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宠》 作者:长安华琼   文案:   施烟自十三岁被萧家家主带回府。   —无名无份,本该在萧府夹着尾巴过日子,偏颇得家主喜爱。纵容得她知书达礼、温婉娴静样样不沾,刁蛮跋扈、恃宠而骄无师自通。   萧家家主二十又五,清风明月的人物。却熬死两任未婚妻,从萧府遮白布抬出去的女子早已数不清。   又听说,萧家家主自娘胎落下病根,孱弱气息,恐活不长久。施烟蹬鼻子上脸,娇着细软声:“人人都说大公子活不久,且您有克妻之名在前。烟儿便想,趁家主还没死就多攒些银子,以不至于您死后烟儿被人欺了去。”   待她及笄礼后,隔横二人中间一层薄纱随风散去,施烟总气势占了下方,恶狠道:“是谁乱传家主无趣,活不长久谣言,若是让我逮住定撕了其人的嘴!”   萧家家主眸似深潭,修长手指撩起佳人乌丝,神色温润看着她窘迫样,笑骂:“偏你要听外人言,活该。”   俏皮小作精vs 温柔大家主   一句话简介:人美腰细、专煞他命   立意:永远保持良善,坚守心中光芒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烟,萧祁远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因我委屈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非君子。……   秋末气阴,寒风入骨。昨夜下了整整一夜大雨,霹雳雷雨惊得人心惶惶,孩童彻夜嘹哭不止。   今晨起身推窗,上空清亮,倒是个好兆头。   天街两侧槐树枯尽,各坊商铺连续开门做生意,街道逐渐熙攘,胡商牵过几匹骆驼路过,驼铃响亮合着行人往来互礼问好,一派欣荣景象。   突然,一匹红枣马不知何处窜出,骆驼吓得乱蹄,二三行人急忙躲闪,差点推翻一旁路摊,引起不小骚乱。   片刻回神,一人怒而寻始作俑者,却只见蹄扬黄沙。   正在炊饼摊前买早食的赶考书生喟叹一声,“长安这些纨绔子弟,整日纵马好不逍遥。”   摊主利索从炉子取出热香的饼子,递给他热情随了句,“诶,客官您可是看错了,那策马者头带帷帽,白纱下衣裙青飘,分明是个艳娘子咧。”   书生讶异,回头追寻那马匹无果,“那这也太大胆了,谁家女子如此豪放!”   摊主摇摇头,不少见各州县初来长安的学子们惊讶面孔,“来日春时花开,侯将世家小姐公子门纷纷出门,一同长街策马,那才道逍遥热闹。”后又打量这白面书生肚腹诗书成山的样子,恭维他两句,“往后您若高中,御街夸官走马一回,可知这豪放之意咯。”   书生摇头不细想浅意,提了胡饼回客栈温书去。   将马送回马厮,付了借租银钱,老板喜滋又得了一笔丰厚银子,与她熟稔对话,“沈小姐,这次之后又何时再来借小魉?”   女子爱惜地抚了抚红枣马,白色面纱下轻声道,“这冬了,家中管得紧,怕是等开春才可来了,店家替我好生照顾小魉,届时必有重谢。”   老板立即答道,“沈小姐出手阔绰,您尽管放心,小的绝不亏待小魉。定将小魉好生伺候,定不会少它一根毛。”这话的语气好似将马匹比作了他的亲生父母。   女子颔首,即使对马匹再三不舍,还是转身离去。   日暮破晓,不远处鼓楼敲响,悠悠钟声悠远递进,坊里不少人家接二连三支起窗户,开始一日生活,这座长安城渐而苏醒。   女子正抄着小道入巷,听得钟声暗叫一声不妙。   加快步伐,脚步急速而慌,一脚脚踏入雨形成的小水坑,淤泥骤然溅附裙角,一套上好蚕锦而制的衣裙怕是毁了。   青白身影隐于巷尾,一辆马车从街角缓缓驶过。   巷子左拐尽头,女子扯了帷幕,露出清秀艳美的脸,昂首望个丈高宅墙,施施然吐出一口气,而后肚腹沉收,白色帷幕先于空中抛出一道流畅影像。紧跟着女子往后退几步助跑,骤然往前,掌心撑着墙沿,轻而易举翻上墙。   墙内,两臂之远的梧桐树主干粗壮,足有三人合抱之势。   只要跳下这堵墙,便无人知晓她昨日偷跑了出去。心中正沾沾自喜,墙顶青苔打滑,她脚落不稳,来不及惊呼便一头栽了下去。   ……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摔死我了。”   哼呦揉着腰臀爬起来,女子皱着脸儿胡乱拍了拍裙裳稀泥混土。正要往自个人院去,忽而前头一群人涌跑了来,来势汹汹将她围住。   其中为首的人一看她,脸僵恶煞,“施烟小姐,您又偷跑出去,□□进府。”   被唤做‘施烟’的女子静静贴着墙壁,无奈叹气,“管家您一把骨头,没想到跑得还挺快。”   老管家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两手相揣,背因年老弓起,脚力倒不逊色府内兵卫。   现在,这么多人看见,躲是躲不掉了。   府内洒扫的婆子丫鬟、府内领事奔走小厮尽都瞧见施烟小姐一身灰溜溜往大夫人主院去。   一婢女道,“自家主走了,表小姐是一日不惹祸心中就难受。”   一婢女接道,“诶真是,我们大夫人鬓发都被表小姐急白了几根。不过,这些日子大夫人与大少夫人正替表小姐相看人家,据说都相看好了,正等家主回来敲定呢。”   “啊?这事儿当真?”   “我娘是大夫人院里的洒扫主事,亲耳听常嬷嬷教训表小姐身边的丫鬟,‘你家小姐都快定亲了还这般不懂规矩,往后出阁迟早给萧家丢人。’”   入主屋,从内室退出的谢若滢看到一身狼狈的施烟,不由得诧异,“妹妹这又是打哪儿来的,怎得一清早浑身弄得污脏?”   屋内起了炉子,温暖如春,腿肚又湿又暖惹得施烟骤然打个寒噤,她摸了摸冰凉耳垂,怂眉耷眼吐字,“摔了一跤。”   谢若滢蹙眉,压低声音,“那怎得不换身衣裳再来。”她谨慎往屏风里望了眼,忙推着施烟往门口去,婆母可是见不得脏乱,可现在凡施烟路过,地上皆潭下一团污泥,凑近她身上还带一股难闻气味。   施烟认命地抖了抖裙边,忍住黏糊难受的绣鞋,视线不满往身后常嬷嬷撇去,谢若滢心中猜了几分,忍不住伸指轻点她眉心,当下做主道,“你啊,半月不惹祸心中便不踏实。母亲方起头晕症又犯了,你先随我丫鬟去我院子换身衣裳再来。”   施烟原本苦脸登时喜笑颜开,拱手作揖,俏声声:“嫂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   谢若滢哑然失笑,忽而里头传出道颤巍薄怒女声,拌住她逃离步伐,“让她进来。”   大夫人身边嬷嬷应声拐出屏风,朝二人俯身行礼,旋即做了个请她二人进去的手势。   施烟苦凄小脸,只得入内,便见得萧大夫人梳妆穿衣完好坐于八仙桌旁。   她年近四十,碧玉年华嫁于萧家大老爷至今,育一子两女。执府内中馈多年,治家有方,颇有威严。   施烟了两下步子便不敢前去,“我身污秽,恐脏大夫人眼耳。”   瞧她这章法,浑身狼狈,张氏只觉额头穴位突突地跳,一掌重拍在桌上,手中捏着丝帕指向施烟不停颤抖,“你这般模样啊,何有矜持闺秀的影子。”   施烟垂首不语,这挨训与她是家常便饭,谢若滢上前为母亲顺背,急安抚道,“母亲莫气,妹妹今晨起早来给您请安,路上不慎摔了泥坑。”   张氏淡淡瞥儿媳一眼,语气不威不怒,“你如今为她找借口倒是顺畅得很。”   谢若滢左右慌了下,领着丝帕抚在心口,不敢说话。   一道厉严视线直扫来,施烟听得萧大夫人问自己,“你自己说说,管家是在府内何处看到你的,昨夜你又去了何处!”   手指踌躇揉搓裙裳,施烟怯懦着转了题柄,“大夫人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现在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翻.墙入府了。今日之事,愿凭您责罚。”   她本无意惹大夫人生气,可昨日确有急事出府,逼不得已出此下策。   张氏冷哼一声,“你不说我也从你嘴里撬不出来,不过施烟这儿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若是你再不安分惹是生非,让别家败了我箫家名声,就是祁远回来,我也照样赶你出去。”   “常嬷嬷,给我将这辱没家风的东西扔进祠堂,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人走后,谢若滢走上前扶起大夫人,有些担忧,“母亲,三公子估摸这两日归回,我们这样罚烟儿会不会有些不妥?毕竟,她也不是我箫家血脉……”   张氏抬臂挥挥,单手撑住额头,疲惫无力,“那有如何,自前年祁远领她回来,她在长安闯了多少祸事,多少世家贵眷对她避空不及。如今你几个弟弟妹妹嫁娶,萧府名声可不能败在她手上。”末了想起什么,又叮嘱她,“趁祁远还未回来,你告诉缪儿外头铺面上的末梢之事抓紧完了,莫让别人抓住把柄。”   谢若莹得了婆母命令,忙应下。   跪祠堂施烟可是府内熟客,里头常年绵延香火,数百座牌位并肩而立,肃穆森肃。   大夫人对她苛刻,从不遣人送饭食来。堂风一吹,身子是又冷又饿。施烟蜷缩在蒲团上,忽悠自己梦中有暖炉热汤糕饼,昏昏欲睡中外头稀碎脚步声混着人声吵闹,她耳力向来极灵,霎时惊醒,忙立直背脊,双手搭在腿上跪好。   “家主,大夫人说表小姐私自出府犯了家法,须得在祠堂跪四个时辰。”   梁胥弓腰站在祠堂门口,同轮椅上的男人恭敬道。   轮椅上坐着一男子,身上披着裘袄,矜贵清冷,目若深潭望着祠堂大门上头‘萧家祖祠’四个大字。   男子收回视线,与身边佩刀随从闲聊,“祖祠从雍州移至长安多久了?”   “回家主,七年。”   轮椅上的男子嗓音低沉掩了些笑意,“三年各支脉来祭祖一次,她一个外姓的,跑祠堂次数倒比姓萧的多了。”   今日晴光虽好,可阴风瑟瑟吹得人面疼。   “跪了多久了?”   身后响起熟悉声音,不急不缓,叫人听不清期间情绪,随风潜入祠堂,轻轻浅浅地拨撩施烟心里不安。   左后侧方有一人影,直感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施烟掐着酸疼无感的大腿,闷闷应答,“两个时辰外加一柱半香。”   “为何罚跪?”   “翻.墙入府。”那视线逼人,施烟答得颇有压力。   “还有呢?”   “就这一桩!我昨日想骑出城骑马,回来晚了只得翻.墙,哪晓得被管家逮住了……”   身后悠沉“嗯”了声,施烟塌下肩膀,咬牙切齿地攥了攥拳,声若蚊呐,“还……打了人。”   “你可是能行,我才走五日,你就惹了事来。”那人走近,施烟余光可见蓝色衣袍,闻久了祠堂香蜡烛火,一股药味吸入鼻,心里竟清爽不少。   “户部左侍郎家四代独孙,被你当街揍得鼻眼不成人。”   若是寻常人家发生此事,吓得赶忙上门认错或举家躲藏以免遭来杀生之祸。偏这位‘凶手’堂而皇之在祠堂罚跪,背脊挺立,毫不服输。   施烟一直观察旁人举动,待他立在自己身旁。胳膊酸疼得厉害,伸出去听得脆骨清响,攥着旁边人衣角。   她目视前方,看着数百块檀木牌位,神色倔强,“萧祁远,我没错的。”   “是他先出言不逊,骂我是下乡人也就算了,还说我性子暴,活该被沈家退婚。往后没人娶我,便让我给他当个姨娘。我气不过……”   话说一半,沉稳有力的手掌托在手肘下,施烟借力被他扶起来。   他插一句,“那你可吃亏了没?”   施烟摇头,心中就等萧祁远这句话,唇角弯了弯,嗓音不可抑制带了哭意,软绵可怜又带着不服输傲气,“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非君子出不了口,只有这拳头稍有用些,让那腌臜蠢人闭嘴。”   她来势汹汹控诉,说着说着一双漂亮眸中蓄起晶莹泪水。   指腹轻轻拂过眼眶下第一滴泪,这一擦不得了,小脸落得更多。   萧祁远笑她,“打人的是你,挨打的那人没哭,你倒哭了。”   “因我委屈,”她说地义正言辞。 第2章 二哥虽是个病秧子,但生得……   话落,她便后悔了。   委屈什么?寄人篱下的孤女有什么可委屈的。   跪了半日衣裙脏污难闻,脚似踩进濡湿泥泞,身上难受得紧。   晨曦彼时稀薄,祠堂肃穆阴凉,光透不进来,哭过几滴泪洒落,施烟止住声,惶恐不安觑眼身旁男子,心中想寻求安慰的话推至唇边又咽了去。   面前人生得高大,施烟站在他跟前小片地方抬头看着他。   萧祁远面容温和,自幼身子孱弱,气死比寻常人苍白,身边萦着清浓药味儿,却是不苦。施烟悄深呼吸,昏暗的地方让她有种由然心生的熨帖舒适。   大夫人说,女子应当温顺宁静,顶嘴实为不该。   女子三从四德五言六语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不若飞檐走壁来得畅快。   施烟闲不住,趁着萧祁远去宿州一趟,自己管束,时常偷摸出府。   大夫人知与施烟不是真带血缘亲戚,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翻.墙倒到底关乎女子名声,更别提这事儿是外男口中说出。   沈戈台那厮嘴欠,大张旗鼓说他家要娶的是名门闺秀,萧家的施烟算个什么?不过是一商人的外姓亲戚,性格野蛮,举止粗粝。别人静待闺阁女工,她却翻.墙酒楼喝酒。   沈戈台句里话外指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   两家这婚事是大夫人费了些力气同沈家夫人定下的,男婚女嫁,施烟无甚兴致,但也未反驳。按理说,施烟无父无母投奔萧府,能与沈侍郎家公子成婚,当是这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可偏偏,叫她生生葬送。   同在酒肆,施烟那未成的未婚夫婿醉倒胡姬怀中,酒劲上来同他那些狐朋狗友道,“萧家也算个什么,仗着当年救了平阳王,依靠着得了些好处才从破落小户发家一步登天。说到底,不过一介臭钱商人。”   这蠢货埋汰自己就算了竟非扯上萧祁远。   她便忍不得了。   ……   萧府祖辈从商,子孙支脉众多,盘踞雍州百年也算富贵。当年战火波及,萧祁远的祖父倾家散财供陈王招兵买马,助他安定四方。   后陈王登基,萧家祖父有从龙之功,圣上便给他们这一脉脱了商籍。萧祖父在世时,恐后世子孙散财家败。费尽家中银钱疏通多方关系,为萧父娶了当世五姓女之一的陇西崔氏,亦是萧祁远之母。   士农工商,商为最下一层,长安这一脉因着娶了世家小姐,一时地位水涨船高,后萧氏渐而以长安一脉为尊。   萧祁远身穿深蓝锦缎衬得他修身挺拔,面容虽俊美,不过眉宇挺括总散不去终年缠绕的病态苍白。他身系两族,身上担子自然不轻。也是因此吧,目光尤为深邃,恰似一汪古潭,常叫人琢磨不透,瞧不清他城府。   错过他的视线,当时酒促恼意,自己冲动动了手。如今她心中懊悔,早知便寻个无人的地方揍那蠢货。   可……施烟紧紧攥了攥拳,“萧祁远,为何长安不能杀人?”   萧祁远薄唇微抿,目光坦然落在她脸上,跟前这双眸子太过澄澈,不知世故却满含仇恨。   “为何赵禹实逼死了垆卖酒的民妇,迫害她丈夫入狱,隔日照样在朱雀街前呼后拥;为何姜荣有陷害忠良,贪污腐败,皇上照样给他加官进爵?为何长安西郊昌县瘟疫四起,朝廷不派医官救治,反而屠杀整个村子,连三岁孩童也不放过!”   这一桩一件事儿,血腥雾浓重压在心头,使她喘不过气……   一只大掌轻轻遮住眼睛,面前一片漆黑。施烟下意识羽睫眨闪,脑子一片沉寂。   忽感发髻有东西插入,她好奇伸手去摸,是一只珠钗,大致是蝴蝶轮廓。   伸手取下,玉钗纤细冰凉,她只稍稍一折,它便能一为二断裂。   葱白似手指捻着蝴蝶玉钗,向着光亮,素雅精致,又叫人不得忽视它的不菲价格。   对上萧祁远温和深邃眼眸,施烟小脸儿纠结,将钗子还给他,“我不喜欢这些脂粉钗环,若是大夫人知道,你总给我这些好东西,又得说你不知节俭。”   萧祁远每每走商回来都会往自己小院子送几箱子衣裳珠钗,这事儿传遍萧府,大夫人的女儿萧思茹总哭闹一番。连带着大夫人也颇有微词。明里暗里萧祁远胳膊肘外拐,心中向着一个表亲妹妹,也不念下家中嫡亲的妹妹。   萧祁远勾了勾唇角,笑得温和,“请了岭南老师傅雕的,给烟儿攒得嫁妆。”   他低睑看半臂之近的女子,目光落在她鬓发间静簪的白色绢花,仅一朵虽比不过牡丹艳丽,却清雅绝尘,如遗世独立。总归是素了点。   萧祁远将那白色绢花取下握在掌心,从她手中夺了珠钗重新给她簪上。   “可是……”   施烟要伸手取下,被温热的手掌按住,低迷沉声滑入耳中容不得拒绝,“烟儿生得美,自要金钗玉珠来配,这支是我送烟儿及笄之礼,便簪着吧。”   他既如此说了,施烟便不矫情收了,往前一步扑入他怀里,双臂收紧环住他腰间,“二哥,外头人说你是奸商,我不信他们的,你是个大好人、大善人!”   施烟一瞬眉看眼笑,歪了歪脑袋,那玉蝶钗摇曳生辉,“那我攒着,等哪日萧家破败,我便卖了它们带你逃命去,总不会亏了你!”   萧祁远闷声失笑,温柔干燥的掌心轻轻拍了拍怀中人,宠溺道,“真是,往日那些过去便过去了,莫想些有的没的。”   ………   长安天气风云变幻,变脸极快,前几日还是清朗天气,今儿傍晚突然下起暴雨,远处阴沉沉好似要将天捅个窟窿似的。   自被沈家退婚后,大夫人定施烟每日辰时都要去她院里习针线女工,磨磨她那躁动不平的性子。   身侧婢女月吟替施烟撑着伞,“小姐,雨下着这样大,我们不若回去吧?”   施烟困极,搭着月吟的手慵懒打了个哈欠,低头小心踩着石路,“不行的呀好月吟,我若是懒了一日,大夫人便不更喜我了。”   沈家退婚的事儿已让大夫人不满,二哥夹在中间定要伤神。用萧如茹的话来说,寄人篱下的人就该有自知之明。自个儿能少一事边少一事吧。   进了大夫人院子,里头传出银铃般笑声,施烟垂首,不用猜便是大夫人年前出嫁的嫡女儿萧思茹回来了。   一进屋,母女互相依偎,好生温情。谢氏在旁站伺候着,一瞧着施烟弯唇笑了笑。   “大夫人,长嫂,思茹姐姐。”站在内堂,施烟规规矩矩福礼。   萧思茹依在母亲怀里,今儿穿一身蓝裙,细眉弯黛,面上带一丝娇惯出来的傲气。看到施烟,她不屑地哼了声,“厌烦鬼来了呀。母亲,我不过随枫郎回了婆家两月,这丫头日日来你这儿,可是要与我抢你?”   萧大夫人伸出指尖点了点女儿额心,搂着她好笑着,“促狭鬼,连表妹的醋也吃。烟儿将萧府当做乡野农舍,成日里不是上树便是翻墙,忧得我头疼。如今还好你回来,我身边也有个宽心的人了。”   萧思若这才眉开眼笑,朝施烟比了个得意眼色。   施烟在一旁指尖无聊儿拨弄香囊,她不理睬也不搭话,安静听着。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瞧出她是个安静的闺阁小姐。   忽而目光落在她鬓发间那支蝴蝶玉钗,萧思茹定睛一瞧,“你那钗子哪儿来的?”   施烟伸手摸了摸这只钗子,再抬头对上几人脸色,小心道,“二哥给的。”   萧思茹顿时炸起,嗓音尖锐,“二哥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你!”   萧大夫人不满拍拍女儿的手,嗔她一眼,“你惊诈什么,唬我一跳。”   经母亲提点,萧思茹回神才察觉自己失了分寸,红着脸,愤愤不平揪着手绢,心中越发不平。   萧大夫人在抬眼看施烟发间玉钗,笑意浅淡不少,话中敲打着她,“祁远对你必是极好的。你可有良心,少惹些祸别再让他分神了。”   施烟面上掩着温和乖巧,“是,大夫人,往后不会了。”   出了院子,施烟才松快一口气。   方才轻言细语说话真是憋屈,看着萧思茹能在母亲怀里撒娇,又叫人羡慕又难受。   施烟情绪低落,忽而伸手从鬓发间取下玉钗握在手中,心中想着事儿,步子方向不觉改了,下意识往萧祁远的院落去。   月吟跟在身后并未提示,表小姐是被家主带回来的,关系自然亲厚些。   闷头走着,旁侧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男声,“表妹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施烟抬头,看着假山边上的男子,眼中突闪欣喜,“三哥。”   萧家二房庶长子萧祁东,生得丰神俊朗,气质清朗,且脾性随和,府中下人都想去三公子院里伺候。   如今萧府让大夫人头疼的一号人物是施烟,那么二号便是萧祁东了。   萧祁东目光落在后头施烟身上打量一番,吊儿郎当笑起,“三月不见,烟儿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身段纤细,柳眉杏眼,不言语时瞧着似画中娴静的美人儿,目光清冷淡然一瞥,将人定在原地。   “可惜啊……那沈家不知好歹,竟敢退婚。”   萧祁东风流惯了,嘴上也是没个正经。可他话有几分愤懑不平,确带几分调笑。   施烟淡定撇他一眼,“三哥做戏真假,好歹落两滴泪我也信啊。”   萧祁东朝她挤眉弄眼,凑进来有两人声音道:“那小子品行不端,没事儿,三哥认识好看的公子多,一定给表妹寻个好的。”   施烟对婚嫁无什兴致,转了话题,“三哥,你不是在城东立了逍遥府吗?怎就回来了?”   话落,换萧祁东一脸愁苦,“不晓得哪个兔崽子传了消息回来,这不……”两人对视一眼,“回来挨骂了。”   这二哥在府外没个上头人管着,风流性子压不住,时不时回府来必没好事。施烟‘啧’了声,颇为同情他,“我上次不过翻.墙,大夫人便要我跪五个时辰,三哥您这……这膝盖怕是不想要了。”   “嘚,我这儿膝盖不要了,你夫婿也没了,咱俩可真是冤家与冤家。”   萧祁东大笑,挨骂之前还能这般坦然怕是无几人。   偏后半句话惹恼施烟,怒瞪萧祁东,“待会儿你被二哥骂了,叫梁胥打了,我可不给你求情送药!”   萧祁东嘴皮子滑溜,刀架在脖子上也能开出玩笑,没会儿惹得施烟跳脚,两人打闹一片。   身后跟着的随从丫鬟见惯了这场景,皆垂首憋着笑。   两人打闹往恕清院去,萧祁东视线先施烟扫到前头的兄长,“诶,二哥在那。”   施烟顺着看去,萧祁远玉冠束发,一身青衣。独身负手立在六角亭内,他宽肩窄腰,因着自小卧病吃药缘故,身形比寻常男子清瘦。   且旁边静静放的一方轮椅着实扎眼。   萧祁东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伸出手肘碰了碰旁边的施烟,“表妹,你觉着是二哥好看还是你那退了婚的未婚夫好些?”   施烟白了萧祁东一眼,“自是二哥好啊,都是一家人谁胳膊肘向着外头。而且二哥虽是个病秧子,但生得好啊!眼是眼,鼻是鼻,满长安就没几个比家主生得好看的。”   前头本想好生观景的萧祁远扯了扯嘴角,终是忍不住转过身,右手做拳抵这唇边尴尬咳嗽两声,目光淡淡瞥向萧祁东,内暗含一丝警告,叫萧祁东安分了些,先下不敢胡诌。 第3章 是个登堂入室的浪兔子罢……   施烟走上前去瞧萧祁远面色苍白,眼底淤青浓暗,没好气嗔他,“雨后风大,二哥不好好在屋内休息,跑出来做甚?”   萧祁远预回她,一股汹涌血气自胸腹往上顶,他脸色一僵,转过身以手握拳抵住唇,闷声咳嗽。   施烟赶忙倒半盏茶给他,等他缓口气,任是气不善,恼他不该冒着大风出门,“这下遭罪了吧!真该今日风再大一些,叫你吹中风以后都出不了屋子。”   这话毒得诶,却生生勾起施烟自个儿满眸泪水。   萧祁远好生温柔陪着笑,轻咳一声,声音清风朗朗,“刚灌了两大碗苦药,心中着实憋闷,这才出来散散。烟儿莫哭,这风吹干泪,来年开春脸儿可出不得门了。”   这么些年,从没有人敢吼他。可偏偏这个姣容艳貌的小姐凶得萧家家主不敢反驳,被她一瞪乖乖落了坐,虚虚咳嗽两声。   施烟利索将亭子三围厚毡放下,后头萧祁东慢悠悠走上来,“二哥,这丫头啊眼里只你一个,方才还同我张牙舞爪,到这会儿就悉心照料起你来。”   施烟道,“三哥生灵活气,外头府里小娇娘多得想照料,我手笨,可不敢揽事。”   说罢她蹲在亭角的黑炭炉旁,手执铁钳往拨弄,里头火星寻着机会复燃,没会儿偶尔发出‘滋咧’爆破。暖气袭暖手脸,她想将其挪到萧祁远脚边去,刚弯腰,胳膊被一股力道握住。   力气不大,足以让她松开拎着铁炉两旁把手。萧祁远握住一截手腕扶起施烟,鼻息清凌药香因一笑融得温润,“这东西笨重,莫脏了手。”   施烟不甚在意,“我力气大,搬得动。”   萧祁远却不许她再碰,瞥了眼旁边傻站没眼力见的萧祁东,萧祁东脸色一变,忍命来搬了炉子,口中嘟囔道,“真是两个娇贵的主。”   萧祁远用帕子沾了茶水给施烟拭手,又将石桌上糕点往她面前放。   随后重新拿起书翻看一页,默不动声将搬东西的壮士晾在一旁。   风吹动幕帘,飒飒作响。施烟嘴里塞着糕点,心知萧祁远这是要替大夫人教育三哥了,悄悄抬头给了他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萧祁东一瞪眼,表情夸张,施烟没崩住‘扑哧’笑出声。   再侧头去看萧祁远,他视线认真落在书上,侧脸落了半侧光,削弱了平常不苟言笑的凌厉,周身散发着清隽斯文气息。   萧祁远嗜书如命,每次外出行商都得带几箱子书。有次半路在山谷遭了雪崩,人平安逃出,书却埋在雪里,众人劝他放弃,可他愣是从雪堆里亲手刨出几箱子书来。   那时候的二哥,清矍消瘦,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发怒时不吼不躁,眉宇挺括俊朗,但瞧你一眼,那通身凌厉气势压迫得周遭人喘不过气来。   二人肩膀挨得近,施烟头一偏,瞧见骨节分明手掌搭在膝盖,她悄悄伸手过去,将那握在掌心暖着。   掌心冰凉,施烟蹙眉,怎得这样凉。要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暖暖,萧祁远却反手将她握在手心,安抚地握了一下。   对上她目光,他抿唇一笑,温声道,“居玉楼新出了酒酿,我叫管事的留了几坛,你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   “…嗯?”施烟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萧府规规矩矩待了半月,面上不免惊讶又欣喜,“我可以出去吗?那大夫人……”   冷落在旁的萧祁东站在亭口,风吹得后背拔凉,他一吱声总算有了存在感,“管大夫人做甚,有二哥三哥在,你怕什么。尽管出去玩儿,长安咱家铺子多得是,别怕没了银子使。”   萧祁远也朝她温润一笑,应诺着,“去吧,在家也带了好些时日,出去散散心。带些仆从跟着,平安回来便是。”   一直搭手下在冰凉手还是没温度,施烟担忧望着他,只他要与三哥说话故意支开自己,她松口道,“那行吧,我去瞧瞧居玉楼近日出了什么好菜式,给二哥待会回来尝尝鲜。”   萧祁东不满,“同样是兄长,你这丫头就想着二哥,怎得,三哥是要吃了你还是害了你。”   施烟同萧祁东做个鬼脸后,匆匆跑开。   萧祁东气得笑,“你这鬼丫头……”   瞧着身影悄然消失,萧祁东再回身倏然对上兄长的泠然眼神,唬得他背脊一凉,“……呵呵,二哥……”   萧祁远淡然道:“来年春开考,可备好了?”   “备……备好了,”萧祁东站得规矩,小心回答着。   二哥十岁才从陇西回长安,他与这二哥不熟,性子孤冷,沉怒不显,永远一副万事尽在掌握中。大伯父去世二哥接位萧家,外头传得他手段毒辣,才使得萧家重新在长安立稳根,这位二哥功不可没。   可这读书人,确实个彻头彻尾商人。在天下商户中口碑可不好。但尽管如此,长安这寸土寸金,十之三四的铺子商行皆是萧家门下。   “过来喝杯茶暖暖身,”萧祁远伸手替弟弟倒一盏茶,端在他面前。   萧祁东挪过去,手伸到一半,二哥不冷不热道,“当初允你在外买了府,商来之往,你也得应我一事儿。今年若再不尽心,我便替二叔剥了你的皮。”   声线清凌,听得萧祁东端着茶盏手一抖,心中哀嚎,这分明是一记空城计的茶啊。   “是……”他忙应着,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二哥,前日我在尽白楼遇见了太子殿下,他让我将这封信带着您。”   萧祁远神色微沉,目光敛下,取了信来拆开。   “沈家小子与烟儿表妹的事表面是大夫人起势,背地却是太子牵线。如今两家闹扳,还以为这事儿没下文了。”   萧祁东说着动作自然坐在兄长旁边来,萧祁远淡淡一瞥,萧祁东仿佛凳上有针一下子弹起来。   萧祁东讪然摸了摸鼻子,“据说沈侍郎自苏州巡视回来听小儿自作主张退婚,气得将沈家小子从床上拖下狠打一顿,估摸着这两日又要上来赔罪。毕竟这条线是东宫那位牵的,得罪不得。”   薄信扔进炉火中,火蛇霎时侵蚀信纸,火光闪不过两晌呼吸,炉子又恢复正常。   萧祁远咳嗽两声,握了握拳,目光沉黑一改孱弱病像,“沈家家世青白,家中人口也简单,目前是个不错人选。寻这桩婚事太子殿下倒是有心了。”   “是啊,可不枉费咱们萧行替东宫进了好些银子嘛。”萧祁东如此道,心中生了勇气瞧这二哥,他倒是真心要为施烟寻个好亲事。   施烟一出府便有马车送她去居玉楼。小二领着上厢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沈弋台两只眼睛紧紧锁住施烟,嘴唇嗫喏两下又不说话,脸色憋得难看。   今日兴致本就不好,这让人恨牙痒痒的家伙还堂而皇之挡自己去路。施烟答应二哥不惹祸,她也说到做到,两只手背在身后,“滚开。”   沈弋台往她面前更近一步,缓和脸色开始道歉,“烟儿,那两日是我错了,酒醉糊涂,没脑子才说了令兄坏话,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会。”   施烟一身娇俏鹅黄衣裙,青丝半绾,鬓发间簪一支蝴蝶玉钗,冷貌不语立在原地,通身气质清远绝尘,好不叫人惊艳。   偏是性子泼辣,一脚踢向沈弋台小腿,“怎么,上次没打够,这会儿送上门来让我掀开你头骨熬汤吗?”   沈弋台小郎君即刻跳身躲开,但还是被踹得轻疼,皱眉吸气,“疯丫头,那日我吃了酒才说了几句玩笑话,你还真生气了啊。”   她性子如此强势,自己说要退婚不过是想磨磨她要强性子罢了。不然往后成了婚自己岂不压得翻身不了。   “你辱我兄长,还要我与你重归于好?做梦!”施烟嗤之以鼻,不与他再僵持,转身往楼下走,面前一道女子惊呼,“烟儿!”   门口一对年龄约莫十六、七岁男女,妙龄女子先跑来,亲热牵起施烟的手,俏笑道,“给你发了三四次帖子都没回,我在家担心你抑郁寡欢,这两日都吃不下饭,方才看到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后头跟来一个清秀青年,朝施烟弓手弯腰行礼,施烟颔首屈膝回应,“赵檀哥哥,安好。”   这是一对双生子,两人容貌想像,但性格天差地别,兄长安静,妹妹活泼。   施烟与沈家郎君的事儿长安已传遍,赵婧嫣护着施烟,不善目光扫过沈弋台,“我们在楼上定了厢房,走,我带你去。”   “你怎么又跟沈弋台搅在一起了。”一进厢房,等小二下去布置糕点饭菜,赵婧嫣立即着施烟发问。   旁边赵檀目光落在施烟身上,施烟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没,那货嘴欠又死赖着不走。方纠缠了些。”   “吓我一跳,我还真以为你要与他成亲,那人整日花天酒地,连我兄长一半不及。”   旁便提及的赵檀身子一僵,动作不自然,目光下意识追寻施烟,没等对上她目光,心里砰跳急慌低头时脸色讪红。   赵婧嫣凑近,再小声询问,“你与沈家公子这打闹,是要和好意思?”   “退出去的岂有厚脸皮再要回来的,如此无信岂不丢了读书人的脸。”两碗酒下肚,施烟声不大不小,守在门口的沈弋台脸一阵白一阵红,从小二端的托盘中举起酒坛狠往地上砸,冷脸甩袖离去。   后施烟说起赵婧嫣与程国公家幺子姻亲一事,赵婧嫣脸上带着小女儿娇羞,“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谁说要嫁给那个人了,每次来府上净是欺负我。”   赵檀哼一声,“当初两家指腹为婚,如今家中只你一女儿,你不嫁谁嫁。”   赵婧嫣扭头,梗着脖子同兄长道,“那我不嫁,兄长与我一同出生,若非要嫁你替我嫁去。”   “你!”赵檀气得一噎,大庭广众之下被亲妹急得脸红,“不可理喻。”   施烟在一旁笑,身子颤着杯中酒水撒出来,她忽想到什么,问赵家兄长,“赵檀哥哥,你俩自娘胎出来便在一起,往后婧嫣出嫁您会不舍吗?”   赵檀本在气头,听施烟好声好气,心中平缓些,随后瞥了眼亲妹嫌弃道,“从小跟狗皮膏子,好不容易嫁出去了缺心头大患,还想什么舍得舍不得。”   赵婧嫣气呼呼说什么施烟没听见,只觉得心口一空,被人抛弃的滋味着实憋屈难受。   亲生的兄长也不会想出嫁的妹妹,那二哥如今急急给自己找亲家,怕也是不会想我了罢。   掌灯时分,听着长安城暮鼓声,施烟早早盥洗完毕上榻。   睡中不知是何时辰,月吟进屋给她盖被子将她惊醒,外头狂风呼啸,施烟翻个身已经了无睡意。   待月吟出去听得阖门声,起身从衣架取厚袄穿上,悄悄翻窗出屋。   四下漆黑,她小心避开府中各处守夜的丫鬟婆子,好在萧祁远离自己的院子不远,中间隔了一小片竹林。   先经过他的书房,果不其然里头光亮悠悠,往外散着光。   专门绕道后屋去,直凛凛对上抱剑守夜的梁胥 。   他好似天生板着一张脸,隐在阴暗处,一双阴鸷眼神盯着你。施烟若不是胆子大且见过他这个样子,怕是要吓到晕死过去。   对方看到自己也不惊讶,冷淡撇过目光继续闭眼养神。   一进书房,四下暖风袭身,书案上账本堆积成小山,桌上宫灯明亮,与伏案提笔的人洒下一层光辉。   施烟气息纤弱,拖了鞋袜轻轻走,声不可闻。   一双手柔覆在眼,但冰凉得很,她道:“猜猜我是谁?”   萧祁远放下狼毫笔,笑腔温和,“是个登堂入室的浪登子罢。” 第4章 易春   “今晚怎想得过来了,外头风大,可受凉了?”   施烟身子半依书案,目光与黄梨花圈椅中稳坐的男子对视一笑,“晚上大张旗鼓来找你,被大夫人知晓了,会说咱俩有伤风化,又有得说了。白日有三哥在我不好打扰你们,后遇见赵氏兄妹,再城外溜达一圈,替你瞧了瞧风景。”   轻言声语说出一通,有心无意抹去见过沈弋台这事儿。   “难为你有心了。”晚上寂静,萧祁远看了许久账本,声音飘渺,神色有些倦怠。   天渐寒,萧祁远身子一日比一日削弱,施烟眼中担忧挥之不去,“二哥,咱们回雲山吧,带来年春回来便是。这萧家没什么好待的,人心换不到人心,你待了几年不觉得憋屈吗?”   萧祁远深邃目光落在她脸上,两人相望。这双澄澈眼眸映着一张俊朗消瘦的脸。他捂嘴咳嗽几声,清笑道,“几年不都这样过来了。这些账本有趣相陪,倒也不乏味。早先教你看,你嫌枯燥不学,如今才有时间闲的四处游荡。”   施烟‘哼’声,倾身过去将他书案跟前垒成小山的账本推开,掌心摊开跃然一个白瓷鱼尾纹药瓶,“这是今年最后一粒药了,应能挨到冬末。”   桌案上的灯盏芯火跳跃,顺着刹那,萧祁远眼中某种情绪转瞬即逝,转而语气如常道,看着跟前那药瓶不动,问她,“那沈家小子,你觉着如何?”   施烟闷声摇头,蹲下伏在他膝头,抬起小脸娇气又可怜,“二哥,沈萧两家相距甚远,大夫人的意思是……我以后出嫁了,便是他人妇,便不能常常见你了,只是你的表妹。”   话语说罢,伸手不由分说搂着他腰,掌心顺着衣裳伸进去,覆着蝶骨往脊梁那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您瞧,当初您救我,这里留下一刀。救治的郎中说一刀抵十年寿命,那我就陪你十年,十年之后烟儿二十五,若那沈家郎君还欢喜我,我再嫁他也不迟。”   背脊拂过一寸寸炙热无比,萧祁远薄唇微泯,方才提笔的指尖半分不能动弹,压住沉声,“烟儿,把穴解开。”   谁家郎君晚上被一个小丫头如此调戏,施烟扬眉,指腹轻拂过那道疤痕,脸上却笑着,“二哥,可好?”   萧祁远微微蹙眉,“伶牙俐齿的鬼丫头,这一辈子瞬息而过,不是换衣裳珠钗这般随意。你须得记着,二哥陪不了你一辈子。”   随即声音略沉,“梁胥!”   凌然间,一股剑风气势逼人,施烟唰然抽走起身,一双杏眼怒瞪备守在萧祁远旁边的黑衣男人,“滚开!”   萧祁远恢复气力自个儿穿好衣裳,修长手指拎起衣带系好,挥梁胥退下。   施烟双掌交叠,再走过去,刚蹲下额头被二哥轻打,他呵斥道,“没大没小,我是你兄长,男女有别你岂可如此扯人衣裳。”   施烟讪讪地摸了摸挨打额头,瘪嘴委屈,“我只是想瞧您身上的伤,并非调戏您。再说我也算半个郎中,男女在我眼中都是一样,二哥你同小娘子一样害臊做甚?”   萧祁远气结,正要说话施烟又道, “而且天下男女众多,谁都可以是丈夫,谁都可以是妻子,嫁给谁都一样。”   这一颗七巧玲珑心加之一张霹雳嘴,做事说话总是另一番意思。施烟拿起桌上的药瓶倒出最后一颗药,赔笑着喂给萧祁远,“二哥,我想守着你,当初您为什么把梁胥留在身边,让我做这劳什子表小姐。明明我功夫比他好一倍,更有能力护着你。”   刚一说话,身后那股气息凌厉更甚,施烟神气轻“哼”一声,眉梢洋洋得意。   萧祁远摇头失笑,撑着疲乏身子,“你往后日子还长,兄长还在一日,就护着你潇洒快活。沈家若不欢喜,兄长为你寻个更好的。”   “潇洒快活……”施烟口中念着,忽然粲然一笑,“二哥,你还说我,当年在雲州山下,那些村妇阿嫂不都围着你转,可不比现在潇洒快活?”   萧祁远顺着她话忆起那时,自小家规森严,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是有规有矩,可是从没见过那般狂野场面。绕是他异常沉稳,此事回想亦是心有余悸。   伸手抚她鬓边散乱青丝,自己亦笑,“促狭鬼,每每要转话头就拿这事编派我。现在是长安,以往雲州那些事,烟儿能忘了便忘了吧。嗯?”   把玩着他腰间那块玉佩,施烟凝眉摇首,“二哥,忘不了的。这两日是父亲兄嫂忌日,我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一闭眼就回到父亲身首异处,兄长拿鞭子赶我出门,嫂嫂阿弟在一旁痛哭,这……怎么忘?我如何忘得了亲人?”   萧祁远面色沉静,清幽叹息一声,眸底漆黑敛去深思,“那便记在心里,长安不比别处,你若树大招风,兄长有时护你不急,白白受了苦。”   施烟轻声‘嗯’,侧面轻搭在萧祁远膝上,晶莹剔透泪珠落在他衣裳上面,晕湿一小片。待困意袭来意识散去时,施烟呢喃,“二哥带我好,应是我护着您才是……”   ……   没两日,沈弋台之母同媒人再次上门,萧祁远亲自待客。一行人在正厅聊了许久。据说这日沈家请来了个身份不低的说客,进去奉茶的小丫鬟说家主脸色阴沉得要吃人。   “母亲,你说这个施烟到底是什么来头,连宫里的贵人都来了。”萧思茹压低声音,一想到那个野丫头能引得大排场,心中火没处泄,“二哥亲自为她张罗婚事,去年我成亲二哥只吩咐人备了嫁妆便没了下文。”   萧张氏瞥了眼女儿,颇有恨铁不成钢,“你才是萧家的嫡小姐,那不过是个边陲乡野来的,也值得你恼火?”   萧思茹气急,伸手挥落桌上茶盏,碎裂声四起,“可如今二哥亲自替那死丫头议亲,合该她才是萧府嫡小姐!”   旁侍候丫鬟急慌来收拾,被萧张氏厉声呵退。她骂了萧思茹一声,一时,母女俩自己僵持着。   常嬷嬷上前和起,走到萧思茹旁边劝慰道,“小姐现在可怀着孩子,莫动了胎气,您先别急,听夫人细讲啊。”   萧张氏心疼女儿,拿了丝帕给她擦水渍,嘴上骂道,“都是当母亲的人了,你这炮仗性子还不收敛。那沈家身后可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君主,若她有这福气嫁入沈家,咱们借她的光,你大哥也能早些从赣州调回。等过几月,你生下肚子里这孩子,若是个男孩,萧家的财产不还是你大哥同你的?”   萧思茹是萧家嫡小姐,自小被父母大哥千娇百宠着,连夫君也是倒插门儿的。   “可二哥心思缜密,掌官萧家百条商道,那枫郎又进不得他身边,这……”   萧张氏横女儿一眼,“那不是个病秧子,大夫说能活几年?”   萧思茹恍然,郁结方散开,笑逐颜开,“还是母亲英明,是我瞧那丫头一时气过头了。”   “你啊……”萧张氏无奈笑,“快来人给小姐端一碗莲子羹取取火。”   施烟躲在门扉处,对上边上守门的小丫鬟视线,小丫鬟忙垂脸憋首得通红,屈膝行礼刚要往里通报,施烟小姐已转身出去。   施烟脸色平静,似乎已见怪不见了。她心如明镜,明白自己仅暂居萧家,天下商往历来,自己怎可只有占便宜的道理。何况,萧家可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商户,家中要往朝堂上爬,自己倒是个好攀的柱子。   刚走出主屋,左腿忽然撞上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低头,萧之麟抱着自己裙角,扬起圆溜溜脸蛋,软糯糯叫着“表姑姑、表姑姑”。   施烟弯腰抱起奶娃娃,在他小脸上吧唧一口,粉雕玉琢的小之麟幸福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留着哈濑子。   施烟眉开眼笑,“表姑姑带你去找二叔好不好?”   小奶娃圆溜溜眼珠子转两圈,瞥着小嘴奶声奶气道,“不要,二叔赶走爹爹,坏坏…不去不去……”   “之麟莫乱说,二叔可是好人!”后来赶来的谢若滢头微低,再看向施烟时脸上有些尴尬,“烟儿啊,这些都是身边丫头婆子胡诌的,你莫往心里去。”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   萧家大公子萧祁阳是长安这辈分中第一个中进士的,大夫人连摆两日谢师宴。可半年之后,在外跑商的萧祁远回来,大公子立即被委任偏僻州县去了。   五年之内,不得回长安。   这其中意境飘渺,有人说,是家主嫉妒大公子,怕大公子以后在朝堂有一番做为,定然会威胁自己家主之位,因此买通上级官员将大公子派往穷苦之地。   施烟脸色淡然将萧之麟还给谢若滢,唇边扯一抹冷笑,语气清淡,“童言无忌,这话我当没听过。长嫂,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谢若滢急唤住她再说些话,施烟头也不回。   “小姐,”月吟小跑着追上施烟步子,“您慢些,婢子追不上了。”   前头施烟脚步恍然顿住,月吟急刹住,堪堪撞上她后背。   月吟小心察看施烟脸色,姣好面容黛眉杏目,没了往日言笑,眼尾微红,瞧得人心软,轻声哄着,“小姐……您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我值得生气什么?”施烟哼一声,没好气道,“她们也真是闲得,整日给三岁小奶娃吹耳边风。那大公子脑子蠢笨,不会经商做官偏借给穷书生七万银子回乡,结果呢,那穷书生拿这钱去赌博。要不是二哥把这件事拦下来,萧祁阳现在能有官做?能有她们这般现在嚼舌根子。”   “是是是!”月吟忙不迭点头,义愤填膺憋红了脸,“这两年要不是家主苦苦支撑着,雍州那些长老早就把咱们这儿吃干抹净了。”   “真是!”施烟烦躁捡起石子狠狠往池中心掷,扑通接着扑通,周遭石子被她捡干净,最后一颗紧握手心,裹着褐色石子在水面起一道弯曲弧线,猛得砸入水中。   “不行,我受不了这口气,现在就去将沈家人赶走!”