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宠妃(替嫁后夫君篡位了) 作者:归去闲人   作品简评:   堂姐任性逃婚,阿嫣被迫替嫁给谢玫,在王府小心求存,明哲保身。谢斑少年袭爵,冷清桀骜,娶妻不过奉旨行事,成婚之初就曾放话,绝不会为女色所动。后来,当少女悄然闯入心中,他才发现……真香!   文章讲述皇家式微,节度使割据的背景下,男女主因赐婚替嫁而相遇,摒弃偏见彼此吸引的故事,剧情紧凑,感情细腻,是一篇先婚后爱的甜文。跨过深渊,登临权位之巅,他是万民跪拜、四海归服的帝王,也是她的裙下之臣。 第1章 退婚 这样的人,如何能嫁?   永徽十二年夏末,京城太师府。   一场闷雨洗得长空澄澈,庭院明净,风拂过游廊,高悬的娟纱宫灯随之摇曳,各呈艳姿。仆妇们抱着簇新的绸缎,正逐个装点屋舍廊柱。   府里的长孙女楚嫱后日出阁,圣旨赐婚嫁给汾阳王谢珽,礼部帮着操办的婚事,半点都马虎不得。   这会儿满府张灯结彩,忙得热火朝天。   唯独怡寿堂的气氛有些冷凝。   姿容如玉的新科进士乔怀远长身而立,正在厅上拱手禀话。   “……并非晚生有意失信,实在是家母有命,不敢不从。二姑娘瑰姿丽质,温柔敏慧,晚生未能如约聘娶,实在是晚生福薄,不敢耽误了二姑娘。还望老夫人见谅,能够退还纳征之礼。”   他口中的二姑娘是楚家的次孙女,名叫楚嫣,原本正与他议亲,连聘礼都送了。   楚老夫人原以为他今日是来贺嫁女之喜,还颇客气地请到了厅里,哪料竟是来退亲的?   她瞧着那假惺惺的歉疚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当日是你登门拜师,要跟着我儿读书做学问,才有后来进士登第的荣耀。阿嫣许给你也是下嫁了的,如今怎么反悔了起来!”   “家母执意如此,晚生也无可奈何。”   “呸!糊弄谁呢。”   老夫人凭着太师的尊位封了一品诰命,平素最看重脸面,原本正喜滋滋等着长孙女远嫁王府,给府里添个荣耀,见乔家在此时上门退婚,难免觉得晦气。若不是自矜身份,能拿拐杖把人打出去。   乔怀远低着头不敢顶撞半句。   满厅鸦雀无声,冰轮送出丝丝凉气。   楚老夫人的脸色比她身上的檀色锦衣还要黑沉。但再怎么生气,她也清楚,乔家故意挑此时来退亲,连退还纳征之礼这种话都能说出来,这婚事铁定是要黄了。   她心里气不过,指着乔怀远的鼻子又骂道:“求而不娶,忘恩负义,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当真言而无信。罢了,那点子聘礼原就不值多少,都退给你就是,往后再敢到我家露面,老婆子让人打断你的腿!”   乔怀远被劈头盖脸骂了,也没敢反驳,只红着脸躬身道:“老夫人教训得是,晚生谨记。”   “罢了!这儿忙得很,你也别杵着了。来人,把聘礼都还回去,让他挨个点清楚。往后再敢上门,连拜帖都不必收,叉出去就是。”   楚老夫人怒容说罢,拐杖重重顿地作为逐客之令,而后寒着脸起身往内室去。   次媳吴氏忙扶住,同她往里走。   薄纱彩绣的花梨屏风后面,阿嫣抿了抿唇。   正逢暑热天气,她身上穿得单薄,桃色纱衣下系了条薄软的如意云烟裙,勾勒得身姿绰约纤柔。她年才及笄,容色却生得十分昳丽,青丝如雾,明眸雪肌,娇嫩的脸颊白皙柔软,吹弹可破。   此刻红唇轻抿,却浮起稍许黯然。   原来他真是来退亲的。   就像旁人议论的,进士登第春风得意,便舍了行将式微的楚家,另去攀附高门。   如此薄情寡义。   ……   阿嫣与乔怀远的婚事确实是下嫁。   楚家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阿嫣的祖父楚章是一代名儒,精通书画乐理,曾被尊为先帝的太师。如今祖父仙逝已近十年,两个儿子官居五品,虽说门庭大不如前,到底还有点底子,有老夫人的一品诰命撑着。   这回皇帝给楚嫱和汾阳王谢珽赐婚,也是瞧着楚家先帝太师的门第。   乔怀远的出身却比楚家逊色得多。   他是京畿人氏,祖上并无拿得出手的功名,幼时由身为秀才的父亲启蒙,后来寒窗苦读,渐负才学,寻到楚家的门路,成了阿嫣的父亲楚元恭的门生。   今春新科,乔怀远进士登第。   彼时阿嫣年才及笄,因貌美多姿,温柔安静,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   老夫人瞧着长孙女赐婚给了王府,心气儿养得高了,便想给阿嫣也挑个京城里有权有势的门户高嫁过去,不但能给门楣多增光彩,还可凭姻亲换得公侯提携,给几位兄弟的前程铺路。见有公侯府邸来提亲,一心只想应承。   楚元恭却不这样想。   高门贵户娶妻向来讲究门当户对,楚家虽曾荣耀过,毕竟是先帝封的,且老太师过世已久,老夫人也没多少手腕,早就走到了下坡路。   想娶宗妇的门户多半瞧不上式微的楚家,来提亲的那几个子弟,也多是凭祖宗荫封混日子,或纨绔或贪色,并非良配。且高门内宅素来盘根错节,子侄众多,女儿自幼娇养不谙世事,高嫁后要应付婆母妯娌,难免看人脸色如履薄冰,过得未必自在。   相较之下,乔怀远却算个良婿。   他生得风姿隽秀,满腹才华,更不贪恋女色,风流多情,只消踏实做事,往后定会有大好前程。   阿嫣若嫁给他,哪怕不像嫁入公侯府邸般尊荣,等夫君升迁,自可遂心如意。乔家二老他都见过,为人还算和善,她嫁进去后定不会受委屈。   掂量过后,便定了这亲事。   如今纳采问名之仪皆成,只等择定婚期。   谁知这当口,乔怀远竟会来退婚?   阿嫣瞧着屏风后转身离去的男子,神情渐默,丫鬟玉露怕她难过,轻轻牵住她的手。   内室里,隐约传来楚老夫人的声音——   “阿嫣这孩子也是!你瞧她堂姐嫱儿,打小就嘴甜机灵,会盘算又懂事,才有了如今等着做王妃的福气。就只她,素日里不知谋算,也不会讨人喜欢,连个毫无根底的儒生都敢来退亲。”   “母亲息怒,儿媳回去后会好生教她的。”   吴氏对身负诰命的婆母向来恭敬,就连她无端指责亲生女儿,也没反驳半句,只劝道:“其实甩开乔家,也未必是坏事。”   这话老夫人爱听,不由点点头。   “倒也说得不错。前头来提亲的还有公府、侯府,那些孩子虽没功名,却有祖宗荫封,也不委屈她。该好生挑个朝中得力的人家,往后她的兄弟们入仕做官,朝里也有人照应。”   吴氏恭顺应是,打起里头帘子。   帘帐落下,婆媳俩声音渐低。   阿嫣靠在冰凉的墙面上,眼眶微微泛红。   玉露心疼极了,忙低声劝道:“姑娘别伤心了,为那种捧高踩低的人,不值得。装得一副君子模样,却原来是算计着想靠姻亲换前途,还蒙骗了主君。这样的人就算才学再好,又能有什么出息?等主君回来,定会另挑好的给姑娘。”   “无妨,遇人不淑罢了。”   阿嫣低声说着,颇失望地拂开探进窗户里的竹枝,先回西跨院的住处。   游廊上宫灯摇曳,红绸满目。   待嫁的喜庆和被退亲的惨淡对比得太鲜明,玉露瞧在眼里,实在心疼自家姑娘,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乔公子真是!当初说得情真意切,如今说翻脸就翻脸。什么母命难为,分明是托辞!也不知他为何要反悔。”   “他有新的高枝儿了。”   阿嫣望着天上流云,唇边浮起点讽笑,“徐姐姐说,乔怀远这回选官之后,不知怎的攀上了相爷吉甫。他膝下只有个独女,向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想要招个堪用的赘婿。我瞧着他闹出这么一场,是想跟咱们家划清干系,免得新主子不乐意。”   玉露闻言诧然。   她虽是内宅丫鬟,却也知道吉甫的名字。   此人素有狡诈狠毒的名声,在相位独揽大权,欺上瞒下,朝中多有厌恨憎恶的。只是碍着他极得皇帝信重,且手眼通天党羽众多,弹劾无门,不得不忍耐罢了。   乔怀远要入赘他家,倒真是个高枝儿。   玉露气不过,咬牙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姑娘这样出挑,难道还怕寻不到好婆家?他这样随意反悔,攀龙附凤,原也不是能托付的。”   “是啊,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品行。”   阿嫣低叹,想起乔怀远从前谦谦君子的模样,只觉讽刺。   她从不指望夫君能封妻荫子。   但她也知道,能够进士登第的男人,若能踏实为官、谨慎做事,往后即便拿不到高官厚禄,定也会有些前程。乔怀远明明能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做官,却偏要走攀附高门的捷径,足见满口仁义之下,藏着颗急功近利的心。   这样的人,如何能嫁?   ……   蝉声噪鸣里,乔家当日送来的聘礼尽数被抬出去,放在府外沿墙的树荫,由乔怀远带的人装了车,匆匆离去。   很快,跟乔家退亲的消息传遍了府邸。   楚元恭最近奉命办差,四处巡查,并不在京城,老夫人和吴氏既点了头,且将聘礼尽数扔出去,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   满府仆从虽不敢明说,暗里也忍不住比较,觉得长房的大姑娘得圣旨赐婚,眼瞧着要嫁入王府享受荣华富贵,二房的姑娘却被人家退了亲,着实是可怜得很。   只可惜了那样冰肌玉骨的容貌,一样托生在太师府,却没大姑娘那样的福气。   这些话没人敢乱嚼舌根。   但交头接耳间,谁都猜得到他们在想什么。   卢嬷嬷去厨房取晚饭回来,一路瞧着各色目光,进屋后见阿嫣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发呆,不由心疼道:“姑娘先用饭吧。天底下那么些好男儿,咱们姑娘这般出挑,还愁寻不到出路么?”   “谁发愁了。”阿嫣回过神,起身笑嗔。   卢嬷嬷到底担忧,意似不信。   阿嫣就着玉泉端来的铜盆挽袖洗手,最初的失望与难过褪去,神情已然平静。   “祖父在的时候常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乔家既是那等品行,早些撇清了也好。不然若是等婚事成了,他再碰上相府的高枝,又不甘心因我耽误前程,那个时候再离心离德,闹起来才是难看。如今这般,其实是避过了火坑。”   卢嬷嬷闻言笑了笑,“姑娘想得开就好。”   “我只是担心母亲和祖母……”   那两位打的什么算盘,众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想拿孙女的婚事换儿郎们的前程。   卢嬷嬷忍不住又叹气,“夫人也是,明明是亲生女儿,却偏不放在心上。郎君们的前程要看各自的本事,哪有拿姑娘的终身来换的。”她念叨了两句,却也不敢说太犯上的话,只递去软巾,让玉露先去盛汤摆箸。   阿嫣擦了手,先去外头用饭。   其实早就习惯了。   祖母素来偏心,只喜欢嘴甜会逢迎人的堂姐,对她一贯挑剔。母亲重男轻女,将儿子的前程看得比命还重,见楚嫱嫁了王府,怕也盼着她能被公侯府邸看中,好给兄弟的前程铺路。   这府里真正疼她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这么多年她已经看清了。   ……   两道院墙之隔的东跨院里,晚风拂柳,湖石犹热,待嫁的楚嫱坐在池边喂着鲤鱼,脸上却殊无笑意。   刚听到赐婚旨意时,她确实欢欣之极。   做王妃么,谁不想?   满京城那么多高门贵女,能嫁进王府的凤毛麟角,甚至有人为孺人的位子明争暗抢,她只消嫁过去便是王妃,做梦都能笑醒来。   但当有关汾阳王的消息陆续传到耳边时,楚嫱却越来越不安。   因谢珽的名声着实吓人。   谢家祖上是武将出身,靠着赫赫战功成为当朝仅有的异姓王,且王位还能父子相继,也算位极人臣。不论当初朝廷的封赏是因君恩宠信,还是迫于无奈,这些年谢家坐拥十余万强壮兵马,手握重权节度一方,府里的根基稳如磐石。   六年前,老王爷战死沙场。   年仅十五的谢珽袭位,率兵杀伐,纵横捭阖,先是将犯境的敌军尽数击杀,亲手斩了敌将头颅,后又与寡母联手,拔除军中有异心的几位将领,迅速稳住了局势。这几年里,谢珽铁骑纵横,北梁可汗数次派兵窥境,皆被他严防死守,半个活口都没放回去。   据说那几处战场血流成河,枯骨堆山,至今仍有恶鬼夜哭,晴日里都阴风阵阵,没人敢靠近。   唯有谢珽,每年亡父祭日都要亲赴旧战场,尸山血海里神情自若。   铁石心肠下更没半分柔情。   楚嫱自幼娇养闺中,被赐婚之前,满心想嫁个风姿俊逸、诗才秀怀的读书人,听着这些耸人听闻的事,焉能不害怕?   传闻之外,还有旁的事情入耳。   据说兵部尚书郭威的女儿远嫁云南,受尽婆家的欺负,因郭威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最终孤立无援绝望而死。而就在近日,信王妃郁郁而终的消息在京城甚嚣尘上。那位也是重臣之女,父亲在淮南为政一方,又有爵位在身,却没能保住女儿性命。   楚嫱特地派丫鬟如烟打探,据说信王妃是因婚后不得宠,遭孺人倾轧算计,手腕弱了些,才香消玉殒。   虽受皇家厚葬,却平白丢了性命。   楚嫱听着,只觉心胆俱寒。   那两位皆有得力娘家,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她若孤身离家,嫁给心狠手辣又丝毫不知怜香惜玉的谢珽……   更何况,汾阳王府权势煊赫,既是皇家赐婚,为何放着满京城的贵女不用,偏挑中了她这个已故太师的孙女?这般蹊跷的赐婚,背后怕是真如旁人说的那样藏了许多隐情,而她,连同整个楚家,却对此丝毫不知。   鱼食被捏得细碎,楚嫱脸色泛白。   半晌,她抬起了头,低声道:“如烟,我不敢嫁了。” 第2章 替嫁 婚书上须改了名字,公之于众。……   如烟被楚嫱这话吓了一跳。   她忙看向周遭,见仆妇们还在屋里收拾陪嫁的箱子,没人留意这边,才压低声音道:“姑娘胡说什么呢!那可是皇上赐婚的,圣旨都来了,又让礼部帮着操办,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亲事。姑娘嫁过去就是王妃,身份尊贵不说,一辈子荣华富贵。”   听起来是颇诱人。   可再多的荣华富贵,若无福消受,又算得什么?若这婚事当真让人梦寐以求,定会有人设法争抢,哪会落到她的头上?   所谓的泼天富贵终是虚的,她可不想孤身远嫁给凶残武夫,一个人在外面踩着刀刃提心吊胆,甚至搭上性命。   万般荣华,终不及性命要紧。   楚嫱捏紧鱼食,脑海里全是客死他乡的郭家姑娘,郁郁而终的信王妃,甚至史书上和亲远嫁、老死异乡的可怜女子,还有谢珽铁石心肠、杀人如麻的名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没再多说半个字。   只静静盯着池中游鱼,将鱼饵徐徐洒下,而后如常用饭、盥洗、沐浴、就寝。   直到翌日清晨,一道消息将喜气洋洋的怡寿堂炸开锅——   楚嫱失踪了。   ……   自打楚太师过世后,老夫人就颇孤单。   两房儿媳怕她独自住着寂寞,便将楚嫱、阿嫣姐妹俩送到怡寿堂养着,一来能让老人家有个伴,二来也能腾出空暇操心儿子读书、成婚、育子的事情。   姐妹俩各自住在东西跨院,每日在祖母跟前读书习字、推牌玩耍,已有十来年了。只不过近日老夫人操心楚嫱的婚事,要准备招待内外贺客,怡寿堂里忙得四脚朝天,才各自用饭没去叨扰。   如今东跨院出事,阿嫣岂能不知?   日头才刚露脸,她撑着惺忪的睡眼起身梳洗,听见外头的动静迥异往常,不免诧异,让玉露悄悄去探消息。   没过多久,玉露就白着脸回来了。   “怪道早起碰见如烟,她的脸色不对劲,果真是对面院子出事了!”她压低声音掩上屋门,连里头的帘帐都拉起来,“老夫人那儿兵荒马乱,像是在找人,东跨院的门也关严实了,不准窥探。我偷偷问了那边的孙妈妈,说大姑娘早起不见踪影,正四处找呢!”   “怎么会这样?”   卢嬷嬷知道此事轻重,闻言脸色都变了。   玉露低声道:“我也想不通,赐婚的时候大姑娘不是很高兴,还在咱们姑娘跟前夸耀么?听说老夫人吩咐瞒着消息,可这种事怎么瞒得住?若果真是逃了,咱们家可就……”   “是啊!大姑娘怎如此任性!”   两人怕祸及全家,连累了阿嫣,都忧愁看向自家姑娘。   阿嫣轻轻咬唇,也没心思挑胭脂首饰了,只蹙眉道:“她向来如此,为着一己私利,不顾别人死活。咱们府里又没闹贼,她突然失踪,定是心里有忌惮,自己跑的。祖母毕竟是一品诰命,不至于真让全家落个抗旨的罪名。我只是怕……”   “姑娘担心什么?”玉露眸色微紧。   卢嬷嬷瞥着阿嫣神色,低声道:“姑娘是怕这婚事有猫腻,如今大姑娘一走了之,老夫人为着全家性命,会让姑娘冒名顶替?”   这事听着荒唐,真到生死攸关迫不得已的时候,未必不可能。   阿嫣暗恨楚嫱的自私任性,事到如今却也拿她没辙,只沉吟道:“算了,再等等消息。”   万一能把堂姐抓回来呢?   ……   “找不回来了!这死丫头跑得无影无踪,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回来了!”   长房住的春晓院里,楚元敬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扫落案上杯盘,摔得满地茶水狼藉,怒声道:“早知她这么混账,当初就该把她打死,省得连累全家!”   “这是什么话,嫱儿可是你女儿!”   夫人薛氏哭得眼睛红肿,犹不忘维护孩子。   楚元敬怒道:“我没这样的女儿!明日就要出阁,谢家迎亲的人后晌就到,她却在这时候跑得无影无踪,是存了心要害死全家!问得怎么样了,陈荣——”   “主君,审问出来了。”   名唤陈荣的长随匆匆跑进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厮,拖着被打得鲜血淋漓的如烟。   他没敢多瞧,只拱手促声道:“如烟交代说,姑娘是子时走的,穿了丫鬟如柳的衣裳,出府后就把如烟赶回来了,除了银两盘缠和一套骑马的男装,什么都没带。”   薛氏闻言立时扑向如烟,“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也是没办法。”如烟自幼伺候楚嫱,粗活儿都没做过,这会儿遭了痛打,气息奄奄道:“姑娘说,若奴婢不肯帮她,眼睁睁看她跳进火坑,等到了谢家,就活生生打死奴婢,连尸骨都不让送回京里。”   “她究竟为何要逃婚!”   “说是不想冒险,不愿去魏州送死。多的话她也没跟奴婢解释,只说咱们老夫人有手段,又素来疼爱她,定有办法摆平这件事。让奴婢谎称夜半请郎中,带她从角门出去。”   “这哪是送死?求之不得的婚事呀!”   薛氏打死都没想到女儿会有这种念头,只慌张看向丈夫,“这两天事多杂乱,也没个防备,她既是从角门出去的,咱们满京城找,总能有线索吧?”   “你当她是蠢货?”   楚元敬没好气,瞧桌上还有个玉盏,索性也砸了,怒道:“西南边的城门寅时就开,让那些生意人早些去谋生计。那死丫头向来有成算,必定是从那里混出去,买匹马跑远了躲起来。长安城外那么多荒山野岭,你挨个找人问去?”   “那可怎么办?”薛氏没了主意。   楚元敬甩袖,狠狠瞪向如烟,“先派人看着,若那死丫头不回来,打死了事!走吧,去找老夫人商量。”   说罢,抬脚直奔怡寿堂。   ……   怡寿堂里,楚老夫人神情阴沉。   听楚元敬禀明经过,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砸着桌案连声道:“孽障!孽障!好好的婚事,怎么就成了火坑?那谢家又不是吃人的恶鬼,还能把她生吞活剥不成?如烟呢,也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   “儿子用尽手段,她确实不知道。”   “孽障!都是我素日宠坏了她,不知好歹,无法无天!你们做父母的也是,待嫁的姑娘也不说好生看着,放任她肆意妄为!”   “母亲教训得是。”   楚元敬低头连连告罪,又偷瞥向这位阖府地位最尊的太师夫人,试探道:“只是事已至此,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儿子定会差人四处去寻,可若是那死丫头藏得深,找不回来,咱们总得过这一关。母亲您看……”   “抗旨不遵,那是死罪!”   “是,是,所以得寻个弥补的法子。谢家迎亲的人后晌就到,咱们总不能让他们空手回去吧?若真如此,谢家可是雄踞一方的异姓王,皇上都忌惮几分,咱们就算赔上阖府的性命,怕也担不起这罪名。”   “这还用你说!”   老夫人满腔怒气没地方撒,逮着他就呛了回去,声音气得近乎嘶哑。   满厅鸦雀无声,仆妇赶紧帮她顺气。   好半天,她才缓过来,沉声道:“先派人四处找,也不许声张,万不可让外人知道。能找回来自然好,若找不回来……喜鹊,去把二姑娘、二夫人和在家的几位郎君、少夫人都叫来。你们也别走,这事儿得大家商量。”   楚元敬应命,暗自松了口气。   唯有薛氏颇不情愿,猜出老夫人的打算后,焦急翘首瞧着屋外——毕竟是嫁进王府的美事,她这些天做梦都能笑醒,哪愿意因着楚嫱的任性就拱手让人?   少顷,阿嫣闻召而来,云鬓珠钗,腰约素带,绣着萱草薄衫下系了条玉色襦裙,勾勒得身姿纤袅淡雅,行动间摇曳生姿。   她乖顺行礼,瞧不出什么情绪。   没多会儿,吴氏也匆匆赶到。   阖府要紧的人里,除了楚元恭在外办差,几乎聚了个齐全。   老夫人清了清喉咙,强压怒气说了楚嫱临阵逃脱的事。又说兹事体大,汾阳王府若空手而回,那无异于奇耻大辱,届时不管是谢家寻仇还是皇帝降罪,楚家都绝无生路。   万般无奈中,只有让阿嫣替堂姐上花轿,赴魏州完婚,过了这个难关再说。   众人来之前多少听见了风声,各自焦灼,听见这话神情各异。   阿嫣抿唇抬眸,觑向上首。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但这种话真的落入耳中,还是会让人觉得万分心寒。   但这不是讲情分的时候。   事情闹到这地步,以楚嫱的自私性子,既下决心做出这般选择,断不会轻易让人找回来,这个烂摊子楚嫱分明没打算收拾。   摆在她跟前的唯有两条路,拒绝替楚嫱出嫁,或是答应上花轿。   若是拒了,谢家迎亲扑空,阖府获罪时她和父亲都不例外。   皇家威仪之下,这事没得逃。   阿嫣不想死在任性的楚嫱手里,不论为自身还是为家人,都只能选替嫁。   但如何替嫁出阁,却差别甚大。   她环视众人,瞧见楚元敬怒气未消,薛氏因煮熟的鸭子忽然飞走而心存不甘,长房的几位嫂嫂各怀心思,母亲吴氏惊愕之中暗藏欣喜,老夫人则神情阴沉,坐在短榻上威风八面。   唯有自家嫂嫂目露惋惜,似不忍她受此无妄之灾。   阿嫣眸中黯然,屈膝为礼。   “皇家赐婚选的是堂姐,孙女从未想过远嫁。但事到如今,为着阖府性命,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孙女也只能挑起这担子,迎难而上。”她觑见老夫人似松了口气,遂将话锋一转,道:“但事先说清楚,这替嫁不是冒名顶替,而是要过明路。”   “祖母须入宫说情,告知皇上和汾阳王府,堂姐因故没法出阁,奉旨出嫁的是我而非堂姐,婚书上也须改了名字,公之于众。”   “否则,孙女纵是死了,也难从命。”   话音落处,老夫人神情骤变。 第3章 出阁 玉姿花貌惹人怜。   满屋安静,玉鼎上淡烟袅袅。   楚老夫人鬓间青筋跳了跳,目露不悦。   她其实打算瞒下这件事。   毕竟婚礼迫在眉睫,女方擅自逃婚,闹到御前定会被皇帝痛斥重惩。倒不如压着消息,先偷梁换柱应付明日的场合。总归迎亲的人不知内情,楚嫱一个姑娘家,躲久了总得回府。届时两家已是姻亲之好,这边将楚嫱送去,还能跟汾阳王府私下商量转圜。   怎么着都比御前见罪得好。   谁知道阿嫣竟会提出要过明路?   老夫人不由深深皱眉。   “阖府性命如今都攥在你手里,这种时候你怎么如此刁难?”她重重叹气,神情失望而语重心长,“阿嫣,若府里落得抗旨不遵的罪名,咱们都逃不过一个死。何况嫁过去后都是荣华富贵,你向来乖巧,何必在此时胡闹?”   话音落处,满屋目光落向阿嫣单薄的身影。   阿嫣心中冷嗤。   乖巧就得任人拿捏,给人收拾烂摊子么?   小事情上退让半步吃点亏没什么,大事却半分马虎不得,尤其事关自幼被偏心的楚嫱。   她站在那里,势单力孤,却柔韧执拗。   “是堂姐不管全家死活,闯出这般祸事,祖母何必往我头上扣盆子?其实祖母比我更明白,皇上若真心想为谢家赐婚,长安城贵女无数,怎会挑咱们家?可见出阁的是谁并不要紧,这婚事背后必定另有打算,甚至会有凶险。堂姐临阵脱逃,不就是为此么?”   “她是什么打算,祖母想必猜得出来。”   “无非是怕前路叵测,不敢冒险。想着家里定会逼我替嫁,届时我若处境艰难,她就缩脖子另寻出路,若处境还行,她怕是要给我栽个觊觎高位,私自冒名替嫁的罪过,再坐享其成登堂入室。”   “可谢家会任人欺瞒吗?”   “我就算冒名顶替,也是盖得住火藏不住烟,等到他日东窗事发,那就是欺君之罪。横竖都没个好下场,不如死在京城,还不必做孤魂野鬼,连累父母兄弟。”   她徐徐说罢,瞥向母亲吴氏。   目光之中隐含警示提醒。   吴氏终于从天降喜事的晕乎里清醒过来,意识到其中凶险,忙道:“这话说得没错,若冒名去了,到时候被谢家察觉,欺君之罪谁都扛不住。母亲,祸是嫱儿闯的,阿嫣这也算临危受命。这事总得过了明路,咱们心里才能安稳。”   母女俩难得同心,老夫人噎在当场。   旁边薛氏原就不甘心将王妃之位拱手让人,听了这话,低声道:“一家人同气连枝,且婚书都定了,何必横生枝节。阿嫣你就懂事些,帮着府里度过这难关,全家心里定会感激你。”   “是啊,想过明路怕也来不及了。”   身后的堂嫂小声嘀咕。   阿嫣险些被气笑,“祖母常夸堂姐懂事,才有了今日的困局,伯母不如教教我,该如何懂事?堂姐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这事原就不是我的过错,伯母不必如此逼我!以为谁想接这烫手山芋呢。”   这话半点情面不留,薛氏脸上涨红。   旁边吴氏亦道:“是不是来得及,总要试试才知道。嫂子若不情愿,把嫱儿找回来就是,说得好像谁贪图这婚事似的。”   口角争执间,老夫人心烦皱眉。   “好了!”她重重拍了拍桌案,怒视薛氏让她闭嘴,只向阿嫣道:“你当真执意如此?”   “祖母若不肯,孙女也没办法。”   阿嫣自知父亲不在,跟这偏心的祖母讲不通道理,只道:“话我撂在这里。若祖母肯进宫,将事情过了明路,再修书给我带着,派堂哥去谢家亲自说清原委,我就接了烂摊子嫁去魏州。若不然,何必特地跑去客死他乡。总归是大家的事,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说罢,朝长辈们屈膝为礼,径直走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老夫人脸色黑如锅底。   但阿嫣最末一句,却也敲了警钟。   两房子嗣不少,又有孙辈绕膝,就算薛氏舍不得这王妃之位,老夫人还想偏袒长孙女,旁人却哪肯让亲骨肉被楚嫱牵累?   几个孙媳妇瞧阿嫣说得坚决,毕竟不敢冒险,便围着老夫人你说我劝,请她入宫说情,免了这场祸事,也不留隐患。   老夫人起初不肯,到未时将尽,没寻到楚嫱的半点消息,只得穿了诰命服饰急急进宫。   ……   傍晚时分,楚老夫人走出宫门,浑身汗透。   天子雷霆震怒,着实令人惶恐。   老夫人请罪时如履薄冰。   好在虽遭了斥责,楚家男儿皆遭贬官,她连着跪地许久,一把老骨头几乎散架,到底还是以楚嫱突发重病,魔怔疯癫不知所踪,不宜嫁入王府累及朝廷为由,说动帝后改了婚书,没对楚家降罪太重。   回府之后,便立时去阿嫣住的西跨院,让她好生备嫁,别再出岔子。   姐妹俩身量相仿,凤冠霞帔无需另造。   阿嫣原本没想过离开京城,被这事儿砸过来,到底有些猝不及防,这会儿被母亲、兄嫂和弟弟围着,还有点懵。   陪嫁之物都由仆妇丫鬟们连夜收拾,她对旁的东西并不看重,只叮嘱要将祖父留给她的书画和箜篌带着,绝不可落下。   而后趁夜乘车出府,去徐家辞行。   徐风眠是永徽帝的太傅,虽比阿嫣的祖父年轻十几岁,却是兴趣相投的莫逆之交。因这交情,阿嫣跟他的孙女徐元娥也是闺中密友,在祖父辞世后,时常在徐太傅膝下学习书画音律,感情极笃。   徐太傅亦视阿嫣如亲孙女,极为疼爱。   至于楚嫱,因静不下心学这些,甚少同去。   这回阿嫣深夜搅扰,一是为跟徐家道别,二则徐太傅毕竟与永徽帝有师生之谊,可探探赐婚的内情。   两处相见,已是亥时人静。   听闻阿嫣遭了退婚,又要离京远嫁,徐元娥立时红了眼眶,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就连见惯朝堂尔虞我诈的徐太傅都义愤填膺,直斥乔怀远忘恩负义,捧高踩低,楚老夫人做事昏聩偏心,楚嫱自私自利。   但事已至此,徐太傅没法插手楚家的事,只能宽慰阿嫣,让她别太害怕。到了魏州若受委屈,尽可修书回京,他定会设法撑腰。   连同赐婚的内情,他都没隐瞒——   “这话原是朝堂秘辛,但你既要嫁去魏州,总得心里有数。如今这局势,皇上沉迷后宫宠信奸佞,肆意铺张不听劝,国库里也已空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还有人蠢蠢欲动,其中就属谢家最为势大,快成一方霸主了。”   “皇上特地赐婚,实有试探之意。”   “若选实权在握的人家,是在给汾阳王送助力,他挑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楚嫱去做正妃,就是想试试谢家的心气。谢家既应了婚事,想来还是敬着皇权的,你只要安分行事,总能换个平安。”   “但谢珽此人,确实不好相与。”   “他少年时袭了爵,心狠手辣,桀骜不逊。据闻他年过弱冠,身边却无半个妾侍,足见不是会为女色所动的人。既是心性高傲,被人强塞了并不相配的婚事,恐怕会心有不豫。”   “倒是太妃武氏通情达理,巾帼不让须眉,或许会瞧你年弱,照拂几分。”   灯烛微晃,祖孙几个绕桌而坐,徐太傅叮嘱得郑重,阿嫣亦牢牢记在心里。   直到子时夜深,才含泪辞别。   ……   翌日便是迎娶之期。   天未明时,整个楚家就已忙碌了起来,前厅后院皆装点齐整,就等宾客登门道贺,热闹吃酒。因楚元恭离京办差去了,外头便由楚元敬带着子侄们招呼,女眷则盛装丽饰,等着接待女客。   ——毕竟是皇家赐婚,贺客绝不会少。   阿嫣住的西跨院里,倒颇为安静。   嫁妆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半数由礼部置备,楚家也添了些,单子都已写毕,原封不动的给了阿嫣。舍此而外,阿嫣昨晚连夜收拾了几箱子要随身带去的要紧物件,今晨只需红妆花嫁辞别亲人,去魏州完婚就行。   仓促之间,楚元恭甚至来不及赶回京城,想来终归令人伤心。   阿嫣坐在镜前,没半点待嫁的喜色。   母亲吴氏虽将这事视为意外之喜,想着女儿仓促远嫁,往后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面,到底觉得难过。昨晚偷摸哭了半宿,今晨早早带儿媳过来,跟阿嫣叮嘱了好些婚后要留意的事,亲手为女儿理妆挽发,又让阿嫣多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带着,到婆家也有个助力。   阿嫣也认真挑了。   待日上三竿,谢家再三催请新娘子动身,卢嬷嬷听了不忍回禀,只伤心叹气。   阿嫣却知道该动身了。   从前,她也曾许多次幻想新婚出阁的情形,还在佛前默默进香祈愿,不求婆家富贵,只要郎君品貌合她的眼缘,能性情相投彼此爱护,给她撑腰予她照拂,便是顶好的姻缘。   然而今日真的披上了这身嫁衣……   凤冠上明珠贵重,金翠耀目。   嫁衣金丝彩绣,堆成鸾凤奇花,穿在少女单薄窈窕的身上,愈觉身姿修长,袅袅婷婷。她原就生了极美的容貌,此刻黛眉淡扫,胭脂轻抹,巴掌大的一张脸,细腻白净得宛若新瓷,不见半点瑕疵。那双眼更似一泓清泉,被眉心的嫣红梅花衬着,楚楚动人。   玉姿花貌惹人怜。   要嫁的郎君却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掺杂朝堂博弈后,更不知前路会是何等坎坷。   阿嫣垂眸,将杯中暖酒一饮而尽。   诗里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如今这情形也差不离了。   往后孤身在外,总得靠自己。   阿嫣瞧向卢嬷嬷,而后取了玉露捧在盘中的花扇,低声道:“走吧,还得去厅上辞别母亲。”说话间由众人簇拥着出了闺房,往前厅而去。   吴氏婆媳坐在厅中,人前姿态端庄。   阿嫣盈盈行礼,听了出阁前的教诲叮嘱,由谢家派来的喜娘迎着,徐徐往外走。   背后忽然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姐姐!”   阿嫣循声瞥过去,看到年仅十岁的弟弟楚宸站在兄嫂旁边,一双眼殷殷望着她,藏不住里头稚嫩的担忧。   强忍的泪花在这一瞬夺眶而出。   阿嫣冲他轻轻点头,没敢再去瞧身后母亲泛红的眼睛,只拿花扇紧紧遮住面孔,走出这座她生活了将近十五年的深宅庭院。 第4章 少年 将年少的心淬炼得冷硬、狠厉。……   府门外,谢家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   满目华盖香车,金装玉裹。   领头的是汾阳王亲事府典军陈越,生得人高马大,因是沙场杀伐出身,兼负迎亲和沿途卫护的职责,这回便穿了铠甲前来,瞧着威风凛凛。待阿嫣进了红缎装点的婚车,便拱手同楚家告辞,一路鼓乐,徐徐出京。   送嫁的楚安和陪嫁仆妇丫鬟等人亦陆续登车上马,踏上遥远行程。   巷外艳阳高照,薄云遮日。   长街上挤满了慕名看热闹的百姓,因谢家看着皇室的面子,摆了不小的排场,马车缓缓驶过时,引得众人纷纷艳羡夸赞。   车厢里,阿嫣抬袖拭去泪花。   再怎么不情愿,终究是要面对的。她没法像楚嫱那般狠心任性,为一己之私,弃阖府性命于不顾,更不敢拿父亲的前程和祖父的清誉冒险,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踏上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前路。   只可惜临别之时,她最珍视的两位亲人并不在身边。   阿嫣侧身,悄悄掀开后厢一角侧帘。   窗格外城阙巍峨,队伍严整。   谢家派来的侍卫护在婚车两侧,她的陪嫁之人多在仪仗之后,车队逶迤,一眼望不到头。   倒是长亭中几道身影闯入视线——   是徐元娥和年事已高的徐太傅夫妇,由仆从陪着站在那里,想必是仓促离别心中担忧,才离席出城来这儿送她,依依不舍。   阿嫣眼眶温热,握紧了扇柄。   长安城里有她记挂的人,也承载了她对祖父的种种回忆,终有一日,她得设法回归故土。   ……   从长安到魏州,路途有千里之遥。   汾阳王府坐拥重兵雄踞一方,谢珽的善战之名也远扬四海,迎亲队伍朝行夜宿,途经之处山匪盗贼自发避让,还算安稳。   这日晚间,进了汴州地界。   此处远离京畿势力,也还没到谢家的辖地,主掌军政的是宣武节度使梁勋。如今皇家式微,节度使统揽地方大权,渐有割据之势,且各有山头彼此不服,在地缘接壤之处免不了有些争地夺权的摩擦。   梁勋跟谢家的关系自然也不算好。   在这种地方,陈越分外当心。   入暮时分,一行人在客栈下榻歇息,阿嫣自然被安排在最上等的屋舍,由卢嬷嬷和玉露贴身陪伴。左右两间屋子都是谢家陪嫁的仆妇随从,再往两翼则是迎亲队伍的人,由侍卫们守着楼梯口,不许闲人靠近。   陈越则亲自率队,负责夜间巡逻。   侍卫们也比先前警惕了许多。   阿嫣自幼养在书香世家,锦衣玉食惯了,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猜得外头已不似京城安稳太平,行事便格外谨慎,夜里沐浴卸妆之后,没敢穿得太单薄,在寝衣之内穿着贴身小衣以防有变,连衣裳都在枕畔备着,免得出了岔子手忙脚乱。   昏昏睡去后,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忽然有嘈杂声依稀入耳,阿嫣迷迷糊糊才想翻身,就被卢嬷嬷用力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老人家满脸焦急,恨不得把阿嫣从被窝里拽出来。见她惺忪睁眼,忙单手将她拽起,又扯了衣裳往她身上套,口中道:“外头来了贼人,像是打起来了,姑娘快穿好衣裳躲起来,别被伤着了。”   阿嫣吓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起身穿衣。   紧掩的门扇旁,玉露借着窗缝看清楚外面的情形,跑向床榻时声音都微微有些发抖。   “外头来了好些兵鲁子,都骑了马拿着刀剑,像是要杀人的架势。火把都点起来了,那个陈将军带着人守在客栈门口,两边打得满地都是血。这、这外面怎么如此凶险,姑娘,咱们得快些躲起来……”   说话间仓皇四顾,打算寻个箱柜藏身。   反锁的门扇便在此时被人撬开。   吱呀一声,门扇倏然开合,一道瘦高的身影忽然闯入,悄无声息。   玉露眼角余光瞥见,险些惊呼失声。   阿嫣却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认清少年的脸,忙道:“别嚷,自己人!”说着话,赶紧背过身去将外衫系好,随手拢住满头披散的青丝,趿着软鞋往前走两步,向那少年低声道:“你闯进来做什么?”   “姑娘别慌,躲进柜子——”话音未落,一道铁箭破窗而入。   少年抬臂,空手抓住利箭,随手反掷。   窗外似有惨呼传来。   阿嫣愕然瞠目,就见少年指着角落的木制高柜,促声道:“躲进去,别出声。”   说话间,袖中短剑微扬,击飞又一支利箭。   弓.弩既出,激战中的陈越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调十余名侍卫守住屋子前后,免得利箭破空,伤及楚家姑娘的性命。   阿嫣躲在柜子角落,心头突突直跳。   她并不知道今晚公然行刺的到底是谁的兵马,更没想到,身边这位素来沉默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身手。   外头侍卫高声询问王妃是否受伤,卢嬷嬷慌忙答曰无恙,护崽母鸡似的挡在跟前。   阿嫣心念电转,只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这少年名叫司裕,是阿嫣捡来的。   是去年腊月,她同徐元娥相约出城赏雪访梅,在一处积雪覆盖的山坳里,瞧见他浑身是血的藏在岩缝隐蔽处,奄奄一息。若非周遭有浅浅的脚印,血色洇在石头上被她无意间瞥在眼里,险些没瞧见。   阿嫣心善,忙命小厮将他抬出来,送到附近的农家医治。   少年伤得很重,昏迷不醒。   那阵子徐太傅原就许她俩住在别苑,每日寻访梅花陶冶作画的心性,阿嫣便常抽空去瞧,顺道带些药膳补品给他。少年的命救回来了,却跟哑巴似的成天不吭声,旁人靠近时也冷冷的不甚搭理,只在屋里独自养伤。   阿嫣也不勉强,只请郎中尽心照料。   后来,少年不辞而别。   阿嫣料他伤势无碍,便没放在心上。   谁知二月里,少年竟去而复返,在她踏青赏春时忽然现身。满坡盛开的木芙蓉里,少年瘦高的身姿如同鞘中利剑,面无表情的说他名叫司裕,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愿让阿嫣随意驱使两年,不取分文,权当答谢。   阿嫣起初觉得这事儿挺荒唐,只说当日相救是随手为之,让他不必放在心上,后来见他执拗,只好寻个车夫的位子让他待着。   司裕也尽职尽责,少言寡语。   这回来魏州,阿嫣乘的是谢家准备的婚车,由校尉亲自驱车卫护,司裕便充任卢嬷嬷的车夫,一路沉默随行。   哪料今夜,他竟显露出这般身手?   外头打得激烈嘈杂,侍卫们将屋子守成铁桶,偶尔有一两支箭漏进来,因伤不到阿嫣身上,司裕也不予理会,只抱剑站在箱柜前面,守住这一方小天地的平静。   许久,打斗声渐渐停了。   让人心惊肉跳的劲弩利箭消失无踪,外头侍卫扣了扣门扇,拱手道:“贼人已尽数伏诛,不知姑娘可有受伤?这屋子没法住人了,陈典军说请姑娘移步出门,到另一家客栈歇息。”   “好,这就出来。”   阿嫣声音微哑,瞥向司裕时就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躲在旁边长垂的帘帐后面,行走之间悄无声息。   她猜得背后或许另有情由,为免横生枝节,并未声张,因身上穿戴还算整齐,只将散乱的发髻简单挽起,由卢嬷嬷和玉露陪着出屋。   外头火把照得通明,长廊上堆了散乱的箭支,底下血迹斑斑,兵士打扮的贼人或死或伤,也有被生擒的,尽被侍卫羁押。   陈越已率众整队,朝她恭敬道:“贼人夜袭客栈惊扰了姑娘,是卑职失察,还望姑娘恕罪,移步别处歇息。”   “有劳将军。”   阿嫣欠身为礼,随他迁往别处歇了半宿。   翌日启程,就见司裕仍是车夫打扮,早早守在卢嬷嬷的那辆车前,沉默如常。谢家侍卫中有两人重伤难行,抬进马车里养伤,旁的连夜包扎后仍骑马卫护,腰悬长剑盔甲严整,满目英姿威武,丝毫瞧不出昨夜鏖战的痕迹。   想来这般情形于他们而言司空见惯。   阿嫣暗自捏了把汗,登车启程。   后晌踏进谢家所辖地界,周遭立时安生了许多,直到次日傍晚抵达魏州,安顿在官驿之中,等待明日大婚之礼。   ……   这趟迎亲往返十来日,动静不小。   陈越安顿好了楚家众人,即刻去王府复命。   暮色四合,府里仆从陆续秉烛。   热意未散的晚风拂过庭院,谢珽站在紫檀长案后,锦衣玉冠,蹀躞束腰,颀长的身姿被烛光拉出修长的影子。   他虽以凶悍之名闻于四海,铁骑纵横令敌军闻风丧胆,其实也才弱冠之年,俊眉修目,风姿正茂。   因婚事在即,他昨日刚从军中巡查回来,这会儿锦衣玄裳,手执卷宗,同长史商议政事庶务时,倒颇有几分清举气度,不似外界传闻那般恶相凶煞。   其父谢衮战死前,谢珽也曾少年翩然。   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年幼时他也跟别家孩子一般顽劣捣蛋,上房揭瓦,人嫌狗憎,让家中长辈头疼不已。后来少年初长成,姿容俊秀,腹藏诗书,骑射兵法更不在话下,令无数魏州闺中女儿为之倾倒。   直到家中遭逢剧变。   十五岁的少年郎,放在别家还是金冠玉裘、意气风发的年纪。谢珽却不得不挑起王府和节度使的两副重担,震慑藏有异心的将领,收服人心思动的老臣,而后率兵解除敌军压境的边关祸患,稳住风雨飘摇的局面。   那时他才刚丧父,威信尚且不足。   短短数月间,昔日张扬顽劣的少年变得稳重、沉默、内敛,怀着丧父后的满腔孤愤和痛苦引兵而上,在血海尸山中痛击犯境的敌兵,斩尽杀绝。   整场仗打下来,犯境之军尽数溃败,鲜血数次染透衣衫,亦将年少的心淬炼得冷硬、狠厉。   谢珽也由此站稳脚跟,名震四海。   此刻,听陈越禀报客栈中的贼人伏击,他连眉头都没动,只道:“查清幕后主使了?”   “那些人穿得像梁勋的宣武军,但据生擒的活口招认,他们是陇右军的人。”   “郑獬?”   谢珽神情微动,瞧向长史贾恂。   贾恂年岁已有六旬,是谢珽祖父留下的人,居于长史之位三十年,对祖孙三代都忠心耿耿。   听了这名字,他也有些意外,旋即恍然道:“郑獬狼子野心,确实有些苗头。这回派人混到汴州偷袭,怕是想破坏联姻之事,令京城对殿下不满。届时无论祸水东引,挑起咱们跟梁勋的争执,抑或让朝廷颜面尽失,出兵削弱魏州,他都可坐收渔利。”   “只可惜朝廷没那本事。”谢珽眉目冷沉,又向陈越道:“京城来的作何反应?”   “送嫁的人没见过这场面,起初有点兵荒马乱,次日还四处打听缘故。倒是那位楚姑娘处变不惊,激战时在屋里安静得很,身边的仆妇丫鬟也不曾多问,比她那兄长还沉得住气。”   贾恂闻言微诧,“咱们的眼线说楚嫱为人浅薄自私,遇事焦躁任性,竟会这般沉稳?”   “贾公不知,楚家换人了。”   谢珽说这话时,眼底掠过一丝嘲讽,“说楚嫱忽染重疾得了疯病,不宜嫁为王妃,换她堂妹过来,明日会宣旨。”   “是想糊弄鬼呢。”他冷嗤道。 第5章 初会 隔着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视线。……   魏州官驿里,阿嫣可没想糊弄谁。   仓促间孤身远嫁他乡,又是嫁给谢珽那种生杀大权在握,不受朝廷辖制的人,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她可不敢独自去戳老虎鼻子。   晚间用了饭后各自休整,她特让卢嬷嬷将堂兄楚安请到了跟前。   按常理,送嫁的应该是亲兄长楚密。   不过这回情形特殊,原就是楚嫱惹出祸事,阿嫣能临危受命替嫁过来,已是拿前程为家中化解危局,哪能将风险都自己担着?   婚礼前夕临时换了新娘,搁在哪家都无异于羞辱,哪怕皇家赐婚也不例外。   若谢家有怒火,也该他长房担着。   是以出阁时,阿嫣没劳烦自家兄长,只让楚老夫人亲自修书,盖上她那摆设版的诰命印鉴和伯父楚元敬的私章,交由楚安随身携带。既可千里送嫁,也能在众目睽睽的婚礼过去后,同谢家解释清楚背后缘由,将一切摊开说清楚,免得给她留下隐患。   这会儿特地请他过来,也是为陈述利害,防止楚安反悔。   好在楚安身为府里的嫡长孙,曾受过老太师教导,不像楚嫱般目光短浅,也拎得清轻重。知道婚书改了之后,汾阳王妃的名头跟长房再无干系,他若在此时自作聪明地耍心眼,定然讨不到半点好处,便郑重许诺,绝不学楚嫱节外生枝。   阿嫣这才放心,道了句叨扰,请堂兄自去住处歇息,以备明日婚礼。   而后安心睡到天明。   晨光初照时,喜娘含笑而入,为她梳妆打扮,穿上嫁衣。   阿嫣坐在陌生的官驿,有点紧张。   ……   在魏州地界,汾阳王府婚嫁乃是大事。   哪怕规制不及皇家尊贵,但在城中百姓眼里,这事儿可比帝王婚娶要紧得多。   婚礼隆重而盛大,城中百姓几乎倾巢而动,来瞧汾阳王娶亲的排场。满城官贵人家亦殷勤登门道喜,辖内诸州官员眷属更不敢轻慢,近些的亲自来贺,远些的派亲信登门,马车络绎之间,整个魏州城都喜气盈盈。   花轿从官驿启程,在王府前停稳。   绣着鸳鸯合欢的锦帘被喜娘含笑掀起,外头人影幢幢,府邸巍峨,周遭喧闹声在鼓乐暂歇时亦忽然安静下来。   隔着花扇,男人的身姿落入视线。   阿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关乎谢珽的种种传闻在一瞬间闪过脑海,她不敢打量周遭观礼的人群,只将花扇遮在面前,透过朦胧细纱,偷偷瞥向门口身着喜服的身影。颀长挺拔,英姿飒爽,虽然隔着花扇瞧不真切他的脸,单看身材,却非传闻中的虎背熊腰,如恶鬼修罗。   想来传闻偏颇,以讹传讹。   阿嫣这般宽慰自己,没敢再分神乱瞧,悄然垂眸,扶着喜娘递来的手下轿抬步,在门口接了系为同心的红绸,与谢珽各执一端,朝王府正厅走去。   甬道旁绫罗珠翠,暗香隐约。   入厅之后,那股喜庆却淡了些许——   因高堂座上只孤零零坐着个妇人,身着太妃服饰,虽是女流,却隐有将门之威。旁边的椅中空着,只在桌上奉了个牌位,是正值壮年却战死沙场的先王爷谢衮。   他的名字阿嫣幼时曾听祖父提过,着实是难得的良将,将北边屏障守得铜墙铁壁般,极受百姓拥戴,堪为朝廷栋梁。   只可惜最终壮年早逝。   阿嫣心中暗自叹息,在内侍捧出新的婚书与圣旨时,与谢家众人和满堂宾客一道跪地接旨。而后拜堂奉茶,由众人簇拥着送入洞房。   一路孩童喧嚣,夫妻俩华服喜红,并肩端坐在榻上行合卺撒帐之礼。   谢家虽以不世之功受封王位,外头亦设了长史司、亲事府、帐内府来协理军政庶务,内院却未设女官,凡事皆由太妃武氏指派嬷嬷,带仆妇丫鬟打理,与寻常高门无异。   今日婚仪也是嬷嬷盛酒奉上,又剪发结为同心,装入锦盒压在枕下,而后让人捧果撒帐,一丝不苟。   阿嫣顶着沉重华美的凤冠,任由摆弄。   谢珽垂着眼侧脸冷峻,亦未露不耐。   直到仪程尽毕,太妃武氏招呼诸位女眷孩童入席吃酒,他才似摆脱桎梏般迅速起身健步而去,如踩流星。   顷刻之间,人群鱼贯而出。   宽敞阔朗的洞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红烛高照,帷幕低垂。   锦屏外几位丫鬟恭敬俯首侍立,有位嬷嬷缓步近前,朝阿嫣行礼道:“前厅已开了席面,王妃且请稍坐,外间桌上有茶点果品,可随心取用。王妃若有旁的事,尽管吩咐老奴即可。”   “有劳嬷嬷。”阿嫣欠身,声音温柔。   晨起梳妆点了口脂之后,她就没再吃过东西,这会儿晌午早过,已有些腹饿。且这凤冠金堆玉砌沉重之极,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方才从厅堂到洞房,因着王府占地极广,走得她又累又饿,这会儿除了只想歇息吃点东西。   遂稍稍抬头道:“这儿没旁的事,嬷嬷去外头歇歇吧。”   “老奴告退。”嬷嬷久在王府眼色极佳,行礼后招呼众位侍女躬身退出,顺道掩上屋门。   阿嫣长长松了口气,搁下花扇。   卢嬷嬷帮她暂将凤冠摘去,瞧着她额上压出的浅浅痕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这凤冠也不知是谁造的,放些轻盈的宝珠倒也罢了,偏要赤金打造,还放这么些宝石,虽瞧着贵重,却跟小山似的,铁铸的脖子都顶不住。”   “堂姐素爱奢华,礼部顺她心意罢了。”   阿嫣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轻舒衣袖伸个懒腰,让玉露玉泉将糕点端来,就着茶水垫垫肚子,而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从后晌到入夜,外头高朋满座热闹喧哗,洞房在后院深宅,倒是安静得很。   阿嫣闲着无事,将这座新婚用的洞房逛了两圈,只觉桌椅俨然,帐幕贵重。   因是新婚,屋中器物多半是新造的,陈设却各有来历,一圈看下来,精致而不觉奢靡,既不失王府威仪,又无太过铺张之举。想来谢珽庶务繁忙,此处悉由太妃打理,如此周全有度,果真不负徐太傅的夸赞之语。   若婆母通情达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阿嫣满腹心事,在榻边徐徐踱步,静候谢珽归来。   谁知直到戌时将尽,也没见他的身影。   ……   谢珽这会儿正在书房翻看文书。   这桩婚事在他而言实在算不上愉快。   当日朝廷赐婚时,他其实不欲接受,后来听了母亲武氏和长史贾恂的劝言,觉得如今时机未至,该当敛藏锋芒,才应允了此事。   永徽帝放着满京城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用,偏偏挑了已故先太师的孙女,明摆着试探谢家态度,他也没说什么。   谁知婚期迫近,竟又临时换人?   今日前厅上,送嫁的宫中内侍宣读旨意时,满厅贺客的反应他都瞧在眼里,分明是极为诧异,甚至隐有不忿。   不论此事是出于永徽帝的意思,还是楚家出了岔子,于这座主政一方、以血肉守住边塞的赫赫王府而言,实在是极为轻慢无礼的行径。谢珽原就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凭着满身冷厉威仪统摄万千部下,碰到这种事自是不豫。   对这场婚宴亦愈发兴致寥寥。   合卺酒后,他耐着性子到席上露了个面,同几位要紧的属官将领喝了几杯,便将宴席留给一众兄弟和部下,独自来了书房。   身处边关重地,军政之务着实繁重。   文书堆叠,谢珽自从坐到案后椅中就没怎么挪动,甚至连晚饭都是在案头随便对付了几口,仍伏案翻看各地军情。   太妃武氏进来时,他也心无旁骛并未察觉。   满屋烛火明照,他的身上仍是新婚的喜庆衣裳,俊眉修目,身姿英挺。   直到武氏的锦绣衣角落入视线,谢珽才抬起头。见是母亲来了,便坐直身子揉了揉眉心道:“母亲既已脱身,想必是外面宴席已散了?”   “差不多都散了。”武氏瞥了眼案头,“是陇右的?”   “陈越迎亲途中,梁勋曾趁夜生事。”   “那是该教训一番,免得他自以为兵强马壮,胡乱跳窜。”武氏说着,取了薄笺盖住文书,又道:“不过今晚新婚之夜,洞房里还空着呢。楚家那位小姑娘独自嫁过来,怕是还有些忐忑,你总不能看整夜文书,晾着她不闻不问。”   谢珽拧眉,阖目不语。   武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恨那个狗皇帝。但这都是朝堂之事,她一个小姑娘能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任人摆弄的棋子,身不由己。去瞧瞧吧,朝堂的事另说,咱们既承了这婚事,迎她过来拜过天地高堂,就绝不能太委屈了她。”   话音落后,屋中安静之极,唯有烛火晃动。   好半晌,谢珽才睁开了眼。   “母亲早些歇息吧,我去瞧瞧。”说话间起身理袖,陪武氏出了书房,在内院岔路口孤身拐向洞房。 第6章 新婚 窗缝里有风钻进来,摇动烛光。……   夜色深浓,星斗灿烂。   游廊上灯烛通明,处处皆是迎娶新娘的喜庆景象,新婚用的春波苑外华灯如昼,点缀得花木光耀生采。   自从袭爵之后,谢珽时常忙得脚不沾地,起居也都在外书房里,除了看望老祖母和母亲武氏,极少踏足内院。这春波苑是武氏为给他娶妻修缮出来的,里头湖石花木,别有洞天,但于谢珽而言却还是陌生的——   今日拜堂是他头回踏足这里。   此刻,灯火晃耀满目,比起白日的热闹喧嚣,周遭只剩草虫轻鸣,安静了许多。   谢珽抬步入院,衣袍微扬。   廊下仆妇恭敬侍立,窗上贴了精致的大红窗花,晕红的烛光透窗而出,原先冷寂的庭院在此时竟焕出几许生机。他就着仆妇打起的帘子踏进屋中,就见侧间里红绡软帐长垂,陪嫁来的丫鬟敛手躬身而立,新娘子端坐在榻上,珠冠华贵,花扇遮面。   嫁衣极美,勾勒出她袅娜的身段。   谢珽的目光扫过玉露和玉泉,那俩会意,忙屈膝为礼,默默退了出去。   门扇吱呀掩上,屋内再无旁人。   阿嫣捏紧了花扇的玉柄,透过薄纱看到男人缓步走过来,喜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修长的双腿,身姿似峰岳挺拔。他的脚步很稳,在离她半步处驻足,也没像别家新郎似的吟诗赋词,只将宽袖微摆,拿指腹轻轻搭上花扇。   窗缝里有风钻进来,摇动烛光。   阿嫣呼吸微屏,眼瞧着花扇徐徐挪开,男人清冷的声音也随之入耳,“久等了。”   那公事公办的语气,让阿嫣恍惚以为他这是在见客,而非来看他三媒六聘娶的新娘子。不过龙凤花烛摇曳,淡淡酒气萦绕,这分明是新婚的洞房。她鼓着勇气抬起眼,借着摇曳的明亮烛光,终于看清了谢珽的长相。   他生得其实极好。   修眉如裁,俊目澈爽,穿着裁剪精致的端贵喜服,只觉姿容如玉,轩轩韶举。只是神情冷淡得很,那双眼湛若寒潭,不露情绪却暗藏威压冷厉,令人不敢逼视。   毕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阿嫣被他居高临下的瞧着,感觉实在不妙,便站起身,温声道:“殿下。”   “嗯。”谢珽颔首,视线在她脸上逡巡。   赐婚时朝廷曾送来楚嫱的画像,请了宫廷画师,形神皆备,容貌只算上等。眼前的少女果真是调换过了,虽则年纪相仿,容貌却十分昳丽,雪肤玉貌,似海棠初绽。尤其是黛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当真如春泉含波,顾盼间灵动照人。   新婚初嫁,梅花薄妆,她顶着沉甸甸的珠翠华冠,身上嫁衣也稍嫌宽松,倒衬得身姿盈弱,不堪催折。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年才及笄,尚未丰盈。   谢珽扫了眼装饰簇新的洞房,道:“从长安过来,路途千里颠簸,辛苦了。今日盛宴宾客不少,我有点醉,先回书房歇息,你也早些安置。屋外仆从奴婢,随你驱使。”睁着眼睛说完瞎话,没再多逗留片刻,扛着阿嫣微愕的目光,径直转身朝外走去。   少顷,窗外传来他的声音——   “照顾好王妃,明早去见祖母。”   “奴婢遵命,定会尽心竭力伺候王妃。恭送殿下。”领头的田嬷嬷恭敬应命,率众施礼送他离开。   ……   屋里,阿嫣长长舒了口气。   她原以为,谢珽瞧见她定会不豫。   毕竟徐太傅也说了,这婚事是皇室有意试探,打从最初就没安好心。以谢珽的心高气傲,被强塞婚事已是耐着性子,今日又当着麾下众多宾客的面接了临时换新娘的圣旨,定是火上浇油。   她甚至做好了惹怒虎狼,新婚夜就吃个下马威的准备,哪料竟这般轻描淡写?   明知她是替姐代嫁,他竟也未动声色。   看来谢珽也没将这桩婚事放在心上。   不过奉旨娶妻,当个摆设罢了。   阿嫣心里说不上是喜是悲,但新婚夜能安稳无事的渡过,终究让她悬着的心稍微松了些。遂摘去凤冠,在田嬷嬷命人备好热水后,卸去薄妆,沐浴更衣。   整日的劳累在暖热香汤里尽数消散,柔软的薄绸睡衣穿在身上,擦干头发钻进热乎香软的被窝,攒了整日的倦意便铺天盖地般压过来,令人头昏脑重,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   阿嫣命人留了花烛,旁的皆都扑灭。   玉露取下悬在金钩的合欢帘帐,瞧春波苑那些仆从都已退到屋外,便同卢嬷嬷换了个眼色,蹲在阿嫣床畔,愁眉低声道:“新婚头一晚,这位爷就去睡了书房,竟是片刻都不肯多留。照这情形,姑娘往后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嫁来之前就知道的,无妨。”   “只是苦了姑娘……”玉露眼睛有点泛红。   她是陪着阿嫣长大的贴身丫鬟,感情极为亲厚。看过满京城女子的容色后,玉露心里清楚得很,自家姑娘这般出挑的姿容,便是送进宫里都使得,整个魏州怕是寻不出第二个。尤其是蛾眉薄妆,远嫁而来,但凡是个长眼睛的男人,瞧见了总能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再怎么着都不会撇下她独守空房。   哪料汾阳王竟这般铁石心肠?   若是嫁给旁人,新婚夜断不会冷落至此。   玉露又是暗恨楚嫱的自私,又是担忧阿嫣的前路,喉头哽咽了下,眼泪便滚落下来。   卢嬷嬷终究年长些,不愿让阿嫣太担惊受怕,只柔声安慰道:“好在见着了人,不论是好是坏,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往后路还长,瞧他们这做派,想来也没打算拿婚事结仇。日子慢慢过下去,总能有转机的。”   “是呀。若一切顺利,堂姐何必逃婚?”   阿嫣满头青丝散乱铺在枕畔,缩在被窝里掀开半边眼皮,“这婚事原就门不当户不对,又仓促换人,谢家是坐镇一方的王府,人家也要颜面的。明日要见谢家的长辈们,到时候就能瞧出他们究竟是何态度。早些睡吧,明日解释原委的时候还得打起精神呢。”   说话间哈欠连天。   卢嬷嬷瞧着不忍心,便帮她掖好被角,垂落帘帐,而后查了满屋灯烛,留玉泉守夜,各自安歇。   ……   翌日清晨醒来,天光微明。   阿嫣翻个身还想接着睡,卢嬷嬷却不敢放任她赖床,撩起帘帐钻进去,柔声哄道:“我的姑娘,这是新婚的头一日,可马虎不得。快起来梳妆,一会儿还得去见阖府长辈呢,回来再睡也不迟。”   “就一小会儿。”阿嫣低声咕哝。   还往被窝里钻了钻,打算裹成蚕蛹。   卢嬷嬷无奈,只好唤玉露和玉泉进来,她搂着阿嫣的腰背,让那俩取了衣裳给阿嫣穿上,口中也不歇息,道:“好些年没给姑娘穿衣裳,这手艺都生疏了。果真是不是小孩子了,腰是腰,腿是腿,身上也长开了,细皮嫩肉的,不枉这些年精心养着。”   阿嫣眼睛还没睁开,摸着她嘴巴就捂上去。   羞答答的,胡说什么呢!   不过这样一来,缠人的睡意倒被惊走了大半,阿嫣忍痛舍弃被窝,闭着眼自将抹胸等物穿好,待盥洗之后,人已彻底清醒过来。   天光渐亮,鸟鸣透窗而入。   屋中红烛早已燃尽,侧间的妆台也都收拾齐备,待梳妆后用了点暖热香甜的粥菜,日影已挪到了庭院。   阿嫣锦衣鲜丽,出了屋门。   外头田嬷嬷等候已久,见着她,含笑行礼道:“王妃若梳妆好了,就请随奴婢去照月堂吧。殿下方才遣人来递信儿,说他在揽风亭等着,就不绕道来接王妃了。待会结伴过去,也是一样的。”   “那就有劳嬷嬷了。”   阿嫣带了玉露和卢嬷嬷在侧,同她走出春波苑,只觉周遭亭台楼榭,廊宇交错,还引了潺潺溪水过来,拱桥飞虹,修建得别致又阔朗。   魏州城不像京城寸土寸金,这王府大得没边儿,光她这春波苑就抵得上整个楚家的宅子,又走了好半天,才瞧见谢珽的身影。   他负手立于亭中,似在出神。   晨光照在他墨赭石色的磊落衣衫,衬得身姿巍峨峭拔,似玉山挺秀,风姿勃然。只是神情冷淡了些,脱去那身喜红的新郎装束,换上深色锦衫后,更透出种让人不敢亲近的威仪。   毕竟手握重权称霸一方,自非常人能比。   阿嫣不好怠慢,先招呼道:“殿下。”   谢珽侧眸,看到她衣裙端丽,薄妆鲜妍,唇边噙着浅浅笑意,瞧向他的那双眸子明媚而柔婉。虽说已嫁作新妇,双髻暗合,她身上的少女气息却还很浓,像是枝头含苞待绽的茉莉,迎着晨风轻颤微摇,轻盈又明丽。   “看来昨晚歇息得不错。”   他淡声说罢,抬步便往照月堂走,仿佛身后后公务催逼,片刻耽搁不得。   阿嫣忙跟了上去,一路沉默。   魏州的气候比长安湿润,清晨朝露未晞时走在满园花木之间,只觉空气都是甘冽的,令人神清气爽,连谢珽身上那股隐隐的威压都被冲淡不少。   直到进了老太妃住的照月堂,瞧见满屋子神色各异的长辈妯娌,阿嫣的脸上终是浮起稍许凝重。   这么多人,阵仗不小呢。 第7章 问罪 不知令妹回府后,打算怎么责罚?……   汾阳王府的底细,徐太傅也跟阿嫣说过。   战功起家,雄兵铁骑,几十年的积攒自不必说,如今阖府人丁还算兴旺,以住在照月堂的老太妃身份最尊。   ——那是谢珽的祖母。   老太妃娘家姓郑,育有三子一女。   长子谢衮六年前战死,原配孙氏当年因胎位不正难产而死,留下的孩子谢瑁也生来就有腿疾,打小养在轮椅里。好在腿虽患疾,旁的倒无妨碍,虽没法挽弓搭箭,却也能施政一方,娶了个美貌的妻子越氏,孩子都四岁了。   谢珽的母亲武氏是续弦,膝下还有个儿子叫谢琤,比阿嫣小一岁。   二房的谢砺身强体健,有妻有妾,膝下养着谢瑾、谢玿兄弟俩,还有个女儿叫谢淑,也比阿嫣小一岁。   老三谢巍已是而立之年,倒还没娶妻。   兄弟之外,还曾有个独女靖宁县主。   这位县主虽是女儿之身,却自幼习武,最爱舞刀弄枪,曾是当朝仅有的女将。可惜命途多舛,先是痴心错付,在诞下女儿后不久就跟红杏出墙的夫君和离,后又沙场折戟,遭了敌军冷箭,重伤不治而亡。留了个女儿秦念月,如今就养在老太妃身边,被阖府长辈捧在手心。   此刻,除了光棍三叔领兵巡边尚未归来,众人聚得齐全。   谢珽在长辈们跟前从不摆王爷的架子,进屋之后先同祖母行礼,而后问候母亲、二叔。   阿嫣既是新妇,跟着见礼过后,便该敬茶改口,奉上备好的针线赠礼。   茶已备妥,热气袅袅。   但当她将茶捧到老太妃郑氏跟前时,那位不出所料的皱了皱眉,也没动手接茶的意思,只沉着张脸,靠在扶手上徐徐道:“当日皇帝赐婚,礼部问名,说的是楚家长房的女儿。怎么临到婚期,却换成了你?”   她斜睨着阿嫣,神情高高在上。   那样的倨傲姿态让阿嫣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这件事毕竟楚家理亏。   若放在楚家身上,迎娶前新娘掉包,在满堂宾客前打个措手不及,定也会怒极,更勿论汾阳王府。   阿嫣既接了烂摊子,总不能砸得稀巴烂。   遂垂眸温声道:“回太妃,当日议亲的确实是我堂姐,因她出了岔子,才仓促间换了我来。事出突然,没能提早商议,家祖母心中很是歉疚,特嘱咐我告罪赔礼。”   说着话,盈盈屈膝作福。   老太妃别过了脸,“一个待嫁的姑娘,能出什么岔子。”   “个中缘由,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家祖母修了书信托堂兄带着,他如今还在客舍,太妃可否遣人请他过来当面解释?堂兄是府里的嫡长孙,先前议亲时他也曾经手过,也可代长辈致歉。”   语气平静,姿态不卑不亢。   老太妃憋着满肚子的气,仍没什么好脸色。   倒是旁边武氏开口道:“若真是事出有因,也该问个清楚,免得徒生误会。母亲,不如就请他来吧,既结了亲,也算是亲戚。”   她的话显然颇有分量,老太妃纵满脸不悦,却还是抬了抬眼皮,命人去请。   少顷,楚安匆匆赶来,道明原委。   ……   离京前,楚家商量过怎么跟谢府交代。   楚嫱逃婚这事肯定瞒不过去。   太师府虽有点门第,却也日渐没落,没能耐将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不论皇家还是汾阳王府,只要有心打探那日府里的动静,定会问出内情。若楚家自作聪明,胡编乱造,不止难以长久圆谎,反而会将此事闹得更加难看。   能周旋的只有楚嫱逃婚的由头。   据如烟招供,她是怕谢珽为人心狠手辣,且远嫁之后势单力孤,不愿去谢家送死。   这话自然不能跟谢家说。   楚老夫人遂改了改,只说楚嫱自幼胆小,依赖双亲,又从没出过京城,对背井离乡千里远嫁的事极为畏惧。赐婚之初尚且没什么,到了出阁前夕,不得不远离亲眷孤身远赴异乡时,熬不住满腔担忧惧怕,才会闹出这样的事。   闺中少女出阁前紧张,这事也不稀奇。   楚安照此说了,又恭敬赔礼。   老太妃原就对赐婚的事不满,昨日瞧见新娘换人后更是憋了满肚子的火,待楚安凑上来,难免一顿责备,骂得毫不留情。   这是武将遗孀,一品诰命,丈夫、儿子、女儿全都葬送在沙场为国捐躯,就是到了皇后跟前也能摆摆款儿。   楚安受了,将歉疚的姿态摆得万分诚恳。   末尾,又忍气吞声,说楚嫱任性逃离,阖府上下始料未及,为免伤了两家和气,老夫人冒死入宫请罪,跟皇上禀明了缘由,才换了阿嫣过来。待日后楚嫱回家,定会好生责罚。   谢家众人听后将信将疑。   但此刻深究真伪又能有何用处?   武氏手里捻着寒玉,缓声道:“女儿家畏嫁,倒也说得过去。只不过帝王赐婚,满朝皆知,昨日宣旨时宾客们的神情楚公子也瞧见了,实在有损谢家颜面。不知令妹回府后,打算怎么责罚?”   这话问得突兀,楚安微微一愣。   事出匆忙,楚家其实还没顾上这事儿。   但话头赶到了这里,他总得给个差不多的交代,遂拱手道:“舍妹行事任性,险些酿成大错,回府后定会罚跪祠堂,抄写百遍女戒女则,令她静心思过,痛改前非。”   “仅此而已?”   “太妃的意思是……”楚安迟疑。   “若是寻常婚约,楚家既不愿嫁女,我自不会纠缠,婚事作罢也就是了。但这件事牵系的是朝廷,楚家闷声不吭换了新娘,我们瞧着先老太师的面子才没抗旨,就连府里长史要上书问罪也被我劝下了。令妹捅这么大篓子,若只罚跪抄书,未免轻拿轻放。”   “她既行事任性焦躁,不顾后果,不如寻个道观寺庙清修两年,静心悔过,能比跪家祠管用些。”   “就连婚事也得过两年再议,否则她前脚嫌弃我谢家,后脚又嫁予旁人,置朝堂信义、王府威严于何地?”   武氏缓声说罢,举杯抿了口茶润喉。   楚安却被这番话惊出一身冷汗。   谢家雄踞一方,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王妃这样要紧的位子绝不是楚家想换就能换的。昨日谢家并未抗旨,必定是瞧了朝廷的面子,息事宁人。但若他们真的追究,命长史上书弹劾兄弟子侄都走仕途的楚家,皇帝绝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帝王降罪,可不止武氏说的这么简单。   楚嫱这祸闯得实在太大了些。   比起楚老夫人的偏私,楚安毕竟在意阖府前途,不敢讨价还价,只得恭敬应了。   武氏这才松口请他入座。   进屋之初的冷凝威压之感,在此时随之一松。阿嫣才要舒口气,就见谢珽忽而抬手,屈指轻扣了扣桌案。   满屋安静的间隙里,这声音万分清晰,立时引得众人瞧了过去。   楚安屁股还没坐稳,对上谢珽那轻飘飘投来的威冷目光,知道他还有话说,又忙弹了起来,强自镇定道:“殿下请讲。”   谢珽道:“楚公子觉得这就完了?”   楚安闻言头皮一紧,有点怕他提出更为严苛的惩罚,让楚嫱的日子更不好过。   哪料谢珽开口,说的却是旁的——   “令妹婚前临阵脱逃,是不愿孤身远嫁,无妨。只是她哪来的底气,认为她逃婚之后还能有好日子,可平安无事?楚家有太师之尊,她应该不至于蠢到枉顾后果,总会掂量一番。既决意逃走,定是有些底气。”   “不知这底气是楚家给的,还是有人暗中撺掇,许了她退路?”   他问得轻描淡写,却让楚安脸色微变。   就连阿嫣心里都猛地悬了起来。   其实当时她也觉得疑惑,堂姐虽秉性自私任性,却绝不蠢,关乎自身利益的事上更是盘算得十分精细。皇家赐婚之初,堂姐也曾欢喜雀跃,怎么后来又怕成那样,闹出逃婚这样的事?   只不过当时她接了烫手山芋,自身尚且难保,也没多想。   听谢珽这意思,难道背后有人撺掇?   她下意识看向堂兄,就见他也神色骤肃,片刻之后,郑重拱手道:“这件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多谢殿下提醒,回府之后,我定会查问清楚。”   “届时递个消息。”谢珽说完后没再看他,只将目光扫过阿嫣。   阿嫣瞧气氛差不多了,便仍敬茶。   ……   新婚头日的清晨,阿嫣可算提心吊胆。   好在有惊无险,终归过关了。   踏出照月堂的屋门时,阿嫣悄悄松了口气,借着袖中锦帕擦去掌心那层薄薄的细汗。   屋里武氏还在陪老太妃说话,各自雍容端贵。旁边谢珽寡言少语,才出院门就疾步往外书房去。就连坐轮椅的长兄和二房众人,在阿嫣瞧来也都各具威仪——谢家手握一方军政之权,是十余州豪门显贵之首,府里久经风浪,在内在外都威风端贵,纵横捭阖。   唯有她,像是不慎闯入虎狼窝的兔子。   遇事傻乎乎的。   阿嫣有点儿沮丧,怀着心事踏过游廊,才走到一处岔路口,就见十余步外假山矗立,二房的那位堂妹谢淑脚步匆匆,转着圈儿像是在找东西。   见她走来,谢淑也没客气,含笑抬声道:“二嫂,我那只卷毛黑狗不见了,能不能帮我找找?”   “好啊。都找找。”   阿嫣想着假山附近谢淑都已找过,只命人在游廊周遭寻摸,半天也没见着什么黑狗。   倒是有个小丫鬟从假山那边慢慢找过来,同谢淑抱怨,“这黑狗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到处都不见影子。哎呀,姑娘!”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像是遇到了极好笑的事,“它不就在洞口蹲着么,你怎么就没瞧见呢!这眼神儿,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是吗?”谢淑回头,像是没瞧见,又躬身去寻。   阿嫣循着动静瞧过去,差点也笑出来——   假山洞口光线昏暗,有只小黑狗躺在那儿睡得正熟,就是个卷毛的。它生得极黑,混在炭堆里未必能辨认出来,若不是那丫鬟提醒,阿嫣险些也没留意。   不过她是离得远,谢淑站在跟前还瞧不见,非得躬身凑近了分辨,足见眼神儿实在不行。   谢淑显然已习惯了这种事,既寻到黑狗,便抱在怀里,朝阿嫣赧然笑了笑,道别离去。   阿嫣瞧着她轻快的背影,忽而释然。   兔子就兔子吧。   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谁不是这样?   她又没像谢珽母子那样饱经风霜,自然不及他们思虑周全、目光犀利。   看今日情形,老太妃虽态度倨傲了些,婆母却是见事极清的,即便心有不满,也是朝着闯祸的楚嫱兴师问罪,没拿她来撒气。   她只消谨慎些,应能暂时换得一方平安吧? 第8章 珍宝 在她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   从照月堂回春波苑,走了少说一盏茶的功夫。   进入苑中,又费了半盏茶。   阿嫣在家时喜静,除了跟徐元娥出城踏青赏春,或是上街挑个首饰玩物、笔墨纸砚,寻常多半懒得动弹。待字闺中时,每日去祖母跟前露脸,也不过跨院到正屋那么点牙长的路,养得那双脚丫绵软娇气,走不到片刻就想偷懒歇息。   今晨往返一趟,可想而知有多累。   更何况,敬茶之前还被楚嫱造的孽连累,白站了好半天。   撑着新妇初嫁的端庄姿态进屋,待门扇掩上的那一瞬,阿嫣的肩膀立时垮了下来,靠在卢嬷嬷肩上,让玉泉赶紧倒茶过来。而后躺进靠窗的美人榻,陷在厚软的锦被里动都不想动了。   玉泉瞧她这样,忙将茶盘整个端过来,边斟茶边失笑道:“姑娘这是爬山去了?”   “这可比爬山累多了。”   阿嫣小声说着,接过卢嬷嬷递来的茶杯,赶紧抿了两口润喉。   旁边玉露也取了两杯茶灌进去,又让玉镜拿团扇帮阿嫣打凉,道:“你是不知道这王府有多大,后院都快赶上北苑了,走得人脚疼。暑气还没过去,这儿又比京城潮热,哪怕到处都是树荫,也走得人满身是汗。要不是田嬷嬷在旁边,姑娘这会儿恐怕还在青石板上赖着呢。”   “往后晨昏定省,可怎么办呐。”   “就是。”玉露也觉得发愁,“给长辈请安,总不能坐着肩舆去,姑娘这双脚可得练起来了。”   阿嫣愈发愁眉不展,钻进卢嬷嬷怀里。   卢嬷嬷失笑,抚着她肩膀,叮嘱玉露她们,“婚礼已成,今早又给长辈们敬茶改了口,不管怎么说,也是王府的人了。往后可得改了称呼,别叫人听见了议论。”   “是,该叫王妃。”三个丫鬟齐声应着。   卢嬷嬷又低声问,“今早情形如何?”   这话问出来,玉泉神色稍肃。   “王妃和嬷嬷走后,奴婢跟玉镜收拾了屋子,试着探了探口风。她们的态度还算和善,说田嬷嬷是太妃身边的人,看着王爷长大的,听语气,大家都挺敬着她。瞧我俩是新来的,还带我们熟悉春波苑的布局,对咱们姑……王妃,言辞也挺恭敬。”   卢嬷嬷颔首,“毕竟是王府,总不至于错了尊卑。”   “瞧起来规矩挺严的,只不过……”   “怎么?”   “陪嫁的人里面,除了咱们这屋里的和夫人挑的,还有几位是凑数摆排场的,今早都进来了。里头那个彩月,瞧着鬼头鬼脑,还想套咱们的话,问王妃嫁过来后处境如何,被奴婢私底下呵斥了。”玉泉提起此事,稍有些愤慨,“原是打算拿来做粗活的,她管得倒挺多的。”   阿嫣蹙眉,“那是伯母挑的吧?”   “是啊,当日老夫人说谢家是王侯,咱们的陪嫁人手不可太简薄,特地让大夫人挑了几个做粗活的充数。”卢嬷嬷年纪最长,对这些也极留心,稍稍压低声音道:“这彩月原是大姑娘身边的人,不算亲信,却也能庭前伺候,不知怎就被塞到了充数的人里。”   “自是伯母不甘心,想留个眼线。”   阿嫣很清楚王妃易人之后伯母有多不甘心,遂叮嘱道:“平时多留意些,她若不安分,寻个由头打发了。对旁人也留心些,没准儿还有存着二心的。”   玉泉应命,因时近晌午,先去安排午饭。   饭后午睡解乏,亦消尽满身疲惫。   阿嫣缓过劲儿来,瞧着偌大的庭院屋舍,便让田妈妈将近处伺候的仆妇丫鬟都召到跟前,算是彼此认个脸。   ……   当天夜里谢珽没露面,想必宿在了书房。   阿嫣见怪不怪,自管歇下。   次日从照月堂回来,阿嫣总算得空打理起了嫁妆。   既是嫁入王府,陪嫁自然不薄。   长房单独给楚嫱的东西她半点儿都没碰,如今的嫁妆大抵有三块。   头一块自是楚元恭和吴氏给的陪嫁,京城的几处铺面田产,早在跟乔怀远议亲时就备下了,都在长安城,仍由吴氏帮着照看。其二是皇家赏赐和谢家送聘添到嫁妆里的,多是魏州的庄子田产,阿嫣这会儿顾不上,交给了外头的管事去打理——   那是卢嬷嬷的儿子,靠得住。   第三块么,如今就摆在隔壁院子里。   整整齐齐二十来个大箱子,里头有不少珍贵的器物摆件,是按着王妃妆奁的规制,由宫里和礼部帮着凑起来的,像是嵌着宝石的如意冠、饰以珍珠的熏貂冠、珊瑚翡翠、玉柄香珠、赤金簪、碧瑶耳坠等,不一而足。   当日楚嫱瞧见单子时,眼睛都直了。   如今都在阿嫣手里。   除此而外,还有几个箱子,是阿嫣连夜收拾出来的,里头有祖父单独留给她的书画,徐太傅送给她的名家书画,都是阿嫣心头的珍宝。还有两箱话本诗集之类的杂书,是她这几年攒下来的,特地带来解闷,过两个月徐元娥约莫还能再派人给她送些新搜罗的来。   最笨重的那个箱子里装了架箜篌。   阿嫣亲自过去,让人小心翼翼地抬出来,摆到她住的侧间里。   这箜篌是祖父留给她的。   楚章当年不止凭满腹才学位尊太师,也极擅书画,精通乐理,名气极盛。阿嫣幼时抓周,放着胭脂水粉不碰,独独挑了个精致小巧的箜篌摆件,每尝楚章得空抚乐时,还会听得入神。   老太师瞧着喜欢,特地让人造了这架箜篌,在她三岁时当了生辰礼,只等阿嫣长大后承他衣钵。   可惜阿嫣五岁的那年,老人家驾鹤西去。   家里儿孙满堂,阿嫣幼时最得祖父偏疼,小时候的记忆虽已模糊,四五岁时候的事却记忆犹深,对他感情也极深。且这些年承教于徐太傅膝下,他不时就会提起旧事,赞叹老友当年的风采,回忆老友偏宠小孙女的种种举动,阿嫣听得多了,都牢牢记着。   这架箜篌在她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   她浑身皮肉养得娇软白皙,却舍得了柔嫩指尖,冬不畏寒,夏不畏暑,在指腹练出层极薄的茧,每月总得抚奏几回。   指尖轻轻勾动丝弦,柔美的音调泠泠入耳。   一瞬间,阿嫣似回到娘家闺房,在祖父留给她的书画堆里阖目独坐,无忧无虑。   她翘起唇角,拿丝帕轻轻拂拭。   卢嬷嬷便在此时走了进来,“启禀王妃,表姑娘来了。”   秦念月?   她来做什么?   ……   庭前廊下,秦念月巧笑倩然。   她的年纪跟阿嫣相仿,身量矮了稍许,生了张小巧精致的脸,圆圆的一双眼睛,笑起来很是甜美。虽说自幼丧母,生父在与靖宁县主和离后便远走异乡,半次面都没露过,她却被外祖母和三个舅舅悉心宠着,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长辈们提起她,也尽是夸赞之语——   善良、天真、单纯。   因着身世可怜,秦念月自幼养在照月阁里,是老太妃的心头肉、掌中宝,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珍贵。   阿嫣虽只去过照月堂两回,却也瞧得出这位表姑娘在府里的超然地位,似乎除了堂妹谢淑与她甚少搭话,旁的都颇夸赞。   听说她忽而造访,阿嫣心中微诧,吩咐玉镜将箜篌擦净,又让卢嬷嬷亲自将人请到侧厅,洗了手过去,就见秦念月站在案边,正抬目瞧墙上新挂的书画。那是楚太师的遗作,秋林读书,烟云峰岭,入目清静超逸。   甫一会面,秦念月开口就是夸赞,语气之中掺杂几分羡慕,道:“表嫂出身书香之家,这画瞧着真好。”   阿嫣眸色微动。   祖父的画固然有过人之处,但以秦念月在谢家呼风唤雨的得宠身份,何至于羡慕?   且那语气实在有点刻意。   阿嫣从前没少在楚嫱手里吃亏,瞧着谢淑对她的冷淡样子,就留了个心眼,此刻听见这话,也只笑了笑道:“书画之道,不过寄情怡性而已,比起以身报国护卫百姓的襟怀,还是逊色了些。大热天的,暑气还没散,表妹怎么过来了?”   “想着表嫂刚来魏州人生地不熟,或许会想家,就过来陪着说说话,反正也是闲着。”   “那得多谢表妹记挂。”阿嫣轻笑。   秦念月捧着茶杯,乖巧含笑之间,问起长安的风土人情,说她从未去过京城,心向往之云云。   后来,话题就转到了谢珽身上。   “……能嫁到表哥身边,这福气实在让人羡慕,你不知道表哥他有多好。”秦念月含笑说着,列了一大堆旧事佐证。   譬如她幼时生病,谢珽曾亲自熬药照顾;譬如她喜欢某个首饰,谢珽立时就买了让人送给她;譬如她爱吃鲜荔枝,谢珽就派人亲下岭南,千里送来;譬如她不小心闯了祸,只要稍微撒个娇,谢珽就能帮她瞒过去;譬如……   总之一句话,谢珽外冷内热,待她极好,想必对新婚的嫂子也很好,好得能让人羡慕。   阿嫣听得一脸懵。   秦念月嘴里这个温柔体贴的男人,还是她那夜不归宿、浑身冷淡、话都不多说半句的夫君吗? 第9章 夜访 今晚多半是打算歇在这里的。   一通闲谈,几盏茶喝下去,秦念月东拉西扯说得尽兴,阿嫣念她是将门遗孤,便也耐心陪着,又取京城带来的蜜饯给她尝。   秦念月自是夸赞,似极喜欢这表嫂。   末了,又甜甜笑道:“表嫂既嫁过来,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表哥待我都能那样好,想必这两日新婚燕尔,待表嫂也极体贴周到,用不着旁人操心。我也是怕表嫂身边没个人说话,会想家,才过来这一趟。若是叨扰了,表嫂可别见怪。”   “怎么会,多谢表妹还来不及。”   “那我就放心了,表嫂忙吧,不打扰了。往后若想找人说话,只管叫我就好。”秦念月热情说着,领了随身的两个丫鬟动身告辞。   阿嫣承她大老远来探望,亲自相送。   春波苑里游廊交错,廊下皆由青砖铺地,平整洁净。两人各由丫鬟簇拥着徐徐往外走,到一处台阶时,秦念月忽然“唉哟”一声,身子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慌得丫鬟仆妇赶紧去扶。   阿嫣也心头微紧,道:“没伤着吧?”   “只是崴了下,无妨。”   “还是到旁边屋子歇歇,我请个郎中过来瞧瞧。”阿嫣不放心。   秦念月却挤出个笑,道:“不必兴师动众,伤得不重。出来大半天,外祖母该寻我了,不如表嫂找个肩舆或是春凳,我坐着回去,缓缓就好。”说话间,轻瘸着走到旁边,坐在鹅颈靠椅上歇息,还有心思整理裙摆。   阿嫣瞧她行动无碍,稍稍放心,遂命人去取小肩舆将她送回,卢嬷嬷亲自相陪。   卢嬷嬷知道她的意思,将人安稳送到老太妃跟前,禀明经过请了罪,才告退而回。   秦念月一路沉默,看似无恙。   直到卢嬷嬷出了屋子,她的眼圈立时泛起了红,攥着老太妃的手,“嘶”的吸了口凉气,轻声呼痛。   郑氏心疼极了,“怎么样,痛吗?”   “有点痛。”秦念月轻声,眼睛里几乎浮起泪花,“外祖母帮我请个郎中瞧瞧吧,怕是得敷点药才好。”   郑氏连忙让人去请,又嗔道:“既是伤着了,你就该在春波苑歇会儿,让郎中尽快赶过去,哪能这样拖着呢。”   “我是怕闹太大,惹表嫂担心。”   “她是春波苑的主母,又是做嫂子的,既崴伤了你,合该操心照顾,你何必为了她委屈自己。”郑氏原就对着婚事心存不满,瞧着外孙女这般懂事体贴,忍不住抱怨道:“你舅母添了不少人手在那里,又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还如此不当心,连个台阶都扫不干净。”   “外祖母也别怪表嫂,院子很干净。”   秦念月劝完,又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奇怪。那台阶平整得很,地下又干净,原本不该崴脚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听说这两日那院子里还有旁人平白无故地摔倒。毕竟是新婚的院子,这样终归有点不吉利。”   郑氏疼她极深,听见这话不由叹了口气。   她自幼享福,一生尊荣,到了这年纪愈发相信鬼神之论。但凡想到阿嫣替嫁而来,白费了她先前祭告神明祖先的祷文,心里就如同拧着疙瘩,不舒服得很。   这会儿又生出新的刺来,愈发不喜。   隔着纱屏,抄经的谢淑笔尖微顿。   她才刚被老太妃叫来帮着抄写《无量寿经》,因怕失了恭敬,端正执笔时半丝儿动静都没发出来。   想必秦念月还不知道她也在。   那些无稽的话隐约入耳,谢淑侧眼觑向纱屏外祖孙相依的身影,唇边浮起嘲讽的笑。   难怪从前表姐妹相处,她总是无缘无故背黑锅,在长辈跟前受责备,秦念月即使犯了错也轻轻带过,只留满口夸赞。原以为是长辈们想着孤女可怜,舍不得责备半句,有意偏疼,却原来背地里秦念月这张嘴竟这么会鬼扯,当真是草蛇灰线,脉伏千里。   从前是她,如今又换成新娶的王妃。   她和堂嫂也算同病相怜了。   ……   春波苑里,阿嫣并没错过这隐秘的消息。   睡前卢嬷嬷照看床铺,低声跟她说了所谓的不吉之语,阿嫣立时觉得不对劲,“是外头都传开了,还是单告诉你的?”   “倒没四处传开,是两个婆子私下里议论,碰巧让我听见了。”   “这样啊……”   阿嫣低喃,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秦念月先来卖好后进谗言,看来当时的感觉没错,这位表妹并不是瞧起来那样甜美单纯。   不过表妹既背后说嘴,定不愿她知道。   照月堂里住着的是老太妃,那位当了几十年的王妃主母,身边绝不是随意泄露风声的筛子。既然不是满府张扬,话又借着仆妇的嘴传到她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妇耳边,自是有人传递消息,有点通风报信的意思。   那人能知道照月堂的动静,又支使得动春波苑的仆妇,来头必定不小。   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府也不例外。   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巴巴跑去跟老太妃解释,那位先入为主心存偏见,也未必听她的。   倒是这背后递消息的……   长辈妯娌不少,阿嫣摸不准是谁,却觉得装聋作哑并非上策。   翌日清晨去照月堂问安时,她特地关怀起了秦念月的脚伤,又说昨日照顾不周,甚是歉疚。   那位如她所料,噙着甜美乖巧的笑,将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说是不小心才崴的。   阿嫣遂叹气道:“表妹走后我特地让人清扫台阶游廊,瞧那儿平整干净得很,实在没想到,竟还能崴到脚。”   秦念月心里有鬼,听了这话,只觉阿嫣是在暗示她故意崴伤。她有点心虚,赶紧往别的由头上扯,“兴许是我近来运气不好吧。”   阿嫣便抿唇轻笑,在袖袋中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个精巧的福袋。   “这是我在福恩寺求的平安符,听人说最是灵验,今日便转送给表妹,也是聊表歉意。”她满目和善地说着,裙衫摇漾,走到秦念月身边,将平安符亲自递到她手里。   秦念月嘴角抽了抽。   这还真把她当成运势不佳的倒霉鬼了?   但众目睽睽,她也只能道谢。   老太妃一身秋香色锦衣端坐在短榻,见状不由暗自皱眉,觉得这新妇真是好赖话都听不出来,不想着替嫁晦气,还把旁人的谦虚之词当了真,实在蠢笨。   倒是下首坐着的谢淑乐了,强压着笑,转身拈糕点的间隙里,朝身侧丫鬟低声道:“这二嫂还挺有意思。”   被秦念月瞧见,暗自瞪了一眼。   满厅女眷各有所思,谁都没瞧见太妃武氏眼底一闪而过的赞赏,就连阿嫣都没从婆母脸上觉出端倪来。   不过数日相处,她瞧得出武氏的态度。   春波苑里秩序井然,自田嬷嬷往下各司其职,并未因她门第逊于谢家、千里远嫁而有半分怠慢。新婚敬茶时,婆母的态度颇为温和,这两日阿嫣去她住的碧风堂,武氏也丝毫不摆婆母的架子,偶尔还能流露出打量女儿般的疼惜神色。   这般态度,足以让阿嫣感激。   因谢衮战死后武氏曾帮着谢珽料理军政的事,至今仍是长史府的常客,内外诸事都压在肩上,阿嫣见她忙碌,没敢过太打搅。每日从照月堂出来,陪婆母走到碧风堂,瞧着没什么事,都会回住处,先料理好身边的事。   今日走到碧风堂时,武氏却留了她吃茶。   阿嫣自是欣然,进去乖顺伺候。   武氏也没让她端茶递水,只让人取些簿册过来,说阿嫣既嫁为王妃,哪怕年岁尚弱不宜管事,也该大约知道王府内宅有哪些事,外头有哪些往来的人家,可不能两眼一抹黑,万事不知。   届时若有应酬,王妃还须得体应对。   阿嫣应了,就着那边嬷嬷的指点翻看簿册,了解大概,不知不觉间日影挪动,直到晌午时武氏要歇小觉,才辞别出来。   回到春波苑,仍是满庭安静。   田嬷嬷说谢珽这两日忙着演兵的事,几乎脚不沾地,连长史府都不怎么能瞧见他的身影,也没什么话递到内院。   阿嫣连着数夜独守空房,料想谢珽忙成这样,应当没空来后院歇脚,后晌同田嬷嬷问了些家宅之事,晚饭过后便让人备水铺床,打算早点歇息。   等待的间隙里,拿了话本来解闷。   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就见玉露小碎步跑了进来,低声道:“王爷来了,就在菱花门外的游廊上,没几步就能这儿,快别看了!”说话间接了阿嫣递来的话本,赶紧藏在床头柜里,又帮她穿鞋理裙,边往外去迎接,边帮她扶好慵懒斜坠的钗簪。   还没到屏风处,就见谢珽走了进来。   他像是刚从外头回府,眉宇间藏了几分疲惫,玄色的蜀锦袍角上还有层淡淡的尘土,应是校场上染的。   忙成那样,怎突然有空来后院?   阿嫣不敢问,只堆起了笑,“殿下。”   “吃过饭了?”谢珽成婚未久,问得生疏。   阿嫣点了点头,又关怀道:“殿下回来得这样晚,不知可曾用饭?我让人做些夜宵吧。”   “不必。在外吃过了。”   谢珽淡声说罢,走到衣架旁,抻开双臂。   阿嫣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赶上前帮他去解白玉蹀躞。   这东西瞧着简单,其实功用不小,因要随手挂些东西在上头,玉扣做得也紧实。她既嫁为人妇要照顾起居,宽衣解带的事都曾学过,甚至偷偷寻了个蹀躞练手。只不过谢珽习武之人,这蹀躞几乎严丝合缝,要费的手劲儿实在不小。   男人的气息陌生而冷硬,身上还有股校场驰马后的尘土味儿,足见在军政公务上事必躬亲,不辞劳苦。   阿嫣垂首摆弄,无端有点紧张。   玉露才斟了热茶端过来,瞧见这样子,忙悄然退出去。   而后去厨下让人多备些热水。   ——既已宽衣解带,王爷今晚多半是打算歇在这里的。春波苑自打成婚后就颇冷清,今晚主君既至,新婚的洞房里添了人,自然是要忙起来了。 第10章 同宿 以为谁乐意嫁给他呢?   烛火静照的屋里,阿嫣垂首为他宽衣。   谢珽玉峰般岿然站在那里,视线落在她的发髻眉眼,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香味。   年才及笄的少女,身量还没全然长开,比谢珽矮了不少,隔着咫尺距离站在他跟前,衬得身姿实在娇小。因着倚枕翻书好半天,发髻蹭得有点散乱,入目只觉云鬓松散,娇软慵懒。   这样的姑娘,合该金尊玉贵的养着。   但据眼线新探来的消息,她在娘家过得其实并不算多好。   当日赐婚时,谢家除了查楚家的底细,也让眼线打听了楚嫱的品行,知道楚嫱此人嘴甜自私会哄人,被楚家老夫人宠了许多年,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性子也颇骄矜。   谢珽对这种人素来不喜。   后来临时生变,阿嫣替嫁过来,整个楚家在谢珽眼中便成了言而无信、愚蠢狂妄之辈。阿嫣既是楚家女儿,谢珽对她的观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晚若非武氏来催,他甚至不愿去洞房。   ——反正婚事是皇帝强赐,楚家随意换人不当回事,他给了新妇颜面,不去慢待即可,哪会真把自己搭进去?   便是花扇挪开,新娘薄妆秀逸,容色照人,他也未太放在心上。   直到这两日眼线送来阿嫣的底细。   比起楚嫱的呼风唤雨,她在府里并不得宠。哪怕生了讨人喜欢的美貌,性子也安静温柔,在偏心的祖母和重男轻女且对婆母唯唯诺诺的母亲跟前,她并未得过偏疼。倒是生父楚元恭有点良心,平素虽无暇照看,婚事上也很为她着想。   奈何眼光不行,碰上了乔怀远那种人。   以至楚嫱私自逃婚,小姑娘还被逼着接了烂摊子替嫁过来,险些闹到跟祖母翻脸。   这般处境,算来也是可怜。   只可惜她跟狗皇帝的太傅交情不浅,又是京城强塞来的。父亲枉死后尸骨未寒,谢珽对狗皇帝的人实在提不起好感,能吩咐仆妇恭敬善待,已是看着她年弱乖巧的面子,至于夫妻之实,那是绝不可能有的。   奉旨成婚只是权宜之计,待时机成熟,那明黄圣旨终将成为一张废纸,那个劳民伤财的狗皇帝,休想再磋磨边塞将士一丝一毫!   谢珽眸色冷清,眼底的寒色稍纵即逝。   明亮静照的烛光下,阿嫣可不知道他这些心思。   蹀躞解去后,她尽职尽责地帮他脱了外裳,就见里头中衣素白,后背上有大片的水渍痕迹。显然是他冒着暑热在校场驰骋,已经出了好几身汗,却始终没来得及换衣裳。   满屋安静,唯有衣衫磨蹭的悉邃声。   阿嫣将外衫搭在臂弯,顺利办完了差,便抬眸道:“这衣裳都脏了,殿下明日换一身吧?我让田嬷嬷另找身干净的拿来。”   “好。外衫要深色的。”   谢珽说罢,大抵觉得气氛太过生疏,环视了眼屋子,觑着她问道:“住得惯么?”   “住得惯的,殿下放心。”阿嫣抬眸含笑,又偷偷瞧了眼门口,见玉露终于捧了热茶进来,便取了递过去。   谢珽也只喝了两口,就说今日早出晚归,奔忙了整日颇为劳累,问浴房中可曾备水。   阿嫣忙道:“热水都已抬进去了。”   “那我先去沐浴。”谢珽说罢,径直抬步朝浴房走去,进了里面反手关上门扇,半点儿都没有要人伺候的意思。   阿嫣瞧着紧掩的门,呼出屏了半天的气,这才向玉露低声道:“他怎么忽然回来了?不是一直住在书房,没空来后院么?”   “莫非是来补上洞房?”   玉露一直对新婚夜的分居耿耿于怀,瞧见谢珽深夜露面,且一进门就宽衣沐浴,立时往这上头想。   阿嫣轻“嘶”了声,下意识摇头。   ……   虽说成婚已有数日,夫妻俩其实也只见了三回而已——新婚夜、敬茶时,以及今晚。   三回加起来,两人说话也不超过十句,且每次都只是客气寒暄,相敬如宾,连眼神都没怎么接触过,仍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这样生疏的关系,如何洞房?   