒哒地贴在颊边。   闻人湙将她抱到怀里安抚,她既不挣扎也不迎合,任由他摆弄。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莺哭累了,闻人湙将被角掖好,拿湿帕子替她擦过泪痕,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她入睡。   营帐中因为炭火暖融融的,帐外风雪交加,被褥中裹着容莺,她脸色发红沉沉睡去,似乎睡得也不大安生,细眉紧蹙着不知在做什么噩梦。   闻人湙贴近她,注视着她的睡颜,眼神温柔了下来,轻声道:“分别的日子里,我很想你。”   “你呢,你有想过我吗?”   容莺没有回答,他知道,即便回答了,容莺也不会想他。无甚要紧,总归容莺回到了他身边,他们还有许多个日后。 第69章 朝暮 军中岁月长   雪渐渐下得大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有人欢喜有人愁,这突然的大雪也不知要冻死多少贫苦人家。   容莺一觉睡了很久, 闻人湙甚至请了军中的大夫来替她诊脉, 忧心她是否身体出了什么差错。一直到次日上午,她才昏昏沉沉的醒来, 因为睡得太久, 脑袋都有些疼, 骨头也酥了似的使不上力气。   营帐中亮着昏黄的烛灯, 容莺撑起身, 能看到炭盆中明暗交错的星火。营帐中暖融融的, 还带着松香和药汤残余的味道。   容莺坐起的时候,正好看到不远处的书案前, 闻人湙正撑着额头闭目小憩,手臂下压着堆积的书信。   如雪一般洁白的罗襦堆叠着, 袖袍上有流云的暗纹,即便是在休息, 闻人湙的姿态也是雅致闲适的, 就像一只高傲的白鹤。   容莺从前看他, 只当他是君子端方,如清风朗月般的高雅,让人从心底生出仰慕来。如今她回想起从前种种,几乎都想要冷笑了。   她实在是没想到,从长安一路到晋州,闻人湙还是不肯放过她。   营帐中很安静,地上铺了柔软的毛毯,赤脚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容莺看到自己衣裳还整齐的穿着, 暂时也不用担心闻人湙会如何报复她。   也不知她到底睡了多久,三哥如今可有脱险。   容莺朝着营帐的门走去,掀开了厚厚的帘帐,一片刺目的白让她不禁眯起了眼睛,冷风簌簌地往里灌,她衣裳正单薄,冻得缩了缩脖子。正要再往外走两步的时候,一双手臂环着她的腰腹,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同时一张被褥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去哪儿?”   闻人湙似乎是才睡醒,睁眼就见她要走,脸色便不大好看。   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重,便又说:“下雪了,帐外天寒,要出去也先穿好衣裳。”   容莺没什么精神,敷衍地点了点头,闻人湙瞧见她裙边露出的圆润脚趾,忍不住皱了皱眉,将她抱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   他抱人的姿势更像是大人抱小孩,单手捞起容莺,让她直接坐在他的手臂上,如此一来容莺为了不摔下去,只能被迫扶住了他的肩膀。她被塞进被褥以后,闻人湙起身和侍卫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送来了粥饭。   容莺始终一言不发,像是在发呆一样,表情都显得木然。   “听闻你在泾州的时候,梁歇一直唤你莺娘”,闻人湙温声询问,眼神却依旧透着冷戾。“容恪平日唤你阿莺,日后你我成了夫妻,似乎也该更亲密些,我是唤你阿莺好,还是唤你莺娘好?”   容莺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心中烦闷,听到他提起梁歇,更是只觉得浑身冰冷。“不许你这么叫我。”   闻人湙也不恼,只低笑一声,如刻意激怒她一般,凑近说道:“你与梁歇不过相处数日,竟能亲密如此,让他几次三番为你涉险,看来你们之间的情谊的确非比寻常。”   容莺每次从他口中听到梁歇二字,都会生出无尽的羞愧来。   “梁歇是真君子,你如何能与他相比。”   她说完后,闻人湙的动作似乎僵了一瞬,紧接着便抚上了她的脸,冰冷的指腹缓缓停在她的下颌处摩挲,最后微微用力的按在她的唇瓣上,像是毒蛇的尖牙游|移而过。“ 你如今愈发大胆了。”   容莺固执地别过脸,发丝如绸缎一般垂在颈侧。   “容莺……”他怔怔地望着她肩侧的乌发,忽然出声叫她的名字。   容莺冷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用意。   然而他唤了一声后便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将她按到了自己怀里。   洗漱过后,容莺坐在小案边小口地喝粥,闻人湙正在看书信。载着一身霜雪进入营帐后,萧成器见到的就是这幅和谐温馨的场景。紧接着他笑盈盈地与容莺打招呼,却只得来容莺几近冷漠的点头以及闻人湙警告的眼神。   “何事?”闻人湙不耐地问。   两人的反应让萧成器有些委屈,不满地瞪了闻人湙一眼,才道:“是阿宁听说容莺在这里,闹着要来见她,雪天路滑我不放心,没敢让她过来。”   容莺放下碗,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阿宁,哪个阿宁?”   “还能有哪个?”萧成器皱眉,扭头看向闻人湙。“你没告诉她吗?”   “忘记了。”他面色坦然地回答,面上没半点羞愧。   容莺立刻起身,急切道:“阿宁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是你们抓了她?”   闻人湙见她木然的情绪因为外人有了波动,心中浮起了不悦,将她从萧成器身边拽了回来。“你才喝了一半。”   容莺的心思已经飘到天外,满脑子都是李愿宁,刚被他按着坐回去,立刻又要起身去找李愿宁。萧成器没有察觉到不对,还欣然应允要带她去,闻人湙有些烦躁,索性将他轰了出去。   容莺总算安分了下来,气恼地坐着一动不动。   “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他知道她心中有怒,便又说:“我并非不让你去。”   容莺眼中微动,问他:“阿宁为何会落入你们手中,此地与扬州相隔千里,你做了什么?”   “是李愿宁私自从扬州出逃,在洛阳时暴露了身份,被洛阳长史捉住献到我这里,她宁死不屈,执意要见她兄父,我也只好带她一路北上,如今安置在绛州太守府中。”闻人湙并没有骗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只不过他原先带着李愿宁也并非好心,本是有意用她要挟容莺,只是还不等李愿宁起到作用,晋州就提前将人给他送了过来。   “我要去见她。”   “她身体健朗,无需你费心,先把粥喝完。”   容莺听话地端起碗,几口就喝完了一碗鸡丝粥。   等容莺急着朝外走的时候,闻人湙又将她往回拉了一把,她恼怒道:“你还要做什么?”   “外面在下雪。”他说完,将臂弯间搭着的厚实的外袍给她套上,又为她裹了一层披风。   待她被裹得严严实实,只从兔毛领子中露出半张脸以后,闻人湙总算满意地拍拍她。“好了,我们走吧。”   “你去做什么?”她语气不悦。   “我不去,你中途又跑了怎么办?”他冬日里不常出远门,若受了风极易引发旧疾,好在这两年在白简宁的调理下已经好了不少。   容莺心中顾念着李愿宁,不再计较旁的事。车轮碾过雪地,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年关将至,绛州城的百姓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容莺听到他们的吆喝声,突然一阵心酸。容恪临上阵前还说过,要赶回来同她一起吃团圆饭。他们都以为今年就能团聚,而如今却再次各自分离。   她想起这些事,低落就如同潮水般拍打过来,将她整个人都淹没,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闻人湙察觉到她情绪不佳,低声询问:“怎么了?”   容莺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会,他却像是被这动作刺到了一样,突然就扳过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唇舌纠缠舔|舐着,一点点试探她的底线,不断深入挑|弄,方寸之间,只剩令人脸红的窸窣声响。直到容莺受不住捶打他的肩膀,这才稍稍放开了她。   狭窄昏暗的马车中,气温似乎也随之攀升,闻人湙将容莺抱到怀里坐着,紧紧地桎梏着她,像是稍一松手她就会不见一般,就那么静静地贴着她喘息,埋首在她颈侧。   容莺感受到有细碎而炽热的吻落在她后颈和前胸,如同柴木燃烧时溅落的火星一般,带着滚烫而转瞬即逝的热度。   “在你回来之前,我想过许多种让你后悔求饶的方法。”闻人湙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腹,如同世上最亲密的情人一般。   他的嗓音带着亲吻过后的轻微喑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话,像极了一个温柔的爱侣。   “你走的那一个月里,我反复地想,是将你锁起来还是打断你的腿更好,亦或是杀了你最珍视的三哥,让你发誓不再逃……”   她缩着肩膀轻微地颤栗。   闻人湙低笑一声,又说:“我本来下定决心要让你认错,偏偏你一哭,便忍不住地心软了。”   “我身无长处,更不是绝色美人,你何必要死揪着我不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   “自然是因为我只钟情你”,他不紧不慢地系好容莺上衣的系带,抚平方才被他弄乱的衣襟,微凉的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到她的肌肤上,激起一阵颤栗。“你使我受天下人耻笑,让我的满心欢喜成为笑话,我却连你落泪都舍不得。若不是真心爱你,此刻你便是有一百条命也无济于事。”   容莺因为羞愤面色发红,马车停下以后立刻逃也似地跳了下去,低着头朝府中快步走去。门前的护卫正要去拦,看到闻人湙从马车中下来,立刻便上前行礼。   他颔首道:“带她去见秦王妃。”   护卫立刻领命跟了上去,容莺脚下是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令人感到脚步虚浮。她面上一片阴霾,忍不住想到正交战的将士,此刻天寒地冻,若是御寒的冬衣不够,粮草也用完了,又要死一大片的人,容恪又该如何……   暖屋中的李愿宁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命人去开门,仆妇立刻说:“外头风冷,王妃快回去吧。”   “闻人湙在何处,你让他过来见我!”李愿宁生产不久,仍旧虚弱地倚靠在榻上,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话音刚落,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冷风才一灌进来,就被立刻阻断在门外。   紧接着一个被兔毛斗篷包裹着的女子出现,像猫一样抖了抖身上的碎雪碴子,露出一张微红的娇艳面容,眼神清亮唇色鲜红,犹如雪中半藏的红梅,为苍白冰冷的天地带来一抹艳色。   “阿宁?”她摘下斗篷,直奔李愿宁而去,想要去挽她的手,又怕自己手上太凉,遂伸手双臂将她抱住。   李愿宁与容莺已有一年未见,起初她还当容莺早已如传闻一般自刎而死,如今却在她怎么也想不到的绛州重逢,短短的时日里风云变幻,简直像是在做梦。   她怔愣了片刻,才抬起手回抱住了容莺。   仆妇一开始不知道容莺的身份,还要去将她拉开,生怕她给李愿宁过了凉气,紧接着屋外走进来一个男人,一身雪白衣裳,简直要和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她们才看了一眼,就被护卫要求出去候着。   “我还以为你真的……”李愿宁有些哽咽地开口,却在见到闻人湙进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随即面带怒容,说道:“你来做什么!”   闻人湙淡然自若地坐在一旁。“我亲自看着她才放心。”   李愿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扭头去看容莺。   容莺无奈至极,说道:“我与阿宁总要说些体己话,这里都是护卫,我又能跑到何处,你就不能避一避吗?”   闻人湙看向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竟显得有一丝委屈。   “屋外风雪交加,你知我畏寒,还要赶我出去?”   李愿宁坐起身子,正要骂闻人湙厚颜无耻,却恰好瞥见容莺脖颈间露出的红痕,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僵住身子。   她已嫁作人妇,容麒又美妾不断,她如何不知这红痕是怎么来的。   “容莺……”李愿宁嗓子有些发干,努力压下心中怒火。“他有没有让人欺负你?”   李愿宁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还是让闻人湙听见了,他随即换上一副玩味的表情看她,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第70章 风雪 “以血洗血,方能消解我心头之恨……   还在长安的时候, 李愿宁就知道容莺对闻人湙暗生情愫,只是容莺虽贵为公主,却仍旧与闻人湙云泥之别, 她不认为两人之间能生出多少情意来。再后来渐渐传出了闻人湙的真实身份, 二人就更没了可能,自古以来都没有堂兄妹通婚的道理, 这样坏了伦理纲常的事, 但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   一方静室内, 二人目光交汇, 虽未曾说些什么, 却已经能让李愿宁明白过来了。   要不然闻人湙做什么要千方百计寻到容莺,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根本不值得他大费周章,无非是因为他存了旁的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这个念头一经大脑, 就像桐油泼在了火堆上,让李愿宁的理智都烧成灰了, 一双眼几乎要冒火。   她一字一顿,似乎要将闻人湙给咬碎一般。“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闻人湙好整以暇地看着容莺, 毫不在意李愿宁满面怒容。   容莺知道闻人湙并非良善之辈, 立刻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李愿宁, 安抚道:“阿宁,这件事你且不用管,我会找机会与你解释。”   李愿宁当她在维护闻人湙,心中又气愤又无奈。“你只管告诉我,是否是他逼迫你。”   她自然知道李愿宁在想什么,忙说:“这一切非我所愿,你先不要动怒,日后……”   “好了”, 闻人湙不悦地打断她。“随我回去。”   容莺不耐道:“我分明才来不久。”   闻人湙笑了笑,温和道:“你若还想见她,还是听话的好。”   李愿宁面色一白,紧抿着唇,没有再说其他。即便她性子再如何烈性,也不能鲁莽激怒闻人湙,这等阴晴不定的人,若是被惹恼了难免会做出什么事来。   容莺心中有怨气,同样也是忍怒不发,俯身与李愿宁交代了几句便起身了。   闻人湙拿过搭在一旁的斗篷替她披上,撑着伞与她并肩而行。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脚底铺了厚厚一层。容莺心乱如麻,又加上不想与闻人湙靠近,脚步便走得很快。不等走出太远,闻人湙就扯住了她的后领。“慢些。”   容莺停下脚步,问道:“我走的时候容曦如何了?”   按照离开的时日来算,容曦也快要生产了。   “容曦一切无恙,过段时日我会带你回长安,应当能赶上她孩儿的满月酒。”   闻人湙将她头顶的碎雪拂落,又说:“李愿宁一走,你父皇和皇兄都气得不轻,疑心李家是否也要反了,为此还□□了李将军的遗孀和几位族人。”   容莺听到这些,本来想出口的话突然都堵住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李将军带着自己儿女上阵杀敌,战死在了在远离故土亲人的潞州城,而远在扬州的君王仍旧怀疑他的忠心,并未如承诺一般善待李氏族人。   “阿宁知道李将军战死了吗?”   闻人湙扫了她一眼,答道:“萧成器命人不许走漏风声,她生产不久身子尚未恢复,不好太过伤心。”   容莺点点头,又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了才低落道:“我知道父皇不仁不义,并非这天下的明主,如今因为战乱遍地疮痍,他却为了平衡权利,放任皇兄彼此争斗。他对我也算不上好,甚至不曾抱过我,也没有为我过一次生辰,实在算不得一个好父亲。”   闻人湙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些,眼中有片刻的惊讶,随后便平静道:“所以你为何不肯站在我这边,这世上唯有我给你一切想要的东西,你想法设法去了扬州,依旧是做一个无人在意的公主。”   容莺茫然地看着前方的雪地,这白茫茫一片刺目到让她眼睛发酸。“我不是为了父皇,只是为了我自己。是我自己要逃,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突然有些恼火,然而瞥见她这幅冷淡模样,又不肯表现太过在意,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既知道我并非正人君子,就该明白惹我不高兴是什么下场。”   “你想当皇帝吗?”容莺疑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也不对,若没有秋华庭之变,太子之位本该是你的,你本该做皇帝。”   闻人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漫不经心地说:“做皇帝很累。”   许三叠与白简宁都问过他是否要这皇位,只是他每次走到那皇位前,总会下意识去想那里死过多少人。天下人都想要,未必就是好的。   杀亲杀友,终生都要过得胆战心惊,只为了将世人踩在脚下,何其可笑。   他缓缓道:“我幼时曾想过要匡扶社稷,成为一代明君,在史书上流芳千古。后来靖昌侯府被屠满门,父母都死在敬重的叔父手下。我走到今天,手上早已沾了无数的血,既跪过市井流氓,也跪过逆贼叛党,做尽一切让我恶心的事。”   闻人湙牵过容莺的手,在雪地中走得很慢,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只是在说一些与他无关的小事。“等我真正落进泥里,才渐渐通晓一些道理。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天生的贵贱,只是人活着总要争口气,那些让我跪的人,我便削去他们的膝盖,出言侮辱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再无法开口。所以你父皇他们必须要死,只有以血洗血,才能消解我心头怨恨,你明白了吗?“   他就像从前在学堂中授学一般,轻声细语地问“你明白了吗”?   这一次容莺没有再点头。   ——   晋州城有了绛州的援兵,在燕军攻城时总算守住了,只是粮草仍旧稀缺,城中军民怨声载道。不乏有人提起为了守城将公主送与敌军的事,百姓围在太守府前对晋州太守百般指责叫骂。府外的护卫整日也跟着挨骂,气不过了便对着府门前闹事的百姓怒道:“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既然不想送公主走,当初怎么不站出来拦着,现在城守住了出来装好人,错都推到太守一人的身上,无非就是害怕三皇子回来找人算账,一群敢做不敢当的!”   他话说得铿锵有力,谁知不久后便传出了容恪重伤回城的消息。   容恪浑身是血,回到晋州便昏迷了过去,阖眼前还在说着别告诉公主,知情人看到这一幕纷纷眼眶湿热,心中羞愧不已。   晋州太守自知有错,在守着容恪醒来的期间便去他院中长跪,院落中都是尚未消融的冰雪,一直等到他被冻到脸色青紫,容恪才终于醒来。   大夫替他包扎好了伤口,让他安分躺在床榻上,醒来后他便开始过问这晋州这近两个月的状况。得知城中将士不过一千人后,他便心中起疑,疑惑道:“不过一千人,是如何让燕军退兵?”   底下人冷汗直冒,战战兢兢道:“是……是绛州。”   “闻人湙?”他拧起眉毛,满脸不解。“闻人湙不攻城便罢了,为何会帮晋州击退燕军?”   紧接着就有人说起晋州太守在院中长跪不起的事,容恪心中愈发不安,甚至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面色铁青地让人扶着他出去。   太守跪得瑟瑟发抖,望见走路尚且不稳的容恪,心中既愧疚又惧怕,哭泣道:“下官有罪,请三皇子责罚!然此事皆为下官一人之罪,与太守府众人不相干,更与晋州城将士百姓无关!”   此话一出,容恪的面色霎时间就白了下去,险些朝一旁摔去,他扶着侍卫的手臂用力到抖动,极克制地问:“公主在哪儿?”   “下官……”   “你竟敢将我妹妹送给闻人湙!”容恪目眦欲裂,气愤到呼吸也变得急促。“阿莺从长安一路到晋州,一路颠沛流离受尽坎坷,你可知我与她相聚有多艰难,我说好从此护着她,再不让她担惊受怕,为此不让燕军踏入晋州城半步,你却将她一个弱女子送到闻人湙手上?”   容恪眼中蓄满了泪水,眼眶早已通红,怒极转身,拔下护卫的剑就要去砍了太守,周围人赶忙去拦下他。容恪趔趄着被扶住,剑颓然落地,砸出清越的撞击声。   大夫看他满身的伤,正想让人扶他回去歇息,就见他满脸都是泪痕,死死地攥着拳头,颤抖道:“你是如何送走的阿莺,她可有哭过?”   晋州太守羞愧到不敢直视容恪,只敢低头道:“公主不曾落泪,她是自愿去绛州求援。”   容恪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混账东西!若不是你们逼迫,阿莺如何会自愿,我妹妹心善,自然听不得旁人口舌。如今她不在晋州,自然是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太守脸上一红,小声道:“公主临走前让下官嘱咐三皇子:‘望三皇子平安康健,别后也要努力加餐饭’,还留了一件兔毛的领子让下官转交……”   容恪眼中又是一热,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我没护住她,是我……”   晋州元气大伤,已无再战之力。明知容莺在敌营中受苦,他做兄长的却无能为力。这一切又如何能全怪旁人,要怪也都怪他连自己的妹妹都护不住。   再等一段时日,即便是拼了这条命,他也把容莺救回来。   ——   绛州城中,风雪初霁,地上仍是厚厚一层白。   容莺不便留在军营,闻人湙便随她一起住进了太守府。绛州太守在燕军攻城前便携家眷逃亡,多半已经死在了半路上,此刻府中都是闻人湙的人。   李愿宁想要让李将军替孩子取名,便给儿子取小名为平安。   闻人湙大抵是从小和孩子不对付,平安一见到他便哭个不停,奶娘立刻又去哄,偏偏他总要跟着容莺,奶娘便委婉地向容莺表达了不满,她只好尽量不去见平安了。   平安不喜欢闻人湙,他自然也不喜欢平安,便十分小孩心性地和容莺说:“日后你与我的孩子定会比他讨喜。”   容莺冷冷地瞥他一眼,甚至不想搭话。   很快容恪平安回到晋州的消息传来,容莺便写了信请人送去,想让他暂时安心。与此同时,长安捎过来的信也是一封接着一封,扬州已经有了动向,准备出兵夺回洛阳了。   闻人湙坐在榻上读信,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笑声颇为愉悦,紧接着将容莺捞到怀里,指着其中一处,说道:“看来你父皇已经默许了我们的亲事。”   那一处赫然写着:九公主容莺与逆贼私通,叛国求荣,今被查实,追其踪迹就地诛杀。”   连李将军都能被怀疑忠心,如今她还活着,且留在了闻人湙身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被当成逆贼不过早晚的事,只是如今看到‘就地诛杀’四个字,容莺还是会忍不住心寒。   “即便去了扬州,你也洗不干净这满身的污名,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他诱哄一般地在她耳畔说道。   “留在你身边,我对不起梁歇,更对不起我自己。”大抵是因为对自己的父皇死了心,容莺头一回认真地与闻人湙说起自己的芥蒂。“我也曾真心待你,可你将我的真心视如草芥。为人反复无常,用尽手段逼我屈服认错,先囚禁我三哥,又杀了真心待我的梁歇。”   “我爱慕你时,满心盼着你好,若你不开心,我便也跟着难过。”她沉了沉声。“可你爱我,却只让我伤心害怕。”   闻人湙听到梁歇的名字,眼眸微微眯起,一颗心似乎泡在了酸水里,竟也开始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骗她了,只是如今说实话,又未免显得太过丢脸,况且梁歇与旁人不同,容莺对他未必没有半分情意,不如死了干净。 第71章 商议 “”好困就随便放一句了   北方战事频繁, 淮南一带也不安分,闻人湙想趁着年关将容莺带回长安。然而往往天不遂人愿,大雪过后道路难行, 天寒地冻将士们也扛不住。而燕军更是趁着此时去攻打潞州, 容恪伤未好便急忙赶过去了。   镇守潞州的主将如今是李恪,他年纪尚轻不够老练, 虽勇猛果敢, 在调兵遣将上却还是差了些, 几场败仗下来, 城中军民士气大减, 面对着破败的城墙, 猩红的雪地,没有人能笑着去过张罗过年的事。一旦城破, 以突厥兵马残暴的习性,潞州成为一座死城已是必然。   李恪临危受命, 纵使心中悲恸父兄的离世,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晋州所剩兵马不多, 容恪赶去潞州同样无济于事, 只不过拖延了城破的时日罢了。   容莺给容恪送去的信一直没有回应, 便忍不住担忧他是否身体康健,白日里没什么精神,夜里也睡不好,背对着闻人湙叹气。   闻人湙自然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说道:“你再不睡,我们可以找些事做。”   容莺吓得立刻缩进被子里,将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生怕闻人湙碰她。   