说罢跃上岸后假山跳了下去。   “小姐!”月吟在后头喊叫。   施烟身段轻盈,在花园假山飞跃,风在耳畔吹过,忽然脚腕刺痛,整个身子骤然下坠。   “啊!”施烟冷不丁惊呼,身子落入一处柔软怀抱,吓得她以为落入一群蛇窝。   “小姐,可又受伤?”低沉男声在耳边响起。   被人放下,脚掌稳稳落地,施烟回神又气得恼火,愤然抬首,对上一张脸……当真是丰神俊朗,相貌堂堂。   玉冠束发,一身靛蓝赤丝金锦袍衬得他器宇轩昂,通身气质清隽不凡,带着不容忍人忽视高雅之气。   肤浅瞧他衣装,施烟气势小了点,没好气横他一眼,之后视线撇过他腰封间垂下的羊脂白玉,忽心生一计,“从这么高地方摔下来,自然有事……”   “嗯?”   她捏着嗓子,双手柔弱抚在胸口,虚着声好似下一秒喘不过气,“我天生心疾,受不得惊吓。方才公子倏然出现,我现在,心跳得极快……恐翻了旧疾……”   果然同病患相处久了,病态气息学了个七分像。   跟前人不疾不徐道,“那可要为小姐寻郎中?”   施烟俏皮眨眼,眼中一闪狡黠,“倒也不用,你陪些药银就行,这是老毛病了,我待着缓缓就好了。”   男子一双剑眉凌冽端详着跟前的女子,久久不语……… 第5章 见旧人   施烟被他看得不自在,可仍鼓起气,抬首稳稳对上的目光,他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英气俊朗,通身气质沉寒,立在那儿叫人难移过神。   且他武功不低,站在那儿便叫人暗觉棋逢对手。   自个儿本是套他,可男子未犹豫,竟真从腰间取下玉佩。施烟两眼欣喜放光,预伸手去接他却手腕一转,教施烟扑了个空。   “你……”   男子手臂微展,脸上恍然大悟想起什么,瞧着施烟歉然一笑,“方才是在下惊吓了小姐,赔偿也是该的。不过此物是在下重要故人相赠,今日就这般给了小姐,来日对那位故人怕是不好交代。”   施烟讪讪有些可惜,那既是故人相赠,她也不好夺人所爱。   一阵不似自然的风劲儿略过,施烟敏锐往后退半步,警戒看向跟前来的人。   男子凑近,坦然往前一步站在施烟面前,笑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今日出门得急,身上也没带银子。不若将此物抵给姑娘,日后在长安若有什么麻烦,可拿出它,见此如见我,麻烦自会消散。”   说罢,他掌心摊出静静躺一枚小小朱红玉坠,隔得近,施烟轻轻吸气,能嗅到他甘爽沉香味。   这掌心脉络清晰又纵横,莫名眼前如雪花片闪过一些场景,惊得施烟心尖一颤,抬头对上男子视线,打量着他。   施烟满眼疑惑道:“我以前见过你?”   “小姐明嫣秀丽,在下可没见过。”他目光坦诚,微笑否认。   可怀疑直漫心间,施烟后退同他站远些距离,心中依旧怀疑他,“那我不要你的,你非萧府中人,也未道出来路,且独自在这乱游荡,指不定你是沈家派来的说客。”   这两日,便是大夫人也成了沈家的说客。   “哦?”男子脸色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掩去,同她顽笑道,“表小姐不喜欢沈家郎君,可据说沈家郎君一表人才,相貌也是极好的。”   他如此说,便是证实了。   施烟厌恶地看他一眼,随即余光扫到月吟跑来,从他身侧离去,冷声道,“怎的,满长安就他沈弋台一枝独秀长得好看,我不情愿,天下还能摁着我头强嫁的道理?”   说罢转身预走,倏然手腕一紧,那力道钳制她不得反抗,急急往前扑,从外远处看是自己急不可耐往这男子怀里钻。   额头触抵他胸前衣裳,羞恼一齐涌来,施烟挣扎,头上声音威严含笑,“两年未见,小烟儿性子倒是活跃不少啊。”   施烟双目微眯,抬头打量跟前男人,不知为何,施烟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戚。   施烟半怔,这熟悉场景在心底隐隐叫嚣,自己好像真在哪见过。   可心中越回想,猛然间,心口一空,失落慌张使得她惴惴不安。   他面上怅然若失,摇头一笑,似看透她心中所想,“我能是谁,我认识你,你却非记得我。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   施烟预再问,忽然一掌风朝自己凌冽劈来,这气势俨然要下死手。她脚步急忙躲闪,仍是慢了一步,转圜间肩膀受了一掌,撕裂疼痛扯住动作,自己处占下风,竟连半分胜算都无。   他仍未停,招招将施烟逼至两块半人高假山之间。   待身影全然遮住自己,头上半分光亮隐去。施烟微微喘息回力,怒瞪眼前的男子,他依旧清风不徐,英气俊朗立在跟前,“延吉大将军的女儿竟连在下三招也未承受,啧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萧祁远口头宠着你,养得你是大家闺秀未成,武功半数退散,整日只晓得长安城内外洒脱,像个小疯子般。”   自己确实是仗着有点功夫,有事连宵禁街上的武侯也逮不住自己,可这人……他竟然都知晓。威胁似泼天袭来,施烟背脊惊出一声冷汗,“你是永安坊的人?”   “不是,”男人唇角噙着笑,十分享受施烟满是惶恐的样子,“我此来不过劝告小烟儿,萧家气候将至,沈家乃下一个踏板,若此不寻良机,恐延吉大将军当年之灾又将降在萧家。小烟儿,应该不想再一家无辜之人因你升天吧。”   施烟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似膏,毫无血丝。   月吟赶来时,被眼前一幕吓得几乎惊厥,大喊一声扑过去,“小姐!”   施烟三千青丝披散,纤细身子在寒风中狼狈不堪,手中紧握萧祁远先前赠她的蝴蝶玉钗。她睁眼,眸中惊诧又愤怒追向某个方向。   是夜,黑云笼罩长安久散不去,韶若院人均凝神屏息,不敢喘大气。   “家主,表小姐受了寒又在冷水浸半个时辰,现在郎中施了几针,总算喝下药了,再等半个时辰热毒便可退去。”   嬷嬷弯腰恭敬说完,静待梨花圈木椅上的男人下话。   萧祁远脸色阴沉,听这心口悄然松气,末了挥手,“退下吧,好生照顾着。”   “是。”   月吟从内室退出,看了眼上堂的男子,屈膝额角涔出冷汗也不敢擦行礼道,“家主。”   萧祁远目光如冽,淡淡扫一眼地下跪的丫鬟,嗓音沉阅,“你随身跟在那丫头,她近日可有又异常?”   上头人视线太过逼迫,月吟强忍着镇定回想,“早小姐照例去大夫人院里习女工规矩,恰巧听到了大夫人与四小姐谈话,再后去花园待了会,心中依旧不平撇下婢子从假山跃走,待婢子寻过去时,小姐便失魂落魄缩在假山缝隙不肯出来………”   萧祁远从中寻了重点,目光一眯,“大夫人说什么?”   “这……”月吟欲言又止。   “大夫人说表小姐嫁给沈家郎君不过是萧家为了换大公子回长安的权宜之计,且说您……”   这倒也是萧张氏会做的事,毕竟她最爱这个嫡子,这自己从中作梗送他儿子去偏僻州县任官的罅隙怕是一辈子也除不尽。   萧祁远轻笑,猜到萧张氏口中不会有自己的好话,他又道,“说我什么了?”   月吟小声道,“您也活不了多久,以后才萧家得是四小姐和四姑爷来掌管。当时小姐听到这儿脸色就上次了,这才跑到湖边去静静心。”   一番话说话,月吟俯身以头伏地,“是婢子未看好小姐,请家主责罚。”   前屋一片死寂,萧祁远眸底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重病缠身之人最忌讳亡死,府中人人知表小姐平日最紧张家主,谁若有背后咒家主半句话,她必折磨那人后半生苦不堪言。上一个触此的仆人被活生生打断手腿,被扔去荒郊自生自灭。   “这次免你责罚,好生照顾表小姐,”萧祁远缓而起身,侧眉往里屋看了一眼,既人无事,他身为一介男子也不好进表妹闺房,守着人无恙后方才离去。   末了再吩咐一句,“往后大夫人去院里一并免了罢,什么闺秀规矩倒由不得乱嚼舌头妇人来教。”   月吟颔首等主人从身边过去,移着身子朝门后人道,“是。”   许是坐久了,萧祁远忽然眼前昏黑一片,身子踉跄两步,梁胥悄无声息上前扶稳他,“这有门槛,主人小心。”   萧祁远昂首瞧漆黑深夜,问他,“梁胥,你觉得这丫头是何性情?”   梁胥善隐,悄无声息跟在萧祁远侧后,脱口而出,“鬼丫头……”   收到旁边人一瞥,梁胥极快转了话,“表小姐……表小姐从山中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主人您,且您事事对她上心,这两年她最舍不得您劳心伤神,且更别说如今这事儿是因她。”   萧祁远漠声,想到这两年那丫头一见到自己咳嗽吐血便紧张得自己好似下一瞬要进棺材了。   但有人牵挂着,心中总有些许温暖,他脸色松缓,温和笑了笑,“人生在世,哪件事不劳心劳神,这倒也不全是她的错。”   走近书院,一黑影从廊檐下跑来带过些许冷气。苏烈急跑到人跟前,双手交叠弓腰行礼,恭敬道,“家主,陈掌柜从延州回来了。”   萧祁远眸色一沉,寒风吹面惹得他喉咙一紧,闷声咳嗽,隐缓过一阵,嗓音沉哑道,“带人来见我。”   苏烈微直起腰接过小厮的雨伞,遮在家主头上,犹豫担忧看着他,“可主人您身子虚弱,这些事儿缓一缓也没什的…”   男子应是阳刚,可如今的萧家家主裹着狐裘,帽子将他清隽俊朗脸遮了大半,一句话未说完便会咳嗽许久,丝帕一拿,上头是扎眼的晏红呕血。   “无事,”萧祁远眸如漆墨,敛眉掩去疲惫强撑着身子往前走,吩咐苏烈道,“既然陈掌柜来回来,那派人将温、何、周三位掌柜一并请来。让院里人把口都封严了,还有这两日表小姐的院子护好,寻常人一律不得随意出入。”   “是。”   一炷香后,书院内室灯火明亮。   萧祁远稳坐黑漆描金背椅,隔着紫檀木如意纹书桌,底下是两排黄花梨椅,他一抬手,“临近年终,账务繁多,诸位都辛苦了,请坐。”   四位掌柜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鬓发双白,他们自小生在萧府,从小一步一步提上来的,且身家性命妻儿皆在萧府。   眼下对面只坐了三个人,何掌柜常年多病,今夜用了安眠散任仆人怎么唤也醒不来。   “漏夜请你们来,是近日萧家多处铺子无故被封、众多货商半道被劫,萧家损失惨重,特招你们来商量商量对策。”   此话一出周掌柜倏然冷哼,“今年尽是不利,这其中大半怕是要被陈掌柜所赐吧。据说,底下的人献上乐伶歌姬,陈掌柜怕是都拿去逍遥了吧。 ”   陈掌柜身宽体胖,身形较其他三位挺拔些,主要掌管西南一袋商务,此前西南边陲战事不断,好多铺子被恶盗凶贼洗劫,损失惨重,他奉命前去查账善后。   “周掌柜好一张血口喷人的嘴,”陈之建摔了下跪,哭得老泪纵横,“家主,老奴去查账的消息传过去,那里的管事都吓跑了,将太多账本撕毁,有七层账本无处可查。老奴愧对家主信任,请家主责罚。”   “老周!你这是不信我!”陈之建梗红着脖子低吼。   老周瘦骨嶙峋,揪着自个儿山羊胡道,“这我可没说,如今西南战事渐吃紧,逮着机会发国难财可大有人在。”   一旁的温掌柜悠闲自在喝了一盏茶暖身子,朝萧祁远禀告着,“家主,乾南来的十船水货今日午时被官府的截了。老奴查过去,是户部巡官扣下了。这户部巡官往日可是沈侍郎手底下的人啊。”   温肖笑眯眯说着,眼似狐精明。原本吵得正凶的两人齐齐闭口,互看一眼,神色各异。   萧祁远而今二十又四,比这三个浸淫商户三十多年的老家伙瞧着年轻不止一点半点儿,叫人不由得怀疑他能力。   仗着在萧商有些功劳,温肖又道,“家主,这萧家十几年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末为了一点儿小事儿让咱们多年辛苦毁于一旦啊。”   入了冬,书房烛火炭火换用得越发勤,这萧家家主身子羸弱,由着屋内暖和眉宇比往日舒然几分,泰然对上温肖,“哦?温掌柜的,把话说清楚些。”   老狐狸们最擅长话中有话,温肖如此被家主直然一噎,萧祁远和气道,“众位对萧家有大功,我上位不过几年,如今有事补事,你们若瞧我是个病秧子拐着话试探来,倒也尽可不必。”   眼神在他们脸上游离两圈,他缓慢道,“直言便可。” 第6章 暗下决心(一)……   含蓄不怒声色,动怒不言恶语,硬腕毒辣不留痕迹,这是萧祁远自任家主来自个形成的派头。   地下三位老掌柜被他无形镇压,心中不忿涌气,自己是府中掌柜铺子的老人,是当年萧老郡公一手提拔上来的,怎这两年接连被一个病秧子镇压。   萧祁远慢悠悠盯着他,目光清隽又隐含凌厉不散。直视温良道,“温良掌柜的有话儿不妨直说,身为家主,我定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温肖狐眼微弯,多年打拼早已练就肉笑心不笑面具,“那在下便直说了。沈家与府上这位表小姐本已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为何临到问期又反悔了?”   “咱们许多期货都在户部压下,还有水陆各处文书……如今退了这婚事,那沈侍郎又怎会善罢甘休。”   民不与官斗,商不与官斗,反之与官相交。各商户恨不得将儿女塞入权相之家以求商陆亨通。   话一落,书房寂静无声。头上的家主手中正那着一藏蓝缝线账本若有所思。   “哦?”萧祁远笑而问他,“温掌柜是觉着……这事儿是我毁了沈萧两家和睦。这是何处打来秋风,温掌柜素爱听茶楼评书,可是听太多入了脑子将这些荤话栽了根?”   旁边的周掌柜瞧上头人似笑非笑,立马拱手劝道,“温掌柜好意做无意,晚些他吃了些酒脑子有些糊涂了,家主莫要见怪。”   温良面色不虞,又不得反抗,拱手道,“属下不敢。”   “瞧着都不是不敢,”萧祁远声线渐冷,“陇南的货如何被扣,箱笼里头是否少了些什么,温掌柜可要本家主派人去提你房中新得的美姬来询问一番?”   温良背脊一凉,面色突变如见惊魂恶鬼,双腿被这话吓得一软,跪在地上,“家、家主……”   ……   昨夜炭火早熄,小厮赶忙进去生炭起暖,等屋内重暖起来,开窗驱散闷意。   萧祁远同几个老狐狸搭了一夜文台子,现散场后,通天捶地吐了许多污血,难掩疲惫,偎着躺椅昏睡过去,呼吸声孱弱,苍白脸色被一高大黑影遮住。   苏烈上前,好生说道,“梁胥大哥,你去歇息歇息吧,我来守着家主。”   这是几年前萧老家主定给萧祁远的规矩,凡熟睡必得至亲心腹守着。否则家主骤然逝世,被外人知晓起,那些觊觎萧家之辈必会蜂拥而起。   梁胥沉着黑脸面容僵硬,五官倒是挺拔,浓眉大眼最具醒目,抱着剑立得笔直硬生生道,“不必。”   苏烈无奈只好出门,拢着胳膊守在正屋石台阶前,时不时回头去看,末了朝那厮啐一口,“什么东西,我才是从小跟着家主一起长大的,凭你个两年路边捡来乞丐也敢跟爷爷板脸。”   没会儿,一个清秀小丫鬟哭啼跑来,“苏烈小哥,苏烈小哥!”   “胡闹,在家主面前也敢哭啼!”苏烈厉声一呵,瞪着她。   小丫鬟惊慌无措,经提醒背手抹了泪,“苏烈小哥,劳烦您通传一声,我家小姐今儿一早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任婢子们如何求劝宽慰,小姐怎得也不吱声。”   苏烈顽劣坐在石台阶上,朝那小丫鬟不耐烦挥手,“家主正休憩没空见人。那表小姐一贯爱出幺蛾子,饿上两顿,她自然会开门了。赶紧走走走,别来烦家主。”   小丫鬟被说得怔愣,以前家主可是最疼小姐的,小姐偶使性子不用早膳,家主再忙都会抽空过去。   她立在原地不挪步子,“这…………”   自己竟连个小丫鬟都使唤不动了,苏烈双目一瞪,“还不走,等着我让人来赶你吗?”   ……   “诶,沈小姐您可是来了。”马厩老板抱着一捧草料,看到青衣白色幕帷的女子,立马跑过去弓腰略行一记礼。   施烟清应一声,脚步不停往小魉的马房去,“我今日有空,便带小魉出去溜溜。”   马厩老板被她甩在后面,急“诶”一声,“沈小姐……”没叫住人,跟着到了一方口前。   马厩里的马匹肥壮,鬃毛黑亮,俨然不是她的红枣马。   “店家,”施烟蹙眉,“我不是给了你五两银子买了这地方吗,怎么小魉的位置会是别的马?”   老板急忙跑过来,“姑娘我正要跟你说呢,您的红枣马被一位公子强行带走了,他说您认识他,自去寻他便能找回小魉来。”   “被何人带走了?”施烟脱口而出,旋即想起某个人脸色一变,脸色铁青,怒火一触即发,“老板你怎么做事的,我不是吩咐过你谁来都不许带走它!”   想狠狠痛骂一顿这不会做事的无良商家,可是小红马还等着自己去救,施烟只得横他一眼,匆匆往东市最繁华酒楼去。   诚然三口为一品,口舌众多之地,是非最多。   仅半日一夜,萧家在东市仅七成商铺被官府查封。这消息传及长安城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妇孺,一时满城皆知。 如您与他无共同话语,那提起萧家必能聊上一两句。   施烟从东市去,过几条街巷,便瞧见萧氏名下铺子前涌一群官兵。   居玉楼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酒楼,平日里不少王公贵族、文人墨客都喜聚宴于此。更甚者,宫里龙椅那位微服私访时也会来这儿坐坐。   然这居玉楼虽挂着官商名号,但鲜少有人知道背后的商是萧家。   酒楼有几人闲聊。   “这萧家盘踞长安多年,如今是惹了上头哪位,竟下这么重的药剂?”   “老兄,你竟然不知,”一声音讶然,旋即八卦道,“自昨日午后,萧家将沈家的聘礼悉数返回。”   “诶,这位老兄此言差矣,萧家返的可是双倍聘礼!昨儿我家夫人瞧那红箱聘礼眼睛都瞧直了,回家直闹腾我嘞。”   此言一处,满座哗然。   萧家到底家大业大,可这大庭广众返回财聘,不是将沈家的面子当街拎出来打吗?如今这近三十家铺子查封,当真是民不与官斗。   施烟与小二出示萧家门牌,掌柜的急慌而恐急跟出来引着她往楼上雅间去。   掌柜的道,“小姐,沈公子已在里等你多时。”   施烟点头,伸掌推门而入,一股浓烈酒味扑鼻而来。   往里走,曲乐靡靡,娇俏嬉笑不断。   沈弋台倒在逍遥窝中,胡姬艳舞,乐伶作陪。施烟郁气上头,快步过去顺手拎起酒坛朝他案几摔去。   “沈弋台,将小魉还与我!”   沈弋台抬头一眼来人,娉婷袅娜身形,扔推左右侍候人,蹒跚站起,“烟儿,你可算来了。”   施烟嫌恶往后躲闪,“别碰我。”   沈弋台喝了酒,原本清朗脸颊通红,执着看着跟前人,脸色讪讪,“嫁给我难道就这么不甘情愿吗?非要将你我两家脸面撕破?”   “施烟啊施烟,你当初真心喜欢我,我不过气恼你光想着你那二哥,我在你面前说不得你二哥坏话,一说你又常不理我。现我已同萧家家主敬茶赔礼,为何你还要解除这门婚事。”   “我绕是有过错,也罪不至死吧?”沈弋台绷着脸,似要她同讨个公道。   不搭理他这一通酒话,施烟冷声,“事已至此,我无意与你争执,将马换我。”   沈弋台道,“小魉是我妹妹名号的,为何送你。”   施烟气结,怒瞪他,“那马是我从农户手下买的,不过是身份不便才借了你家名号。”   沈弋台赖皮昂首,双手负载背后,又如以前顽皮无赖,“哪有如何。除非你嫁我,否则我便将小魉送到边疆去。”   施烟掌心紧握,指尖掐入娇嫩掌心,澄澈干净眼眸中氤氲涛涛凶意,“我此生常伴兄长,即便是死也绝不嫁你。”   沈弋台诧然,原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再定睛一看,跟前人一派庄重。   沈弋台瞳仁中震惊不已,抬起手微颤,“你,施烟你、不知廉耻,竟喜欢你兄…”   一话激情千层浪,施烟眸色一寒,发髻珠钗被拔下瞬间,一个娇俏身影瞬时移动。   喉间抵着个尖锐冰凉的东西,将沈弋台后面的话硬生生截断,“那有如何,我的命是他救的。欢喜自也是他,以前答应这门婚事不过是为了让兄长开心罢了。”   话声冰凉不带一丝感情。沈弋台身形一僵,听施烟这般说,恍然想起他俩定下这门亲事时,正是萧家家主病重药石无灵之际。   简而言之,便是“冲喜”。   谁愿意做谁的棋子,原来这许久来,自己不过是她的一步计划而已,用过便扔?   看近在咫尺杀气腾腾的女子,沈弋台一介书生自是无力反抗,唇角扬起一抹嘲讽,恶意升起,“呵,那个病秧子,克死两个未婚妻,手段毒辣得很,满长安谁家贵女愿意嫁给他。”   施烟抬眸凌厉扫他一眼,玉腕带着珠钗尖头离喉咙进一分,声音淬染寒意,“沈弋台,我与兄长清白堂堂。那小魉我不要了,望你我已有再无瓜葛。”   “这是我最后一次允你辱我兄长,再有下次,这东西能刺破人的血肉,我定让你为此话付出代价。”   沈弋台兀自嘲讽,“清白?孤男寡女相处,你问如今长安人,谁信?”   ………   施烟静坐安佛寺静僻处的墙头,她可是凭脚力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这里。   天际无垠,云层阴暗。远看长安城各坊灯火阑珊,渐渐陷入一片沉寂。   不少时,听着佛寺沉幽一声一声交相呼应的钟鼓不绝。   施烟跳下墙头带过面上覆纱一倾,清艳似花之貌眨眼而过。   猫着腰顺着墙根往后山去,青苔石梯湿滑亦摔,她提着裙摆走得极其小心。渐入深处,古树高大繁阴,四下幽森生寒,寂静只有脚下沙声。   走过一片未有人经过之地,穿过数十棵参天大树,再复行数十步,前头豁然开朗,一个农家小院出现,四处围了篱笆,推门而入,院中散养几只白兔。   一只脚方越过门槛,施烟抿了抿唇,心中犹豫一瞬,但眨眼间下定决心踩下去。   “你最终还是来了。”   一道幽声散漫从竹屋传来。   施烟敛眉,这小院看起寻常普通悠哉逍遥,可四下气息压迫,有不少与她武功不相上下的死士。   她昂首平眉,面纱之下死咬着唇,僵硬地屈膝跪下,长声恭道,“臣女见过平阳王殿下,殿下千秋。”   “臣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求殿下庇佑长安萧家家主。望请殿下赐药。”   里头未应,少时,院中四散的兔子蹦蹦跳跳朝她来,在她身侧围了一圈。 第7章 寻药   里头清朗道,“不救。你既已退出永安坊,本王又有何义务替你救将死之人。”   施烟垂首咬牙,附身再拜,“殿下大义,还请看在先父面上,再卖臣女一个人情,臣女定当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里头嗤笑,“先父好大的面子,本王就看他为国殉身才几次三番给你药去救萧祁远,如今这面子里子怕是都没了吧。”   天色全然倾黑,四下树木围绕如墨看不透,施烟这般跪了半个时辰,竹屋门开。   深蓝色提着灯笼慢慢走近,光亮在耳畔,施烟头埋低,膝盖早已麻木,头脑晕晕沉沉,她咽了咽口水,请求道,“求殿下再个臣女一个机会。”   手臂掐着一道力量,施烟瞬时站起来,嫌恶似往后弹开几步。   “你干嘛,本王不过是好心扶你起来,何必避我如蛇蝎。”南宁王傲气哼一声,“真是不知好歹。”   施烟唇讪讪扯一抹笑,“臣女惶恐。”   南宁王拎起灯笼,凭这昏暗烛火打量着施烟。   施烟抬头眸中清亮澄澈,亦打量着他,南宁王是宫中已故贵嫔所生,在众皇子资质平庸,不争不抢,但今年盛夏刚满十六岁,皇帝便下旨他为亲王,在长安城中开府建衙。   南宁王殿下深居简出,宫宴更是极少参加。坊间传是幼时母妃寝宫遭了大火,年幼的南宁王被宫人救出时,左侧面颊被烧毁,狰狞可怖。   然则不是,面前的南宁王白皙面容疤痕全无。应是承了他母妃的艳丽美貌,男生女相,清俊柔美。不过,这一双眼眸阴鸷,盯得人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施烟心中不止一次疑窦,明明这人比自己才两岁,可自从见他第一面时,他通身弥漫一股自血海涌出阴沉之气,充满怨恨。   许是因为这样,自己当初才误认他与自己是同道中人吧。   刚说话,忽然有东西朝自己掷来,施烟急忙接住,手中冰滑触感熟悉,借着周遭暗光,是以往的药瓶。   施烟登时喜上眉梢,与要行大礼,“多谢南宁王殿下!多谢南宁王殿下!”   “诶,”南宁王灯笼一伸,制止施烟将要行礼动作,“先别急着谢本王,本王还有事儿要你去做。”   得了药好似贪吃幼童得了蜜饯一般欣喜,施烟笑意掩不住,眉眼柔和弯弯看着平阳王脱口而出道,“殿下有事儿尽管吩咐。”   左不过是杀长安城中恶名昭彰的贪官罢了。   “我要你将赵士忠家的小郎君杀了,再将他身上的兵符偷来。”   听到‘赵’,施烟心头一屏,眉目蹙凝,迟疑了。   南宁王睨她一眼,嗤笑声,“怎么,帮本王一个小忙就推脱再三,方才谁还说要为本王赴汤蹈火呢?”   施烟心跳极快,慌乱错过他视线。   施烟低头埋得更低,“臣女不敢。可赵家郎君是臣女闺中好友兄长,臣女如此做……恐怕……”   平阳王冷哼一声,嗤笑她愚昧瞻前顾后,“你既犹豫,那便将药还我。”   施烟手掌紧握药瓶,不敢吭声。   “哦,对了,表小姐,那萧家家主倒真是宠你,寻常人家得不到的好事,就因你一句话说退便退了。如今萧许多商铺关店查封,这之下,你可想到有多少恼人之事滋生?”   施烟死死咬着下唇,泪珠紧紧在眼眶打转。   可想到此次任务说杀好姐妹的兄长,那个有些刻板老气但腼腆俊秀的郎君平生未做过坏事,施烟心中自是不忍。   “那……容殿下宽限臣女一月…”   南宁王哈哈笑了,像是听闻何有趣的事儿,声音回房幽谷之中有些瘆人。   “本王大义,这自然可以。”   …………   萧家一时被推在风口刀尖上,惹得满城风雨。   但长安皇亲国戚遍地都是,此地不缺权贵富豪,今日看他起高楼宴宾客,倏然他楼已成灰烬。   萧祁远一觉醒来,已是日近黄昏。拥着狐裘从四方轩窗瞧出去,泛白天际被暗黑一点一点撕裂吞没,宛如大限将至。   站起来体内骨头脆响,萧祁远无奈苦笑,“这副躯壳年轻好看,不过壮年却像七八十的老人家了。怕也像这日夜更替般,生得快,去得也快。”   梁胥小心捧上一盏热茶,立在一旁劝慰道,“那算命的说家主命格硬,家主定会长命百岁的。”   萧祁远一手茶盖扫了扫盏内茶沫,睨他一眼笑道,“江湖术士大多不过为银子糊口罢了,你不知道那丫头使了多少威逼,塞了多少金银细软才使得那算命人在各长老前说谎。”   话罢低首喝茶,茶还未入口,外头一阵喧闹。   “外头发生何时?”   梁胥脸色微变,“其实几个丫鬟拌嘴打闹,奴这就去赶她们去。”   说吧,急急要往外走,萧祁远叫住他,“等我一起出去吧,歇了大半日正好出去走走。”   “这、家主外头风此时大得很,管家方才来说这两日怕是要下雪了,请您莫出门去。”梁胥苦口婆心说着,家主却未听自己多语,径直往门外走去。   梁胥只得愁眉苦脸跟上去。   萧祁远站在廊檐下,一院之隔,瞧着垂花门那处几个小厮同一个青衣丫鬟撕扯。   不知谁喊了一句“家主来了”,众人皆停下。   月吟扑跪在石阶上,见到萧祁远如见救星,哭喊道,“家主求您去看看小姐吧,她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今日大寒,往年此时早已白雪盖满城,如今却未见踪影。寒风灌传衣裳,骨头缝如沁寒潭刺激,萧祁远只觉眉心一跳,脚步急快往韵若院去。   正巧碰见萧大夫人怒气冲冲带了一众奴仆来兴师问罪,在亭路看到萧祁远直冲冲往那丫头院里去,心中疑惑,也跟了上去。   “将门撞开。”萧祁远在屋前立得笔直,吩咐身边的随从。   “是。”   两个身强力壮仆从上前,没几下撞开闺门。月吟急慌慌跑进去,没会儿又急忙忙跑出来,“家主,小姐不在屋内。”   萧祁远蹙眉不语,先挥手,“先将此消息封锁住,勿要乱传。”   身后一道女声忽然响起,“是什么消息不要乱传?”   萧大夫人一派端庄,眼底似笑非笑走过来。   萧祁远平静笑道,“烟儿去后山玩,贪玩忘了归家时辰。左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便让丫鬟先别四处声张。”   萧张氏冷哼一声,“当初我边说这丫头留在府内终不是好的,祖上几代关系早已清淡,偏是你仁慈好意,硬将人带回来。如今好了,野蛮无力,害我萧家颜面扫地。”   “那是我带回来的丫头,教养也是由我,大伯母还是勿要多言,烟儿的事儿不劳您费心。”萧祁远毫不客气道。   “你是怪我多管闲事?”萧张氏脸一沉,恼气浮起,厉声呵斥,“萧祁远,我可是萧家的当家主母,岂由得你凡事一手遮天!”   萧祁远徐缓行了个礼,苍白脸色因一抹笑更尽邪气,他道,“大伯母好好担心远在的赣州大哥吧,据说那儿冬日无炭火、棉衣;百姓暴动,堂而皇之闯入县衙抢夺粮米。”   “又是你干的好事!” 萧张氏脸色铁青,咬着牙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撕碎,“萧祁远,他到底是你大哥,难不成你也要学你的父亲手足相残吗?”   声音不大,近处几个个丫鬟婆子刚好听到,萧祁远笑得肆无忌惮,“诶,非也,大伯母有所不知,那偏僻孤远之地,可是最好立功的。相信以大哥的能力,不出两年便能调回长安。”   “疯子,疯子!”萧张氏平生最疼她那大儿子,如今儿子遭受苦难,她更是看得这病秧子如眼中钉,肉中刺。烧香拜佛时恨不得祈求他病疾快些发作。   “如今萧家惹上了户部侍郎,我看你如何向雍州各位长老交代。”   丢下这句话,萧张氏甩袖愤愤离去。   待萧张氏走后,月吟从袖口拿出东西走上前, “家主,婢子在小姐的枕头下发现这封信。   萧祁远虚假之笑掩去,转而平稳沉静。凝神瞧那歪扭的一两行簪花小楷。   ——既祸已起,无言见兄,特外出游玩几日。兄勿恼。   萧祁远将信好生折叠起来,眼底一片温和,可沉着声道,“这丫头字可是写得真丑啊。”   ……   施烟如孤魂野鬼散走在大街的,忽然前头碰上一人影。   她便往左走,跟前人也往左,她往后,跟前人亦往后。如此四五下,施烟双手握拳跺脚恼怒道,“三哥,你拦我做甚。”   每每能与自己玩这儿无聊的只有萧家三公子了。   一抬头,果真对上一双含笑丹凤眼。   左右看了看周围,施烟恍然原是到了三哥的住处。   这虽地处偏僻,但胜在清幽宁静。倒是个静心读书的地方。   进去便瞧一美艳动人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朝这方行礼柔声道,“郎君回来了。”   施烟跟在萧祁东后面,先同她行了个书生相见之礼,“这位姐姐生得好生美呀,怪不得当初三哥死活要搬出府来。”   俏皮话一出,惹得那女子轻笑。   晚饭布在前堂,有暖炉美人作陪,倒也不冷。   施烟笑道,“三哥,不若我也搬出来吧,在萧府无人同我玩耍,可是憋闷。”   萧祁东以美妾赠送的香囊为打器,轻轻敲打施烟额头,拿出兄长做派,“那你怎得在外头闲逛,也不随身带女婢?还不是偷跑出来酝酿要闯什么惊天大祸来。”   大祸……   后几个字说着无意,施烟眼神暗了谢,撇嘴道,“哪敢,现在大夫人同四小姐无事可做似的,尽逮着我要犯错,好来训我。”   “诶,”萧祁东又打她一下,“傻子,你可是有靠山的,你尽管往你二哥身后躲,那两个妇人能耐你何?”   “整日去烦二哥,不是又得有闲话来了。”施烟不想再谈这个,瞧萧祁东手中香囊精致,冲旁边美妾一笑,“好姐姐这刺绣手艺真绝,可否赠我一个啊。”   美妾掩唇一笑,“小姐谬赞妾身了,拙劣之物入不了小姐眼。若小姐喜欢,妾身隔日为您缝制一个。”   施烟指着萧祁东那个,“我要个同三哥一模一样的。”   话落,萧祁东又要伸手来打,施烟急忙往美妾身后躲。堂内一时欢笑。   两日后,萧祁东又问施烟,“丫头,奇了怪了,那沈家小子有才有貌的,你咋就不喜欢他。”   施烟郁闷看向这如妇人八卦的三哥,“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三哥你在外头不也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我又何必单求一片叶子呢?”   话说完,头上立即挨了一掌,萧祁东目光心虚扫了眼院内侍弄花草的女人,“谁那么花心,我与那些姑娘萍水相逢而已。”   施烟挨得“呜”一声,“你又打我,等回去我要告诉二哥让他揍你。”   萧祁东“啧”一声,“还二哥呢,你去外头看看,这下子萧家因为你可是被被沈家整惨了。损失惨重啊。”   施烟慵懒裹着狐裘,目光下敛把玩手中的香囊,神思不知跑向何处,忽然问道,“三哥,往后你若为官了,也会欺负这些商户吗?”   “当然不会,”萧祁东一下回道,“春后我若高中,必将肃清官商勾结。让那些人少干些丧尽天良,祸害百姓的事。”   施烟粲然一笑,“真好,那三哥替二哥完成未得愿望,二哥可就能全身而退了。”   萧祁东正要应下,覆手又拍了拍施烟,“小没良心的,你这几日也是吃我的住的,怎未见你对我关心两分。”   又被打头,施烟终气不过跳起来回击,两个人一时打做一团。   施烟使了些技巧自是弄得赢只会读圣贤书的三哥。   不远处响起一道咳嗽。   施烟手停了一下,寻声看起,冷不丁肩膀被萧祁东没控制力道推搡,痛得她呲牙咧嘴。   萧祁东以为她耍炸,还要动手,一道威严声立即呵住他,“萧祁东,休要同烟儿动手。”   “二哥!”   看到院门口那熟悉的身影,施烟惊呼一声,直朝那人扑去,又喜又恼道,“我都走了五日,你怎才找到我。”   萧祁远抱了个满怀,抚了抚怀中人脑袋,温和微笑道,“有些事儿耽搁了。” 第8章 一层窗户纸   施烟紧紧揽住萧祁远的腰,鼻息仍旧是二哥身上清冽和着药香的熟悉味道。   兄弟两对视一眼,萧祁远点头微笑,萧祁东这两日悬起石头放才落下。   逮着机会,施烟同萧祁远告状,“二哥,三哥这两日总是欺负我,动不动拿东西敲我额头,你瞧,脑子都不灵光了。”   萧祁东嘴不饶人,“傻了不正好,三哥养你啊。”   “哼,谁要你养,”施烟朝他做了个鬼脸,往萧祁远怀里钻,娇气道,“要养也是二哥养我。二哥你说是也不是?”   瞧着怀里明媚娇憨的小女子,一双秋水明眸澄澈,萧祁远含笑应声,“是,该是养着烟儿的。”   施烟听得满足,笑在萧祁远怀中。   ……   风雨来去匆匆,长安城一时对萧家口风由地转上天。   萧家一纸状纸告到大理寺,上书沈家郎君当街对萧家表小姐一见倾心,后至纠缠不休。   萧家惹不起官宦之家,只好应了这门亲事,可沈家郎君竟当街辱骂萧家家主,被萧家表小姐听了个正着,之后死活不肯应这桩婚事。   最后双双谈谈间以双倍聘礼退了这桩婚事。然沈家仍不可罢休,对萧家名下产业商铺处处下绊子,使得萧家家主气急攻心,几近命丧黄泉。   萧家每年都有资助进京赶考的学子,如今也有在朝为官者,数十名官员更是联名参沈家一本,此事动静太大圣上不得不派人彻查。沈侍郎被连贬三级。   这事儿还没玩。   萧家的表小姐被沈家郎君恼得没了颜面不敢居住在萧家,竟留下绝命书。一时满长安敬佩这小姑娘竟然这份胆量。   赵婧嫣找到施烟,又气又恼道“你这厮,为了个臭男人写什么绝命书,还好我听到这消息没会儿就收到你的帖子,不然真是要被你吓死了。”   说罢,又嗔一眼施烟,背过身不理她。   “哪是什么绝命书,”施烟好生陪着笑,“我不过是那两日又被家中大夫人念叨了,心情不佳随意写了几行字吓唬她的。”   赵婧嫣红起眼眶,美人落泪最是惹人怜,她粉拳轻锤施烟,哽咽道,“你若真死了,我便不认你这个姐妹了。”   本是很轻,然施烟却吃痛一声,捂着肩膀倒在桌上。   “烟儿你怎么了?”赵婧嫣惊愕,吓得花容失色忙扶起她,“是我刚刚打重了吗?”   施烟蹙着细眉摇头,那日被‘陌生男子’劈了一掌本就没好利索,前儿同萧祁东打闹这儿又挨了一下,虽擦了药,可伤势没好。   她刚要说话,骨头总是隐隐作痛,似有千百只蚂蚁往骨里钻,疼得她额角涔出冷汗。   “烟儿你等等,我去找我兄长来。”   “诶,不用……”施烟无力,没来得制止她,只瞧那身影风风火火的出了门。   施烟半边身子无力,索性倒在桌上,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拿了块糕点往嘴里塞。   等赵婧嫣带了兄长来,施烟想起平阳王要自己刺杀赵檀,等脚步声跨入屋内,施烟机警撑起身子,可重心不已直直往地上摔去。   “烟儿!”   “小心!”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赵檀一进屋,便瞧萧家小姐直凌凌往地上摔,急忙冲了过去,将人揽在怀里,自个儿做肉垫摔在地上。   两个人狼狈站起,施烟已疼了眼泪哗哗流。   他瞧着跟前女子鬓发间流苏随着轻摆,忆起方才温香软玉在怀,耳根悄然红了。结结巴巴开口道:“施、施小姐你、你没事儿吧……”   因心中想着事,施烟心虚看赵檀一眼,没料想给他撞个正着。自己忙摇头忍下泪意,摆手道,“没事儿没事儿,反倒是我鲁莽,冲撞了您,对不住对不住…”   赵婧嫣跑过来扶住施烟,“我兄长皮糙肉厚这点摔不算什么的,兄长,你快来给烟儿看看,她方才右肩被我打了一下,都疼得冷汗。”   施烟将手往后缩,怯怯道,“不敢有劳赵家兄长。”   赵婧嫣性子温婉,可力气大得很,将施烟按在椅凳上,笑道,“你怕什么,我兄长又不吃人,他只是随药王谷师父整日看医术看草药脑子待憨傻了。但看些疼痛还是可灵的。”   施烟心虚不敢看赵檀眼睛。   此时,他搭在自己手腕上把脉的三指清凉,如亡灵般找自己缠命。   “施烟妹妹,你可是冷,怎得手抖得这样厉害。”   赵檀话一出,三双眼睛齐齐看着施烟葱白纤细指尖,肉眼可见的颤抖。   “烟儿,你怎么了?”身旁赵婧嫣柔声问她,而后又是催促赵檀,“兄长,你到底会不会给你瞧病啊。”   赵檀又被妹妹吼了,但这次并未她拌嘴,目光紧落在施烟脸上,想松快些语气反倒弄巧成拙,像审问犯人一样,“施烟小姐,我是何洪水猛兽吗?你瞧见我这般害怕。”   施烟匆忙撇过脸抹去泪,她本以为自己已杀过人,能坦诚处之。这世上若能用一人命换回萧二哥的命,她必是愿意的,哪怕是自己的也无所谓。   可是,这赵檀何其无辜,施烟心尖发软,逃也似得离开这兄妹两。   ………   临近年关,萧祁远越发忙碌,施烟也不去扰他。自己白日昏昏大睡养伤,夜来无事爬上房檐望月,好不逍遥。   府内无形间传出一桩喜事来……萧家家主要与宁家嫡三小姐定亲了。   苏江之地富庶,宁家算得上当地大户人家,家中嫡女至今未婚配,故托了萧宁两家中间人来问萧家的意思。   “据说宁家人是笑着出府了,看样子,家主应是应了这桩婚事吧。”月吟站在院中,将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房檐上的小姐。   施烟昂首闭上眼,仍由风拂过面颊,听到这喜事,并未多高兴。   “二哥应是娶宁家姑娘这般门当户对的人。宁家姑娘温柔娴静,又会持家。这桩婚事应是好的。”   “哦?谁说我要娶宁家小姐了,怎没人知会我一声?”   一道温沉调侃声突兀从身后想起,划破周遭宁静,施烟顺着这声心猛得咚咚跳了两下。她胳膊一软,差点从瓦上落下。   房檐上的身影久久不动,萧祁远今日好不容易看完账本,便想着来瞧瞧这丫头。   “怎么,看到我还不下来。”下头声音再响起,施烟撇了撇嘴,不知为何心中委屈涌上来。   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黑暗间眼前晃过温墩的赵檀。她还在纠结,当真要用那人来换二哥的命吗?   施烟支着身子从房檐起身,半摔半飞落地,一头准确埋在萧祁远怀里,哭意呢喃,“二哥。”   “怎了这是?”萧祁远脸色略紧张起来,拍拍怀里人,“可是有谁招惹到你,有什么烦心的?”   施烟只一个劲儿哭,热泪将萧祁远胸前一团衣裳沁湿。   萧祁远无声叹息,便先容她哭罢,哭累了自会说出是和原由,自己也可按症寻药。   两人影子交映落在地上。借今晚皎洁月光凭添几分春色。   院内丫鬟婆子随从众多,偶有一两个小丫鬟溜走也没人在意。   施烟从萧祁远怀中退出,欲言又止,眸中含着泪意,最终低头,珍珠似得泪砸在地上,“只是想到二哥若不是病秧子,怕而今早就娶妻生子了。都是我害得二哥这样,都怪我。”   萧祁远笑,声音温和似水抚平施烟心尖,“你这丫头惯会将事揽在自己身上,我这儿从小落下病根,怎就是你的错了?傻丫头,别哭了,等过了年我闲下来,带你去江南玩儿去。”   施烟悲戚一笑,始终不敢抬头,伸手去握萧祁远右手,“二哥,你往后真有了二嫂嫂,可别忘了我。”   萧祁远当她撒娇,应道,“怎会忘了你这个浪兔子,我怕是走到天涯海角你也要追过来。”   施烟点头,自己确是这样想的。   隔日,萧张氏特意将施烟叫了过去,摆足了面子,施烟也充当寄人篱下的孤女,对萧张氏的话言听计从。   因此在萧张氏眼中,施烟除却顽劣还算乖巧,起码自己的话她是不敢违抗的,否则自己一句话就能将她送去雍州老家去。就算萧祁远是家主也不将这事儿说软。   施烟是挂在萧家祖父表弟名下送来的,若萧祁远强行将施烟留下,二人这层关系怕是得由人泼上一层黑墨。   “近日祁远与宁家婚事正欢喜提着,你可莫要出来坏了这桩求之不得的喜事。”   施烟目光瞥过这两人,一眼便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压住眼中冷意,颔首柔声道,“是,烟儿自会听大夫人说得,绝不会在里头搅混水。”   可两日后,听说那宁家姑娘知道萧祁远克死过两任未婚妻后,在家中拿刀抵着脖子宁愿寻死也不答应这桩婚事。   施烟在书院外的河亭找到萧祁远,将他手中酒坛轻而易举拿走,“二哥你不可过度饮酒。”   萧祁远看眼这兴师问罪的女子,掀了掀唇角,右手握拳抵在唇边,扛不住身体虚弱咳嗽两声,却隐隐透着笑意,瞥她一眼,“烟儿真是好凶,我又不是凡人,如何喝不得酒。”   “二哥是怕宁府不同意这桩婚事忧心吗?”施烟坐在萧祁远身边,下意识搭手过去将他手背捂在掌心,可想了想,还是将手收回。   萧祁远阖眼不应。   “那宁家姑娘尤是不知好歹,二哥如此俊朗的人物也得放过。”施烟自编自想了,一派天真瞧着他。   “不过,我欢喜二哥。”   这话吹入耳中,萧祁远睁开看着这张眉眼如画,清艳柔婉的脸。可眼中澄澈,并无丝毫情谊。   他闷声一笑,眼眸深邃,“傻丫头,我与你并无血亲,可莫要喜欢我。”   “非得有血缘才能喜欢二哥吗?”施烟蹙起眉,不满看向萧祁远。   “烟儿你可知,”萧祁远幽幽道,太过直白甚至凌厉目光落在她清秀脸上,“有些话说出来便……覆水难收。你说欢喜我,是何种欢喜?”   施烟脸‘噌’热烫,心虚撇过萧祁远视线,“我、我兴许………是喜欢二哥罢。”   瞧,世上饶事太多,话也说不能说得太清。萧祁远仰头灌了一杯酒,并未将施烟之后这句话听清。   他是何等精明的,怎会不知道这丫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亭河中那对仙鹤羽翼洁白,细竹似的长腿迈步悠闲自在,听人说,它们今生都是一双一对,除了逝去从不分离。   以前听有人说这典故,施烟别扭地笑胸无点墨学什么文人骚客附庸风雅。   觑了一眼萧祁远厉沉脸色,闷喝着酒,施烟似乎明白自个儿这份不敢言齿的心意,逃荒似得离开此地。   上元夜,宵禁解。   朱雀南街附近有火树银花,施烟专挑人多的地方去。   她最擅长逃逸,若是当下与萧祁远发生龃龉,她更是躲得远远的,等两人都将此事忘记,再复相见。   