况且,阿嫣虽迫于圣旨替嫁了过来,却不想真的从了这盲婚哑嫁的旨意,一辈子在谢珽跟前做可有可无的摆设,顶着王妃的名头如履薄冰。   等替嫁的风头过去,摸清了谢府的态度,总要另谋生路的。看谢珽那样子,想必也不愿她尸位素餐太久。届时他有了中意的人,不愿正妻之位旁落在她手里,想必会寻个两处便宜的对策。   她只要谨慎行事别出岔子,尽职尽责照顾起居,往后没准儿还能得个和离书,全身而退。   这般打算,阿嫣已琢磨好几回了。   之前谢珽夜不归宿时她还暗自庆幸,心思都用在婆母身上,独自起居时差点忘了还有个夫君在府里。   谁知今晚他忽然就来了?   阿嫣摸不准谢珽的打算,便趁着他沐浴的间隙,将寝卧之处里外查了两圈,瞧着床褥枕头铺得整齐,她那些解闷用的话本子也都藏好,没半点儿不妥之处,才稍稍宽了心。   因谢珽的衣裳脏了,又从箱柜里取出差不多的衣裳备在床头,而后将她寻常穿的那件松垮舒适的薄绸寝衣收起,换了个颜色素雅领口严实些的,搁在浴房旁的柜格上,留着待会穿。   没多久,浴房门扇吱呀掀开。   谢珽换好寝衣出来,脸上发间水珠犹在。   比起那身玄色暗纹的威仪服饰,这寝衣做得宽松,象牙白绣暗纹的质地,领口半敞,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   阿嫣只瞄了一眼,赶紧垂眸。   谢珽也是头回跟女子深夜独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目光扫过柜格,瞧着上头有干净的栉巾,随手扯在手里擦头发。见阿嫣站在那儿似不知所措,遂朝铺好的床榻走去,道:“你自便就是,不用管我。”   阿嫣“嗯”了声,叫玉露进来卸去钗簪,而后拿着寝衣进了浴房。   里面热气氤氲,仆妇们从偏门进出,正忙着抬水换进去。浴桶旁有大片的水渍,显然是方才谢珽沐浴时洒的,男人行事粗糙些,也不知是不是拎着水桶兜头浇下,将地上搞得近乎狼藉。   她暂且没法入浴,见谢珽换下的衣衫凌乱堆在杌凳上,便捡起来放在长案随便叠了叠,准备待会交给人浆洗。   没多会儿,浴汤齐备,花露香浓。   阿嫣才褪了衣衫坐进浴桶,就见卢嬷嬷绕过屏风,轻手轻脚走到跟前,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王爷既已沐浴了,今晚定是要留宿的。出阁前夫人教的那些话,王妃都记得吧?”   热气蒸得人浑身懒倦,阿嫣惬意的阖着眼打盹,含糊道:“哪些话?”   “就是闺闱之事。”   卢嬷嬷瞧她像是忘了,叹了口气,低声提醒道:“男女成婚,同床共枕,总是要经历这一遭……”   话没说完,浴桶里水波花瓣摇动,阿嫣两只手攀着桶沿,嗖的一下,窜到那头去了。被热气蒸出红晕的脸因这话涨得通红,就连耳朵尖都像被火烧过似的,她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话都有些结巴了,“我记得、记得的。嬷嬷别说了!”   卢嬷嬷低笑,“当真?”   “当真。”阿嫣赶紧点头,又催她快些出去。只等卢嬷嬷笑吟吟走了,浴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她脸上的烧红还没褪去。   母亲教的那些话羞人的她自然记得。   但她跟谢珽……   阿嫣捂着脸摇了摇头,将那些荒诞的念头赶走,觉得以谢珽的冷傲心性,应不至于仓促对她下手。   但待会毕竟要同榻,心底里难免因卢嬷嬷的提醒生出些忐忑。她在浴桶中坐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添了两三回热水,才硬着头皮起身擦净,将浑身认真抹了香膏,又擦拭一遍,换上寝衣。   而后深深吸气,推门而出。   ……   屋里明烛晃耀如昼,安静得针落可闻。   外头的帘帐都已垂落,红绡锦帘隔出逼仄的天地,没了卢嬷嬷和玉露陪她入睡,换成了她和谢珽。而谢珽早已上了床榻,将修长的腿搭在床沿,不知从哪里寻了本兵书,正默然翻看。比起前几晚独自睡觉的自在,今夜她显然已无从偷懒。   这一瞬,阿嫣清晰意识到,她是真的成婚了。   跟这个素未谋面,并不熟悉的男人。   夜已颇深,该熄灯安寝了。   但谢珽还在看书。   阿嫣捏紧袖口站在榻后,有点无所适从。   床榻上,谢珽等了半天也没瞧见她的动静,不由唇角微动。   从她走进浴房到这会儿,两三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太过紧张,晕倒在了浴桶里。这会儿又傻站着不吭一声……他搁下书卷,侧眸道:“打算站一宿?”   阿嫣下意识摇头,“殿下还要看书吗?”   “不然呢?”谢珽回过头,挑眉觑她。   烛光下他的脸丰神如玉,惯常清冷的双眸湛若寒潭,倒是唇角噙着点意味不明的笑,轻捻指腹,似有所指。   阿嫣脑海里霎时蹦出母亲教她的床帏之事,觉得他是误会了,赶紧摆手道:“殿下慢慢看,别伤了眼睛就好。”   说话间,慢慢挪到了榻前。   谢珽稍稍收腿,目光仍落在书卷上,“你睡里面?”   “好。”阿嫣听从安排,从床尾挪到里侧。   钻进被窝,规矩躺好,外头的烛光被谢珽岿然而坐的身影遮挡,昏暗的环境原本极易勾动睡意。阿嫣却半点都没困意,脑海里似有根弦紧绷着,让她闭着眼都忍不住留意周遭东京,听见谢珽翻书的声音时,心头都能不受控制地跳一跳。   这个男人,怎么还不睡?   他不熄灯睡下,她心里总不踏实啊。   阿嫣偷偷将眼睛眯开条缝,看到谢珽看得认真,连姿势都没变。   她只能等着,许久,又眯眼偷觑。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在猜我为何过来?”   声音不高,却惊得阿嫣心头骤跳,意识到这人后脑勺都可能长着眼睛后,索性没再装睡,只抬眸瞧着他,道:“听闻近来殿下忙于演武的事,早出晚归脚不沾地,外书房都未必寻得到踪影。春波苑深处内宅,不像外书房方便,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她的声音柔软,却不无试探之意。   谢珽淡声道:“放心,只是睡觉。”   说话间,目光投向她,就见阿嫣浑身裹严实了钻在锦被里,只将小脸儿露在外头,连脖颈周围的锦被都掖得严丝合缝,分明有点紧张。他忽而玩笑心起,微微俯身凑近,在她半尺外低声道:“或者你以为,我是来补上洞房之礼?”   离得太近,他的鼻息落在她的脸上。   有那么一瞬,阿嫣觉得谢珽这张脸生得着实好看,俊眉修目,鼻梁高挺,虽是沙场征战冷厉杀伐之人,肤色却极匀称,也没什么瑕疵,凑近了看尤其精致。   但天地良心,她可不是没自知之明的人。   新婚之夜,他挪开花扇就去了外书房,分明是拿她当摆设。且这男人心高气傲,既然年逾二十不近女色,守身自持,对这种事定是颇为看重,不会轻易敷衍。若他真为一纸赐婚就跟新娘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他就不是以桀骜心性闻名四海的汾阳王了。   但这种话她不敢说,只无辜眨眼。   谢珽闷笑了声,直腰坐起时,口中传来似笑非笑的低语,“你才多大,都还没长开吧。”说着话,目光迅速扫过锦被下她的胸脯腰身,而后落回书卷,回到方才清心寡欲认真看书的模样。   阿嫣闻言,心中微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嘲笑她的身材么?十五岁的姑娘多半都还在长身体,她这身段在同龄人里已是出挑的了。又没吃灵丹妙药,更未经妙手调理,还能在苗条纤秀的身体上长出丰腴的景致不成?   以为谁乐意嫁给他呢?   嘁!她心中暗嗤,知道谢珽果真只是来睡觉,忐忑消去后,再不愿多看他一眼,转过身朝着床板就睡了。 第11章 不寐 软玉在侧,到底没能睡着。……   整夜安睡,清晨醒来时枕边已然空荡。   阿嫣不知谢珽昨夜何时睡的,也不知他今晨几时走的,反正昨晚听了谢珽调侃她身段的那句话后,她脑袋里绷着的弦就彻底松了,心里隐晦的忐忑与不安也随之消弭。   之后困意如潮,酣然睡到了天明。   此刻晨曦透窗而入,红绡帐内天光朦胧,要不是枕畔放着谢珽翻过的兵书,她甚至要怀疑昨晚他究竟是否来过。   她翻了个身,披衣下榻,见玉露听见动静后带人进来伺候,便问道:“王爷几时走的?”   玉露偷瞥她的神情,低声答:“卯时初就走了。”   “那么早?”阿嫣讶然。   ……   长史司里,谢珽掩唇打了个哈欠。   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寻常不管熬得多累,睡上两个时辰便能歇得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但昨晚他没睡好。   其实近来他公事很忙,加之习惯了在外书房起居,原本没打算去内院。反正婚事是皇家强赐的,谢家和楚家都是奉旨而行,一个是为避猜疑,一个临时换新娘,谁都不是真心实意想结姻亲之好。   他更不必被亲事捆着,去考虑夫妻之实。   只不过昨晚回府后,太妃武氏亲自过来同他议事,待正事商议毕,又说他新婚初娶却没怎么在春波苑露面过,太过生疏冷淡,会令后宅人心浮动,徒生事端。   神情之间颇为严肃。   谢珽虽不是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人,却也知道武氏主掌后宅,耳聪目明,甚少出差错。她既这样说,恐怕是已察觉了端倪。   遂决意去睡一晚,摆个态度。   为免尴尬,他还特地等阿嫣睡熟了才熄灯灭盏,和衣而卧。   谁知躺下去许久,都没半丝困意。   谢珽从前亲赴战场时,也曾跟将士们一道挤在避风的山洞中,席地而睡,并不太挑床榻枕褥。但跟一个妙龄娇软的小姑娘同枕而眠,却还是头一回。垂落的帘帐隔出逼仄的空间,身旁的人呼吸匀长,不时有极淡淡的香味窜到鼻端,幽微而断续不绝。   他直挺挺躺了很久,才心如止水。   睡意笼来,朦胧中才要阖眼,香梦沉酣的小姑娘却又不安分起来,翻个身往外滚了滚,竟循着锦被下的暖意凑到了他跟前。碰到他贴在身边的手臂,她柔软的手指很快就攀上来,嘴里哼哼唧唧的,像是叫了声“嬷嬷”。   这是把他当哄睡的奶嬷嬷了?   谢珽无言,瞧小姑娘睡得实在香甜,没忍心推醒了徒增尴尬,只好竭力忽视,凝心静气。   奈何软玉在侧,到底没能睡着。   后来听遥遥传来打更声,知是天色将明,索性放弃挣扎,起身穿衣到外书房盥洗了,扑进今日的公事里。   这些内情阿嫣自然丝毫不知。   她只觉得谢珽此人果真勤政得很,半点都不贪懒觉,天没亮就能起来干活。亦可见他果真心口相符,没拿她当女人来瞧,才会在夜里睡得踏实,那么早就精神奕奕的出门去了。   这般目光挑剔,能入他眼的得是多丰腴的美人?   阿嫣心中啧啧称叹,照常梳洗打扮后到照月堂里应卯。   ——老太妃虽将中馈的事都交在了儿媳武氏手里,却仍极讲排场,仗着儿孙们孝顺,以处事须勤勉为由,定了女眷每日清晨到跟前问安,之后各回住处忙碌琐事。因王府太大,往来费时,武氏和二婶高氏便免了儿媳的晨礼,阖府女眷在照月堂碰头即可。   规矩既不可改,阿嫣每晚便早早歇下,睡上四五个时辰仍可神采焕然。   倒是秦念月,不知为何有些蔫蔫的。   阿嫣既被她视为“不吉”,自不会有多热情,维持着客气彼此打招呼,说话也不咸不淡,合乎姑嫂之礼。之后或同谢淑闲聊,或是跟妯娌拉扯几句,有爽快睿智的婆母武氏照拂,即便为老太妃暗暗不喜,处境倒也没差到哪里去。   这日问安毕,阿嫣跟武氏去过碧风堂,领了件练手的小差事回来,叫了和田嬷嬷卢嬷嬷商议。   正琢磨着列单子,就见玉露走了进来。   “启禀王妃,表姑娘来了,说是送些新制的糕点。”   “请她到厅中稍坐,我这就来。”   周遭有不少仆妇丫鬟伺候,阿嫣自不会明着怠慢这位被阖府捧在手心的武将遗孤。   玉露应命而去,先奉上茶点果品。   少顷,阿嫣秋衫明媚,噙着淡淡笑意踏进厅中,“表妹这两日帮着祖母抄经,原是很忙的,怎么忽然有空过来?”   “抄经再忙,总得歇歇手呀。”   秦念月虽被阿嫣视为倒霉鬼赠了个平安符,却丝毫不知“不吉”之语已传到了阿嫣耳朵里。毕竟照月堂是老太妃的地盘,一个远嫁而来的生客,哪有能耐把手伸到老太妃跟前?那枚平安符八成是新妇怕人说道,拿出来堵旁人议论的。   她自诩周全,笑容甜美乖巧如前。   阿嫣的态度也友好而客气。   ——先前私递消息的事,据阿嫣后来猜测,应是武氏暗里提醒她。她如今颇受婆母照拂,若言行间流露端倪,让老太妃知道身边有儿媳的耳目,即便武氏能凭铁腕治军的手段化解,她怕也会失了婆母的心,别说往后全身而退,连如今偏安的一隅都得丢了。   卖笑装客气呢,其实并不难。   两人就着糕点闲谈,秦念月听说阿嫣会弹箜篌,笑吟吟的说想请教。   阿嫣哪会让她碰祖父的东西。   秦念月有些失望,又道:“听说舅母为修缮春波苑,花了许多心思,里头不少琪花瑶草,漂亮得很,表嫂能带我瞧瞧么?”   “这有什么,我陪你逛逛。”   阿嫣敛裙起身,带着她在春波苑随便走了走,不知不觉间就送到门口。   秦念月像是没瞧出送客的意图,挽着阿嫣的手臂,笑眯眯道:“春波苑修得果真用心。表嫂刚来府里,想必还没逛过这园子吧?其实府里还有许多景致,四时瞧着各不相同,走,我带你逛逛!”   阿嫣挑了挑唇角,“好啊。”   ……   春波苑外游廊交错,甬道纵横,去照月堂和碧风堂的路阿嫣都走熟了,别处倒还没去过。秦念月带着她朝南缓行,过了几重水榭楼台,最后停在一座僻静画楼前面。   这里毗邻外院,仅一墙之隔。   画楼修得轩昂峻丽,背倚假山面朝荷池,门扇虚掩着,周遭并不见什么闲人。   秦念月兴致勃勃,“这揖峰轩里藏着不少好东西,表嫂若瞧见了,定会觉得有趣。”   “进去瞧瞧?”阿嫣顺水推舟。   “走,看看去!”   日头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描金雕彩的门扇推开,里头干净而凉爽。比起别处桌椅俨然的陈设,这里面迥然不同——当中摆着方极宽敞的长案,上头零散堆着泥块、漆彩等物,顶上藻井并无绘饰,沿墙摆着好几道结实又阔朗的博古架,上头是泥塑的各色器玩。   站在门口瞧见去,入目皆是泥塑。   阿嫣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尊罗汉像,不由微诧。   “这里是?”她有些迟疑。   “算是个泥塑馆,里头有天南海北的泥塑,不少还是大师手笔。”秦念月站在门外,不急着往里走,只谦让道:“表嫂请。”   阿嫣被那尊罗汉吸引,提裙跨槛而入。   她没想到威仪煊赫的汾阳王府里竟会有这么一处所在,那些泥塑显然是精心搜罗的,好几尊还很眼熟。譬如方才落入她视线的那尊罗汉,像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她从前只在徐太傅挥笔闲作的画上瞧见过,此刻活灵活现的泥塑真切落入眼中,难免惊喜。   不过惠之大师的塑作向来精细,这里头藏着的多是他早年追求奇巧淫技时的塑作,泥胎极薄,绘画繁丽,也极易摔碎。   阿嫣没敢碰,只站在两步外观赏。   秦念月也缩手缩脚,在博古架间穿梭观玩。   比起别处宽敞的门窗,这屋里窗扇偏窄,还糊了薄纱,显然是怕日头太烈伤及泥塑。这会儿屋中稍觉昏暗,穿梭在博古架间,瞧着那些静静沉淀在时光里的塑作,指尖拂过积在光滑木纹上的薄灰,一颗心也好似被幽凉的水浸过,忽然安静下来。   阿嫣认真瞧着,一时忘我。   直到几重木架外传来声轻微的响动,她才从泥塑里惊醒,微诧道:“怎么了?”   “没事,跌了一跤。”秦念月隔空答道。   阿嫣朝玉露递个眼色,让她去瞧瞧,还没绕过这道高架,就见秦念月走过来,拿手掸着裙角的灰,笑道:“这屋里着实昏暗了点,容易摔着。也不知表哥怎么想的,非得糊成这样。”   “这些泥塑是王爷的?”   “是啊,很漂亮吧。”秦念月含笑。   阿嫣心里却警惕了起来。   她还以为这地方跟方才去过的亭台楼阁一样,是王府里建了供人观赏的,原来竟是谢珽的?   虽说成婚未久,她不太能摸出谢珽的脾气,但以他那种冷峻傲然的性子,既费心搜罗了这些宝贝,未必愿意人随意来去。架上不少惠之大师的东西,若是不小心磕碰了,终归是一场闲气。阿嫣觉得,还是等哪日得了谢珽首肯,再来欣赏这场深藏的盛宴,会稳妥些。   遂不动声色地往外走,随口道:“当中那个长案也是王爷的?”   “是表哥用的,他偶尔得空时也会捏几个来玩,那边角落里摆着的都是他做的,不让人随便碰。”   上阵杀敌,回家捏泥?   这位王爷的爱好倒真是别致。   阿嫣有些意外,也没在这儿多逗留,只说琐事在身不宜偷懒,叫了玉露出门,让秦念月慢慢观玩。   秦念月只说独自观赏无趣,也出来了。   两日之后,她却捧着个锦盒,悄悄去谢珽跟前拱了把火。 第12章 生气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   书房外侍卫把守,松柏林立。   时令已过处暑,虽说七月流火天气渐凉,晌午时分仍是极热的。   谢珽清晨去了趟校场,回来后同长史贾恂议事,直到此刻才算得空,就近到书房用了饭,打算趁着后晌得闲眯上片刻。才将外衫脱去,就听窗外侍卫禀报道:“王爷,秦姑娘来了。”   大热天的,她来做什么?   谢珽重将衣衫穿好,让人请她进来。   旋即,屋门轻响,秦念月穿着浅碧色的襦裙缓步进来,走到他跟前福了福,将锦盒双手捧上,道:“表哥,我是来请罪的。”   “怎么?”   “那天我带表嫂逛园子,瞧瞧府里的各处景致。后来到了揖峰轩……”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谢珽的神色,才低声道:“表嫂觉得那些泥塑有趣,我想着她是王妃,就没敢阻拦。谁知道那么不小心,竟摔坏了一个泥塑的彩球。我怕表哥生气,特地请人做了个一样的来赔给表哥。”   说着话,自管掀开锦盒,就见里头摆了个圆润的泥球,上头精绘彩画。   谢珽眸色微紧,“摔的是这个?”   “跟它瞧着很像。表嫂捧着的,我也没瞧太清楚,表哥你瞧,这个能抵得过吗?”秦念月满面歉然。   谢珽沉目不语,转身径朝揖峰轩走去。   满架泥塑,做成圆球的却只有一个,那还是惠之大师早年的手笔,里头是空心,外头薄薄的一层,托在手里颇觉轻盈。上头的绘画却极精细,满目河山壮丽,峰峦之中亦有山林人家,都拿细笔绘成,单是那幅画拿出来都能跻身大家,可想而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那是他视为珍品收着的。   不止为薄胎奇巧,更为那副会在泥土上的壮阔河山。   如今竟让人摔了?   谢珽脚步生风,到了揖峰轩推门进去,绕到最里侧的博古架旁,果然彩球已空,只剩满地碎裂的泥片。   那一瞬,他的心头像是被剜了一刀。   他伸手捡起碎片,目中渐渐荫翳。   秦念月站在他的身后,红着眼睛像是快哭出来了,“我也劝了表嫂,说这是表哥极珍视的东西,不好乱碰。可是……表哥也别怪她,是我做事不当心,想着她是表哥三媒六娉娶的王妃,也没敢太过阻拦。表嫂说不过是块泥巴,摔了也不用太在意,我却知道——”   “出去!”极严厉的声音,打断她的哭泣。   秦念月哭得愈发厉害,瞧见谢珽黑云压城般的神色,讷讷的赔着罪,赶紧出了画楼,到外祖母跟前避风头。   谢珽手捧碎片,寒着脸起身。   旁边放着秦念月捧来的那方锦盒,他取出里头的东西,将碎片装进去,出了揖峰轩,直奔春波苑。   到得那边,有泠泠乐声传来。   谢珽听到熟悉却多年没听到的箜篌调子,阴沉的眼底掠过稍许诧异。   ……   半敞的窗扇旁边,阿嫣独坐在弹箜篌。   这箜篌虽是老太师留下的,因他过世得早,阿嫣其实没能受他太多指点,这些年多是承教于徐太傅。他是老太师的挚友,仗着近水楼台学得不少技艺,而今教给阿嫣,倒颇有衣钵传承之意。   阿嫣弹奏时,也难免思念祖父。   ——这世间浮云万千,人潮往来,最疼爱她的就是早已辞世的祖父。哪怕那时她年纪尚幼,许多事都记不清,但那种被人捧在掌中,悉心呵护教导的温暖记忆,却印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哪怕祖母偏心,母亲重男轻女,父亲时常忙得顾不上她,在那座跨院里,她仍住得自得其乐。   因那里留有祖父的记忆。   此刻曲调低徊,芙蓉泣露,卢嬷嬷她们都在外头没来打搅,阿嫣长裙曳地,手指在丝弦间轻跳时,髻中珠钗微晃。   谢珽满腔怒气而来,瞧见那架精致古朴的箜篌,听着耳畔清丽婉转的调子,视线落在少女单薄纤弱的背影和锦绣华彩的衣裙,记忆仿佛在霎时间拉回到了很多年前。酝酿好的质问之词停在喉间,他站在隔断侧间的紫檀屏风旁,半晌,终未忍心开口打断。   直到曲调弹尽,余音犹颤。   少女怔怔坐在箜篌旁,垂着头似在琢磨心事。   谢珽负手沉目,清了清喉咙。   满屋安静里,男人轻咳的声音格外分明,阿嫣惊而回头,见他不知何时来了,满脸阴沉的站在屏风旁,忙站起身。   “殿下怎么来了?”   嗓音有点哑,她赶紧转身喝了口茶清喉,顺道擦去眼角的湿润。   谢珽上前,将那锦盒放在桌案。   阿嫣目露不解,“这是什么?”   “你自己摔碎的东西,不认识了?”谢珽的脸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封住了,望之令人心中森寒,就连声音都掺了冰渣。   这般态度瞧着令人心惊,阿嫣瞧着势头不对,赶紧取了块破碎的泥片。   极薄的泥胎碎片,上头画着峰峦渔翁,虽极细微,一丝一毫却都清晰可辨。能做出这般细胎,画出这般景致的……她心中猛地一震,愕然抬眉望向他,“殿下以为这泥塑是我摔碎的?”   谢珽不答反问,“去过揖峰轩了?”   “去过。”阿嫣喉间微燥。   男人仗着身高之利俯首盯住她,满身威冷如重剑压身,问得几乎咬牙切齿,“谁让你进去乱碰的?”   阿嫣张了张口,瞧他一副已经认定罪行的模样,秀致的脸上亦浮起寒色。   ……   春波苑外,谢淑脚步匆匆,正往碧风堂走。   她的心头乱跳,神色也颇焦灼。   王府的姑娘身份尊贵,教导也颇为严苛,平素读书习字半点都不许偷懒。谢淑平常都一丝不苟的遵从教导,只在瞧见对胃口的话本时,因怕在屋里被嬷嬷瞧见了唠叨,总要想方设法跑到僻静地方藏起来,一口气看完才罢。   日子久了,她藏身的地方多已暴露,除了临近揖峰轩的那处歇脚小堂。   揖峰轩是谢珽用的,平素不许人轻易踏足,就算门扇虚掩,也不许人轻易进去,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她躲在那附近,仆妇都不敢来寻。   今日她原本躲在屋里翻话本,正津津有味呢,就听望风的小丫鬟阿梨“咦”了一声,道:“表姑娘在那儿做什么呢?”   谢淑听得秦念月的名字,赶紧探头去瞧。   就见谢珽步履如风,沉着脸进了揖峰轩,秦念月亦步亦趋的跟着,手里还捧着个大锦盒。   没多久,秦念月哭着出来了。   随后,谢珽脸色黑得像是锅底,拿着锦盒直奔春波苑的方向而去。   谢淑哪能瞧不出端倪?   即便不知道锦盒里装了什么,瞧秦念月那装哭抹泪的样子,她就知道这表妹定是又在栽赃卖乖。堂嫂初来乍到,屁股都还没坐稳,就被表妹无缘无故的盯上,实在是有点倒霉。以秦念月那宝贝疙瘩的身份,加上哭惨卖乖的心机,堂嫂未必是她对手。   得帮忙搬个救兵!   谢淑掂量过后,收起话本往碧风堂赶。   阿梨听了她的打算,赶紧跟着,却有些不放心地道:“这是春波苑的事,姑娘何必掺和呢?当心引火上身。”   “这种事不能袖手旁观。”   “可若表姑娘知道,怕是又得记恨上姑娘,暗里使坏。她在老太妃跟前那样得宠,谁都说不得半句,到时候又得姑娘吃亏。”   阿梨想起旧事,就替姑娘委屈。   谢淑却只摇了摇头道:“吃亏是还小事。她从前折腾我,那只是在府里的私事,瞧着姑姑的面子忍了就是。若这回堂嫂吃哑巴亏,她会如何看待王府?那可是谢家的脸面!再说了,堂嫂瞧着不是软柿子,咱们帮她一把,若能借机撕破秦念月那虚伪的嘴脸,不也很好嘛?”   “可是……能撕破吗?姑娘又不是没试过。”   “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淑藏好话本,头回帮人搬救兵,心头突突乱跳,觉得这事儿能成。   从前秦念月屡屡得逞,皆因她是谢家的姑娘,母亲即便觉出什么,为着战死的姑姑也不会深究戳破。   这回却不同。   堂嫂怎么说都担着王妃的名号,哪怕堂哥极少踏足内宅,太妃这几日却有意帮衬照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妃多厉害的手段,断不会让秦念月那点哭哭啼啼的把戏给糊弄了,秦念月这回故技重施,怕是要老马失蹄了。 第13章 回怼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浓墨凝住。……   春波苑,风动纱帘。   阿嫣掂着手里的碎泥片,薄怒渐起时,眼底亦浮起冷嘲。   那日她之所以随秦念月游园,是因她觉得总被贼惦记着实在烦人,便顺手推了一把,想引秦念月露出尾巴。   后来进了揖峰轩,得知那是谢珽的地盘后,她没多逗留,回来后立时跟田嬷嬷问了底细。那时她才知道,揖峰轩里的东西尽是谢珽多年搜罗的心血,不许人轻易踏足。   亦可见,秦念月是想诱她踩踏戒线。   阿嫣摸清意图后,还特地在婆母跟前铺了个底,免得届时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谁知谢珽竟会抛出这些碎片?   她千里远嫁,孤身在外,方才怀思祖父,独自弹奏箜篌时原就很想家了,见谢珽冷厉的眉目盯着她,一副认定罪行、兴师问罪的模样,委屈骤然涌起。   名闻四海的汾阳王,重权在握,威慑众将,军政大事上老成持重,对内宅的事竟耳聋目盲到这地步,不问青红皂白就定罪?   阿嫣几乎冷笑,“王爷莫非以为是我擅自进了揖峰轩,瞧着这泥塑做得精巧,就心生歹意把它给摔了?”   谢珽闻言,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并非蛮不讲理的人。   揖峰轩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但阿嫣初来乍到不知内情,哪怕不慎踏足,他也不至于为此追究。真正让他痛惜的是摔碎的泥塑,是秦念月转述的那句“不过是块泥巴的事,摔了也不用太在意”。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跟楚家随意调换新娘后扔过来的行径全无二致,轻慢得令人震怒。   他强压怒气,寒声道:“它不止是泥巴。”   “我当然知道!”   阿嫣仰头,对上他锋芒逼人的眼睛,“惠之大师是泥塑名家,他的泥塑之作,哪怕不提千金之价,单是倾注其中的心血、巧思、胸怀,在懂行的人看来都是无价之珍。这彩球我听徐家祖父提过,是惠之大师四十岁时的得意之作,千金难求。”   惠之大师四个字入耳,谢珽微愣。   “你知道他?”   阿嫣没理会他的问题,只道:“殿下刚来就出言挞伐,自是听了表妹的一面之词。不知她是怎么说的,竟令殿下深信不疑?”   这般态度,比起她前些日的谨慎周全,实在有些尖锐。   谢珽却觉出事情有异。   怒气仍在胸口激荡,他强自克制,冷冷瞥她一眼,道:“进屋赏玩,不慎摔碎。”   阿嫣似是冷笑,忽而扭身去了梢间。   那是她堆放书画的地方,藏着她从京城带来的半数家当。   被冤枉后满心委屈,她几步是小跑过去,踩着书架旁的圈椅,踮脚在摆成一排的画盒间翻看,挑中一个挂着鹅黄签子的取下。她甚至没下地,就势拨开象牙签,取出里头的画卷,扯开捆束的丝带,单手握着画轴微微抬臂,一副壮丽的画卷便落入谢珽的视线。   波澜锦绣,江山万里。   竟是那尊泥塑彩球所绘的画面!因着画轴宽广,比在彩球上更为壮阔。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阿嫣踩在圈椅上,比谢珽高出稍许,将那画卷往他跟前伸过去,道:“惠之大师沉迷泥塑前曾与徐太傅一道学画,早些年还跟家祖父有过些交情。他的泥塑之作,徐太傅都会描画出来,这幅画更是他亲笔绘就,跟那泥塑的相差无几。”   “殿下或许觉得我年少无知,见识短浅。但说句自大的话,凭着徐太傅跟惠之大师的交情,他的泥塑我见得比殿下还多。”   “他早年做的泥塑胎薄易碎,搬挪时须格外小心,我就是再蠢,都不至于拿它冒险。”   “更何况,这幅画我烂熟于心,不必捧着细看!”   她怒容说罢,见谢珽的视线还在画上打转,又赌气收起,不想给他多瞧。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浓墨凝住。   窗外,仆妇们恭敬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拜见太妃。”   ……   初秋后晌的天气仍颇炎热。   武氏今日原是闲居,穿了身软和舒适的素软缎妆样鸾衫,这会儿疾步走来,衣角微微扬起。   她出身将门,自幼跟兄弟们一道习文修武,虽没像靖宁县主那般成为一代女将,却也有些雷厉风行的手腕,眼光也颇老道。前日阿嫣提起秦念月带她去揖峰轩的事时,武氏就觉得诧异,方才听了谢淑通风报信,立时觉出端倪。   照理说这事不算大,犯不着长辈出马。   但楚氏毕竟刚嫁进来,谢珽又满腹心思扑在军政,对内宅甚少留心,加之脾气又臭又硬,若先入为主冤屈了新妇,小夫妻为此心生龃龉,成婚没两天就闹掰,实在不妙。   武氏没耽搁,冒着暑热就来了。   原以为小姑娘会被骄横的儿子气哭,哪料揣着担忧进到屋里,落入眼底的情景竟全然出乎所料——   阿嫣纤腰绣裙,虽眼圈儿微红,却手捧画轴站在圈椅上理直气壮。谢珽则背身站在案前,颀长挺拔的身子微微绷着,在听到脚步转过头的那一刹,他的脸上分明还有没能藏尽的尴尬,神情也颇微妙,像被人狠狠噎过似的。   武氏有点没闹明白,“这是……”   “殿下误会儿媳摔碎了揖峰轩的泥塑,儿媳才刚解释清楚了,母亲怎么忽然来了?”阿嫣未料婆母亲自驾临,赶紧下地行礼。   旁边谢珽亦绷着脸默然拱手。   武氏绕过儿子,伸手轻拍了拍阿嫣的肩,暗藏的担忧尽数化为饶有兴致的低笑,“怎么回事?”   误会既然已经澄清,解释起来并不麻烦。   阿嫣简略说了,不蔓不枝。   武氏原就想借此稍稍敲打秦念月,听了阿嫣的自证之词,再瞧瞧谢珽那尴尬的脸色,便知这件事上儿媳没半点错处。   她让仆妇将装在锦盒里的碎泥片取来,见那稀世之珍摔得粉碎,心疼之余,脸上亦稍笼寒色,向谢珽道:“既是念月蓄意而为,事情虽小,却不能含糊了之。县主若还在世,想必也不愿瞧着孩子长成这歪样子,你若不忙,与我们一道去趟照月堂?”   说着话,征询般瞧向谢珽。   谢珽闻言瞥向了阿嫣。   换作寻常,这种内宅的琐事他从不过问,但今日么……他听信秦念月的一面之词,以为阿嫣当真说了那样轻慢的话,含怒而来,冷言质问,行事过于武断,委屈了她。   还是得给个交代。   谢珽瞧着闷头不吭声的小姑娘,数年的冷傲做派使然,没能说出致歉哄人的软话,只有点尴尬地颔首道:“一道去吧。”   ……   秦念月端坐在蒲团,尚不知远处的动静。   她正给老太妃郑氏焚香。   靖宁县主战死只后,郑氏几乎伤心欲绝,因不愿外孙女重蹈覆辙,这些年便只叫她读书作诗、焚香插花等雅事,极为宠溺。   秦念月也聪明,琴棋书画颇为精通。   就连算计的能耐都与日俱增。   譬如泥塑的事,她其实也认真考虑过——揖峰轩是表哥谢珽的地盘,这事自然由他裁断。   他袭爵太早,虽有冷峻手腕,想凭少年身份镇住那群边疆浴血的老将、老谋深算的能臣,并不是容易的事。这几年里,他肩上挑着王位和节度使两副担子,心思几乎都扑在上面,对军政之事胸有成竹,纵横捭阖,对内宅几乎从不留心,皆赖武氏打理。   他原就不满于朝廷赐婚,新婚之初数夜不归,足见抵触,加之她素受长辈夸赞,说话自然比楚氏可信。   届时哪怕楚氏不认,也可对证。   当时揖峰轩里就只她和楚氏各自带了丫鬟,再无旁的人证,她只要一口咬定泥塑是楚氏摔的,便没人能说清。但进屋之前她其实留了个心眼,特地等阿嫣进去后踟蹰片刻才跟进去。她们靠近屋舍时远处定有仆妇留意,对证时拿出来,便可铁板钉钉。   届时,哪怕无从认定是谁摔碎了东西,楚氏不听劝阻私自进屋的举动也能借仆妇亲眼所见来坐实,借而咬定楚氏在扯谎。   那楚氏就算多长一百张嘴,也难以撇清。   凭着外祖母对她的疼爱和阖府长辈对她的偏信,哪怕舅母有意偏私维护,这场对证里楚氏也难免落败,引得表哥心生不喜,而后遭到彻底冷落。   到时即便舅母撺掇,怕也不会再去留宿。   只要楚氏见弃于表哥,成婚不久便落个极差的印象,王妃的身份名存实亡,她就能……   秦念月徐徐焚香,暗自琢磨。   便在这时,屋外传来仆妇恭敬禀报的声音,她循着动静望出去,就见院门口人影幢幢,太妃武氏带着谢珽和阿嫣款步而来,绕过松鹤延年的影壁,往正屋老太妃那儿去了。   秦念月眉心微跳,手底下失了分寸,精心埋好的细粉香灰霎时皲裂。 第14章 露馅 满屋的兵荒马乱。   正屋里,老太妃午睡才起。   瞧见武氏过来,便笑吟吟道:“你来得倒巧,小厨房里炖着羊肉呢,待会一道尝尝。”   “那儿媳可有口服了。念月呢?”   “她在厢房里焚香。前日得了块极好的沉香,她瞧着手痒,爱不释手的。待会你也品品,她焚香的技艺可有长进。”   “念月心灵手巧,焚的香自然无可挑剔。”武氏笑着奉承,扶着她往旁边的短榻上走,又道:“儿媳今日过来,其实是有点小事想问她,劳烦钟嬷嬷将她叫来吧?”   钟嬷嬷应命,立时去请。   老太妃随她出了内间,见外头还站着谢珽,面上一喜,“珽儿也来了?”   “孙儿给祖母问安。”谢珽拱手。   老太妃笑眯眯让他免礼,瞧见阿嫣也在那儿,笑容却消弭了几分,只向武氏道:“难得你们母子聚齐,是为了什么事?”   “前两日,念月同楚氏去了趟揖峰轩——”武氏才刚开口,就见老太妃面露不悦,皱眉打断了她,“就为这事?”   “母亲知道?”   “念月已经提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得闹出这动静。”老太妃瞥了眼阿嫣,眼底浮起不豫,道:“原就是念月好心,带她认认府里的路。不过是摔个泥塑罢了,她心里还过意不去,缠着我找泥塑匠做了个差不多的,送去给珽儿赔礼。不过一堆泥巴,还没完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跟摔碎茶盏无异。   武氏窥出了她的态度,神情却仍恭敬,道:“念月可曾说了是谁摔的?”   “不就是楚氏么。”   老太妃话音才落,紫檀座的八扇锦屏外,秦念月徐徐走了进来。   她才刚焚香,身上还留着香味儿,唇角也噙了乖巧的笑,进屋就朝舅母和表哥表嫂施礼,道:“不知舅母召我来是为何事?”   “揖峰轩的事。”武氏开门见山,神情还算温和,“倒不是要兴师问罪,只不过两边言辞有些出入,为免误会,当面问清楚了,各自心里也能有数。念月,那个泥球到底是谁摔的?”   “是表嫂呀,不过她也是观赏时不慎失手,并非有意,也怪我粗心,没照看好。”   “但你表嫂说她没碰过这东西。”   秦念月面露讶色,扭头便愕然而委屈地瞧向阿嫣,“表嫂看过的呀,还说它做得漂亮,有趣得很!”   “是么?”武氏觑着她,似笑非笑,“那当时你们进屋后,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话我问过楚氏,如今也问问你。”见旁边老太妃冷了脸似欲发作,又忙道:“母亲别忙,儿媳只是问清楚罢了,没旁的意思。”   说着话,拿脚勾了旁边杌凳,示意她坐着说。   秦念月果真就坐下了。   ……   既是蓄意而为,且料到了可能会对质,秦念月早就编好了里头的事。   ——楚家是书香门第,阿嫣的年纪与她相若,平素想必也是读书识字、焚香插花,从不碰脏兮兮的泥巴。闺阁中自有精妙瓷器、华美金玉,对于泥塑这种东西想必接触得也不多。可想而知,阿嫣头回走进那座藏满泥塑的阁楼,会是怎样的反应。   秦念月娓娓道来,半真半假。   末尾又描补道:“那日带表嫂逛了许多地方,有些话或许是我记错了,但要说表嫂没碰过泥塑,这就说不过去了。泥塑摔了确实可惜,也怪我疏忽,没帮着接住。咱们跟表哥认错赔罪就是,表嫂,他不会怪罪咱们的。”   说话间瞧向阿嫣,颇有规劝之意,言语中也故意将责任往身上揽。   老太妃瞧她这般懂事,忍不住握住她手,向武氏抱怨道:“当日我就说,楚家言而无信,得慢慢瞧。偏你心焦,急着教她内宅中馈的事,让她心生骄矜,听不进劝,破了规矩不说,连念月都被牵连。”话音落处,皱眉扫过阿嫣,满含威严不豫。   阿嫣几乎瞠目结舌。   她知道这表妹是满府疼宠的掌中明珠,却没想到这位老太妃竟跟自家祖母一样,偏听偏信,凭着一面之词就认定了她的罪行。还把替嫁的事扯进来,混为一谈,捏着不放。   难不成楚嫱一人任性,楚家所有人都成了失信之辈?   这未免太武断了些!   阿嫣心中不服,琢磨着如何反驳,旁边武氏深知婆母的性子,怕她再落个顶撞长辈的罪名,只轻咳了声,枉顾老太妃的长篇大论,只盯着秦念月道:“方才这些话,句句属实?”   “舅母明断,这种小事月儿何必撒谎。”   “你说楚氏没见过那些泥塑,觉得新奇有趣,问你是何处来的、出自谁手?”   “是呀。”   “她也没见过那泥球,所以捧了细看?”   “是呀!”   “念月,我再问一次。”武氏心里有些失望,神色亦严肃起来,“她当真没见过那泥球,所以捧了细看上面的画?”   这话问得严厉,秦念月微怔。   眼见外祖母早就深信不疑,舅母偏要刨根问底,她的眼圈就泛出了微红,“舅母这样问,是怀疑月儿说谎么?没能劝住表嫂,确实是我不对,疏忽大意的错处我也认了。不知表嫂是如何说的,竟让舅母独独来审问我。”   “你只说是不是!”   秦念月眼圈儿更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毫不犹豫地笃定道:“方才所说,字字属实!”   武氏脸色骤寒,掀开锦盒,取出里头画卷“啪”的展开,目光死死盯着她,沉声道:“认识这幅画吗?楚氏带来的,出阁前就看过百八十遍了!”   秦念月闻言瞧向那幅画,看清上头的山水轮廓,眼底分明闪过惊愕。   早就打好的算盘在这一瞬拨得凌乱,她瞧向舅母,正对上武氏凌厉洞察的目光,心里一慌,下意识低下头,嘤嘤啜泣起来。   老太妃见状,忙心疼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是做什么!”   秦念月哭得愈发哀戚,口中犹自道:“可表嫂明明说她没见过……”   剩下的话,武氏已懒得听了。   她只是失望地靠着椅背,瞧向谢珽。   谢珽袭爵后没少跟老狐狸过招,在沙场上更是经手细作无数,光是瞧着秦念月这哭哭啼啼的反应,便可猜出个大概。更别说,方才画卷展开,被武氏凌厉盯住时,秦念月脸上分明有慌乱错愕,很快被哀哀哭泣掩饰了过去。   事实如何,心里已然洞明。   他着实未料素来乖巧的表妹会这般颠倒黑白,瞥了眼身侧未发一语的阿嫣,而后朝祖母拱了拱手,道:“该问的事,已清楚了。请祖母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未得我准许,表妹绝不可靠近揖峰轩半步。若有违逆,孙儿定会另寻宅邸安置她,命人照拂。”   老太妃闻言大怒,拍案道:“你胡说什么!”   秦念月也哭声微顿,瞥见谢珽脸上的寒色,顿时慌了手脚,哀哀道:“表哥,我说的都是真话!表嫂身边的丫鬟,还有我带的人,你尽可查问。表嫂,明明是你不听劝,非要乱碰,怎么如今……”   “好了!”武氏微怒打断。   老太妃嗓门扯得比她还高,“你做什么凶她!事情还没查明白,她说的若不可信,那楚氏说的话就可信了吗!”   秦念月有人撑腰,哭得愈发伤心。   谢珽脸上明显不耐烦,瞧着满屋的兵荒马乱,忽然抓住阿嫣的手腕,拽着她就走出了照月堂,神情近乎阴沉。   ……   外面晴日高照,流云舒卷。   阿嫣原本还在感叹秦念月那说哭就哭的本事,和她能拿来写话本的编故事能力,不提防被谢珽拽着出来,脚下险些踉跄。   他显然在克制怒气,脚下走得飞快。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到了无人处才试着甩脱桎梏,口中道:“殿下!你抓疼我了!”   谢珽手劲微松,终于停了脚步。   微风拂动道旁树梢,揉碎满地的柳荫,他眼底的烦怒尚未消尽,目光落在阿嫣脸上,出乎意料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住。”   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   阿嫣原本在轻揉被她捏得微微作痛的手腕,闻言微怔,抬眸瞧向他,“殿下相信表妹是在说谎?”   “我又不是真的瞎。”谢珽闷声。   先前表妹来书房赔罪时,他确实不假思索的信了,毕竟他的印象里表妹素来乖巧懂事,没理由乱扯。直到阿嫣将那幅画甩到他面前,谢珽才意识到,秦念月可能真的所言不实。方才瞧着屋里的情形,不论老太妃如何偏袒,谢珽心里却已洞明如镜——不管表妹为何挑事,今日他确实冤屈了阿嫣。   片刻沉默,清风徐徐。   阿嫣瞧着男人冷硬的脸,从里头窥出别扭的歉意。她抿了抿唇,脸上的委屈不忿化为浅浅笑意,而后将无辜遭罪的手腕给他看。   她的手臂纤秀,衣袖滑落后露出柔白的腕子,因他烦躁中手里没分寸,捏得有点泛红。   谢珽的声音添了稍许温和,“很疼吗?”   “一点点。”阿嫣低声。   想着照月堂里还有个烂摊子没收拾,她又试探道:“祖母那边怕是还得回去分说清楚。”   “不必,母亲会料理,你去了只会被迁怒,先回春波苑吧。”谢珽说罢,玄色衣袖微摆,欲到长史府去处置琐务。   走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驻足回头道:“明早送饭去外书房,让田嬷嬷知会母亲一声,就说我让送的,王妃这两日没法去照月堂,请祖母见谅。”   言毕大步远去,很快绕过游廊,消失不见。 第15章 入怀 谢珽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照月堂里鸦雀无声。   谢珽拉着阿嫣拂袖而走后,老太妃的脸色极是难看,就连秦念月都停了啜泣,瞧出谢珽是当真生气了,没敢再火上浇油。   武氏端坐不语,只瞧着婆母。   好半晌,老太妃才怒哼道:“这孩子!”   “母亲勿怪,外头的事千头万绪,他原只是来问句话,瞧念月这样哭,难免心烦。”武氏枉顾老太妃铁青的脸色,示意仆妇将秦念月扶出去洗脸歇息。待屋门掩上,身边只剩各自的亲信,她才起身,亲自斟茶端给婆母。   老太妃冷哼了声,不肯接。   武氏也不急,只缓声道:“母亲知道珽儿的性子,虽很少在内宅留心,却绝不糊涂。这件事念月和楚氏各执一词,咱们又不能真将两个丫鬟捆起来严刑审问,方才儿媳追问念月,不过是要彼此心里有数。珽儿既那样说,定是有了决断。”   “他那是被楚氏蒙蔽,冤屈月儿!”老太妃余怒未平。   武氏闻言,暗自皱了皱眉。   做了二十年的婆媳,她知道老太妃的性子,久处尊位后有些刚愎,又因女儿战死沙场深为痛惜,对外孙女的宠爱近乎偏执。就算秦念月真的露了马脚,老太妃也只会为她开脱撑腰,更不会在嘴上服软,一时半刻就做出明智决断。   反正她想让谢珽看的都已摆到台面,连同秦念月急不可给阿嫣耐设套的意图,她都已猜到了九分。   至于老太妃怎么想,不必强求。   武氏将茶杯搁在桌上,自管坐入椅中,趁着屋里没外人,低声道:“其实我瞧得出来,母亲对楚氏很不满。”   “这门婚事原就是强塞来的,楚家又搞出替嫁的幺蛾子,我没将她送回京城,已是留了情面。”老太妃说得毫不客气,因嘴里干燥,到底拿了武氏端的热茶润喉,又道:“强塞的王妃毕竟不顶事。珽儿年纪不小了,不能指着她开枝散叶,还是该添个身边人。”   “母亲是想选孺人?”   “他是王爷,身边原就该多个人伺候。你公爹当年也有两个孺人,三房不就是侧室出的么。珽儿若娶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我也不会急着添人,可如今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新婚分房,数夜不归,像什么话!”   武氏没急着反驳,只问道:“母亲既有这意思,莫非是有了中意的?”   这话问到了心坎儿上。   老太妃终于露出点笑意,温声道:“倒有几个中意的。像是常来我身边作伴的吟秋就很好,出身没得挑,品貌也出众。若不是皇家赐婚,就是娶来做王妃也使得。”   “母亲既有意,回头我问问珽儿,毕竟是他房里的事,总得他点头才行。”武氏不好太悖逆婆母,拿儿子做了挡箭牌。   老太妃笑意更深,“最好早些定下。”   武氏也只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话既说到这里,儿媳心里有件事情,还想请母亲示下。念月如今也及笄,该说个人家了。她的身份毕竟与众不同,不知母亲可有打算?”   “她的婚事我留意着呢。魏州这么些高门贵户,总得慢慢挑了合适又可靠的,才好嫁出去。”   这话说出来,武氏脸上才算有了笑容。   遂陪着喝茶商量,又着意哄老太妃高兴,将魏州内外出挑的少年郎捋了捋,直到薄暮时分才辞别离去。   去碧风堂的路不算远,走一阵就到了。   武氏因泥塑的事耗了整个后晌,觉着有点累,便只放慢了步子,缓缓往回走。   嬷嬷陪在她身边,小声念叨,“太妃当真要给王爷添孺人么?奴婢瞧着王爷那样子,未必肯收。”   “哄婆母罢了,难不成还当面驳回?”   “奴婢听太妃满口夸赞吟秋姑娘,险些儿当真。”   武氏笑了笑,“她是婆母的娘家孙女,夸两句也是应当。倒是婆母,这两年愈发不像样了,说是给珽儿添孺人,其实谁瞧不出来她存了私心,因我与她不同心,二房弟妹又是个滑不留手的,就想娶个娘家人到身边,做她的臂膀。就这么大点后宅,何必呢。”   “好在念月的婚事,她还算拎得清。”   “我原还担心她要把心尖上的外孙女留在身边,如今瞧着,也只是念月一厢情愿罢了。只要婆母别瞎掺和,我就能放心。”   “只可惜县主那样英姿飒爽的人,好容易留了个骨肉,终是长歪了。也不知是随了她生父心术不正的秉性,还是府里养歪的。”   武氏瞧着落日长天,幽幽叹了口气。   ……   春波苑,阿嫣尚不知这些事。   她打算听谢珽的,拿鸡毛当令箭暂时避两天风头。   毕竟老太妃那脾气实在固执,揖峰轩里的事儿又没人能拿出铁证,她既不被祖母所喜,说什么都难以被采信。且秦念月哭得那样凄惨,老太妃不好对谢珽母子发火,定会拿她出气。她若去问安,定会挨怼碰钉子,平白受一肚子气。   还不如借着谢珽的歉疚,偷个懒儿。   回院之后,阿嫣叫来田嬷嬷,同她问了谢珽的口味喜好,便琢磨起了明日早饭的菜色。   卢嬷嬷等屋里安静了,又悄悄问今日的缘故。   ——谢珽冷着脸忽然驾临,连太妃都被惊动匆匆赶来,着实将卢嬷嬷和玉泉她们吓得不轻。除了玉露随阿嫣去照月堂外,剩下几个悬了半天的心,生怕阿嫣初来乍到,被这表妹带进阴沟里,不慎触怒夫家,令往后的日子愈发难过。   阿嫣命人掩上门,只留了心腹在侧,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又叮嘱她们往后对表妹小心提防,免得又遭凭空诬陷。   玉泉听罢,忍不住咋舌道:“这位表姑娘受尽宠爱,安分娇养着就能有大好前程,何必闹这样的幺蛾子呢?”   “怕是觊觎春波苑,想趁着王妃立足不稳,趁早下手。只不知为何从前没动静。”卢嬷嬷低声。   玉泉轻轻“啊”了声,“那咱们……”   几道目光投来,各自忧心。   阿嫣把玩着玉骨团扇,自哂般勾了勾唇,“说到底,王妃之位是硬塞来的,我也不稀罕。但既嫁到这里,总得求个安稳度日,她若不安分,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   “这表姑娘可比咱们家那位厉害得多,又是县主战死后留下的骨肉,谁都碰不得。”卢嬷嬷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碰到过这样公然捏造、颠倒黑白的高门贵女,只好宽慰道:“这回也算见识了她的嘴脸,往后处处留心,别叫人捏住把柄。”   阿嫣点了点头,让玉泉取些蜜饯过来。   这回确实被打得猝不及防,好在谢珽母子并不糊涂,有了今日的事垫底,往后表妹再想栽赃,谢珽至少会掂量下了。   只是没想到,谢珽竟还挺懂泥巴。   ……   翌日早起梳妆,阿嫣命人做了香糯的瘦肉粥,外加几样小菜,叫了个仆妇拎着食盒,往外书房去送饭。   初秋的清晨凉爽宜人。   辰时还未过半,外书房就颇忙碌了,先前率人去京城迎亲的典军陈越瞧见阿嫣,颇恭敬地拱手为礼,而后脚步匆匆,进了书房去跟谢珽禀事。   照料书房起居的周嬷嬷含笑来迎。   “照料饮食原是小厨房的事,烦劳王妃亲自送过来,实在辛苦了。”她五十余岁的年纪,发髻间掺了银白,檀色的锦衣衬出恭肃姿态,对着因替嫁而被暗中诟病的少女,并无半分轻慢。   阿嫣知她曾是婆母的陪嫁亲信,为府里操劳半辈子,算得上劳苦功高。   便也噙了笑,命仆妇将食盒递过去,道:“殿下既忙着,我也不便相扰,有劳嬷嬷抽空将食盒送进去。”   “奴婢自会送的。王妃这边请。”   周嬷嬷说着,示意身边婢女将食盒拿到门前备用,又引阿嫣进了侧厅,道:“外头新送来了些书册,据说都是稀世珍本,王爷琐事繁忙,没空甄别真伪。想着王妃家中藏书万卷,在京城也见过世面,不知能否帮着掌掌眼?”   言毕,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   里头书整齐,瞧着确实有年头了。   阿嫣领会了她的意思,欣然应承。   是日,她在外书房磨蹭到后晌,也只甄别出小半柜的书,都写了判定真伪的依据,夹在书页里。   晚间谢珽来春波苑安歇,阿嫣问今日甄别的可有错漏,他只摸了糕点来尝,挑眉道:“还没空看。你急着交差?”   阿嫣闻言,立时就懂了。   看来这差事果真是搪塞老太妃的由头,她慢工出细活儿,没准还能磨蹭个三四天。   这般好意让阿嫣甚是欣慰,当晚帮他宽衣解带时愈发认真,就连浴桶里的水都是亲自去试了凉热,掺得差不多了,才请他自去沐浴。而后谢珽对灯翻书,她撑不住困意,先到榻上钻进被窝,先行睡下。   因谢珽摆明了只是来睡觉,阿嫣没了顾忌,抱着锦被呼呼睡得香甜。   以至夜半时,又一次循着暖意挪过去,抱住谢珽的胳膊。   彼时谢珽才刚睡下。   秋夜静谧,炉香淡袅,长垂的帘帐隔出逼仄天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扰人神思。他费了些功夫才凝神静气,积了点朦胧睡意,察觉手臂被柔软的手指攀住,不由心神微绷。   侧身瞧去,就见小姑娘睡得正熟,鸦色头发散乱铺在枕畔,小小的脸颊秀致娇嫩,长睫微翘,阖眼睡得正甜。   他试着将她的手指掰开。   谁知小姑娘不满的哼哼了声,忽然挪过来抱住他手臂,几乎钻进怀里。   少女身段娇软,即便寝衣穿得严丝合缝,隔着衣衫传来的温软触感仍迥异于他惯常经手的冷硬。   谢珽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她是属猫的吗?睡觉都得贴着人。 第16章 心软 他认命地躺平,竭力调匀呼吸。……   留宿春波苑的第二夜,谢珽依旧辗转难眠。   怀里娇软的少女呼吸绵长,在抱住他手臂后,似觉得十分踏实,睡得愈发香甜。   谢珽的困意却被惊得烟消云散。   初秋的夜薄凉如水,两人身上的寝衣都不算单薄,然而即使隔着两层布料,她身上温软的触感仍挑动他心神。像是惯于在塞北黄沙驰骋的冷厉悍将骤然落入江南桃花初开的温软春光里,一时间竟自无措。   月光照入床帏,昏暗而柔和。   谢珽瞧着枕畔安静的眉眼,迟疑过后,试着戳了戳她柔软的手臂,“楚嫣?”   阿嫣蹙眉,没什么动静。   他只好又戳了戳,“往里睡,挤着我了。”   声音稍高了点,吵得阿嫣甜梦被惊,不满地低声含糊道:“祖父……”极柔软低哑的声音,像是委屈,像是撒娇,像是怀念。   那一瞬,谢珽冷硬的心似被触动。   据眼线递来的消息,阿嫣在娘家过得有些委屈,这些年最疼她的是早已辞世的老太师。连同那日她在屋中独自抚奏的箜篌,据说都是老太师给她的,被阿嫣视若珍宝。   谢珽仍记得她抚弄箜篌的样子。   窈窕的背影独自坐在屋里,长裙曳地,鬓发如云,沉浸在泠泠的音调中,回过头时红着眼眶,眼底蒙了层潮润的雾气。   孤身远嫁,她或许很想念疼爱她的老人家。   此刻,或许有祖父悄然入梦。   就像父亲刚战死的那两年,他扛着重担踏血而行,白日里是手腕强硬的节度使、所向披靡的悍将、威仪冷厉的王爷,只有在夜深人静,慢慢拭去剑锋衣角的斑驳血迹时,才会稍拾少年的脆弱。直到伤处结痂,淬炼出如今生杀予夺的铁石心肠。   谢珽终没忍心叫醒阿嫣。   他只是认命地躺平,竭力调匀呼吸,平复初近芳泽后微乱的心跳。   ……   天蒙蒙亮时,谢珽穿衣出屋。   田嬷嬷今日醒得早,瞧谢珽寅时未尽就起了身,颇觉意外。   她上了年纪,瞌睡比年轻人稍轻,昨晚特地留意过正屋的动静,知道纸窗里昏昏的烛光是丑时初才熄灭的。谢珽吃着五谷杂粮,又不是钢筋铁骨,劳累整日后只睡这么一小会儿就起身,想必是没睡太好。   大约是新婚初娶,枕边忽然添了人有些不习惯。   她固然是武氏派来照顾阿嫣起居的,却也看着谢珽长大,心疼他少年磨难,负重前行,更不忍看他夜不安寝。遂屈膝为礼,温声道:“侧间里还有空着的床枕。殿下若睡不惯双枕,也可先在侧间歇着,过阵子再同寝安歇。奴婢今晚换上新的床褥。”   谢珽闻言脚步微顿。   他知道那张床,是婚前武氏特地添上的。   那会儿赐婚的还是楚嫱,眼线将她的性情行事报来时,别说谢珽,就连武氏都极为不喜。谢家既接了圣旨赐婚,一时半刻不好闹得太僵,之所以添上那张床,就是想着谢珽若偶尔留宿春波苑,却不愿与楚嫱同榻共枕,可分床而睡,免得为难自己。   如今么,他当然也能搬去侧间睡。   但那样做未免刻意。   人家小姑娘能心无旁骛睡得踏实,他这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原该更镇定自持才对,若特地分床,反而会叫她多想。   遂摆手道:“太麻烦,不必。”   说罢抬步出院,想起昨夜那片刻没来由的心浮气躁,稍微有点苦恼。   但这点苦恼很快就被旁的事淹没了——   在外书房用过阿嫣送来的早饭,照例去长史府问事时,长史贾恂给他呈上了一封密报,是从陇右那边递来的。   先前陈越带人去京城迎亲,回来的途中遭了郑獬爪牙的袭击,这事儿谢珽一直记得。   谢家当初之所以应下这门强赐的婚事,是为打消皇家猜忌,摆出暂且没打算跟皇家翻脸的姿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若楚家女出了事,定会被朝廷视为阳奉阴违,白费武氏竭力屈从婚事的苦心。万一狗皇帝脑子一热,听了奸佞的挑唆举兵征讨,谢家纵然不惧,到底会落入被动。   郑獬派人刺杀新娘,挑唆谢家与朝廷,险恶居心昭然若揭。   谢珽哪会让人把算盘打到他头上?   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各据一方,彼此都埋了眼线暗梢,窥探对方的破绽。谢珽手里也攒了不少关乎陇右的情报,在陈越回到魏州那日,他又挑了心腹暗中前往陇右,在陇右与河东交界处的几处城池先行布阵,如今万事俱备,只差调军。   这一仗,谢珽图谋的不是城池,也没指望一举灭了郑獬。   他要的是令人敬畏归服的军威。   自打老王爷战死,谢珽率兵杀敌数万,亲手斩了敌将后,北梁虽数次引兵窥探,人数却多在万人之下。哪怕谢珽半个活口都没放回去,这数年间到底没打过足以震动群雄的仗。   蠢蠢欲动如郑獬之辈,想必是忘了当年谢家震动朝野、尸山血海的战功,才会这般狂妄试探。   是时候提个醒了。   也让周遭人看清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   谢珽决定亲自带兵征伐。   ……   连着两夜,谢珽都没回春波苑。   阿嫣虽不知缘故,却也瞧出了外书房里稍稍紧张起来的氛围,送去的早饭愈发用心,甄别书籍时也极安静,不给谢珽添乱。   楼外松柏高耸,遮出满地树影。   谢珽奔走出入书房时,忍不住会瞥一眼侧厅,越过洞开的窗扇,可看到少女安静坐在高摞的故纸堆旁,一页一页翻看得认真。清风拂入窗槛,悄悄撩动耳畔碎发,她亦浑然不觉,只就着茶香倚案翻书,像是名家绘就的美人图,不显山不露水,却灵动悦目。   那样专注的姿态,轻易印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谢珽甚至觉得,阴差阳错之下,被狗皇帝强塞来的小姑娘也挺有意思的。   忙碌之间,诸事迅速安排妥当。   到第三日清晨,谢珽挑了猛将亲卫动身,没动魏州周遭的一兵一卒,打算就近调兵遣将。   两位太妃和长史、司马等人在府外送行,阿嫣亦跟在武氏身侧,衣饰端庄,肃然送他出征。   长这么大,她是头回见这等场面。   在京城的时候,阿嫣虽偶尔会听父亲和徐太傅提起天下局势,却不怎么留心,以为这世间各处皆如京城般歌舞升平,文雅风骚。   闺中弱质,听到战事都会觉得害怕。   那些拼杀流血、刀兵相向的事情,对年才及笄的少女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她素日接触的,无非读书游玩、焚香插花、逗鸟观鱼,偶尔在京郊出游,闲观流云。   她见过最凄惨的画面,是刚救下司裕的时候,少年浑身浴血,奄奄一息,吓得她说话都有点颤抖。   如今,杀伐之事却摆在了眼前。   谢珽身着细甲腰悬重剑,岿然坐于马背,侧脸的轮廓被银盔勾勒得冷硬。身后的亲卫各自骑了骏马,黑色的铁甲泛着寒凉光泽,一眼望去,几乎可以想象奔腾如虎的气势。   他们是去杀伐拼命的。   而谢珽素有身先士卒的名声,必会浴血搏杀。   阿嫣虽嫁来未久,跟他也没多少夫妻之情,想着从前听过的战场凶险,心里到底有些担忧,不免暗自祈佑。   不远处,谢珽夹动马腹,命令动身。   马蹄踏过青石,他侧头瞧向府门,目光从两位太妃的脸上扫过,又匆匆瞥了眼阿嫣,而后回身抖缰,率众离去。   女眷们在他的背影消失后,又站了半天,才各怀心事回府。   随后,阿嫣照常去祖母跟前应卯。   好在老太妃虽刚愎偏心,却还没到昏聩的地步,知道谢珽在外征伐是刀剑舔血的事,后方绝不可在此时生乱,便将先前那点不愉快暂且压下,帮武氏照看起了内宅。   秦念月从遭了谢珽的冷脸,倒乖觉了些,虽对那日的事咬死了不认账,却没再假惺惺地来春波苑添乱。   据老太妃说,她这两日在帮外祖母抄经,祈求河东麾下出征的将士们诸事顺遂。   二房婆媳听说之后满口夸赞。   武氏对此不置一词。   她出身将门,幼时和兄弟们一道教养,见识胆略超乎寻常内宅夫人。老王爷战死时,她便带着年仅事务的谢珽稳住局面,又力退强敌保得边境安稳,无论军中王府,对她都颇敬重。   如今谢珽不在,她每日会拨出半日时间去长史府,与贾恂一道商议着拿主意,坐镇后方。内宅有些不甚要紧的琐事账册,也顺理成章地送到了身为王妃的阿嫣手里,让她先行把关。   阿嫣遂仔细斟酌,先拿个主意,到傍晚时分去碧风堂,陪着婆母用饭之余将事情议定。   如是井然有序,前方渐有佳音传来。   这日清晨去照月堂时,里头比往日热闹几分,老太妃靠着软枕坐在短榻上,笑得合不拢嘴。旁边武氏也满面笑意,瞧见阿嫣进来,便招了招手道:“快过来,今儿有好消息。” 第17章 归来 脸上笑容多了,日子过得也飞快。……   满屋笑意,令阿嫣都不自觉欢喜起来。   她先给祖母和婆母行了礼问安,又含笑道:“母亲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今儿这样高兴?瞧着祖母的样子,想必是件大喜事。”   老太妃今晨心绪甚好,闻言难得的笑瞥向她,不似先前横竖看不顺眼的拧巴态度。   武氏便卖个关子,“确实是喜事,你先坐,人齐了就说。”说罢,因照月堂里煮了牛乳茶,又让人端一碗给阿嫣尝。   阿嫣欠身接过,轻啜一口,果真香甜。   看来里头还加了蜜糖。   老太妃这辈子荣华富贵的尊荣养着,年轻时极嗜甜食,如今上了年纪,郎中每回诊脉都叮嘱要戒甜,不可贪嘴。今日竟在牛乳里加了蜜糖,颇有破例庆贺的意思,且以婆母素日的稳重做派,既露这般欢喜姿态,想必是谢珽沙场大捷,战绩或许还超乎所料。   她没急着戳破,只笑吟吟陪坐。   少顷,二房婆媳也都来了。   各自入座后,众人都被武氏勾得好奇不已,忙问缘故。   武氏遂从袖中掏出个窄小的信封,道:“刚收到的军情,珽儿他们拿下了高平城,力克守城的两万精兵,死伤却不到对方的十中之二。如此捷报,实在是这些年里少有的。这回二叔不是与他同去了么,率了一队骑兵绕后包抄,斩断陇右军的后援,居功至高。”   二房的高氏闻言,果真甚喜。   武氏又道:“高平城的名字你们或许还是头回听到,但在陇右地界,这名字却是军民耳熟能详的。那儿地形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且四周都是崇山峻岭,唯有一路可容车马通过,实在易守难攻,称为咽喉要道、陇右门户也不为过。”   “若在寻常,两倍兵力都未必能拿下。”   “这回天时地利,打得郑獬措手不及,实在难得。守城的人弃城逃走,兵士跟着溃散,珽儿又夺了周遭互为犄角援引的四座小城。这地方是陇右的门户,咱们若想图他的地盘,尽可引兵长驱直入。郑獬遭了惨败,足见是个色厉内荏的,已经修书给珽儿,欲以重金财帛来求和。”   “珽儿既夺了这咽喉门户,往后挟此威慑,郑獬暂时没能耐反扑,必定会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敢来咱们跟前舞刀弄枪。这一战,算是挫尽陇右锐气,扣住了命门!”   武氏说到此处,轻拍桌案,恨不能满饮一杯以庆大捷。   众人原不知高平城的要紧之处,听她这般解释,顿时明白了这场大捷的意义,愈发欢喜。   高氏笑得眼角都堆出了褶子——   “这样说来,王爷是要回来了?”   “将新打下的城池都布防齐全,安顿好官吏百姓和守城的事就回来,或许还能赶上中秋团圆。”武氏说着,有意无意地瞥向阿嫣,就见她亮晶晶的眸底藏了敬佩,手里捏着茶杯纹丝不动,极认真地在听她说。   她忍不住一笑,“到时候珽儿回来,咱们就办场家宴,你来帮把手。”   “儿媳自会尽力!”阿嫣笑意盈盈。   时局如此,就像她来魏州途中的那场暗夜袭杀一样,有些争斗难以避免,她人微力弱,只能够顾住眼前的周全。谢珽是她的夫君,领兵出征后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且打了这么一场极漂亮的胜仗,自是让人欢喜的。   她甚至有点为他骄傲。   因着这好消息,女眷们围着两位太妃,热闹了许久还笑声不绝。老太妃难得有这样好的心绪,连午觉也不歇了,命人传话给大厨房,整治了桌丰盛的饭菜,摆在照月堂的侧厅里,婆媳孙女们一道拉家常用饭。   ……   饭毕,武氏自去长史府忙碌。   老太妃则命人摆好牌桌,取出筹子,跟人推起了牌九。   自打武氏陆续接手王府中馈之事后,她这个太妃就清闲了起来,要操心的事少之又少,便寻了种种法子解闷。除了礼佛会客,推牌九是她最钟爱的事,每尝关起门来,能兴致勃勃地玩大半天。   反正.府中女眷不少,儿媳、孙媳、孙女成群,总有人能陪她解闷,再不济,叫个体面得脸、识趣亲近的管事仆妇,也能推起来。   今日陪她推牌的是二房婆媳,外加她的心肝宝贝秦念月。   袅袅茶香腾起,牌桌上言笑晏晏。   阿嫣陪着稍看了片刻,便寻个由头起身辞别,先回春波苑。   出了照月堂没多远,就见谢淑带了几个仆妇丫鬟,正在花圃旁边逗狗。府里阔朗宽敞,这卷毛小黑狗平素野惯了,这会儿被逗得欢快,甩开脚丫子肆意撒欢儿。   瞧见阿嫣,小短腿一抬便跑了过来。   它生得并不高,虽调皮了点,性子是极忠实可爱的。偶尔被谢淑带到照月堂去,爱在锦绣裙角嗅来嗅去,阿嫣性子安静温柔,它像是能辨出来,常会蜷缩在她脚边,趴着呼呼睡觉。   这会儿晌午天热,它喘着气儿跑过来,就要往怀里扑。   阿嫣蹲身,将它抱进怀里。   谢淑便笑着走了过来,“小黑这鼻子灵得很,能闻出人的脾气来,这样缠着堂嫂,足见堂嫂是温柔的人,招小家伙喜欢。”   “是吗?”阿嫣觉得有趣,揉揉它脑袋,“你喜欢我呀?”   小黑呜呜两声,甚是乖顺。   阿嫣的眼底浮起浅笑,仍将它放回地上撒欢,“这是外头买的么?瞧着跟个小黑炭似的,性子却温顺得很,堂妹养着它能添不少乐趣呢。”   “是谢琤捡回来的,他没空照看,就在我这儿养着,他没事儿就偷跑回来瞧。上回我给他打掩护,被堂哥逮住后训了好半天。”   “他那么凶啊?”   谢淑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他可凶了。还罚谢琤两个月不许休沐,老实读书习武,自然,谢琤也是顽劣了些才会遭罚。”   阿嫣闻言不由莞尔。   谢琤和谢淑年纪与她相若,今年都才十四。   谢琤被武氏和谢珽两头管着,教养颇为严苛,平素书院军营两头跑。阿嫣嫁来至今,也就见过他两回而已,头次是敬茶那日认个脸,二回是谢珽出征那天,谢琤在府门前露了会儿脸就没了踪影,原来是被谢珽罚的。   这男人,对亲弟弟委实严苛了些。   阿嫣刚嫁过来就被秦念月坑了两回,难免生出戒心,先前除了婆母外甚少跟谁过分亲近,只保持着应有的礼数默默观察。这阵子瞧下来,谢淑性情和气直爽,跟秦念月不像一路人。先前泥塑的事上,婆母也曾提过,说当日是谢淑来通风报信,让她颇为感激。   此刻听着这对堂兄妹的趣事,难免更生好感,遂打趣道:“听起来,帮三弟打掩护这事儿还挺危险的,你倒是仗义。”   “也不算仗义,是他许了好处。”   谢淑说着,笑眯眯凑近阿嫣耳边,低声道:“谢琤在外头上街方便,常会帮我搜罗有趣的话本送来,也算互换好处。”   “你也喜欢瞧话本?”阿嫣微诧。   “什么叫也?”谢淑亦怔。   四道目光交汇,都看出了彼此眼底寻到同道中人的惊喜。各自心领神会的笑了下,谢淑眨眨眼睛,“京城里文风最盛,才子辈出,必定有许多好看的话本。堂嫂有没有带几本过来,给我解馋呐?”   阿嫣笑意更盛,“走,去瞧瞧。”   实不相瞒,她带的何止几本,是带了整整两个大箱子。   够让谢淑大快朵颐的。   两人欣然去春波苑,阿嫣因怕谢珽笑话,在正屋的小书房里摆满正经书,将两箱话本杂书都摆在厢房的橱柜里。柜门掀开后,谢淑瞧着那几排满满当当的话本子,眼睛都直了,挑了两本久闻大名却没瞧过的,寻个圈椅坐着,便翻看起来。   整整两盏茶的功夫,她窝在圈椅里,连姿势都没动过,书页翻得飞快。   到后来,脸几乎贴到书页。   阿嫣算是明白了,她那眼神不好的毛病并非天生,怕是话本子看出来的。   遂拽着她在院里溜达一圈,让眼睛歇会儿才接着看,阿嫣则在理清琐务后挑了一本看过的,与她围坐在案边,就着香茶糕点慢慢翻看,只等傍晚时候去婆母那儿蹭饭议事。   之后谢淑常登门造访,春波苑也热闹了许多。   阿嫣在闺中时跟徐元娥交情极深,一道读书习字游玩,偶尔同榻而眠,能说上整宿的悄悄话。如今骤然成了人妇,因替嫁的事遭了不少复杂目光,加之谢珽让她心存敬惧不敢太亲近,表妹又屡屡生事,即便有婆母慈爱照拂,也难免常有孤独之感。   如今跟谢淑搭上线,倒添了不少乐趣。   脸上笑容多了,日子过得也飞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时序就已到中秋佳节。   谢珽安顿好高平城的事,带人昼夜疾驰,在八月十三的后晌抵达王府。   他这场仗虽快如闪电,实则很早就做了准备,打得也十分漂亮,非但河东和陇右地界,便是淮南、云南等地也都知道了。   ——不止因谢珽以少胜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险要关隘,更因他夺得城池后,将当日在客栈行刺阿嫣,被陈越生擒的刺客尽数祭旗,挂在高平城门口,当众宣告他们的恶行。如此一来,这场仗打得师出有名,更令众人看清谢家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不敢再生试探之心。   当然,这事儿听着手段残忍,武氏半个字都没跟女眷提。但在外面,早已传遍四海各州。   谢珽对此倒波澜不惊。   就连战胜回府的消息都没张扬,只如寻常巡查般带着亲卫将领驰回魏州,仿佛只是出门打个架那样简单。   因脚程太快,他跟府里说的是明日前晌才到,如今提前回来,忽然从天而降,监门的侍卫都吃了一惊,慌忙上前迎了拜见。   府中诸事有条不紊。   他先去长史府,在武氏和贾恂惊愕的目光中询问了这阵子军政的事,又去外书房转了圈,瞧着没什么亟待处置的要紧事,便脱去细甲银盔,孤身朝着春波苑而来。   苑中正逢桂花飘香,阿嫣坐在曲桥水榭,尚不知谢珽已然回府的事。   她在看家书。 第18章 逗她 怕你夜里不安分。   京城与魏州千里相隔,相见不易。   阿嫣孤身远嫁,且是接了楚嫱丢下的烂摊子替嫁过去的,谁都知道新婚的日子不会好过。吴氏的心虽长偏了,到底是亲生的母亲,已修了好几封书信到魏州,询问阿嫣的处境。   今日送来的还有封楚元恭的亲笔信。   信里说,他是看了吴氏的家书才得知女儿的婚事仓促易主,竟嫁到了魏州。他尚有差事在身,恐怕八月底才能回京,届时跟皇上复命交差后,定要寻个机会到魏州亲自来看一眼。让阿嫣别太害怕,若处境实在艰难,他定会与徐太傅商量,求皇上开恩庇护。   阿嫣瞧着笔锋微乱的字迹,可以想象父亲修书时的心情。   忍不住就湿了眼眶。   除了家书,徐元娥写给她的书信也送到了,说答应寄给阿嫣的话本都搜罗齐全,整整大半箱子,虽不能说本本精彩,却都是阿嫣没看过的,足可消磨时光。   此外,徐元娥还提了另一件事——   乔怀远跟楚家退亲后果然另攀高枝,迅速与吉甫的女儿定了亲。据徐太傅探到的消息,吉甫为给准女婿铺路,给他安排了个魏州的差事,已经动身上任了,想必历练回京就能步步高升。既然冤家路窄,乔怀远落在了谢家的地盘,实在是老天有眼,阿嫣正可借机磋磨,凭着王妃的身份报了背叛之仇。   阿嫣想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感动又好笑。   吉甫的奸相之名谁人不知?   天底下那么多官职,他偏给女婿挑了魏州,自是因皇帝正拿婚事试探谢家,乔怀远千里迢迢地跑来充当耳目,能得皇帝赏识。新科进士的才学,加上这样身先士卒的功劳,又有当权相爷提携,成为皇帝心腹指日可待。   这样的青云路,楚家确实给不了。   阿嫣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还管不到乔怀远的头上。   她只折好信笺,将这事说给卢嬷嬷和玉露她们听,叮嘱她们若在街上碰见乔怀远,不必惊讶怀疑,须得体应对,绝不可失了汾阳王府的颜面。   几人应着,玉镜记起先前退亲的情形,仍觉得不平,“姓乔的实在没良心!当初还是主君的门生时,对姑娘多好啊,谁知道一朝翻了脸,竟那样薄情寡义。咱们姑娘这样的容貌,嫁给他都委屈了呢。”   玉露扯她衣袖,“你小声点。”   “不妨事。院里就这么点人,王爷明儿就要回来,她们都领了差事忙着呢,没人会来这儿。”卢嬷嬷在旁宽慰。   阿嫣摩挲信笺,只淡淡笑了笑。   “美貌算什么呢?在前程跟前,这是最没用的东西。别说这点皮相,他跟父亲的师生之情,跟哥哥们的旧交之谊,不也都被抛得干干净净么。关乎前程的事上,男人多半是很实际的,情分在他们心里轻于鸿毛。”   “这世间重情原就少之又少,才显得弥足珍贵。乔怀远算不上这种人,也无需强求,往后别再提他了。”   这话说得落寞,众人一时默然。   水榭外,谢珽脚步微顿。   他是进了正屋没瞧见阿嫣,问过仆妇后才找到这儿来的。谁知刚走到附近,就听见了这么一番感叹的话。   小小年纪,听着倒像过尽千帆。   至于那个乔怀远,谢珽自然知道他跟阿嫣议亲的事,知道阿嫣与他相识甚久,许是看对了眼,才让楚元恭决心将女儿下嫁。   如今乔家翻脸,小姑娘心里怕是……   谢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满腹心思扑在军政上,从来都没空去琢磨姑娘家的心思。此刻听着阿嫣的低叹,心里却忍不住冒出个念头,揣测她对乔怀远究竟是何心思。但这念头很快就被他压住了,毕竟这门婚事是强扭的瓜,他实在不必追究太深。   脚下稍作踟蹰,谢珽原路往回退了十来步,又加重步伐昂然而来,顺便清了清嗓子。   阿嫣听见这动静,诧然起身。   快步出了水榭,就见谢珽穿着墨色圆领锦衫,玉冠束发,蹀躞威仪,玉峰般挺拔站在那里。战场上刀枪凶险,难免令人悬心,他毫发无损地回来,除了胡茬青青,满身风尘仆仆,看不出多少出征的痕迹。   她喜出望外,忙迎过去道:“殿下回来了!”   甜软的声音不掩欣悦。   谢珽勾了勾唇,目光扫过她锦绣襦裙,纤细腰肢,落在她眉眼间。她闲居家中略施薄妆,眉眼极是娇丽,只不过娇憨欢喜之外,眸底尚未褪尽的朦胧雾气,连眼圈都是泛红的,分明是哭过。   乔怀远那狗贼竟有这般分量?   不知怎的,谢珽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有点犯闷。   ……   回到主屋后,阿嫣一面命人奉茶捧果,一面寻了干净衣裳来给他换。因谢珽昼夜赶路疾驰而归,且出征在外行装从简,这身衣裳已有数日没换洗,想必也没多少空暇擦洗。   遂命人抬水,劝他先到浴房洗去风尘。   谢珽虽身份尊贵,这些年沙场上摔打惯了,一旦执剑骑马,有些事就不太讲究。   瞧小姑娘一个劲的催他沐浴,还当是连日奔波后捂出了汗臭味,熏着她了,便听从她的安排,先换了衣裳,顺道连头发也洗了。片刻后换了身衣裳出来,整个人复归清爽挺拔,神采奕奕。   桌上沏的峨眉雪芽晾得正温,清香馥郁,叶底嫩绿。他啜了一口,抬眸瞧向阿嫣,就见她红袖微摇,嫩白的手攥着小银刀,破开香橙后,剥了放在他跟前的瓷盘。   温柔之乡,果真比粗豪军汉体贴得多。   谢珽心中暗叹,脸上却仍是惯常的清冷,带着少许肃然,道:“楚嫱逃婚的缘故,尊府近来可给你递过消息?”   “倒还没跟我提起过,只说堂姐在我出阁后的第三日回家,被伯父施了家法,痛打了十几板子。后来大堂兄回去,转述了殿下和母亲的话,加上家父得知后震怒修书,迫着家祖母点头,将她送去了道观清修,衣裳首饰和照顾起居的丫鬟,半个都没让带。”   这般惩罚,姿态倒是做得挺足。   只可惜关乎褃节的事,到底没办好。   他取出个长约寸许的小信筒,递到阿嫣跟前,道:“楚安曾递消息过来,说楚嫱先前曾遇到个做客京中的女子,自称魏州来的,说了许多污蔑谢家的话,令楚嫱心中万分惧怕,冒死逃婚。那女子在你出阁后消失无踪,楚安没能追查到。她的底细,都在里面。”   阿嫣闻言微诧。   她最初以为楚嫱是被谢珽那狠厉无情的名声吓到了,不愿下辈子守活寡受苦,才逃了婚,原来背后竟真的有人撺掇?   取出信筒里藏着的薄笺,上头小楷如蝇,细密却简明的陈述里,陇右二字赫然映入眼中。   她心头剧跳,愕然道:“又是郑家?”   “郑獬早有预谋。”谢珽沉眉颔首。   他是快回到魏州城时才接到这密信的,若早知是郑獬捣鬼,这回和谈时该更狠些,剁掉他那只四处乱伸的手才是。   谢珽眼底的荫翳一闪而过。   阿嫣瞧着他眼底寒色,很快明白了用意,遂肃容道:“殿下放心,我知道其中利害。谢家雄兵重权,难免树大招风,处心积虑想借婚事挑起事端,借朝廷的手削弱谢家的,又何止郑獬?我定会修书给家父,请他务必看清利害,绝不遭人谎言蒙蔽,招来祸事。”   她说得郑重,小小的脸上笼了薄寒。   谢珽未料她领会得这样快,倒有点意外,“楚嫱若有你半分机敏,就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平白给太师府抹黑。”   “她不配做祖父的孙女!”   阿嫣咬牙低声,神情不屑而坚决。   谢珽自认识她以来,小姑娘总是谨慎温柔,除了泥塑的事上怼他之外,重话都没说过半句,瞧着就跟个乖巧胆小的小兔子一般。此刻听见这话,倒是心头微动——看来她也不是面团脾气,至少事涉过世的老太师时,小心藏着的爪子就露出来了。   还挺好的。   他不自觉勾了勾唇,因日色将暮,稍歇了会儿,便与阿嫣一道用饭。   ……   是夜,谢珽仍留宿在春波苑。   沙场上奔波甚久,如今灯昏烛黄,瞧着美人亲自铺床熏香,竟令谢珽无端心生惬意。因近来颇为劳累,他今晚便没打算翻书到深夜,在阿嫣睡下去没多久后,就熄灯钻进了被窝。   时近中秋,如银月色照入床帏,给少女的脸上镀了层柔和的光芒。   谢珽原以为满身疲累,定能迅速入睡,谁知躺下去,鼻端闻到红绡帐里淡淡的香气,仍有点心浮气躁,难以静如止水。   他竭力凝神,悄悄往外挪了挪。   阿嫣原本快入睡了,被合欢锦被蹭出的轻微动静扰了睡意,不由疑惑地睁开眼,侧目瞧向他。   谢珽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   “殿下往里些吧,别太靠外面,免得夜里掉下去。”阿嫣好心相劝,眸底睡意懵然,语气亦平静无波,分明是半点都没旁的心思。   拜了堂的夫君、生龙活虎的大男人睡在身边,她睡着了就往怀里钻,这会儿同榻共枕,她心里竟然没半点波澜?   谢珽忽然有点不平衡了。   他觑着她,忽而翻身,拿手肘撑起半幅身子,往她跟前凑了凑,也没说话,只拿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她的唇与眉眼,几乎令鼻息交织。   阿嫣猝不及防,下意识往被窝缩了缩。   就见谢珽闲着的那只手摸到胸前,随手解开两粒盘扣,将紧实光洁的胸膛送入她眼帘,低声道:“寝衣穿着太热,得解开些。又怕你管不住手,夜里偷偷摸我。”   这是什么话呀!   阿嫣大窘,目光扫过他若有所指的眼神和光着的胸膛,脸上腾的烧红了起来,不无羞怒地瞪了她一眼。而后翻了个身,脑袋贴着里头帷帐,几乎将身子钻进墙里。   她没吭半声,耳尖却早已红透。   谢珽头回调戏小姑娘,竟得如此奇效,顿觉胸口舒畅,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第19章 抱回 “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当天夜里阿嫣睡得老实,大抵是暗中跟谢珽赌气,脑海里有根弦悄然绷着,整晚都紧挨着里头帷帐,半寸儿都没往外挪。   更别说趁夜摸他了。   清晨醒来,两人惺忪的目光碰到一起,她也迅速挪开,只闷声道:“殿下既醒了,我叫人进来伺候吧。”   “不必,我不惯让人伺候。”   谢珽说罢,起身下榻时又瞥了她一眼,“昨晚睡得倒很老实。”   “我睡觉向来规矩。”阿嫣低声。   好一个睡觉规矩!   前两晚是谁大半夜往他怀里钻的?   谢珽瞧着她那不服气争辩的小模样,差点笑出来。念着小姑娘脸皮薄,他也没戳破,只说天色尚早,让阿嫣再眯会儿。   他起身盥洗了,自去外书房。   是日,犒赏将士,抚恤伤亡的文书自魏州发出,分赴参战的各处折冲府。   长史府事务繁杂,内宅也忙得倒悬。   ——明日要设中秋家宴,虽都是府里的人团聚,没请外客,却因是这几年里难得的团圆,又有关门庆贺大捷的意思,自需多花些心思好生筹备。更何况,每逢佳节,王府外总有打着各种旗号送礼的,且多是女眷往来,无论收或不收都得抽空应付。   阿嫣跟着武氏忙了整日,入夜方归。   这般用心筹备,到夜宴时果真比往年热闹。   满府上下聚得齐全,除了三房的谢巍正连夜快马加鞭地往回赶,旁的都已到了。三弟谢琤难得能回来歇息,陪着长辈说了会儿话,便跑到谢淑那儿去看他的卷毛狗小黑,长兄谢瑁端坐在轮椅里,与二房的父子在门口闲谈,就连谢珽都换了身茶白锦衣倚栏而立,晚风里身姿颀长。   少顷,老太妃过来,众人落座。   宴上都是自家人,仗着厅里宽敞拼了几张长案,老太妃坐在最上首,男女眷序齿入座,中间供着瓜果月饼,满目佳肴。   暮色四合,华灯渐上,一轮皎月徐徐东升,缀得夜幕格外温柔。   敞厅临水而建,隔着粼粼荡漾的湖波,当中是一座戏亭。周遭灯笼点得明亮,丝竹管弦里伶人们开了戏,多是挑着老太妃的喜好选了热闹有趣的,也选了庆贺大捷的破阵之乐,或团圆或昂扬,颇合今夜情形。   月明酒暖,美味摆满,千家万户的相聚多半都是这样,京城的楚家也不例外。   阿嫣瞧着满座欢笑,心思一时飞远。   待字闺中时,每年除夕也都会阖家赏月,哪怕没有王府的排场,亦有偏心长辈,到底是骨肉亲眷,身在故里。如今她远嫁千里之外,父亲尚在办差途中,唯有兄长幼弟陪着母亲,不知此刻他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有人去祖父牌位前上香。   阿嫣有点想家,却不敢表露,只将心思用在照看酒席上,瞧着手边甜酒时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   酒过三巡,男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女眷们聊着家常,等戏班退去,湖畔重归安静,便到了彩衣娱亲的时候。   三弟谢琤最积极,舞剑背诗两不误。   堂妹谢淑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旁门杂技,平素瞧着眼神儿不好,没少闹笑话,变戏法却很有一套,引得众人兴致勃勃。   长兄谢瑁和二房的谢瑾都有孩子傍身,将玉雪可爱的小家伙抱出来,足以逗得长辈们合不拢嘴。   待厅里笑声稍歇,精心装扮的秦念月便盈盈起身,乖巧笑道:“我最近苦练琵琶,祖母夸说有点长进,今晚便弹一曲琵琶,凑个热闹庆贺团圆吧。”她自被谢珽罚过,便有意收敛卖乖,今晚软语款款,在长辈跟前更是懂事之极。   老太妃愈发欢喜,笑道:“好好好,琵琶最是难学,月儿年纪虽小却极有天分。府里这些孙辈之中,音律上就数她最出众。快去取她那把螺钿紫檀的来,你们也瞧瞧她的长进。”   话音落处,众人纷纷附和。   末了,不约而同地都瞧向谢珽。   彩衣娱亲这事是谢家习俗,传了多少年都乐此不疲,谢珽年幼时也没少被长辈们拎出来,像如今的谢琤一般,或文或武,展露个身手。只不过老王爷忽然战死,头几年府里没怎么攒热闹家宴,之后谢珽或布兵或巡查,就连除夕夜宴都是迟迟赶来,赶不上这事。   今年凑巧他得空,且没有孩子挡着。   家宴之上,亦无需讲究承袭王位的尊卑之别。   二叔谢砺已喝得五分醉了,拍拍谢珽的肩,笑道:“珽儿既已娶妻立室,保不准哪天就孩子了。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今晚打算怎么哄哄你祖母?那年你弹了曲箜篌,小小年纪纹丝不乱,我至今都记着呢。”   他生得魁伟精悍,且满腹韬略,从前跟着老王爷征战杀伐,后又辅佐谢珽,在军中威望甚隆,搁在朝堂上就是功高震主的人物。   谢珽待他也颇为客气,自斟了杯酒饮尽,目光旋即挪向阿嫣。   “楚氏也会弹箜篌,她来奏吧。”   声音不高,在满座众人都瞧着他的间隙里却格外清晰。   阿嫣原本闷头舀了肉羹吃,听了这话差点被呛到,捂着胸口轻轻咳了起来。   什么意思,让她来奏乐娱亲?   王妃的差事这么多吗?   旁边武氏见状,忙抚她后背顺气儿,上首老太妃却暗自笑了。   她其实听仆妇们说过,楚氏的陪嫁里有架箜篌,偶尔会在屋中独自抚弄。只不过楚家早已败落,能将楚嫱养得那般愚蠢任性,她能好到哪里去?瞧她素日寡言胆小,这会儿又呛成那样,定是心虚怯场,惊着了。   这般做派,实在上不得台面。   先前外孙女因她受了委屈,如今让她登台给外孙女做个陪衬,老太妃自然乐意。   遂命人顺道将库房里的箜篌抬来。   旁边秦念月适时卖乖,甜声道:“原来表嫂也通音律,可真是让人期待。教我的申先生是魏州名家,是外祖母花重金请来的,回头表嫂若有兴致,该多来坐坐,咱们一道请申先生指点,还能切磋切磋。”   她说得大方懂事,引得长辈颔首赞许。   阿嫣却没心思跟她斗嘴皮,只在心里将谢珽骂了一通,敷衍道:“我也只是略懂皮毛,多谢表妹好意了。”   秦念月心中暗哂。   申先生的名声在魏州是响当当的,她那手琵琶深受先生夸赞,自然远超只偶尔抚琴自娱的楚氏。表哥犯懒将楚氏推出来敷衍差事,倒是歪打正着,给她送了个垫脚的。   秦念月颇为自得,待琵琶取来,弹得格外用心,果然博了不少夸赞。   而后,便轮到阿嫣。   她嫁来谢家未久就跟秦念月闹了龃龉,哪怕有意压着,各房耳目互通,其实都知道了消息。此刻各展所长,秦念月的琵琶算是珠玉在前,众人面上不提,心中难免暗自比较。   阿嫣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既被谢珽推到台前,哪怕对他的自作主张满心怨念,终得全力以赴,坐到箜篌旁边。   厅外清辉洒满,灯笼照耀的湖上涟漪微漾。   她抬指微勾,先试了试琴弦。   箜篌倒是件佳品,吴丝蜀桐,雕镂金翅,其音清越柔美,极衬今晚的中秋月色。   阿嫣轻轻吸了口气,将满席目光尽皆屏去,徐徐弹奏。   她今夜穿的是从京城带来的葱白绫衫,浮花堆绣,纹饰雅丽。上等的薄绫在月下光华隐约,彩裙曳地,披帛婉约,衬着云鬓娇颜,只觉神采摇漾,仙姿高华。纤嫩的指尖在丝弦间轻挪,一勾一抹,无不悦目。   席上谈笑渐息,只剩空灵清澈的乐声入耳,如花咽娇莺,美玉漱泉。   谢珽脸上浮起讶色,静静地看她。   直到最后一抹音调漫入云霄,席上除了稚童低语,旁人都鸦雀无声。   阿嫣吐了口气,轻轻理袖。   掌声便在此时自敞厅东面的暗影里传来,她愕然侧目瞧去,就见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款步而来,含笑抚掌。他的身姿与谢珽相仿,却少了慑人的冷厉威仪,一身白衣踏月而来,磊落洒脱,却不失英武飒爽——正是在外巡边,连夜赶来的谢巍。   阿嫣猜出他身份,忙起身见礼。   旁人方从乐调中回过神,见谢巍回来了,忙欣喜来迎。   谢巍抬步入厅,笑得爽朗,“珽儿好容易娶妻成家,我可是快马加鞭将各处赶着巡完了,赶来赴中秋宴的。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见这样好的曲调,这府里已许久没听见箜篌了。”   他朝老太妃等人见礼毕,寒暄了两句,便又瞧向阿嫣,“王妃这箜篌弹得实在精妙,又是这样小的年纪,莫说魏州,就是整个河东都寻不出第二个。不知师从何处,莫非是个隐世的高人?”   阿嫣被夸得不好意思,谦虚笑道:“是长辈所教,三叔谬赞了。”   “这可不是谬赞!方才我原想早点露面,却因听了你的箜篌,怕搅扰错过这等佳音,才等到你弹完的。”   谢巍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受命统率兵马时雷厉风行,不逊老王爷当年的英姿,得空闲居时却诗酒听琴,甚是潇洒。他长在王府自幼修文习武,没太多空暇磨炼音律技艺,这两只耳朵却极刁钻,一段听罢便知高下,就连秦念月口中的申先生都钦佩不已。   此刻他满口赞赏,且众人方才亲耳所闻,知阿嫣的音律才华深藏不露,不免让谢巍品谈。   满桌目光皆汇向了箜篌。   秦念月咬牙赔笑,几乎扯断手里的锦帕。   谢珽却没怎么插话,悠悠目光不时投向阿嫣酒后醉红的脸颊,看到烛光下她醉眼如波,于欢笑中偶尔流露孤独。   ……   这场夜宴热闹到子时方散。   阿嫣头回在外过这样团圆的佳节,虽在人前竭力含笑,心里到底有些难过。甜酒一杯杯喝下去,不知不觉间,竟将两壶都喝尽了。她的酒量只是凑合而已,喝十来杯自是无妨,两壶陆续入腹,难免有些醉。   宴散后各回住处,被清寒的夜风一吹,酒意涌上头,脚下便虚浮起来。   即便丫鬟搀着,也是东摇西晃。   谢珽没想到她喝甜酒都能醉成这模样,实在看不下去,便伸手将她兜住,吩咐玉露,“回院里找个春凳抬回去,别崴了。”   玉露应命,忙回春波苑叫人。   今日阖府家宴,为免随从多了杂乱,晚辈们都只带一个随从,阿嫣没想到会喝醉,也只带了玉露。   她一走,就只剩夫妻独对。   阿嫣从没这样醉过,脑袋里晕乎乎的不怎么管事,瞧着搀扶她的换了人,抬目扫见谢珽的脸,立时不满嘟嘴道:“我要玉露,不要你搀。”素日的忌惮谨慎被酒意淹没,她试着甩开他,嘟囔道:“走开,你不是好人。我要回家,去找元娥。”   说着话,闷头抬脚就要往旁边树丛里走。   可惜脚下虚浮不辨方向,晃得厉害。   谢珽头疼地扶额,怕她当真醉后崴了脚,心里挣扎片刻,终是躬身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回院。   怀里的人起初还不乐意,没走两步就安静了,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像是温顺又安静的猫。   须臾,颈间传来湿热的感觉。   谢珽知道那是她的眼泪,不由脚步稍缓,低眉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我想家了。”   阿嫣吸了吸鼻子,声音柔软而委屈。 第20章 训人 训起人来也有模有样的。   阿嫣在谢珽怀里想家掉眼泪的时候,照月堂的暖阁中,秦念月也正靠在老太妃身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觉得很委屈。   上回见责于谢珽委实是她始料未及,这阵子便格外乖觉,欲博回好感,今晚这场夜宴也是她图谋了许久的。   自幼长在王府,秦念月知道不少府中秘事,也清楚谢珽的性情。楚氏终归是皇帝赐的,除了舅母昏头照拂,谢家没谁会真拿楚氏当自己人,谢珽更不会。佳节团圆,她只消借这曲琵琶哄得长辈开心,再借酒说几句委屈软话,自可化解谢珽对她的稍许芥蒂。   她已苦练半月,指尖都快破了。   琵琶弹完之后满厅欢喜,她只消等楚氏相形见绌,自能令谢珽心生赞许,而后借机行事。   谁知楚氏会一鸣惊人?   谢巍骤然回来,将那首箜篌捧上了天,后半段宴席里,众人都听他评点箜篌、讲述巡边时的种种事情,竟再未提及她的琵琶。   隔着长案,她更不好接近谢珽。   一切都白费了!   秦念月满怀期望落空,苦闷喝了不少甜酒,想着满腔心事无人做主,自己争取时还屡屡碰壁,愈发觉得伤心。回到住处后,便扑在榻上抽泣不已,眼睛都哭肿了。   丫鬟着慌,赶紧去请老太妃。   老太妃还没歇下,听外孙女哭得伤心,估摸着大约是团圆夜想念亲人了,忙赶来看望。见她双眼哭红,鼻涕泡都出来了,忙心疼地擦拭,柔声道:“外祖母在呢,快别哭了。宴上瞧着你也高高兴兴的,这是怎么了?”   “外祖母!”秦念月扑进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老太妃原就思念亡女,被她这么一哭,眼泪也跟着掉落,哄着她道:“有什么事你就同我说,外祖母是最疼你的。”   “我只是羡慕。”   秦念月贴在老太妃怀里,几乎泣不成声,“表兄弟都父母俱在,阖家团圆,就连珽表哥都对表嫂那样好。我如今唯有外祖母能依靠,还不知往后会落到怎样的人家,实在是害怕。”   “放心,我自会挑最好的儿郎给你。”   秦念月哽咽,“得是我中意的。”   “这是自然,终身大事上绝不会委屈你。”老太妃说罢,忽然想起什么,迟疑了下,还是问道:“月儿,你是不是有中意的了?”见她抽泣不欲,稍露羞赧,竟是心中一喜道:“是哪家的儿郎?若品行家世都好,外祖母定给你风风光光的送嫁。”   “他自是世间最好的男儿,谁都比不上的。”秦念月含泪抬头,试探着道:“外祖母,倘若他已成家了,我又……”   “不成!”老太妃立时打断。   见她泪落得更凶,老太妃心疼之极,脸色却肃然了些,道:“你母亲的事,我都仔细说过。当初她怀着你生产艰辛,那狗东西却被贱人勾走了魂,吵架和离,什么都不顾了,才让你母亲忧郁成疾,不慎战死。我这辈子最恨那等贱婢,月儿,你可不能胡来!”   “你母亲是当朝仅有的女将,性子何等骄傲。好容易留下你,我绝不会看着你犯糊涂自降身份,为人侧室。”   这话说得重,分明是划出底线。   秦念月窥出她的态度,一时间只觉无助,听老太妃问起她中意谁,就半个字都不肯多说了,只泣涕涟涟的哭着说思念亡母。   心底里亦发愁了起来。   先前谢珽忙于庶务,她又年未及笄,便按兵未动,以为到了岁数外祖母自会做主。谁知平地起惊雷,皇家竟会砸过来婚事?事已至此,外祖母都不肯帮她,若想留在府里,唯一的盼头就是楚氏腾出正妃之位,而后近水楼台先得月。   但这种事谈何容易?   但从小到大,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要她退而求其次这种事,嫁给外头的俗夫,实在是不甘心。   秦念月想着前程,哭得愈发伤心。   ……   春波苑里,阿嫣这一夜睡得倒踏实。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从宿醉中醒过来,软着手掀起帘帐,玉露立时赶过来,温声道:“王妃醒啦?昨晚醉得厉害,身上想必难受得很,再谁会儿吧?”   “王爷呢?”   “想是要处置军务,一大早就走了。”   也对,谢巍连夜归来赴宴,昨晚尽顾着叙亲情了,今早必是要详细禀报军情的。   阿嫣揉了揉双鬓,回想昨夜的事,有点儿犯懵。谢巍踏月回府,连声称赞的事她都记得,后来却渐渐模糊了,连怎么出厅回住处的都想不起来。散着头发穿鞋换衣时,便问随行的玉露。   玉露忍不住笑了,“昨晚王妃喝醉,路都走不明白。殿下瞧不过眼,让奴婢回来取春凳。奴婢带人赶过去的时候,王妃坐在和春堂外的靠椅上,倚着王爷的腿都快睡着了。王爷还说,王妃闭着眼还能走路,真有本事。”   “我没弄脏他衣裳吧?”阿嫣心头微紧。   听说人喝醉了会吐,不知她可曾失态。   玉露摇头,“王爷好得很,倒是王妃偷摸哭了,嚷着想家要回京城呢。”   阿嫣蹙眉发愁,“我全都忘了。”   但愿谢珽没放在心上。   只是……新妇素有回门之仪,她何时能回京城一趟呢?   