他失笑,又说:“容恪对你而言便如此重要?”   “三哥待我很好,从小便护着我,可我什么也没有,能给他的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容莺探出脑袋,声音有些闷闷的。   闻人湙轻飘飘地应了一句“睡吧”,紧接着便将她拥入怀中没有再说话了。   容莺并未放在心上,紧接着第二日,靖军中就开始收整,准备朝着潞州去了。   萧成器亲自来太守府接李愿宁,送她去潞州与李恪团聚。容莺未曾想到闻人湙会下令派兵支援潞州,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到被催着上马车了,仍觉得有些恍惚。   “闻人湙,你真是……”她说着便顿了一下,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憋了半天,才接着道:“真是让我捉摸不透。”   闻人湙揉了揉她的发顶,轻笑一声后说道:“我此次去潞州,一是不想见你整日愁眉苦脸,二是有要事告知容恪。”   去潞州的路程不算太近,加上潞州战乱已久,早已贫弱不堪,城中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他们才到城门前便与燕军交战,一直到鏖战了两日才暂时攻退他们,然而潞州却不肯打开城门放靖军进去。   萧成器正焦躁,闻人湙却不慌不忙地让人把随军的李愿宁给“请”了出来。   李愿宁被要挟着站在城门下,抱着小平安破口大骂萧成器,李恪见到阔别已久的妹妹,顿时间眼眶便湿了,心急如焚地望着她,恨不得飞身下去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城中百姓一听援军来了,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求着李恪放靖军入城。   将士们与凶残的燕军乱党交战许久,早已是筋疲力尽,并非所有人都不怕死,即便知道城下的人也是叛军,却还是忍不住想,反正都是大周的血脉,帮谁都是帮大周,只要能守住,总比被燕军屠城的好。   一番哄闹下,容恪也站了出来,信使去给他传了话,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才放了靖军入城。   城门打开后,李愿宁将孩子丢给乳母,自己急忙奔去找李恪,厉声质问父亲与几位兄弟在何处。李恪眼含热泪一言不发,她僵站了片刻,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兄妹二人相拥而泣,众人眼看着都不忍心上前打搅。   容莺下了马车想也不想就去找容恪,被闻人湙扯住不许她乱跑,只许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容恪因为伤势尚未好全,在营帐中修养,得知放靖军入城的消息,心中更是气愤,然而所有愤懑与怒火都在见到容莺的一刻消散。   “三哥!”容莺钻入营帐,看到平安无事的容恪,眼前一亮就上前要抱他。   容恪手臂都张开了,却没能接到容莺。再一看,闻人湙已经将人拽回了他身边,眼神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闻人湙,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容恪瞪着他,恨不得上前打他两拳。   “我以为你能明白,”闻人湙神情倨傲,冷眼望着他。“我要杀你不过是轻而易举,任你如何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以你的实力保不住晋州,更保不住容莺。”   容恪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用力到几乎要攥出血来。   “阿莺,你先出去。”   不等容莺应声,闻人湙便说:“留下也无妨,没什么她不能听的。”   容恪恼怒道:“阿莺是我妹妹,你不要将她扯进这些不相干的事!”   容莺不明白二人争执的缘由,本来想听容恪的话,可听到他这样说,心中又隐约觉得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语气不由地严肃起来。“为何与我不相干,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三哥这边,又何必要刻意避开我。”   “阿莺……”容恪喉头一哽,心中更加酸涩。他总希望容莺能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做个快活天真的公主就够了,战火与皇位争斗都离她越远越好。“算了。”   他无奈道:“乱世已成,你我都不能幸免,有些事迟早要知道。”   很快,容莺就明白了容恪口中的“有些事”是指什么。   一年前容恪镇守边关,为了守住魏州耗尽心血,最后却苦苦等不来援兵,暴露了行踪后被燕军埋伏,导致数万将士曝尸荒野,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最后剩下的不过寥寥百人。容恪侥幸生还,落入村庄中修养许久才能勉强站直身子,一直到今日旧伤还会以隐隐作痛。   而整个大周也是从魏州失陷后被一步步蚕食,魏州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让大周的国运急转直下,如今一路失陷到晋州。   当初他求援无果又被走漏行踪,无论如何想都不简单,只是他虽心存怀疑,却没有机会去查清真相。闻人湙曾是朝中帝师,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自容恪领兵几乎全军覆没后,朝中对他骂声四起,纷纷责怪他因为自大断送了大周的国土。即便他死而复生仍在上阵杀敌,扬州的权贵们提到他也还是带了几分怨怼。   闻人湙有些好笑他这样仇视自己。“我的确想杀你,可那四万将士之死,的确不是出自我的手。你更该仔细看看,让你如此卖命的人值不值得。”   容恪勤勉好学,又屡立战功,未婚妻的父亲在朝中颇有声望。何况他兵权在握,名声也十分要好,早就成了容霁的心头大患,容麒也同样敌视他,瞧不起这个宫女所出的皇弟,自然要想尽方法打压。在容恪即将班师回朝的时候,向来不合的二人听闻燕军攻城,便生了同样的心思。   兴许他们只是想让容恪吃个败仗,损失些兵马好让他回京后受罚,并未想到会恰好迎合了燕军,亲手将大周推入狼口。然而无论如何,后果已经造成,黑锅还是容恪一个人背,死去的将士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为了两人的一己之私,断送万千将士的性命,毁了不知多少在家中苦苦等待之人的期盼。   容恪记得死尸遍地的场景,血水漫过了他的脚背,弥漫的腥臭气让他逐渐麻木,每走一步都踩在同袍的尸骨上。   怎会没有恨?他恨得发疯!在被捡去养伤的日子里,他时常夜不能寐,几次想要以死谢罪。然而得到长安被困的消息,他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至少还有一个容莺在等着他回去,即便要死也见她一面,最后死在自己的故土。   知晓其中内情后,容莺几乎是呆愣地盯着容恪,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然而只有漠然,甚至看不到愤怒。   他嘶哑道:“纵使知道这一切,我又能做什么,难道要我杀了他们替枉死的将士报仇,要我不忠不义杀了自己的兄长不成?”   “为何不可?”闻人湙轻嗤一声。“你父皇连从小亲近的皇弟都能杀,你既然是他的血脉?自然该一脉相承,将自己的手足杀了来夺权。总归你已经成了他们的心腹大患,迟早有一日都会倒戈相向,何必还要守着什么可笑的忠君。”   容莺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笃定道:“闻人湙,你在挑唆我三哥叛君。”   闻人湙笑了笑,坦然道:“那你呢,你希望他如何做?”   容恪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神情疲惫地看着容莺。她这样一个心思良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他大逆不道。   “我希望三哥随自己的意。”容莺忽然说道:“若只能活一个,我选三哥。”   闻人湙轻笑出声,不禁睨了她一眼,说道:“看来你也认为我说得对。” 第72章 雪兔 你待如何。杀了我吗?   援军赶到潞州后暂时解决了城中的危机, 也带来了救命的粮食。百姓们排着长队去太守府前领粮面,只盼着早日开春,至少能让他们吃上些野菜。   城中无粮的时候, 为了安抚军中将士, 李恪宰杀了自己从小养大的爱马。李愿宁问起这些,他甚至不敢多说, 怕惹得她伤心难过。转眼间除夕也近了, 几乎所有人都盼着能和家人团聚。   容恪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自己的亲人, 便更珍惜身边唯一的容莺。早在晋州时便给她准备好了新衣, 得知容莺被安置在太守府, 一早便拿着包裹去找她。等他去的时候天色才亮, 在院门前看到了闻人湙的侍卫,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质问道:“我妹妹呢?”   封善见容恪怒瞪着眼,一副要跟他打架的模样, 立刻解释道:“公主还在睡,三皇子要不晚些再来。”   “闻人湙在哪儿?”   问到这里封善就沉默了, 容恪作势要闯进去, 被他死死拦住, “三皇子三皇子,你冷静些!你这样闹起来公主也要跟着丢脸的!”   提到容莺,容恪这才收敛下来。他知道容莺是个脸皮薄的,要是闯进她屋里把闻人湙揪出来,闻人湙不害臊,他妹妹还要脸面的!   思及此,容恪恨恨地瞪了一眼封善,拿着自己的包裹走了。   冬日里人总是容易懒散, 从前容莺在宫中还因为起晚了被夫子批评过,如今在军营中被好一番磋磨,每到时辰便自然而然地醒了,下意识爬起来看一眼天色,而后被子里就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揽了回去,替她将漏风的被角掖好,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低哑道:“时辰还早。”   本就天冷,加上她早起的意志也不坚定,听了这么一句便又安心躺下了。等她再醒来,已经临近晌午,院子里的侍女正愁着要不要进去叫醒她。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她洗漱完后小声嘀咕了两句。   侍女提醒她:“听说三皇子一早来找过公主,似乎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容莺点点头,又问:“闻人湙去哪儿了?”   “闻人先生一早去了军营,似乎是与几位将军商议要事。”   得知闻人湙不在府中,容莺松了口气,用过午膳后换了身衣裳,准备骑马去找正在加固城防的容恪。   因为燕军元气大伤,暂时无力攻城,潞州总算太平了一段时日。城中也稍有了些过年的气氛,封善按照吩咐死死盯着容莺,她也懒得再赶他走了,一路上还颇有兴致地向他搭话,然而封善始终表现冷淡,只偶尔敷衍地回她两句。   容莺记得从前她与封善还是十分聊得来的,总不能因为她和闻人湙反目成仇,封善也跟着要厌恶她吧。   容莺幽怨地看着封善,语气显得有些委屈:“你是讨厌我吗?”   封善无可奈何地叹气,解释道:“公主又不曾与我结仇,我好端端讨厌你做什么?是我们家主子吩咐了,让我不许刻意与你搭话,只管好好护你周全。”   原因十分简单,因为他话多,总能逗得容莺开心大笑,但是容莺一到闻人湙面前就冷着一张脸,闻人湙心眼十分小,容不得旁人比他要讨容莺喜欢,话里有话地吩咐过封善注意分寸。   容莺听到这样的答案,愕然了好一会儿,才不悦道:“世上怎么会有闻人湙这种讨嫌的人,连话都不让人说了。”   封善在心里偷偷附和,又不敢表现出来。   街上积雪早已被踩得发硬,走上去容易滑倒。容莺下马以后走得小心翼翼,然而等她到了以后却没能见到容恪,反看到了正抱着手臂朗声大笑的刘缙。   刘缙很快也注意到了容莺,和身旁人说了什么便朝她跑了过来。   容莺也向他走了过去,恰好到了一处不平坦的地方,她脚下一滑朝后栽去,刘缙眼疾手快忙将她扯了一把,二人也因此撞在了一起。   从旁的角度看去,倒更像是刘缙抱着容莺。他倒也不在意,反而调笑道:“好在我今日没穿甲胄,不然你的鼻子可要遭殃了。”   容莺站稳后和他道谢,问他:“原来你也来潞州了。”   “我如今在三皇子麾下,跟着他也是应该的,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公主怎么想到来这儿,是找三皇子来了?”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刘缙摇了摇头,答道:“好像是去跟李家小将军议事,晚些才会过来,这会儿应该等不到。”   容莺白来一趟,无奈点头,刘缙见她失落,便宽慰道:“潞州景致不错,公主索性随我看看,也不算白来一趟,没准儿就等到三皇子了。”   她欣然应允,跟着刘缙一起去四处转,封善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刘缙也是头一回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来,加上是和容莺一起来的,身边也算有个熟人,在远离家乡千里的地方,心中便有许多情绪想要找个人分享,从刘太守一直到他的弟弟妹妹,刘缙说了个变。最后还从墙沿边捧了一团雪,捏出个活灵活现的兔子给容莺,眼睛的位置还用小石子代替,看着颇为灵动可爱。   他叹口气,说道:“我从前总喜欢给妹妹捏雪兔子,今年离家的时候她还哭着不让我走呢。”   容莺笑道:“当初三哥要去镇守边关,我也哭了好一阵子,原来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妹妹可不像公主对三皇子那般好,她在家可爱欺负我了,尽和我爹说我的不是。”刘缙说起自己和妹妹之间的趣事,逗得容莺掩唇轻笑。   二人十分聊得来,等了许久也不见容恪回来,容莺便准备回去了。刘缙给她捏的雪兔子她也没舍得扔掉,准备回去了照模样捏一个给李愿宁,她近日正消沉,容莺还在想法子让她心里好受些。   等她慢悠悠回去的时候,天色都有些黑了,到了门口侍卫忙跑上前迎她,慌忙道:“公主快回去吧,帝师等了几个时辰,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封善心中暗道不好,催着容莺赶紧将手里的东西扔了。   容莺不满道:“不过是雪做的小玩意儿,留下又如何?”   本来一个雪团扔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受不了现如今做什么都要看闻人湙脸色,和人说句话捏个雪球都要管,这是哪里的混账规矩。   等她回了院子,小心翼翼将雪兔子放到了窗台上,坐在炭盆边烤火,没多久门被推开,一身凉意的闻人湙走了进来,他脱了外袍径直朝她走来,顺带将门关上了。   并不如侍卫所说的那样脸色不好,至少说话的语气仍旧耐心温和,哪里有要发作的迹象。   闻人湙面上持着笑意,问她:“今日去哪儿了,回来的这样晚?”   容莺觉得没必要多说,总归他也会去问那些看着她的人,封善也会说清楚,便敷衍道:“去找了我三哥。”   “是吗……”他点点头,接着便没再问她了。   夜里又飘起了雪,未关的窗子透了冷风进来,容莺便朝那处看了一眼,又瞥到了她放在那处的雪兔,不禁出神的想起白日里刘缙说的话,他也在盼着回秦州与家人团聚,说起父亲母亲目光似乎在发亮一般,喜悦与自豪压都压不下去,她都忍不住偷偷羡慕。   “在想什么?”闻人湙冷不丁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想什么。”容莺有些冷淡的回答。   他眼神冷下来,忽然用了些力,将她按倒在地上。随后便俯身压了上去,冰冷的唇一一吻过她眉梢,脸颊、唇角、最后扯散她衣襟,在她玉白的颈项上和前胸,如动物啮咬般留下痕迹。   容莺被制住了双手,抬腿想去将他踢开,却发觉他的膝盖已经不知何时抵进了她的裙子。   闻人湙不管不顾地亲吻,空出的一只手也不曾停歇,灵活地挑开各处系带,轻而易举就拨弄得她面色通红。渐渐的连呼吸都开始发热,她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闻人湙一只手已经探进了层层叠叠的罗衣下,隐约可见平整贴身的衣物被撑出了暧|昧的起伏。   容莺背对着闻人湙,眼眸润泽一片,弓起的背脊微微颤抖着,手指攥紧了衣袖。   闻人湙的动作温吞而细致,一边研磨一边还要观察她的表情,最后在容莺既无力又羞愤的时候,贴在她耳畔问道:“一捧雪就让你这么高兴?”   他低敛着眉,脸上分明带笑,语气却透着股阴森的怨气。“我倒不知,你与他相谈甚欢,竟要天黑才归。怎得到我面前连话都不肯说,容莺,你是不是没良心?“   容莺憋红脸,气到昏头骂了他几句。   那些都是她从前随军时听营妓骂人用的词,想来都是市井下九流的污糟话,尽管意思不大能明白,但看闻人湙显然是愣了一下,想必的确是十分入不得耳。   “你跟谁学的?”他气极反笑,捏着她的下巴问道。“谁教你说这种话,我明日就去割了他的舌头。”   她此回也是被逼急了,半点也不肯服软求饶,仍回骂道:“都是先生教得好,有你这样的夫子,自然也只能学会下三滥的东西。”   闻人湙冷笑着说:“下三滥?那看来我教得确实不好,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下三滥。”   “闻人湙你你不知羞耻。”   他如今是装也不装了,索性让容莺看清他有多恶劣。“我不知羞耻禽兽不如,你待如何,杀了我吗?” 第73章 除夕 “若有心愿,来年就能实现”……   闻人湙到底是没忍心欺负容莺, 见她伏着身子哭得凄惨,最后关头还是将她给放开了。容莺反而被他激怒,夜里都裹着被子缩在角落。   他承认自己是在嫉妒, 从前容莺只亲近他一人, 如今却有梁歇有刘缙,她更愿意与旁人欢笑, 也不肯再对他真心相付。如今的一切不过是他在强求, 倘若他稍一松手, 二人之间便再没有往后了。   第二日容莺醒来, 窗台上摆了一排雪捏的小玩意儿, 雪做的猫狗和雪做的鸽子小鹿, 唯独就是不见原先的雪兔子。   而不远处坐着看书的闻人湙,苍白的手掌上, 指节正微微发红。   自从那一日后,容莺再不肯与闻人湙说一句好话。容恪将过年的新衣送给她, 见她意志坚定,心中愈发放心了起来, 小声劝道:“日后阿莺想要什么样的好男子, 三哥都能给你找来, 闻人湙这样的人决计不行。”   他认为更难以启齿的是,容莺与闻人湙是堂兄妹,这样的关系说出去了岂不是让人耻笑,闻人湙不要脸他妹妹还要的。   因为都在潞州,李家暂时只剩下李恪与李愿宁二人。闻人湙派兵支援潞州后,李家直接被当成了反贼,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莫名成了大周的叛臣。   李恪也不知道怨谁的好,消沉的日子里反而都是萧成器去宽慰他,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了起来。于是在除夕的那一日,原本夹杂各种深仇大恨发誓要砍了对方的一群人,竟纷纷聚在一个屋子里包饺子准备年夜饭。   饺子皮是太守府的厨娘擀好的,萧成器为了找点事做才将李愿宁和容莺叫到了一起,谁知闻人湙也跟着来了,容恪知道妹妹在这里自然要来。许三叠与李恪得了消息也纷纷赶到此处,决定蹭一顿年夜饭。   本来是和家人团圆的日子,如今却莫名和前不久还互相打杀叫骂的人待在一起,屋里的气氛便显得十分古怪。   萧成器从前还是平南王府世子的时候,连饺子皮都没摸过一下,自然什么也不会,便凑到容莺身边看她怎么做。   容莺也不大熟练,包的饺子歪歪扭扭很是奇怪,他便毫不留情大笑道:“你个姑娘家怎么能包成这样?”   闻人湙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在室内显得格外突兀。萧成器的笑意顿时便僵在了脸上,连忙改口道:“挺好看的……比我是好多了。”   李恪抱正手忙脚乱的在哄自己的外甥,李愿宁坐在容莺身边好心提点她,颇有些失落地说:“我娘可会包饺子了,阿爹每次能吃满满两大碗,如今却只剩下我们两个。”   李恪心中苦涩,劝慰道:“母亲只剩下我们,所以我们更要向前看,收复大周的失地,不辜负阿爹的遗志。”   在场所有人中,饺子包得最好的竟是容恪,他话不多,手指翻动几下便包好一个放在盘中。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的母妃还未病逝,他常帮着母妃包饺子,时而还给住在不远处的赵姬送过去。   许三叠不想动手,杵着下巴问容莺:“他们也就算了,怎么公主还要亲自包饺子吗?”   “是宫中的侍女教给我的”,容莺语气平静,眼神显得有几分冷淡。“她们如今都死得差不多了,大部分是被入宫的叛军所杀,也有一位因我而死。”   此话一出,屋内寂静一片,有人悄悄去看闻人湙的表情,也有人阴沉着脸不说话。   话头是许三叠挑起来,他听了这种回答连笑都绷不住了,只怕闻人湙今晚和容莺吵起来,到时候还要怪罪于他,只好干笑两声想将此事翻篇。“大过年说什么死不死的,好不吉利,说点吉祥话不成吗?”   李愿宁冷嗤一声,也瞪了许三叠一眼,气氛突然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只有身处焦点中的闻人湙一言不发,淡然自若地饮茶看书,目光只偶尔落在容莺身上。   恰好在这时候,李恪怀里的小平安哇哇大哭,他只好抱着孩子去找奶娘。萧成器提议道:“从前我们萧家的兄弟姐妹都是一起吃年夜饭,饺子里包一枚铜钱,倘若谁吃到了有铜钱的饺子,来年便是有福气的一年,遇到什么事都会无灾无厄的过去。虽然现在我们不是一家人,但是能在一起也是缘分……”   说到这里众人齐齐看向他,萧成器也颇为心虚的顿了一下,强撑着尴尬继续道:“孽缘也是缘。”   原本兴致恹恹的容莺也有了神采,问道:“真的不是骗人吗?”   萧成器笑容苦涩,说道:“应当是真的,去年还是我第一次吃到铜钱,结果平南王府抄家,萧家平安无事的就剩我了。”   李愿宁欲言又止,安慰的话卡在嗓子边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最后萧成器一笑而过,问许三叠:“你那有没有铜钱?”   “我身上可没这寒酸的铜板。”   容莺疑惑地问他:“我记得大理寺少卿的俸禄并不多,刑部就更少了,你又没有什么功劳,哪里来的银钱?”   许三叠看向萧成器,故意调侃道:“王馥雪给我的呀,她可是有名的商户,做生意发了大财,我与她认识好多年,帮了她那么多忙,小钱还是能分到的。”   萧成器一听王馥雪的名字,脊背都不由地挺直了,只等从许三叠口中听见什么浑话就要动手。   最后还是李恪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铜钱,将它递给容恪,说道:“我这里还有一枚,你洗一洗包进去试试,看看今年谁有这个福气。”   饺子包了满满一大盘,容莺盯着容恪将铜钱包进去,连着观察了它好一会儿,似乎要将这个饺子的形状牢牢记住,好在锅里捞起它,成为那个有福气的人。   李愿宁觉得好笑,便说:“你若是刻意去记住它反而不灵了。”   容莺撑着脑袋,无奈道:“可我运气总是不好,一直以来都没遇上什么好事,总该让我有福气一次吧。”   包完饺子以后,炭盆边的酒水也温好了。容恪帮着侍女将满满几大盘的饺子送去厨房,而后众人就一起坐在桌边等着上菜。   闻人湙自始至终都不大参与他们的对话,孤零零地坐在不远处,无论从身份还是性格而言都带着些疏离,让人莫名不愿靠近他。   容莺几日前与他争吵,一直没有消气,始终冷淡地对他。   等容莺和李愿宁洗完手上的面粉回屋的时候,闻人湙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容恪回屋拿酒,正好见到了闻人湙正在拿帕子擦手,起初他也没放在心上,一直到大家喝酒吃菜正兴致浓厚的时候,他去厨房看了一眼饺子熟了没有,见到灶台旁还有一口锅正生着火。   这个时候菜都上全了,厨娘也回去和家人吃年夜饭,就剩下饺子他们自己看着火,好端端怎么还剩下一口锅煮着东西?   容恪心中疑惑,便揭开了锅盖去看。   偌大一口锅,清水正沸腾的冒着泡,里面只孤零零地飘着一个白而饱满的饺子。   ——   容莺第一次与朋友一起过除夕,与从前的感受大不相同,听着李恪他们说起军中的趣事,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许三叠与萧成器趁着容莺兄长不在,撺掇着她饮酒。   容莺不知道怎么的,竟下意识去看闻人湙的表情,他将自己的酒杯推给她。“这酒烈,只喝一杯,好吗?”   她竟也没计较,点了点头算是答应。等容恪回来,神情复杂地瞥了闻人湙一眼。   闻人湙和他对视上,又各自移开目光。想必他的心思容恪都明白,更不会在此刻戳穿。   过了不久容恪便说道:“饺子应该熟了,我去端来。”   萧成器起身应道:“我帮你一起。”   他刚说完,身旁的闻人湙起身将他按回位子上。“你坐着。”   接着闻人湙就走到了容恪身边,众人还当容恪会嫌恶地让闻人湙滚远点,结果他却没什么表示,只是冷淡道:“那就走吧。”   李愿宁有些惊讶,说道:“三皇子不是恨不得要杀了他,两人一起走没事吗?”   容莺也正疑惑,摇摇头:“我也不知,但这应当没什么,闻人湙从不干让自己吃亏的事。”   虽然嘴上说着是去帮忙的,等回来的时候还是容恪一个人端着装满饺子的大碗,闻人湙只单拿了一个茶盏。   许三叠笑道:“这里的茶虽不算上乘,倒也不至于难以入口,你竟挑剔到去重新泡茶,喝酒不成吗?”   闻人湙淡淡道:“我不饮酒。”   “哦对,你还在喝药。”   容恪给众人分了饺子,各自吃了起来,由于包饺子的水平参差不齐,席间的嘲笑声就没停过。闻人湙也看到碗里有一个包得十分扭曲古怪,一看就出自容莺之手的饺子。   她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饺子,猜到是自己包的,并未觉得脸红,反而说道:“你一个也没包,有的吃就不错了,不许笑我。”   他忍俊不禁道:“不笑你。”   片刻后,屋外响起了焰火爆裂之声,他便扭头去问容莺:“要去看吗?”   容莺很久没有见过烟花了,立刻起身要往外走,被他拽住披了一件外袍。其他几人没什么兴致,不想吹冷风只想喝酒,都待在屋里不去,只有萧成器跟着两位姑娘一起。   桌上一时间只剩下了四个人,而后正在喝酒畅谈的三人纷纷停了下来,静默地看着闻人湙从茶盏中夹出一个饺子放到了容莺的碗里,又将她的饺子夹了一个放到自己的碗里,迎着众人的注视做完这一切的他仍旧面色淡然,而后略带警告地抬眼看向他们三个。   “……”李恪叹了口气,继续喝酒。   许三叠也笑吟吟地接过酒杯,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说道:“咱们没福气的今天不醉不归啊。”   没多久屋外焰火的声音停了,三人也都跑了回来。萧成器重新坐下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饺子,埋头苦吃了起来。   李愿宁皱眉道:“你要撑死自己?”   “呸呸呸,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晦气,我这是在找福气你懂不懂?”   许三叠与李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而不久后,容莺突然低头从口中吐出一枚铜钱,惊喜道:“我吃到福气了!”   萧成器惨叫一声,说道:“你怎么不早吃出来,我白吃了这么一堆快撑死了!”   李愿宁:“你方才还说‘死’字晦气。”   容莺高兴了也不管其他,拿帕子擦干净铜钱,举起来给容恪看:“三哥你看,我真的是凑巧吃到的。”   容恪脸上也带着笑意,应和道:“那你来年可要走运了。”   闻人湙见她因为欢喜而弯起的眼睛,语气也不由地轻快了几分,俯身低声道:“若有什么心愿,也许来年就能实现。”   容莺心情好起来,也忘记了和他的争吵,欣喜地点头。   闻人湙默默吃着碗里的东西,等夹起饺子喂进口中的时候,突然间咬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没有再吃下去,默默将半个饺子放回碗里。 第74章 洛阳 “我们何时成亲”   宴席上容恪喝多了酒, 便不大关注容莺在做什么。闻人湙只出去了一会儿,容莺就已经脸色通红,醉得连人都认不清了, 对着李愿宁喊聆春的名字。   闻人湙皱了皱眉, 问许三叠:“怎么不看着她?”   许三叠无辜道:“我哪儿敢劝她,惹不高兴了你回来要跟我翻脸怎么办。”   他伸手想要将容莺带走, 谁知她却抱着李愿宁不肯撒手, 说什么也不肯跟他回去。李愿宁便不满道:“没看见她不想跟你走吗?”   闻人湙不理会她的话, 又催促了一遍, 说道:“容莺, 你喝醉了, 我们先回去。”   容莺终于松动了些,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 紧接着闻人湙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裹上披风,二话不说打横抱起朝外走。   容莺缩在他怀里连个脑袋也没露出来, 揪着他的衣襟似乎在睡觉。闻人湙抱着她想回房,却乍听夜空中响起焰火升起的声响, 拉长的声音如同凤鸟在高空啼鸣, 紧接着漆黑的夜幕中炸开一大片火树银花, 璀璨夺目的焰火照彻黑夜,变幻的光也落在了闻人湙的脸上。   容莺因为听到了炸响如受惊的兔子,立刻抬起脸去看天上,紧接着就看到了一大片绽放的火树。如同繁星点点一般,火花的光落在了闻人湙深邃的眸中,使他也多了几分温柔的烟火气。   在最后一抹光亮消逝,天地逐渐归于黑暗的时候,闻人湙俯身去吻她。   容莺口中有微甜的桑落酒味道, 她被闻人湙抱起来抵在树干上,树上的积雪因为他的动作而散落下来,落在她肩上发上,落在二人相贴的唇齿间,   极致的冷与温热的唇舌触碰,冷热交加刺激得她想要躲避,而无论她怎么后退,闻人湙都能紧随其后。雪花落在她鼻尖又融化成水,她张口想要呼吸,下一刻舌尖又纠缠在一起,在被雪压弯的梅枝下,她能嗅到梅花的清冽与闻人湙身上的苦涩药香,最后融合了桑落酒的味道,如同一种惑人心智的迷|魂汤。   容莺大约是真的醉了,竟鬼使神差的开始应和闻人湙,在一片漆黑的雪地中,二人忘记了寒冷,只有彼此的温度依旧不断攀升,偶尔发出令人羞赧的喘|息与嘤咛声。若不是被闻人湙抵在树上,她可能会站不住。   分开的时候,容莺的舌尖微微发麻,闻人湙再贴近,她撇开脸,小声道:“不要……”   他低笑一声,嗓音微沉:“好,那我们回去。”   人喝多了酒都不大安生,即便是平日里十分乖巧的容莺也不例外。   她显得十分话多,一口一个先生,总是在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不知道是从哪些书里看来的东西。   闻人湙不厌其烦地替她解答,依旧不能让她满意,最后她还莫名抽泣了起来,捂着脸说:“三哥不要我了。”   他叹了口气,温声问她:“容恪说什么了?”   容莺像是听不见他的问题,自顾自道:“我不是公主,父皇不要我,三哥和皇姐也不要我……”   “你喝醉了,不要乱想。”   她依旧沉浸在沮丧中,蜷成一团坐在床榻的角落。“不好喝,先生不喜欢,我以后不会送给了。”   “容莺。”他正想发问,却发现容莺在流泪,   “母妃留给我的青梅酒被倒掉了。”她喃喃地说完,闻人湙立刻就明白了。   容莺早就知道,那一坛酒他一口也没喝,当初在珑山寺她送去的糕点蜜饯,也被他丢去喂了山中鸟雀。   他眼睑低垂着,用鼻尖轻蹭着她的脸颊,如同动物之间的示弱讨好。   “对不起,从前是我不好。”   容莺困得眼皮打架,闻人湙给她盖好被子,环抱着她,忽地开口说:“容莺,新年到了。”   她浑浑噩噩地点头,无意识地嘟囔道:“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闻人湙将怀里的人抱紧,也随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万事如意。”   ——   一段时日后,潞州的战事暂时平稳了下来,李恪决定等开春后就开始整顿军队收复失地。而这个时候,秦州等地也在年关时受到了突厥入侵,俨然已经撑不住了,扬州兵马却率先去夺洛阳,并非立刻派兵增援。   刘缙心急如焚,便随着容恪领兵回秦州守城。李恪不放心妹妹带着孩子跟自己颠沛流离,劝了许久才让李愿宁同意暂时带着父兄的尸骨回长安。   闻人湙带容莺先回了洛阳,李愿宁则先容莺一步回了长安。   洛阳冬雪才消,枝头已露了春意。因为不曾被战火波及,洛阳暂时还算安宁。   闻人湙到洛阳的第一天洛阳总兵及东都留守都来拜见了他,容莺百无聊赖便跟着萧成器去了一家酒肆,封善紧跟着生怕她离开自己视线。   洛阳是大周的东都,繁华仅次于长安,因此也常有商队来此交易,酒肆里的胡商见怪不怪,连花楼里都有善舞的美貌胡姬。   萧成器知道容莺好奇,便带着她去看胡姬跳舞。花楼里满是脂粉香与酒气,有烂醉的人仰头高歌,舞姬随着胡笳与琵琶弹奏的乐曲在台上扭动,衣裙飘曳如绽放的花瓣。   容莺驻足去看那美貌的舞姬,不由地有些出神。   萧成器笑着打趣她:“你怎么比这些男人还要喜欢看美人儿?”   她摇头道:“我母亲也是舞姬,只是我不曾见过她跳舞,从前听人说,母亲就是在跳舞的时候被父皇看中收入王府。”   萧成器以为自己戳到了她的伤心处,便说:“你要不喜欢看这些我们就换一个,这里的鱼脍做得极好。”   萧成器带着容莺往楼上走,侧着身子与她说话,不注意撞到了一个男子,正回身要道歉,却发现容莺正与那人对视上了。   “梁……”   容莺惊得睁大了眼,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立刻上前抓住他,确认自己摸到了一个活人,这才重新开口。“梁歇?”   梁歇在花楼遇到容莺,脸色不由地沉了下去,略带责备地看了萧成器一眼,而后又换上缓和的语气,对她说道:“此处不便多说,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   容莺僵站在原地,疑惑道:“我是在做梦吗?”   萧成器也满是不解。“难不成闻人湙没杀梁歇,只是将他调到了洛阳,连我都被骗了。”   容莺追出去,想要再寻找梁歇的身影,等她走出花楼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只依稀能从人群中看到一抹青衫。   她怔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   萧成器走近,见她还在原地,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要找他吗?”   容莺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算了,我好像总是在给梁歇添麻烦。他遇上我从没好事,若不是我,他还在晋州安稳地当太守。”   “你想知道什么,何不去找闻人湙问个明白?”萧成器对封善招了招手,封善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容莺唤道:“封善,你过来一下。”   他这才走近,问容莺:“公主想做什么?”   “闻人湙在哪儿,我想去找他。”   封善如实答道:“主子还在总兵府,约莫是准备着回长安了,公主要是不急,先回府邸等个半日就好。”   容霁容麒为了立功,如今四处征兵,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回来想夺回长安与东都。闻人湙前要应付来势汹汹的燕军,后要抵挡大周兵马,想必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容莺从前坚定的东西也随着这段时间慢慢转变,在见到了完好无损的梁歇以后,心中的情绪更是不断朝着闻人湙倾斜。   若是容霁攻回了长安,闻人湙身为前太子遗孤,只有死路一条。   她自认对闻人湙有怨恨,大概是怨他总强迫自己,怨他反复无常表里不一,可纠缠不休这么久,难道就真的一点情分也没了吗?   一直到夜里,容莺才见到了迟迟归来的闻人湙。   他推开房门的动作很轻,在看到她仍醒着的那一刻顿了顿,随即才关上门朝她走来。   “怎么还不睡,在等我?”   闻人湙随口一说,却不想容莺真的回应了他。   “是在等你,我有话想问。”   闻人湙见她表情认真,多半也能猜到要问什么,便说:“你今日在花楼遇见了梁歇,是要问我为什么骗你,为什么不曾杀了他?”   容莺略显讶异,很快又反应过来,必定是闻人湙派了人在她身边监视,所有风吹草动他都知晓。   “杀了他,你会恨我到死。”他的语气里还有几分不悦。   “你还算了解我。”   闻人湙跪坐在她身前,含住她的唇瓣辗转,休息的间歇问她:“我们何时成亲?”   容莺避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   不过几日,秦州兵败城陷,晋州紧随其后。闻人湙本想随容莺回长安,奈何容麒领兵攻打洛阳,他不放心将容莺放在是非之地,便让封慈护送她先回长安。   容莺正盼着回去看一眼容曦,谁知半路上遇到了起义的流匪,封慈领着一队人带她绕路回去,最后又绕回了潼关。然而他们才去不久,潼关就陷入了内乱,李皎安插的人正想领兵反了闻人湙,容莺又不好冒头,只能隐瞒身份等时机合适再离开。   潼关此地易守难攻,洛阳打得火热,此地也因为内乱打个不停。没多久晋州陷落的消息也传来。一直等到冬雪消融,春上枝头,战火也没有要暂时停歇的意思。   洛阳等地被围,闻人湙与容莺的书信便就此断了。   容霁一心要拿下洛阳,从岭南等地被捉来的壮丁手无寸铁,却要以血肉为盾去攻城,向前是刀剑,后退也是死路一条。不过半月,洛阳城下积攒的死尸堆积如丘。焚烧时冒起的滚滚黑烟散发着焦臭,飘落的灰屑如同下了场黑色的雪。   闻人湙也是在此时收到了李皎的来信,约他三日后在洛阳城外的白云观相见。   李皎对他倾囊相授亦师亦父,二人能走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并非偶然。   闻人湙虽恨极了大周如今的皇族,却终究不能看着燕王与突厥兵马一起残害百姓。而李皎有自己的野望,他想报仇雪恨,想操弄权术做人上人,大周的百姓亦可做他的踏脚石。   闻人湙太了解李皎,并没有赴约的意思,然而随信附上的,还有串在络子上的一枚铜钱。 第75章 有难 他的确是失了神志,蠢得厉害……   潼关乱作一团的时候, 洛阳也好不到哪儿去,闻人湙的手底下出了奸细,导致他们连连兵败。   容莺回不去长安, 索性又带着兵马往洛阳的方向去。   谁也不知道洛阳是否能守住, 战乱又是否会波及百姓,洛阳许多人还以为是突厥人打来了, 纷纷拖家带口往长安跑, 想要先避一避祸。   每到世道不太平, 占山作乱的流匪便安分不住, 想要趁机掳些富贵人家的子女去讨要赎金。下山后又是打又是杀的, 百姓们逃难中还要四处奔逃躲避匪徒。   容莺是少有逆行回洛阳的人, 在半道上刚好就遇见了山匪作乱。封慈听从她的命令,拔剑砍杀了一个正在抢夺妇人的贼人, 领着一队人马与流匪厮杀,最后将他们驱赶走了。百姓乱成一团, 抱着伤亡的亲人又是哭又是骂的。   容莺下马去照看百姓,突然一个发丝凌乱的女人扑上来, 险些将她扑倒, 封慈及时扼住了女子的喉咙, 眼看就要动手,她连忙劝止了。   “封慈,你松些,她好像只是要与我说话。”容莺觉得她眼熟,便低头去看那呜咽哭着的女子,立刻便认出了她。“梁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见容莺认出她,封慈便松了手, 仍戒备地盯着不放。   梁娘子的衣衫上沾着尘土,发髻也松散着,显然是被流匪追赶过,一路惊慌失措,见到了熟人便想求救。   梁娘子脸上都是眼泪,被封慈松开便跪了下去,容莺被吓了一跳,立刻去扶她。“梁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救救我家阿郎吧,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您救他一命,草民愿做牛做马报答公主的恩情……”梁娘子抽噎着说完一段完整的话,哭得几乎悲痛欲绝。   “方才路上遇到流匪,阿郎领着兵马抗击,非要让百姓先走。他们不过数十人,是如何也抵挡不过这群吃人的畜生啊!我家阿郎苦读诗书这么多年,还不曾过上几天好日子,要是他死了,我是如何也活不下去的。”   梁娘子哭得瘫坐在地上,容莺没有时间安抚,让人先扶着她去歇息。随后抓了一个还未断气的流匪,问清具体方位后想要带兵去救人。   封慈看出她的意思,对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容莺毫不犹豫道:“梁歇是我珍重之人,不可不救。”   他顿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略显低落。   此刻狂风四起,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夜里恐怕会下大雨。容莺心中愈发不安,便带人快马加鞭朝着那流匪所在的地方去救人。   ——   白云观点上烛火,残阳笼罩琅山,天际凝着橙红与暗紫,琅山好似也被这火红的夕阳波及,致使半座山头都烧起了大火般。   闻人湙一身白衣映着辉光,斑驳树影投在他身上,一时间分不何处是血迹,何处是树影。大雨将至,四起的狂风将林木吹得哗哗作响,他血衣墨发站得笔直,眼神冰冷地看着不远处的李皎。   李皎空荡荡的袖子随着大风扬起,他站在远处,看着被层层围堵,俨然困兽一般的闻人湙。   “我此次亲来,不过想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想杀了她,我也不会强求。如今燕王乃大势所趋,只要你肯归降,从前的一切既往不咎。”   闻人湙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淡淡道:“劳义父担忧,孩儿自有决断。”   李皎神情逐渐冷然,说道:“我教养你这么多年,倒是从不见你如此执拗,不过一个女人,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失了神志,连性命也不顾。”   闻人湙握剑的手早已不稳,面上持着和善的笑,眼神却如寒潭一般。“义父便当我狼心狗肺罢,只是死到临头,我到底还是想问清那枚铜钱从何处来。”   “你聪明一世,不会看不穿陷阱。”李皎紧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教养闻人湙多年,虽然是抱着利用的心,却也不得不承认,闻人湙是他所有弟子中最出众的,是他最锋利的那柄剑。越是如此,他才越可惜闻人湙的背叛。若是今日闻人湙不来白云观,兴许他还不至于如此愤怒。   为了一个女人以身涉险,何以对得起他多年栽培。   闻人湙现在知道了这是陷阱,便能明白容莺此时一切无恙,并未落到李皎手中。李皎再问的时候,他只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一个不相为谋”,李皎怒极反笑。“如果你这条道通的是死路呢?”   闻人湙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惋惜似地说:“有人答应要陪着我,即便是死路也不想回头了。”   厮杀至此,闻人湙已被逼上绝路,周身侍卫死伤一片,只剩他与零星几人。   李皎摇摇头,叹息一声。“将他的人头拿回来见我。”   言罢便转身离去,闻人湙仍与刺客周旋,在侍卫的拼死掩护下想要突出重围。   ——   流匪在琅山一带的官道上掳走了人,容莺追去的时候见到了满地死尸,一颗心高高吊起,好在尸堆中没有梁歇的脸,她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派人去追。然而行至半路,却遇到了一个气息犹存的男人,一身利落短打,穿戴不似寻常人家,更像是谁家的侍卫。   容莺本想救下她以后离去,封慈却率先下了马,随后那人抓着封慈的胳膊,口中不断吐出血沫,气若游丝道:“李皎……他以公主为饵,诱帝师去白云观……快去,咳咳!去救人……”   仅仅是一句话,已经费尽了他全部气力,最后干喘了几口气,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容莺与封慈对视一眼,又飞快收回目光。   仅仅是一眼,封慈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一个半路多出来的侍卫,莫名说些闻人湙有难让她去救的话,实在是不得不让人疑心。更何况梁歇身陷险境,若去救闻人湙,必定要舍弃梁歇。流匪的人数众多,分去一半人她便没了胜算的把握。   封慈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口型表达:“救梁歇。”   容莺本来还有些犹疑,然而连封慈都这么说了,她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侍卫几句话,她连真假都不知晓,怎能为此就丢下梁歇不管。何况闻人湙多智近妖,如何会为她身入险境,到了需要别人来救的地步。他总是最清醒最理智的人,没道理跑来这荒山野岭寻死。   何况封慈跟了闻人湙这么久,应当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连封慈都说了救梁歇,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容莺仅仅是迟疑了片刻,就说:“先去救梁歇,派两人去白云观探查一番吧,切记小心行事。”   两人领命离去,容莺心中的不安却愈发重了,小声问封慈:“我心中不太放心,闻人湙此刻应当在洛阳,怎么可能会去什么白云观?”   封慈垂了垂眼,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夜里林风呼啸,闻人湙身边最后一个侍卫倒下。   他一路逃亡,最后被逼至崖边。山石嶙峋,掉下去便没有活路。   刺客在此时停了下来,没有再朝前去,毕竟李皎下的命令是闻人湙的人头,倘若他掉下山崖,反而要麻烦他们下去找尸体。   闻人湙一身白衣早已血迹斑斑,拿剑的手也疲累到微颤,有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顺着指尖滴落,他再无反击之力。   闻人湙叹息一声,瞥了眼漆黑可怖的崖底,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片刻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纵身跳了下去。   漆黑的崖底如黑潭一般,霎时间便将他的身影吞噬。   聚在此处的刺客面面相觑后,口中骂声四起,迫于无奈准备下山去寻尸体。   空荡的山林中夜风吹得树枝呼呼作响,好似夜深时出来作怪的精魅在嚎叫。   闻人湙在跳下之前暗自算好了方位,落下时摔在山崖间长出的树上。而后他在急剧坠落时攀住一根藤蔓,任由手掌火辣的疼也不放手。经过几番缓冲后,闻人湙摔落到崖底,几次翻滚后撞在一处山石上才停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喘不过气,一身骨头都像是碎裂了一般,胸腹皆是沉闷得发疼。   约莫是十六岁的时候,他曾来过此处的白云观,当时为了活命恰巧便是从这山崖逃走,也是因此在逃亡中他刻意逃到了崖边。山崖间蔓草丛生,底下长着藤蔓与各类林木,若没有完全的把握,他绝不会安然赴死。   虽然让他保住了一条命,但此时浑身的伤也是件难事,刺客迟早会下山找到他。   闻人湙强撑着让自己起身,掌心已是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   今夜恐会下雨,若不及时处理这伤,日后他这双手多半要废掉。   滚落山崖的时候,他的一身衣裳早已被山石树木给划烂得不成样子,本想扯下一块包扎伤口,奈何他的手臂似乎是断了,竟使不上力,只好就此作罢,一瘸一拐地缓慢离开。   夜雨来得很快,不等他找到一处山洞,浑身便已经湿透了。因为夜里看不清路,摔得一身泥沙,血水顺着下颌与手臂被冲刷而下。   闻人湙有些恼恨,他大抵是真的和雨天犯冲,这场大雨堪称雪上加霜。   加上他本就畏寒,如今体温骤降,面色苍白到像下一刻就要没了气息,剩下不多的体力都如同抽丝一般被缓缓剥离,走得也愈发缓慢,恐怕撑不了多久。   不多时,他看见雨中靠近的身影,不由地心中一凉。然而两人很快朝他奔来,喊的却是“帝师”。   闻人湙松懈下来,止住了脚步。   侍卫奔到他身边,忙扶住他,问道:“帝师如何了?”   他艰难开口,问道:“你是谁的人?”   “我们是帝师派去护送公主的侍卫,如今公主返回洛阳,派我们来此处查探。”   “她在哪儿?”闻人湙心中一紧,问完后猛地咳嗽两声。   侍卫的声音穿过滂沱大雨落入他耳中。   “公主一位叫梁歇的友人被流匪抓走,她赶去救人了。”   闻人湙愣了一下,随即又问:“她知道我有难吗?”   侍卫半晌没答上来,闻人湙心中了然,不再自取其辱。   想必是两相权衡过后,容莺选择了暂时舍他去保梁歇……   一切风声雨声,仿佛在此刻沉寂了下去。闻人湙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视线被雨水浇灌到模糊不清。   闻人湙冷的厉害,耳中响起翁鸣声。   他有些出神地想,李皎说得并非不对,他的确是失了神志,蠢得厉害。 第76章 你走 “你盼着我死,好与梁歇双宿双飞……   战乱中欺负百姓的流寇不过是欺软怕硬, 眼见兵马追来便四散逃去,被他们拐去的人也被救了回来。梁歇因为带兵阻止他们,被打了个半死, 一身都是血。容莺找到他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她只好带着梁歇姐弟一起返回洛阳。   半路上雨下得极大,他们为了早些回到城中便没有停歇, 迎着大雨往回赶了一个时辰, 才终于到了城门口。中途去寻找闻人湙的两个侍卫久久未归, 他们便没有再等。   容莺回到洛阳, 带梁歇姐弟去到了总兵府, 这才知晓了闻人湙外出的事, 便开始忧心那伤者所说的话并非虚假,也许当真是闻人湙在白云观被人设伏呢?   她焦虑不安地等了一夜, 始终没有闻人湙的动静,第二日天明后雨势渐渐小了, 却没有要放晴的意思。她受了风寒,正在小口地喝着姜汤, 梁娘子便带着醒来的梁歇来向她谢恩了。   梁歇嘴角青紫未消, 额头还有一大块伤痕, 走路都显得有几分虚浮,竟还特意赶来谢她。   容莺连忙将他扶起来回了一礼,说道:“你几次救我,何须多礼。”   梁歇紧抿着唇,表情显得极为严肃,说道:“当日歇匆忙离去,是因为有公务在身,并非对公主有不敬之心。”   她怔了一下, 这才想起在花楼见到梁歇的事,当时二人久别重逢,他才说一句话便走了,不过她的确是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梁歇会特意向她解释。她苦笑道:“此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何况公主之称有名无实,如今我身不由己,担不起任何人的敬重。”   “担得起。”他毫迟疑地开口,说完后脸色微变,又补了一句:“公主待我有恩。”   梁娘子见二人还是如此见外,立刻说:“阿郎总是这样,虽然面上不大爱笑,但内里是个心软又和善的,公主可莫要因他不会说话而生疏了。”   容莺笑了笑,说道:“自然不会。”   等到午间雨才慢慢停了,仍未有闻人湙的消息传来,反倒是许三叠到总兵府直奔着容莺。封善跟在许三叠身后,一见容莺身边的封慈便拔了剑与他对上。   容莺惊愕道:“封善你这是做什么?”   封慈表情冷静,反而先看了容莺一眼。封善怒不可遏,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摔在地上。“你竟敢叛主!”   许三叠黑着脸说道:“哪里是叛主,他根本就是李皎的人。”   “怎么回事?”容莺不可置信地望向封慈。“你出卖了闻人湙?”   许三叠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本来是要出卖你的。”   容莺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许三叠更来气了,不耐道:“你去一趟清风观找闻人湙这个死人自己去问清楚。”   他黑着一张脸,语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愤愤道:“不去也随你,反正你就盼着他死呢。”   这句说完,容莺便明白了过来。封慈的事暂时轮不到她操心,便决定听许三叠的话,先去一趟城内的清风观。   清风观在一座无名小山上,香火本就不算旺盛,如今战乱去的人便更少了。容莺雨后上山,裙边免不了要沾满泥泞。中途摔了几次总算到了道观内。迎接她的童子似曾相识,她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这才回想起是白简宁在撷芳斋时的童子。   很快白简宁也出来迎接了她,一身素净道袍,头戴玉白莲花冠,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白简宁见到故人也没有太多表情,只微微一颔首,说道:“跟我来吧。”   