眼前唰然闪闪,大片金灿瞬时点亮目之所及天空。四下一片哗然惊喜,施烟吓得捂住耳朵往后缩,左右有人簇挤,施烟身形小,被人推搡几近摔倒。   “小心些。”身后有人握稳她的肩臂,温沉熟悉声传入耳中。   施烟扭头对上来人的脸,眸中欣喜未散,闪亮粲然,好似往里落了许多星子。   “二哥,这火树银花昭若繁星,闪如明月,美极了啊!”   施烟伸手去牵萧祁远的手,激动得原地蹦跳两下,“那老人又要开始撒了,二哥快看快看!”   原本暗淡漆黑的光被繁星点亮,萧祁远悠哉瞧着,眼中倒映身边女子娇俏嬉笑的模样。   他笑,她亦笑。当真是一派和睦温馨。好似谁都忘了之前快要捅破窗户纸的事。 第9章 ~   夜市繁闹,施烟退半步跟在萧祁远身后,前头手臂往后微微屈起许久,她心思沉沉,敛眉装没瞧见。   众人皆知,萧家家主是个病得出不得门的人。人人都道萧祁远生得读书人白净皮子,却是满身铜钱臭,商行间手段阴狠,亲人咒骂他薄情寡欲。   幼时被亲生父咒骂短命鬼,他还能由着下人侍候吃药边笑出声,“父亲骂得好,孩儿也听得有趣。然孩儿不孝,怕是得应承着再活些日子。”   当年觊觎萧家家主之位的堂表兄弟们私底下笑得好盛。他们皆养在萧府,只要这病秧子一死,萧祁远的父亲便能从他们中间选一名过继名下,即是下一任萧家家主,掌百家商户,享不尽的钱财。   但是,偏偏短命鬼当道。   当时不过十七八的少年生生斩了那些预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堂表兄弟后路。商行有自己打压,他们出头不得,预读书入仕,偏脑子被几年锦绣日子养得颓废。   好狠、好狠。   如今萧家长安一脉气息全在这孱弱病秧子身上,久不断命,眼睁睁瞧他羽翼丰满。   然这样一人,竟会分文报酬未取,同施烟慢悠行在朱雀大街上逛灯会?如今他二人,亦不过是长安城中最普通的百姓罢了。   施烟被这人养得娇气,一颦一笑恼嗔似水,何曾知道身旁人心底是何种脾性。   萧祁远身形纤瘦,通身染了一层疏离清润,常年卧榻坐椅,脊背任旧笔直。他步子悠悠闲闲,行得极慢。   手臂垂下去一瞬,施烟心随之落下,两步扑过去,稳稳牵住那只手,恶人先告状,恼嗔旁边人一眼,“你就不晓得多等我一会儿?”   人群中有稚童嬉笑举着糖人灯笼乱跑冲撞,三三两两将施烟挤往萧祁远怀里。   萧祁远右臂抬起圈起一个弧度,半拥住施烟,眼皮淡淡掀起,里头温沉笑意溢出些,他嗤笑道,“我一个半瘸,不往前走眼睁睁看你离我远去?”   随行护卫从四周围来,施烟也不怕萧祁远被踩,将他手握紧,连带着常年氤氲温润的药味送入鼻端。她总是想自己身上也染上这好闻药味,然同吃了药丸甚至拿药材熏衣。这味道好似泾渭分明的水,总融合不起。   “宁家姑娘嫌弃你命短,我近来正想法子与您续命,也得让您尝尝儿女双全,膝下子孙满堂是何感受。怎能离你远去。”   诸如此类的话萧祁远如吃药般听得太多,他亦不愿抚她好意,略微沉吟一番,笑意应着,“你莫太为我费心,好好想想往后去处,等春时,二哥亲自为你寻一门亲事,那高阳侯家的小姐关系不错,烟儿可有瞧见她的兄长,据说长得一表人才,如今已是尚药局副掌司,前途…”   施烟不满皱眉,打断他,“二哥!”   他总是孤身一人,坦然自若好似什么都能安排妥当。这滋味渐渐堆积尘沙堵在心口。澄澈潋滟眼眸中布起害怕丢弃的惶恐,萧祁远只看她一眼,淡笑错看目光。   往前看去,一家灯笼铺子靠着年关日子挣些银子,专门请人做了一排高架,用来悬挂店里的精致灯笼,期待买个好价钱。   挂得越高,自是越贵越好的。   灯笼红火,衬得街道年味十足。抬头看得久了,眼前逐渐模糊,顿时笼内火星迸射,血红扑溅。   萧祁远倏然握紧手,星目怒睁,那团红影化作火海,里头影影绰绰,凄厉喊声徘徊耳边,千百只枯槁手脚将他缠住,喘息不得。   “……二哥?”手被人扯了扯,身旁传来清浅软糯唤声传来。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萧祁远虚慌回神,人已在马车内。冷风吹起窗幔寻时灌入肺腑,使他神思清明,方才舒服一些。然没会儿,口中忽然塞入一颗苦味甚浓的药丸,没茶水和咽,生逼吞下苦得他五脏六腑齐齐叫嚣。   车轱辘急急碾过青石板,驶离喧闹人群。   额边渗出豆大汗水被一双柔软手拭去,接着一股温热腥甜从唇边涌出,慢慢染满衣襟。   模糊间听得哭意,仿置身置幽幽山谷听这肝肠寸断之音延绵不绝。   萧祁远双目微眯,瞧得那脸在摇晃车内有些模糊,五官却分外清明。预抬手去拂山间娉婷袅娜身影,瞬息间,自下化为泡影。脚下骤然一空,他身子猛下坠。   ……   再醒,后背惊得一身冷汗。   一道轻盈身影从映着光影的窗墙略过,转而立在书案旁边。   萧祁远察觉声响,却不起声,唇边噙着虚弱笑意带着往日温柔,继续作画。   施烟歪窝他旁边扑着软锦的大木椅中,秀清脸上阴郁,一言不发。   倒是罕见,兔子不活蹦乱跳了。她挨过来,如小兽般嗅了嗅,不觉过瘾,又扯了自己袖子去。   萧祁远无奈弃了笔墨,将怀里人扯出去,揶揄道,“怎么,不过半个时辰不见,就换了一副面皮?”   “二哥……你身子怎么这么差,看个灯笼都能犯病。”怀里软绵,声调疲惫,小声软糯埋怨又染上哭意,“在长街,我叫人点燃那盏孔明灯,原是想为您祈福。没想祈福不成,害你发病晕倒。”   萧祁远无奈笑,拍她后背宽抚道,“二十多年老毛病了,如何发病我也摸不透。烟儿心善,祈福之愿会传到菩萨跟前,劳老人家听一听的。”   施烟抬起脸,眼尾染上泪水洗过的绯红,“可那盏灯制作要我一两金锭,没叫你看清便毁去,到底白瞎银钱。”   萧祁远身边从无亲近兄弟姊妹,除了商划谋算,便无其事让他耐心月余。可如今跟在身边的粘人精长相清秀精明,却又实在痴呆。   “人话怎会听不懂,寻着好坏自悟去。”当时他如此道,面上端得严谨,是想提点她勿要轻信别人,好坏得仔细去分辨,奈何她真是不懂。   但凡别人有二两好话,她自发摒除其余坏意。以至后头过其余州县,过路买水的茶棚不过夸她一句,她竟白白被人坑了五两银子一碗水。   这是个痴呆儿,萧祁远曾如此笑骂她。施烟听得这骂人的话,顿时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去,孱弱青年就这般被一盅茶水呛住。   施烟来长安近两年,没学得萧祁远时常布施散粥,救苦济贫乐善好施。倒将钱财看护如命般,寻常乞丐休想从她这儿讨要一分铜钱。   因她知晓,这些银子之上,是萧祁远分散精力,靠着书房方寸之地,点明彻夜烛火翻看账本换来的。商人面上光鲜,到底不是官,人人都想来欺咬一口,他亦送了不少礼出去平摆。   “不过玩物罢了,你要多少,只管去账房取。”萧祁远无所在意,轻声道,“二哥没本事,往后留你的嫁妆不多,不过,倒也够你半生挥霍。”   施烟瞧跟前清隽俊朗的男人,眼眸弯弯漾起笑意,“我不要嫁妆,只要二哥。”   萧祁远眸光温柔,曲指点了点她额头,“又痴了不是。”   男女之间,讲得门当户对,天长地久。萧祁远怎么不明白跟在身边两年的人起了什么心思?他愿她好,不愿自己一念毁她半生。   话罢闷声咳嗽,原是同以前一样,忽然膝弯处骨头一声脆响,两人都始料未及。   萧祁远先反应过来,对上一双澄澈眼睛,他伸手搭在施烟耳朵上,欲盖弥彰遮去遮方才微响。手伸在半空,烛火将这映在窗纸上,屋内无风,那指尖却颤抖不已。   心无旁骛者一旦有了担忧,仅一件小事足他恐慌通夜。这滋味犹如幼时父亲扬鞭鞭笞自己,小产后的母亲用孱弱身子紧紧搂住自己那般心碎破裂窒息。   喜事面先显,恶疾先裂骨。   他不愿施烟为自己露出这般惶恐眼神,这比恶疾发作还剜心。   “二哥……”   顷刻间,施烟脚底漫上沁骨冰凉,瞳孔升起惊愕,泼天恐慌将她裹住,颤抖声调染上哭意,往后的话她不敢说出来,只怔愣瞧着他。   萧祁远唇角挑起笑,声音从喉咙发出,“在的。”   男子即使病弱,这骤然摔下也能压倒十四五岁的女子。施烟虽有些武功,但方才神思全被惊恐笼去。来不及支撑躲闪,两人齐齐摔在地上。萧祁远头晕沉,支不起来,索性搁在云鬓香肩处,深吸气,身子竟通爽两分。   忆起当日要带施烟回长安,友人调侃,“我在江南时,常听人说,富贵人家总是玩法新奇,自小买个平妻回去放在家中养着,撮成一对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   友人口中最是不着调,萧祁远撑开折扇,笑骂着,“谁同你恶俗。”   友人自作主张,同蜷在自己身边的女子道,“姑娘,这人要带你回家做妻子去,往后可都是跟着这病秧子一起,你可愿意?若是不愿,便跟哥哥走,哥哥带你游便山川湖海,可好?”   衣摆被人攥在手心,扯了扯。萧祁远扭首看这出尘清净的女子,眼底带着无甚在乎的凉薄笑意,“我除了戕害族兄弟、谋划暗算的手段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如今养个白净女娃在身边,也是前所未有。走罢,叫我身边安静些。”   后来,这女子说了什么?   萧祁远奋力挣回一丝神志回想,再后来……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拖他晕死过去。   “梁胥!你还死愣干嘛!”   耳边热息至痒渐弱,施烟偏过头大声呵斥,隐在后门处的男人方才现身。   施烟踉跄着站起,走到床榻边同梁胥并排站着,脸上慌张微褪。鬓发散乱因方才倒地有些狼狈。   梁胥黑着脸,瞧床上晕死过去的人,眼底也起了波澜,“这次……吉少?”   这词他不敢说完。   被问的施烟拿不定主意,心头狂跳,她抑制不住去想这是何凶,凶有多少?   外头守门的小厮早被打发下去,圆桌上茶盅水还是温醇的,施烟倒了一杯来,将药瓶中的最后两颗药倾倒,颤颤巍巍着一同送入萧祁远嘴里。   身上剧痛,比烙刑上身还钻心几倍,四肢百骸被百蚁噬咬也不过如此。口中生生苦意愁他眉宇微蹙,难呻一声,倒使他难得安宁下来,眉宇间卸下平常拒人千里之外巍峨险山,只剩柔和溪水淙淙。   施烟从鬓发间取出那支蝴蝶玉簪,双手拢着瞧了瞧,最完将其放在萧祁远枕下,转身取下壁挂的短剑握在手中。   “你要干什么?”   梁胥拦下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短剑。   这短剑秀气锋利,是当时陇西一老匠封山之作,价格堪比一座菩萨金身。可施烟用它刺破一人胸膛,场面凶残。自此这把短剑被萧祁远收回。   施烟收拢力道,面色清寒,“给他命续去。” 第10章 以前的事   梁胥自小在江湖摸爬滚打,见过生活不及被父母买入青楼的女子、见过寻常女儿家欢乐。但从未见过一个气质出尘、眼眸澄澈见底,但通身举止神态无不散落杀气的女子。   不知为何,他破天荒说了句,“你不必为他这样。那平阳王不是什么好人,你一次一次为他要药换命,未必每次都能功成身退。”   这丫头已将主人看做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几近痴颠。府里下人乱猜,这表小姐被家主带回家,常常缠着家主,怕是心中早已对家主有意。   梁胥终日半步不离萧祁远,施烟小姐如今婚事无影,这两人时常动作亲密却不点破,倒是有点子富贵人家某些事不为外人道也得感觉了。   施烟走后,他抱剑阖眼守在床边,忽觉得满屋药味入鼻堵得胸闷,起身开了些窗。   寒风灌来,沁得他通身舒畅,索性背靠墙柱,双手枕在脑后,合眼假寐。   年关一过,翻了春,这施烟小姐已来长安两年。这日子眨眼而过啊,他心中感慨,抬头望明月,想起妻儿,眼角泛酸。   当初实在是活不下去,流年战乱,外头路边尸骨森森。要不是家中妻儿饿得头眼发昏,他也不会去借外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奈何他全部的钱都拿去给妻子买药、给儿子买肉糊粥,哪还有什么钱。   要债的上门来。他也是第一次借外债,第一次债主上门要钱,自个儿是真没钱,求他们宽些日子不成,家里能砸得都砸了,他们还要砸了病亡妻子的棺椁拿去卖钱。   梁胥双目冲红,疯了般朝那群人打去,卸了这人胳膊,踩断那人腿脚。打得正酣时,梁胥抱着侥幸想,是不是把这些打怕了,那十两银子就不用还了?   这念头一旦有,便犹如野火过草,越来越烈。他出拳也越来越狠。   “当真是世风日下,欠债不还钱,还殴打他人。这年头当个好人也忒难了。”   一道清润声从院门口传来。听口音不是西凉本地的,潇洒慵懒又带着几分调侃。   朝院门看去,红木轮椅上坐着一青衫男子,身后跟了数十个彪形大汉,里头随便一个随随便便将自己拎倒。   其中两个走过来,轻而易举将梁胥桎梏,拖他去门口轮椅男子前跪着。   梁胥自小打架没吃过亏,现在也是,不过身上出了腻汗。抬头看男子时眼中倔强,但到底没有十足底气。   被打趴下的仆人哎呦起声,狼狈跑到那人跟前,“家主,就是这人,欠了咱们半年银子还不归还!”   “梁胥,籍贯江州,怀安二十八年在萧家银庄借了五两银子,三月期早到,你却携妻儿讨债。可又此事?”   萧祁远似笑非笑,“梁壮士,你为人仗义,当年助官府剿匪,免百姓骚扰,立下功。如今萧某给你个面子,你将十两银子归还。今日之事便了。”   “没钱!”梁胥垂下头,硬邦邦道。   坐在轮椅上的萧祁远手一扬,将折扇挥开,摩挲着开口,“没钱……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梁胥索性当了赖皮,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好气道,“你萧家家大业大,缺这几两银子会饿死人啊!”   “诶,此言差矣,萧某银钱虽多,但也是自己辛苦挣来的,与你何干?”   萧祁远沉吟一番,忽然道,“那这样吧,我听说你还有个儿子,若是送去宫里当个小太监每月还能得些月例。你若真还不上,萧某便替你寻门道将儿子送去吧。”   地上被压制的人忽而挣扎,“姓萧的,你敢!”   “有何不敢,只是你梁家四代单传的独苗子,就这么折了真是有些可惜了。”   那时梁胥第一次见如此狡诈的商户,披着狼皮吐人话。   再后来,自己卖身为奴,替姓萧的卖命。他将自己儿子送去陇西,不知做何。萧祁远、不对……现在应唤主人。   主人只一句,自己忠心儿子便安在。   他舒一口气,到底梁家命根子保住了。   后来,主人不知得了个什么消息,要去雲山。   他劝,“雲山是西北三大凶险山之首,深处恶狼凶虎、毒蛇猛兽数不胜数,往年为了稀奇古怪药材木材的人进山,十个有九个丧生。”   “进去寻找个人。”   萧祁远执意要去,倒是罕见弃了轮椅,梁胥愣住,原来不是个瘸子啊。   身形像个竹竿清瘦得厉害,可偏偏气质沉稳贵隽,立在边上,叫那些有了男人的农妇看了又看,个个面颊绯红。   山坡陡峭,他也不喊累,跟着自己走,有时耳力比自己还机敏,提示自己木灌丛可能有野猪仓鹰出没。   连着在山里待了两天,湿气浓重,萧祁远面色病态苍白,梁胥没忍住好奇,问靠着树干休息的人, “何人会住这个地方?值得家主亲自来寻?”   萧祁远淡淡道, “受已故友人之拖,寻他唯留在世的妹妹。”   梁胥眉一扬,倒是有趣,“那人都死了,家主怎么不信那人编了话来诓你的?”   原本阖眼休憩的男人睁眼,眼中精明一闪而过,仍是不疾不徐万事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怕我诓你来这里卖命?”   气轻微若的话刚落,一道树藤忽然从背后甩过来,萧祁远这个病秧子方才还弱得要一命归西,此时却猛得推开梁胥,伸手截住那树藤。   空中“啪”得一声,一道身影直接摔了出去。   梁胥惊恐大吼“家主!”,然自己身子还未动就被另一根树藤缠住,绊倒在地。身边立着一道火红人影,将自己踩在脚下。   “哑娘,还真有人能进得深谷来。”   一道女声清脆,没说完便笑了,“山脚下没人告诉你们这里不能来吗?”   萧祁远费力撑起首,再往前两寸,一双白嫩如玉的脚站在几近腐朽枯草中。那脚腕纤细,一只手足矣握住。不觉叫他想起近来楼兰国买来的好玉,若是请工匠打磨,怕是也比不上跟前这双玉足五分。   他闷咳一声错开目光,撑着起身勉强立直,目光盯着身高不要自己胸前的女子,沉了沉声虚气道,“姑娘心性顽劣,可不该惹我这病残人啊。”   女子“嗤”一声,看清这男子面貌正欲说话。   忽然音在喉间生生截住。她怔愣瞧着跟前男子,一双灵清眼眸氤起水雾。   身上一袭白衣,青丝如墨瀑散,直凌凌立在原地,宛如一尊受人敬拜的玉像。   萧祁远扯了扯唇角,正预说话,洁白如云裙角在空中扬起又落下,怀里忽然多了个人。   “兄长……”清软声带着哭腔,这转变叫人一时琢磨不透。小脸簌簌落泪,砸在枯叶上,声音沙沙。   萧祁远立在原地,他自小厌恶外人近身前,手惯着她臂膀,使了力往后扯,“我不是你兄长。”   原先在梁胥旁边的红衣女子宛若幽魂飘过来,将女子搂在怀里,戒备盯着他。   萧祁远道明来意,“此来是带你下山去,过你该过的勋贵富贵小姐的日子。”   红衣女子不答,伸手往地掷东西,四下烟雾腾起,梁胥摸索着赶来护住萧祁远,等烟雾散去,那两女子人影早已不在。   夜黑生寒,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屈身在一处小山洞里等天明。   梁胥父辈是走江湖的,倒也听过不少母狼下山叼走婴孩当狼崽子养的事儿,这些婴孩自小会攀藤飞跃,懂兽语。可今日遇见的两人年纪约莫十三四岁,长得好看,且身上衣裳料子瞧着生辉,应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在着深山旮瘩。   关键这地儿还是家主带自己来的,目光奇怪去看旁边人,萧祁远经过空中一摔精气神好似褪去大半,闭眼养神。   等天际泛起鱼肚白,外头寒风咋起,各种螟虫怪声慌慌作响。   外头响起一道人声,“都病得要死了,还要来取我人头给那劳什子五皇子,好保你升官发财?”   那时候萧祁远身子还不似现在孱弱得一惊厥就倒,他半靠石头,仍是悠闲自在,“姑娘,我是来带你下山的,并不认识你说的……劳什子五皇子。”   “我在山中乐得逍遥,才不要下山。”那声音仍在山洞外,清灵婉转又稚嫩满含杀气,“不过,要我下山也行,你替我灭了西北震安王。”   梁胥一大汉子,昨日保护主人不成,现在也只得缩在身后养精蓄锐,听这二人搭着话。   萧祁远道,“听曹兄说,曹家小妹婉婉自幼乖巧,连一只鸟都舍不得捆。如今喊打喊杀,哪还是那曹家小妹?”   良久,外头在无人声响。等梁胥反应过来,离奇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晃眼间,山洞外走出一道白影,身形窈窕,有什么东西在旁边扑腾。   女子赤足白发站在洞口,目光堆在萧祁远身上,忽而轻声笑。她笑容绵软,平白让人想起树荫之上的天光,她将手里东西往上一提,“我虽还疑你是狗皇子派来杀我的,但你言语间认识我兄长,那我便信你一次。”   随后朗声道,“你跟我走吧,我方才去潭水里捉了一条鱼给你补身子。”   萧祁远起身走过去,心中思索半晌,抿唇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外头风寒,姑娘莫着凉了。”   曹婉婉粲然一笑,眼中碎星明亮,“多谢,”   “在下的仆从还冻着,劳烦姑娘解了他穴位。”   曹婉婉柳眉微蹙,打量洞内的另人,嫌弃道,“他长得好丑,不想带他去我家。”   梁胥脸憋得通红,一路上将那面相清秀嘴毒的小女娃瞪了又瞪。   在黯淡林间走了许久,终于前头有一丝火光。女子推开院门,凌冽杀气扑面而来,梁胥预去护自己主人,却扑了个空。   一道阴鸷肃杀之声从小竹屋传来——   “真是多谢萧家主,这曹家遗女真是叫本宫好找。”   院内两盏红灯笼摇摇欲坠,叫人能看清地上躺了一红影,腹部明晃晃插着一把刀,血森森冒出将衣裙染得暗黑,那双腿下意识抽搐,手掌粘着血去拉曹婉婉衣裙,张着嘴发出虫蛇‘嘶哑’。   萧祁远将曹婉婉护在怀里,往后闪了几步,带着她朝屋内跪下,“太子殿下,曹家只剩一位孤女,掀不起大浪。请您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曹婉婉在萧祁远臂弯,死死咬着牙,浑身颤栗。她想冲出去同那人撕打,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偏偏手臂被人死死遏住,攥得骨头碎了又碎。   “斩草不除根,萧家主是觉得本宫同你一样心软?” 第11章 兄长   不知何时,四下围出一群盔甲带剑士兵,屋舍肃杀严寒泛起。   曹婉婉一双眼因仇恨发红,从牙缝挤出字,“你同那狗贼是一伙,将人引过来,何必在这儿假惺惺的。”   待在山中原是无聊,许是那人长得不错,口中话语与兄长熟稔,她才放松警惕。到底天性活泼,还去石潭水抓了一尾鱼赠他。岂料,招来个天杀的豺狼。   萧祁远一手扣她脖颈碰地,一手遏住纤细手腕,指骨用力,慎微言语道:“在下有药,能许曹家遗女忘却身前事。望太子念在曹家人曾为您效劳过,饶恕此女。”   脖颈重力抬不得头,曹婉婉恨不得以目光做刀,刀刀剜去这些人肉骨。   “父弟兄嫂若知晓效劳的人是不仁不义之辈,定懊悔了肠子,瞎眼信错人,白白被匈奴杀死。”   挣扎着,一股袭香从袖口溜出,曹婉婉来不及屏息,香气如无形爪牙,扰她神思恍惚,不时晕死过去。   前头人下意识踌躇往前,却被萧祁远护紧。前头凌厉身影立着,觑向那女子。话语染出几分不舍,“祁远,曹家灭门实属不幸,我预带她回宫……然天鉴司给她算过命,与本宫天生相克,本宫……如今半点马虎不得,是狠了心要除去的。你却半路跳出,真要同我作对?”   双方僵持着,萧祁远姿势跪伏,筋骨直硬,手掌拢住身边人,坚定道:“太子潜渊之储,顾不得往日情分,在下行商承曹家兄长救过一命,妄求个善念。”   四下寂静孤凉,风卷残叶,梁胥一直护着萧祁远,待那些杀气散去,不远处鸟兽覆活。这深山雾霭里,一具尸体,两个活人,一个活死人。   萧祁远手掌白净,指骨修长,捏住怀里人下颌,从药瓶倒出早已备好药丸。   “主人,这药当真能忘却往前?”梁胥痞性未散,站定萧祁远身边,稀奇瞧着。   这女子估摸着十三、四岁,脾性娇戾古怪,还惹得太子亲自追杀。这稀奇事儿让自己撞见,当真是吊足了胃口。   萧祁远未答,眼神落在晕沉女子面上,言语清冷吩咐将竹屋里头数十副画像取下,和着外头红衣尸体一并烧了。   山中多猛禽,爬树刨土,这尸体下土没两月定要叫那些畜牲刨出来吃得骨头无剩。   待他回来,在门口掸了掸衣裳烧灰,里头男女声音传出。他终是好奇那药是何神奇,顷身附耳贴上门框。   “你叫施烟,是我萧家族中外亲,家住西北荒凉,父母兄弟造边寇残害………”温墩声静停,半晌才道,“你兄嫂阿弟深受重伤,我赶去时已药石无灵。我将他们好生安葬在雲山下一处村落,才寻着你兄长嘱咐来寻你。”   “多谢。”那女声怯怯,抹了带了哭意,“我欠你几条命,我会还你的。”   “不肖你还,只此地不适弱娇女子住,待山雾散去,你随我去长安。至此,忘了这里一切。”   小女子半倚枕榻,那双眼氤含雾气,哭起嗓子忽然去搂他脖颈,“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嫂没有阿弟,家里人通通没了,怎能忘得。”   那时候萧祁远多凉薄,出了郎中小厮,最厌别人近身。遂将女子扯开,冷淡道:“那便记在心里,你想,大可唤我一句“兄长”。”   “你哄我,我便叫你兄长。”   清婉秀气的脸上落了两行泪,伸出双手来,眼泪汪汪瞧着你,暴露眼底惶恐又急于安抚的胆怯。   萧祁远抿唇,沉默张臂,登时拥了满怀柔软。   施烟不撒手,压抑心底苦涩一起嚎出,扯得嗓子生哑,转之最后,化作绵绵一句,“兄长……”   “……嗯。”   一拥,便了不得。   稍稍一扯开,女子即刻红了眼眶,绵绵软软又唤一声“兄长”,叫得你无可奈何,认了自己歹毒心肠。又鬼使神差般,任她拥来。   这就般不撒手,将人带回长安。   ……   梁胥当真暗地查问,西北之地还真有一曹姓武将,只不过因勾结外敌,被太子亲自下令斩杀。   那药当真是个好东西,叫那女子真信了萧祁远所说。真以为他是兄长好友,当真忘了她仇家是谁。可有时,仍然梦见满家灭门,她被兄长逐出家的破碎记忆。   梁胥自个儿降低身价为奴,平生也没有昧良心之事,可每每对上那双眸子,总下意识撇过视线,慌张不敢看。   她真真是被药噬了心思,信了这随意拈话的唇舌,眸中起涟漪,泛潮水皆是为了萧祁远。   冰沁近乎擦过耳郭,梁胥猛得一激灵,抱着剑回神。窗外,鹅毛纷飞,他心下恍然,将这么件事儿一想,天儿竟亮了。这长安今年迟了半月初雪终来。   合上窗,风没了来处,最后一股气直灌袖口。昨夜外头被敲晕的小厮转醒,轻手轻脚进来,正对上梁胥的黑脸,猛得腿软跌地。   他狼狈爬起来,“梁胥哥,我只是进来看看家主醒了没。”   这是个不会说话的活死人,冷看着你。小厮闷声不敢出气,弓腰退出将隔扇门关上。   后角小门微阖,露出方蓝烟色衣角,风将门推开,外头雪潵满天,痴站一人。   循着声响女子转过身,面色苍白,眼底淤青憔悴,满身寒意。   风卷起声飘走,“二哥醒了吗?”   不知站了多久,纤弱细肩落了层薄雪,梁胥打量走近,瞥见她鞋面暗红,瞧是沁了血。刚走近,一片惹眼雪落羽睫,旋即轻轻一颤,湿润小片。   她递来一包草药,梁胥接了,硬邦邦道,“这次是哪家命换来的。”   “比对方子,自个儿调得。”话语难掩倦色,索性坐在两方石阶下,暂避这风寒。   …梁胥倒忘了,这丫头原在山里住,那房里满是书籍药草。且萧祁远身子调养一经郎中大夫,二便是她。   如往常般梁胥拿药便走,忽被身后人叫住,“梁胥,你跟二哥时间比我久,我也信得过你,你来帮我评评,我此番该何做为……”   施烟抿了抿唇,三言两句说完。半晌,梁胥脸色阴沉,憋了又憋,伸手长剑敲她肩背,训儿子似的,“疯丫头!”   “那赵檀往上几辈都是皇亲国戚,外祖父手握重兵,你杀他!朝廷里追起来,十个萧家也赔不起,我看你是被南宁王指使惯了。”   施烟还是头次被梁胥劈头盖脸一通说,侧目瞧他,说得越奋起激越,黑脸越凶神恶煞。   梁胥道:“那南宁王说皇陵有药,你也得巴巴儿去闯陵墓踢棺椁。”   这一通数落,施烟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沁化掌心,“我杀人向来利索,没有后路。我制得药不顶用,南宁王有好的我为何不用,再者,我奉命杀得那些,哪个是好的?”   梁胥不理她拐着弯儿的话,只说当前,“那赵家小姐同你要好,你半点良知没有,要杀人家兄长。”   他话正中下怀,施烟眉眼怂落,话没了底气,“若真找来了,我腆着脸求赵家小姐将我命提去。一命换一命,岂非常事?总归给二哥续些长命,也是好的。”   昨夜她提剑奔赵府,一路秉着杀人越货的心思。可脑海散不去笑意明媚的女子,一时心软,转去了药铺抓药。   “疯了,疯了,”梁胥满肚子心思憋屈,“那人得病该死就死,怏怏几年也是硬留,你不是阎王,生死簿怎就许你判了!”   话没说完,寒光略过眼睑,杀意逼得他躲。施烟眉目一凝,呵斥道,“胡说,割了你舌头给二哥当下酒菜!”   她使剑,梁胥气极也不含糊回击。两者互不相让,剑花挽起又落,施烟换回女儿家钗环裙裳,及腰青丝堪堪略过半空雪花,她伸手使了诈,梁胥长剑并未出鞘,差点以剑做棍,将长发缠搅。   急急收回,又落了下风,梁胥气急败坏骂,“又使诈,若你不是闺女,我定将你弄成秃噜。”   施烟将身青丝撩后,吁出浊气,“老不利索的,甭给自己找借口,女儿家青丝珍如宝,也是利器。”   这话憋得他老血涌起,忿忿回屋,后小门‘哒’地关上。   这厮小气,施烟也不逗留,回院儿去。后屋外动静不大不小,梁胥回屋,转身对上一双俊眉冷眼,身影清瘦,却瞧得他闪了舌头,“家、家主…”   萧祁远这厮骨子里凉薄暗算永散不去,这倒是头一回叫人埋在鼓里。掌下是那包药材,拿进屋没多久,草纸上头还有阵寒意。   眼中幽凉深黯,平白得分不出是何心思。   “如此,我吃了那丫头半年的药,都是打南宁王那儿来的?”   梁胥不答,算是默认。萧祁远轻笑,笑得胸肺被刀片划破,漏了风般嘶哑,“我到底还是没残,没到耳目闭塞的地步,你便开始瞒报了。”   轻若浮虚目光淬了寒光,梁胥被压抑得略惊,微垂头,他怎敢说,那人小鬼大的,自己初发现便被剑抵喉咙威胁。   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桌上,屈指扣桌声清脆。 第12章 。   回院洗漱一番,施烟立在廊檐下,守着天儿明亮,瞅着半空飘白洒洒,挠得心头冰寒,发着呆。   施烟其实撒了谎,她去了赵府,溜进赵檀屋内,翻找南宁王所说的兵符。寻找未果,竟在一堆医药书籍中瞧得一副画像,随着雪夜微弱明亮,只模糊瞧得画像上的钗环衣裙,未看清面容。   估摸着,是他心念所喜的女子吧。   这赵家兄妹自幼父母双亡,被养在后宫一位太妃身边,赵檀颇有才干,医术精湛,在宫里担了个药丞,颇得皇帝太后信任。   有时,赵檀还会在长安平民窟开义诊,不索分文诊金。在百姓中颇得好感。   杀如此纯善之人,怕吗?   心头想起这一道声,雪下得越发大,和着风扑在面颊,施烟羽睫微颤,略过眼底一片凉意。   父亲身首异处,兄嫂战死沙场,不过十岁的阿弟惨死,身上担了他们的血命活下去,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肩头后背咋暖,颔首是湖水色锦面披风,侧首对让月吟嘘寒问暖眼神,“小姐,天寒地冻的,回屋歇会吧。”   施烟回神,反将月吟冰凉手握住,柔声道,“给你暖暖。”   主仆两窝在廊檐,月吟担忧觑着施烟脸色,“小姐可是想家了?”   眼中仅剩泪意叫风吹干,施烟笑意浅浅,望着远处,“傻月吟,我家里人都死了,还想什么。”   月吟暗咬舌,自知说错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到什么又道,“小姐往后嫁得良婿,便有家人了。”   施烟笑她痴傻,这良婿好得,半生平安难得,前儿不是还说隔壁许家姑娘被夫婿打得身上没一块好皮吗?   月吟倒来劲儿,“谁敢欺负小姐,家主定将那人收拾瘪得滚回山沟去。”且也是这个理,总归有家主在,惯得小姐气性高高,连诗书之家公子都敢揍。月吟如此想,这般倒是好的,叫谁也欺负不能欺负小姐。   四周摆了好些糕点,施烟扯着月吟同自己盖了小毯,窝在一起瞧轩窗外雪景,不时,澈灵声从外院唤来,“烟儿姐姐,烟儿姐姐。”   月吟被这声唬得慌张起身,“小公子来了……”   没会儿,屋里亮堂堂现个俊美的小郎君。脖颈上戴个金玉长命锁,不肖想,是个自小备受宠爱的郎君。   萧祁承是雍州一族老的宝孙,性子娇惯得顽劣。自小被送到长安暂养,只每年腊月正月回去过年。   连萧大夫人都得给他面子,从不敢大声呵斥。可这小祖宗也有怕的人,只怕家主和表小姐施烟。   那时乖巧清嫩的小公子爱粘施烟,瞳仁黑黢如单纯小兽拽着衣袖,“烟儿姐姐,你不怕祁远哥吗?”   “怕他作甚。”这小子脸嫩嫩的,施烟使了坏捏他。   “他有病,我听大婶婶院里的丫鬟说,祁远哥活不了几年。”他语气笃定得很,可未得到烟儿姐姐回答,倏然身下一空,水灌入口鼻,自己被人扔进了荷花池。   “小小年纪出口咒人,今日我便先揍哭你。”   ……   萧祁承得了宁家姑娘来的消息,闲不住,偷偷从前厅溜了,赶忙来找施烟。   “烟儿姐姐,那宁家姑娘来了,我替二哥瞧了瞧,特别丑,说话扭捏作态,像个不吭气儿的猫崽子。”萧祁承走近,口中满是嫌弃,“大婶婶这是给二哥逼急了,估摸着要为二房留个后。”   施烟掌中托着一碟子芙蓉糕,“那宁家姑娘不是寻死觅活地不嫁吗?怎一下子转了念头?”   “家中惹上麻烦了,据说漏税教底下人捅去官府,要填补的篓子太大,宁家人堵不上,这不巴巴赶上来卖女了。”   萧祁承说得头头是道,“我方才还在大夫人院里同之麟侄子玩儿,那宁家小姐脸上遮了个面纱,我还未清她面容,就被大夫人赶出来。”   施烟恍然,忽然反手给萧祁承额头暴栗,“你小小年纪哪分得清美丑,那宁家小姐到底是女儿家,你这嘴上积德些,莫往后栽了跟头。”   “我只比你小半月!”头上痛哉,萧祁承不服,预争辩,却红了脸小声道,“是那女人先同身边丫鬟说我生得白净,适合当个读书人,不适合做生意,”   萧祁承可是萧家要培养的好苗子,不然也不会大老远从雍州送来。他也是混性子,四书五经看不上,账本银钱瞧得如醉如痴。   小小年纪就能遂萧府里掌柜的天南海北的跑单子,也是吃了许多辛苦。   施烟起身,拢了拢身上披风,撺掇身边人,“同我去瞧瞧这宁家小姐?”   她原是想,若真成了的话,那这宁家姑娘也是自己的嫂嫂了。   “这不好吧……”萧祁承有些别扭,“他们这会儿还在大婶婶院里,一堆女人,我一句你一句,恐要惹出不少口舌。”   “谁要进去,那院子外头不是有个梧桐树吗?咱两爬上去瞧瞧未来嫂子。”施烟鬼机灵,躲开月吟要听的耳朵同他说道。   萧祁承眼神古怪,不怀好意笑,“烟儿姐姐,你莫不是吃醋了罢,怕二哥娶了新妇冷落你。”   没说完,额头又挨一掌,萧祁承被半拽半拉走,两人站在那可梧桐树下,对视一眼,施烟先上,动作利索俨然是个惯犯。   树叶早落光,枝干上蒙了薄薄层雪,手小心覆上去,冰凉沁肌。寻了个好位置,施烟卯足了劲儿往里头看,院子头站了众伺候丫鬟,往里端茶送水的。主屋的厚棉帘子被人撩起又放下,隔着空隙,只瞧见了嫂嫂谢若滢和萧思茹,未见其他外客。   萧祁承死活不上去,蹲在地上供她踏脚,末了站在旁边翻了白眼,“又不是什么神女天仙,急哄哄得要看瞻仰。”   正预撤时,一道纤细鹅黄身影闯入眼睑。施烟抓紧了树枝,只瞧得身影款款,鬓发流苏惹眼,在奴仆拥簇下往屋里去。   人家是窈窕好女,自己却爬树观人,相形见拙下,施烟自觉讪讪伸手抚了抚发髻上的蝴蝶玉簪,冰凉得很。   起头心中隐有小欢,二哥到底还没娶妻,还能无所顾忌跟在他身边。若是娶了宁家姑娘,倒果真同大夫人那般,与二哥越发生疏。   那日上元夜,去观灯时,街上人群熙攘,她胡乱说了句,“我应是欢喜二哥的。”是何欢喜,反正不是寻常兄妹的欢喜。她不敢说,怕别人道自己不承廉耻,道家主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但当时二哥点明承这事儿,也是给自己留些颜面。   一股酸涩压来,施烟仰头逼回泪意,预备下树去。手不慎掠了一捧雪下去. 脚底溜滑,所幸抓住一臂之远的枝丫,上头雪簌簌落了下,打了下面萧祁承满头满身。   忽得,腰身忽得摇晃,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摇,头上更高枝丫的雪簌簌落下,青丝成白,脖颈滑溜不少雪,贴着肌肤融化,冰凉沁骨。   “诶,别我摇,再摇我就要摔了。萧祁承!”底下人玩闹,施烟恼得低声一吼,怒看底下的人,“你拽我干什!”   萧祁承紧张先是紧张说不出话只得摇树,而后急急朝上头道,“烟儿姐姐,二哥看见我们俩了!”   施烟背脊一僵,目光顺着萧祁承看去,气势顿时萎靡。她还保持一手拉着枝丫,一手撑着身旁的姿势。   主院前头一方小路有一群人,为首的可不就是萧祁远。这会子,施烟脑子一片空白,就差雪沫子纷飞。   隔得远,两两对视,施烟也能感受到那轮椅上阴寒不悦的神情。乖乖从树下去,同萧祁承并肩挨着,施烟心咕咚跳得急,糯糯声,“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萧祁承也是紧张,每次回雍州过年时,祖父再三叮嘱要听二哥的话。他是记在心里,这二哥虽是温和俊逸,可一记笑里藏刀真是让人遭不住。更别说自己现在还带着人来爬树!   萧祁远目光微沉,轻斥一声顽劣,“还不过来。”   萧祁远坐在轮椅上,面容苍白,以前一颗药顶两三月,可施烟心急,不管不顾将两颗药一起灌给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二哥如今裹着银狐大氅,却衬的面冠如玉,精气神倒比以前好了。   施烟慢慢挪着步子过去,脸上贴着笑,凑过去,“嘿嘿,二哥,那个……方才萧祁承要树上的雪来堆雪人,我便上去帮他刨来着。”   周遭宁静,萧祁远深邃打量目光只落她在身上,方才在树上拂去许多雪,锦绣金丝碧裙角湿了些,使得裳角更暗沉。施烟一双手拢在袖子里,不安地缠绕绞起。   旁边的萧祁承被点名,惊得一瞪施烟,还能这样嫁祸的?把自己拽来爬树的不是你吗?   收回目光,再去看二哥,萧祁远沉严着脸同这风雪有得一比,他漠声问道,“叫你看得书都看明白了?”   萧祁承心里忐忑,垂首小声回答,“……没、没有。”   “还不回去看,等着我亲自监督你读书?”萧祁远声已没了温墩,平白叫萧祁承哆嗦一下。   话落,后者得了号令般,脚底抹油溜了。   只留施烟在跟前站着,寒冬三月天,指尖冻颤得没知觉了。   萧祁远由苏烈推着轮椅再往前些,淡淡觑她一眼,“我若晚来,你怕是要上房揭瓦了。”   施烟垂眸不敢应,认错积极得很,眼圈蓦地红了,柔柔弱弱说,“二哥,我错了………”   萧祁远悄然叹息,“你这活泼莽撞性子何时才能稳重些啊。”   嗯?施烟被这话说得一懵,原以为是要训斥,抬眸对上二哥深邃温和眉眼,他又问,“可冷?”   逮着了温柔窝便委屈起来,施烟可怜巴巴地凑过去,伸出手掌,萧祁远一瞧,纤细白皙十指已被风吹得通红。   萧祁远微蹙眉,轻斥道,“下次再这般胡来,我便叫人将你困在树上。”   施烟吐舌,二哥总是面上装得凶,可到底是关心自己的。   手中塞了个小暖炉,捧在怀里暖意通全身经脉,施烟舒服得眼眸弯弯,冲他笑了笑,“二哥最好了。”   萧祁远敛眉,轮椅由着奴仆推走,“大夫人有要事与我商议。雪渐儿下大了,你同我一起去吧,待风雪小了再走。”   “好!”施烟清声应着,小跑着跟上来。   萧祁远无奈摇头,没会儿便喜笑颜开,倒真是好哄。 第13章 。   因萧祁远身残坐轮椅,府中各处门槛专门做平,方便家主出行。   施烟跟在萧祁远后头进去,里头只得见萧张氏与一位白发老夫人。倒是奇了,方才树上还瞅见了嫂嫂和萧思茹,这一会子,也不见人影。   无声四下打量,瞧得乌木云头雕刻山水屏风后人影讪讪,她方才了然。   “伯母。”   “宁老夫人。”   萧祁远礼数得当,从轮椅上费力撑着起来,坐到右侧梨花木椅上。刚一坐下,便通天地咳嗽一番。   萧祁远相貌堂堂,背脊挺立,若不是坐了轮椅,倒还是个正常的青年。且商行见手腕得当,这几年更是将萧府带得比以往红火。只是可惜了这命数。   据说是娘胎带出来的阴寒之症,天稍一凉便起不得身,且幼时中了毒,郎中曾道活不过而立之年。   “老夫人见笑了。”萧祁远有巾帕擦了擦,歉意看向对面的老太太。   宁老夫人对他是欢喜又是惋惜,她忙道笑,“咱们商贾家人,没有簪缨世家那么多虚礼。今日老太婆上门,原是想同萧夫人商量着城西铺子的事儿,也没想叨扰你。”   萧祁远温笑,“哪是叨扰,以前祖母再时你还常来府中喝茶,如今祖母仙去,您也不大来了。”   原宁家老夫人与萧家老夫人往来密切,只后来宁烙夫人随夫回苏江,便没了来往。   这宁老夫人也是可怜人,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硬是一手撑起宁家,奈何孙不成器,酿成惨祸。   因着要主动攀萧家,家中没个说得上话得,只得这身老骨头前来。   宁老夫人以前再瞧不起萧祁远这病怏子,现在也得有求人家。这开头话一下搭在萧祁远身旁人上,语气慈祥,“听闻表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今儿一瞧,果真是天仙般的人物。倒真是羡慕大夫人有这般可心的人陪在身边啊。”   上头萧大夫人勾了勾唇角,先去看萧祁远,这人淡然饮茶,她才笑着接话,“老夫人家中不还是有个小孙女儿,如今正待嫁呢。去年我办茶花集,小姑娘可作画在我这儿得了一支玉簪。”   宁老夫人就坡而下,“紫凝这丫头啊,最是得贴我心,我便是对她越好,那几个哥姐儿少不了欺负她,这丫头心眼浅,怕我生气,吃了苦也自个儿默默咽下去。我如今也老了,便估摸着,这个丫头寻个好人家,我这老太婆也好闭眼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对面萧祁远仿佛置身事外,吩咐人给表小姐拿糕点来。施烟拿了糕点乖柔地冲他笑了笑。   瞧,萧家家主不插入女人间谈话,宁老夫人只好又找话题,“这表姑娘这般花容月貌,乖巧温顺,可许了人家没有?”   萧祁远倒是接话,“宁老夫人您谬赞,这丫头在家中被宠得没个定型,且年岁还小,还需家中的教养。”   宁老夫人忽然抬起手,“诶,不是说,表小姐同先沈侍郎家的公子………”   这话说得欲言又止,故意将这事儿扯到明面上来。   萧祁远面上依然含笑,只是眼底温和不在,“都是些前程往事,宁老夫人倒是将家中事儿打听得明白。”   哪是什么前程往事,几月前满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想装个聋子都不行。   施烟坐在萧祁远下方,手中捧着小暖炉,眼观鼻、鼻观心不做应答。   “哎,好歹你这丫头还有兄长护着。倒是可怜我家紫凝。萧家郎君,去年可见过我家孙女吧。老身也就不瞒你了,如今老身觍着脸来,就想同听听你的口风,与我家孙女儿这姻缘是何意。”   屋内一时寂静,这宁老夫人也是急了,前些日子派来好些个中间人牵线,尽被悉数挡回去。如今这宁老夫人将最后一计丢出来,只得有人拿捏。   萧祁远放下茶盏,双手放在膝上,一派谈正经事架势,“在下……病残之躯,若贵府三小姐嫁过来,恐委屈了,说个不吉利的,少不了守活寡,以后吃了苦可没处儿哭去。”   这话中带着随意笑意,并无打趣,反而拎得清清楚楚。以前宁家姑娘嫌弃自个儿半残身,如今他反送回去,恐自己残身之躯让宁紫凝受了委屈。   忽得,背后屏风有悉悉索索声响,萧祁远勾唇一笑,端了茶盏继续喝茶。   宁老夫人经商多年,自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中不成器儿子执意要促成这门婚事,她自是不愿的,可家中这档子事若不处理好,怕是宁家得在自己手中败落下去。孰轻孰重,宁老夫人还是清楚的。   她瞎眼说话,“瞧着萧家主如今面色红火,世上庸医可多……”   ……   恕寒院。   书房炉炭温暖,施烟问道,“二哥,您为何要在大夫人和宁老夫人跟前说那些话?那宁家小姐性子柔婉,依着大夫人意思,嫁进来,你身边也有了可心的人了。”   萧祁远手执书,视线落在书上头,平静道,“你二哥知道自己命数,那宁家姑娘当初知晓要嫁与我,可是在家中剪了头发要去当姑子。我又何必去祸害别人呢。”   此话一出,施烟忽得起身,凑近看着他,萧祁远只得将书放下些,无奈笑了,“你这般瞧我做甚?”   施烟道:“我总觉得您话中有话。”   说完,萧祁远闷笑出声,“怎么,就许你无缘故悔婚,就不许我不要婚事?”   施烟倒义正言辞,“是那沈弋台说些辱你的话,我怎可能嫁给这种人。”