这事儿阿嫣不敢指望,倒是卢嬷嬷那边报了消息,说先前就不安分的那个小丫鬟彩月,趁着昨晚中秋,又溜到外头私递消息去了。她儿子已然查得明白,是外头有人接应,帮她将阿嫣婚后的消息递回京城的伯母手里,板上钉钉的吃里扒外。   阿嫣听了,难免暗怒。   当初楚嫱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是她担着种种风险替嫁过来的,如今伯母暗里窥探,难道是想等她熬过最难的关头,破了坚冰垫好了根基,再把这煮熟又飞走的鸭子塞回到楚嫱手里?   坐享其成的白日梦都快做上天了。   阿嫣心中冷嗤,因怕处置丫鬟的动静太大会惹人留意,便命卢嬷嬷将彩月赶去做粗活,不许踏进春波苑半步。再让外头的管事把接头的人抓了,赶去庄上务农。等过几个月没人留意了,再打一顿发卖出去。   事情分派下去,自有人料理。   阿嫣则抱着暖和的汤婆子在屋里休养生息。   家宴前忙碌劳累,往来碧风堂时着实让她这双软绵绵的脚丫受累不少,后又喝酒宿醉,难免令身体疲乏。而今来了月事,倒比平常难受些,她懒得多动弹,除了去老太妃跟前应卯,旁的时候都懒懒躺着。   好在谢珽忙起了两年一次的演武大事,近来夙兴夜寐,多在外书房留宿,倒给了她喘息之机。   连着歇了几日,重归神采奕奕。   这日傍晚从碧风堂回来,听说谢珽去军营亲自操练演武的兵士,知道今晚又可独守空房,便命人早些摆饭。她进屋洗手,才拿软巾擦干,就见卢嬷嬷匆匆进来,走到跟前道:“王妃,外头有事禀报。”   “怎么了?”   “徐家小公子来魏州了。”   “徐秉均?他来这儿做什么?可有人陪着?”   卢嬷嬷叹了口气,“正是没人陪,奴婢才急着来禀报。外头的管事是街上遇到他的,在一家画铺里给人卖画换钱,瞧着是没带盘缠。问他来这儿的缘故也不肯说,后来问了掌柜,才知道他是身无分文寄住在店里的,实在让人悬心。”   “这怎么成!”阿嫣蹙眉,立时担心起来,“元娥先前信里说他想弃文从武,被徐家祖父骂了。这回必定是偷跑来的。”   “那咱们去瞧瞧?”   “让人备车,明天我禀过长辈之后就去瞧瞧。”   阿嫣在祖父过世后,便常蒙徐太傅教导,跟徐元娥姐弟俩处得也如同亲人。徐秉均比她还小一岁,论年纪跟三弟谢琤相仿,但徐家翰墨书香,从来不碰刀剑,他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是跟侍卫偷师的,如今孤身跑来魏州,实在是胆大!   思量既定,翌日清晨从照月堂出来,便向武氏说了想出门一趟,恳请婆母允准。   武氏不由笑了,“你是王妃,不必拘束。”   有她这句话,阿嫣立时放心,连春波苑都没回,带上卢嬷嬷和玉露便乘车出府。司裕闲了快两个月,虽沉默寡言不爱跟人打交道,却将魏州城的路都摸熟了,听了画铺的名字,立时驱车前往。   到得那边,果然看到徐秉均背影秀挺,正在窗边泼墨。   她重重咳了声,故意板起脸。   徐秉均闻声回首,见她这么快就来了,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道:“楚姐姐,你的耳报神办事也太利索了。”   “还贫嘴!你悄没声息地独自跑来这儿,也不怕家里人担忧。到底怎么回事?竟还学会了卖画为生,够出息的。”她在京城时,就常奉老太傅之命帮着徐元娥管教弟弟,如今教训起人来也有模有样的。   徐秉均哪怕只比阿嫣小一岁,对两位姐姐却极好,被训了也只陪笑,拉着阿嫣让她坐下,亲自斟茶,慢慢儿解释。   “京城里都是舞文弄墨的,实在没意思,我早就想从军了,只是祖父不让,才困在家里读书。人家都说十五从军征,我如今也到年纪了,总该出来另闯一闯才对。你知道祖父那脾气,我若不是偷偷溜出来,能出得了京城?”   “听说谢家姐夫战功赫赫,河东兵马是最厉害的,我这也是慕名而来,想投笔从戎。”   “只是运气差了点。”   徐秉均挠了挠头,说起这事儿还有点懊恼,“来的路上不慎被人偷了盘缠。我找过去,原想抓住了打一顿再把盘缠抢回来,到那儿一看,都是偷了去养妇孺老弱的,也没忍心再要。这不手头紧么,瞧着这儿有画铺,先赚点盘缠傍身。”   说罢,拧眉担心道:“楚姐姐,你不会赶我回去吧?”   阿嫣“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就算五花大绑捆回京城,你既存了这念头,也还会再逃出来。从军卫国自然很好,不过这事要入籍,还是征得祖父首肯好些。你寄人篱下实在不便,先安置在客栈吧,你写封家书,我也修书回京。若祖父允准,也就没后顾之忧了。”   她这般通情达理,徐秉均大喜。   遂同掌柜说了一声,到近处的客栈安置。   阿嫣既问清来龙去脉,消了担心,遂出了客栈,乘车徐徐回府。   远处,一辆华盖香车停在路边树荫里,瞧着她走远了,才像车旁随行的仆妇道:“是她吗?”   “奴婢去王府时瞧见过,没错儿。”   “去客栈打听一下,她藏的是什么人,别是相好的少年郎吧。”女子的慵懒的声音隔帘传来,笑得轻浮。 第21章 诳语 楚氏虽貌美多姿,却年弱稚嫩。……   仆妇去客栈打听,很快就回来了。   风拂过长街,摇动婆娑葳蕤的细长柳枝,亦将华盖香车里熏着的名贵香片味道送出锦帘。   她恭敬站在车边,隔着帘子屈膝为礼。   “奴婢找掌柜细细问过了,住在里头的是个京城来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瞧起来跟那位似是熟人。掌柜的还不知道那位的身份,只当是寻常的高门女眷,想必是她有意瞒着。”   “那男的叫什么?”   “掌柜嘴巴紧得很,簿子也不让人随便瞧,奴婢怕打草惊蛇让人起疑,没敢使银子多问。”   “那就罢了。”   “姑娘若是好奇,奴婢再想想法子?”   车厢里面沉默了片刻,锦衣华贵的女子才掀起一角帘子,“她毕竟是王妃,虽是替嫁过来遭人议论的,毕竟身份摆在那儿。咱们何必赶着去触霉头?那个秦念月不是一直惦记着王爷么,你设法把消息透露给她。若那两人真有猫腻,她岂会轻易放过?”   仆妇闻言笑了,“还请姑娘示下。”   “就说是鬼鬼祟祟的跟人密会,不管是会情郎,还是给京城传递消息的,她都会上心。若那位真是听了皇家安排,到王府后院里当眼线,私自传递消息,没准儿咱们还能立个功。记着,事情有眉目之前,别惊动老太妃。”   “奴婢明白。”   仆妇恭敬应了,而后朝车夫比个手势,马车辘辘而行,摇动四角垂着的香珠流苏,在街角处拐往魏州城最繁华的珠市。   ……   春波苑里,阿嫣喝了盏茶润喉之后,便让玉露研磨铺纸,提笔给京城修书。   徐秉均少年意气性子执拗,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却颇有傲骨,不肯太受人照拂,每日仍去画铺里卖画赚盘缠。从军的事他也深思熟虑,来魏州没多久就问清楚了河东募兵的事,只等徐太傅点头允准,攒下足够的傍身之物即可投笔从戎。   为免被视为靠裙带入伍,他还请阿嫣勿将此事告诉旁人,最好别让人知道他跟王妃的关系,想要一刀一枪靠自身建功立业。   这般志气,比京城纨绔高出太多。   阿嫣自是应了,瞧他孤身在外也能周全,稍微放心了些,书信里虽没敢劝徐太傅,却将徐秉均这一路的经历都写了。   没带半个随从孤身千里远行,虽不慎被偷了盘缠,却能寻到盗贼,足见有自保之力,已不是当初稚弱顽劣的孩子。且他放着京城的锦衣玉食不要,窝在画铺的窄小铺子上攒盘缠,又将募兵之事打探得清晰分明,连从军后会吃哪些苦都问清了,可见心意之坚决。   徐家祖父听了,或许能放手让他闯一闯。   阿嫣待墨迹尽数干透,折好信笺,拿蜡封了,往她的小私印上哈了口气,郑重盖了上去。   而后交给玉露,命她寄往京城。   卢嬷嬷在旁瞧着,不由笑道:“王妃这私印还是徐公子刻的呢,年纪虽小,手法却老道。如今私印管事了,他羽翼渐渐丰满,又是有主意的人,想必能给徐家再添份荣光。”   阿嫣瞧向窗外,目光落向枝头飞鸟。   “终归是都长大了,总要撑起自己的天地。连我都成了临危受命成了王妃,他那样有志气,不会困在书斋里消磨光阴的。”   感慨罢,赶着傍晚之前去瞧婆母。   待晚间回来,却意料之外的瞧见了整日不见踪影的谢珽。   ……   谢珽这几日确实十分忙碌。   ——为着演武的事。   谢家靠军功立府,麾下有十数万雄兵猛将,平时厉兵秣马从未有半点懈怠,除了真刀真枪的上沙场,两年一次的入冬演武也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对戍卫州城的那些折冲府而言,除了偶尔被调去边地练手,这是试炼身手的绝佳时机。   于王府而言,这算立威之举。   演武的头一日会有场盛大的立旗仪式,遍邀河东麾下的要紧官员和出挑的折冲府都尉们,也会请周遭节度使的幕僚属下观礼。雄兵猛将们在演武场一展雄风,摆出谢家领兵的威仪,能令河东麾下的官员将士愈发忠心,也可令别处军将领教威势,不敢随意侵犯。   往后若生异动,或许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此等大事,谢珽哪会懈怠?   这阵子他与二叔谢瑁、三叔谢巍分头奔波,就是挨个检看参加演武的兵将,亲自掌眼。   如今总算是稍微得了点空暇。   今日在长史府忙罢,瞧着日色西倾,想起已许久没去内院露面了,遂往春波苑里来。   到了屋里,阿嫣不在,便找了本书闲翻。   阿嫣回来时,就见他穿着玄色锦衣,翘着只脚坐在圈椅里,头上玉冠束发,微垂的眉目英挺干净,姿态甚是惬意。   她笑着上前道:“殿下今日不忙了?”   “忙里偷闲,过来瞧瞧。”   谢珽有日子没见她,听到熟悉的娇软音调,不由搁下书卷抬眸,就见她笑吟吟走近,身姿窈窕,裙裾轻摇。   已是深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寒。   她身上换了时令衣裳,锦衣软暖,襦裙上绣了金线菊纹,腰间环佩宫绦俱全,比起初来时的少女稚气,添了几许掌事后的沉静气度。   脸上亦渐脱稚弱,黛眉淡远,眸盛清泉,樱桃般软嫩的唇边漾起笑意,入目娇艳婉转。   这张脸着实生得好看。   让人无端想起明媚盎然的春天。   谢珽起身丢开书卷,问道:“备饭了吧?”   “备了的,卢嬷嬷让人摆在抱厦,殿下洗过手,一道去用饭吧。”说话间,丫鬟端来铜盆温水,请谢珽洗手。   阿嫣在旁递过软巾,洗了手同去抱厦。   晚饭做得很丰盛。   因谢珽来得早,时间来得及,卢嬷嬷还让人多炒了个菜,外加一笼屉预备当夜宵的糕点。   阿嫣尽职尽责,为他添菜盛汤。   她刚嫁来时还颇手生,因摸不清谢珽的脾性,许多事也不敢擅作主张。如今相处渐久,摸出他的口味喜好,就连添的菜都极合心意。   越来越像个体贴的小媳妇了。   如果不是中秋那夜她喝醉了说胡话,谢珽甚至以为她是死心塌地要留在谢家当王妃。不过事实么,看她这泰然自若的做派,恐怕已忘了那晚的豪言壮语。   谢珽嚼着肉片,忽然问她,“你还记得中秋那晚同我说了什么吗?”   “啊?”阿嫣微愣,筷箸不由顿住。   中秋那晚是家宴,男女坐在长案两侧,她跟谢珽中间又隔着人,委实没说几句话。仅有的那几句也是人前的正经话,并无不妥。   莫非……   她眨了眨眼,想起醉后那段近乎空白的记忆,心神不由微绷,“是我喝醉了说的?”见谢珽颔首,惯常清冷的唇边噙了意味不明的笑,顿觉不妙,忙道:“想是喝醉了混说的,没惹殿下不快吧?”   那倒不至于。   只不过是哭着说想家,还放了句狠话,说不稀罕这王妃之位,敬着他护卫百姓的战功才用心照料的。那小模样实在傲气得很,半点都不像如今温柔体贴的姿态。后来还嫌他走得太快,又说婵娟千里共度清宵,吵着要下地看月亮,愣是在春和堂外的椅子上看睡着了。   这么点年纪,竟还会撒点小酒疯。   谢珽想起她耍赖的样子,眼底的笑一闪而过,垂首用饭时淡声道:“既忘记了,慢慢想吧。”   阿嫣暗生忐忑,嘴唇动了动,终没敢追问。   片刻安静,仅剩碗勺触碰之声。   阿嫣偷觑谢珽神色,见他轮廓冷硬的脸上并无愠怒,猜测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稍稍放心了点。醉后说胡话这种事,提起来着实尴尬,她实在没胆气让谢珽复述出来,只戳着碗里香喷喷的米饭,赶紧扯到旁的话题——九月底的演武大事。   演武前后共十天,后面九天真刀真枪,首日是立旗仪式。   届时,不止有文武众官观礼,各处高官的女眷亦会随同前来,须早些安排好座次席位、前后食宿等事,种种细节皆不可出差错。   这事儿由内宅来操持。   王府未设女官,诸事皆由武氏统揽,她既忙不过来,便由阿嫣和长嫂越氏商议,先拟个差不多的单子,再由她斟酌定夺。   事儿太多,来回奔波实在不便。   阿嫣都是早晨问安毕,跟着婆母和长嫂去碧风堂商议,午饭午歇都在那里,至晚方归。   这日晌午,越氏因孩子饭后不大舒服,赶着去照料,阿嫣则在梢间里睡午觉。   这是碧风堂议事用的,正厅和侧间里桌案齐备,两个梢间设有床榻,可供小憩。因是议事所用,仆妇丫鬟皆侯在门外不得擅入,里头安静得很,极适合睡觉。   阿嫣午睡醒来,疲倦尽消。   旁边有晾冷的香茶,她取过来漱了口,将松散的发髻稍理了理,趿着软鞋往外没走几步,就听正厅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是谢珽的声音,夹杂她的名字。   阿嫣不由顿住脚步,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打搅时,听到婆母的声音断续传来。   “若是先前定的楚嫱嫁来,她既骄矜任性,这般场合定不能让她出席,称病休养就是了,横竖有我撑着。可阿嫣这孩子实在很好,这阵子为我分忧,累得小脸儿都瘦了,也没半个字的抱怨。她担得起这王妃之位,立旗仪式上该让她风光露个面。”   “母亲既赏识,届时便由她盛装出席。”   “那你呢?”武氏声音稍顿,“打算就这么耗着?”   谢珽默然喝茶,片刻后才出声道:“父亲死时的情形我片刻都没忘过。这门婚事是皇家强赐,当初答应也是为打消皇家猜忌。两家都奉命行事,并非诚心结秦晋之好,彼此心知肚明。”   “哪怕楚氏那样出挑,你仍心存芥蒂?”   那个小姑娘确实是出挑的。   少女的婉丽眉眼和娇憨情态浮上眼前,连同她夜里依偎在怀的姿态,醉酒后委屈垂泪的模样都浮上心间。   只可惜,她是狗皇帝塞来的人。   谢珽捻着茶杯,垂眸遮住眼底情绪,只淡声道:“楚氏虽貌美多姿,却年弱稚嫩,与我所求相去甚远。先尊荣养着,日后给她寻个好去处,别亏待了便可。” 第22章 护她 他的王妃,不容旁人欺负。……   隔着锦屏帘帐, 阿嫣心头微微一跳。   新婚那夜,她就已瞧出谢珽奉旨娶妻是拿来当摆设,但那只是她的揣测而已。   如今这些话却真切的落入了耳中。   她与他所求的相去甚远, 那他想求怎样的女子呢?不知怎的, 那晚谢珽调侃她身段还没长开的话忽然就浮入脑海。   果真是在军中厮混久了,瞧着威仪端贵正经八百, 心底里仍贪恋美艳丰满的姿色,看不上她及笄之龄半含半放的身段么?   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目光短浅。   阿嫣暗自撇了撇嘴。   不合眼缘最好, 她夜里还能睡得更踏实!   倒是谢珽说往后要给她寻个好去处, 不知是打算寻个地方将她另行安置, 还是等时移世易,情势变了, 给封和离书将她送走?   阿嫣暂且无从知晓。   她只是站在长垂的销金帐旁,轻轻捂住胸口。无意间听到母子谈话,还是关乎她前路的事情, 紧张之下心跳得有些快,像是要提到嗓子眼了。这般情形, 显然不宜出去搅扰他们, 免得神情举止间露了痕迹, 令彼此徒生尴尬。   遂轻脚走回榻上假寐。   又眯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她才起身穿鞋, 故意在屋里弄出点动静, 而后往正厅里去。   谢珽还没走, 正瞧女眷的单子。   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瞧去,就见阿嫣绕过屏风款步而来, 摇曳的长裙水纹粼粼,衬得腰肢纤细,身姿修长。许是仰视之故,锦缎裹着的胸前危峦耸立,比平时显眼得多,因着雪白娇嫩的肌肤,无端引人遐想。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某个夜里小姑娘抱着他手臂睡得正香,他试图挣脱时,不慎碰到她寝衣下藏着的胸脯,感觉柔软得如同雪酥。   心神忽然有点摇漾。   谢珽忙敛了神,不甚自在地挪开目光。   阿嫣丝毫不知他冷硬姿态下深藏的心思,只觉得谢珽既有意给她另寻去处,她自该恪尽职守,将王妃的差事办好了,将来挑拣起来能更有底气些。   ——若能求得和离书,就更好了。   睡饱后神采奕奕,那双眸子愈发清澈照人,她在唇边噙了得体的笑,瞧她的座位已被谢珽占了,便坐在旁边的蒲团,道:“难得殿下有空过来,不知这单子上可还有不妥当的?”   说着话,跪坐提壶,给母子俩添茶。   谢珽倾身将单子凑过去,指着上头一位姓周的夫人道:“她家近来不安分,挪到席末去,看她能否领会。”   “我这就标上。”阿嫣取案上的细笔蘸墨,在名字旁边标了“席末”二字,又道:“殿下瞧着还有哪个不妥的,我一道改了。”   谢珽颔首,倾身慢慢看。   片刻后又调了个座次。   洞开的窗户里忽然有秋风闯入,吹动绣幕,撩起案上轻薄的纸笺。   阿嫣慌忙去寻镇纸,谢珽却已抬手,很自然地伸开修长的手指帮她按住。因阿嫣正提笔写字,细白手指握笔的样子颇为悦目,加之笔法秀致,不自觉看住了。   隔得那么近,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两人的脸颊几乎挨到一起。   这在成亲前的谢珽而言,几乎难以想象。   府外的女子不必说,哪怕府里的妹妹们、武氏这做母亲的,寻常若离得太近,他都会有意无意的躲开点,隔出两尺的距离。屋中起居琐事,也从不让丫鬟近身伺候。先前武氏问起,他只推说脂粉香气太熏人,令他不适。   如今倒是自发凑过去了。   对面武氏瞧着,心中不由暗笑。   这孩子就是口不对心。   小时候还好,虽性情顽劣经常上房揭瓦,比如今的谢琤难管教得多,却也是个活泼明朗的性子,没少捣蛋。只可惜老王爷战死,十五岁的少年骤闻噩耗又挑过重担,为震慑那一堆能臣老将,难免变得冷硬老练,喜怒不形于色,将心事藏得极深。   如今还学会了口是心非。   方才说得冷情寡欲,似全然无意于枕边女色,谁知这会儿就凑过去了,还浑然不自知。   武氏无奈摇头,唤仆妇端来刚出笼的糕点,又向阿嫣道:“演武的头一日咱们都要盛装出席,你是王妃,也是咱们王府的门面。回头我让嬷嬷把该留意的事细细说给你,这两日你也多歇歇,养好精神。”   “母亲放心,儿媳定会全力以赴。”   阿嫣感激婆母照拂,答得郑重。   待将手里的几件事儿忙完,回到春波苑用了饭,稍歇片刻后,才腾出空暇来,将卢嬷嬷叫到跟前。   ……   夜色初临,华灯欲上。   春波苑里忙碌而井然有序。   玉露和玉泉带着人在厢房熏衣裳,玉镜去小厨房安排明日的早饭,外头仆妇们挨个点亮灯盏,将游廊照得通明。   屋门紧掩,帘帐垂落,只剩两人相对。   卢嬷嬷瞧见这架势,知道事关重大,不由道:“王妃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咱们嫁来这儿也有段时日了,嬷嬷跟院里原先那些人相处得融洽,不知她们可曾提起过已经辞世的公爹老王爷?尤其是田嬷嬷,她是婆母身边的人,定比旁人更清楚。”   “倒提过几句,都是夸赞之语。”   卢嬷嬷将她打探到的关乎谢衮的消息尽数说了,又道:“听她们的话音,老王爷是极英勇善战的,比两位弟弟出众许多。若他还在世,凭他和太妃的手腕,加上咱们殿下的能耐,一家三口合力,这河东军的威势定比如今还煊赫许多。”   “那她们可曾提过老王爷过身的事?”   “这……还没人提过。”卢嬷嬷面露意外,低声道:“壮年战死,为国捐躯,提起来总是伤心事,谁敢乱嚼舌根呢。”   “说得也对。”阿嫣垂眸沉吟。   卢嬷嬷瞧她神色颇肃,不由道:“王妃莫非听说了什么?若是事关重大,我便设法打听,总能探到信儿的。”   “不必。”阿嫣忙按住她的手。   其实她也只是疑惑而已。   今日在碧风堂里,婆母和谢珽明明在说小夫妻间的事,谢珽却忽然提起了已经过世的老王爷,分明对他的死耿耿于怀。听谢珽后来的话音,对皇家赐婚也极为芥蒂。   两者若无关联便罢,可若是串起来往深了想,难免让人觉得,当初老王爷的死是跟皇帝有关,才令谢珽如鲠在喉。   阿嫣当时只顾着前程,并未琢磨。   方才吃饭时,想起谢珽和他的那些言辞,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着实吓了一跳。   她固然养在深闺不知外头的事,却也听说过谢珽少年袭爵,力克强敌,将犯境敌军尽数击杀,斩去敌将首级的事。   当时听着传闻,只觉此人手段强硬心狠手辣,如今想来却不无蹊跷。   谢家两位叔叔都是军中翘楚,老王爷能统摄河东兵马,且战功累累众人钦敬,想必满腹韬略,极具将才。   那些犯境之敌能被十五岁的谢珽率兵尽数击杀,连领军之将都斩了,以报杀父之仇,足见并非不可战胜的铁骑雄师。凭老王爷征战沙场多年的的能耐和谢家麾下如云的猛将,哪至于把性命搭进去?   听说战事结束之后,谢珽母子拔除了不少军中有异心的将领,以正.权.柄,背后未必没有旁的缘故。   若果真如此,谢珽定对皇家恨之入骨。   以他手刃敌将的恨意,这些年北梁窥探时半个活口都没放回去,每年又要亲赴旧战场祭告亡父,岂会放任谋害生父的幕后黑手逍遥得意?   她是京城来的,未必不会被迁怒几分。   阿嫣心里咚咚乱跳,只盼她是多疑了。   见卢嬷嬷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叮嘱她切勿声张,更别刻意打听。往后只消暗自留意着,牢记寄人篱下的处境,行事更谨慎些就好。   是夜,谢珽深夜回来时阿嫣已睡下了。   ——连日琐事劳神,早出晚归,实在累得很。她原是想装模作样等等谢珽的,可一旦躺上床榻,眼皮实在是撑不住,打会儿架就息战了。   此刻满屋烛火昏暗,甜香漫入罗帷。   迷迷糊糊的,有极轻的脚步声入耳,片刻后,榻边响起衣衫蹭出的动静。   她费力地睁开条眼缝,看到谢珽已换好了寝衣,长腿修腰,胸膛半敞,屈膝上榻躺进被窝。   阿嫣嘴巴张了张,含糊跟他说了句话,以为声音是响亮的,其实睡意困顿,如同呓语。   谢珽躬身靠近,没听清。   瞧她香肩露在外面,帮着掖了掖被角。   秋尽冬来,屋里虽早早笼上了火盆,到底时气渐寒,稍有不慎就得染上风寒。他将被角掖得严实,难免添稍许暖意。   阿嫣更觉舒服,又昏昏入睡。   睡着之前,脑海里忽然窜出个念头——成婚之初这男人实在生疏冷硬,别说照拂,多余的半个字都不肯说,着实如传闻般冷漠寡情,令人敬惧。她因是替嫁来的,娘家做了错事令她理亏,难免心存忐忑,在他跟前如履薄冰。   如今朝夕相处,他身上倒是多了几分人情味,还知道尊荣养着她,不能让她受委屈。   那么他俩如今算什么呢?   从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变成了睡在同一张床榻上的……朋友?   唔,也许还没那么亲近。   顶多算相安无事吧?   阿嫣在梦里笑了笑,睡到后半夜,仍循着身边小火炉般的暖意摸到谢珽怀里,暖乎乎的靠着沉睡。   谢珽在几回失眠后,渐渐接受了她不安分的投怀送抱,半梦半醒间还不忘盖好锦被。翌日清晨醒来,察觉他的手不知何时搂上了少女的腰,足足懵了半晌,才趁着阿嫣酣梦未醒,悄悄缩回。   其后几日,谢珽愈发忙碌,阿嫣抽空歇息。   转眼之间便到演武之期。   ……   演武场建在魏州城外,由军士们除地为场,纵横各有一千二百步,骑兵步兵各据一方,种种弓马兵器俱全。   场地周遭设有五彩牙旗,高鼓甲仗,当中一方高台,是王爷与太妃、王妃、亲信重将文官和女眷所用,左右座次如翼舒展,拾级而下,供宾客观礼。   阿嫣已在昨夜沐浴焚香,今晨早早起来,盛装打扮后与谢珽同乘辂车,率众出城。   到辰时末,众人皆已聚齐。   立旗的仪式繁复威严,军中诸将盔甲俱全,在谢珽进入辕门时随鼓声整齐跪拜。身兼王府长史和河东行军司马两重职务的贾恂亲自主礼,按仪程击钲鸣鼓,在诸礼俱备后请谢珽亲自立旗。   而后鼓声大作,几入云霄。   秋末的日头炽烈高悬,照在谢珽穿的青衣纁裳,上头华虫七章,紫绶重剑,衬得年轻的身姿威仪端严。   阿嫣与武氏陪在他身后,金妆玉饰。   万众瞩目之中,徐徐走向高台。   待肃穆贵重的军旗猎猎招展,震天的鼓声停歇下去,场上便响起了兵将们的齐刷刷的跪拜声,连同铁甲的声响都整齐划一。   谢珽抬手,按拟好的文辞鼓舞士气。   有意抬高的声音响彻演武场,他并未长篇大论,每个字却都直戳要害,掷地有声。   阿嫣嫁进谢家后,每日只在春波苑、碧风堂和照月堂打转,每回见着谢珽也多是晨起夜宿,都是家常夫妻的模样。这还是头一回,他以节度使的身份站在她的面前,姿容峻拔,气度威仪,在河东最出色的精兵强将面前龙骧虎步,俾睨四方。   这个战功震动朝堂,声名闻于四海的男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她既坐在这位子,自该增光添色。   阿嫣不自觉挺直了腰。   谢珽讲完了回头,就见她同武氏并肩而立,贵重的钗衣穿在身上,凭添艳丽,珠冠之下她的眉眼娇美而不失肃然,艳艳日光映照,俞见昳丽高华。她的腰肢青竹般微绷,秀致的双肩舒展,在锦绣云肩的装点下姿态挺秀,分明是竭力摆出端庄姿态。   也是难为她了。   在府里那样慵懒的性子,没事儿就得寻个软枕靠着,今日顶着沉甸甸的珠冠来撑门面,盈而不弱,还真有点王妃的样子。   他的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浅笑。   而后抬手,示意宾客们各自归座。   场上一声号令,将士变阵退出四门外,少顷,首场射箭的将士们纵马而来,在武官引导下各自弯弓搭箭。   演武首日,场中比的多是骑射竞技的功夫,既有赫赫威势,也能令观礼之人觉得有看头。自明日起,便是实打实的排兵布阵、攻城守城之策。此刻箭靶依序排开,自五十步至三百步,如雁翅舒展,端看将士的臂力、准头。   场中好武之人难免聚精会神。   观礼高台上,亦有人陆续走动起来。   受邀观礼者极多,不乏远道而至,风尘仆仆的。他们前几日都被安排在官驿,因谢珽忙得脚不沾地,也只到长史府拜见过贾恂而已,如今谢珽得了空闲,加之新娶的王妃头回在府外露面,难免过来谒见。   谢珽岿然端坐,阿嫣与武氏陪坐两侧。   长案上摆满果品,亦有几坛甘冽醇香的酒,都是武氏抽空亲手酿造的。捧着政绩斐然、建有功勋的人,谢珽便会刺酒赏物,由贾恂的两个儿子亲自送上。   对诸位女眷,阿嫣和武氏也都各有赏赐。   ——反正朝廷给的王妃陪嫁里尽是名贵之物,加之武氏有从库房给了她许多,阿嫣留着没多大用处,拿来赏人充门面刚好。   陆续往来之间,几处要紧州府的官员和折冲都尉们都已拜讫,魏州城的官员们瞅着空闲,也有来跪拜的。   阿嫣身着贵丽翟衣,端坐含笑应对。   直到一张熟悉的脸闯入视线。   乔怀远。   自打那日他来退婚,撂下那通翻脸无情的之后,阿嫣就再没瞧见过他。   记忆的最后,还是男人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若不是先前徐元娥信中提及,今日忽然瞧见,她都快忘了自己曾跟这男人定过亲事,险些成为夫妻。算来不过短短的三个月而已,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连同待字闺中时的那些幻想,也都似蒙了尘埃。   阿嫣笑容微敛,轻飘飘挪开目光。   谢珽原在瞧场中射箭,察觉她这点细微的变化,循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就见乔怀远身着深青官服,踟蹰着走了过来。   当真是冤家路窄。   攀龙附凤过河拆桥,做出那样薄情寡义的事,他还有胆子来谒见?   谢珽的眼底倏然闪过冷色,瞥了眼垂眸不语的阿嫣,而后不动声色地啜茶润喉,打算会一会这个辜负过他家小姑娘的白眼狼,好好给他长点儿记性。   ——毕竟是自己的王妃,就算是狗皇帝强塞来的,也不容旁人欺负。 第23章 教训 实在是大快人心!   十数步外, 乔怀远脚步极慢。   他已许久没见到阿嫣了。   记忆里她温柔安静,玉姿仙貌,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 像是淅沥春雨里初绽的娇弱海棠, 令人心生怜爱,念念不忘, 想要捧在掌心好生呵护,不让受半点委屈。   那是他头回想要护着一个女子。   于是他忍不住对她好, 想看她笑生双靥, 明眸如波, 想在楚宅里擦肩而过时, 听她唤一声“乔公子”。   今春明媚的春光里,当楚元敬头一次流露出欲将爱女许配给他的意思时, 乔怀远甚至欣喜若狂,决意护她一生周全,四时欢喜。   遂请了双亲问名纳吉, 缔结婚约。   直到那天,吉相给他抛来青云之路。   数个日夜辗转反侧, 掂量权衡, 乔怀远终于发现, 原来在他心里, 有些东西真的不堪一击。当年少情怀与仕途前程摆在一处称量, 他更想要的其实是无须太费力便唾手可得的富贵前程。   而这锦绣前程, 行将式微的楚家给不了他。即便是他跟谢家结为连襟, 以楚嫱那种性子,失宠是早晚的事,且京城与魏州千里相隔, 他更指望不上谢珽的提携。   乔怀远最终选择了青云路。   而后毅然决然地挑了楚家最热闹的时候去将聘礼要回,以最难看的姿态,将从前的情分彻底斩断,化为飞灰。   他愧疚、不舍、遗憾,却也仅此而已。他更没想过,已经过定的亲事忽遭反悔,阿嫣会落入何等处境,该如何自处。   那时候,他亦没想过会有今日。   ——楚嫱任性逃婚,阿嫣代为出阁,一夕之间,皇家御赐的婚书改了名字,她转身嫁入谢家,成了王妃。而他攀上吉甫后的头一桩差事,竟是充当皇帝的眼线耳目,来到魏州历练。   ……   此刻,魏州城外秋风飒飒,昔日闺中娇丽的少女已为人妇,华衣丽饰的坐在威严高台上,受河东麾下众官跪拜谒见。   玉姿瑰艳,千人瞩目。   乔怀远既打着巡查户籍赋役的旗号,以御史的身份来了魏州,不论真实目的如何,明面上总得对王府做出恭敬姿态,在这场合行礼拜见。   上司三催四促,他避无可避。   乔怀远硬着个头皮,几乎是以龟爬般的脚步挪到跟前,恭敬叩拜。   “下官乔怀远,奉皇上之命来魏州办差,幸逢今日演武盛会,特来拜见汾阳王殿下,拜见太妃、王妃。”   “乔怀远?”谢珽也不让人免礼,只居高临下地垂目打量着他,沉吟道:“这名字有点熟。”   旁边贾恂便道:“这是相爷吉甫的女婿,今春新科进士,受吉相赏识许以爱女,颇受上恩。如今正查阅户籍赋役的卷宗,属下已同郑刺史打过招呼了,派了专人为他清点卷宗。方才来谒见的那位崔大人,正是他的上司。”   谢珽颔首,“查得如何?”   “卷宗黄册都很齐全,账目也十分清晰,足见魏州吏治清明。”乔怀远恭敬道。反正河东军政都在谢家手里,账册上糊弄朝廷也不是一两天了,如今调来的卷宗也天衣无缝,他挑不出半丝儿毛病。   谢珽泰然受之,又道:“听闻乔大人科考前,曾与我那位岳父有旧?”   乔怀远脸上一红,“下官有幸承蒙楚大人指点文章,倾囊相授,才有后来进士登第的喜事,一直深为感激。”   “这样说来,你与内子也是旧识。”   谢珽垂眸,语气轻描淡写。   阿嫣的心头倏地一跳。   年少时懵懂初开的稍许情怀在乔怀远翻脸退亲的那日,就已深深掩埋,再多的难过、失望,在被迫嫁来魏州时,也都隐藏殆尽。此刻她再看到乔怀远那张脸,脑海里固然有春朝雨日的旧事呼啸而过,心里却已不似最初那样失落。   尤其这等场合,她竭力端庄,不露半点异样。   谁知谢珽会忽然提及?   阿嫣不自觉捏紧了手指,觑向谢珽,就见他也正望着这边,双眸深若幽潭,却不似寻常冷厉。想来这男人身居高位,又没真把她放在心上,不至于计较这点旧情过往。   遂牵起笑意道:“确实曾相识。”   “既如此,赐酒一杯。”   旁边侍卫应命,斟酒端了过去,就听旁边武氏极默契地道:“既是楚家的门生,这杯酒权当是王妃赐的。千里迢迢赶来不易,玉露,再赐个果子,权当慰劳。”   两个赐字,道尽精髓。   乔怀远神情微僵,见玉露锦衣光鲜,端着果盘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往前递了递,脸上险些没挂住。   跪地行礼的姿势在这一刻忽然难堪起来,乔怀远取了一粒果子,甘甜汁液咬开,落在舌尖却尽是苦涩。   曾被他狠心舍弃的少女,如今已成旁人冠上明珠,翟衣彩绣,尊卑殊异。他甚至不敢抬眼,只瞥着那一角锦绣裙裾,僵身而拜。   “谢王妃赏赐。”   “不必多礼。”阿嫣远眺着演武场,漫不经心地颔首。   谢珽在旁瞥见,心中暗叹。   到底是小姑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是欲盖弥彰。   她分明是还没彻底放下往事,仍旧心存芥蒂,连正眼也不肯多瞧。这姓乔的算什么,值得她困在坎边跨不过去,迟迟无法释怀?   场上的射箭已然分出名次,下一场是马球。   谢珽忽然起身掸了掸衣袖。   “听闻京城众亦盛行马球,我朝官员更是文武兼修,多半能打一手好马球。乔大人既是京城来的,又得吉相青睐器重,想必身负绝学。不若与本王一道下场,试试身手。”   说着话,命人去准备球杆束袖。   乔怀远面色微变,忙推辞道:“下官才疏学浅,对马球之术也一窍不通,恐怕贸然登场会扰了殿下的兴致,玷污今日盛会的威仪。还望殿下……”   话音未落,就被谢珽打断——   “试试身手罢了,乔大人不必自谦。”   语毕拂袖,似颇不豫。   近处坐着的都是王府的亲信,手握军政重权的老狐狸们,谁还瞧不出乔怀远名为御史,实则是帮他的准岳丈刺探虚实?   见谢珽起了头,众人立时你一言我一语,只说男儿带吴钩上阵杀敌都是常事,小小马球而已,焉能怯场?吉相是宰辅之尊,挑中的贤婿定有过人之处,乔大人如此器宇轩昂,实在无需过谦。   众人齐齐相劝,几乎是将乔怀远架在火上烤,就差赶鸭子上架了。   乔怀远脸色泛白,拳头紧攥。   他在京城也曾打过几场马球,但那只是相熟的同窗们游戏罢了,并没多少真功夫,连寻常的纨绔子弟都不如。   而眼下,是在河东的演武场。   那些将士都是真刀真枪杀过敌的,性情悍烈且训练有素,将马球场变成了杀伐场。听说从前演武时,一场马球打下来总能重伤好几个,不是头破血流就是骨断腿折,旁人也习以为常。   他这点能耐,上了场不是等着挨打么?   但如今情势相逼,谢珽麾下将士蓄意挑衅,他总不能落荒而逃。   乔怀远推不过,只能勉为其难。   ……   演武场外旌旗摇动。   鼓声过后,两队人骑马入场。   谢珽亲自登场打马球,着实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惊喜之事,原本还交头接耳的宾客女眷们,在片刻间便安静了下来。就连阿嫣的目光,也牢牢黏在他的身上。   贵重的礼服换去,他穿了身墨色锦衣。   晌午的日头炽烈高照,他束袖执缰,右手握着马球杆,金冠下剑眉修目,轮廓冷硬,玉山般昂然坐于马背,只觉神姿威峻。   少顷,鼓声动处马球飞出,两方人马立时催马竞逐,依阵散往场中。   比起京城的球会,这场可谓惊心动魄。   开场后没过两个回合,就已险象环生,场上你攻我防,剑拔弩张,情势来回骤转,让满场宾客看得揪心而激动。众人几乎屏息而观,不时为利落爽飒的防守和进球爆出阵阵喝彩。   谢珽戎马出身,对此游刃有余,他甚至在有意收敛,甚少展出攻势。   相较之下,乔怀远捉襟见肘。   这么多年里,他还是头回碰见如此凶险的马球赛,那些兵将似飒沓流星驰逐,刚猛凛冽,他像是被困在虎狼堆里,手忙脚乱。   双方缠斗间,他不是被人撞得差点摔下马背,就是被马球擦面而过。有几回被马球打到身体,险些摔落时还被谢珽勾着救了起来,飞速变换的阵势里,想要逃脱亦无路可遁。   那张脸素来温文尔雅,此刻吓得蜡黄,再不复在京城的春风得意。   不过几个进球的功夫,他身上已经挨了好几球,剧痛淤青不说,脑袋都快晕了。   悔意在此刻铺天盖地。   秋风卷起,黑漆漆的马球又一次朝着肩膀飞来时,乔怀远下意识侧身闪躲。然而过度紧张后近乎僵硬的身体早已不听调遣,他眼睁睁看着马球挟了劲风砸向胸膛,令他身体如被重锤砸了似的后仰。   天旋地转,他摔在硬如石块的马球场,砸得尘土轰然飞扬。   他顾不得剧痛,趴在地上痉挛般呕吐起来。   与此同时,谢珽扬起球杆,铁蹄奔腾之间,隔着老远将马球一击入洞。   满场欢声雷动,喝彩阵阵。   ……   高台上,玉露咬牙切齿道:“王爷这场马球打得,当真是大快人心!姓乔的这一摔,怕是得疼上好几个月。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过河拆桥,作践旁人!”   痛快的斥骂,淹没在满场欢呼里。   阿嫣瞧着被抬走的乔怀远,再瞥一眼肆意驰骋的谢珽,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知道,今日谢珽是在给她出气。   若非今日,她永远只能忍耐。   即使被辜负、被背叛,她和整个楚家都奈何不了乔怀远,在相爷一手遮天的京城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乔怀远青云直上,小人得志。   就连斥骂指责都显得分外无力。   这一度让阿嫣颇为憋闷。   而今日,这口气终于吐出去了。   长空明净高远,秋风瑟瑟而过,演武场上激烈竞逐,英姿矫健。受伤的人被抬下去,很快有人上场替代,激烈精彩更胜先前。   满场被感染得斗志昂扬,明明是暮秋初冬的衰败节气,却让人觉出一股蓬勃之意。   阿嫣也被吸引,又瞧向场中。   骏马撵蹄,欢声四合,满场英武身影里,最惹人瞩目的当属谢珽。   在乔怀远被抬走之后,他便一改先前的收敛姿态,马球杆肆意飞扬之间,连着击进数球,纵横全场。非但攻势凶猛,击球时还颇有兴致的翻出了花样。   猎猎衣衫鼓起时,年轻的男人英姿勃发。   阿嫣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以为王爷性情持重,不太会碰马球,原来他竟打得这样好。”她瞧向武氏,清澈的眼底不无激赏。   武氏笑意悠远,“他从前也曾年少意气,只是这几年重任在肩,息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如今,倒像是找回了一点。   ……   一场精彩的马球将演武场的氛围推得高昂。   谢珽健步而归,额头沁着薄汗。   周遭观礼之人难得看到谢珽登场出手,又是这般精彩绝伦的手段,这会儿意犹未尽,各自争相偷瞧。   阿嫣也瞧得心潮澎湃,见他回来,不由起身笑道:“殿下今日技压全场,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痛快吗?”   “自是酣畅淋漓。”   “我是说那个抬下去的人。”谢珽倾身靠近,身上的汗热立时袭向阿嫣,在她耳边道:“他那种人原就配不上你,何必耿耿于怀。瞧——”他回身指着场中驰逐的兵将们,不无傲然地道:“这才是真的男儿!”   明知会流血、会受伤,仍义无反顾,斗志昂扬,护着身后的队友同进同退,挣出广阔天地。   而不是像某些人,贪图不劳而获,青云直上。   那种人,原就不配放在心上。   他没把话说得太尽,阿嫣却立时明白过来。她的目光扫过场中出身各异的矫健男儿,落向近在咫尺的那张大汗淋漓的脸,忽然之间茅塞顿开。   “是我先去狭隘了,多谢殿下提点。”阿嫣笑得温柔诚挚,取了随身锦帕递过去,道:“快擦擦汗吧。”   谢珽随手接过来往额头上胡乱擦了擦,拭尽汗珠后,递回到她手里。   旁边武氏才刚吩咐嬷嬷寻点布巾给他擦汗,见状微愣。   须知谢珽性子冷清,平素最不爱脂粉香气,更不会碰锦帕这等姑娘家用的妩媚之物。从前他哪怕是拿粗布擦汗,也不肯碰熏香的丝帕。谁知今日用得竟这般顺手?   不嫌香味熏人了?   武氏回过味来,不由失笑。   才刚为这变化心生宽慰,就见旁边几位锦衣仆妇簇拥着两人走来,触目金妆玉饰,珠翠耀目。   是老太妃的娘家人,郑家祖孙俩。   比起武氏将门之女的铁腕,郑氏的见识魄力虽逊色了些,出身却也极好,是当地望族之女,族中兄弟子侄为官者众,曾给当年的长史府添过不少助力。   如今郑氏子孙繁衍,声名更胜从前,最有威望的是住在魏州城的这支——老太妃的亲兄弟郑恪,如今的魏州刺史。   像此次乔怀远等人奉旨巡查,便是由他一力应付,没让谢珽多操半点心。   眼前众星捧月般走来的,是郑老夫人和她最疼爱的孙女,郑吟秋。两人原就出自望族,又是老太妃的娘家人,身份与众不同,所用衣料首饰无不贵重,便是走在成堆的高门女眷间,亦十分惹眼。   尤其郑吟秋,素称魏州第一美人。   只是年已十六了却还迟迟未许配人家,引得外头揣测纷纭。   一行人款款行礼,武氏笑命免礼。   祖孙俩谢恩,起身的时候,一股馥郁的香味便送到了阿嫣的鼻端,浓而不烈,沁人心神,很是好闻。若她没猜错,应非寻常的熏香,而是袖中香片。   且用料十分名贵。   这味道她近来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第24章 温柔 “我很想你。”   郑家既与王府沾亲, 又是主政魏州的重臣,武氏待这对祖孙便颇客气,赐座后亲自斟了酒给郑老夫人尝。   老夫人喝了, 满口夸赞。   她常与老太妃往来, 对谢珽也极为留意,知道他疏于女色, 不惯与人亲近。方才瞧他接了王妃的贴身锦帕擦汗,不论是人前做戏, 还是出自真心, 都可见这个替嫁来的楚氏并未太遭冷落。   遂向阿嫣含笑道:“前阵子在外调养, 没能登门造访, 实在失礼。早就听闻王妃瑰艳温柔,今日一见, 果真气度出众。”   “老夫人身体为重,不必客气。”   阿嫣敬着长辈,稍稍欠身。   郑老夫人笑得慈和, 又向身后道:“吟秋,你也是头回拜见王妃吧?”   “先前王府婚娶之礼上曾见过, 只是未能一睹真容。”郑吟秋笑吟吟的, 又朝阿嫣屈膝, “久闻老太师满腹才学, 府中一座书楼藏有万卷珍宝, 令天下学子十分孺慕。王妃幼承家学, 又有这般高华气度, 想必满腹才华,实为闺中之相如,秀外慧中。”   三言两语, 几乎把阿嫣夸上了天。   阿嫣差点听出鸡皮疙瘩。   在今日盛会之前,阿嫣与长嫂、婆母一道拟单子时,武氏其实曾单独跟她交过底,说了些关乎郑家的事。   谢珽袭了王位手握重权,且生得姿貌出众,河东麾下不知有多少人想把女儿塞进来,郑家就是其中之一。   早在谢珽刚出孝期时,郑家就曾探过口风。   彼时郑吟秋正逢豆蔻之年,因是书香望族教出来的女儿,姿貌才学也没得挑。老太妃当时动过心思,觉的她这儿媳性情强硬不好拿捏,便想将这懂事体贴的娘家孙女儿娶到身边。   武氏却觉得,郑家儿孙在河东麾下各州为官,已有不小的势了,若再添个王妃,外戚权势过隆,并非妙事。   是以当时哪怕老太妃生气,武氏也放了狠话,说王妃之位兹事体大,不宜娶军政上权柄过重的人家,郑吟秋绝不可嫁为王妃。为表决心,当时亦立了誓,往后给谢珽娶妻立室时,她也绝不会挑与武氏襟连的女子。   老太妃这才没话说了。   如今郑家迟迟不肯嫁女,无非是不肯死心,想退而求其次谋个孺人的位子。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阿嫣既已窥破谢珽的打算,也不至于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只觉得那些溢美之词颇有捧杀之嫌,便淡淡道:“郑姑娘过誉了。我就这点年纪,也没能读几年书,实在当不得这般夸赞。”   郑老夫人闻言,立时笑了,“王妃不必过谦,能得皇上青睐,赐婚嫁给咱们王爷的,必是深受皇恩,极为出众。”   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谢珽。   阿嫣不由随之望过去。   就见谢珽轮廓冷硬,薄唇紧抿,别说接话茬了,连余光都没往这边瞧。比起他方才递回锦帕时的亲近和武氏待郑家客气的态度,这姿态未免过于冷硬。   阿嫣心中微动,蓦地想起那日的猜想。   莫非老王爷的死当真有蹊跷?才会让谢珽在听见“深受皇恩”的话时,冷淡不应。   若果真如此,郑氏特地跑到事关战事的演武场上,对着谢珽夸赞她跟皇家的亲厚,实在其心可诛。   阿嫣心里有了数,没再搭理她。   过后女眷往来,都是事先做了功课的,或是嘘寒问暖,或是赐酒捧果,有武氏在身旁兜着,阿嫣做得十分周全。   ……   当天的盛会,直至日暮方休。   谢珽最近要住在演武场,细看麾下各处兵将的韬略才能,留在了近处的营帐。   阿嫣与武氏回到府里,已是夜色深浓了。   这场盛事牵动整个河东的文武众官,长史府忙不过来,将谢珽外书房的人手也抽调了些过去。这会儿暗夜回府,甬道旁灯笼明亮,远处的书房里却灯火半昏,稍有些冷清。   倒是供着谢家历代先祖的祠堂那边灯火通明,高燃的灯烛会添续到演武结束,多少有告慰亡者,祈请祖先庇佑的意思。   武氏大约是思念亡夫,怔怔的往那边瞧了会儿,忽而驻足,道:“我去祠堂瞧瞧,你先回吧。”   “儿媳陪着母亲吧?”   阿嫣知她近来为内外诸事忙得连轴转,今日又累得够呛,在演武场时强撑气势,这会儿眼底露出点疲惫,瞧着让人心疼。   武氏牵出笑意,拍了拍她肩膀。   “不妨事,我去转一圈,抄小路就回屋了。你近来也忙得很,早点回去歇着。”   说罢,吩咐玉露陪她先回。   而后领了随身伺候的周嬷嬷,同往祠堂里去。   夜色如墨,满府静寂,祠堂里烛火静燃,照出牌位上诸位先祖的名讳,正中供着一把残剑,望之令人油然而生肃穆之心。   武氏恭敬焚香,拜祭先祖。   闭着眼睛祈祷片刻后,她恭敬上香,而后将目光落向谢衮的牌位。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经最崇拜的战神。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女已成当家主母,经历过风雨飘摇,将王府门楣撑得稳如磐石,似老梅经寒,傲骨铮然。   唯有在此刻,她疲惫的目光里流露温柔,像是回到很多年前初为人妇的时光,低声道:“今日军中演武,一切井然有序,咱们河东的兵马更胜从前。珽儿长大了,那副睥睨天下的样子,像极了从前的你。”   她温柔的笑了笑,指尖轻抚桌案。   “你在那边过得好么?”她低声喃喃,在阔敞空荡的祠堂里,背影忽然显出几分寥落孤独,安静了半晌后,神情渐渐哀戚。   “我很想你。”   极低的声音,如同呓语。   一滴泪倏然掉落,轻轻砸在案上。   武氏惊醒般抬袖拭泪,克制着情绪笑了笑,自哂道:“看我,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把年纪还掉眼泪。放心,儿子们都很好,母亲也身子康健,珽儿如今行事稳重,在军中也极有威信,堪当重任。今日过来,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如今珽儿成器,众将归心,河东会越来越好,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终有一日,我们会为你报仇。”   “将那个宠信奸佞的狗皇帝亲手送到九泉之下,给你和无辜战死的将士们讨回公道!”   她红着眼睛,语气却坚决郑重。   ……   春波苑里,阿嫣无从知晓王府的旧事。   她今日早起后就顶着沉重的珠冠端坐了整日,着实有点劳累,用了晚饭盥洗过后,瘫在床榻上没躺片刻,就昏昏睡了过去。   好在演武的事前后十日,谢珽既是东道之主,在军政上又一丝不苟,这些日都是住在演武场便的营帐里,几乎没在城里露过面。   阿嫣趁机偷懒,好生休养生息。   这日前晌从照月堂出来,瞧着府里暂且无事,想起最近忙于演武的事,已好些天没去瞧孤身在外的徐秉均了,有点放心不下,便命人套了车前往客栈。去寻徐家弟弟之前,特地去了趟装裱铺——   过阵子,是婆母武氏的生辰。   阿嫣千里迢迢的替嫁而来,又碰上谢珽这般铁石心肠的夫君,若非婆母有意照拂,实在不知如今会是怎样的处境。她满怀感激,除了寻常用心侍奉婆母,碰到生辰,自须用心送个贺礼。   陪嫁的那些东西虽贵重,于称霸一方的王府太妃而言实在不知一提,阿嫣思量过后,打算多送婆母一幅添寿的字。   如今旁的都已齐备,就差装裱。   装裱铺子是徐秉均帮着找的,他虽有弃文从武的志向,却自幼得徐太傅亲自指点,在书画上面也是很精通的。且男儿在外,行事比仆妇方便得多,趁着空暇逛一圈儿,魏州城里那些铺子装裱的本事如何,便可门儿清。   阿嫣出府后直奔他先前说的那家,瞧了掌柜装裱过的成品,果真极好。   遂将东西留下,约定五日之后来取。   而后,直奔客栈。   送去京城的书信尚未收到回音,徐秉均说他近日又寄了两封家书,苦口婆心,只求祖父允准。此外,他先前卖的画有了点名气,近日他的画作水涨船高,虽说比起徐太傅一幅画千金难求是差了许多,却也足够他攒出不菲的傍身银钱。   阿嫣颇感欣慰,闲谈许久方去。   外头停着的仍是青帷马车,阿嫣不欲张扬,每回出府都是乘坐这辆,连王府的徽记都没往上挂。   今日天气甚好,街市喧嚷热闹。   阿嫣其实很想在魏州城逛一圈,认真看看谢珽治下的这座州城。又觉得初来乍到不宜节外生枝,只能钻回马车里,让司裕慢慢地走,好让她借着锦帘半遮的窗户,打量街道两侧林立繁荣的商铺酒肆,体尝与京城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   马车徐徐驶远,没人知道车厢里美人尊贵的身份。   客栈对面的锦缎铺里,丫鬟鹦儿站在窗边,假作挑选锦缎。她的目光却不时瞟向窗外长街,神情间隐隐焦灼,只等那辆青帷马车拐过街角,才丢开锦缎匆匆回府。   而后掩上屋门,将今日见闻尽数说给秦念月。   那位听了,心头乱跳。   ……   秦念月原先其实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她得知端倪,是在演武之前。   那天老太妃歇了午觉,她闲着无事,在凉亭里独坐想心事,听仆妇们说起外头的翰墨堂来了许多新物件,便让鹦儿代她去挑新出的花笺。哪料鹦儿走到中途,竟忽然遭了毛贼偷窃,一怒之下带人追上去,当街捉住那毛贼,狠狠教训了一通。   谁知就那么巧,正教训着呢,鹦儿被围观的人搡得险些摔倒,回过头时,就见几步外的客栈里竟有个熟人走了出来。   ——恰是春波苑的王妃楚氏。   鹦儿瞧她身边只带着玉露,乘坐的马车也没王府的徽记,当时觉得十分奇怪,回来就跟秦念月说了。   秦念月听罢,立时觉得有蹊跷,派了心腹去细细打探。   这一查,才知道楚氏在那家客栈里安置了个少年,常去探望,且每回从里面出来,脸上都笑盈盈的,似是颇为欢喜。   据掌柜簿子上登记,那少年姓徐,京城来的,想来并非楚氏的族中兄弟。两个异姓的男女这般暗中私会,且少年生得十分清秀俊逸,常与画铺往来,是个风流俊秀的人物,最合书香门第里姑娘家的口味,换了是谁,都得往私情上想。   更何况,若两人当真坦坦荡荡,楚氏在魏州那么些陪嫁的田产庄子,又有婆母宠爱、王妃之尊,拿出来光明正大的安置了就是,何必把人藏在客栈里,遮掩了身份去单独会面?   定是有古怪的!   秦念月既留了意,听说今日楚氏孤身出门,立时派了鹦儿尾随。   结果不出所料,楚氏果真又去了那家客栈,且如从前般与人关门密会,出来后心绪大好,脚步轻快,跟吃了蜜糖似的。   凡此种种,实在令人没法不多想。   秦念月未料天赐良机,心里突突乱跳时,忍不住攥紧了绣帕,问道:“你看得真切,就是春波苑那位?”   “奴婢敢拿性命担保,绝没有看错。她乘的是极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除了那个叫玉露的之外没带旁人,进客栈后,待了能有大半个时辰才出来,而且脚步轻快,像是心绪极好。奴婢瞧着,她在府里可从没那样高兴过。”   “那里头的呢?”   “就是先前那个少年,奴婢还特地打探了,这阵子除了王妃也没人去探望他。王妃又偷偷摸摸的,车上连府里的徽记都不挂,不让人知道身份,怕是……”鹦儿没敢往下说,意思却十分明白。   秦念月赶紧打断,“先别说了!”   屋里门窗紧闭,连半丝儿风都漏不进来,让人觉得窒闷。秦念月掌心里捏出了薄汗,好半晌后抬起眼,里头似有幽微的光,“这是天赐良机,绝不可错过!眼瞧着楚氏得了舅母欢心,连演武的事都去了,放任下去,怕是真要坐稳王妃的位子。”   “姑娘打算怎么做?”   “揭穿她,宜早不宜迟!而且得让人抓个现行,把罪名坐实了。否则,一旦她巧言善辩躲过这次,咱们打草惊了蛇,再想抓她的把柄,可就难了。而那个人……得是能决定春波苑生死的!”   鹦儿轻吸了口气,“姑娘是说王爷?”   “对!只要表哥看清她的品行,一切自能尘埃落定!”   激动之下,她有些口干舌燥,忙取了茶杯润喉,连同身子也坐不住,起身在桌边逡巡。   鹦儿忙扶着她坐回去,低声劝道:“姑娘先别急。上回泥塑的事上,我瞧着王爷是起疑了,否则不至于责罚姑娘。这回若红口白牙的去说,又是这样私密的事,他怕是未必会信。”   这事提着伤心,她说得小心翼翼。   秦念月果然神色微黯,低头琢磨了片刻,才道:“上回是我冒进了,也不知楚氏怎么狡辩的,竟能让表哥深信不疑。如今他对我也不似从前信任,能将这事儿一锤定音的,算来算去,只有外祖母了。”   是夜,秦念月将此事细细说与老太妃。   老太妃听罢,只觉心惊肉跳。   因这事儿不小,她怕误会错怪,又特地派人去暗中查问,结果跟秦念月说的大同小异。且阖府上下并没旁人知道这少年的事情,若非秦念月碰巧察觉,连她都蒙在鼓里。   据查,那少年还往京城寄过几封书信,就连阿嫣都以家书之名寄了好几封,跟京城的往来比最初频繁了不少。   如此情形,若非私情就是奸细,总不会是好事!   而京城那些个奸细……   老太妃但凡想起长子的死,便觉恨意汹涌,一个气没喘匀,差点被口水呛着。   办事的心腹嬷嬷忙帮她轻拍后背,道:“您悠着点,可别气坏身子。这事儿既有猫腻,咱们不妨告诉王爷,他是最耳聪目明的,对京城那边也极提防。到时候查个水落石出,自会有分晓。”   “你指望他?”老太妃冷嗤,“他如今是色迷心窍!”   “不至于,王爷心里明镜似的。”   “他心里若有明镜,上回能偏听楚氏一家之言,单单责罚念月?这回演武又让那楚氏盛装出席,受我河东军将的跪拜。前日吟秋过来,还说他在场上对楚氏颇多维护,为着她,还亲自下场打马球去了。我瞧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他父亲是死在谁手里了!”   嬷嬷听得倒吸凉气,脸色也有点变了,“强塞来的王妃,拿去充个数也就算了,怎就真的……”   “你当美人计是说着玩的?”老太妃沉眉,“这种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当初赐婚时,武氏和谢珽怎么说的?   娶过来当摆设放着,打消皇家猜忌就行,不会真当自家人。   如今呢?还不是言行不一。   凡事都讲求个防患于未然,尤其事关王府的,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苗头都得早早摁住!   老太妃既拿定了主意,这日听说阿嫣又的乘了青帷马车独自出门去了那座客栈,便亲自动身,到书房去寻才刚从城外回来的谢珽。 第25章 完蛋 媳妇好像生气了。   谢珽此刻刚脱去盔甲, 换了身秋裳。   他已经在演武场待了十来天,白日里亲自检看场中比试,到了夜里则挑几位武将和都尉到营帐里, 说些细节。   如是十日, 从未暂歇。   前天傍晚最后一场演武结束,各处都尉军士们各自回折冲府, 他又逗留了一天,处置些军中琐事。   连日奔忙, 到底有些疲累。   他躺进书案后的圈椅里, 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将脑袋彻底放空时, 鼻端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清凉香气。味道闻着还不错,清爽得很, 像是能够提神醒脑。   谢珽诧然睁眼,看到案头多了个香囊。   墨色锦缎做成的香囊,流苏也是同色, 上头未见绣纹,外形酷似菱角, 挂在檀木笔架上还挺合适。   周嬷嬷操劳诸事未必有这闲心, 难道是阿嫣做了让她挂在这儿的?   谢珽饶有兴致, 取在掌中细看。   门外忽然响起了周嬷嬷恭敬的声音, “殿下, 照月堂的太妃来了, 说是有要是商议。”   祖母?她来做什么?   谢珽忙站起身了迎出去, 就见冬日暖阳下,老太妃拄着手杖,由嬷嬷搀扶着徐徐走来, 一身麝香褐的轻裘,头上暖帽金簪,威容毕露。见着他,也不似从前般慈爱含笑,只肃着张脸道:“这会儿手头没要紧着急的事吧?”   “祖母有何吩咐?”谢珽恭敬拱手。   老太妃将他浑身上下打量过,见衣衫腰带都是新换了干净的,便道:“既然已经换衣裳,那正好,这就同我再出府一趟,去见一个人,不会耽误你多少功夫。”她的语气绝非商量,而似焦急命令,脸上神情也颇冷沉,似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谢珽神色微动,“祖母是要见谁?”   “去了你就知道。”老太妃原就想抓个现行,不肯多拖延半刻,见谢珽尾指上吊着个新做的香囊,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一猜便知是春波苑里楚氏的手笔,心头愈发不快,将手杖重重一顿,道:“忘了你父亲的事吗!咱们府里,怕是又要出京城的奸细了。”   这话说得太重,谢珽脸色微变。   当年老王爷谢衮战死沙场,朝廷宣扬的是为国捐躯,不慎被困后力不能敌。唯有谢家人心里清楚,当初谢衮并非孤身冒进,也安排了极妥当的粮草人马支援。万无一失的事情,本可凭从天而降的奇兵挫尽敌方精锐,早些结束战事,却因军将叛变,落得孤立无援,力战而死。   而那个叛军之将,便是京城来的奸细一力策反。事后严刑拷打逼问奸细,才知是皇帝怕谢家如日中天,精兵强将危及皇权,且边境已被谢家守得固若金汤,料想不会出大岔子,便生出斩去群龙之首,防患于未然的心思。   谢珽当时就想杀入京城,为父报仇,后被武氏死命劝住,觉得那不是最好的时机,须等情势于谢家有利了,方可举兵一击而中。   这一笔血仇,暗暗刻在谢家每个人心上。   对京城的奸细亦深恶痛绝。   近日正逢演武,四方宾客受邀往来,谢珽固然命城防众人留心细查出入人等,但鱼龙混杂时难保真的没出纰漏。且祖母素来在照月堂中享福,今日这般郑重肃然,想必是有了些蛛丝马迹的凭据,才亲自来外书房给他提醒。   见她急赶着出门,谢珽不好掉以轻心,加之祖母年迈,做孙儿的总不能丢着不管,遂带了典军徐曜在侧,同老太妃一道出府。   马车迅速驶过长街,停在客栈跟前。   老太妃掀帘,见客栈门口哄孩子的妇人冲她轻轻颔首,知道阿嫣还在里面没走,时机或许正好。遂沉眉肃容,拄拐下了马车,带着谢珽直奔二楼,在一处客舍门前驻足。   ……   客舍里,阿嫣尚不知外头的动静。   她这会儿心绪甚好。   昨日傍晚,她收到了徐太傅的书信,整整六张信笺,上头俱是太傅亲笔。信里说两人的书信俱已收到,徐秉均心志坚决,着实出乎他所料。先前屡屡阻拦,是怕少年心性不定,从军是为尝个新鲜,而今看来,孙儿是当真有此志向。既如此,家中也不会阻拦,让阿嫣转致书信给徐秉均,叮嘱他万事小心,从军后切不可轻率大意。   阿嫣瞧他准了,自是欢喜。   今日遂乘了她的青帷小马车来到客栈,将书信转交给徐秉均,又叮嘱了许多话,让他知道战场凶险,务必勤练技艺,绝不冒进。   徐秉均尽数应了。   此刻,桌上一溜摆开,干燥洁净的纸包里装了各色药材,俱已打理干净。   徐秉均取药材在手,挨个告诉她怎么用。   ——这是阿嫣同他讨的偏方。   秋尽冬来,嫁进谢家这么些日子,待她最好的非婆母武氏莫属,阿嫣自然也最留心婆母的事。魏州气候比京城湿润,武氏早年也曾练习过弓马骑射,这些年操劳内外诸事,冬日严寒天气也不得清闲,腿上竟落了个寒湿之症,每逢阴雨天气便隐隐作痛。   武氏正当盛年,没太放在心上,也懒得每日喝药调理。   阿嫣却知道这毛病马虎不得。   徐家老夫人也有这病,年轻时疏于调理,上了年纪后遭了不少的罪,因是常年积弊,治起来也麻烦。所幸后来得遇良医,给了个药膏的方子,用着倒有奇效。   阿嫣瞧着婆母的病,难免想起这药方。   好在徐秉均素来博闻强识,在府里时也颇孝敬长辈,还曾亲自帮着调制药膏,如今让他按方子抓药,自是手到擒来。   如今药材俱备,徐秉均挨个交代清楚,阿嫣怕记错了,就着玉露研的磨慢慢写在纸上。   屋外,谢珽瞧着紧掩的门扇,心里有些迟疑。   他觉得这不像是奸细会选的地方。   这些年统辖兵马,坐镇一方,军中斥候往来,刺探着敌国的军情密报,麾下眼线如织,将京城和各处节度使的动向悉数报来。他既坐在河东至高无上的位子,对刺探消息的手段也算了如指掌。这客栈虽身处闹市,固然易于掩人耳目,是换消息的好地方,但这屋子墙壁厚而不隔音,门窗的镂格又极易让人戳破窥探,实在不够稳妥。   会不会是祖母弄错了?   谢珽耳力极佳,正想听听里头的动静再做决断,就见祖母伸手,一把推开门扇,脸上笼着怒气,道:“自己看吧!”   哐啷一声,并未反锁的屋门霎时洞开。   屋里三人惊而抬头,齐齐望出。   谢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僵住。   宽敞洁净的屋舍,因冬日天寒门窗紧闭,颇有点昏暗。他的妻子阿嫣手执兔毫,正躬身写字,旁边站着个极清隽的少年郎,锦衣玉冠,眉清目秀,就站在阿嫣旁边弯腰看她写字。   虽说两人中间隔了一尺之遥,不至于暧昧,但这一幕入目,谢珽脑袋里还是嗡的一声。   那清秀少年是谁?   怎会跟阿嫣单独在一起,还那样亲近?而他,竟对此毫不知情!   谢珽明知两人只是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甚至没打算过得长久,但这个念头窜起时,还是有一股浓浓的酸意自心底窜起,令他胸口都闷闷的有些犯堵,脸上神情亦迅速变了。   旁边老太妃见状,闷在胸前许久的那口气,似终于舒畅了些。   而阿嫣……她很懵。   因着徐秉均不欲沾亲带故的跟王府扯上关系,她念着少年骄傲,从未泄露过身份,也没跟谁提起此事。毕竟婚事是强赐的,两家并非真的秦晋之好,先前楚安送嫁过来时处境都十分尴尬,她实在没必要将徐家弟弟扯进来,令他徒生尴尬。   这件事除了卢嬷嬷和玉露等人,连婆母都不知情,谢珽怎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且旁边还站着老太妃。   阿嫣愣愣看着门口的男人,一时间没回过味来。   倒是徐秉均面露不悦,皱眉道:“你谁啊?进屋前先敲门,连这点礼数都不懂的吗!”他呵斥完,见谢珽浑身威冷,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嫣,脸上神色也不太对劲,心中一凛,下意识跨前两步,挡在阿嫣前面,道:“做什么盯着她看,快出去!”   少年未经历练,比起沙场征伐、铁腕纵横的谢珽,气势实在逊色太多,但伸开双臂挡在身前的姿态,却令阿嫣心中骤暖。   相较之下,老太妃的姿态实在来者不善,甚至有些破门而入兴师问罪的架势。   阿嫣又不傻,猜出来意后顿生不悦。   “这位是名闻四海的汾阳王殿下,重权在握的河东节度使,那位是王府里的老太妃,身份都极尊贵。”她挪开目光,不去看谢珽青白交加的脸色,只向徐秉均道:“你先拜见两位贵人,免得失了礼数,遭人诟病。”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迥异往常。   徐秉均暗自诧异,虽不喜那两人横冲直撞的做派,却还是听话地拱手,“草民徐秉均,拜见王爷,拜见太妃。”   说罢,忽又想起什么,忍不住回头,向阿嫣低声道:“这位莫不是姐夫?”   “不得无礼。叫殿下。”   阿嫣心里存着气,微抬目光觑向谢珽,语气恭敬而生疏,“不知殿下忽然驾临,是为何事。”   姿态镇定之极,眸底暗藏不豫。   谢珽原先还揣测横生,因那亲近的一幕而暗自泛酸,听得徐秉均声音极低的“姐夫”二字,便似被一瓢水当头浇下,冲得他霎时清醒。他瞧着小姑娘负气微怒的神色,心里咯噔一声,脸上亦罕见地露出尴尬。   误会闹得太离谱,她好像生气了! 第26章 打脸 这章别错过就对了=w=   客舍的氛围有片刻尴尬。   老太妃原本以为门扇推开之后, 里头两人被抓了现行,多少会惊慌失措,哪料阿嫣竟面不改色, 并无半分慌乱?   她倒没躲赖, 在谢珽开口之前,沉声道:“是我带他来的。”说着话, 将目光径直落向少年清秀的脸,“你姓徐?”   “徐秉均。”   “来魏州做什么?”   “投军。”   “既是投军, 躲在客栈作甚?”   “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 花银子找个落脚的地方罢了, 全凭我乐意, 太妃管得这么宽?”徐秉均又不是傻子,焉能感觉不出对方的态度?   他虽懂事听话, 却也是脾气正倔的顽劣少年,满京城游走时几乎没在谁手里吃过亏。祖父享太傅尊位,祖母是一品诰命, 还差点被选为太子伴读,太妃的分量在他眼里着实没高到哪儿去, 这话呛得也毫不留情。   老太妃尊荣一生, 何曾被这般顶撞过?   她勃然变色, 怒道:“放肆!”   “怎么, 太妃还想仗势压人?我一没偷, 二没抢, 三没杀人放火, 规规矩矩的一介草民,住的地方被人无礼强闯了,难道还要陪着笑脸请进去, 三跪九叩的捧上茶水?”徐秉均的语气不算恶劣,然而言辞锋锐,半点也不退让,听在老太妃耳中,简直句句拨火,气得脸色铁青。   阿嫣到底没敢让他太撒野。   毕竟谢珽在呢,哪怕她占着理,真气坏了人家的祖母,这位王爷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老太妃称病起来,反而麻烦。   遂见好就收,轻咳了声,“不许无礼。”   而后,又朝老太妃施了个礼,“这位是徐秉均,京城里徐太傅的孙儿,背着家人偷跑出来从军的。孙媳与徐家素来交厚,怕他怕出岔子才安顿在这里。他是个直爽的性子,说话也口无遮拦的,小小年纪不懂事,还望祖母勿怪。”   老太妃闻言,沉目冷笑了声。   “既是京中旧交,何不安顿在王府?”她抬步进了屋,将各处打量过,徐徐道:“客栈终究只是寄住的地方,你将他藏在此处,往常若来探望,未免不便。我方才瞧见外头的马车是个不起眼的,连王府的徽记也没挂,是怕让人瞧见?”   说话间,那双老而毒辣的眼睛紧紧盯住阿嫣,似欲从她脸上寻出破绽。   阿嫣静静迎视,不闪不避。   “孙媳初来乍到,尚未学透王府的礼仪,怕打着王府的招牌,又学不来祖母这般强闯直入的威势,平白堕了府里的威风,没敢忙着挂徽记。”她忍住翻个白眼的冲动,话中暗含讥讽。   老太妃险些被她噎住。   阿嫣抢在她开口前又将目光挪向谢珽,“听祖母这话,似是疑心我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殿下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   素来清澈的美眸,在此时藏了薄怒。   谢珽撞上她沉静的目光,察觉出其中的不悦挑衅,脸上竟自有点狼狈。   他跟过来时并不知祖母要带他见谁,只是看她肃然提及父亲的死,没敢掉以轻心。加之祖母年迈,他不放心老人家独自去府外见奸细,才陪着过来一探究竟。   谁知屋门推开,里头竟是阿嫣?   而今看来,这分明是场误会。   从这客栈的窗墙,到一推即开的门扇,再到阿嫣和徐秉均的反应,每一点都可击碎怀疑。他只是不明白,祖母为何会如此笃定,仿佛手握铁证,言之凿凿。   事已至此,局面不宜闹得更僵。   谢珽觑着阿嫣,踱步徐徐靠近,“来之前,我并不知里面是谁,推门之举确实过于失礼。这位徐小公子是你……弟弟?”   “两府世交,情同姐弟。”   阿嫣惜字如金,面上薄怒未消。   时下风气并无男女大妨之说,尤其是世交的同辈人,关着门谈论诗文、商讨事情,只要别闹到出格,都是寻常。以她跟徐秉均的交情,谁都挑不出刺。   谢珽自然也挑不出什么。   他只是瞧着徐秉均清秀的脸,脑海里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两人年纪相若,瞧着交情又深,倒似青梅竹马。   难怪少年那样维护她。   谢珽胸口闷闷的,觉得自家媳妇被旁人护在身后的情形有点碍眼,不自觉挪到阿嫣身侧,瞥见桌上的簪花小楷和药材时,心中愈发洞彻,遂向阿嫣道:“对不住,看来是场误会。这些药材是除湿寒的?”   “给母亲寻的偏方,对湿寒有用。”   阿嫣负气的神情颇为冷淡,说出的话却令谢珽心头一暖。   武氏腿上的湿寒之症他确实听嬷嬷提过,也曾叮嘱郎中帮着调养。只是他们兄弟三个各自忙于琐事,并未亲手为母亲服劳,反倒是初来乍到的阿嫣将事情放在了心上,做得这般细致。   谢珽汗颜之余,冷硬的脸上亦浮起柔色。   老太妃瞧在眼里,暗自咬牙。   按她的预想,楚氏既那般鬼祟行事,偷偷摸摸的瞒着人,被她和谢珽当场撞破后多少会惊慌失措。以谢珽的洞察目光,只消楚氏有稍许异常,定能察觉出来,届时她旁敲侧击,趁势追击下去,哪怕不至于立时定罪,至少能令谢珽起疑警惕,防微杜渐。   这在她看来,是十拿九稳的。   哪料楚氏竟如此从容?   屋中情形与她所料想的大相径庭,三言两语后,谢珽又骤然转了态度,这般情形下,她固然有楚氏鬼祟行事的凭据,却并无楚氏做奸细甚或偷人的铁证,深究下去反而会落入下乘。   老太妃没能一棒子敲定此事,满心遗憾失望,就有点偃旗息鼓的意思。遂默不作声转身向外,打算大事化小,另寻时机。   阿嫣哪能让她轻易离开?   ……   自打嫁进谢家,阿嫣便颇随分从时。   毕竟形势比人强,她虽有王妃之名,实则在魏州孤身无依。碰上谢珽这种铁石心肠的夫君,平素也须小心翼翼,更不敢指望有谁撑腰。就像是落单的鹿落在狼群的地盘,能守着春波苑的清静已是难得,自不会徒生事端。   但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退让。   譬如今日,不论老太妃是听了谁的挑唆,既闹出这样难堪的场面,分明是没打算给她留情面。她在谢家的身份原就尴尬,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若不断了歪斜风气,往后还不知有多少麻烦。   还不如从一开头就狠狠敲回去。   见老太妃似欲离去,阿嫣忽而抬步上前。   “不论今日是否误会,祖母既兴师动众的来了,又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想必是早有怀疑。不管祖母是如何怀疑我的,今日既闹出这般阵仗,与其含糊过去,不如查个清楚,也免得日后惦记,劳心费神。”   语毕施礼,堪堪拦住去路。   老太妃先遭顶撞,又大失所望,被她这样一说,脸上难看得几乎能开染坊。   旁边徐秉均原以为阿嫣奉旨嫁来魏州,即便孤身在外不似京城如意,到底有王妃诰命护身,不会太受委屈,谁知会碰上眼前这出?   他原就极护着两位姐姐,瞧见老太妃颐指气使的样子,愈发来气,也赶过去拦在了面前。   “先是推门强闯,后又审贼似的问我和楚姐姐,太妃好大的气派!楚姐姐是皇上赐婚嫁过来的,又不是求着要进你谢家的门。你们也应了旨意,礼部做主三媒六聘,娶来做正经王妃。这般随意揣测,就是汾阳王府的做派?”   “楚姐姐虽孤身在此,这世上既有公道礼法,就绝不能任人揉捏。”   “今日这事,两位还是给个交代吧!”   老太妃闻言大怒,举手杖重重顿地,“黄口竖子,撒野撒到魏州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谢珽打断——   “祖母!”他健步上前,扶住老太妃的胳膊,“消息往来间难免差错,既有误会,应兼听而明。徐小公子远道而来,不妨安顿在府里,喝杯茶说清误会。”   说着话,指上加重力道,意似提醒。锦衣衬得眉目端贵,他眼底的柔色也已收敛,代之以惯常的冷肃,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门口。   老太妃剩下的怒斥噎在喉咙。   她当然清楚谢珽的意思。   客栈地处闹市,街上人来人往,倘若闹出太大的动静,于王府的颜面无益。她方才气昏了头,盛怒斥责时险些忘了身在何处。   便只僵着声音道:“那就回府细说。”   言毕,沉眉怒目的走了。   阿嫣仍未多瞧谢珽,回身跟玉露、徐秉均一道将药材迅速收起,而后拎在手里出了客栈。   外头冬阳和暖,柳丝枯淡随风。   阿嫣来时穿了件鸳鸯锦的轻软斗篷,不浓不淡的红黄交织成锦,帽兜上出了薄薄的一圈柔软风毛,被日头照着,衬得脸颊格外白腻秀致。她走得有点快,斗篷摇曳,蝴蝶金钗上流苏微晃。   见谢珽在青帷马车旁驻足,伸了手臂过来,似是要扶,她瞧都没瞧,只拽住铜环扶手,提裙踩凳进了车厢。   谢珽手里落空,不由抬目瞧她。   阿嫣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只低声道:“这车厢实在逼仄,怕是委屈了殿下。且徐家弟弟并无马匹,无端被我牵累走这一趟,总不能靠两条腿过去。”   “都骑马吧。”   谢珽说着,朝几步外的侍卫比个手势,那侍卫会意,忙向徐秉均拱手道:“公子若不嫌弃,请乘这匹马。”   徐秉均朝阿嫣递个眼神,示意她放心,而后道了谢翻身上马。   谢珽亦乘马而归。   临行前,随行的徐曜快步上前,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谢珽听了不由皱眉,让他将客栈掌柜请到府里以备问话,别太声张。   ……   回府的路上,徐秉均愤愤不平。   谢珽夹动马腹赶到最前面,挑开了老太妃那辆华盖车的侧帘。   老太妃横他一眼,“你进来,我有话说。”   恰好,谢珽也有话说。   他催马贴近,伸脚踩住车辕,一个旋身就钻了进去。车厢宽敞,铺得厚软奢华,他坐在最外侧,道:“祖母还不信?”   “自然不信!”   老太妃将先前查的那些消息尽数说了,又道:“我原是怕你不信,才亲自跑这趟,想让你当场瞧清楚。楚氏今日应变镇定,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心里总得有数。”   谢珽闻言,不由皱眉道:“仅凭这点就横生怀疑,祖母此举未免轻率。”   “是你昏了头!那徐风眠是什么人,皇帝的太傅,那些臭毛病都是他教的。这小子在京城里荣华富贵,放着清福不享,无缘无故就跑来魏州从军?还不是想窥探内情。”   谢珽闻言,几乎想扶额。   得知徐秉均的身份之后,他便让徐曜去寻掌柜询问详情,那小子的身份举动没半点可疑之处。徐家虽是太傅,却是因书画精绝才得两代皇帝赏识,朝政上全然不及吉甫。   皇帝纵要安插眼线,陪嫁的仆妇丫鬟,乃至车夫马奴,管事庄头,哪个都能传递消息且不引人注意,何必派那么个炮仗似的毛头小子。   这件事委实是老太妃草木皆兵。   方才不便说的话,此刻尽可详细道出。以谢珽治军掌政、统御眼线的条理,说话少了顾忌,每一条摆出,皆足以辩驳猜疑。   老太妃若还有疑虑,亦可深究细推。   到最后,反将老太妃问得哑口无言,辩不出半个字,半晌才道:“这样说来是我多想了?”   “杯弓蛇影。”谢珽见她总算不钻牛角尖了,遂将话锋一转,“祖母平素在府里安养,不太留心外头的事。这些消息,不知是谁同您说的。”   老太妃愣了下,才道:“我自己察觉的。”   语气实在太过刻意,谢珽立时察觉不对,甚至轻易猜出了告密者的身份。   他也不戳破,只肃容道:“并非孙儿多疑。楚氏嫁来之前,陇右刘獬就唆使出替嫁之事,后又派人行刺,处心积虑挑拨离间,欲令朝廷对河东用兵。如今再生事端,未必不是有人存心误导,其心可诛。”   语气极为郑重,似要追究到底。   老太妃听得脸色微变,忙道:“她是好心,就是怕府里又出岔子,想着防患于未然,没那些歪心思!”   谢珽闻言,心中已是洞然。   外头车夫收缰,马车徐徐停稳,王府到了。   ……   阿嫣进府时,察觉老太妃有点变化。   不像先前咄咄逼人了。   莫非是自知理亏?   很快,她的猜测就得到了印证。   进厅奉茶之后,徐秉均也不肯入座,只朝身居尊位的两人拱手为礼。而后,将前来魏州投军、帮着打听装裱铺子、采买药材等事尽数说出,末了腰身挺直,道:“这些事,若你们不肯信,尽可遣人查问。楚姐姐不愿添麻烦才如此安排,怎就招来了猜疑?”   老太妃的脸色尴尬而难看。   她既已被谢珽说服,先前查到的蛛丝马迹亦化为泡影,自然不好在此刻强撑,更不负最初的盛气凌人。   见少年穷追不舍,哪怕被他气得心肝乱颤,也还是得强忍着服个软,道:“是我误听消息,失于轻率,错怪了王妃。”说着话,朝身旁嬷嬷递了个眼色。   嬷嬷遂缓声道:“太妃原也是为王府着想,才操心这些。今日奔波得十分劳累,便由奴婢代为施礼致歉吧。”   说着话,似欲上前行礼。   阿嫣哪能真的受礼?   毕竟是长辈,能削去不可一世的气焰,服软认错便可,若真施礼致歉,反倒要说她做晚辈的轻狂无礼了。遂起身道:“祖母既已辨明清白,孙媳岂敢放肆?只不知是误听了谁的消息。”   “这事去照月堂,自可分明。”   谢珽适时开口,瞥了眼护在阿嫣身边的青梅竹马,“徐小公子远来是客,还是先安顿住处。”   阿嫣闻言,心中霎时明了。   这府里能挑唆老太妃轻率行事的,除了秦念月还能是谁?   王府内宅的私事是个水潭,不宜让徐秉均卷进来无辜受牵连,她迟疑了下,转身道:“府里虽有客院,却未必有客栈出入方便,你是想……”   “住客院!”徐秉均斩钉截铁,还不忘瞥一眼老太妃,补充道:“住在这儿虽麻烦,却能多晃晃,免得有人以为你千里迢迢的嫁过来,没娘家人撑腰!”   阿嫣瞧他决意,便命人去安排。   老太妃活了一辈子,还没被哪个孩子这样顶撞抢白过,偏又理亏气短不好计较,只能气得倒仰,拎着手杖径直回照月堂去了。   ……   照月堂,秦念月摩拳擦掌。   天赐良机于她,外祖母又亲自出马,楚氏这回定是要栽跟头,彻底受冷落的。   到时候她便可近水楼台。   只是先前外祖母已明白说了,不肯让她做人侧室,倘若这事不足以将楚氏赶出王府,她想搬到照月堂的话还得费些心思。   她期待而忐忑,快将一壶茶喝尽了。   好容易听见外头有动静,匆忙迎出去,就见外祖母神情不豫,由嬷嬷扶着沉目而来。后面是谢珽与阿嫣相伴而行,听闻消息的武氏恰好赶来,正同阿嫣说话,似在询问什么。   秦念月脸上笑容微凝。   表哥在做什么?   楚氏在外与人私自密会,不是奸细就是偷人,他怎还那般镇定?是没赶上客栈里的好戏么?   她压住满心诧异,忙乖巧的含笑迎上去,扶着外祖母进屋坐稳,又朝谢珽盈盈施礼。一声表哥还没叫出去,就见谢珽神情冷沉,目光重剑般压了过来,“谁许你私窥王妃行踪,在后宅挑唆生事!”   乖软笑意在那一瞬僵住。   秦念月猛地揪紧衣袖,下意识否认,“表哥,我没有。”   谢珽脸上如凝寒冰,“客栈掌柜就在府外,表妹是想与他对质?”   话音落处,秦念月脸色骤变。   旁边老太妃未料谢珽行事如此迅速,情知隐瞒无益,忙心疼道:“月儿,那家客栈我已带他看过了,并无不妥,是咱们都误会了。”说着,又向谢珽道:“她也是怕你遭人蒙蔽,小小年纪的怕出事,误会都已澄清,你别吓着她。”   谢珽皱眉,神情愈发阴沉。   旁边武氏已然得知经过,听见这话,猜出了背后情由,脸上立时不好看起来。   “母亲糊涂!楚氏是我三媒六聘娶给珽儿的正室,府里的王妃。她的言行举止如何,自有人操心,月儿若觉得有不妥当的,当面提醒就是,何必暗里使人查问,私窥行踪?一则不敬王妃,尊卑长幼颠倒,再则若让外人察觉,那就是个笑话!亏得今日无事,否则岂不是令后宅不宁,伤及夫妻情分?姑息养奸,实乃大忌!”   这话说得重,老太妃愈发不悦,“扣了好大的罪名,你待如何?”   “搬出去另行安置。”说话的是谢珽。   老太妃拍案而起,“这怎么行!”   秦念月亦大惊失色,来不及想事情怎会急转骤下成这样,忙摆手道:“表哥,我真的没有恶意……”话才出口,忽见谢珽拂袖而起,那张脸如同寒冰腊月,卷着厌烦与沉厉威压,猛地盯向她。   久在高位、杀伐无数的男人,身上自有威冷气势,平素不在内宅流露,此刻含怒俯视,似雷霆滚滚而来,翻脸无情的模样令人敬惧。   秦念月腿上竟自一软。   只听他道:“再有半字废话,立时送出府。”   “我、我只是……”秦念月嗫喏着,对上谢珽利刃般凌厉的目光,知他素来说到做到,哪还敢惹怒他?眼泪唰的滚落出来,她甚至不敢哭着求外祖母庇护,只死死攥紧了手,将事情收尾交代清楚,“我只是想让表哥看清真相,并非有意败坏王府名声,扰乱后宅。”   惊惧之下,她的脸色苍白,几乎泣不成声。   谢珽有些烦躁的挪开了视线。   记忆里的姑母英姿飒爽,虽是女儿之身,心气胆魄却不逊于男儿,领兵杀伐时,曾令无数男儿俯首听令,亦无暇顾及家眷,才致后来和离收场。所以他一直觉得表妹可怜,自幼失父丧母,是姑母在世上唯一的血脉,遂与堂兄弟们一道着意照拂,教她读书习字。   那时他想,倘若表妹长大后能承姑母遗风,河东军中定要给她一席之地。   即便不上阵杀敌,想必也会飒爽过人。   谢珽对她曾寄厚望,哪怕袭爵后这几年庶务忙碌,每尝抽空去照月堂看望祖母,他总会顺带过问表妹一句。他也曾劝祖母别太溺爱,须用心教导,磨砺品行,才能如姑母般闯出一片广阔天地。   谁知如今竟成了这样?   先有泥塑,后有客栈,她对春波苑里的阿嫣暗箭连连,心性比之姑母差之千里,更令后宅屡屡不安。   这背后的情由不堪深究细问,解决的出路却是明摆着的。   谢珽阴沉沉觑向老太妃,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坚定,“表妹年已及笄,烦祖母费心议亲,早日外嫁当家,另立天地。若搬出府住,我自会派侍卫巡护,若舍不得搬出府,便安置在红芦馆,禁足半月严加教导,免得宠溺过头,辜负姑母在天之灵。两条路,祖母自己挑。”   说罢,匆匆一揖,拂袖而去。   秦念月瞧着他决绝背影,险些瘫软在地。   红芦馆是靖宁县主在闺中时住过的地方,因她习武读书时喜清净,地方颇为偏僻,离照月堂更是遥远。   这便罢了,亡母故居她也愿意去。   可外嫁当家是什么意思,表哥这是要将她赶出府?   精心拨弄的算盘在此时摔得粉碎,秦念月身子晃了晃,伤心惊怒之下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在地。   ……   一场闹剧在秦念月的抽噎里收场。   谢珽盛怒而去,到了外书房后就被事情缠住,夜里又去了趟校场,直到翌日入夜才有空踏足春波苑。   彼时满院灯火昏黄,阿嫣在院里散步。   瞧见谢珽,如常迎入屋中。   玉露自去捧茶,她帮着宽衣解带。   入冬后天气渐渐寒冷,阿嫣素来畏冷,屋里的红萝炭烧得便也旺些,丫鬟仆妇们住习惯了不觉得怎样,谢珽习惯了军营的清寒,进来站了片刻,觉得有点燥热。   腰间蹀躞已然解去,阿嫣正为他宽衣。   比起往常的含笑模样,她今日神情淡淡,话也少,只管垂首摆弄衣扣。满头鸦青的发丝堆成高髻,露出修长的脖颈,入冬后衣裳不似夏日的纱单薄贴身,后领微微撑起时,可以窥见一抹秀背,白皙单薄,弧线极美。   谢珽目光稍驻,鼻端又闻到她身上的淡香。   身上的燥热似浓烈了两分,他敛神收心,寻个话题打破沉默,“徐小公子那边都安顿好了?”   “卢嬷嬷亲自去的,已安顿好了。”   谢珽颔首,脱去衣袖时,腕间被她柔软的指尖轻轻蹭过,他不自觉瞧过去,目光落在正打理衣裳的纤纤玉指。忽然就想起来,上回在碧风堂,她纤手握笔慢慢写字,他凑在跟前细看,彼此只隔咫尺距离。那样若即若离的亲近,似细羽扫过心尖的微痒,令人回味无穷。   而昨日,徐秉均就曾那样看她执笔。   谢珽不知怎的,忽然有点介意。   哪怕亲眼看到两人隔得不近,亦无半分越矩,他依然不愿旁的男子站在她的身侧,尤其是对她唯命是从的青梅竹马。   他想问她跟徐秉均的交情,又觉得突兀。   甚至觉得太小心眼。   倒是阿嫣开口了,“昨日客栈的事,殿下可还有话说?”   “祖母误听表妹之言,我行事失于轻率,徐小公子或许误会了你的处境,回头跟他解释几句吧。”   “自然,我也不愿亲友担心。”   阿嫣说罢,又抬头觑着他,“没别的了?”   见谢珽嘴唇动了动却没说旁的,她将整理好的衣裳搭在架上,回头道:“殿下没有旁的吩咐,我却还有话说。”   珠帘外玉露捧来热茶,脚步踟蹰。   阿嫣自去接了放在案上,示意她出去掩上屋门,而后抬起头,沉静的目光落向谢珽,“祖母之所以听了表妹的一面之词,看了些捕风捉影的行迹就带殿下来客栈,是因她对我有偏见,这点心思,殿下或许也清楚。那么,殿下呢?”   “昨日屋门推开时,殿下的神色不对劲。”   “换作常人,瞧见屋中是熟人,觉得惊讶也就罢了,但殿下的神情分明不止是惊讶,想必也生出了某种怀疑。我没说错吧?”   她的声音不算高,表情却极认真。   谢珽捏着茶杯的手指在听见这话后微不可察的缩紧了些。因阿嫣说得没错,昨日瞧见她跟徐秉均站在桌边的姿态时,他的心里确实有万千念头闪过,是酸是怒,他说不清,反正胸口闷闷的,不甚愉快。而瞧起来慵懒娇软的阿嫣,竟就那么巧的捕捉到了那一瞬外露的情绪,又在此刻翻到面前。   他未动声色,举杯啜茶。   阿嫣遂抛出了她琢磨了半天的问题,“那么殿下心里,会不会也对我存有偏见?”   因为偏见,而生揣测、怀疑,才会在那个瞬间面露不豫。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很重要。   毕竟,易地而处,倘若她看到谢珽和表妹、旧交之流站在一处,且有随身丫鬟在场,除了讶异外,必定不会有旁的情绪。 第27章 取悦 小姑娘要哄的。   原就寂静的屋子, 在这个问题抛出后落入更加磨人的阆寂。   谢珽发觉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新婚之初,因楚嫱闹出逃婚替嫁的事,他对楚家存有偏见, 难免波及阿嫣。   后来他知道, 当时错了。   阿嫣身上没有出尔反尔、骄矜任性的毛病,相反, 很多时候能令人暗生激赏。   譬如她凭着泥塑的残片辨认出惠之大师的手笔,甩出徐太傅那副画卷, 说她见过的惠之大师泥作比他多时。那骄傲负气的模样, 彼时令他尴尬气短, 回头想来却让他觉得鲜活可爱, 甚至不自觉勾唇失笑。   譬如那夜中秋月明,她锦衣曳地, 鬓发娇颜,坐在箜篌旁边纤手弹奏,有书画名家都描摹不出的静美韵味。更别说, 她于音律天姿颇高,清越音调漫入云霄, 勾人沉溺。   再如府中诸事繁杂, 她虽年弱, 却能将母亲安排的事做得井井有条, 就连先前帮他甄别书籍也极认真细致。   这小姑娘瞧着温柔安静, 实则颇为柔韧, 有主见而不张扬, 似盛在锦盒里的珍珠,须走近了揭开盒盖,方能窥见内蕴的光华。   谢珽心底的偏见亦随之洗净。   昨日客栈, 他并未怀疑过她是奸细。   但真实的原因又如何能说?   谢珽从没打算对赐婚而来的王妃生出夫妻情分,昨日那点酸溜溜的感觉,被他归结为男人的占有欲作祟。但这话说出来,不止徒生尴尬,让阿嫣误以为他是在吃醋,还会显得他心胸狭隘,待人自私苛刻。   心底片刻迟疑,他终是选了前者——   “先前盲婚哑嫁,我确实对楚家有过偏见,却多已消去,兴许尚有一丝残余而不自知。往后,不会再有了。”   烛光下,他身姿岿然,给出承诺。   不出所料的答案,阿嫣听在耳中,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   她只是暗自松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殿下这样说,我就放心些了。”   “那日在演武场上,殿下一句提点令我茅塞顿开,我敬佩殿下的胸怀与气度,心里也是极感激的。”   “也请殿下放心,我既拿着婚书嫁过来,就知道夫妻荣辱与功,同进同退。在这春波苑住一日,我就一日是王府的人,绝不会做有辱谢家门楣的事,更不会胳膊肘外拐去与旁人勾连,那是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表妹、祖母都是府里的女眷,我碰见了还能分辩,但若是外人暗里议论,我却未必尽都知晓。殿下既消了偏见,想必也瞧出了我的为人,并非用心险恶之辈,只求个安稳度日。往后若旁人议论关乎我的事,还盼殿下能留个余地,先听我分辩再做决断。”   说罢,轻轻屈膝为礼,神情郑重之极。   谢珽忙伸手扶住她。   “既是夫妻,何必如此。”   阿嫣垂眸抿唇,心里头苦笑了声。   他重权在握生杀予夺,自可随心所欲,她毕竟是在谢家过日子,能不客气么?这婚事原就是强人所难,背后还牵扯着老王爷的死,她这开局实在不利,还指望谢珽能说到做到,予她一份安稳小天地,往后另择好去处呢,自然得客气恭敬些,事夫如事君。   遂勾出温柔笑意,道:“我让人抬热水,殿下先沐浴吧?”   “好。”谢珽颔首,轮廓冷硬的脸上,浮起眼底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待热水备齐,他先去沐浴。   阿嫣则趁空去厢房,看药膏炮制得如何——昨日傍晚她去瞧徐秉均时已将方子问齐全了,回来交由田嬷嬷亲自经手,又请郎中问过,才动手去做。   看了一圈,瞧着诸事稳妥,想起临近年底,外头管事陆续将庄子的账册等事报了进来,遂拐道去梢间,慢慢翻看账册。   夜愈来愈深,蜡泪渐渐高堆。   谢珽倚枕翻书,见屋里始终静悄悄的,不时就要往外瞄一眼。直到亥时过半,阿嫣才打着哈欠走进来,见他正自翻书,也没打搅,自去里头沐浴盥洗。   而后擦干头发,上榻睡觉。   因是头回接手魏州地界这些庄子的账册,她哪怕有卢嬷嬷帮忙,也看得头昏眼花,脑袋昏沉,这会儿脑海里还是那些让人头疼的数,几乎搅成一锅粥。   书画音律的事阿嫣一点即通,但是算术这事,她实在是不擅长。   案头账册高堆,还不知何时能啃完。   阿嫣苦着脸,有点后悔从前没好好学这事儿,钻进被窝后也只说了句“殿下别看太晚”,便闭上眼睛忧愁睡去。   谢珽搁下书卷,眼睁睁看着她躺下去没片刻,就呼吸匀长的沉入了梦乡。   他的视线久久未能挪开。   她的脸生得极漂亮,黛眉如同远山,修长的眼睫投了暗影,脸颊白皙柔腻,吹弹可破,昏暗烛光下如珠似玉。   确实很好看。   但他今晚抛下书房琐事,早早来春波苑瞧她,就只是为了看她熟睡的脸吗?从他进门到此刻,除了宽衣时说的那番话和方才的随口敷衍,两人再无半点往来。   仿佛睡在一张床榻的陌生人,按部就班。   谢珽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是,他内心里究竟在盼望什么呢?   ……   翌日,阿嫣如常去照月堂问安。   老太妃的脸色依旧不好看。   阿嫣知她心里存着气,不去看也就是了,只管安静坐着听女眷们拉家常。整整两盏茶的功夫过去,愣是没人提秦念月半个字。   想来也不奇怪。   秦念月虽在府里得宠,其实多半是老太妃撑的,外加舅舅们和谢珽兄弟几个照拂,才被捧得金尊玉贵。至于女眷,有血脉牵系的谢淑对她甚是反感,舅母和表嫂们与她并无血亲,哪怕多年相处生出了感情,也是有限的,不至于为她把自己搭进去。   那天谢珽拂袖而去,众人皆知。   到了傍晚,素来被老太妃视若珍宝的表姑娘就迁出了照月堂,谁都知道,这府里除了谢珽裁断,没谁能碰照月堂的人。   因秦念月挑唆老太妃去外头捉人这事儿说出去难听,昨日清晨武氏已在照月堂定了调,只说秦念月近来思念亡母,才搬去红芦馆的,欲闭门半月抄经祈福,为着清净,也不许旁人打搅看望。说这话时,老太妃脸上没半点慈爱喜色,反倒有点阴沉,武氏亦视若无睹,姿态颇为强硬。   那般情形,谁能瞧不出蹊跷?   两位太妃闹龃龉,孙媳妇们怕夹在中间尴尬,都没多言语,就连二房夫人都垂目喝茶,甚至还夸了据外甥女有孝心。   今晨聚齐,也都避而未提。   不咸不淡地应了卯,武氏自去长史府办些琐事,二房婆媳自回各屋照看孩子,倒是谢淑有点担心阿嫣,趁着没旁人时出言关怀。   阿嫣只说无碍,因怕太张扬了碍老太妃的眼,暂未邀她去春波苑作伴,只散步闲聊了一阵,约定有了新话本时送给彼此尝鲜。   而后,自去客院找徐秉均。   王府里客院众多,卢嬷嬷给徐秉均安排的那处是离春波苑最近的,阿嫣过去时他刚换好了衣裳,似要出门。   见着阿嫣,少年眉开眼笑。   “姐姐来得刚好。昨日我已去征兵处登记过了,月底分去折冲府训练,这会儿正要寄信回京,姐姐要捎什么吗?”   “不用,你办事倒快。”   “毕竟盼了许久。”徐秉均虽不喜老太妃,对河东这支战功赫赫的军队却仍敬崇,加之阿嫣说事情已处理稳妥,芥蒂便消了大半。此刻锦衣玉冠,复归惯常的精神奕奕,打算上街买些见面礼补给谢珽,免得吃人嘴短。   阿嫣瞧他诸事妥帖,自回住处。   当天傍晚,徐秉均回来时,除了两份厚礼,还买了许多有趣的小玩意,让卢嬷嬷拿去给阿嫣。都是魏州城街边小摊上的物件,未必名贵,却千姿百态,妙趣横生。   还买了只小兔子,让阿嫣养着解闷。   阿嫣收了自是欢喜。   她未出阁时也曾养过兔子,只是路远不便带来,便留在府里让母亲照看。到魏州后处境颇艰,自身还没站稳脚跟,更没空养小动物,平素以逗谢琤的卷毛黑狗为乐。   如今身边再添活物,自添许多乐趣。   晚饭后满院掌灯,厢房里给兔子造的窝还没齐备,阿嫣便披了斗篷,拿着徐秉均买好的线团和木铃铛,先在院里逗它玩。   适逢皓月当空,满院清晖。   凉亭里的石椅上铺了厚厚的垫子,阿嫣手捧暖炉,将脑袋藏在帽兜里,便也不觉得寒冷。那兔子还很小,软乎乎毛茸茸的蹲在小草屋里,压着铃铛玩得不亦乐乎。   玉泉她们觉得有趣,围成一圈。   谢珽踏月而归,还没上拱桥,就听见不远处笑声阵阵,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像是在逗弄小动物,里头就数阿嫣最为激动——   “快看它耳朵动了,知道你在笑话它!”   “给它织个暖帽吧?”   “明天跟徐秉均说一声,让他得空时给兔子添几样玩具,这些不够它玩的。”   离得越近,她的声音就越清晰,柔软入耳,听着都满含欢喜。于这寒冷冬夜里,无端让人觉出热闹而温馨的暖意。   谢珽不自觉勾起了笑意。   才想过去一探究竟,站在对面的卢嬷嬷却瞧见了他,立时神色稍肃,屈膝为礼。旁人见状,亦诧然回身,霎时散开站好,仓促拜见。   阿嫣亦诧然回头。   许久没逗兔子,今日玩了半天几乎忘忧,她这会儿满心松快,眉眼间浓浓的全是笑。直到瞥见谢珽拿到峻拔威冷的身影,才蓦地意识到身在何地,忙站起身迎了过去。   月色如银,廊下灯笼轻晃。   她袅娜的身段藏在披风里,连发髻也都遮着,只露出如画眉眼,被灯笼光芒笼罩,格外娇丽柔婉。只是她脸上的笑肉眼可见的收敛了下去,走到他跟前时,已恢复惯常的浅笑。   虽则温柔,却不似方才活泼恣肆。   而后请他进屋,宽衣解带,端茶备水,如同长史府里点卯的官吏,一丝不苟,却日复一日的像是例行公事。   谢珽的胸口无端有些犯闷。   是夜,阿嫣在他沐浴后仍秉烛去看账册,将白日里拖延着没动的任务啃完,才顶着疲惫的脑袋盥洗安歇,没说两句话就呼呼睡去。   谢珽觑着她香甜睡颜,再次失眠。   她离他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   甚至还会在夜里投怀送抱。   可又仿佛很远,似隔着千山万水,抑或百丈沟壑,将万般情绪都藏在心底,摆到他跟前的唯有得体和温柔,甚至存心躲避。   他曾觉得这样很好,夫妻间泾渭分明,各司其职亦互不相扰,能稳住后宅便算功德圆满。   可如今,似生出了隐晦的贪心。   ……   这日前晌,武氏去外书房时,看到谢珽孤身站在窗边,对着书架出神。   这事倒是罕见。   她饶有兴致的笑了笑,进屋后觉出里面未笼火盆,冰窖似的寒冷,不由皱眉道:“这屋里怎么冷成这样,也不笼火盆。”   谢珽闻言回过头,抬指揉了揉眉心。   “不冷,还得开窗。”   “那是你皮糙肉厚,扔到冰窟里都能说一声暖和。这要是楚氏有事过来寻你,小姑娘身子娇弱,还不被你给冻坏了。”武氏瞧旁边有热水,随手捧了壶当暖炉。   谢珽垂眸,“她不常来。”   清冷的声音一如往常,虽则神情不露端倪,细细品咂那语气,却却好似有点失落的味道。   武氏暗自诧异。   外书房是长史府之余,放着不少要紧文书,原就是不许轻易踏足的。阿嫣那孩子行事规矩,为着避嫌,不来这边也是常事。   怎么他倒失落了起来?   莫非……武氏忽的福至心灵,讶然道:“跟阿嫣闹别扭了?”   闹别扭吗?谢珽微愣。   似乎也不算。   她除了泥塑那回和客栈里负气争锋,平素都温柔安静,从不说重话,照顾起居也很妥帖,并未说过不满。只是看到他的时候,会收敛笑容戴上温柔假面,会在打发他沐浴后躲进梢间,回来倒头就睡,半句话都不多说。   究其原因,大抵还是余怒未平。   小姑娘的心思实在难猜,又不像麾下兵将同僚那般能让他恩威并施,纵横捭阖。闺房的事太陌生,他实在不太会化解。   遂有点尴尬的道:“她可能在生闷气。”   “那你就干看着?”武氏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她又不是你的下属,不吃你那套威风,别总臭着脸吓唬人家。小姑娘要哄的,哪怕是没生气,这样懂事又有孝心的孩子,你原就该好生善待。”   谢珽听了训,拧眉沉吟。   武氏又好心提点,“她平素爱书画,生得又漂亮,譬如首饰、文房四宝,都能得她喜欢。东西还在其次,要紧的是你的态度。”   说罢,见司马陆恪来了,遂打住话头,肃容谈及正事。   ……   春波苑里,阿嫣倒不知这些。   入冬后一日冷似一日,因临近年底,府里府外琐事颇多,这些天谢珽忙着各处奔波,她也接了不少差事。好在婆母是极慈和的人,交给她这些事,初衷也是教她管家理事,碰见难处时亲自指点,倒让阿嫣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日天阴云重,冷风嗖嗖。   她在碧风堂消磨了整个后晌,听嬷嬷讲临近年节时王府里要办的几件要紧事,等理清了出门,外头雪片纷纷,天地寂静。   阿嫣畏冷,晚饭后关门逗了会儿小兔子,仍去梢间啃账本。   ——送来的账本愈来愈多,她原就不是吃苦耐劳的人,觉得这事儿实在让人头疼,难免生出拖延之心,每日磨蹭半天都只能看掉半册。如是积累的一阵,堆在案头的账册都快成小山了,愈发让人心生抵触,不愿多碰。   雪落无声,竹枝坠弯。   案头烛火静照,外头似有打帘的动静传来,阿嫣疑心是谢珽回来了,又觉得他不至于大晚上的逆风冒雪过来,便坐着没动,只扬声道:“外头是谁?”   “没什么,奴婢取件衣裳。”是卢嬷嬷的声音。   阿嫣遂放了心,让玉露去取热茶。   少顷,珠帘轻动,脚步靠近。   茶杯斟满,香气淡淡送到鼻端。   阿嫣头都没抬,取了热茶轻啜一口,又道:“墨快凝住了,再研研。”说着话,仍蹙眉啃账本。   账册记得还算清楚,每一条也都清晰分明,但归拢到一处算起来,却有点麻烦。她原就不喜算术,幼时遇到了总要避着,瞧见这些,脑子里就跟浆糊似的,看不到片刻就会神游,翻来覆去好半天,还是没看进去几行字。   头顶忽然传来谢珽的声音——   “觉得很难?”   突兀的男声几乎将阿嫣吓了一跳,她愕然抬头,就见谢珽站在案边,正徐徐为她研磨。   他何时进来的?   阿嫣腾的站起了身,忙道:“殿下回来怎么也不招呼一声,竟连衣裳都换好了,倒是我疏忽懒怠,侍候不周了。”   “你既忙着,何必打搅。”谢珽伸手轻按她肩膀,让她坐回去,又觑向账本,“不是很明白么,有两条记得不对。”   “哪条?”阿嫣面露茫然。   她于诗书过目不忘,对着账本却实在瞧不进去,左眼看了右眼出,实在没留意哪里出入。   谢珽遂躬身翻开账本指给她瞧。   两人离得极近,他右手撑着椅子靠背,左手触到账本时,几乎是将阿嫣揽在怀里的姿势。屋里炭盆熏得颇热,男人的气息落在脖颈,暖乎乎的有些痒,无端令阿嫣心头微跳。惯常清冷的声音在此时似乎掺了温和,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衬得那账册都似悦目了起来。   阿嫣摒开杂念,按他指点的算了,果真数目有出入。   “幼时先生但凡教算术,我总推懒不肯学,如今是恶果自食了,让殿下见笑。”她面露赧然。   “你算术不差,只是用错了法子,庄上账目驳杂,得有窍门。”   阿嫣眨了眨眼睛,目露求助。   出阁之前,母亲也曾教过她看账本,不过楚家毕竟式微,给她的陪嫁虽有田产和铺面,却多是小生意,不像当王妃后得的这些田庄,事类极杂。因婆母主掌中馈琐事忙碌,她也没敢打搅请教,这阵子看账目时,确实没用过窍门。   谢珽一眼窥破,唇角微挑,拉了张椅子过来。   “我教你,包你两三日看完。”   阿嫣听他说过那么多话,只有这句,听在耳中好似久旱逢甘霖,如同天籁。   有人耐心指点,阿嫣学起来很快。   掌握窍门后,那些高堆的账册瞧着也没那么吓人了,脑袋不再犯懒罢工,也能瞧得进去,半个时辰后如有神助。   阿嫣心满意足,暂时打住。   夜色已深,合该沐浴就寝了,两人熄烛后出了梢间,榻上已铺好被褥,玉鼎里的香也添好了。倒是桌上放着两个锦盒,瞧着贵重又眼生,摆在桌上也突兀。   阿嫣有点意外,向玉露道:“这是哪来的,怎么不收起来?”   玉露听了笑而不语,只瞥向谢珽。   谢珽伸手掀开锦盒,“今日初雪,明日府里定会设宴赏雪,给你添件新衣。”话音落处,遮在上头的锦缎揭去,里头分为两格。   左边是件极美的羽纱缎面绣金披风,哪怕不抖开,光是面上露出的金丝银线绣纹,就已精美夺目,帽兜上风毛又细又暖,触手柔滑。右边摆着三个盒子,盒盖依次揭开时,里面有一支金凤衔珠钗,薄弱蝉翼的金片做工极细,衔的红珠流苏光润生辉,另外是嫣红的滴珠耳坠,精雕细镂的珊瑚手钏。   阿嫣看得呆住,瞧那珊瑚质地极佳,取在掌中摩挲时只觉柔软润泽。   她张了张唇,眼底浮起点惊喜。   “这是殿下挑的?”   “路过珠市时瞧见的,觉得你穿了会好看,就随手买了。”   阿嫣心头微悦,有点期待的瞧向旁边那个盒子,“这里面呢?”   谢珽勾唇,示意她自己掀开。   她依言揭了盒盖,就见里头是个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长约六寸,穿着俏丽裙衫,弯弯的眉眼间盛满了笑意,瞧着能让人心绪大好。她忍不住捧在掌心里,借着烛光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清澈的眼底亦溢出甜软的笑,“这是哪里买的?”   “成悦坊。”   “当真好手艺!从前竟没听说过。”阿嫣喜欢她憨态可掬的模样,爱不释手。   谢珽眼底笑意更浓。   她当然没听过,因这坊名是他随口胡诌的。这个泥塑娃娃,是他亲自做的。 第28章 暗涌 阿嫣只觉心惊肉跳。   翌日便是初雪之宴。   天蒙蒙亮时, 府里的大厨房就已忙活了起来,仆妇们亦各拿扫帚,将后院积雪覆盖的路都清扫出来, 连同雪轿等物都备齐全。   阿嫣昨晚收了谢珽送的新衣裳和首饰, 又有那么个憨态可掬的娃娃,欢欣之下, 拿着玩了好半天才去盥洗。   沐浴的时候,又想起了揖峰轩的泥塑。   哪怕时隔许久, 她依旧记得那天的满心赞叹与惊艳。只不过当时闹得难看, 即便谢珽辨明真相后只责罚了秦念月, 并未再说她半句, 阿嫣为着不蹈覆辙,只能强压着好奇贪恋, 再也没踏足过。   ——免得又遭谢珽冷脸。   昨夜难得他心绪不错,阿嫣不免蠢蠢欲动。临睡前,便试探着提起揖峰轩里的满架珍宝, 满口夸赞中,分明还想一睹为快。   谢珽瞧她识货, 自无不允。   甚至还说若哪天得空, 可亲自带她同去观玩, 讲讲每件泥塑的来历。   阿嫣哪敢耽误他功夫?   能拿到谢珽金口玉言的通行令, 那座阁楼里的藏品便可任她观玩, 这就足够了。有没有他领路, 其实无甚差别。遂欣喜道谢, 心满意足的和衣而睡。   彼时已经夜半,风静雪重。   阿嫣惯于早睡早起,昨晚不知不觉与他耗到那么晚, 今早醒得也是迟了。待睡足了睁眼,身边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她或许是贪恋他睡过的余温,不知何时挪到了他的地盘,枕着他的枕头。   绣帘长垂,帐中比平时明亮几分。   她伸手掀开一角帐幔,拿惺忪睡眼往外瞧去,就见满屋亮堂堂的,窗外厚帘都已吊起,分明时辰不早了。   阿嫣暗惊,忙喊玉露进来。   因怕误了去照月堂点卯的时辰,残存睡意俱被惊走,她迅速脱去寝衣要换衣裳,口中道:“都这么晚了,怎还不叫我起身。”   “王妃别慌,今早可悠着点。”   “怎么?”   “天刚亮的时候,碧风堂的嬷嬷就来递了话,说外头积了雪走路不便,今早无须去老太妃那儿问安。太妃昨日已安排了赏雪的筵席,王妃梳妆打扮了,赶着午时到后院的梅香亭,安心赏雪用饭就行。”   “殿下呢?”   “他一早去了外书房,叮嘱说不必叫醒王妃。”玉露知她素来贪睡,难得碰上个不用早起的清晨,便低笑道:“这才辰时过半,早着呢,要不多睡会儿?”   阿嫣有点想睡,又惦记着今年的初雪,遂抱着锦被探头望外,“雪积得厚么?”   “快两寸的积雪,漂亮着呢!今儿天气也好,这会儿日头刚升起来,外头还白茫茫的。等晚些时候云散尽了,想必会很美。院里的那几株茶梅也打着花苞呢,今早瞧着,零星已有许多开了。”   “那不睡了,玩雪去!”   阿嫣兴致勃勃,穿了衣裳盥洗过后,裹着披风推门出去,便见满目银装素裹,亭台树冠皆被雪覆着,晨风过处,不时簌簌摇落。   风吹入脖颈,凛冽侵肌,却颇清爽。   阿嫣便命人将早饭摆在阁楼上,将炭盆笼起来,开了窗槅,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势之利,整个春波苑,乃至远处院落皆落入眼底。   饭后抱着兔子出来玩,小家伙腿短体轻,灰白相间的身子陷在雪地里,跳来跳去甚是可爱,惹得满院笑声。   这般消磨着,转眼巳时过半。   阿嫣这才认真梳了发髻,簪了谢珽昨日送的衔珠金钗,戴上珊瑚手钏和滴珠耳坠,又将那羽纱绣金的披风穿了,往镜前一站,只觉衣裳辉彩,容光焕发,钗上的红珠流苏与耳畔滴珠相辉映,衬得双唇红软,脸颊柔白,为容貌增色不少。   这眼光竟还不赖。   阿嫣勾唇,临行前又瞥了眼摆到博古架上的泥塑娃娃。   这娃娃捏得憨态可掬,精巧有趣,是闺中少女喜欢的物件,算来与王妃端庄的身份不大相宜。能想起来买了送给她的,总归得有点少年心性。谢珽那么持重冷肃的人,惯于冷硬杀伐,更不知怜香惜玉,阿嫣实在无法想象他看中后亲手买来的样子。   不会是让谢琤帮着挑的吧?   ……   梅香亭外楼台轩然,红梅蘸雪。   阿嫣过去时,武氏和长嫂越氏都已到了,正瞧着布置席面。见她提早过来,越氏脸上就露出了笑。   “母亲说王妃前阵子辛苦,今日得享个福,不让多操半点心。谁知道这么早就来了,莫非是闻到了锅里的香味儿?”   阿嫣听了,这才留意到厅中不同。   寻常筵席不论是长案圆桌,抑或流水席,都是摆着丰盛菜色,厨子精心做成,色香俱全。今日倒是特别,当中的长案上摆满切好的肉片、菜蔬,两边设了几张小案,上头各置铜锅,里头暖汤渐沸,有香气溢出。   数过来竟有八只小铜锅。   她闻着味儿,与长嫂见过礼,不由笑了,“从前倒也吃过暖锅,多是煮好了一家子围着,暖烘烘的图个热闹。母亲倒是痛快,一下子搬来这么些。”   “闻着味道如何?”武氏笑容爽利。   “香得很,让人想快些尝尝!”   武氏笑意更盛,“这汤底是大厨精心调的,煮肉涮菜都很好。下了雪天寒,旁的菜放久了寒凉,吃暖锅最好不过。回头小夫妻们各坐一桌,带着孩子喝酒赏雪,也比分开坐的热闹些。”   说话之间,仆妇已端酒来摆。   阿嫣遂帮着照看,顺道扫了眼桌上菜色,肉片多半是腌过的,想必已然入味。那小铜锅瞧着不大,实则各分三格,放了不同汤底,可令诸物各得其味。   锅以铜架撑起,当中借烧酒燃火,形制纹路仿了从前的五熟釜,做得十分用心。   阿嫣许久没吃暖锅,瞧着甚是垂涎。   忙活了一阵,外头笑语传来,过去一瞧,就见老太妃乘着雪轿,在二房婆媳们的簇拥下含笑到了。谢淑也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卷毛小黑狗。   人还未齐,便先在厅前赏花。   武氏遂留嬷嬷照看,带两个儿媳迎出去,陪着说话闲谈。阿嫣没打算到祖母跟前讨没趣,只管跟谢淑逗卷毛小黑玩。   少顷,谢瑁、二房父子和三叔谢巍陆续赶来。   就连谢珽都抽空来了。   这会儿浮云尽散,晴日当空,照得檐头积雪熠熠生辉,衬以迎风怒放的百余株红梅,浑如琉璃世界。女眷们围着老太妃,正在雪中赏梅,各自绮罗华采,锦衣绣服。   当中最惹眼的便是阿嫣——   她穿了昨日送的那件披风,羽纱缎面,金线彩绣,袅袅婷婷的身段站在红梅旁,云鬓花颜,娇艳照人。虽是新婚之妇,却未失少女娇憨,这会儿正与谢淑折花逗狗,好似闺中姐妹。   比跟他在一处时活泼多了。   谢珽目光稍驻,瞧她笑眯眯的模样,嘴角竟自微微勾起。直到走至跟前,才恢复惯常的冷硬沉稳之姿,问候祖母长辈。   除了谢琤仍在书院每回,旁的都已齐了。   武氏便笑道:“人都齐了,入席吧。”   一群人呼啦啦进去,各自入座——两位太妃各据一案,由嬷嬷添酒挟菜,谢巍和谢淑尚未婚娶,都是单独坐着,谢瑁、谢瑾和谢珽都拖家带口,各自坐了一桌。   敞厅筑在梅花间,四面设有窗槅,卸去后可坐观红梅白雪。穿厅而过的寒风被锅中腾腾冒出的热气驱散,倒也不会觉得冷,仆妇添了暖酒,而后依着吩咐将各自想要的小份菜碟端到跟前,由各自亲手涮煮。   阿嫣既为人妇,自不好偷懒。   五尺长的小案上摆了各色菜碟,她依着谢珽的口味,将肉片菜蔬放入三格里,又让仆妇取碟糕点过来,磨牙用。铜锅底下烧酒慢燃,锅里渐渐沸了,阿嫣估摸着火候,捞出来放进谢珽盘中,“这肉是腌过的,煮得老了不好吃,殿下尝尝。”   谢珽依言尝了,果真不错。   筵席刚开,几个孩子跑来跑去挑喜欢的菜色,还亲自捧给长辈,哄得老太妃很是高兴。   谢珽瞧她一双眼睛只在锅里打转,挟肉涮菜的动作颇为熟稔,不由道:“在京城时也常吃暖锅?”   “每年一两回,尝个鲜罢了。”   阿嫣说着话,敛袖伸手要去捞虾丸,谁知梅林间忽有疾风吹过,将热气拂乱。阿嫣光顾着肉丸没留意,被那热气触到手腕,不由轻吸了口气,赶紧缩回来。   谢珽眸色微紧,下意识牵住她的手,将衣袖撩起,就见皓腕雪白,如凝霜雪。   好在躲得快,没烫着。   帐中玉手纤软,柔若无骨,他虽曾在夜里碰到过她的腰肢□□,却还是头回牵她的手。那样温软的触感,酥酥麻麻的爬进了心底。   谢珽眸色微动,见小姑娘悄然收回手,似有些不太自在的赧然,自觉过于紧张了,清了清喉咙,取筷箸挟了两个肉丸给她,又道:“还想吃哪个?”   “鱼片、鸽子蛋。”阿嫣低声。   谢珽依言挟了给她。   风过梅林,铜锅里热气蒸腾,两人间似陷入某种微妙而暧昧的尴尬。   谢瑁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今日这筵席,人似乎并不全。琤儿在书院里,不好告假过来,倒是表妹闲着无事,怎么没过来?祖母,莫非她是病了。”   仿若闲谈的语调,似随口一提。   老太妃原本含笑赏梅,被这话触动伤心事,伸向铜锅的筷箸顿住,悠悠叹了口气,垂目不语。   旁边武氏便道:“她在红芦馆,暂未过来。”   “这事我听说了。表妹思念姑母,说是要迁到那边闭门半月。如今时限已过,怎还不见她露面?府里难得齐聚,让她孤零零在屋里坐着,岂不冷清?我听说她之所以迁走,是因得罪了王妃?”说话间,那双狭长的眼睛扫过阿嫣,而后望向武氏。   阿嫣挟菜的手不由顿住。   她听田嬷嬷提过,谢瑁的生母当年是难产而死,谢瑁也由此落下腿疾,自幼长在轮椅上。武氏嫁过来后对他视如己出,每尝他病了,都会衣不解带的照顾,也曾寻医问药想治好他这腿疾,只可惜心血空费,并无起色。   照理说,谢瑁当感激才是。   但不知怎的,他对武氏似乎始终有隔阂,性情也颇阴冷,不甚与武氏亲近。   武氏原也不是要讨好谁,当初尽心竭力的照顾教导,无非念着他是谢衮的骨肉,又自幼丧母落了腿疾,瞧着于心不忍。等他安然无恙的长大,满腹才学,又涉足政务有了羽翼,便也放了心不做强求。   如今抱了孙子,长媳越氏也颇恭顺,武氏又琐事繁忙,母子俩便愈发疏远。   此刻谢瑁忽然提起此事,语气不算太好。   武氏坐在上首,面色微沉。   ……   身在王府久居尊位,武氏其实也很清楚,这府里各个都是人精,即便互为骨肉瞧着亲近,到底各有子嗣,前路不尽相同。   有爵之家,兄弟相争原就是常事,哪怕谢珽如今已能服众,想让叔侄兄弟尽数归心,天皇老子都未必做得到。即便在后宅,彼此安插眼线打探消息,暗里的风波她都知道。   惩治秦念月的时候她就料到了,府里就这么大点地方,这消息是瞒不住的,只要老太妃和秦念月不甘心,有心人总能打听得到。   当日在碧风堂定调,不过是为通个口风对外人交代,女眷们各怀心思,也都没什么异议。   谁料今日谢瑁竟会忽然发难?   他既提及阿嫣,显然已知晓事情的经过。   武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将筷箸轻轻放在案上,环视了一圈,沉声道:“不是得罪王妃,而是冒犯王妃,扰乱后宅,行事不知轻重。”   “窥探行踪罢了,罪不至禁足吧?”   “但此风不可助长!”   “可她终究还是个孩子,既住在这府里,自是心系王府的。她久在闺中,没经历过波折,做事的法子是失当了些,但她的初心却仍是为咱们谢家。倘若父亲在世,瞧见外甥女行事冒失,想必只会耐心教导,而非出手惩治。母亲素来雷厉风行,对表妹的疼惜之心,终归比父亲逊色几分。”   这话说得未免薄凉,饶是武氏心性刚毅,闻言也稍稍变色。   就连谢珽的神情都沉了下去。   “依大哥的意思,当如何处置?”   “谈不上处置。”谢瑁慢条斯理的斟酒,口中道:“表妹是姑姑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父亲和两位叔叔都极疼爱。府里中馈之事素来由母亲操持,母亲对二弟和三弟自是寄予重望费尽心血,对表妹难免疏于教导,以致如今犯错。既然行止有差,教导改正便可,若只一味惩治,难免有愧姑母在天之灵,让她寒了心。”   席上片刻安静,阿嫣听得几乎想笑。   合着秦念月心术不正,又被满府溺爱,将郡主遗孤纵容成那样,到头来却成了武氏疏于教导?她即便入谢家不久,瞧着碧风堂素日的忙碌,便知武氏对这座王府当真是鞠躬尽瘁,极为用心的。   这种话实在过于忘恩负义。   阿嫣自入谢家便得婆母照拂,日日相处,敬佩武氏的心性之余,亦渐渐处出了感情。见婆母被这般冷言中伤,心中不忿,不由道:“据我所知,表妹是自幼养在照月堂里,由祖母亲自教导的。怎么如今,反而成了母亲疏于教导令她犯错?”   话音未落,就见谢瑁遽然抬眼。   他的神情是真的阴沉,迥异于谢珽威冷慑人的气度,他像是站在暗影里盯过来的一双眼睛,藏着几分阴怨,让人无端脊背发凉。   阿嫣下意识揪紧了衣袖。   谢珽的手指便是在这时覆上她的手背,安抚般轻压了压,而后盯向兄长,道:“教了数次仍不改秉性,就该小惩大诫让她记住教训。大哥难道想姑息养奸,将姑母的骨肉教成无法无天的莽撞之辈?”   极平静的声音,似不掺情绪。   但两道锋锐的目光逼视过去时,却仍令谢瑁心生忌惮。   厅中气氛稍滞。   二叔谢砺便笑了声,“阖家聚着赏雪,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争执起来。瑁儿也是惦记你姑母,不忍念月落单了冷清,各有主意罢了。念月的身份毕竟不同,河东军中战死的将士无数,她是靖宁的遗脉,咱们如何待她,便是如何待将士遗孤。你若为了王妃苛待于她,难免令将士寒心。”   “珽儿,听二叔一句劝,适可而止吧。”谢砺说着,举了举酒杯,打圆场般先行饮尽。   满厅目光不由落向谢珽身上。   谢珽岿然而坐,脸上没掀起半点波澜,只沉声道:“我意已决。二叔不必再劝。”   谢砺脸上笑容顿收,似要起身再劝。   一直没说话的谢巍却在此时敲了敲桌案,“二哥,大哥过身时,是将王府内外诸事都交在大嫂和珽儿手里的,朝廷颁的袭爵文书也是给了珽儿。他这样做自有道理,兴许背后另有牵扯,咱们何必过分插手。念月养在母亲膝下,又得满府宠爱,若真恃宠生骄,失了分寸,绝非姐姐和大哥愿意看到的。”   “军中将士若觉寒心,想必珽儿自会妥善应对,也不必咱们操心。大哥过世后,大嫂为府里耗费心血,内外诸事都亲自操持,有条不紊,众人都看在眼里。公道自在人心,大嫂——弟弟先干为敬。”   话音落处,果真起身饮尽杯中酒,姿态飒然。   武氏僵冷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   “多谢三弟。”   她斟酒举杯,亦仰头饮尽。   谢瑁与谢砺见谢珽母子有谢巍帮腔,连老王爷的遗嘱都搬出来了,既已看出彼此态度,便暂且作罢。   方才凝滞的气氛在此时总算化开,阿嫣在旁听着,只觉暗自心惊。   老王爷过身得太早,谢珽少年袭爵,哪怕凭铁腕统率麾下众人,恐怕未必如外人以为的那样轻松。   譬如眼前的二叔,跟着老王爷征战二十余年,军功威望皆不逊于谢珽。今日他以军中将士当借口,恐怕也是凭着这份威望。若非三叔出口相助,谢瑁与二房站在一边,谢珽母子当真是势单力孤。   王府诸事皆与军中牵系,若果真如他们所愿,改了对秦念月的处置,那无异于动摇谢珽的威信,助长对方气焰。   她倒是忘了,秦念月不止是表妹。   遗孤身份的背后,还有个战死在沙场的靖宁县主。那样英姿飒爽的一代女将,不止被王府众人牢牢惦记,亦曾深受军中将士敬重。沙场杀伐的人向来讲求袍泽之谊,曾随她征伐的兵将,如今多半已成了军中梁柱,对于这位旧主,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情谊吧?   这份旧谊在郡主战死后,自然要落到遗孤身上。   今日谢砺以此要挟谢珽,焉知来日秦念月不会借此来算计她?   毕竟,她是京城强行塞来的王妃,秦念月却是人尽皆知的武将遗孤。若有人颠倒黑白,说她让郡主遗孤受了委屈,热血忠烈的将士会怎么想?至于谢瑁和谢砺,因着老王爷的死,恐怕更会迁怒于她。   想通这些,阿嫣只觉心惊肉跳。   有了这事垫底,当阿嫣受邀出城赴宴,藏在暗处的冷箭铮然破空袭来,险些穿破车厢时,她被惊出满身冷汗之余,下意识就想到了秦念月所牵系的旧部。 第29章 惊险 声音有点严厉,吓得阿嫣赶紧闭眼……   一场深雪令魏州城外的景致改天换地, 早开的红梅迎风傲然,晴日雪光里分外妖娆。   非但谢家,各处府邸皆摆宴赏玩。   朱门高墙里的雪景已不足看, 城外却有苍山卧雪, 古寺清寂。但凡在郊野有别苑楼台的人家,这两日都动了心思, 陆续出城设宴。谢家既是王府之尊,在这场入冬的红梅初雪里, 请柬亦如雪片般飞到门前。   武氏应付不过来, 众人遂分头赴宴。   譬如郑家的宴席就是由老太妃亲自接了, 将暖帽暖轿都备齐, 借赏雪之机与娘家人热闹团聚。二房婆媳各自去了相熟的府邸,武氏前往军将家中, 阿嫣则与谢淑一道,去长史贾恂家的别苑凑热闹——   贾恂这辈子的心血尽数耗在长史府里,对几位王爷皆十分忠心, 谢珽母子极为倚重,对他家的帖子自是颇为重视。   姑嫂俩各乘马车, 辘辘出城。   雪后天晴, 风吹得清寒, 贾家的别苑修筑在西禺山下, 沿途积雪未消, 赏心悦目。   阿嫣抱着装满银炭的鎏金小手炉, 暖烘烘的热意让人心生慵懒, 她掀帘瞧了半天的道旁雪景,眼睛有些累,遂靠了软枕闭目养神。玉露坐在旁边, 瞧她眼皮快打架了,不由笑道:“待会到了贾家,王妃是要被尊为贵客的,这样犯懒可不成。”   “马车晃得人犯困。”阿嫣低声。   玉露笑着取提神的香囊给她闻,又问随同而来的田嬷嬷,“嬷嬷,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照这样走,两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贾公平素事情多,一年到头没个清净,这别苑就挑了僻静的地方,每年过去住上两日,算是忙里偷闲。”田嬷嬷从前也曾陪伴武氏出入,对魏州各处府邸了如指掌,又道:“别瞧着远,地方却是顶好的,隔着山谷还有温泉池子,太妃都赞不绝口呢。”   “既有温泉,想必地气比别处热些。”   “是呀。每年春天,那儿的花开得最快,比城里还早几天,也是赏春的好去处。”田嬷嬷说着,牵住阿嫣的手,温声道:“我给王妃揉揉穴位吧,也有提神之效。”   说话间握住她细软的手指,寻了提神的穴位轻轻按揉,又细说贾家有哪些女眷和可能来赴宴的宾客,免得阿嫣忘了。   阿嫣亦打起精神,重温赴宴前婆母叮嘱过的话。   ……   马车徐徐驶上雪覆的山路,锦帘不时被风卷着簌簌轻响。   一声锐利的哨响便在此时自左边破空传来,短促而尖锐。随行的仪仗中有十名侍卫,被这哨声所惊,俱拔剑往左侧的山谷瞧去,谁都没发现,右侧的斜坡上有数支冷箭在哨声的掩护下破空而出。   铁箭疾劲,直奔马车。   当头那支冲着骏马射了过去,旁边六支连弩齐出,分三路奔向阿嫣乘坐的车厢。   赶车的少年原本面无表情,却在利箭破空的那一瞬骤然察觉。   司裕听风辨音,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起身,拿右手扳住车身借力,双腿腾空跃起,将堪堪逼近车厢的利箭尽数踢飞。藏在袖中的寸许小刀同时甩出,刺向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山坡,循着利箭来处,直奔埋伏在雪中的一名刺客。   左手得空的间隙,硬生生接了一支疾劲射来的铁箭,蹭得手掌鲜血顿出。   铁箭铮然相击,随之传来骏马的惨呼——   方才情势太过紧急,司裕护着阿嫣手刃刺客,并未顾得上它。   痛得发疯的马扬蹄惨嚎,撒蹄就往前跑,马车被它拖拽着遽然颠簸疾驰起来。眼瞧着它慌不择路就要冲往谷底,司裕一时间没法分开车马,手里的铁箭掷出去,正中骏马的脑门。   那匹马又跑了两步,庞大的身躯才轰然倒地咽了气,原本颠簸疾行的马车势头未消,几乎倾翻。   前后诸事,不过是在两三息之间。   阿嫣在车厢里毫无防备,方才被马车猛的拉着往前跑,后脑勺重重撞在车厢后壁,磕得她头晕眼花。如今骏马痛嘶,车辕触地,她整个人失了重心,仓促间又没处扶着,身子就往外扑了出去。   司裕伸臂,将她牢牢接在怀里。   少年身姿秀长,寻常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半句话都懒得跟人说,此刻骤然遭人发难,挡箭、反击、刺马一气呵成,即使掌心鲜血已然淋漓,须臾间又取了一条性命,脸上还是那副冰封雪遮的寡淡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只向阿嫣道:“伤到没?”   “没、没有。”   阿嫣后脑勺还痛着,吓得心头乱跳。   司裕抿唇,目光扫向后面。   袭击来得太过突然,那些侍卫原是仪卫所用,虽说不似上过沙场的将士应变机敏,到底是亲事府的兵,绝不至临阵慌乱。方才被哨声引走注意,防备不周,待反应过来后立时有了应对,两人奔来护着阿嫣,两人去守谢淑,余者直奔斜坡。   雪地里埋伏的刺客现了形,仗剑纠斗,气势汹汹。   看来都是高手,远在侍卫之上。   司裕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眉头微拧,道:“躲着别出来,待会我应付。”   “可你……”   “守得住。”司裕摸出一把寸许的匕首,又迅速扫视四周,以防这茫茫雪地里另有刺客。   阿嫣见他如此镇定,稍稍放心,猛想起后头还有个堂妹,忙道:“可谢淑……”   “冲你来的。”   司裕说着话,瞧那边已有刺客破了防线冲过来,握着匕首活动了下手腕,促声道:“进去。”   阿嫣没敢添乱,赶紧缩了回去。   里头两人仗着两旁横木拦挡才没摔出去,却也被撞得七荤八素。玉露除了来魏州途中遭遇刺杀外,没见过杀伐场面,吓得面如土色,田嬷嬷却是武氏从娘家带来的,比两个小姑娘镇定得多。知道此刻出去就是箭靶,便伸臂将阿嫣抱紧怀里,又促声吩咐玉露,“护在那边,防着暗箭!”   那架势分明是要以身为盾。   玉露毫不迟疑的拿身体挡在阿嫣背后,还不忘颤声安慰,“别怕,咱们带着侍卫呢,不会有事的。”   阿嫣眼眶微热,轻轻咬住了唇。   她与玉露自幼一道长大,自是情谊极深,却未料田嬷嬷竟也会这样护着她。外面金戈交鸣,听着就觉得惊心动魄,她不知司裕能不能挡得住,但此时此刻,手无缚鸡之力如她,除了躲着别添乱,确实帮不上半点忙。   倒是这群刺客……   对谢淑不闻不问,上来就奔着她,莫非像那日二叔谢砺说的,是靖宁县主的旧部不忍秦念月受委屈,又恨她这京城塞来的人作威作福,故而寻衅?但是以河东的治军之严,军将即便心有怨愤,又何至于拦路刺杀?   阿嫣越想越觉心惊肉跳,为防万一,觉得还是摸清对方的来路好些。   遂高声道:“如果可以,留个活口。”   司裕站在车厢顶,匕首鲜血淋漓,脸上亦溅了血迹,那双眼在厮杀中泛出猩红,声音却仍平静如冰雪,呲了呲牙道:“好。”   仿佛答应捉个兔子那么简单。   埋伏的刺客俱已出手,守着谢淑的那两人瞧出情势,立时赶来相助。方才被刺客重伤的侍卫亦咬牙赶来,阻拦缠斗。   司裕身如鬼魅,匕首横扫,皆朝命门而去。   刺客陆续重伤倒下,却没人打算逃走,分明是只进不退的死士。司裕眼睛都不眨,脸上无甚情绪,甚至没有半分凌厉的杀气,只紧紧盯着每个人的动作,寻准机会直扑对方命门。他受了伤,却似浑然不觉,许多招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毫不迟疑,像是拿命换命,看谁撑到最后。   这回,他显然是胜出的那个。   匕首利落挥过,没用太久,最后一名刺客倒下,匍匐无力。瞧着刺杀落败,再无扭转之机,他的眼底闪过决然。   司裕捏拳,重重砸向他的脸。   血沫混着牙齿喷出,亦将早就藏好的毒药带走,那人满口鲜血,目眦欲裂。   远处,马蹄声滚滚而来,是侍卫遭遇袭击后发鸣哨召来的援兵。   司裕抹了把脸,拿衣裳擦净匕首上的血,不顾伤口仍有血泅泅而出,只向阿嫣道:“去后面那辆车,别看这里。”   说罢,默然看向侍卫。   少年惯常寡言,身上更没有谢珽沙场杀伐、居于高位的那种冷厉威压,周遭侍卫却都震惊于他毫无感情的杀伐,见这小车夫将刺客尽数斩杀在地,没敢反驳半个字,立时将苟延残喘的那人捉了,旁的留人看守。   有身上带着创药的,赶紧取出来分给众人。   又双手捧给司裕,“公子快处置伤口。”   司裕接了,听见阿嫣走出车厢的动静,便只背过身去,解开刀剑划得残破的外裳,往伤处洒上药粉,又拿衣裳紧紧裹住。   回过头,见阿嫣绕过了车厢,似要往这边瞧,立时道:“闭眼!”   声音有点严厉,吓得阿嫣赶紧闭眼。   旁边田嬷嬷扫见满地血迹,心头也觉震惊,忙伸手蒙住阿嫣的眼睛,道:“王妃别看,这种事瞧不得。”说着话,连玉露的视线也挡住,带两人匆匆往谢淑那边走去。   阿嫣不能视物,只闻到山风里的腥味。   她到底担心,问司裕,“你受伤了吗?”   “没有。”少年垂眸。   说罢,又瞧了眼残破染血的衣裳,忽而抬脚疾奔,狼崽般的身影疾跃过地面,站到谢淑的车夫跟前。那是个年轻的男子,身量倒没比他高多少,被这骤然袭来的刺杀惊得面如土色,愣了一下,见司裕指了指外裳,这才明白过来,忙脱了递给他。   王府的车夫皆是灰色衣裳,冬日里穿得又厚实,司裕裹在外头,倒也瞧不出太大的破绽。   而后,自跳上车辕,驱车去接阿嫣。   车轮辘辘碾过血迹残留的山道,田嬷嬷一直蒙着阿嫣的眼睛没撒手,直到马车驶到跟前,她才温声道:“王妃快进车厢里,别冻着。”说着话,同玉露一道将她扶进车厢。   里头谢淑花容失色,忙将她拽住,“没事吧?”   “我没事。”阿嫣回头,担忧的目光落在司裕身上,就见少年青竹般笔挺站在那儿,脸上仍是惯常的冷无表情。他的额头发间被溅了血迹,衣裳却干净得很,半点不像厮杀过的模样。她眉头微蹙,才要开口,司裕已一把扯下车帘,连同镂花小门扇也关上,跳坐上去后抖缰驱车。   “我先带王妃回府。”   他的声音冷冷传来,似半点不欲与她说话。   ……   回城的马车比来时快了许多。   随行的侍卫经了恶战,多半重伤难行,好在有援兵赶来,添了不少人手。其中半数骑马护送阿嫣和谢淑回去,半数留在原地,将那苟延残喘的刺客捆好,连同那些已经气绝的死士,都装进阿嫣那架撞坏了吱呀作响的马车,套了马跟在后面带回。   因怕血迹引人瞩目,下山后又换了辆车。   这些事已无需阿嫣操心。   方才身在险境的紧张慢慢消去,此刻打道回府,她才觉出后怕。想起方才闻到的血腥味,还是有些担心司裕,想掀帘问他如何,谁知帘脚被他从外面压住了,分明是故意的。   旁边谢淑瞧见,忙道:“别担心,他方才来时利索得很,受的伤想必也不重。等回府之后请郎中好生照看,会无碍的。”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显然吓得不轻。   阿嫣只好作罢,心有余悸的握住她的手,竭力让自己镇定,“这样的事,常遇到么?”   “我还没碰见过,只不过伯父刚战死的时候曾有人不安分,据说是别处节度使派来的刺客,冲着堂哥和谢琤,大抵是想趁火打劫乱了军心,谋夺河东的州城。当时消息瞒得死紧,我还是后来听到的。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莫非外头已不太平了么。”   谢淑蹙眉,手指不自觉攥紧。   阿嫣听了之后,心头愈发疑惑起来。   所以今日到底是谁在生事?   这王妃之位牵系后宅,亦牵系着朝堂皇权和河东雄兵,阿嫣嫁来之前固然知道处境会艰难,却没想到还会有这般凶险。心头咚咚乱跳,秀致的小脸惊得泛白,那双善睐的明眸里亦蒙了忧惧,她瞧着谢淑,一时间各自无言。   外头忽然传来马蹄声,愈来愈近。   旋即,侧帘被人挑了起来。   谢珽身上练兵的盔甲尚未卸去,见阿嫣低头安然坐在里面,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不待司裕勒马停车,他踩着车辕翻身上来,推开小门扇便钻进了车厢,那张脸轮廓冷硬,薄唇紧抿时,神情间藏了几分担忧。 第30章 咬他 照准他的脖颈便恨恨咬了下去。……   谢珽今日原本在校场练兵, 听闻阿嫣在赴宴途中发了遇袭求援的鸣哨,他将事情交给副将后立时带着徐曜赶了过来。   在魏州刺杀王妃,无异于在京城刺杀皇后。   这样的事情已数年没出现过了。   谢珽吊着颗心, 纵马直奔西禺山, 驰至中途,迎面碰上了递信的侍卫。   马蹄剜得雪泥纷飞, 侍卫拱手抱拳,说援兵过去时危厄已然化解, 王妃身边的车夫身手惊人, 在援兵赶到之前就已制伏刺客。如今局面已定, 王妃已乘车回城, 由车夫和援兵护送。   他听了禀报,立时拨马疾追。   此刻马车缓缓驶在积雪未融的官道上, 里面锦垫厚软,手炉熏暖。   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在他钻入后骤然逼仄了起来, 谢珽摘去碍事的银盔,只余细甲冰寒。他的神色比之更为阴冷, 进了车厢后迅速将阿嫣身上打量, 又瞥了眼堂妹, 见她俩都安然无事, 这才道:“惊着了?”   “当时太吓人了。殿下怎么会过来?”   阿嫣未料他会在这时赶来, 有点犯懵, 忙往里挪了挪, 让出些地方给他。   这一动,后脑勺又隐隐作痛起来。   先前疯马疾驰,她撞在后厢上的那一下实在太重, 当时磕得头晕眼花,只因身在险境精神紧绷,还没顾上。这会儿性命之忧已解,紧绷的那根弦松弛之后,痛感便一阵阵蹿了上来。尤其马车颠簸,身体晃动时,痛感便愈发分明。   她轻嘶了声,秀眉微蹙。   谢珽眸色骤紧,“伤了哪里?”   “脑袋撞了下,有点疼。”阿嫣低声。   “我看看。”谢珽从前面揽住她肩,让阿嫣微微躬身。她今日梳的是高髻,被撞得有点散乱,拨开青丝一瞧,果然后脑勺微微泛红,还有点肿。王府的马车内壁多半做得厚软,她能磕成这样,显然撞得极狠,没晕过去已算运气好的了。   谢珽心头似被谁揉搓着,没敢拿手多碰,只温声道:“除了疼,有没有犯晕想吐?”   “这倒没有。”阿嫣闷声。   谢珽稍稍放心了些,从侧帘伸手出去,向徐曜道:“冷敷的药。”   待药瓶递进来,便将小姑娘圈进怀里,拿指尖挑了膏药细细抹在她的头皮。那药凉得很,像是冰凉的水徐徐化开,缓解了后脑勺灼烧般的痛感,只是毕竟要拿手指轻轻摩挲抹匀,那时轻时重的痛感犹未断绝。   药须抹两遍,等待药膏干涸的间隙里谢珽也没放开她,只温声道:“再忍忍,抹了药,淤肿便可消去。”   “嗯。”阿嫣靠在谢珽怀里,鼻端嗅到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亦从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中感觉到稍许温柔。   委屈忽然就铺天盖地般涌上心头。   这门婚事当真是个火坑,打从最初就磕磕绊绊,赴嫁途中遭遇袭击不说,到了魏州就碰上个横竖看她不顺眼的祖母,又有个骂不得碰不得的遗孤表妹,如今倒好,出城赴个宴席都能危及性命。她对着铁石心肠的男人,每日照顾起居已是如履薄冰,如今遭遇这些,愈发令人疲惫。   这个王妃之位简直就像荆棘钉板做的。   危险得要命!   她又气又委屈,恨不得咬他一口。   膏药的凉意散去,后脑勺绷着似的又作痛起来,她眼里几乎冒出泪花。   男人身穿细甲不好下嘴,银盔卸去后,脖颈却是毫无遮挡的,阿嫣耐不住疼,又暗恨他牵扯出的重重麻烦,照准他的脖颈便恨恨咬了下去。   细白的牙齿咬上去,泪珠霎时滚落。   谢珽只觉颈间传来溽热的咬痛,旋即有温热的泪珠落入衣领,无声无息的滑入他的背脊。   一股酥麻从她的唇齿处袭遍全身,他身体微僵,知她是疼得狠了,又骤遭凶险惊惧未消,不由收紧怀抱,半点儿都没吭声。心里却似揪成一团,念及行凶之人,眸色愈寒。   旁边谢淑非礼勿视,赶紧闭上眼睛。   ……   车厢里片刻安静,只待后脑勺痛感渐消,阿嫣才撒口松开。   男人的脖颈上留了两排牙印,暂失血色,整齐而分明。阿嫣拿指尖抹了抹,擦去不慎留下的那丁点口水。   指腹温软,像是拂在心尖。   谢珽眸色稍深,铁甲下腰腹微绷,却不敢表露分毫,默默给她伤处上了第二遍药膏,才将她松开,稍稍后退坐直身体。   小姑娘的眼圈仍自泛红,红唇微抿。   这柔软唇瓣方才曾贴在他颈间,悄然落泪。谢珽便是再铁石心肠,瞧见这委屈可怜的模样,目光也软和了起来。将药瓶收好后,语气里添了稍许温柔,“山道上的刺杀,究竟怎么回事?”   阿嫣大略说了经过。   谢淑因离得稍远,加之并未被围攻,惊惧之下偷瞧了几眼,将外头情形看得极清楚。两人所知所见合在一处,事情便可分明。   谢珽先前被老太妃带去客栈时,曾见过为阿嫣驱车的司裕。   当时他只觉得这少年虽瞧着沉默寡言,身份微寒,整个人却如青竹紧绷,想必身手不错。却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车夫的能耐,竟不止“身手不错”可以形容。   孤身击杀十个刺客绝非易事。   他在这年纪时,也未必能轻松应对。   谢珽来时顺道瞧过那辆羁押刺客的马车,除了奄奄一息的那人还吊着口气,伤处不在要害,旁的都伤在命门,伤口锋利,不偏不倚,显然动作快而熟稔。   像是杀人的老手。   便是整个河东帐下,这样的人也不多。   今日事发突然,若非那少年拦着,哪怕有援兵赶去,阿嫣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谢珽心有余悸,因旁边坐着尚未出阁的堂妹,便竭力不去想脖颈间被她咬出的齿痕,只肃容岿然坐到对面,道:“这伙人跑到魏州行刺,胆子倒不小。”   “是啊。敢那样明目张胆的刺杀王妃,他们必定早有图谋,探清了咱们的行踪。可惜左边吹哨扰乱的那人藏在山谷里,咱们没多带人手,让他跑了。”谢淑在旁暗恨咬牙。   她原就眼神不好,今日隔着有点远,瞧见模糊的人影揪斗时,只觉凶险之极,因没瞧见近处的血迹,倒没太被吓到。   谢珽闻言沉眉,“既有活口,定能捉住。”   说罢,又瞥向默然垂眸的阿嫣,“这次是我疏忽,回去把陈越调来给你,往后随行卫护。倒是这位司……”   “司裕。”   “对。他这般身手,委实出乎所料。”   谢珽说着,瞥向帘外。   这分明是想问司裕的来路。   但说实话,阿嫣也不是很清楚。   她当初救下司裕,是觉得少年浑身浴血奄奄一息,实在可怜得很。见死不救,从来不是她的性子,才会出手相助,请医问药加以照顾。后来他说要做两年车夫任凭趋势,态度实在执拗,阿嫣估摸着他说不想欠别人的,拗不过也就应了。   她也曾问过司裕身份,他不肯说。   阿嫣见他终日沉默,除了随她外出,其余时候都在睡觉,并无半点异样,也就没强人所难。   汴州客栈遇袭那次是他头回出手。   而今日,更是技惊四座。   阿嫣即便没瞧见外头的腥风血雨,也知道司裕能将众多刺客拦在车前,还按她的意思留了活口,来路绝非寻常。   以谢珽的性情,想查问来路很正常。   但阿嫣知道,司裕对她并无半点恶意,更不会有旁的居心——他找上门当车夫时,皇帝虽已赐婚,挑的却是楚嫱。司裕进府后,别说楚嫱那边,除了会对她蹦出几个字,就连玉露说话都不大搭理。若非仓促替嫁,更不会跟到魏州来。   他只是来路不明,无家可归而已。   阿嫣想起少年沉默寡言的模样,怕谢珽的深究会伤及司裕的好意,便只低声道:“司裕并非家仆。因我曾帮过他,他不愿欠人恩情,才提出要做两年车夫,权当报答,这已很委屈他了。今日之事,司裕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望殿下能够善待。”   她说得认真,眼底藏有恳切。   谢珽听出她言下之意,默了一瞬,颔首道:“如此盛情,自须善待。”   ……   锦帘外,寡言的少年唇角微动。   却也转瞬即逝。   他的耳力向来很好,能在山道上凭着铁箭铮鸣辨出来处,这会儿隔着一道软帘,想不听见里面的对话都难。   司裕知道她是在维护。   毕竟他这样的人,一旦出手露了形,多半会被人提防。或被视如恶鬼,或被当作利剑,始终只有冷冰冰的天地。   她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却只字不提报答。   后来他委身为车夫,她会在买糕点蜜饯时给他多买一份,在吃路边馄饨时给他添上一碗,在添置衣裳时让人塞给他两套,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让他爬到树上采摘野果。她不逼问来处,亦不深究身份,甚至偶尔会叫他“司公子”。   他在她身边为仆,从未有过的自在。   更何况,她还那样好看。   司裕手里杀人无数,流血见伤、取人性命,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或厌憎或敬惧的目光,他也早就习惯。今日山道上,他是头一次,怕被人看到杀人浴血的模样。   怕她受惊、畏惧、赶他走。   而此刻,阿嫣竟在出言维护。   司裕心头微悦,拿衣裳遮住血迹时那点隐晦的担心消失殆尽,忽然觉得身上那些剑伤一点都不疼了。   他一路驱车回府,在门前停稳。   谢珽最先出来,待司裕将旁边放着的踩凳摆好,谢淑先掀帘钻了出来,后面阿嫣披风锦绣,身姿盈盈,踩着矮凳下地站稳后,目光立时落到了司裕身上。那件干净的衣裳显然是在遮掩,她不能众目睽睽的命人扒他衣服看伤势,便只盯住他眼睛,“待会郎中会过去,好好处理伤口!”   “遵命。”司裕低眉顺目。   “这几日卢嬷嬷会送去药膳,都得吃了。”   “遵命。”亘古不变的面无表情。   阿嫣拿他没办法,又怕谢珽多想,便只回身仰头道:“既已回来了,就让司裕先歇息养伤吧。至于捉住的活口……”   “我亲自去审。”   “有劳殿下。”阿嫣轻轻吐了口气。   不论今日的主使是秦念月牵涉的军中旧部,抑或谢淑猜测的别处虎狼,以谢珽的能耐,想必不会被糊弄过去。   她这回吓得不轻,实在得好生歇歇。   谢珽瞧她小脸上血色还没恢复,叮嘱嬷嬷好生照看,又让人去请郎中给姑嫂俩诊脉压惊,而后与徐曜翻身上马,去审讯所用的大牢里,等那个被生擒的刺客。   ……   审问死士这种事,谢珽驾轻就熟。   阴暗牢狱里刑具俱全,上头陈年的血迹层层斑驳,魏州最好的郎中熬了参汤补药吊着那人的气,一番刑讯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谢珽再适时攻心深挖,入夜之前便彻底攻破了对方的心防,撬开嘴巴。   混到魏州城的法子、逃逸的同伙尽数吐露,谢珽命人连夜追查,而后亲自审讯。   这些死士来自天南海北,均是重金买的。   出资之人戴了面具,相貌不明。   但这并无妨碍。   敢买凶对汾阳王府动手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他们手底下有多少走狗爪牙,谢珽纵不能尽数查明,却能摸个七八分。牢狱旁边就是书阁,巨石铸就的密室里书架林立,当中暗设机关,无令不可出入,藏在书架中的尽是各处探来的机密。   声音、动作、气味、许诺的重金……每一样皆是线索。   最后,诸般线索汇向两个人。   那两人来自同一个地方。   ——陇右。   已经被谢珽率兵教训过,且扼住了咽喉要道的陇右!   查明背后主使的那一瞬,谢珽怒气勃然,取走那些只求速死的刺客性命,立时飞马回了王府。   彼时已是翌日后晌。   武氏和长史贾恂听闻此事,俱觉心惊,知道这种事无异于寻衅于河东兵马,这会儿都在长史府里等着。见谢珽满面阴沉的走了进来,贾恂忙将屋门掩上,叮嘱徐曜守在门口,转身便道:“刺杀的主使之人,殿下可问清楚了?”   “郑獬。”   熟悉的名字入耳,两人各自诧异。   贾恂对陇右的事知之甚深,闻言只是沉吟,武氏毕竟不似他整日扑在长史府里,拧眉思索了片刻,仍觉得这事古怪,“先前你拿下高平城,又留了重兵布防,郑獬本该知道轻重。咱们先前已摆明了态度,扼着陇右咽喉,他如此狂悖挑衅,一旦咱们挥兵东进,他那点兵力,定是挡不住的!”   “照理来说应当如此,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贾恂掀须,随手抽出案头一本册子,“据我所知,郑獬此人素性狡诈,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做。主掌陇右之前,他行事颇有赌徒的习性,只是后来当了节度使,军政大权在握,才收敛了几分。”   武氏微怔,“贾公的意思是?”   “他在铤而走险。”   贾恂说罢,又看向谢珽,“王爷怎么看?”   “或是铤而走险,或是身不由己。”谢珽在审问时,心中就已琢磨过这事了。   刺客供出的那两人都是陇右部下,这消息绝不会错,那俩又都是郑獬同生共死走过来的心腹,若非受郑獬指使,就是被更有权势心计之人暗中收买。不论站在身后的是谁,陇右都是把利剑,且对河东虎视眈眈,丝毫没因高平城的大败而停步。   这样的祸患,迟早都得斩除。   谢珽负手立在案边,瞧着墙上高悬的那副舆图,片刻后,忽然问道:“云南的事,可有消息?”   “已经拖不下去了,怕是要起刀兵战事,就在这数月之间。”   “朝廷有几分胜算?”   “不足三分。即便弹压住了,这场仗只会将国库打得更空,禁军那群酒囊饭袋是何战力,也将大白于天下。”贾恂虽是文臣,跟了三代英勇善战的王爷,对征战之事也极有见底。   这般看法,与谢珽不谋而合。   武氏瞧着他的神情,立时猜出了打算,“你打算灭了郑獬,一劳永逸?”   “总要打的,缺时机而已。何况他肆无忌惮的对楚氏出手,视河东军威为无物,怎可姑息。”   “殿下所言极是。郑獬虽有野心,能耐却有限,高平城一战探清了虚实,这次出手定有胜算。不过穷兵黩武并非良策,咱们要的是斩除隐患,而非吞并州城,不宜为此死伤太重。若殿下愿意,或可与剑南联手。”贾恂须发半白,拱手劝道。   剑南节度使周守素,确实是一把适合围剿的利刃,谢珽也想过联手的事。   贾恂见他并未反对,又道:“剑南坐拥天险,易守不易攻,咱们将来若想收服,也绝非易事。不过周守素此人性情刚烈,被郑獬那些小动作屡屡骚扰,也不胜其烦,或许愿意联手。他膝下有个庶女,极得宠爱却未曾婚配,若以姻亲拉拢,不论眼前合力围剿郑獬,还是往后收拢四方人心,都大有裨益。”   他说得郑重,言语间亦尽为谢家考虑。   谢珽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贾公的意思是娶了做孺人?”   “帝王以妃妾拉拢朝臣,殿下何不效仿?”   这话在男人看来,似天经地义。   武氏的眼底却闪过迟疑。   不过贾恂劳苦功高,且鞠躬尽瘁为河东考量,她素来敬重些,并未急着开口,只将目光投向谢珽。   谢珽瞧着舆图,片刻后回过神,目光冷毅而笃定,“派人去剑南探口风,若他愿助一臂之力最好,若不肯,作罢便是。至于联姻之说,倒也不必如此。”说罢,朝贾恂郑重道:“事关重大,贾公先挑些人待选,明日商议定夺。”   “殿下放心!”贾恂恭敬拱手。   此时天色将晚,谢珽还有事与他二人商议,遂命人摆饭,就着舆图饭桌商议到深夜。   等事毕出门,已是戌时将尽。   苍穹如幕,星斗粲然,他望了眼春波苑的方向,想起昨日小姑娘遇袭后白着小脸儿的惊惧姿态,有些不放心不下,脚步便管不住的往北边迈去。踏着凛冽夜风一路健步而行,游廊逶迤,宫灯随风,谢珽知道今日审讯所得须给她个交代,哪些能透露,哪些不能,心里迅速有了定论。   直到春波苑外昏黄的灯笼光芒入目,谢珽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   公事好办,私事呢?   昨日阿嫣默然啜泣,伏在他肩头落泪的样子,谢珽这会儿都清晰记得,她红着眼圈垂眸委屈的模样,亦让他心头微痛。   脖颈间被她咬过的地方,无端传来了微痒。   皓齿如贝,唇瓣柔软,哪怕知道时不相宜,当她的唇瓣贴在他脖颈,湿溽的檀舌不慎触到他脖颈时,那种陌生的酥麻之感着实令他心神微绷。谢珽毕竟已是弱冠之年,哪怕人前惯常冷肃克制,亦不喜过分近于女色,听多了军将们荤素不忌的笑话,有些事其实无师自通。   他很清楚,那一瞬的腰腹紧绷意味着什么。   但怎么可能呢?   她如今不过十五岁,身段都还没长开,且婚事是皇家强赐,他从没打算跟她有夫妻之实,更是有意自持,没往那上头想过。   可身体似乎过分诚实。   谢珽有些苦恼的揉了揉眉心。 第31章 羞窘 耳根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   春波苑里, 阿嫣这会儿围炉坐着。   大抵是受惊的缘故,她昨日虽喝了郎中开的安神汤药,夜里却还是惊醒了两回, 到后半夜竟还有点发烧。   卢嬷嬷知她自幼养在书香文墨之家, 连杀鸡都没瞧见过,遭了那等惊吓, 怕是一时半刻缓不过来。今晨遂去碧风堂回话,说阿嫣身体不适, 怕是没法去照月堂了。   武氏听了, 忙亲自过来探望。   好在烧得不重, 只是夜里没睡好, 小小的人儿缩在被窝里,瞧着无精打采的。   武氏膝下唯有两个顽劣的儿子, 瞧着阿嫣娇软懂事,几乎当成了女儿来养。见她被吓成那样子,心疼极了, 立等着让人请郎中再诊脉开药,亲自照料了好半天。   反让阿嫣有些不好意思, 起身欲告罪。   武氏只将她扶着, 道:“原是城外巡查不周, 没揪出那些心存不轨的歹人, 才给你吓成这样。珽儿还在牢里审讯, 我就该代他照看。至于照月堂那边, 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先静养半月,请安算什么大事。”   又千叮万嘱,让她务必安心养着。   阿嫣承她好意, 今日便只卧床。   不过躺久了未免难受,这会儿夜色已深,玉露给香炉里换了安神的香,玉泉往榻上换了新送来的松软被褥,阿嫣闲着无事,便趿着软鞋在炉旁烤火。   红萝炭烧得暖热,里头埋了栗子。   栗子切口蘸糖,被碳火烤得哔哔啵啵,扑鼻的香气冒出来,倒颇勾人食欲。   阿嫣看着眼馋,“好香。”   “我剥给王妃吃。”玉镜拿小钳挑烤熟的出来,晾了片刻后剥到盘中捧给阿嫣,又仔细叮嘱,“小心烫嘴。”   阿嫣接了,果真有点烫。   不过刚出炉的糖栗子,味道又香又甜又糯,两粒入腹,倒让腹中舒服了不少。   阿嫣吃得欢喜,让玉镜多剥几个给大家尝。   正剥着,门口厚帘掀起。   男人的脚步绕过屏风,见阿嫣在侧间里坐着,便直奔她过来。也无需侍候着宽衣解带,自解了斗篷和蹀躞,随手丢在旁边案上。   那边玉镜见着,忙起身行礼。   阿嫣回头见了是他,也自起身。   因是病着,且外头阴天风冷,她今日没出屋门,三顿饭都是就着榻边高几用的,连衣裳都没换,只穿了薄软的寝衣。满头青丝未挽,松松散散披在肩上,长可及腰。青丝如鸦,雪肤玉色,借着烛光瞧过去,像是一匹黑缎裹着明珠,衬得小脸儿愈发秀致。   只是眼神不似寻常神采奕奕,有些打蔫儿,脸颊也红扑扑的,入目只觉娇弱。   见着他,低低唤了声“殿下”。   谢珽颔首,拿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不由眉头微拧,“还没退烧吗?”   “烧倒是退了些,怕是炉火烤的。”   这也有道理,谢珽又拿指背试了试脸颊和她柔软脖颈,连同柔滑的寝衣都热烘烘的,果真是炭火烤的。他心弦稍松,让阿嫣仍坐回铺着厚软垫子的矮椅上,示意玉镜先出去,他自取了小钳挑栗子随手剥开,口中道:“留的活口已招了,左边山谷那几个同伙也都抓了回来。”   “殿下问出结果了?”   见谢珽颔首,阿嫣眸色微紧,“是谁?”   “陇右的人。”   阿嫣不由瞪大了眼睛,“又是郑獬那个混账!”   先前谢珽举兵讨伐郑獬,凯旋时曾交给她一封密报,说当日挑唆楚嫱逃婚的就是郑獬。如今那厮又贼心不死……   一时间,阿嫣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原以为那天出手的是秦念月牵系的县主旧部,还暗自担忧了半天,毕竟她如今在河东的地盘,若被地头蛇盯上,实在麻烦得很。如今主使查明,既不是县主旧部,多少能让人松一口气。   但那个郑獬也没好到哪里去。   重兵在握的节度使,根本就不是她能招惹的人物。   阿嫣心绪起伏,不由咳嗽起来。   谢珽忙斟了茶递给她,眼底浮起些担忧,“母亲说你吓病了。”   “是我太胆小。”阿嫣垂眸。   “那样的袭杀换了谁都得害怕,你还记得留活口,已是很镇定的了。若不是那活口招认,想挖出背后主谋并非易事。”谢珽觑着她长垂的眼睫,补了一句,“小小年纪临危不乱,让人刮目相看。”   他倒是难得夸人,阿嫣听了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唇角动了动,盯着炉子不说话。   寡言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谢珽还记得,不久之前的夜里,也是这样的烛光下,她瞧着那身衣裳首饰和泥塑娃娃巧笑嫣然,眼底像盛着明媚的春光,让人见之欢喜。那一场红梅白雪的暖锅,她吃得也颇欢快,还同他说了些京城的旧事。   然而此刻……   他将剥好的栗子递过去,冷硬的脸上浮起柔色,“在怪我?”   “有些后怕罢了。”阿嫣倒没遮掩情绪,取了甜滋滋的栗子慢慢吃,迟疑了下,决定吐露真话,“这婚事背后牵系的东西,我心里都清楚。不管是谁处心积虑要离间,我都是那箭垛上的靶子,明枪暗箭都瞄着。这种感觉如坐针毡,要不……”   “怎么?”   阿嫣攥着热乎乎的栗子,小声商量道:“要不,往后我就别露面了吧?”   谢珽闻言神情微僵。   阿嫣怕他误会,赶紧又解释道:“其实赴宴这种事,我去不去都不打紧,殿下若器重恩宠谁,自有许多法子。总归春波苑也不小,王府后院景致又好,站在高台上还能俯瞰魏州内外。我就操心好府里的事,别往外头跑,那些图谋不轨的人自然无机可乘,也免得侍卫们劳累。”   等熬过这多事之秋,时移世易,到了合适的时机,她安分的拿着和离书走人,也算功德圆满。   阿嫣自认为这想法很贴心。   然而听在谢珽耳中,却无异于有人往他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堂堂汾阳王,河东节度使谢珽。   战功赫赫,所向披靡,威名闻于四海,令敌军闻风丧胆。却护不好枕边佳人,因着外头的虎视眈眈,龟缩在府里不敢出门。   这是明目张胆的说他无能!   若嫁来的是楚嫱,谢珽很乐意让对方担着虚名称病休养,两处省事,各自便宜。   可坐在眼前的是阿嫣。   哪怕将来未必长留在谢家,但夫妻俩同床共枕,这个小姑娘在他的心里早就占了颇为特殊的地位。   谢珽想好了要善待她,尊荣养在身边,不给她受半点委屈。若能让小姑娘过得开心些,流盼的眼底多添上几分明丽笑意,自然更好。那日秋阳明净的演武场上,他携她的手登上高台时,也已定了心意,要让她在魏州过得肆意而自在,不负王妃之名。   然而这回,亲事府确实疏忽了。   谢珽已经处置过负责城外巡查的巡城司统领,也责罚了亲事府司马,命他将陈越调回,另挑得力侍卫出入随行。   但这只能算是亡羊补牢。   炉中烤着的糖栗子哔啵轻响,男人身姿如玉山巍峨,湛若寒潭的眼睛盯着阿嫣,只看到她眼底的诚挚与担忧。   算了,她受惊病了,得让着点。   谢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将晾温的半碟栗子放在她膝上,难得看她散发披肩,模样乖巧又柔软,忍不住揉了揉她脑袋,道:“你还病着,别想那么多。这事会有交代,往后不必提心吊胆,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惯常握剑的宽厚手掌,带着炉子烤出的微烫体温。   阿嫣缩了缩脑袋,有点懵。   他这是把她当厢房里的兔子来揉么?   ……   是夜,阿嫣喝了药之后,早早沐浴安寝。   谢珽半熄灯烛,如常翻书。   昏暗烛光照在男人冷峻的侧脸,他的视线落在书卷,却半晌都没翻动。   倒是余光时不时瞥向阿嫣。   她这回显然吓得不轻,从马车里掉着眼泪咬他脖颈,到方才提到闭门不出,红着眼圈和无精打采的模样着实令人心疼。   但躲在府里并非长久之计。   人生在世,哪里不是危机四伏,总不能因噎废食。   回头给她调了得力侍卫,便是再有刺客来袭也不必惧怕。她是府里的王妃,与他同床共枕的人,莫说魏州城内外,整个河东麾下都该安稳无虞的自在来去。西禺山上风光甚好,又有对身体极好的温泉池子,这次未能成行,等她的病养好了,总该带过去,让她肆意玩上两日。   届时他亲自陪着护送。   谢珽搁下书卷,扑灭了灯烛,打算睡觉。   临近月底,前半夜不见月亮夜色深浓,待微弱的烛光消弭,帐中迅速陷入一片漆黑。   阿嫣睡得迷迷糊糊,察觉这变化,不由得往他身边挪了挪。   谢珽躺靠过去,低声道:“怎么了?”   “做噩梦惊醒了,害怕。”小姑娘声如蚊讷,“留盏灯吧。”   许是醒着,神智比睡梦里清明得多,她半点都没往这边挪,更不像平常似的,直接往他怀里钻。   谢珽只好伸手,在锦被下握住她。   “别怕,我在这里。”   说着话往里侧挪了挪,隔着彼此的寝衣,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明明是个杀敌无数,铁石心肠的人,也曾令阿嫣心生敬惧不敢亲近,此刻双手交握,他掌心的温度徐徐渡来,竟无端让阿嫣觉得安心了起来。   好像没那么怕了。   她含糊应了声,惊醒后微绷着的精神松懈,在安神汤的药效下很快又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阿嫣喝了安神汤后睡得沉,加之谢珽在侧心里踏实,这一觉睡得格外舒服。醒来后觉得帐中不似平常昏暗,眯着眼缝瞧了瞧天光,这一瞧,险些将她吓得跳起来——   谢珽居然还在!   且两人不知是何时贴到一处的,她不止将脑袋几乎埋在谢珽的颈窝里,还把他的手臂当枕头睡得昏天黑地。此刻帘帐长垂,甜香熏暖,她稍抬起点眼皮,便可看到男人脖颈修长,干净的喉结近在咫尺。锦被推到了胸口,寝衣半敞,露出上半边光洁的胸膛,肩膀处更是被她蹭得快脱下来了。   那个瞬间,阿嫣差点僵住。   跟谢珽同床共枕这么久,她每回醒来时,谢珽都已不见踪影,阿嫣一直都以为两人睡觉时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   然而此刻,这情形实在过于亲昵。   阿嫣下意识往后挪,察觉男人的手臂搭在她腰间,赶紧偷偷挪走,翻了个身滚到里面。   心头咚咚乱跳,脑海里揣测横生。   莫非是昨晚抓着他手,觉得心里踏实,不自觉就摸了过去?   一定是的!   不然她绝不会往他跟前凑!   一念未已,背后忽然传来谢珽的声音,“醒了?”   刚睡醒的声音有点哑,听着懒懒的。   阿嫣几乎屏住呼吸,“嗯。”   “怎么不往我怀里钻了?”谢珽醒得很早,闭目养神到这会儿,就等着看她醒来后的反应。不过这漫长的等待,于他而言也有点难熬——整夜歇息后精神焕发,大清早的怀里抱着软玉温香,又是个只穿了寝衣的讨喜美人,渐渐妖娆的身段贴在怀里,实在考验他自持克制的功夫。   他可是调息了好半天,才压住不该有的旖念。   这会儿晨光初照,少女背身侧卧,听到这话之后,羞窘之下耳根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迅速蔓延到耳尖脖颈,好似抹了浓浓胭脂。   谢珽心绪大好,忍着笑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她耳边问。   “睡成小哑巴啦?”   “我又不是故意的!”阿嫣脸上烧红,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她甚至不敢睁开眼,察觉谢珽的鼻息落在耳畔,撑起锦被就将半个脑袋遮住,仓皇开脱道:“想必是昨晚太害怕了。”   是么?从前也没少往怀里钻呢。   谢珽眼底笑意更浓,瞧她恨不得整个人钻到被窝里藏起来,总算没逗得太狠,自管下榻穿衣去盥洗。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她别赖太晚。   阿嫣直接蜷身钻进了被窝。   那动作利落得,跟院里那只兔子差不多,倒是她害羞的模样比兔子可爱有趣多了,也比昨晚忧愁寡言的模样活泼了点。   ……   不知是昨晚一梦深沉,睡得太好,还是今早谢珽那两句话太过于提神醒脑,阿嫣起床后精神极佳,早饭都比平常多吃了半碗。   饭后卢嬷嬷禀报,说徐秉均想来探望。   阿嫣知他月底就要分派到折冲府,当新兵训练起来,届时未必有空暇多见面,立时允了,安排在内外院交界的菡香阁。   晌午过后,阿嫣摆了果子糕点,卢嬷嬷亲自去接人带路。   徐秉均欣然过来。   他原先并不知道阿嫣在赴宴途中遇袭的事,是昨晚卢嬷嬷去给司裕送药膳,亲自盯着他吃,回来时碰上的。得知阿嫣遇袭,徐秉均惊得不轻,听卢嬷嬷说阿嫣无妨才稍稍放了心,因近来给阿嫣攒了不少物件,遂起了亲眼探视之意。   此刻庭院清寂,风吹得清寒。   卢嬷嬷带着他走到中途,迎面瞧见休沐回府的谢琤大步过来,便恭敬施礼,“三公子。”   “嬷嬷好。”谢琤知她是二嫂的人,颇为客气。   招呼过后,目光便落向陌生的少年。   他虽不常在府里住,对家中的事却多少知道些。王府的客院里常有人往来安置,眼前这人年岁与他相仿,又是卢嬷嬷带着,行走间偶尔交谈似十分熟稔,身份并不难猜。   “这位想必是徐公子?”   谢琤驻足,将徐秉均好奇打量。   ——他身份特殊,平素不止在书院读书,也常往来校场,打十岁起就在挂在离魏州最近的折冲府历练,在军中也小有建树。这回征兵分派,他闲着无事瞧了新分来的名单,得知京城里太傅的孙儿竟投笔从戎来魏州从军,恰好就分在他那儿,觉得有点稀奇。   此刻撞见本尊,难免多瞧两眼。   徐秉均看了眼卢嬷嬷,知悉对方身份后,当即拱手道:“谢公子。”   “客气。听说你书画绝佳,来魏州没两天就声名鹊起,有几幅都快被捧到百金之价了,怎么会想起投笔从戎?”   “那都是雕虫小技,糊口罢了。”   徐秉均在画铺时并未透露身份,如今谢琤一语道破,看来魏州征兵时,对新兵的底细打探得倒很清楚,他这太傅孙儿的身份,恐怕更是引人留意。不过事已至此,也无需隐瞒,便只道:“沙场征战,保家卫国,原就是男儿之事,我怎就不能从军了?”   “说得对,男儿就该硬气些!”   徐秉均闻言一笑,瞧见他腰间悬着把短剑,剑鞘花纹细密别致,与他从前见过的大不相同,不由道:“你这剑倒是好看。”   “巡查的时候从北梁斥候手里缴的,据说那是个贵公子,兵刃做得倒很精致。”   徐秉均闻言,暗自有点羡慕。   ——他这才摸到门槛,连折冲府都还没进去过呢,谢家这位跟他年纪相若,却都跟敌兵交锋过了,当真羡煞旁人。   两人正聊着,那边谢珽走了过来。   瞧见徐秉均左右手各拎着个大箱子,就知道这小子定又上街采买小玩意儿,去哄阿嫣高兴了。虽说他也希望阿嫣能过得欢喜自在些,但当这份喜悦来自旁的男子,谢珽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   尤其这男的还是阿嫣的青梅竹马。   谢珽不动声色的瞟向那箱子,暗自揣测里头装的是什么,见谢琤也在那里,随口道:“先生说你的书法仍无长进。”   他在外惯常威冷,姿态持重端然。   谢琤瞧见那角玄色的衣袍,想起最近找同窗替笔敷衍过去的课业,立时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又扯出点笑意,“二哥。”   叫得太亲近,一听就有猫腻。   谢珽熟知他的毛病,不由眸色微沉,“又找人糊弄的吧?”   “你也知道我那手字,拿出来实在寒碜。反正别人看得懂就行,我又不用拿笔雕花。”谢琤见二哥凉飕飕的目光投过来,赶紧往后跳了两步,免得又挨揍,还不忘描补,“前阵子演武么,我那点儿空暇都拿来练骑射了,实在没空写字。况且演武骑射,我可是拔过头筹的,也算功过相抵吧?”   他说着话,目中流露几许得意。   旁边徐秉均瞧着,灵机一动。   看来这位谢琤懒于书法,时常找人糊弄课业,骑射功夫却很好。这就巧了,他从前最擅长的就是书法,模仿同窗的笔迹从来都能以假乱真。往后若跟这位谢公子谈谈条件,他帮着对付课业,那位抽空教他骑射等事,讲讲沙场的见闻,一文一武取长补短,岂不美哉!   这边小算盘打得噼啪轻响,谢珽浑然不知。   他只是瞥了眼谢琤,道:“赏罚分明,不可混淆。过两日母亲要去西禺山温泉,到时准你两日休沐,过去散心。”   “当真?怎么忽然想起这事?”   谢琤大喜过望。   谢珽唇角微动,“母亲心血来潮。”说罢,朝徐秉均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踏着寒风健步而去。   自然,这事不是武氏突发兴致,而是他特地去提的。   武氏听得缘故,立时应了。   西禺山的温泉离贾家的别苑最近,嬷嬷自会去打招呼安排。按着母子俩的打算,谢瑁腿脚不便且与碧风堂疏远,对此必无兴致。届时便由武氏带着长嫂越氏和小孙儿、谢珽和阿嫣,外加谢琤、凑巧来送东西碰见的谢淑,过去热闹散心便可。   谁知临行那日,队伍里还添了个人。   ——徐秉均。   因赶赴温泉那天恰是阿嫣的生辰,他往年都会和徐元娥一道为阿嫣庆贺,这回送东西时凑巧赶上,便被武氏顺道邀了过去。 第32章 偷亲 品出了几分妩媚妖娆的滋味。……   时隔数日再赴西禺山, 阿嫣回想旧事,仍觉心有余悸。   马车驶出官道,越过郊野。   推开旁边的窗槅, 清冷的山风扑面而来, 未融的积雪和冬日枯凋的林木间,蜿蜒山道依稀可辨。当时的金戈交鸣声似又重回耳畔, 阿嫣想起骤然失控的疯马和鼻端闻到的冷冽血腥味,脸色微微泛白。   谢淑瞧见, 不由握住她手。   “事情既已过去, 嫂嫂就别多想了。司裕的身手那样厉害, 谁都靠不到跟前。听伯母说, 堂哥把亲事府的陈越将军调了过来,又赠派精锐, 专给你当护卫。他当时从京城将你迎来,千里路途都平安无事,在魏州地界更不会出岔子。”   “更何况, 堂哥今日骑马跟在咱们车旁,分明是亲自护送保驾。”她凑近阿嫣耳畔, 压低了声音, “他要是疯起来, 鬼神见了都怕, 这会儿就算被几千兵马围困, 咱们也能毫发无损的过去。”   “他疯起来……什么样子?”   “我其实没见过, 听父亲说, 六年前的那回,他手刃北梁统率的时候,带着二十名亲卫, 把那边护送撤退的两三千人都摆在了地上,刀刃都卷了。后来父亲赶过去,就看到他一身的血,眼睛也都红透了,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阿嫣听得轻吸凉气,“那也是精锐吧?”   “跟在主将身边的能差到哪里去?我反正不敢想象那场景,怕做噩梦。说出来就是要你知道,但凡招惹到他头上的都没好下场,前头行刺的那拨,往后定要栽大跟头,未必还能再来惹你。”   谢淑毕竟长于将门,提起这些事,也比书香门第里娇养的阿嫣胆大些。   言毕,又温声道:“伯母特地安排我与你同乘,仍从这条路走,就是想让你跨过这个坎儿。往后春游秋宴,出城的次数多着呢,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知道了。”阿嫣轻声。   前有司裕后有陈越,旁边还跟着个冷硬凶煞的谢珽,她今日这排面,确实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从前虽在京城听过谢珽狠辣冷厉的名声,却总以为有点以讹传讹的夸张,如今听谢淑亲口提起,才知他真的是经历过那些,既令人敬惧,又让人觉得辛酸。   彼时的谢珽也只十五岁而已,却已肩扛重任,被迫无情杀伐,这几年一路走来想必十分不易。   她这道坎儿,又有什么难跨的?   阿嫣深吸了口气,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又抱上暖乎乎的手炉,“咱们再瞧瞧风景吧。”   谢淑依言推开了侧窗。   两人各抱手炉,说起了外头雪覆日照的山峦和藏在深山里的暖热汤泉,自以为方才那番咬耳朵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车厢外的司裕和谢珽却听了个半字不漏。   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入耳中,两人神情各异。   踩着尸山血海走过来,能杀人不眨眼的,多半都曾将从前柔软的心掏出来,锤炼过千遍万遍,煅造成了冷铁玄冰。   司裕来魏州这么久,虽沉默寡言,对阿嫣的事却颇上心,往常瞧着谢珽忙碌出入,只觉此人身份尊贵、气度威冷,与从前那些试图将他握在手里充当利刃的人相似。而今看来,那样艰辛的路,原来他也走过,难怪那日他露了骇人的身手,过后并没碰到麻烦。   不知楚姑娘会怎样看待这样的人?   也会视为恶鬼吗?   司裕垂眸,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   旁边谢珽岿然坐在马背,也不自觉握紧了缰绳,只瞥着木纹细密的车壁,揣测里头小姑娘的神情。   直到马车拐上山道,行过那日刺杀的位置。   侧窗忽然被推开。   谢珽下意识收回目光,就听阿嫣软声道:“殿下。”   “怎么了?”他一本正经的瞧过去。   阿嫣微微侧头,纤秀的手指扒在窗沿上,耳畔滴珠轻晃,望着他道:“我不怕了,殿下只管放心。外头风冷,殿下还是与母亲同乘吧,别着凉了。”   她的目光清澈而柔韧,在天光雪色之间,是别样的动人绝色。   谢珽觑着她,片刻后颔首温声道:“好。”   而后抖缰催马赶到前面,钻进武氏的车厢。   ——并非为了避寒,而是有事。   车厢宽敞,嬷嬷与贴身侍女陪坐在侧,武氏阖着眼正自养神。感觉到锦帘掀起时骤然闯入的冷风,她连眼皮都没抬,只问道:“阿嫣闯过心头那道坎了?”   “过去了。”   “那就好,读书人家的姑娘毕竟娇弱,她又年弱,受不得惊吓。但若因此就驻足不前了,未免可惜。往后难关怕是不少,咱们总得护着她,一路走下去。倒是你——”她掀起眼皮,瞥了眼儿子,“怎么钻进来躲懒了。”   “是有事与母亲商议。”   “为了阿嫣?”   “今日既是她的生辰,总不好虚度。到了别苑,给她备个生辰小宴吧?”   “早就安排了,这会儿定已齐备。”   谢珽闻言,清冷的脸上竟自浮起诧色,“母亲早就知道?”   “自然。连礼物都备好了。”   “……”因阿嫣是仓促替嫁过来,先前并未换庚帖合八字,谢珽也没太留意这事。此刻看着亲生母亲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好似一队兵马即将上阵,旁人刀剑盔甲俱备,唯独他两肩空空,措手不及,不由幽幽道:“怎么不提醒我,还能早点备礼。”   武氏笑了笑,终于睁开眼睛,不无揶揄的道:“我哪知道你还没准备礼物。何况她是你的枕边人,你原该比我更了解她的事,自己不上心,怪得了谁?好了,你腿长脚长的,在车里也挤得慌,还是骑马去吧,让我眯会儿。”   说罢,靠着软枕阖上眼皮。   谢珽被赶出来,就着车辕翻身上马时,就见马车后面谢琤跟徐秉均并辔而行,谢琤还不时拿出腰间挂着的短剑比划,入目只觉逸兴遄飞,相谈甚欢。相似的锦衣玉裳,同样的少年意气,瞧着跟亲兄弟似的。   就他是个孤独鬼?   ……   温泉位于山腰,周遭草深林密。   谢家当初是凭战功拿到王爵之位,统率河东兵马,先祖出身草莽却身负奇才,方有今日门第之盛。掐指算算,前后未及百年。   这温泉却是自古就有。   山腰别苑不少,多是当年魏州附近的高门权贵所建,后来门第兴衰,家产易替,便在那些根基深厚的高门望族手里来回倒腾。   谢家先祖并非强取豪夺之辈,承袭王位后哪怕旁人捧来迎合,也未收取。   而温泉周遭的好地方早就被瓜分殆尽,更不宜另行修建。   是以至今,谢家在此都无别苑。   好在王府位高权重,且待文武部下恩威并施,颇为仁义,旁人亦巴不得请为座上贵宾。每回女眷们想起来要逛逛时,只消打个招呼,自有人殷勤洒扫庭院屋舍,命人整治酒席蔬果,王府去时多带份厚礼,便可抵得过了。   今日,武氏选了贾家的别苑。   既因此处毗邻温泉,出入最为方便,也算弥补上回阿嫣途中遇袭,未能如约赴宴。   贾老夫人携了两位儿媳,昨晚就过来准备屋舍,这会儿暖帽鹤氅,在别苑门口殷勤相候。见侍卫骑马开路,后面几辆马车辘辘行来,婆媳俩在仆妇的簇拥下迎到跟前,笑吟吟向谢珽和太妃施礼。   武氏与她们熟稔,亦含笑招呼。   这间隙里,阿嫣已在卢嬷嬷的搀扶下出了车厢,那边贾夫人匆忙迎过来,含笑道:“上回原是想请王妃赏脸,来西禺山散散心,未料竟让歹人惊了驾,实在是我们迎候不周。趁着山谷里的梅花都开了,今日又略备薄酒来迎,这一路车马劳顿,辛苦王妃了。”   “夫人客气,是我叨扰了。”阿嫣笑得温和。   满山积雪未融,近处栽了红梅青竹,衬着逶迤藤墙,满目清雅。   她今日穿了件银红洒金的斗篷,发髻间金钗轻摇,耳畔滴珠娇艳,被冬日里暖洋洋的日头照在脸上,只觉黛眉如烟,双瞳剪水,肤色柔腻而不见半点瑕疵,从气度到姿貌都是无可挑剔的美人。   声音亦柔软悦耳,盈而不弱。   贾夫人亲自陪她往前走,口中道:“上回演武场上也曾拜见过王妃,如今又见,这姿容却仍令人觉得惊艳。”   老夫人亦笑道:“这是太妃和王爷有福,娶了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何止万里挑一。”   这夸赞虽有奉承之意,却并不违心。   寻遍整个魏州城,眉眼能及得上阿嫣的原就没两个,这身书画音律浸养出的气度,更是少有人及。   谢珽不自觉觑向阿嫣。   玉姿瑰色的小姑娘,果真极美。   或者,她已不是含苞未绽的小姑娘了,瑰艳披风勾勒得身姿盈盈,行动间腰肢纤细,胸前渐丰。此刻以王妃身份与人寒暄,举止进退得宜,比起年纪相若的谢淑,身上多了几分已为人妇的柔婉气度,眼角眉梢渐添稍许风情。   翻过年她就该十六了。   谢珽心头微动,见徐秉均跟着谢琤大步走过来,目光就落在阿嫣身上,不自觉便伸手撑起斗篷,将阿嫣罩在怀里。   阿嫣微诧,抬头看他。   谢珽清冷的眉目间风波不起,只稍倾过去道:“山里风冷,别吹病了。”   一行人徐徐入内,花木池石,屋舍俨然。   贾家婆媳早就备好了午饭,摆在炭盆熏热的暖阁里。这地方选得巧妙,两旁奇石如抱,将凛冽的山风挡去大半,正面窗扇宽敞,推开之后,山谷里连绵盛开的红梅尽数入目,就着冬日里枯淡的雪光山色,景致开阔畅远,极为悦目。   一顿饭宾主尽欢。   因武氏并未向外透露生辰之事,那两位并不知内情,倒免了阿嫣忐忑。   饭后,贾家婆媳未再相扰,只留武氏带着儿孙们赏景取乐,她们自回对面的别苑,以备不时之需。   武氏道了谢,亲自送她们出去。   而后,各自先回屋舍歇息。   待小憩过后,消去马车颠簸的劳累困乏,已是申时过半。阿嫣起身换了衣裳,同谢珽到隔壁武氏屋中,正逢长嫂越氏带着四岁的小侄儿谢奕过来,遂结伴出了别苑,四处观玩。   至于谢琤和谢淑,早就抱着卷毛小黑狗跑进梅林里去了,还拉上了徐秉均一道去。   苍山负雪,红梅翠竹,自是极美的。   阿嫣与越氏陪在武氏身旁,谢珽抱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小侄子,不时凑过来插嘴两句。谢奕性子活泼,大抵是觉得这位婶婶生得漂亮,又温柔耐心,碰见好奇的东西,不时就要喊着阿嫣来问。   到得后来,便是夫妻俩带着孩子东看西逛,各自牵了一只手,在温泉旁漫步探路。   近处有经霜未落的柿子,小灯笼般在枝头摇摇欲坠。   谢奕吵着想吃,阿嫣其实也嘴馋,只是柿树太高了够不着,只能怂恿谢珽,“殿下素有英武之名,想必攀树也手到擒来,不如烦劳殿下动动手,哄孩子高兴?”   说罢瞥向树梢,暗露馋相。   分明是打着孩子的名头假公济私。   谢珽瞧她兴冲冲的面露期待,只好解了大氅给她拿着,借力跃上树干。   武氏不经意间回头,就见阿嫣披风曳地,蹲在地上跟小谢奕满地捡柿饼,素来摆着持重端肃姿态的谢珽则站在树梢,将摘到的柿饼稳稳丢到她跟前,“够了吗?”   “太少了,还要给三弟和堂妹他们呢!”   少女头都没抬,声音分明喜悦。   谢珽认命,只好再去攀摘树上零星挂着的几颗残果。   ……   当天傍晚暖阁小宴,摆上了谢珽亲自采摘的柿饼。当然,因是阿嫣让玉露洗了端上来,加之三个小的都对谢珽颇为忌惮,欢喜道谢时便都冲着她去,将功劳尽数算在阿嫣头上。   谢珽在旁笑而不语。   宴席丰盛,放了年轻人爱喝的甜酒,混着淡淡梅香。   徐秉均今日与谢琤相谈甚欢,加之谢淑看惯了满府武将,对文墨之家有别样的孺慕之心,同他讨教书画文墨时也颇融洽,在这宴上也不忸怩。待杯盘渐空,宴席将尽,便起身举杯道:“今日是楚姐姐的生辰,太妃慈爱设宴,我平白蹭了这份热闹,无以为报。不若画副行宴图,权作留念吧。”   “好啊!”谢淑立时呼应。   武氏因先前客栈的事闹得不好看,原就有意让徐秉均改观,所以特地邀来。闻言也笑道:“这倒是有趣,快去取笔墨。”   仆妇应命,少顷便已铺设齐备。   徐秉均酒足饭饱,加之赏梅的余兴未尽,立时起身挥毫。   谢淑命仆妇取来锦缎包着的书盒,笑嘻嘻道:“我也给堂嫂准备了东西。春波苑不缺珍宝奇玩,这个东西,堂嫂必定喜欢。”   不必说,里头定是新话本。   阿嫣心照不宣,欢喜收在手里。   而后武氏递来生辰贺礼,连越氏和谢琤的那两份都捎带上了,末尾,就剩下谢珽。   屋中炭暖酒香,谢淑和谢琤听说过徐太傅的书画之名,也知道了徐秉均在魏州凭画技声名鹊起的能耐,此刻瞧他泼墨,都围拢过去瞧。留在桌边的武氏和越氏遂不约而同看向了谢珽。   谢珽抬了抬手,徐曜走进来,将一方极为精美的长盒放在桌上。   “这是?”   “胭脂水粉,迎蝶斋新出的一整套。”徐曜久在军中,记不住那些名字,只含糊道:“什么螺子黛,胭脂的都有。”   谢珽将盒子朝阿嫣推了推,唇边噙着淡笑,“权当庆贺。”   旁边武氏揶揄,“临时抱佛脚吧?”   “殿下毕竟庶务繁忙。”阿嫣今日支使他摘果时颇为满意,此刻也不敢奢求太多,还帮着描补道:“正巧我妆台上的胭脂粉黛都快用完了,这一盒拿回去,倒可少费些心思。”   烛光融融,她的声音柔软含笑。   因是小寿星,方才被多劝了几杯甜酒,她这会儿稍觉醉意,加之屋中炭盆极暖,秀致的脸颊浮起春日桃花般的粉,照灼云霞。那双眼睛愈发雾蒙蒙的起来,仿若盛了甘软醴泉,含笑顾盼之间,让人觉得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谢珽的目光有一瞬沉溺。   而后,侧头吩咐道:“来时看到申家的别苑开着,去借一架箜篌。”   徐曜应命,立时去办。   武氏猜出他的打算,心中颇觉讶异,又听谢琤那边称赞画技,遂起身去瞧。   待笨重的箜篌被小心翼翼搬来时,徐秉均的画已勾线分染毕。   彼时夜已颇深。   西禺山里万籁俱寂,唯有星斗漫天,谢珽理裳挽袖,竟自坐到了箜篌旁边。惯常握剑的修长食指随意抚过,清越音调入耳,阿嫣薄醉朦胧的眼底,已清晰浮起了诧异。   谢珽竟会弹箜篌吗?   从来没听人说过。   不对,中秋家宴那日,二叔谢砺好似提过一句,只是她那会儿先顾着吃饭,又被谢珽扔来彩衣娱亲的重任,措手不及,过后弹奏箜篌、见到三叔,种种杂事堆积,就撇在了脑后。   这会儿听着音调,倒是勾起了回忆。   据谢砺所言,谢珽幼时就曾弹奏箜篌,技法似乎还不错?   她不自觉看向婆母,就见武氏倚靠在圈椅里,一双眼睛落在箜篌上,又像是望着远处,烛光下辨不出神情。   乐调渐起,好似昆山玉碎。   阿嫣手里捏着酒杯,被这调子吸引着,将目光投回到谢珽身上。   他奏得确实不错,哪怕许久没碰生疏了些,待奏了开头寻回昔日的手感,立时流畅起来。   他身上还是那身玄色衣裳,虽将蹀躞换成了锦带,因身姿颀长轮廓冷硬,白日里瞧着仍有威冷姿态。此刻,那份冷意却消弭无踪,年轻的男人玉冠束发,袍袖微曳,认真的侧脸笼在烛光里。   记忆徐徐拉回,仿佛新婚初见。   男人穿着端贵的喜服,俊目澈爽,清冷微醉,闯入视线的那一瞬,让她觉得姿容如玉,轩轩韶举。   曲调绕于耳畔,男人的侧脸印在眼底。   这样的谢珽,很陌生。   却让她觉得亲近。   忍不住就饮了杯中甜酒,默默添满。   成婚快半年,阿嫣从不知杀伐狠厉的谢珽还会有这般能耐,待箜篌弹罢,怔了片刻才站起身。微醺后目光朦胧,她晃了晃后扶着桌案站稳,眉间眼底,浮起由衷叹赏的笑意,“殿下当真是,深藏不露。”   谢珽修长的手指仍停在丝弦之间,望向她的目光凭添温柔。   ……   是夜饮酒闲谈,兴尽而返。   阿嫣头回在离家千里之处过生辰,因着婆母慈爱、小姑亲近,加之徐秉均和卢嬷嬷她们都在,竟也没怎么想家。同谢珽回客舍时,望着漫天星斗,醉中对他少了几分忌惮,脚步虚浮间,声音都有点含糊,“殿下这手箜篌,也是师从名家吗?”   “母亲教的。”   “是么?”阿嫣愈发觉得诧异,“我从没听母亲提过。”   她当然不会提了。   幼时阖家团圆,外头有谢衮撑起的天地,武氏只消主掌内宅中馈,也曾温婉娴雅,颇有抚琴的兴致。那时谢珽还小,觉得母亲弹箜篌的姿态十分端庄温柔,常会凑过去听,后来武氏就教他弹奏。彼时他身量还没长开,有些丝弦够不着,武氏还特地为他做过一架小的。   后来他年纪渐长,忙于修文习武。   谢琤出身后,武氏肩上担子更重了几分,也甚少有闲情空暇,只在谢衮想听的时候,关着门为他弹奏。   直至谢衮战死沙场,她再未碰过琴弦。   谢珽对父亲的死芥蒂至深,心底里亦不愿碰此伤心之物。   这些事,谢珽不想在阿嫣生辰欢喜的清宵良夜提及,今晚忽然起意弹奏,也是为让她更欢喜些。   想必母亲也愿意看到。   毕竟,有些事在尘封掩埋过后,终究要擦去积尘重见天日,而后回到应有的风清月明。   谢珽瞥着阿嫣,见她双眸朦胧若雾,唇角笑意甜软,不自觉勾了勾唇,“你的箜篌,想必是老太师教的?”   “是啊,祖父毕竟是音律名家。”   对于早已辞世的祖父,阿嫣有着极深的感情。童年时对老人家的记忆固然短暂,每一段拿出来,却都是温暖而让人眷恋的。在徐太傅追忆往昔,给她讲述了无数往昔的事时,更如醇酒绵长,是最值得铭记的时光。   阿嫣忽然很想跟人倾诉。   说祖父的风采,教她弹奏箜篌时的耐心,留给她的那些礼物,还有至今仍镌刻在心头的教诲。   冬夜风冷,她却不愿回屋。   谢珽遂坐在院中竹椅上,拿斗篷将她裹在怀里,就着漫天微弱星光和甬道旁的灯笼昏色,听她徐徐讲述从前。直到后半夜月明星稀,阿嫣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将她抱进屋里,放到早就暖好的床榻上。   卢嬷嬷和玉露小心翼翼的为她擦脸宽衣,谢珽在内室随意盥洗过,出来时小姑娘已经钻进了被窝。   兴致未尽,犹自喃喃。   卢嬷嬷有些无奈,屈膝道:“王妃平素不太爱说话,许多事都闷在心里。喝醉酒之后话难免多些,怕是叨扰了殿下。若殿下觉得吵,请到侧间将就一晚吧?这边由奴婢和玉露照看。”   “不必,我看着她。”谢珽摆手,命她们退去。   卢嬷嬷应命,自将金钩悬着的薄纱取下,屈膝行礼而出。   层层帘帐垂落,灯烛渐昏。   阿嫣察觉身边那股暖意又回来了,醉醺醺的抱住他胳膊,双眸微眯,觑着他笑吟吟道:“来魏州这么久,今晚过得最高兴了。早点歇息吧,明日我还要泡汤泉。”说罢,往被窝里钻了钻,又瞥他一眼,才自阖眼睡去。   谢珽倚枕侧卧,目光落在她眉眼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方才竟在阿嫣斜睨的醉眼里,似品出了几分妩媚妖娆的滋味,衬着酡红醉颜,红绡软帐,有点勾人。   毕竟渐渐长大了。   醉后美人,确乎与平素不同。   两壶甜酒入腹之后,极淡的酒意上涌,谢珽清晰的知道他并没醉。目光落在她熟睡后柔软粉嫩的脸颊时,却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唇瓣落在她醉中勾人的眼梢,轻轻亲了一下。   “康乐宜年,天赐遐龄。”   他温柔的觑着枕畔娇色,低声祝福道。 第33章 教她 姿势过分亲昵。   红烛软帐里的亲吻, 并无旁人知晓。   翌日清晨阿嫣醒得很晚,几乎睡到日上三竿。梅花甜酒带来的那点醉意消散殆尽,枕边的谢珽已然不见踪影, 想必是将公事带到这里, 大清早抽空忙碌去了。   阿嫣翻个身,接着赖床贪睡。   反正来之前武氏就说了, 这回来西禺山是为消暇散心,不必管规矩约束, 凡事顺着心意即可。   此刻山中清寂, 正宜赖床。   阿嫣抱着谢珽那只枕头, 又睡了小半个时辰, 才觉得神清气爽,浑身松快。   遂伸个懒腰起身梳妆。   巳时过半, 给她备的早饭都快凉透了,阿嫣倒也不觉得饿,瞧着有热乎乎的香软糕点, 便吃了两块垫肚子,给午饭留点地方。   披了雀金斗篷出门, 日头颇暖。   武氏和越氏带着谢奕去了山谷的梅林, 徐秉均和谢琤也都骑马出去了。谢淑昨晚睡前翻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本, 今早同样犯懒贪睡, 也才刚起来没多久, 这会儿在院里闲转。   两人恰好结伴, 就近随意走了走。   到晌午时分, 除了谢珽有事暂没回来,旁人仍在别苑里聚齐用饭。徐秉均正当少年,精力旺盛, 昨晚回去后连夜将那副行宴图补全,此刻拿出来,果真令人耳目一新,只觉用笔设色无不巧妙,亦将昨日的红梅雪景、围炉行宴之乐尽数勾出。   武氏瞧着很是喜欢,命人装入锦盒,回去后定要装裱了珍藏。   热热闹闹用完饭,武氏先去歇息,等着晚些时候去温泉泡着舒活筋骨,少年人却都去了射箭场。   ——那地方就在谷底梅林旁边,修出来已有些年头了,只是来西禺山赏玩梅花的多是文墨之家,平素很少动用。这回被谢琤和徐秉均撞见,立时有了一试身手的兴致,阿嫣和谢淑睡起来没多久,总归闲着无事,便跟去看热闹。   ……   射箭场修得宽敞,是萧家所建。   萧家亦是武将,几代忠烈,豪杰辈出。如今的老将军萧迈曾是谢衮最信重的副将,为人刚直清正且有威望,颇受谢珽母子敬重。场中唯有年过半的老仆看守,在箭垛旁的古朴茅屋里放了劲弓羽箭,供人自行取用。老仆坐在那儿,不过是添补缺损,稍加照看,免得孩童顽劣,不慎伤人。   几人过去时,老仆正阖眼打盹。   谢琤推门,自引几人入屋。   里头的弓箭皆属上乘,有极考验臂力的硬弓,也有女子可用的小弓,旁边甚至还有机弩,贴着两个遒劲的字——慎用。   徐秉均挑了把称手的弓,不由生出比试之心。   谢琤欣然答应,“射多远的?”   “寻常不都是百步么?”   “百步的箭垛,闭着眼睛都能射。不如射两百步的,今日瞧瞧你的底细,权看多久能追上来。”   “啧,这是胜券在握?”徐秉均调侃。   谢琤笑得张扬,“你以为我在演武场拔头筹时,靠的是夸海口么。走,试试去!”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逢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年纪,出了茅屋,各自挽弓搭箭,说比就比。   十支羽箭射完,胜败立时分明。   ——谢琤有九支羽箭正中靶心,围成一簇,最末那支故意朝着羽尾射去,竟自将其中一支箭杆劈成了两半,分明是指哪射哪,丝毫不差。相较之下,徐秉均的箭支虽也射在了箭垛,却因臂力有限,在箭垛上七零八落,有一支悬悬的挂在边缘,摇摇欲坠。被山里寒风吹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淑看罢,笑得前仰后合。   “徐公子这支箭也算竭尽全力了,硬是撑到我们检看过才掉下去。二百步原就难射,徐公子十支都能射在箭垛上,也是难得。只是比起谢琤的每发必中,到底逊色了些。”   “何止逊色,我这是差之千里。”   徐秉均倒是有自知之明,惨败成这样也不气馁,还趁机道:“高手就在眼前,定得好生请教才是。”   “急什么,等你进了折冲府,多的是切磋的机会。到时候,只怕你不愿拉硬弓,扛不住那些苦头。我当初苦练时,胳膊酸得都快拿不住碗筷了。”谢琤提起旧事,一把辛酸泪。   阿嫣闻言莞尔,“他是铁了心从军,自该好生磨砺。”说着话又笑瞥一眼,打趣道:“刀剑拿起来比画笔难得多,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   “我才不打退堂鼓!”   众人皆笑,谢淑又临时起意,道:“两位都是神箭手,不如也教教我和堂嫂吧。”   “就你那眼神儿?怕是连五十步外箭垛的靶心在哪都看不清。”谢琤嘲得毫不留情。   谢淑下意识瞥了眼徐秉均,佯怒斥道:“你教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谢琤哈哈笑着,去取两把小弓过来。   阿嫣饶有兴致的接了一把。   在京城时,她所往来的都是文墨之家,除了徐秉均偶尔舞刀弄枪,旁人几乎不碰刀剑,连射猎都不曾有。如今弓箭在手,只觉沉甸甸的,羽箭搭上去,试着拉了拉弓弦,纤弱的胳膊没多少力气,还没拉开几寸,箭头一歪险些掉在地上。   徐秉均乐不可支,“楚姐姐,你这点力气也就能拿起画笔了。瞻前不能顾后的,根底太弱,怕是教不好。”   谢琤也笑道:“让二嫂挽弓确实为难,不如试试机弩。”   “有道理。”徐秉均立时跑腿去拿。   少顷,选了最小巧的弩给她。   这东西虽也要些气力,射得也不够远,却比拉弓容易些。谢琤是小叔子,不便来教阿嫣,只在那边指点谢淑当如何挽弓用力,徐秉均遂将箭支放着,先教阿嫣如何用小弩,不时比划给她看。   ……   谢珽骑马经过,恰巧看到这一幕。   少年人们年纪相若,站在空荡荡的射箭场上,谈笑之间朝气蓬勃,就连谢淑那只片刻不离身的卷毛小黑狗都跑得格外欢快。   远处山峦覆雪,近处红梅簇簇。   阿嫣挽了慵懒的堕马髻,穿着光彩耀目的雀金斗篷,低眉垂首时,依稀可见唇角微勾,笑意盈盈。而徐秉均凑在她的跟前,隔着那么近的距离,正自细细讲解。