容莺行了一礼,跟着她绕过一处回廊,到了清风观的厢房。   只是走近便闻到了药汤的辛苦气味儿,待推开门,药香便更浓了。   闻人湙面无血色躺在榻上,面颊与脖颈都有明显的擦伤。容莺发现他连呼吸都很轻,仿佛已经失去了气息。   曾经在珑山寺的时候,容莺也见过这样的闻人湙,好似下一刻他便要死去一般,大口地吐着血,疼得额角冒出青筋,手指死死扣着床沿。她当时被吓得大哭,连夜下山去请大夫,摔得一身是泥水,又跪在佛像前祈求他平安无事。   如今再见到命悬一线的闻人湙,她发现内心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波澜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噩梦,连睡着都皱着眉头。   容莺回过神走出厢房,低声问道:“他受了多重的伤。”   “他掉落山崖后,在雨中走了一段路才被侍卫找到,侍卫听他的话将人送到了我这里,不过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一双手磨烂了,至少一个月才能握笔,左臂也不能用。一共断了四根骨头,少不了要修养个一年半载。那么高掉下来才受些轻伤,甚至能爬起来走两步,倒真不愧是他,反正死是死不了了。”白简宁说到这里,语气里还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似乎并不心疼这位重伤的师弟。   “掉落山崖是怎么回事?”许三叠只让她过来,什么都没说过,她根本不知道闻人湙伤得这么重。   白简宁摇了摇头,“我只管救人,你要问还是等他醒来吧。等他好了早些走,别给我添什么麻烦,我这小小一个道观,容不得这么多暗卫。”   容莺点了点头,随后白简宁又吩咐童子带她去换一件衣裳。   童子给容莺拿了一件女冠的道袍,她穿上有些宽大,用腰带提了提才勉强不会踩到,头发也随意地用簪子挽了起来,眼神清澈姿态端庄,乍一看还真像是位容貌昳丽的女冠。   白简宁瞧见了,忍不住说:“我看你面相不错,索性也跟着我修行好了,离了这凡尘琐世有何不好。”   容莺微赧地笑了笑,答道:“在下不过一庸人,没有白道长的智慧洒脱,心志不坚无法修行,红尘事虽令人烦扰,却是我最不能割舍的。”   白简宁知道她的答案,并没有想着劝她,只问:“在长安时你恨极了闻人湙,如今再看好似变了心性?”   白简宁比闻人湙还要大上两岁,虽然气质清冷出尘,却并不让人感到疏远,加上在长安时容莺受她医治照拂,此时便心生亲近,许多话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不瞒道长,离开长安一路的所见所闻,让我通晓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东西。大抵正是那些经历,我才知道有些事并非用善恶就能分明,我与闻人湙大抵也是如此,早已不是简单的爱恨可言了。”   “你的确长大不少。”白简宁顿了顿,“那你爱他吗?”   ——   山上一到了夜晚便冷得厉害,容莺放心不下闻人湙,便守在他的床榻前歇息。厢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火,她夜里又忘了续上,睡着后烛火烧完了也不知道。   一直到凉风从未阖上的窗户钻进来将她冻醒,她才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线便是从窗户投进来的冷清月辉。   床榻上的闻人湙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正眉头紧皱发出几句破碎而模糊的呓语。容莺见他额头泛出了冷汗,以为是哪里的伤口开裂了疼得厉害,便伸手掀去被褥,想解开衣襟看一眼,然而榻上的人却突然睁开双眼,不等她出声便单手锁住她脖颈,一手掐住她喉咙,一副要取她性命的架势。   “你是何人?”闻人湙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如同是被砂砾摩擦过的玉石。   “你的伤!”容莺被他吓了一跳,又怕伤到他没敢挣扎。   他只是松了力道,却没有完全松手,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动作。   “闻人湙,我是容莺。”她以为闻人湙还没有认出自己,便昭明了身份。   他沉默片刻,还是没松手,甚至手指掐在她咽喉处,冷嘲道:“她怎么会管我,她盼着我死了,好与梁歇双宿双飞才是。”   容莺也不知怎么的,竟从话里听出了一丝委屈来。   “我没有盼着你死。”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吗?”他话音刚落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容莺得到喘息,立刻伸手去扶他。然而眼前昏黑,也看不清他的伤处。   “你又想去哪儿?”   闻人湙察觉到她起身要走,也不顾手上钻心的疼,只死死攥住她。语气虽狠戾,却也有一瞬的慌张,如同落水的人抱住了一根脆弱的浮木。   “我只是去点灯,你不要伤到自己。”容莺回身安抚了两句,闻人湙躁动不安的情绪似乎有所平静,渐渐地松了手,任由她点亮室内的烛火。   闻人湙终于看清了她,一身古怪的道袍,难怪被他认成了生人。   因为方才的动作,闻人湙手上缠着的白布已经渗了血,她只能替他拆开好换药。   如今他只要稍有动作,疼痛便会牵及全身。   拆开了缠在伤口上的布,容莺才看清闻人湙的手掌到底伤得有多重。手心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边缘被雨水泡的发白,内里又不断流着血水,皮肉狰狞地外翻,仅仅是看一眼就让人心生惧怕。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似的,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容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上药,冷不丁听他开口:“为什么还要来?”   她未曾多想,下意识便答:“许三叠让我来找你。”   然而她说完这句,闻人湙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间抽回手,面上如同覆了层寒霜般阴森,指着门口的方向冷声道:“你走。”   容莺见他突然发火,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怕他气急了自己应付不来,便想去叫个童子帮着自己替他换药,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等走出门口没多远,又听见屋内桌椅碰撞的声响,忙又返回去看他。   闻人湙也不知何时下的床榻,赤脚就追了过来,摔倒在地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狼狈地扶着桌沿想要起身,指缝间都在滴血。   “你这是做什么?”她心中一紧,俯身想去扶他起来。   闻人湙见容莺折返,眼睫颤了颤,突然卸下力道,任由半个身子趴在她身上,压得她险些仰过身去。   她跪坐在地,感受到落在她颈侧的温热呼吸,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只是去找人,不是要丢下你走。”   闻人湙虚弱道:“骗子。” 第77章 不走 “天黑之前回来”   闻人湙一番折腾后, 身上的伤口果不其然加重了。   白简宁被二人的动静给引来,得知他下了榻乱跑,出言斥责了两句, 容莺像做错事的学生一般低头挨训, 等到白简宁走了以后才重新替闻人湙换药。   方才还逞强下榻追她的人,现在却病弱到连一只胳膊都动不了, 要她帮着脱衣服。   容莺没什么脾气, 大概是看闻人湙这副样子太可怜了些, 说什么便照做。闻人湙身上满是青紫, 姣好的一张面容上也留下了不少擦伤。   “你到底是怎么伤到的?”她上药的时候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从悬崖上跳下来了。”   他平静说出这句话, 容莺蓦地睁大眼, 声量也跟着拔高。“跳悬崖?你是找死吗?”   见容莺这副又惊又怒的表情,他一直阴沉的脸色反而缓和了不少。“不赌一把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容莺听完后心中泛起一阵歉疚, 若当时闻人湙稍出了些差错,如今已经没命了。她选择去救梁歇, 几乎不曾有过多少犹豫,只因不相信闻人湙真的会为了她义无反顾地涉险。   “可是为什么?”她仍是觉得不解。“我以为你不会轻易中计, 何况只是一个骗人的伎俩, 既然真假难料, 你又为何要去?”   闻人湙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因为是你。”   容莺突然怔住了,随后才理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之所以他会栽在这样一个拙劣的圈套中,无非是因为不敢拿她的安危做赌注。即便只有一分可能,他也一定会去。   闻人湙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说道:“你是不肯相信我愿意为你涉险,还是认为梁歇比我重要。”   见容莺答不上来,他笑得有几分讽刺。“二者都有, 是吗?”   她被闻人湙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只因他说的并没有错。在两难的境地,她只能权衡之下放弃一人,不只是因为对梁歇的歉疚,更是因为不相信闻人湙能爱她至此。   “此番是我对不住你。”容莺自知理亏,只好低头和气地与他道歉。   闻人湙并没有借此咄咄逼人的说下去,只是躺在榻上安静地歇息。   容莺给他上药的动作很轻,然而还是无法避免弄疼他,在给血肉模糊的手掌上药时,她几乎是屏息凝神,闻人湙仍是疼得面色苍白,轻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许久后,她以为闻人湙睡了,想去洗漱一番回来睡觉,却在起身时突然被扯住了袖角,闻人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紧抿着唇,面带不悦地盯着她。   “我才给你上了药,别乱动了。”   “去哪儿?”   “我去洗漱,回来睡觉。”   “不走?”   “不走。”   得到坚定的回答后,闻人湙缓缓松了手,重新躺回去。   夜里容莺格外小心,生怕碰到闻人湙的伤处,刻意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第二日醒后却莫名是靠着他睡的。好在闻人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她这才小心地爬起来。   接下来连着三日都是如此,睡前分明与闻人湙保持了距离,醒后却总依偎着他,偶尔还会被压住头发,因此只要她一醒来,闻人湙立刻便会察觉,然而用微哑的嗓音问她去哪儿?   显然是刻意为之。   在清风观住了五日,外界的变动她半点不知,又不好离开闻人湙的视线,以免他突然发起疯来。除了不愿让她离开以外,闻人湙并没有何处对她不好,时常拿过书卷让容莺念给他听,也能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直到两个人的到访打破了山中短暂的安宁。   说起来,她还没有问过有关封慈的事。   许三叠来清风观正是为了要和闻人湙说清,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梁歇。   容莺很惊讶在此处看到他,好在闻人湙并不知道梁歇也来了,她找了个借口便去白简宁的茶室与他相见。   梁歇的伤并未好全,脸上仍能看到明显的青紫,只是些许瑕疵毫不影响他的凛然正气。   “在下的长姐几日对公主多有挂念,记得公主生辰快到了,想让我替她送一份糕点给公主。”   “不过一份糕点,竟然还劳烦你走这么远的路,替我转告梁娘子,她的心意我很喜欢。”若不是梁歇提醒,她都要忘记自己的生辰了。   容莺如此想着,正要开口,却听梁歇又说:“是下官擅自主张来见公主。”   她没听懂,愣愣地问了一遍:“什么?”   “是我要见公主,与阿姐无关。”这样简单的话,对他而言却极为费力,好似在说什么状文一般。   “但说无妨。”她虽不明所以,还是任由梁歇开口了。   他一如当初在刑部办事的语气和表情,严肃问她:“公主如今可是身不由己?”   “人人都是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   “若是有别的路走呢?”梁歇说完这番话,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瞳孔中如同燃烧着一束炬火,要将她隐晦的心思点亮。   容莺猛地抬起眼看他,声音也跟着压低:“你是什么意思。”   梁歇背脊挺直,手指紧紧攥着。“洛阳大乱,大周兵马攻势迅猛,闻人湙得罪了燕王,又是前太子遗孤,此战必败。”   她对上梁歇的目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能选择到此处来见她,梁歇就不仅仅是为了劝说几句,他是想要带着她一起走。   只要走了,她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梁歇克己复礼为人正直,是她幼时便心向往之的君子。梁娘子宽厚善良,待她百般关照。只要她点头说好,就有可能摆脱如今烦扰她的东西,日后倘若兵败,也不至于被抓去问罪。   霎时间思绪万千,几乎每一个念想都在让她说好,趁着闻人湙重伤无法手眼通天,跟着梁歇一走了之。   容莺僵坐了许久,却怎么都说不出那个“好”字。   梁歇见她沉默,心中已然知晓了她的答案。   “公主已经做出了选择。”   容莺叹了口气,起身说道:“梁歇,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梁歇朝她行了一礼,仍旧像在宫中那时礼数周全,最后只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容莺坐在茶室中良久,直到看着茶沫都散了才将茶水一饮而尽。   ——   容莺生辰的那一日,梁歇会离开洛阳,此时的洛阳已经乱了套,各地都说闻人湙已经被刺客杀死,不少狼子野心的人也开始带头叛乱。   闻人湙养了许久的伤,手上留了狰狞丑陋的伤疤,其他大小的伤也在慢慢恢复,只是走路与拿东西仍不利索。若要写什么信,时常让封善来代笔,而封慈则在被问罪后不知去向。   容莺望着清风观外种的两棵杏树发呆,杏花开得正繁茂,白如雪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她看了下山的阶梯许久,始终没有跨出去一步,白简宁在门口唤了她一声,很快她便回去了。   闻人湙正在院中吩咐手下什么事,见到容莺回来便对她招了招手。   这段时日的他似乎收起暴戾的性情,回到了从前在珑山寺那个温雅和善的帝师,对她也不像最初那时的步步紧逼。   容莺犹豫了许久,还是对他说道:“我今日要下山一趟,天黑前回来。”   闻人湙笑意一顿,很快便若无其事道:“去吧,路上小心些。”   他甚至没有过问是去做什么,脾气好得有些反常。   容莺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但碍于良心,还是补了一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不用顾虑我。”他语气仍温和,说完后看了一眼手下,他们纷纷背过了身去。   “容莺”,闻人湙微仰着头,明朗的日光映出他眸中,照出一片缱绻情动。   容莺立刻意会,俯身去吻他,而后在闻人湙的掌控下加深了这个吻。   临走前,他又重复了一遍。“天黑之前回来。” 第78章 厮磨 “我不愿逼你”   洛阳城如今也不知是谁做主, 容莺不敢贸然回到总兵府取东西,好在府中与她交好的侍女将她的包裹保管了下来,偷偷带出府交还了她。   而后趁着天色还早, 容莺亲自去送别了梁歇与梁娘子。   梁歇离开洛阳后想要回长安, 如今长安暂时没了闻人湙的干预,他仍旧想回到刑部施展抱负。只不过此时潼关也正乱着, 他想和梁娘子绕远路回去, 好避开各路流匪与叛军。   梁娘子对容莺十分惋惜, 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梁歇则一如既往, 内敛而又沉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临了要走了, 才突然问她:“若早知道他危在旦夕,还会选我吗?”   容莺几乎没怎么迟疑就回答了他。“我会选他。”   梁歇得到了答案, 仿佛释然一般对她笑了笑。“如此我也放心了。”   “后会有期。”   “珍重。”   目送着梁歇与梁娘子离去,容莺准备回清风观去, 奈何城中在捉拿乱党,一整条街都给围起来了。她只能绕远路走, 本来日入就该到了, 却硬生生拖到了黄昏。   等她爬上层层青石阶回到清风观的时候, 赤色晚霞已经归于浓稠的黑暗。正门前点着两盏灯笼,昏黄的光线下立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恍若石像。   周围寂静到连虫鸣都微不可闻,昏暗之中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四周的花木都显得黯淡而落寞。   “闻人湙?”她疑惑地唤了一声,终于打破这副凝滞不动的画面。   “石像”抬起了眸子,直直地望向她,一句话也没说。   容莺朝他走去,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回来的有些……”   “你没走。”他眼睫轻颤,如墨的眼眸种好似翻涌着波涛,将疯狂掩藏在寂静无声下。   他说完,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闻人湙的腿伤没有好,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足,可他性子要强,总是强撑出好的仪态来,不让自己走得那么狼狈,如今全然不管,脚步一深一浅的朝她靠近。   容莺被他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似乎一松手她就要不见似的,勒得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艰难道:“我没骗你,真的是有事耽误了……”   闻人湙今日自容莺下山后便站在此处等着。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竟能如此漫长,短短几个时辰,却好似是过了几载春秋。当橙红渐渐融于深紫,再卷入黑沉沉的夜幕时,他似乎也随着残阳一同被拉进了深不可测的寒渊。   中途白简宁大概来劝过他,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兀自站着,固执而又蠢笨地等着容莺回来。   梁歇还是他,容莺早就做出选择了,偏生他不愿信。   容莺唤他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幻梦一场,站在那处没有动,静默地等着自己清醒,直到容莺靠近,告诉他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我等了你很久。”闻人湙抱住她,声线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容莺被紧抱住,感受到闻人湙身上冰冷的气息,也不知他是在这里站了多久。如今这般阴郁焦躁的闻人湙和午间还温和的他判若两人。   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冰凉而急切的吻,像是不安地想要确认什么。“你真的不走了,是不是……”   “不走……”容莺答得慢了一些,他便吻得更加凶狠。如今的他就像站在冰层上,容莺只要说一句不是,冰层就会碎裂让他陷入崩溃的境地。   闻人湙显然是知道了什么,他以为今天她下山就是为了和梁歇一同离开。   容莺扶着他肩,低声询问:“你既然不放心,为什么还要看着我下山。”   “我不愿逼你。”   从他口中说出这种话,容莺颇为不适应,古怪地盯着他。   闻人湙似笑非笑:“怎么了?”   “这不像你的作风。”   他轻笑一声不说话,反复啄吻她的唇角和眉眼。   容莺回到房中换下衣裳,正要将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闻人湙突然从后抱住她,细密的吻落在她后颈,随着衣襟的松散不断往下,在她的脊背上留下点点痕迹。她缩了缩肩膀,感受到腰腹被拢着,苦涩药香将她包裹。随后闻人湙冰凉的发丝掠过她肩侧,滑入她已经大开的衣襟,冰凉激得她轻微颤栗。   闻人湙的手不知停在了何处,带着试探去触碰她,引诱一般贴在她耳侧轻声道:“我们何时成婚?”   容莺仰着头,呼吸有些不顺畅,艰难地扶着床榻,涨红着脸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闻人湙刻意报复一般有意挑|弄她,逼得她眼角沁出泪水,   容莺的二字此刻从他口中溢出,一声声都沾着燎人的火要将她灼烧殆尽。如同被卷入湍急河流的花朵一般,她被抛到高处又落下,脑海中只剩下茫然无措。   闻人湙为了让她动情配合,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耐心研磨了许久,才换得最后得寸进尺。容莺的衣衫堆在腰间,圆润的轮廓轻晃着,他如同吻了一捧绵软的雪,反复辗转轻吮,而后满意地听到她发出羞耻的轻吟。   容莺抬眼,被泪水朦胧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他微红的眼尾和润泽的唇。   闻人湙是个十足耐心的人,近乎讨好的向她示爱,直到她软下态度才露出本性。起伏交叠的人影被月光映出来,压抑而破碎的哭腔中夹杂着闻人湙的名字。   薄汗浸透衣衫,闻人湙拨开容莺微湿的发丝。她的嗓子已经哑到说不出话,只能像被丢上岸的鱼无力地张着口。闻人湙按着她的后腰啄吻。身体的异样仍未消散,能听到他满足地喟叹。   容莺被拖回去了几次她已经不记得了,闻人湙的五指紧紧嵌入她的,不许她逃离后退,势要拉着她一同沉浮。   被抱着去洗漱的时候,容莺已经累到睁不开眼,羞耻早就被抛到了一边,任由闻人湙替她清理干净。好在闻人湙将此处的厢房都自己占了,也不至于让旁人听到他们胡闹。   等缓过来后,容莺被闻人湙抱在怀里,他正在安抚一般地轻吻她。   她不禁有些懊恼,可闻人湙动手动脚的时候她的确没拒绝,要是意志坚定任由怎么勾引她都会不为所动,何况开始的时候他的确细致又耐心,并未让她感受到太多痛苦。如今再反去责怪他,似乎也不大占理。   容莺越想越不对,甚至开始回忆起闻人湙是怎么将她带上榻的。   然而如此想着,竟让她回忆起自己本想问却被打断的事来。   “闻人湙……”   “还有哪处不适吗?”   容莺沉了沉声,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严肃些。“若我走了,你真的会放手吗?”   闻人湙抱紧她,语气带着温存后的柔和,却也不乏阴冷,说道:“你听到实话兴许要与我置气了。”   “你先说。”   他犹豫半晌,说道:“你答应我,不会因此怪我。”   “我答应你。”   紧接着,容莺就听他用那略显轻快的语气说出令人恶寒的答案:“我命人看住了梁歇,只要你敢跟着他出城,明日他们姐弟的人头就会挂在洛阳的城墙上。”   容莺心中一凉,问道:“那我呢,你也要杀了我吗?”   “你会陪着我,无论用何种方式,都要陪着我。”实际上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已经想好如何处置她了。   果然那句“我不愿逼你”是假话,要是她真的随梁歇离开,明日等着她的也不知是锁链还是毒药。   她咬牙道:“你才是骗子。”   “我爱你。”他温声回应。   ——   容莺与闻人湙有过许多耳鬓厮磨的时候,然而以往都不曾像这次出格。   她心中气愤难平,身体更是酸麻难忍,醒后便对闻人湙说:“去准备一份避子药。”   闻人湙没有说不好,但脸色总归是有几分沉郁的。等她披着衣裳喝药的时候,他便坐在一旁阴着脸。   容莺不耐道:“你连落胎药都喝了,我这碗能有什么新鲜的不成?”   闻人湙接过喝尽的药碗,表情竟真有几分认错的意思。“下次不会再让你喝这种东西。” 第79章 等我 “等回去我们就成婚”   喝完药以后, 容莺披着衣裳坐在榻前翻找从总兵府拿回来的包裹。闻人湙俯身问她:“你昨日就是为这个下山?”   容莺终于找到了那个络子,拿出来递给他,又有些微赧, 小声说:“这个是给你的, 那几日闲来无事就编好了,我不擅这些, 所以不大好看。”   闻人湙接过络子, 从月白丝线中看到一抹泛着光泽的黑线。“是头发?”   容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将发丝编入络子送与情郎, 这是她从前在花朝节游玩时听到的说法。   他抚上容莺脸颊, 语气很轻, 神情有几分恍然。“你何时开始喜欢我,似乎从未与我说起过。”   被闻人湙当面这样问, 她也不知如何开口,反问他:“你也从未与我说过。”   他半点犹豫都没有, 坦然道:“那日我在珑山寺旧疾发作,醒来后见你在大殿中哭得眼睛都红了。”   那时他心中升起了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 就在安静的大殿中, 肃穆而慈悲的佛高高在上, 垂眸看着世间众生在苦海中浮沉。遥想他受尽折磨与屈辱,让他从不相信世间有所谓的鬼神,更不相信会莲花台之上的佛像能垂怜他半分。   烛光映在容莺身上,她跪坐在蒲团之上目光虔诚,也是那一短暂瞬间,竟让他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闻人湙敛眉轻笑,轻吻在她唇角。“你是我的救命药,是唯一肯垂怜我的佛。”   ——   洛阳的城防摇摇欲坠, 而突厥也改变了攻势,想从西北而来直取长安。容恪被逼退守凤翔府。闻人湙离开清风观开始整顿洛阳,在他失去行踪的一个月内纷纷有人冒头,想趁此机会将他取而代之,亦或是早有叛投燕军的心思。   