肩上搭上一双手,萧祁远往后动弹不得,一张脸凑近,眸子里头澄澈如水,好似一片镜子,映得萧祁远清隽俊逸面容散着光。   “二哥,莫不是早就心有所属,恰好那女子已嫁为人妇。你心系她,所以不愿娶其他女子?”   话落,书案上头的烛火忽得一条,灯火朦胧,萧祁远好似真被自己说中了,他敛着眉眼,温煦神色慢慢变得深邃,视线落在施烟脸上。   施烟原是胡诌的。却莫名被他瞧得心里起了火,原本玩笑压在他肩上的双手缩回,立在一边,如受惊小鹿含怯般望了他一眼,“二哥?”   半晌后,瞧着二哥这神态,是有的。   施烟心中忽得落下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得她想往屋外跑。   猛得,手腕一转,施烟被捉了回去,身后人不知何时站起来,鼻眼撞上胸膛,药意肆无忌惮侵入鼻息。   “跑什么。”萧祁远将人拉在自己跟前,“这两年我窝在屋内,你时时跟着瞧着,可曾见我过身边有别的女人?”   这会子不容她跑去,萧祁远微弯腰,双手捧着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同她对视,萧祁远极为认真,声音压得沉重,“怎的,不信?”   这一时,二哥好似换了一个人,施烟慌乱想要退出跟前的桎梏,不敢看他,亦不敢抬头看他。这会儿是让自己猜中了,而且方才还一直给他添堵,也怨不得他生气。施烟忙摇头,“信、信、信,二哥说什么烟儿都信的。”   萧祁远步步紧逼,粗粝指腹慢慢摩挲面颊,刺得她浑身一颤。这两年,家主明面上宠着惯着表小姐,更是在大夫人那儿,家主也是护得表小姐比府中嫡出的大小姐萧思茹还过。   因此,萧思茹可是视施烟为眼中钉。   萧大夫人同萧思茹是亲母女,施烟待在那院里明里暗里被萧思茹排挤,萧大夫人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女儿一句。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施烟便只喜欢粘着萧祁远。   那时年纪尚小,也无人说什闲话。   她午后小憩的习惯,一日醒来,身边没了人,便下床去寻人。也不知丫鬟小厮何处躲懒去了,施烟便这般畅通无阻走到书房跟前。   房门半敞,她轻声唤了句“二哥”却人应。   手抬高搭在门上,门缝渐渐儿大些,一道身影溜进去。   里头有人声,她便大着胆子往里走,可越往里走,越察觉这声响有些奇怪。   一道妍丽身影立在书案边,素手纤细磨墨,忽而衣衫剥落,露出窈窕身影。   而那男子不为所动,目光淡淡看着宣纸,落下字迹遒劲有力,仍由温柔暖香入怀。   “家主………”   误入房中的人双手捂住嘴,抑制脱口的叫声。慢慢蹲下来,躲在屏风后头。   那双手轻抚过棱角分明的脸庞,如水般滑过喉结脖颈,再渐漠入衣领。   猛然间,以一种肉眼都未瞧清速度,那具窈窕身影倒在书案上,脖颈落入一只大手。那手背青筋暴起,而白皙美艳的脸因少了空气而迅速冲红,“咳、咳、家主……家主饶命。”   屋内蕴起杀意,重物落地声,随即那温和斯文的男人薄唇轻吐出“滚”字,   忆起这些,施烟猛得心尖儿一颤,往后一缩,脸色转而再转,“二哥,您别这样瞧我,烟儿害怕……”   “二哥给你个名分,要与不要?”   跟前人眉眼含笑,往日暖絮笑意不达眼底,瞧着却是沉默凉薄。   落在施烟耳中,平白成了戏谑。 第14章 。   施烟瞳孔难掩惊诧,使了全力挣脱,落荒而逃。方冲出门槛,正好小厮送茶进来,两人撞得正早。   萧祁远任由怀里空去,等屋内人去又来,他依在圈椅中,失笑道,“到底是吓到她了。”   后头的梁旭脸色一凛,“家主,您这莫不是开玩笑吧。”   萧祁远眼皮微掀,目光瞧过来,“你瞧着也像是玩笑?”   ……   “竟有这事儿!”   老嬷嬷刚说完,萧张氏猛得一拍桌子,被这事儿惊得站起。   “母亲,你这是怎了,”萧思如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忙抚摸肚子,不满嗔道,“您吓到女儿了。”   萧张氏如癔症般,神色怪异忽而释然,连女儿受惊吓也管不了,走到她跟前,严肃道,“我且问你,这两年瞧着那丫头可同萧祁远走得近?”   萧思茹更是奇怪看母亲,“母亲你说什么呢,那丫头不一直同二哥走得近吗?”   萧张氏紧问,“言行举止有何过界?”   萧思茹顺着母亲的话回想,猛地手握紧,母女俩对视一眼,萧思茹惊得忙去拽萧张氏的手,被自己心中想法吓了一跳,“……母亲,这是?”   施烟当初来萧府这时日,可是闹了好大的动静,明明自个儿才是二哥带血缘的妹妹,偏二哥要去宠那没由头的野丫头。   那时候心中自是厌恶这丫头,某日寻了个手镯落了借口,偏要咬住是她拿的,不过用鞭子打了她几下。   那真是个哭精,缩在二哥怀里,抽泣得一抽一抽。二哥第一次在家中发怒,那双温和的眼阴沉得要滴出水来。更是因为那施烟,自己第一次跪了家中祠堂。   “这是外头来祸害我萧家的妖精啊。”萧张氏攥紧了帕子,神色张皇,“这两年,祁远身子越发不好定是被她勾的。我就好奇,当初与沈家好端端的一桩婚事,怎就被她两三句话给哄没了,也害我儿至今还在赣州受苦。而现在祁远与宁家的婚事定又是她在旁边挑唆的吧。”   ……   这两日,施烟一直躲在屋内,而恕寒院也如往常情景,施烟不找过去,那头也不主动派人来寻。   萧祁承来找施烟解闷儿时,正瞧见她坐在轩窗边上发呆。他凑过去,“哪位神仙把我烟儿姐姐的魂勾起了。”   一说完立马闪开,免遭一掌后又凑过去,“姐姐可是有心事,不若同我一起喝花酒去,兴许能少好些忧愁。”   “喝花酒?”一听这,施烟瞠目,不由得发大声,急得萧祁承来捂她嘴,压低声音,“小声点,小声点。”   施烟急急拍开萧祁承的手,狠狠蹬了他一眼,“那喝花酒是个什么地方,你才多大就去,若是叫二哥知道定要将你送回雍州。”   “那你还喝酒呢,”眼见要拉拢人去拢翠坊无效,萧祁远不死心又道,“居玉楼都是些酸文秀才,有什么好去的。诶,烟儿姐姐,我听说拢翠坊的那些姐姐个个美如画,艳如玉,你就不想去瞧瞧那些男的到底喜欢那些女人?”   别的男子喜欢什么人与自己何干,施烟忿忿想着,将这话在脑海转了转,面颊已是绯红。   “那你这小孩,那老鸨要你进去吗?!”施烟恼羞成怒,将这人推开,抵死不从这人。   萧祁承嘿嘿笑,“烟儿姐姐,我虽比你小半月,但如今我可比你高了,且那梁小将军十四岁已上阵杀敌,而我十四岁怎就不能去那地方了?好姐姐,你就随我去吧。”   这人在旁边一个劲儿撒娇,施烟烦躁,一巴掌劈过去,“闭嘴。”   ……   人声热闹,楼阁辉煌不用寻常酒楼,施烟伴做小郎君,缩在一厢房内。她跟前放倒三两酒坛,但仍然未见醉意。瞥见旁边左右美人的萧祁承,暗暗磨了磨牙。   这厮将自己诓骗来,不过是给他自己寻个由头。万一回萧家被发现出来吃花酒,两个人将罪名一分,好歹还能轻些。   这里莺歌燕舞,施烟真是没发现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可是二哥那日说……给自己一个名分。   又莫名想到这儿,恼得一阵头疼,施烟仰头灌了一口酒还不解忧,起身推门出去。   还要自己是男子装扮,没有人来扰恼自己,闷着头在街上走,抬头瞧不远处巍峨城楼,远处鼓楼敲钟,还有一刻钟便全城宵禁了。周边商贩忙着收摊,行人忙着回家。   “施烟小姐?”   循声过去,一家药铺旁站在白衣青年,瞧自己往那边看去,他才快步走过来。   赵檀方才是觉得这男装身影熟悉,他才鼓着勇气叫了一下。   走近闻到浓烈酒味,惊诧瞧她一身男装,他好奇道,“施烟小姐,你这是怎了?”   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是赵檀。下意识想起南宁王的命令,施烟酒意清醒了大半,凝眉认真瞧着他,忽然笑了,这真是个实憨的人,竟对一个无大多交集的人都能存许关怀。   想不久他将要命丧黄泉,施烟冷了脸不与他搭话,转身便走。   赵檀追上来,“施烟小姐,再过会儿便要宵禁了,你这般走恐怕不回萧府便要被那些武侯逮着,正好我关了药馆也要回去,顺路送你一程可好?”   “不必。”施烟冷言拒绝。   赵檀却不依不饶,朝小厮挥了挥手,命其牵着马车在后头跟着,他站在旁边笑道,“那既如此,我护送施烟小姐回府吧。”   “那日实在是抱歉,在下不知何处唐突了你,本想数日登门道歉,可宫中老太妃突生不适,这两日医馆刚开,又忙乱起来。”   施烟只当他是个话多的尸体,并不在意。   快至萧府,赵檀便停在巷子口,目送她前去。   忽而,拿到身影顿住,赵檀心一紧,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正要前去,她却朝自己奔过来,开头便是一句,“赵檀,你有值得守护的人吗?哪怕你与她未有血缘。”   赵檀将她脸上急切慌乱扫入眼底,心中忐忑,握了握拳道,“……有。”   “那若是拼上自己的性命呢?”施烟紧问,目光灼灼盯着他。里头期翼分许,若是他说个“不愿”也是好的。   赵檀认真对上她眼睛,真挚又灼热,“若是为了护心爱之人,死亦何妨。”   酒意久违地涌上,也不知是被这人气的,施烟恼得推他一把,“憨傻的要命!”   这一推赵檀往后踉跄两步,手抚过方才她推给地方,兀自笑了笑。小厮过来,瞧自家主人还真是痴憨,可不敢说,隐在心里,提醒道,“公子,那位小姐已经走没影了。”   ……   入了萧府,往自个儿院走去,施烟总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绞尽脑汁想,忽然双掌一拍——她把萧祁承留在拢翠坊了。   转身正要往外走,管家带着几个丫鬟来,拦住她,“表小姐,大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走了许久,身上酒味淡了不少,可若是如此去见萧大夫人,怕是又得被叨扰两句。施烟小声道,“那可容我去换身衣裳?”   老管家唯大夫人命是从,当即摇头,“表小姐莫要为难老奴,大夫人说您一回来便让您去。”   施烟无奈,只要一身男装狼狈去了西院。   果不其然,一进屋,大夫人还未说什么,萧思茹就厌恶捂鼻子,“你去哪鬼混了,浑身臭得厉害。”   “你这丫头,怎么同妹妹说话呢。”萧大夫人轻呵女儿,“姊妹之间要敬爱有礼,你看你有当姐姐的样子吗?还不赶紧给妹妹道歉。”   萧思茹娇纵“哼”声扭头不理。   萧张氏骂了她一句,转而面上带笑朝施烟道,“好烟儿,你长姐怀了身子脾气也重,你莫同她计较。瞧你今日又去哪玩了,走,我带你换衣裳去,那可是苏江新进的料子制得,颜色与你正好相衬。”   等换了衣裙,丫鬟还梳了发髻,走至外屋,萧思茹被萧张氏劝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碗,朝自己递来,“呐,醒酒的。”   萧思茹笑道,“醒酒汤而已,怎么,怕我毒死你啊?”   施烟好奇瞧她,自是不解,这一对母女要做什么幺蛾子。但不过一碗醒酒汤而已,有二哥在家,料她们也不敢做什么。   施烟小声道谢,从萧思茹手中接过碗一口喝了,并未注意萧张氏与萧思茹别有深意对视一眼。   再同萧张氏聊几句,天色已晚。施烟头渐沉,便起身告辞。那母女俩也不多留。   越往前走,可怎得,自己脚下踩不稳,眼也看不清,瞧路不是路,瞧树不是树,整个天都是旋转的。   忽然,前头站出一个人影,拦住自己去路,“烟儿,你这是要回院子去?正好我同路,送你吧。”   听着声音,再仔细看跟前人,施烟恍然,原来是张宿筝。大夫人娘家侄儿,为人好色之际,又油嘴滑舌。   施烟暗暗掐了恰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摇头拒绝,“不用,我回院子的路比你还熟。”   错身路过他,可他身影一闪,立在面前,笑意更甚,“还是我送你吧,路上石子多,你金尊玉贵的,摔得了可叫我心疼。”   便说着,手腕、腰身同时覆上不属于自己的手,施烟嫌弃蹙眉,使了力道推开来人,她受不住力,撑着旁边廊柱,喘着息威胁他,“滚开,你是个什么东西就敢碰我!仔细我剁了你的手!”   “这泼辣性子真是绝,怪不得舅母提起你总是头疼,”张宿筝脸上笑意不减,口中张狂旦旦,“今日你是走不出这院子的,我还就告诉你了,哪怕手被剁了,本公子偏就碰你了,治一治你这泼辣性子。”   他扑过来,施烟直接从廊跳下,护着头在硬地上滚了两圈,珠钗尽数落去,她来不及去捡,只得赶紧逃。   脚如千斤般重,渐渐得使不上力,可身后有人在追,施烟咬破唇,闻着这血腥味以此刺激自己。   可这四周怎得跑来丫鬟仆妇,个个凶神恶煞朝自己涌来。   头发忽得被人扯住,一个老嬷嬷将她制止,强硬握住她手腕, “表小姐,您累了,奴婢扶您去厢房歇息吧。”   “滚开,谁敢碰我!”一人难敌众人,施烟赤红着眼大吼,外衫被这些人剥落。   “你这丫头,叫嚣什么。”大着肚子的萧思茹由着丫鬟扶着,立在不远处,“母亲这也是为你好。你是何身份,敢觊觎我二哥。既然沈家你瞧不上,那这张家也不错,且我表弟对你可是一见钟情。这是你的命,是你远在边陲小地攀八辈子也得不到的富贵命。”   “不是这样的,”施烟哑声挣扎,倔强摇头,她没有觊觎二哥。   张宿筝再旁搭着话,眼神垂涎欲滴一刻也离不开施烟。 “表姐,您这话说得,我若是得了烟儿表妹,可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萧思茹白了他一眼,“没骨气的,赶快办快些。”   门房合紧,外头有仆妇守着。   施烟缩在床角,眸中杀气腾腾。有一股声音歇斯底里叫嚣着快逃,可眼前着实瞧不清了,前头黑灰渐渐重影,手也使不上力。   残留最后一丝神思咬破唇,浓烈血意在口中蔓延,她声不从力,微微喘息以此来获得大量空气,同急不可耐脱衣衫的人谈条件,“张宿筝,你放了我,这件事儿我……既往不咎,也不会同二哥说得。否则,叫二哥知道,他还剥了你的皮。”   “牡丹花下风流一场,就是剥皮做鬼也值了。”张宿筝冲过来,双手搬扯施烟纤细手腕,一凑近,闻到这浓烈血味蹙了蹙眉,空出只手钳制她下颌,禁防她咬舌自尽,又随着抚了抚她脸颊,怜惜道,“可莫寻死,以后我会娶你,虽比不上萧家二表哥,但好歹不会叫表姐辱你。”   话罢,他俯身。   “滚……”一声尖叫绵软无力,手脚在锦被扑腾,忽然触到一根玉簪,她心中急切,不管不顾朝张宿筝刺去。   跳窗逃了去,施烟不敢停,慌不择路地跑,冲进恕寒院,直奔书房,撞开门瞧得书案后头的人。   对上那双眼,一时,漫天的委屈如潮水般袭来。   施烟跌跌撞撞扑过去,入一个怀里,熟悉药香入鼻,莫名的将她心烦意乱、恐慌沸腾通通散去。   沉稳有力的手揽在腰间,施烟仰起头,面前人模糊又熟悉,口中遍锈血味,她咽了咽,再和着泪一起吞下去,唤了声,“二哥……” 第15章 。   萧祁远笔尖未见一丝颤抖,安安生生落下一笔,“端”字笔力坚韧,墨迹渗透宣纸。   阔别五日,这丫头终是来了,一如往常急慌模样。   苍梧山上,油嘴滑舌的和尚说,“家主哭疾半生,可算接了个善果。”   萧祁远掀了掀眼皮,目光游巡那忙着找人为自己塑金身的女子,仅仅淡然一瞥,未放在心上。种得因是何都未可知,哪来什么善果。   当真是缘不知所起。那时并未知晓,这竟生了个缠绵的情果。   想及此,萧祁远笑意拢了周遭,也不觉旁边炉火炭烧得不旺。锦羽青竹三面屏后急转了一道身影,步伐轻而急,他禁不住抬手看去。对上一双惊恐万分眼眸,小脸嫣红从未有的急慌,衣衫絮乱,唇瓣嗜血艳丽。   萧祁远瞳仁情绪霎变,石子砸入千年不变潭水,惊起一阵一阵涟漪。施烟直冲他怀,无力仓皇搂住他腰身,语调沾了湿意,尾音轻颤,“二哥……”   风寒寂寥,风急人声追逐,施烟悉数将其扔在后头。触到柔软衣料,由浅直浓药意烙□□底,如潮水湮顶般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顾虑担忧恐惧顿时七散八消,三魂六魄归位。   萧祁远长施烟年岁九载,十六岁接管萧氏一族。比她早早瞧过势利庸俗,尝过冷落辱贱。   原仅他母亲是陇西德高望族的崔家小姐,家世、才情、样貌配区区商户之子绰绰有余。更是祖父亲定的下任家主。   十岁前随母亲居住外祖家,崔家是个什么地方,表兄姊弟妹瞧不起这卑劣商户之子,嫌他辱没簪缨世家,背地里排挤羞辱已是家常便饭。十岁母亲逝世,他被接回萧家,亲父不喜,大长兄一家虎视眈眈。然他到底年幼,未见过大世面。萧家不愧商户大头,连怀孕三月的小妾也知早早为腹中孩儿做打算,寒冬腊月,私下派人将他捆了,灌进破院经年雨水堆积的污脏荷花缸里。   自此,从娘胎带了阴寒症又蒙上一层,高烧五日,落了个腿疾。天稍寒,脊髓如刀砍,千蚁咬噬,叫人痛不欲生。   身痛,心更叫人剜得所剩无几。亲父过度袒护小妾,不仅辱没先母,更咒骂自己为何不好好缩在崔家,来萧家碍什么眼。   什么世间冷暖、人情世故,可是做不得数。比寻常人少了半生寿命又如何,他偏要争口气,好好当这家主,能碍谁便碍谁的眼。那时真是,可劲儿地忽悠命,拖残躯走南闯北,硬是叫他扛了下来。   救那女娃,不过是还当年她兄长围山剿匪救出自己一命。昔日重罪大将军之女,更是东宫有意的女子,好端端保下委实不易。   家财散尽十之七.八,带她留在身边两年,可不知何时,这一声二哥,引得自己优柔寡断、易触心神,总叫人心乱。   “二哥,我做你的轮椅、拐杖、药引子,护着你。”   “二哥,回雲山罢,你身子不易再折腾了。烟儿担忧你。”   “二哥,我都听你的,好好活着,你也是。不可反悔。”   施烟一路强忍,冷汗湿了鬓角。分了神回想,自己也算看过不少医术,有些药是知道的,那碗醒酒汤也并无不妥,可为何会如食无骨散般,全身酥软,武功使不出,便是想大声叫喊,喉咙像被人死死遏制叫不出,脚被数十双手勾住难以动弹。   一晃垫脚,双手勾住他脖颈,拼尽一丝残力将他扯住,哪怕千年古藤扯她往后也不可松开。   萧祁远面色一凝,在怀中纤细瘦弱身子瘫落之前,长臂勾紧她,笑意随风卷散,“烟儿,发生何事?”   “二哥,叫我抱抱,烟儿心口难受。”   施烟抿直了唇,低头躲闪,张宿筝叫人厌恶,那对母女更是卑劣。说不得,不敢说。她脸又要埋在他胸膛,不想他看见此时狼狈不堪自己。   空中残留语调颤抖带着绵绵哭意,萧祁远双手握住细弱手臂,将人扯里方寸之间,仔细探看一番,眼眸阴沉得要噬人,屋内弥散惊涛骇浪的怒意。   屋内一众伺候的人惴惴不安,面面相觑,表小姐这是何处受了委屈,还从未见她这般梨花带雨。   “去请田郎中来,”萧祁远低呵一声,随即双膝一弯,将人拦腰抱起,越过书架,进了内室厢房,将人放在在床榻上。   施烟挣扎,容不得萧祁远将自己放在床榻上,脸非得埋在他衣襟处,口中疼得好似被火灼热炙烤,掌心紧紧揪住萧祁远衣袖,如同捉住浮木,心里方才安稳。   力一丝一丝抽走,施烟脱力依偎萧祁远怀中,低语喃喃道:“二哥,大夫人要撮合我与张宿筝一起,给我下药,西院的下人将关在屋子里,不许我出去。那张宿筝咬我,逼我与他成亲,二哥,我怕。”   混乱间又看到那群人涌过来,施烟吓得惊叫一声,犯了癔症般,哭哭啼啼直往萧祁远怀里躲。   萧祁远脸若冰霜,将人长臂圈于方寸之间,目光落在被咬得苍白白唇上,发现她依旧咬紧牙关不松,捏住她下颌稍用力,莫让她咬破舌头,语气温和安抚道,“烟儿,不怕了,二哥在这里,谁也欺负不到你。”   施烟抬手碰这温热手掌,忽然唇角溢出强忍一路的残血,原本明艳嫣红的脸此时苍白无色,血是上头唯一颜色,身上披着的锦被落了一圈红。   吐了血脑子清醒一些,睁眼瞧着萧祁远,这含了雾的眸子渐而蓄化为水,眨眼间,乱了线的珠泪洒在血上,滚烫滚烫,“二哥,我身子难受。”   恕寒院一向清冷,小厮丫鬟端了几盆热水进去,捧了混血的水出来倒掉,拿了沾血衣裙焚烧。萧祁远周身氤氲幽深怒意,无声安抚搂紧怀中人。   直至老郎中气喘吁吁跑来,未来得急朝萧祁远行礼,便被吩咐瞧病,施针排毒、对症下药,嘱咐人立即去抓药、煎药。   这一齐做完,老郎中悄悄抹了抹额头急汗,离萧祁远两三步,拱手道,“家主,小姐这是中了壹毒。”   萧祁远圈紧手臂,怀中人如同受惊小鹿,身上力气施展不出,四面八荒寒意森森,直往怀里钻。   他道:“可有法子解?”   老郎中弯了弯腰,“此物乃是码头工人疲劳时,沐水所放之物。有疏通筋骨、消除疲劳之用。此物一旦入水便了无踪迹,且无声无味,但与酒相刻。小姐应是喝了酒,正好与此药相撞,才导混晕,身子酸软。”老郎中急说这些道,才回答家主方才的话,“在下已写了一副方子,待小姐喝下后休息两日,出了热汗排出毒素便无大碍。”   萧祁远寒冰神色方才缓和一些,颔首道,“有劳了,苏烈,送高大夫出去。”   将屋内人悉数遣走,怀里人施针后便睡了过去,梦里极其不安稳,呜咽哭闹不停。往日灵气抽丝剥茧般渐渐离去。人落进了泪海,泪滚烫炙热断了线似得,沾湿萧祁远掌心。   萧祁远护着人,轻声细语哄,掌心轻柔摩挲那被人硬握出来的细红手腕,凝如玉脂上掐眼的红,萧祁远眼底险意更浓。   “家主,可要奴将张宿筝提来?”梁胥蓦然出身,立在不远处,冷冷呛呛道。   萧祁远漠然,掀了掀眼皮,声线寒戾,“将西院围起,要出来的悉数打进去,要进去的扣下。再去查,二小姐今日去何处喝酒,身边伺候的都去哪了,去西院怎没一个人跟着。”   苏烈送走郎中方急返回屋内,正好听到家主吩咐那个死冷脸,他三两步跨上去,揽了这差事,“家主,萧家我比这人熟,让我去吧。”   萧祁远颔首应了,苏烈心头高兴,下意识去看那死冷眼,傲然撇了一眼他,微弱无声哼了句。   。   迷迷糊糊睁眼,入目床幔青竹。唇瓣丝丝密密疼意,稍一动,冰凉药膏熨帖,痛意越发清晰,在温热怀里稍动,呢喃一声,“二哥……”   萧祁远瞬时睁眼,眼里一片精明,忍着半边身子僵硬,抬手指腹落在她唇畔,“醒了?”   施烟点了点头,只觉口干舌燥。想叫二哥倒盏茶,抬眼对上那眼睛,真是山中甘冽泉水,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喉咙不听自己使唤不出声。   耳室太过静谧,脑中又不得忆起张宿筝和那些嬷嬷小厮大叫着扑过来。施烟猛得睁大瞳孔,身上力气归来,挣脱出萧祁远怀抱,双手扑他温热的脖颈,抱得紧紧,便是千古藤枝也来不动她。   “二哥,杀了张宿筝。”   咫尺之间,热息洒在两人中间。外头落雪,萧祁远脖颈落雨。   施烟侧首窝在他身侧,小兽呜咽抽泣。萧祁远手臂圈紧她,将其搂在怀中,哑声道,“好。”   小半刻钟,施烟伤心够了,脑子也清楚了。吸了吸鼻子,松开圈住二哥的手要退出他怀,怎料稍一有动作,她一退,那大手落在腰间收紧将她往前引。   “哎!”身后下意识失力,施烟匆忙又搂住萧祁远脖子,恢复了气力,小性子又上来,“二哥,你吓到我了。”   这一握,二人面容相进,四目相对。施烟瞧清二哥瞳仁中倒映自己身影,脸颊逐渐发烫。   同萧祁承在花楼时,她挨不住好奇,同小子一起扒过门,偷瞄过房内那些男女,烛火明亮,相对而坐,衣衫落尽,咫尺相偎。   那羞人一幕不由自主想起,施烟蓦地咽了咽喉咙,错过他目光,直瞧那凌冽薄唇。   鬼使神差的,施烟舌尖扫了扫干涸唇瓣,双手环住跟前人脖颈,心里有道声音叫嚣,她拗不住,听从声音那凑了上去。   无形的雪落在上头,抵不过炙热似火,不消一会便不见。贴上柔软薄唇,那些居玉楼酥软糕点算个什么,珍馐满桌又何妨。这东西是久旱是相遇的甘霖,让人慷慨解渴。   急急吻上那薄唇,一股奇异自四面八荒细细密密将她裹住。睁眼,对上深潭似墨的眸子,细一瞧,里头有旋涡,直将她陷了进去。触之柔软,如上好锦缎,不舍脱离。   萧祁远神色微变,他口中多念被药味管得清苦惯了,猛地添了腥甜,如黑白世界添了份姹紫嫣红。长悠久之,冷冽血味又叫人熟悉。   萧祁远仍有她放肆,手臂慢慢圈紧,将人搂在自己怀里,一刻钟,外头狂雪肆虐,屋内寂静似冰。   少顷,怀里人要后退,付了定金的货物以由镖局护送出发,怎还许半路返回的?萧祁远一手扣住她后脑,不容她后退半分,加深这无声交流,安抚地纠缠,直至怀里人颤栗渐而平稳。   苏烈不会儿便查清始末,急步走进屋内复命,忽而瞧见二人相偎,眼中惊愕翻腾,这家主与二小姐………!   这一目惊得他趔趄,忙转过身去,自个儿原是偷尝过男女之事,可瞧见禁欲冷漠家主这般,如堕落俗尘,还是惊得他一张厚脸皮红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想飞上枝头的丫鬟,只不过没一个能有机会成了凤凰的。那几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后家主斥厌,屡训不改者,直接灭口裹了布扔出去。   踌躇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苏烈原禁不住还想再看,厌死人的梁胥猛得站出来,大大咧咧往跟前站。挡住了那两人风光。   梁胥悄无声息站在身边,“切”了声,“混小子,没见过世面。”   苏烈一时被惊得跳脚,压低声道。“死冰脸,就你见过!”   梁胥拽着他往屋外,冷哼,“我儿子都你这么大,你说见没见过。” 第16章 。   人完全瘫在怀中,萧祁远将人抱起,如视珍宝好生护着。   施烟一动唇,撕裂疼痛使得她蹙眉,轻握拳捏住床榻衾被,“二哥,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萧祁远挑眉,眼神问她为何。   她原是不想惹得不愉快,且张宿筝被自己用他的冠玉簪插了肋骨,不死也得卧床躺三四月。若是二哥手中沾了血,那自己所积戾气,怕是得连累他。   那时,洛州郊瘟疫肆虐,一时人心惶惶,萧祁远以身犯险,入内安抚灾民,捐赠粮食药材。瘟疫除时,萧祁远染病三月方好,百姓感恩戴德,预为他雕一尊木像,供奉在苍梧寺中。   苍梧山的主持是个年轻和尚,眉清目秀,手中持一串佛珠,有香油钱来自是牢牢抓住,之后附赠一句言语,“二位施主喜结善缘,心至纯净,仔细善过了意,覆水难收。”   施烟不懂其意,往香火箱里添了数十锭金子,恭敬轻声细问,“师父可说得具体些?善事不是好事吗,为何会……覆水难收。”   和尚也是狡猾,瞟了一眼功德箱,笑眯眯的双手合十,神叨叨念了一句,“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取自《心经》)   十锭金子都撬不开这和尚的嘴,施烟又添十锭,和尚低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方神秘说道,“木像镇邪祟,却压不住血腥……这位施主经年旧病缠身,怕是……”   怕是压抑不住。施烟这会子懂了他后头的话。   旁侧萧祁远久病,站得久了,说话有些费力,“好个秃驴,我走南闯北拼出一条血路赚来的银子,叫你三言两语诓去。”   佛寺不敬乃是大忌,旁侧有尊弥勒佛,袒胸露乳笑得真甚,施烟急得去拽萧祁远衣袖,恼嗔道,“二哥,佛门重地,修得口出狂言。”   后她听进和尚的话,挪了好些银子萧祁远木像塑金身,好生供奉起来。   施烟莞尔一笑,唇边那结痂紫淡,又是一丝可怜,“张宿筝也在我手中也吃了亏,咱们大气些,退后一步。我可不想名声又受毁了。”她撒娇道,不想这事儿恼了二哥,自己深知清风明月的二哥一旦动怒起来,是如何也拦不住的。   “甘心吗?”萧祁远将她全部神情扫入眼底。   施烟先是一头雾水,她笑弯灵秀眉眼,“二哥手中干净,便甘心。”   萧祁远苍白脸色如往,然经方才一番,脸色稍回了血气,干净修长指骨抚上施烟眉尾,目光柔和一片,眷恋担忧不放过她脸上一寸。   施烟平静对上他深邃又温和目光,面颊异常微红,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掌心触碰粗厉温热。   她正预说话,萧祁远忽而抬手将她眼睛遮住,错过这纯净真挚的眼神,靡靡之音递入耳中,“好烟儿,人人弱不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那这世上怕是要乱套。你不找事,别人未必会放过你。往前走,须得狠心些,若总拘泥前尘往事,止步徘徊,定要将世人吃得骨头无几。”   施烟欲言又止,可大夫人的话句句如刺,渣在自己心头,她还未想成句说出口,便听出萧祁远声中逐渐涌起危意,急唤了声,“二哥……”   唇上又覆上两瓣温热柔软的东西,被轻柔对待着,绞弄她弄晕了方向。   就算武功在好,也难逃精明商人。始终困于他掌中方寸。半晌后,施烟怔楞,眸中撒了一层晶莹,呆呆瞧着萧祁远。萧祁远薄唇勾起,话如春月和煦使人迷了神,“当初在山上说了护着你,二哥便一直护着你,可好?”   唇边如获珍宝般摸索,眼底泛起柔情。这样的二哥熟悉可又陌生,陌生又情深、坚毅又温和。施烟叫这柔情似水风月迷了眼。蒙蒙然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西院。   萧张氏将方上滚烫茶盏倏地一扔,怒瞪萧祁远,“那丫头又没受伤,筝儿是张家长子,你舅母老来得子,筝儿又是张家长子,你何必狠心,为了个丫头闹得两家不安生。”   萧思茹在一旁坐立难安,瞧着周身凌冽狠厉的二哥,平静又残忍,偏是狠狠咬住人不松开,铁了心要提张宿筝,为施烟出恶气。   “好。”   萧祁远轻声哼笑,应了萧张氏的话,轻飘飘说到,“那便看在张家面子上,不送去见官,不闹两家不安生了。”   萧张氏心里顿时松了口气,缓和脸色正预说话。萧祁远清寒视线一扫来,目光淬着寒气,四周散出压迫逼人气势,他话语清冷,“那便断两条腿,这可是大夫人替那蠢物选的。”   “你!”   萧张氏脸色如残云变换,气得语噎,咬碎牙紧紧盯萧祁远,生生咽下气,语气平静道,“这与张家撕破脸何意。”   轮椅上的男人直接道,“大夫人若说不交出张宿筝,那祁远只得无礼莽撞,派人搜了。”   “你敢!!”萧张氏怒往地上扔了一套茶盏,是她用顺手的缠枝莲纹茶盏。   碎声清脆,萧祁远端坐轮椅,清风齐月,不为所动,不冷不热道一句,“大夫人以前喜欢指使狗东西往别人饭菜下毒,几年未见识,到还是新鲜。祁远听了祖父遗愿,说不动你分毫,这次亦然没动您分毫,还往大夫人见好就收。”   轻描淡写一句话隐含警告。萧思茹不明所以,瞧得母亲脸色又红转白,她怒蹬了一眼萧祁远,这人已经不是萧家的二哥了。   她捏紧丝帕,后背覆上密密麻麻冷汗,壮着胆子搭话,“二哥,此事不管母亲的事,是那时丫头早先与我说……她觉着宿筝一表人才,与他有情意,正好今日宿筝来瞧母亲,那丫头便巴巴地跑来,两人兴许是胡闹呢。”   萧祁远侧目而来,深邃眸底蕴含冰凉冷意,萧思茹顿时心跳如鼓,反正自己如今怀着孩子,料二哥也不会拿自己怎样,心中定了定伸,朝他看去。   萧祁远薄唇显去一道讥讽,“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巧舌,谢枫若有你半分,也不至如今还是个跑腿掌柜。”   倏然被点名的谢枫仓皇拢起双手,缩在妻子身后,脸色讪红。夫婿被人如此说,萧思茹黑着脸,恼羞成怒大声呵斥一声,“二哥!枫郎好歹是你妹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那丫头哪里是个好的,成日里将你勾得魂不知何处去了。”   以谢枫这几年对这舅哥了解,家主已动了怒。多年来卑躬当个上门姑爷,府中下人虽不敢给他脸色看,可心中仍然憋屈一股火,如今无用被扯到台面上来,谢枫如被当众扒了衣裳,难堪至极。他颤颤将这暴躁的女人拦在身后,不由得说她,“夫人,说少两句。”   。   让丫鬟将轩窗推开,冷风拂过来,天色明亮,却蒙上一层灰熠,人无可奈何也推不散。   前一波院内的丫鬟因伺候小姐不当,个个打了五十大板且发配去做下等盥洗衣物。   这一轮来的丫鬟个个揣着万分小心,不敢让小姐从自己视线消失。   施烟单手支着下颌,无趣瞧着外头天色失神。半柱香后,一个丫鬟苍白脸色,跑进屋时险些磕到门槛,扑跪在小姐跟前,“小姐………”   施烟从矮榻转身,双脚落地,“那张宿筝如何了。”   那丫鬟深呼吸,快速缓过气,弓起身扑在地上,“小姐,那张家公子被家主身边的梁胥活生生卸了两条胳膊,打断两条腿,……若不是大小姐扑过去,家主还要叫人往死里打。西院人说,打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管家命人洗了一柱香还未散去血味,听郎中说…………这腿、这腿今生怕是废了。”   太狠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萧家丫鬟婆子小厮跟前,将张家公子打得人不人鬼不鬼。   施烟始终眉眼淡淡,恍惚间,她觉着自己善恶不分,不过依着本分,谁对自己好,她便双倍送回去。谁若起了歹心,无辜侵犯,必定狠狠打击。   施烟心里并无太大波澜,平静问了句,“人死了没?”   丫鬟未答,萧祁承匆匆跑进院子,随后扑在桌边猛得续灌两盏茶,方才缓过去。接了丫鬟后半句话,“人还剩半口气。”   那就好。施烟抿了抿唇,不死人是最好的。   萧祁承在花楼一夜风流,脸色有些萎靡,寻来的小厮说家中出了大事,他才急慌慌赶了回来,又听闻表小姐中毒,更是脚底生风跑了来。   他问道:“不过一日夜,家中怎发生这样的事。那姓张的做了何事,被二哥下令打得这样惨?”   施烟身影一僵,转过来对上萧祁承目光,半晌方才恍然。也是,家中这种腌臜之事怎容他人知晓。   张家也算是长安有头有脸人物,张宿筝叔伯多少在朝为官,然萧祁远态度强硬,若是硬碰硬,两家上下必定闹得不好看。   张家也只得将张宿筝半残这事儿咬碎了吞下去。萧张氏的娘家兄嫂一听儿子被打得半残,吓得晕厥,再醒来盛怒难消,与萧张氏断了来往。 第17章 。   府内清净不少。自那日二人的窗户纸悄然滑落,施烟整日守在萧祁远身边,日子潇洒舒坦。   居玉楼乃长安数一数二酒楼,一顿花销便是三四两白银,普通食客偶来宴请朋友给自己撑撑场面。   施烟凑过去,深吸一口,酒香浓异,通体舒畅。   萧祁远长臂一伸,温和声假做威严训斥着,“教训忘了?”   施烟缩了缩脖子,朝他俏皮吐了吐舌,“不敢忘。可二哥你守在我旁边,哪还有什么教训让我吃,你便吃一小盏吧?”   她祈求着,双眸蓄起汪汪泪水。萧祁远无奈,拗不过这撒娇的人,睨她一眼:“只一盏?”   一听有着落,施烟忙不迭点头,双手接过酒杯,酒入愁肠逍遥似神仙,她脑袋挨着萧祁远肩膀,如醉猫般神态酣足眯了眯眼。   对面的萧祁东笑她,“真是没个大家闺秀样子,一盏酒便喝得没了方向,还往你二哥身边凑。”   正月异寒,长安城郊破荒庙有许多外乡赴春闱学子,萧祁东承二哥之托,亲自去那地走一遭,送了不少棉布银书去,如今正是来复命。   萧祁远倒是没了话,含笑温柔瞧了瞧身旁女子,   萧祁东没注意二哥,自顾自地感慨,“二哥,我在里头相交了好些苗子,来日,怕是大有作为。前日相府大人还贼心不死,将府中小女嫁给我。”   施烟在旁笑弯眉:“那不正好,三哥不用上考场挣功名,与那相国府小姐结了姻亲,自由岳丈双手送来官位。而且考场里头闷屈,就算着了大火也不许开门出来,那时倒春寒也冷得很,三哥娇生惯养的,莫要在里头生出个好歹来。”   萧祁东被这丫头醉话揶揄一气,挪过来伸手作势要打她,冷不丁触到二哥警告眼神,畏畏缩回手。   身后有了依仗,施烟笑得欢乐,挨得萧祁远近些,同萧祁东做了个鬼脸。萧祁东打施烟不行,只得负气反手敲了旁边憨笑的萧祁承,“笑什么笑!听说就是你带烟儿妹妹去吃劳什子花酒,害得她误食中毒。”   在外头跟前,萧家小郎君萧祁承肆意潇洒,挥至千金,然在二哥三哥在跟前,他可不敢放肆,只得听训。   施烟预为萧祁承辩驳两句,圆桌之下,却被二哥握住起来不得。   萧祁远温热掌心收拢,看着安抚她道,“得是让祁承长记性,往后带你再带你乱混可不能如这般轻易逃脱。”   一旁的萧祁承忙应下来,往后再借给自己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撺掇烟儿姐姐了。   四人雅房正说得欢,外头突兀一道声。   “萧家主,多日未见,这起色可是好了许多啊。”   此人正是南宁王羽冠束发,锦衣玉带,遍身的富贵,朗然问候进来。   再去看他身后的人,施烟一怔,定定瞧他,此人不是那日在后院同自己打架,且还给了自己一掌的男人吗?   他亦抬头朝自己含笑,点头示意。一时,这目光如蛇吐着蛇信子,瞧得自己浑身阴靡,施烟忙寻了个由头出去。   入夜生凉。一阵寒意罗帷,施烟瞬时惊醒,屏住呼吸,凝神听那微弱轻盈脚步。   “醒了?”   一道身影突兀出现青帐外,施烟心中警谨,默默收了手臂,知他是那日后院与自己打架的男子。   “有何贵干。”   “听你受伤了,特来瞧瞧。”那声音阴沉却有意说得温和。他立在原地,不近一分,叫人分不清是敌是友。   “你究竟是谁,我受伤与否,与你何干。”施烟特意压低音,拥被起身,望着珠帘外头那道笔直人影,   若是二哥相熟好友,那必是知晓自己,绝不会说出那些奇怪话语,不给自己面子。   那声音嗤道,“那药倒是真灵,婉婉,你当真忘了我。”   对这不请自来的人,施烟悄摸翻了个白眼,心中自我较量是打不过他,便翰旋起,“三岁孩童识人,长辈还要告知此人是谁,你不说,一连便咬定我与你熟悉,我自知从未见过你,又该如何晓得你。”   那声音一噎,复笑了,“我是你兄长旧友,不过听了你受伤,担心来瞧瞧罢了。”   施烟一惊,身子前倾,双手攥开帷帐,“你知我我兄长?”   那人却不应了,又道,“主人托我告之你,兵符未得,上次那药五日之后便会发作,你………好之为之。”   猛得,施烟一晃神,慌乱要下榻。   那人忽然朝自己扔了个东西,施烟一握,霎时通晓是那日他要送与自己的朱红玉坠。   不过须臾,那人便离去不见。施烟心中恼骂那人一声,下次若再来,得设计将他捆住细细问来。   此时施烟睡意全无,将那人带来南宁王的话听了进去,起身换了衣裳,朝赵府去。   有时,既已经下定决心,便去做,哪怕遭负苦果。   “皇兄,”鼓楼高远,两道颀长身形并肩而立。   南宁王瞧那身影灵敏穿梭各街坊之间,只是消失一府内不见,收回目光侧首看了眼旁边男子,“如今您边疆障碍已除,那赵家小子身上的兵符可得可不得,何必大费周章,要区区小丫头去偷抢?”   男子依然瞧着身影消失处,南宁王识趣地静等片刻,这嘴还是停不下,“你既瞧上那女子,是她的福气,我替你寻个由头找萧家那家主要来便是,何必深更半夜偷入人家闺房。再指示人家急慌去偷兵符。”   男子收回目光,睨兄弟一眼,“她可是萧祁远身边重要之人,那日本宫亲自上府同沈家说情,都被他剥了回来。你觉得我迎婉婉回东宫做个妾室,那萧祁远回应?”   南宁王立即道,“怎会不应,多少人巴巴的把女儿送来,那萧祁远怎会不知好歹,不若弟弟寻他个由头,敲打敲打他。”   话未落,头上重重挨了一下,“别人说你是草包还真是草包,兵马粮草哪出不需银钱,昨儿巴巴去找他,不是被笑着脸堵了回来。你看那萧祁远买皇子的账?”   “那厮油盐不进,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他吐出银钱来。”南宁王挨了打,小声叫嚣道。   男子眼底漆黑一片,“自是从他在意之人入手。”   施烟轻车熟路、畅通无阻到赵檀房前,悄摸从窗台翻进去。   里头人影单只,施烟握紧手中匕首,悄然朝他刺去。   怎料赵檀突然转身,施烟手中一哆嗦,匕首竟然偏斜一寸,扑了个空。   两方撕打,赵檀扯掉对面人面纱,对上朝思暮想的脸, 赵檀明朗瞳仁难掩惊愕,轻唤一声:“烟儿?”   已然错过最佳刺杀时机,外头守门小厮听得里头突兀响声,在外唤了几声公子,未得到回应,急忙破门而入。   趁他愣神处,施烟握紧匕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腿一扫,复力握紧匕首再往前去,这次直指地上人咽喉。   底下人挣扎,两两相对,恍然间,施烟瞥见他身旁落了东西,眼疾手快去捡,被赵檀反扣住。   赵檀眉目一凛,他到底是男子,外祖乃当朝大将军,怎不会一些防身之术。可惜平日里装蠢笨公子太久,人人早不知了。   施烟手中匕首上折射出冰冷寒意,赵檀扣住纤细手腕,猛得用力,五指轻易张开,凉器碰地之际,赵檀一把抓住,指尖飞转,用把手抵住施烟咽喉,警示她勿要出声。   “公子!”   那小厮不过十岁,自小是个乞丐,身受恶疾,赵檀在难民坊捡得他,悉心治养,等他伤好后,可怜他无处去便将其留在身边。小厮自是将他瞧得比自己命还重要。   “无事。”赵檀哑声,漆黑发亮眸子紧紧锁住女子,“夜猫突然从窗户跳出,推翻烛台。”   那小厮方安心些,平缓又关心道,“那可要奴进来点盏烛火来?”   “不用,你下去休息吧,今日不用守夜。”三言两句将小厮打发走。   室内重归静默。   “为何杀我?”将人放在八宝架下的圈椅中,往她口中递送一颗药丸,赵檀居高临下瞧着她。   施烟无力哼笑,以前很真以为嫣儿姐姐兄长是个老实憨厚的男子,现在气场凌然不同,阴沉且布满寒意。   方才赵檀喂入的药平淡微苦,入口即化,赵檀已捏住她下颌,逼迫其咽下去,叫她来不及吐出。   施烟任由他握住自己,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赵檀,你可是傻,我既豁出命来灭口,又怎回告知你这些。”   赵檀恢复以往老实神色,瞧着她欲言又止,说了句,“施烟小姐今晚真杀了我,又当如何?不怕来日小妹找你算账?”   被杀者还能心平气和这般问,施烟被他轻柔话问得面上一凝。   赵檀又道,“你本意不想杀我,你身手敏捷,但刀却偏了心脉两寸。”   心头一点残念被他轻易瞧破说出来,施烟梗着脖颈,“只要你残了,我照样能交差。”   赵檀眼底泛起一股凛冽杀意,钳她脖子,手上不又得多了中力道,施烟薄嫩面皮泛红,气血不得通,喉咙自发出“嗬嗬”声。   喉咙重力倏然消失,赵檀阴暗声弥散无几,站离一侧,“你刺我一刀,我遏你一手,咱两扯平了。”   窒息感顿散,施烟不由得侧身,双手撑着地面,如湍急逆水而上的锦鲤,大口大口喘息。   赵檀将人扶住,掌中纤细柔软,自己方才若再用力两分,这具身体怕是早已没有生气。   “你不说,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萧家家主自由体弱多病,多年来奇珍异药吃了无数,至今瞧来不是吊着命罢了。无非是吃延年续命的舍利药丸吧?”   施烟不答,这人俨然不是寻常老实憨厚的赵檀了。   “我制的药除了婧嫣服用,便是供奉宫内后妃皇子,寻常人哪能得。”   “不是东宫,便是东平王吧?”   东平王,皇子中另一位王爷。   施烟悄然松口气,尽管赵檀猜错,但还是不容小看他。自己只得硬着答下去,握紧手中东西,故意混淆他,“是又如何?”   赵檀近前来,脸上原本精明消失无几,露出熟悉憨笑,“那你大可来问我,何必大费周章。家主天生体寒,幼时又遭一场大病,心肺受损,除了细精养护,平日用药亦小声谨慎。制其药丸并不难。”   “你当真痴傻。”赵檀笑她,这小女人平时瞧着精明聪慧,可稍微来个能说会道之人,便被扯着走,“那东平王何许人?你不去打听清楚,杀了我真能换得好药?