旁边谢琤兄妹俩也是相似的姿势,算来姐弟之间走得近些,原也无妨。   但徐秉均毕竟不是真的弟弟。   而是阿嫣的青梅竹马。   谢珽才从校场回来,原是有事要离开魏州几日,顺道来跟武氏和阿嫣说一声。见状眉头微动,不自觉拨转马头放蹄过来。   阿嫣听到蹄声,诧然回眸。   正逢谢珽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磊落锦衣勾勒出修长的腿,矫健而不失威仪。   昨晚他衣袖垂落,静坐弹琴弄箜篌的姿态骤然浮现在眼前,连同她拉着他坐在院里,絮叨诉说旧事的记忆一道闯入脑海。暗夜里沉默耐心的谢珽,和眼前气度威冷的男人悄然重合。她依稀记得昨夜是被谢珽抱回榻上的,想必并未怪罪她酒后多言。   遂放心上前,笑盈盈道:“殿下怎么来了?”   冬日的风掠过山谷,吹乱梅花。   远处白雪红梅,她身上锦衣鲜丽,如画眉眼在骄阳下顾盼生辉,发髻间不知何时落了几瓣梅花,与花钿混在一处。   谢珽抬手,将花瓣挨个拂落。   “难得见你挽弓搭箭,看来兴致不错。”他的视线从少女的眉眼挪向手里的小弩。   阿嫣莞尔,“学着玩罢了。”   “学会了吗?”   “堂妹那边想必是会了。不过我力气太小拉不开弓,只能试试小弩,他正慢慢教呢。”阿嫣说着,瞥向旁边的徐秉均。   徐秉均随之拱手,“拜见王爷。”   “徐小公子书画精绝,箭术上或许还欠缺些。过阵子要分去折冲府,该趁机多练练。”谢珽抬手示意他免礼,又取过阿嫣的小弩掂了掂。是劲道最小的那种,射不了太远,但在近处的准头和劲道都不错。若真学会了,也算技多不压身,往后没准用得上。   遂取了支箭装上去,道:“过来,我教你。”   阿嫣依言凑到他跟前。   谢珽站在她身后微微躬身,撑起披风将阿嫣环在怀里,将小弩举在面前,细细告诉她该怎么用,如何看准头。   大庭广众下,这姿势过分亲昵。   但阿嫣很快就觉出了好处。   方才徐秉均碍于男女之别只能站在旁边演示,阿嫣从侧面瞧着终归别扭,有些感觉也无从领会,更不敢上手去试。此刻谢珽将弩摆在她面前,从装箭、绷弦,到瞄准、放箭,一丝一毫莫不清晰。加之谢珽是刀林箭雨里走出的硬茬子,便是阿嫣偶尔失手,也可眼疾手快的化解,更令她放心不少。   遂亲手去试,从小心翼翼到渐而大胆。   徐秉均自知弓马的能耐不及这位威名赫赫的悍将,瞧他教的尽是要领,便没敢插话,只在旁看阿嫣摸索。   不过谢珽那身披风实在宽敞,撑开时将阿嫣整个圈在怀里,几乎阻断他的视线。加之夫妻俩贴耳低语,旁若无人,他站了片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珽的用意。   是他愣头青了,不该在此处碍眼。   徐秉均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自觉退到旁边。   几步外,谢淑咬了咬唇。   她长于武将之家,虽说眼神儿差了点,该学的东西却都碰过,射箭也不是头一回。这会儿谢琤在旁指点,她拿出半数心思便可应付自如,余光亦不时瞟向旁边的少年。   比起将门男儿,他显然很不同。   出自书香门第的少年郎,既有绿杨陌上的文采风流,亦有系马高楼的英姿意气。比起与她一道长大,最爱舞刀弄枪的谢琤,徐秉均可算是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多了几分刚柔并济、文武兼修的味道。且书画文墨素来陶冶心性,他的谈吐可清逸可豪爽,清隽风姿亦与众不同。   这样的人于她而言,便似阳春烂漫的开阔郊野,明媚而蓬勃,忍不住就想多瞧两眼。   今日过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谢淑迟疑片刻,终是开口招呼道:“徐公子。你来教我吧。”   “我?谢琤箭术那么好……”   “善射的人不一定就擅长教人,就像请文墨名家给小孩子启蒙,未必真的相宜。”谢淑笑了笑,毫不犹豫的踩了谢琤一脚,“他教得太快又没耐心,字还没认全就想让我写诗文,太猴急了。还是劳烦你教我吧。”   徐秉均听了,当仁不让。   旁边谢琤暗自咬牙。   他的生辰跟谢淑没差几天,堂兄妹一道吃奶哭闹,一道上蹿下跳、闯祸受罚,彼此肚子里藏着几根花花肠子都一清二楚。此刻听着谢淑欲盖弥彰的解释,不免嗤之以鼻——不就是盯上人家清秀小书生了么,至于拿他来垫背?   当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暗哂着退开,索性抱臂在侧,观景闲看。   渐渐的,他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尤其瞧着谢珽温声低语的耐心教导时,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谢琤记得二哥是个铁石心肠。   对他的严苛不必说,书院和校场的两重任务压过来,每尝他顽劣起来,武氏约束不住,便是谢珽亲自上手来揍。谢琤毕竟比他小几岁,加之天资稍逊几分,每回架不住几招就得落到谢珽手里,而后或揍或罚,从不手软,更无半点多余的耐心。   哪怕是在谢淑这种闺阁少女,上次帮他遮掩被逮住时也遭了谢珽惩治,铁面无情。   自打袭爵,谢珽就变成了行走的律典,从不知心软为何物。   可今日……   二哥将嫂子圈在怀里,手把手耐心教导不说,连声音都温和无比,像是在哄小孩子。偶尔阿嫣犯了错,他也没半点斥责之意,甚至会闷出两声低笑,仿佛她连犯错都是可爱的。   谢琤目瞪口呆。   他抬起胳膊,偷偷碰了碰谢淑,低声道:“有没有觉得二哥今日耐心得过分了。”   谢淑闻言瞥过去,微微一怔。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徐徐回城的马车里,谢珽将阿嫣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为她上药,被咬了都不吭一声,还抱紧了阿嫣。   如今又腻歪起来了。   她赶紧收回目光,只低声道:“他在堂嫂跟前,脾气就是格外好。”   声音不高,却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阿嫣原本端平了小弩,正屏息瞄着靶心,不提防听见这两句,不由心头微跳。   手指轻颤,利箭离弦而出。   她捏紧练习半天后微微出汗的手,往后瞄了一眼,这才发现谢珽披风垂落,几乎是将她揉在了怀里。两人腹背相贴,男人的手握在她腕上,肌肤微烫。因要瞄准靶心,他躬身时脸颊几乎贴在她耳侧,在箭支射中箭靶的那一瞬,微热的鼻息便落在了她耳畔。   “准头不错,但分心了。”   男人声音低醇,与平时的清冷迥异,说话时躬身为她取箭。   或许连谢珽都未察觉这转变。   阿嫣心里却毫无来由的轻轻跳了起来。是错觉吗,她竟从中品出了一丝温柔?   这念头让她心中微惊。   毕竟,她跟谢珽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夫妻之名不会长久。彼此相安无事,她能得谢珽几分善待,在春波苑的那方小天地里偏安一隅便可,若越了这条线,反而会将清澈的溪水搅浑。   遂按捺着心跳低头,趁机往前逃开半步,若无其事的擦拭弩身,道:“想是有点累了,歇一歇再练吧。玉露,拿茶水来。”   几步外侍立的玉露应命而去。   谢珽取了箭站直身子,怀中已然落空。   ……   不远处的山道上,郑吟秋放落了车帘。   她昨日也在西禺山赏梅,原本不知道王府众人来了这里,是昨晚谢珽命人去借箜篌,她身边仆妇听到动静,特地报过去的。今日探得确切消息,得知谢珽竟也在此处,遂请了母亲,各乘马车,特地过来拜望太妃。   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马车行驶在山道,她望着满谷梅花,随意赏玩,目光扫见谢珽难得一露的温柔背影,立时就有些挪不开了。   她看了许久,直到那边夫妻俩分开。   随行的仆妇知其心意,低声道:“谢姑娘和王妃都在那边,姑娘要先过去打个招呼吗?”   “不必,太过刻意了。”   反正那伙人瞧着已玩了半天,不至于耽搁太久,谢珽既有闲情在此,待会射箭兴尽,总要回到贾家的别苑。届时她在武氏身边等待,瞧着也不突兀。若不然殷勤太过,以谢珽的冷傲性情,怕是反而会看轻了她,损及前路。   郑吟秋补了妆,姿容端庄。   到武氏那边恭敬拜见,母女俩入座闲谈,两盏茶的功夫过去,果然见谢琤他们鲜衣怒马的回来了。   众人来见武氏,各自兴致勃勃。   郑吟秋随母亲拜见王妃,等了片刻也没见谢珽露面,不由微诧。旁边郑夫人也有此意,只佯作漫不经心,道:“方才来时,瞧着王爷和随行的徐典军都在射箭场,怎么他倒没回来?”   “他说有事,先走了。”   阿嫣原打算待会跟武氏单独说,此刻听对方提及,也只含糊过去,而后接了新斟的热茶拿来润喉。   郑吟秋眼底的亮色霎时灰败了下去。   阿嫣没太留意,只提裙入座。   经过郑吟秋身边时,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名贵香味。似曾相识的感觉霎时袭入脑海,阿嫣脚步微顿,终于想起来那种熟悉感源于何处——在徐秉均曾寄住的那间客栈里,她曾闻到过这个味道。   会是郑吟秋留下的吗?   郑家一直惦记着谢珽的后宅,且与王府有姻亲之好,往来频繁,郑吟秋若想摸清她的行踪,未必有多难。若果真如此,当日秦念月闹出那么莽撞的事,未必不是成了借去杀人的刀。   一念及此,阿嫣心底暗惊。   谢珽周围的虎狼,未免也太多了点。   ……   州城官道上,谢珽无端打了个喷嚏。   他这趟行程颇为紧凑,在西禺山脚下等到司马陆恪与他会和后,便踏夜疾驰赶路,直至三更时分才在客栈投宿。歇了半夜,醒来时神采奕奕,他穿好衣裳才出了门,就见陆恪守在门外,恭敬拱手,将一枚小信筒呈上。   “殿下,刚截获的消息。”   “乔怀远那边的?”   “对。他递给京城的消息,属下都让人设法截获,看过之后再原样放回。不过这道有些特殊,特地誊抄了送来,请殿下过目。”   说话间,谢珽已展开筒中信笺。   迅速瞧了内容,男人原本冷硬的脸上立时浮起阴沉。   因上面写的事牵涉内宅。   不止提到了秦念月被禁足的事,还写了他和阿嫣的近况,详尽之处,若非春波苑伺候的人,绝不可能知晓。   陆恪忙道:“乔怀远在城里的几处眼线,属下多半已经摸清,牵涉内宅的这却是头一次。府里伺候的都是从前筛过的,虽各有其主,却都有死契在手,不敢乱动。春波苑里,一半是太妃亲自挑的人手,还有一半是王妃从京城带来的。”   “这些人鱼龙混杂,有楚家陪嫁的仆从,也有礼部添了充数的。属下也派了人留意,除了先前被王妃处置的那个彩月,旁人身上并无破绽。那个叫彩月的,跟乔怀远也无往来。”   “此人能暗递消息,恐怕有点来头。”   陆恪低声禀报完,神色渐肃。   谢珽倚着墨竹拥围的栏杆,将那信笺看了两遍后随手揉成碎末,深如幽潭的眼底堆出冷色。   京城送嫁的队伍驳杂,礼部和楚家都曾经手,他已命人留意过,春波苑里亦格外留心。   而今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   会是谁? 第34章 顿悟 他原来那么在乎她。   百里之外, 阿嫣尚且不知这些猫腻。   在西禺山舒舒服服的泡了温泉回到府里,四肢百骸俱觉舒适,先前那些不愉快和提心吊胆的事也都随之消弭。因那日学了射箭, 新鲜劲儿还没过去, 回府之后,她还同谢淑去了几趟外院的习武厅。   将门中几乎都设了这种地方, 各色兵器和弓箭等物俱全,供男儿们自幼练习, 里头亦有箭靶和小弩。   谢琤不在, 侄儿又小, 最近都空着。   阿嫣自管拿了小弩练手, 谢淑在旁边捧了话本闲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或是京城的奇闻轶事, 或是太师门第的书香雅趣,谢淑像是对什么都好奇,连关乎徐元娥的事都追问不休。阿嫣每回练完了回去, 都口干舌燥,感觉几日间快把京城几年的事都说了。   好在学有所成, 不负辛劳。   算起来倒颇为充实。   转眼进了仲冬, 离年底也渐渐近了。   京城里家书陆续寄来, 说父亲楚元恭原打算告假来魏州看她, 因一直未能得允, 只能往后推。后来从徐太傅口中得知徐秉均去了魏州, 说阿嫣在府里安然无恙, 觉得安心了些,暂且打消这念头,只盼阿嫣回门时能够相见。   也有徐元娥寄来的书信。   一封给她, 一封让她转交给徐秉均。   比起阿嫣婚后的如履薄冰,徐元娥的小日子依然清闲。   徐太傅是个通透的人,在家中也一言九鼎,因一直没挑中顺眼的孙女婿,便始终将徐元娥留在身边。闺中女子除了赏花刺绣、书法音律,可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最近徐太傅在编金石录,常让徐元娥打下手,还带她去了皇宫里的御用书阁。   徐元娥在信里颇为欢喜,觉得这般闺中时光实在悠闲,终身不嫁她都乐意。   阿嫣看过,失笑之余又暗生艳羡,觉得她将来拿了和离书回京,跟着老太傅做做学问,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但再怎么羡慕,她终是嫁人了。   这汾阳王妃的重担,也得小心翼翼的挑下去。她每日去照月堂问安,再陪婆母料理府中琐事,看看账本,不觉已有半月。   这日去碧风堂,武氏似颇疲惫。   据嬷嬷说是近来夜里天气骤然转寒,武氏出入长史府时没太当心,不慎染了风寒,已请郎中看过,调养几日即可。   阿嫣用心侍奉汤药,帮着理事。   中途小谢奕兴冲冲的跑进来找祖母玩,武氏怕给他过了病气,都没敢抱,只让嬷嬷照看着用了晌午饭,教他读书练字。小家伙显然不尽兴,在阿嫣事毕回春波苑时便缠上了她,抱着腿不肯撒手。   他是谢衮的长孙,格外得武氏疼爱。   大抵是上回在西禺山的温泉跟阿嫣和谢珽玩得高兴,加之阿嫣性子温柔,小家伙很喜欢这位婶婶,常去春波苑晃悠。   阿嫣待小孩子格外耐心,将他带到春波苑里,跟徐秉均送的那只小兔子玩了好半天。因小厨房里送来刚出笼的糕点,谢奕嘴馋想吃,伺候他的嬷嬷想着他晌午贪玩没怎么吃饭,便从阿嫣那儿分了几块,就着牛乳喂给他解馋。   等他玩够了,才送回他住的十州春。   谁知傍晚时分那边忽然来了人。   说谢奕回去后呕吐不止,兼有腹泻之症,郎中已经瞧过了,诊断是吃食里有阴寒之药。谢瑁放心不下,已经请了太妃过去,也想请王妃亲自去瞧瞧。   阿嫣听了,忙带玉露赶过去。   ……   十州春离春波苑有点远。   ——谢瑁性情阴沉,这地方是他挑的,离长辈和兄弟们的住处都不近,像是要避世而居。   阿嫣过去时,武氏已经到了。   闲杂仆从都已屏退出去,床榻旁只有四人。   越氏红着眼睛似是已经急哭了,武氏坐在旁边圈椅里满面担忧,谢瑁则拉着张阴沉的脸,森寒得能滴出水来。惯常照顾谢奕的那位嬷嬷跪在轮椅边上,大抵是被谢瑁怒斥过,噤若寒蝉。   郎中还在榻边诊脉。   阿嫣没敢打搅,只等他若有所思地摸完脉象,才忧心道:“孩子怎么样?”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郎中起身朝她恭敬行了礼,因周遭并无旁人,又道:“瞧小公子这脉象,应是不慎误服了阴寒之毒。他体格弱些,受不住药效,上吐下泻的发作起来,才能治得及时。否则,若积在身体里,怕是要吃大亏。”   说罢,同越氏去侧间开药方。   阿嫣担心谢奕,凑近了一瞧,就见他小脸儿煞白,额头细细的一层薄汗,似是有点虚脱。微眯的眼缝里瞧见她,小嘴一瘪,忍不住就委委屈屈道:“婶婶,难受。”   后晌还活蹦乱跳的小家伙,这会儿无精打采的。   阿嫣听得心疼,不由握住他手。   谢瑁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奕儿平素乖巧听话,今日也没出府门,好好在家待着竟也会招来黑手。太妃,他只是个孩子!”   这话说得似有所指。   阿嫣回首,就见谢瑁盯着武氏,神情阴郁含怒,丝毫不掩眼底的锋锐逼问。   武氏原就病着不适,被他这样质问,神情不免难看,“既是饭食进了脏东西,自须彻查。”   “从今早起,他用过的所有物件都得查,半个都不能漏。”谢瑁瞥了眼儿子,眼底的疼惜一闪而过,又扬声道:“刘嬷嬷!”   年近六旬的嬷嬷应声而入,屈膝为礼。   谢瑁寒着脸侧头,吩咐道:“郎中既能疗治此毒,想必知道如何辨别。你去问清楚,将奕儿今日用过的东西都查一遍,不可太声张。”说罢,又盯向武氏,“碧风堂那边,还请太妃料理。”   武氏脸上半是担忧,半是暗怒,也喊了嬷嬷进来。   阿嫣见状,吩咐玉露陪嬷嬷去查春波苑的。   仆从陆续出去,屋里重归安静。   阿嫣将小谢奕温声安慰了会儿,又颇担忧地瞧向婆母。   看得出来,武氏脸色极差。   谢奕是谢衮的嫡长孙,明眼人都知道武氏待他极好,发自心底的疼爱。哪怕谢瑁与他素来疏远,甚至初雪家宴上那般寻衅,她也不曾迁怒分毫,时时精心看护。每尝被谢奕逗得开怀大笑,都要在怀里抱上好久。   如今谢奕忽然遭了暗算,武氏原就悬心担忧,又被亲手教养大的谢瑁这般怀疑,心中之难过可想而知。   但阿嫣不敢多劝。   毕竟今日谢奕也曾去过春波苑。   这阴寒之毒来得太蹊跷,在查明来路之前,谁都不知事情会如何折转。此刻所能做的也唯有照顾好谢奕,让他早些康复。   ……   魏州城外,谢珽披风猎猎,策马疾驰。   目光所及是巍峨耸立的城楼,心中浮起的却是春波苑里昏黄摇曳的灯烛,红绡软帐中安静酣睡的小姑娘。   他忍不住夹动马腹,欲早些回去。   从军之后,他没少外出办差,莫说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载离家的时候也曾有过。彼时少年意气,满腔抱负,餐风饮露都是常事,甚少会惦记府里的温暖安逸。   如今,却很想早点见到她。   骏马驰入城中,已是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路旁华灯陆续亮起,天色却迅速暗了下去,等一行人在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时,已是皓月当空,清辉洒遍,明亮的灯笼照在门前的石狮子,侍卫们岿然而立,无需走太久就能看到春波苑的烛光。   谢珽解剑扔给徐曜,径直入内。   外书房暂且无事,临近腊月的夜色却极冷,几乎能呵气成霜。拂地而过的夜风卷起衣角,月色将甬道照得霜白,谢珽摸了摸袖中那方装了珠钗的锦盒,脚步愈来愈快,到得春波苑里,迎面却碰上了面带忧愁的卢嬷嬷。   “王妃呢?”他问。   “还在十州春,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卢嬷嬷屈膝为礼,眼底尽是担忧。   谢珽闻言微怔,“去那里做什么?”   卢嬷嬷没敢隐瞒,将后晌谢奕来春波苑玩,傍晚突然不适的事说了,因周遭并无旁人,又低声道:“两炷香之前,王妃派了玉露回来,旁边还有太妃跟前的嬷嬷、十州春里伺候的嬷嬷,验了些物件,又匆匆走了。”   这般说辞,背后缘故可想而知。   谢珽神色微沉,立时往谢瑁那边赶去。   ……   十州春此时的氛围却极冷凝。   三处的物件都查验过,最后出了岔子的却不在谢瑁怀疑的碧风堂,而在阿嫣住的春波苑——糕点等物皆没半点异样,那桶洗过杯盏却还没拎出去倒的残水里,却验出了毒。据洗碗的仆妇所言,那边洗的都是喝茶饮水的碗盏,亦有今日谢奕喝过牛乳的那枚小盏。   为免波折,嬷嬷顺道验了今日用的糕点和笼屉等物,皆没什么岔子。   结果禀到跟前,阿嫣赫然变色。   就连谢瑁都面露诧然,仿佛这结果全然出乎意料。   武氏病中气色很差,闻言眸色微紧。   “你没验错?”   “奴婢按着郎中叮嘱的法子试的,田嬷嬷和这边的周嬷嬷也都亲眼所见。”说话的是碧风堂的人,办了半辈子的事,不疾不徐。   阿嫣攥紧锦帕,脑袋里有一瞬晕眩。   她知道这话并非捏造。   因方才玉露回来时脸色极为凝重,进屋后虽没敢乱说,却已悄悄同她递了眼色,此刻嬷嬷禀报过,玉露脸上忧色更浓。   那盏牛乳显然被人做过手脚。   阿嫣竭力镇定,回想前后种种,还没摸出蹊跷所在,就见谢瑁催着轮椅到她跟前,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亦直勾勾盯了过来,“奕儿常去春波苑叨扰,确实让王妃费心不少。不过今日之事,手段委实阴毒,不知王妃有何话说?”   “牛乳是小厨房做的,并无外人经手,郎中呢?”   阿嫣压着心跳,让嬷嬷去请郎中过来,又向武氏道:“若真是牛乳出了岔子,今日除了奕儿,我和玉露也都喝过,不比他的少。咱们得先查明白,这脏东西是投给大家的,还是只进了奕儿的碗里。”   而这两者之间,差别其实极大。   武氏知道她的用意,暂且屏退旁人。   少顷,侧间里歇息的郎中过来,摸了脉象后,摇头道:“王妃和这位姑娘脉象如常,并无半点异样。”   这样说来,这东西完全是冲着孩子!   谢瑁手上骨节轻响,“查!”   牛乳端来之后,是玉泉亲自分在碗盏里,玉露端了给阿嫣,谢奕的那盏是伺候他的嬷嬷亲自端过去,和糕点一道喂了吃的。因谢奕那会儿跑到了外头,吃饭时周遭也有洒扫的丫鬟仆妇。不过那些人并未近身,碰过这盏牛乳的就只剩嬷嬷和玉泉。   两人俱矢口否认。   谢瑁哪会相信,原就阴沉的脸上几乎笼了寒霜,怒道:“来人,拖下去给我打,看她们说不说实话。”   “不可!”阿嫣立时阻拦。   “王妃是想护短么!”   “并非我护短,只是她们两个人,一个是贴身伺候奕儿的,一个跟奕儿无怨无仇,何必做这种事?便是重刑审问,恐怕也是一样的回答。这件事背后,恐怕另有缘故。”阿嫣深知玉泉品行,哪能看着她挨打?   谢瑁却没她这等善心,积攒半天的怒气骤然爆发,一把扫落案上茶盏,怒道:“既不许审,就请王妃交出贼人!”   茶盏碎裂,混了谢瑁的怒吼。   阿嫣被他吓得不轻,斜跨半步躲开碎裂的茶盏,心惊肉跳之中,忽听一道沉厉的男声自门口传来——   “你凶她做什么!”   她循声看去,就见谢珽风尘仆仆,抬步走了进来。   一路疾驰,他身上披着墨色织金的斗篷,里头一身玄色锦衣,衬得身姿威仪端贵。只是昼夜赶路,下巴上冒出了稍许青青胡茬,尚未来得及清理,昭示出这半月的奔波劳苦。   进屋后,径直走到她的身边。   “大哥执掌魏州刑律,平素在公堂上也是这样武断暴戾,肆意用刑吗!”谢珽神情冷沉,久在尊位的目光如同重剑,令谢瑁为之一凛,片刻间无言以对。   武氏见他回来,神情稍松了松,让他先坐,又说了原委。   谢珽听罢,觑向了阿嫣,“你怎么想?”   “既是三位嬷嬷亲自去验,且旁的东西都验看过,我也相信牛乳里有脏东西。经手牛乳的只有玉泉和那位嬷嬷,这东西如何进去的,我也百思不得解。但我敢以性命保证,玉泉绝不会做这种事,刑讯逼供绝不可行。”   这便是划出底线了。   谢珽颔首,又看向武氏,“母亲觉得呢?”   “事情确实古怪,我暂时也没头绪。不过内宅不比外面,轻易不好动用私刑。”风寒折磨得人头昏脑涨,武氏这会儿也颇难熬。   谢珽颔首,心里很快有了数。   毒.药不会凭空混入谢奕的牛乳,这事交给谁,都会往玉泉和嬷嬷的身上猜。   但谢珽知道,这两人并无害谢奕的动机。   事情背后必定另有黑手。   ——毕竟春波苑里还藏着个能瞒过侍卫,将内院消息送到乔怀远手里的人。此人若会些身手,经过谢奕附近时,稍动手脚便可将毒物混入牛乳,若手段高明些,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这种人藏得隐蔽,一时半刻揪不出来。   他拧眉沉吟,见武氏面颊微红神情疲惫,像是风寒病弱之症,此刻分明在强撑。谢瑁又对武氏和阿嫣存有成见,性情阴鸷又记挂孩子,此刻多说半句恐怕都会招致争吵。遂觑向阿嫣,“事既有疑,须慢慢查问。你和母亲先回去歇息,这件事我来查。”   说罢,瞥了武氏一眼。   武氏默契颔首,放心的将事情交给他。   阿嫣却不太放心,“那玉泉呢?”   “留在这里。”谢珽眉目间沉缓无波,见她要张口,又补充道:“不会刑讯逼供。”   这勉强算是个承诺,阿嫣无法,瞧出谢瑁对她似也颇存成见,留在此处只能徒增争执,只得先送武氏回碧风堂。   ……   转瞬之间,屋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昏暗的烛光照在谢珽的侧脸,英挺而冷硬,那样岿然而立的姿态、征战杀伐的英姿,是谢瑁这辈子做梦都难以触及的。   许多往事从脑海呼啸而过。   是他幼时病体孱弱,困在轮椅里喝尽苦涩汤药,只能看着谢珽在外肆意玩闹,上蹿下跳。是父亲魁伟高大,会赞赏谢珽的骑射韬略、斥责谢珽的胡闹,到了他跟前,却只有怜悯与可惜,就连他发怒砸了药碗,都没露出半点真实的脾气。   而那年父亲猝然战死,二叔提议由他袭爵,却被老将萧迈和武家众人驳回,说老王爷临终遗言,爵位交予次子谢珽。   毕竟他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之人,而谢珽身手矫健,早经历练,既可坐镇王府,亦可征战杀伐。   但序齿论身份,他是嫡长。   原配正室所出的儿子,若非腿脚不便,原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一切,皆始于母亲的难产而亡。   谢瑁的眼底浮起浓浓的荫翳,挪开视线时,声音也近乎冷笑,“王爷好大的威风。”   “是大哥失态在先。”   “我自幼就是残废之身,奕儿原就根骨不佳,敢对他动手的我死都不会放过!”谢瑁阴沉沉的看向谢珽,“你支走她们,莫非是有了头绪?或者,只是想护住那个京城来的楚氏。”   谢珽不答反问,“大哥觉得,若有人存心投毒,究竟意欲何为?是想害奕儿,还是挑拨离间?”   屋中忽然落入沉默。   片刻后,谢瑁紧握住扶手,“我最初以为是太妃做的,直到查出春波苑,才觉得是有人存心挑拨。”   “我与太妃素来疏远,府里心知肚明,但外间未必知道。很巧,那天赏雪的家宴上,你那位王妃就在场,还装出无辜样子,在旁边煽风点火。她为何被嫁过来,你比我更清楚,那个叫玉泉的侍女有足够的动机这样做。”   谢瑁说罢,阴恻恻看向谢珽,“而你,却要保她不受皮肉之苦。”   “我自有打算。倒是大哥,究竟为何对母亲存有芥蒂,竟生此等怀疑?”   谢珽站在桌边,目光攫住谢瑁。   谢瑁冷笑了起来,“继室入门,母子不合的比比皆是,我更不必感恩戴德。奕儿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哪怕对太妃再有芥蒂,都不会把孩子架到火上,贼喊捉贼。这一点,你大可不必疑心。”   “大哥多心了。”谢珽淡声。   年幼时,他念着兄弟俩都是父亲的血脉,也曾试着去靠近谢瑁,可惜多年下来并无任何用处。   热情早就彻底熄灭。   他只是不明白,那么多年诚心抚育,武氏不曾苛待过半分,谢瑁究竟为何会存有那样深的芥蒂。如今看来,谢瑁依旧不肯说。既如此,兄弟之间似也没太多话可谈。遂沉声道:“奕儿是父亲的血脉,此事绝不会含糊。人我先带走,水落石出时会给大哥交代。”   说罢,大步往外。   谢瑁却忽然叫住了他,“谢珽!”   “我虽与太妃不亲,却仍是府中嫡长孙。你我肩上都担着谢家的荣辱与前程,你最好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别被京城那些人弄昏了头。这座府里,绝不容忍背叛谢氏先祖的人!”   谢珽回首,望着他一字一句。   “血海深仇,我从未忘记。”   ……   走出十州春的时候夜已颇深。   寒风刀剑般扑面而来,窜入衣领和袖口,似无数玄冰寒针刺过肌肤,冷意袭遍全身。   谢珽撑开披风,任由冷风灌入。   身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却愈发清醒冷静。   数日奔波劳累,原以为回府后能安稳片刻,却未料藏在春波苑的那人竟如此按捺不住,赶在他回府之前就出了这么一手。   好在那人并不知乔怀远的消息已然泄露,或许还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   对方潜伏在春波苑,盯着他和阿嫣的动静,又借乔怀远的手送回京城,显然对此颇为重视。只消夫妻俩闹到快要分崩离析的地步,且为众人所知,那人自会急着将消息递出去。   这事倒是引蛇出洞的好由头。   谢珽思量既定,遂命人将玉露和嬷嬷带到外书房,交到徐曜手里看押审问,而后拧眉健步而行,终至春波苑外。   静谧月色下,众人尚不知谢奕的事,一切井然有序。   谢珽进了屋里,就见阿嫣正对灯出神。   瞧见他,少女连忙站起身迎了过来,“殿下,如何了?”   “已经送到了外书房,交给徐曜去审。”谢珽揉了揉眉心,似颇疲惫。   阿嫣的神情担忧而懊恼。   初雪吃暖锅那日,她就瞧出了谢瑁并非好相与的人,是以哪怕疼爱小谢奕,今日也尽量避着嫌疑,只让嬷嬷喂他用饭。谁知到头来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让玉泉无端受累卷进去,险些遭谢瑁刑讯逼问。   她远嫁而来,身边原就没什么亲人,除了从军的徐秉均,也就卢嬷嬷和玉露她们三个。   如今玉泉平白惹了嫌疑,她哪能不急?   偏巧这事来得突然又蹊跷,想要洗脱嫌疑绝非容易的事。   也许是因夫妻间渐渐雪融冰消,不似最初那样生疏,也许是因谢珽偶尔流露的温柔,阿嫣摸不出头绪,多少有点指望谢珽这个断案老吏能伸手帮忙指点。她迟疑了下,试探道:“殿下应该知道,玉泉她不可能做手脚……”   “那你可有证据?”   谢珽不待她把话说完,径直打断。   阿嫣顿时哑然。   她诧然抬眸看向谢珽,只看到男人冷硬脸庞上的威仪与清冷。   幽微的希冀在那一瞬霎时收敛。   她低低说了声“还没有”,甚至忘了给他宽衣解带,只怔怔的回身走到桌边,秀致的眉头蹙在一处,独自闷头苦思对策。   谢珽自行宽衣,外袍解去时,身上藏着的锦盒也随之掉了出来。   他眼疾手快的捞住,悄然握紧。   这回办差巡查,他去了趟海边,瞧着那边有极好的珍珠,一时手痒就给她买了些,还挑着这支珠钗。为着此事,还被同行的武将打趣,说他在外奔波这么些年,半件东西都没往府里带过,如今倒是想起给太妃带首饰,只可惜珠钗过于娇艳,太妃未必喜欢。   谢珽并未解释,只等着回来送给阿嫣,换她笑靥娇软。   谁知进门后却碰到了这事。   他将锦盒放在案上,瞧阿嫣不太想理会他,整日奔波后又没用晚饭,只好出门去寻田嬷嬷,让她找了些饭菜过来垫肚子。   等吃饱了回来,阿嫣还对灯坐着。   谢珽生生拉回迈向她的脚步,自去沐浴盥洗,而后如常上榻,坐着翻书。   阿嫣沐浴回来,半声不吭的睡了。   屋中死一般的安静,即便玉鼎香暖,红烛摇曳,在这样不发一语的沉默里,也让人觉得周遭无端生凉。谢珽默默看着她向内和衣而卧的背影,指腹轻揉之间,忽然有一点犹豫。   引蛇出洞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碰到有来头的对手时,唯有众人皆信以为真不露破绽,他才能更早揪出奸细。   换在以前,谢珽从不会动摇。   所有的谋划,不论涉及谁,都该在事成之后幡然揭晓,在那之前理应不露半点风声,以保万无一失。他既接手了雄踞一方的王位,握着比禁军还要精悍数倍的雄兵,就不得不磨砺出孤家寡人的城府,尽量不出半分差错。   然而此刻,他看着阿嫣沉默的睡姿,忽然有点揪心。   他是想让她生气,而后疏远的。   可当她真的心生不满,为着此事绞尽脑汁,孤独无依的独自生闷气,不复先前的笑意盈盈时,谢珽却发现他心里竟格外难受。胸口像是被破布堵住,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甚至想倾身过去,温柔哄她开怀。   他原来那么在乎她的情绪 。   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在乎很多。   上回同寝时那个无人知晓的亲吻忽然就浮上了心间,情不自禁又回味无穷。   一霎时,谢珽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35章 哭戏 王妃吵着要拿休书回京城!   翌日清晨阿嫣醒来得很早。   大抵是心里装了事情, 昨晚虽没敢辗转反侧的打扰谢珽睡觉,她却还是面朝里侧,睁着眼睛躺到很晚才睡着。这会儿晨光熹微, 枕畔虽已空了, 谢珽睡过的地方却还留有余温,显然他也才刚起身。   满屋静谧, 不远处传来衣物摩擦时悉悉索索的声音。   少顷,谢珽穿衣毕, 悄然出门。   时辰还很早, 若换在平常, 阿嫣此时还沉浸在香甜梦乡。   他却夙兴夜寐, 甚少赖床贪睡。   阿嫣侧躺在榻上半眯眼睛,就那么看着谢珽的背影, 掀开层层帘帐健步而去,连掩门的动静都像是有意放轻了。这男人虽有铁石心肠之名,却不是真的翻脸无情, 很多时候其实也曾流露过细微处的耐心与关怀。   他的背影落在眼底,明明是颀长端贵的, 却在这朦胧安静的天色里, 无端添了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她心里忽然就有点难受。   睡了不足三个时辰, 脑袋有点昏沉。   阿嫣惦记着被关押起来的玉泉, 没半点儿睡意, 索性坐起身将衣裳穿好, 抱膝坐着沉思。   直到外面天光大亮。   卢嬷嬷照着往常阿嫣起身的时辰, 带了玉露进来伺候穿衣,掀开帘帐,瞧见阿嫣散发抱膝坐在那儿, 有点吃惊,忙道:“王妃何时起的?怎么不叫人进来伺候。”   “睡不着。”阿嫣答非所问。   如瀑青丝披散在肩,裹着那张小小的脸儿,寻常睡起来时或慵懒惺忪,或神采奕奕,今晨却蹙眉含忧。   卢嬷嬷欠身坐在榻上。   “是为着玉泉的事情吧?”她让玉露取了梳篦过来,慢慢帮阿嫣梳弄头发,轻揉头皮,口中道:“奴婢昨晚特地问过田嬷嬷,她说徐将军是殿下的亲信,手里有分寸,想必会手下留情。倒是咱们这里,姑娘昨晚跟殿下置气了?”   她悄然换了称呼,仿佛一瞬间将阿嫣拉回闺中时光,忍不住倾身靠在她肩上。   置气吗?好像也不算。   阿嫣揉了揉眉心,“就是没什么心思同他说话,满脑袋都在琢磨玉泉的事,瞧着是在生气么?”   “殿下或许是这样想的。他昨日风尘仆仆的回来,都没用晚饭,后来还是找田嬷嬷寻了些吃食,也是奴婢疏忽,伺候不周。”   还有这事儿?   阿嫣昨晚先遭谢瑁惊吓,后送婆母回屋关怀风寒之极,回了屋一门心思扑在玉泉的事上,当时以为谢珽用过饭了,便没多问。此刻听卢嬷嬷提及,反倒怔了片刻。   外头脚步轻响,仆妇们端水捧巾,忙碌了起来。   她没再耽搁,先起身梳洗去照月堂应卯。   ……   不出所料,照月堂里在谈论谢奕的事。   越氏说孩子经郎中妙手调理,这会儿已经无碍,在屋里养上两天便可活蹦乱跳。比起谢瑁的阴沉,她倒颇有与武氏修好之心,知道婆母很疼爱王妃,说完谢奕的近况后,还添补道:“昨日的事惊扰了王妃,委实让我过意不去,奕儿也念叨着想跟婶婶玩。”   “那我待会过去陪陪他。”阿嫣含笑坐着,声音温柔。   上首老太妃却是个拧巴的性子,眼瞧着秦念月因阿嫣的事被挪往别处,如今谢奕又无端受苦,虽因事情尚未查明,不便说得太狠,到底阴阳怪气了两句,怪阿嫣照看不周,对孩子不够上心。   又被武氏挡了回去,说孩子有手有脚的要四处跑,且身旁有嬷嬷照看,阿嫣总不能时刻跟在屁股后面。   老太妃没言语,脸色却不甚好看。   请安之事由此不欢而散。   出了照月堂,婆媳俩同去十州春看望谢奕。   所幸郎中用药及时,歇了整夜之后,小家伙的气色已尽数恢复。只是怕病根未除,暂且还没让出去玩,只在屋里坐着练字。   瞧见阿嫣,立时蹬蹬蹬跑过来。   抛开跟谢瑁的别扭龃龉,孩子终是可爱又无辜的,阿嫣蹲身将他接在怀里,忍不住勾出笑意。   武氏的风寒好了些,在旁笑看姑侄玩耍。   逗了好半天,才起身离开。   阿嫣并没急着回春波苑,先陪着婆母往碧风堂走。   冬日里万物枯凋,高树花木剩了参差树干,衬着彩绘细描的抄手游廊,斜飞觅食的闲散雀鸟,微暖的日头下倒也不算太清寂。这条路婆媳俩走过太多遍,从夏末的青郁葱茏到深冬的枯淡凋败,时移景易,两人的感情亦不似最初生疏。   阿嫣在武氏跟前,顾忌反倒少一些。   “昨日事发突然,媳妇当时有点懵。后来想了想,虽说茶盏、吃食都没出岔子,却不意味着嫌疑只在玉泉和嬷嬷身上。”她抱着暖热的紫金小手炉,斗篷微摇,声音也有意压低,“媳妇想着,或许可往别人身上查查。”   武氏颔首,“你有头绪了?”   “母亲瞧那边的水池。”阿嫣抬手,指着游廊外结了冰的小荷池,“平素没人特地去弄脏,却还是要时常清理,非但有灰尘,偶尔还有杂物,自是风吹过去的。可见要弄脏一样东西,未必得在跟前。”   “吹过去、或是丢过去,只要无人察觉,就能蒙混过关。”   “所以媳妇想查昨日经过奕儿身边的人。”   阿嫣说着话,征询般望向武氏。   武氏气色好了许多,闻言微微笑道:“你是春波苑的主母,院里诸事皆可做主。那些仆从的身契,我也都让田嬷嬷交在你手里了,但凡想查问的,尽可随意。连同她们的底细,田嬷嬷也都一清二楚。”   “那媳妇就斗胆了。”   “当家做了主母,这些事都是难免的。咱们府里错综复杂些,不像太师府清净,你若有捏不准的也可来问我。”武氏手把手带着她学王府琐事,于内宅龃龉也未避讳。   阿嫣感激道:“多谢母亲。”   有了武氏的首肯,便不必束手束脚。   投毒这事儿既做得隐秘,又是冲着无辜的孩子下手,牵连了十州春的谢瑁,背后未必没有险恶居心。   为免打草惊蛇,阿嫣并没声张。   回去之后,如常到厢房里逗了会儿小兔子,才将田嬷嬷和卢嬷嬷叫到跟前,询问昨日情形。那两位都是管着事儿的,留心院里动静是分内的事,早已将这些摸清了。   昨日经过谢奕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能漏了。   卢嬷嬷取纸笺铺好,玉泉在旁磨墨,阿嫣蘸了笔将名字挨个记在单子上,而后一面听两位嬷嬷说底细,一面在纸上勾画,将所有可疑的点都记住。   末尾,圈出了五个人。   两个是娘家伯母安排的仆妇,在太师府时有点体面,如今安排在外头做洒扫浆洗之事,近不得跟前伺候,颇有微词。   另外三个是小丫鬟,都是在陪嫁里凑数的,分在外头做粗活。其中两人是祖母先前挑好的人手,还有个叫小锦的从前在楚嫱身边伺候,据说笨手笨脚的受过不少欺压。   这般勾勾画画,不觉已是傍晚。   阿嫣咬着笔头慢慢琢磨,静候谢珽归来。   ……   谢珽这会儿才从长史府回来。   冬日里昼短夜长,申时才尽,乌金就已西沉,四下里暮色渐合。   谢珽才出殿门,徐曜就走到跟前。   谢珽只瞥了眼他的脸色,便知又是谢瑁的事情,随手将斗篷披在身上,道:“他又来了?”   “又差人催问结果。”徐曜苦笑。   “还有旁的吗?”   “他今日去了二房那边,后晌又特地拜访过徐将军,而且半点都没避着旁人,卑职瞧着倒像是故意做给殿下看的。”   廊庑蜿蜒,晚风寒凉拂过。   谢珽拿指腹揉了揉鬓角,惯常清冷的眼底愈添寒色。   他知道谢瑁最近跟谢砺走得颇近。   上回家宴便罢,虽是试图动摇威信之举,却也是在后宅里。这阵子谢瑁却愈发胆大了起来,非但拉拢了二叔为他助长气焰,手还伸到了军中,试图笼络父亲谢衮当年的部将——毕竟是府中嫡长子,谢瑁也颇受那些部将礼遇。   这般越矩举动已不止母子兄弟龃龉。   谢珽袭爵之初,就曾因军中有人生出异心,与武氏费了不少心思才稳住局势。此刻窥出谢瑁的居心,便拧眉吩咐道:“他试图笼络过的人都留意些,若有异动及时来报。这是府里的私事,绝不可累及军中兵将。”   “卑职明白!”徐曜拱手应了,瞧他没旁的吩咐,先行告退。   谢珽则绕着廊庑,往春波苑而去。   到得那边,阿嫣才从抱厦那边走过来,瞧见他的身影,如常迎入屋里。   屋里尚未掌灯,门窗紧阖后光线颇为昏暗,少了玉泉贴身伺候,仿佛空荡了许多。   谢珽不急着宽衣解带,进屋后回身觑向阿嫣的神色,就见小姑娘容色有点憔悴,神情淡淡的,不辨喜怒。   他随手取了桌上的香橙来剥,口中道:“在生我的气?”   “不敢。昨日是我疏忽了。”   阿嫣裙裾轻摇,缓步上前道:“昨晚让殿下饿着肚子去找田嬷嬷,是我失职,照顾不周。今晚特地备了丰盛菜色,殿下既来了,不妨多吃些。等吃完饭,我还有事想说。”   “何事同我我?”谢珽抬眉。   “玉泉身上的嫌疑百口莫辩,依命分个牛乳罢了,她拿不出能洗脱嫌疑的证据,审上一年都未必有结果。倒是这院里人多眼杂,我昨晚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未必没有旁的黑手。”阿嫣说着,取了粒蜜饯,掐出些许捏在手中,“奕儿年少好动,嬷嬷照顾他吃饭时难免分心。像这种——”   她将掐出的蜜饯丢入旁边的瓷杯,抬眸道:“若做得隐蔽些,未必不可能。何况外头吹着风,若有心投毒,未必没有法子。”   “只是我目下并无实据,只是将可疑之处都列了出来,还望殿下能帮我一把。”   她整日未歇,美眸里添了几分疲惫。   谢珽的心底暗自诧然。   他着实没料到阿嫣会这么快想到这茬。   毕竟就连谢瑁那种身在衙署的,当时也没往别处想,只揪着玉泉不放,欲以严刑审问。换成旁人,落入这般境地后八成会怀疑是嬷嬷监守自盗,彼此猜忌,陷入争锋对峙的窠臼。   她倒是很快从泥潭里抽了出来,连旁的嫌疑都列出来了。   谢珽不免有些好奇,道:“去看看。”   阿嫣遂带他去小书房里,将白日理出的种种疑点都拿给他看。   ……   先前凌乱的勾画已尽数整理过,此刻呈在谢珽面前的是几张极洁净的纸笺。   上面蝇头小楷整齐漂亮,列了昨日所有经过谢奕附近的人和简略底细。那几个被圈出来的,写得尤为详细,来路、性情、举动、疑点,皆做了简明扼要的备注,这会儿拿出来,阿嫣稍加解释,条理便可清晰。   玉露掌了灯,又默默退到外头候命。   阿嫣将今日所思所想尽数道明,末了,将那张最具嫌疑的纸笺交到谢珽手上,“我久在闺中,见识毕竟短浅,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哪些手段可用。但若有人存心离间,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毒物投进牛乳,却是搅乱春波苑的好法子。”   烛光照在她的脸颊,朦胧而秀致。   谢珽目露激赏,“你怀疑是身边有奸细?”   “这婚事是皇家所赐,我又仓促替嫁过来,陪嫁的人手难免杂乱。先前有个叫彩月的婢女,还给我娘家伯母私递消息呢。”阿嫣垂眸哂笑,没避讳她身后那点烂摊子,“照此推想,未必没有旁人得了指使,在我处置过彩月放松警惕后,另生是非。”   她说得坦诚,显然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谢珽不由眉头微动。   因着西禺山刺杀的事将阿嫣惊得不轻,加之引蛇出洞需要以假乱真,他先前没打算告诉阿嫣春波苑里有奸细的事,免得她又成惊弓之鸟。不过如今看来,她情绪平复后,其实比他所预料的更有胆识目光。   “这个小锦,为何圈出来?”他又问。   “她在府里确实安分,因着胆小怯懦,也没少被旁人欺压,瞧着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不过她的来历却不够干净,是去年初的时候,楚嫱身边有几个小丫鬟行事不端被赶出去,管事的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虽说人牙子交代了底细,但如今想来,未必能全信。”   谢珽试道:“高门府邸买卖丫鬟原是常事。”   阿嫣摇了摇头,“我起初也这样想,后来跟卢嬷嬷她们商量,觉得当时楚嫱身边那几个小丫鬟被赶出去,其实有点蹊跷。”   说罢,将那些事也一股脑都说了。   谢珽听完后,倒是神色微肃。   楚家内宅那些琐事,若非阿嫣提及,他一时间其实很难探清楚。今日过来,原也是想从阿嫣这儿问点消息。如今她既准备得这样周全……此等心性,全然出乎他先前所料,且既有这般见地,应不至于在内宅这点事上添乱。   他斟酌过后,将纸笺放回案上。   “春波苑里确实有奸细,在往京城传递消息。”谢珽有意避开了那个曾与阿嫣有过婚事纠葛的男人,见小姑娘诧然睁眼,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我原打算激你生气,在院里跟我闹僵,将她引出来。如今看来,倒不必将你蒙在鼓里。”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小事一桩。   阿嫣却愣住了,“真的有奸细?”   谢珽勾了勾唇角,静静看着她。   阿嫣怔怔片刻,既惊讶于身边有奸细的事实,亦诧异于谢珽告诉她底细的举动——她原以为,凭谢珽对京城的厌恶,不会愿意给她透露内情。   不过,意识到谢珽带走玉泉并非真的为了审问,且不是秉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不闻不问时,心底不知怎的竟有股喜悦泛起。   她忍不住低笑了笑,“如今殿下摊了牌,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眼波柔软悦耳,那笑意发自内心,如明亮烛光照彻暗夜。   谢珽忍不住也露出笑意。   “跟我吵架,吵得越凶越好,还得让春波苑的人都知道。”   阿嫣立时会意,“届时那人定会以为我与殿下闹得不可收拾,总要往京城里递信儿的。不过,该怎么吵架呢?”   “骂人都不会?”   “我平素很少骂人,最多跟人讲道理。”   阿嫣可不是爱跟人争执的性子。   这却让谢珽犯了难,想了想,耐心教她,“你就当我为安抚大哥,冤枉了玉泉,打算将她狠狠惩治后发卖出去。如此刚愎武断,又不听你解释说清,总有可骂的吧?”   “那我骂了,殿下不会生气?”   “给别人听的罢了。”谢珽说得云淡风轻。   阿嫣还是有点迟疑。   她对谢珽确实有过许多怨念,既要迷惑旁人引蛇出洞,骂一顿也未必多难。只怕待会真骂出来了,他会小心眼记仇,到时候秋后算账,她这势单力孤的可受不住。   斟酌过后,索性提早跟他挑明,“殿下待我其实很好,母亲更是拿我当女儿来待,我一直很感激。待会骂的话都是给旁人听的,殿下可不能记仇。”   “不会记仇。”   “那签个契书吧,权当免罪金牌!”阿嫣说着,取了兔毫蘸墨,红袖微摇,细白的手指捏着玉管,顷刻间就写了个契文。   她虽不在衙署,这契文却写得一本正经。   上头写明为了公事,她须狠骂谢珽一顿,一切言辞皆公事所需,过后即刻翻篇,绝不计较。   写完后,郑重其事的递给谢珽。   谢珽瞧她煞有介事,觉得此举着实幼稚,却还是听她驱使签字画押,交给她收在书架上。   而后退出梢间,换上冷肃之姿。   阿嫣亦深吸了口气,抛开杂念,各自酝酿情绪。   ……   好半晌,珠帘掀动,谢珽走了进来。   或许是常做这样的事,他装得逼真,冷肃的脸上阴沉如腊月寒冰,那双眼睛亦变得阴鸷,摆着武断姿态,说已认定玉泉的罪名。   阿嫣立时出言反诘。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声音渐渐拔高,将争执声隐约传出窗户。   阿嫣想着刚嫁来时受的种种委屈、昨日谢瑁的威逼、玉泉平白蒙受的猜疑,吵架时也有了底气,直斥谢珽刚愎自用,心存偏见,视人命如草,拿无辜的玉泉息事宁人,刻薄冷清之极。   谢珽亦将神色压得阴沉。   待阿嫣越骂越激动时,猛地扫落茶壶,拂袖而出。   阿嫣瞧他要走,立时追了出去。   院里仆妇丫鬟听着里头动静不对,各自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卢嬷嬷原就怕昨晚的沉默会令夫妻心生误会,听见这争执声,更觉不妙,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就见谢珽摔帘而出,神情森寒得如同腊月寒冰。   阿嫣随之追出来,小脸上尽是怒意。   素来温婉安静的姑娘,这会儿也顾不得王妃仪态了,冒着寒风钗簪歪斜,追住谢珽往外走,口中尽是斥骂——   “我决不许你拿玉泉去顶罪!当时喂饭的还有嬷嬷,你怎不去追问她,却非要对玉泉严刑逼供!牢狱里那些刑罚用上去,屈打成招的还少吗!”   “先前那么多的事我都忍了,还尽心竭力的照顾你起居,如今这样欺负人,以为我楚家当真没人了吗!”   柔软的声音带了哭调,她的腿不及谢珽修长,只能小跑着追,口中犹自道:“我好歹是皇上赐婚嫁来的,三媒六聘,婚书俱在。玉泉是我的人,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动她半根汗毛!与其折辱她,不如给我一纸休书送回京城!谢珽,你薄情寡义,狼心狗肺!”   一声带着哭腔的控诉,响彻院子内外。   满院仆从被这阵势吓得呆住,甚至忘了去劝,心惊胆战的直愣愣跪在地上,看着素来温柔美貌的王妃哭成泪人儿。   谢珽大步走远,连头都没回。   只剩惊慌失措的卢嬷嬷缀在后面,将仓促拿来的披风裹在阿嫣身上,吓得脸色都变了,“王妃这是做什么?满院子的眼睛都看着呢,这一路过来,怕是要闹得太妃都要知道了。”   “她知道又怎样,本来就是谢珽铁石心肠,心里没半点仁义。”阿嫣痛快追骂了一路,这会儿扑在卢嬷嬷身上,像是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哭道:“我事事忍让,他却要把玉泉屈打成招,要发卖出去!他的心肠怎么这样狠毒啊!”   卢嬷嬷大惊失色,赶紧和随同赶来的田嬷嬷将她扶回去。   不消片刻,春波苑几乎人尽皆知。   王爷和王妃吵架了,王妃伤心欲绝,吵着要拿休书回京城! 第36章 入彀 那边有动静了,收网吗?   一场架吵得春波苑噤若寒蝉。   阿嫣被扶回屋里后, 一直闷着头没说话。就连卢嬷嬷和玉露小心翼翼的劝着哄着,她也像是没听进去,只管抿着唇在站在榻边出神, 晚饭也是胡乱对付的, 没吃进去几口。   众人见状,大气都不敢出了。   卢嬷嬷既为玉泉悬心, 又怕她这样伤了身子,千哄百劝, 才让阿嫣多吃了几口夜宵, 而后伺候着沐浴盥洗、宽衣就寝。   临睡前, 瞧见谢珽那个枕头, 气鼓鼓地又锤了两下。   整夜安静,屋子内外的仆从都噤着声。   到了翌日清晨, 卢嬷嬷按着时辰将阿嫣叫醒来,她也没有去照月堂的意思,只恹恹的道:“今日不大舒服, 就不去了。”   卢嬷嬷怕她真病了,要请郎中来瞧, 她又不让。   这模样分明是在生闷气。   卢嬷嬷瞧着阿嫣长大, 最清楚她的性子。老太师过世后, 因着不得长辈偏疼, 阿嫣从小就臂楚嫱安静忍耐些, 平素甚少与人争执, 多半会竭力克制着讲道理。若碰着说不通的, 也不至于死缠,往后吃一堑长一智的避开,或者各自冷静了再谈就是。   但十五岁的小姑娘, 谁还没个脾气?   自打嫁进谢府,委屈和凶险一重重袭来,阿嫣先前都忍耐着,竭力做好王妃分内的事。昨晚跟谢珽吵成那样,口不择言分寸尽失,分明是积怨久了气得太狠,闹起执拗脾气来了。   卢嬷嬷心疼之极,一时间愁眉不展。   出屋后见田嬷嬷在甬道上站着,轻轻摇了摇头。   田嬷嬷无奈道:“小夫妻难免磕磕碰碰,偶尔吵个架也没什么。我去同太妃回禀一声,让玉露照顾好王妃,别伤了身子。”说着话,自出了春波苑,往武氏住的碧风堂去。   她从前就是武氏的亲信,被分派到春波苑来,往上是为了规劝辅佐主母,往下是为管辖震慑仆从。这小半年来,阿嫣和近身伺候的是何性情,她都看在眼里,玉泉摊上的事情她也知道,遂不敢妄议谢珽的决断,心里到底有杆秤。   到了碧风堂,慢慢将事情禀明。   武氏听说小夫妻吵架,阿嫣一改往日的沉静模样,追在谢珽后面骂了一路,颇为诧异,马不停蹄赶去外书房。   大半个时辰后,田嬷嬷回到春波苑。   卢嬷嬷和玉露瞧见,忙迎上去,就见她摇头道:“太妃说,小夫妻吵架的事,长辈不便太掺和。事既有疑,自须彻查到底。王妃若身体不适,这些日就在屋里歇着休养,等心里静下来,误会偏颇之处,或许也就想通了。”   玉露闻言不由脸色微变。   阿嫣听了这话,却觉宽心许多。   婆媳俩虽相识未久,她却知道武氏的性情,主掌王府中馈、协理军政之事的女中豪杰,遇事不会糊涂。若果真信了这吵架,定会来这里问清楚,不至于听一面之词。如今婆母这样说,想必是谢珽交了底,没打算隐瞒久经风浪、慧眼如炬的太妃。   如此一来,她这儿倒好办了。   遂埋首在屋里,只做闷闷不乐赌气之状,就连谢淑闻讯来探望,也怀着歉疚给了个闭门羹。   春波苑的氛围迅速冷沉了下去。   隔日谢珽过来,阿嫣原是抱了暖炉在庭中坐着,见着他,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冷冷瞥了一眼。   谢珽见状拂袖而走,再未登门。   暗处揣测横生,不知怎的又滋生流言,说王妃遭了冷落,怕是在谢家待不久了。   毕竟么,阿嫣初嫁来时夫妻间虽不甚亲近,却颇受婆母照拂,以至渐渐站稳脚跟,连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珽都常来留宿,夫妻间渐渐融洽。哪料她恃宠而骄,非但在院里口无遮拦的大吵大闹,还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给婆家人大摆臭脸。   如今非但谢珽,连太妃都不闻不问了。   拿着休书回京的话怕是要成真。   这些流言,经由卢嬷嬷的口陆续传到了阿嫣耳中,她也置之不理。卢嬷嬷原想劝她退一步服个软,免得平白吃亏,见没什么用,加之玉泉那儿没坏消息传来,只能作罢。   陪嫁来的那些人见状,难免惶惶不安起来。   ……   外书房里,谢珽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自打袭爵之后,这书房几乎成了他的起居之处。每尝沙场杀伐、军营巡逻归来,他不是在长史府商议公事到深夜,就是在此处挑灯到夜半,待手头积压的事都处置干净了,熄灯往里走几步,便可卧床歇息。   连着五六年如此,早已成了习惯。   然而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时常去春波苑留宿,看惯那边销金软帐、暖炉熏香的缘故,孤身睡在这里时,他竟无端觉得空荡。明明陈设并无变动,嬷嬷亦时时换洗从无懈怠,还在他吩咐后添了炭盆,却还是让人觉得冷清。   宽敞的拔步床上毫无遮挡,旁边几案简洁,偏头就能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宝剑,和旁边耸立的着铜鼎盔甲。这是他从前最习惯的陈设,曾在袭爵之初的许多个长夜里伴他入眠,这些年几乎也没挪过位置。   这会儿躺上去,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到深夜,好容易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摸向枕畔,察觉床榻冰冷,怀中空荡时,他竟无端惊醒了过来。   彼时长夜清寒,冬风凛冽。   谢珽瞧着孤衾单枕,懵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跟阿嫣吵架了。小姑娘边哭边追,将他斥作薄情寡义、翻脸无情之人,骂得情真意切,酣畅淋漓,也不知道是她现编出来的,还是当真那样想过。   她这会儿想必睡得很熟吧?   谢珽捻着指腹,无端想起了曾被他揽着的细软腰肢,想起春波苑的合欢锦被、温香暖玉,小姑娘安静的睡颜亦浮入脑海。   他忽然就失眠了。   面朝春波苑的方向出神了许久,再睡过去时便有少女温软入梦,身姿袅娜窈窕,春光中娇憨欢喜。她笑吟吟投入他怀抱,眸底藏了一丝勾人的妩媚笑意,那感觉在梦里真切分明。   以至于清晨醒来,谢珽大冬天的冲了个凉。   连着数夜辗转,却只能分房而睡,这滋味有点难熬。谢珽自认是个持重克制的人,即便夜里再神思不定,到了清晨穿衣理冠出了门,便仍是惯常的端贵威冷姿态。在校场、长史府和书房间往来忙碌,一贯的脚不沾地,却仍精神奕奕,似丝毫不知疲惫。   譬如此刻。   夜色渐深,他坐在圈椅里,正对灯翻看文书。   春波苑里的鱼饵已然洒出,流言散播出去后,陪嫁过来做杂事的仆从瞧着情形显然有点慌了。依着阿嫣给的线索,加上这两日徐曜查到的动静,嫌疑已缩到了两个人的头上,待行迹再明朗些便可收网。   毕竟是内院的事,不宜用太酷烈的手腕来逼问强审,拿出耐心钓鱼的功夫便可,他等得住。   这几日间他的心思在于剑南。   西禺山刺杀之事后,谢珽与贾恂商议了人选派往剑南,这两日已收到了回信。因是举兵征伐的大事,一旦联手出动,就得将郑獬一举灭了,往后陇右的地盘如何处置、朝廷那边如何交代,也得提早谋划。   消息机密往来,都得他来定夺。   书房里灯烛照得通明,他才将手头的事料理清楚,就听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太妃来了。”   “请进来。”谢珽随手理好文书。   武氏推门而入,瞧见他案头先前那一摞厚厚的卷宗已搬走了,不由笑道:“看来这几日没去春波苑,晚上都忙着办事了,你倒是勤勉。怎么样,那边可有消息?”   “这两三日应能有结果。”   “倒是挺快。内院不比外面,诱她自己露相总比硬查的好。”武氏带了些夜宵,挨个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在桌上,笑眯眯瞥了他一眼,“你晾了阿嫣这些日,别说春波苑里人心思动,就连照月堂都坐不住了。你祖母今日还说想选个孺人放在屋里,早些开枝散叶,催着我过来劝劝你。”   谢珽闻言皱眉,“还早。”   “话也不能这样说。你大哥在这年纪上已经得了奕儿,就连那边的谢瑾,比你还小呢,孩子也都快出襁褓了。其实不止你祖母,我也想早点添个孙儿,身边能热闹些。”   武氏说着,将一碟子南瓜糕推到他面前。   谢珽坐久了有点饿,就势取南瓜糕来吃,不知怎的就想起先前在春波苑时,阿嫣很喜欢吃这东西,每回早饭夜宵都要添进去,次数多了,连带他都渐渐吃成习惯。   除却芜杂梦境,夫妻俩已有数日未见。   谢珽上回去春波苑时还被她冷冰冰的未予理会,这会儿被武氏触动心思,目光忍不住落向笔架上阿嫣做的那枚香囊。   “不是娶妻了么,添什么人。”他说。   武氏听得笑了,“我虽没打算乱添人,也很喜欢阿嫣这孩子,却是认真想抱孙子,你可别拿这种话糊弄我。”见谢珽疑惑抬眉,她屈指扣了扣桌案,道:“演武大典之前,你说什么来着?”   说阿嫣虽貌美多姿,却年弱稚嫩,与他所求相去甚远,往后要另寻个去处送走。那姿态,好似半点不为女色所动。   这种话武氏当然不会信,但不妨碍这会儿拿出来调侃儿子。   谢珽想起旧事,似噎了下。   武氏脸上笑意更浓,道:“都说日久见人心,她的品貌如何,我们都瞧在眼里。翻过年就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若放到外头去,定有许多人争着求娶。你别总摆着这张臭脸吓唬人家,当心她冷了心,到时候想要再焐热可就难了。”   这话虽是打趣的语调,神情却含劝诫。   谢珽垂眼啜了口茶,目光在热腾腾的夜宵间打转,不为所动般淡淡道:“我有数。”   口中如此说着,心里却已被少女的眉眼占据。   成婚之初,他确实没打算长久。   因着父亲战死的旧仇横亘,更没打算对阿嫣动心,将这强赐的荒唐婚事坐实。   直到他的脚步忍不住拐向春波苑,目光忍不住落向她的眉眼,在她哭泣时心疼、欢喜时欣悦,乃至那个夜晚,鬼使神差的吻上她醉后勾人的眼尾。后来半月未见,他拿了珠钗暗自期待的回到春波苑,瞧着阿嫣闷声不语的后脑勺,彼时的失落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以至于这几晚歇在外书房,他竟觉得十分不习惯,甚至有了那样荒唐的梦。   或许,他从前真的狂妄了。   那晚阿嫣在春波苑追着他骂了一路,虽是约好的入戏之词,恐怕也夹杂了一两分真情实感。小姑娘在谢家的处境殊为不易,又觉得他铁石心肠,在玉泉的事上欲言又止、背对着他沉默了整夜,恐怕真的是生了点隔阂。   好在成婚未久,这会儿试着去焐,想必为时不晚。   正琢磨着,就听外面脚步匆匆。   旋即,徐曜从虚掩的门扇里探头进来,见两人似是在闲谈,忙抱拳道:“殿下,那边有动静了,收网吗?”   谢珽闻言,立时起身道:“去看看!” 第37章 古怪 嫌屋里太热吗?   这晚月黯星稀, 夜色如墨。   浓云遮得原就薄凉的月色时隐时现,没了灯笼取亮的地方,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徐曜边往外走, 边低声禀报。   “是那个名叫小锦的婢女。瞧着闷声不响的, 也不怎么跟人搭话乱打听,但留意多了就能发现, 她常会在别人议论家事时在附近磨蹭。等话题断了就会离开,试了两次都是如此。隔着墙都知道动静, 想必耳力极好。”   “方才她借口消食离开屋子, 在僻静处翻.墙出了春波苑, 还偷偷藏了件夜行衣。看身手是个行家, 翻.墙越树没半点动静。”   谢珽闻言,眉心竟自微跳。   京城派来的奸细他经手过不少, 安插在内宅里的女探子也有过,但多半是靠美色媚主,即便不靠美色, 也有一两样出挑处,能博得主子赏识, 继而靠信重套取消息。   像小锦这样的并不多见。   这婢女生得瘦弱, 跟小鸡崽似的, 一眼看去瞧不出半点功夫。反倒因做事磨蹭性格温吞, 常被旁人欺负责骂, 枯瘦得可怜。   若非截获了乔怀远的密信, 又经阿嫣提醒特地留意, 很难想到她会是奸细。   吉甫那狗贼倒挺有眼光!   谢珽眸色微沉,同徐曜直奔后院,那边已有侍卫等着, 在谢珽赶到后立时指了方向——因小锦那身轻功实在出人意料,行事之隐蔽也像是特地训练过的,为免打草惊蛇,徐曜没让人跟太近。   如是三次,终至王府西北角。   这地方人迹罕至,连亭台都没修,唯有高树茂竹连成一片,成为登台眺望时的一角风景。那些老槐高有数丈,葳蕤树冠在冬夜里黑黢黢连成一片,谢珽并未离得太近,借着极昏暗的夜色瞧过去,就见她身披黑衣蹲在树底下,似在挖什么东西。   片刻后,从松软的土里掏出了一把弓箭。   这东西没法带进府里,分明是新做的。   她随手扫去泥土,弯腰踩着树干一跃而起,瘦小的身影轻如灵猴,轻轻松松攀上树梢。又从怀里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木板,拴在箭稍,弯弓悄然拉满。   冬夜静谧,唯有风声轻飒。   她来时掐着点避过府内侍卫,这会儿应是算准了外围侍卫巡逻的时辰,没急着射出去,只藏身在树冠上,几与黑夜融为一体。   ——王府虽防卫严密,似这等偏僻地方,却也不能时时派人守着,安排了侍卫分队巡逻,间隔半盏茶的功夫。   谢珽比个手势,徐曜会意,安排人朝着她箭锋对着的方向悄然围拢过去。   少顷,借着高处之利,可见远处有火把亮光徐徐走过。   小锦举弓,在火把走远时悄然射出。   她没急着离开,似在等对方回应。   谢珽却已无需再等。   矫健的身姿踩着树干腾空而起,身形起落之间,短剑铮然出鞘。男人身姿魁伟,不似对方瘦弱轻盈,槐树枝被踩得轻摇微响,不远处小锦听到动静遽然回头,就见谢珽身如鹰鹫,凌空扑杀过来。   她似有些慌神,起身欲逃。   徐曜手里的箭却已照着她背心疾射而出。   小锦被迫闪避,身形难免迟滞。   这间隙里谢珽已然赶至,短剑凌厉森寒,挟了劲风直奔面门。   小锦哪是谢珽的对手?   两三招未过,身上已遭重创,谢珽那柄短剑削铁如泥,废她手脚易如反掌。待小锦重伤不支,跌落在地时,趁势扑过去,脚尖稳稳踩住她咽喉,几乎令其窒息。   徐曜随之赶来,命侍卫将其生擒。   极短暂的暗夜交锋,除了周遭树枝被踩得剧晃,几乎没闹出旁的动静。小锦显然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察觉出形迹,重伤之下剧痛难当,被侍卫钳制住后塞紧嘴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是面如土色。   徐曜将人押到王府的暗牢里,剩下的就是严审。   这种事驾轻就熟。   谢珽懒得亲自动手,先让徐曜招呼着,他在外等了片刻,侍卫们就将王府外接应的人押了进来。是个商人打扮的男子,去年底来到魏州,租住在王府西北面的一处院子里。小锦那弓箭射得颇远,木板恰能落到他院中,每尝得了此物,都会送往魏州城一处烟花之地。   据他招供,加上今晚这次,他也只收过两块木板。   今晚那枚自然被搜了出来。   打磨平整的木板,上头拿极细的小刀刻了密密麻麻的字,虽凌乱些,字迹却都清晰可辨。上面所写的恰是这两日春波苑里的情形,说夫妻俩已然闹僵,阿嫣遭了冷落闭门不出,玉泉亦遭重惩,谢瑁那边却无动静。此次离间未成,反令处境不妙,急盼对策。   谢珽看罢,神色骤寒。   果然,那日的小动作另有图谋,吉甫草蛇灰线地安排此女混入王府,怕是冲着挑乱内宅来的。   木版被捏得粉碎,谢珽含怒亲自审讯。   没用太久,小锦松口招供。   ……   同许多奸细一样,小锦的出身极为低微,幼时被人牙子卖来卖去,颠沛流离。但她根骨不错,加之耳力不错记性很好,后来被有心人挑中,养在暗处训了数年,成为如今这模样——枯瘦弱小,故作温吞,软弱可欺的样子极易令人卸去戒备,瘦小的身姿却能如猫猴般暗夜潜行。   去年初,吉甫打算对谢家赐婚试探。   在说动皇帝降旨前,他就稍施手段,将小锦安排到了太师府。那会儿的楚家不算太招眼,塞个小丫鬟实在容易,更不会有人对小锦的身份起疑。   到得夏末,皇帝生出赐婚之心。   后来谢家应了这桩婚事,问名纳吉、筹备陪嫁的人时,小锦自告奋勇,被顺利选在了队伍中。   ——做粗活的陪嫁仆从原就比不上近身伺候的人体面,太师府那些仆从,或是在京城有家人牵系,或是有了中意的去处等着到年纪配人,谁愿意千里迢迢去异地他乡?见着有人愿意去,楚家巴不得拿了充数,自是欣然答允。   而后,她便堂而皇之的进了王府。   初入王府时,小锦怕被人盯上,行事极为安分。直到阿嫣站稳脚跟,她领了浆洗衣裳的差事,可在府里来回走动,才慢慢搜集消息,趁着每月出府买东西的时候,跟人搭上线,传递起了消息。   法子也是早就约定好的,若她方便出门,就在一家茶叶铺碰头,互送消息。若不方便,就拿木板射到约好的院子里。   先前递出去的,不止有夫妻间日渐和睦的消息,还零星打探拼凑出了谢瑁母子的事,尽数在茶叶铺里传出。   这回投毒,她也是依命而行。   据小锦自己招认,为免谢珽彻查当日经过谢奕身边的众人,她还是按吩咐事先将药粉藏在了武氏挑的一位嬷嬷床枕下。届时祸水东引,成了谢瑁和武氏互相猜忌,她仍可装着柔弱可怜的样子藏身府中。甚至连那身夜行衣,她都照着仆妇的身量裁剪,不留蛛丝马迹。   唯一漏算的,恐怕只有乔怀远。   她拼尽全力送出去的消息,连同城中其余党羽搜罗的消息,其实都经乔怀远的手送到了谢珽跟前。   暗牢里湿冷阴沉,血味弥漫。   徐曜既已将她所知的尽数问了出来,便将刑具丢开,向谢珽道:“殿下,既审清楚了,这人如何处置?”   “送去十州春。”   谢珽冷声说着,转身欲走。   徐曜随即跟上去,低声道:“不留着迷惑吉甫么?或许往后会有用处。”   确实,谢珽有过这样的安排。   在查到奸细后,并未出手斩除,甚至都没有打草惊蛇,只假作不知,还借那人的眼睛故意放出些假消息,送到吉甫的案头。   但那都是在王府之外。   小锦身在内宅,这样的身手和能耐留着是个祸患不说,驾驭起来也未必容易。   他瞥了眼狱中奄奄一息的奸细。   “不必,让谢瑁随意处置。但要让他知道,京城的人已经盯上了他和太妃的裂隙,为大局计,让他好自为之。”言毕,抚去袖上血迹,自回外书房去。因夜已极深,连武氏都熬不住困意回碧风堂去了,便暂在书房歇下。   翌日得空时,孤身前往春波苑。   ……   春波苑里,阿嫣正自作画。   先前被琐事所累,每日在碧风堂和照月堂间奔波时,她那双软绵绵的脚丫走得酸痛,十分劳累。若不是不想辜负婆母的疼爱,恨不得报个病,好好躺上几日。如今难得关门闭户,每天能安心闲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是这半年里难得的清闲时光。   唯一的任务就是装生气。   这事儿倒挺麻烦。   毕竟卢嬷嬷和玉露、玉镜她们都没太深的城府,若不慎泄露了情绪,会令先前的争执功亏一篑。阿嫣在她们面前都得摆出生闷气的模样,为玉泉的处境担忧、为谢珽的铁石心肠暗怒,低落处境中,连箜篌都没敢摸,只尝尝屏退众人独自在小书房坐着。   或是沉迷话本,或是翻看闲书,待身边有了人,就得赶紧换回生闷气的模样。为此,她连屋门都不大出去。   这会儿卢嬷嬷她们仍被屏退。   屋里唯有火盆熏暖,阿嫣自研墨铺纸,慢慢勾画一副图画。   ——是西禺山的成片梅林。   刺杀时的惊惧在生辰夜的温馨欢喜里磨平,此刻想起西禺山,鼻尖曾闻到的血腥味似渐渐淡了,浮入脑海的,却是谢琤和徐秉均、谢淑的欢快笑闹,是婆母的慈和含笑,是谢珽在暗处拨弄箜篌,衣衫落落。是那日射箭场上,谢珽将她用在怀里,耐心地教她射箭,鼻息落在耳畔。   心头轻轻一颤,笔尖的墨落在纸上,氤成一团。   阿嫣懊恼的蹙了蹙眉。   好在墨点低落的地方并非要害,赶紧拿细笔勾开,稍加点染,还是能够挽救的。   她将男人的身姿赶出脑海,手里轻握着玉笔,慢慢在纸上勾画。直到院里传来仆妇问候的声音,夹杂熟悉的低醇嗓音——   “王妃呢?”   “用过晌午饭后就在屋里独自坐着,也不让人进去打搅。近来天寒地冻,王妃素来畏冷,又身子弱懒得动弹,已好些天没出屋子走动了。”卢嬷嬷在甬道旁屈膝,恭敬回禀道。   其实她知道阿嫣在置气,但不敢明说。   怕夫妻俩闹得更僵。   谢珽颔首,让她们仍在外面候着,自掀起帘帐进了屋,就见阿嫣盈盈站在书案后面,正拿空纸遮盖案上的东西。   屋里炭盆熏得极暖,她身上穿得也不厚,挑了件半旧的织锦长裙,腰肢轻束,勾勒得身姿纤袅。因是闭门不出,也没梳发髻,满头青丝随意拿珠钗松散挽着,衬得脸颊柔白。   四目相对,她下意识瞥了眼窗外,声音淡淡,“殿下怎么来了?”   “报喜。”谢珽道。   这意思是……   阿嫣愣了一瞬,眼底迅速浮起明媚喜悦,低笑问道:“殿下已经捉到了?是谁?”   “小锦。先前你猜得没错。”   谢珽缓步上前,瞧见她遮盖住的似是张画,随手掀开一角道:“怕人瞧见?”   “卢嬷嬷和玉露她们都以为我在赌气,哪能让人瞧见这闲情逸致。”阿嫣暗自松了口气,想着玉泉不久即可回到身边,她也无需在最亲近的人跟前装样子,愈发浑身轻松,说话间斟茶递给谢珽,问道:“倒是那个小锦,瞧着那样瘦弱,怎会是个奸细?”   谢珽没瞒她,将昨晚的事大略说了。   ——当然,乔怀远的事是绝口不能提的。只说小锦是吉甫的眼线,如今行迹毕露,既有潜伏内宅刺探消息的罪行,又有暗中投毒挑拨内宅的恶念,已交到了谢瑁手里,任其责罚。   阿嫣对此并无异议。   “那玉泉呢,何时回来?”   “晚些时候就送来。这件事只有你、我和母亲知晓,为方便盯梢,也知会了田嬷嬷,她大约猜到了几分。舍此而外,旁人一概不知,玉泉那边我照旧派了人审问。”   “殿下放心,我心里有数了。”少女笑生双靥,那双清澈水灵的眸中焕出神采,于慵懒之外别添清丽。   谢珽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片刻,又瞧向那幅画,“这是在画西禺山?那边有远山梅林,底下像是……射箭场?”   “是啊。”   “怎么想起画这个?”   “徐秉均不是画了幅行宴图么,我瞧他们那日射箭玩得挺高兴,想着把这事补上,往后拿出来瞧瞧也挺有意思。”   “那你呢?”谢珽语气淡淡,微抬眼皮觑向她,“玩得不高兴吗?”   他问得似十分随意。   阿嫣没太留意他若有所指的语气,只笑吟吟道:“我自然也高兴。”   有白雪红梅可赏,有二三好友为伴,有婆母准备的生日小宴、汤滑香暖的温泉,还有山间清风苍穹皓月,能不高兴吗?   谢珽闻言,心中甚慰。   ……   是夜,玉泉果然被人送回春波苑。   好些天没见,她憔悴了不少。   送她回来的嬷嬷也极客气,朝阿嫣恭敬施礼,又道:“先前奴婢遭人蒙蔽,险些错怪了玉泉姑娘,令她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事情已然查明,奴婢特将玉泉姑娘送回,后头那两箱是王爷赏的锦缎金银,权作弥补。奴婢失职之处,还请王妃责罚。”   阿嫣亲手将她扶起。   “背后情由王爷已同我说过。误会既已解开,玉泉又安然无恙的回来,就算揭过去了,往后嬷嬷当差时更谨慎些就是。”   “谢王妃宽宏大量。”   嬷嬷将千恩万谢,留了赏赐恭敬离开。   旁人瞧着耀目金银,鲜丽锦缎,一时间反倒有点羡慕起玉泉来了。   当日夫妻争执的事似乎就此揭过去,玉泉歇了半日,仍如常在阿嫣跟前当差。因谢珽亲自赏赐弥补,嬷嬷又专程送回请罪,也没人敢拿这事来说嘴。至于悄然消失的小锦,自然是那个让玉泉无端受委屈,以至夫妻争执不和的,想必已被处置了。   她原就不甚起眼,没两日就被抛之脑后。   春波苑里重归平静。   阿嫣却发觉谢珽最近有点奇怪。   临近腊月,衙署忙着给手头的事收尾,军中仿佛也无甚大事,他近来在府里待得踏实,甚少离开魏州。每日傍晚时分,太阳才刚落山时,就能踏着晚风来春波苑用饭歇息。饭后若无事,还能颇有兴致的看她逗小兔子、拨弄箜篌,甚至还会看她作画,夸赞几句。   这便罢了,夫妻俩住在同一屋檐下,总得有些话说,消磨闲暇时光。   但他最近沐浴过后老敞着寝衣,将水珠未干的胸膛袒露在外是怎么回事?   嫌屋里太热吗? 第38章 挫败 嫁来未久,还是个小傻子。……   腊月岁尾, 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   阿嫣素来畏寒,加之魏州地气比京城湿冷些,入冬后就靠着炭盆吊命, 熏得满室温暖如春。这晚用了饭后见谢珽迟迟不至, 以为他不会回来了,遂去沐浴盥洗。   温暖香汤泡得人昏昏欲睡, 里头的药汤却有调理身体之效,她只等水快温了, 才擦身穿衣。   出了浴房, 就见谢珽在桌边摆弄竹篾灯。   ——那是徐秉均让卢嬷嬷捎来的, 细长的竹篾编织成贝壳的形状, 外头糊了层薄薄的晕染彩纱。里头有小吊钩,将蜡烛点亮了放进去, 暖昏昏的光芒照出来,衬着彩纱晕染出的色泽,浓淡深浅交错, 瞧着十分漂亮。   男人身姿修长,脸上被灯笼镀了柔和光芒。   阿嫣拿栉巾揉擦半干的头发, 莞尔道:“还以为殿下今晚忙碌, 要歇在外头。要准备点夜宵么?”   “不用, 吃过饭了。”谢珽手指轻拨竹篾灯, 漫不经心般道:“这灯笼哪里买的?”   “徐秉均给的。”   阿嫣随口说着, 将栉巾搭在手臂, 斟茶来喝。   才刚出浴的小美人, 身上擦了香膏,头发沐过花露,浑身都似染了温软香气, 在凑近时断续送到鼻端。她的身量窜得快,嫁来不过半年,寝衣下的弧线都比从前显眼了。这会儿脸颊潮润,半湿的头发松散搭在肩头,衬得锁骨秀致,青丝雪肤极为分明。   谢珽目光逡巡,淡淡“哦”了声。   这个徐秉均,当真无孔不入。   腹中暗诽,神情倒也不见异样,只将那竹篾灯笼丢开,自去盥洗沐浴。   一炷香的功夫后出来,果见寝衣松散。   阿嫣正跟玉露描绣帕上的花样,听着动静一扭头,就见谢珽头发湿散着走出来,脸上水珠都没擦净。那身茶色的寝衣原就做得宽敞,他懒得系上胸前盘扣,只将腰间斜衽处的系了,胸前水渍未干,烛光下只觉身线劲拔,胸前颇有常年习武练就的沟壑。   她赶紧收回视线。   非礼勿视。   造为海棠式样的烛台静照,轻微的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谢珽走到跟前,躬身凑过来看。   屋里原就熏得十分暖和,他刚出了浴桶,身上犹带着温热。俯身凑近时将一只手撑在桌上,几乎成了将阿嫣困在臂弯的姿势,男人雄健的气息当头笼罩过来,阿嫣只消稍挪目光,便可瞧见他腰腹的劲瘦轮廓,在深夜床榻畔平添暧昧。   风光半掩,属实令人不敢多看。   玉露虽还未出阁,却已被卢嬷嬷提点了好多次,瞧出谢珽的不对劲,寻个找东西的由头就行礼退出了帘帐。   阿嫣微顿,觉得她大抵误会了。   若是寻常夫妻,新婚夜既未洞房花烛,彼此间又日益熟稔起来,男人露出这般姿态,大约是有些暗示的意思。   但谢珽显然不是寻常的夫君。   以他对皇家的芥蒂,能善待她已是难得了,既没打算过得长久,以他的心高气傲和挑剔眼光,更不会有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毕竟当时他也说了,少女的身段与他所求相去甚远,对目下并不丰腴的她想必无甚兴趣。   穿成这样,大约是他觉得寝衣束紧了累赘,袒胸露腹能自在些。仗着两人日益熟稔,不再装模作样了。   没想到这位汾阳王人前端贵威仪,私下里竟也如此不羁。   阿嫣暗哂,却觉得这样不大好。   毕竟她又不是瞎子,成日看他这样晃来晃去,心里总要起些波澜的,还容易被不知就里的卢嬷嬷她们暧昧催问。   注定要分道扬镳的夫妻,还是得划出泾渭。   她埋首慢慢描画,连头都没抬,只状若无事的道:“我素来畏寒,屋里炭盆笼得比别处暖和些。殿下若嫌燥热,我明日减去些炭吧?或者箱柜里有薄软些的寝衣,待会我另挑一件给殿下换上。”   谢珽鼻端嗅到淡香,原本正觑着她柔弱无骨描画的那只手,闻言微愕。   “换什么寝衣?”   “殿下不是觉得热吗?”阿嫣抬起头,身体微微后仰,似是要避开男人半敞胸膛的冲击,眼底也清澈得没半丝儿波澜,只藏了些许疑惑,颇体贴的道:“敞着衣裳容易着凉,换件薄些的就好了。”   男人闻言微怔,没能从她眼角眉梢寻到半点期待的东西,心底无端觉出些挫败。   脸上倒是冷硬如常,更不动半分声色。   “换件绸的,棉的穿了也热,倒不必减炭盆。”他眸色清冷的直起身,随口说了句花样描得不错,便往梢间里去寻书卷。   阿嫣遂为他寻寝衣,搁在枕畔。   等她去厢房消磨了好半晌,检看过给谢珽洗熨的衣裳,再回屋时,就见他长腿一曲一伸,坐在榻上静静翻书。   寝衣严整,玉冠束发,姿态岿然而清冷。   瞧着顺眼多了。   ……   首战失利之后,谢珽安分了好几日。   阿嫣倒是渐渐的忙碌了起来。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在汾阳王府这样的门第愈发如此,更别说年节诸事之外还掺杂了老太妃的生辰。   因着年中时谢珽奉旨娶亲,府中大操大办了一场,几乎惊动整个河东地界的文武众官,后来又有演武之事,更添舟车劳顿的往来。是以这次寿辰,老太妃无意大操大办,只是在家里关着门摆个小小的家宴,赶着年前阖府热闹一回便罢。   饶是如此,亲友中提前来道贺的也络绎不绝。   寻常人家自可由嬷嬷应对,但像老太妃的娘家人这样的贺客,总归是要请到府里来,到照月堂多坐坐的。   武氏亲自相迎,含笑引入厅中。   郑老夫人带了儿媳和郑吟秋,满面堆笑的走来,见礼过后含笑道:“太妃的生辰是大事,我可是年年都不能落的。听说明日只是摆个家宴,我就不讨嫌来凑热闹,今儿先过来道个喜。愿太妃岁岁安康,如南山青松不老,福寿绵延,日月昌明。我那儿备着成堆的寿礼,就等着一年年搬来呢。”   老太妃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咱们两个老妖精,送来送去的也嫌烦,不如一道搬来还省事些。连同吟秋也送过来,我瞧着她性子这样好,实在是喜欢。索性今晚就住在这儿陪着我说说话,明日过了家宴再回。”她笑吟吟牵了郑吟秋的手,拉着坐在身边。   郑吟秋遂含笑道:“能沾沾太妃的福气,我求之不得呢。只怕祖母和母亲要怪我放肆。”   “既是太妃垂爱,你就留着吧。”   郑老夫人巴不得能让孙女出席王府的家宴,自然顺水推舟。   事情就此定下,嬷嬷自去安排屋舍。   郑吟秋盛装丽饰,华服彩绣,端庄明艳的坐在老太妃身边,不时凑趣儿说笑,哄得老太妃甚是开怀。   满屋言笑晏晏,秦念月目露黯然。   自打搬去红芦馆之后,她就甚少在照月堂露面了。哪怕偶尔来外祖母跟前作伴侍疾,也是三五日就回,免得武氏心生不悦,各自不快。比起照月堂的花团锦簇,红芦馆地处偏僻,平素除了外祖母和二舅母的人偶尔来瞧,几乎门可罗雀。   她身在其中,凄苦孤独可想而知。   这回来照月堂,一则是因老太妃寿辰,她过来陪伴凑趣儿,再则是婚事已有眉目,老太妃做主给她挑了人家,怕是年后大约就要择定婚期。老太妃终究舍不得骨肉,想趁着明日家宴,拿外孙女即将出阁为由头让她搬回来,今日算是打个铺垫。   秦念月却仍高兴不起来。   当日谢珽含怒放话要将她外嫁时,她就知道,表哥对她恐怕已无半点爱怜。之后独居荒僻,无人问津,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她心里残存的希冀亦渐渐灰败了下去。表哥无意,外祖母不容她做侧室,楚氏的根基愈来愈稳,婚事仓促寻定,这座王府她注定是不能久留的。   既没法留在谢珽身边,近水楼台又有何用?   秦念月灰心丧气,瞧着老对头郑吟秋被家人捧在掌心,做任何事都有人帮衬谋划,羡慕之余,不免暗中泛酸。   都在内宅,谁还瞧不出郑家的打算?   无非是没捞着王妃的好处,想蹭个孺人的名分罢了。老太妃又上了年纪,喜欢留个亲近的晚辈在跟前尽孝,定是乐意笑纳的。   秦念月越瞧,心里越气。   以至郑吟秋在老太妃跟前凑趣罢,做到她身边打招呼时,秦念月都懒得摆出惯常的乖软含笑姿态,只冷淡应了声。   郑吟秋笑容依旧。   她没能耐刺探王府内宅的事,但照月堂里哪些个动静,凭着老太妃娘家的关系,探起来几乎易如反掌。眼瞧着秦念月是失了疼宠,心存积怨,这会儿屋里在说明日家宴的事,她趁常人不备,微微倾身靠过去道:“听说亲姑娘婚事已定了,可喜可贺。”   “多谢。”   “客气什么,咱们总在这儿碰面,也算老相识了。如今娶的王妃也是同龄的人,你瞧人家谢淑,多热络亲近呐。”   秦念月冷嗤道:“你怎不去亲近。”   “我自然是要恭敬客气的。秦姑娘住在府里,想必比我清楚得多,听说王爷待她极好。演武会上为她亲下马球场不说,上次在西禺山里还亲自教射箭呢,琴瑟和谐,令人称羡。”郑吟秋笑容端庄,神情皆是夸赞,便是旁人听了也挑不出错儿来。   秦念月这两月原就难熬,听了愈发憋闷。   郑吟秋刺激完,还不忘再补一刀,“对了,难得太妃有兴致到西禺山泡温泉,谢淑和谢琤都去了,怎么没见你?别是病了吧?”脸上含笑关怀,就连声音都是亲近温和的,眼底却藏了唯有秦念月能瞧见的明嘲暗讽。   秦念月大怒,屡屡吃亏后又不敢当众发作,只沉着脸去里头更衣,临行前,颇为怨愤地瞥了阿嫣一眼。   郑吟秋笑容依旧,取了块糕点慢尝。   对面阿嫣却心头微动。   ……   虽说往来的次数不多,但郑家对谢珽的觊觎之心她其实能感觉得到。今日郑吟秋盛装而来,经过身边时香风徐徐,分明是有备而来,安心要在老太妃的寿宴上露个头角,博几分青睐。   毕竟年岁不小,总拖着不是个事儿。   这件事她无从置喙。   若谢珽真的要纳这位名冠魏州的女子做孺人,她这摆设般的王妃自然无从阻拦,只能往后多留心些,别陷入泥潭就是了。   方才看郑吟秋讨老太妃欢心时,她也只抱臂看戏。   直到秦念月对她流露怨愤。   她跟这表妹两度交锋,均以秦念月偃旗息鼓告终,昔日人人疼宠、众星捧月的表姑娘被迁到红芦馆骤遭冷落,秦念月对她心存怨念也是常事。但今日众目睽睽,秦念月就算是个傻子都该知道收敛,郑家人到来之前,也是极安分的。   怎么郑吟秋过去后,忽然就变了脸?   阿嫣摸不准,遂轻轻碰了碰谢淑的胳膊,“这两位合不来么,怎么没说几句就翻脸了?”   “一个外孙女,一个娘家孙女,都有意去争祖母的宠爱,能合得来么。”谢淑对这些早就看透了,只低声提醒道:“表姐就算了,没多久就要外嫁。这郑姑娘可是家里精心教着的,生着七窍玲珑心,计谋多着呢,我都不敢招惹。”   阿嫣闻言暗吸了口凉气。   正说着,外面厚帘掀起来,屏风后人影一晃,谢珽身披大氅走了进来。   众人不免诧然,多半起身见礼。   谢珽问候了长辈,而后朝老太妃恭敬拱手,“孙儿今日过来,是为贺祖母寿辰之喜。”   “怎么,明日有事?”   “收了封急报,须离开魏州一阵。快则月底,慢则元夕,赶不上祖母明日的寿宴了。”谢珽说罢,毕恭毕敬的朝老太妃行了礼,说罢祝寿的言辞,又呈上早就备好的贺礼,只说事务催逼,实属无奈,还望祖母见谅。   老太妃听了,神情分明遗憾。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郑吟秋也微微变色,诧然看着谢珽的背影。   先前老太妃提了孺人的事,武氏拖着迟迟不给准信,郑家便知道当家太妃不愿玉成此事。郑家有老太妃做靠山,哪会轻易打退堂鼓?瞧着年节将近,谢珽又甚少外出,这回特地赶着阖府家宴的时机将郑吟秋送来,就是想借机推一把,将谢珽的心思撬得活络些。   男人么,只要不是清心寡欲的和尚,总有缝隙可钻。   郑吟秋做得又不刻意,更不会招致抵触。   届时小火慢炖,摆出恰当的姿态博了稍许好感,只要谢珽不坚决推辞,武氏那儿自可轻易踢开。   谁知台子都已搭好,他却不来了?   郑吟秋暗攥十指,嘴唇微动。   阿嫣觉得她失望之下会做些什么,就等着瞧呢,果然见郑吟秋不负所望,往前盈盈走了两步,好奇地打量了眼锦盒中的寿礼,开口夸赞起来。她自幼读书,惯于高门往来,说话也滴水不漏、言辞悦耳,末了,还不忘恭维谢珽,“殿下当真好眼光,这样的珍宝稀世难求,给老太妃是最相宜的。”   郑老夫人就势道:“难得的是这片孝心。”   两人笑吟吟望向谢珽,搭话也不多露痕迹。   谢珽不便晾着祖母的客人,随口道:“祖母寿辰,自须尽心。”   郑吟秋一喜,借着话茬就问此物何处得来。   有两位老人家帮腔,气氛颇为融洽。   谢珽耐着性子答了几句,甚至一改往常的清冷姿态,让郑家母女也瞧瞧另一份礼物,直令郑吟秋受宠若惊,面色甚喜。谢珽抽空拿余光瞥过去,就见阿嫣端正坐在铺了锦罽的椅中,正慢慢磕蜜饯,漂亮的眸子静静眨巴,一副坐着安心看戏的样子。   与他的期待大相径庭。   谢珽忽然就觉得有点泄气。   自家夫君对旁的女子和颜悦色,她竟半点都不放在心上?军中那些前辈不是都说女人心眼如针尖大小,见不得自家男人跟旁的女人过从亲密,话都不让说两句么,怎么到她身上却好似不为所动,甚至有心思吃蜜饯,仿佛事不关己?   胸口隐隐气闷起来。   谢珽拿过仆妇端来的茶水啜了两口,见阿嫣迎着他注视的目光温柔笑了笑,只能暗自叹气。   算了,她嫁来未久,还是个小傻子。   还是慢慢来吧。   毕竟他也是头回手生,这种事做起来不得要领。   小心思既已消去,谢珽懒得再搭理郑家几位脂粉香气扑鼻的女眷,只以事务未清为由,同老太妃告辞。经过阿嫣身边时,却将岿然身姿稍驻,轻勾了勾手,“你跟我来。”   阿嫣微讶,起身同他出了照月堂。 第39章 心迹 这男人还算有点眼光。   庭院里风吹得清寒, 凉飕飕灌入脖颈。   阿嫣缩缩脑袋,戴上了帽兜。   夫妻俩出了照月堂一路往东南走,谢珽并没去春波苑, 而是带着阿嫣到了揖峰轩。寒冬时节万物枯凋, 矮丘上草色秃黄,唯有墨色的松柏迎风高耸, 遮出参差树影。   阁楼安静矗立,门扇虚掩。   阿嫣在拿到谢珽金口玉言的通行之令后, 曾来过这里两回, 将里头藏着的满架泥塑尽数看过, 尤其是惠之大师的那些, 无不仔细观玩。   这会儿被谢珽亲自带过来,她稍觉疑惑, 不由侧头道:“是这里头新添了泥塑吗?”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谢珽说着,推开门扇引她入内, 走到正中摆着的宽敞长案跟前。   上面零散堆着泥块、彩漆等物,居中是个刚捏成的簪花仕女。   泥像约有一尺之高, 捏得骨肉匀称, 身量修长, 连同衣衫、发髻和首饰的纹路皆刻画得细腻。她手拈花枝, 侧头笑瞥远处, 眉眼神情无不生动逼真。整个泥胚显然花过不少心思, 阴干后涂了底粉, 细致而毫无瑕疵。   阿嫣捧在手里瞧了片刻,眼底忽而焕出亮色,“这不会是殿下抽空捏的吧?当真是活灵活现, 形神具备!”   她夸得真心实意,语气中激赏分明。   谢珽唇角微动,“随手而为。”   这语气,啧。   阿嫣莞尔失笑,不由揶揄道:“这泥胎做得细致,身姿神情都恰到好处。殿下随手一试就能拿出这般佳品,果真天赋异禀,旁人难望项背。”说话间眼睫微抬,清澈眸底藏了打趣的笑,在昏暗阁楼里让人心头微跳。   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穿过沉静高耸的博古架,拂走上头细细的落灰,也撩动少女鬓边细碎的头发。   谢珽抬手帮她捋在耳后。   阿嫣也未闪避,只笑吟吟道:“方才说有事要我做,莫非就是为这个?”   谢珽颔首,“泥胎已经阴干,也涂了底粉,就差彩绘了。”   阿嫣立时会意。   彩绘这事说难不难,若想绘得好看些,却也绝非易事。   揖峰轩里的泥塑九成是谢珽搜罗来的,有奇巧淫技、绘画繁丽的名家珍品,也有不起眼小作坊里捏的,或奇趣或古朴,各有可看之处。剩下那一成,多半出自谢珽的手笔,有手生时捏出的奇形怪状,也有熟练的奇趣泥作,多半都只是并未绘染的泥胎。   桌上的那些彩漆想必也积年未用。   阿嫣不由笑了笑道:“殿下身负奇才,彩绘又不难,何不随手一试?”   “终不及王妃妙手丹青。”   谢珽听出她的揶揄,垂眸低笑。   薄纱隔开日光,罩得满屋昏暗沉静,像是浸在幽凉的山泉里,洗净外头的浮躁。谢珽身上那股冷厉威仪似也都收敛殆尽,锦衣玉冠的站在跟前,唇角噙了笑意,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弱冠男子,在为前程铁腕杀伐之外,留了方寸之地,藏着年少时的奇思怪想。   他也曾是少年,胸藏万水千山。   只是过早地挑起了重担。   杀父之仇、边关戍卫、辖内军政,每个都有千钧之重。若他不够狠厉,不够强硬,又何来魏州如今的富庶安稳,何来边地百姓的太平日子?   这一瞬,阿嫣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朝堂上提起汾阳王,都是毁誉参半,既赏识他横扫千军、震慑边塞的铁腕,亦对他留在战场的尸山血海抱有微词。阿嫣嫁来之初,对谢珽的忌惮敬惧也多由此而生。   但没有人天生喜欢杀戮。   他也会在得空时翘着脚翻一本闲书,挑爱吃的菜风卷残云。会在误会冤屈了她之后,神情别扭地道歉,在她喝醉后将她扶回住处。会在王府里辟出一座阁楼,沉迷于精巧的泥塑,捏出这样细致的簪花仕女。   不论是照了谁的模样来捏,这恐怕是他身上仅剩的一丝少年情怀了,稀少而难得。   阿嫣决定帮他一把。   遂颔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颜料都是现成的,也不必赶日子,你慢慢绘就是。”谢珽说着,携她绕到长案那端,掀开最边上的盒子。   里头是深浅各异的朱色。   再往旁边,一方方小盒子里,青绿等色俱全。阿嫣挨个看了,见后头还有个未上锁的锦盒,也随手掀开。   她顿时呆住了。   那锦盒里并无颜料画笔,亦无泥塑等物,而是满满一盒圆润晕光的珍珠,个头匀称而光华暗蕴,带着淡淡的金色。其中每一粒拿出来,皆可放光走盘,是御贡的珍品,在这光线昏暗的屋舍里,几乎令人目定魂摄,不能遽语。   这样的珍珠原就价值贵重,更别说眼前还摆了满满一盒子,每一粒皆一般大小,耀目生辉。   阿嫣足足看了半天,才望向谢珽。   谢珽眼藏淡笑,示意她揭开旁边的。   阿嫣被这整盒的珍珠惊懵了,疑惑而小心地揭开旁边的锦盒。   里头是一支极美的珠钗。   赤金细缠,挑出个飞凤,薄而繁复的羽翼舒展,凤尾弧度极美。凤口则衔了纤秀珠串,两枚细珠间夹了枚红色的宝石,底下是一颗大而圆润的珍珠,两相映衬,大小长短皆恰到好处,衬得珍珠十分醒目。   阿嫣拿在手里,眼底欣喜骤起。   “这是……”   “路上瞧见了买的,觉得你戴了会很好看。”谢珽唇边噙了淡笑,将那珠钗簪在她发间,“就当谢你彩绘劳苦。”   阿嫣惊诧之下,一时无言。   谢珽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眼底浮起清晰的惊艳。   先前他就知道,以阿嫣的仙姿玉貌,戴着这珠钗定会增色不少,故而颇为期待。只是回府就碰上谢奕生病、诱捕小锦,那晚她默然转身离开,这珠钗就没能送回去,后来也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此刻,丽钗终归佳人。   光华内蕴的珍珠衬着她玉雪般娇柔的脸颊,黛眉之下秋水为神,那双眸子盈盈望过来,明明是少女未经人事的懵懂,在同床共枕许久的谢珽看来,无端添了瑰艳柔旖。连同她微张的红嫩唇瓣,都似诱人起来。   谢珽的指尖拂过她发髻,蹭过她的耳梢。   甚至想摩挲她唇瓣。   徐曜的禀报声便在这时隔门传来,“启禀殿下,陆将军他们都已集齐,马匹行装也已齐全,都在等殿下下令动身。”   谢珽十指骤缩,怕被人窥破般收回了手。   “马上就走。”他朝门外应了一声,转瞬之间恢复了惯常的威冷姿态,瞥向阿嫣时,眼底仍有柔色,“很漂亮。”   ……   既收了重礼,阿嫣自然尽心竭力。   因揖峰轩离春波苑并不近,往来奔波着实麻烦,她便将那泥塑的仕女和成套颜料拿回春波苑,得空时慢慢描画。玉露瞧着那精致的小人儿,见阿嫣绘了颜料后愈发惟妙惟肖,不由道:“没想到王爷瞧着那样凶,竟还会有闲心捏仕女,还这样活灵活现的。”   “要不然呢,捏一堆虎狼?”   卢嬷嬷正侍弄窗台上的那盆水仙,闻言笑着搭话。   玉露点点头,“听说王爷上阵杀敌的时候,威风凛凛无人能及。他若捏个虎狼雄狮,想必也是很有气势的。”   “那是在外面,到了府里难道还喊打喊杀的?娶了亲的男人,捏个仕女有什么稀奇。”卢嬷嬷原本对泥塑不甚敢兴趣,这会儿被玉露触动心思,不由凑过来,就这阿嫣的手认真瞧那身姿神态。   片刻后,她“咦”了一声。   阿嫣专心致志,没怎么留意,旁边玉露道:“怎么了?”   “这眉眼是仿着咱们王妃的吧?”   “是么?”玉露也凑了过来。   ——泥塑仕女拿回春波苑的时候,阿嫣怕摔碎了没法交代,从来都是亲手取放,也不许人轻碰,玉露就没特地瞧过。   