闻人湙藏匿行踪,只隔岸观火,看着众人为此争斗,最后才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然而洛阳之难并不能轻易解决,容霁明知燕军攻打大周残害百姓,依然固执地攘外先安内,将全部兵马用来攻打闻人湙的靖军。   这几日闻人湙很忙,容莺见他的次数也少了些,然而闻人湙还是派了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不仅仅是为了看住她,更是为了不让人有机会将她带走。   容霁带领的军队攻势迅猛,容莺连着三日没有见到闻人湙。战乱时的家书总是格外难得,容恪寄出的信隔了近一月她才收到。原来是泾州人手不够,八千兵马要抵挡五万敌军,他曾试着向父皇手下的将士们求援,却无一人前来。   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只能退守凤翔府,泾州百姓纷纷出逃,曾经祥和的泾州已经是一座空城。   每个字都透着无能为力的悲愤,寥寥几句,说尽了国破家亡的心酸无奈,多少百姓被迫背井离乡与家人亲友分离,而高台之上的人却将他们的喜怒弃之不顾,只为了权力而厮杀,踩着普通人的血肉使自己功成名就。   容莺知道容恪本性并非好杀的将军,曾几何时他也只是一个在长安纵马看花的郎君,意气风发掠过长桥,引得女儿家们频频看他。   说来说去,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夜里容莺熄了灯歇息,意识正渐渐模糊的时候听到屋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就察觉到有冰冷的发丝从她脸颊掠过,带来一阵血腥气。   “我想你了。”闻人湙隔着被子将她抱住,贴在她发上轻嗅。   容莺睁开眼,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然而克制之下声线仍然微微颤着:“你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闻人湙安抚地轻拍着她。   “你身上有血。”   “是别人的,我没事。”他拢起容莺的发丝,忽地说道:“我让人送你回长安可好?”   容莺坐起身,疑惑道:“那你呢,不同我一起走?”   从前闻人湙走到何处都不肯让她离开视线,如今怎会主动要她离开。   她有些无措地抓住闻人湙的胳膊,却摸到了一手的湿冷黏腻。“闻人湙!”   容莺的语气有些急切,甚至带了恼怒。闻人湙只好低下头,温声道:“别担心,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等这里的事平息了,我们立刻成婚。”   洛阳已经危在旦夕,底下将士人心溃散,兵马不足以抵抗来势汹汹的敌军,加上李皎从中作梗,如今的他亦是自身难保。   “你最好不要骗我。”她忍不住眼眶酸涩,揪紧了闻人湙的衣角。   “你想做皇后吗?”他低下头温声问她。   容莺摇了摇头,他轻笑一声,说道:“无妨,你等我一阵子,很快我就到长安与你重逢。”   容莺沉默了好一会儿,心中仍无法安定,遂赌气一般说道:“你若失信,我索性嫁给旁人,也好为自己寻个出路。”   他虽面上带笑,语气却有几分凶狠:“有你这番话,我便是拼死也要回到长安。”   ——   容莺离开洛阳十分小心,以免被李皎的耳目盯上。下山之前,白简宁给闻人湙准备一大份药,嘱咐他每日服用。容莺去问的时候,闻人湙只敷衍地将此事掠过。只要闻人湙不想说,她纵使是问遍整个洛阳也没人敢告诉她。   临走前她从中拿了一副离开,等回到长安再找医师问清。   洛阳到长安的路途不算遥远,只是中途免不了要遇到追兵了。闻人湙在她周围安插了不少人手,刺客暂时无法伤及她性命。然而路上流民众多,见此状纷纷奔走,竟将她与部分侍卫冲散,好在中途有几人贴身护着,没有让她落得个孤身一人的下场。   流民多是背上避难而来,容麒自从失去李将军的扶持,李愿宁又跑了,他被至于众矢之的挨了不少白眼,父皇对他也逐渐冷落。为了夺回长安重立威信,容麒在东南等地征兵,家家户户的男儿都被抓了去,下至十二孩童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都免不了充军的厄运。百姓们都恨毒了暴戾的皇室,一路上骂叫骂不迭。   容莺本来混迹在流民中想趁乱逃去,怎奈追兵赶上他们,竟突然大喊一声:“你们中有一位是大周的公主,只要交出她,每人可得十两白米!”   容莺虽穿着朴素,奈何仪态气度与不俗的相貌混在流民中,仍是显得格格不入,本来恹恹的众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管在真假就躁动了起来,纷纷开始打量身边的人,想要找出谁是公主。   有人已经注意到了容莺,而后护卫将她掩在身后,拔出长刀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们。   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几个百姓,纷纷指着她的方向大喊:“这就是公主!公主在这里!”   “我们受苦挨饿,家里的郎君都去卖命,他们凭什么在扬州享福!”   “突厥都要打过来,昏君还在宫里享清福!”   他们许多人并未看见容莺在何处,只是心中的怨气被几句话点燃,瞬间就躁动了起来,一切大喊着向她发泄不满。   混乱之中已经有百姓扑上来想要拉扯容莺了,而后李皎派来的追兵也来想将她带走,容莺用袖箭射中了一位上前的刺客,随后对艰难抵抗的侍卫说:“不要伤他们性命。”   侍卫点了点头,刀不出鞘,只打伤了几个靠近的流民,才击退几个人,立刻又有另一批人黏上来,让他们寸步难行。   离的远些的百姓怒极,开始激动地捡起石头丢过来。容莺被一块石头砸中,在心里怒骂了容霁他们十几遍,捂着脑袋往后退。   正在他们无力招架流民与追兵的时候,突然最靠近容莺的两名追兵被长箭射中,力道之大径直贯穿头颅。   百姓们被这一幕震慑到,纷纷不敢上前,愣愣地望着容莺,然而很快有人又喊道:“捉住她我们都有米!捉住公主!”   饥饿与愤怒促使他们继续上前,推搡之间容莺扭到了脚,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容莺只是慢了一步,就被推倒在地,只能勉强护着自己不被踩到,突然听到一阵惊呼声,两个鲜血淋漓的人头被丢进流民堆里,一群人被死亡威慑到,纷纷开始后退。容莺仅仅看到两个头飞出去的弧度,就被人从后一把拽起来,不由分说扛到了肩上。   她看不清那人的正脸,只能感受到宽阔的后背,加上实在颠簸的厉害,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问出来,偏生背她走的侍卫也不开口。容莺看向放在护着她的侍卫 ,那人正惊恐地望着她,拔了刀就来追。   她立刻反应过来,拍打着要下去,那人一声不吭,以为她是姿势太难受了,竟还好心给她调整了角度,接着继续头也不回地跑。   等嘈杂声逐渐远去,容莺已经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那人将脸色苍白的她放下,动作十分小心,任她靠在树上,随后眼神期冀地望着她。   “封慈?”她有些惊讶地出声,但是此时已经是有气无力了。   封慈见她脸色不好,表情有些愧疚,给她比了一个手势,容莺愣了一下,他又转而在地上写字:我来救你。   容莺往后靠了靠,戒备道:“你不是背叛了闻人湙吗?”   封慈正抬手要做什么,听到她的话有些悻悻地放下了手臂,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清楚,只能摇头。   她叹了口气,问他:“你想抓了我送给李皎?”   封慈蹲在她面前,眼神显得十分无措,因为无法开口,解释起来更为困难。   容莺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软下语气说道:“你不会想害我的,对不对?封善忠于闻人湙,我相信你也不会无端选择背叛。你是来救我的吗?”   封慈眼中似乎有了亮光,点了点头,又抬起手臂,用袖子在她额前擦了擦,袖边随即沾染上了血迹。   容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挨了一个石头,兴许是砸破了脑袋。   “多谢。”   她说完,封慈又在地上写下一行字:你想去哪儿?   “我要回长安。”   她说完,封慈起身又要背她,容莺本想拒绝,然而方才崴了脚,现在连走路都困难,也不知要耽误多久,只好趴了上去,说道:“你若累了便将我放下。”   封慈摇了摇头,她又问:“你把我带走了,那些侍卫找不到我会有麻烦。”   他没什么表情,却用木棍在地上写道:无用之人,有我护你足矣。   容莺失笑,便没有再反对了。 第80章 回乡 “他受了那样多的苦,我说好陪着……   为了躲避追兵, 封慈带容莺绕了远路。一路上荒郊野岭不见人烟,封慈又不能说话,于是漫长的路途中容莺自言自语般和他交流。   她崴伤脚过了半日便可行走, 封慈却执意要背着她。   侍卫身上带了水和干粮, 而容莺除了一个钱袋外什么都没有。现如今走散了,吃喝还是个问题。   她打量封慈几眼, 发现他的蹀躞带上除了武器和水囊以外, 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我们这样走, 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长安?”容莺叹了口气, 问他:“要不找个村镇, 买些干粮再去换匹小马, 也能走得快些。”   天色渐渐昏暗,封慈这才想起来与容莺走了许久, 她也是要吃东西的,于是将她放在一块平坦的石面上, 让她将背着的弓递给了自己。   “你要去打猎?”   封慈点点头,指了指石头, 又摆手示意她不要走动。等封慈回来的时候, 手里拎了两只鸟。   他自小被培养成杀手, 自然没那么多讲究,将脏器掏出来烤熟后就递给容莺。   没有椒盐的鸟肉微酸,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腥味儿。容莺没什么胃口,仅仅吃了几口填饱肚子。   封慈坐在一边默默地吃尽鸟肉,她看了眼天色,说道:“今夜还是先赶路吧,此处距离潼关不远,附近该有城镇才是。”   他点头, 随后又要去背她,容莺连忙摇头。“我已经能走路了,不用辛苦你。”   在容莺的再三拒绝下,封慈没再坚持了。二人便黑灯瞎火的在荒野中赶路,时不时能听到山中窸窸窣窣的虫鸣和渗人的狼嚎。   此处仅有容莺与封慈二人,她胆子又小,偏偏封慈不会说话,四周安静得让人恐惧,她便自言自语一般碎碎念叨,算作给自己壮胆子。   “你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背叛闻人湙呢?当日他险些死在了那里。”   “没想到今日竟是你出来解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闻人湙处置了,亦或者是封善对你手下留情,放了你一马。”   “此次战乱也不知何时能平,等世道安定了,我还想去看看山川河海,亲自去一次江南。你和封善也不能一直做杀手吧,日后总能换个活计……”   封慈又不会说话,任她说了再多也无法回应,只能偶尔侧目看她一眼,表示自己正在听着,可惜容莺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正如容莺所说,附近的确有个小村落,可惜因为战乱跑了不少人,留在当地的多是些老弱妇孺。这世道马都被打仗的征走了,容莺买不到马,四处看了许久也才发现一只没什么精神的驴。   她走得脚上都起了血泡,实在没什么法子,便去问那守着驴的妇人。“娘子这驴能卖吗?我这里有金银,可以与你换。”   容莺说的是正经长安官话,妇人听不懂,不远处蓬头垢面的瘸腿男人听懂了。妇人摇着头要赶走容莺的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跳着过来,与容莺说:“贵人是从洛阳往长安去的吧?”   封慈往前一站,将容莺掩在身后,男人讪笑两声,她拍了拍封慈,问道:“郎君不是本地人?”   那人立刻欣喜道:“我是从长安人,之前在魏州上过战场,我们将军还是位皇子哩。”   魏州一仗生还者甚少,残兵都登记在册回去领钱粮了,流落到此处不敢回去多半是战场上的逃兵,害怕回去了牵连家人,便躲在偏远的村落不敢归乡。   容莺看出来了,倒是没有鄙夷的心思,毕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原来是逃兵,那你在长安可有家人?”   “看得出来娘子气度不凡,必定是权贵人家的女郎,草民愿助女郎。”那人不吝赞美之词,显然是有所求。   “你想如何帮我?”   “我能替娘子说动这妇人。”那人言毕立刻去找那妇人争论起来,随后容莺便见她从起初的激动到最后归于平静,甚至表情隐隐期待。   容莺听不懂他们争论了些什么,随后男人就朝她跪了下来,说道:“草民的母亲住在长安东街李家粥铺的旁边,本家姓严,还请贵人去看她一眼,为她添些衣物米粮,告诉她我会回去,让她再等些时日。”   容莺猜他在这村落中等了太久,已经不知道世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便实话说道:“长安天子已经出走,兵部也换了一批人,你此时回去已经没人会查你的卷宗了。”   男人神情激动,泪水盈眶,“贵人所言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他随后对容莺磕了两个头,捶着胸口大哭起来。   紧接着他又跑了好几户人家,用驴和钱财换了牛车来,哭着求容莺带她一起回去。   封慈听到这样的要求,气得想要揍他,被容莺给拦住了。“他也算帮了我们,一起走也不打紧。”   于是一行三人就这么上路。那男人自称严甫,曾是一名先锋,战场上伤了腿,因为恐惧便临阵逃脱了,近两年都没敢回长安探望母亲。此地又偏僻,战乱后便隔绝了外界的消息。   封慈逼着严甫赶车,不许他与容莺搭话,胆敢有一句冒犯就能立刻拔刀砍了他。严甫知道眼前人不是普通身份,说话也十分小心,言辞间多有恭敬。   有了代步的牛车总比走路好,日夜不停地赶回长安以后,容莺已经被磋磨得认不出是个公主了。   守卫怎么都不信她的身份,容莺便拿出闻人湙的玉牌昭明,很快有人驾车来迎接。   严甫被赏赐了银两送回家,等他回去才发现家宅早就被收走,而母亲已在两年前病逝。   ——   赵勉得知消息来接容莺,看到风尘仆仆的她不禁戏谑:“半点没有公主的模样了。”   容莺不在乎他是不是奚落,直接问道:“三姐姐在何处?”   “自然是在府中,你还是洗漱一番再去见她,免得要惹她不悦了。”赵勉说完这句,随后看向她身后眼神锐利的封慈。“这是封慈吧,背叛了闻人湙竟还有命活着?”   封慈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他说什么,只跟着容莺走。   不等容莺去洗漱,得知消息的容曦便匆匆赶来见她。   留在长安的容曦显然不曾得知容莺的经历,一见面便惊叫一声,喊道:“你怎么混成了这副模样?”   “说来话长,三姐姐近来可好?”   容曦面色不好,咬牙切齿道:“好什么好?如今处处被赵勉压一头,出入都被人盯着,容麒这没出息的,听说还动手打了李愿宁,气得李家人反目。也不知何时才能打回长安救我出去,我怕是要等到死了。”   容莺面色微变,随后容曦扭过头,质问道:“还有你与闻人湙的事,我听闻容恪也反了,那你呢?你跟容恪情意深厚,是否同他一般背弃了父皇?”   她没有立刻答话,容曦立刻便明白了,随后怒不可遏道:“你当初是如何与我说的,竟与这乱臣贼子为伍,帮着外人夺取大周江山!身为公主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容莺并没有如从前一般,因为几句责骂就泪盈盈地低头认错,反而心平气和道:“皇姐可知我为何灰头土脸的回到长安,是因为路上遇到了一群流民,他们从南方逃难而来,避的不是燕军,而是容麒的征兵令。这些百姓愤怒皇室锦衣玉食,他们却要受冻挨饿,知晓我是公主后便辱骂抢砸,想将我送给敌军换取粮食。”   容曦愣了一下,随后骂道:“不过是一群贱民,胆敢对皇室大不敬,直接杀了便是。”   容莺没有理她的话,继续道:“三姐姐发上的花丝镶宝钗价值千金,可以供好几户人家此生吃饱穿暖。而我此次北上,百姓们无粮可食,已经到了要吃人的地步。”   容曦睁大了眼,语气也不复方才那般盛气凌人。“我是公主,这些与我何干……”   “燕军早有攻打大周的意思,是两位皇兄谋害三哥,让他连失两城,给了燕军可乘之机,而后大周各地接连失陷,父皇不出兵抗敌,反而此前除去了平南王,致使朝中大乱。弃长安于不顾避祸扬州又让百姓寒心,此后眼看着燕军攻城,各州太守的求援皆置之不理,只因怕被闻人湙趁机而入。大敌当前二位皇兄只顾着争权,想任由闻人湙去消耗兵力抵抗燕军,他们蓄精养锐好夺回两都。此举可曾对得起天下百姓?”容莺说着,语气不禁激动起来。   容曦望着容莺,只觉得眼前的她颇为陌生,犹疑地开口:“是闻人湙教你这么说的,他到底是如何骗你……”   “三姐姐留在长安,看过的惨状是长安陷落时死去的兵士,若我说晋州潞州等地比起你所看过的要惨烈上千百倍呢?”   容曦在容莺连番的质问下愈发烦躁,最后忍无可忍道:“那又如何!我们是君,他们是臣,战死报君恩岂不是天经地义!我生来便是公主,日后也会是公主,我要守的是皇室的尊荣,这荣华富贵是我天生就有的,难道因他们受苦,我便不能好过,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只是想告诉三姐姐,三哥并非为闻人湙而反,是为了他几万惨死的将士。父皇不在意我,想杀便杀了,想丢弃便丢弃。百姓之所以反,也只是因为父皇不是明君,而两位皇兄也一样自私自利。当初容窈以身殉城得来的皇室脸面,早在饿殍遍地中被我们丢尽了。”容莺说起这些并不觉得愤怒,只是十分悲哀,她也没有要说服容曦的意思,只希望彼此不要为此事争吵。   容曦怔愣地看着她,似乎不想再议论了,喃喃道:“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跟闻人湙厮混到了一起,难道他就是什么明君不成……他迟早会败,你跟着他又有什么好处?”   “闻人湙珍视我,肯为我不顾性命,而我敬他未曾因复仇不择手段。”似乎某些话触及到了她心中柔软,连着语气都温和了几分。“三姐姐,我想看他收整山河,平定乱世。他受了那样多的苦,我说好陪着他,不想再反悔了。”   容曦看了她一眼,转身扬袖离去。   夜里的时候,容莺见到了赵勉,他正在抱着一个哭闹的孩子哄。   见容莺来了,赵勉笑了笑,说道:“听说你与容曦吵架了,她今日回去闷闷不乐,连我都不想见。”   她点点头,问道:“这是你们的孩子?”   “是个女儿,大名叫做容妱”,赵勉苦笑,继续道:“容曦不喜欢孩子,更不想她的孩子随父姓,即便我让女儿姓容,她依旧不待见我们父女。”   “三姐姐是要强之人,你既是驸马又是反贼,让她受这奇耻大辱。”容莺语气顿了顿,“她有父母亲人,与我不同,父皇与各位皇兄都是她不可抛弃的至亲,你想杀了她的父兄。”   赵勉怀中的婴孩依旧苦恼个不停,他看着女儿目光慈和,语气却冰冷如霜:“即便她恨我一辈子,灭门血仇我也不得不报。”   二人正交谈之际,赵勉手下突然来报,带兵马去雍丘援助李恪的李愿宁出事了。 第81章 平安 “我未必非他不可”   年后不久, 李恪追击叛军被伏击,反而受到了叛军的围堵。李愿宁临危受命,退守雍丘, 守住南北关要, 以防叛军南下席卷江淮。   雍丘是关要之地,一旦南北河运被叛军卡住, 战火会迅速蔓延至皇都。   李愿宁虽年纪尚轻, 却熟读兵书, 自小随李将军在军营磨砺, 在运兵上并不输给自己的兄长。雍丘严防死守, 敌军攻打数月未曾有进展, 便想围住雍丘,等到士兵无粮后再大举进攻。   死拖着并不是长久的法子, 此时容麒也在河南道一带想夺回各州郡。李愿宁等不到容恪,便让人夜里用悬钩出城, 去找容麒的部下请求出兵支援雍丘。然而派出去的部下仅有一人生还,且并未带回一兵一卒。   容麒在信中怒斥她投敌叛国, 害他受人耻笑, 非但不肯出兵相救, 反将她大骂一顿。尽管李愿宁言辞恳切,解释李家并非叛国,请他看在儿子的份上,依旧没能打动他半分。   无奈之下,李愿宁只好死守雍丘,等待李恪脱险后前来援救。并非所有人都能不屈不降,士兵饥不能战,大周援兵又不肯来, 一时间城中百姓便对抛弃他们的皇室产生了怨恨,连带着将怨憎牵连到了身为王妃的李愿宁和她的孩子身上。   一日深夜,李愿宁留在府中让人照料的孩子被偷偷抱走。有卖主求荣之人,带着平安去投靠敌军,想用幼小的婴孩来换取荣华富贵。   等发现奶娘身死平安失踪的时候,李愿宁焦急地翻遍了雍丘,一整夜未曾阖眼,第二日还要强撑着登上城墙。然而这一次,敌军没有拿出攻城的云梯与冲车,而是在阵前升火架锅,将一个婴孩高举了起来,炫耀一般冲着她大喊。   在见到熟悉的襁褓后,李愿宁目眦欲裂,头皮几乎要寸寸炸开。   燕军的首领大喊着要她降城,否则就在两军阵前活煮了平安。   李愿宁的手掐出了血,守城的众将士都担忧地望她。燕军真如豺狼一般,所到之处屠戮百姓,半点不守信用,数不尽的前车之鉴让她不敢后退,一旦大开城门,雍丘将会成为死城。   在众将士的目光中,李愿宁几乎要咬将牙咬出血来,也只吐出两个字:“不降。”   铁锅中的水沸腾着,蒸腾的水汽都似恶鬼在张牙舞爪。   当日的惨状闻者无不叹息落泪,唯有李愿宁紧绷着面色,沉着应战再次攻退敌军。   百姓对这样坚强刚硬的女子心生敬佩,却也不乏有歹毒奸恶之人,反说她身为人母眼看孩子被活烹竟不伤心落泪,实在是心肠冷硬,叫人看了害怕。   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城墙上,李愿宁几次压下喉头腥甜,又在回到房中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   城中的冷言冷语最终还是落进了李愿宁耳中,等李恪带着一身伤回城后才得知她经历的一切,一气之下杀了几个诋毁李愿宁的人,而她也因悲恸和劳累病倒,雍丘没有好的大夫,李恪只好派人护送她回到了长安。   如今的镇北将军府正空荡,容莺去见李愿宁的时候,她正跪在李家的祠堂中。   听到脚步声,她也猜到了来人是谁,低头沙哑道:“平安死了。”   她特意为孩子取名为平安,到头来却没能护他周全,让他死得这样惨烈。   “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还不曾唤我一声娘亲,今年准备的新衣也没能穿过一次。”她的腰压得很低,因无心打扮发丝凌乱地垂下。   容莺从前见她永远是意气风发,眸光锐利坚定,是她见过最潇洒自在的女子,如今却是一位承受丧子之痛的母亲。   容莺在李愿宁身前蹲下,将她揽到了怀里轻拍。“这些都会过去的。”   李愿宁任由她抱着,眼中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木然地望着李将军灵位,说道:“我父亲戎马一生,李家后人几乎死绝,只为了守住这大周江山,而我的丈夫见死不救,我效忠的君主下令绞杀李氏族人。这笔账过不去,平安死了,我想问问容麒,到底是夫妻一场,他有没有半点伤心难过。”   容莺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温声安抚,问她:“李夫人可接回来了?”   “娘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不禁后悔自己的多话。在李愿宁心中她也是皇室中人,如今出现在她面前,反而会牵扯她的伤痛。   “那日后……日后如何?”容莺有些无措地问她。   李愿宁站起身,对着牌位拜了三拜,再看向容莺时,目光已不复方才的悲戚:“李家护佑大周疆土已有百年,作为李家女儿,我自会继承父亲遗志,平定疆土护佑百姓。大周的皇位也不是只有他们能坐,别忘了这天下本就是从先太子手中夺来的,如今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容莺听她这样说,不禁腹诽起容麒自作孽了,本来李家只是暂时与闻人湙联手,没有要背叛天子的意思,如今却被他们亲手推向了闻人湙的阵营。   李将军在军中素来就有威望,李恪又与将士们出生入死,若他要反,不知会带走多少兵马。   李愿宁心意已决的同时,也忧心着容莺的处境。毕竟容莺虽不受重视,也是正经的皇室公主,如今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再想回去怕是难了。   “你如今是怎么想的,闻人湙为何肯让你回长安了,他从前不是寸步不离的吗?”   容莺摇了摇头,答道:“洛阳乱得厉害,他身边的人不干净,我留在洛阳反而使他分心。”   李愿宁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竟能想开,他要杀的可是你父皇。”   说完她又自知失言,补了一句:“不过也是,他们待你并不好。”   即便如此,她心底还是十分别扭,堂兄妹之间如何能成婚,岂不是乱了纲常。   “他待我好,而我也喜欢他,并不算太奇怪。”容莺亲自对人说这样的话,仍是忍不住面上一红,微赧道:“我知道他算不得好人,只是如今留在他身边无论是于我还是于三哥,都不是什么害处,且走一步算一步。”   “若他日后待你不好呢?”   容莺柔声道:“如此,我也未必非他不可。”   ——   回到长安一段时日后,封慈就跟着容莺贴身护着她了。容莺找来长安各处的名医,将从闻人湙那处带走的一副药给他们查清。一连过了十几日,这药在各位大夫们手中辗转,上至御医下至江湖郎中,人人都看了一遍,还是没能摸清。   然而见多识广的大有人在,最后是让一个跑江湖的郎中给摸出了些头绪,只多半认定这是一味奇毒的解药,且还是常年服药才有效用,总之绝不是什么调理身子用的。   容莺知道后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日,封慈就靠着一边的廊柱看了她半日。最后她四处找大夫的事惊动了梁歇,还当她是得了什么病症,特意来看她是否安好。   梁歇从她口中得知闻人湙中毒的事后,劝她去找王馥雪询问。赵勉是个面热心冷的人,与闻人湙之间没什么深厚的交情,反而是王馥雪因和闻人湙有数不清的交易,对他知道的不比赵勉少。   “封慈不肯告诉你?”梁歇问她,被封慈瞥了一眼。   容莺摇了摇头,“他大概知道的也不多,何况闻人湙是他主子,我不好为难。”   王馥雪如今的宅邸十分风光,自从她被卫尚书休弃后,非但没有受人鄙夷嘲讽,反而因她财力雄厚过得快活潇洒,反而是卫尚书携家眷逃离,曾困窘到回来求助她,被萧成器一顿乱棍打了出去。   只有穷困潦倒的弃妇才会受人嘲笑,而王馥雪绝对是受人艳羡的那种女人。   容莺去见王馥雪的时候,她正在躺椅上悠闲地看书,见她来了,不禁笑道:“这不是九公主吗?逃了闻人湙的婚竟然毫发无损,我还当这种睚眦必报的人会恨不得杀你泄愤呢。”   容莺被提起这桩旧事,面色显得有几分尴尬,王馥雪非但不停下,还声情并茂地向她形容闻人湙看到崔清乐穿着婚服的表情,以及后来他大发雷霆处置了不少人的事。   