那你可知东平给你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说着身前忽没了声响,黑暗中施烟只瞧见那人影挪动。   倏然,西侧烛火跳动,猛得光亮让她适应不急,施烟抬手遮掩一下,放下手她才瞧清楚赵檀唇瓣牵起一抹轻蔑又柔和笑意。叫人分辨不清。   赵檀不容她拒绝,扣住她手腕往及屋高的药柜前站定,拿了高梯爬到上头取下一本厚又破烂书籍。   他翻书,忽然停住一页,指了上头,“你看,韩金子、苦蒿、九荆、白蓝、……里头药常见,不常见的加高价亦买得到,然将其磨成药粉粗细不同、制药时比例不同,稍有差池,药效便失之千里。”   施烟忍不住凑上去看,上头草书豪迈,字迹渐消散,却仍能瞧出个大概。   赵檀利索取了几味药,用小秤一比,方才旁边对施烟说,“来,我教你。”   瞧他这般热情,施烟觉得古怪,原身不动,不解望着他,“为何教我?”   “医者父母心,你懂得药理,我亦是自愿教你。”赵檀笑着,将药材归拢,“烟儿不想学这些?”   怎会不想学,施烟探究打量着赵檀,自己是来杀他的,知他心善,可是却痴傻到将药术悉数教与自己?   担忧他锦囊中卖假药,可又一想,反正今日拿到兵符了,再厚重脸皮多学一些方子又如何。   施烟一咬牙,学!   翌日,远处泛出鱼肚白。   一声净软声从门外响起,“兄长,该起床用膳了。”   是嫣儿姐姐!   施烟两目一定,有些慌乱搁下手中捣药木杵。   赵檀轻笑朝她挑眉,并做外回答,反而凑近施烟,玩笑着,“烟儿你说,若是婧嫣推门进来,瞧见我两在一起,会作何想?”   施烟急着四下寻着藏身之处,这人还这般说着玩笑话,恼得推他,“你倒是说话啊,让嫣儿姐姐先走,要是她瞧见我们在一起,那还不得吓死。”   两个痴人对比医书制药,时辰竟不知不觉溜走。说来也奇怪,两人之间倒比以往活略些。   少许见施烟这般急慌,赵檀笑意过甚,急忙握拳咳嗽清了清嗓子,朝外道,“进来吧。”   施烟睁大眼,不可思议瞧着这人。赵檀亦朝自己挑眉,她来不及躲,门房被人从外推开,只得蹲下,缩着身子塞药柜角落里。赵檀走过来,身形将她全然遮住。   一进屋,陈旧药味浓重,□□的药柜上更是一片狼藉,赵婧嫣无奈道,“兄长,你又彻夜制药,小心熬坏身子。”   “无事,昨夜看书忘了时辰,今晨有些乏。你就将食盒放在那吧,这次尘重,对你身体不好。”   赵婧嫣依话,将东西放在圆桌上,挨着坐了下来。许是自己与程国公幺子婚前将近,赵婧嫣性子比以往更沉静,想着以后同兄长见面更少,她时常这般安静瞧着赵檀磨药。   自己婚事已定,自是免不了担忧兄长孤身一人。   “兄长,我许久未见烟儿妹妹了,不然咱们又请她去居玉楼吃酒吧。”   “你啊,还是好端端待在家中吧,”赵檀装模作样搭理药材,端起兄长的派头,“怎就天天想着邀人出去吃酒,自己以后程家小子嫌你是个小酒鬼。”   赵婧嫣恼羞红了脸,“这还不是为着兄长想,以后我出阁,就你孤家寡人,就想快些替你寻个知心的,只怕以后你只能同这些药材厮混。”   施烟手里寻乱拿了一捧当归,凑近闻有些苦涩,赵婧嫣又道,“而且,以前也不只是谁,整日去居玉楼蹲守。”   话一出,柜台之下蹲着的人定了定神。   “那日我随太妃姑母去了燕国公之女的婚宴,与那萧大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可是粗野,十足得商贾银钱气,身后的儿媳垂头丧脑,焉气得很。烟儿暂居她家,也不知受了哪些委屈。”   她自故说着,赵檀低头,就一瞬,对上施烟澄澈眼眸,她歪了歪脑袋,叫他不由得心一动,手中药材称量过重,同心尖儿思绪一起撒了出来。 第18章 。   施烟立在楼阁之上,视野宽阔,目光落在东南方。那儿围了一圈儿人,残布裹身的乞丐无腿无手,如五六岁孩童身形被扔在一团破草席中,就那般有人驻足怜悯瞧了瞧,往破碗里扔了两三铜板。   天下权贵满地的长安城,亦有穷苦之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以前活在家人庇护下,后来从雲山下来,随在萧祁远身后,去颠沛,免苦楚。   一道人影悄然走入阁楼,施烟转身,瞧见南宁王福了福礼,“殿下。”   伸手将早已背好的兵符拱手奉上,南宁王仅瞥了眼,不接过来,不耐烦问了句,“我不是说了,杀了赵家小子吗。”   “这……赎民女难以从命。”施烟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垂首紧地咬了唇,斟酌开口,“兵符民女已拿来,不忍残杀无辜之人,求王爷成全。”   南宁王冷脸倨傲,但还是给了药,“当初是你求我给药,如今还要同本王谈条件。你就不怕我将你在我手底下做得事告诉萧祁远,想像皆时,他会如何看你?”   施烟握紧拳头,直愣呛人地回他,径直从地上站在,眉眼冷冷,“王爷既要去,又何必来问民女。”   “兵符已拿来,以前替王爷卖命,不过是有事相求,以后,民女已无事求王爷,便就此别过吧。”   “诶你!”那南宁王意气,恼得将旁桌上东西扑撒在地,“真是好大的威风,”   气势汹汹推开旁侧暗门,里面别有洞天的,雅席素几,一男子端正而坐,面前摆了一套上好墨玉瓷盏,他正悠哉品茶。   南宁王上前,将兵符一把搁在案几上,“皇兄,你瞧着丫头,这会儿来我面前一身傲骨。”   男子淡淡瞥他一眼,挪一盏茶放在他面前,“慌什么,该走得人迟早要走,不过早晚。”   回府,施烟心中藏了好大怒意,自书院后门进去,萧祁远正食早膳,四下并无奴仆伺候。似就在等她。   无声过去,半跪坐落他身侧,脑袋搭在他膝上,轩窗大开,寒风直往屋里外,二人也不觉着冷。   施烟瞳孔失神,瞧着不远处一株绿栽,凌然出声,“当一株绿枝多好,有人浇灌,有人护着,即便生了重病颓废几月,带到花开时节,亦能不计前嫌盛开。”   萧祁远微抬起膝盖上脑袋,将金丝锦织毯搭在在施烟身上,他唇翕动半晌,终是抿紧薄唇,安抚拍了拍她后背。   若是开口问,必会遭冷脸。他便周而翰旋,伸出手臂揽着纤细腰肢,费了些力气搂在自己怀中。   热息洒下脖颈,施烟下意识侧过身多了多,可人在他怀里牢牢禁锢住能躲到哪儿去。   萧祁远道,“好浓的药味。”   低沉嗓音太过温和,如清雨过后山林,令人心胸舒坦,这一句话却勾得她眼角酸涩。施烟双手扑抱萧祁远脖颈,紧紧的护住,外头清寒,唯有这里才能温暖些。“二哥,我舍不得你。”   自己才不怕南宁王将那些事说出来。她只怕,这个男人突然离去罢了。   氤了雾气的话,绵软得很,萧祁远闷声笑了笑,“这不是还在这里。”   “那以后呢?”   人最是怕以后,记忆深处,肆意豪放的兄长曾说,要看着自己出嫁,安安稳稳过一生。可到底是食言了。   昨夜,那人突闯入闺房,她惊慌难堪,手中握了匕首,一时之间连最坏打算都想了。   “无论何时,只要你回来,二哥便在这里等你。”   这一句,随意又郑重,似一副随意而作的画,施烟指尖颤了颤,只可惜自己画技拙劣,字迹亦是人鬼不分。否则,她要将这句话安安生生写下,好生裱起来,挂在床榻间,日夜共赏。   施烟收回思绪,清凉目光与跟前人对视,她道,“二哥,我们这般,是否叫珠胎暗结?”   萧祁远一噎,神情凝重,所幸反应快,为叫她诓诱住,惩罚似得轻拍了拍她后背,将人搂在怀里,“乱说什么。”   施烟原本起了顽劣之意,是不是说些惊为天人话语。她勾唇,愉意止不住,倒在萧祁远怀中,耳畔是胸膛中有力心跳,她笑得合不拢嘴。   犹记得苍梧山那座萧祁远金身塑成时,有言语道大善人眉宇中太过凌厉,恐吓到后人香客,预请工匠在琢磨一番。   施烟倒说不必,整日端详男人,剑眉星目,笔挺鼻梁,薄唇微抿,五官熨帖端正怎么瞧都是相貌堂堂,俊朗翩翩。凌厉凶恶又如何,只要那星目温和,长命百岁便够了。   ……   自那日施烟同赵檀学制作药丸,昼伏夜出,一身散不尽药味。   两人尝尝结伴出城寻药,半路,贩糖的小贩、扯布的老板、过路的老翁都是南宁王派来的杀手。   她才知,自己不过是南宁王派来刺杀赵檀中的一个而已。   施烟一路替他解决了,袖口沾了不少恶血,赵檀从怀中扯出丝帕,递给她,“擦擦吧。”   “你为何一点儿也不惊慌?”   赵檀肩上有了背篓,里头三三两两草药,他轻飘飘道,“习惯了。外祖战功赫赫,在陇南手握重兵,且膝下无儿孙,仅我和婧嫣两个外孙。他一旦逝世,势必会上书皇帝陛下,封我为陇南节度使。那是个肥差,惦记的人不知多少。我自是成了眼中钉。”   话罢,脸上起了一丝不甘愤懑,他已守拙缩于内庭当一个小医者,还是有人不放过他。   当今天子正直壮年,虽已立太子,然太子之后有东安王虎视眈眈。赵檀偏安一隅,不入东宫亦不近东安王,于公于私都不得存在。   施烟只得安抚他,“那不怕,有我一日便护你一日。”   赵檀笑意浅浅,朗然应下。   时间一晃儿,初春。   托赵檀的福,施烟学制得药给萧祁远吃了,今年出了冬他竟能站起来。   这日晴光正好,几人去城郊散心赏景。   赵檀扯了施烟去山里处寻药草,忽糟了一处埋伏,两人被逼至一处险坡处。   “看来,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身侧的赵檀苦笑了声,施烟扭过头瞧他,“说什么胡话,这里人多,大天白亮下,谁敢明目张胆得来。”   赵檀扣住施烟手腕,大难临头之前,人自有一种预感,他眸中含情脉脉瞧着施烟,欲言又止,“烟儿……”   施烟未来得及应他,一支冷箭凉嗖从面前射来,她只得推开赵檀,让他躲开冷箭。   可一颗石子自左侧袭来,准确砸在赵檀小腿,他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山坡滚去。   “赵檀!”   施烟又要去抓,与此同时,身后一道尖锐声划破长空,“兄长!”   赵婧嫣原是偷偷跟来,想瞧这两人背着自己都说些什么,怎料半路迷了路,等再寻到二人身影时,正好瞧见施烟伸手推兄长!   施烟怔在原地,少时,预起身一跃往山坡跳去,却被突然出现的萧祁远死死扯住手臂。   就这般,一条人命从眼前消失。   萧祁远将施烟拥在怀里,掌心遮住她眼眸。温声安抚施烟,目光遥遥与附近恰好游玩的太子殿下、南宁王对上。   ……   赵家长子、朝廷命官无端丧命。   一时,满城风雨,圣上派了大理寺彻查此事。   有赵檀亲妹赵婧嫣指证,是施烟推赵檀下坡的。一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   但不知为何,这事儿被东宫悄无声息压下,放出消息,赵家长子为寻一味草药,失足坠坡,额角撞上石头,才当即毙命。   ……   施烟去了赵府那日,门白幡飘扬,宫里派了人来料理赵檀后事。   赵婧嫣一身素槁,跪坐蒲团为兄长守灵,低首膝上洇了一圈圈泪渍。   施烟跪在她旁边,“嫣儿姐姐……”节哀顺变四字,如喉中鱼刺,卡在那处哽咽不下。   她伸出又落,无力垂在一旁。   赵婧嫣恍惚中,瞧见施烟,登时双目一瞪,抬手狠狠掷她一耳光,声音响亮清脆。   灵堂一众人停下手中,各自闭嘴往这儿看,施烟无防备,被打得扑倒在地,薄娇面皮顿时起了红印子。   赵婧嫣发了狂,“你还有脸来!就是你害死我兄长。”   自责、懊悔、不得已的辩解将她辱没,施烟呆呆站在原地,仍有赵婧嫣过来攀打,好似这样赵檀还能活过来,能偿还嫣儿姐姐心中痛苦。   眼前发了红,四处天旋地转,若不是有下人护着,落在脚底的香蜡烛台只怕要砸在脸上。   施烟被推搡得直往后退,目光瞥道灵台外南宁王掀起一抹讥讽,他笑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以前杀个人不过家常便饭,如今还当何心善英雄。   身子冷得很,她也顾不得去辩解。   当年,父兄嫂弟无故死去,寻不到凶手,她也曾这般抓狂。   赵婧嫣苍白纤细手指向自己,施烟便听得她说,“我与你再无姐妹之情,直妄求你哪日也同我这般炙心痛苦。”   施烟垂下头,身后悄然出现一道熟悉身影。她恍然回头,对上萧祁远担忧目光。   ……   赵檀头七已过,赵婧嫣被老太妃姑母接入宫中。   兄长一去,抽走她一魂一魄,整个人了无灵气。   她虽有皇后娘娘赐得腰牌,能随时出宫,可自入宫后一次也未出宫。心中烦闷枯寂时,边去太妃宫后的花苑待着。寻了一处假山石下,时常兀自抹泪。   这日正哭着,天下了雨,雨意朦胧,一道墨蓝身影自不远处走来。   赵婧嫣急抹了泪,起身边走,却被后头一道声制住。   走不得,赵婧嫣只得朝来人福礼,“南宁王殿下。”   以前兄长当皇子的伴读,自己自然也认得皇子,只不过身份低微,甚少说得上话罢。   南宁王面容俊美琅玉,只周遭气息凌戾,他掌心摊上,素蓝丝帕包裹两三块糕点,冷硬道,“吃枣糕。”   这突兀的送礼,赵婧嫣抬头,眼底惊愕敲瞧着南宁王,半晌后,双手拂在腹前,颔首不接,“多谢殿下好意,不过,臣女不喜甜。”   那白净修长手指收回,被拒了也不恼,“宫里不必外头,就算你家全死光了,入了宫也要装出喜庆样子。”   “是。”赵婧嫣顺从点头应下。   南宁王道:“你住何处?”   “溯溪宫。”   南宁王颔首,前进几步,油布黑伞遮她头顶,“本王今日送你回去,下次若在出来记得带宫婢,宫内不必外头,误闯禁地是要判罪的。”   一股温寒气息凑近,倒是替自己撇去多数风。赵婧嫣原想说自己识得路,想想还是算了,朝南宁王福礼,“多谢殿下。”   旁侧抽噎声不止,南宁王不耐烦撇嘴,女子泪怎比天上雨水还多。长腿往前跨。头顶伞撤离,赵婧嫣不敢让南宁王走慢,只得亦步亦趋跟上。   方走一半,南宁王倏然停下,另一只手又递来,被手帕裹住的枣糕又抵在跟前,这次南宁王语气不容拒绝带了发令,“吃了它。”   赵婧嫣垂了垂眼睑,这次不敢反驳,伸手去,指尖冰凉触及那掌心。   南宁王余光瞥她,吃个东西比猫还慢,也不知是何处来的耐心,盯守她吃完,连这下雨天也不觉得耐烦,“吃了枣糕,口中甜了,心也就不苦了。”   赵婧嫣心中一暖,脸上又落两滴泪,“好。”   南宁王双眉扭成一股结,这女子是水变得不成,不吃糖哭,吃了还哭! 第19章 出牢   南宁王内外不是好人,除了在父皇太子兄长跟前有个好脸,在外对谁都是个冷脸,不进世俗的王爷。   当日赵檀摔下高坡,他正一旁看戏,瞧那柔弱女子歇斯底里嘶吼一声,初时只觉心底微荡起微酸,亦有似曾相识之感。   生于皇家,他心本不善。却鬼使神差,随宫内掌事太监去赵府处理赵檀丧事,一身白衣的女子静若一潭死水,好似当今四月开得正艳的芍药,突然被人折断,了无生气。   叫他动了恻隐之心,不禁一哀。是啊,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自己跟前,怎能不允人痛哭悲恸一番…………猛的,南宁王瞳孔一缩,眼前周遭缟素顿化为火光冲天。   那日,他好似也是这样,先是比她叫得吼得害惨,甚至嗓子咳出血,央求宫人去救自己母妃,可火势太大,他守至天明,眼睁睁瞧一座宫殿燃为废墟,连带将他母妃烧成一具焦尸。   全天下只他一人痛哀,背后之人照旧获宠风光无限。他也恨,一如赵婧嫣此时无可奈何,独成枯木。   这两日闲来无事,便来宫内瞧瞧这女子,结过到让他涨了见识!女子之泪怎如天上水,花苑里花草树木都叫她泪灌溉完了。   “殿下……”柔软细腻声从身侧响起。   南宁王余光瞧过去,只见白皙掌心摊着一个瑾瑜色香囊,绣工还算勉强瞧得过去。送给自己的……难道她已知晓自己常常在花苑躲瞧,替她赶走那些碍事宫女内监,因此专门给自己绣个香囊答谢?想此,南宁王心情愉悦了些,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赵婧嫣许是哭得多,她声娇弱得很,“礼尚往来,殿下送我糖糕,我便送殿下一个香囊。”   南宁王抿直了唇,拎起来瞅了瞅,故作挑剔,“枉你自己在太妃娘娘身边,这绣工真是入眼平平。”   刺人的话不顺耳,赵婧嫣脸臊红,咬了咬唇解释,“里头放了安神的药草,佩戴在身也能解腻静心。这本是我预送给兄长的,如今他已不再,方……送与殿下。”   惴惴不安对上他目光,自个儿眼里含着泪意,不敢落下叫他再瞪自己。   原存了心思还要打趣她,南宁王目光瞥过她身后急急跑出来的宫女,不自然冷硬地哼了声,“即是给别人的东西,本王稀罕这物不成,不过区区块枣糕,何须要这么‘大’的礼。 ”   利索将伞面一收,一把塞入赵婧嫣怀里,“给你,是本王用檀木伞换这破香囊的。”   殿下,这是是生气了吗?   男子力道急又大,赵婧嫣双手捧着往后踉跄两步,尴尬瞧着南宁王身影决然步入雨幕中。再低头看伞,伞柄上残留温热。赵婧嫣一想,也是往日除了兄长,也没有人会要自己绣得香囊。   立在原地,小宫女从后传了来,急急道,“小姐,这么大的雨您去了何处,太妃娘娘醒了一直寻您呢。”   …………   接连几日都是晴,赵檀身死一事引得满城风雨,赵婧嫣咬死牙扯是施烟推兄长下坡,一时之间,施烟成了众矢之的,连她身后的萧府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牢狱湿冷,秀被锦榻妄想,只得破落草席一张,老鼠不怕人滋滋声从脚边跑过。周围的犯人扯着声喊冤枉,狱卒们提着棍子敲打栅杆,穷凶极恶威胁遏制。   路过其中一间牢房,里头算是洁净,相比寻常牢房也安静。   狱卒停下脚步,拿钥匙打开这间牢门,虚以小声对旁边人道,“萧公子,小的担着风险,劳您动作快些。”   清隽俊朗男子微颔首,目光直落在牢房里头,待狱卒走远,方弯腰走入尘垢之地。   此乃死牢,经年不见天日,空气浑浊,弥漫一股令人作呕酸涩味道。萧祁远蹙眉,眼底凌冽至极,往牢房角落瞧去,殷紫衣裙混其阴暗,落寞孤寂缩在角落,悄无声息的。不过两日,那身子又瘦弱细削了些。   预往前走两步,身子到底抑不住灰尘四散,低声咳嗽起来。   这时昏暗不明角落的人影动了动,一道清澈声半信半疑响起,“二哥?”   萧祁远走过去,蹲在施烟跟前,指尖满是柔情意拂过苍白小脸,将一撂发丝撩至耳后,“……受苦了。”   施烟往后躲,偏过头时,额角堪堪抚过指尖。这细小动作宛如细密箭雨只刺萧祁远心口,萧祁远苦笑,声音压得极低,“嫌弃二哥了?”   怎是嫌弃。施烟拨浪鼓似地摇头,明明身子沁骨比身处寒冬腊月还冷,心中亦是贪恋那温热方寸之地,可看着清风霁月的人,他不该来此的。   她咬着牙落泪,语调侵染浓浓哭意,倔强道,“我两日未洗澡,会脏了二……”   “你不嫌我,我又怎会不嫌你。”   萧祁远长臂一捞,将人紧紧搂在怀里,隐与她未说完的话。沁体而散的药香萦绕鼻息,他又道,“众人都避远我,若烟儿也嫌弃二哥,那二哥当真孤苦伶仃了。”   施烟防备猝然崩裂,背脊先是被人缓柔平抚,脚踝被积了薄薄茧的手握着轻柔着,酒药味一时盖过牢房恶臭味。   那日,凶粗的狱卒推搡她入牢房,她直凛凛往里头扑,崴了脚。   萧祁远一旦入了黑,便瞧不清东西,声音也随着暗沉,听不出情绪,“是二哥的错,随着你去做,没得提醒你两句,遇人不淑,方涉了风险。”   掌下生热,力道适当让痛感不明显,施烟窝在他怀中,“婧嫣姐姐说,是我推他下去。众人也是信的。”   有人证,施烟自是百口莫辩,黯淡气息缠绕浓墨雾气,挥散不去。二哥也该是信的,自己见不管长安权贵的狗仗人势,常常口不择言喊着要杀人。   连她自己也信,赵檀是被自己杀死的。   “错不在你。长安不比西北,人心险恶,那南宁王知你心思单纯,又打着有医治我病的幌子,三言两语你自然信了。”   起初施烟一头雾水,半晌,她回过神,对上萧祁远目光,满是惊愕,“二哥,你知道,知道我与南宁王的事?”   手掌被萧祁远握得牢牢,施烟只觉心被狠狠一震,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她顿时惶恐,不惊失语,“那你怎不早告诉我?”   若早知这些,她定然不会招惹赵檀,离他远远的,他也能好好活着,忠贞至善之人不该落得这样下场。奈木已成舟,自个无知觉进了个圈套,连带走一条人命。   萧祁远只她所想,心中不忍。施烟一入长安,事事具在萧祁远眼皮子下,怎能瞒得过去;且她夜夜出府,当真府内的随从、长安夜禁时的巡逻侯卫是瞎的。   他轻声道,“你是我身侧之人,你有了把柄便是威胁我。因此也只得委屈你,如今就算没有赵檀,他们也会找下一个‘赵檀’。”   “可赵檀罪不至死!”   那么一个老实只求自保的人,就这般葬送在自己手上。不过入牢两日,施烟一滴泪为落,偏偏这时被自己给扯着嗓子吼哭了。   脸被泪洗干净,萧祁远用丝帕擦去,怜惜吻住她,“是二哥的错,以后不会了。”   萧祁远薄唇抿成一条线,如此轻描淡写想将此事盖过去,言语中也只有对施烟哭声关心怜惜,其余地……他可顾不过来。再者那赵家小子打着什么主意,各自心知肚明。   施烟将自己困入左右抉择不了的境地,人此时真失了魂般,“只因我是你身边之人………这话未免残忍。今早是赵檀,那下一个与我相处的人呢?二哥,是赵婧嫣吗?”   “不会再有下次,”至纯至善是别人,作恶讨嫌的自己也罢。   萧祁远搂住她,力道之大,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二哥保你今后平安,此事绝不再发生,说到做到。”   心中千万万懊悔,泼天地一味责怪自己,内心浮水挣扎不得,张嘴一口咬在萧祁远肩头,半晌呜咽声混着浅淡新鲜血味。心脏被狠狠攥紧,施烟喘不过气,还是不敢相信这事儿。直到狱卒来催,萧祁远离去,她将自己封印,不再说半句话。   狱卒来锁门又忙得巴结问道,趁几下无人,又道,“萧小姐,萧家主已将四下打点妥当,您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跟小的说。”   那身影面对墙壁,狱卒站了良久也不得回应。一想到萧府人给的厚掂掂银子,他也不自讨无趣,裂开嘴笑着走远。   。   太子为本案主审,此事自然不容马虎。   小小四方牢房里初次染明烛火,施烟一时畏光,身子缩成一团,眼神迷离费力看四周围了一群官兵,个个肃脸,唯有门口华服俊朗男子显眼。   她眯了眯眼瞧清楚,狱卒厉声呵斥道,“大胆,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跪下。”   若是寻常娇养的女儿,此时吓得两腿发软甚至发晕,施烟咬住发麻舌尖,扶墙起身,冷哼声——什么狗屁殿下,不过是暗谋算计的小人罢了。   有了缓冲,施烟背脊立挺,丝毫不畏直视那两人。目光落在南宁王身边的太子殿下,施烟微微蹙眉,自己与这人有过两面之缘。一时在萧府后院,同他出手拆招过;二便是那日在同二哥在居玉楼,这人同南宁王一起来的。   太子身形挺拔,双手背负,高高在上地架势,周身透着寒意。睥睨一眼令人望而生畏。他制止狱卒,伸手挥去周遭闲杂人。一时,这间牢房只剩这二人。   他往施烟跟前走两步,端得一派威严,“父皇命本宫主力此案,念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且先不用刑。本宫发问,你须得老实答来。”   “民女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施烟平静淡然对上他的目光,唇畔扯一抹讽刺,“怎会狠心去杀人呢?”   “你倒是不怕本宫治你个大不敬,”太子温和笑了笑,“按你这意思,那赵檀是自己摔下高坡死的?据说这两月,赵檀与你时常结伴采药,孤男寡女的,你敢说,这事与你无半点干系?”   后几句可以调慢语速,叫人磨出几分不同来。   怎无关系。施烟垂了垂眼眸,她直白道,“太子这话是说,我与赵檀有染?”   “这张嘴真是倔,”话莫,下颌猛得叫人擒住,施烟被迫昂首与他对视正着,里头隐含怒意,似要爆发。   太子压低声音用二人才听到的话说着,“姜太傅姜荣、那赵将军幼子赵禹实、德妃侄子高邢……这几个又与姑娘有何关系?据说是夜时,被人抹了脖子一刀致命。”   意料之中,施烟并不觉意外,自个替南宁王做得事连二哥都瞒不住,又怎能错过太子视线。   这人力道太大,眼底带着某种侵略,看破人的神色,直至龙涎香缓慢逼近,施烟警惕起来,目光淬了寒意直视他,“是那些人该死。相必殿下也知道姜荣辱他人妇,赵禹实为官不正包庇下属。您如此问,是要将这几桩事安在民女身上?”   “姑娘当真是匡扶正义,除奸除恶的无名好人,让本宫佩服。”   四周烛火摇曳,拢起一层牢房里石墙斑驳惨烈石墙移到跟前人脸上,蓦地,施烟轻声一笑,朝他扬起明媚笑意,内里嘲讽,“是啊,太子殿下高高在上,仁义待民,民女做这些不正是为您扫清路上渣滓吗?” 第20章 “不嫁我,烟儿……   “哦?”太子闲散起调, 原先逼迫气势散去,脸上笑意愈发甚,“既然姑娘有此心, 不若留在本宫身边如何?”   施烟敛眉,心中嫌弃犯恶, 手臂起了密麻鸡皮疙瘩, 她怎能料到堂堂储君竟说如此轻浮之言,“民女愚钝,怎配太子万金之躯。”   瞧她不平静模样,太子颇有深意瞧她良久,手腕一松, 施烟骤然失力后退,下颌麻疼得厉害。   “那倒也不急, 姑娘, 咱们来日方长。”   话罢,他转身出牢房,手一挥,朗然道, “本宫已查明,萧氏姑娘并无作恶之心, 亦无作案动机,应无罪释放。”   这一场案, 因这三言两语结束得突然。   施烟拖着疲惫身子,脚下虚浮, 如在棉花地上行走。春时风暖,当第一束暖阳打在身上,她狠狠打了个寒噤, 不由自主地怀抱着双臂。   “小姐,家主在那。”   苏烈站在牢狱门口,一见到施烟出来,即刻迎了上去。   施烟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萧祁远立在马车旁,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蓝色墨竹锦袍,立在那处便叫人赏心悦目。腰间坠的白玉佩被施烟常常把玩着,触久生温,一如他本人温和。   隔了数十米,施烟对上他潭静温和的视线。若是以前,她定会飞快地扑进去,想寻得无端温柔。她想说这几日牢里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石墙阴寒得骨缝生疼。那个太子也不是好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可此时,她半晌挪不动脚步,萧祁远亦站在原地,颇有耐心等着她走过去。   无数阵风从二人之间穿过去,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层缝隙。在施烟心中,二哥是风情高洁的,但赵檀这条人命横担二人中间,将他从施烟心中拖下神坛。   施烟双拳攥得死死的,心里蓦地很委屈。她不喜人枉死,二哥是知道的。可是……二哥早知事情开头结尾,却任由自己深陷其中。   苏烈抬起手臂站在旁边,抬头唤了一声:“小姐?”   施烟敛眸,收回无端思绪,伸手搭上苏烈的手臂,慢慢走下牢狱前湿滑的石阶。   阴寒之地渐渐离远,鼻息嗅到似有若无的药味。   肩头一沉,后背的风悉数阻挡了去。施烟颔首,入目是修长有力的手指,云烟罗披的丝带被他系了一个好看的结。   抬头,近距离对上来人的目光,他伸手过来想触自己的脸,施烟侧移身子,躲过了他。   用着拙劣撇脚的借口,“脸上太脏,二哥莫要碰了。”   萧祁远难得不言,收了手改去扶她的手腕,这次任由她挣扎也不放手,声音低沉,“上车,回家吧。”   车轱辘撵过路面,朱雀大街依旧人声沸沸。   车内小案上,放着打开的红木描金食盒,里头放着居玉楼时兴的糕点,还有一小壶般若酒。   酒如愁肠,饮多人易醒。   这是萧祁远最常吃的酒,异常小气地不许施烟碰一滴。他吃得醉了,缓缓念出这两句诗。施烟止不出好奇,偷尝过,只觉这酒太苦涩,嫌弃地不再喝。   施烟坐在窗幔边上抱住双臂,对这些打不起兴趣,盯着车内铺的绒毯发痴症。   “是觉着我狠了?”   寻常再是温沉和煦不过的声音,一入耳将施烟思绪扯回。她攥住手,掌心只有自己知道起了冷汗,照旧不敢坦然看萧祁远的目光,低声道,“没、没有。”   下一瞬,身子油然腾空,施烟来不及抓住东西,一下子坐在萧祁远腿上。对上一张俊朗的脸,他目光锁住自己,轻笑道——   “口是心非。”   手中被他轻柔包裹,一根一根慢慢摩挲着。被看穿了心思,施烟不自然撇过头,哼了一声,“才没有。”   “脚还痛吗?”萧祁远将人搂得紧,不许她挣扎,“待会儿回去让郎中给你看看,别伤了骨头,不然以后爬树翻.墙可不行了。”   她咬着唇,不应。   偏萧祁远颇有耐心,等她回答不到,又问一句,不等回应便自作主张去脱她的鞋袜,指尖刚勾住鞋子,就被一双手按住,施烟急急道,“不痛了。”   “那可还有哪里痛,车里有药膏,二哥给你擦擦?”   谁能经受这样的温声细语,施烟鼻翼酸涩,撇平嘴不让泪意涌上,头搁在他肩上摇了摇,“没有哪里痛。”   听其他狱卒说,那日推搡自己的狱卒酷爱赌博。家中欠了泼天地巨款,第二日债主追上家门,他是典妻卖女,幸而留得一命,不过一双腿被讨债的打断当做利息。   “不痛,那又是为何哭?”   手掌安抚轻拍怀中人,萧祁远镇定沉着问她。   “赵檀死了,再找不到同我挖草药的人了。”   轻柔微凉的东西覆在唇上,两两相映,格外温存,施烟连绵哭声悉数被跟前人夺了去,“烟儿要多少草药,就是再难再珍贵的,二哥也派人给你寻来。不过,无关紧要的人,二哥为你寻不到。”   再与萧祁远额头相抵,漆黑幽深的眸子似星,将她拢住。   无形的手将两人气息缠在一处,施烟失了大半力窝在他怀中,回味他后半句话。   施烟眨了眨眼,里头的泪落了出来。萧祁远轻柔吻去,“珍珠一泪一珍珠,这珍珠太咸太涩,烟儿往后莫落了,叫人看去,还以为二哥虐待你,要拿珍珠去换钱。”   “我偏不,是二哥惹我的,”施烟也顾不得自己苦脏,委屈如天,一把搂住他脖颈,早已备好的眼泪齐刷刷滑出,准确无误灼烫萧祁远凉然肌肤。   。   南宁王听闻太子兄长自作主张将施烟放了,气势汹汹冲到东宫来,直奔太子跟前。   “皇兄,咱们废了这番力气,你就这样放人。未免太过轻率,到时程老将军追问,你如何交差?”   太子正值公办事,对这皇弟莽撞行为皱了皱眉,厉声呵斥道,“此乃东宫,怎由你私自乱闯。”   这一呵斥,四下寂静。旁边上茶的小内监才值差没多久,颤巍巍放下茶盏,抱着托盘急忙退下。   南宁王讪然,忙规矩行了礼,双手拱起:“小弟莽撞,还请皇兄勿要怪罪。”   太子沉脸挥了挥手,殿内候守宫婢悉数退下。   直等殿门合上,南宁王颇为不甘道,“皇兄,好歹叫那姓萧的莫要太嚣张了,不过一介下等人,怎有脸在咱皇家面前摆谱。为了个女子,说得银款未按时,差点叫东安王抓了把柄,将你我逼至险境。”   他一说话,殿内无人应着,太子手执朱笔在折上披红,将左侧一本一本奏折批阅完。   良久,太子才掀了掀眼皮,“那兵部的空缺你来补上?”   “……诶,”南宁王顿时萎了些,双手拢住衣袍,跌坐在旁侧椅上,风头转得挺快,“那估摸再留他一段时间。”   太子哧笑,看过暗影递来的帖子,眼底快速闪过一抹危狠。他指骨握住朱笔,似笑非笑低声道,“君民有别,怎能让区区贱民越过本宫头顶。”   他同南宁王道,“赵檀的妹妹在程太妃宫中,我已让太子妃拨了些机灵的宫女太监去伺候。你帮她料理兄长丧事,若现在空闲得很,也去瞧瞧。也莫叫皇家无情,对臣子家属无甚关心。”   皇兄说完,南宁王面前便想起那泪多如水的女子,当下皱眉,“不去,不去,那女子娇弱得很,风一吹都能掉一盆子的泪。”   。   回了萧府,施烟窝在萧祁远怀中,困意渐浓,眼皮止不住打架,偏四下氛围有些怪异,她扭过头,正瞧见萧大夫人带着一众家仆堵在萧府前院,气势汹汹。   长嫂谢若莹抱着孩子不安站在母亲右侧,担忧瞧门口的人;萧思茹同其夫谢枫依次站在张氏左侧,幸灾乐祸盯着二哥怀里的女人,她就不信施烟还能好端端在萧府待下去。   旁边谢枫眉心跳得厉害,他这岳母大人同夫人唯恐天下不乱,誓要将施烟赶出府去。   今日天下不乱,萧府乱。   萧祁远抱着人一步一步稳稳地往里头走,施烟在他怀里扭动,当着这么多人实在不好意思,要下地却被人按住,“别动,小心摔着。”   □□的,如此不顾他人做派。萧张氏眼皮狂跳,以前还觉得这丫头性子虽顽劣了些,好歹也是个清白纯净的姑娘,怎料,竟是个专勾人的狐媚子。   施烟窝在二哥怀里,宽大衣袖遮了她所有视线。   只瞧得二哥好看的眼眉挑了挑,平静缓慢,云淡风轻地问,“大夫人带这么多人堵在门口,何意?”   萧张氏呵斥道,“祁远,此等辱没家风的东西,你还养在家中,是存心要让我萧府破败,再走一遍你父亲当年走过的老路吗?!”   府中人都说,施烟小姐心术不正,好端端地沈家大夫人不当,偏要去勾引家主。瞧,如今家主不正是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四下不见路了么。   为了不让施烟进门,张氏两言语扯出当年的老事。一旁老管家苦哈哈腰佝偻着,额头冒出几滴冷汗,今儿这家里怕是打乱了。   萧祁东对于这家萧府来说是个外人,自然不能管人家家中之事。   他站在老管家稍前一点,瞧着烟儿姐姐躺在二哥怀里,心中对这陈年旧事倒是略有耳闻。   早年萧家祖父有从龙之功,受先祖重视过,势头在长安也盛过一时;也是奇了怪,虽子孙读书不用功,但大都有经商头脑,人情世故通透成了精。萧氏支脉众多,子孙散落我朝各处,仍是户户相依,嫌少听得分家二字。   当年三哥萧祁东的父亲外出经商时,为救路途埋伏的平阳王中毒身亡,奈这平阳王生母出身低微,是圣上不受重视的孩子,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阳王允诺萧祖父一件事。   这桩事便是萧三叔与陇南崔氏女的婚事,为使这婚事办得风光,萧祖父可是下了好重的聘礼,请了不少达官贵人,将萧府这官商婚事排场打足。   但也偏偏这三叔是个风流才,被硬按着头拜堂成亲。在萧祁远出生前,他上头还有一个庶兄、庶姐。不过庶兄命不长,未活过五岁便夭。庶姐早已出嫁。   当年萧三叔凭着背后岳父势力,入朝为官。然性子坦荡、直言不讳,当朝直立圣上,惹得龙颜大悦,差点满门抄斩。   如今施烟害得朝中官员、皇亲国戚的赵家子惨死,这不又是一个惹祸的妖精吗?若再留她,不是给萧家引火吗?   “伯母,还请三思。”萧祁东从府外冲进来,许是方从美人榻下来,衣衫有些不正,脖颈至锁骨往下,有斑斑暧.昧红记。   方才一动,萧祁远用宽大衣袖将施烟视线遮住,再瞧旁边的人,“你回来做甚。”   萧祁东脸色因急促而红润,再对上兄长的目光,“我再不回来,大夫人又要将府内翻过来了。二哥,施烟如今恶事缠身,不若让她去我府上将息两日?”   话一落,胸口衣襟被人攥了攥,细弱声道,“二哥,要不我走吧。左不过这萧府我也不想待。”   环住自己身子的手臂圈紧,四起一股肃寒之意,萧祁远直凌凌对上前头一行人,寒声道,“施烟是我亲自带回来的,要人走也须得经我同意罢。我若不同意,谁敢动手。”   清寒严厉的尾音一落,府内丫鬟小厮个个噤若寒蝉,缩在廊檐下。   原本拦在前院的小厮畏首畏脑,萧祁远毅然决然往前走一步,他们犹豫着往后退一步。   从远处看,这仆拦主,颇有些滑稽。   萧祁承想笑又只得憋着,瞧见大夫人难堪又愤怒的脸色,无奈摇摇头。这二哥要做什么事情,哪由得这深宅妇人左右。   且这施烟姐姐不过一介女子,模样清艳秀丽,不过性子跳脱了些,在沈家身便带得时日比别人就,日久生情也是有的。怎就眼里揉不下人家呢?   府内自是无人赶阻拦家主,萧祁远一路畅通无阻,抱着施烟往恕清院去。   方才在马车内,施烟服了安神的药,如今窝在温暖酣厚怀里,眼皮打架如何也撑不起来。   唯一的意识只是紧紧攥住萧祁远的衣裳,带着撒娇的调子哼了一声,“二哥……”   “放心睡吧,有二哥在。”温沉和煦的声音钻入耳中,让她将最后一丝困扰散去。   不过,熬不住困意睡去前,听到清泠通透声道,“既如此,那便如大夫人的意思,分家罢。祁东祁承,拟帖子,请雍州的几位族老不辞辛苦来一趟。”   这话一出,仆妇随从们里头吒然,窃窃细语声不断。家主向来一言九鼎,如今这般说可是当真了。   一旁看戏的萧祁承被点了名,不由地直了直背脊。   萧张氏右眼皮狠狠跳了跳,被萧祁远这话激得往前一顿,耳边翡翠耳坠摇了摇,她往廊下走几步,身形摇荡,失声破喊:“逆子!”   “大夫人!”   “母亲!”   “母亲!”   几道不同音量声同时响起。   萧祁东往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大夫人,温言声语劝道“如今家里正式多事之秋,太子殿下都判烟儿无罪,你这般逼人,又是作甚。都说家和万事兴,您如今这般,不正是逼得二哥难堪么?”   “吃里扒外的东西。”萧张氏一把推开他,手尖锐指向他,身子气得颤抖。当下恨红了眼,咬牙切齿道,“公爹婆母当年偏袒萧郜就算了,如今还来一个孽障,是你们!是你们要亡我萧家啊!”   …………   施烟这一觉睡得久。   鼻子别人轻轻捏住,窒息感让她难忍,睡梦中伸手去打罪魁祸首,唇边有浅浅笑意,“赵檀,你别闹。我睡一会儿就来看医书。”   将人弄醒,萧祁远神色淡然,目光温和如水,问施烟,“可是梦到什么好事?笑得这么开心。”   施烟缄默不答。   睡得沉,梦到好些事情。可大多都是以前与赵檀在一起,从相识、到受南宁王之命去刺杀他、再到他不计前嫌教自己医术……   这事儿已然让两人有了丝隔阂,可这些,怎教她好意思同二哥说出来。   抬眸看了眼二哥,他这架势是非要让自己说出来。施烟无奈,眼神闪躲地摸了摸鼻子,“梦到以前,我们两在雲山的事了。二哥,冬时你就说要带我去看雪,如今都快入夏了,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笨拙话题转地生硬,施烟欲盖弥彰地睁着一汪澄澈眼眸,羽睫扇了扇。   萧祁远也不追究,将她散落在额边的青丝撩在耳后,为自己失约抱歉,“再过一些时日罢。二哥将事处理完,等萧家的族老来,二哥就娶你,让你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入萧氏的族谱,咱们便走。”   这话头太大,施烟一时错愕瞧着他,手下没力气,脸上表情也僵住,痴憨憨的。   “……二哥……娶我?”   萧祁远挑眉,将她神色扫入眼底,脸上漾起温和笑意,“怎么,不愿意?”   “不愿意…………啊!”   腰下痒肉被人挠,施烟顿时在萧祁远怀里乱躲,“哈哈哈哈,二哥别挠,别挠了,烟儿怕痒啊。”   “不嫁我,烟儿是许了谁?拿二哥当个幌子不成。”   萧祁远手下控制着力道,不让施烟从自己怀里退出去,又得提防她从轮椅上摔下去。   一番闹腾后,施烟恼嗔这人一眼,眼角被弄出几滴眼泪,鼓了鼓脸颊,气愤道,“二哥,你往后莫弄我痒肉了。”   “那你说,为何不愿意?”萧祁远正经得很,眼底没有笑意,认真问她。   施烟正了正身子,红着脸颊道,“人人都说家主活不久,且您有克妻之明在前。烟儿便想,趁您还没死便多攒些银子傍身,以免您死后烟儿别人欺了去。”   萧祁远沉吟一番,脸上浮气意味不明的探究,“倒是在理。”   施烟这下准备好躲远,却被一把扣住,逮了回去,“二哥………呜…呜呜…”   ……   萧家族老先未到,苍梧山的和尚倒先来了。   不过两年未见,年轻和尚肉眼可见地比以往老了,脸上起了几道皱纹,不过目光望向众人时,更和蔼了些。   和尚身披袈裟,单手执杖,赤足立在院中,脸上含着淡然和煦笑意,朝这一对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施烟亦双掌合拢,朝和尚道,“师父。”   和尚身披袈裟,望着廊下的施烟,微微颔身,“小施主,别来无恙啊。”   “家主这两年将养得好,身子骨瞧着硬朗不少。”   萧祁远笑着,声音清煦,“托住持的福,每年往寺里的香油钱可是没白费。”   施烟立在萧祁远身边,眼眸弯弯,“可是如此呢,师父。那座金塑可真是有用。待寻了机会,我得亲自还愿去。” 第21章 。   和尚身后怯生生伸出一个脑袋, 露出面容,一瞧竟是和尚的翻版。   不过七八岁,蓄着头发, 扎成两个小髻,水灵灵的眸子纯澈无辜,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男女。   施烟惊奇盯着躲在和尚身后的小郎君, 走过去朝他挥了挥手。   甫一走近,那小娃娃攥着和尚衣角,大着胆子盯住萧祁远看,忽然小嘴一撇,脆生生地哭了。   小郎君脸蛋嫩, 白里透红得好看。施烟瞧得欢喜,“师父何时还俗了?这小娃竟与您长得十分相像呢。”   不远处的萧祁远目光沉静与那孩子对视, 指骨轻敲石桌饶有兴趣道, “哪里的小子,在别人家中嚎哭,吵得耳朵疼,苏烈……”   “奴在。”苏烈立即道。   然未等萧祁远说话, 小娃突然放声大哭,细胳膊细腿的直往和尚怀里钻, 打了一个闷闷的哭嗝,口中咿呀, “父亲,坏、坏人。”   孩童嗓音清而软, 施烟回身不悦嗔了眼院中的人,“二哥,你吓着小娃了。”   萧祁远温和挑眉, 竟不知他竟有这般顽劣心态,掌心摩挲茶盏边沿纹路,似笑非笑同施烟道,“那小子鬼机灵一个,你不先将他制止,他恐翻了天去。”   和尚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原这人当和尚之前,乃是某世族的公子,弱冠之后随家中安排成了亲,夫妻恩爱,生活美满。然待子足月那日雨夜,电闪雷鸣之际,他一步一步赤走上苍梧山。自此人间少了一个凡夫俗子,佛寺中多了个和尚,法号‘智空。’   前不久俗世中父母亡故,妻子改嫁,智空和尚只能将儿子养至身边,四处云游时带着。   长安城郊十里之外的静安寺,和尚暂居那里。   静安寺在前朝是皇家寺院。而如今的圣上信道好求炼丹,自此引领了民间百姓大多也好道,如今此寺来供奉的大多是富家妇人小姐。   萧祁远有一串上好的紫檀手串,许是戴得太久,前几日里线倏然断裂。好似一种感应,不到夜时,二哥旧疾发作,连站起都费力。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她亲自带了珠串来佛寺,求佛祖庇佑。 施烟跪在蒲团上,跪拜神佛时神色极为虔诚。   给那小孩子带了些长安时兴的糕点,施烟问智空,“师父既有家室,何故出家?”   和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语调带着禅意,悠悠远远,“事讲佛缘,不可强求。前尘之事,贫僧……记不得了。”   “当真记不得了么?”施烟口中轻念,疑惑目光看向他,和尚微笑摇头。   施烟又问,“一堕空门,当真四大皆空吗?师父。”   自那日二哥说要娶自己,她心中总是虚无缥缈的,如何也抓不住。   和尚道,“因果轮回,自有天道。小姐一心为萧施主,自是求了善果,佛祖在天,自会保佑你们。”   和尚话说出,施烟倒不怎赞同,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师父,你知我不信因果。”   她只要当下人好生活着,哪管以后天上地狱,尽凭佛祖裁断。   和尚双手合十,朝施烟颔首,低声念道:“我佛慈悲。”   。   春闱科考后,萧祁东名居高榜,长街官袍走马,好不威风。