此刻瞧着那张小脸,她也颇疑惑,“瞧着倒有八分像呢。王妃,你觉得?”   阿嫣停笔,疑惑道:“有吗?”   “你瞧这眉毛眼睛,还有鼻子嘴巴,瘦瘦的小脸儿,怎么就不像了?”玉露想起先前谢珽在睡前袒胸露腹的样子,猜出端倪后,忍不住笑了笑道:“咱们王妃生得漂亮,满魏州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美人儿摆在眼前,王爷难道还捏旁人去?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卢嬷嬷被她说得笑了。   因是私下调侃,也没斥她胡说。   阿嫣亦搁下细笔,忍不住端详那仕女。   说实话,是有几分像的。   不过仕女么,自然要捏得漂亮些,总不能捏得鼻歪眼斜,姿貌丑陋吧?天底下女子虽多,容貌生得精致的多半都是眉眼唇鼻皆无瑕疵,捏成尺许高的仕女来,轮廓也差不到哪里去。谢珽身边往来的女子就那么些,想要捏个美人,若非凭空想象,总得有个模子。   哪怕是照着她捏了,也不意味着什么。   非要挑点意味,大约就是这男人还不算眼瞎目盲,知道她生得漂亮。   阿嫣忽然就想起了那枚珠钗。   谢珽小心翼翼将它簪到发髻中时,目光着实流连了许久,两人隔着咫尺距离,她只消稍稍抬眼,就能看到男人眼底无从掩饰的惊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珠钗做得极美,很能装点容色,她后来揽镜自照时都呆了片刻,谢珽当时想必也看住了。   还算有点眼光。   不过大抵也只是觉得漂亮。   阿嫣可记得清楚,当时谢珽说她与他所求相去甚远,夫妻同床共枕时亦清心寡欲,足见他更爱丰腴之姿,并无旁的意思。   不过无意间听到的那些话,她心里有数即可,实在无需说与旁人。   她笑了笑,仍提笔描画。   待除夕之前,整个泥塑就已彩绘完毕,容色眉眼的装点自不必说,衣裳的色泽纹饰也是阿嫣揣摩着神韵添上的,拿了极细的笔精心描画。待万事俱备,摆在桌上一瞧,便觉眉目顾盼含情,裙衫摇曳生姿,比先前灰扑扑的泥胚鲜活了许多。   阿嫣甚为满意,装入锦盒。   而后心安理得的取出谢珽给的那整盒珍珠,琢磨着该拿来做点什么。   ……   时日倏忽而过,除夕夜阖府团聚,谢珽仍未归来。   大约是当年谢衮战死沙场,老太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极为难受,她虽自恃身份,对阿嫣这个孙媳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每尝谢珽出府巡边,可能跟敌方短兵相接时,总是格外安分。   是以这大半月里,阿嫣每回去照月堂,哪怕秦念月心存不忿沉默寡言,有意提醒外祖母自己所受的委屈,老太妃也没生事过。   阿嫣乐得相安无事,如常应卯。   除夕夜里,满城欢喜团聚。   地位最尊的王府之中,却犹如弯月高悬。   二房的谢砺夫妻儿女俱全,屋里虽有个得宠的罗姨娘,被谢砺捧在心尖上疼着,却因没半个子嗣,寻常别说来赴宴,连面都不怎么露。除夕夜更没敢来碍高氏的眼,只在屋里坐着,席上夫妻相敬如宾,谢瑁一家团圆含笑,加上谢淑坐在旁边,算是很圆满的了。   三房的谢巍仍没半点娶亲的意思,形单影只也自得其乐。   唯有长房冷清些。   谢衮英年战死,只留武氏守着空房,谢瑁一家虽都在场,却因与继母不睦,颇为生分。加之谢珽巡查未归,就剩阿嫣和谢琤陪在旁边,难免冷清些。   比起中秋那晚的家宴取乐,除夕夜还有祭祖的事,众人祭祖之后,念及战死的谢衮和郡主,气氛就一直没怎么热闹起来。   等团圆饭吃得差不多,各自散了。   老太妃留了秦念月在旁边,阿嫣送武氏到碧风堂后,想着回了春波苑也是孤家寡人,索性留下来,与谢琤一道陪她守岁。   武氏素来宽宏,想着她千里远嫁,还没回门过,这种时候必定会想家,便命人将卢嬷嬷和玉泉、玉镜几个都叫过来,只留田嬷嬷在春波苑守着屋里烛火,这边另摆瓜果,围炉闲谈。   谢琤觉出用意,竭力卖笑。   除了逗母亲高兴,还说了好些徐秉均在折冲府里训练的事,让阿嫣宽心。   民间佳节欢庆,军中却无半点松懈,哪怕是除夕这样的日子里,弓马骑射照旧训练不误,更别说让人休沐回家了。徐秉均又是新进去的,许多事还没练好,这几日正跟劲弓较劲儿,能尽快啃下硬骨头都算难得,更不敢奢望回京团圆之事。   阿嫣想起他,又颇为宽慰。   遂竭力抛开杂念,认真跟婆母和小叔子守岁,直到天色将明时撑不住,睡倒在武氏怀里。   翌日,女眷去寺里进香,以祈福泽。   之后便是各处设宴,甚为忙碌。   好在西禺山刺杀的事之后,谢珽将陈越调到了阿嫣身边,又赠派侍卫随行。有他们跟着,加上司裕那神鬼莫测的身手,阿嫣走在魏州城外时已无半点不安。连着四日赴宴,或在城中深宅,或在郊外别苑,有汾阳王妃的身份摆着,自是受尽恭维款待,明面上无不笑脸相迎。   阿嫣应对得宜,趁机尝了不少别府的名厨手艺。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就已到了初十。   按着谢府旧例,这日该去家庙。   一大早,王府外就备了成群的车马,负责仪仗的侍卫们各自盔甲严整,依序站在车马两侧,身姿笔直而鸦雀无声。待得辰时将尽,一向不怎么出府的老太妃为首,带着阖府子孙,各自登车骑马,浩浩荡荡的出了府,往城外的家庙缓缓赶去。   连同秦念月也在其中。   ——靖宁县主战死的时候,与秦家已无半点瓜葛,由老王爷做主,与谢家宗亲葬在一处。   阿嫣头回去家庙,穿了简素衣裳。   因老太妃上了年纪身子骨弱,打头的那辆华盖车走得便格外慢,连带整个队伍都走得如龟爬一般,直到后晌才到了位于魏州城南边的那座家庙。除了谢府众人外,陆续也有谢家麾下的老将、文官等人带了家眷过来,都在附近找地方住了,等待明日的法会。   王府女眷则住在家庙里。   这地方虽是家庙,实则占地极广,除了前面的山门和数重佛堂殿宇,后面更有屋舍百余间,可供女眷歇息之用。因是郊外宽敞,各自以院墙隔开,虽屋舍简陋了点,游廊错落之间却各有天地。   阿嫣颠簸了大半日,到了住处暂且小憩。   外头众官与女眷往来,有平素无缘入王府拜见的,趁着这时机恰好露个面。   阿嫣的住处与秦念月紧邻,女眷们先赶着去拜两位太妃,暂且没来这边。倒是秦念月那边不时就有客至,多半是靖宁县主当初的旧属,借这机会来探望旧主遗孤,经十余年而未忘昔日友谊。   当中有个叫王知敬的,曾是县主副将。   兴许是听说了王府后宅里的事情,今日特地赶来探望县主遗孤,经过阿嫣住处时,阴恻恻的多看了两眼。门前守着的侍卫并未察觉,司裕叼了根野草躺在隐蔽树干上,却将他那毫不掩饰的阴冷神情看得分明。   少年吐掉野草,打算盯着他一点。 第40章 教训 “再有不敬,取你狗命。”……   隔壁小院里, 秦念月正慢慢泡茶。   她的眼圈有点泛红。   这座家庙建于谢家得封汾阳王爵那年,彼时河东兵马渐强,因是守着边关, 战死的将士不少, 府中亦有数位男儿马革裹尸。   家庙修成之日,老王妃请了满河东的高僧齐聚, 做了场盛大的法会,既为先祖, 也为麾下捐躯的将士们。   后来, 这法会就成了定例。   这些年里家庙几经修缮, 请了僧人常驻, 每年法会时,除了谢家众人, 那些记挂袍泽、感念将士的人家也会来。   秦念月身在谢府,年年不落。   但这回,她的心境显然格外不同。   方才几位惦念县主的武将携女眷过来时, 她竭力摆出王府女眷应有的端庄姿态,除了早就备好的糕点果脯外, 还亲自泡茶相待。老太妃亲自教的姑娘, 泡茶插花的手艺无可挑剔, 姿态优雅而行云流水, 闲谈的氛围也极融洽。   府里给她定亲的事已然传扬开, 因是老太妃亲自挑选, 且对方门第也不错, 难免有女眷关怀此事,还拐着弯子夸赞她往后的夫家。   来探她的武将多还记得县主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姿,对她颇有期许, 即便不指望闺中女儿上阵领兵,言语之中也尽是勉励之语。都觉得她年纪渐长,出阁后定能有一番天地,不堕亡母凌云之志。   秦念月只能假作欢喜。   直到访客离开,她才觉得悲从中来。   大抵是自幼聚少离多,加之幼年丧母,秦念月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十分模糊,多半都是零星的琐事和县主战死时那场盛大的葬礼。占了大半篇幅的,反倒是后来旁人挂在嘴边,时常在她跟前念叨的旧日事迹。   外祖母、舅舅们、县主旧部,乃至舅母武氏,每个人都对县主赞不绝口。   秦念月却觉得那些事情遥远又陌生。   比起靖宁县主养在父兄身边,自幼酷爱弓马骑射的飒爽性情,她是养在外祖母身边的遗孤。许是性情使然,许是闺中娇宠之故,她从没想过追随亡母的遗志自立天地,所思所求皆是后宅安逸、众人疼宠。   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如今她心事暗藏,却没人能够帮忙,过不了太久,还要被嫁出王府,成为别姓之人,再也没人给她遮风挡雨。   秦念月越想越伤心,几乎憋出了泪花。   门外忽然响起笃笃轻扣之声。   她赶紧坐好,命丫鬟过去开门,待瞧清外头站着的人影,竟自鼻头一酸,道:“敬叔!”   王知敬拱手为礼,“小主子!”   “敬叔怎么又这样,你都是叱咤一方的将军了,可别再这样称呼我。快坐吧,我泡杯茶。”秦念月起身,朝着他屈膝为礼。   众多县主旧部里,她与王知敬最熟。   此人出身草莽,早先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后来凭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被县主挑中,随她一路杀伐,提拔成了副将。他对靖宁县主极为忠心,县主刚和离时,曾有一阵将女儿带到身边聊以慰怀,若忙于军务顾不上,都是王知敬去照料。   后来县主战死,他被谢衮调到跟前,每年都会探望秦念月两回,这么多年从无间断。   此刻重逢,他瞧着秦念月泛红的眼睛,脸上冷色更浓,“听说这半年小主子住在王府里,受了不少委屈?”   秦念月微愣,“敬叔听谁说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王府那么大,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得见。听说那个京城来的王妃狐媚惑主,还朝着小主子出阴招,说动王爷将小主子搬走,不让留在老太妃跟前?就连平素去老太妃跟前问安陪伴,都要被那个京城来的排挤?”   秦念月张了张嘴巴,未料他身在府外,知道得竟能那样详细。   但这般关怀,却令她委屈骤浓。   秦念月冲茶的手颤了颤,眼泪霎时就滚落了出来,拉着哭腔道:“表哥对她确实十分偏心。明知道这赐婚是不怀好意,还处处维护她,连祖母的话都不怎么听了,更何况我。舅母也像是昏了头,对她偏听偏信的,她仗着有人撑腰,在府里都快呼风唤雨了。”   这话虽说得偏颇,王知敬却深信不疑。   ——就他这些年所知所见,京城那些狗贼确乎嚣张,不提从前的那些事,这次强行赐婚不说,还临阵换人替嫁,半点都没把河东军将放在眼里。那伙人能在京城骄奢淫逸,还不是靠边关将士舍身忘死、抵御强敌?这般狂妄行径,实在欺人太甚!   王知敬沉着脸,渐生怒气。   等秦念月将暗藏的嫉恨、不满、不甘,都化成委屈哭诉出来,他那张原就黝黑的脸几乎成了锅底,咬牙道:“这样为所欲为,实在可气!我待会亲自过去,总得敲打她一番。”   “可她是王妃啊。”   “那又如何?王爷若觉得我忤逆,大不了夺了这官职,我从头杀一趟罢了。算什么大事!”   王知敬原也不是贪图官职富贵的人,这些年打着光棍无家无室,肯放在心上牵挂的也就光风霁月的县主和她留下的遗孤。   此刻掂量轻重,自然要偏向柔弱遗孤。   秦念月反倒有点害怕了。   “不过些许委屈,我告诉敬叔,是觉得哭出来心里能痛快些,没想怎样的。敬叔还是别去了,不然闹出事来,又得添麻烦。”   “咱们行得端坐得正,怕什么麻烦!”   秦念月忙道:“算了吧,敬叔能有今日属实不易,何必再为这点事招来麻烦。我多忍忍,也就风平浪静了。”   王知敬来之前就因有心人吹到耳边的事暗存不满,得了秦念月哭诉委屈的印证,愈发怒气盈胸。听她这样劝,只觉得县主遗孤被京城强赛来的人欺压,还要委曲求全,实在可怜。   怕秦念月担忧,他含糊应了声。   出了屋门,却含怒瞥向隔壁的院子。   王妃住的院门口有侍卫把守,后面是陈越亲自巡逻,他若想走正道,难免被拦住。倒是这院墙低矮,里头又无人守着……   他毫不迟疑地翻了过去。   ……   院落宽敞,门扇紧掩,阿嫣正自小憩。   屋中陈设简单,却也很清静。   榻上摆了两个靠枕,虽是不见半点绣纹的棉布做制,里头装着的芯子却很好,染了淡淡檀香后,靠上去舒服又清静。   她阖着眼养神,疲惫渐消。   玉露和卢嬷嬷站在桌边,正清点为明日法会准备的手抄经书,听见有人敲门,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这么快就有人造访?   卢嬷嬷搁下经书,轻轻推醒了阿嫣。等她迅速理了鬓发衣裳,连珠鞋都套好了,玉露才过去应门。   门扇推开,外面站着个彪悍的男子。   莫说来访的女眷,就连引路的侍卫都没有,且瞧着凶神恶煞的,一眼就知来者不善。   玉露微惊,下意识就想关了门扇喊人。   王知敬出手如电,迅速将她打昏。   他每年都去探望秦念月,对闺阁内宅的规矩也知道一些,瞧见玉露那样子,便知道里头是能见人的。遂将玉露扶住,令她靠坐在地上,反手掩了屋门。   里头阿嫣没听见声音,微觉诧异。   才从里间走出来,一眼瞧见这情形,顿时色变。就见那男子手如鹰爪,猛地扣住玉露脖颈,“别出声!”   阿嫣霎时噤声。   卢嬷嬷到底怕她伤了玉露,没敢莽撞喊人,只压着声音斥道:“哪里来的贼子,敢偷闯王妃寝居处!”   “王知敬。”   这名字入耳,阿嫣不由讶然。   嫁进谢家已有半年,又出席过演武盛会,除了惯常往来的人家,对军中排得上号的那些将士,阿嫣多半也曾耳闻。   王知敬的名字她也听过一回。   曾是县主的副将,也在老王爷跟前历练过。那回听武氏提起,此人虽性情粗莽了点,不太懂兵法谋算,却是个颇有骨气的猛将,沙场上十分凶悍,极擅强攻断后等事,军中有意器重。   他怎会来这里?   阿嫣瞧着他凶狠的神情,竭力让语气平静,“原来是王将军。无缘无故的,为何私闯住处,伤我婢女?”   “有几句话提醒你。”   态度十分生硬,藏有暗怒。   阿嫣敛袖端然坐入椅中,将眉梢微挑,“久闻河东麾下军纪严明,尚武崇德,先前演武时,亦极令人钦佩。不过看王将军这样子,尚武之言不虚,崇德倒未见得。”   少女纤袅昳丽,脸上却稍笼寒色。   那双眸子望过来时,姿态不卑不亢,有意无意的拂过昭示王妃身份的玉佩,却也并无傲然威压之意。   王知敬知道他该行礼。   但怒气盈胸时,腰杆却没能弯下去,只敷衍着拱了拱手道:“王某向来粗陋,既是翻.墙来的,就不是以军将身份。”   “听说你在王府作威作福,仗着是朝廷赐婚来的,不止妖言惑主,还想欺压府里养着的遗孤。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河东男儿血性刚烈,不是那等软弱求和之辈。既舍命护着边塞,更不会让柔弱妇孺遭人欺压,劝你往后收敛些,别再做那些阴损不利人的事!”   他声色俱厉,捏得骨节咔嚓作响。   那张脸原就晒得黝黑,加之他不修边幅,神情粗蛮,眦目怒视时愈发骇人。   阿嫣心头微跳,“若我不听劝呢?”   “那就休怪王某不客气!”   王知敬有意要令她心生忌惮,“砰”的一拳砸在旁边高几,打得木屑纷飞。   卢嬷嬷大惊,慌忙护向阿嫣。   反掩的门扇轻动,一道高挑的身影如鬼魅窜入,无声无息却迅如闪电。直到冰凉的匕首贴近耳边,王知敬才惊觉有人来袭,忙伸手去挡。   但他哪里是司裕的对手?   反击的拳尚未触到司裕衣襟,耳畔猛的发凉,一只耳朵霎时被割去,血迹洒落肩头。   司裕将其甩出门外,身形擦拳锋而过。   王知敬更怒,便欲拔剑。   司裕却已凌空骤转,神出鬼没的匕首直扑面门,避过王知敬格挡的左拳,稳稳逼在他喉颈,划出一串血珠后顿住。   王知敬的拳僵在半空。   司裕身姿飘落,堪堪挡在阿嫣的前面,阻断她视线,免得瞧见对方耳畔淋漓的鲜血。   飞溅的木屑在地上弹起,复又坠落。   瞬息之间,王知敬命悬一线。   司裕脸上神情漠然,只瞥了眼击碎的高几,冷冷看向对方。   “再有不敬,取你狗命。”   “再取了她的。”司裕又补充。   王知敬一瞬间心胆俱寒。   倒不是他怕死。   这些年孤身征战沙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便是此刻让他上阵赴死,他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只不过这少年的身法实在诡异,明明觉不出半分杀气,出手却既稳且准,招招皆在命门。方才割去的耳朵,此刻抵着的脖颈,王知敬心里很清楚,只要这少年愿意,顷刻间就能取人性命。   他还提到了“她”。   王知敬又不蠢,哪能不知对方是指谁。   怒意在那一瞬化为忌惮。   他紧握的拳渐渐松开,黝黑的脸上怒意未消,手臂却最终垂了下去。   阿嫣起身,欲训对方几句。   司裕怕她见到血,反手轻轻按在她肩上。   阿嫣没再动,只隔着少年秀拔的身影,向王知敬道:“我不知将军是从何处听的谗言。但靖宁县主一代女将,实为闺中之楷模,我素来十分敬重。婚事原是为结两姓之好,我若处心积虑欺压她,于我又有何益?”   “将军既身在要职,原该多思多虑,遇事多加思量才是,何至于听信一面之词就做出如此莽撞之事。”   “明日的法会既是为谢家先祖,也是为河东麾下诸多将士,满魏州的目光都盯着。将军此等行径,我若喊了外面侍卫进来,虽可按律处置,却难免惹出风波,引人笑话,最终伤及河东军将颜面。”   “为你一己之私波及众人,这是将军想要的吗?长着耳朵不是为了偏听谎话谗言,脖子上顶着的脑袋更不是摆设,遇事总该三思后行才是。”   “往后好自为之吧。送客!”   她敛容说罢,拂袖起身。   司裕手中匕首微动,不待卢嬷嬷开口赶人,就已逼着王知敬退出屋外,还反手掩上了门扇。   卢嬷嬷没多想,先去扶起玉露。   外面王知敬满肩鲜血,碍于司裕不带半点情绪的杀招和威胁,半个字都没多说。怕带着伤越墙跨院会惊动秦念月,只随手擦了一把脸上血迹,沉着张脸从正门出去。   陈越绕着相连的几处院落巡视了一圈,瞧见这副模样,顿时大惊。   方才王知敬去探望秦念月时,他听侍卫禀报过,因是往年常有的事,便没放在心上。谁知这会儿王知敬竟会从阿嫣住处走出来,还落得这般惨状?瞧见后面还跟着少年马夫,立时猜到这伤来自何处——西禺山的事,他在就任时就听说了。   陈越心中惊疑稍定,向司裕道:“王妃如何?”   司裕没搭理他,飞身上树躺着。   陈越猜度里面想必无恙,为失职暗惊之余,忙派了侍卫入内问安,而后拦着王知敬,盘问道:“是将军擅闯了王妃住处?”   ……   事情很快问清楚了。   阿嫣不欲波及明日的法会,训斥过王知敬后暂且没说要处置。   陈越知道轻重,先将人放走。   而后修书请罪递于谢珽。   隔日谢珽归来,进府后细问了当时的情形,知悉阿嫣无恙,暗怒之下,立时命人将王知敬提到跟前。   私闯内闱胁迫王妃,不是小罪名。   阿嫣当时为法会考量不去计较,连失职的陈越都没责备半声,那是她宽宏大量,谢珽哪会放任不管?   更何况,这王知敬曾是父亲谢衮身边的人,虽偶尔莽撞,行事欠些考虑,对谢家的忠心却无半点伪饰。在他跟前也素来令行禁止,从未因资历战功而有半点傲慢。这回明知是重罪还强闯阿嫣住处,事先并未跟他提只字半句,恐怕不止是秦念月颠倒黑白告状,还有人蓄意挑唆,令其心生嫌隙。   这样的隐患焉能放任?   谢珽一面提了王知敬过来问罪,一面命人去请阿嫣和秦念月,好当面锣对面鼓的把事情尽数说清。   嬷嬷应命,连忙赶去内院。   阿嫣这会儿正在捏泥巴。   年节头几日密集的宴席过去后,倒是清闲了些许,从家庙回来后,她昨日去了两场小宴,今日倒还算空闲。   因先前那个泥塑仕女画得不够过瘾,她瞧着揖峰轩里有谢珽精心挑的泥可用,便让人拿了些回来,趁空捏成兔子、老虎、猫狗的形状,打算阴干涂粉之后挨个彩绘上色。   少女闺中娇憨,小动物也捏得可爱。   胖乎乎的兔子抱了萝卜,模样跟厢房里养的那只神似,小狗倒是用了细白的卷毛,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懒散又惬意。   阿嫣觉出其中乐趣,兴致盎然。   直到嬷嬷禀报说谢珽请她去外书房,才倏然想起来,算算日子,她那位忙碌的夫君好像是该回来了。   倒是赶上了元夕灯会呢。 第41章 戳破 我做这些,不过是想留在表哥身边……   阿嫣赶到外书房的时候, 王知敬已经到了。   他这几日都在军中,是穿着铠甲来的,盔帽遮住了脑袋脖颈, 也就看不出司裕留下的那道重创。看到阿嫣之后, 他仍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拧着腰杆脖子不肯行礼。   谢珽经过身边, 抬脚踹他腘窝。   王知敬被踹得猝不及防,绷着的膝盖一弯, 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震得铠甲轻响。   阿嫣惊而驻足, 诧然垂眸。   “将军何必行此大礼?”她没瞧见谢珽的小动作, 还以为是王知敬自己给她跪下的,对比那日的蛮横态度, 差点目瞪口呆。   毕竟以王知敬的军职,拱手为礼即可。   书房里静了一瞬。   谢珽不动声色地走到阿嫣身畔,那双冷沉如深潭的眸子居高临下俯视过去, 藏了暗怒,亦不掩威压胁迫。   王知敬到底不敢悖主。   他垂首咬了咬牙, 抬臂拱手向阿嫣道:“末将拜见王妃。”   “免礼。”阿嫣淡声, 约莫猜出了谢珽让她来外书房的用意, 清澈的眸子望向他时, 恰与谢珽的视线碰个正着。   春光初生, 时气渐暖。   她身上裹了件霞色绣折枝的披风, 衣裳比深冬时单薄了些许, 加之云鬓高堆,脖颈如玉,一眼望过去倒觉身量又长开了不少。书房的窗扇洞开, 微风徐徐拂槛而入,撩动她鬓边碎发,日渐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腻白的脸颊,只觉柔旖婉转。   谢珽觉得他已很久没看到她了。   除了短暂梦中。   他随手拉了把圈椅过来,让阿嫣坐着,两道目光便刀刃般盯向了王知敬,“初十那日,你曾擅闯内院?”   “末将确实去过,还出言威胁王妃。”   王知敬对此供认不讳,却半点没悔改的意思,只拱手道:“今日王爷既问起来,末将也不必隐瞒。秦姑娘是县主的骨肉,自幼失父丧母,身世十分可怜。县主战死时,末将没能救护周全,如今既留着这条狗命苟且偷生,就绝不会任她的骨肉遭人欺辱!”   “欺辱?”   “王爷偏听一家之言,屡屡冤枉秦姑娘,甚至将她迁去偏僻之地居住,更不许旁人亲近,这难道不是欺辱!”   “红芦馆也算偏僻之地?”谢珽反诘。   王知敬闻言愣住。   他虽是外人,却也知道红芦馆是靖宁县主从前住的地方,当年随县主征战时,曾听她念叨过好几回。这种院落对秦念月而言,必定有非同寻常的意味。他想起先前听到的偏僻之语,有点诧异,迟疑着道:“王爷是让她搬到了红芦馆?”   谢珽颔首,召了许嬷嬷进来。   这位常年在外书房伺候,因是武氏身边拨来的,对王府内外的事都十分清楚。得了谢珽示意后,便朝王知敬屈膝为礼,恭敬道:“秦姑娘是县主留下的孩子,府里一向视为骨肉,放在老太妃跟前教养。但毕竟是孩子,若犯了错,将军觉得该不该管?”   “自然该教导纠正。”   “那好,奴婢便说说秦姑娘这半年的所作所为,将军姑且听听。”   许嬷嬷神色稍肃,将经过尽数道明。   王知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说得都是差不多的事,但好像与他听说的又有所不同,很多细节都对不上。   他原就不是有城府的人,非关机密的心事和脾气几乎都写在脸上,此刻听着许嬷嬷细说,神情渐露疑惑不解。到得末尾,不免看向谢珽,两道眉毛几乎拧在一处,“这当中莫不是有误会?”   “各执一词的事,原就凭各自论断。”   谢珽已然料到这般反应,朝里间指了指道:“她待会就到,孰真孰假,听过便知。”   王知敬犹豫了下,却还是应命行事。   阿嫣跟谢珽换了个眼神,也自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坐好。   ……   少顷,秦念月由许嬷嬷领入书房。   进屋后见里头只站着谢珽,她明显愣住了。毕竟,自打她搬去红芦馆后,表兄妹就没见几次面。哪怕偶尔在照月堂碰到了,谢珽旁边也陪着阿嫣,别提说话,就连眼神都没分来多少。   希冀已然幻灭,唯余失落。   高耸的硬木书架与断剑冷鞘营出杀伐氛围,令人暗生敬惧,她垂着头端庄作礼,道:“表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王知敬杀了人。”   谢珽站在书案后面,声音沉冷。   秦念月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有些怀疑是听错了,蹙眉道:“表哥说什么?”   “初十那日,他在家庙私闯王妃住处,争执时重伤了随行的侍卫,致使侍卫不治而死。”谢珽的脸笼在窗后阴影里,神情满含不豫,“当时法会在即,此事并未声张,今日我提审王知敬,才知他犯事前曾去过你的住处。”   说着话,双目审视般压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秦念月没想到王知敬竟真的会去楚氏那里,还闹出这样的事,惊惧之下顿觉焦急,“表哥会怎么处置?”   “行刺王妃又杀了侍卫,自须以命抵偿。”   “不可以!”秦念月骤然色变。   见谢珽神情阴沉,冷硬的姿态没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忙几步凑到谢珽跟前,恳求道:“敬叔他不是故意的!他原只是怕我受委屈,才会想去提醒王妃几句,并无恶意……”   话音未落,便被谢珽冷声打断——   “怕你受委屈?”   秦念月被他质问的语气吓得一噎,对上谢珽洞察而森冷的眼睛,怕他真的将王知敬处以死罪,没敢隐瞒,忙道:“那日敬叔来看望时,我因想着要被嫁出府里,有些伤心,就在他跟前哭了一场。他大抵是因此误以为我受了委屈……”   谢珽猛然拍案,怒意勃然,“还说谎!”   桌案剧震,纸笺纷飞。   秦念月骇然看向他,就听谢珽咬牙道:“你既不敢担当,我就按律处置。”   说罢,似欲拂袖而走。   秦念月慌了神,忙去拽他衣袖,“是我!是我说错了话,让敬叔以为我在府里受了委屈,才会出这样的事!表哥,敬叔对谢家忠心不二,这么多年披肝沥胆的,你饶他这回好不好?”   谢珽怒而不语,欲将她的手甩开。   秦念月慌了手脚,死死拽着不肯放。   她虽心术不正了些,又被宠得自以为是,却不至于自私到视别人的性命为无物。尤其王知敬看着她长大,虽无血缘之亲,却因满腔爱护,在她心里分量不轻。如今性命攸关,谢珽又素来铁面无私心肠如铁,若不说实话,恐怕王知敬真的要赔上性命。   片刻挣扎,秦念月终是红了眼睛。   “我原只是心里觉得难过,才跟他吐了许多苦水。并非敬叔误会,是我说在府里受了委屈,他才会在愤怒之下去寻衅。”   “你何曾受了委屈?”谢珽见她形容嗫喏,只觉失望之极,“揖峰轩的事,客栈的事,冤枉你了吗?”   屋中忽然落入沉默。   秦念月死死攥着手指,眼底惊慌未消,神色却一分分灰败了下去。   她其实清楚,谢珽并未冤枉她。   不止这两件事,就连她最初去春波苑找楚氏说话,假作亲近,都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换在从前,她还是众星捧月、人人夸赞的掌上明珠时,秦念月绝不会承认这些事。但如今情势已然不同,她行将外嫁,这么多年装乖讨喜的努力尽付东流,希冀早已破灭,便无须遮掩粉饰。   更何况,谢珽并不好欺瞒。   虽然秦念月至今想不通楚嫣洗脱罪名的法子,但看谢珽这半年的行事,显然是对楚氏深信不疑,看穿了她那点伎俩。   此刻再试图欺瞒,便如跳梁小丑。   而这些事,还牵扯到了王知敬的性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到了迫不得已时,终究要做出抉择。   秦念月咬牙,几番挣扎后,终于开口了,“这两件事情,表哥都没冤枉我。那日我带楚嫣去揖峰轩,确实存心不良,趁着她不知内情,摔了泥塑栽赃,想让表哥对她生厌。客栈的事也是冲着楚嫣去的,想请外祖母亲自出动,让表哥撞见他们私会,冷落了她。”   “楚氏可曾故意欺你?”   “没有。”秦念月低声。   谢珽皱眉,“那你为何屡屡生事。”   “我不甘心!”秦念月抬起头,眼中泪水涟涟,既落到这地步,索性将心事都倒了出来,“表哥当真看不出来么?这么多年,我竭力摆出乖巧听话的样子,用尽心思去学插花焚香、琴棋书画,不过是想让你将我留在身边。我等了那么久,却偏碰上了赐婚。”   “她楚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京城强赛过来的,还是替嫁的货色,表哥原该厌恶她才是!”   “我做这些,不过是想留在表哥身边。”   秦念月情绪翻涌,心思尽数吐露后,又生出幽微的希冀,试着去牵谢珽的手,柔柔哭道:“表哥……”   谢珽甩开她,拂袖回到桌案旁。   里面“砰”的一声响,摆在多宝阁旁的高足灯台被踢翻,王知敬僵硬着双腿走了出来。黝黑的脸已如锅底,他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冷水兜头淋过,两道目光落在秦念月身上,心疼、惋惜、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杂,令声音都沙哑了起来——   “县主一代女将,何等骄傲。”   “她行事素来磊落,至死都光风霁月。”   王知敬死死盯着牵挂多年的少女,眼中涌出陌生的责怪,“你这样行事,跟那姓秦的狗贼有何不同!当初就是他满口谎言,哄骗了县主,蒙蔽了谢家上下,又跟不相干的人牵扯不清,才致县主心灰意冷,最后战死在沙场。你如今做出这种事,对得起谁!”   一声厉斥,粗豪汉子悄然红了眼眶。   秦念月愕然看着他,心头剧震。 第42章 脸红 阿嫣靠在旁边墙上,有点绝望。……   秦念月打死都没想到, 因误伤人命而身负重罪的王知敬竟会在谢珽的书房里,藏得无声无息。他身上盔甲严整,不见半点伤痕, 分明不是被羁押问罪的模样。   而方才那些话, 显然已被他听去。   意识到背后的蹊跷,秦念月脑袋里轰然作响。她甚至忘了哭, 下意识退了两步,强自镇定道:“敬叔, 你、你怎么在这里。”   “请罪!”王知敬咬牙, 满目痛惜。   亲耳听闻、亲眼所见, 他就算再怎么粗莽, 都看得出此刻秦念月的惊慌失措,足可印证那些话的真假。   先前的误会、错怪乃至由此而生的嫌隙、不满, 在此刻已尽数消解。   他的视线从秦念月挪向谢珽,跪地抱拳。   “是末将糊涂,请王爷责罚!”   “你先去澄清事实。”谢珽瞥了眼秦念月, 将一张纸条递给他,“这些人与你相似, 都遭了谎言欺瞒。”   王知敬接了细瞧, 面色微变。   上面都是武将的名字, 且无一例外, 都曾追随靖宁县主征战, 至今都对旧主怀有敬仰。若真如他一样, 信了那些颠倒黑白的鬼话, 哪怕不至于鲁莽闯祸,却也会对谢珽心生芥蒂,离心离德。照此情形下去, 秦念月这个县主遗孤,恐怕会成军中内乱之源。   他心头骤跳,抬头道:“王爷都已查清楚了?”   谢珽肃容颔首。   先前春波苑诱捕小锦的时候,谢瑁就在暗里拜访笼络县主旧部,小动作不断。这回王知敬受人蒙蔽做出那样鲁莽的事,谢珽不必细问,便知是谢瑁先前刻意歪曲,挑唆了军中武将。   背后居心已然分明。   谢珽与他虽同父异母,却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他也尝试着与长兄交好,换来的都是疏冷,后来试着和解也无甚收效。如今早已明白,当对方执意疏远隔阂时,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   不管谢瑁对武氏和他的芥蒂究竟源于何处,他这位长兄心里的暗刺,显然已从内宅蔓延到了军中。   这种事,绝不可容忍。   谢珽注视着王知敬,神情郑重,“祸起萧墙,务必防微杜渐。将军是姑姑的亲信,素来耿直刚正,由你去澄清事实,能事半功倍。也须让人看清他的居心,以免再生事端。”   “末将明白!”王知敬当即应诺。   临走前,他在秦念月跟前驻足。   多年看护的情分依然,但秦念月的心性却已初露端倪。王知敬纵然仍对京城怀有憎怨,却也不愿看着旧主的骨肉长歪,方才的惊怒消去后,又诚恳劝说了几句,才匆匆离去。   旁的武将得知此事,各自诧异。   不过王知敬是县主的副将,昔日旧部多知道他的脾气秉性,讶异之余,觉出谢瑁挑拨离间的居心,各自暗惊。   傍晚,王知敬挂印而去。   他年近不惑,又未成家立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这些年征战杀伐换来的功名银钱,于他而言亦轻如鸿毛。此次轻信冒进于他而言实如警钟,王知敬尽数抛下,只带着一把傍身多年的宝刀,一身粗糙结实的衣裳,孤身骑马远赴边塞,从军汉重新做起。   骏马飞驰出城时,一张折在信封里的纸条送到了谢瑁案头。   上面字迹潦草,却清晰可辨——   好自为之。   底下署名是“王知敬及诸将”。   彼时谢瑁正在屋里教小谢奕读书写字,见状微微色变,立时命亲信长随去寻王知敬。很快,消息报回来,说王知敬挂印而去,临走之前还拜访过几位交好的同袍——都是谢瑁曾蛊惑笼络过的。   谢瑁听罢,气得砸了茶盏。   他跟王知敬的牵连就只有秦念月的事,如今那位挂印而去,还送来这么张纸条,情势已然分明。先前的笼络与欺瞒都已被戳破,以王知敬的性情,既选了挂印而走,想必是已被谢珽收服,不会再生动摇。连同旁的郡主旧部,或许都已归心,很难再去笼络。   他战角才起便已落败,往后只会更难。   而经此一事,谢珽必会生出戒心。   铜墙铁壁渐渐竖起,徐徐图之怕是已行不通了。   谢瑁烧了纸条,神情渐渐阴鸷。   ……   谢珽此刻倒是心绪不错。   王知敬离开后,秦念月亦失魂落魄,大抵是真容毕露无颜见人,她都没敢去老太妃跟前哭诉,只魂不守舍的去了红芦馆。   谢珽则换了身衣裳,携阿嫣先去拜见了老太妃,而后前往碧风堂。   武氏瞧见他,自是高兴。   因除夕夜未能聚首,这会儿无需兴师动众的劳烦旁人,便打算留谢珽夫妇俩用饭,又派人将谢琤叫回来,再去十州春请人。谢瑁自是不肯来的,好在他虽偏执,却不至于把妻儿都搭进去,便只让越氏抱着谢奕去了。   久别重聚,暖烘烘的颇为热闹。   饭毕各归住处,小夫妻回到春波苑时,里头灯火通明。   窗上的厚帘已然换成簇新的薄纱,廊下两盆茶梅迎风盛放,临近元夕,院里的灯笼也选了新式样,细蔑新纱,高悬微晃。厢房里那只兔子听着动静跑出来,在阿嫣脚边绕来绕去,她被缠得无奈,只好抱在怀里哄了哄,才让玉露先抱回去。   极平实的场景,看在谢珽眼里只觉温馨。   进了屋,长案上瓷瓶洁净,里头养着特地买来的新鲜花枝,旁边一盆水仙,安静而清丽。   簇拥的花团之间,是位窈窕美人。   谢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捏的泥胚。比起最初灰扑扑的样子,此刻美人锦衣丽饰,细粉描摹,眉心点染了一朵梅花,望之娇艳而灵动。旁边还添了旁的,憨态可掬的小老虎,粉雕玉琢的兔子,贪睡慵懒的小猫,离神形兼备还很远,瞧着却十分可爱,妙趣横生。   他讶然失笑,“这是你捏的?”   “好看吗?”阿嫣笑问。   “好看,也很有趣。”谢珽未料她对捏泥也有兴致,且刚上手就能做得活灵活现,不免取在手里把玩,道:“回头在屋里添个博古架,将这些都摆上去,假以时日便可琳琅满目。到时候,这整面墙都摆了泥塑,屋子里能比揖峰轩更有趣。”   大抵是方才阖家团聚令人欢喜,他此刻唇边噙着笑,望向她的眼神竟颇温柔。   隔得那么近,眸底也似映出她的倒影。   阿嫣微微一怔。   假以时日是指多久?   要想把整面墙的博古架都填满的话,她岂不是还得留个至少两三年?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住了。   毕竟,谢珽大过年的为公事奔波忙碌,好容易回来跟家人团聚,她不好在此时扫兴。遂莞尔笑道:“这主意倒不错,从前我瞧惠之大师那些薄胎泥塑,只觉这事极考量手艺。如今真的捏了,才觉得这东西妙趣无穷,就算捏丑了都是有趣的。”   说着,又将仕女递给他。   “这个也绘好了,殿下满意么?”   衣饰鲜丽,姿容姣美的女郎,捧在手心时能让人生出小心怜惜之意。   谢珽将各处看了,彩绘的笔锋无不恰到好处,像是春光照入深冬枯寂的山林,霎时令万物生辉。这身段与眉眼已然印刻在眼底心上,谢珽看过美人沉静的眸子,不由将视线投向阿嫣,带了几分贪恋心思,温柔道:“很漂亮。”   照着她捏的模样,自是最出挑的绝色。   无人能及。   摇曳的烛光照出少女脸上的粲然笑意,阿嫣以为他是夸她绘画的手艺,颇为自得地道:“岂止漂亮,应该是无可挑剔!”   说话间,就见卢嬷嬷在帘外探头。   阿嫣瞧她手里捧着衣裳,应是打算给谢珽换洗的,过去亲自掌眼,摇曳的裙角如水波泠泠。   许久未见,心中甚为思念。   谢珽就着长案站在那里,目光黏住她窈窕纤秀的背影,隔了珠帘,静静瞧她翻看挑拣衣裳,与卢嬷嬷商量低语。柔软低语,嫣然巧笑,珠帘软帐,袅娜背影……积攒大半个月的疲惫,在此时尽数消弭。   他只等阿嫣回来,才搁下仕女。   而后孤身去内室沐浴,洗去一路仆仆风尘。   却在触到腰间伤口的时候犯了难。   这趟离家远行,谢珽打的是年底巡边的旗号,实则掩人耳目,带着数位亲信去了趟陇右。   先前他与贾恂派人前往剑南,周家虽未立即应准,在谋士的游说之下,却也颇为意动。比起河东守着边塞抵御强敌,旁边两位节度使都虎视眈眈不省心的处境,剑南坐拥天险,富庶一方,虽极反感郑獬的频频骚扰,对大动干戈的兵争到底存有顾忌。   即便起了战火,怕也只会从旁协助。   这种事,谢珽也没指望太多。   ——只要能说动周家从携手夹击,分走郑獬的兵力,令其首尾难顾,谢家举兵征讨时便可少去许多折损。   谢珽从不是穷兵黩武的人,但情势既已到了这步,朝廷和云南那边眼看要打起来,他既决意灭了蠢蠢欲动的郑獬,自须在动手前,尽量多摸些对方的底细。   这回到陇右,他去了郑獬的老巢。   郑獬虽色厉内荏,到底坐拥一方大权,手里精锐不少。摆在明面上的事早已由眼线摸清楚,谢珽既亲自去了,就是朝着陇右关乎要害的军政机密去的。比起明火执仗的短兵相接,有些消息若能探到手里善加利用,或可提早安插内应、扫清障碍,不战而屈人之兵,免于将士冲锋陷阵。   半月盘桓之间收获颇丰,身在龙潭虎穴时却也难免磕碰斡旋。   这道伤就是彼时留的。   好在郑獬并不知他潜入身边的消息,只当作寻常的密探来对付,得以让谢珽尽得所需,全身而退。   征伐受伤,于谢珽而言是常事。   此刻伤口尚未结痂,得每日敷些药膏,偏巧他方才让阿嫣宽衣解带换了外裳,药膏不在身边。若等沐浴出去后再敷药,难免蹭在寝衣上,到时候让娇滴滴的小姑娘瞧出端倪,难免徒生担忧。   谢珽迟疑了下,决定喊她帮忙。   至于称呼……   成婚之后,外人跟前他对她的称呼是“楚氏”,私底下多半直接说话,偶尔打趣揶揄时,叫一声王妃。但此刻,两种称呼显然都不妥当,直呼姓名又太过狂妄,谢珽迟疑了下,想起母亲武氏对她的称呼,便试着道:“阿嫣,阿嫣——”   门扇外,阿嫣正挑选香囊。   听见被隔断的男人声音,加之谢珽从未这样称呼过她,有点怀疑是听错了,问旁边的玉露,“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话音未落,又传来谢珽的呼声。   她赶紧丢下香囊,走至内室的门口道:“殿下是在喊我?”   “把我今日穿的外裳拿进来。”他说。   阿嫣应了,还以为谢珽是沐浴完毕,想起没处理完的事情赶着回外书房,连忙帮他去取。   回来后推开浴房的门扇,绕过屏风一抬头,就见谢珽坐在浴桶里,脸庞被热气笼罩,莫说穿好衣裳,连澡浴的香露都未冲洗。   浴房里虽宽敞,因是夫妻同住,总不至于各自单用浴桶。阿嫣身量比他矮,浴桶是依着她做的,虽然里头宽大,足够做两三人盘膝坐着,桶沿却不高,堪堪遮住她的肩膀。   谢珽年已弱冠,身量比才过及笄的阿嫣不知高了多少,坐在其中是何情形,可想而知。   此刻屋中热气氤氲,他脸上被热气熏得微红,胸膛往上尽都露在外面。常年习武征战、提剑挽弓的人,肩膀练得强劲有力,脸颊和发丝上的水顺着脖颈蜿蜒汇在肩膀和锁骨,自胸膛缓缓滚落,明晃晃的烛光下,能看得人呼吸微窒。   更别说,为着阿嫣方便,浴桶安放在坑池里,比地面低了半截,她站在那儿俯视过去,连浴汤掩着的腰腹都清晰可见。   成婚半载,夫妻俩始终泾渭分明,这直冲眼底的景致来得猝不及防。   阿嫣脸上腾的泛起了红。   她下意识举起衣裳遮住眼睛,通红着脸退回到屏风后面,心里咚咚乱跳时,声音都有点紧张起来,“我、我以为殿下已经沐浴完了。衣裳放在这儿,殿下自己取吧。”说罢,赶紧退出浴房,连门扇都迅速掩上。   心头仍如鹿撞,捂住胸口闭上眼睛,隔着水雾的景致清晰印在脑海,轮廓劲瘦,贲张有力,换了谁都没法视若无睹。   阿嫣靠在旁边墙上,有点绝望。   这下尴尬了。   但愿他不会介意。   浴房里,谢珽仍坐在暖热浴汤里,水汽遮住的眸底泛起了浓色。   少女红着脸的模样落入眼底,连同她蚊蝇般的声音都无端添了缱绻。他看着纱屏后面胡乱堆放的外裳,想起在外奔波时无人知晓的温软梦境,心神微绷时,腰间的伤口忽然隐隐作痛起来。   是夜,阿嫣仍去了小书房看账本。   待谢珽换了凉水兜头浇下,压住满腔浮躁,又给腰上的伤口换了药,拿细布裹好,寝衣严实的出来时,她已不见踪影。   灯烛半昏,绡金帘帐尽已垂落。   玉露侯在旁边,见了他就屈膝道:“年底送来的账本有些还没看完。王妃想赶着元夕等会前,将琐事都清了,今晚怕是会看得晚些,殿下先歇息吧。”说罢,施礼退了出去。   谢珽唇角动了动。   听出来了,这是让他别去打搅的意思,便只寻了本书拿在手里,靠了软枕慢慢翻看。   直至子时过半,才见阿嫣打着哈欠走了进来。在繁杂的账目间沉浸了个把时辰,满脑子账目交杂,早已将先前令人尴尬的一幕逐出脑海,专心致志的筹算亦令她心如止水。夜色已深,困意不断袭来,加上看账的头昏脑涨,她这会儿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到得榻边,只跟谢珽敷衍了两句,便爬上床榻躺进被窝。   未久,呼呼睡了过去。   剩谢珽坐在旁边,挪开书卷看着她安静睡颜,有点没回过神。 第43章 夜游 该不会起了色心,假戏真做吧?……   这天夜里, 阿嫣做了个梦。   梦里好似是从京城来魏州的途中,送嫁的队伍遭遇偷袭,先前护送她的陈越不见踪影, 倒是谢珽利刃在手, 跟贼人打得激烈。   且他还没穿衣服。   阿嫣被这梦惊醒,着实愣了半天。   临近元夕, 蟾宫正明,朦胧月光照入床帏, 被纱帐隔得温柔。她翻了个身, 看到谢珽近在咫尺, 不知是何时挪过来的, 一只手搭在她腰上,是将她抱在怀里的姿势。   眼睫微抬, 便是他的侧脸。   冷硬的轮廓被月光镀了柔和色泽,那双湛若寒潭的眸子紧阖,睫毛修长, 投了细影。他的鼻梁英挺,衬得侧脸干净而俊爽, 担得起姿容如玉的形容。   昨晚那一幕忽然闯入脑海。   当时怕露端倪, 未敢往深了想, 只拿旁的事情静心, 此刻回想, 仍自心跳微乱。男人赤着的胸膛、敞开的寝衣, 连同她爬上床榻时, 谢珽那幽晦而意味不明的眼神一道浮上心间。   阿嫣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视线落在他的喉结,无端就想了上回在红梅环绕的射箭场,他将她环在怀中耐心指点。想起生辰那夜, 他为她弹奏箜篌,陪坐在寒夜里听她絮叨往事。乃至遇袭那次,这男人被她咬了脖颈也不吭声,只将她抱得更紧。   种种温和姿态,迥异于新婚之初的疏冷。   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谢淑曾说,谢珽在她跟前格外耐心。   她在他眼里是特别的吗?   所以旁人不许轻易踏足的揖峰轩她可随意来去,他抽空捏的泥塑仕女神貌姿态与她肖似,人前端庄威冷的男人会在她跟前敞开寝衣,今晚还说要将她的泥塑摆满博古架……   他从前懒于踏足内宅,如今有空就来留宿,睡觉时甚至将她搂在怀里。   这男人该不会起了色心,假戏真做吧?   阿嫣被这念头吓到了。   ……   心底疑惑暗生,阿嫣不自觉就留意起了谢珽。   譬如此刻。   落日余晖笼罩着魏州城,王府门外的空地上车马俱备,仆从成群,武氏披着斗篷满面笑意,旁边越氏牵着小谢奕的手,二房婆媳俱在,阿嫣和谢淑各自穿了昭君兜并肩出府,兴致勃勃的准备去看灯会。   阖府女眷里,除了老太妃上了年纪懒得动弹,秦念月无颜见人闭门不出,众人几乎聚了个齐全。   阿嫣自然不例外。   ——华彩流光的漂亮花灯,谁不爱看呢?   元夕夜满城热闹欢庆,几可摩肩接踵,武氏怕晚了路上水泄不通,趁早带众人出门,连马车都备了轻便的,都是两人同乘。   阿嫣与谢淑的那辆就在武氏的后面,姑嫂俩说着从前碰见的有趣灯谜,才刚进了车厢,忽见府门口人影一晃,谢珽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了身玉白暗纹的锦衣,罩一件浅色外衫,玉冠束发,腰约锦带,更不见蹀躞佩剑。比起寻常玄墨两色的威冷,这会儿他穿得清爽,踏着晚风衣衫轻扬,满目挺拔清贵。   出府后,他径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武氏诧然驻足,“还有事吗?”   “今晚得空,出去走走。”谢珽说着,视线瞥向两三步外阿嫣和谢淑的那辆车,仿佛是想要与她同乘。   阿嫣才提着裙角登车,闻言不免意外,“殿下是想去赏灯?”   “不行吗?”谢珽唇角微挑。   晚风轻柔,落日在地上洒了淡金色泽,他原就生得眉目俊澈,此刻含笑反问,平白添了温柔调笑之意。   几位女眷目露玩味,却只笑而不语。   武氏瞧他似特地打扮过,衣裳穿得清雅不说,连头发都梳得比寻常齐整,下意识瞥了眼娇滴滴的儿媳,而后笑道:“这哪有不行的!你忙了整年,原该多出去散散心。咱们要去摘星楼,你骑马过去还是一道乘车?”   “骑马太费事,乘车吧。”   谢珽说着,径直朝阿嫣走过来。   旁边谢淑才被阿嫣抛出的一道灯谜难住,打算待会路上刨根问底,瞧见正主儿来了,极有眼色地退开,去与母亲同乘。   卢嬷嬷和玉露亦侧身避让。   谢珽就着矮凳登车,见阿嫣掀起帘子呆呆看着他,便抬了抬下巴,“往里坐坐,腾个地方?”   “唔。”阿嫣回过神,赶紧往里挪。   妙龄纤秀的小姑子换成身高腿长的谢珽,车厢里难免逼仄,并肩而坐时肩股相贴。   帘帐落下,马车辘辘起行。   阿嫣假作掀帘外望,余光偷瞥身侧清贵端坐的男人,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据婆母所言,谢珽自幼长在这魏州城里,年幼时还会吵着去花灯会上凑热闹,十岁之后就没多少兴趣了,还嫌灯会拥挤吵闹,连府门都懒得出,只在府里高台上遥遥望上一眼。袭爵之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顿团圆饭都难,哪有闲情去看灯?   有那空暇,还不如去揖峰轩捏泥巴。   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嫣心里敲着小鼓,还没琢磨透,就听耳畔男人道:“瞧什么呢?这么认真。”说着话就倾身凑了过来,伸手将侧帘掀得更高。肩膀轻蹭,衣衫轻响,他的手臂横在她面前,近乎拥围的姿势,脸颊亦碰到她的耳尖。   不知有意无意,却令心头漾起微澜。   阿嫣竭力摒开杂念,将目光挪向远山夕阳、天际云霞,淡笑道:“这样晴好的天气,想必夜里月色也极美。上有明月,下有彩灯,今晚可有看透了。”她往后靠了靠,抬眸瞧着谢珽,“不过殿下那么忙,怎么忽然想起去看花灯了?”   她问得仿佛随意,却因头回做这种事,无甚经验,未能掩尽眼底的试探之意。   谢珽觑着她,答得意味深长。   “可看的又不止花灯。”   ……   摘星楼外,灯已如昼。   魏州最热闹繁华的两条长街在此处交汇,楼前的空地上围了一片花圃,状若罗盘。每逢春夏繁花争艳,这时节连嫩芽都还没吐出来,正宜修建奇景——高约两丈的一座灯轮,形似水车,纵横交叠,上头缀着各色奇巧花灯,暗夜里美轮美奂。   从王府一路走来,天色渐暗。   道旁的灯谜已然齐备,有少年男女们迫不及待的结伴过来,已陆续猜谜观赏起来。待王府的马车停稳,阿嫣随武氏进了摘星楼三层的雅间时,外头华灯已次第点亮,那座灯轮里亦亮起微光。   饭菜陆续端来,佳肴美酒,清月流光。   酒足饭饱时已星斗满天。   楼前的灯轮旁已围满了前来观灯的百姓,洞开的窗扇正对着成春街,两旁商铺林立,房屋鳞次栉比,俱由花灯点缀成彩楼。   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只觉满街彩灯如龙蜿蜒迤逦,直通夜幕深处。路上赏灯的男女亦衣着鲜丽,锦衣罗裙衬着花钿雪柳,各自挑了别致漂亮的灯笼,言笑之声不绝于耳。   谢淑兴冲冲的,趴在窗畔探头望外。   阿嫣亦饶有兴致的凑过去。   外面人群熙攘,远远的有清越歌声随风传来,应是载了歌伎的花车,两人拨弄窗外高悬的彩纱灯笼,评点左右远近景致。   谢珽抱臂坐在屏风旁,目光远眺。   看似在远眺,其实多落在阿嫣的侧影上。   说实话,习惯了沙场征伐、负重前行的沉闷生活,走多了危机四伏、险境横生的夜路,这样热闹绚烂的夜色于他而言已极为陌生。男儿们拖家带口的上街凑热闹,年轻男女约于黄昏柳下,在挨肩擦背的街市上共赏玉壶光转,这些欢快时光都是旁人的。   他其实更愿意站在高台,远眺治下的太平之象。   但今夜显然不同。   少女裙衫娇丽,月色灯烛映照下巧笑嫣然,偶尔瞧见惊艳的花灯时,几乎能拽着谢淑雀跃起来。   谢珽忍不住踱步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侧。   “很好看吗?”   “当然了!你瞧那边——”她给谢珽腾出点地方,纤秀指尖微抬,目光落在稍远处那座茶楼跟前的花灯摊,“瞧着是个寻常的走马灯,里头的剪影有意思极了,跟隔壁那家用了差不多的故事,瞧着像在打擂台。”   “是吗?在哪里?”谢淑伸长了脖子。   她的眼神实在不行,近处的彩绘灯笼还能瞧清,稍远一些就模糊了起来,更远处的就只剩彼此交错的绚烂光影。此刻站在阁楼上面,别说茶楼前走马灯里的故事,就连阿嫣指的是哪个灯笼,她眯着眼都不太能分辨清楚。   饶是谢珽这种性子,瞧见她那样都差点笑出来。   “去跟前看,别把脖子伸断了。”   谢淑闻言甚喜,“那我就跟堂嫂去啦?”说着话,戳了戳阿嫣。   阿嫣其实也想去街上走走。   不过毕竟已嫁为王妃,不是闺中能肆意的玩闹少女了,便征询般瞧向谢珽。   谢珽颔首,取了昭君兜给她穿上。   旁边高氏瞧着这情形,焉能不知谢珽今晚一反常态出来赏灯的用意,遂朝谢淑招了招手,道:“街上挤满了人,去的多了不便照看。你先坐坐,待会陪我去对面的望云阁猜灯谜。”   谢淑会意,讪讪的退回座位。   阿嫣只能跟着谢珽出门,因卢嬷嬷年事渐高,便只带了玉露在身边,徐曜和陈越身着简衣,随从护卫。   ……   楼外星稀月明,花灯齐放。   满街皆是喧嚣笑语,衣香鬓影穿梭往来,人流拥挤如潮。因那座灯轮是满魏州独一份的,百姓们慕名而来,楼前格外拥挤。   阿嫣出了摘星楼,慢慢赏玩两侧的花灯罗扇,没走太远,清越的歌喉便自长街拐角处传来,夹杂儿郎们的欢呼之声。这应是哪家教坊里出的花灯车,以华灯结成彩楼,选坊中最出挑的歌舞伎子献艺,若能捧得哪位姑娘一夜扬名,整年的兴隆生意也就有了。   彩灯美人,原就极为相衬。   莫说城中儿郎们,便是闺阁女儿都饶有兴致,追捧者不在少数。   果然,灯车靠近时人潮随之涌来。   阿嫣笑吟吟的往旁避让,却还是晚了一步,险些被兴冲冲追捧的人踩到。肩上忽而被谁揽住,她随着那力道转身退步,在徐徐飘近的笙箫声中,稳稳跌进了谢珽的怀里,微敞的披风裹住她,结实而温暖。   他今晚穿得清雅,极衬灯市流光。   灯车带着的人群潮水般涌过,阿嫣紧紧贴在她胸前,浑身都似裹在男人的气息里。他身上惯常的威冷在今夜尽数收敛,她稍稍抬眸,看到谢珽唇角噙了笑,脸上被花灯镀了朦胧温柔的一层光芒,就连声音都带了低笑,“看来时机不对,得多等会儿了。”   旁边摊贩趁机凑过来,“公子,给少夫人买个灯笼吧?明月年年,锦屏帐暖,都是新出的雅致式样呢。”   谢珽随意瞥过去,目光却落在新摘的花束上。   明明是寻常的茶梅,今夜却格外温柔。   他要了一朵簪在阿嫣耳畔,只觉花瓣薄软娇艳,却丝毫不及她天姿玉色,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檐下风过,花灯微晃。   阿嫣迎上他的目光,有一瞬失神。   等了片刻,灯车徐徐行过,身后追捧的人亦随之远去,因陈越和徐曜站成人墙拦在外面,再未触及阿嫣分毫。但欢声过处,却也夹杂了旁人寻觅伴侣的声音,想必是被刚才的人潮冲散,正自焦急。这样的场合里,人越多越容易乱,也易失散寻觅。   谢珽瞥了眼玉露,让陈越先将她送回。   而后松开怀抱,那只手极自然的顺着秀臂摩挲而过,牵住阿嫣的手,向那摊贩道:“都有哪些式样?”   摊贩瞧着是浓情蜜意的小夫妻,立时选了时新的花样给他瞧,或是鸳鸯,或是合欢,皆被阿嫣递回去,只留了个着色极有趣的鲤鱼灯笼拿在手里。   左手仍被谢珽握在掌中,她想着方才人潮拥挤而过时的兵荒马乱,怕待会不慎走散了麻烦,没敢挣脱。   倒是谢珽难得赏灯,总该先尽兴再说。   遂含笑挑眉道:“去猜灯谜么?”   “走啊。”谢珽无所畏惧。   出乎阿嫣意料的是,谢珽这人虽然瞧着满腹韬略、征战杀伐,于文雅之事甚少留心,平素也将猜谜视为幼稚之事从不参与,真猜起灯谜来却是个老手。天文地理、四海风物,只要不是藏在古书典籍里太生僻的东西,他几乎无所不知,脑袋也极灵活,种种巧思在他跟前几如儿戏。   一路过去,赢得彩头满怀,都给徐曜抱着。   直到徐曜实在没地儿拿,阿嫣才失笑,“这么些彩头拿在怀里,待会可别让人盯上了来抢。这儿离摘星楼已很远了,咱们不如先回去吧,免得母亲焦急。殿下觉得如何?”   “在外面留意称呼。”谢珽小声提醒。   阿嫣怔了怔,既不能显露身份,就只试着道:“那就叫……夫君?”   很陌生的称呼,听着却极顺耳。   谢珽颇满意地颔首,携她往水畔走。   魏州城虽算不上依水而居,却也有两道河流穿城而过,沿着河畔婆娑绿柳,多是商户街市。这时节满城热闹,沿水人家尽悬了花灯,虽不及摘星楼附近热闹绚烂,因着水波荡漾,映出泠泠月色,明耀烛光,别有清雅景致。   河上画舫往来,灯影摇碎。   近处正巧聚水成湖,有个彩灯装点的小渡头,临水的店家备了小画舫,可供随意租用,多押些银两便可。   谢珽难得陪她出来赏灯,哪会走回头路?   便让徐曜寻了条船,沿水而行。   月移中天,清圆映在河面。   船桨摇碎月影灯光,一路划过去,两旁楼宇轩丽,缀满了明亮花灯,处处笑语不断。画舫中人瞧着两侧的绚烂景致,酒楼食客亦推窗而望,看着水面上挑灯摇晃的舫船人影,彼此各成风景。   徐曜将彩头扔在舱中,在船头摇桨。   谢珽披风垂落,素来冷峻的眼底难得带了暖色,将方才赢的酒葫芦揭开,喝了两口后递给阿嫣,“这条河穿城而过,也被许多人家引到后院围成湖池,王府里的水也与之相通。”   “那咱们就乘船回府?”   “有点绕,但不必走回头路。”   这于阿嫣而言自是美事。毕竟来时猜着灯谜边走边歇,不知不觉就走了老远,这会儿能让软绵绵的脚歇歇,自然比赶路的好。   画舫穿桥渡水,周遭渐渐安静。   这一带离热闹的街市颇远,水畔多是高门贵户的府邸后园,虽也挂了些灯笼应景,到底不及别处绚烂。   河道旁亦多高柳老槐,葳蕤繁茂。   阿嫣从前赴宴时,自是从正门厅堂而入,倒还没见过旁人家府邸外的布局。此刻穿行其中,不免问左右园林各是谁家的住处。   谢珽倒有耐心,挨个说给她听。   渐渐的,他的神色却添了稍许凝重。   夜幕中蟾宫明亮如旧,两旁随风摇晃的树影亦无半分异样,但凭着多年征战养出的嗅觉,谢珽能觉出这地方的不同。他不动声色地挪到阿嫣身边,伸左臂将她揽在怀里,右手却只锦绣衣袍中,摸出一把隐蔽藏着的短剑。   “夜深风冷,划快些。”   他若有所指的瞥了眼徐曜,挺拔的身姿随之微绷,目光扫过旁边黑睽睽的树影,忽而拔了阿嫣发间金钗,朝浓密的树冠掷去。夜风掩住树后一招毙命的闷哼,却遮不住水中哗啦而出的动静,埋伏的贼人见画舫停在百步之外并未近前,立时破水而出,围拢过来。   几乎同时,两旁的树冠里有利箭破空而来。   铮然声接二连三,显然埋伏者众。   阿嫣骇然睁目,看到徐曜站在船头,手里硕大的船桨挥舞之间,将靠近他那边的铁箭拦住。   船身猛地晃动起来。   耳畔金戈交鸣,谢珽手中短剑森寒,铁箭几乎被击出火花,或钉在船舱,或没入水中,或被谢珽借力甩出,直奔埋伏的刺客。   一波未尽,破空声接踵而来。   船舱被徐曜的桨揭了顶,木屑乱飞之际,谢珽借船舱之力,揽着阿嫣猛地窜起两丈之高,凭空跃向旁边树丛。   水花四溅,画舫千疮百孔。   徐曜极默契的跃向谢珽四五步外,将阿嫣护在中间,口中哨鸣骤响时,附近亦陆续响起重伤的惨呼。   应是谢珽的暗卫来了。   但这还不够。   能在魏州城中设伏偷袭谢珽,必是有重权在握的内鬼接应铺路,且选的刺客尽是精锐。方才藏身水中的只是少数,两边持弓.弩的能有三十余人,这还只是近处的。对方既选了城内偷袭,显然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欲令谢珽命丧在此。   照此算来,附近总得有百余人,方能有此把握。   是一场恶仗,却也并不陌生。   谢珽选了个围墙角落藏好阿嫣,口中发出短促呼哨,命一名暗卫守住围墙的背面,他岿然站在阿嫣跟前,眸光锋锐,神情沉静。手中短剑击毙右侧抢身袭来的刺客时,身体亦凌空而起,靴底利刃弹出,将左侧那人拦在数步之外。 第44章 吓哭  “你亲一下,或许就不疼了。”……   远处铁箭如雨, 近处金戈铮然。   袭击来得猝不及防,只是转瞬之间,方才夫妻画舫夜游的闲情尽被击散, 唯余令人心悸的凶恶围攻。   阿嫣躲在角落里, 死死攥着双手。   心神绷得如同拉紧的弓弦,一颗心亦提到了嗓子眼。她哪怕看不到墙后的情形, 也能听到其中惊险——   河对面的铁箭朝着她和谢珽的方向疾射而来,被暗卫执剑击散, 有些直扑树干, 震得老树乱摇, 有些钉穿墙壁, 强劲的力道撼动灰墙,令墙壁哗啦倾塌, 砸出闷响。   这般利箭若是近身,定会令血肉横飞。   好在谢珽久经沙场眼光老辣,方才一眼扫过, 给阿嫣挑的这地方颇为稳妥。   因是两府分界的角落,围墙修成了丁字, 有多出的那道墙垣支撑, 不至于立时被射塌了砸到身上, 可保阿嫣暂且无虞。   何况, 她的面前还守着谢珽。   潜伏在水中的贼人已经围拢了过来, 手中除却刀剑, 亦有针筒、袖箭之类的暗器, 以对方悍然行刺的歹毒心思,上面想必煨了毒。这东西若在暗夜里近身袭来,实在防不胜防, 尤其近处躲着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嫣,极易被击飞的暗器误伤。   谢珽冷眉咬牙,待暗卫冒死赶到跟前时,留了两人守在阿嫣身畔,他反守为攻,解去碍事的披风,短剑横飞之间,鹰鹫展翅般直扑树梢。   短剑横旋,毫无感情的划过脖颈。   被击杀的刺客轰然跌落,砸起满地枯叶。   谢珽衣衫猎猎,脚尖利刃森然,身姿如龙蛇游走,冷厉的眼底泛起血色时,整个人锋芒毕露,剑尖所指,招招皆奔要害而去,迅猛而利落。徐曜如影随形,紧跟在旁边,剑锋扫过之处,惨呼声不绝于耳。   两人一道在沙场出生入死这么些年,龙潭虎穴也不知走了几遭,已然练就无人可及的默契,互为援引而彼此照应。   强击硬闯,腰间旧伤因过度用力而崩裂,血色悄然渗出。   突围攻杀之间,身上亦添新伤。   此起彼伏的痛哼声里,血腥味悄然弥漫。   那些刺客原就是奔谢珽来的,见谢珽出手反杀,剑锋刀刃立时围过去纠缠,谢珽见状,立时将刺客引得更远。   阿嫣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上回遇袭时,她躲在车厢里,被玉露和卢嬷嬷前后护着,除了后来闻到的血腥味,并未亲眼目睹争斗的惨状。而今夜,月明中天清霜洒遍,即使葳蕤树冠遮得满地昏暗,惊心动魄的杀伐亦清晰入目。   尤其谢珽腾挪辗转的冷酷杀伐,在她紧张的注视里悉数落入眼底。   久闻冷厉之名,今夜终是亲眼得见。   手起剑落,浑似修罗。   已经顾不上害怕畏惧了。   阿嫣瞧着谢珽那边的险象环生,声音在紧张中有些嘶哑,“别管我,去帮谢珽!”   暗卫咬牙,试着发出哨鸣请示。   远处随之应和。   近处袭来的刺客悉被暗卫拦住,但以两人之力守着她,实在绰绰有余。阿嫣见暗卫还没有动身去救的意思,不由急了,“怎么还不去啊!快去帮他!”   “王爷说不许失职。”暗卫低声。   这些人皆是亲信,沙场上与谢珽并肩抗敌,寻常都藏身在人群里,不远不近的跟着谢珽,既可留意周遭动静,亦能应对不时之需。关乎性命的事令行禁止,绝不容半点违背。   此刻他交代给暗卫的任务是护着阿嫣,哪怕别处十万火急、命悬一线,只要谢珽没下命令,他们绝不可违令而行。   很显然,谢珽是宁可孤身犯险冒死拼杀,以数人之力迎击近百刺客,也不愿让阿嫣身畔有所疏漏。   行胜于言,他素来果毅决断。   两名暗卫死死咬牙,既不能擅离职守,护卫阿嫣之余,竭力斩除近处的刺客。   阿嫣眼睛都快红了。   搏杀激烈而迅速,援救的人尚未赶到,谢珽失了靠墙的防守之利,已然被刺客重重围困。剧烈摇动的树影里,他再次手刃刺客,受伤的身体也猛的晃了晃。   毕竟是血肉之躯,哪敌得过虎狼围困?   更别说那些刀剑可能淬了毒。   一旦毒物伤及体肤,激烈交战之间,极易损及全身,如釜底抽薪般击垮防守。   阿嫣急哭了,怀着微渺的希望,高声喊道:“司裕,司裕!你在这里吗!”   话音落处,寡言少年飘然而至。   他的身上亦有血迹斑斑,眼底猩红骇人。   ……   自幼受训,司裕极少会有情绪。   今夜却是个例外。   因他遇到了险些取走他性命的旧敌。   去年腊月的时候,司裕奉命刺杀京城里的一位贵人。在他入京之前,买主已经探明了对方住处的布防、戍卫等事,他孤身闯入府中取走性命即可,却未料司裕按照预先的安排进去时,对方并不在屋中,显然是事先知道了风声,将计就计。   虽说情势骤变,但关乎性命的事上彼此谋算是常有的事,司裕从前遇到过这种事,扑空后立时撤退。   才出屋门,便被一群人迎面拦住了。   那群人训练有素,出手极为威猛,比府中原先布防的护卫强了数倍,进退之间极有章法,好似军中对阵。但比起军中刚硬爽直的铁汉,他们的手段却颇阴损,非但有弓.弩毒刃,亦有毒针暗器等物,行事倒像豢养的死士。百般手段用尽,分明是打算诱他深入,生擒之后拷问主使。   司裕头回遭遇那样的险境。   强行拼杀无益,对着几十号先后涌来的高手,他便是杀到筋疲力竭,也逃不出天罗地网。   他只能认准生门,竭力逃脱。   刀林箭雨中孤身突围绝非易事,尤其对方早有防备。司裕唯一能仰仗的唯有漆黑夜色,仗着树影屋宇的掩护,避开满府通明的火把,竭力脱身。追上来的人尽被斩杀,他也在鏖战中身负重伤,直到某个水道交汇处,他将手中兵刃掷向前方树丛,假作逃远之状,而后悄然潜入水底。   追兵在暗夜里迅速飞驰而过。   他屏着呼吸忍痛潜水,游鱼般悄然逆流而上,寻了个僻静处登岸,而后扛着满身的伤,越城墙而出,无声无息。   司裕逃出生天,却伤得极重。   身上不止有刀剑暗器留下的重创,更有淬在上面的毒物,他逃命的间隙里根本无暇处理,那会儿只觉头重脚轻。   他一路奔逃,藏匿在深山里。   快走不动的时候,他寻了个巨石掩藏身形,而后万分疲惫的躺了下去。   司裕觉得,他应该是要死了。   记事起就被藏在山坳里,酷烈争杀,养蛊般求存,他从没体味过烟火红尘里的温情,亦不知世间的悲欢疾苦。他取走过无数人的性命,如今被人杀了也是罪有应得,若不是觉得被生擒后的刑讯逼供太过折磨人,他甚至想过将性命留在那座府里。意识昏沉时,司裕甚至觉得解脱。   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活了十多年,却从未体会过何谓欢喜。   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平生所遇最美好的,大抵就是山间清风、苍穹皓月,舍此而外一无所有。   意识渐渐昏沉时,司裕闭上了眼。   再醒来,已是农家茅舍。   司裕幼时受训,除了杀人的身手,也曾碰过种种毒物,多半是为磨砺他意志,免得落入敌手后被刑讯逼供,吐露了不该吐露的。大抵是身体久经锤炼,那次的毒虽令他筋疲力竭、昏迷半死,却终究没夺走他的性命。至于那些皮外伤,于他而言亦是家常便饭。   他竟然活了下来。   然后,在那个日头微暖的后晌,看到衣裙娇丽的少女走到跟前,将药膳放在桌上,笑盈盈向他道:“公子的伤势好些了吗?”   彼时的音容,司裕这辈子都能刻骨铭心。   后来,他不辞而别,独自养伤。   待伤势痊愈时,看到那个少女站在盛开的木芙蓉里,与人言笑晏晏。他走上前去,以报答为名,成了她的车夫。   反正,只要走出那个千里之外的山坳,世间就无人知道他的真容,连花费重金的买主也不例外。   这一年春花秋月,万物生辉。   直到今夜,谢珽带着阿嫣赏灯猜谜,画舫夜游。司裕难得瞧见少女锦衣出门,在粲然花灯里顾盼含笑,怕人潮拥挤的暗夜里出岔子,便一路尾随,就着皓月灯彩,乘了夜风飞檐走壁,不远不近地跟到这里。谢珽身后的暗卫大约是认出了他,虽往这边瞧过几眼,却也相安无事。   然后就遇到了熟悉的对手。   同样的暗夜伏击、针筒与利刃,立时勾起当时命悬一线的回忆。   阿嫣身边有谢珽和暗卫,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被护得周全,司裕看得出来。遂夺了把利刃,将埋伏在稍远处的刺客挨个斩除,免得他们凑到跟前,溅起的鲜血脏了她的衣裙,徒然令她生惧。   刺客围攻的目标在于谢珽,没怎么在他身上分神,他少了忌惮,拔除对手时愈发利落而肆意。   直到阿嫣出声喊他。   司裕站稳之前,还不忘拿衣袖擦去脸上的点点血迹,猩红的眼睛看向阿嫣时,沉默而乖顺。   阿嫣未料他竟然真的跟来了,几乎喜极而泣,忙指着谢珽恳请道:“司裕,你帮帮他好不好?”   无需半字赘言,司裕立时颔首。   鬼魅般的少年飘然而去,混入暗夜激战。   谢珽那边以少敌多,虽不露败象,却也岌岌可危,有他在侧帮忙,局面霎时扭转了稍许,没多久,援兵赶了过来。   彼时,刺客已被斩去多半。   阿嫣听着那一声声迅速驰近的呼哨,紧绷的心神稍松,这才觉出掌心汗腻,一屁股坐在初春冷硬的地上。   鼻端的血腥味愈发浓烈。   她拽过谢珽丢在地上的那件披风,屈膝坐着蒙住脑袋,明亮月光与狠厉杀伐尽被阻断时,眼泪毫无征兆的就流了出来。   ……   两炷香的功夫后,鏖战彻底结束。   刺客虽逃走了两三个,其余的皆被留在这里。起初生死拼杀无暇顾及,援兵赶到后,谢珽有意留活口,算下来还有四五个苟延残喘的,能拿来追查线索。   这些事,自有部将打理。   他掷开那把几乎卷刃的短剑,踉跄着往阿嫣身边走过来。   一番激战,处在攻杀的旋涡中心,他身上伤了好几处,那身玉白清贵的衣裳也被血迹染得斑驳,望之触目惊心。靠近阿嫣的那棵树上铁箭林立,旁边的墙被射得倾塌不少,唯有这个角落尚且坚.挺。   披风遮住她的头脸,安静的如同睡去。   谢珽揭开时,她蓦的抬起了头。   脸上泪痕仍在,那双眼睛也蒙着雾气,娇丽的脸蛋有些泛白,不知是突然遭到袭击的惊吓所致,还是不敢看眼前的惨烈厮杀。   谢珽伸手,遮在她的眼睛上。   “是我疏忽了,抱歉。”   话音未落,手背被便被阿嫣握住,她挪开他的手臂,微红的眼睛里尽是担忧,“殿下伤的怎么样?快些回府,召郎中瞧瞧吧。”   “嗯。”谢珽颔首,试图站起来。   然而腿上的力气似被抽走了,方才强敌仍在、心里记挂着阿嫣,尚且能支撑无恙,此刻绷着的心神一松,疲惫便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他还未站稳,便扑通一声半跪在地上,失了重心的身体前倾时,差点撞到阿嫣身上。   阿嫣赶忙抱住他,“殿下?”   “毒。”谢珽意识到症结所在,立时扬声道:“当心兵刃上的毒!”   近处的暗卫闻言,赫然色变。   忙将谢珽伤处的衣裳撕开,借着墙后昏暗的月光,能看到伤处是一片诡异的淤青,形如蛛网,往四周蔓延开。除了刀剑划出的伤处,手臂上、后背上亦有这种淤青,应是银针所致,虽无明显伤处,却有成片骇人的淤青,打翻的墨汁般一团团蔓延开。   暗卫见状,忙命人搜毒针。   少顷,援救的侍卫寻来几根散落的细针,那暗卫毫不迟疑的照着手臂扎上去,大约看了血色性状,便让同伴先行回府,准备一种药粉。他则卷起衣袖,抓住谢珽的伤处用力往外挤了两把,尽量将伤处的毒先清了,又让受伤的众人自行检看。   众人伤势轻重不一,谢珽与徐曜伤得最重。   暗卫咬牙,先挤出重伤处的瘀血。   谢珽死死握住剑柄,指节捏得泛白,额头亦渗出层层冷汗,却愣是咬着牙没吭一声。直到那暗卫觉得差不多了,才命人将谢珽和徐曜抬出围墙,搬上仓促划来的船只,飞速送往府中。   阿嫣则由侍卫护送,另行乘船回府。   墙垣倾塌,满地狼藉。   善后的事自有人去照应,阿嫣微白着脸提裙起身,目光四处打量,欲寻司裕的身影。少年像是知她所想似的,并未靠近跟前,只在她目光所及之处窜了两下,而后一跃上了树梢。看那灵活腾挪的架势,想必并未受令人担忧的伤。   阿嫣稍稍放心,登船回府。   而后直奔外书房。   ……   外书房里已是灯火通明。   女眷们自管在摘星楼赏灯猜谜,因谢珽派陈越将玉露送了回来,武氏猜到儿子的打算,便没等小夫妻俩。瞧着众星捧月的灯车喧嚣而过,将近处的景致和灯谜都观玩过,便仍灯车回府,慢慢驶过人流时,也将两旁花灯瞧遍。   回府后各归住处,风波不惊。   直到外书房的仆妇匆匆赶到碧风堂。   武氏听了禀报,吓得脸色骤变,连披风都顾不上拿,穿着单薄的锦衣就跑了过来。进了屋,见谢珽和徐曜都重伤昏迷,一面命郎中诊治,一面让人去安顿其余受伤的护卫随从,一面又问事情的经过。   待阿嫣赶到时,谢珽伤处的毒尚未拔净。   火把照得阁楼前亮如白昼,许嬷嬷忙着让人端水送药,平素稳重老成的人,这会儿也有点慌乱,出门时差点跟阿嫣撞个满怀。   阿嫣悬着颗心,直扑起居的内室。   成婚这么久,她还是头回踏足谢珽在外书房的寝卧之所,入目只觉空荡清冷。宽敞的床榻旁围满了人,却都有条不紊,迅速的递上凉水、栉巾、药膏、火苗燎过的细针银刀。年逾半白的老郎中坐在旁边,那只手又稳又准,将细针刺伤处的皮肉轻轻剜去,再慢慢清理刀剑划伤处。   谢珽额间青筋暴起,仍是半声不吭。   武氏站在旁边,原本竭力镇定,瞧见儿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进屋就朝着谢珽奔去,不知怎的就鼻头一酸,将她揽进怀里,“放心,不会出大岔子。”微微颤抖的声音,像是安慰阿嫣,也像是在鼓励自身。   阿嫣心里咚咚直跳,望向婆母。   素来刚强的脸在此时笼了焦灼与心疼,哪怕口中这样宽慰着,紧攥的手指也能泄露情绪。   她心里无端涌起了歉疚,“都怪我……”   若不是她,谢珽未必会心血来潮去看花灯。   更不会乘船回府,遭遇偷袭。   若不是拨出两个得力暗卫守护在她旁边,他应付刺客时就不会那么吃力,伤成这个模样。   泪水毫无征兆的滚落,令嘴唇轻颤。   武氏握住她手,摇了摇头,“即便不去赏花灯,对方既费心布了这场刺杀,定也会设法引珽儿过去,横竖都要应对的。倒是你,没吓着吧?上回是在西禺山,这次是在城里,你没见过喊打喊杀的场景,可别吓坏了。”   “母亲放心,没有吓到。”   阿嫣攥着手指低声道。   其实是吓到了的,闺中十五年尽是温软风雅之事,陡然碰到那样血肉横飞的景象,此刻回想起来都如同噩梦。   但那些事,都不及谢珽身上的伤骇人。   她终归放心不下,抬头道:“母亲,我看看他吧?”   武氏的视线落向她泛白的小脸,看到眉眼间的清晰的惊惧,也看到眼底浓浓的担忧。   她点了点头,让阿嫣过去。   床榻已被军汉们搬到屋子正中,方便众人围着照看。   郎中这边忙碌而有条不紊,对面倒是有空地儿,阿嫣走过去,轻轻蹲在榻边。   谢珽趴在榻上,腰身往上的衣裳尽皆剥去,崩裂的旧伤撕开后依然被止住了血,细针煨毒的伤处多被处理过,只剩那两处被刀剑重伤染毒的地方。比起在河边瞧见事诡异而骇人的淤青,这会儿颜色倒淡了些许,只是血肉外翻,瞧着都疼得厉害。   她咬了咬唇,泪水不期然掉落。   谢珽鬓边青筋暴起,睁开眼瞧向她时,却强笑般扯了扯嘴角,“哭什么,死不了。”   “可是很疼啊。”   阿嫣瞧他拳头紧握,忍不住捧在掌心里。   柔弱无骨的一双小手,带着汗湿后软乎乎的暖意,像是一汪温水浸来,勾起不久前牵手而行的回忆。他忍不住稍松手指,反手将她握住,想开口时,恰逢郎中拿针尖挑了药膏涂在伤处,疼得轻嘶了声,忙又忍住。   十余年马背杀伐,这不算最疼的。   从前直捣敌营,面对成千上万的兵马,杀得筋疲力竭时,别说皮外伤,伤筋断骨的时候都不少。这回若单论伤势,其实并不算太重,只是对方兵刃煨毒,那成片的淤青蔓延开时,不止瞧着骇人,亦迅速抽走他的体力,瞧着才格外凶险罢了。   好在当时暗卫下狠手挤出不少毒,这会儿又经郎中妙手,性命应该无碍。   这点疼他也熬得住。   只不过此刻美人垂泪,满面担忧,他瞧着小姑娘雾蒙蒙的眼睛,怕她真哭坏了,便迎着她视线,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开口。   “你亲一下,或许就不疼了。” 第45章 反杀 司裕名为车夫,实是万云谷的杀手……   满屋烛火明亮, 照出谢珽额头上憋出的一层薄汗,显然是疼痛之极。   阿嫣未料他还有心思调侃,差点呆住。   郎中和侍卫都不聋, 闻言俱觉诧然, 忙里抽空偷瞥了一眼。须知谢珽素来行事端稳,人前或狠厉或冷沉, 极少与人戏谑,众目睽睽下调戏女人这种事更是从未有过。郎中惊得一个分神, 手底下就颤了颤, 蹭过皮肉的银刀力道微偏。   谢珽嘶的吸了口凉气。   因是自讨苦吃,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阿嫣见状, 轻咬了咬唇。   她自然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去亲谢珽,不过这男人既有如此闲心, 想来伤势没她预想的那么严重。遂抬袖擦了眼泪,竭力平复着情绪,任由谢珽攥住她那只纤软的手, 不时帮着递上栉巾等物,拿细软的锦帕帮他拭汗。   小半个时辰后, 伤口处的淤青才渐渐褪了。   郎中躬身劳累了半天, 起身时腰酸背痛, 抻了个懒腰, 又朝武氏和阿嫣恭敬行礼, “殿下伤口的毒都清得差不多了, 暂且无碍, 好在没拖太晚,不至于伤了根底。这阵子在府里安静养伤便可,今晚只管歇息, 卑职明早再过来换药。”   “有劳周老。”武氏待他颇为客气。   周郎中只笑而拱手,又向谢珽道:“殿下身强体健,龙马精神,自然不惧这点外伤。不过毒未除尽,还需慢慢调养一阵,这几日万不可劳累。”说罢,自管拿了药箱告退。   旁边帮手的侍卫亦各自行礼退出。   转瞬之间,屋中只剩婆媳俩和许嬷嬷、孙嬷嬷照看。   谢珽身上敷着的药膏尚未干涸,这会儿不便拿被褥遮盖,就那么赤着后背趴在榻上。暗红的膏药与尚未凝涸的血迹混在一处,瞧着虽骇人,却因郎中说了无碍,不至于那么触目惊心。   屋门掩上,屋里彻底陷入安静。   谢珽试图翻身,被武氏匆忙按住了。   “周老虽没明说,不过我瞧他最初的凝重神情,想必这毒极厉害。你刚回来时也昏迷着,气息都弱了。”她侧身坐在榻上,不忍看儿子满身的伤痕,只肃容道:“听暗卫说,偷袭的能有百余人。这么多刺客混进城里,能暗里引路还不让人察觉的,两只手数得过来。”   其中对谢珽怀有恶意的,更是稀少。   谢珽焉能不知?   屋里留下的都是亲信,他趴在枕上沉吟片刻,才道:“周遭都守严实了吧?”   “闲杂人一概不得出入,连周老他们都安排在后面的倒座房,并未在外露面。”武氏在这种事上向来留心,见谢珽谢珽先经鏖战,后遭剜肉剧痛,精神已有些不济,也不让他劳神,只问道:“幕后的人此时必定盯着这里。不如咱们将计就计,让对方自露出马脚,如何?”   “那就是我重伤不治,快撑不住了?”   武氏颔首道:“你回来时昏迷着。周老说,若不是当时下狠心挤去不少污血,送到书房时恐怕真就伤及心脉肺腑,无力回天了。要装个重伤不治,倒也合乎情理。”   “那就有劳母亲了。”   谢珽方才竭力忍痛,此刻精神稍稍松懈,只觉筋疲力竭,疲倦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   他握着阿嫣的手昏昏睡了过去。   许嬷嬷将烛台挪走,周遭霎时变得昏暗。   阿嫣静静陪着,只等谢珽睡熟了,才将汗湿的手轻轻挣脱出来,到里间粗粗盥洗。   既是摆出重伤不治的架势,各处氛围也不能露破绽。屋里的幌子皆由两位嬷嬷亲自布置,周老那边武氏亲自去打招呼,许嬷嬷出入之间愈发忧心忡忡,徐曜那边也报了重伤昏迷,整个外书房的火把彻夜通明。   阿嫣与武氏要守着谢珽,半步都没踏出屋门,在里面凑合睡了半夜。   倒是外面访客不断——   谢珽被抬回时并未避人耳目,二房和十州春的人听到风声,难免遣人来问,都被侍卫拦在外面,报于孙嬷嬷。孙嬷嬷每回出去都是红着眼睛,说谢珽伤势很重,这会儿还在医治,太妃和王妃守在身边,不许人近前搅扰,请诸位切莫担心。   拉锯了两回,后半夜时,谢砺父子都亲自赶来了。   许嬷嬷拦不住他们,只能报于武氏,由武氏亲自过去安抚阻拦,却仍不许探视。   如是熬到清晨,终于惊动了老太妃。   ……   许嬷嬷拖着疲惫的步伐进来禀报时,阿嫣与武氏才刚眯醒。   因记挂谢珽,两人睡得并不踏实。   这会儿朝阳尚未升起,婆媳俩衣裳发髻如旧,加之眼底疲惫未消,瞧着也像是担惊受怕守了整夜的模样。听闻老太妃亲至,武氏朝谢珽递了个颜色,将发髻捋顺些,匆匆迎了出去。   晨风清寒,庭院里站了不少人。   不止二房的谢砺父子,就连自幼疏冷的谢瑁都乘着轮椅来了,眉目如常阴冷,却没带妻儿。   站在最前面的老太妃戴着暖帽,柱了拐杖,身上穿着初春暖和的夹袄,见武氏出来,急得直顿拐杖,“到底怎么回事!好好出去赏灯,怎么回来就伤着了?敢在城里行刺,这些贼人也实在胆大包天!珽儿他如今怎么样了?”   “他……还昏睡着。”   武氏年逾四十,脸上到底添了岁月痕迹。平素主掌中馈,每日清晨头一件事就是薄妆遮掩,令神采奕奕,姿容端庄,今晨并未打扮梳洗,眼底熬出的淡淡青色毫无遮掩,加之神情暗藏焦急,瞧着属实憔悴。   老太妃愈发担忧,“我去瞧瞧!”   “母亲!”武氏慌忙去拦,口中道:“已经请了郎中医治,珽儿不会有事的。从前出生入死,不也重伤过么,您放心……”   “少在这里哄我!”老太妃昨夜早早就睡了,没人敢去打搅,今早听仆妇禀报昨夜的情形,立催着赶过来,就是想看谢珽一眼。见武氏遮掩阻拦,心里愈发不快,斥道:“你不必拦我!珽儿也是我的骨肉,若果真无恙,昨晚就该救过来了。这样的事,不许你擅自做主!”   说罢,绕过武氏就往屋里走。   她毕竟是老太妃,满府最尊贵的长辈,除了谢珽母子,谁敢阻拦?   而武氏也没打算真的拦着。   她追上去劝,却拽不住心急如焚的老人家,不过片刻之间,就让老人家横冲直闯进了书房。   谢砺与谢瑁赶紧跟上去。   整夜戒备森严,外书房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屋内的情形更是不为外人所道,引得有心人揣测横生。   此刻一群人呼啦进去,立时惊呆住了。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怪味,像是杀伐太重的血腥味,也像是身体被毒物侵蚀后的臭味,虽然极淡,却因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令人暗自骇然。谢珽的床榻被几重罗幕围了起来,依稀可见里面的郎中和侍卫手忙脚乱,阿嫣孤身站在外面,发髻微乱,侧脸憔悴,似乎在背着人拭泪。   徐嬷嬷端了盆水出来,要往后门走,见老太妃和两位男君来了,要行礼时,被武氏狠狠盯了一眼,赶紧快步走过。   这般无礼行径,老太妃没太留意。   后门谢砺与谢瑁却看得分明,那盆水瞧着像是洗了伤处血痕的,颜色却泛着淡淡的青色,在许嬷嬷走过后,那股怪味愈发浓了。   而武氏似乎不愿让人看到这些。   两人不自觉瞧向帐中。   老太妃要进去看,被帘帐旁的侍卫拦住。   这是徐曜的部下,昨晚虽留守府中,却极得谢珽器重,性子也极刚硬。逼急了连武氏都敢拦,更别说色厉内荏的老太妃了,手中佩剑横档时,声音也压得很低,“郎中吩咐,王爷的伤不宜见风,请太妃留步。”   “我只看一眼。”老太妃满脸焦急。   侍卫丝毫不肯退,“事关王爷伤势性命,属下职责所在,太妃见谅!”   极强硬的态度,似不容半点通融。   旁边阿嫣红着眼睛赶来,小声劝说老人家别太心急,武氏也满面焦灼,似是强压心绪,只说谢珽定会无恙,声音却微微颤抖。   老太妃见状,愈发觉得伤势危殆。   当年谢衮忽然战死,原就是她一块心病,如今外书房严阵以待,武氏婆媳这般模样,分明是伤势极重。   她愈发放心不下,要进去瞧。   拉扯之间,罗幕里传来了郎中的暴喝,“闭嘴!都滚出去!没看到在治吗,吵吵嚷嚷添什么乱!”   厉斥声满含愤怒,更不顾身份尊卑。   屋中霎时哑然。   老太妃脸色一僵,却也听出了情势紧急,顿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武氏似强忍着伤心,低声劝道:“昨晚的刺客有百来人,都是不知哪里来的精锐,珽儿又没带随从,原就应付得吃力,更别说对方兵刃还煨了毒,顺着血脉进了肺腑。他回来时就昏迷着,昨晚也没醒来两回,郎中吊着命清毒呢,咱们别添乱了。”   声音不高,却招出了阿嫣的涟涟泪水。   老太妃到底没糊涂,急得打转。   但伤势既重,掀帘就已十分不妥。   她望着罗幕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搬个椅子在外面坐着,等候消息。旁边谢砺与谢瑁既借着老太妃的旗号进来,自然也担忧关怀,陪坐在侧。   日头渐升,一分分挪过庭院。   快晌午的时候,里头似也没什么起色,上等的参汤送到嘴边,也没能喂进去几口。中间武氏挤着帘缝钻进去,试着唤了两声,谢珽没怎么应声,直到郎中拿细长的针灸了穴位,才发出两声极低的闷哼,令素来刚强的武氏都红了眼眶。   送出罗幕的血水,似乎愈发腥臭了。   阿嫣让人端来了午饭,众人却都没胃口,在满屋怪味儿里也吃不下。   武氏千说万劝,终是拿身子骨为由,让她老人家先回屋歇着,免得老太妃身子不爽利,两处顾不过来。   老太妃先行离去。   谢砺和谢瑁又坐了许久,瞧着里头始终没动静,才以回头来探望为由各回住处。   谢砺父子面露哀戚,提醒武氏将书院里的谢琤接回来,又说若有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二房义不容辞。谢瑁却是连关怀之词都没几句,只冷眼旁观了半天,临去时敷衍着安慰了两句。   等出了外书房,眼底却浮起阴恻恻的笑。   遇袭到如今,六七个时辰过去了。   那毒既已进了心脉,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就算把世间所有的参汤都喂给谢珽,也不过白吊着口气,让他多昏睡会儿罢了。   咽气是早晚的事。   届时,总得找个差不多的替死鬼出来。   ……   屋里,谢珽总算得以活动筋骨。   从前做斥候的时候,他为了打探消息,偶尔也会一动不动地趴一两个时辰。不过那时他盯着别人的动静,脑袋里有根线绷着,便也不觉得无趣,两个时辰趴过去,除了腿脚僵硬些,并不觉得怎样。   而今日,在老太妃和谢瑁等人的注视下,装了几个时辰的活死人,除了琢磨刺杀背后的蹊跷外无事可做,多少觉得无趣。   等屋门掩上,再无旁人,他立时坐起身。   身上伤口被牵动,刀割针扎般作痛,他浑不在意,瞧阿嫣转眼没了踪影,不由皱眉道:“王妃呢?”   “想是饿了,跟太妃去里面吃饭。”   旁边侍卫尽职尽责,恭敬回禀。   谢珽挑了挑眉。   方才谢瑁假惺惺安慰的时候,他还听到少女凄凄惨惨应着的声音,这么快就跑没影了?   好在伤势虽不轻,腿脚倒还没太受连累,他让人披了衣裳,就要起身寻过去。旁边郎中连药箱都没收拾好,忙道:“殿下悠着点,到底是中了毒,这两天还是静养为宜,免得残存的毒又复发。”   “无妨,就出去活动腿脚。”   谢珽说着,自管穿鞋慢慢往里头走。   郎中好几次帮他捡回性命,瞧他不顾疼痛瞎溜达,已见怪不怪了,只摇了摇头,拿着箱子去倒座房里透透气。   转瞬间,屋里就只剩两位嬷嬷撑着。   ——实在是那掺了药的血水味儿太难闻,清晨淡淡的还能忍受,闷到这会儿愈来愈浓,谁都受不住。   两位嬷嬷强忍着,守在门口,免得有人去而复返。   里间窗畔,阿嫣与武氏捧着茶透气。   外书房修得轩昂,除了谢珽处置公事和起居用的阁楼,耳房抱厦也都齐备。且这地方原就关乎机要,为免旁人窥探,修建之初就留了心眼,借着飞檐树影遮挡,有侍卫在外把守,谁都别想绕进来探看。   此刻窗牖洞开,清风徐徐。   武氏既摆出难过的姿态,自然也不能有太好的胃口,没再吩咐厨房添菜,只将晌午送来,旁人几乎没动筷箸的饭菜热了,婆媳俩先对付着。   侍卫奉命去办,婆媳俩就着香茗将闻了整日怪味后的那点恶心压下去,才要拿糕点垫垫肚子,转头就见谢珽走了过来。   负伤中毒,半日憋闷,他的气色不太好。   不过步伐沉稳,想来伤势无碍。   武氏随手递了杯茶给他,“怎么出来了?当心撕裂伤口。”   “透口气。”谢珽靠在窗畔。   初春后晌的风徐徐拂入,因树荫遮蔽,比别处倒凉些。他的目光落在阿嫣的脸上,看到小姑娘熬了半夜后脸上有些疲惫,清晨仓促洗脸后并未拿脂粉装点,这会儿发髻微松,入目只觉慵懒娇弱。   昨晚墙角里,她抱膝的姿态浮入脑海。   那个时候他经了恶战厮杀,加之毒物侵蚀,已有些晕乎乎的。睡一觉后,有些细节已记不大清,却清晰记得她满目惊恐担忧,娇丽衣裙堆在地上,脸颊被溅了血迹也浑然不觉。像是不慎闯入沙场的一只鹿,惊慌失措又彷徨无助,无端被抹上杀伐的色泽。   她原本不该经历这些。   都是受了他牵累。   谢珽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难受。   他没忍心让她勾起昨晚的血腥记忆,只将衣裳披得严实些,努嘴指了指东北边,“这儿离揖峰轩很近,你若觉得无趣,我让人偷偷取点泥巴过来?”风拂过他鬓边的发,男人冷硬的脸上掺杂了调侃意味,跟他昨晚说浑话让她亲他时毫无二致。   虽说听着不太正经,却存了宽慰她的意思。   阿嫣垂眸,轻勾了勾唇。   “拿来泥巴也没用。这事儿若瞒得久了,会令军中震动,殿下想必不会装病太久,这两三日里能有结果吧?”   “不出明晚。”谢珽道。   昨晚他负伤回府,王府内外所有的动静都由陆恪盯着,今晨许嬷嬷都已转述给了他。前晌老太妃带着谢砺父子过来,素来与他疏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谢瑁亲自登门时,嫌疑已然浮出水面。等陆恪将生擒的刺客撬开嘴巴,顺蔓摸瓜拿到证据,便可定论。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终不是让人愉快的事。   谢珽眼底的冷厉一闪而过。   旁边桌椅轻响,侍卫端来了热好的饭菜,武氏亲自摆在桌上,因三个人都还饿着肚子,便招呼夫妻俩先来用饭。   阿嫣依言,先给婆母和谢珽盛饭。   昨晚遇袭后胆战心惊,脑袋里一直有根弦暗暗绷着,始终没觉得饿。今晨被仓促赶来的老太妃打得措手不及,她也没能好生用饭,乃至午饭端来时,一则屋中味道难闻,再则人前要露悲戚之态,她也只能忍着不去吃。   到这会儿,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阿嫣挟了糕点,先垫垫肚子,而后舀汤搛菜,不时给武氏和谢珽添点儿。   饥饿甚久,她也没敢吃得太饱,待腹中六七分饱的时候,她便停了筷箸,欲拿茶漱口。这一抬头,才发现谢珽执箸的手臂微僵,像是被伤处牵累,吃得极慢,好半天过去,也只将她挟的那些菜送进嘴里,大半碗米饭还原样放着呢。   她不由微怔,“殿下胳膊也疼?”   “嗯。”谢珽闷声。   不止胳膊疼,背后腰间哪哪都疼,安静站着时还不觉得,躬身用饭时痛感格外明显。   他没有挨疼的癖好,只能慢吞吞来。   旁边武氏瞧他拧眉的样子,暗笑了声,道:“原打算让许嬷嬷搬到榻前,或是躺着,或是喂给你,都能轻松些。谁让你跑出来,跟个尾巴似的。”说着话,笑吟吟瞥了阿嫣一眼,将筷箸搁下,起身道:“我去瞧瞧周老和徐曜,你们慢慢吃。”   话音落处,人已出了屋门。   阿嫣哪能听不出打趣?   眼见婆母走得飞快,她愈发怀疑婆母是故意腾出地方,回过头就见谢珽皱眉忍痛,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明明是极寻常的对视,却因武氏的调侃,添了些许暧昧。   五指微缩,她不自觉揪住了衣袖,“殿下多吃点吧,都是补气血的。”   “要不,你喂我?”谢珽勾唇觑她。   阿嫣迟疑了下,到底还是端起了饭碗,拿勺子喂到他嘴边。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   ……   茶足饭饱,转眼天已擦黑。   今晚仍旧命悬一线,须得愁云惨淡。   阿嫣和武氏都没回住处,既是照顾谢珽的病情不许搅扰,自然也没召人来伺候。就连沐浴送水的事都作罢,免得不慎露出端倪,只让嬷嬷端水过来,盥洗过后各自歇下。   武氏去了耳房,阿嫣则留在谢珽旁边——怕受惊后夜里做噩梦,有谢珽在旁边能睡得安稳些。   照月堂和别处数次遣人来问,武氏都已郎中在竭力疗救为名安抚过去,没让再来搅扰,至于谢琤那边更是守着口风不许透露。   陆恪那边办事利落,晚间就递回了消息。   生擒的刺客已有人被撬开了嘴,吐露出买主的线索,其余几个见同伴招了,也都松了口只求速死。种种线索汇集,陆恪已派人去追查,一旦有消息就立时送来。   谢珽听了,命他尽快。   而后将陆恪具文呈来的线索又看了一遍,放在烛上烧尽。   回了屋就见阿嫣倚枕侧卧,双眸点漆照水,正静静瞧着他,似是有话要说。   谢珽衣裳松垮,回身屈膝上榻。   他的背后腰间伤处不少,都拿细白的软布裹着,几乎成了粽子,衣裳松垮吊在肩上,躬身时连腰腹的轮廓遮不住。   阿嫣虽怀疑谢珽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这般时候却是以伤为重的,竭力不去多想。一面帮他系好衣带,免得夜里蹭歪里头包扎的细布,一面试探着道:“殿下既重伤不治,我明儿也没法脱身,有件事,想请殿下帮忙。”   谢珽盘膝而坐,“说来听听。”   “是司裕。”阿嫣跪坐在旁,细心为他系好衣带,“昨天夜里,他一直跟在我们身后,除掉了不少刺客。后来,我见殿下那边情势危急,就让他过去帮忙。当时夜深混战,旁人未必留意到他,但那般恶战,他怕是也没法全身而退。”   她微微抬眸,觑着谢珽的神色,声音愈发温软,“毕竟是出手相助,殿下让许嬷嬷挑个靠得住的人,帮我去瞧瞧他好不好?”   “等这事过去,还得再谢谢他。”   屋里有片刻的安静。   昏暗烛光照在谢珽的脸上,双眸幽若深潭,唇角的笑却不知是在何时收敛了。   他原以为,阿嫣要说的与他有关。   毕竟昨夜牵手观灯,经了那样的凶险刺杀,此刻没了闲杂人在旁边,可算夫妻夜话。   谢珽甚至暗藏期待。   哪料她惦记着的竟是司裕?   昨夜情势危殆时,那少年鬼魅般飘过来与他和徐曜并肩作战,谢珽当然记得清楚。那是雪中送炭的仗义助力,他心底亦是感激的,昨夜跟武氏议定对策后,还特地让侍卫过去照看,免得小车夫也中毒累及全身。   恩怨分明,这种事谢珽拎得清楚。   但这些话此时说出来,尤其是经了阿嫣的口,听在耳中终究让人觉得一言难尽。   谢珽似噎了噎,却不好表露醋意。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他没事。回头我与你同去。”   阿嫣闻言甚喜,仅存的担忧消弭殆尽,便拢了青丝钻进被窝里,眯眼道:“殿下若还不困,就翻会儿书吧。我熬了整日实在太困,先睡了。”说罢打个哈欠,面朝谢珽的方向昏昏睡了过去。   却未料整夜酣睡,翌日清晨她就被一道消息惊走了困意——   司裕被谢瑁带走了。   似是被指以罪名,由谢砺亲自调了府里的侍卫,看守着带去王府侧厅,再差人来请太妃过去议事。   而那里,还有几位闻讯而来的武将。   阿嫣听了这话,面色微变。   谢珽倒像是没太意外,稍加沉吟便向武氏道:“陆恪那边还没消息,母亲先带她过去,看他有何说法。”   ……   侧厅里人影幢幢。   武氏虽压住了谢珽遇袭的风声,但那晚动静闹得不小,加之谢瑁没打算听从她的安排,消息在暗中不胫而走。虽没闹得众人皆知,谢家麾下几位要紧的武将却都来了。   