王馥雪评价道:“我还真有些佩服你,让他沦为了天下头等的笑柄,却还是能被他捧在心尖儿上,当真是一物压一物,你是他命中的变数。”   容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答,红着脸将僵站在原地。   王馥雪不想再逗她了,直言道:“你来找我,是想问清楚闻人湙中了什么毒?”   她天生一副笑眼,枝头的桃花都不及她半分艳丽,因此看人的时候便带了七分柔情娇媚,说起正事也仿佛在与人调笑。   “还请夫人告知。”   王馥雪坐直身子,叹息道:“闻人湙这厮要是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回长安必定要找我算账。”   容莺以为她要拒绝,谁知她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也得看他能否有命回来,他日日服药吊着命,若白简宁再不配出解药来,你我的好日子都算到头了。” 第82章 不甘 “如此死去,我心有不甘”……   王馥雪的话如同一个石头重重砸在容莺头上, 她恍然了好一会儿,才凝神问道:“王夫人此话何意?”   见容莺脸色沉下来,王馥雪无奈地摇了摇扇子, 说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 公主再问可就说不出了,不妨去问问闻人湙的人, 我听说他有个侍卫在你身边, 没准儿你威逼之下, 他肯说出实情呢?”   王馥雪与她非亲非故, 犯不着如此帮她, 容莺不好再缠着她追根问底, 正想暂时离开,王馥雪却开口道:“公主这几日要不来我府中住着, 也好陪我说话话解个闷,公主府可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   容莺听出她话里有话, 皱眉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王馥雪掩唇轻笑,满头珠翠颤巍巍的晃着。“我还当公主如从前一般心思单纯, 如今看来竟也学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 脸上笑意渐渐敛去。“赵勉身负血海深仇, 偏又做不到狠辣无情,对你那跋扈的三姐一往情深,凡事一到她身上就变得拎不清。如今洛阳出大乱,你与闻人湙的干系非同一般,与她朝夕相处,就不怕她对你下手吗?”   容莺被她戳中心思,便没有推脱,向她道了谢。   “我还当你会相信你那三姐姐, 不肯听我的劝呢。”   容莺摇头道:“三姐姐是皇后所出,从小不受人拘束,我愿为了三哥豁出一切,她也能为了皇室尊荣杀亲杀友,我不会高估自己的与旁人的情分。”   “还是个懂事的。”王馥雪满意地揉了揉容莺的脑袋,挽着她的胳膊往后院走,一边说道:“去说一声,公主留在我府中,这些日子就不回去了。”   阳春三月,战火不休,一直到春末,洛阳之难仍未解决。容莺留在王馥雪府中的时候并未闲着,在封慈口中问不出个缘由,便一直在寻名医去查清闻人湙中了什么毒。   王馥雪在经商上是个天纵奇才,她的母亲是富商姬妾,父亲是做船运生意的,她幼时一年里十个月都在船上度过,见识过天南地北的商贩。她母亲年老色衰不得宠爱,她便靠着聪明玲珑在船上与人打交道赚些小钱,后来渐渐地扩张了人脉,生意也越做越大,熬死了父亲后将他的钱财都攥在了手上,一路摸爬滚打才到今日的地步。   后来因急着赚钱惹了事,才去想着嫁给卫尚书的儿子,谁知那卫郎君是个胆小怕事又懦弱的,她一生气,索性嫁给了他老子,靠着尚书夫人的地位将生意做得越发大了。   卫尚书也是到将她休弃后才知晓自己的夫人是个顶有钱的富商,再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王馥雪手腕狠,什么都能拿来做买卖,而她也不吝于指点容莺,甚至将自己一家极好的铺子送给她去练手。   容莺疑惑王馥雪为何对她这般好,便推阻了几次,王馥雪却柔柔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爱发善心的好人,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有人替公主付了酬劳,你安心受着便是。”   不用想就知道此人一定是闻人湙,容莺虽然不大明白他的用意,但王馥雪教她的东西都十分受用。王馥雪将每年京中各大商铺的交易都掰开理清教给她,好教她彻底明白其间的运作周转。容莺在学东西上还算有天分,加上她一向勤勉,学起来东西来很快。   除了每日跟在王馥雪身边看她处理事务以外,容莺偶尔还要去商行转悠,和老前辈们学习。前辈们见她讨喜,教授之余还给她讲些行业内的奇闻轶事,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如此多,人心也五花八门的,容莺对此十分感兴趣,偶尔还要去找李愿宁讲这些趣事,想让她振作起来。   李愿宁比她想得要更为坚强,夏初时,容恪等人才平息了突厥之乱,荣国公却发兵占据山南西道,一路攻至凤翔府。长安孤立无援,恐会生变。顾虑到长安军备充足又有精兵良马,容恪领兵退守长安。而她听闻战报,穿上铠甲拎起红缨枪,又回到了飒爽英姿的李愿宁,再不是穿着繁重衣裙的王妃。   临走去抗衡荣国公时,李愿宁还与容莺喝了酒。她拎起红缨枪在院中武了一段,额前泛了层细密的薄汗,眸中似有粼粼波光,神情已明朗如初。她凝望着手中的武器,说道:“容莺,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不想做王妃,也不想要华冠金钗。我过去一年过得很不好,那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愿意同我父亲一般征战沙场,去平定这乱世,让外敌再不敢犯我国土。”   她一身剑袖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挂了李将军的匕首。“我也要同父亲一般,活得光明死得壮烈,生前要百姓称赞,死后要青史留名。”   李愿宁守住了雍丘,然而众人没有记住的她的名姓,将守城的功劳都归于了李恪身上,只记得她眼看孩子被敌人烹煮时的无情。   容莺看到她的表情,多少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佩服她有如此壮志,可仍是犹豫道:“你是要去对阵容麒?”   “我会让他败在我手上。”李愿宁的心就像是野火烧尽的荒原,留下一地仍旧发烫的草灰,在提到容麒的时候,那些火星便又复燃了起来,在她心中烧起熊熊烈火,唯有敌人的血方可平复。   她恨杀死平安的燕军,更恨见死不救的容麒。她会让自己的丈夫看清楚,那个被他轻视嘲讽的妻子,会如何一寸寸将刀刺进他胸口。   而容莺送别李愿宁后,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每日还要抽出空来给洛阳寄去一封没有回音的信,然后再各处寻访名医圣手。夜间累得不想动,坐在檐下呆看着血色残阳消散,封慈坐在不远处拿着刀具做□□,木头被摩擦出咔哧声。   容莺坐了一会儿,扭头不厌其烦地问:“你真的不知道闻人湙中了什么毒吗?”   封慈瞥她一眼,恍若未闻地低头继续磨他的木头。   ——   洛阳一处不起眼的宅邸,清风吹动梅树苍翠的叶子,露出掩在叶底的一枚枚青果。   白衣男子正站在树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新果,疏朗的眉目如山川深远,一张好看的面孔像是玉雕成的一般,只是面色显得过分苍白,多了几分羸弱之感。   很快他就抵着唇咳嗽了起来,半晌不见停,这咳嗽反而愈发剧烈,让他身子都微微俯低了,肩膀随着咳嗽声颤动。   许三叠从屋子里走出来,忍不住抱怨道:“怎么又跑出来了,让师姐看见又得教训你我了。”   闻人湙扶着树干站直身子。“我自己的身子我自然知晓,这点风还不至于受不住。”   “那是从前,如今你都快病入膏肓了,师姐这解药一日配不出来,你便不得不提心吊胆的活着。亏我还以为已经平安无事了,谁知师父还留了后手,我就说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许三叠一边抱怨一边叹息,随后又说道:“还有啊,你当真舍得不给她回信?”   闻人湙抿了抿唇,仍是说道:“不了。”   许三叠知道闻人湙心里怕是挣扎过千百回了,他也犯不着去劝两句。容莺寄来的信都被暗中送到了此处,闻人湙每日都要细细看上几遍,再妥帖整齐地放入匣中。这几日都无书信送来,他便整日沉默不说话,时常在院子里站着不知在等什么。   李皎从前为了控制闻人湙,早给他下了毒,白简宁的母亲死后,她便与李皎决裂,看破红尘不再入世。闻人湙拖着病体去请她,暗中让她助自己化解体内的毒。隔了多年,他本以为体内残毒也该尽了,然而李皎果然够心狠,这两年都还算平稳,然而不过是沉睡的毒蛇,如今时日已到,他大限将至。   闻人湙送走容莺,更多的也是不想让她看着自己这副苟延残喘的模样。   白简宁替他解毒并未有完全的把握,如今他不得不殊死一搏,赶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报仇雪恨,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许三叠见他死到临头了还淡然自若,心里不禁憋闷,问他:“你当真不怕死,还有心情看果子呢?”   “怕又有何用。”   “你还真怕死了,从前快死了不是还说‘生之我幸,死亦我命’吗?怎得如今反而想不开了?”   闻人湙摘下一枚青果,在指间揉捏着,回答道:“我与她相守短暂几月,还有许多未完的心愿,如此便死去,我的确心有不甘。”   他去年酿了几坛青梅酒,本想日后挖出来与容莺共饮。本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却不曾想如今竟成了他的奢望,连拥有与她的日后都如此艰难。   他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几次克制才按捺住不去回信,让二人暂且断了往来。如今以他的病体再想逐鹿天下是难了,但若能破釜沉舟的博上一回,未必不能达成夙愿。届时容恪便是天命之君,他会将自己身边信得过的人留给他,以保证容莺往后能一生喜乐无忧。   倘若真的败了,那也是他命该如此。有他在朝臣中的心腹,再加上他早已为容莺备好的后路,只要容莺将他的人头献上,她便是一个忍辱负重手刃仇人的救国公主。会有人替她说情,即便是为此,皇室也不得不善待她。   闻人湙想过,若他死了,容莺需要陪着他一起死。   可他到底是舍不得,他仍旧想让容莺好好活着。如果他就这般死了,容莺对他的爱并不深切,很快就能忘了他重新开始。兴许会是梁歇,她一向仰慕梁歇这样的人。   闻人湙每次想到容莺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与旁人成亲生子恩爱一生,他便嫉妒得要发狂。   因此他心思缜密,要替容莺铺好路,即便他不在,她也能日日回想起他做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长久,这一路走来实在辛苦,倘若当真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他也只会死在容莺手上,用自己的命成全她,让她此生都将他牢牢记住。 第83章 身殒 殒命洛阳   容曦的女儿和平安差不多月份, 李愿宁曾远远见过她几次,托人将一些长命锁银项圈之类的小孩儿物件送给了她。都是之前为平安打造的,只是没想到平安还不曾用上就遭了难。容曦对此十分不满, 按道理李愿宁该算她的弟媳, 如今背叛了朝廷转投闻人湙之流,她自然是多有不齿。约莫也是这个原因, 自从回到长安后李愿宁从未去拜见过她, 即便是想看看容曦的女儿容妱, 也只是隔着很远瞧上一眼。   容曦并不待见这个与赵勉所生的孩子, 产子后便让人将她从身边带走, 不哄她也不抱她, 即便孩子哭哑了嗓子也不多看一眼。   小容妱的名字是闻人湙取的,容莺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   王馥雪的儿子年纪小, 对容莺却有印象,因此时常黏着她, 还会问她萧成器何时回来。城中那些关于萧成器王馥雪的风言风语,起初容莺是不信的, 直到王馥雪毫不避讳地问起了她与闻人湙的房事, 并在她面前好一番点评萧成器, 她这才知道传言非虚。   杏花落尽,闻人湙始终没有消息,容莺的信石沉大海,一直到夏至将近,听闻洛阳军中躁动生乱,容霁趁机攻城,洛阳危在旦夕。   而后不久,洛阳那边传来急报, 容霁领军占据洛阳,而闻人湙旧疾复发又被刺客围攻,已经殒命在了无名山丘。   容霁乘胜追击,萧成器退守潼关与他殊死一战,落败之后战死,余部仓皇而逃。   消息如蔓延的烈火如何也阻止不了,京城百姓开始惶惶不安,而长安众官员也渐渐开始人心松动,生了要投敌的心思。奈何赵勉如今大权在握,又是个笑里藏刀的阴狠人物,谁也不敢将这心思放到明面上来。更何况长安还有容恪这尊大煞神,在关外驻守多年,容恪血性不比普通的官宦子弟,砍人是从来都不眨眼的。   容莺早已放弃了给洛阳寄信,得知这样的消息时脸上并无悲戚,只是呆站在庭中许久,最后才失了魂一般动作僵硬的走回房中。   闻人湙败了。   容莺努力消化“帝师殒命”四个字,分明简洁明了,她却像听不懂了一般。   闻人湙竟会败,他运筹帷幄这么多年,辛苦经营到了今日,却还是栽在了洛阳,死得也不甚壮烈,让人只能生出几分惋惜来。   若他身体康健,以他的雄才伟略本可以逐鹿天下。   容莺听到了各种人对他身死一事发出的感叹,似是说他英年早逝实在可怜,又说他是逆天而行死了也是平常。   容莺没有他们想得那样多,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渐渐的眼睛也十分酸涩,一直撑到容恪闯进院子推门而入,将她一把拥到怀中。   容莺这才眨了眨干涩的眼,泪水顷刻间滚落。   “阿莺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容莺的额头抵在他冰冷的铁甲上,茫然道:“三哥,临别前他问我何时成亲,我并未回答。你且告诉我,他是真的死了吗?”   容恪沉默着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容莺坐直身子,自言自语般说起来。“我大抵心中还有怨气,即便是与闻人湙在一起,也是因为他最合适,始终不肯对他承认是我念着他想着他。你说在人死前最后一刻,心中会想起什么事来,他可会想到我,心中是否有憾……”   容恪知晓容莺与闻人湙之间纠葛甚多,见她神情恍惚不愿相信,便也有些不忍了,叹息道:“成王败寇,他早该知道有今日。”   容恪的话显然不起什么作用,容莺突然就消沉了下去,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不出,王馥雪的消息要比她更灵通,潼关危难时便马不停蹄赶去寻找萧成器,   腹地各处失陷,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只有拼死守住长安城争取生机。   容恪在阵前遇到了容麒,与他在两军交战时破口大骂,容麒显然骂不过在军中混迹多年的将军,最后气急了便一顿猛攻,反让李愿宁找出破绽给生擒了。荣国公也没能幸免,被一同带了回去。虽说战败是容麒用兵无能又不受将士信服的缘故,却也跟容霁背后的暗算离不开干系。   容麒欺负容莺也不是一两次了,因此在杀他之前,赵勉还好心叫来了容莺。   她漠然地站在容恪身后,偶尔迎上容麒仇视的目光。   荣国公为容麒早已操碎了心,一身脊背挺得笔直,也不肯辱没了风骨气节。   临刑前容曦闯了过来,将众人推开,哭着抱住了衣发凌乱的荣国公,而容麒则在一边急忙求她想办法。   “赵勉,算我求你,放了我阿弟与舅父!”容曦绝望地仰起头,眼白中爬着红血丝,眼泪在打着转始终不曾流下,悲戚之下显得表情有几分狰狞。   容曦扑过来求赵勉,又一一去向容恪等人求饶,几乎是强忍着哭腔,憋着眼泪道:“容莺容恪,我们才是一家人,仅仅是放他们一条性命而已,你们帮帮我,我们可是手足亲人,为何要彼此相残!”   容恪面色冷硬,刀剑上凝着风干的血珠,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尊杀神,吐出来的话也冷漠至极:“手足相残?此话你该先问问你的好弟弟,我将他当兄弟,他又是如何算计我性命,算计我军中数万将士,今日他的血必将用来告慰那些惨死之人的冤魂。”   容莺沉默着没说话,如局外人一般,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容曦绝望地伏在地上,见无一人来帮自己说话,突然朗声大笑了起来,面上满是辛酸怨恨。赵勉无奈去扶她起身,容曦却突然朝他跪了下来,颤抖着肩膀不抬头,生怕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几乎是祈求地说:“赵勉,我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好可以,我只求你放他们,日后我再也不忤逆你的意思,再也不骄纵跋扈,即便你要让我为奴为婢,要折辱还是要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他们,我什么都心甘情愿。”   赵勉从未见过这样的容曦,高高在上即便是被拉下高台也不敢骄傲的人,今日却穿着一身华服,跪在一个她从前肆意羞辱打骂的人面前,做尽卑微模样苦苦乞求。   可他没有半点扬眉吐气的快感,他只觉得不忍心。   容曦扯着他的袍角,一声声哀求,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容麒起初看着并未动容,直到后来见她越发姿态卑微,也开始愤怒起来:“你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你这逆贼撑不了多久了,你敢动我,就等着被凌迟吧!阿姊你站起来,死便死了,我们莫要去求他!”   容曦不管不顾,仍是在求赵勉,作势就要磕头,被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拽了起来。赵勉几乎是恨了,咬牙切齿地问她:“他不过一个跋扈的废物,你何苦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你不是公主吗?不是死都不向我低头吗?”   容恪不想听她多话,直接命人将他们带下去处死,赵勉要将容曦带回去,扯住胳膊转身便走,她喉咙中发出类似野鸟濒死的悲鸣,几乎是瘫软地要往下倒了,仍是泪流满面地恳求他:“赵勉,你救救我阿弟,救救他们,我求求你了……”   赵勉将她扳过身子的一瞬,容麒大喊了一声“阿姊”,随后她便听到了有重物落地的声响,方才还骂声洪亮的容麒彻底没了声音。   容曦睁大眼,脸上是绝望到木然的表情,突然卸去浑身力气跪在地上,俯身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一声如同铁钩牢牢嵌入赵勉的心脏。   ——   在回王府前,容莺见到了穆桓庭。   如今的穆桓庭穿着一身朴素灰袍,见到容莺后似是想与她亲近,却又因各种原因而生疏,二人之间的气氛显得十分古怪。   容莺神情漠然:“何事?”   穆桓庭环顾四周,只发现了一位封慈,想让他退远些。   “我有话与你说,不便有人。”   “不用避着他。”   穆桓庭叹了口气,凑近了才说道:“城中有人在调查你的身世,三皇子那里恐听到了什么传闻,再者没了闻人湙,长安一战必败再拖下去也是无力回天。我与故友相托,将你暂且送出城,届时你南下在苏州等我,等长安的事平息,我便回去看寻你。” 第84章 逃难 “你没良心”   长安岌岌可危, 容莺如今的身份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一旦城破她与容恪就是第一个被问罪的人。穆桓庭终究是放心不下这个女儿,他知道自己凉薄懦弱辜负了赵姬, 如今他能为容莺做得也很少, 只有拼死送她出城。   然而容莺听到他的话,并没有多少动容。“我不跟你走, 三哥还在长安, 这里是我的家。”   穆桓庭无奈至极, 叹气道:“可他终归不是你的亲兄长, 倘若长安那些风言风语落尽他耳中, 教他得知你的身世, 难道他还能如从前般待你吗?”   “与你何干。”   “我毕竟是父亲!”   容莺没吭声,转身就要走出暗巷, 穆桓庭正要快步赶上前,就发现容莺的脚步突然停了。   紧接着一个人影缓缓清晰, 正是面色凝重的容恪。   容莺心中生出慌乱来,忙伸手去拉他。“三哥, 我……”   她一张口, 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容恪阴着脸望了穆桓庭一眼, 随后问她:“你是何时知道的此事。”   容莺听着他冰冷的语气,眼泪一瞬便流了下来。“长安失陷不久,是闻人湙告诉我……”   他哪里知道容莺还有这层身世,且他半点不知晓,本来心中有火气想要训斥她,然而一见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又不忍责怪了,只暗叹口气, 说道:“你竟连我都瞒着。”   容莺以为他要发怒,却不曾想他下一句竟是:“既如此,闻人湙和你也算不得乱|伦,难怪……”   提起闻人湙,容莺显得有些无措。   她这几日一直如此,听不得人提起闻人湙,总觉得所有事都如噩梦般令人措手不及,哪一日梦醒了,她会发现一切只是她在书院中做了一个午后的梦。   “三哥若要因此怨我,我也无话可说。”容莺认命地别开脸无声地哭。   她什么也没有了。   穆桓庭站在不远处,尴尬的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正忧心容莺会被责问,就见容恪主动牵着容莺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后牵着她离开了。   “从前你是我妹妹,往后也不会变,即便身份是假,你我之间的感情却是真,我如何会因此而疏远怨恨你。”容恪拉着容莺往回走,说完后这番话后就听她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错了。”   ——   入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长安守不住了,城破只是早晚的事,燕军尚未消退,大周却掀起了内乱。秦州的刘太守死于突厥手下,刘缙则随同李恪仍在抗击燕军。容恪手底下的兵马只减不增,举步维艰。   容莺去见过容曦几次,然而自从容麒与荣国公被杀后,容曦再不肯见到他们,还杀死了府中一个婢女。从前高傲骄矜的公主,如今落得这幅下场,赵勉这个始作俑者却是现今唯一一个可以接近容曦的人。狂躁不安的容曦在面对赵勉的时候,反而会意外的平静下来。   容莺每次去见容曦,她都要摔东西,后来她索性只去见赵勉,问候一番便离开。而赵勉为了看着容曦,照顾容妱的时间也少了,又怕奶娘不用心,几次托付容莺来照看。   长安虽有战事,百姓的日子还是依旧要过下去,容莺得不到王馥雪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找到萧成器没有,白日里便带着王馥雪的儿子王礼和容妱。   说来也巧,这两个孩子因为各种原因,最后都随了母亲的姓。   容妱不比平常婴孩喜爱哭闹,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睡觉,只有醒了才会哭两嗓子。李愿宁忙里抽出时间来看容莺,发现小容妱在屋里睡觉,立刻放轻了脚步,压着嗓子问她:“孩子怎么在你这儿?”   容莺解释道:“三姐姐身边不能离人,赵勉想安抚她,让我先帮着照看。”   李愿宁对容曦还是有几分同情的,毕竟也是天上的凤鸟,被人关在囚笼里,如今唯一的依仗也被杀了,日后再无重返高台的可能,以她的个性应当是恨极了赵勉。“容曦与赵勉有这般的深仇大恨,他怎么还想凑上前,不怕容曦杀了他?”   容莺摇摇头,说道:“这我便不知了,府中的侍女说,三姐姐只肯亲近赵勉一人,不许旁人近她的身。”   “听着倒像是被刺激疯了。”   容莺又说:“我也是这样想,但赵勉似乎认为三姐姐有原谅他的意思,还盼着日后能与她重修旧好。”   李愿宁拍了拍容莺的肩,说道:“我今晚就不回军营了,那边儿有人守着,暂时出不了事。不过听闻你父皇已经从扬州离开,在长安城外等着入城呢,难怪太子要疯了一样派人攻城。长安城内倒是一片祥和,城外尸横遍野,护城河的水都染红了,一股难闻的腥味儿。”   李愿宁叹息了好几次,语气不忿道:“太子当真是高高在上的人物,把人命当做粪土,攻城的时候派手无寸铁的人爬云梯,当做盾牌来庇护后方将士。那些人多半是囚犯战俘,亦或是在南方抓来的贫苦人家,甚至还有得了病的军妓。他们这些人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后来人就踩在他们的尸身上继续往前爬……”   容莺想到这副画面,只觉得一阵恶寒。容霁突然这般拼命,无非是想迅速攻下长安,好得到父皇的认可,早日接替皇位罢了,;偏偏要用旁人的命当做踏脚石。   等夜里李愿宁离去后,容莺安抚着容妱睡着,也有几分倦意,正想早些熄灯,门突然被轻叩了两下。她开了门,发现是封慈。   封慈站在门前,手里端了一个小碗。   容莺接过以后端到光亮处看了看,才发现是一碗桂花酒酿,里面撒着山楂碎与干果,看着便令人食欲大开。   她有些意外,问道:“是你做的?”   封慈摇头,转身走出去,顺便将门给带上了。   这个时节桂花开得正好,兴许是府中侍女做了让他送来。容莺并未多想,将酒酿给吃光了。桂花酒酿做起来不难,这一碗也是甜度适中,正和她的胃口,且她不喜欢吃花生,侍女竟也记住了。   入夜之后,长安的战火仍未停息。容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喜,容妱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她连忙起身穿好衣裳,抱着容妱去开门。   敲门的人正是封慈,他已经穿戴整齐,身上背着箭袋与长弓,来不及解释便从容莺怀里接过容妱,抱着容莺赶忙离开。   王府不少人也被今夜的动静吵醒,正慌乱地四散奔走,王礼第一时间被王馥雪的亲卫护送离去,而封慈则忙着带她避难。   “发生了什么?长安守不住了?”容莺惊慌地去问府中侍人,对方头也不回地喊了句:“城破了!朝廷鹰犬正四处抓人问罪!”   如今留在长安的官员都是投靠闻人湙的,倘若被抓住可是祸及九族的事,以至于连府中家丁都要慌乱逃难,生怕被抓了杀头。   容妱哭个不停,容莺却心乱如麻,问道:“三皇子何在?”   “三皇子入夜就带着兵马逃了!哪管我们这些人!”   容莺浑身一僵,脚上像是被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浑身不可抑制的冰冷。