正巧,雍州族人也来了,原本清平的萧府宅院热闹起来,就连府外的四大掌柜也回来照顾客人。   托人寻了个吉日,邀请雍州族长,萧家人围进正堂,齐议分家之事。   萧张氏与族长同坐上方,脸色憔悴,眼神求助旁边的老人,急唤一声,“族长。”   萧族长福厚寿长,已近古稀。在萧氏族人中颇有话语权,浑浊目光看向萧祁远,苍老声音起,“祁远啊,如今祁东高中,长安一脉好不容易缓口气。好端端的,何故要分家啊。”   “那族长以为,祁远该当如何?”   萧祁远坐与正堂左方,近日他身子越发不得力,半依在轮椅上,苍白面容,难掩病态。可话出口,叫人不得不警惕认真。   其实早在族长未与萧祁远见面时,张氏先亲自接待雍州一行人。絮叨了多年苦心经营萧家的苦楚,声泪俱下,再转而说萧祁远为何执意要分家。   “族长,那就是个妖精。媳妇派人去查了那丫头底细,好似一盆清水,不知籍贯何方,亦无父母兄弟。”   萧张氏寡妇多年,又是长媳,老族长自然信她的话,当下对那施烟并无好感。   族长抚着白胡子,意味深长看了眼萧祁远,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祁远啊,何苦为女子闹得家宅不宁呢?当年你祖父去世之前,可是握住你父亲的手叮嘱切莫分家。如今你这不是违背父命吗?”   “自然此事还得从长再议,你大哥远在赣州,如今你是家中顶梁柱,可不能仗着自己有了些势头就欺负长辈来。祁东你说呢?”   老人成精,到底是见识比萧祁远多,晃然将话头递给旁边言语未发的萧祁东身上。   “这……”萧祁东左右为难看了看二哥。   之后,他站起来,朝众人拱了拱手,“祁远早已搬出萧府,上头父母也都不在,祁东任听大夫人和二哥的吧。”   如此取个折中的法子,倒是哪方都不得罪。   族长的视线再看来,满是不悦,“你小子,这不明晃晃站你二哥那边。”   萧祁远勾起唇角,笑了笑,“族长给小辈按了个好大的罪名啊。祁远并未逾矩欺负长辈。这分家之事虽是当年祖父嘱咐父亲的,然父亲当年离去时,祁远并未在身边,因此做不得数。”   “且府内的庄子、田地、药材金玉商铺,早在祖父下葬五日后,大伯母早早同父亲商议分了。三弟祁东可是一分未得,如此自当如何都行。”   这萧祁东先是不同意大夫人分家,可自等二哥将这事儿与他说了,他也只得应了。自己这些年都靠二哥才有今日,那还能再多语。   说完,堂内寂静,数十道目光落向萧张氏,“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爱民,昔日家产早已捐得捐,赠得赠;母亲也不得擅长理家,大夫人也从我这儿挪了些去填补您的娘家张氏。”   萧张氏手紧紧攥住丝帕,脸色僵硬难看,狠狠瞪着萧祁远,似乎要在他身上剜出大洞。   “是吧,大夫人?既然家早已分,还不如早早抬到明面上来。”萧祁远坦然对上,眼底玩味笑意更甚,“且祁远将要娶妻,自然有些事该早料理去先料理。以不至于往后扯了夫人进来。”   老人家眯了眯眼,打量萧祁远,他早早挑起萧家大梁,气质深沉不容人轻易瞧出来。可惜命弱……一切都白谈。   可如今还是不招惹的好啊。族长回头看了看自己孙儿萧祁承,再与其他几位萧氏族人一通商量。   这萧家当真如萧张氏一句气话,真分了。   萧祁远吩咐工匠将西院与清院之间的花苑用木篱笆隔开,另在东墙开建府门。   “这下你满意了?”   那日,萧思茹拦住施烟,直凌凌地,主动与她说话,“瞧我们家分了,终于合你心愿,你很高兴是不是,没有人来打扰你同二哥当对恩爱鸳鸯了?”   施烟无意同她争执,转身要走。萧思茹挺着大肚子,急步上前来抓住她手腕,眉眼一派冷气,“我告诉你,做梦!要不是祖父偏心三叔,萧家的财产本来就是我们大房的。等我大哥回来,你!还有萧祁远统统都得从萧府滚出去!”   边说着,她一双眼睁得通红,眼神悲愤又倔强。施烟垂下眼帘,平静地慢慢的将她手拿走,“思茹姐姐快临盆了,你还是莫动气,仔细伤了自己身体。”   萧思茹咬牙,“你就是妖精!”   施烟也不反驳,“姐姐既说是,那便是吧。”   萧思茹低声骂她恬不知耻。   这会儿,施烟总算有了反应,身子一瞬僵硬,从小没被人如此骂过。她抬起头笑了,笑意不及眼底,“自古祸水败国,我如今还没有这么大修为。不过,我也确实二哥祸害。但那又怎样?”   萧思茹气得说不出话。   。   既决定分府时,萧祁远派人将府中上下修葺一番。   萧祁远原先居住的院子要阔开一番,便搬了竹林内的小楼,正好暮春初夏,绿意盈盈,春蝉鸣鸣,如世外深谷,颇有一番诗意。   竹楼上有一处轩窗,推开而看,入目苍翠,施烟凭窗远眺,清晨竹林间聚了浓浓的雾,连落入期间的阳光悉数吞没。   再跳高远看,能瞧见昭国寺内的佛塔顶。她盯着一处失了神,一时没察觉手掌被人握在手心,一根一根被轻柔亲吻。过了一会儿,才被缠绵温热惊了下,预要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叫她不由得颤了颤。   施烟偏过头,一个吻悄然错落脸侧,微热气息挠在耳旁。她只觉如在河池,四周都是水,让人呼吸不过来。   珠帘在眼上头,被一道人影遮住。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眼眸,施烟陷了进去,她俏声唤着:“二哥……”   但跟前的二哥眼尾不见笑意,细看颧骨有些凹,脸上毫无血色,一如苍梧山那座冰凉清隽的金像。任从那个角度看,都是一样。   掌心往上,连肩骨比以往膈人,施烟恍然记起苍梧山的师父说,一堕佛门,四大皆空。再去摸萧祁远的右手,檀木珠吸走人的体温,有些微热。   戴檀木串子的手抽走,施烟指尖扑了个空。然没一会儿,手腕滑过冰凉,沉甸甸的。   颈窝出的脑袋闷咳两声,嘶哑声传入耳中:“方才,发什么痴?”   施烟举起手,对着轩窗歪头瞧着檀木珠,其中有两颗有裂痕,像是刀尖滑过,又不像,好似是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没、没发痴。”她有些磕巴得说,“不过瞧见了兔子在啃笋,想到了雲山的兔子。以前哑娘养了好多,我留她一人在山中,也不知如今她养的兔子还剩多少了。”   高山之中,凶猛异禽食肉,温顺点不利索的成为腹中物。   萧祁远将人捞在怀里,“待天晴,叫人买些回来养在竹园。”   “好。”施烟回首,在他下颌处应了下。   这夜。   赵思茹生产,生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动静。据说头太大,胎儿出不来,产婆束手无策,郎中也进不得产房,搞不好会一尸两命。   当消息传到清院时,萧张氏派人来请萧祁远写张帖子给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去宫里请位太医来。   一旁的施烟手中正拿着绣棚,若不是手指利索,针尖堪堪滑过指腹。顾不得当下,奔去屋里拿了自己针灸包往西院去。   “你来干什么,滚出去。”   绕是腹痛难忍,萧思茹疼得满头大汗,见到施烟还是嘴硬。   施烟理也不理她,拿出自个儿带来的针灸包放在一旁,指挥旁边的人,“稳婆,叫人多烧些热水来。”   手腕被握住,萧思茹脸色慌张,嗓子喑哑颤抖,“你、你干什么!”   早前,同赵檀那里学了妇人内里杂症,后宫有些娘娘难产,太医秉着压力,自是不敢马虎。久而久之,研究出了一套针法。   施烟其实也把握不准,正犹豫下不下针时,稳婆惊叫一声,“糟了,大小姐一直在流血,胎儿太大,这如何是好,干耗着大人小孩都有危险。”   这话如冷箭,施烟身后无形被人推一下。萧思茹叫喊连大哭都忘了,预叫屋外守着的母亲、丈夫,却被施烟寒眉低声遏制,“思茹姐姐,你信我。我会医术,如你动一分,我针扎错一寸,皆时你腹中孩儿能否平安出来我也不敢保证。”   腹部忽然传来疼痛,萧思茹疼得神志不清,满头大汗去握住她的手,“救我………孩子。”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忽然欣喜一喊,将屋里屋外的人心齐齐放回心窝。   疲惫铺天盖地袭来,孩子平安出来,萧思茹无力的牵起笑,却听得施烟在耳边轻声道,“思茹姐姐,不要对你娘说见过我。”   她眼皮上下开合几下,没回答昏了睡过去。   施烟拖着身子回了竹林,正看着门口萧祁远。他坐在轮椅上,脚边放着一盏灯笼,正等自己归去。   她走过去,无力扑趴在萧祁远膝盖上,“二哥……”   萧祁远垂首,手掌轻抚过她的青丝,温和应了一声,“如何?”   “思茹姐姐生了个人。”   嗅到宁静熨帖的药香,话也不经过脑子。好笑声在头上响起,末了,沉声安抚道,“好了睡吧。”   她哼着嗯了声,搂住萧祁远的腰身沉沉睡去。   萧祁远与施烟的婚期定在九月初五,婚期还有几月,但一切事不用她费力,底下人自然安排妥当,她当了个无聊的新娘。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施烟对上萧祁承是不是瞧来的探究目光,直然问道。   萧祁承道,“总觉得姐姐比以往看着,变了好些,又好似没变。本就生得美,可这美如芍药初绽,窕冶得很。”   他一本正经说着,施烟被这囫囵绕晕,微微扬了扬脖颈,指腹拈起鱼食往池塘扔,尾音漾起:“都说女大十八变,自是与以往不同。”   萧祁承正了神色,“烟儿姐姐,你当真不在乎二哥孱弱身子,要嫁给他啊?”   萧祁承自认二人交情如朋友,因此忍不住要同她打个警钟,“连宁家姑娘都知道家主活不过而立之年,族长爷爷也早同我说,等二哥走了,这家主便是我来当,撑起长安萧家的门楣……”   他说着,一直看着施烟脸色,她拢了眉眼,平平淡淡的,并未对自己的话起丝毫波动。   “烟儿姐姐,你……”萧祁承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不住道,“你是否是被逼的?若是……”   他如此倒也不是全无理由,二哥性情清高孤僻,往前也有人要借他床榻获荣华富贵的丫鬟,不过尽数被严令禁止了。   而施烟姐姐,这两年模样长大,生得花容月貌,且日日在跟前晃,二哥动了心也不足为奇。萧祁远咽了咽喉结,背后竟有一丝心慌,也道不明是如何生的。   他急了,脱口道,“若你被逼的,我自是站你这边。”   未得回答,自己手中装鱼食的盒子被躲在,施烟抓了一把鱼食。再抬眸,紧紧盯住萧祁承,眼底平静如水。   在他的目光下,施烟手一扬,褐色颗粒漫天洒下,数十尾锦鲤踊跃而起,池塘水声汹汹。   施烟白皙面颊透着粉嫩,比平常更注重梳妆,唇上抹了胭脂,容貌清而艳。   她认真道,“如今不后悔,以后也不后悔。我为何要在意别人的目光,来寻自己不愉快。”   萧祁承预再说。   施烟直接打断他,目光生寒,“萧祁承,你是估摸着,族长来了,你背后便有了底气罢?那你敢不敢把这话当着家主的话说一遍?”   “烟儿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得否认,“我也是听萧夫人同给二哥看病的郎中说得,只想告知你而已,免得白白误你年华。”   施烟冷眼旁观,哼哧一声。原先他还以为萧祁承是个心术端正的人,而如今他这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早下位吧。   娇惯的脾气上来,愤愤扔下鱼食盒,错身而过他时,冷冷道,“就算家主死了,这家主之位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当。”   说罢,施烟急匆匆跑开,萧祁承知自己嘴笨叫人给误会了,他急急跟上去预备高声解释,“烟儿姐姐,我本意不是如此……”   然话戛然而止,萧祁承脚沉如千斤重,定定落在原地,看到不远处轮椅上的人,悉数的话梗在喉咙,咽不下去,却硬生生的改了口,“二、二哥。”   萧祁远被苏烈推着轮椅往前,待到他跟前,温和笑道,“随我走走。”   “是。”萧祁承不敢不应,转了脚走到他身后。   萧祁远先是问了萧祁承各商铺的事,这些都是每月各店掌柜按时上缴供看的。此时问不过是找着话题罢了,过了许久,他才寻到正题,“我这身子,也不知能拖几时。倒时待我走了,这家主之位便是你的。”   这是族内早定下的,亦是萧祁远首肯的。   “二哥!”在外行商之人也多忌讳,不说死伤,萧祁承打断他,“晦气,你如今还健在,说什么死不死,家主不家主的。”   “哦,你不让我当面说,然后背地里说?”   “我,我……”萧祁承左右局促的很。但看清萧祁远揶揄的眼神,他忽然放下心,知道自己被二哥将了一军,恼红脸,“烟儿姐姐不懂我的意思,二哥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我只是好奇罢了。”   “那既如此,二哥你还要娶烟儿姐姐,就不怕………”   萧祁承话快,说到一半,不由得自发制止,转而去看二哥。从他这儿的视线看去,清隽俊雅的男人不反驳,被阳光拢了满身,脸色经常苍白,此时却被光被照得有些吓人。   萧祁远抬头瞧他,目光温静沉凉,他幽幽道,“我若那日真遭不测,有些事,你替我去做。”   。   院角的蔷薇花架下是个歇凉的好地方。   日光毒辣,萧祁远是不畏热的,反倒觉得这晴光照在身上熨帖舒适。   他一回院子,就瞧见施烟站在烈日下,阳光洒在她周身,拢了浅浅一层光斑。   将人喊至蔷薇花架下,拿起一旁折扇,为她扇风,徐徐问道,“怎的了,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问还好,他这温沉清泠的话入了耳,施烟垂下肩,眼泪如断了线珠子落在衣衫上,他伸手去拭,滚烫泪珠砸在脸上。   顾不得热暑,萧祁远使了力将人搂在怀里,“连出了十几日晴,龙王谴你来降雨了不成。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   “那你是嫌我丑了?”施烟兀自哭自己的,空闲接他的话。   萧祁远忙笑道,“不敢,烟儿不丑,倒是二哥委屈了你。害你好端端的姑娘嫁给我这样残人。是受委屈了。”   他堂然将自己弱疾揭开,施烟正要说劝慰地话。冷不然,腰肢被一只大手紧紧贴住,听得胸膛沉稳的心跳,“但即便如此,烟儿也后悔不得了。二哥残活一日,也只得留你一日。”   “你这如强盗何异。”施烟抽搭哭泣,嗔他一眼,可话说得比他还狠,“你得好好活着,以前指望你争气活过三十岁。既你要当我的夫君,便要长命百岁,若是做不到,等你死,我将你尸骨拖到雲山上,叫那些恶虎豺狼吃了,再裹了你的家产逍遥去。”   女子的嗓音清而柔,无端没有威慑力,反而带着一股撒娇意味。   萧祁远唇畔噙住笑意,如何也平不了,叫人紧紧搂住,眼底柔情划散不去,应承着她,“好,陪着烟儿好好走过这一生。”   施烟抓住他的手臂,不自知指甲扣入他肌肤,留下鲜红印记,“切莫食言。”   发顶落了一吻,带了个沉稳的尾音:“嗯。”   这晌,施烟方才笑了。好似,一切都正常。她安心待嫁,忽然想到屋内的嫁衣,大红似火,玉珠做主,金线绣福,乃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裁缝师傅亲自缝制。   新妇出嫁该是家长母亲阿嫂闺房絮话,兄弟相送,千宝万珍护送其夫家。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施烟百无聊赖,眼神黯淡些,撕下一片红花瓣,绕在葱白指尖转了转。   可惜,她没有亲人送嫁。就连在长安最亲近的赵婧嫣也视自己为杀兄仇人。   “在想什么?”   施烟软绵绵趴在萧祁远胸口上,拖长了尾音,“在想……家。”   肩头一沉,萧祁承沉声“嗯”了,手掌轻平地拍着施烟后背,语调淡淡,偏压得沉稳,“往后,我也是你的家人。想家,便想二哥,可好?”   “不好。”   施烟一口回绝,将他推开,柳眉拧了拧。   萧祁远挑了挑眉,好笑愉悦地看她一眼,“为何不好?”   “想便是思念,思念便是思多日不见之人。二哥你总在跟前,我两日日相见,我如何想你?”   “哦……”萧祁远若有所思拖长了尾音,他懒散起身,墨发散了小榻,衣襟半开,晨风一吹,露出里头白皙肌肤。   施烟怕他着凉,伸手要将他衣衫拢起,却被他扣住手腕带向自己。萧祁远的下颌搁在施烟发顶,低靡悱恻的声音自上而下,“不想便不想吧,左不过你在我跟前。”   。   当施烟在居玉楼在看到赵婧嫣同南宁王时,有些惊愕,本想躲远一些,脚却不听使唤,走了上去。   “婧嫣姐姐?”   听得有人唤自己,赵婧嫣回身,一晃见得施烟直立站在那儿,顿时脚下发颤,往后趔趄一步。   紫衫人影在旁歪歪斜斜,南宁王单手握住她,“小心。”   立稳后,赵婧嫣急慌慌要抽回胳膊,南宁王却窝得更紧,低头与她低声耳语,“诶,这可是杀你兄长的罪魁祸首,她都不慌,你慌什么。想想你兄长死不瞑目,腰挺直,目光不要躲。”   施烟扯了扯唇角,搜刮心中要说的话,却吐不出半个字,手指局促地捏住衣裳,“婧嫣姐……”   话音未落,一股风从脸上挥过去,居玉楼静了下来,人人都往这儿看来,施烟脸往左侧偏了偏。   赵婧嫣紧紧握住手,南宁王的声音在耳中风靡鼓动,促使她扇了施烟一巴掌。   后不知何处生得力气,攥住施烟的手,力大得出奇将她拽入最近的厢房,合上门,里头瓷盏破碎声起。   外头的人有认识施烟的,好事者道:“那不是萧家的表小姐吗?诶,这被别人打了,怎没人去告之萧府。”   南宁王手腕转了转,指腹上的茶盏掷过去,冷眼扫过去,“不过小女子之间打架,谁敢去报信,先问问本王手里的茶盏同不同意。”   “这……”   能来居玉楼上的人,个个都是能审时度势的。南宁王身后的侍卫个个笔直煞星得往前站,谁敢往上凑,但想走也不行,二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门被“砰”得合上,将外头喧闹一并隔开。   左侧脸颊痛,施烟伸手去捂,火辣辣好似千百只蚂蚁撕咬,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   赵婧嫣满是一脸满是厌恶,“怎么,怕我杀了你,勾搭上你那表哥。施烟,你怎就如此不要脸。”   “婧嫣姐姐,你在说什么。”施烟听不明白,可没等回答,几只茶盏朝自己摔来,她下意识抬手往后躲,却被椅子绊倒,摔落在地,碎落的瓷片划过娇嫩的脚踝。   赵婧嫣攥了攥手中之物,咬紧牙倏然,抬起胳膊,直直朝施烟刺去。   冷气在眼前一晃,这东西,施烟在赵檀的药房见过,是他专门来切割较硬的药材。   施烟抬眸瞧着赵婧嫣,心里泛起苦涩,将身上痛感全然遮掩。她闭眼,杀吧,左不过解释不清,今日若真死在赵婧嫣刀下,待下了地狱她要去把赵檀揍一顿。   锋利刀尖划破手臂,鲜血即刻渗出,她也只当是水在流。   赵婧嫣恨意未消散,定下身,眼中错愕,脱口而出道:“你怎不躲!”   施烟脸上露出一个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嘴硬道:“我若躲了,姐姐不是更生我气了。”   她又往前一些,将脖颈离那沾了血的匕首更近一寸,赵婧嫣手抖得厉害,踉跄往后退缩。   “姐姐不是要给赵檀报仇吗?今日我站在这儿,命随你拿去。”   “疯子!”赵婧嫣又气又恨,“你这般死皮赖脸的,别妄想我原谅你!”   “我不敢奢求姐姐原谅,”施烟固执立在原地,她向来敢作敢当,站在原地笑了笑,“若姐姐杀了我,能解您心头之恨,我死也值当的。不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今日出了这门,我便不再应了。”   她说得傲然又坦荡,赵婧嫣柳眉拧起,冷笑斥道,“杀人凶手还有理了。”   施烟话哽在喉间,目光与赵婧嫣交汇,良久,她轻轻问道,“姐姐,你信赵檀兄长身亡是我所为吗?”   “我亲眼所见,是你推我兄长下去的!”这话一出,赵婧嫣嘶声吼出,泪水夺眶而出,目光尖锐,“你倒底是谁,难不成是外敌派来的细作。”   外祖是节度使,手握重权,而施烟不过是萧家外亲,圣上要求彻查,施烟却能全身而退,这委实太过离奇。叫她不得不多想,派人去查萧家,查她的底细,却被人刻意遮掩。   赵婧嫣她痛恨自己软弱,却又无能为力。   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女子好生生活着吗!   她去求皇帝,皇帝避而不见。去求太子,太子却道施烟无罪!这不公,赵婧嫣伸出手,将掌心的棕色药丸递给她,目光紧紧锁住她,“吃了它,只要你吃了它,我便信你。”   施烟不问,拿过药仰头咽了下去。那粒药在口中化开,施烟抿了抿唇,近乎是立刻她察觉了里头的苦喏、白芷、谷神子、乌头、七星海棠……剩下的,她拼命记下,眼前一片眩晕模糊。   再醒来,手肘被膈得厉害,睁眼,入目还是方才的厢房,不过只剩她一人。推门出去,居玉楼一如平常热闹。   亲眼见着那道身影进了萧府大门,赵婧嫣方放下车幔,背脊端直,暗暗垂下眼帘。南宁王倏然握住她的手腕,触到她掌心沁出的汗,好笑打量着她,“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对施烟心软了,还是后悔了?”   赵婧嫣自发将他语调一丝讥讽摒去,难堪地抽回自己的手,“殿下说什么,臣女对得起天地良心,有什么后悔的。”   没什么后悔的,她相信自己眼睛,施烟就是杀兄长的凶手。方才那粒药时是在兄长房里翻到的,当年母亲就是误食了此药,暴毙身亡。她也得让施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婧嫣指尖掐入掌心,看着旁边的南平王,又反问,“那殿下为何要帮我?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你随我出宫做这种事情,怕会迁怒您吧。”   “怕什么,本王又……”南宁王折扇‘唰’一下挥开,余光瞥了眼旁边的女人,话头却一转,“还不是皇兄说,让我多照顾你,就当本王闲得呗,可怜你兄长死了,善心大发,陪你满大街乱逛。”   言语傲娇,一副自己高高在上恩赐她似的。然这次没等到她道谢,赵婧嫣叫停了马车,“那既如此,殿下先回去向太子复命吧,臣女想自儿走走。”   这到底是有多巴不得他走,南宁王眸色一沉,伸手去抓她。   “啊诶……”赵婧嫣没想到被身后人一扯,惊呼一声,重重往后摔去,直至砸向车壁,南宁王眼疾手快一捞,将人稳稳搂在怀里。   温香、软玉……   一时间这词儿入脑,两人四目相对,由于挨得近,互相能瞧清对上眼中的自己。四下气氛一时僵硬。   赵婧嫣一把推开人,坐向旁侧,微微垂头,心里有拨浪鼓在晃。她自己也不知那里来的胆子敢顶嘴了。   还未说话,旁边的南宁王瞪了她两眼,率先下了马车,不会儿听到他怒声道,“猫儿,狗儿,咱们走!”   。   跌跌撞撞进了萧府。路过竹里庭院时,萧祁远正坐在蔷薇花架下,施烟原想从西侧雨廊悄无声息往屋里去,低沉悠悠的声音从后传来,“过来。”   施烟顿时立在原地。一阵穿廊风从背后无声略过,施烟摇了摇头,回道,“二哥,我有些乏了,想回屋子歇息。”   “到这来休息,”这声音不急不慢,由不得人反驳。施烟预不听,往屋内走去刚伸出一只脚,“若不来,我便亲自搂你过来。”   萧祁远轮椅旁边有一个藤条躺椅,施烟时常在那处打盹。   院里丫鬟们此时不知去了何处,施烟无奈,缓慢地一步一步挪过去。   萧祁远颇有耐心,等她走到跟前来,盯着她左侧瞧。   施烟要躲,却轻而易举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下颌。他少见地当着自己的面寒了脸,“躲什么,现在捂住了,明日脸上就得留疤。”   嘴上凶巴巴,手上还是拿了旁边的药膏给她轻轻涂抹。   “不许哭。”温和俊毅声沉哑,施烟委屈地瘪了瘪嘴,听他的话不敢哭出声,泪却一颗接一颗的落。   以前在家中,除了练功苦些,父亲兄长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这两年跟着萧祁远更是娇生惯养的,一句重话也听不得了。   冰凉药膏覆在脸颊,浓烈扑鼻的药味不浓不浅,施烟嫌无趣,指尖从他腰侧缓慢绕到胸前,再往前,两指松松垮垮搭在萧祁远肩膀上。   “二哥,是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萧祁远顺是将人搂在怀里,平淡瞧她一眼,“居玉楼,赵婧嫣。”   地名人名从他薄唇吐出,隐带了一丝凉意,腰肢被扣得很紧,不过一晃,她便喘不过气来,“二哥,松开些,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却不依,快速松了只手臂,将施烟的脚一并捞起。   “………就不该放你出去。”低压声抵在耳边,沉稳有力的怀抱将她禁锢,施烟躲不开去,也只得在他怀里找个舒适姿势。   手臂一扬,便碰到轮椅的侧木,指腹在繁复花纹上头轻轻摩挲,“婧嫣姐姐讨厌我。二哥,我好像不得许多人欢喜啊。”   施烟声音细而弱,将落寞拢起。后背有微凉指尖缓慢略过蝴蝶骨,她动了动身子。   怀抱被收紧,萧祁远声音闷闷道,“有二哥喜欢你就够了,要别人喜欢做甚。”   施烟指尖在轮椅上绕圈,淡淡应了声,“………嗯。”   。   自前些日子同赵婧嫣拌嘴,南宁王便不与她再见,自个儿来居玉楼喝茶听曲儿。   这日,厢房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轮椅撵过房内,萧祁远含笑声起,“益州□□,殿下还有闲心喝茶,倒是舒坦。”   南宁王养尊处优,掀了掀眼皮瞧他一眼,“萧家主可是个大善人,怎么,今年不设粥棚赈灾了?”   “殿下是天家人,您都不担心,在下凡夫俗子,又能伸手到哪儿去呢。不过,在下今日来,是有件事儿要同殿下商谈商谈。”   萧祁远不怒自威,此番到不像是普通商人,气场比这皇家龙子还要压迫人。   “何事?”   “都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南宁王殿下前几日看了一场戏,在下想问问,您是倚仗宫内,还是依仗下头的百姓呢?”   南宁王折扇一挥,遮了半张英气脸颊,冷眼看萧祁远,倒想是个来讨债的,“家主以为,本王凭的什么?”   话音一落,梁胥不知从何时出来,悄无声息靠近南宁王,一手钳住他脖颈,往地上狠狠掷去。   南宁王身后两个随从脸上闪过惊诧,大叫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当今王爷!”   萧祁远抿了一口茶,面无表情盯着茶碗中的漂浮,“我不过同南宁王殿下交谈罢了,谁敢去报信,先问问我手中的茶盏愿不愿意。”   ………   施烟正从一侧细楼上来,待踏上最后阶梯,瞧过深衣男子怨气浓重,带着两个缩肩埋头的小随从匆匆离去。   推开门,施烟将方才所见说出来,“二哥,我方才瞧见南宁王了。”   萧祁远轻轻扣住施烟的手,笑着问她,“哦,在哪?” 第22章 (一更)   萧祁远倒茶姿势悠闲, 一举一动慢条斯理,让施烟觉着方才是自己瞧错了,那南宁王高昂傲慢的调子, 怎么可能在别人跟前吃亏。   她点点头,也不做多想。   一青瓷茶盏伸在她跟前, 施烟对上一双好生温和得眉眼, 俏皮歪着脑袋朝他笑了笑。   萧祁远抬起手虚捋了捋她额发,“今单独去铺子,底下可有不满或是不敬?”   清润嗓音离得太近,冲散酷暑余热,施烟摇头, 语调都带着笑意,“有萧祁承在, 大伙都给我这表小姐面子。伙计们办事利落, 两船六十箱鲜货都装敛成册放了冰库。正巧谢枫姐夫也在,我便派人送了两箱去西院,还有三箱给族中各长老。”   这话回得漂亮,萧祁远将她的手放在掌心, 合拢起来握住,“办事利索周到, 辛苦了,可想要何奖励?”   施烟懒散, 只想思耍,不喜铺面商货之事。当日是萧祁远软话好话说尽。有些重要之事, 需他亲自出面,可如今身子越发虚弱,他便请施烟暂时打理, 权当家主的出面人。   起初她心中觉着疑惑,为何二哥要让她去办这事儿,二哥又换了套说辞,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你学着掌事,我名下的铺子悉数是你的,谁也欺你不得。   施烟嬉笑着回他,钱又不是人,不能动,怎能护我?   当时萧祈远将她搂住,下颌搁在女子柔软发顶,沉稳的嗓音说着,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便是我在天之灵护着你,魑魅魍魉牛头马面近你身不得。   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施烟回神,对上萧祁远的目光,暖意融融,有十足的信任。这一桩差事,她也不过是走走场面罢了。   “怎么如今越发爱发呆了?”脸颊被人揉着,施烟笑着躲闪悄然避开这个话题,随即眉眼藏着笑意,从怀里拿出个东西,“二哥,瞧!”   萧祁远微微挑眉,视线落在清艳的脸上。施烟笑而不语,手臂一转,天蓝锦缎衣袖在空中划过小弧度弯,掌心反上,朝他跟前递了递。   类似一团石头窝在洁白如玉的手心,壳子青绿,泛着粼光,着实小巧惊艳。萧祁远细瞧, “这是……蚌壳?”   施烟迎合点点头,双手使起上下开合扳开蚌壳,里头光滑并无珍珠,“我在西北也瞧见过蚌壳,可惜大多褐丑,也也不产珍珠。何掌柜的说,这东西从海里捞起来不值钱,我瞧着好看,便带回来给您看看。”   “确实好看,”萧祁远赞道,“这般好看的壳,里头产的珍珠也定好的,进来西南玉铺会开一批石头,到时有好的,让师傅雕个白玉蚌壳来放在屋内。”   “诶,不用,”施烟立即阻止,一想到屋子里那成箱的物什,便有些哭笑不得,求饶道,“二哥,我那屋子里都快堆不下了。”   她怕黑,萧祁远便着人放了五六个夜明珠放在屋内狭小之地。平日里,外头铺子有何好物什,萧祁远第一时间赠与施烟,尤其这两月更甚,将那八宝架上放满金珠宝玉。   白日里看着赏心悦目,一到了夜间,月光撒进来,满屋玉器哗然,齐齐散着幽光。怎么瞧都像个活生生的棺材,吓得她不敢住那屋子,只得夜夜宿在竹林小楼。   “我不喜玉珠金簪,还不若换成现银那在手里让人有底气。”施烟嬉笑着说到道。   外头传来一道清朗声音,“折成现银拿在手里,也不怕万万两银子把嫂嫂压成泥肉。”   萧祁承跨入门,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玉簪拢发,金革锦衣,通身气派昂贵,且面容也生得白静清秀,着实让人瞧着赏心悦目。   可惜,偏俊俏郎君长了张嘴,同他扯经过的不分男女悉数败场。   他一进来,屋里顿时活跃不少,先是坐下诉说苦水,“二哥,还是请人雕白玉给嫂嫂吧,女人大多面软心硬,说话不得数。且比男人还爱财,今日在店里查账,有两百两银子未对上账,嫂嫂便要查,单为这事儿我从早忙到晚。”   “我累死累活好不容易核对上了,嫂嫂连半箱鲜鱼也不分我,可是小气。”   施烟玩笑着同他对峙,“谁说我小气,我院里的丫鬟谁不是一块白玉傍身,那改日赌了好玉出来,我亲自请玉器记老师傅给你雕一对鱼儿戏水来。”   萧祁承哼笑,隔空插缝揶揄,“诶,这是二哥哥心意,嫂嫂你当得收下。不然二哥赚来的银子给谁花啊,女人多小气,万一二哥真给我了,嫂嫂往后同二哥怄气怎么办?我可不做着恶人。”   他这嘴油腔滑调,施烟说不过他,脸恼得通红,“就你多舌,赶明儿我叫何管家多挪些事给你。”   萧祁承立马叫苦投降,“好姐姐,我如今可是为您做事,家中婚事采办,一应得按照最好的来,就是娘娘入宫,怕也没这么大排场。哎呀,你竟然要糟践我,可叫人心痛。”   话吧,故作西子捧心之态,将厢房伺候得的下人齐齐逗笑。   这半月来萧祁承负责婚宴采买,虽是在家中办,但毕竟是家主大婚,萧氏族人或昔日受了萧祁远恩惠的各自从天南海北赶来,自是马虎不得。   一提到婚事,施烟面皮便薄了,此刻脸颊更是绯红,手指紧紧扣住萧祁远的衣袖,小声嘟囔,“谁求着你做了,这婚宴全是你萧家人,外人单我一个,何顾来说是为我。”   萧祁远瞧着逗闹够了,含笑出声制止,先同萧祁承道,“这些日子祁承辛苦了,待过了时日安定下来,放你松快几日。”   “这还差不多,”话一出,萧祁承拌嘴赢了,心满意足笑得欢快,随后双手握拳行了一礼,“那我既将嫂嫂安全送达,便不打人您二位了,先行撤离。”   萧祁承一走,施烟这才有了空闲问道,“二哥,那两船货物虽走水路,但遥经千里,到了长安还是鲜活,是哪位贵人赠的?”   因为凡事码头卸货都有订账银钱,而这两船鲜货却没有。   她上前看过,那几十箱水货虽比不多金银财帛,但如今时节也是稀罕物,在长安也是一两值千金。是谁,竟如此大手笔。   萧祁远目光落在施烟脸上,平缓笑答,“平阳王送来当做我们新婚贺礼。”   平阳王………萧家二叔舍命而救的那位王爷?   未曾见过,施烟也只点了点头,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看着萧祁远。   萧祁远语调上扬 “嗯”了声,握住施烟的手轻捏了捏,“有什么事边说,吞吞吐吐说什么?”   施烟摇头,眼圈发了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话音沾染一丝哽咽,“成亲时,你的家人悉数到场,而我的父母兄嫂不在,连唯一在世的小弟也不知何处,二哥你人脉广,又识得皇亲贵胄,能否再派人帮我寻一寻阿弟的下落………”   自萧祁远带她从雲山时,她便请萧祁远帮自己寻找阿弟的下落。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私下寻过,可是派出去的人皆杳无音讯。   如今婚期将至,她的娘家人却无一到场。不免心里慌乱难受。   萧祁远叹息一声,手慢挪直她后脑勺,掌心扣住脖颈,触碰绸缎似得乌发,心也随之一软,“是有些眉目了,未来得及告诉你。”   低沉温和的声在耳畔道,施烟哽咽声一窒,抬起头瞧萧祁远。   “当年带你回来时,便一直派人去寻,今日,是有些眉头了。原本想告之你……”   一双湿漉漉眼眸直直撞入眼中,腰间被一双柔荑紧紧搂住,施烟面上满是欣翼,她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没曾想这是个惊天大雷,整得她话也说不利索,“二、二哥,当真?那我小弟此时在何处,在何处啊?”   萧祁远在她目光下久久不答,后面的梁胥有眼力见的退出屋子,顺带拎着苏烈的耳朵。   门悄然合上,发出轻微咯吱木板撞击声,这一合将外头里头分隔开来,厢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每当难受憋闷时,施烟总会下意识咬住自己唇舌,将其咬破流血。萧祁远单手钳住她下颌,眉头轻瞥,“此事牵扯有些复杂,前两年你弟弟的消息从匈奴那方传来,我着人去救,可线索一下断了。再去寻时,朝廷竟然也在找你阿弟,跟在他们前头提任,得经大理寺、兵部之手,关卡重重,要询问的事儿太多,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到。”   施烟眨了眨眼,泪珠子好似找到了安息地,每每萧祁远伸手来,它们都能准确无误砸在他手背,“连我也不能说吗?”   萧祁远不忍瞧她希望落空,将人扣住怀里,“原是想等事定下来在告诉你的。下面的人估摸着这两日便要来信,烟儿再等等。”   我朝思想老守,士农工商,念书人最上,人人尊敬。商人虽是最下一阶,然各层达成共识,凭本事金钱说话。且萧氏富庶,往大说以前供郭先祖起兵买马,经年积累几代,怎么着也比以往更甚。   萧祁远年幼多病,做事独断专行,长辈不喜。统笼萧家近十年,名下资产无从考据。资助数以百的书生,在民间朝堂倒也攒了个好名声。且他深居简出,常人只闻其名。   如今长安城都传遍,萧家主要娶其表妹,早半月前城内已散布食粥,此事连宫内太后娘娘都知晓,一时之间可谓风头出尽。 第23章 (二更)   自萧祁远将大半事教由施烟, 长安城中便多了一位老板,生得容貌艳丽,出手阔绰得很。   但大多时候都是萧祁承跟在后头, 施烟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架势,虽明面上摆平好多事情, 私底下大家都看着她是未来家主夫人的份上, 才给了面子。   这日正巧萧祁承不在,二哥如今又全权交由她。只得施烟孤身巡店,说是巡店,不过是瞧瞧账本,询问询问收绩, 顺便瞧瞧自己喜欢的东西。   成华街药铺的周掌柜道,“表小姐, 前些日子雨水颇多, 放在库房里的药材大多受潮,老奴想城外的张大夫进来需要这些药材,趁还未损毁太多,不若悉数卖给城外的张家药房, 好攒个本钱回来。”   施烟颔首,目光从账本上为挪, 正预摆手照他所说去做,怎恰巧余光撇到周掌柜的面上一闪而过欣喜。手落在空中停顿一下, 待撂下手,临时改话, “药材稀贵,且数量之众,你带我去瞧瞧, 看看可还有挽救余地。”   周掌柜脸上表情顿时一变,满是为难,弯了弯腰,“这……仓库药味浓烈,可冲撞了小姐,还是不去为好。”   施烟转了半身,瞧清店内伙计面面相觑脸色,各怀鬼胎的架势,“无妨,我虽不懂医术,但为家主抓过药,好坏还是瞧得出来的。”   “这,”周掌柜的立在原地,不敢引路,驼背弯腰更甚,“表小姐还是不去的好,里头药材重物有些对女子不利,您去了……”   施烟不应,素手一点,随意指了一个伙计,“你,带我去。”   一身灰衫短打的伙计惶恐,看了看掌柜,又小心看了眼施烟,腿打颤着不敢动。此时正值昏黄,外头行人二三,萧氏药铺内寂然无声,施烟也不再说话,冷眼瞧着他们。   她从椅凳站起,松了口,“既同你们耗了半柱香,想必这里头大有来路。你们也知我年轻好欺负,也罢,待我回去禀明家主,周掌柜觉得你这欺上瞒下的事还能捂多久?”   冷眼瞧着周掌柜,话语平淡,不威不严,在这店里面谁也威慑不了。   苏烈刚才外头进来,便察觉屋内情形不对,快步走到施烟身边,“小姐,家主瞧您许久未归,特派小的来接您回去。”   “回去什么,这里事都没有处理干净,回去挨家主的骂吗?”施烟一瞧见苏烈进来,便开始酝酿情绪,生气又委屈拿捏得恰到好处。   苏烈脸色一寒,“周掌柜,这是做什么?家主不在,你们就这般欺辱表小姐,是当家主的话当耳旁风不成。”   周掌柜弯腰上前,“苏烈小哥这是哪里的话,小的可不敢。”   瞧瞧,见风使舵可被这些人玩得好。“方才是小的怕仓库湿气重,既然小姐执愿要去看,小得又岂敢不应,小的这就给您带路。”   入了库房,内里数十个高至顶的房子,药材笼统分门别类的放好,哪见得半分受潮的样子。   施烟转了一圈,故作问道,“哪些是要贱卖出去的药材?”   一时无人敢应,身后的苏烈眼力见儿快,伸脚踢了踢离他最近的伙计,直将人搡至地上,“个个聋了,没听见表小姐的吩咐吗?”   施烟立在仓库内,库房干燥无声,众人不敢言语,四下肃穆。   伙计哆哆嗦嗦,在周掌柜注视下,指了指最里头的高柜子,那一摞便是。   施烟从鼻息哼出一声,似有若无说道,“瞧瞧,苏烈啊,你的话比我还惯用。待会儿回去我告诉家主,以后都你来巡店掌管铺子罢了。”   “小的不敢。”苏烈立即弯下腰,语气惶恐又毕恭毕敬道。   亲手身后将柜上一层一层的厚布掀开,灰尘落她满身,苏烈同一众人赶过去帮忙,施烟却指着上头的东西直言,“人参、灵芝、何首乌……这些大补之物保存良好,怎会受潮湿,掌柜的吃多了不怕脚部浮肿,五窍流血啊。还有这生闾丸,治头疼发热食欲不振,周掌柜昧下这么多不怕吐血三升?”   派了自己身边的婢女来再将其整理成册,施烟走出库房,接过下面人备好的湿帕擦了擦手。   后面的周掌柜面如死灰,一副大难到头的样子,一出库房,便跪在施烟脚边,身后伙计也齐齐跪下,“老奴自知犯下打错,请小姐责罚。”   施烟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周掌柜是萧府的老人,我岂敢动你。这事儿等我亲见了家主再说吧。”   周掌柜后背冷汗森森,方才派头拿得多足,此时被施烟一说,心立即跌落谷底。没想到自己算盘落空,数十年都没被发现的计划竟被十几岁的女娃识破。   “夫人饶命!”周掌柜瞬时面色如土,扑通一声朝施烟跪下去,以头磕地,老音颤抖,“是老奴一时鬼迷心窍,被小人坑骗,被猪油蒙了心,还请夫人瞧在老奴为药铺尽心尽力几十年份上,绕过老奴这一回。”   周掌柜可以加重了‘夫人’,无异于是抬高施烟的身份,方才还一个劲儿表小姐的称呼。   施烟冷眉不应,瞥了眼旁边的苏烈,笑得灿烂,“好啊,我饶过你,这件事我不禀告家主。”   周掌柜立即喜得磕头,然上头声又道,“那便由苏烈去说吧,我到底人微言轻,只怕到时候说不出什么,家主也不信我。”   等回到萧府,婢女在前头提着灯笼引路,自发往竹林小楼去。   施烟顿下脚步,轻声道,“此时家主应歇下了,还是不去打扰他,我也困乏,还是回自己的院子吧。”   前头竹楼里泄出的灯光照亮一条碎石小路,婢女朝那瞧了眼,随后识趣地应声,继续在前头引路。   。   许久未睡个囫囵觉,这下睡得极沉,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婢女听得响声,推门进来,“小姐,您醒了?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瞧着陌生面孔,施烟心中掐着日子,又是两月到了吗?每隔两月,身边的婢女都会被萧祁远换一拨,就是为了不让施烟同她们相熟,再互相纵容着自己溜出去府去。   施烟本也不在意,摇头应了声,便下榻盥洗穿衣。   这日是在自己院里用的早膳……准时来时应是午膳。食过后边犯懒,施烟将八宝架上头的金玉雕刻的物什全都取下来,一一拿在手上把玩,有些瞧腻了不顺眼了,随即赏给院内的婢女。   一时,院内如喜鹊叽喳,萧祁远打发来的传消息婢女也沾了光,得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坠娘子,“小姐,家主请你过去呢。”   “请我过去作甚?若是再有外出巡店整理铺子的事,让家主派别人去。”施烟眉眼倦怠,慵懒得倚在榻椅上,“如今我忙着玩,不得空。”   小婢女喜笑颜开去回消息,一踏进家主的书院,四大掌柜的也来了,长安城尽数铺子的掌柜并得力伙计都来了,院里站不下,廊檐也挤满了人。然,四下寂静,无一人敢说话。   时不时一拨人进去,有人欢喜出来,有人忧愁着出来。   小丫鬟进去时,家主握拳抵在唇边咳嗽,喝了一碗闻起极苦涩的药。   屋内弥漫药味,又能明显感受到书案前跪下人的紧张。小丫鬟先立在边上,等家主处理事情。   周掌柜年近五十,自小在萧府药铺当抓药童,后来拜了师父学医,一步一步爬到如今掌柜的位子上。   红木檀香书案上头,垒起一摞小山似得账本。里面每一页都有簪花小楷的批注,笔力秀气得很,萧祁远端坐书案后头,一页一页翻过。   “成华街地段富庶,去年支出银子一千五百两,然月底进账不过九百八十百两,同期西罗街无论支出进账都是其一倍。