不过谢珽生死未卜,谢巍又在外巡查,谢砺便做主将几位请入厅中,暂且奉茶等候。   瞧见阿嫣婆媳,谢砺起身相迎。   “珽儿重伤未愈,原本不该搅扰大嫂,不过事关重大,瑁儿说此人嫌疑极重,我便擅自做主,先羁押了过来,还望大嫂勿怪。”   “二叔客气。”   武氏的目光迅速扫过众人,瞧见那些面孔时,心里大约有了数,便入主座,沉眉道:“怎么回事?”   谢瑁拱了拱手,也不虚客套,开门见山地向众人道,“王爷元夕遇刺,与此人有关。”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   毕竟,西禺山遇袭的那回,司裕当众斩杀刺客,神鬼莫测的身法震惊了在场众侍卫与随从。这般身手,哪怕没人敢宣扬,暗里却已传开。尤其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多半都知道王妃的马夫身手奇绝,深藏不露。   如今,竟掺和进了元夕之案?   众人目光齐齐投向司裕。   阿嫣更是赫然色变,“大哥何出此言?”   “元夕夜的刺客里有漏网之鱼。”谢瑁说着,拍了拍手,待随从将一名皮开肉绽的男子提来时,朗声道:“此人被王爷的暗卫重伤,逃脱后躲在暗处,被我的人搜了出来。”   “王爷遇袭,缉捕凶手是头等大事,谁都责无旁贷。我审问过后,此人认了罪行。据他招认,那夜的刺杀是里应外合,除了他们受人指使,王爷身边也有奸贼应和。而这个司裕——”   谢瑁伸手,直直指向少年。   “司裕名为车夫,实是万云谷的杀手!”   熟悉的三个字入耳,司裕脸色微变。   谢瑁见状愈发笃定,森然冷笑道:“此人曾在京城与司裕交过手,元夕夜就认了出来。万云谷是什么地方,诸位都很清楚,若觉此事有疑,尽可前往查证!”   他是谢衮的长子,虽与谢珽母子不睦,在魏州地界却颇有威信。加之万云谷这三个字实在骇人,司裕那神鬼莫测的身手又着实蹊跷,一看就知是来路奇特,众人都信了几分,各自握向剑柄,似欲就地擒拿。   阿嫣素来视司裕为友,瞧着少年无端被羁押,已是不满,听他如此污蔑,大怒道:“司裕是我的车夫,也常护我安危。元夕那夜,他也襄助王爷对付刺客,暗卫们皆是见证。大哥岂能凭着他的胡言乱语,随意歪曲!”   “王妃这就急了?”   谢瑁几乎呲出白森森的牙,“激烈交手时,敌我转变不过瞬息之间,看似襄助,实则寻机行刺的不在少数。司裕身手诡异,哪怕是贴身跟着王爷的徐曜都不敢如此担保。王爷重伤至此,谁知道他混进去是何居心?”   “何况,据这刺客招认,此次刺杀时有内应。当时除了这些刺客,就只有王妃和司裕是外人,不如王妃跟诸位解释,为何蛊惑王爷去看花灯,还挑那样偏僻的水路回府?分明是潜伏已久,想伺机行事。”   他断定谢珽醒不过来,这些话说得也极笃定。   仿佛阿嫣就是那个美人计里的狐狸精,美色惑主,里应外合,嫁来就是为图谋谢珽的性命。   有谢衮的先例在,众将难免起疑。   武氏猜出他的打算,惊怒之余,拍案而起,“证据未足,岂容你肆意揣测!”   “当初皇家赐婚,府里原不肯应,是太妃一意孤行,答允了赐婚。太妃膝下无女,得了个儿媳就当孩子来养,丝毫不设提防,以至今日王爷遇袭,生死未卜。如此昏聩偏心,对得起王爷,对得起先父么!”   谢瑁平素阴沉少言,此刻却有备而来,锋锐目光盯向武氏,争锋相对。   厉声质问充斥整个侧厅。   武氏纵猜到了此次刺杀可能是长子所为,但看他这样迫不及待的颠倒黑白,以谢珽重伤不治生死未卜为名,将剑锋直指她和阿嫣,到底按捺不住愤怒,面色铁青。   厅中似有一瞬寂静。   远处却忽然有利剑破空之声传来,挟了雷霆之势,迅疾扑入门内,铮然一声钉在谢瑁轮椅前的地上,震得剑柄剧颤。   众人惊而望过去,就见甬道上有人大步踏来。   衣衫猎猎,身姿颀伟,分明是谢珽! 第46章 认罪 谢珽,我就是想要你的命。(剧情……   侧厅之内, 谢瑁脸色骤变。   他甚至怀疑眼花了,不可置信地眯眼往外瞧去,看清来人的眉眼身姿时, 只觉浑身如坠冰窖。   怎么可能呢?   元夕夜的刺杀猝不及防, 哪怕没能当场留下谢珽的性命,那些淬毒的利刃也耗光了谢珽的力气。当时谢珽昏迷着抬回外书房时, 仆从亲眼所见,昨日他更是亲自去看了半天, 屋中每一处形迹, 皆昭示了谢珽命已不久的结局。   然而此刻, 那个将死之人却疾步而来。   猜出其中原委时, 谢瑁浑身的气血似乎在一瞬间涌上了脑海,轰的一声震响, 将他所有的谋算与镇定击得粉碎,怔愕在那里。   门扇之外,谢珽须臾即至。   伤势尚未痊愈, 他的气色仍不太好。   但比起众人预想中的奄奄一息,这已算是龙骧虎步, 精神抖擞了。几位老将满腔的担忧与暗怒骤然化为惊喜, 纷纷拱手上前道:“末将拜见王爷。”   “诸位免礼。”谢珽抬手, 环视周遭。   所有人的神情在片刻间尽收眼底, 他瞥了眼沉默如雪峰青松的少年, 看到阿嫣窈窕的身段站在满屋老狐狸中间, 神情愤慨眉目含怒, 安抚般轻拍了拍她的肩。   而后,踱向羁押司裕的侍卫,冷沉的目光压过去, 虽不露怒意,却令对方心中凛然生惧。   侍卫不自觉收剑,跪地行礼。   见谢珽仍沉眉不语,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硬着头皮忙将捆在司裕手腕上的油绳解开。   绳索微蹭,满屋寂然。   谢珽双手抱拳,众目睽睽之下,竟自朝司裕拱了拱手。   “元夕夜遭遇贼人刺杀,是司裕拔剑相助,化解危机困局,我才能撑到援兵来救。大哥——”他的视线挪向谢瑁,几乎不带半点情绪,“凭这几个侍卫羁押司裕,不止布鼓雷门,还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谢瑁遽然抬眼。   旁边站着须发半白的老将裴缇,闻言提醒道:“殿下或许不知,这司裕身手诡谲,出手阴毒,或许是万云谷的杀手。”   谢珽闻言,神情微凝。   河东麾下猛将如云,最有威望能耐的有三位。一位是老将萧迈,为人忠厚耿直,又是武将世家,门下子弟多骁勇善战,家风规矩也极严,除了习武练兵、奉命征伐,极少掺和旁的事。另一位是谢珽的舅舅武怀贞,兄弟几个皆悍勇之人,履立战功。   还有一位就是眼前这位裴缇。   此人虽不及萧迈德高望重,却因满腹谋略,颇擅领兵,算是节度使帐下的股肱之人。   更微妙的是,裴缇从军时就与二叔谢砺一道出生入死,二十余年杀伐生涯,已是生死之交。平素虽也任凭调令,但比起武怀贞的忠诚不二,萧迈的公正不阿、大局为重,裴缇性情中颇存几分傲气,偶尔会对少年领兵的谢珽抱有微词。   今日他现身王府,已是耐人寻味。   此刻裴缇出言提醒,瞥向司裕的目光仍不无敌意,似尚未打消顾虑。   谢珽脸上波澜不惊,“我知道。”   哪怕从前不知,元夕夜瞧见少年骇人的身手,看到他毫无感情地夺走性命却不露半分杀气时,也能猜到个大概。   那样熟稔而无情的手段只属于杀手。   至于他是来自万云谷,还是千峰岭,总归都是杀手,来自哪里并无多大的区别。   此刻也不宜纠缠此事。   谢珽枉顾裴缇眼底的惊愕,看向了司裕,“相救之恩尚未答谢,反令你遭受污蔑,谢某委实过意不去。陆恪——先送司裕回住处调养伤势,等此间事毕再去答谢。往后若无允准,王妃身边的人也不许随意提审。”   这般安排,无异于彻底洗清嫌疑。   阿嫣原本还因司裕身份暴露而替他暗自悬心,闻言松了口气,愤愤不平的瞪了谢瑁一眼,又与司裕的目光撞个正着。   少年似对此浑不在意。   见阿嫣无恙,他也懒得搭理这些人,甚至没多看谢珽半眼,径直转身扬长而去。临出门前,才冷冷道:“不是帮你。”   值得他出手的唯有阿嫣。   至于旁人生死,于他而言皆无关紧要,哪怕是滔天巨浪里去救一只猫狗,但凡阿嫣吩咐,他都会竭尽全力。   便是今日被捆来此处也无所谓。   谢珽听出了言下之意,却无暇顾及。   他将目光投向谢瑁,神情亦随之沉了下去,“大哥素来不问军中之事,与我更是疏远,这回倒难得殷勤。是觉得我重伤不治快死了,就迫不及待拿出这么个刺客泼脏水,要将太妃和王妃也一并收拾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谢瑁坐在轮椅里,心中暗生懊悔之余,竭力镇定。   谢珽却懒得跟他废话。   昨晚刺客招供后,陆恪顺蔓摸瓜,原以为要多费些功夫,谁知那线人竟未逃离魏州城,藏身在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今晨天刚亮时,他甚至还跟一位扮作商人的眼线碰头换消息,那明目张胆的做派,仿佛笃定谢珽行将命丧,王府已无暇缉凶。陆恪当场将人拿下,连同与他碰头的那商人都收在囊中。   而那商人……实在经不住审讯。   谢珽递个眼色,陆恪迅速将人提到侧厅。   衣衫染血、手脚俱废的男人被拖进来扔在地上,武氏揽住阿嫣没敢让她多看,谢瑁的脸上却霎时血色褪尽。   因那两个人,谢珽捉得准确无误。   ……   人证俱已提来,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当着谢砺和众位武将的面,被折磨得只剩半口气的商人没半点抵抗的意思,在陆恪的询问中,将所知之事尽数吐露。依着他招供出的买主形貌,陆恪早早就将谢瑁的长随带了过来,此刻推入厅中当面指认,毫无疑义。   前后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局面骤转。   谢瑁双袖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几乎将硬木抠碎,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倒是谢砺似颇意外,端方严毅的脸上甚是凝重,迟疑着道:“别是哪里弄错了吧?瑁儿虽性子疏冷,到底是大哥的长子,哪至于对自家兄弟动手?没准是旁人栽赃嫁祸,挑拨府里兄弟,欲令家中生乱。瑁儿——”   他说着话,看向了大侄子。   谢瑁没理会他,只死死盯住钉在眼前的那把长剑。   旁边武氏却肃容走了过来。   “方才我跟王妃来时,瑁儿说他捉到了当晚行刺的刺客,依此咬出司裕的身份。那人还在这里,二叔若不肯信,不妨审审他。”   失望与惊怒过去,此刻她已极冷静。   陆恪应命,立时将人拎过来。   几名人证或跪或趴,在王府轩昂的侧厅里拖出一道道血迹。   谢瑁忽然笑了笑。   凄凉而自哂。   “不必再审问了,是我指使的。”他催动轮椅转过身,锦衣华服衬得脸上格外苍白,那双眼睛阴鸷如旧,却分明灰暗颓败了下去。   诸般谋划皆已泡汤,此刻若还抵赖,就只剩负隅顽抗的可笑。他抬手指着地上的刺客,“是我花费重金,请了刺客放进城里。也是我让他指认司裕。”   “事情既已败露,我也无需抵赖。谢珽,我就是想要你的命。”   极阴冷的声音,眼中不无怨毒。   谢珽看着他,脑海里似乎有无数往事闪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浑身似被冰凉的水浸透,他只是静静站着,片刻后才回身道:“几位将军可有疑议?”   事已至此,裴缇还能说什么?   他虽存了几分私心,却也是跟河东同袍们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谢珽的资历固然不能令他彻底敬服,但这些年的功劳也历历在目。王爷之尊、众军之首,自然不容旁人觊觎。   谢瑁引狼入室又欺上瞒下,险些将他也算计进去,实在令人怒极。裴缇冷冷扫了一眼,拱手道:“殿下安然无恙,凶手也已查明,末将自无异议。此等恶行,务必严惩。”   “二叔呢?”   “按律,行刺的罪行当诛。不过瑁儿的身份毕竟不同,论断之前还是该三思。”谢砺到还是惯常的理中客模样,只是语气遗憾而痛心。   谢珽颔首,“那就请诸位先回。”   几位武将闻言,纷纷拱手告辞。   脚步声陆续走远,谢瑁能觉出他们含怒盯来的目光,却未回视。   费心递出消息,诱了平素与谢珽稍有罅隙的武将们过来,他原本是想借这些人各自藏着的心思,敲定武氏和阿嫣的罪名。   却未料峰回路转,半条腿都跨进棺材的谢珽竟会安然无恙,还这么快就查明了一切。   到头来只剩他作茧自缚,搬石砸脚。   巨浪退去后,留给他的只有狼藉。   谢瑁知道他这辈子完了。   他闭上眼,一颗心沉入渊底。   旁边武氏则看向了谢砺,“瑁儿终归是府中嫡长孙,依律处置前,不如去趟祠堂吧。”她的目光落向长子,掺了暗恨与不解,“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在他父亲跟前,将事情都说明白。”   “看是何怨何愁,竟要将珽儿置于死地!”   谢砺并无异议,动身往祠堂走。   武氏又命人去请老太妃,将长房的谢瑾也叫来。谢琤还在书院,去请也来不及,谢奕年纪又小,便只请了越氏过来。   ……   祠堂里灯烛长明。   老太妃原本还在小佛堂里念经,祈求神佛保佑谢珽安然无恙,听嬷嬷报说谢珽有事请她过去,还大喜过望。   待被肩舆抬往祠堂时,不免诧异,因嬷嬷只是奉命来请,并不知侧厅里的事,一时间问不出缘故,不免着急。   进了祠堂,忙道:“这是怎么……珽儿,你好了?”满脸焦急在这一瞬转为大喜过望,她拽着谢珽上下打量,片刻后才觉出氛围不太对劲。   恰在此时,越氏也赶到了。   原就昏暗的祠堂里气氛阴沉,她进去后就朝着谢瑁走,见他猛地盯了她一眼,尽是告诫之意,不由顿住脚步。   “都来齐了。”   原本站在牌位前的武氏回过头,先朝老太妃见了礼,又瞥过谢瑾和越氏,而后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有件要紧事,须让众人知晓。元夕夜珽儿遇刺,背后主使已然查明,是瑁儿。”   不轻不重的两个字,令越氏赫然色变。   老太妃皱眉,“怎么回事?”   武氏将前因后果尽数禀明,道:“珽儿确实负伤中毒,好在医治及时,并未伤及性命。昨日前晌瞒着众人,也是为引蛇出洞。如今,真相已经分明。瑁儿——”   她看向谢瑁,眼底不无痛惜,“我只问你,为何如此?”   祠堂里陷入死一般都寂静。   老太妃不敢置信,但看儿孙们的神情,分明此事不假。一时间哑然站在那里,似还没回过味来,旁边越氏亦然。   倒是谢瑁已经缓了过来。   真相已明,罪名必死,最初种种情绪过去,他此时反而只剩冷静与漠然,森冷目光亦投向了武氏。   “太妃不知道我为何如此?”   “我怎知道!”武氏死死盯着他,“你自幼丧母,双腿不便,我向来精心照顾。你不领情,我也不强求,想着你被疾病拖累没能袭爵,便让珽儿托付了州府的事。结果你却用职务之便,使出这种阴毒的杀招?”   “照顾?”谢瑁冷笑起来,“你心肠歹毒,残害我生母,本就该赎罪。还想让我领情?”   武氏一怔,“残害你母亲?”   “我母亲素来康健,怎会忽然难产而死?太妃,父亲和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这里,你敢说当初我母亲不是你害死的?”谢瑁眼底阴郁骤浓,“你敢对着牌位发誓吗!”   “我为何不敢!”   武氏打死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皱眉道:“你到底从哪里听的这种胡话!”   “钟嬷嬷说的!”   话音落处,众皆诧然。   那是谢衮元配发妻的陪嫁之人,虽成了家,却仍在旧主过世后守了谢瑁十来年,待武氏也颇客气恭敬。直到谢瑁十岁那年,忽然急病死了,还得武氏赏了许多银两厚葬。   她怎会说这种话?   武氏不由得看向老太妃。   老太妃亦诧然道:“这都没有的事,你不是听错了吧?”   听错吗?怎么可能!   谢瑁自幼丧母,谢衮又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是钟嬷嬷拉扯大的。他能相信旁人骗他,但钟嬷嬷怎么会?   他阴沉沉盯向武氏,理直气壮地摆出原委。   ……   谢瑁幼时双腿孱弱,连爬行都难,哪怕武氏请遍名医也束手无策。   后来懂事些了,他时常为此委屈难过,钟嬷嬷就会背着人小声念叨,说武氏请那些郎中来,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假贤惠。若果真用心照顾,哪至于喝尽汤药也不见起色?   无非是怕人说道,才故作姿态罢了。   每回念叨罢,又会叮嘱说府里中馈皆由武氏把持,谢瑁的外祖家原就不算高门,老王爷又极少留在府里,照顾不到他。谢瑁就算心中不满,也得装着乖巧,免得再遭戕害。   彼时谢瑁年幼懵懂,自然听进去了。   年深月长,难免根深蒂固。   武氏对此浑然不知,瞧见孩子心里闷了事,对她和谢珽都不甚亲近,问钟嬷嬷时,那位也只以孩子思念亡母为由搪塞过去。   如是数年,母子间日渐疏冷。   到谢瑁九岁那年,钟嬷嬷又说了件事,令年幼的谢瑁震惊失色。据嬷嬷所言,当年是武家图谋王府的尊荣前程,暗算他的生母,才致难产而死。待元配过世后,武氏便鸠占鹊巢占了王妃之位。   彼时的武氏,确实已地位稳固。   钟嬷嬷一如既往不让谢瑁声张此事,只让他记着仇恨,往后绝不可与武氏同心。否则,一旦露出端倪让武氏察觉,凭着谢衮对武氏的信重,两人怕是会遭遇不测。   谢瑁对此深信不疑。   数年罅隙之后,母子间原就疏离,他既然先入为主的以为武氏是因心虚而对他关怀备至,见武氏遭了冷脸都不肯丢开他,愈发笃定。且长年缠绵病榻,心中原就攒了许多积怨,瞧着谢珽活蹦乱跳且被父亲精心教导,而他久病不愈前程无望,难免怨天尤人。   这一切,都被他归咎于武氏。   不久之后,钟嬷嬷忽然急病而死。   谢瑁愈发认定是武氏的手笔。   再后来,谢衮忽然战死,将爵位与军权尽数交到了谢珽的手上。   而他这个嫡长子,一无所获。   以果推因,心魔暗藏的谢瑁愈发认定,当年武氏就是为了今日的无双尊荣,才起歹心害死她生母,取而代之。   种种怨恨累积,在钟嬷嬷急病离世后,无人知晓,亦无可挽回。先前谢珽手握兵权,武氏在军中亦颇有威信,谢瑁纵有怨恨也都极力掩藏。直到阿嫣奉旨嫁过来,因着秦念月那些小动作,在后宅和军中皆闹出动静,图谋多年的事,终被他寻着机会摆到了眼前。   按谢瑁的打算,只要谢珽重伤而死,不论司裕居心如何,皆能凭着杀手的身份断定罪名。   谢衮战死后,河东军中几位要紧的将领原就深憎朝廷的人,阿嫣被栽个里应外合的罪名,根本无从辩白,连答允婚事、照拂新妇的武氏都能被拖进泥潭。   届时,即便武怀贞有意扶持,谢琤也成不了第二个谢珽。   毕竟河东麾下皆是身经百战的悍将。   当初谢衮战死,谢珽是凭着斩尽敌军为老王爷报仇的战功才勉强收服了人心。即便后来铁腕纵横,至今仍有裴缇这样的老将不肯彻底归心,对资历稍逊的谢珽不够敬服。   谢琤若想袭爵,拿什么坐稳位子?   届时武氏丧夫丧子,又落得误信奸佞连累儿子丧命的罪名,就是多长几百张嘴,也难令萧迈、裴缇等老将信服。   而二叔与三叔皆年富力强。   哪怕爵位不可能落到他这残废之人身上,只要武氏将当年拿阴狠手段抢走的尽数吐出来,谢瑁便觉大仇得报。   十拿九稳的局,在谢珽露面时坍塌粉碎。   谢瑁似是沉在寒冬腊月的湖底,从头到脚寒冷彻骨,脸上血色尽失,这些话说出来时亦藏有刻骨怨恨。   祠堂里烛火摇曳,静而清冷。   在场众人愕然看着他,皆因这说辞而瞠目结舌。 第47章 拥抱 阿嫣倾身过去,抱住了他。……   初春的风拂过门口, 摇动松柏枝柯。   祠堂里针落可闻。   还是老太妃最先打破沉默。   “你母亲的死,我都看在眼中,确实是胎位不正以致难产, 与旁人无尤。”她拄着拐杖, 徐徐走到谢瑁跟前,“当时后院是我做主, 你父亲也在场,伺候的人也都是亲信。”   谢瑁不应, 只讽笑般扯了扯嘴角。   这能证明什么呢?   深宅后院里欺上瞒下的事情多了, 譬如秦念月瞒天过海、郑家私探消息, 老太妃和谢衮不知道, 并不代表事情没发生。若当时能瞧出端倪,武氏哪还能嫁进王府?   自是手段极为隐蔽, 难以察知。   谢瑁心中冷嗤,只将目光投向武氏。   武氏听了却只想笑。   她确实很早就与谢衮相识,早在嫁进王府之前, 但也只是相识而已。武家以弓马骑射立身,她自幼与兄弟一道教养, 也曾去过校场军营, 出入之间碰到年纪相若的谢衮, 难免打个招呼。   两人的交情也仅限于此。   谢衮成亲的时候, 她也在议婚。   只不过她年轻时运气不佳, 挑中了贝州一位文武兼修的年轻小将, 奈何成婚前夕小将在巡边时遇敌丧命, 婚事就此作罢。   武家敬其英烈,两三年不提婚事。   后来谢衮丧妻得子,因男人们时常在外公事忙碌, 先老王爷怕患有腿疾的元配之子受委屈,特地挑了性情飒爽,也担得起王妃之位的武氏求娶为继室。   原是媒妁之言成就的婚事,因两人性情志趣相投,才有了后来融洽而深厚的夫妻感情。   这些事,王府内外众人皆知。   武氏帮谢衮养了那么多年先室之子,从不知道,谢瑁心里竟埋了那样一颗恨毒的种子。在阴暗处生根发芽,悄然长出淬毒的荆棘。   往事历历在目。   那个孱弱哭泣的孩子仿佛还在眼前。   她当初对谢瑁的事关怀备至,自认问心无愧,苦心错付的委屈与难过也都在时光里渐渐消磨,此刻只有满腔光明磊落。   “王妃之位非我所求,谋害孕妇更令人不齿,我敢对着武家和谢家列祖列宗起誓,从未做过那样的事。”她对上谢瑁的满目阴沉,想起初见时稚儿清澈的目光,想起谢衮当年的郑重托付,到底觉得心痛,“你纵不肯信我,也不该疑你的父亲!”   “依太妃所言,是钟嬷嬷骗我?”   谢瑁仿佛听到了笑话,嗤道:“父亲纵横沙场,尚有遭人暗算的时候,后宅中更不可能明察秋毫。关乎生死性命的事,怎就不容怀疑?”   这般质疑,分明根深蒂固。   越氏在旁瞧着,几番要开口劝说,想起方才谢瑁的满眼凌厉和素日叮嘱,到底没敢开口。   倒是老太妃痛心疾首,颤巍巍道:“当年的事,在场的人不少,你怎就偏信那老稳婆的鬼话!即便怀疑,说出来对证就是,何必做出这样的事。若珽儿真有个好歹,你对得起你父亲么?”   “他们又何曾对得起!”谢瑁厉声。   “父亲战死时,祖母和二叔何等悲痛,如今呢?太妃和谢珽把那京城强塞来的女人当成宝,怕是奴颜婢膝,狗苟蝇营,早就将旧仇抛之脑后了!”   “可笑,真是可笑!”   谢瑁说罢,忽然大笑起来,在祠堂里听着却分外悲怒凄凉。   最后,他的眼角滚出了眼泪。   自幼腿疾,他无数次抱怨过苍天不公。   兄弟、父亲、叔叔、姑姑,谢家每个人皆可顶天立地,驰骋沙场,唯有他双腿孱弱,连站立都难。他不肯信这是天灾,便下意识归咎于人祸。   而武氏,便是最可疑的祸端。   事已至此,刺杀之罪已难洗清,即便府中顾念几分,谢珽和武氏背后那些军将也不会答应。   而他是王府的嫡长子。   即使阴鸷,也不肯俯首受辱。   钟嬷嬷已经死了,事情过去太久,即使说破嘴皮,此事也无从对证。他怀了二十年的怨恨,只为将武氏拽入泥潭,更不愿相信这一切只是谎言,不信他困于轮椅纯属天意命数。   脸皮撕破,已经无路可退。   谢瑁佯作拭泪,将一粒红丸送入口中。   “是非黑白自有公论,列祖列宗也都看着。我为母报仇,问心无愧,按律处死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奕儿尚且年幼——”   他终于瞥向越氏,想起年幼乖巧的儿子时,阴冷猩红的眼底终于浮起些温柔。   “他不懂事,也不知这些内情。所有恩怨都算在我头上,往后还望婆母和二叔多加照拂,别让人苛待了他。”   这言辞神情实如托孤。   越氏与他成婚数年,朝夕相处创迪缱绻,最知道他的性情,意识到谢瑁想做什么时,大惊失色,立时往他身上扑了过去。   谢瑁却勾了勾唇。   “保重。”他用唇语告别。   旁边谢珽原以为他会做困兽之斗,瞧见越氏那神情,猛然醒悟过来抢身去救,却只听到他最后的几个字。   “晚了,早就吞……”话音未落,眼神便迅速的灰败了下去,在一瞬僵滞后,垂下了头。   越氏握住他尚且温热的手,当场恸哭失声。   谢砺亦神情骤变,抢身上前道:“怎么回事?”   “毒丸。”谢珽眉头紧皱。   王府里没这种能立时取人性命的东西,方才谢瑁吞服的想必来自刺客手中。从情势骤转,到当庭对峙,谁都没想到谢瑁会在身上藏这种东西。此刻药已吞入腹中,哪怕请了郎中过来,也回天无力,谢瑁这般选择,偏执得一如既往。   方才还咄咄相逼的人,此刻渐渐气绝。   越氏伏在他膝上泪流满面,老太妃怔怔片刻,回过味时昏厥了过去。   ……   当天傍晚,王府里发出了讣告。   老太妃上了年纪,哪怕平素性情执拗蛮横些,对几个孙儿却极为看重。她昨日担忧谢珽伤势,夜里辗转反侧没睡好,今日骤喜骤惊,亲眼看着嫡长孙在跟前自尽,那样的打击实如一记重锤,将她彻底放倒在病榻上。   武氏无法,将她托付给二房婆媳照看,连年弱的小谢奕一道送了过去。   她和阿嫣则忙着筹备丧礼。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诸般物事皆需仓促准备。且谢瑁到底是王府的嫡长孙,既已以死谢罪,又自幼遭人欺瞒,变得偏激阴鸷,算来是个可怜可恨之人,丧事上便未薄待,武氏和谢珽做主,已重礼厚葬。   里外忙成一团,阿嫣亦脚不沾地。   直到次日入夜时分,才算稍得空暇。   回到春波苑里,瞧见熟悉的昏黄灯光时,她不知怎的,竟有点想哭。   从元夕夜跟着武氏出门赏灯,到这会儿回来,其实也不过三个夜晚而已,回想起来却仿佛经历了太多的事。元夕街市上的粲然花灯,夫妻俩携手猜灯谜的欢笑融洽,遭遇伏击时的惊心动魄,赶往外书房时的担忧焦灼,得知真相时的意外与愤怒,谢瑁自尽时的震惊无措……   每一样皆如巨浪冲击着心神。   她抬着沉重的脚步,由卢嬷嬷缠着进了内室,脱去衣裳钻进浴桶里,待温热的浴汤漫过身体时,只觉整个人疲惫得要命。   腿脚酸痛,头昏脑沉。   她阖上了眼睛,在热腾腾的浴桶里彻底放空脑袋,将绷了数日的心神放松。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在推她,阿嫣睁开眼,看到卢嬷嬷蹲在浴桶边上,目露担忧,“王妃这是劳累过头了吧,睡在这儿也不怕着凉。奴婢服侍穿衣,到榻上睡吧。”   “我想再泡会儿。”阿嫣低声。   浴汤温暖,胜过床褥被窝。   明儿便要设奠,届时吊唁的宾客往来,女眷须由她和武氏接待,自是要忙上两日。若不趁这会儿泡着解乏,怕是撑不下来。   卢嬷嬷心疼极了,却也没法子。   她往浴桶里添了些热水,又娶个薄毯子遮在上面,免得跑了热气,又低声道:“王妃既觉得累,就再眯会儿,我给揉揉穴位。”   说着,跪坐在浴桶的旁边,为阿嫣轻揉头皮。   她按揉的手法很老道。   阿嫣原就累极,被她这样轻轻按揉,不消片刻就又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疲惫消去大半,水也凉了。   她起身擦净水珠,穿了寝衣。   已是亥时,窗外春夜静谧。   阿嫣原以为谢珽今夜会忙碌得脱不开身,就没打算等,才命人铺了床榻要熄灯,就听外面珠帘轻动,谢珽走了进来。   他一身墨色衣裳,惯常的威冷。   神情却似十分疲惫,进屋后不待阿嫣迎上去,便自将外裳解了随手丢在长案上。   待阿嫣近前,忽然伸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阿嫣微怔。   但她感觉得到,谢珽今晚的情绪格外低落,与往常迥异。就连这拥抱都是疲惫的,也不多说话,只低垂着头,将脸埋在她发髻鬓畔,闭着眼久久没动。   烛火微暗,卢嬷嬷她们悄悄退出去,就只剩夫妻相拥。   阿嫣知他这两日情绪跌宕,便微微踮起脚尖,竭力给他些支撑。谢珽高大的身躯微微躬着,几乎将脑袋埋到她柔软纤秀的颈窝。   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被他阖眼贴着的地方,忽然传来些许溽热的感觉,像是潮润的眼泪。   阿嫣微诧,想要偏头看他。   谢珽却像是惊觉过来,松开怀抱站直身子,也没让她看到脸上的表情,只低声道:“我去沐浴。”说罢,大步进了内室,片刻后,里面传来哗啦水声,像是整桶水被拎起来兜头浇了下去。   阿嫣站在外面,暗暗有些担心。   成婚这么久,谢珽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岿然威冷的形象,瞧着仿佛铁石心肠,坚不可摧。哪怕后来起了假戏真做的心思,在她面前扯开寝衣晃来晃去,借着泥塑仕女的名义送她珍珠首饰,也是端着点身份,不负王爷坚节度使的端贵威仪。   而今晚……   她抬手摸向脖颈,仍能觉出残留的稍许潮润,那当然不会是口水。   被兄长谋害,确实令人愤怒。   但谢瑁在祠堂里服毒自尽,谢珽抢身去救时分明是掺杂了担忧与焦灼。以至认清谢瑁已然气绝的事实,他还愣愣站了半天,最后被震惊之下扑过去的谢砺挤到了旁边,犹似不可置信。那样的反应,在这个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悍将身上,应是极为罕见的。   或许内心深处,他仍在顾念血缘。   阿嫣长在书香文墨的太师府,即便长辈偏心固执些,幼时过得也不尽如意,却从未见识过至亲相争的惨烈。   她攥着衣袖,不时觑向浴房。   ……   两炷香后,谢珽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湿透的头发披散,拿栉巾擦得半干后随意戴了玉冠,寝衣也是胡乱穿着的,冷硬的轮廓在灯烛下疲惫未消,薄唇也紧紧抿着。   走到榻边,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情绪。   “怎么还没睡?”   “方才眯了会儿,还不困。”阿嫣屈腿坐在榻上,沐浴后青丝披散,不用半点首饰装点,反觉婉转柔旖。   谢珽坐在旁边,勉强勾了勾唇,抚着她青丝道:“早点睡吧,明日会很忙。”   声音颇温柔,似在宽慰。   阿嫣却仍不太放心,迟疑了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殿下方才,很难过吧?”   语调低柔温和,那双清澈的眸子望过来,里头尽是浓浓的关怀。成婚这么久,她守着心里分明的泾渭之界,甚少主动去碰谢珽。此刻,男人修长干净的手被她十指轻轻牵着,像是壮着胆子依偎倒虎狼旁的兔子,小心翼翼又满含担忧。   谢珽注视着她,嘴唇翕动。   片刻后,开口道:“他终归是我的兄长。”   哪怕素来疏远,甚至走到了反目成仇谋算性命的地步,却仍是同父所出,一道长大,在彼此记忆里占着一席之地。   年少时,谢珽也曾盼望与兄长一道嬉闹调皮,每尝得了好东西,都会跑过去送给他。后来得知谢瑁的腿疾药石无医,且兄长似对他暗存不喜,就甚少在他跟前闹腾了,免得谢瑁看了伤心。但只要在外有所得,还是会变着法儿相送,或是借祖母之手,或是让二叔转交。   再后来,他也懂事了,有了骄傲与脾气。   他不会再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但他永远记得,父亲谢衮但凡回府,都会将兄弟两个叫到一处,查问课业,说说家常。亦曾郑重叮嘱,说兄弟是血脉相系的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肩上都担负的谢家的前程与荣辱,务必勠力同心,彼此扶持。   但最终,还是走到了这地步。   幼时的记忆在烛光里徐徐吐露,暗藏了对谢衮的追思,也掺杂对谢瑁的遗憾与惋惜。   阿嫣静静倾听,在男人冷硬的脸庞流露难过时倾身过去,轻轻抱住了他。   如同她醉后想家,在西禺山的夜色里怀念过世的祖父,谢珽拿斗篷将她裹在怀里,耐心听她唠叨时那样,存了宽慰陪伴的意思。   烛光渐黯,夜风飒飒。   谢珽自丧父后就负重而行,几乎没跟谁吐露过情绪,也从不允许脆弱流露。太多的往事积压在心头,此刻说出来,像是千钧重担被人轻轻挪开,竟自轻松了许多。   满腔低落情绪,似化入柔软春水里。   谢珽低头,看到少女眼底的心疼与伤感,在深夜困意袭来时,安静得像是蜷了尾巴的猫。   气氛似乎有点沉闷悲戚。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老练如他尚且有点承受不住,阿嫣自幼娇养未经世事,短短两三日间见证了那么多性命消逝,又被卷入兄弟相争的阴谋里,恐怕也是很难过的。若怀着这样悲戚的情绪入睡,实在于身体无益。   谢珽心结纾解,恢复了惯常的姿态。   “夜深了,早点睡吧。”他稍稍侧身,就势让少女躺进了被窝里,见她垂眸不语,神情有些惘然,又轻挑了挑唇角,“果真是长大了,抱着还挺软的。”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的瞟向她胸前。   阿嫣原还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听了这话,顺着他视线瞧过去,明白他话中暗示后,顿时呆住了。   这个人在胡说什么啊!   猝不及防的调戏之语令心跳微乱,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是过度担心了,撩起被子蒙住脑袋,翻身朝里睡下,再未看他一眼。   谢珽熄了灯烛,摸了她的手握在掌中,侧身睡下。   阿嫣犹自暗气,试图挣脱。   谢珽却不肯撒手,只低声道:“我牵着你,免得夜里做噩梦。” 第48章 心疼 让谢珽给她捏腿……合适吗?……   或许是太过疲惫, 或许是有谢珽牵着手,阿嫣这一夜睡得很踏实。   晨光熹微时,她在谢珽怀里醒来。   这几乎不出所料。   昨夜牵着的手依然紧扣, 不知在何时变成了十指交握。她整个人钻到谢珽怀里, 也许是惦记他伤势未愈,并未枕在他臂上, 但脑袋却埋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谢珽的另一只手则搭在她的腰间。   锦被暖软, 鼻端是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 目光微抬, 是他寝衣微敞的锁骨, 而后是光洁的脖颈、干净的喉结。   无端让她想起了元夕遇袭那夜。   画舫外铁箭横飞,她被他揽在怀里跃上岸边, 目光所及,唯有他的锦衣与胸膛,将一切凶险拦在外面。   心里忽然有点五味杂陈。   谢珽大抵是昨夜很晚才睡着, 这会儿尚未醒来,察觉到她轻微的动作, 在梦中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脸颊贴在她鬓侧。   阿嫣蜷缩在他怀里, 轻咬了咬唇。   许多事情确实不一样了。   从最初的生疏冷淡, 到如今的依偎入眠, 谢珽身上那层冷厉坚硬的外壳似在一层层剥去。   先前那些古怪的举动还不算太露痕迹, 但元夕那夜, 他在拥挤人潮里将她揽入怀中,牵着她的手含笑穿过熙攘街市慢赏粲然花灯,哄着她叫夫君, 事关生死时将两个暗卫留在她的身边,只身闯入刺客当中,落得满身伤痕……种种作为,已不是先前所谓的尊荣养着了。   重伤时还让她亲他,半真半假。   他或许真的心生动摇了,不像先前那样冷情寡欲、挑剔苛刻,抱着分道扬镳的打算各安一方。   但这对阿嫣而言并非好兆头。   谢珽固然已不复成婚之初冷硬疏离的姿态,婆母待她也极好,但谢家这样的凶险之地,阿嫣扪心自问,着实有点应付不来。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跟他做长久夫妻,若放任下去,她暗自期盼的和离书恐怕得泡汤。   到时候阴差阳错弄假成真,她如何拗得过谢珽?   总得浇瓢凉水,将才刚冒头的火星扑灭。   不过如今正逢谢瑁的丧期,虽说兄弟俩自幼感情不睦,谢珽到底念着旧情,因谢瑁的死而心绪颇差。这种时候,她原该好生陪伴在旁,提男女间那点事委实不合时宜,须等等再说。   阿嫣主意已定,悄悄滚出他的怀抱。   待隔开了尺许距离,回眸瞧向谢珽的眉眼,想起昨夜他提及旧事时的神情,心中暗生恻隐,被她竭力摁住。   ……   丧事期间,王府里格外忙碌。   老太妃原就上了年纪,眼睁睁看着嫡长孙服毒自逝,惊痛之下重病未愈,留了高氏在侧照顾陪伴。越氏那边不必说,丧夫后伤心之极,加之有个已经懂事的小谢奕要照顾,白日里灵前跪哭、夜间独自抹泪,便由二房的妯娌陪着。剩下的女眷往来祭奠、探望太妃等事,皆由武氏和阿嫣打理。   阿嫣虽年弱了点,经武氏手把手教了半年,迎来送往的事都办得妥帖,进退得宜而滴水不漏。   只是颇为劳累。   每尝晚间回到春波苑,多半都是往美人榻上瘫着,歇好半天才能缓过劲儿来用饭。   谢珽显然比她更忙。   毕竟府里人丁不算兴旺,谢琤是个年纪有限的少年郎,这种事帮不上太大的忙。三叔谢巍代谢珽去了别处,一时间还没赶回来,便只有谢砺父子和谢珽撑着门面。长史府和节度使的事并未因谢瑁的死减少半分,相反,谢瑁引贼入城,偷袭不成后自行了断,丢下的烂摊子还得谢珽来收拾。   诸般琐务压来,将人忙得倒悬。不过再忙,到了晚饭时分,他都会拨冗来春波苑陪阿嫣一道用饭,看她小脸儿似都累瘦了,又让人添汤加菜,从外头买她爱吃的糕点果子。   到了晚上,也半次不落的回屋来睡,免得阿嫣独守空房,因元夕夜惨烈的记忆而噩梦难眠。   他的陪伴也确实有用。   阿嫣前次在西禺山遇到偷袭,虽未亲眼所见,光是闻着风里残留的血腥味儿,都被吓出了好几场噩梦。这回陷于险境亲眼目睹,其实也极惊惧,不过每尝暗生畏怖时,想着有无坚不摧的谢珽在旁边,心里就能踏实不少,更不至于沦入噩梦。   如是奔忙数日,府中法事既尽,又送到家庙停灵数日再择日下葬。   待诸事既毕,已是二月初了。   魏州气候比京城暖和,这时节早已是草长莺飞,纸鸢渐放。   谢氏家庙里做了几场法事之后,谢瑁作为王府嫡长孙的盛大葬礼就算彻底结束了。   除了越氏仍极伤心,小谢奕见不着生父后不时哭闹沉默,旁人的情绪多少都在繁杂冗长的丧事里寄托尽了。就连老太妃都渐渐痊愈,亲自送了孙儿一程,又在家庙暂住两日,算是借着郊外开阔的春光排解心绪。   武氏与阿嫣亦陪伴在侧。   谢珽倒没那闲工夫,送走谢瑁后,天地仍旧开阔明媚,王府诸般公事也亟待他去处置,遂先行辞别回城。   彼时正逢晌午,春光柔暖。   阿嫣与他一道用了午饭后在小院里歇午觉,武氏精神头倒是不错,因想着谢衮英年战死,嫡长子又落得此等下场,为亡夫伤心遗憾之余,这几日皆抽空亲自手抄经书,算是略寄哀思。   谢珽进去时,她正端坐抄写。   见他颀长身姿走进来,逆着光脸色微暗,身形轮廓却颇有乃父当年的英昂之姿,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而后搁笔道:“这就赶着回府里了?”   “此间事毕,无需再耽搁”   “也好。贾公前日来时瞧着瘦削了些,想必这阵子各处官员来吊唁,也将他忙得够呛。”说着话,到门口瞧了一眼,见只有徐曜守在外面,便放心掩门,低声道:“瑁儿这事来得突然,前些日府里办丧事,我惦记着奕儿母子俩,没空跟你细说。瑁儿这事,我觉得十分古怪。”   “母亲在怀疑钟嬷嬷的意图?”   武氏颔首道:“她是先夫人的老仆,照理说该全心护着瑁儿,代旧主好生照看他长大成人才对。怎的无中生有,挑唆那种话?”   “想必是处心积虑,故意离间。”谢珽道。   “我就是这意思。”武氏示意谢珽入座,将钟嬷嬷的底细尽数说了,道:“她和旁的嬷嬷不同,当年是配了人的,膝下也有儿女,家里还算和美。那个儿子教得也成器,性情还算端方,做官也有点建树,足见她不是糊涂人,知道如何教孩子。当初欺瞒蛊惑瑁儿,怕是另有缘故。”   这样的揣测,谢珽也曾有过。   这阵子府里忙着办丧事,他也曾派人找钟嬷嬷的儿子和谢瑁生母的娘家打探过,钟嬷嬷与主母感情颇深,从前并无仇怨。   既不是出于私心的报复,就该是受人胁迫。   谢珽眸色微沉,“母亲怀疑二叔?”   “瑁儿是府里的嫡长孙,旁人谁敢打他的主意?便是想要挟钟嬷嬷,也没那个胆子。若这猜测属实,你二叔拿她的家人威逼利诱,钟嬷嬷忌惮他的势力,也未必敢跟你父亲吐露。他们兄弟俩是一母所出,也并肩上过沙场,平白说出来,你父亲必定不会信。”   钟嬷嬷既不敢求助,便只能顺从。   旧主的孩子,比起亲生骨肉来,分量毕竟不及。   更何况还有重利相诱。   如此自幼离间,神不知鬼不觉,待那颗种子生根发芽,于长房一脉而言就是个极深的祸患。   譬如这回,若非谢珽闯过鬼门关,府里早就乱了。   兄弟阋墙争杀,最得利的则是旁支。   三房的谢巍是庶出,且素性爽利飒然,若非谢珽有令或逢战事,寻常甚少跟军中往来,跟不与武将结交。相较之下,二房的谢砺年富力强,非但是嫡出之子,在军中威望甚高,还跟裴缇那样的众将袍泽深厚,一旦谢珽出事,武氏受累,想从年弱的谢琤手里夺过爵位,简直易如反掌。   这猜测虽诛心,却不是没可能。   屋中微静,母子俩无声对视。   谢珽的脸上渐渐笼了寒色,“大哥为人阴毒偏执,但做事的能耐却有限。先前因表妹的事笼络姑姑旧部时,就没收干净尾巴,让徐曜尽数查了出来。此次布置周密,实在出乎所料。他与军中往来不多,河东辖内没这样厉害的刺客,能迅速寻到这些人,也不寻常。”   “你怀疑是有人暗中相助?”   “且做事隐蔽,没留半点线索。”   武氏脸色微变,下意识往高氏住的方向瞥了眼,郑重道:“你二叔跟旁人不同,在军中威望极高,轻易不好撼动。这些猜测也是捕风捉影,并无实据。等风头过去,你顺着刺客的招供探探他们的老窝,或许会有点眉目。”   谢珽颔首,见她没旁的事叮嘱,先行离去。   ……   阿嫣午睡正酣,对这些自是丝毫不知。   睡醒后,她还迎来了客人。   ——许久不见的徐秉均。   自打投身军中,他就再也没了舞文弄墨的闲情逸致,便是除夕年节里也照训不误。   少年人意气风发,难免好胜争强些,有谢琤那么个弓马骑射绝佳的同龄人摆着,徐秉均格外用功,碰到休沐也拉了谢琤练习骑射。从谢琤口中得知阿嫣无恙,他也颇为放心,除了让谢琤帮着带些东西给阿嫣外,没再造访王府过。   这回也是太久没见,加之近来心慌,才想来瞧瞧。   只是前阵子府里办丧事,阿嫣忙得腾不开手,他就没好意思来搅扰,直到今日才请谢琤引路,带了过来。   与他同行的,竟还有谢淑。   姑嫂俩年纪相若,处境却大相径庭。   阿嫣孤身远嫁成了王妃,身上担着一重重的事情,甚少有闲暇出府。谢淑却还是待嫁的姑娘,因先前没碰着合意的少年郎,始终未提婚事,平素便颇悠闲。除却读书习字看话本之外,这个冬天,她忽而起了学骑射的兴致,不时就拿卷毛小黑狗做饵,逼着谢琤教她射箭。   谢琤原就没几个休沐的日子,被徐秉均和谢淑两头缠着,就只能将两人凑到一处来教。   如实几次,徐秉均跟谢淑也日渐熟悉。   今日同行而来,少年人意气风发,哪怕碍着谢瑁新丧穿得素净,神情间也觉言笑晏晏。   阿嫣瞧着满目蓬勃朝气,笑而相迎。   而后入座奉茶,就着山色闲聊。   元夕刺杀的事谢珽没张扬,除了给几位老将透露了谢瑁罪行外,多余的半个字都没往外传,就连谢淑都不知谢瑁身死的真实缘故。至于遇刺的事,因关乎谢珽性命和王府颜面,她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往外说,此刻众人聚首,倒是相谈甚换。   末了,徐秉均又去拜见武氏,直至傍晚骑马回营。   阿嫣仍留在家庙,直至老太妃动身回府,才与武氏等人随行回城。   不过进城后,她没急着回府。   而是跟谢淑去街上挑了些新出的笔墨纸砚,又往书肆角落里淘了新近出来的话本,才满意而归。因只有姑嫂俩,她嫌王妃乘的那辆车太富丽招眼,便命侍卫将其空着赶回去,只坐了谢淑的车,慢悠悠的逛过初春的街市。   马车缓缓驶过,帘外春柳如烟。   陈越穿了身深青的衣裳,扮作随从跟在后面,车夫则由司裕充任,乍一眼看上去,与寻常高门贵女无异。   这样的氛围,让阿嫣觉得轻松。   侧帘挂在金钩上,两侧是热气蒸腾的馄饨摊、叽叽喳喳的花鸟摊、贵丽悦目的绸缎庄、奇趣别致的古玩店,妇人牵着孩童去买糖人,仆从拥着贵女去挑首饰,贩夫赚了银钱后眉开眼笑,老人搬了矮凳在门前闲坐,种种市井气象入目,扫尽先前争杀阴谋蒙在心头的那层阴云。   阿嫣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待回到春波苑,瞧着游廊旁盛放的匆匆迎春,抽了嫩绿的柳丝,拱桥下清澈潺潺的溪水,心中愈觉松快。   遂命人备了桌丰盛精致的晚饭,等谢珽归来。   入暮时分,男人如期而至。   他的身上仍是玄色锦衣,英挺眉眼被蹀躞衬出几分冷峻,挺拔身姿健步而来,看似与从前似无差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爷不止往内院跑得勤快了,回来时神情也不似从前紧绷冷沉,瞧见阿嫣在只说上喂兔子,还过去陪着逗了会儿。   而后秉烛用饭,一室温馨。   因时气渐暖,饭后夫妻俩还在春波苑转了一圈散步消食。   开春是一年农桑之始,素来有诸多典礼,譬如皇帝率百官拜祭天地祈求风调雨顺,皇后率内外命妇举行亲蚕之礼,皆是每年应有之意。谢家施政一方,又袭着尊荣爵位,往年也会办类似的仪典,虽不敢与皇家相比,却也颇隆重,算是上承皇家旨意,下启百姓耕种之事。   阿嫣对这些不太熟,谢珽遂说给她听。   等消食回来,已是戌时末。   夫妻俩熟悉之后,谢珽已经改了回屋后就宽衣沐浴,而后上榻翻书直到睡觉的毛病,多半是等阿嫣沐浴后,他再进去拿剩下的热水擦洗。今夜亦然,宽衣解带之后,他往堆着泥的侧间踱步过去,想在阿嫣沐浴的间隙里捏个小物件,却见她衣衫轻摇,走了过来。   “热水都齐备了,殿下去沐浴么?”   “你不去?”   “我待会再去。”阿嫣瞧他已取出了泥,有几分手痒,道:“前阵子来去奔忙,走得腿都快僵了。如今既闲下来,就想掺些药汤多泡会儿,怕是要泡许久。殿下先去吧,免得让我耽误了。”   说着话,坐上旁边绣凳,就想玩泥巴。   谢珽却将目光微抬,“腿不舒服?”   “许是劳累太过,积久了恐怕伤身。药汤已经调好了,我多泡上几回,歇歇就好了。”阿嫣戳了戳尚未调软的泥巴,已经琢磨起了待会该捏个什么。   手指却忽然被谢珽握住。   他自幼习武,年少时练马步,一站几个时辰是常有的事,那时候也会腿脚僵硬,连抽筋都抽不起来。药汤这种东西他也曾试过,一两天里泡了还行,若积攒的时日一长,能管用的不多。   阿嫣身娇体软,平素多走几步路都能露出疲累之态,这回连着奔忙了半个月,怕是早就累过头了。偏她又懂事,强撑着王妃的姿态不肯坠了府里的脸面,在他跟前都不喊半声苦累,怕是早就成了积弊,光凭几盆汤药未必管事。   谢珽有点心疼,忽而站起身,极熟稔的牵住她的手。   “药汤泡腿未必管用,我给你捏捏。”   说罢,拉着她径直往床榻上走去。   阿嫣瞧着他侧脸,嘴巴张了张,却没敢说话。让谢珽给她捏腿……合适吗? 第49章 动念 走进他心里,在他怀中肆意妄为。……   仲春天暖, 窗外月移影动,轻风翦翦。   屋里的炭盆已然撤去,唯有玉鼎香炉上淡烟袅袅, 安静吐出香气。   玉露才刚将熏好的衣裳捧进来, 与玉泉一道换了簇新的合欢被褥铺好,见夫妻俩携手走来, 便行礼退了出去。外头卢嬷嬷让人将浴房的水备好后等了半天,正要来请, 瞧见这情形, 也默默退了出去。   这般反应委实暧昧了些。   阿嫣垂着脑袋, 有点欲哭无泪。   就是她连日腿脚疲累, 谢珽心血来潮给她捏个腿而已,又不是要做别的, 她们一个个避嫌成这样是几个意思?   但事已至此,显然不能反悔了。   免得让谢珽觉得她心虚。   遂没话找话的道:“其实卢嬷嬷也会捏腿揉脚的,能给人纾解乏累。只是她如今年纪大了, 每日操心屋子内外的事已颇劳累,实在不好劳烦她。殿下每日忙于公事, 难得有点闲暇歇息, 待会随便捏捏就好了, 也没多大事儿。”   谢珽回头觑她, 烛光下少女云鬓娇颜, 春衫轻薄, 那双眼睛里却分明藏了几分忐忑。   他勾了勾唇, “怕我捏断你的腿?”   阿嫣讪讪的笑了笑。   这男人确乎有随手捏断她腿的能耐,但又没吃错药,不至于平白发疯失了分寸。她若真怕, 也该怕他位高权重,她命小福薄,支使了这尊大佛会折寿。   胡思乱想间,谢珽已然挽起衣袖。   阿嫣褪了珠鞋坐在榻上,将两条腿伸开,低声道:“就是腿肚子有点酸痛,别处并没什么……”话音未落,就见谢珽捧住她一只脚,掀起裙角径直将罗袜褪了,口中道:“坐好。”   阿嫣乖乖闭嘴坐好。   谢珽的动作却在那一瞬微微顿住。   虽说成婚甚久,他其实没怎么认真看过她的腿,白日里有罗裙掩着,到夜间同宿,她也穿了宽松的寝裤,即或能勾勒出修长的轮廓,终归也隔着一层。   然而此刻,她光洁的腿上再无遮掩,明亮烛光照上去,只觉白皙若细瓷。   她天生骨架小,身姿窈窕轻盈,小腿上长的肉也不多不少,入目匀称纤细。手指落上去时,触感却颇绵软,比起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有着更令人心颤的盈弱之感。   谢珽忽然就想起来,有几个夜里,她在怀中熟睡,他的手肘碰到她未穿亵衣的胸脯,也是这样温软的触感。   心神有一瞬摇荡。   谢珽轻咳了声,神情是惯常的冷清自持,仿若无事般将她的脚搭在他膝头,轻按了几处,问她痛感如何。而后将两只手呵热,顺着她脚腕徐徐往上揉捏,力道不轻不重,却因熟知经络穴位,颇有效用。   待小腿捏了一遍,又捧了脚丫来揉。   连着半月劳累,她年纪小不好乘肩舆来去,全靠这双绵软的脚奔波。疲惫积攒甚久,在谢珽拿指腹轻揉穴位时,隐有酸痛之感。   阿嫣揪住衣袖,低低哼了声。   谢珽抬眸,“疼吗?”   “酸疼。”阿嫣低声。   “那我轻点。”谢珽放缓了力道,见她缩坐在榻上,拿罗裙将膝盖往上遮得严实,细嫩的手指亦揪紧衣袖,眸色不由微深,压着声音道:“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   “紧、紧张吗?”   阿嫣顾左右而言他,“怕疼罢了。”   谢珽似笑了笑,指腹仍按回她脚掌,道:“会有点酸胀,揉开就好了。”   说话间指尖稍稍用力,在她柔软掌心旋磨。她的脚生得精致,捧在掌心小小的,脚趾微微蜷缩,像是一小把秀白的茉莉,娇姿淡妆。   大抵是劳累后气血不畅,少女眉头轻蹙。   极低的哼哼被她含在嗓子里,落入谢珽眼中,便是长睫羞垂、轻咬薄唇的柔软姿态。直到脚掌经络都揉通些了,蹙着的眉尖才稍稍舒展。   谢珽换了只脚给她揉。   帘帐长垂,春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轻轻打在窗畔树梢,润物无声,落在人心上时,却悄然荡起涟漪。   阿嫣咬唇不出声,呼吸却时轻时重。   谢珽听在耳中,心神愈发紧绷。   手指揉遍脚掌,蔓向小腿。   比起他杀伐时的狠厉,此刻克制着力道的姿态简直温柔之极。阿嫣的目光落在他干净的手指和沉默的侧脸,心底异样渐浓。   直到他的手越过膝盖,她才猛然惊觉。   而后猛地压住了裙角。   谢珽微愕抬眉,正对上她的目光。   腿脚的疲累酸胀消去,此刻浑身轻松舒适,她的脸上惬意犹在。只是眼底添了慌乱,似娇羞似躲闪,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低下了头。   “已经好多了。”她连忙缩回脚丫藏在罗裙下,竭力驱走心头异样,脑海里却仍是方才视线相触,谢珽眸中藏着的那簇幽微火苗。   阿嫣万分确信,谢珽改主意了。   好在如今只是个苗头,他端着一方霸主应有的端贵姿态,行事十分收敛,也在克制自持。既然为时不晚,浇瓢凉水应该管用。   至少该让他知道,她没打算在谢家久留。   以他的傲然,想必会适可而止。   阿嫣垂眸稍加思索,很快想到了法子。   “我方才忽然想起来,先前说要跟司裕道谢,因着大哥的事一直没顾上。明日万安寺有法会,我想去敬个香,顺道带些东西谢他。”她状若无事的取了罗袜穿着,又道:“明日殿下有空么?”   话题转得太快,谢珽愣怔了下。   片刻后,才颔首道:“能抽空出来。”   “那我们一道去吧?”   阿嫣抬眸觑他,慌乱消弭之后,目光仍有点不自在,无所遁形。   谢珽僵硬道:“好。”   直到阿嫣穿好罗袜,下榻趿鞋进了浴房,谢珽还直愣愣坐在那里,纹丝未动。   坦白说,他方才确实动了旖念。   哪怕最初提出给她捏脚,是因心疼小姑娘吃苦受累还强忍着默然不言。但在手指握着她绵软的脚丫,看到她咬唇垂眸,鬓边烛影摇红,呼吸时轻时重,那样娇软柔旖的姿态终究勾动了心思。   即便他竭力自持克制,在这细雨如酥的春夜里,到底旖念丛生。   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同床共枕。   先前的偏见与冷傲都已在朝夕相处中磨去,这个阴差阳错来到他身边的小姑娘,非但仙姿玉貌,亦柔韧聪慧。她有书画清逸的才情,师承名家而深藏不露,有安静又要强的性子,身在逆境却不骄不馁,从当初因替嫁而暗遭诟病,到今日博得身边人赞誉喜爱。   更何况她还心灵手巧。   会在后晌或夜里弹弄箜篌,泠泠之音令精通音律的三叔都赞不绝口,会在昏暗的揖峰轩捏泥彩绘,眼光独到又别出心裁。   她不知不觉的走进了他心里,在他怀中来去自如,肆意妄为。   令他甘愿折腰相就,甚至心旌摇拽。   然而方才,她分明在逃避。   谢珽捏不准缘故,因阿嫣沐浴后去厢房叮嘱了些琐事,等他沐浴出来时,她已颇疲倦的合衣睡下了,自然也无从探知。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   给司裕道谢这件事,阿嫣是认真的。   当日侧厅里,谢瑁当众指认司裕是万云谷的杀手时,阿嫣固然惊愕万分,心里却也知道,这身份未必是污蔑。毕竟司裕的能耐她亲眼瞧见过,杀人毫不手软,半点不逊于久经沙场的谢珽和部将。他的性情却又冷僻,半个字都懒得跟人多说,更不爱跟人打交道。   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能耐和性情。   八成是经历极为特殊。   换在从前,阿嫣对杀手这种身份颇为忌惮,在闺中听闻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也会觉得心惊胆战。   但她半点都不怕司裕。   她将他视为朋友。   翌日清晨从照月堂回来后,阿嫣去库房挑了几样差不多的东西,让卢嬷嬷装在锦盒里,而后往外院去。田嬷嬷奉命去请谢珽,那位原本在长史府,听到信儿后倒是抽空来了。   夫妻俩在司裕住的院子外碰头。   王府里养的车夫马夫不少,因都在魏州安了家,平常不当差时,多半都各自回家住了。阿嫣陪嫁过来的人并不多,几位管事各自在外置办了住处,只在有事时入府给阿嫣禀话,平素或是在田庄或是在铺子里,很少在王府落脚。   司裕刚来魏州的时候,阿嫣曾让管事给他租了院落在外住,他不肯,便在府里腾出了个空着的屋子供他落脚。后来因他在西禺山救护阿嫣有功,武氏便让人将闲置的客院腾出了一套,专给司裕用。   阿嫣与谢珽过去时,院门虚掩着。   仲春二月,满院阳光明媚。   风飒飒的吹过地面,有几只小麻雀在草地上觅食,阿嫣推门进去环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开口道:“司裕。”   话音落处,司裕飘然落地。   ——他除了阿嫣偶尔出门时赶车外,几乎无事可做,对魏州城的繁华街市又无甚兴趣,闲暇时候,除了关着屋门练身手,便是找个树杈躺着睡觉。自幼练就的警觉使然,阿嫣与谢珽、卢嬷嬷缓步走来时,他已听到了动静,原以为夫妻俩是要去别处,加之不太想看到谢珽,便未现身添乱。   直到阿嫣开口唤他。   司裕立时坐起,飘然站在了她的跟前。   少年颀长的身姿又抽高了点,也没有拱手行礼的规矩,只看着阿嫣道:“找我?”   “是呀。来谢谢你。”   阿嫣说着,让卢嬷嬷将锦盒都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笑吟吟道:“元夕那夜遇刺时,你帮了不小的忙。回府后非但没能请医延药过来道谢,还险些将你卷进麻烦里。今日我和殿下过来,就是特地谢你的。”   司裕耸耸肩,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   这样吝于言辞的做派,阿嫣已然习惯,遂将那锦盒揭开道:“喏,这是新买的料子,回头请裁缝过来给你做几身衣裳。还有这玉佩,也算名家手笔,这把弯刀虽短,据说是也是贡品……”她挨个将东西给他看,末了又道:“都是些小物件,留着随便玩吧。”   “唔。”司裕对这些原本无甚兴趣。   不过她送的就不一样了。   他毫不客气的将玉佩收进怀里,又试了试那弯刀的锋刃,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波动。   “这个好。”他说。   阿嫣瞧他喜欢,笑得眉眼弯弯。   旁边谢珽亦拱手道谢。   ——抛开这个少年对阿嫣超乎寻常的忠心不论,两回遇袭时,司裕都能护阿嫣无恙,又不顾安危奉命来助他,这都令人感激。谢珽并非狭隘之人,哪怕心里为这超越寻常主仆的忠心有点泛酸,道谢时却也真心实意,亦将徐曜备好的谢礼送上。   司裕瞥了一眼,权当收了。   而后,阿嫣便笑吟吟向谢珽道:“殿下若无旁的事,就先回去么?我还有话跟司裕说。”   那语气神态,倒像有些体己话不愿让他听到。   谢珽知道她的性子,倒不至于怀疑她跟司裕有什么,但瞧着少女迫不及待要将他赶走的姿态,反而不想动了,只岿然站在那儿,淡声道:“你先说,我不急。”   “殿下先回嘛。”阿嫣见他果然起了好奇,愈发摆出不愿让他听见的架势,一双小手按在他胸膛上,轻轻往外推道:“殿下那么忙,就别在这儿耽误了。回头我带些蜜饯回来,送去外书房磨牙。”   说着话,摆出个撒娇般的笑。   谢珽退了几步,到底没好再坚持,便只转身而去。走出去几步,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假装忽然想起了件事,去而复返,徐徐走向院门,凝神去听院里的动静——并非他爱听墙角,实是阿嫣今日的举动迥异于往常,实在勾人好奇。   离院门尚有几步时,她的声音便低低传来。   ……   院里,阿嫣敛了方才的撒娇的模样,容色稍肃。   暖融融的春光里,司裕乖顺站着。   他身上穿的是深灰布衣。   大约是习惯使然,他手里除了阿嫣让玉露买了赠送的衣裳,旁的都是同样的颜色与款式,穿旧了也懒得换。因不舍得穿坏阿嫣给的衣裳,一年里,有九成的日子都穿这身深灰色的,新衣旧裳来回换。不过他眉眼清俊,身材高挑,哪怕破布裹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被诬为刺客的那回,他穿的也是这身。   阿嫣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形。   少年站在谢砺和武将前面,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旁边两名侍卫仗剑羁押,孤身一人被众口围攻,背影瞧着格外孤单。   那样的处境令人难过。   他不是谁的仆从,做车夫不过是为报当日好心救下的恩情,还数次护阿嫣于危难。那样出众如鬼魅的身手,只要他愿意,这天底下无处不可去。就连谢珽这种鼻孔朝天的人,都会收起臭脾气,对他存两分客气。   然而那日,就因车夫的身份,他被谢砺等人轻视折辱,随意栽以罪名,羁押捆缚。   虎落平阳被犬欺。   阿嫣替他委屈,亦愤愤不平。   此刻开口,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语——   “先前你说要做两年车夫时,我其实没太当真,就是看你执意,拗不过才答应的。司裕,算上在客栈的那回,你已经三次救我于危难了,就是有再多的恩,也该清算干净了。真的,你不欠我一星半点,反倒是我欠着你。”   她说得认真,令司裕眉头微动,“所以?”   “所以我不想再委屈你。”   “这儿跟京城不一样。太师府里终归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别添乱,就没人敢碰你。但这座王府里都是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动辄定夺生死。让你委身做车夫,已是十分委屈的了,上回那样的事更会令我不安。司裕,那点恩早就报完了,你不必再被它束缚。往后天高地广,你该有新的去处。”   庭院里春风轻柔,司裕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赶我走?”   “不是要赶你!”阿嫣知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对这事或许会敏感,连忙摆手解释道:“我向来都拿你当朋友,就像徐姐姐和徐秉均那样。你留在这府里,肯定会受很多委屈,车夫这个身份配不上你。”   更何况,王府往来的尽是高门贵户、文官武将,在谢瑁抖露出司裕杀手的身份后,定会有人另眼相看。   就连侍卫们,恐怕也会多加提防。   譬如这回送谢瑁下葬,司裕以车夫的身份随行时,阿嫣就留意到了许多暗里打量的目光。   那让她替司裕难过。   这些话阿嫣没有明说,司裕却猜得出来。   即便自幼的磨砺早将种种情绪抹杀,即便杀人时已无任何感情,亦不贪恋这红尘里的繁华,他生而为人,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旁人敬惧或提防的目光,他都感觉得到,哪怕未必多在意,久了也会如一根刺横在心里。   司裕从不是好脾气的人,若非顾忌阿嫣的处境,当日谢瑁那般捆缚指责时,他其实早就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了。   但他愿意收敛。   哪怕只是个身份卑微的车夫,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似乎都乐意接受,甚至为之欢喜。   而此刻,她却要他离开。   司裕看着阿嫣,脸上仍没什么情绪,“我没地方去。”   无亲无故,亦无家可归。   阿嫣早就想好了,“这有何难。你若不觉得委屈,我手上有田产亦有铺子,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让田嬷嬷的儿子带着你。魏州这么大,外面还有更广阔的锦绣河山,你若无牵无挂,也不妨四处游历。累了就来魏州喝杯茶,我定会好生款待。”   款待一个旁人闻之色变的杀手吗?   司裕难得的扯了扯嘴角,“魏州城没意思。”   “或者你也可以先去京城,那里是天下文墨荟萃之地,汇集了四海列国的东西。等我日后回到京城,你若还没有旁的打算,不论车夫管事,或者另寻个安身立命的事情都成。再或者,我想办法给你另办户籍,你若投身军中,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这些事情,司裕都无可无不可。   他只望了眼墙外,“你还想回京城?”   “我在这里也未必待得长久。”阿嫣终于借机说出了想说的言辞,“当初仓促嫁过来,原就是堂姐任性,做出逃婚那样荒唐的事,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的。这地方终归离家千里,谢家也未必会接纳我这强塞来的王妃。等情势有变,我还是想回京城去,不必再备位充数。”   这些话她不敢当面跟谢珽说。   毕竟那位少年袭爵,心高气傲,哪怕偶尔会在她面前流露温柔,纵横捭阖的铁腕却无半点改变。   当面坦白的情形,阿嫣实在不敢想象。   她不是没见过谢珽威冷的样子。   但凡伤及他的傲气,触到他的逆鳞,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那一方安宁恐怕得彻底泡汤。届时,若回到成婚之初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那就真的没法活了。   但这瓢冷水却不能不泼。   否则,若放任谢珽这股邪火烧下去,迟早得擦枪走火,落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总得有个选择。   既然暗示无用,这法子应该够委婉了吧?   阿嫣见司裕瞟着墙外,便知谢珽应该是去而复返,已经在外面“凑巧”听起墙角了。   也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所收敛?   阿嫣心里敲起了小鼓。 第50章 气闷 谢珽发现,他似乎犯了个巨大的错……   院墙外, 谢珽怔住了。   他没想到特地折道回来,听到的会是这样一番话。更没想到,在王妃之位上越来越游刃有余, 跟婆母和小姑子相处极为融洽, 将他起居之事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阿嫣,竟然还存着回京城的意思。   她竟没打算长留?   全然出乎意料的言辞, 仿佛一根刺毫无征兆地扎进心里,霎时戳破他先前的种种打算, 甚至旖梦里不受控制的遐思与肖想。   谢珽发现, 他似乎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还是从成婚之初就犯的错误。   兴许是少年袭爵、名闻四海的傲气使然, 兴许是河东麾下高门府邸对王妃之位的觊觎使然, 一直以来,谢珽都下意识认为汾阳王妃之位是个香饽饽。哪怕楚嫱临阵逃婚, 那也是狗贼郑獬暗中使绊子,蒙蔽挑唆愚蠢的楚嫱使然,并非王妃之位不招人待见。   奉旨成婚之后, 事情的走向也都握在谢家手里。   是以阿嫣替嫁而来,在未窥出她招人疼爱的性情之前, 他就有过先尊荣养着, 往后给她另外安排去处的打算。   直到小姑娘悄无声息的闯进心里。   目光为她所吸引, 心念为她所牵动, 忍不住偷亲、拥抱、哄她高兴。   谢珽遂收起了最初的打算, 觉得将错就错, 试着让小姑娘留在身边也很不错, 这场阴差阳错的替嫁未必不是一种缘分。哪怕她是楚家的人,跟狗皇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仍愿意留她为枕边之人, 护着哄着,终老一生。   他甚至想当然的以为,只要他愿意接纳,阿嫣应该也会想修两家之好,在春波苑那一方安稳的天地里长久住下去。   只不过她年岁尚小,不知男女之事,傻乎乎的看不懂他的暗示。   遂循循善诱,欲令她开窍。   却原来她半点也不傻。   她心里明镜似的,早就有了主意,只是没戳破他那些隐晦的暗示罢了。连同她用心照顾他的起居,同床共枕相拥而眠,都只是恪尽职守同床异梦,皆因王妃的身份而起,并非对他真心实意。   这个小没良心的,倒挺有主意!   谢珽沉眉站在院墙外,脸上阴晴莫定。   要说不懊恼,那肯定是假的。   谢珽自幼便是天之骄子,做任何事都手到擒来,后来以少年之身领兵杀伐,大败敌军为父报仇,更是绝无仅有的事。   承袭王位后,即便裴缇那样的老将仗着功勋尚未完全臣服,麾下的九成军将却都对他忠心耿耿。军政大权牢牢攥在手里,加之文韬武略,便可纵横捭阖,所向披靡。   不论以狠厉手腕震慑北梁,令无数探子有来无回,直至北梁再不敢随意派兵试探,还是亲自率兵夺下陇右重镇,将刀刃架在郑獬的脖子上,他都掌控在手里,成竹在胸。   甚至与剑南联手,征伐郑獬的事都已谈妥,届时兵锋所向,定能长驱直入。   这些事他都运筹帷幄。   却未料,今日会在小姑娘身上栽跟头。   那些隐晦滋生的心思压根就是他一厢情愿,阿嫣非但不为所动,还故意演这么一出透露了给他听。   偏巧他还挑不出大错来。   毕竟,数月之前他也存了这样的心思,总不能州官公然放火,却不许百姓暗中点灯。   谢珽胸口像被布团塞住,气闷得很,僵硬站了片刻,最终转身走了。   ……   院里春光铺满,阿嫣拿脚尖捻着甬道。   片刻后,司裕收回了目光。   “他走了。”   “嗯。”阿嫣点了点头。   司裕静静看着她,忽而问道:“舍得回京吗?”   “虚名微利,有什么舍不得的,至少在京城更自在些,做些喜欢的事。”阿嫣虽非皇室贵胄,却也出身优渥,见识过宫廷内外各自的欢喜尊荣和身不由己,又被祖父和徐太傅自幼熏陶,对权位富贵并无多少执念。至于这强行砸到头上又危机四伏的王妃之位,更不必贪恋。   司裕却道:“我是说他。”   谢珽吗?   阿嫣神情微顿,心里有些惘然。   若是在刚成婚的时候,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说舍得,毕竟彼时的谢珽心高气傲,心肠冷硬得跟个臭石头似的,实在难以相处。   如今,许多事却已悄然变了。   那个男人会在她喝醉胡闹时冷着脸将她扶回住处,会在演武场上为她拨开迷雾解去心结,会在她害怕时握着手抱在怀里,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护她周全。也会暂时抛去汾阳王那身冷肃威仪的外衣,为她弹奏箜篌庆贺生辰,与她沉迷泥塑共度一时之欢。   心里并不是真的毫无波澜。   甚至有那么两三次,因他而面红耳赤,心头鹿撞。   但这些不足以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阿嫣随手折了段新嫩的柳枝,在手里缠绕把玩,片刻后只轻轻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今日万安寺有法会,我想去上炷香。时候已经不早,咱们早去早回吧。”   “然后呢?”司裕问。   “回府之后,我明日给你践行。”阿嫣说着,让卢嬷嬷将锦盒代为拿到屋里,而后动身出府。   魏州城礼佛的风气虽不似京城浓厚,却也有不少高僧修行弘法的寺庙,在许多殊胜之日办法会祈福。她这阵子颇思念祖父,因谢瑁过世未久,不宜闭门弹奏箜篌,便想去添些香火,也为远在京城的双亲祈福。   马车仍选了不起眼的,由陈越带两人随行。   好在万安寺修建得规模宏大,便是香客如云,里面也不算太拥挤。   阿嫣不喜繁文缛节,也未亮身份。   进寺之后,戴着帷帽进香礼佛,多添了些香火钱,落款楚氏女。若有相熟的女眷认出卢嬷嬷和陈越,也不过寒暄两句。对方瞧出她的心思,也多是恭敬行礼后擦肩而过,免得大张旗鼓扰了旁人,反为不美。   梵音入耳,檀香缭绕。   阿嫣站在廊宇下,发髻间只以珠钗点缀,春日单薄的裙角轻卷,闭目为家人亲友和如今的婆母小姑、谢珽兄弟祈福。   待法会结束,又去用了斋饭。   从万安寺里出来,阿嫣心里已是一片平静。   司裕仍旧沉默寡言,仿佛浑然忘了前晌阿嫣让他另赴前程的事。倒是在树梢蹲得无聊,瞧见外面有卖糖葫芦的,跑过去买了几串,拿油纸包着,回来时一并递给阿嫣。   阿嫣甚喜,给了同乘的卢嬷嬷一串,见陈越和身着青衣的侍卫都两手空空,试着递了过去。   陈越赶紧拱手,“不必了。多谢王妃。”   那姿态,分明是跟谢珽一样摆惯了端肃持重的架势,不愿当街啃这孩童最爱的吃食。   阿嫣暗笑,分两串给司裕。   司裕毫不迟疑的接了,驱车动身,慢吃零嘴。   ……   从万安寺到王府,驱车须走两三炷香的功夫。   马车穿街过巷,外面时而嘈杂时而安静。   阿嫣没歇午觉有点犯困,抱着软枕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隐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这地方显然离闹市颇远,没了贩夫叫卖,行人谈笑的声音,这动静便分外醒耳。   她心中暗诧,掀帘往外瞧过去。   旁边是鳞次栉比的民宅,那声音听着像是从斜前方的小巷子里传出来的。果然,马车再往前走了会儿,右侧的窄巷里的情形便清晰可见了——有个身着绫罗的男子抱臂站着,口中笑骂不止,看那样子就是个饱食终日的纨绔。旁边几个家仆推推搡搡,似要围殴当中的流浪汉。   流浪汉被困在角落里,分明势单力孤。   阿嫣见状不由蹙眉,让司裕停车。   须知魏州城是王府所在,不止谢珽手腕强硬令行禁止,底下的吏治也颇为清明。兵马司的人照着时辰巡城,碰见闹事的宵小立时就捉了,别说这里离王府不远,便是偏僻陋巷里也甚少有滋事行凶的。更何况,征战杀伐时粮草兵马皆须损耗,男儿们或上前线,或被征去做事,城里并没多少手脚俱全的流浪汉。   眼前这个恐怕是别处遭灾逃难过来的。   阿嫣虽不常出门,因手底下的管事来魏州半年,将市井情况摸清后时常禀报,对这些颇为清楚。   如今瞧见,难免诧异。   随行的陈越显然也留意到了,见阿嫣朝那边抬了抬下巴,便拱手应命,朝巷中去了。   三言两语后,那纨绔似是不服气,挥了挥拳头,招呼家仆爪牙就要围殴陈越。被陈越轻易擒在手里,扭着胳膊送到跟前,朝掀侧脸往外瞧的阿嫣道:“回禀主子,是孙家的公子在这儿仗势欺人。”   “我可不是仗势欺人!”姓孙的纨绔立时反驳,“是那小子嘴巴贱,先对我说三道四的。我不过小施惩戒,让他往后老实点。”   陈越冷哼了声,看向那流浪汉。   流浪汉穿着十分破旧,身上补丁都快烂了,蓬着头发满脸脏污,手里拿了个破棍子,快跟乞丐差不多了。声音亦粗嘎沙哑,靠着墙理直气壮道:“他先调戏女子,我才骂的。”   “我那是心疼人家姑娘……”   纨绔话音未落,便被陈越扭着胳膊提了一下。剧痛袭来,他瞧着碰见了硬茬子,嚣张气焰立时没了,忙哎哟哟的求饶,“好了好了,是我调戏姑娘在先。这是胳膊不是木头,你轻点拧啊,唉哟疼死我了。”   这样子实在太怂,都不值得动手。   陈越没好气,松开后朝他腿上踢了一脚,“给人赔礼。”   纨绔怕再挨揍,只能忿忿赔礼。   等逃出魔掌跑远些,才嚣张喊道:“臭小子你等着,下回再让小爷撞上,活扒了你的皮!”骂骂咧咧的威胁完,赶紧溜之大吉。   阿嫣嗤之以鼻。   倒是这流浪汉……她瞥了眼陈越,道:“我记得城里有几处万善堂,能给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落脚的地方。他或许刚来不知情,你让人指个路吧。”说着,目光瞥向那流浪汉。   对方懒洋洋靠在墙上,一张脸脏兮兮的,眉眼半被蓬乱的头发遮住,望向她的目光里却流露一抹亮色。   在阿嫣瞧过来时,他立时垂下眼睛。   阿嫣没太留意,吩咐完毕后,仍驱车回府。   此处离王府已不算太远,陈越便让随行的侍卫将那流浪汉送去最近的万善堂,到时候安顿了保命的吃食住处,自会有人将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搜罗起来,寻些差事度日。那流浪汉亦安分的跟着,直到管事的给了他粗布衣裳和米粥后暂被叫走,立时溜出屋子,越墙离开。   院墙外面,身着布衣的影卫抱剑而立,见他这样,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原以为公子锦衣玉食,学不来流浪汉的做派,却原来扮成乞丐也挺像的。要是让主君知道,公子竟然沦落到了被当成乞丐收留的地步,会不会气疯。”   “滚开!找清水来。”流浪汉斥道。   影卫忍着笑,带他找了就近的一处民宅,讨了些水将脸洗净,连同乱蓬蓬的头发一道收拾好,而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转眼间,蓬头垢面的乞丐就成了玉树临风的贵公子。   他叫周希逸,剑南节度使的幼子。   这回谢珽与坐镇剑南的周守素暗通款曲,约好联手之后,因作战之策不便千里传递,周守素便派了幼子亲自过来商议。周希逸虽不及谢珽战功赫赫,却也是将门之子,并没带多少随从,直奔谢珽而来。   递给长史府的信里,他说的是二月中旬抵达魏州。   其实他早几日就来了。   先是远远瞧了河东麾下练兵的架势,摸了摸当地的民情,今日扮成流浪汉,就是想试试谢家治下的风气。   如今,诸事都已明了。   河东麾下精兵强将,不止魏州附近,便是远些的州城里,百姓也算安居乐业。比起剑南左右两个邻居麾下民不聊生,流寇群起的乱象,河东治下可谓太平。而今日的试探,也印证了州府的太平之象——   纨绔调戏民女之事到哪儿都无可避免,他挑衅时其实是在闹市上破口骂人的,亦引得不少百姓随他唾弃。那姓孙的纨绔当时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走了,后来挑着这僻静巷子,在角落里生事,想必是怕被巡城的人瞧见,亦可见兵马司巡城颇严。   至少没人敢当街造次。   制止纨绔的那人想必是跟衙门有牵连的,途径后立时插手过问,可见这样的事并不多见,否则该习以为常了。   就连这万善堂也是秩序井然。   除了老弱病残之外,不见几个手脚俱全的青壮男子,方才那管事还问他会做哪些事,想必是要安顿去处。   外有北梁窥视,内有皇家忌惮、郑獬捣乱,魏州城的繁荣气象下能有这般秩序,比帝王所在的京城着实强了百倍。   难怪会遭皇帝忌惮,屡屡试探。   这般治军理政的才能手腕,便是自称富庶安稳的剑南,也要逊色许多。   周希逸心里有了数,觉得此行收获颇丰。   更别说,还碰到了貌美声娇的姑娘。   明媚春光里偶遇佳人,多少令人心头愉快,周希逸心绪甚好,带了随从先找客栈下榻,打算明日去递名帖。   ……   王府里,阿嫣自然不知这些事情。   她停车时其实没想得太多。   凡事都讲究防微杜渐,魏州城里秩序井然,兵马司顾不到的地方出了寻衅之事,瞧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免得那等纨绔尝了甜头,往后又躲在角落里仗势欺人,渐渐养出无法无天的毛病。   路见不平而已,她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心里记挂的其实是谢珽。   司裕能听得到墙外脚步声,以谢珽踏血而行练出的耳力,想必将她那番话听得一字不漏。当时他并未掀门而入,而是转身走了,也不知到底是何态度。   阿嫣毕竟在春波苑里过日子,又指望着往后能拿封和离书,跟谢珽好聚好散,对他的态度自然格外看重。   琐事萦绕,难免心神不宁。   她连话本也瞧不进去,翻了两页后就扔在旁边,索性登上凉台吹风出神。   乌金西倾,远处山头烟岚渐起,余晖映照的灿烂晚霞失了色泽时,春波苑里暮色四合。楼外杨柳安静摇曳,远处游廊上有人健步而行,墨金的春衫被晚风卷起,衬得他步伐如御风而行。   谢珽他终于回来了。   阿嫣倚着栏杆,深深吸了口气。   小厨房里的晚饭都已齐备,由玉露带着摆在了抱厦里。   阿嫣提着裙角步下凉台,在廊下等了片刻,待谢珽走近时迎了上去,微微笑着道:“殿下回来了。”   “嗯。”谢珽颔首,神色晦暗不明。   阿嫣便又道:“晚饭已经齐备了,殿下先去用饭么?”   “好。”谢珽仍是惜字如金。   夫妻俩同往抱厦,就着尚未黑透的暮色用了晚饭。不过比起前些日饭后散步消食的闲暇,谢珽今晚显然没那般兴致,随便拨弄着米饭,瞧着阿嫣用饱了,便起身往内室去。进屋之前,淡淡瞥了眼玉露和卢嬷嬷,那两位会意,并没跟进去。   屋门掩上,灯烛半昏。   阿嫣多少有点忐忑,如常去给他宽衣解带,手指尚未触到蹀躞,却忽然被谢珽握住。   她诧然抬眉,正对上谢珽幽邃的眼睛。   “今日查出了乔怀远带来的一名奸细,倒让我想起件旧事。”他仿若随意的说着,手指摩挲她柔软指尖,俯身攫住她的目光时,带了几分探究的意思,“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第51章 吓唬 毕竟,我既娶了你,总要过一辈子……   意料之外的发问, 令阿嫣微怔。   眉心跳了跳,她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谢珽凑得更近, 深潭般的双眸盯着她, 辨不出其中喜怒,只问道:“那次诱捕小锦, 我们吵过一架,当时你说我什么来着?”   他微微偏头, 像是在回忆, 口中徐徐道:“刚愎自用、刻薄冷情、薄情寡义、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草菅人命……”   他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每个词蹦出来, 都让阿嫣头皮发麻。   他这是恼羞成怒要算账么?   阿嫣心中惴惴, 觉得他这会儿摩挲她指尖的那只手像是把刀,在磨刀石上霍霍打磨, 随时要架在她脖子上似的。   她抿了抿唇,迎着他深晦难测的视线,低声道:“殿下怕不是忘了, 当初我们说好是演戏给人瞧,事情过了之后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只说是不是?”   “是说了这些, 不过……”   阿嫣当时因处境颇为艰难, 得了谢珽的赦免令后, 骂得十分欢快, 多少有点借机一吐心中闷气的意思。结果追骂一时爽, 这会儿秋后算账, 到底令人心虚。遂竭力挣脱他摩挲的那只手, 转身就往梢间里跑,受惊的兔子一般步伐飞快。   进了梢间,一眼扫见书架上那个上了小锁的锦盒, 赶紧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开了铜锁。   掀开锦盒盖子,里面是一张契文。   她拿到救命符纸似的,迅速攥在手里,瞧了一眼并非赝品,转身就想去找谢珽。   那位却已跟过来,就站在她身后。   阿嫣差点被他吓了一跳,忙将那契文凑到他的面前,暗自紧张之下气息都有点气息不稳,“瞧,这是当时殿下立的契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绝不计较!”   她借着昏暗天光,将那几个字特地指给谢珽看,纤秀白皙的指尖衬以墨色字迹,甚是悦目。   谢珽面不更色,“我没计较啊。”   “那你为何要翻旧账。”阿嫣往后缩了缩,后背几乎抵在书架。   谢珽跨前半步,身体逼得更近。   因夫妻俩用饭时尚未入夜,卢嬷嬷只让人将正屋起居之室的灯烛点亮,梢间里尚未来得及掌灯,此刻夜色渐渐笼罩,屋里已是极暗。他那张脸的轮廓冷硬如削,剑眉下的双眸如同墨玉,在这昏暗氛围里看来,让人心里无端发慌。   阿嫣心里咚咚跳了起来。   谢珽唇角勾起点弧度,右手在她脸颊不轻不重地摩挲,徐徐道:“人都说夫妻琴瑟相谐,百年好合。既是要相伴过下半辈子,自然得熟知彼此的性情,慢慢磨合。”他凑得更近,鼻息热乎乎落在阿嫣的脸上,“你且说,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些缺点。毕竟,我既娶了你,总要过一辈子的。”   末尾这句话,他有意加重语气。   听起来像是温柔的言辞,因他那深晦莫测的眼神,落在耳中却让人愈发心虚。   阿嫣万分确信,他在听过墙角后还故意这么说,必定是在说反话。   甚至像是在威胁她。   毕竟,和离之事多半须双方心甘情愿,寻常人家若有不睦,尚且能求衙署做主,她跟谢珽这事儿却例外。一旦谢珽恶向胆边生,要将她困在这王府一辈子,实在易如反掌。   到时候别说拿着和离书体面离开,就连死遁怕是都难落得清静。   那种结局阿嫣想都不敢想。   但以谢珽的洞察,直接否认显然不明智。   她眨了眨眼,斟酌着道:“那时候我对殿下有些误会,加上成婚前听了些真假不明的传闻,实在不知如何骂人,才那样说的。”   谢珽手撑书架,静静觑着她。   “你这点年纪,还不太会说谎。”   “好吧。”阿嫣低下了头,“有些话确实不假。殿下气度威仪,战功手腕都令人仰望,我自然也会敬畏。且殿下最初的态度确实过于冷淡,难免让人觉得冷情疏离。我那样说,也不算太污蔑。”   “还有呢?”   “替嫁的过错是我楚家不对,但这门婚事是迫于旨意,并非我楚家上赶着要来。殿下当时眼高于顶,听了表妹和祖母的一面之词就兴师问罪,确实有些刚愎自用。殿下敢说当时心里没偏见么?”   谢珽被反诘得一噎。   阿嫣壮着胆子续道:“有些事,哪怕殿下没提,其实我也猜得出来。自我嫁进府里,祖母就始终不喜,后来王知敬闯入屋中威胁,大哥在祠堂里斥我,言语间都对京城怀有不满。想必京城与王府间,曾有过龃龉。”   “我原是盲婚哑嫁的过来,丝毫不知朝堂上的事,这些敌意无端加在身上,换了是谁都会觉得委屈吧。”   “女儿家孤身远嫁寄人篱下的苦处,殿下或许很难体会。但我原就是懒散的性子,陡然接过这重担,又要应付无端敌意,又怕行事不周令殿下不快,日子过得如履薄冰,难免有些许不满。”   “那日吵起来口不择言,也不全然怪我。”   她说着,绞了绞手指。   见谢珽未动声色,便轻轻揪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勾出稍许讨好的笑,软声道:“殿下是人中龙凤,志在四方,胸怀宽广。我年纪小不懂事,若是说错了话,还望殿下能够宽宏。再说了,说好了是骂给别人听,不会秋后算账的。”   声音稍低,她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清澈眼底有几分讨饶的意思。   谢珽头回被她撒娇,有点招架无力。   不过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真话。   ——先前阿嫣遇事沉静,小小年纪却进退有度,不止渐渐琐事打理得周全,亦将种种细腻的情绪藏得颇深。除了两回遇刺受惊外,平常在谢珽跟前,多半是笑语盈盈,为他撑起这一方温暖庭院。时日一久,连谢珽自己都快忘了,当初的春波苑是何等冷清,如同摆设。   曾经遭遇的冷落与偏见都化成顾忌,藏在了她的心底。   直至今日,才小心翼翼的吐露。   谢珽心口微微作痛。   不过今日听墙角的热乎劲还没过去,她用这点小伎俩,分明是提醒他留意分寸,切莫越了界限。此刻抱上去未免尴尬,更会暴露野心打草惊蛇。   遂站直了身子,道:“朝堂与王府的事与你无尤,先前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不会了。至于骂我的话,是你做贼心虚。我言而有信,可没打算追究。”   是么?   可他方才幽幽逼问的样子,实在有点吓人呢。   阿嫣暗自腹诽,却没敢表露。不过借机将真心话说出来,让谢珽知道她婚后过得有多小心,也算是件好事。她心里绷着的弦松了点,才想逃出窘境命人掌灯,就见他屈指轻扣了扣桌案,话锋稍转,“不过有件事你得留意。”   “什么?”   “众人皆知你是我的王妃,外间也传闻我们琴瑟相谐,夫妻恩爱。往后有事尽可与我商量,不必诉于外人。”   谢珽的语气不咸不淡。   阿嫣忙点头,“我记住了。”   “成婚已有半载,你我既分属夫妻,原该更亲密些。府里没皇家那些臭规矩,你也可改个称呼,免得旁人听着生分,揣测横生。否则——”他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没准真得将错就错的过下去。”   阿嫣张了张嘴,旋即明白过来。   他既用这种话来威胁,想必是打消了先前那点浮躁的心思,悬崖勒马了。今晚闹这么一出,阴晴莫定又挑刺威胁,不过是被那番话拂了他天之骄子的颜面,想要找补些。   装怂卖乖么,没什么难的。   阿嫣识时务得很,既没了顾忌,忙将脸上堆出笑意道:“那就叫夫君?”   “可。”谢珽说罢,径直抬步出屋。   ……   春波苑外夜色已深。   谢珽端着惯常的岿然之姿疾步而行,直到远处的游廊拐角,才忽然放缓脚步,回头瞧向那一处昏黄的灯光。   许久,他才起身去了趟照月堂。   是夜谢珽并未归宿。   阿嫣提心吊胆的过了整日,总算将这事应付过去,心里轻松了许多,如常沐浴就寝。   反倒是卢嬷嬷满腔担忧。   今日阿嫣在司裕跟前说的那些话着实令她诧异,更吓人的是,听司裕那意思,谢珽似乎隔墙听见了。方才夫妻俩吃饭时,她就在暗里打量夫妻俩的神色,见谢珽神色不似往常,又稍加驻留就离开,并无半点留宿之意,难免悬心。   临睡铺床时,趁着旁边只有玉露玉泉和玉镜在,并无旁人,便温声道:“方才在屋里,王爷可说了什么?”   “就是些琐事罢了。”   “我可不信。”玉露往添了香,又挨个取落金钩上的帘帐,“这阵子天气和暖,王爷每尝用了晚饭,都要出去消食。今日用饭时就冷冰冰的,还不许我们跟进去,必是有事。”   说着,就觑向了卢嬷嬷,“莫非是今日去司裕那里,王爷吃醋了?”   “这有什么可醋的。”阿嫣宽衣解裙,见卢嬷嬷皱了皱眉,便忍笑道:“好了,这回行事确实大胆了些,好在安稳无事的过去了。先前我瞒着没说是觉得不必张扬,如今火苗快烧到眉毛了,总得洒点凉水。”   玉露听得满头雾水,忙看向卢嬷嬷。   卢嬷嬷叹气,将白日的情形都转述给她们听。   三人听了,各自瞠目结舌。   而后便是浓浓的担忧,“难怪王爷不肯回来,莫不是生气了吧?他那样的人,若是知道王妃竟然存了这心思……”   “他挺通情达理的。”   阿嫣也未料谢珽竟能重拿轻放,除了吓唬威胁外并未见罪于她,心里踏实之余,不自觉添了几分好感。   玉露却仍悬心,“那往后呢?”   “在外扮演好恩爱夫妻,在这院里各过各的,别叫旁人瞧出太大破绽就是了。”阿嫣虽觉得给谢珽改口叫“夫君”有些别扭,不过,比起谢珽翻脸、和离书不翼而飞,这事儿便不值一提了。   总归谢珽心高气傲,既已摆明此事,想必已被那瓢水浇得冷了心,再不会有旁的心思。   之所以故作亲密,无非做给人看而已。   想来应该不难。   阿嫣躺在暖乎乎的锦被里,因枕边空荡有些不习惯,脑海里无端就浮起了谢珽的身影。索性闭上眼睛,琢磨该如何唤“夫君”会更自然,人前亲密的分寸该如何拿捏,方能不露破绽。   渐渐的,她睡着了。   梦里仍旧被谢珽占据着。   是在满目花灯粲然的街市上,谢珽牵着她的手,给她簪花挑灯笼,猜灯谜赢得无数彩头,还被人调侃小夫妻俩珠联璧合。梦里没那么些顾忌,她被男人修长干净的食指握着,人潮里被拥在怀,竟觉十分欢喜。   待清晨醒来想起这香甜梦境,有些惘然。   阿嫣不知道,她其实错会了谢珽的意。   他可没这么轻易的却步。   之所以彻夜不归,无非是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加之冷傲性情使然,被人兜头浇凉水后,暂时没法心平气和的同塌而眠罢了。   好容易碰到个合心意的小姑娘,又是天赐机缘送到嘴边来的,哪能轻易就放了?   既然找到症结所在,自可对症下药。   而麻痹对手,小火慢炖这种事,他还挺擅长的。 第52章 维护 她是我的枕边人,怎么不行?……   春波苑的这些事旁人自然不知。   几道墙外的照月堂里, 这会儿却在念叨阿嫣。   春夜安谧,暖阁内烛火高照。   今日郑家女眷来访,老太妃被她们恭维了半天, 心绪极好。晚饭过后兴头未消, 便让人请了二房的高氏婆媳过来,加上外孙女秦念月, 一道围桌推牌。   经了王知敬的事,秦念月多年的伪装彻底撕破, 哪怕谢珽并未声张, 她心里却知大势已去, 这阵子深居闺中待嫁, 安分了许多。   倒是高氏,虽跟武氏同为嫡子之妻, 却因身份悬殊,几如陪衬。   大事上她插不了话,心却从没闲过。   此刻灯烛夜明, 她不动声色地给老太妃喂了张牌,见老太妃喜笑颜开的赢了钱, 自是陪笑哄着。   座中四人, 儿媳周氏与她齐心, 秦念月和老太妃都对阿嫣心怀芥蒂, 高氏没了顾忌, 趁着洗牌的间隙, 道:“说起来, 今日郑家夫人来时,问起了过些日劝桑礼的事。这可是件大事,不知母亲怎么打算?”   “自是跟去年一样。”   “可我听着大嫂的话音, 倒像是要让楚氏去呢。”见老太妃皱眉,高氏续道:“论理,这种事不该我多嘴。不过劝桑之礼关乎王府颜面,多少眼睛都盯着,还是该慎重才是。楚氏虽也出挑,又是朝廷赐婚的王妃,到底年轻,怕是未必撑得起场面。”   “她自然撑不起!”老太妃沉声。   每逢春日,京城中素有亲蚕之礼,由皇后率内外命妇前往郊外亲蚕,与帝王的亲耕应和。像谢家这样袭有王爵又掌着一方军政之权的,亦须随之劝课农桑,教化百姓,巡查春耕等事,谋一年的之大计。   这劝桑礼算是亲蚕大典的延伸,意在传达皇后亲蚕的良苦用心,教化百姓勤于耕织。   能亲持此礼的,自是比照皇后在宫中的地位,须为王府的女主人。   从前这事是老太妃亲自去。   后来武氏进门,因彼时老太妃年富力强,主掌后宅中馈不愿撒手,便以武氏对仪程不熟为由,代为前往。武氏则跟随在后,作为陪衬,以此宣告众人,王府后宅之事谁在定夺。直到武氏诞下谢珽,接了中馈之权彻底站稳脚跟,老太妃才将此事交了出来。   如今阿嫣进门,原该她来持礼。   但这劝桑礼却非同寻常。   譬如上回演武之事,众人目光皆在于谢珽,加之有武氏在旁坐镇,阿嫣即便去了也只是个陪衬摆设,未必有多少意味。这回若让阿嫣持礼,便是万众瞩目,意味着谢家已接纳了那个京城强赐的女人,王府女主人将渐渐从武氏手里交到阿嫣身上。   这般结果,老太妃难以接受。   翌日清晨女眷齐聚时,她便提起了此事。   ……   仲春时节天气和暖,庭院中百花争发,生机盎然。   照月堂里的厚重帘帐亦换成了薄软的锦帘,老太妃觉得屋里闷,这两日都在北边的敞厅设座,就着窗外的早樱春光,啜茶闲谈。   原是颇为惬意,今日气氛却有点微妙。   劝桑礼的事摆上台面,武氏果然如高氏所料,说要让阿嫣前去。   老太妃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楚氏这么点年纪,怎么担得起?劝桑之礼是大事,满城女眷和百姓都看着。届时若出了岔子,丢的是王府的颜面。这回还是你去吧,她在后面跟着瞧也行,等过两年,她若撑得起来,再换人也不迟。”   她瞧着武氏,没打算跟阿嫣商量。   武氏焉能猜不出她的心思?   当初她续弦而来,老太妃贪恋风光权位,不肯撒手中馈,才拿这种由头来糊弄。算其居心,自是借此礼告诉满城女眷百姓,新王妃尚且是个附庸,后宅仍以婆母为尊,继而保住手里权位,呼风唤雨。   直到她站稳脚跟才不得不松手。   如今故技重施,无非是想打压阿嫣。   武氏只觉得可笑,端然道:“前几年珽儿尚未娶妻,儿媳代行此礼是迫不得已。如今既娶了楚氏,合该她去。。”   “你先教两年,再由她去也不迟!”   “这种事倒也不必临场去教。堂之上帝王亲耕,皇后亲蚕,也没听说太后代为亲蚕的。”武氏驳得不留情面。   老太妃闻言,脸色骤变。   傻子都听得出来,武氏末尾那句分明在借机暗讽当年的她。