“不会……绝无可能。”   夜色如墨,府中侍者提着灯笼四处奔走,惊惶的脚步声与人声交杂。而后容莺冷静下来,拉着封慈从王府偏门去,说道:“公主府不能去了,跟我去找梁歇。”   父皇倘若回到长安,必定是要寻到赵勉将他碎尸万段,如今公主府必定得到风声先走一步,她此刻要先想办法将容妱带去安全的地方才行。   封慈领着容莺离开的时候,深夜中本该寂静无声的街道上满是惊慌的人群,地上四散地横列着许多尸体,走几步就能踩到残肢。   容莺未曾来得及梳好发髻,发丝都凌乱地在肩头披着,被封慈紧紧拉着手腕,想将她带离此处。   容霁进京是带着怒火而来,不仅要夺回长安,更要泄愤,因此并未拘束手下兵将,任由他们抢砸。梁歇的住处在普通的街坊,容莺只去过两次,仅凭着记忆找去还不大容易。好在没走多远,便有一人提着灯笼脚步匆忙的走向她。   梁歇身上随意的套了件苍青的袍子,发髻也十分凌乱的束起,仅用簪子插着,显然是出门的时候十分焦急,连他平日里最注重的端正也不管了。   “公主,太子要迎皇上回宫,请暂且随我去避一避,等时机合适再寻他法。”   “我三哥究竟去了何处?”   梁歇答不上来,只好说:“下官不知,但是以三皇子的为人,不会抛下公主离去。”   封慈不会抱孩子,抱容妱的时候她一直在哭,梁歇看不过去将她接到了怀里,将灯笼也给灭了。“兵将入城后都在搜查帝师的党羽,赵勉带着三公主先走一步,太子似乎听到了些传闻,正在四处寻你。”   容莺点了点头,随着梁歇穿过深巷,离梁歇的家宅正近了,却忽然听见一阵奔走的脚步声,而后暗巷中火光突现,一列兵卫寻到了他们,立刻高声大喊了起来。   他们无奈之下只好折返,混在人群中掩住身形。   容妱被梁歇抱在怀里,而容莺离他不远,封慈解决了追来的几人后,就见马上一人已经拉弓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容莺回头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见羽箭离弦,她甚至来不及呼喊,急忙中想要推开梁歇。然而到底是来不及,她紧张地闭上了眼,布帛被穿透的声响后,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   “莺娘!”梁歇慌乱地唤了她一声,睁大眼望向来人。   容莺睁眼,入目是一片霜白,而手臂被箭矢贯穿的地方,如一朵盛放到了极致的红莲。   闻人湙紧抿着唇,面色苍白无半点血色,正捂着伤处怒瞪她。   “闻……闻人湙……”容莺愣愣地望着他,一度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闻人湙叹了口气,忍无可忍地说了声:“去杀了他们。”   话音才落,方才惊慌如鸟雀的百姓忽然抽出刀剑,将四处砍杀追捕兵卫杀死,变幻只在瞬息间。   梁歇也颇为意外,在闻人湙并不友好的目光下对他微微一颔首,算作是打了招呼。   封慈站在容莺身后不敢看闻人湙的表情,闻人湙隐怒不发,沉声道:“事毕自己去领罚。”   封慈自知有错,看了容莺一眼就退下了。而后容莺才缓过神,摸着闻人湙的伤处问:“你不是死在洛阳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长安?”   闻人湙面色不善。“你好像不高兴看到我活着。”   看到容莺扑过去为梁歇挡箭,他觉得自己最后一点耐性都被耗光了。   容莺看得出来他似乎在生气,大概是以为方才她去挡箭的原因,然而回过神的她也没好到哪去。   “先跟我走。”   闻人湙对容霁攻陷长安一事并不慌乱,似乎心中早有万全之策。   容莺跟着他去了一处不算豪奢的宅邸,似乎是许三叠在京中置办的。等到了以后,立刻有人拿着伤药来替他治伤。梁歇放下心来,将容妱抱到一边去哄了。   闻人湙满疼得出了层薄汗,大夫下手十分干脆,将箭头剪下后便利落地取出,留下一个骇人的血洞,腥稠的血在烛火下如同熬糊的糖浆,一点点在他的衣衫上浸开。   解决好伤势后,闻人湙瞥了坐立不安的容莺一眼,面色没有太好,她还以为这是要吵架了,也没好气地看了回去。   “你过来。”   她被冷落在一旁,此刻心中正有怨气,然而闻人湙虚弱地唤了一声,她还是照做了。   容莺站着,闻人湙坐着,他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她的脸。本来见她为梁歇挡箭,心里的确是气得不行,但如今见她这般委屈,又久久不曾相见,也料想她会怪自己。   闻人湙低笑一声,微仰着头看她,眸光流转中好似有情意万千,随后微微启唇,嗓音温柔讨好:“容莺……”   她与闻人湙相处许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俯身去吻他。   烛火氤氲缱绻,随着凉风而轻摇。   容莺有许多话想问他,有委屈和惊喜,也有担忧慌乱,然而在此刻都被这个缠绵的吻给抚平。   闻人湙冰凉的舌尖辗转,唇齿吞吐间将她的不安驱散,最后喘着气,眼角微红,埋进她怀里闷声道:“你没良心。”   容莺被他一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道:“你骗我在先。” 第85章 逼宫 三皇子可真是孝子   晨光破晓之际, 阔别长安三年的大周皇室又回到皇宫。   早晨开始飘起了小雨,秋雨阴寒入骨,空气都泛着凉意。   容霁领兵处置罪臣, 想要开始清理朝廷叛军。长安城的百姓闭门不出, 街市上都是散落的尸首。血水随着雨水一同渗进砖缝,又汇聚成溪流缓缓流经大街小巷, 踩在青石砖上, 甚至能窥见砖缝中的碎肉, 令人不禁一阵恶寒, 浑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闻人湙最厌恶雨季, 偏偏这一日又在下雨。容莺望着檐角连成珠帘的雨水, 有些出神地想着。   没多久,她听到屋里响起几声咳嗽, 便回屋去看他。   闻人湙的病似乎是愈发重了,她有些担心, 是否会回到珑山寺那样,虚弱到连走路都要依靠外力支撑。   然而正是在这冷风冷雨中, 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谋逆。   当容霁正在四处搜捕容恪的下落时, 容恪却领兵从城外攻了回来, 随他一同的还有传言在潼关身死的萧成器。各大世家也纷纷附和了此次的叛乱,只等今日彻底倾覆皇权。   闻人湙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压过石板的声音,掀开帘子瞧了眼被血染红的雨水。容莺坐在一旁,正在和他解释昨晚为梁歇的挡箭一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答道:“你昨日要是出事,我会让人活剐了梁歇。”   “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此事与梁歇有什么干系。”   “任何人的命都不值得你涉险, 我如此爱你,不舍得你被伤分毫,而你却半分不爱惜自己,我不能打骂,自然是要去找旁人出气。” 闻人湙收回目光,将车帘重新放下。   阴雨连绵中,马蹄声渐渐逼近,而后在马车旁停下了。   容恪直接掀开了闻人湙才放下的车帘,见到是他立刻冷下脸,看向车里的容莺,说道:“阿莺,这几日不要跟人乱跑。”   他看不惯闻人湙的作风,即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不能帮着这位堂兄去杀害自己的父兄。“闻人湙,我再问你一次,当真是非杀他们不可吗?”   闻人湙闻言,脸上挂着抹冰冷的笑意,反问:“怎么,事到如今三皇子还在犹豫不决?”   “我在十八年前见过的靖昌侯府,比今日的长安街市还要惨上几倍。”   他说完后容恪也变了脸,一声不吭地策马远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兵卫,直冲着皇宫而去。   长安驻守的将士们不是被策反就是被镇压,宫里上万的禁卫被容霁握在手上,此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这么大的动静,为了不被燕军趁虚而入,李恪仍在后方牵制住他们。   整整三日,长安城的火光不曾熄灭,宫门前的尸体堆成了山丘,面对着不断的杀戮,众人都显得麻木疲倦,只盼着早日结束恢复安定的日子。   闻人湙活着这件事,给了容霁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手下的部将早已厌战,到了最后死伤众多,只剩下他们在做困兽之争。   容霁与皇上又想杀出条血路,从皇宫偏门偷偷溜走,却被人领兵包围,又一路退回了宣政殿。   天亮时分,容莺起床时发现身侧人已经不在,侍女来侍候她梳洗,告诉她今日一早,闻人湙便带人进宫去了。   她放心不下,立刻换了衣裳随意挽了个发髻,骑着马朝宫里去了。路上见到了将皇宫团团围住的禁卫,在她出示玉牌后纷纷放行。容莺一路畅通无阻策马去了宣政殿,那里已被重重围住,殿外站着文武百官与各大世家的人,几乎大周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这里了,他们皆是面色凝重,看着远处高台上站着的几人。   在各式色彩中,一身白衣的闻人湙笔直站着,仿佛是花丛中未曾来得及消融的一捧雪。   她翻身下马,提着裙角跑过去,引起许多人的注目,他们皱起眉低声交谈,疑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是谁。紧接着容恪也看到了她,一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压低声严肃道:“你过来做什么?”   容莺还未答话,就听容霁突然大喊了一声:“尔等窃国贼子,无耻之徒!必将不得好死!”   容霁趴伏在地上,腹背的血已经染红了明黄的织锦长袍,一边瑟缩着一边怒斥叛臣,观者无不唏嘘。从前高傲自负的太子殿下,自以为此战必胜,不惜暗害自己的手足,谁知当他以为尘埃落定时,才到了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   闻人湙让他取下洛阳,暗中埋了一张大网,任他直取长安陷害容麒。   等一切人都聚集长安,闻人湙的备好的兵马也齐了,这才到了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战。容霁不惜暗害荣国公,无疑是为他除去了心腹大患,如今反攻更为顺畅,几乎是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容莺离闻人湙不远,也能看到那个坐在皇位上面色惨白的父皇,比起恐惧,他脸上更多的是愤怒。既愤怒谋逆的臣子,也愤怒不忠不孝的儿女。   容恪不忍地别开脸,不想让父子最后一面如此不堪,拉着容莺就想走。闻人湙却在此刻回头,并未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容莺停下脚步,对容恪摇了摇头:“三哥先走吧。”   前几日的秋雨始终不曾停歇,阴沉沉的阴云聚集在皇城上方,乌压压得让人觉得喘不来气。   冰冷的石阶上散落着被秋风吹打而落的枯叶,而容霁也如凋零的秋叶般痛苦地缩着身躯,狰狞扭曲地大笑着。“好一个股肱之臣,栋梁之才!竟身居高位在我大周搅弄风云多年,当真是藏在这朝廷中的一条毒蛇,害我大周百年基业付诸一旦!”   容霁发狂地大笑,并未放过与闻人湙站在一处的容莺。“当真是卑贱的舞姬之女,不知廉耻通敌叛国,还敢站在此处耀武扬威!死后必定受恶鬼啃噬业火焚烧!”   容莺分明没什么表情,也丝毫没有耀武扬威的意思,但被这么一通骂还是要不好受的,于是就往后退了两步。闻人湙却突然冷笑一声,笑得十分渗人,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长剑,说道:“这是我从国库中取出来,曾是我外祖的佩剑,我母妃一族是大周开国功勋,世代为忠臣良将,惨遭灭门后甚至无人将他们安葬,任由野狗野狼分尸他们的尸身,将他们丢在野外挫骨扬灰。”   闻人湙是先太子的嫡长子,在他之前还有姐姐,以及太子妃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他早已记不清这些人的长相,却在梦里能看见他们血肉模糊地在哭喊。   底下的朝臣皆是瑟瑟发抖,惊惧于这位年轻帝师的手段与出身。   当初屠杀靖昌侯府满门的臣子都死了个干净,地上都是他们的尸首,唯有萧成器身为平南王遗孤被留条命,反投靠了闻人湙。   容莺看到了自己的父皇正在发抖,他穿着一尘不染的赤色圆领袍,衣料上都是精致的金线刺绣。他似乎也被这局面逼出了怒火,慌乱却又理直气壮地说:“我与你父亲都是先皇所生,论才识能力我有何处不如他,无非是因他有个好的出身,娶了一个靖昌侯的女儿!这皇位本就是能者居上,他既然可以,同为兄弟,我为何不可!不过一乱臣贼子,自称皇室正统,简直是贻笑大方!”   他越是恐惧,声音便越发的大,底下朝臣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在心中鄙夷。毕竟当年先太子的贤明众人都看在眼里,若这大周交到先太子手里,未必会落得今日这种局面。何况事到如今,是不是皇室正统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有了权势,便是马夫出身也没人敢质疑。   闻人湙嗤笑一声,提着剑缓缓走向他,剑尖在地上随意地拖着,划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如同阴曹地府中的勾魂鬼正拖着锁链走近。   “你说得不错,能者居上,让你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闻人湙一剑刺穿他肩胛处的皮肉,剑刃翻转,将伤口变成一个血洞,疼得他大声哀嚎。   这天底下的亡国之君,从未有哪一个被如此羞辱折磨的。闻人湙不在意底下人畏惧的目光,手上继续用力,将一大块血肉削了下来。   容莺听到她的父皇发出凄厉的惨叫,也畏惧地朝后退了几步。容霁被削平了膝骨,只能艰难地爬行,在地砖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印。   闻人湙的脸颊和衣袍上都溅了血,一双眼冷冷地俯视着在地面爬行挣扎的几人,他们多是秋华庭之变的主谋,闻人湙给每个人都留了口气,不肯让他们在这般轻易的死。   被他一根根砍下手指的皇上疼得抽搐不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闻人湙便蹲下身,脸上挂着清浅笑意,说道:“我知道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从前还未一一试过,既然你自命不凡是人上人,便来试一试,能否比普通人多撑几人。”   “怀璟……咳!我好歹……好歹是你叔父!你大逆不道,势必要遭天谴!”   “有什么干系,叔父不是也活到了现在吗?幼时叔父的关照,怀璟莫不敢忘,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闻人湙手下用力,刀又被推进去了一寸,哀嚎声又响彻了起来,台阶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愁着脸不知道怎么解决。闻人湙日后是要接受天下的人,如今报仇心切虽然他们也能理解,但留着皇帝不杀反而下手折磨,是不是有些太不体面,日后登上皇位怕是要落人口舌。   正当他们忧心的时候,突然有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哀嚎不停的皇上一刀给砍了,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体颤动两下后也跟着倒了下去。方才还愁眉苦脸低声交谈的人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骇到安静。   容恪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他还是看不下去闻人湙如此待他父皇,怒极之下忍无可忍冲上来给了父皇一个痛快。   这下子不仅是朝臣们,连容霁都愣住了,随后反应过来,闻人湙脸上悠然地笑着,半点也不在乎他杀了自己准备折磨的玩意儿。“三皇子可真是你父皇的孝子……”   他刻意在“孝子”处加重了语气,更显得此举荒诞离奇。   连容霁都冷笑了,忍着疼痛说道:“当真是我小看你了,为了讨好逆贼,连亲生父亲都能杀害。”   容恪冷静下来便十分后悔,虽然他想帮父皇解脱,落在外人眼中必定是他做出人神共愤的弑父之举,日后是如何也说不清了。   皇帝已死,大周也该交代了。闻人湙将容霁送去了大牢,让人吊着他的命,每日割下一块肉当着他的面喂狗,看看他是先死还是先疯。本来他认为皇帝死得太过轻易,想将他丢去宫门前找几只野狗让他被当众分食,容恪大怒要再谋反一次,他这才在容莺的规劝下作罢。   当日回去,他换下了一身血衣,侍女重新端来的衣袍是玄色赤纹,绣着松鹤远山。   容莺惊讶地问:“你怎么不穿白衣了?”   他穿戴整齐,玄色衣裳削减了温雅,反为他增加了凌厉之感。“大仇得报,自然不用再穿白衣。”   民间传他是性情高洁才喜欢风雅朴素的白衣,实则是他终日穿着白服为枉死的人守孝,提醒自己血海深仇一日不报便不可脱下这身孝服。   说了没两句,闻人湙突然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五指死死地攥着榻边,指节用力到发白。容莺拍了拍他的后背,转身去拿了一杯茶水。趁她转身,闻人湙迅速抹去掌心的殷红。   然而就在下一刻,却克制不住五脏六腑都在疼。   容莺见他撇过头,而后刺目的红从他指缝间渗出,蜿蜒着流经他苍白的手臂。   “闻人湙……”她无措地去擦拭那些血,却像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仍有新的血滴落。“你不是不会死吗?你不是没事了吗?”   闻人湙半只手掌已经被染红了,握住她的手抚在他脸颊,语气轻的像是一声叹息。“我命该如此……别哭。” 第86章 不舍 我实在不能甘心   闻人湙对容莺说了实情, 包括他残毒未清命不久矣这件事。   “毒是李皎所下,纵使李皎是白简宁的生身父亲,她也难配出解毒的药。”闻人湙淡然自若地说着这些, 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然而看到容莺眼泪啪嗒往下掉,他还是难忍不舍。“我这一生太短, 很长一段年岁里都过得浑浑噩噩, 活在虚妄苦痛中不得解脱, 我本该是孤身一人, 死也死得毫无留恋, 偏偏你成了我的变数。”   他竟也有几分怕死了。   容莺想说话, 却发不出声音,嗓子涩疼得难受。   她以为宫变结束便是尘埃落定, 谁知天命弄人,让她短短的时间内感受到失而复得, 然后再度失去。   容莺强压下悲痛,尽量让自己振作, 声线却依旧颤抖着。“还有多久。”   闻人湙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手掌抚上她脸颊,温声道:“约莫半月。”   ——   容霁兵败后没有立刻被杀,而是被关入了皇宫的地牢,如闻人湙所要求的那般日日受折磨、   曾经的废太子容珏被泼上的脏水都被去掉,替他平反以后京中陆续有百姓祭奠。萧成器受了重伤,留在王馥雪的府中修养。容恪在军营中待过太久,自然明白优柔寡断是最要命的东西,在闻人湙甩手不管以后, 他将所剩不多的皇室中人发配到了偏远荒芜之地,给他们一个空头官职自己安分过完这一生。   比起容霁容麒那样悲惨的死法,面对容恪这个弑父者的仁慈,他们是半点怨言也没有,能活着已经是万幸,谢了恩立刻收拾财物离开,生怕容恪中途反悔。   容恪本来还忧心闻人湙会不会想称帝,谁知他竟病得要死了。容恪虽然内心矛盾,却还是让人将大批珍贵的药材往闻人湙那处送去。   分明已经时日无多,闻人湙却半点没有将死之人的自觉,每日照常跟着容莺去街市上闲逛,看她在一个个商铺中进出,再提着糖糕点心钻进马车。   只是他到底是虚弱了些,走了一小段后时常要停下歇息。容莺在经商一事上很有天分,王馥雪对她只需要稍加点拨,倘若有何处不懂,闻人湙也会为她指点一二。除此以外,长安大小事乱成一团,闻人湙半点也不理会,任由许三叠与容恪每日来找,也只闭门不见,再吵就让封善出来赶人。   这处院子是许三叠置办,布置已按照闻人湙的喜好重新换过,从小巷走出去不远就是热闹的街市,清早时便会有摊贩支起锅,卖各式各样的早膳,一条街都是蒸腾的水汽。   容莺醒得已经够早了,然而闻人湙比她还要早上许多,于是在摸到身侧空荡荡一片后,她立刻翻身起床。屋子里安静到能听到窗外的虫鸣,以至于她心底漫起了一阵恐慌,来不及穿上鞋袜,匆忙披上衣服下榻去找闻人湙的身影。   她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心中愈发克制不住的害怕,赤着脚跑到院门前准备推门出去,手还未搭上门框,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闻人湙提着东西,略显讶异地望着她。“怎么了?”   容莺说不出来,她猛地环住闻人湙的腰,整个人陷进他的怀抱。   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见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便腾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去买了些早膳,不想你竟醒得这样早。”   “时辰还早,你又为何不肯好生歇息,去买什么早膳?”容莺眼睛都红了,不满地嘀咕了两句,闻人湙笑了笑没答话。   他走进屋将油纸包和一个食盒放下,慢条斯理地摆好碗筷,闲散地说起街市上谁家索饼做得好,又是谁家栗子糕的口味会和她心意,总之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小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有几分违和,似乎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操控权术玩弄人心,而如今沾染了这平凡的烟火气,容莺突然间反而有些不适应。   闻人湙喝完了药,继续说着一些稀疏平常的小事,容莺看着这样的他,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又说不出是何处古怪。直到午间许三叠来找闻人湙,在院门口大声说:“有些事现在不说往后可来不及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猛地插入她心口,搅动血肉让她疼痛难忍。   闻人湙夜里睡得很晚,早晨起得也十分早,眼下分明有疲倦的青黑之色,却又坚持不肯歇息。他不敢睡,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因此才更要抓紧一切瞬间。也是因此他这几日格外多话,只怕有些东西来不及说,日后会留下太多遗憾。   闻人湙才赶了许三叠两句,回头见容莺默不作声地低头流泪,还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了,立马询问道:“怎么哭了?”   容莺摇摇头,抬起手臂搂住他,埋头在他怀里,将他前襟都打湿了。   “我舍不得你……”她抽噎地说。   闻人湙哑然一笑,沉默片刻,只能苦笑着回应:“你这样叫我如何甘心。”   许三叠闯进来望见了二人,不满地大声说:“白简宁离开洛阳多日,很快就到长安,据说你这次有救了。”   容莺眼前一亮,正喜悦地要问,被闻人湙一句话打消:“‘有救’这样的话,许三叠说了有数十遍。”   “闻人湙你这个人不知好歹,我不也是为你着想吗?”许三叠不满。“朝中这么多事务我应付不来,那些老臣无人压制,整日在殿上吵架,三皇子都要受不住了。”   “习惯就好,不是什么大事。”闻人湙无所谓道。“我活不久,你找我也是无济于事,容恪都弑父了,还怕几个老猢狲不成,左右还要一个赵勉,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勉?”许三叠表情更痛苦了。“他为家族翻了案,如今大仇得报,正忙着和三公主重修旧好,据说三公主近日已经安分了,倒是也想得开,知道活着才最重要。”   “你来此到底有何事?”   “宫中请来了一位异族的神医,据说天下奇毒就没有他不会解的。你在此处多有不便,不如回宫中有个照应,也省得我们日日乘马车来烦你。”   闻人湙开口想拒绝,却被容莺一口应下,她听到神医的那刻眼中便又有了希望。哪管是真是假,她只能抱有一线希望。   既然是她应下的话,闻人湙断没有再反对的道理。   乘马车回宫的时候,许三叠说起那些朝臣在宣政殿吵架的事,神情显得十分崩溃。   “就是西宫有棵树叫雷劈了,他们非要争论个不停,为此吵了两天。再说发放粮草的事,一群不懂打仗的文官让将士们自己种自己吃,三皇子气得都翻白眼儿了,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他正说着的时候,马车已经缓缓驶入了宫墙。容莺又遇到了穿着一身绛色官服的赵勉,他似乎是才议完事出来,却没有急着朝宫门的方向走。见到他们,赵勉停下脚步,说道:“三皇子正在紫宸殿,帝师还是去看看吧,正值多事之秋,书房的折子堆了半人高。”   “你这是去哪儿?”容莺朝路的另一端看了看,正好望见了不远处约莫五六丈高的观星台,上面似乎还有人影。   赵勉也看向那座不算太高的观星台,说道:“容曦近日的态度不如往前那般冷硬,总算是想开了些,今早还抱了妱儿,说想出门散散心。那处观星台正是我年幼与她初见的地方,她说想再去看看,我处理好琐事正好去接她回府。”赵勉心情大概是真的不错,说起这些事,眼神也跟着温柔了不少。   观星台很高,四周的树木在它的衬托下反而显得低矮。站在高处风自然也很大,容莺仰头去看,正巧看到容曦玉白的衣裙被扬起,裙角肆意飞舞好似蝴蝶在舞动翅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也看到了他们。 第87章 美梦 大梦三千   嫁给赵勉的时候, 容曦才过了十六岁,虽然性子上有些骄纵,却远不到跋扈那么严重。且那时她年纪还小, 只是爱玩了但也没什么坏心。   听母后说要给她选驸马, 容曦便偷摸地换了身宫装,自己跑去太学查验那些青年才俊。当日本是炎炎烈日, 忽然就变了天开始下雨。她湿透了衣裳被夫子撞见, 怕夫子告状到母后那去, 便装作是迷路的宫女。太学中都是权宦子弟, 忽见书院中多了一个玲珑身子的女儿家, 衣衫被雨水打湿了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少女的曼妙曲线,不少人便言语轻佻地戏弄起她。   