周掌柜,用公账买来的药材,店里放量极少且涨高价卖出,私底下低价再卖出,这里头倒出来银子五年来累计,不怕撑着你一家七口人吗?”   地上的老人匍匐在地,狼狈磕头,“家主,老奴错了,老奴错了……”   萧祁远屈指瞧了瞧桌面,指腹在账本一面字迹上头摩挲,脸上笑意全无,冷冷道,“念你多年为我萧氏出力,劳苦功高,今日大事化小,然小事不可饶,罚三十板子,再消你十年工钱,去秋庄养老吧。”   “家主!”周掌柜整个人瘫在地上,老态毕现哭声求饶,“……老奴年事已高,这三十板子可是要了老奴的命啊!”   萧祁远周身散出凌冽寒意,将手边发霉药材摔过去,“那这东西吃入百姓肚腹,不曾是要了他们的命!”   。   同婢女们哄玩一遭,施烟又窝在小榻上,瞧着窗外娇嫩鲜艳的水仙花发呆。   直看得夜幕四合,遣婢女在水仙花四周点了灯笼放置,继续欣赏,然没隔多久灯火朦胧,有飞蛾朝灯笼里头扑去,静夜之中,听得轻微呲呲声。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施烟冷不然耻笑,一群傻货。   有人在身边落座,肩臂覆上掌心,透过薄薄衣衫感受到温热,施烟翻过身,抱着怀着青瓷枕往里挪。   落入温热宽厚怀抱,“生气了?”   “没有。”   “这便瞧不下去,往后要面对的事儿可不知多少。二哥都教训他们了,烟儿莫要放在心上。”   原以为萧祁远会说几句安抚自己的话,施烟没好气嘟囔,“我哪是瞧不下,狗仗人势的东西还入不得我的眼。”   她挣扎,要从怀抱挣脱,却被搂得跟紧,萧祁远嗓音低沉,轻轻拍抚其后背,“是受委屈了。此番多亏了烟儿,才得以将那些毒瘤打发。”   额头吻柔情,两瓣柔和贴在唇上,一晃儿后,施烟双手柔弱无骨捏住萧祁远衣襟。   “我只想着那些人敢在眼皮子底下做幺蛾子,单如今还是一间药铺,可萧氏遍布全国的铺子,又有多少瞧不见的地方,这如何管得过来。名誉受损的是萧家,那遭殃的可是百姓。”   萧祁远将人百般哄着,眉宇拢散不去柔情,他一凑过去,身上苦涩药味明显,施烟嫌弃不要他碰。这两日他亲自处理长安各掌柜店铺的事情,也没得空到这里来。书院的消息她不说,也自有人主动到跟前来说。   可萧祁远将这些事两天之内处理好,怕也不是最近才开始想动的。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契机罢了。   众人心知肚明,家主这是在给未来夫人立威风。 第24章 (三更)   这一遭事原是个小插曲, 施烟与商面上越发做得游刃有余,常常看账本至深夜。   西园添了人,远道赶来的族人先去了那头拜访。   这日, 施烟躲在花墙下偷懒,脸上盖了张荷叶, 鼻尖嗅得盈盈香, 小丫鬟被她指示打茶水去了。   这阳光晒得舒坦,虽不必山中静幽,但现下无人打扰,也还算勉强。   浅眠入睡,脸上的荷叶被人故意滑落, 刺目阳光犹如火辣针尖。施烟闷哼一声,抬起手臂遮住脸, 眉心不悦得狠狠拧起, 想也没想道,“萧祁承,你作死是不是!”   一道阴影投在跟前,施烟睁眼, 入目是妇人发髻,熟悉面孔。   施烟眼底很快清明, 撑着坐起来,环顾无人, 也懒得照拂面子,直唤了一声, “思茹姐姐。”   “好端端的,一人坐在这里做甚?”   许是当了母亲,萧思茹周身笼了一层慈母光环, 如今也不嫌弃她了,也坐在她身边。   施烟背脊靠着圆柱,淡淡道,“这是清院,该是我问思茹姐姐来此做甚吧?我记得那处篱墙大夫人叫人给封死,您又是从何处来的?”   萧思茹抬手抚了抚额头汗珠,自发将二人之前相处不悦摒除,“想着你要成亲了,来瞧瞧你。”   两人安静待了一会儿,萧思茹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不待见你同二哥吗?”   施烟脑子依旧混沌,太阳穴突突直跳,单手撑着下颌,本不感兴趣,但还是顺势就她问道,“不知晓。”   “我母亲是萧氏长媳,以前在祖母跟前跟后服侍,然祖母嫌弃母亲出身不好。先头两年难以有孕,污话白眼不知糟了多少,后来生了大哥方才好转。可这清闲日子没过多久,二叔婶进门,名门闺秀,端庄大气,待人温婉,相比之下,祖母哪还见得我母亲。”   想起那段时间,萧思茹叹了叹气,“若不是有大哥护着,就我母亲那强硬性子,怕是九头牛也扯不回来呢。”   施烟从鼻息浅嗤一声,大夫人妇人手段何其卑劣,想起那日她同萧思茹给自己下药,害得自己深陷淤泥,仅单凭她此时随意说两句话,就能抹消所做的事儿吗?   自己不是善人,不想平白无故原谅对自己做恶毒之事的人。施烟起身不搭理,拍了拍身上若有似无的灰尘,正预离开。   萧思茹面色讪讪,她素来不喜施烟这娇纵性子,可转念一想,她这般倔强不正是因后头有靠山吗?   她在后头叫住施烟,“家主夫人之位并非普通妇人,只要二哥当家主一日,烟儿,你撑的事也越多。宫内朝堂,外头江湖,你从未见过听过的都压来,此事并非你当一个表小姐来得容易。”   萧思茹将一早酝酿的话说出,言辞恳切,倒如以前蛮横的萧府小姐判若两人。   “你救我一命,我若给你物什,二哥定有更好的给你。因此只得从这提醒你两句,二哥身子孱弱是事实,你需得提前为自己想好后路。……若有时机,我定当回报当日你的救命之恩。”   施烟唇畔勾起一抹轻笑,了无生趣道,“我何时救过你?不用你谢我,也不必谢我。”   萧思茹紧紧盯着那道身影离开,她好似一团迷雾,有几副面孔,如何也揭不开。   。   这几日暑气浓重,萧祁远携施烟去静安寺避暑。   和尚的小郎君要去后山寻蝈蝈,邀施烟与他同去。萧祁远坐在枝繁叶茂的古树底下,明明三伏天,他膝上还搭着一张薄毯,外人瞧着尤为怪意。   苍梧山的和尚笑起时眼角皱纹比以往多起了两道,“萧施主此善果延绵不断,瞧着,世人所说的佛祖菩萨显灵了。”   萧祁远等他话落,古树飘散一片叶子,正好落在掌心。   前头正拐入寺墙后的施烟正回首望他,萧祁远薄唇轻扬,神色浅淡,“怎不说陆判官深夜打盹,误将我寿命错化成了别人?”   “我佛慈悲,”和尚捻着手中佛珠,“施小师父近日又在长安数十座寺庙捐了香伙,苍梧山那盏长明灯施主还未去瞧过。萧施主怎还想着去地狱?”   话语慈善,且笑他杞人忧天。   萧祁远背靠躺椅,也笑了。忽然他脸色为正,直呕出一口鲜血,素绿青衫上红意惹眼,周围伺候的人大惊失色。   他倒不急,牙齿沾染红色,有一丝残破濒临死亡的前兆 ,“抱歉佛祖,玷污佛门清净之地。实在罪过。”   山中借着月色倒也明亮,施烟怀中抱着颗一圈半大小的夜明珠照明,淡蓝幽绿的光柔似湖波,轻巧为她面容增添一份韵味。   施烟还不知萧祁远那里一片慌乱,派人遣送小郎君,她自己独留山间。寻了一初扁平之地,任由凉风穿身而过。   山路尽头,有人提着灯笼一步一步上来。   身形挺拔,模模糊糊中由为熟悉。施烟想了想,脑袋又传来阵痛,双手挤着脑袋,越想越痛,她不由得痛苦惊呼一声。   那人走近,鼻息灵敏闻出来是龙延香。   “小姐孤身一人坐在这里,可得自己山上野狼叼了去。”   抬首,对上那阴鸷面容,再想其身形,施烟冷不丁将其与那夜里闯入闺房的人融为一体。   她指尖微凉,不受自主颤抖得厉害,眼底惊愕呼之欲出。   ……是太子!   这次他没有可以隐瞒身份,声音很是熟悉,清冽威严,但又少了南宁王的不可一世,将锋芒暂且避开。   指尖掐住掌心,施烟对这人有着心底而来的恐慌,强装镇定道,“太子殿下,以前深夜闯民女闺房,如今又孤男寡女相处。若被他人知晓,您是想毁了自个名声,还是民女的清白。”   太子立在那里,脸色表情模糊,“小姐被退婚都不在乎,如今怎也在乎这莫须有的?”   想起身离去,结果手腕被攥得紧,怀中的夜明珠顺着山坡滚下去,漠入灌木丛里。   真是横断独立的人,施烟气得咬紧牙关,一掌拍过去,“我还不信,太子殿下能干出强抢民女的戏来。”   太子松开手,往后不急不缓退了两步,轻笑道,“姑娘依旧好烈的脾性,萧家主孱弱多病,竟也能镇住你。不过,姑娘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信。”施烟硬邦邦回答,转身预走,却被一下挡住路线。   太子轻笑一声,很快道,“小姐,你撒谎时,耳根子会变红。瞧,你莫不是思慕本宫?经不住两三言语便红了脸。”   话落,左手的灯笼抬起照了照,瞧清楚因恼怒而红的脸颊,目光忿忿不平,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施烟横他一眼,“无趣至极,太子殿下如今监国,此等大事危机之时,却同小女子谈情说爱,可是荒谬。”   太子却坦然,却自顾自说着,“施烟小姐遵从心底,自认喜欢萧祁远。或是一见钟情,日久生情,这爱慕之情早早存在你眼中、心底。甚至看得他太久,连模样都长得精致,只觉得他好。”   施烟生生被他这言语气笑,低喃一语,“疯言疯语。”   “施小姐当真忘了以前之事,在雲山醒来,凭萧祁远的空口白话,就信了他?”   施烟不理,直直往山下走去,一阵风随着声而来,“难不成,小姐不想知晓阿弟的下落了?”   阿弟!   施烟握住碎石的手一松,瞬时怔住,再转过身,瞧着太子,狐疑道,“殿下有我阿弟消息?”   太子故作玄虚,抬头望满天繁星,施烟无奈只得再走上去。这人笑容得意,“怎么,萧家主在我朝也算是神通广大,不过一孩童的消息,也不舍得告诉你吗?”   “当年西北战乱,萧祁远受故友之托照顾其妹弟,可那故友未曾想到竟然迎狼入室。匈奴遣一支小兵绑架萧祁远,你父亲领兵搭救,反糟了陷阱,身首异处。”   “呵,你胡说!”没由来的,施烟浑身冰凉,小腿忍不住打颤,她说,“我父兄阿嫂是死于边寇。”   太子不动声色将她所有情绪扫入眼底,不疾不徐,“那他当日也应是告诉你,你阿弟也死了。可为何一下雲山,西北还有你阿弟的消息,至今一连三年,都不告诉你半分消息?”   。   是黄昏,施烟魂不守舍的依在雨廊下,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似有大事发生,说不出言语的难过。   太子的话犹如附骨之蛆,将她扰得不堪其烦。自己究竟该信谁?   三日后,两人辞离和尚,寺庙外响起一道声音。   “恩公!”   施烟先回头,瞧见一个青衣男子,面相白净,气质轻尘。   他急步走来,一瞧所叫之人竟真是自己认识的。笑得几近夸张,先是双手拱起,弯腰行了个大礼,“家主,一别五年,原以为杜之再见不到您了。”   萧祁远眉眼不动,打量跟前的男子。   瞧他陌生的神色,男子急得往前跨一步,双手指了指萧祁远,而后又对着自己,脸色憋红,“家主,您不记得我了?我是程杜之啊,当年在敦煌古城,您忘了,您还救过我呢。”   动作之大,差点扑到萧祁远跟前来,后头梁胥握剑的手臂一伸,眉目凶煞的挡在他们跟前。   施烟蹙了蹙眉,冷声道,“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不必急于一时。我家主人身子不好,经不住吓。”   萧祁远余光撇了撇旁边人,也不知为何,这两日烟儿情绪不佳,也不知何处受了委屈。   他将这事隐与心底,再仔细瞧了瞧面前的青年人,眯了眯眼眸朗然道,“程公子,多年不见,你模样倒是大有变化,眼尾的红色胎记消失,在下一时眼拙,竟认不出来了。”   话音徐徐,不紧不慢,听萧祁远说出自己名字,这程杜之方才松了一口气,“在下还以为家主真得忘了我。当年您不辞而别,我与姐夫找了您许久,也未得音讯,还以为您………”   话到这急急打住,将目光落在萧祁远后侧的女子,琼面花貌,衣裳清雅不俗,发髻素净只有一只簪子,对上自己的目光也坦然平静,不像是寻常的丫鬟,可若是小姐,这装扮也太素净了吧。   他恍然一想,那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且长安勋贵擅养外室。这许是萧家主早成亲了,而这女子又生得清雅美艳,怕也是他养在府外的女子罢了。   随即匆匆一瞥,不再他想。   程杜之恨不得将一箩筐倒出来,“因姐夫升了边任,西北苦寒,家中人舍不得我,便随他们一同上长安来。心中原是不情愿,不曾想还能遇见恩公。”   说着不好意思低了低头,随即又抬起头看着萧祁远,“恩公,如今家住何处,明日我携礼上门拜访您。”   萧祁远摆手,示意该走了,“不必,当年既是你我有缘。如果过去许久,能忘的便忘了吧。”   话落,那女子便推人从身边走远,程杜之急唤一声,“诶,可……”   那女子转身而来,凌冽肃杀的目光,生生将程杜之后半段话噎在心里。   一路回府,施烟原本以为萧祁远要问话的,可等到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她静静守在他身边,也未见他问一句。   这般也好,甚得自己忍住头疼编话。   回了自己小院,躺再床榻上不过半柱香后,一道熟悉脚步声走过来,施烟屏住呼吸。辨别那人越走越近。忽然那人脚下一趔趄,撞到了屏风,发出不大不小响声,在静默黑夜尤为明显。   原是没什么,施烟可是忍不住心头一跳,一把掀开衾被,下去将人扶住慢慢牵引直榻边。   他身上有湿意,施烟蹙了蹙眉,“外头下着雨,你过来做甚?”   虽还未成亲,两人这月余日日在一处,相敬如宾,和气安稳。   带他躺下入睡,还是一句话不说。施烟冷不丁哼了一声,躺下去,背过身面朝里。   时间静默而过,窗户关得也不严,能听得外头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斑驳竹影子被月光送入屋内,贴在墙上好生安抚着。   施烟睡意全无,盯着那处发呆,直觉得今晚夜凉如水,身旁的人好似被山上清风洗得变了个样子,越发让人琢磨不透。   翻身时脚一登,在衾被中揣在他的膝盖上。   好在,萧祁远总算比寺庙那座金塑像好些了,这一蹬并未将他踢得骨折。   虽然萧祁远如今越发起不得身,但好歹手腰是灵活的,双手扣住施烟纤腰,带入怀里,同她耳鬓厮磨。   “你这两日总是思绪纷飞走神,可是有什么难言之处?”   憋了半日,总算是问了。施烟害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翻身搂住他脖颈,二人身体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施烟喜欢他身上沁散的药香,深吸一口,像只餍食的猫,“没有,只是想着阿弟在某个地方受苦,我心中总是不踏实。”   萧祁远牢牢将人扣住,肩窝处埋了一道热息,缠绵入骨的架势,“很快就有消息了 ,一但有了我立即告知你。”   怀中人不应,许久才会一个“好”字。   施烟手从他手臂下绕过,触碰到那长长疤痕,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二哥,你……可曾有担忧过什么东西,让你夜不能寐。”   萧祁远声音低哑,将她抱紧一些,“没有。”   施烟闭了闭眼,入睡前喃喃道,“没有便好。” 第25章 四更   自那日在萧祁远手下吃了憋屈, 南宁王许久不曾出门,整日脸色阴沉得滴水,堂堂天家之子, 被区区卑贱商客折辱。   下人来报,有故人来。   “什么故人, 不见。”南宁王挥了挥手, 酷暑行走额角渗出汗,径直去了清凉亭避暑去。   江亭四面环水,亭檐翻折,有泉水从假山上引流,水流淅淅沥沥错落有致, 颇有一番意境。   甫一进楼,一道宝蓝色挺拔身影站在亭内, “皇叔?”   南宁王疾步走过去, 脸上真诚而笑,“您怎得回长安了,江南待腻了吗?”   平阳王两鬓微霜,一笑起来, 如春风拂面儒雅,不答反问他, “目光凶热,满脸怒气, 谁招惹我们南宁王殿下了?”   皇叔这一说,南宁王气不打一处来, 啜了口茶,将茶盏重重放下,“皇叔, 那萧祁远太不是人了,我好歹是王爷,他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竟还敢动手打我!”   旁边的平阳王将手中折扇合拢敲打他额头,“知道那是你皇兄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你还有闲情去招惹他身边的,可是自作孽。”   “可他有什么本事,不过仗着家里有点闲钱,为所欲为罢了。”   平阳王摇头失笑,“你啊,多同太子好好学学,莫整日留恋风月,多去民苦之地转转,你便知道这萧祁远何来的本事了。”   素来敬重得皇叔也这般说,南宁王心里更是不服。   南宁王坐在母妃生前居住的宫殿石阶下前。……身后的宫殿早已烧成一片荒芜。   他双手撑着下颌,瞧远处连绵红墙发呆。母妃不得宠,一无是处的闲散王爷,待在那里都是讨人嫌。   双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往偏紧冷宫的花苑走去。   “殿下!”一道清灵声响起,欢声轻轻,“臣女等您多日了。”   目光左移,赵婧嫣走进,提着食盒行了礼,面上浅笑,“我亲手做了芙蓉糕,也许比不上宫外的枣糕,但太妃娘娘都说好吃,您尝尝?”   南宁王淡淡一瞥,双手背在身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事便说。”   “臣女本有事要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但必得先告知太子妃娘娘,可是太子妃娘娘您也知道………”   太子妃性子暴,且善妒。自她嫁入东宫,太子身边的良娣美人个个没有好日子,就算有别家的贵女在太子面前说两句话,也不免得受娘娘几句敲打。   赵婧嫣怕,不敢上前凑热闹。所以只得来求南宁王,她咬了咬牙,“所以臣女有件事情,劳烦您帮臣女。”   “什么忙?”   他一松口,赵婧嫣眼中顿时一亮,将手中食盒端高些,话语也轻巧,“那殿下先吃一块芙蓉糕,您吃了臣女才好求您办事。”   南宁王故作勉为其难拿起一块,送至嘴边咬了一口,入口香甜不腻,花香留齿。他倒是不得不承认,这东西比吃多了黏腻的枣糕好些。   但看着赵婧嫣殷切目光,忍者勾起的唇角,咽了咽喉咙,“还不错。”   能从挑剔的皇子口中得好‘还不错’三字,那必然是可以的评价。赵婧嫣抿唇轻笑,在南宁王还要拿第二块时,将食盒合上。   四下瞧着无人,方才踮起脚尖朝他挥了挥手,凑到人的耳边,说了句话。   耳边女子清香扑鼻,她许是在花圃中站久了,身上沾染了花香。一时他想起母妃说话也是轻柔慢语的。   以至于在赵婧嫣说完自己的事之后,要退出自己跟前,南宁王眼疾手快,双手扣住她肩膀,“你……你、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   赵婧嫣无奈,略微大了些声音,伏在他耳边又说了一遍。   花香浅淡,随着主人离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南宁王看着赵婧嫣的目光有一时的恍惚,那香味熏得他眼眶发酸。   瞧她振作起来便是要追查兄长之死,南宁王回过神,不由得笑她过于天真,声音没有之前那般逼迫,“大理寺将案结了,你单枪匹马能翻多大的天?”   直白地落在她鬓发间,顺手一摘,将旁侧的红至粉的花簪在她头上。   赵婧嫣垂手不语,待头上有动静,她往后退了两步。有些惊愕伸手碰到头上的花,刚要摘下来,南宁王眼睛一瞪,厉声呵斥,“不许摘,你若是摘了,我不帮你做事了。”   手指一紧,将花放了回去。   等再抬首时,她回着南宁王方才的话,“可人活着,眼看亲人惨死,不该是拼尽全力为他们争得一个青白吗?”   一句三言,将南宁王定在原地。曾经,他也是眼看着亲人惨死跟前,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可后来,他胆小懦弱,虽被封了王,可还是不敢为母妃争得一个青白名声。哪怕一句公然的辩解也未曾说话。   到头来,活得还不如一个女子。   可事实在跟前,他又不得不提醒,“施烟快成婚了,萧祁远身后是太子殿下,你更是动不得她了。”   赵婧嫣摇首,“施烟没有足够的理由害我兄长,凶手应该另有其人。可如今案子被太子殿下生硬结案,我从他那里找不得线索,为今之计也只得托您从大理寺里找案卷。”   南宁王不由得侧目,“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子去?”   赵婧嫣虚然一笑,“我如今孤身一人,不怕殿下高发。且……”   她拖长了尾音,南宁王不由得侧目,急道,“且什么?”   “殿下也不是说小话的人啊。”话落,赵婧嫣自己笑了起来,“以前在宫学,殿下可是最不耻皇子们同夫子告状的。”   她粲然一笑,眉目如画,头上的花甘为点缀,南宁王被她惹得也勾了勾唇角。   “对了,我有一物,是赠予施烟的新婚贺礼,劳烦殿下替我送去吧。”   南宁王目色一凌,“你不是可以出宫吗,为何要我去送?”   赵婧嫣神色黯淡,手臂微垂,“我不想看见她。”   早在两人定下约无论谁成婚,都必须送对方亲手制的双鞋子作为新婚贺礼。手中这双鞋子是早已做好的,原本是想送给施烟,可是一瞧见她就忍不住想到无辜身亡的兄长。   虽然施烟说兄长不是她杀的,可兄长也是在她跟前出事的,难保没有嫌疑。   自己连着去求了太子数月,悉数被他身边的太子妃或者内监劝了回来。   南宁王伸手夺过她手中鞋子,一把扔进了旁边的荷花池,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她,“你可是蠢笨至极,不想见还送什么礼!她都害死你兄长,你外祖父上书父皇都未能奈何得她,你还巴巴的往前凑干什么!难不成还想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一通话大吼,不远处的柳枝要断不断,最后风一吹折,飘落水面上,起了小小一圈涟漪。   赵婧嫣被羞得脸颊通红,又要哭,她虽父母双亡,可也是被兄长捧在手心护着长大的,在宫内也没受过苦,也没被人吼过。   方才还聊得好好的,先下不过叫他送个东西罢了,平白糟了一通吼。不想理他转身去找鞋子,却眼睁睁看着鞋子吃足水,逐渐沉入河底。   她咬着牙,不知为何眼眶蓄满泪水,无声得泪流出来。   刚预抬手擦拭,手腕猛得被南宁王扣住,身子被拖着往后挪,后背直直撞上坚硬粗糙墙壁,痛得她惊呼一声,“殿下,你这是作甚!”   南宁王脸色阴沉得可怕,虽他年纪比赵婧嫣小一岁,可个头已经超过她许多,居高临下看着她,眼底翻涌怒意,“你是不是,对世上的杀人凶手都这般仁慈?觉得谁都是好人?”   赵婧嫣想起喂过施烟一颗药,她扭过头辩说,“不是,我问过施烟,她没有作案动机。我暂且……”   ………信她一时。   她非善良之人。当初喂给施烟的药能让人头疼,但不致命。她也想让施烟尝尝自己亲人离世头痛欲裂的滋味。   南宁王出声打断她,“她说没有就没有吗?那赵檀脚边的石子印是哪来的,你还是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数十道刀痕,你怎说一女子就该是天生心善至纯!”   这一通话将赵婧嫣说蒙了,她反应也快,这南宁王知道哥哥真正的死因!她追上去预要拉住人仔细问清楚,   南宁王转身便疾速离去,转角处突然出来两个小内监,齐齐将赵婧嫣去路拦住,“赵小姐,我家正在气头上,您还是莫要上去招惹了。”   心头起一股无名火,赵婧嫣却又说不得,在原地气得跺脚。   。   心中憋闷,南宁王找个地方喝酒,三坛子灌下去,愁意不减反而增加。愤怒砸了酒坛子,霹雳破裂碎声中,南宁王带着酒意的话大喊,“去,找萧家的表小姐。本王有事同她说。”   前主人找来,施烟原是不去,可听到侍卫一题赵家小姐,她只要来了。   一进屋,便闻得浓浓酒味,五脏六腑好似被沉闷酒味堵住,难受的咳嗽两声。   看到来人,南宁王眼眶冲红,“你究竟给赵婧嫣吃了什么迷魂药,明明是你杀了赵檀,如今还做得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去诓骗她,施烟你居心何在!”   施烟躲远,闪在稍远处,看这小王爷发着酒疯,眼里瞧在眼里,轻声道,“王爷,我并没有杀赵檀。”   “哦?”南宁王起调,尾音慵懒扬起,衣袍领口处被酒水沾湿,真是个整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你的意思说人是本王派人杀的。”   施烟咬着牙,这两日无论想什么,头疼便发作得愈发厉害。   “你装得好,将赵婧嫣哄骗得团团转,她还要给你送鞋子。”   痛意铺天盖地袭来,施烟手腕猛得下垂,叫南宁王一时松开,她乘机而上,将男子扣住。   施烟声音轻如尘,飘飘然划过空中,脸上怒意明而晃之,“殿下,得寸进尺莫进丈啊。”   萧祁远送的蝴蝶玉钗当真是好东西,外可做装饰,暗可做匕首。尖头对上脆弱咽喉,进一寸,再近一分,   “赵檀如何死的,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当日那枚石子是谁掷来的,我当时急得去拉赵檀,未来得去追,可远瞧着身形,不正是您身边的死士阿猛吗?”   南宁王有恃无恐,酒意上头,笑容透着一股邪意,“那你着人写状子,告到大理寺去,是本王暗中陷害赵医丞。实话告诉你,若不是赵家连续死两人太过碍眼,本王原本打算将赵婧嫣一同杀了,让她黄泉路上同赵檀做个伴。”   施烟面色一凝,将锐器抵至南宁王咽喉一寸,瞪着眼前的疯子,“你不许碰她!”   南宁王被钳制得无法动弹,眼神轻蔑,“如何碰不得。她如今在宫里,宫里死个人何其简单,本王不过一句话的事,你能耐何?”   “我就是要看着你痛苦,看萧祁远痛苦。你们算个什么东西,早晚本王得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尊卑。对了,你不是在寻你阿弟吗,本王告诉你,别辈子可别想了!”   施烟狠狠凝眉,脸色蒙上一层肃杀寒意。   门后候着的两小太监瞧屋内许久未有动静,壮着胆子在外唤了两声,里头却无声响。撞门而入,南宁王倒在一小片血泊中,昏迷不醒。   ………   回到府内,头疼得快要炸裂,施烟困在床榻之内,紧紧抱住自己。   萧祁远寻来时,朝她伸手,“怎了这是,好端端的哭起来?”   瞧那骨节分明的手,施烟定在原地,目光平静看着他。   听他一说,自己松开握得紧紧的拳头,抬手触碰面颊,一片冰凉。   萧祁远的指腹慢慢略过湿润面颊,目之所及,万年不变的温润柔和,又似一汪深潭。   他搂住失魂落魄的人,安抚轻拍着。这一招对施烟极为有效。怀里的人撇了撇嘴,脸埋在他胸膛,忍不住无声哭泣。   民间受过萧祁远恩惠的人,将他奉若成神。施烟毫不保留相信他,不是这几年的情分,而是潜意识时,在没遇见萧祁远之前,冥冥之中,她应是认识萧祁远的。   施烟忍不住想,难不成自己疯癫了?   可随后一口咬在萧祁远肩颈,贝齿用了五分力,不久口中尝到血腥味,抬头目光的冰凉对上萧祁远。   她声音清澈,骂了一句,“骗子。” 第26章 离府   萧祁远尾音扬了起来, 笑意深远,“我如何骗你了?”   风从窗沿溜进来,两人在黑夜中四目相对, 周围没了光亮,施烟瞧不清萧祁远的神色, 她音调弱低, 耐心地说,“那……你不妨仔细想一想?”   瞧她较真起来,萧祁远作势冥想,施烟趁此时想起往年寒冬,二人围炉博弈。   自己棋艺不精, 事先自先说好要二哥不许想让,且落子不悔。怎到了最终, 悔了一颗棋又一颗。最近是她先浮躁, 娇气得很,摔了棋子不再来。   她脾性浮躁不定,又事事较真,眼中参不得假, 厌恶别人说谎话,心底暗暗补一句, 二哥,你千万不要骗我啊。我不信太子南宁王的话, 烟儿只信你的。   不知不觉,施烟手握成拳, 萧祁远将她搂住,沉笑出声,“没有, 还请烟儿明示一二?”   再平常不过的话,施烟握紧他衣襟的手却一寸一寸松开。   施烟冷哼一声,朗然道,“你同着下人瞒我,又倒了药。若不是我瞧见那枯死的盆栽,你还要瞒我多久。”   萧祁远搬回书院,屋内有盆绿栽,这两月原本是其绿意盎然之时,然不知为何十日之内,突然颓败枯黄。   瞧她故作凶巴巴的样子,萧祁远失笑,话也跟虚了两分,带着温和求饶的意味,“那药着实苦,少喝一两次应是不打紧的。”   素细指尖戳在肩上,语气听着满是不悦,“医者最讨厌的你这样不听话的人。”   看着跟前的黑影倾过来,施烟动作灵敏如同爬上房梁的猫,闪出了萧祁远的怀抱。   萧祁远手中落了空,他瞧着床榻前被素白寝衣遮住的窈窕身影。   不过一臂距离,他朝身影伸手,嗓音低沉,“烟儿,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原本安在屋内的朱玉叫人装了箱子,扔到后罩房去。彼时黑夜中,施烟虽瞧不清东西,但到底是她的屋子,闭着眼睛也能乱走。   施烟站在远地不动,她不言语,屋内瞬时静寂无声。   “民间有俗,将要成婚的男女三日之前不能见面,否则视为不详。”   话落。萧祁远原来脸上的笑意散去,他动身倚在床头,绕有意味看着她,“哦?那烟儿是要同二哥分开睡了?”   “虽离婚期还有十日,但这俗事遵守一下也并无不可。”   施烟咬了咬牙,“所以,婚期未到时,我们还是不要见面。明日我就搬到城郊庄子去住,将那儿暂当我的娘家。等我阿弟找到了,那儿便是他的家。”   这软软绵绵的话明面上听着商量,可施烟这性子,平日里什么也不要,但做了什么决定,那必要弄到手才肯罢休。   屋内是长眠的寂静,轩窗有风进来,施烟赤足站在榻前柔软毯上,一股无形的力横亘两人之中。   近来她头总是疼得厉害,昨日歇息一日,更是时不时陷入昏睡。医者不自医,她自己也瞧不出病症。   南宁王恶狠的话在跟前,她担忧阿弟性命扔落入贼人手中。   可太子却说………二哥已派人寻得阿弟,但就是不告知自己。其中缘由,施烟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她知萧祁远城府深,不由得对太子的话动摇。   她不愿自己再留在萧府,前往城外庄子,这样暂时脱离萧祁远的视线,也方便她从萧祁远身后去找阿弟。   然这话突兀说出,施烟心中有八分不定,二哥定然听出自己的疏离之意,她惴惴不安等着后话。   萧祁远宠她,最开始不过因她是个女子,在自己范围之内任由她折腾。可后来,她一步一步走到心头来,等回过神,萧祁远仍旧事事顺她心意。   “好。”   低沉稳重的嗓音响起,“待十日之后,二哥定八抬大轿,亲自来迎烟儿入门。”   施烟站在原地,尽管黑夜看不清萧祁远的脸,但施烟还是垂下头,连再看一眼萧祁远也不敢。   “那我去外橱睡,明日一早边走。二哥你先睡吧。”施烟握紧拳头,咬了咬唇,转身离开,无声走至屏风处,身后之人依旧未出一言。   “小姐,咱们此处出府,当真什么都不带吗?”婢女双手交与腹部,小声提醒兀自发呆的女子。   施烟手中握住蝴蝶玉簪,微微歪了歪头先问,“现在几时了?”   “辰时一刻。”   施烟起身,将玉簪插在发髻,“时候也不早了,那便走吧。”   苏烈一早候在外头,看到人终于出来,迎上前去,“夫人。”   施烟站在石阶上,乜了他一眼,苏烈将头低得跟下些。   四下婢女互相对视,苏烈是家主跟前得力之人,她们原本想小姐如今去往庄子,原是被家主赶出去了。可没想到苏烈竟唤其‘夫人’,婢女们各自心照不宣,只得对施烟越发恭敬。   施烟淡淡道,“家主何在?”   苏烈忙道,“说是有贵客商量事,一早便出府了。让奴亲自送您出城。”   这是生气?还是真如自己所想,他当真有阿弟消息却不告诉自己?   。   碧甘楼,东市数一数二的酒楼,这地方不单单有银子就能进去,进出者悉数是达官贵人。   梁胥肃穆而站,守着楼阁栏内的人。苏烈气喘吁吁跑上楼阁,来不及擦汗,挨着梁胥问道,“家主和小姐这是闹哪一出啊,都快到成亲时日了,怎小姐还要出城住些时日?”   明知这死人脸不会搭理自己,苏烈也是随意一问。哪料边上的人眼神动了动,苏烈一喜,原以为能得出个话,屏息等了会儿,却听道,“管好自己的事就成。”   “………真不应该问你,白白废小爷口舌。”苏烈脸一垮,小声嘟囔,声音不大不小被梁胥听见。   耳朵被一股重力狠狠拧起来,阴沉声低,“装什么小爷,你大爷我的年纪都能当你爹。”   苏烈吸一口凉气,看了看前面的家主,又不敢大声呼痛,“给小爷撒开!”   梁胥神情深沉更重,皮笑肉不笑地加重了手中力道。   东市喧闹,前头的萧祁远抬了抬手臂,耳上的力道霎时松开,苏烈屁股被踹得往前趔趄,脸上愤恨蹬了梁胥一眼,急步跑了上去。   天色未亮,萧祁远便在此处静坐,膝上虽搭着毯子避晨寒,出口声音沙哑得厉害,“都安排好了?”   苏烈双手捧着一盏热茶弯下腰递过去,恭声道,“家主,都安排好了,庄子里伺候的都是跟了萧家多年的老人,里头摆置陈设一应同府门一样。”   萧祁远颔首,“派去寻曹漾的人可有消息了?”   苏烈压低声音,“匈奴阿不勒已入长按,但……要求亲眼见到您才肯放人。”   萧祁远颔首,“我知道了,退下吧。”   从东市碾过的马车早已不见,萧祁远又等了会儿,身后多了一人,两鬓微霜,通身气派,一举一动儒雅随和。   平阳王折扇轻挥,瞧着萧祁远苍白毫无血色,打趣道,“在江南收到你信要成亲了,还以为你铁树开花入了情网,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啊。好端端地,竟将人放走了。”   萧祁远唇边起了浅浅的笑,虚弱得下一刻要昏晕过去,他缓慢说道,“王爷之意,将人困在身边便是体现情意?”   平阳王想也未想,点头堂然道,“当然,女子自古依附男子,若真是喜欢她,定要将人留在身边。”   “留不住的,”萧祁远了然叹出一口浊气,凉意财脚下窜来,他道,“若真同王爷这般做派,怕只会适得其反。若真是欢喜她,到不如放她离去,好生守着,不让她受委屈罢了。”   平阳王摇头,“真是痴了,你如今还能放她离去多久。宫里传来消息,圣上突然病危,太子近来被乾州洪灾忙得焦头乱额,又要迎后头东安王那头虎视眈眈。”   谈及此事,萧祁远目光撇向旁边的人,“那王爷此次入长安,可有何打算?”   平阳王目色正然,闪过一抹凌厉,“自时要拿回属于本王的东西。”   萧祁远微微一笑,朝其拱了拱手道,“那在下,当助王爷一臂之力。还请王爷,也助在下得一片宁静。”   。   四日后,城外庄子。   萧府每日都派人来问候表小姐,每日送来施烟在萧府用过的物什,来着细细问了施烟每日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唯恐庄子上的人怠慢了。   这日打发来瞧的人,施烟坐在临山水榭的栏杆上,眺望庄子外头连绵远山。婢女双手执托盘,上头放了一碗汤水,散着沁肺的苦味,“小姐,按照您的方子,药煎好了。”   施烟挥了挥手,“先放在这儿吧,待凉了我再喝。”   待婢女退下,隔了许久施烟才翻下栏杆,端起碗仰头喝完,苦涩在口中肆意蔓延。   她瞧也不瞧旁边的糖糕,颦眉瞧自亭外走来的男子。   男子身着常服,挺身立直,对上施烟的目光朗然一笑,手中拿着,“几日不见,你倒憔悴不少。”   施烟懒得与他多嘴,直奔主题道,“太子今日来,可是有我阿弟的消息了?”   “当然,”太子笑了笑,似万事无忧,“明日,你就能见你阿弟了。”   施烟手一抖,碗从石桌落下,“那殿下……要民女替你做何事?”   太子目光注视着她,故作沉吟道,“我听说,萧祁远名下的田产铺子一半给了你?”   施烟不由自主笑了,似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手腕一仰,羊脂玉在光下柔和似水,饶有兴致看他,“殿下消息倒是灵透。怎么……殿下堂堂储君也在乎这点钱不成?”   太子往前走近,深邃目光将施烟锁住,“本宫要你此生,不再见萧祁远一眼。” 第27章 不成婚了(并不是……   碗落在脚边, 施烟离碎片远了些。   苦涩味一直在喉间挥之不去,施烟给自己倒了盏茶,灌下肚清散苦意才慢慢道, “殿下此话何意?”   不远处的侍卫消无声息出现,施烟察觉后头动静, 还来不及反应, 肩后被狠劈一掌,眼前登时发狠,直直往后晕过去。   待纤细身子落入一个宽厚怀抱,太子将人打横抱起,眼底一片冰凉瞧着她, “本宫倒要亲眼看看,你对萧祁远信念值几何。”   抱着人正预往外走, 南宁王却倏然出现, 拦在亭下,“皇兄这是要带人去哪?”   太子不答反问道,“九弟,你怎在此?”   南宁王磨了磨牙, 看着他怀里的女人,从鼻息哼了一声, “这两日皇嫂总说您往宫外跑,还从大牢提走了曹家小子, 我能不来看看吗?”   “皇兄,如今父皇召平阳王皇叔回京, 朝堂恐有大事发生。且这两日我身边的探子说,萧祁远同匈奴的人走得近………”   太子了然,“此事我早已知晓, 你便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便是,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说完又要前去,南宁王挪了步子挡着他跟前,重声唤人,怒气深深,“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可莫为了一女子栽在上面了。这事儿,还是兄弟替您料理了吧。”   话罢,数十个侍卫从四方出现,将太子同施烟围住。而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将庄子上伺候的奴仆招来。   太子眸色不悦,暗含警告,“九弟!”   “当年之事,皇兄万不该执着至此。”南宁王声音硬邦邦道,“皇兄,您也知臣弟瞧不惯萧祁远,且那日也在这女子手下吃过亏。他们好不容易有了把柄在臣弟手中,这事还请皇兄成全。”   。   门被人从外推开,进来一个络腮大汉,直立而站。浓眉深目看着轮椅上的人,瞧他身形孱弱,且面相净清,不由得皱眉,“这就是堂堂萧氏家主?”   萧祁远不甚在意一笑,倒是十分坦然道,“正是在下。”   “阁下,我要的人呢?”   络腮大汉双手一拍,门从外头打开,两个身形高大的大汉轻巧扛着一件物什。   将其摔在地上,其中一个蹲下将麻布掀开,露出里头的人。   地上的人蜷缩起身子,身上所穿衣物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   大汉拎其人的后脖颈,一把掀开其遮住眼睛的黑布。   “家主瞧瞧吧,是不是您要找得人。”   萧祁远身后的梁胥真要走过去,却被大汉拦住,“萧家主,我如约替你守了这么久的人,可是连朝廷都得罪了。您莫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自是不会忘。”   他话音刚落,隔间忽然一声大响,梁胥敏捷移过去,大声呵斥,“什么人!”   隔间前的屏风挪开,萧祁远眼眸微眯,正好对上里头再是熟悉不过的脸。   他微微一笑,脸上不见丝毫惊慌,“烟儿,回来了?”   施烟冷眼瞧他,紧咬住贝齿,眼中起初闪过一丝挣扎,渐而被悲愤占据。   她朝门口跑去,抱住地上的人,伸手抹去其脸上污脏,颤抖着声,泪砸在他脸上,“阿弟……   南宁王双手背在身后走进屋子,赶上这出好戏,   施烟使出全力抱起不过十岁的弟弟,站起身时,对着轮椅上的萧祁远,目光森烈,冷冷道,“萧祁远,你还是骗了我。”   当施烟决然带着兄弟离去,萧祁远也不阻拦。   用手帕捂住唇,弓着背咳嗽,瞧着上头的红血,冷笑道,“呵,当真是劳烦殿下费心了,竟给在下布了好大的局。”   …………   施烟带着阿弟徒步走上静安寺。   老和尚比上回瞧着,老态更显,“智空师父,你近来安好?可要我替你瞧瞧脉象?”   这会当真是老和尚了,他双手合十,笑得慈眉善目,“阿弥陀佛,劳烦施主挂念,贫僧并无大碍。施主此次来,可是为萧施主祈福?”   这都是施烟在寺庙的老规矩,隔不了许久在寺庙捐香火钱,跪在佛祖跟前,为萧祁远祈福。   施烟摇了摇头,此时改了话,“我此来不为谁祈福,只想为自己求个清净。”   阿弟受了惊吓,终日缩成一团,不敢言语。施烟守在他身边不敢离开一刻。   四位身着淡绿色衣裳的婢女进入厢房,各自手中托盘上承着东西,皆用红色绸布遮盖。   “小姐,萧府送来嫁衣。”   轻唤梨花轩窗边上的女子如入定般,一动未动。   丫鬟面面相觑,又不敢上前去打扰。   隔了会儿,浅浅脚步由远及近,婢女齐齐行礼未称呼来人,便被伸手挥退。   周身被一股温热笼罩,入鼻是熟悉清列味,再熟悉不过的药味,那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后日便是大喜的日子,随二哥回去可好?”   “成亲?”   施烟不由得嗤笑一声,挣扎着要退出来人怀抱,她恼怒着,“萧祁远,你放开我。”   锢在腹前的手越收越紧,施烟恶狠狠道,“事到如今还成什么婚?”   “萧祁远,你当真是自私卑劣。从不曾顾我感受下,你没有家人,可我还有阿弟尚在世,难道你要看着我明知家人下落不明,还要装得一副高兴样子嫁人吗?”   温和声落在耳边,“烟儿,事出有因,我也是不得已为之。”   沉稳气息落在耳边,手腕被他紧紧压住,在那吻将要落在唇上时,施烟嫌恶得偏过脑袋,吻便落在了脸颊。   身边久久为回答,一道目光温沉落在脸上,施烟就这般盯着侧方的香炉,“萧祁远,我不喜欢你。若你真要我回去嫁给你,那我宁愿死在这里。”   最后身上一轻,沉闷咳嗽声溢出些,声音轻飘飘传来,“烟儿说话好狠。”   一支玉簪摔落在地,听着声音,直直碎成了两截,“你走吧,你我今后不见,便是再也不见。你莫管我死活,我此生在寺庙祈福,权当还你养我几年恩情。”   。   这月初五。   萧家家主大婚之日。   萧府门口大红灯笼高挂,瞧着一片喜气,来参宴宾客众多。   而房内,今日新郎躺在床上,脸色毫无血色,跟前只守着两个心腹。   萧祁远喉间被一块石头重重压住,出不得声,半昏半醒间。他睁眼母亲身着殷紫衣裳,唇边噙着笑意,朝他走来。   “母亲。”   萧母抬起头,目光如儿时般温柔,伸手摸了摸他发间,“多年未见,远儿竟长得比母亲还高了。”   萧祁远双膝弯曲,跪在她身前,眼眶蓄满泪,“母亲……孩儿不孝。”   萧母微微一笑,将人扶起来,“都怪母亲,害你落生在萧家,毁你一生。然前程往事已过,如今就留在母亲身边?”   这话好生熟悉,冥冥之中好似在哪听过。   萧祁远喉间哽咽,“好”字几近呼出,蓦地,身后轻轻呼唤传来,轻绵带着哭意,“二哥,二哥,你在哪儿,这里好黑,烟儿寻不到你。”   他双目微睁,视线微微下移,眼底渐渐清明看着跟前的妇人,她微笑着同样注视自己,“走罢,晚了奈何桥最后一程船便赶不上了。”   萧母周身笼了一层飘渺白烟,始终含笑。身后的哭声由远及近,萧祁远脚下如灌了铅般沉重,挪不动一步。   萧祁远双目微红,白烟如树丛横亘两人之间,突然,他又跪下,朝萧母磕了三个头,“恕孩儿不孝,孩儿………还想再见她一眼。”   “那人是谁?”   萧祁远预回答,可脚下猛地悬空,他心中一惊,重重咳嗽,五脏六腑好似被铁锤重重砸碎。   醒来时大口大口呼吸,入目定神,是竹林小楼熟悉的床榻帘子。   