容曦没回头, 听着声音将人一一记下,等糊弄过这次就找他们算账。   夫子还准备刨根问底的时候, 突然有一个郎君从堂中走出,称她是自己家中侍女, 母亲托她来送东西, 只是不懂规矩误闯了太学。   容曦反应极快, 立刻从袖袋里随意掏了个香囊递给他,谎称是郎君夫人送的平安符。夫子半信半疑地放过了她,而后在同窗们的唏嘘声中,赵勉将她拉到了一旁让她稍等。没过多久拿着柄油伞和一件宽大的外袍回来。   “对了,方才你的香囊……”赵勉说着就要掏出来还给她。   容曦披着散发着墨香的外衣,脸颊微微发热,匆匆抛下一句“给你了”便跑远。   赵勉其实是她亲自选中的驸马,因此婚后二人也有过一段恩爱时光, 如平常新婚夫妇那般亲密缠绵。只是时间久了,她这位夫君就如同死板的木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无论她做什么都不怒不恼。后来她愈发娇蛮,一再试探他的底线,放肆到与人勾缠不清,总归赵勉也不在意,更不敢对她做什么。   容曦的情人换了很多,年轻英俊的郎君们形形色色,每个都变着花样的讨她欢心。放纵至极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在学堂的屋檐下,一双如墨的眼透过朦胧雨雾望着她,仿佛一眼就能将她的心思洞穿。   当时她还太年轻,以至于刹那间的心动,竟让她误以为那双眼中是对她的情意。   赵勉早就认出了她,雨中初见不过是步步为营的算计,所谓的恩爱是虚与委蛇,耐心诱哄与无微不至的照料,则是对她有所图谋。   容曦站得很高,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看见了逐渐靠近的赵勉,却觉得二人的距离被越拉越远。   他们的相遇和过往如此不堪,即便后来生出情意,也注定只能结出苦果。   ——   由于废帝崇尚寻仙问药,宫中建造了许多观星台。容曦登上的这处高台是许多年前建造,常年未经修缮,廊柱的红漆已经斑驳得不像样子,远看好似是柱身溅上了猩红的血。   容莺隔得有些远,看不见容曦脸上的表情,只是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赵勉和他们一一拜别,朝着观星台走去,准备接容曦一同回府。   容曦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倘若什么事想开了,那便再也不继续纠结,若是想不开,便是死也无法释怀。赵勉自认是对不住她的,尽管容曦折辱在先,他也的确是从披上“赵勉”这层皮后就开始算计她。将她的权力归自己所有,再将她的人全部换了一通,直到让这位大周最有权势的公主成为依附他的菟丝草。   可容曦总是明白如何能活得更好,她选择忘记不好的事,与他从新开始才算聪明。   赵勉已经暗暗在心中想过了,等这些事解决,容曦只要不将手伸太远,安分地做个享乐的公主,他依旧如从前一般待她,不许任何人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奚落欺辱。   如此想着,赵勉的脚步不禁加快几分。   一直走到高台下,他正要抬起头唤容曦下来时小心些,只听一声惊呼,忽然一个白影坠落,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闷响,几乎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赵勉没动,鞋尖上被溅上了红豆大小的血渍。   毫无征兆,她一言不发从高台跃下,半分犹豫都不曾有过,决绝到令人窒息。   赵勉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眼看着今早他亲自系上衣带的裙裳渐渐被血染污,变得和四周的红枫一般刺人眼睛。   满目的红扩散开来,缓缓流至他脚底,再沿着他站立的位置蜿蜒,如同织成了赤色大网,将站在网中的赵勉牢牢困住。   ——   容莺到了紫宸殿不久,容恪正在询问闻人湙一些琐事,忽听宫人来报,说三公主出事了。   赵勉将容曦的尸身带回了公主府,自始至终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连神情都是淡淡的。就在此前不久,他还略带欣喜地说过要与容曦重修旧好。转眼间他心中期望便狠狠摔碎在他眼前,化作烟云消散,一丝挽留的机会也没有。   所有人都没想到,容曦竟能狠绝如此,给赵勉最大的希望,再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眼前,从此化作他终身不敢忘却的梦魇。   观星台下的石砖上染了大片的血迹,是赵勉跪在地上一寸寸清理干净的。没人敢去劝他,从前宽宥温厚的驸马,如今更像是随时会咬人的狼,一双眼中满是阴森戾气。   公主府并未大办丧事,有人背地里唾弃赵勉为权势逼死发妻,也有人对容曦的死拍手叫好。赵勉一应不理会,只让一些亲友简单地给容曦上了香。   容曦和闻人湙去府中的时候,赵勉拦住了准备进灵堂的闻人湙,说道:“她不喜欢你。”   闻人湙看他神色颓丧,并未与他计较,站在灵堂外等容莺上完香出来。   而后才说:“那你呢?”   赵勉抿了抿唇,面色苍白道:“我会向她赔罪。”   府中事务赵勉一应不理,只专心守着容曦的棺椁。容妱尚且年幼,便托付给了留在长安的李愿宁照料。   西北战事未平,李愿宁因战功被赐封将军,既是对她的褒奖,也是有意拉拢李将军曾经的部下。而偌大的靖昌侯府虽不复往日恢弘,也是长安最豪奢的府邸之一,被容恪下令赐给了闻人湙,没有一人对此有异议。毕竟闻人湙连皇帝都不做,要个宅院有什么要紧的。   白简宁乘着马车到长安的时候,闻人湙已经病体支离,时常昏睡不醒,白日里偶尔清醒了也是咳血不止。   深秋后万物凋敝,繁茂绿叶走向枯黄,院子里今夏还盛放的荷花也枯败了,是生命在走向无可挽回的衰竭。   闻人湙也随着深秋的草木迅速的枯萎,容莺只能看着他身体里的生机寸寸抽离。   他像花一样,可又不是花,那些花明年还会再开。   闻人湙清醒后伏在她肩头,轻声说:“我昨晚梦见与你成亲,你穿嫁衣很好看。”   她不想显得自己很爱哭,偏偏他一开口眼泪便忍不住了。   白简宁看到闻人湙病得这般严重,并不觉得意外,将自己遍寻神医后得来的解毒之法告诉了他们。   “闻人湙病得太重,再过三日便只能等死。我寻到了南岭的故友,与他钻研许久也只配出一方解毒的药来。只是此药凶险异常,他现在的身子恐会撑不住,服药一日内会暴毙身亡,撑住了便是此生安稳,你可愿一试?”   服药后多半会立刻身死,若不服药,他靠着白简宁吊命,还能与容莺相伴一月。   “不……”   “让他服药。”容莺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拒绝。   容莺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入脑海。   “去年除夕,我咬到了一个带铜钱的饺子,你让我许了心愿。”   她许愿,是要闻人湙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再受苦了。   闻人湙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信你。”   随后他抬头对白简宁说:“试药吧,无论是何种结果,我都接受。”   ——   服药过后的闻人湙很快便大口呕血,发黑的血渍浸透了衣襟。   如此状态下,连白简宁也只能是束手无策,只能看他自己是否挺过这一关。   闻人湙的脑海中是一片混沌,五脏六腑剧痛难忍,如同被绞碎了一般。最后也不知为何,似乎眼前出现了光亮,身上的痛楚随之消散,面前的漆黑化作一片熟悉的景致。   穿过落英缤纷,一众亲人都在此处,他看到了母妃与父皇坐在庭院中下棋,一旁的阿姊正在弹奏古琴,见他来了,立刻说:“是怀璟回来了,他今日没去太学,必定又逃去梁王府了。”   他下意识张口要辩解,母妃便笑着说:“怀璟似乎很喜欢梁王的小女儿,还为她取了名字。”   太子正盯着棋盘皱眉,听太子妃这样说,便抬头看向他,问道:“你母妃肚子里的兴许就是妹妹,日后名字给你来取,如何?”   阿姊立刻道:“那不行,说好要我取名字的。”   “若要争,那还是让你们母妃来取名。”   祖父听完朗声大笑起来,对着他的方向招手。   一切都很真实,伸手便可以触碰到。故人仍是旧时模样,连母妃亲手栽植的绿梅都正开着,尚未被一把火烧成焦炭。   眼前的亲人都鲜活地存在,并非化作天上飘散的灰屑。   困了他二十年的梦魇逐渐褪去,化作他此生都再难圆满的美梦。   见闻人湙不动,太子妃又温柔地催促道:“过来吧怀璟,已经没事了。”   太子也看向他,耐心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到我们身边来,从此便能解脱。”   阿姊也问他:“我们都在这里,你还在等什么?”   闻人湙置身梦中,也不禁迷茫了起来。   曾经日思夜想的就在眼前,他还在等什么?   他实在是很累,走过去就能得到求之不得的解脱。   正当他想迈步的时候,却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很久以后那些话才渐渐清晰起来。   “我看到你准备的嫁衣了,你快些醒来,我们好拜堂成亲……”   “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是喜爱春天吗?”   “快好起来,求求你……”   “闻人湙……”   最后喊出的名字,已经带了颤抖的哭腔。   他已经不是容怀璟了。   闻人湙猝然转身,阿姊立刻唤他:“怀璟,你要去哪儿?”   他垂眼,低声应道:“我舍不得,这次不能再骗她了。”   ——   睁开眼,刺目的光线晃着闻人湙眼前发黑,   有冰凉的液体砸在他脸上,随后视线逐渐清晰,看到了撑起手臂望着他的容莺,正咬紧唇瓣闷声地哭。   他嗓子干涩得厉害,勉强开口道:“我没事,别哭。”   容莺听见,哭得反而更大声了。 第88章 终了 “我不会抛下你的”   闻人湙服药后昏睡了整整两日, 失去意识后几次呕血,将被褥反复染红。随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白简宁已经不忍再看, 预备着让容莺去准备后事。   容莺不甘心,一声声地呼喊闻人湙, 坚持对着将死的他说话, 即便这些不能传入他耳中被听见。   闻人湙能醒来, 对众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连容恪都松了一口气, 派人又往靖昌侯府送了几大箱的补药。   如今皇位空置, 大小事务由朝臣各自商议,最后再经由容恪决定。然而朝中臣子临时凑起来的, 立场也十分混乱,有曾经闻人湙一手提拔的人, 有为大周立下功绩的老臣,也有被扶持的寒门子弟与世家望族。   容恪曾经只管行军作战, 从未被教导过如何处理朝政, 闻人湙甩手不管了, 他便只好勤奋地学习。然而对朝事半知半解的下场就是和稀泥,以至于偶尔会被气急的朝臣指着鼻子训斥。曾经有许三叠的帮衬还算好说,然而许三叠并不是个太靠谱的人,被提拔为了御史大夫后依旧如此,身为御史反而被其他官员上折子点名道姓的骂。   闻人湙病好后,等着他处理的事还有一大堆。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周迟迟没有新皇登基,迟早会有狼子野心的人妄图夺权。   闻人湙病愈, 容恪才算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时候也不觉得面目可憎了。   容莺在闻人湙奄奄一息时说的几句话被他记得清楚,于是一醒来便想好了与她成亲的事宜,几乎不用做什么准备,只要定下良辰吉日便是。嫁妆聘礼还是用具早已备好,首服与礼器也是一应俱全。   然而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容莺的公主身份。虽然闻人湙并不在乎世人眼光,但总要顾忌容莺日后如何自处,总不能让她也背负一个败坏伦常的名声。   听闻二人婚期将至,许久不见的崔清乐找上了靖昌侯府。   在被闻人湙抄家之后,崔氏一族门庭冷落,崔清乐身为嫡女,毅然决然站了出来,担起了整个家族的重任。在洛阳兵败之时,仍然力排众议,不顾族人反对选择站在闻人湙这边,又去游说了其他望族,这才让崔氏在朝中又有了一席之地。   崔清乐来拜访的时候,容莺正在教容妱走路,二人面面相觑颇为尴尬。   猜想崔清乐是来找闻人湙的,容莺抱起容妱,对她微微一颔首,“帝师就在房中,崔娘子请进吧。”   崔清乐没有再走,而是叫住了她,神色也有几分不自在。“我是来找公主的。”   “找我?”容莺略显惊讶,随后又感到羞愧。   毕竟当初是她哄骗崔清乐替代她嫁给闻人湙,谁料事发后闻人湙宁肯背负耻辱也不认账,反下手处置了崔氏满族,害得崔氏兴旺的美梦破碎。   料想崔清乐是要恨死她了。容莺如此想着,说道:“是我有愧于你。”   崔清乐愣了一下,立刻摇头。“公主言重了,当初我贪慕权贵心志不坚,而我兄长又暗中加害公主,才会让崔氏落得如此地步。应当是我们有愧于公主。”   山匪传出掳走的公主的流言后,这流言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她也是后来才弄清楚,原来自己的兄长背着她算计容莺,想害容莺失去清白后死在流匪手上,让闻人湙彻底了却对她的心思。就是这一行径才为崔氏带来了滔天大祸,若不是闻人湙顾念着他们祖上恩情,整个崔氏满门都逃不过这场劫难。   比起被开膛破肚的流匪,如今崔氏女眷和不少旁支能存活,已经是他手下开恩。   容莺颇为意外,便问:“那你缘何会来找我?”   “公主如今的身份恐多有不便,崔氏望得到公主荫蔽……”   崔清乐说得十分委婉,大意就是如今按照身份来算,闻人湙算是容莺的堂兄,二人成婚难免要被被口诛笔伐一阵子。不如免去这个麻烦,让容莺寄名于崔家,编出一个曲折坎坷的身世,谎称她是被抱入皇室替代故去皇子的崔家嫡女。虽然听着十分像话本里的故事,但百姓们都更愿意相信这样的离奇传闻。   崔氏虽然会莫名其妙多一个嫡女,但如今以容莺的身份,完全能挽救没落的崔氏一族,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容莺应下后,崔清乐欣喜万分,忙与她道了谢。随后一抬眼看见了站在门边的闻人湙,心跳几乎都停了一刹,脸色霎时间白了许多。   容莺见她神情突然变化,还以为是身体不适,扭头却发现了闻人湙,正感到不解,崔清乐便匆忙行礼要道别。   闻人湙面对容莺疑惑的目光,也只是戏谑地挑眉,并未理会崔清乐的反应。   等人走后,容莺才问他:“你对崔清乐做了什么,她怎得如此怕你。”   “不过是吓了她一次。”闻人湙将此事轻飘飘地揭过去,说道:“今日天朗气清,留在房中未免无趣,听闻珑山今年的秋枫开得不错,我带你去游玩可好?”   “今日去?”   “走吧。”闻人湙也不等她准备,拉过她的手走出院子,吩咐人准备好马车与茶点。   说起来,容莺也有许久不曾去过珑山寺。随行的人只有封善和一个寡言的侍女,封慈则被送去了处理旁的差事,以免闻人湙见到了压不住火气。   行了一个时辰,他们才来到珑山脚下。此刻的珑山从山脚下观望,山中红黄交错,大片斑驳的红枫与橡树掩映着。山中不知岁月长,上山的石阶一如从前模样,四周的花草也因为入冬而逐渐凋敝。   接下来的路,封善与侍女在山脚下等着,闻人湙则领着容莺前往。   珑山是附近最高的山峦,而珑山寺仅仅建在半山腰的位置,因为山顶没什么路,容莺从前年纪小,执拗地要爬上去看看,反而从山坡滚下去摔伤,后来才知晓是闻人湙嫌她烦,刻意让封善害她出事。   想起这些往事,容莺心中不禁升起了怨气,路上闻人湙与她说话一应不理会。他多少也能猜到她的心思,说道:“此事的确是我心肠歹毒加害你,还望你不要与我这等卑鄙小人计较。”   他从前的确是为此赔过许多次罪,加上这次道歉也非常诚恳迅速,容莺并没有置气太久,等见到珑山寺的山门时就已经把方才的事抛在了脑后。   此刻日暮西沉,天际映着橙红的晚霞,飞鸟划过留下一抹残影,珑山寺的晚钟也在此时被敲响,山中传遍了清远厚重的钟鸣声。   容莺以为闻人湙要在此处停下,谁知他竟牵起她的手,继续朝着山顶走。   “再往上走就没有路了。”   “我们可以走出一条路。”   钟声逐渐远去,眼前的道路也越发狭窄,杂草逐渐挡住了视线。   天色越发昏暗,容莺停下脚步休息,被他抱在怀里喘息。   而后闻人湙突然俯身,示意她趴在自己肩上。   “你要背我?”容莺迟疑了。“你身子真的没事吗?”   前段时日闻人湙病恹恹的样子让她心有余悸,生怕过度劳累又让他一病不起了。谁知闻人湙听了这样的话,竟也不悦了起来,微眯着眸子,意有所指道:“我身子是否安好,若你体会的不够真切,今夜回府可以再试试。”   容莺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面上不禁泛起微热,也不再犹豫,顺从地趴了上去。   闻人湙将她稳稳地背着,踩过脚下的杂草荆棘,继续朝山顶走去。   夜色逐渐深了,山顶的风格外大,吹得二人发丝交缠,灌了风的袖子呼呼作响。   他说:“你近日有心事?”   容莺尚未下定决心,因此说出来也觉得没什么底气。“我还不知是否可行,若真的去做了,也许会失败,甚至会让世人讥讽,又或者我要做的事本就是错的……”   闻人湙并未问她要做何事,而是说:“此处的确没有路,却未必走不通,只是杂草乱石较多,偶而有荆棘坑洼,比起平常的路要难走,若不留心还会摔下山。”   容莺从前也想过往去看看山顶的风景,即便是摔伤也没有打消过这个念头,只是多少还会因为没有路而退却。闻人湙这番话,莫名击中她心中某个地方,让她腹腔都仿佛热了起来,被山风吹着也不觉得冷。   “那我们为何还要往山上走?”   “因为不甘心。”   夜幕之后,山中变得更加昏暗。闻人湙小心行走,中途也曾险些被绊倒。   登上山顶后,容莺才发现此处竟然是一片平坦的空地,无非是野草茂盛了些。   山风豁然袭来,夹杂着山间草木的清新,站在此处连耳目仿佛都变得清明。   容莺被闻人湙放下,也终于见到了眼前这片难以形容的辽阔景象。   远山如墨影重叠,山底下是辽阔的长安,而往上却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明星高悬如珠玉琉璃闪烁,百姓家中的灯火汇聚成成河或散落如星。极目远眺,偌大的天地仿佛没有尽头,壮阔山河与人间灯火都在眼下。   容莺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长安城,也从未这样近的仰望头顶星空。此间光景给她带来的震撼无法言说,只能睁大眼欢快地指着一处大喊:“我知道了!”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何上山的路这般艰难,却还是有人执拗地要去山顶看风景。   闻人湙垂眼看她,眸光清浅柔和,问她:“现在想通了吗?”   容莺在见到此番景象的时候便豁然开朗,半点纠结都没了,指着远方说道:“我想通了,前路再难走,总要试过才知晓。从前没有人尝试的东西,我为何不能做第一人,只有登到山顶才能见到好风景,旁人口中的错对又有何妨,世上的路未必都要选择最容易的那条。”   闻人湙又问:“若此路不通呢?”   “那就再换一条路重新来过。”   “若仍旧不通。”   “继续换。”   他低笑一声,俯身去吻她。“当初说你怯弱,是我眼拙了。”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山风,闻人湙的轻笑如同一抹烟,迅速就消散了,却在她心尖漾出暖流。   “你不问我我想做什么吗?”   “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容莺站在他身前,辽阔的星幕都成了她的衬托,任由它们如何明亮,也比不得她熠熠生辉的双眸。   “我想废除罪人家眷充作军妓的法令,以劳作代替处罚。要在乡间开设书院,让普通百姓也能看懂农书,此后还要为阿宁这样的女子重新编撰列传,使她们的功德彰于后世,让以后的人知道,女子也可以建功立业……我还有很多事想做,等大败燕军收复失地后,还想去看看三哥说过的塞外是什么模样……”   容莺站直身子,说道:“当初三姐姐问我为何不肯回头,我曾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又不明白自己的道究竟是什么,如今却想通了。我只是想做自己能做的事,去看一看不同的风景,至少要无愧于心。”   闻人湙摸了摸她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脸颊,语气有几分感慨。“你和当初的容怀璟,竟有几分相像。”   容怀璟只是过去的他,容莺却还有许多往后。   她仰头问:“那你呢,你如今的道是什么?”   闻人湙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是你。”   ——   年关将近的时候,在一众老臣的推举下,容恪迎娶太傅之女,正式登基为帝。   闻人湙对外只称已经迎娶了容莺,并不再大办婚宴。容恪本来怕委屈了容莺,特意去询问过,得知是她怕麻烦,便不再多加干涉。   而事实上,在珑山的山顶上,他们已经迎着呼啸的夜风,对着壮阔的山河与长安星火拜过了天地。   大周的秩序逐渐稳定,燕军逐渐溃败,而李愿宁很快也离京平乱去了。容莺一边管理商铺,一边因为废除军妓制度的事与朝臣争论,容恪夹在其中焦头烂额。   靖昌侯府占地十分广阔,闻人湙虽然十分挑剔,却也不是喜爱豪奢的人,划了一大片地用来修葺,便有好事者偷偷上奏,批判他有僭越之心,在府中修了座宫室。   次日闻人湙和容恪打了声招呼,上折子奏他的人便没了消息。   于是闻人湙将人捉到靖昌侯府用来填土的消息不胫而走,朝中大小官员再不敢惹他,许三叠身为御使总要做个样子,不能看着闻人湙残害朝臣,便亲自去侯府一条究竟。   等他到侯府的时候容莺正巧不在,闻人湙在庭中喝茶看书,地上铺了一大块绒毯,容妱正在毯子上咬手指,他隐约能听见不远处修剪屋舍的敲打声。   “你就算想除去这种小人,找个机会让他贬官,等不会掀起风浪的时候再动手也好,无端把人弄死,现在朝中都有人说你是活阎王了。”   “谁说我杀了他?”   “他们都说是你将人带走填土。”   “这话倒是不假,但我的确不曾杀他,容莺知晓我在府里埋了死人,多半要与我置气了。”闻人湙向他指了指正在建造的某处长廊。“你去那处看看。”   廊边是刻意留出的空地,日后要撒上草籽种花,如今正空荡,还没什么东西。许三叠看到一个偏圆的黑色石头,在此处显得十分突兀,等走近后才发现那是颗人头,吓得一个激灵后退两步。   正要大骂闻人湙杀人不埋乱丢人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的时候,人头哑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下官再也不敢胡编乱造了,帝师就放过我吧,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真要没命了啊……”   许三叠冷静下来,才辨别出此人就是失踪的那位官员。而这也不是什么被闻人湙丢在这里的人头,则是被竖着埋在土里的人,只留了一个脑袋在外边,日日看着工匠们在此劳作。   闻人湙果真是睚眦必报的人,竟能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法子来。   许三叠听着“人头”发出的哭喊声,眼前场景诡异得让他后颈发凉,无奈去找闻人湙,要他将人挖出。   闻人湙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杀他已是我仁慈,今年初雪便放他回去,此事你且不用再管,我自有分寸。”   听到不会伤人性命,许三叠放下心来。   过了片刻,府中侍者来报,说是夫人回府了,闻人湙将地上乱爬的容妱一把捞起来,起身去找容莺。   容妱在他怀里大哭,被容莺接过后才抽抽噎噎地停下。   容莺的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抱怨道:“那几个老古板今日吵得厉害,倒是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们认同了书院的事,但他们认同,不过是看不惯世族趾高气昂的样子,依旧认为此举行不通,只有梁歇认可……”   听到梁歇的名字,闻人湙眉心一跳。   “慢慢来,也不急于一时。”闻人湙拉着她要回屋去,眼前却突然飘落了白屑。   容莺愣了一下,抬头去看,立刻惊喜地大喊:“下雪了!”   他顿了顿,有些不耐道:“真是便宜他了……”   容莺没听清,却觉着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严肃道:“你脾气好一点,不要随意与人结仇。”   闻人湙应了一声,将她怀里的容妱接过来。“你明日还要去哪儿,不能留在府中吗?”   他话里似乎在不满她这段时日的外出不归,隐约有一丝没人陪的委屈。   容莺叹气,说道:“萧成器伤好了闹着要跟王夫人成婚,她不大愿意,偷偷躲起来了,我本来有许多事要请教,这下子找不到人了,只能自己多留心些,顺带她托我照看商行的动静,我总不能懈怠。”   闻人湙点点头,送她先进了屋,随后与封善吩咐了几句话。   封善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凭萧成器也不知要找到何时,”闻人湙面无表情道。“促人姻缘,何处不好?”   等进屋后,容莺已经换了身衣裳,窝在软榻中裹得只露出脸颊。   一旁的博山炉轻烟袅袅,室内暖融融一片   容莺已经有些困了,坐了一会儿便意识模糊起来,闻人湙从书案前起身,将她抱到床榻上。   容莺埋头在他前胸,能听到沉稳的心跳,不由地攀紧了些,小声道:“我想吃桂花酒酿了。”   闻人湙将她塞进被窝,温声询问道:“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江南的藕粉杏仁羹。”   “清明过后我们去江南。”   她听到这话彻底清明了,睁大眼望着他。“真的吗?你要和我一起去?”   闻人湙失笑,说道:“你难道想抛下我一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会儿就积了厚厚一层,闻人湙望着茫茫的白色,才突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从前的事了。   容莺扯了扯他的衣角,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我知道。”他垂下眼,如喟叹似允诺。“我不会再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