他醒来第一句便是问身侧守着的人,“表小姐可还在家中?”   苏烈抿唇,堂堂的男子眼眶通红,跪在家主跟前,“家主,小姐她……还在静安寺。”   “不回来了吗?也是,是我将她丢在静安寺,”萧祁远虚虚一笑,目光却开始涣散,之后连自己的话也听不清楚,“烟儿还等着我去接她。”   话罢,又呕出一口鲜血,将旁侧的红布染得更红。   ………   “此处风大,姑娘何事烦忧,不进屋去?”   女声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尤为清澈轻柔。   施烟转过身,一女子歀步而来,她微笑道,“宁三小姐。”   “今日不是您与萧家主大婚之日?怎到城外人烟稀少之地来了。”   施烟说着玩笑话,“我这模样,不像是萧府赶出来的吗?”   宁三姑娘将施烟打量,旋即掩唇轻笑,“瞧着不像,倒像是个逃婚的。”   施烟不由柳眉微挑,“宁三姑娘何出此言?” 第28章 。   “今日萧家家主大婚, 原定的新娘孤身在此处,瞧瞧,花似的脸都快枯萎了, 也不见人来寻找。”   宁娴走近,目光不躲闪将施烟无声打量着, “姑娘, 擦擦吧?”   瞧宁娴递过来丝帕,施烟一时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去碰脸颊,一滴泪珠准确砸在手心。   背手抹了抹,泪决堤似的, 怎么也流不干净。她忙道了谢,只得接过丝帕擦泪, 随后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见笑了。”   “有些事,不过要你自己扛过去,谁也帮不了你。”宁娴站在她旁边,她自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 亦是见过人间疾苦,最初初入商行, 不免对卑下之人露出怜悯之心。最后得到回报却是狗狠咬之。现在看到施烟这般狼狈,多嘴了句。   最后拎着精心准备的糕点往前, 又改了话,“应我说抱歉才是, 陡然闯入姑娘清净。我带了静盛斋的糕点,姑娘在这儿站了许久,想必饿了, 先吃的东西垫垫肚子吧。”   这几日被头疼缠得胃口全无,吃进去的东西不过多时便自发吐了出来,施烟笑笑,谢绝了她好意。   宁娴也不强求,将食盒放在一边,同她闲聊道,“今日我来时,听见路上的人说,萧府婚庆依旧,连平阳王殿下也去观礼,好不热闹。 ”   施烟静苒有礼听着。   宁娴有意无意说道,“这两日,家中长辈总说我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萧家主母不当,偏要缩在闺阁当老姑娘。可来世上走一遭,既有能力,怎连自己怎么活都不能决定,那不是白活一世了。”   “施姑娘,你说说吧?”   当时,萧张氏要同宁家结亲,宁家长辈本已同意,这桩婚事对当时的宁家可谓是雪中送炭。可宁三姑娘却不愿意,宁愿一根绳子了结性命也不委屈自己嫁给将死之人。   这事儿闹得两家来往尴尬,施烟当时对萧祁远的情意拿捏不准,缩在一旁看戏。   可此时她一脸坦然说出这些事,施烟倒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含笑道,“宁小姐,比我想得通透。”   头痛之症又要发作,施烟起身先告辞离开。   正预错身离去,宁娴“诶”一声,唤住她,“姑娘,留步。”   施烟只得回身看她,宁娴面貌普通,但一举一动坦静安然,有着别样的风味,此刻眼中好奇八卦起来,“姑娘,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郊外风寒,施烟久久不语,始终拢淡眉眼,看着不远处枯树落叶,她眼底一片孤寂。   当她回过神再对上宁娴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正如你所说,多少人一辈子活得荒唐糊涂,无疾而终。既然那地方婚期照常,我还回去凑什么热闹?还请宁小姐回去告诉他们,我无意卷入你们商行之中。莫要再来探我口风了。”   她将宁娴当做趁机打秋风的了。   待施烟走后,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出来,清朗的调侃声起,“瞧瞧,我还以为宁老板三寸不烂之舌有多厉害呢,这不,也没说动我嫂嫂回去。”   宁娴瞧着施烟走远不见,心底对这小女子隐隐一丝不忍。她年纪小,可那双眼中疲惫,叫人看着心疼。   她侧首看了萧祁承一眼,敛了眼底情绪,“萧公子要我说做的事,在下悉数带到。如今城东那间铺子萧公子该是还给我了吧?”   萧祁承‘嗯’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故作深沉看了看天,随后对上宁娴的视线,“宁老板办事虽不成,但答应你的还是要给你。不过,我还是想听宁老板亲口承认,我在经商这事儿上还是有些脑子的。”   不然也不可能逮着你的把柄。   “……小崽子,”宁娴半哼声,乜他一眼,定了定神踩他故作高深的样子,“真是得寸进尺,靠着卑劣手段就想让别人承认你,这是你家中哪位长辈教的?这两日若不是我被家中人唠叨得烦,哪还叫你有可乘之机。”   “小子,听姐姐一句劝,这会儿你算是碰到不计较的好心人,若是来日碰见那些个掉进钱眼的,就凭你使得这些腌臜手段,指不定闹得一生污秽呢。”   宁娴心思灵敏,她从会走路便跟着父母天南海北的跑商,又岂是萧祁承这从小娇养高心气傲可比的。这一通话说得丝毫不拖泥带水,她眸中揶揄笑意更甚,神色灵动飞扬,“你啊,还是适合回当你的贵公子。”   之后,不等萧祁承说完,宁娴将旁边的食盒递给他,“喏,这些糕点精贵得很,一两银子一盘呢,你吃了补补脑子吧。”   萧祁承不接,磨着后槽牙,深深看这女子一眼,憋着一肚子的气愤然摔袖离去。   。   回房是,弟弟曹漾受了大惊,躲在床榻之中用衾被拢住,仍由婢女怎么喊也不出来。   施烟轻声细语地将人哄出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不怕,阿姐在这儿呢,会护着你的。”   这话熟悉,曾几何时,也有人将她搂着拍抚后背,温沉言语说着熨帖的话。   可是………为何二哥明早知道阿弟的消息,却不告诉自己,任由自己一步一步将他推远,最终闹到埋怨的地步。   远处泛出鱼肚白,晨霞若隐若现,瞧在人眸中是一种斑驳颓败之意。   那日,父亲葬礼上,也是这般时辰。兄长不知为何,执意要将她赶出门。她哭喊着求嫂嫂劝劝兄长,阿弟也跪扯着兄长的衣袍求情,然兄长依旧无动于衷。   后来等她甩了护送的人,跑回府时,府中如死寂静,昔日的奴仆皆不见踪影。推开府内所有的门,原本的府邸成了一座空的。   当她精疲力尽坐在院中,一记寒光冷刀直凌凌朝其刺来,再醒来,已在深山之中,身边只有一位伺候的哑娘。   头好似被人用绳子鞭笞,施烟忍不住□□一声,从回忆的梦境醒来。   怀里的阿弟动了动,施烟拍了拍他脸颊,撑起一抹笑,“醒了?”   曹漾撇着嘴,依赖地抱住施烟,摇了摇脑袋,一言不发。   为阿弟把脉,身上的刀鞭痕迹并未伤及肺腑。可不为何还是不肯说话,施烟也只当他流落在外受了惊吓,暂时不敢说话。心里对他的疼惜又加重些,轻声问他,“肚子饿了吗?阿姐叫人传些吃的过来?”   曹漾不答,不时外头有动静。曹漾对任何风吹草动敏感至极,眼中又布满惊恐,双手死死攥住施烟的手臂,口中嘶哑,只发出“啊……”的声音。   施烟忙急着安抚弟弟情绪,门被人猛得从外面推开,南宁王堂而皇之走了进来。   瞧者拥抱的姐弟,脸色各自惶恐、恼怒,他心中舒坦,脸上笑意瞧着多了几分阴鸷,“许久未见,这姐弟真是情深得很呐。”   施烟面色不虞,冷冷盯着南宁王,“殿下无事闯我房门,此事传出去,怕是不妥吧。”   南宁王环顾四周,悠然自得道,“本王还未恭喜你找到自己的亲弟,你说你也是,好歹之前你还替我办过事情,怎不叫我替你寻呢?白白费了这番力气。”   门口站守好几名侍卫,伺候的仆人尽被挟制住。施烟敛下眉心,不敢轻易与他起争执。   南宁王一派坦然的样子,“本王昨日去萧府参加婚宴,那婚宴办得顺利,没想到萧祁远没再吃本王给的药,竟还有力气从轮椅上站起来,同女子拜堂成亲。”   “堂上女子身形同你相像,若不是本王知道你在这里,可真以为你心境大得很,真能忍下这事儿同萧祁远成婚。”   “哎,萧家主真是狠心,为了面子,连自个心爱的女人也能随意找个人替代。”   施烟彻底冷了脸,“殿下若是来嘲讽的,还是请回吧。莫让此事污了您王爷身份。民女与萧祁远之间如何,怎也不该劳烦王爷挂心。”   跟前的人不满“嘁”了一声,瞥了眼施烟怀里的小孩,“本王还懒得同你兜圈子,不过,你这阿弟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他这话一处,冷不丁将施烟心中的疑惑拎起来吊在空中。   这几日萧,施烟自己也清楚,当她看着与自己眉宇有几分相像的脸,明知道他是自己亲人,可是,心里对他感不到一丝亲人之间的熟悉。   替弟弟洗澡时,瞧见他左臂上的红胎记,这是自己的阿弟不假,可是为何自己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一旦细想,脑袋便疼得要炸裂。   “我自己的亲弟弟,自然记得。怎么……”施烟拖长了尾音,将弟弟搂在怀里,想从他身上获得一丝支撑的力量。   她目光坚韧,直视屋内站立的人,“殿下连这件小事儿也要过问?我看啊,殿下还不若担心担心自己,您明面上虽然是个闲散王爷,又素来与太子亲厚。可太子殿下可是将来的九五之尊,您以为,私自豢养死士、雇刺朝廷重臣这些事,太子当真不知道吗?”   这一套凌厉的话说完,施烟胸腹秉着一口气,她说这话不过是要刺激南宁王。   毕竟,萧祁远将他名下半数财产给了自己这等鲜少人知晓的事,太子都能轻而易举知道。那南宁王要豢养死士的花销何其大,凭他卑微闲散的小王爷如何供养得起。   屋内有短暂的寂静,怀中的弟弟忽然暴动,狠狠用拳捶自己脸,施烟瞳孔睁大,急忙制止他,场面一时慌乱起来。   南宁王自讨没趣,无意留在这里的,转身便走。   施烟空出手点了曹漾身上的穴位,等人安静下来,方才余光瞥到南宁王的脸色,她呼出一口气,自己这是赌对了。   寻常百姓之内,兄弟尚且有嫌隙。这天家高处不胜寒,多次与太子交锋,施烟始终猜不透太子意欲何为,只觉他城府颇深。   为何两位天家贵胄屈身同商户搅和一起,难道仅仅是因为萧府财多,足以充盈国库?那又为何,太子如今监国,却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同民间小姐搭话。   深想这下,施烟眉心为凝,隐隐察觉不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只感觉一道铺天的网落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安抚好弟弟,她走出房门,坐在荷花池不远的石头上,晨风吹皱水面,再拂过身畔,身上疲惫散去不少,连带着头疼之感也消不少。   她呆呆盯着半开未开的荷花发呆,思绪开始纷飞,想到清院那片苍翠竹林,夏日总是蝉鸣不止恼人安宁。她气得声称要将竹子伐了挖荷塘。   萧祁远手执笔,正俯案做画,得了空闲朝她温和一笑,真是欢喜不过多时,昨儿有人还说竹林是个乘凉的好地方,怎一下就转了风头。   午憩不得安宁,扇子被女主人无情扔在地上,她话中带着恼意,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可一群坏虫平白折煞好景。   男人朝她招手,待人过来。宽厚掌心握住她的手,细细描绘未完成的画。上头正好是窗外那处竹林,绿意盎然,画中自带一种宁静平然。   耳畔热息炙热,他耐心至极道,世间万事怎能都两全,一听一看,一静一动,如此互相照应,岂不正好?   温沉声音入耳,外头蝉鸣倒也不觉得讨厌了。可她又说,世上怎没有两全之事,派人将林子里头的蝉都捉了不就好了。   你啊,耐心总是欠火候。往后,可是别人与你蝉鸣两句,可要被拐着走了?   那时她委屈,仍反驳着回话,却也忘了驳的什么话。   身后一道熟悉的轻灵声响起,有些不确定,“施烟?”   施烟思绪被扯回来,回头一看,赵婧嫣站在假山之后,身后还跟着一人……她眯了眯眼,仔细辨认这,竟然是那日在静安寺有过一面之缘的程杜之。   今日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碰见不想见的人。施烟不搭理他们,但赵婧嫣同程杜之顺着旁边台阶缝隙走了上来。   “昨日不是你同萧家主大婚吗?”   赵婧嫣就站在不远处,疑惑看着施烟,白皙的脸色不见血色,眉宇神色犹豫凝重,眼中光彩也不复以前。   到底经历什么,她竟憔悴成这幅样子。   施烟冷冷道,“怎么,婧嫣姐姐查到我还是杀还赵檀兄长的真凶,来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这话呛人,赵婧嫣一时语噎,不知怎么接话。   她总不能说自己今日出城,与未婚夫碰面时,正好看到南宁王朝城外来了,自己心中好奇尾随来了。   手指绞着裙裳不知怎么回答,旁边的人倒是先说话,先是一头雾水看了看施烟又回看身边的自己,惊讶道,“施小姐………同萧家主成婚?原来,你不是萧家主养在城郊的外室啊。”   赵婧嫣被程杜之这话也弄得有些懵,看着施烟了无生气的样子,也顾不得问。往前走一步想去碰她,不由得轻了声音,“烟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施烟后退一步,躲过赵婧嫣的手,站在大石头边侧,分毫不领情,冷然看向二人,“婧嫣姐姐,这是我的宅邸,你千金大小姐,如此闯进来怕是不好吧。”   赵婧嫣神色清柔,看向施烟的目光带了一丝抱愧,她心知施烟如今变成这样,多半是自己喂给她的药起了作用。   这药性重,起初会让人头痛疼预裂,之后会使她精神溃散,萎靡不振。   方才往后退时,眼前有一时眩晕,心头泛起一阵恶寒,施烟想往下头走,却被赵婧嫣拦住去路,她正色问道,“烟儿,你与太子可否相识?”   “何故此问?”   “我……”赵婧嫣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我曾在太子的寝宫瞧见你的画像。”   这话如同石子丢入平静水面,砸出水花。   施烟双拳紧紧握住,才勉强稳住身形,“这怎么可能?我与太子从未见过面,何谈认识,怎么可能?”   施烟心中却暗暗道,自己与太子见面几次数都数得过来,太子怎会有自己的画像。   赵婧嫣道,“那日我扮作侍女偷入太子寝宫,原想寻些太子与朝堂内臣的线索,猛然看见你的画像。而且…我还发现一本卷宗,上头讲述当年曹将军一家惨遭灭门,只留一双儿女被人拼死救出,然至今下落不明。”   施烟逮住赵婧嫣其中漏洞,唇边勾起一抹讥讽笑意,“那你又怎么评断我就是曹氏女?婧嫣姐姐,若你想定我的罪,也不必找如此荒唐的理由吧。”   一旁的程杜之注视施烟,“我姐夫在西北边任,派人求他在那处打听。以前有跟随曹将军的老兵,一眼认出姑娘你的容貌,与曹氏女十分相似。而且,姑娘您是否认得这东西……”   程杜之说着,从袖口中那处一件朱红色物品。   那抹红色太过显眼,定睛一看是枚朱红玉坠。猛得,施烟瞳孔微睁,这东西她有一个!是太子未道明身份时,夜半闯入她闺房扔来的物什!   啊………施烟脸上难忍痛苦,那日在萧府后院初遇太子,她想起太子说,我能是谁,我认识你,你却非记得我。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了。   当时他说完这奇怪的话,以后朝自己狠狠劈掌来。   突兀的,眼前闪过西北,荒凉天气极寒,她瞧见太子一身宝蓝色长袍坐在马上,意气风发,眼中氤氲辨不明的情意。   画面再晃,是雲山之上的屋子,二哥的画像挂了满屋,哑娘的尸体倒在不远处。   困扰似藤蔓,将她死死缠绕住,她声音痛苦异常,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太子我从未见过,从未……”   赵婧嫣与程杜之若有所思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顿时明白……跟前的人并不是萧府外亲的表小姐。   施烟忍不住往后踉跄两步,身形一歪,身子直直往下坠落。噗通声起,水淹过鼻息,连同岸上两个人的呼声一同淹没。   众来参加婚宴的宾客虽送了礼,萧府将其登记起来,待各位宾客离时,回送了双倍价格的礼,将众人惹得一头雾水。   平阳王步入书房时,满屋寂静。看见书案后正执书的人,他瘦弱枯骨,两颊深深陷进去,一举一动难掩温和儒雅。   萧祁远微微一笑,倒也不朝来人行礼,“王爷昨日愤然离席,今日怎又有空来了?”   不过两句话,他说得有气无力,末了还咳嗽两声。   平阳王脸上罩住一层郁色,不悦看向萧祁远,“简直是荒唐!婚宴之上,新郎新娘齐齐不见,你还派两个假冒的上去,那女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惦念护着,你都快死了,还要强忍不去见。我看你是要当无情罗汉吧!”   “王爷莫动怒,喝盏茶去去火吧。”萧祁远放下书,亲自为平阳王倒一盏茶恕罪。   平阳王冷哼一声,不领情,“也不知你葫芦卖得什么药。”   萧祁远虚虚笑着正预搭话,一人急跑入门,他目光下敛,“何事如此慌张?”   苏烈跪在地上,语气有些急,“家主,夫人她……落水了。”   话罢,跪在地上的身子弯了弯。上头的萧祁远指尖一僵,直站起身,脚下不稳又重跌落下去,以往无论何时沉稳的声微颤,“人现在如何了?”   。   “咳……”   这副身子真是要不得了,一动牵发全身,哪哪儿都痛。眼睛未睁,神思倒是先清醒,身子此时稳在沉厚的怀抱,熟悉药味惹得她鼻尖发酸。   一团棉花好似堵在喉咙,心中有太多的话,可是艰难吐到嘴边却是,“二哥……”   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二哥在。”   施烟指尖微颤,眉心狠狠跳了一下,这不是梦。   “为何,我瞧不见了?”   施烟手在空中挥了一下,预去抓遮掩眼眸的布料,却被人一只手握住。   另一只手宽厚温热的掌心贴在蝴蝶骨,熟悉的声音道,“淤泥进了眼睛,这两日不要见光的好。”   “哦……”听他这般说,施烟方才垂下手,动了动身子要从他怀里离去,“二哥,你既与别人拜堂,我还是不要留在此处得好。”   这话一出,施烟自己都不由得笑话自己,这戏演得可是真真的。   她心思不比一般女子小气,以前眼里进不得沙子,如今倒好,进了淤泥,可是遭了以前脾性的罪。   搂住自己的力道收紧,萧祁远轻笑着说,“没有的事,说好此生只娶你,又怎敢娶别人呢?”   不过分别几日,又好似离开几年之久,两人冥冥之中比之间熟稔。 第29章 。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遇见很多人。二哥,在雲山之前,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 ”萧祁远嗓音温润如玉。   施烟面上覆着黑布,四下感官敏锐, 脊背僵硬, 嗓音平静淡然,“那……你为何要让我误会你呢?”   依照萧祁远在长安的势力,找个小子自是容易。可他偏要故意遮瞒自己。让南宁王在二人之间钻了空子。这一团雾将她束缚,落入水中时,她全身乏力, 面前是茫茫黑暗,一望瞧不到边。   可冥冥之中,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是记忆中兄长的声音, 在被赶出家门时,兄长曾说过,无论何时,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努力睁眼, 熟悉的药香鼻息,窜入脑海中将她缓慢引醒。可好好活下去, 也能活个明白不是吗?   萧祁远静默不语,四周除了两人轻微呼吸声, 静得只有花香浮动。   两人默默僵持着,施烟最先败下阵, 一旦二哥决定了某件事,甚少更改。她执拗不动他。   心里起了几分颓败,施烟想起身, 双手借力搂住萧祁远脖颈,指腹触碰来人微凉肌肤,一双修长的手臂揽在腰间,将人稳稳制止在怀中。   “二哥,”施烟不由轻叫了声,“我想歇息会,你……”   “又想躲我?”边上的声音不疾不徐将她话截住,施烟仍能感受到冷然的目光,“上次允你玩闹一次,这会儿不许走了。”   施烟指骨下触碰微凉,她嘴唇嗫喏,“没有想走。”   这话说得没有十足底气。   “烟儿……”萧祁远沉沉地笑了,温柔得唤她一声,“以前的事不说不谈了,嗯?”   空中由一时寂静。以往几番三次,无论施烟如何求问萧祁远以前,他总不应,温和地转了话。   而如今萧祁远沉哑又带着几分劝告。   施烟抬起手掌,指尖慢慢触到温热面颊,空中氤氲着细小的声音,微不可闻,“二哥呐,……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手指被萧祁远握住,捞在唇边揉着,热源渡及来,将她的冰凉一寸寸融合。   “没有瞒你什么,不过是前程往事,知晓了也不过是平白遭惹烦忧。烟儿怒气散罢,也该回到二哥身边了,可好?”   照萧祁远这一贯的粉饰太平,直白的,让施烟惴惴不安,她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为什么不查!为什么要隐瞒过去!为什么她没有知晓之前事情的权利?   施烟冷不丁笑了,“二哥,是怕我得罪了宫里人,害了萧家,是吗?”   怒意四处蔓延,在下意识推开人之前,她听得萧祁远微不可闻一身叹息。   “二哥放心,你既有法子找一个施家表小姐成婚,那也能让她继续当萧家夫人。”   原先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切不可任性,可推开人的力道太重,狠狠拍了萧祁远胸膛,待她站稳,却听得他咳嗽声不断。   不安地预感稍有苗头,施烟轻而易举离出他怀抱。一把扯了遮掩的黑布,强光入目,眼睛火辣辣的疼。随之,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等她适应了光,强忍着疼意往萧祁远看去,继续说着,“待我将事情明了……”   施烟话未说完,话便被眼前凝住。萧祁远瘦削身形落在轮椅中,这时节衣裳单薄,以往熨帖深蓝色衣袍不过拢在他身上。   他狼狈地捂住唇咳嗽,背脊因此动作微微颤抖着,深邃黑白分明的眼眸隐透疲惫,他费力压了压唇角微笑。   轮椅上的男子近乎是瘦骨嶙峋,褪尽灵气。   施烟想唤一声二哥,可喉咙死活出不了声音。指尖方才触碰过的微凉肌肤,此时才有了动作微微颤抖着,如时节芍药,受尽惊恐,艳丽花瓣颤栗。   她眼前的二哥,哪里还有以往坦然自若、温文尔雅的样子。   眼前一幕如同高山炸破,碎石滚落下来,将她掩埋。   她不可置信瞪大眼,不过几日未见,怪不得方才她觉得这个怀抱比以往有些变化。   瞧他这样子,所有的恼怒、质问、不悦通通抛之脑海。   施烟急扑过去,膝盖磕在地上,隔了一层衣物,隐隐作痛,她顾不了这些。   将他上下细看,施烟紧咬住唇,眼眸落出的泪带着苦涩,“这到底是怎么了?!”   萧祁远缓过一阵力气,指尖勾了勾落在施烟肩上的黑布,“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莫哭,不然眼睛该疼了。”   施烟慌忙握住萧祁远的手,被他这模样吓得声音细弱,“二哥,前些日子瞧你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一转眼,就这副样子了?我留了药方的,二哥你是不是又没好生吃药?!”   她自顾自说着,手忙脚乱要给萧祁远把脉,却被他手掌轻轻挥开。   “二哥……”   萧祁远缓缓笑了笑,脸色苍白更甚,他费力地抬起手臂去拭施烟落在脸颊下的泪,“无碍的,这身子羸弱,喝了再多药也无济于事。瞧,二哥如今这样子,如何护着你,不过想带着你退至安宁之地。”   “别哭了,让二哥瞧瞧你,这几日光照顾阿弟自己倒瘦了不少。”   这话是萧祁远强撑着力道说出来,施烟慌了神,哭着避开二哥的视线,然泪珠直直落在他掌心,滚烫的厉害。   余光撇到不远桌几下一抹红色,她聚了神思看去,却被后头一记猛叫打散。   “家主!”   随着茶盏落地破碎声,身后直冲来一道人影,一股力道打在肩上,将施烟狠狠推搡在地。   施烟闷哼一声,没有任何防备,被直凌凌推倒在地,胳膊杵到地破了皮。此刻武功使不出,浑身乏力,连站起的力道也没有。   苏烈箭步冲过来,看萧祁远半昏迷状态,唇角还隐隐溢出血丝,他眉头拧着,立即朝外头人叫郎中,不管不顾地上的施烟。   丫鬟很快涌入屋内,人影逐渐隔绝施烟的视线,屋内喧闹至极,无人顾她。   施烟在原地失魂落魄瞧着萧祁远被人抬到床上去。   一想到萧祁远方才异于常人的苍白脸色,这无形间如一把匕首往她心中刺去。   沉重力道将她扶起来,施烟昂首,看见梁胥依旧冷冷的脸色。   奇异的感觉令她身如架空,施烟双脚颤抖,只得扶住二哥方才坐过的轮椅,把手上还才惨留着余温。   施烟找到自己的声音,抬头看梁胥, “二哥,这样多久了?”   梁胥抿了抿唇,身形移了移挡在施烟跟前,他唤了婢女往前,“这里人多,带夫人去外屋歇息。”   婢女应着,上前伸手扶住施烟,一触才发现夫人身子骨颤抖的厉害。   瞧施烟不动,梁胥眼皮掀了掀,“平阳王请了宫里的御医,夫人……不用太担心。”   “为何会如此?”施烟嗓音尖锐了不少,目光直直盯着他,定要叫他答出这话。   梁胥眯起眼睛,看这年轻清秀的女子,出口十分不客气,“平阳王身边的太医说,你半吊子医术合着赵家公子,是将人养了些气息,可到底没有治根……”   话欲言又止,这无异于化作寒风,一阵一阵往施烟心口刺去。   施烟目光微凉,看着梁胥脸上少有的凝重,她思忖片刻,冷冷道,“梁胥,你还要同我打马虎眼不成?就算那药性浅,可二哥为何病得这么重!”   梁胥怀中抱着剑,目光清凉对上施烟的视线,嘴上倒是恭敬,“奴不敢,不过奴听平阳王与家主闲聊,家主只怕……时日无多。”   施烟身形狠狠一阵,脑子发懵,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   不可置信看着梁胥继续说,“这两日乾州四县发大水,百姓遭殃民不聊生,三公子奉朝堂旨意安抚民生,半路被劫匪刺伤。太子不知何故打压萧家,西院的大公子不日入长安述职,西院的蠢蠢欲动,家主一人身上压了太多事,身子禁不住劳累,撑到如今已是极限。家主,……是不想您受伤。”   跟前人又道:“就连将死之人也晓得往前看,何况夫人……以前一直将家主放在首位,此等浅显的道理难道也不明吗?”   梁胥从前身处江湖市井,有把柄在萧祁远手上方才乖稳,除了护主人安危,其余时都是个活死人。   如今,连他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施烟苦笑,一时也不知作何问答。   身后门开,施烟寻着声响去。苏烈走出来,先与梁胥对视一眼,之后生硬地唤了施烟一声,“夫人。”   “二哥,如何了?”   话落,苏烈抬头目光恼怒看了施烟一眼,随即又弯腰,没好气道,“夫人既如此问,又何必将家主逼至险境。”   话不恭不敬,一旁梁胥瞧瞧踹他小腿,端着长辈架子,“臭小子,对夫人恭敬些。”   。   萧祁远昏迷两日,施烟陪候在他身侧,书院杂事堆积,各铺面掌柜齐齐上门。   萧氏根枝末节缠多,若是积压过多,恐推出祸事。施烟无奈,只得暂离萧祁远身边,处理商物去。走出书房,已是掌灯时分。   心头蒙上一层疲惫,她勉强撑起精神,拢了拢肩上披风,走到荷花池边。   身后的苏烈忍不住叮嘱一句,“夫人小心坠水。”   自从苏烈瞧着二哥在施烟跟前晕掉,自没个好脸色给她。弯腰掬了一捧清水洗酸涩眼睛,正用丝帕擦拭时,萧祁承出现在跟前。   萧祁承拱手笑着行了礼,“这两日,嫂嫂辛苦了。”   那日婚宴,只有极少人知晓,拜堂行礼的新婚夫妇是假的。但满长安都知晓,昔日的表小姐如今是萧家主母了。   施烟无甚力挥了挥手,瞧他满脸春风的样子,“天都黑了,你又去秦楼楚馆鬼混了?”   萧祁承即可道,“嫂嫂明鉴,乾州遭难,接连各地叛乱,家中铺子损失惨重。二哥身子不好,小弟更不敢偷懒。”   “可我听账房先生说,你近来与宁家的三小姐来往之甚?”   话一出,萧祁承少有怔楞,原本巧舌如簧待对上施烟目光,不由得闷闷道,“嫂嫂多语,哪里来往多甚了,不过是当日二哥与宁家联……颇有来往。”   萧祁承顿了顿,在施烟注视下,声音更小了,“因此多些联系罢了。” 第30章 。   施烟莞尔, 虚笑不点破。萧祁承做事虽沉稳老练,但到底是年轻人,性子太急, 施烟免不了叮嘱他,“我少出门, 外头应着杂事你多留心。莫叫有心人得了可趁之机。”   萧祁承抬眸颇有深意看她一眼, “嫂嫂,叫人有了可乘之机,您若是多留心,可曾瞧见二哥了?”   话不明不透,施烟扭头看他, “什么意思?”   萧祁承轻微哼笑,“没什么, 如今二哥身子不好, 西院来打秋风着甚多,只是多嘴嘱咐嫂嫂罢了。”   回到屋内,萧祁远还没有醒来,施烟落在床畔瞧他面容, 缠绵病榻许久,他清隽眉宇祥和, 往坏了想,像一位不问俗世仙人, 随时登云而逝。   拂手而去,顺着轮廓细细描绘, 指腹略过眼睑。手腕陡得被人握住,施烟动作一顿,对上深邃眼眸, 她肩头一松,嗓音轻柔,“您醒了?”   床榻上人唇角微微扬起,蓄默一会儿,笑道,“做了个好梦,本不愿醒来,奈何总听见有人唤我,便醒来了。”   施烟几根手指搭在他脉上,羽睫长而弯,在脸上落下一层阴翳,掩饰半明半昧思绪,“叫了你三日总算醒来,我以后不气你便是。还有……你不想让我知晓的事,我也不去寻便是。”   萧祁远从喉间轻哼一声,温热宽大手掌执起她纤细手腕,“为夫……不愿你舍身犯险。长安千红万紫烟儿瞧不惯,有些事迟早有个交代。”   话顺起视线一同落进施烟身上,她被萧祁远自称‘为夫’惹得微顿,轻而易举对上他的视线,施烟伸手抚上他面颊,轻笑应着,“好啊,离这远远的。”   翌日,施烟打个小盹,醒时身边未有萧祁远人影,走出房门,看见萧祁远立于垂花门前,长身玉立。   她预走过去,却见萧祁远随着前头小厮往外去。   萧祁远常卧屋内,鲜少出门,怎这会出去倒是瞒着自己,施烟心中疑惑,正好苏烈急匆匆从方才消失的垂花门回来。   他看见施烟心慌地下意识溜走,刚转身就被身后叫住,“为何看见我就要走,家主这是要去何处。”   苏烈镇了镇神,弯腰恭敬道,“家主、家主说,屋子里闷,要去……外头走走。”   施烟作势要跟上去,刚提起步子,苏烈就往跟前一横,“夫人,您还是在屋里歇着吧,家主很快就回来。”   施烟轻哼,睨他一眼,“正好我也想走走,你带路。”   萧府年前修葺,除了固定几个方位,施烟鲜少走动,故府内格局她也不清楚。这方随着苏烈到竹林后方一处小宅院,四下幽静,但门口竟有宫中侍卫把守。   平阳王执起茶盏,用茶盖浮起沫子,余光瞥见门口一道身影,同桌前人笑道,“尊夫人真是心细,将萧家主护得好,竟一刻也舍离不得。”   萧祁远侧身,不过几米步子,施烟刚好对上他平静沉然视线,她步子迈得慢,萧祁远也不急,不回平阳王的话,温笑着等施烟走来。   路总有尽头,施烟原是抱着揭开疑惑来的,想看看夫君急匆出门是为何。倒没想是平阳王竟在自家府上居住。   自己突然闯破二人谈话,心头讪讪,半路离去已是不可,只得往萧祁远身边走去。   萧祁远放下茶盏站起身,将人引直跟前,施烟对上他温润目光,先开口,“我并非有意跟踪你的。”   萧祁远并未有怪罪意思,衣袖下,手被稳稳握住他掌心,“是我思虑不周,出门前未同你说。”   “平阳王殿下安好。”   平阳王年近四十,却从未娶妻,气质儒雅清隽。他颔首算是应下,丹凤眼笑得肆意,话也说得肆意,“尊夫人这般急匆匆来,可是怕本王将你夫君拐了。”   施烟讪笑,面颊微红,这般倒真是坐实了平阳王所说。   “王爷说笑了,”萧祁远清润一笑,随即又道,“赈灾之事,在下定当尽全力,还请王爷放心。如此,我夫妇二人不便打扰王爷清修,先行告退。”   平阳王这才正起神色,同时起身,双手双贴举至胸前,朝萧祁远稳重行了一礼,“如此,小王一系命脉全在萧家主身上。”   跨出门槛,施烟感到一道身影从后面跑来,脚步声轻而急,她转身去却被萧祁远重握了握手,“你啊,总是迷糊,小心前方石阶。”   话落,脚下陡然踏空,还好被身边人扶住,免于扑摔。摸摸呼出一口气,施烟再往后看去,身后院子如方才,只有树下石桌喝茶的平阳王。   走出这偏僻清幽院门,施烟才问出疑惑,“为何平阳王殿下会在我们府上?”   坊间传言,这平阳王不过闲散王爷,上不得朝堂,连入宫都得寻门路去,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萧府。   “岭南大水,王爷思忧百姓,想尽一份力,但他身份特殊,除了长安和自己封地,不得去其他地方,命我遂替他走一遭,”   施烟不由得蹙眉,盯住他脸色,“岭南离长安千里之遥,你身子才好便颠簸,怎么受得了。”   萧祁远沉稳温和,对上她担忧目光,安抚道,“有夫人同行,此路便是不远。家中事物琐碎,祁承祁东也大了,交由他们打理也不为过。且大哥不是回来了吗?”   施烟有些微愣,自己是将这消息拢住了,不许身边伺候的人提起。然旋即她转念一想,仆从自是将萧祁远看得重,有些事孰轻孰重,自是分得清。   她顺着道,“西院那方派了几波人请您过去,我都拦了回去。”   那西院大夫人人心两面,先前在外头可是不顾萧祁远是一家人,变着法同外头商铺打压萧家,如今有事才惶惶得请人来。   萧祁远知她心思,“派人回了的,你的话方是我的意思。他们要牵上太子的门路,想官商通吃,只当我们做这出头鸟罢了。”   施烟轻轻松口气,“我还以为你会仁慈,当真会走太子殿下的门路,去助大公子一遭。”   有意无意,她将‘太子’二字咬重了些。   她这方说完,下颌落入旁人掌心,被两根手指捏住,被迫着抬起头,对上萧祁远平静深邃眼眸,离得近,连彼此呼吸都能感受,他道,“无关的人,寻他作甚。”   话语轻巧,施烟兀自笑出声,往前挪一步,眼波潋滟瞧住他,“到真希望如此了。”   两人将要离开长安,施烟去了城外庄子见阿弟,可里头除了仆人,并未见阿弟身影。   “小少爷他……说要回西北,老奴没看住,那夜偷偷溜走了。”   老奴匍匐在地,施烟忍住火气,将旁侧桌上瓷盏摔落地下,“为何不禀回萧府!”   这宅院仆从并非萧府中人,今日来此本是要接走阿弟,可没料到竟会欺瞒这等大事。   她心中已起杀意,此时茶水沾湿衣袖,众人不敢多言,施烟只觉得心头一片苍白,脚下不着土地。   一道悠悠声从不远处传来,“昨夜才下了雨,姑娘还得小心身子,怒大伤肝呐。”   应声看去,太子一声常服,身姿挺拔,脸上虽带着笑可难掩郁沉之气。   施烟回神,太子已走到跟前。而仆从恭敬朝太子行礼时,施烟一下明了。她屈膝跪地,垂首,咬牙道,忽然想到什么,她从袖中拿出东西,放在掌心呈上,“太子殿下有意让我瞧见,原是想引我出来吧,如今我人已在,还请殿下赎罪,民女一介草微,怎可入您贵眼,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阿弟。”   太子弯腰将她扶起,亦然笑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且我何曾掳走你阿弟。知你要与你夫君离开长安,今日不过来与你道别。是本宫闲得多事当会好人,阿弟之事,姑娘何不问问您府上那位?”   施烟目光疑惑,甚是不解。太子扣住自己手腕力道加重,她使了力往后退,期间空出两三步距离,得了这话,施烟作势便要退走。   太子唤住她,话说不明意,“姑娘,当真万事信那人?”   施烟脚步微顿,“我既说了信他,自然心也向着他。”   回府,施烟眉心微蹙,发着呆,连身后来人也未曾察觉。将人揽在怀里,萧祁远拿了丝帕为她净手,轻柔耐心,“怎出去一趟跟丢了魂似的。”   施烟捡回三魂七魄,盯着他喃喃道,“阿弟不见了。”   她说这话带了两分打量,耳边想起太子所说,去问问府上那人。   萧祁远……二哥……夫君,短短三年,对他的称呼一直在变,可自己提出要寻阿弟时,他并未有多疑惑,当温暖源源不断渡来,冰凉的手有了温度,萧祁远语调去平常,“别急,已派人去寻,长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会找到的。”   施烟满脸错愕,“你,也知晓此事?”   萧祁远笑而不答,引她去瞧一方丝帕上,“烟儿瞧,鱼以入水,有些事儿也该还了了。”   不知为何,她脊背僵硬,总觉跟前人心思深沉,“什么意思?”   眉眼被稍微粗粝指腹抚过,一一描绘,萧祁远道,“这些日子你忙够了,歇歇,剩下的交给为夫。”   。   “殿下这是做甚?”   赵婧嫣脸恼得绯红,目含不悦瞪向来人。随后屈膝弯腰捡起摔在地上食盒,糕点碎了一地,已然是不能再食用了。   南宁王眉心凝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郁,“我还以为,你同程家小子走得近是因着婚约,原来是要合起伙来谋害太子啊。”   这罪名泼天地大,赵婧嫣指尖微微一颤,面上坦然,“殿下慎言,臣女命薄,可抵不住您这罪名。”   这南宁王真是阴晴不定,稍有不甚,他便暴怒不已,叫人难以防备。   “本王不许你再见那小子,”南宁王将赵婧嫣牢牢锢在身前,低压着声威胁。   “殿下,你误会了,”赵婧嫣用力扯回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我与程公子清清白白,并无何逾越,况且太妃娘娘都没说什么……您又是何来身份命令我。”   她冷语直言,丝毫不掩厌恶。南宁王直接扯了她腰间香囊,将里头药材悉数倒出,“那这个呢?太子好茶,这劳什子混于其中与茶无异,然一旦喝多,直接伤及肺腑,药石无灵。赵家名门,赵小姐难道会撒谎抵赖不曾?”   赵婧嫣瞬时安静,周身太过安静,南宁王盯着她,好似一碰就会破碎。   “你放心,这件事我没有给别人说。但是报仇这事,你万不能想,乘早断了这念头,这事儿我便当没有见过。”   赵婧嫣眸色泛冷,亦有了一丝坚决,“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殿下护着您的兄长,我为我的兄长报仇,咱两互不相干。”   "简直冥顽不灵!"   “殿下,”赵婧嫣声大了些,目光直视他,“您如此维护太子,我倒忘了,您也帮着太子做事,我兄长的事儿您也有参与吧?那这命我找你讨?”   以往兄长总说自己瞧着机灵,实则笨憨,如今好不容易聪明一回,还是经过施烟指点。趁着南宁王愣住,赵婧嫣不知何处来了力气,她奋力将跟前的人推开。   南宁王闷哼一声,直被摔在地上。不时一道影从眼前过,胸口被插入一把尖锐短匕。赵婧嫣脸庞近在咫尺,“殿下……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算皇帝陛下下令,我也要杀了太子。”   近日,朝中传言,各地灾乱频发,且有反贼叛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宁王奉皇兄旨意,要去岭南巡查。可喜可贺,闲散王舍终于得了个差事。   平阳王为南宁王践行,见这小子情绪低沉,“在长安当个娇惯王爷久了,去了外出诸多不惯能忍经历忍忍,莫叫百姓觉得咱们皇家是个娇气子。”   南宁王闷了一口酒,“皇叔,我哪有你想得那么娇弱。不过是些琐事罢了。”   “皇叔,我此番离去怕是少则两月,多则半年,宫中事物繁多,我也只信您了,皇兄脾气不好,劳烦您帮我看着点儿。”   平阳王扣了扣茶盖,笑得温和,“我为臣,太子为储君,臣与君做事,自然尽力。”   往岭南出发前一日,施烟醒时身侧已无人,梳妆罢了出门,便瞧见院里一高一矮人影,皆朝自己过来。   萧祁远牵住阿弟的手,不知他弯腰同阿弟说了什么,小孩子扬起脸笑了,要朝自己跑过来。   施烟越过阿弟,轻易对上他身后人目光。温柔沉静,这一幕牵动她的心,心中忽然念了句阿弥陀佛,想祈求佛祖保佑他长命百岁。   阿弟还是不愿意说话,过来牵着施烟的手过去,指尖在施烟的掌心点了点,再去看萧祁远,憨天纯真的笑了。   到岭南已是十日后,待安顿好后,长安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太子篡位,平阳王以清君侧名义举兵入宫。而平阳王举兵所耗军费,大多来自民间萧氏。   太和殿中,一名陌生宫女端上茶盏,亲自送太子上路。   南宁王怒气冲冲杀到别院时,施烟手中正拎起一直兔子,“哦,我夫君身子不好,不便见人,王爷有什么事同我说即可。”   “你失忆早就好了,原你们都知道,单瞒着我一人,婧嫣她也……”   施烟脸色如常,淡淡道,“王爷息怒,恶人偿命,就算皇子也不能掠过。王爷来此地,见惯了风土人情应有感悟了吧?”   “各自有自个命数,强求不得。婧嫣怪你,也怪我,但她心善,还是留了仁慈。王爷若是盼婧嫣九泉之下过得不舒坦,那尽管去长安赵家祠堂去瞧她。不过殿下别忘了,您才是她真正的杀兄仇人。”   南宁王厮混勾栏瓦舍,却动了真情,然佳人已逝,这无异于他是终生锥心之痛。   施烟回到府中,俯身在榻上人苍白额头落下一吻,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许久之后,“二哥,我听你的,以前的事不再过问,我将已走的人留在心里就是。我只有你和阿弟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萧祁远病情入险,已昏睡三日,他一时醒不来,施烟的心一刻不得安稳落下。   自己这一话说出,却为得到回答。榻上的陷入沉眠,也不知道梦中遇见什么,俊朗眉宇微微皱起。   施烟伸手搭在上头,将那褶皱抚平,贴面过去,轻眠声带着抑制不住哭意,她自发地再问一声,“二哥,可好?”   当岭南落了雪,站在楼阁之上,推窗望去,皆覆了一片纯白。   窗棂半开,外头雪光明媚,施烟伸出手去,雪花落在手腕起舞,越发衬得肌肤白皙透明,可眼睛刺痛得厉害。   然风雪由有迅猛之势,风裹着雪来,赏景的人冷不丁被呛住,脸霎时绯红。   身肩抚上温暖,随即被人拦在怀里,施烟微愣,对上久违深邃温柔的眼眸,与来人笑笑,语调绵长,“夫君,你醒了。”   萧祁远悠悠睁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怎么也瞧不够,他拖长尾音,缓缓道,“再不醒啊,这风雪都要欺烟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