儿孙满堂的老人家,平素被高氏婆媳恭维得云里雾里,昨晚跟高氏商议后,她都想好了该如何拍板,如今碰上武氏这态度,哪里挂得住?   她戴着薄绸暖帽坐在短榻上,眼底暗自涌起薄怒。   武氏视若无睹。   早年婆媳俩交锋过许多回,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若老太妃讲道理,她自然愿意代亡夫尽孝,在意见相左时说几句好话哄哄,求个后宅和美。但若老太妃存了私心胡乱插手,武氏可不会放任。   厅中忽而陷入安静,气氛有点僵硬。   一道身影便在此时出现在甬道。   身姿峻拔,广袖飘飘,是甚少露面的谢珽。   仆妇恭敬相迎,他大步而来,进屋后先朝两位太妃行礼。   老太妃没等到儿媳给台阶,见着他,竟自松了口气,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了?快坐。”   “长史府中难得清闲,过来瞧瞧祖母。”   谢珽拱手问候,见坐在阿嫣旁边的谢淑已让出位子,便在她身旁落座。男人身上是处置公事时的服饰,青衣纁裳,蹀躞俨然,春光里端贵俊爽。坐稳后,两道目光不自觉瞥向了阿嫣。   阿嫣勾出温柔得体的笑,接过仆妇端来的茶放到他跟前,一副夫妻融洽,心有灵犀的模样。   谢珽目露赞许,将她咬了一半,暂且搁在小碟里的糕点拿过来吃了,随口道:“这是在商量事情?”   “商量劝桑礼的事。”老太妃赶在武氏之前,将方才的意思重说了一遍。   谢珽眸色微动。   他今日过来其实就是为此。   昨夜阿嫣小心翼翼的坦白心事,他才明白小姑娘在府里受的种种委屈。那些委屈半数来自他的冷硬,半数则来自祖母的偏见和有些人因她皇家替嫁而生的揣测。   唯有扫除这些成见,方可断了委屈之源。   而劝桑之礼便是不错的契机。   原打算趁问安提起,却未料这头已然争论起来了。谢珽搁下茶杯,望向老太妃,“萧规曹随而已,没什么可教的。”   “你是想让楚氏去?这怎么行!”   “她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我的枕边人,怎么不行?”谢珽反诘。   此言一出,众人皆暗自讶然。   毕竟阿嫣嫁入王府后,谢珽虽不时去留宿,却甚少在人前流露恩爱之态。这会儿一个枕边人说出来,加上方才拿了阿嫣吃剩的糕点,着实与平素迥异。而他素来行事决断,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显然早有此意。   老太妃一时哑然。   原本争执不下的事情,在谢珽表态后顿成母子同心之势。她心中不豫,伸手揉了揉鬓角,道:“我还是觉得不够妥帖。罢了,总归还有数日,我再好生想想。难得珽儿有空,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们先回吧。”   这便是要散的意思。   高氏瞥向武氏,见那位竟颇听话的起身,便也笑着起身辞行,欲与儿媳和谢淑出门。   阿嫣自然也要走的。   才刚起身行礼,指尖便被谢珽牵住了。   她只好稍稍驻足,道:“夫君晚上来用饭吗?今早有新鲜的羊肉送进来,我已吩咐小厨房好生准备了。”   “那我过去尝尝。”   谢珽勾了勾唇,声音颇为温柔。   不止老太妃,就连武氏听了都觉得意外,诧然瞧过来。见了谢珽牵着娇妻指尖恋恋不舍的模样,顿觉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必定是夫妻好事已成,床帏承欢后愈发缱绻了。   挺好的。   武氏笑容愈深,瞧着满目春光,心绪大好。   ……   敞厅里,老太妃可就没那么好的兴致了。   她对阿嫣的偏见根深蒂固。   不论是皇室突兀赐婚,将她的算盘尽数拨乱,令郑吟秋不得不委屈退步谋取孺人的出路,还是秦念月在阿嫣入府后屡屡犯错,以至两度受惩。在老太妃心中,这些事都跟荒唐的赐婚、替嫁有关。   更何况,年节里又出了刺杀的事。   虽说兄弟阋墙是恶仆挑唆,积怨甚久使然,但目睹谢瑁吞毒而亡后,这事就成了老太妃的一块心病。有时候深夜想起来琢磨始末,她甚至觉得,若非谢珽突然起意,一反常态地陪阿嫣去赏灯,又独自乘船回府,那些刺客未必有机可趁。   若谢珽避过那夜,在刺客出手之前就察觉异常,将其揪出,刺杀的罪名就不会坐实。   届时,背后的谢瑁仍会被翻出。   不同的是,图谋行凶和行凶失手的罪名天差地别,谢瑁不至于落得太重的罪名,更不会因后路尽断,在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服毒自尽。到时候,误会皆可澄清,哪怕谢瑁未必立时相信,也可慢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自然,祖孙四代也能好好的共享天伦。   若不是那夜谢珽赏灯,一切未必没有挽回的机会。   但木已成舟了。   老太妃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难受之极。   此刻单独留下谢珽,她说的也是这些。   跟强塞的孙媳不睦已久,她也没掩藏这些心思,徐徐说完后,叹了口气道:“我先前就说过,成婚前祭告了天地神明,也祭告过列祖列宗,忽然闹出替嫁这样的事,实在不是祥瑞之兆。如今你瞧,先是念月,后是你大哥,这家里都成什么样子了!”   “那楚氏或许是清白的,但这几年府里安稳无事,她来后起了这么些风波,绝非兴家之兆。”   “珽儿,你切不可色迷心窍。”   老太妃两鬓花白,脸上尽是遗憾与痛惜。   谢珽闻言,足足愣了半晌。   “念月的事原是她咎由自取,照祖母的意思,莫非盗匪强抢路人获了罪,不该惩治其心术不正,却反要怪路人?”见祖母偏过头,便知这是欲加之罪,莫须有罢了。只要芥蒂仍在,府中诸般波折,大概都会被算到王妃头上。   既入迷障,解释显然无用。   谢珽稍作沉吟,朝老太妃拱了拱手。   “大哥当日冒着死罪悍然行凶,志在一击而中,派了我难以应付的刺客。连他得手后的打算,祖母都知道。”   老太妃眉心一跳,点头道:“那回确实凶险,幸亏神佛保佑。”   “并非神佛保佑。”谢珽打断她,“大哥背水一战,安排得十分周全,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漏算了阿嫣的人。那夜,若非阿嫣的人拔剑帮忙,孙儿未必能撑到援兵来救。届时苦战力竭,毒性发作,王府要办的就是我的丧事。”   “一旦我中毒身故,军中必然生乱,会比父亲战死时更麻烦。”   “比起河东动荡,王府根基动摇,祖母觉得,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   极沉静的语气,令神色都凝重起来。   老太妃不知这些内情,闻言大为惊愕,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此话当真?”   谢珽沉目不语。   老太妃心里却天翻地覆。   她虽没武氏那等眼界,这些年偏狭自私了点,到底没糊涂透顶,知道以谢珽的性情,这种事上不至于胡说。   若果真如此……   她满面惊愕,拄着拐杖站了半天,才迟疑着道:“如此说来,楚氏倒有功于王府?”   “是。”谢珽毫不迟疑。   ——尘埃落定后,谁都无从推演假设的事。但司裕那种神鬼莫测的身手,确乎顶得过五六个暗卫的能耐,这一点上谢珽深信不疑。仅凭这点,阿嫣便已帮了大忙。   老太妃心头剧震,退了两步,坐回方椅之中。   漫长的安静后她终于抬起了头。   “既是如此,劝桑之礼就由她去吧。”   “不止劝桑。阿嫣的心性品行,当得起王妃之位。大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祖母若仍囿于最初那点成见,会令家宅不安,终至祸患。往后还望祖母抛却成见,善待阿嫣,切不可令后宅离心离德。”   “哪怕她是京城来的?”   “不论来自何处,她都是我的妻。”谢珽答得笃定而郑重。   老太妃一怔,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   照月堂的这番祖孙对话,阿嫣自然无从得知。   她跟谢淑同行一段,逗了半天卷毛小黑后,便拐向了外院。   ——去找司裕。   昨日既说要为他践行,阿嫣回来后便让卢嬷嬷安排今日晌午的菜色,想着好聚好散,送走这位屡屡救她性命的朋友。   谁知到了客院,却不见司裕踪影。   进了屋,桌上却压了张纸条。   阿嫣取了来看,上面唯有六个狗爬一样的字。   我走了,不用送。   且不是拿寻常笔墨写就,而是用了不知哪里寻的黑炭,虽字迹粗糙,却清晰可辨,跟从前司裕在她跟前描过的鬼画符很像。   她瞧了片刻,忍不住失笑。   旁边玉露瞧着那纸条,忍不住也笑道:“司公子还是这样子,不爱应付这些人情礼节。亏得这屋里有纸有炭,若不然,他怕是能拿匕首把字刻在桌上,然后悄悄走掉。”   “罢了,他不惯被人践行,咱们就算了。往后天高海阔,但愿他能活得肆意自在。”   阿嫣站了会儿,瞧着她送的东西司裕并未丢在客院,心中稍慰,晚间谢珽回来用饭时,将这事也跟他说了声。   谢珽闻言,反觉得有些意外。   原以为司裕这一走,便会石沉大海,去如黄鹤。却未料,两日后他纵马出府,行过长街时,却碰见了司裕。   少年仍着灰色布衣,孤身一人。   街市上熙熙攘攘,他安静蹲在一处屋脊上,嘴里叼着跟草棍,像是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又像是跟那屋脊浑然一体。若非谢珽察觉被人盯着般不太对劲,抬头望去,甚至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而司裕已站起了身。   他随意抬手,指了指前面的巷子,而后衣衫飘动,悄无声息的掠过屋檐,到巷中等待。 第53章 好笑 谢珽神色变幻,咬牙威胁,“不许……   谢珽今日原本是想去城外别苑的。   为了攻打陇右的事。   前天后晌, 长史府接到了一封名帖,来人自称复姓南宫,因登门之日与剑南隐秘递来的消息吻合, 立时请进了府里。他满身锦缎罗衣, 扮作商人模样,虽年未弱冠, 却颇有游历四方后的干练气度。   贾恂亲自接待,引到谢珽跟前。   而后, 对方递上了密信。   由剑南节度使周守素亲笔所书, 说所议之事关乎重大, 书信难以尽意, 此人为其幼子周希逸,两家所谋之事谢珽尽可与他商议。   印证之后, 身份确认无误。   魏州城中尚有不少京城来的眼线,谢珽有意借他们的眼递假消息误导吉甫,并未尽数拔除。王府往来的生人难免惹人留意, 为保无虞,当天并未详谈, 两炷香的功夫后便将人送出了府。   周希逸遂以商贾身份留在客栈。   而后, 他在城里晃了一圈, 假作未能谈成生意, 黯然出城。再由贾恂亲自安排, 请到城外的别苑, 另召亲信重将前去, 共议大事。   此刻谢珽带人纵马出城,是要去校场的打扮。   见司裕忽然露面,遂拨马进了巷子, 命随从在外把守。   巷子两侧有民宅,司裕堂然入户。   谢珽跟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庭院里老槐遮荫,树影摇动,少年靠在树干,虽仍是沉默寡言的姿态,却比委身做车夫时少了几分收敛。   谢珽坐在了石椅,“你没走?”   “不走。”   “放心不下阿嫣?”   “你不是听到了么,她未必愿意长留。”   司裕既已脱去王府车夫的身份,便无所谓身份尊卑。从前受命行事时,他不是没试过刺杀皇亲国戚。都是血肉之躯,真被杀了倒在地上,都要入土下葬烟消云散终成枯骨,不同之处只在于这种贵人身边防卫严密些罢了。   藩王抑或走卒,在他眼里都没多大分别。   这话说得也毫无顾忌。   谢珽喉头一噎,眸色随之微沉,“你莫非在等她和离?”   司裕其实没想过这种事,只望着远天道:“她在哪,我就在哪。”   反正他无家可归。   这天地广阔,苍穹浩瀚,只影来去时,那个笑盈盈的少女是唯一的牵系。自幼被困在谷中,无时无刻不危机四伏,磨尽感情嗜血长大,世间于他而言沉寂如寒冬,危险如暗夜,除了生存与危险之外再无他物。   而她,便似清晨亮起的曙光,暖风带来的春意,在枯寂的冻土之上绽放出一朵温柔的花,让他窥见红尘里的一缕风情。   即便隔着深深庭院,亦如春风拂面。   自幼活在朝不保夕的幽暗深渊里,就连这条性命似乎都可有可无,司裕从来不敢贪求什么,但这话却也纯然出于肺腑。   谢珽看着他,一时间五味杂陈。   要说心里不酸,那是假的。   自家妻子被旁的男人惦记着,从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何况司裕原就与阿嫣相熟,舍命救护的情分不止是主仆间的耿耿忠心。   但他也没法说什么。   毕竟,司裕做车夫的这段日子里从未有半分越矩之举,还曾因阿嫣的一句叮嘱,于险境中拔剑相助。   熟悉的窒闷感又堵在了胸口。   却多是因自身而生。   生在王府,享尽尊荣,既袭了这王爵之位,握住这铁骑雄兵,他身上自有要背负的责任。在夙愿达成,山河无恙前,他注定没法像司裕那样抛开一切,将身心都系于一人。而成婚之初的差错使然,他和阿嫣之间确乎尚有些隔阂,令她仍不敢放心托付,存有和离之心。   这都与司裕无关,是他咎由自取。   谢珽心里平白生出担忧,却未流露半分,只拿指尖轻敲着石桌,道:“今日叫我来就是为说这个?”   “那些刺客。”司裕仍惜字如金,不带情绪的沉静眼眸看向了谢珽,“他们来自何处?”   谢珽微诧,却也很快想起来了,当日王府侧厅上,谢瑁指认司裕的身份时,就曾以所擒刺客的口供为依据。只不过当时他负伤前去,原就是强撑着身体摆出凌厉气势,后又亲眼看着谢瑁服毒而亡,心神剧震之下,一时间给忘了。   此刻司裕旧话重提,谢珽不由抬眉,“去寻仇?”   少年垂眸不语。   其实不是想去寻仇。   走出万云谷,奉命取人性命时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交代在刀刃上。因果循环,彼此争杀,他当时险些命丧对方手中,无非是各为其主,愿战服输。   这次想去探个究竟,是因他暗夜潜行这么些年,头回栽了大跟头,自然想摸清对方的底细。若能趁机拿到对方用的毒,往后一旦再碰上,便可消去许多顾忌。何况,那些人吓到了阿嫣,多少让他心里有点不爽。   司裕不爱说谎,更不会详细解释,只静静看着地面。   谢珽不是予取予求的脾气,起身便欲离开。   司裕哪会让他走?   鬼魅般的身影闪过去,立时缠上了谢珽,两人交手数招,一个纵横沙场手腕冷硬,一个暗夜潜行杀人无声,打了个平手。   外面侍卫听到动静,敲了敲门。   谢珽旋即收手,见少年固执地拦着他,冷声道:“处所隐蔽高手如云,你孤身去很危险。”   “在哪里?”   这拗脾气真是……   谢珽身居王位节度一方,袭爵后跟河东内外的老狐狸们频频过招,难得碰见这么个深藏不露还脾性执拗率真的人,多少有些欣赏——哪怕这少年对妻子的忠心异乎寻常。   片刻沉吟后,他终归说了个地方,又取出个鸣哨和令牌递过去,道:“孤身犯险并不可取。鸣哨能求援调人,持此令牌,我派去摸底的人会听你安排。”   少年瞥了一眼后没接,转身要走。   “司裕!”谢珽叫住他,神情带了几分沉肃,将鸣哨递过去,道:“你我非亲非故。但你若死了,阿嫣会难过。”   片刻沉默,司裕觉出他的好意,反手接了东西,道:“多谢。”   说罢,飘然上了屋顶。   ……   寻摸刺客老巢的事情,在谢瑁的丧礼未毕时谢珽就已派了人去。   那地方在河东之外,处于宣武节度使梁勋辖内,藏得十分隐蔽。里面豢养的高手不少,不同于万云谷那种养蛊般自相残杀挑出高手的法子,那地方的刺客不止身手出众,还颇有军法布阵的意思,想必背后另有高人。   陇右战事在即,谢珽无暇分人手到梁勋的地盘将其巢穴一锅端,安排给那些人手的任务是摸清背后黑手。   ——若当真跟谢砺有关,则着实令人心惊。   此刻司裕飘然而去,谢珽仍拨马出城。   别苑里,周希逸等候已久,几位老将也都陆续到了。   谢珽遂在此盘桓,两日间商议诸事。   春波苑里,阿嫣倒还算得闲。   往年每逢春日,府中女眷多少都会去踏青几回,武氏和高氏也能借机跟娘家众人赏春寻乐。今年出了谢瑁的事,踏青出游自然免了。老太妃病恹恹的没多少精神,又要操心秦念月的婚事,甚少出门。武氏近来腿上不适,懒得动弹,阿嫣终归是谢瑁的弟妹,也不宜张扬,免得戳人眼睛。   好在春光明媚,有许多事可做。   侧间里的箜篌几乎积灰,阿嫣手痒弹奏了两回,登上高台时瞧着满园明媚春光,有些手痒,难免回屋研墨铺纸,挥毫寄情。   正画着,屋外传来谢淑的声音。   阿嫣借着半掩的窗扇瞧出去,就见谢淑牵着小谢奕,正笑吟吟同田嬷嬷说话。卷毛小黑狗瞧见院里养着的兔子,忽然就蹿了过去,吓得兔子撒腿就跑。两个小家伙无缘无故的追赶,一个嫩白可爱,一个漆黑如炭,小谢奕瞧在眼里,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他已好些天没笑过了。   谢瑁去后,他最初还没回过味儿,瞧着忙碌的丧事时,尚不知这些意味着什么。   直到十州春骤然冷清,再也没了谢瑁阴沉却慈爱的陪伴,他才隐约意识到父亲离开的真切含义。起初他会哭闹,哪怕长辈们哄着也不肯听,小小年纪的孩子哭得可怜,令阿嫣潸然落泪不说,就连武氏那样刚强的性子,都抱着孩子红了眼眶。   后来就有些沉默,总是闷闷不乐的。   武氏变着法儿的哄他,几位婶婶和谢淑也时常去陪伴,就连近来在照月堂神隐的秦念月都去过两回。   如今他总算好了些。   阿嫣瞧着孩子久违的笑容,心中甚慰,忙快步出去,笑吟吟道:“从十州春过来的?”   “奕儿说想见你,我就领来了。”谢淑说着,蹲身戳了戳小侄子,“是不是呀,小家伙。”   小谢奕点点头,“我想跟兔子玩。”   阿嫣莞尔,让卢嬷嬷将兔子抱来给他玩。   满院春光渐浓,甬道旁碧草茵茵,风拂得花枝轻颤,亦悄然撩起锦绣裙衫。   旁边玉露捧来香茶,谢淑随手接了,坐在藤萝遮蔽的凉亭下,裙角铺开,上面是秀致的海棠初绽,有彩蝶翩然。就连衣裳都搭配得分外清雅,发髻间的绢花栩栩如生,坠着小金珠的丝带垂在发髻后,随她行动摇曳轻晃,俞见少女之窈窕娇丽。   这样的打扮,跟初识时迥异。   阿嫣仍旧记得,刚嫁来的时候谢淑虽因沉迷话本落得眼神不好的毛病,因长在将门习过弓马,穿衣时多选利落的。发髻间也甚少累赘,多半是珠钗玉簪点缀,既不失高门之女的贵丽,也能随时挽袖纵马,颇为飒然。她从前跟着谢琤上树攀墙,没少捣蛋,性情可想而知。   如今却忽然添了几分淑婉?   阿嫣诧然之余,忽然想起昨日出了照月堂时,谢淑同她炫耀的事,不由道:“这裙子是新做的那身?”   “好看吗?”谢淑眉染笑意。   阿嫣颔首,“很漂亮的。不过这花样却新鲜,颇有作画的章法,不是寻常绣娘画的吧?”   “那你猜是谁画的?”   “徐秉均?”   “你怎么一猜就中!”谢淑微觉诧然,又站起身提着裙子,将裙面展开给她瞧,果然清丽错落,春意盎然。   阿嫣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昨日在照月堂时,老太妃说年节里忙碌,尚未给府里的女眷添春日的衣裳,让武氏寻绣娘裁缝和布匹锦缎出来,回头给每人都做几身。后来众人散了,武氏有事去外书房,阿嫣与谢淑同行,谢淑说她的春裙其实已经做好了,是她跟人打赌赢了三幅画,绣在裙衫上,比寻常花样新鲜得多。   说话时,得意夸耀之外不无欢喜。   阿嫣当时就觉得有猫腻。   而今看来,那个赌输献画的就是徐秉均。   年少风华印在画裙罗衣,可贵的不止是绣上去的这幅画。阿嫣觑着已到议婚之龄,姿容渐丽的堂妹,趁着旁人在照看小谢奕,靠过去低声揶揄道:“原来你跟着谢琤出门,不是为练弓马射箭,而是去赢彩头的。”   “兼而有之。”谢淑笑得心照不宣。   阿嫣亦笑,待谢奕玩够了小兔子,领着他一道去碧风堂瞧婆母武氏。   ……   其后数日间,谢珽仍未见踪影。   阿嫣偷闲过后,便学起了劝桑礼的事。   她在京城时其实曾远远瞧过一次皇后亲蚕之礼,那是礼部和内廷合力所办,年年沿袭传承,算是规矩之典范。而今王府办劝桑礼,也是上承天子旨意,将帝后劝桑之意传于治下百姓,除了规制降了许多,旁的大同小异,学起来不难。   武氏瞧她一点即通,自是欣慰。   这日阴云遮蔽,从照月堂出来时就飘起了绵绵细雨。   阿嫣陪着武氏回碧风堂商议琐事,恰好碰上了休沐回府的谢琤。   少年郎锦衣玉服,冒雨来时也没打伞,进屋后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随意甩去水珠后,顶着湿漉漉衣衫就往侧间里走来。见着案边对茶议事的婆媳俩,拱手施礼问候过,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脑门滚落,又随手擦了甩去。   武氏看得皱眉,道:“这是从哪条水沟里捞出的猴子,快去换身衣裳,下雨天也不知道避避。”   “反正回去还得淋,换起来多麻烦!”   谢琤坐在蒲团上,自斟茶来喝,笑嘻嘻道:“前阵子二哥抓着我们训练,从都尉到新兵蛋子,被点到的都扔到水里练了半天,又是滚泥塘又是爬沙地,起来也不让换衣裳。比这惨多了。”   说罢,又想起什么,说得更乐了,“徐秉均那小子在京城养尊处优的,滚泥塘的时候迟疑,还被踹了一脚。”   阿嫣闻言诧然,“他又挨训啦?”   “没,被踹下去就不嫌脏了,冲得比谁都猛,后来还夺了前三。”   “看来又有长进。”阿嫣莞尔。   大抵是这俩少年真的投缘,徐秉均恰好被分在谢琤所在的军营,阿嫣每隔一阵就能从谢琤嘴里听到他的消息。譬如弓马进步,譬如训练时摔伤,譬如刀盾用得愈来愈熟练……断续的消息拼凑起来,便可窥出徐秉均这数月间吃的苦和种种长进。   书香门第长大的少年,虽对纵马疆场建功立业有过许多畅想,真被扔到军营里,每日要耐摔耐打的训练,吃过不少的苦头。   他愣是扛了下来,愈挫愈勇。   想来是颇令人欣慰的。   阿嫣徐徐研墨,又问了好些徐秉均的事。   末了,武氏一封帖子写完,将笔搁在旁边,视线便落到了谢琤的身上,“徐公子心性清雅,不止文墨俱佳,才华斐然,到了军营也进步神速。倒是你,这阵子你二哥忙得顾不过来,我听先生说,你前阵子险些把书院烧了?”   “没、没有!”谢琤赶紧摆手。   武氏脸上一沉,不怒自威。   片刻对视,谢琤终究缩了缩脑袋,不复方才慷慨谈笑的模样,只低头觑着武氏,道:“书院里前阵子闹贼,偷了贵重东西。原本是我埋伏着想活捉了,结果徐家老三非要当跟屁虫,差点惊走了飞贼。我忙着捉贼,他慌里慌张拖后腿不说,还差点把屋子烧了。”   “那你就撇清了?”   “是我疏忽。既让他当了跟屁虫,本该盯紧了,不让他坏事。”   武氏嗤了一声,瞧他两肩湿透,伸手想试试淋得如何。若水淋淋的,就该赶紧换了,免得着凉。   谢琤却以为又要挨揍,腾的跳了起来。   “好了好了,往后我会留意。母亲和二嫂忙吧,我去看看祖母。”说罢,转过身撒腿就走,像是怕被叫住了挨训。   阿嫣忍俊不禁,等谢琤走远了才笑道:“三弟已很出色了。”   “他是年少气盛,总得时时敲打几句,免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失了分寸。”武氏将晾干的帖子递给她,脸上浮起笑意时,岁月风霜的眼角亦堆出些许皱纹,瞧着却分外慈爱,“从前珽儿也很闹腾,比他还顽劣。他父亲在的时候,每个月总得揍他一回。”   “他也挨过揍啊?”阿嫣美眸睁圆,分明诧异。   武氏笑道:“书香门第的孩子,多半是知书达理,要养成谦谦君子。咱们这种人家却不同,要上阵领兵杀敌的人,不能单靠谋略和礼数,总得有些刚烈血性。却也不能过了头,免得养成无法无天的莽夫。这分寸如何把握,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说起来,他也挨过不少冤枉打。”   阿嫣闻言失笑,“没法想象他挨打的样子。”   这有何难!   武氏手头的事料理完了,瞧着外头雨势渐浓,也不好出去,索性让人再那些蜜饯糕点来,就着淅沥雨声,给阿嫣讲故事。   ——都是谢珽挨打的惨痛过往。   阿嫣坐在蒲团,袅袅茶烟里听得津津有味。   ……   兴许是听了故事的缘故,这日晚间谢珽深夜冒雨回来时,缩在圈椅里的阿嫣抬头瞧见,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他幼时挨打的样子。   细雨未歇,他披了雨衣身上干燥,脚底衣角却湿漉漉的。   那张脸峻整如削,烛光下英挺而端贵。   武氏说他挨揍之后还会被罚倒立,没了嬷嬷看守,安静不下来的谢珽就会以臂为腿,在地上兴致勃勃的来回练习臂力。直到被谢衮发现,藤条重重甩到跟前,才会老老实实倒立回去,在墙角独自待上半天。   这种搞笑的事,如今的谢珽肯定不会做。   但仍让人觉得有趣。   阿嫣抿着唇,竭力忍住笑,从圈椅里直起身道:“殿……夫君回来了,用饭了吗?”   “用过了。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唔,是这个话本,里头的故事有点好笑。”阿嫣哪敢招他,赶紧把由头推给手里捧着的书。   谢珽哪里会信?   他刚走进来的时候阿嫣并未发觉,盖着薄毯在圈椅里缩成一团,捧着话本看得认真。直到察觉他的动静抬起头时,那双妙丽清澈的眼底才忽然浮起了笑意,又极力憋着,分明是在笑他。   小滑头,还想骗人。   谢珽眼瞧着她是要阖上书页毁灭证据,一个健步上前,手指夹在她方才看的那一页,手腕稍稍用力,便将话本抢到了手里。翻开一瞧,上头正写到盗匪行凶,掳走了过路的小娘子,哪有半点好笑的?   一目十行还没看完,又被阿嫣抢走。   这种话本里奇说怪谈,不乏风流之事,拿来解闷会很有趣,给谢珽看的话未免有点奇怪。先前她带来那些也都锁在厢房里,即便拿来这里瞧,多半也是在谢珽进来时随手收起不露痕迹,今日被他抢过去看,着实猝不及防。   阿嫣有点不好意思。   谢珽瞧出不对劲,唇角勾起了笑,拿手臂撑在案上,躬身靠近。   “书给我瞧,或者坦白。”   那笑容太不友善,阿嫣掂量了左右两个坑的深浅,最后硬着头皮道:“今日在碧风堂,母亲同我讲了些旧事。比如……”她觑着谢珽,眼底忍不住又浮起笑,“比如夫君如何挨打,屡战屡败,越挫越勇。”   “……”谢珽身形微僵。   原以为是小姑娘心里憋着坏,却原来是自家母亲将从前的糗事都抖露了出去。凶巴巴逼问的气势也在那一瞬间收敛,甚至有点被揭了短处的尴尬。   阿嫣竭力忍着笑,神情间却不掩打趣。   谢珽神色变幻,假意咬牙威胁,“不许笑!”   “嗯。”阿嫣赶紧咬住唇。   谢珽出师不利,未再纠缠半分,端着挺拔背影去沐浴,脚步却分明仓促。   阿嫣笑得伏在案上,肩膀轻颤。   谁知好景不长,才嘲笑完谢珽没多久,腹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她忍了片刻,察觉那股痛感随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加重时,猛地反应过来——糟糕,月事到了。 第54章 亲吻 众目睽睽下,重重吻上她的唇。……   阿嫣自幼锦衣玉食, 身体调养得也不错。   在京城时,她的月事一向很准。   但不知怎的,上个月竟推迟了两日才来, 那会儿正逢谢瑁的丧期, 府里忙得团团转,她也没太留意。后来请了郎中诊脉, 也没瞧出门道来,只说受了惊吓后又忙于琐事, 身体没调养过来, 才致月信来迟, 并无大碍。   郎中添了补身体的汤药, 阿嫣乖乖喝了。   原以为上回既推迟,往后都要延后两天, 谁知这回还挺准,掐着日子就来了。   阿嫣诧异之余,又缩了缩腰。   她从前月事时甚少疼痛, 除非嘴馋吃了寒凉之物,否则也只在刚来时稍稍疼痛, 很快就好了。也不知是不是上月紊乱的缘故, 这回的痛感竟比平时重了几分, 她捂着小腹喊了卢嬷嬷来, 一面去厢房里换月事带, 一面让人熬暖身的姜汤。   直到一碗入腹, 腹中的难受才轻了些。   因身体不适, 她也没心思沐浴,让卢嬷嬷灌了个汤婆子塞在被窝里,而后迅速盥洗, 换好寝衣缩在榻上。   浴房里,谢珽泡到水都温了才站起身。   这几日在别苑商议攻打陇右的事,着实费了不少神,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睡前不过胡乱擦洗罢了,也没空沐浴。   今晚终于回到家里,虽被阿嫣揭破旧时的窘事,脸上差点没挂住,心里却是很舒畅高兴的。香汤蒸出满室氤氲,他闭眼泡了半天,在脑海中将攻打陇右的事又仔细推演了一遍,睁开眼时,积攒的疲惫已然驱散。   浑身血气似被热水泡得渐沸,他调息了半晌,才状若无事的出来。   屋里似乎没人在,静悄悄的。   他暗自诧然,才要去梢间里寻阿嫣,经过精雕细镂的拔步床时,却见她已经上榻睡下了。   屋里烛火半昏,锦被换成了鸳鸯戏水的,她满头青丝拖曳在枕畔,背影微微蜷缩着。屈膝上榻,探头过去一瞧,就见她双目紧阖,脸色微微苍白。   谢珽心中微紧,低声道:“不舒服?”   “嗯?”阿嫣眯开条眼缝。   谢珽钻入锦被,倾身过去时胸膛几乎将她笼罩,“脸色不太好,睡觉又蜷成一团,是生病了?”   “就是有点累罢了,无妨。”   阿嫣没好意思说月事,只将怀里的汤婆子抱紧,挤出点笑意,“夫君快睡吧。”而后忍着一阵阵袭来的幽微疼痛,缩成虾子。   外面雨声更浓,细密敲打竹叶。   仲春的时气已颇暖和,屋中炭盆撤去,寻常睡着不觉得凉,然而今夜阴雨骤寒,哪怕玉露特意换了厚锦被,小腹处却像是被雨水泡着,疼痛断续不绝。尤其是汤婆子渐冷,没了暖热之后痛感便尤为明显。   她睡不着,捂住小腹轻轻翻身。   男人的手便在此时覆上了她的额头,没觉出发烫,便拿指头碰了碰她手臂,“睡不着就抓着我。”见阿嫣没吭声,竟自握住她的手。这一摸,才觉得她指尖比平常冰凉些,并非被窝里焐暖的样子,不由睁开眼睛,“真病了?”   “没生病,就是有点疼,女儿家每月都……”阿嫣低声说着,觉得他那只手实在暖和,有点贪恋的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   谢珽五指微缩,心头随之跳了跳。   闺帏之事,他多少知道一些。   觉出少女的羞窘与尴尬,他闭上嘴巴,只往里挪了挪,毫无征兆的伸臂将她勾进怀里,令她的后背贴在胸膛。   常年习武的人,血气方刚,身体像个小火炉似的,隔着两重寝衣都能觉出暖热。窗外寒凉的雨气似被隔绝开,暖热蔓延至全身时,阿嫣因寒凉疼痛而蜷缩着的身子终于舒展了些。只是小腹处仍旧不舒服,打着结一般,痛感幽微不绝。   谢珽的手无师自通的搭在了她的腰上。   “是这里痛?”   “小腹。”阿嫣觉出他掌心渐热的温度,整个人被男人的气息包裹时,暗夜里无端有点心跳凌乱。她不太自在地往外挪,察觉谢珽的呼吸不似方才平稳,刚想说抱着就够了,谁知那只手游弋往下,就往她小腹上贴了过去。   阿嫣大惊,忙将那只手按住。   谢珽动作微顿,旋即低低的笑了起来,“慌什么,怕我吃了你?楚嫣——”他堂而皇之的将手掌捂在她小腹,热腾腾的暖意自掌心渡去,充当取暖的小火炉。头颈相贴时,气息也随之挪到了耳畔,“我是瞧你冷得可怜,才帮你焐焐罢了,没打算做别的。你这小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莫非你以为……”   昏暗床帐里,他瞧着少女渐而泛红的耳廓,意有所指。   阿嫣简直想钻到床榻底下去。   方才那一瞬,她确实以为谢珽是起了旁的歪心思,下意识就给摁住了。此刻他恶人先告状,打着光风霁月好心帮忙的招牌,故意把罪名栽到她的头上,说得好像她多胡思乱想似的。   那低笑实在可恶,阿嫣恼恨之下,忍不住掐他胳膊。   谢珽觉出她的懊恼,见好就收。   “好了好了。”他存心逗她,瞧出怀里的人并非心如止水,已是颇为满意。语气遂恢复了一本正经,将脑袋往后仰了仰道:“后日我得上战场,明日还有得忙,须早起安排。快睡吧。”   阿嫣闻之愕然,“上战场?”   “嗯,明日细说。”谢珽将她偷偷挪出去的身子往怀里勾了勾,阖眼道:“老实待着,别打扰我睡觉。”   阿嫣抿了抿唇,果然不敢动了。   ……   翌日,谢珽大清早起身,在外书房处置了些琐事后,踩着辰时末去了长史府。   贾恂与几位亲信的文官武将均已到了。   谢砺也被请了过来。   门窗悉数掩上,外面侍卫把守着,屋中唯有参与此事的要紧人等。   谢珽将挂在墙上的舆图展开,先指着京城和南边几处州城,道:“去岁云南流民生乱,那边故意放任,暗中唆使流民北上,已经占了思州等数座州城。安南都护府袖手旁观,黔中那位又是众人皆知的废物,朝廷已派兵平乱。以诸位之智,想必能猜出战果。”   在场众人都是王府亲信,清楚禁军那点底细,亦知这场仗朝廷是勉为其难,为保京城皇家的威仪硬撑气势,实则外强中干。   届时要么落败自曝其短,要么虚耗财力掏空国库,反正都落不着好。   众人皆无异议,谢珽遂剑指陇右。   “郑獬屡次挑衅生事,狼子野心已是昭然。前次挥兵东进,拿下高平城卡住了咽喉门户,刀都架在脖子上,郑獬却仍不安分,实为大患。腊月巡边时我已去过陇州,探了郑獬的老底,外实内虚。”   这事先前少有人知,如今说出来,立时有人猜到了他的打算——   “王爷是想趁京城无暇顾及,借机拿下陇右?”   “郑獬虎视眈眈,不胜其烦。”   谢珽说着,将上回探到的陇右虚实大致言明。   河东麾下的武将多半身经百战,文官虽未必亲赴沙场,能被谢珽召到跟前的,却也曾以谋士、司马等身份参与过战事,绝非软弱怯战之人。上回谢珽以高平之战震慑宵小,也令军中士气更盛,如今他要夺取陇右,胜算不少。   亦有人担心师出无名,很快商议敲定。   半个时辰后,众人再无异议。   谢珽遂看向了二叔谢砺,“此次出征,仍由我亲自挂帅,周老将军、裴将军随我出征,力求速战速决。三叔巡边已久,该换回来歇一阵,边防之事,就托付给二叔了——陇右战事一起,北梁或许会派人试探,还请二叔严加防守,勿令关隘有半点疏漏。”   “边防是头等大事,须二叔亲自前去,才能放心。”   声音沉肃,神情亦极为郑重。   谢砺的眸色却微微一紧。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安排确实妥当。   河东的立身之本是边防,即便这两年安稳无事,巡边之事仍未懈怠,一贯由谢珽和两位叔叔轮着来,亲自率兵巡查,从无间断。   但于谢砺而言,这回的安排却有点蹊跷。谢珽率兵直捣陇右,带了周烈和裴缇前去,将亲善于用兵的舅舅武怀贞留着没动,又让谢巍返回魏州稳住后方,将他调去巡边,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有点充任闲职的意味。   ——除非北梁真的举兵来袭,否则,他既沾不到攻打陇右的战功,亦远离魏州,困于巡边之事。   谢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裴缇。   那位恍若未觉,因在别苑时已知晓且议定了此事,只将目光落在舆图上。   武将么,终是以战功安身立命。   郑獬那点底细上回高平之战时已能窥出,此次哪怕不至于将对方一击而溃,所向披靡,打胜仗是毫无悬念的。裴缇想随谢珽同去,也算情理之中。   爵位摆在那里,谢砺即便是谢珽的叔父,又有更老的资历、更多的战功,却也只能听从调派。这般情势下,若还推辞,未免令人起疑。遂拱手道:“王爷放心,边防事关重大,属下定不辱命。”   “有劳二叔。”谢珽脸上波澜不惊。   事情就此敲定,因后日就要启程,众人散了各自去准备。   魏州城外,周希逸亦悄然动身。   比起河东北拒强敌,时时操练的雄兵烈马,剑南的兵力不算太强盛,胜在坐拥天险。若非郑獬此人半瓶子水晃荡,觊觎剑南的丰美物产和高峰险岭,常在两方交界滋扰试探,周家未必愿意掺和此事。   这回议定联手打陇右,周家也是选了打边鼓,虚张声势从后夹击,令郑獬首尾不能相顾,分走些兵力即可。   届时,谢珽自可长驱直入。   而今既已定了攻敌之策,连同郑獬自取灭亡后如何分羹都商议齐全了,周希逸在魏州无事可做,须尽快复命。为免路上出岔子,他仍让随从的人手尾随在后,他只带了影卫在旁边,易容改了身份单独走——这样的把戏他极为拿手,且乐此不疲。   临走前站在山巅回望,魏州城尽收眼底。   这趟来魏州,确实收获颇丰。   不止见识了谢家治下的太平气象,商议军策时,也算领教了谢珽和亲信武将的风采,颇为佩服。   更何况,还碰见了个貌美姑娘。   当日安静巷口里,马车侧帘掀起时少女的眉眼历历在目,虽打扮得素雅,容色却极为秾丽。那样的容貌,哪怕在京城也寻不出几个,更别说她神情娴雅,气度高华,实在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待嫁妙龄尚且如此,不知嫁人后姿容盛放,金装玉裹的打扮起来,会是何等明艳照人。   可惜身份未明,见不着了。   周希逸颇觉遗憾,心里暗自叹了声,拨马疾驰而走。   ……   春波苑,阿嫣自然不知这些。   ——哪怕知道了,也不至于当回事。眉眼姿容是父母赐予,在京城时她就没少遭觊觎,只不过太师府的门楣护着,没人敢放肆罢了。天底下美人如云,各有曼妙风情,总不至于上街都戴帷帽遮着,这种事都习以为常。   此刻春浓花媚,她心里惦记着谢珽。   上回谢珽出征时她尚且没见过浴血争杀的景象,哪怕为之悬心担忧,也不至于怎样。   如今却不同了。   元夕夜刺杀时的凶险与血腥,如今想起来都觉心惊胆战。她仍清晰记得谢珽踉跄着走到她面前时的模样,浑身上下皆是斑斑血迹,冷硬的脸上亦有骇人的血痕。毒性侵入肌体,他疲惫得如同强弩之末,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跪倒后撞在了她怀里。侍卫挤出毒血时,大片的淤青更是触目惊心。   那才是真切的杀伐。   阿嫣记得,谢珽在外书房养伤时,除了元夕遇刺的欣赏,背上还有旧日的伤疤,腰间也有尚未愈合就撕裂的伤口。   那些时候想必也命悬一线。   这些事,阿嫣每每想来便觉得揪心。   哪怕仍存着分道扬镳的心思,谢珽在她心里的模样,其实已跟从前悄然不同。   时光润物无声,谢珽不再是最初眼高于顶的铁石心肠,而她对于他,也从最初的敬惧提防,变成了如今的复杂难言。会在与他一道捏泥作画、弹弄箜篌时觉得岁月静好,会在他故意暧昧时心猿意马、紧张慌乱,会在握住他的手时觉得心安踏实,亦会在熟睡的深夜里,不知觉钻到他怀中。   若抛却那些顾虑,她其实也曾因他而心头鹿撞,就像数日前那个花灯璀璨的梦里,贪恋他的怀抱,暗生欢喜。   前路太远,触手难及。   而眼下,她心里装的尽是担忧,怕谢珽在沙场不慎出岔子,如上回那样身负重伤,遭受苦楚。   备战的事她帮不上忙,此刻反而闲得发慌。   阿嫣心神不宁,在院里来回逡巡。   等晚上谢珽回来单独与她道别,就见少女春衫单薄,纤弱的身姿坐在长案旁边,正在摆弄一堆泥巴。   但她显然心不在焉。   旁边捏好的长耳兔子都晾得差不多了,她手里还拿着一团劲道的泥,像是在无意识的揉搓。   谢珽故意放轻脚步,走到旁边探头一瞧,少女的视线落在架上的那个仕女像,半晌都没察觉他的到来,心思也不知飞去了哪里。他不自觉勾唇,轻咳了声,道:“泥都快捏烂了,还没想好捏什么?”   少女遽然回头,对上他含笑探究的目光,心里不知怎的有点慌,起身时差点撞到长案。   “夫、夫君?你怎么有空过来?”   “外头安顿得差不多,腾出了点功夫。”谢珽说着,将捏好的兔子泥胚拿在手里,“古有涂山氏女化望夫石,你这算是什么?每日捏个泥兔子,直到我披甲凯旋?”   “才不是!”阿嫣低哼了声,又问道:“今晚来用饭吗?”   “临走前有些事交代,今晚出不了外书房。”   阿嫣点点头,自知外书房往来的都是文武官员,这时候又在商议要事,她不好随意来去,便道:“那我做些糕点,让人拿去给嬷嬷,夫君权当夜宵,垫垫肚子吧。”   “好。”谢珽颔首。   屋里一霎时又陷入寂静,好像心里装了很多话,却又被一层薄纱拦着,无从说起。   还是阿嫣抿了抿唇,率先开口,“郑獬毕竟节度一方,不容易对付吧?”   “再难也得斩除。”   “那……”阿嫣不知沙场是何情形,此刻瞧着谢珽魁伟的身板,想问他伤势是否彻底痊愈,叮嘱他在外谨慎行事,却又觉得这种话聊胜于无。心里迟疑片刻后,终是仰头道:“出征是大事,不管祖母、婆母还是我和堂妹她们,都在盼夫君安然归来。有个小东西给你——”   她说着话,在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牵着谢珽往内室走。   到了箱笼跟前,拉开柜门,取出搁在最上面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着的锦盒。   掀开盒盖,里面是个护身符。   “先前京城的隆恩寺为佛骨舍利做了七日七夜的法会,这是请大师亲手做了在佛前开过光的,可佑人平安顺遂。”她不太好意思的抿了抿唇,道:“夫君或许不信这些,甚至可能觉得累赘。不过此物颇为珍贵,夫君随身带着,我们也能放心些。”   说着话,将护身符双手捧上。   谢珽虽不礼佛,却也知道隆恩寺那场法会上高僧云集,极为盛大。   当时开光过的物件,亦珍贵异常。   看阿嫣拿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的做派就知道。毕竟,那些价值千金的字画她都是随意摆在架上的,此物却珍而重之,足见在她心里的分量。   谢珽微怔,“这样贵重的护身符该你留着。”   “我在家里能有什么事。”   阿嫣笑了笑,拉起他的左手,将护身符郑重放上去,“不管是谁,如今最想求的,想必都是夫君平安归来。”   她打着众人的旗号,道出担忧的私心。   谢珽浴血征战了这些年,手上人命无数,其实不太信这个。但这是她的东西,在离别之际,忐忑而郑重的亲自放在手心里。他望着那双沉静的眸子,手不自觉探入怀中,将护身符珍重放好。   暖风拂过窗槛,庭院里桃花盛放。   他有想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又怕操之过急,令小姑娘心生戒备,硬生生缩紧手指忍住了。冷峻的眉眼间,却还是浮起了柔和,“放心,乖乖等我回来就是。”   是夜,外书房灯火通明。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谢珽便与萧迈、裴缇两位老将披甲动身,除了王府亲卫和两位老将军的亲卫外,还点选了两千精锐骑兵随行,这会儿都已在魏州城外的校场整装待发。   女眷照旧在府门口送行。   同上次一样,老太妃和太妃、阿嫣站在最前面,几位妯娌带着孩子陪同在侧,谢琤因年岁渐长,这回也被选了随军出征,盔甲俱全的跟在谢珽后面。熹微的晨光里,亲事府的仪卫岿然站成两排,出征之人皆盔甲俱全,骏马排列成阵,仿佛下一瞬便能如虎奔腾。   谢珽腰佩重剑,银盔下眉目冷肃。   目光扫过巍峨王府,扫过颤巍巍站着的老太妃和身姿昂然的武氏,最终落在了阿嫣的身上。   嫁来未久的少女,终不及婆母的城府。   哪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都能觉出她眼底的担忧,在这春日的清晨,直直照入心底。昨日春波苑里,她双手捧上护身符时的姿态无端浮现,谢珽哪怕再怎么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在尘埃落定之前,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不会有半点闪失。比起前次高平的小惩大诫,这回是举兵剿灭,殊死搏斗。   关乎性命存亡,郑獬定会背水一战。   前路仍旧是叵测的,今晨送别之后,谁都不知相见会在何时。   按在剑柄的手渐渐收紧,他直直盯着远处的袅娜身影,忽然拨马抖缰,朝王府门口走过来。另一只手朝阿嫣勾了勾,似是有话要吩咐的模样。马蹄哒哒踩过青石板,顷刻间便到了跟前,阿嫣迈出几步后在他马前驻足,仰头道:“夫君还有话叮嘱?”   “站近些。”谢珽的声音有点低哑。   阿嫣乖乖靠过去,甚至踮起脚尖,侧头去听他临别前的叮嘱。   谁知谢珽并未说什么,只拿两指捏住她的脸,轻轻扶正。   而后,他毫无征兆的倾身靠了过来,在众目昭彰间,重重吻上她的唇。   春日的清晨仍旧料峭,触过铁甲剑柄的手指亦颇冰凉,他的唇却是炙热微烫的,枉顾众目睽睽,就那么贴在她柔软的唇瓣。   阿嫣几乎在那瞬间僵住。   风掠过地面,卷起如云的裙角,撩动细碎的鬓发。少女身着娇艳裙衫,踮脚时身姿秀袅,衬着谢珽躬身时的漆黑铁甲,在熹微的晨光里,仿若悬崖绝壁上忽而绽出了秾艳柔软的花枝。   而谢珽眼底心上,却只有她的眉眼。   他亲了一瞬,又仿佛很漫长,在阿嫣眼睫轻颤时终于放开了她。   而后猛地拨马回身,喝令起行。 第55章 心乱 如春水微澜,浑然未觉。……   出征的队伍迅速走过府门前的空地。   将士们各自装作目不斜视, 却都趁人不备,偷瞥向迎风独自站着的王妃。就连武氏都有点瞠目结舌,瞧了眼阿嫣后, 目光牢牢黏在儿子的背影上, 哪怕谢珽走远了都觉得不可置信。   这还是她儿子吗?   那个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天天端着冷肃威仪的架势, 在部属随从跟前一本正经的谢珽?   整个府门口安静之极。   唯有空地上的马蹄声得得踩过,打破清晨的宁谧。   阿嫣则站在原地, 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直到最后一名侍卫都策马走了, 目光所及处只剩下白墙灰瓦, 她才轻轻吐了口气, 怔怔的看向谢珽远去的巷口。晨风拂动树梢,马蹄声渐而远去, 男人颀长挺拔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她攥紧手指,察觉背后齐齐注视过来的目光,强自管住摸向唇瓣的手。   回过头, 果然女眷们神情各异。   阿嫣脑袋里还有点懵,甚至忘了尴尬, 只抿着唇站回原处。   还是武氏最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笑道:“珽儿果真是长进了, 不像从前那么冷冰冰的。”说话间, 揽住阿嫣的肩膀, “他十五岁领兵, 到如今快六七年了。陇右的底细已经探明, 不是太难啃的骨头,放心。”   言毕,又请老太妃回府, 免得受凉。   老太妃经了谢珽郑重提醒后,虽不至于主动善待阿嫣,却已不似最初横竖看不顺眼的样子了,闻言只道:“是啊,这条路从来都不容易走,但愿祖宗保佑,让他一切顺遂。”而后由仆妇搀扶着进了府门,也没多看阿嫣,仿佛根本没瞧见方才当众亲吻的一幕。   旁人见状,也只默契的装瞎。   倒是谢淑少女心性,最初的惊愕过去后,眼底立时泛起了笑意,不动声色的挪到阿嫣跟前,故意扯了扯她的衣袖。   姑嫂俩并肩而行,谢淑虽没说话,轻颤的嘴角却已透露了心思。   阿嫣暗恼,横眉瞪她。   谢淑赶紧做个捂嘴的姿势,眼底的揶揄却几乎能溢出来。   旁边秦念月瞧见,只黯然垂眸不语。   出征的队伍已然远去,天色其实还不算晚,众人既大清早的起来送行,老太妃便免了照月堂问安的事,让众人回去补觉。   阿嫣几乎是飘着回到了春波苑。   直到躺回床榻,闭上眼睛,没了女眷们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她才拿指腹轻轻碰了碰唇。   柔软微凉,与寻常无异。   然而脑海心间却全然被谢珽占据,闭上眼时,甚至还能想起方才微凉的晨风里,他骑着马躬身凑过来,唇瓣相触的感觉。猝不及防的亲昵,在那一瞬间直触心底。   她扯起锦被,将脑袋蒙在里面。   率兵出征是军中大事,本该端肃些才是,谢珽一改往常的持重姿态,堂而皇之的在众人面前表露夫妻恩爱,究竟是什么意思?   ……   铁骑奔向陇右之后,王府重归安静。   除了盛大的劝桑礼之外,也没什么大事。   阿嫣却渐渐发觉,谢珽的这个亲吻着实扰乱心神。   至少,她心里原本只有送君出征的担忧,如今在牵挂安危之余,忍不住就会琢磨这临别亲吻的深意。甚至泼墨作画、静坐捏泥、弹弄箜篌时,脑海里都会毫无征兆的想起夫妻相处的点滴。   那些事,谢珽在的时候她不敢往深了去想,怕当局者迷,一步踏错后滑入难以掌控的歧路。如今夫妻俩天各一方,心平气和的跳出来审视,却觉得那些偶尔心有灵犀的亲昵、彼此陪伴倾诉的尝试,其实让人眷恋。就连庭院里相伴散步、帷帐里相拥而眠的寻常事,仿佛都添了几许风情。   理智捆缚的心旌,原来早已摇动,如春水微澜,浑然未觉。   阿嫣顿悟此事,有点儿发愁。   倒是谢珽旗开得胜,借着上回高平城大捷、将刀锋架在陇右门户的好处,举兵长驱直入。   二月底起,陆续就有佳音传来。   谢砺在谢珽离开后不久,便奉命带人前往边关,与谢巍交换了巡边之职后,安分办事去了——再怎么心有不甘,他终归是谢家儿郎,先祖们那满腔热血保住的边境不容半点闪失,他既接了这任务,倒也尽职尽责。   年节未尽就接替巡边的谢巍则驱马回城,在三月三上巳那日,进了魏州城。   比起谢砺的城府,谢珽的冷厉,三叔的性情着实飒爽不羁。提枪纵马时,他能用兵如神冲锋陷阵,脱下铠甲回到家,却又是个散仙般的人物。年至而立却尚未婚娶,他半点也不急,因长史府有武氏和贾恂照看,他的心思多用在城防等事上,闲时则遁在深山,在古寺道观间穿梭。   有一日,徐秉均来府里看望阿嫣,正逢谢巍闲游得空,在教谢淑防身的剑术。   彼时暮春天暖,武氏和阿嫣带着小谢奕在旁观看,徐秉均借机一睹风姿,得知这位武能斩将夺帅雷厉风行,文可抚琴作画雅致潇洒,正是他心目中能文能武的典范,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差端茶拜师了。   谢巍一笑置之,却也就此留意,每尝代为巡查军营校场时,也会检看他的进步,提点几下。   如是时日匆匆流过,转眼到了浴佛之日。   这般殊胜日子,寺中定有法会。   武氏虽久居高位颇有手腕,在两个儿子一道奔赴沙场时,难免会担忧牵挂。这一日便与阿嫣去了魏州城求平安的妙华寺进香礼佛,为谢珽兄弟俩和出征的将士们祈求平安。   待法会完毕,婆媳俩乘车回府,难免念叨远方的亲人,回府后便修了封家书寄给谢珽。   千百里外,战事正酣。   腊月里谢珽借巡边之名掩盖行踪,率亲卫暗闯龙潭虎穴,将陇右军情摸了不少出来,又亲自布置,安插了不少暗桩。如今战事一起,探到的消息可令河东知己知彼,烽烟初起之时,谢珽、萧烈、裴缇三路军马以迅雷之势出击,各取两场大捷,摧尽陇右锐气。   暗桩随即闻风而动,或是在文官武将间游说离间,或在百姓州城中散播谣言,竭力摇动军心。   郑獬亲自迎击,却被谢珽连连挫败。   与此同时,剑南那边亦屡屡派人滋扰生事,夺了几座小州城后不断增兵,大有趁火打劫趁虚而入之势。   郑獬难以兼顾首尾,求援于朝廷时,禁军忙于南边的流民之乱,调不出半点兵力。北边虽有个河西节度使,那位却是镇守西北边塞几十年的,上了年纪后守着一亩三分地,只顾得住西北边陲的安危和麾下百姓的生计,无暇顾及别处。加之郑獬此人夜郎自大,早些年将周遭邻居骚扰了个遍,两人素来不睦,便只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郑獬便成孤立无援。   主将屡战屡败,不时丢盔弃甲地率众退守,军心涣如散沙,哪怕仍有刚烈之将固守不退,多半人却渐生动摇。   两边士气斗志悬殊,短兵相接时,实如摧枯拉朽。   月余之间,三路军马齐发,陇右之地半数已被谢珽收入囊中。   此刻大军正在休整,以备后日攻城之战。   谢珽昨晚跟副将商议攻城之策,直至五更时才和衣而卧,今晨起来已是朝阳初升。   陇右比魏州干燥许多,虽说春光来得比别处晚些,干冷的气候亦累及农耕,到了夏日草茂树繁之时,却颇为清凉爽快。掀帘走出营帐,外面艳阳高照,晨风爽飒,纵马登上山峰高处,没有浮云雾气遮挡,远处岿然而立的城池亦清晰可见。   谢珽亲自带人巡查毕,归营时身上闷出薄汗。   这身衣裳已好些天没换了,几乎闷出汗味。   他随手从行囊里翻出前两日洗过的,解去外裳换了里衣,取出里面的锦囊。他的贴身里衣上都让人缝了口袋,不论要紧物件抑或机密函件,贴身装着比放在别处稳妥。此刻,里衣虽被汗水浸透,锦囊却拿油纸包着,未蹭脏一星半点。   而锦囊里面,则静静放着一枚平安符。   是阿嫣送给他的那枚。   谢珽取出来,将其托在掌心,拿指腹轻轻摩挲,许久,忽然笑了笑。   从军入伍的那一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骑着战马踏上沙场,这条性命就是悬在刀尖上的。冲锋陷阵、护卫百姓,刀锋须永远向前绝不退缩,你死我活的争杀中,谁都不知道会在何时交代了性命。父亲战死那年,他率兵反杀追击,在北梁斩去敌方主帅的汹涌士气里逆流而上,穷追猛打。   许多次骑兵天降,出奇制胜,也很多次筋疲力竭,命悬一线。   他从未担心过身后的王府。   因他知道,母亲素来强硬坚韧,弟弟虽顽劣却懂事,哪怕他像父亲那样将一腔热血洒在了疆场,马革裹尸而还,他们仍能如六七年前那样,在悲伤过后仍勇而前行。军令如山战死沙场,原就是河东无数男儿的归宿,他亦不必例外。   如今,他却有了牵挂。   为藏在心头的那道纤袅身影。   朝堂与河东试探斡旋,她阴差阳错的替嫁过来,像是误打误撞闯入狼群的兔,便是有再机灵聪慧的性情,到底自幼娇养心性柔婉,与将门中人迥异。若他真的交代在沙场,河东军中震荡,王府风雨飘摇时,她孤身一人离家千里,不知会落入何等处境。   他握着节度使的军政之权,于麾下将士和治下百姓负有重任。   而身为夫君,对她亦有责任。   灯烛昏黄的春波苑里,她还在等他归去。   这念头浮起时,心底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温暖欢喜,那是迥异于亲情袍泽的另一种温柔牵挂。   谢珽将护身符小心装回锦囊,贴身藏好。   外头帘帐掀起,谢琤健步走了进来。   一进门,就见兄长独自侧身站着,素来冷硬的唇边噙了温柔笑意,那只杀伐决断的手亦轻轻按在胸口,仿佛那里藏了珍宝。   谢琤脚步微顿,目露诧然。   “二哥?”   “嗯。”谢珽闻言回过神,唇边笑意未消。   谢琤看惯了他冷厉威仪的凶狠模样,被这掺了几许温柔的声音惊得虎躯一震,都没敢上前,只将手里两封信放在旁边的矮案上,“这是家书,母亲命人送来给你的。我送到了啊。”说罢,赶紧退出营帐,溜得无影无踪。   ——独自闷笑的二哥有点吓人。   别是在憋坏主意吧?   ……   家书的内容其实无甚特别。   武氏远隔千里,不知沙场形势,便未细提公事,只让谢珽作战时三思后行,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切勿因屡屡大捷而轻率冒进。更须看惯好谢琤,免得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学谢珽当年的样子冒险行事。陇右气候与河东迥异,兄弟俩都得珍重自身。府中一切无恙,放心勿念。   另一封是阿嫣的。   她自幼长在书香门第,又有两位太师的教导熏陶,千卷诗词读遍,那些写给征夫的诗词亦手到擒来。不过毕竟脸皮薄,哪怕心中担忧,也没好意思写得太直白,只叮嘱他珍重身体,努力加餐饭。从头至尾,未直言半个字的思念,整齐漂亮的簪花小楷入目时,却还是让谢珽心生暖意。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她何时才会跟他说一句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告诉他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呢?   谢珽穿上冰冷盔甲,心里却生出幽微的期待。   春波苑里,阿嫣倒不至于思君至此。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王府里除了时节更替,花开花谢后佳木繁荫,其实并无太大的变化。男人们忙于外面的事不觉时日匆匆,后宅里老太妃操心了许久,秦念月的婚期亦悄然而至。   她是县主遗孤,有靖宁县主当年受封的田宅和嫁妆傍身,身份比谢淑还要尊贵些。虽说受罚后迁居红芦馆,又因王知敬的事而彻底真容毕露,不似从前般众星捧月,呼风唤雨,到底是老太妃疼爱了多年的心头肉,婚期又是年节里就定下了的,自然不能简薄。   过了端午,府里就张灯结彩起来。   到得初八出阁的正日子,王府里衣冠往来,贺客如云。   谢巍和谢瑾叔侄照看外面的男客,老太妃送外孙女出门后,抹了会儿眼泪,便亲自盛装去席上招待女客。除了越氏为夫守丧,不太爱见客之外,长房的高氏婆媳和武氏、阿嫣都露了面,在满桌觥筹交错中忙碌了整日。   待得婚事过去,日子复归如常。   老太妃却对此很不习惯。   她原就爱热闹,将秦念月留在身边养了这么些年,除了先前被罚去红芦馆的那阵子,旁的时候都是祖孙相伴。哪怕后来秦念月不像最初那样爱说爱笑,身边有个人解闷到底是能宽慰的。如今外孙女出嫁,武氏婆媳俩跟她又不亲,二房虽时常陪着推牌,到底不能常住,难免觉得犯闷。   遂命人前往郑家,将内孙女接来。   郑吟秋只是欣然而来,凭着张花言巧语讨人喜欢的嘴,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这一高兴,不免勾起了旧心思。   去岁秦念月初次受罚时,老太妃就曾跟武氏透露过,想将郑吟秋纳入王府做个孺人。彼时她顾着脸面,不好太直白地将娘家人往府里拉,说给武氏听,是想着儿媳能卖她几分老脸,促成此事。   当时武氏也说要问问谢珽的意思,结果答应后就没了音信,老太妃窥出其意,便想让郑家设法争取。   奈何谢珽实在太忙,率兵巡边用了许久,回来后没两天就出了谢瑁的事。那时候满府悲切,即便借给郑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那等境地□□这种事。等丧事的风头过去,没等郑家动弹起来,谢珽又领兵打仗去了。   一转念,就又到了仲夏。   郑吟秋拖了大半年,婚事仍没半点苗头,老太妃瞧着焉能不急?   这日前晌,便借问安提起了此事。   夏至时节日渐炎热,老太妃因上了年纪贪暖,照月堂里没什么高树老槐遮蔽,前晌太阳晒上去已很热了。她靠着晒得暖烘烘的软枕坐在短榻上,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后,便瞥向了高氏。   高氏捧茶慢啜,将话头引了过去。   “吟秋住过来这两日,母亲的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可见这孩子贴心。不过呢——”她笑眯眯的看向郑吟秋,不无打趣的道:“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母亲这样喜欢,等她出阁时,怕是又要伤心了。”   “我哪舍得她嫁出去。”老太妃示意郑吟秋先进里屋,又笑出满脸的褶子,“先前珽儿新婚,有些事不好提。如今成婚都一年了,这事儿就不好再耽搁。吟秋的性子和才情咱们都知道,莫说魏州城,放在整个河东都是出挑的。我的意思是想娶进来当孺人,珽儿身边也多个人照应。”   说着,那双眼睛就看向了阿嫣。   阿嫣心头微跳,却不觉意外。   旁边武氏早知这心思,接过了话茬,“珽儿向来有主意,不爱受人摆布。他房里的事,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语气平淡,亦不避屏风后的郑吟秋。   老太妃笑了笑,“这话就说岔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之事从来讲求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先前皇家赐婚,珽儿原本不肯,不还是你千劝万说才让他点了头么,如今也算夫妻和睦。怎么轮到选孺人,却又不让旁人插手了?”   “珽儿是你所生,却也是我的孙儿,我给他挑个体贴周全的人伺候,怎么做母亲的还要拦着?”   这话掐着要害,武氏一时被问住。   老太妃这由头实在冠冕堂皇,又拿阿嫣来说事,除非郑吟秋德行有亏,否则不好阻拦。   老太妃便又道:“王府孺人是能拿诰命的,比寻常官妇贵重得多,娶亲的事确乎须珽儿点头,这话不假。不过事关子嗣延绵,总要早些开枝散叶才好。楚氏身在王妃之位,是春波苑的主母,既然腹中还没动静,合该多操心些。吟秋这般品性,当得起这孺人之位吧?”   说话间,她的目光又落向了阿嫣。 第56章 归来 魂牵梦萦的人,终于近在咫尺。……   满屋女眷的目光, 皆随老太妃投向了阿嫣。   阿嫣有点苦恼地揉了揉手。   她没料到,身为王妃还有这职责。   楚家虽说门第渐落,长辈又都偏心得厉害, 却从无偏房纳妾之举, 交好的徐家也没这些事。不过皇室和王府里女眷众多,这点她是知道的, 譬如出阁之前,京中传闻信王妃郁郁而终, 就是因府里孺人众多, 那位没耐住争宠倾轧的手段, 才郁郁而终。   而至于谢家, 谢巍是侧室所出,生母当初也以孺人的身份嫁进来, 在谢巍十七岁时就撒手人寰了。据说当时府里还有两位孺人,皆无所出,在先老王爷过世时都哀痛伤身, 先后随他去了。   二叔谢砺亦有妾室,虽无所出却颇得宠。   这样的门第显然跟楚家不同。   或许在老太妃和高氏看来, 纳妾分宠是天经地义的事, 武氏和谢衮那样的才是少数。   此刻老太妃提起孺人的事来, 也理直气壮。   阿嫣心中暗自哂笑。   无论老太妃此举是出于对郑吟秋的喜爱, 还是真的盼着谢珽早些开枝散叶, 同为女人, 却故意往儿孙屋里塞人, 这样的心思在她看来都是不齿的。   而至于郑吟秋,管她是想做孺人还是要谋王妃,于阿嫣而言, 哪怕谢珽已今非昔比,亦屡屡掀起心头波澜,这王妃之位仍是个烫手山芋。   方才那句话里头显然埋小陷阱,大约是想让她先点头,届时再让谢珽半推半就。   谢珽如何看待此事,阿嫣不敢保证。   但她肯定不会胡乱表态。   遂朝屏风后瞥了眼,勾唇点恭敬笑意,道:“郑姑娘的名声,孙媳自然早有耳闻,她又是祖母的内孙女,比旁人自然更出挑些。不过孙媳嫁来也只一年,自身常恐才德不足,有负长辈和王爷重托,与郑姑娘更是少有来往,不敢乱言她是否当得起孺人之位。”   这般却避慎言,分明是不愿让人扯大旗。   老太妃没得到期待的回答,笑得愈发和蔼。   “吟秋性子端庄大方,才情斐然,她若当不起,这河东内外就没人当得起了。珽儿年逾二十,膝下犹且空荡,你身子单薄,进门这么久都没动静,合该添个人分担。我只问你,倘若我做主给珽儿添个孺人,将她留在府里,你可会推辞?”   这话明摆着就是挖坑。   阿嫣若说介意,那便是善妒之人,老太妃拿延绵子嗣来说事,实在攀扯不清。   若她碍于妒妇的名声,糊里糊涂说不介意,怕又要被歪曲了。   届时谢珽打完仗回到府里,老太妃将郑吟秋推到跟前,冷不丁来一句她这做主母的已然点头,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若老太妃再心狠些,拿她的话当由头,将郑吟秋留在身边当孺人来待,只要郑吟秋肯忍辱,凭着长辈之命、主母之言,其实也说得过去——毕竟,搁在寻常人家,主母自行做主添屋里人的也不是没有。到时候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哪怕谢珽回来后怒而推辞,郑吟秋一哭二闹三上吊起来,也都甩不掉了。   老太妃分明是怕谢珽断然拒绝,彻底断了郑吟秋的后路,想拉着她下水,一道给郑吟秋开门铺路呢。   前狼后虎,自不能被人牵着鼻子选。   阿嫣盈盈起身,朝老太妃施礼。   “祖母垂爱,为春波苑的事操心,孙媳自是感激。不过方才婆母说得对,王爷素来性子强硬,最烦受人摆布,府邸内外的事自有主意。孙媳年岁才能都有限,刚嫁来时是何情形,座中长辈妯娌都是知道的。如今能安稳住在春波苑,全凭婆母照拂、夫君宽容。”   “子嗣之事关乎重大,孙媳尚不敢擅自置喙。”   “祖母若觉得郑姑娘堪当重托,自可与王爷、婆母商议,但凡王爷点头,孙媳定会应命去办。”   “至于旁的,孙媳不敢多说半个字。”   “若祖母怪孙媳懦弱,孙媳也甘愿受罚。”   说罢,屈膝持礼,一动未动。   那姿态活生生就是个如履薄冰的小媳妇,夹在夫君和长辈之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走半步、多说半句。   老太妃被她噎住了。   原以楚氏攥住谢珽的心,又在满城女眷百姓前持了劝桑之礼,定会心生骄纵,拿着朝廷圣旨和夫君恩宠,摆起王妃的排场。谁知道这姑娘实在能进能退,不过是套句话罢了,竟会示弱到这般地步?   老太妃被堵得胸闷,嗔道:“不过是问你是否介意罢了,此等小事都不能做主,还如何以王妃之身主持后宅中馈?”   “孙媳惶恐。”   阿嫣半点都没打算掌中馈,自不必理会她的暗中威胁,只维持着垂首行礼的姿势。   老太妃见她油盐不进,置身事外,一口气憋在嗓门,再没能吐出半个字。   旁边武氏暗笑,面上却仍是端方的,劝道:“母亲就别为难她了。珽儿那臭脾气,就是换了我,磨破嘴皮子劝都未必肯听。阿嫣到底年轻,刚嫁来时碰上珽儿的铁石心肠,行事难免谨慎些。总归战事连连大捷,不出六月,珽儿就能回来。到时候与他商议即可,何必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呢。”   说罢,瞥向了拘着礼的阿嫣。   老太妃愈发气闷,却也知道再问下去,恐怕就真的变成强人所难的恶祖母了,只好道:“起来吧,动不动就行礼做什么。”   阿嫣这才起身坐回椅中。   ……   纳侧室的事就这样含糊了过去,老太妃半个有用的字都没套出来,见阿嫣如此警惕小心,半点不愿淌这趟浑水,难免兴致索然。   屏风后面,郑吟秋也悄然攥住了衣袖。   这会儿再露面,实在尴尬。   她索性轻手轻脚地出了照月堂,去后面溜达看景,权当对此事毫不知情。   外面暖风徐徐,树影摇动。   跟在她旁边的是自幼贴身照顾的丫鬟碧儿,与她年纪相若。郑家素来以望族自居,待仆从宽严并济,主仆俩的感情还算亲厚。见郑吟秋缓步走在蜿蜒曲径上,两只手仍攥着手帕,应是在思索对策,不由低声道:“这个京城来的,瞧着不好对付呢。”   “孤身远嫁,明哲保身罢了。”郑吟秋淡声。   碧儿却仍担忧,“她是春波苑的主母,如今撒手不管,连句话都不肯多说,老太妃想把姑娘留在府里就有些一厢情愿了。若是到时候王爷不肯,岂不是白耽误了姑娘的青春。”   郑吟秋觑她一眼,忽而嗤笑了声。   “耽误青春算什么,那么多人年轻貌美的嫁出去,后来不还是熬得人老珠黄,一无所成。就算我此刻寻了人家风光嫁出去,也得熬许多年才能有个诰命,就河东这一亩三分地,寻常官妇拿个四品诰命就顶天了,连母亲也不例外。”   “河东之外固然有好去处,没了娘家就近照应,终归是虚妄。”   “而这王府,只要嫁进来就能有孺人的诰命。”   “别说耽误一年半载,就是再拖个两三年,只要赌对了,还怕没前程?”   极低的声音,在风里转瞬即逝。   碧儿听出利害轻重,一时间没多言语。默默走了片刻,又道:“可若王爷就是不肯呢?京城来的那位,刚嫁进来时多遭嫌弃呀,如今不但婆母护着,连劝桑礼都去了,听说王爷临出征时还当众跟她亲热,没准就是个靠美色惑主的狐狸精。万一王爷执意不肯,姑娘赌输了,总得先想好退路……”   话音未落,便被郑吟秋打断——   “不会输。”   极笃定的语气,仿佛十拿九稳。   碧儿诧然抬眼看她,郑吟秋却没再多说,唯有一丝冷冽的狠意掠过眼底。   男女私情这种事确实没人说得准,也颇难操纵,但无论如何,王府里总是要添子嗣的。尤其谢珽这种时常亲自上阵,率兵杀伐的,别说老太妃,就连武氏恐怕都暗里盼着早点抱孙子。柔情蜜意过去后,子嗣就是头等大事,哪怕是谢珽也不能一意孤行。   她铁了心要在王府谋前程,哪能把宝都押在老太妃一人身上?   更何况,河东军中对京城向来不满。   当初武氏答应赐婚,无非是审时度势罢了,并非私心使然。如今谢珽兵指陇右,野心渐露,焉知往后不会跟京城闹翻?楚家是先帝太师,自然是跟皇家一个鼻孔出气的,届时两家反目,时移世易,谁能保证这位王妃不会被扫地出门?   就连如今的婆媳和睦、夫妻恩爱,恐怕都不能全信,没准是在迷惑京城。   毕竟以谢珽那种冷傲无情的性子,很难相信他会耽于女色,还是跟仇家相交甚密的女子。   郑吟秋默默盘算着,眸色渐寒。   ……   这些心思阿嫣自然无从知晓。   不过武氏说谢珽不出六月就能回来,这话倒不是哄人的。   郑獬原就不是什么狠角色,被谢珽摸清底细后,这一路打过去势如破竹。高平之战后,陇右军中原就对谢珽心存敬惧,如今自家屡屡战败,孤立无援,又有河东的暗线散步消息动摇人心,军心迅速涣散后,还有人献城投降。郑獬的威信迅速崩塌,颓然之势已然无可挽回。   到五月底,就只剩老巢负隅顽抗。   那里头或是对郑獬忠心耿耿誓死卫护的,或是跟谢珽结了梁子,知道即便投降也捞不着好处的,算是陇右最后的残兵。   而在周围,萧烈、裴缇、谢珽的三路兵马渐成合围之势。   军情报到魏州,武氏暗自松了口气。   夏末暑热,城中如同蒸笼。   因着谢瑁的事,这数月间王府里除了嫁女之喜,几乎没什么宴饮,更不曾好生出城散心过。如今满城酷热,暑气蒸人,就连小谢奕都打着蔫儿没什么精神,武氏斟酌过后,便禀了老太妃同意,带人到郊外别苑小住一阵。   府里留给谢巍守着,女眷皆去别苑。   就连一向窝在照月堂里不怎么动弹的老太妃都有了点兴致,换上轻薄的夏日绸衣,让人去请外孙女秦念月同来消暑。二房的高氏带了儿媳和谢淑,武氏则拎着阿嫣和小谢奕——越氏出身不高,却是跟谢瑁的生母拐着弯沾了亲的。谢瑁固然性情阴冷,待她倒还不错,如今守寡在家,仍不肯出门。   这种事无从勉强,武氏任由她去了。   几辆马车辘辘出了城门,亲事府点选侍卫护送,由陈越和另两位典军前后守着,浩浩荡荡出了城。   别家女眷听闻,难免前来拜访。   好在别苑修得宽敞,绕着城外的日月湖而建,连绵的屋宇从山脚湖畔延伸到半山腰,凉爽又开阔,各自选了住处后,也能互不相扰。阿嫣既是王妃之身,又以劝桑礼出了回风头,被众人视为王府新的女主人,难免常被登门拜望。   这是分内之事,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她在王府闷了几乎一年,虽也出来过几回,出了西禺山赏梅那次,其实很少有闲兴游玩。这回难得出来,便挑着空闲跟谢淑骑了马四处游荡,在山里四处溜达,或古寺或道观,或潭边纳凉或登高眺望,倒颇驰目骋怀。   这日,徐秉均亦来探望。   比起谢琤的弓马娴熟,他入伍未久,虽勤学苦练颇有长进,比起老兵却还是逊色些。且谢珽这回调兵,多是选了靠近陇右的,避免长途奔袭行军劳累,魏州周遭的兵马,除了挑选精锐骑兵外,半个人都没调动,徐秉均自然也留在营中老实训练。   今日难得休沐,便来瞧瞧阿嫣。   彼时阿嫣与谢淑正骑了马在山间游荡。   远处湖上水波粼粼,女眷们三五成群的泛舟散心,入目只觉天光云影共徘徊,逍遥闲逸。近处则有繁盛林木遮出婆娑树影,篱笆墙隔出一段树林山坡,里头都是些寻常野物,门口也有管事守着,小屋里弓箭俱全,可供射猎。   谢淑有点手痒,怂恿阿嫣,“先前不是练过弓.弩了么,一道去射猎试试?”   “你这眼神儿瞧得见啊?”阿嫣打趣。   “我又不是真的瞎!”谢淑笑嗔,比了个弯弓搭箭的姿势,“在府里瞧不见小黑,不过是它长成黑炭,藏在暗处难辨认罢了。如今追个活物,总还是不难的。又不是真要你射到手里,不过借机练练手罢了,免得忘了。”   说着话,径直翻身下马去小屋里取弓箭和小弩来。   这地方是女眷闲游射猎所用,和男人们的射猎常不同,里头活物不多,无需担心被野物伤了。箭也都是无锋的,铁头磨得钝重,分量与寻常的羽箭并无差别,却不至于破皮穿肉伤了性命。   阿嫣转了半晌有点累,不太想动弹。   不过难得谢淑手痒了张牙舞爪,不好太扫兴致。   正迟疑着,远处马蹄哒哒,少年郎锦衣玉冠,在烈日树影下疾驰了过来。到得跟前,徐秉均收缰勒马,笑意朗然,“太妃说楚姐姐朝猎场来了,果真不假。这是要去试试身手?”说着话,又朝谢淑抱拳招呼,“谢姑娘。”   “徐公子。”   谢淑含笑招呼罢,趁人不备时,却悄然扣起外衫的小扣,遮住束腰锦带上绣的游鱼图——那也是照着徐秉均的画绣成,平常用着无人知晓,但若让正主儿瞧见,难免让人心虚难为情。   自谢琤随军出征后,她就没了去校场的借口,已有数月没见过徐秉均了。   此刻重逢,实为意外之喜。   谢淑把玩着手里的弓箭,唇角悄然浮起笑意。   这点小心思,被阿嫣尽数瞧在眼里。   她瞥向同样含笑的徐秉均,“来得正好。她想进猎场试试,我却学艺不精,不太会这些。你既来了,不如陪她进去射一圈。”   “那就去试试?”   徐秉均瞧向了谢淑,似在征询她的意见,见谢淑没反对,便道:“行吧,军营里闷得慌,也很久没射猎玩了。楚姐姐你等着,我射些好看的羽毛拿来,给你编羽扇玩。”   谢淑闻言挑眉,“好大的口气。”   “不如赌一把?”徐秉均立时接了话茬,又去挑了把趁手的弓。   “想赌什么。”谢淑翻身上马,已往篱笆门里走去。   徐秉均拨马赶上,声音迅速远去。   剩下阿嫣在原地失笑,瞧着旁边有长椅,坐上去小憩。   玉露就近拿了茶水给她斟上,低声笑道:“徐公子这么急吼吼的跑来,奴婢还以为是有要事找王妃呢。”   “他能有什么大事。”阿嫣低笑。   刚来魏州时,因客栈的误会,徐秉均确实爱在王府晃悠,怕旁人欺负了阿嫣。后来结识了谢琤,瞧着阿嫣过生辰时有婆母夫君爱护,分明是渐渐站稳了脚跟,就不怎么露面了。好些时候,阿嫣还是借谢琤和谢淑的嘴,才能听到他的动静,连有些小物件都是托谢淑兄妹俩转交的。   这回巴巴的跑来,谁知打的什么主意。   阿嫣抿了口茶,靠着长椅望天。   流云浮动,碧空湛然,这世间因缘聚散的事其实是很奇妙的。她当初遇人不淑,被捧高踩低的乔怀远退了婚,又匆匆替嫁到谢家,孤身在异乡举步维艰,前途叵测时,那些少女春怀的心思也都竭力收敛,不敢贪图半分。   有时候,其实挺羡慕谢淑的。   阿嫣望着峰峦长空,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谢珽,想起那日老太妃要将郑吟秋娶为孺人的事。   不知道他会是何种态度呢?   ……   谢珽此刻却已将郑獬擒入囊中。   一场鏖战之后,陇右负隅顽抗的军将尽数落败,此刻陇州已被萧烈接管,逃走的残兵游勇已不足为惧。   剩下的,便是安顿百姓城池。   谢珽连着忙了七八日,将诸事安顿妥当后,带了亲卫和裴缇启程,将萧烈暂且留在陇州,待陇右彻底安定后再回魏州。   从二月出征到如今,转眼已是四月时光。   时序悄然交替,飒然秋意亦将临近。   夏末,是他跟阿嫣的成婚之期。   谢珽定在月底前赶回魏州。   铁骑一路疾驰,昼行夜宿半日未停,在六月廿七那日终于抵达魏州城外。   得知消息的武氏带了阿嫣,率魏州文武官员到城门口相迎。   官道两旁绿荫成阵,轻扬的柳丝里,如雷马蹄奔腾而过,渐渐驰至巍峨城门。谢珽银盔细甲,腰悬佩剑,抓着缰绳的的手心已沁出了汗,却夹动马腹越驰越快。直到城楼清晰在望时,他终于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等他归来的窈窕身影。   魂牵梦萦的人,终于近在咫尺。 第57章 喜欢 楚嫣,你喜欢我。   临近立秋, 官道上凉风渐至。   后晌暴晒的日头高悬,巍峨耸立的高墙城楼无物遮挡,其实颇为炎热。城门卫的兵士们松柏般站得笔直, 纹丝不动, 阿嫣平素躲在深闺纳凉,禁不住多少暑气, 这会儿顶着日头站了许久,脑门都快晒得发烫了, 额头脸颊亦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却也不觉得难忍。   已经等了两炷香的功夫, 官道尽头始终安静。   抬头是长空晴云, 垂目则杨柳依依。   等待的那个人迟迟未至。   先前谢珽率兵出征拿下高平城、借巡边暗探陇右时,其实也离家甚久。阿嫣纵然会记挂安危, 听着嬷嬷和婆母偶尔转达几句平安的口信,便可踏实住在春波苑里,应付琐事、看书作画, 独自照看好那一方天地。   至于谢珽离家多久,会在何时归来, 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回却分明不同。   先是忍不住送了平安符给他, 后又被谢珽临别时当众亲吻, 这次夫妻俩两地相隔, 阿嫣不时就会想起他。乃至前日听说谢珽即将回到魏州, 竟自暗生欢喜, 险些没睡着。   今日也一大早就醒了。   明明她并没刻意想早起, 潜意识里却好似自有主张,于是起身梳洗用饭,到了时辰后, 与武氏同来接风。心底里好似怀了些欣悦期待,不可告人也不愿太承认,却真切存在。   阿嫣以前从没觉得等人难熬,这会儿心里却像是被小猫爪子挠着似的,总觉得等待格外漫长。   她转头欲同婆母说话,缓解心焦。   便在此时,官道尽头忽然拐出来一道纵马的身影,盔甲在身,披风猎猎,马蹄如雷般疾驰而来。即便隔得远瞧不真切他的眉眼,那般激昂英武的身姿却是熟悉至极的。   心头猛的一跳,欣喜骤然涌起。   阿嫣一把拽住武氏的袖口,“母亲,他们回来了!”说话间,伸手就想指往远处。不提防墙垣颇高,她目光黏着谢珽没留意,细软的手撞上晒得发烫的坚硬石砖,疼得轻“嘶”了声,赶紧缩回来。   武氏见状一笑,“等不及啦?”   阿嫣被她问得微窘。好在手上没蹭破皮,且谢珽疾驰如电,队伍亦愈来愈近,便忙下了城楼到城门外迎接。   少顷,骏马飒踏驰至跟前。   文官武将皆跪拜相迎,阿嫣与武氏则敛袖端然而立,明耀日头下各含笑意。   谢珽收缰勒马,目光最先落在阿嫣身上。   数月未见,她的姿容似又曼丽了几分。单薄的夏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半臂里纱袖摇曳,身姿似比初春时更长开了几分,如花苞渐放,纤秾合宜而窈窕多姿。高堆的发髻间除了宫花点缀,便只簪了他送的那支赤金飞凤的珠钗,晴日映照下焕然光彩,亦映衬得双眸顾盼照人。   像是盛夏树荫里的清泉,明澈摇漾,藏了无可掩饰的温软笑意。连同她方才快步迎过来的模样,似都有点迫不及待。   满地官员跪伏,两人目光相触。   谢珽朝她勾了勾唇。   阿嫣忍不住也轻笑了笑,在觉出其中暧昧后轻轻垂眸,心底里却漾开一片欢喜。   他神姿如旧,看来一切无恙。   这就已经很好了。   ……   接风进城,长街两旁百姓踊跃。   先前朝廷南下镇压乱民,纠缠着打了几仗后如潮败退,又丢了数座城池。这消息插翅般传遍各处,魏州城里亦有所耳闻。别处战乱流离、百姓受苦,朝廷官府皆不能护住百姓,河东辖内却安稳富庶,如今夺了陇右军威更盛,庇护这一方安宁,自然令人安心。   有人跪拜有人高呼,魏州城喜气盈盈。   一路热闹,直抵王府。   抚恤犒赏将士的事,谢珽在陇右时就已安排过了,王府这边,贾恂前两日接了书信公文后,已与长史、司马等人奉命安排,暂且无需操心。到了王府外宽敞的空地,众人重归出征的起点,老太妃带着满府女眷和几位出征将士的家中女眷,已含笑等着了。   久别重逢下马相见,各自欢喜。   而后,彼此相携而回。   谢珽和谢琤兄弟俩也被簇拥着走了进去。   申时将尽,地气却仍浓热。   谢珽这一场仗连着打了数月,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动静仅次于为谢衮报仇大败北梁的那次。能安然凯旋,皆赖将士们齐心协力,出生入死。武氏已命人安排了明日在府中设宴接风洗尘,届时将遍邀此次出了力的文官武将、谋士和家眷,以慰征劳之苦。   今日则以团圆为要。   时候已经不早,谢珽身上盔甲未解,瞧着身姿岿然气势冷峻,实则甲重衣厚,身上早就捂出了几层汗,浸透衣裳。进府之后,兄弟弟俩就近拐到谢珽的外书房,卸去盔甲佩剑,随便冲了冲洗去风尘,便换衣出来了。   烈日西倾,晒得地砖发烫。   阿嫣也没回春波苑,同武氏在侧厅里啜茶等着。   没多久,就见谢珽走了出来。   湿漉漉的头发擦得半干,皆拿玉冠束起。他换了身玉白锦衣,银线暗纹,腰间缀以美玉,修长的身姿落入眼中,只觉端贵峻拔。尤其是前一刻他还烈马长剑,铁甲冷硬,此刻从头到脚都换了身装束,一眼望去就像换了个人。   就连那张脸都仿佛清贵起来,修眉俊目,轩若朝霞,若非清冷气度依然,双眸湛若寒潭,夸一声君子世无双也不为过。   阿嫣原本在把玩丝带,见状微呆。   凭心而论,谢珽这张脸生得确实很好,哪怕新婚那夜态度冷淡疏远,眉目姿容也曾令她暗叹。   更别说常年习武,身材堪称绝佳。   只是他平素持重冷厉惯了,一味的玄色、墨色轮换着穿,总让人觉得老气横秋。   今日这身,倒像刻意挑选的。   阿嫣颇觉赏心悦目,见他在厅前停步听徐曜禀报些琐事,便捧了茶杯从头到脚的打量。甚至谢琤换好了衣裳出来时她都没注意,直到谢琤隔窗喊了声“二嫂”,阿嫣才回过神,笑着起身,与武氏一道出厅。   松柏外有照月堂的嬷嬷走来。   “老太妃催了好几遍,问王爷收拾好了没。”她没敢打扰谢珽,只笑吟吟朝武氏和阿嫣施礼,“寻香榭里人已齐了,晚饭也都准备妥当,就等着凑齐了开饭呢。”   “这就来。”武氏说着,朝谢珽招了招手。   谢珽声音稍顿,“这就得过去?”   “不然呢。你祖母和三叔都等着,毕竟是外出打仗,又一去数月,大家都记挂着呢。快走吧,别耽搁太久。”说罢,招呼着兄弟俩去后院。还故意将谢琤先拽走,拉着他问长问短,将小夫妻俩丢在后面。   顷刻间众人走开,只剩阿嫣带着玉露还在等他。   庭前风过,卷起裙角翻涌如云。   谢珽又叮嘱了徐曜两句,瞧向阿嫣时,就见她脸上热得微红,正咬着团扇轻摇纳凉。细白的手指捏着白玉扇柄,几乎与之同色,纱袖滑落时,她的腕间戴了串珊瑚珠子,精巧而秀致。   她的目光才从武氏身上收回,大约是窥出婆母的用意,暗藏了点不自在,却在迎上他视线时,勾了勾唇。   谢珽举步上前,正好挡住炽烈的阳光。   而后,极自然的握住了她的手。   数月奔波中,习惯了冷硬的马缰刀剑,纤纤玉手落在掌中,只觉柔若无骨,细嫩得很。   他的身体也随之倾靠过去,声音不高不低的道:“方才偷偷盯了我半天,想必是数月没见,想我了?”明明是近乎调戏的话语,却被他说得一本正经,那双深邃的眼睛觑过来,藏了淡淡笑意,神情却好似在商议正事。   阿嫣张了张嘴,没想到他跟徐曜说话时还会留意到她打量的目光,忙低声道:“才没有。”   “口是心非。”谢珽毫不留情的戳破。   “好吧,确实多看了几眼。就是觉得夫君难得穿浅色衣裳,有些新奇罢了。”阿嫣很快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还不忘给自己正名,“何况我那是正大光明的看,才不是偷偷盯着谁。”   说罢,又忙将话题扯开,“不过夫君和三弟出征,府里都记挂着,这几月还顺利吧?”   “还行,活着回来了。”   “啊?”阿嫣闻言眸色微紧,立时侧身看向了他,“意思是在外面受伤了?怎么家书里也没提起?”   紧张的小模样,跟方才的沉静迥异。   果然那些镇定都是装的,她心里其实记挂着他的安危,还这么好骗。   谢珽心绪大好,摩挲着她柔软指尖,道:“在外行军打仗,受伤都是常事,养一阵就好了,哪有轻易全身而退的。”说罢,见她眼底担忧未散,反倒有点诓骗后的愧疚,又说了些行军的事,叫他知道这些都是寻常之事,不必担忧。   末了,又问她在府中如何。   阿嫣只说一切无恙。   想了想,又提起件别的事来——   “前两天收到家书,父亲说他年初调去了别处,帮着徐太傅整理些典籍,紧赶慢赶的把手里的活儿做完,七八月里能有些空暇。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我,想亲自来魏州瞧瞧。夫君身边若有闲着的人,能否派两个过去接应?南边流民作乱,从京城到河东的路,未必太平。”   谢珽脚步稍缓,“他打算何时动身?”   “七月中旬就能有空。”   “那不必来了。”   “可是——”阿嫣未料谢珽竟会拒绝,还以为他是介意老王爷跟朝廷的恩怨,对楚家人亦存有芥蒂,心头才浮起忐忑,就听他续道:“过几日我带你回京便是。”   暖风拂过甬道,摇动细碎的树影,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明天要带她去城外闲游那么简单随意。   阿嫣却猛地顿住了脚步,有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带我回京?”   见谢珽颔首,她脸上先是惊诧,旋即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去京城了?”   “猜猜看。”谢珽道。   他既这样说,显然是早就计划好了这趟京城之行,绝非带她回家那么简单。京城与河东的关系素来微妙,哪怕赐婚时,谢珽都只是派了陈越去迎亲,连兄弟们都没劳动。这回突然说要亲自进京,想必为了十分重要的事。   而河东今年的大事,无过于征伐郑獬。   一个大胆的念头霎时浮入脑海。   阿嫣心头猛跳,却没敢乱说,只试着道:“是为了郑獬的事吧?他虽然可恨,毕竟受朝廷之命节度一方,这回被夫君连根拔起,朝廷哪怕没有发兵去救,事后总要说几句的。何况,陇右的军政赋税等事如何处置,还须朝廷点头,夫君亲自上京想必是为这个。”   ——或许,还想借机试探京城虚实。   但这念头太大胆,她没敢乱说。   谢珽却窥得出她藏起的惊愕。   其实这已无需隐藏。   先前各处节度使尾大不掉,朝廷存心提防,还拿婚事来试探,怕的就是河东肆意妄为不听号令。谢家之所以答应赐婚,摆出敬伏态度,无非是不愿太早起兵戈,免得朝廷安坐无事挑唆旁人来围攻,有不长眼的借机生事,平白惹麻烦。   彼时天下尚且安稳,众人对朝廷终归心存忌惮,谢家亦韬光养晦,只以私怨为名借高平城的事小试牛刀。   如今的形势却已迥然不同。   南边流民作乱,朝廷原可就近调兵镇压,却没人听从调令出手,足见众人之心。且禁军镇压不力反遭重挫,这场败仗无异于揭去遮羞布,就连瞎子都看得出皇室的衰微败落。原就如空中楼阁的皇家威仪愈发摇摇欲坠,再想拿皇权来驱使人卖命,可就没从前那么容易了。   而河东公然起兵横扫陇右,破竹之势几乎摧枯拉朽,皇家即便想管也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而已。   这回剑南与谢家携手,河西作壁上观,就连素来与谢家不睦的梁勋都按兵不动,只在交界处稍加试探,足可窥见态度。   不臣之心迟早要昭然于天下,区别只在于时机。   而如今,刚刚好。   谢珽缓步行走在王府的浓密树荫里,这些事不便与阿嫣言说,便只颔首道:“确实是为陇右的事。这么聪明的小姑娘,果然有前途。”   他语带调侃,忽而倾身靠了过去。   “我记得你嫁来时也是夏末。”   “嗯。”阿嫣重重点头。   时序交替,居然转眼就一年了,原以为替嫁之后的路会困难重重,竟然也就这么走了过来。她不自觉勾唇,觑向谢珽,就听他道:“听闻京中有新妇三日回门的风俗,这趟回京便挑初四启程,权当是回门,如何?”   阿嫣眼底欣喜愈浓,“那很快就能动身了?”   “到了京城让你多住段日子。”   “好啊!”这话直戳阿嫣心坎儿,她甚至忘了后面还有人跟着,只将握扇的那只手抱住谢珽胳膊,欢喜雀跃,“多谢夫君!”   清澈眼底尽是笑意,她都快蹦起来了。   谢珽勾唇,将脸凑得更近。   阿嫣没太明白,“怎么了?”   “谢我啊。”   他的身姿仍旧岿然端肃,脸颊轮廓亦是冷硬的,那声音却夹杂了温柔的笑,低低落在耳畔时意有所指。   阿嫣脸上一红,将他轻轻推开,“别闹了!”   ……   寻香榭里,人已聚齐。   除了二叔谢砺仍在巡边外,上自老太妃,下至谢奕等孩子,全都到了厅里,连甚少出十州春的越氏都来了。屋中多是女眷,加之谢瑾性子颇温和、谢巍又飒爽洒脱,这会儿已经言笑晏晏,很是热闹。   待阿嫣与谢珽落座,立时捧酒开宴。   这算府中小聚,又不是中秋除夕那样的日子,众人随意用着果酒佳肴,或是拉家常,或是逗弄孩子,或是听谢琤讲述初次上战场的见闻,就着夏夜里温柔的凉风,直坐到亥时中才散。而后,各自带了随身仆从,回住处歇息。   临近月底,苍穹如墨。   这场大捷令魏州内外士气大振,亦让满府欢喜,席间谢巍和谢琤、谢瑾轮番出手,灌了谢珽不少的酒。   阿嫣也被劝了几杯,酒意微醺。   好在没多喝,不至于醉了。   夫妻俩踏着夜色醉扶而归,阿嫣想着不日即将回京见到亲友,脸上的笑始终未褪。直到进了春波苑,看到夫妻同宿的屋舍时,才想起件颇为要紧的事——   盯着孺人之位的郑吟秋。   上回老太妃在照月堂里探她口风未果,虽没再当众提起,却还是不时请郑吟秋过来陪伴,三天两头的马车往来,几乎成了常客。方才宴散时,高氏陪着老太妃回照月堂,不知说了句什么,哄得老太妃眉开眼笑,只说快去请来,想必就是为着郑吟秋。   积压了许久的事,终将摆上台面。   或许就在明日。   阿嫣当时虽摆了置身事外的态度,却难保老太妃不会仗着身份睁眼说瞎话,让谢珽以为她为顺从长辈的心意答应了什么。且她既是春波苑的主母,合该让谢珽心里有个准备,免得老太妃忽然提起,让谢珽猝不及防。   这种事,总得早点跟谢珽交个底才好。   只是不知谢珽会如何看待。   原本欢喜踊跃的笑意,在想起郑吟秋时忽而淡了下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阿嫣暗自掂量,终于在宽衣时开口——   “有件事,忘了跟夫君说。”   “什么?”谢珽端然站在烛光下,享受久违的宽衣解带的待遇。   阿嫣帮他解开锦带,缓声道:“夫君出征后表妹出阁,照月堂里冷清了些,祖母就时常请郑家的吟秋姑娘来陪伴。有一回,祖母说想将郑姑娘娶进王府,给夫君当个孺人,好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这事祖母挺上心的,或许这几日还会请郑姑娘过来……”   她说着,觑向谢珽的神色。   他今晚被灌得不少,英挺的脸上笼了一层醉红,这会儿眯着眼,似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祖母怎么说的?”   “她问我,郑姑娘是否担得起孺人之位。我想着嫁来未久,跟郑姑娘并无交往,亦不知她性情行事,没敢擅自评点。”   谢珽颔首,“还有吗?”   “还问我,若她做主将郑姑娘娶为孺人,我会否介意。”   声音悄然压低,她无端有点心虚。   谢珽终于睁开了眼睛。   方才笼起的醉意,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压了回去,他瞧着阿嫣已解了锦带搭在臂弯,才将锦衣脱到一半,忽而轻轻按住了她指尖,问道:“你怎么答的?”   “我……”阿嫣咬了咬唇,既是跟谢珽交底,便不好隐瞒,只老实道:“夫君的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更谈不上介意与否。若祖母做主,且夫君点头,我自是要照办的。若不然,也不会乱插手开口。”   说完,仍窥他神情。   男人的脸上仍辨不出喜怒,只是原本微勾的唇似乎没了弧度,恢复成惯常的冷清姿态,按着她指尖的那只手似乎更用力了些。   烛火微跳,屋中陷入片刻寂静。   阿嫣想起临别时的亲吻,和今日谢珽一本正经挟恩索吻的姿态,摸不清这男人究竟作何打算,又有点怕他生气,忙道:“我也没旁的意思,就是想让夫君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话音未落,忽然就被他打断了——   “你当真不介意?”   阿嫣声音一顿,十指悄然蜷缩。   谢珽微微俯身觑着她,酒后的眼睛里浮起些淡淡的红色,那只手也猛的拽住了她手腕,好似不愿再被她宽衣。   他的脸上不见怒色,甚至神情都是沉静的,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她,直到阿嫣心跳愈来愈乱时,才开口道:“我若娶了她做孺人,往后就是由她给我宽衣、陪我吃饭、碰我的泥塑和起居私物。”   “是她叫我夫君,牵手亲吻。”   “是她与我同榻而眠,在夜里害怕或者畏寒的时候,滚进我怀里。”   握在她腕间的手越捏越紧,掌心滚烫起来时,眼底的猩红似乎也浓了些,连同声音都被酒意熏得微哑,“阿嫣,这些事你真的不介意?半点都不介意?”他的声音愈来愈重,到末尾时几乎一字一句,钳着她的手愈发用力,那张脸几乎贴在她的鼻尖。   混着酒气的呼吸交织,唯有咫尺之遥。   若他稍稍凑近,便可吻上她的唇瓣,像那个春日清晨一样,印上干燥却柔软的暖意。   阿嫣至今都记得那个亲吻的滋味。   心里忽然乱跳起来,又浮起些无从言说的酸楚。   她真的不介意吗?   这个男人虽冷硬倨傲,却也曾予她温柔,在元夕花灯里牵手同行,在生死关头将她护在身后,在她想家时冒着寒冷夜风听她倾诉,在她难受、畏冷时将温暖怀抱给她,许她肆意来去。连同他弹奏的箜篌、捏的仕女,和那些看似寻常,回想起来却又温馨踏实的朝夕相处,都被岁月添了风情。   若这些都给了郑吟秋,她会不介意吗?   其实是介意的。   只是从前的谢珽令她敬惧,加之谢家危机四伏、前路叵测,所以不敢贪恋、不敢让自己轻易陷进去,才会在瞧出谢珽的心思,甚至心头泛起波澜时克制着不为所动,任凭理智做主,打定夫妻俩分道扬镳的主意,以为自己能不动心、不去介意而已。   心里忽然就难过了起来。   阿嫣咬了咬唇,垂眸避过他的目光,呼吸轻颤时,眼底似有点湿润的热意涌起。   她没说话,谢珽却从她细微的神情里,窥出了内心的天人交战。   “楚嫣,你喜欢我。”   他毫不犹豫的戳破她的自我欺瞒,唇瓣稍稍凑近,又一次压在她唇上,带着酒后微烫的燥热,温柔而克制。   阿嫣没动,阖目遮住眼底微红。   谢珽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左手揽在腰后,右手松开可怜的细腕,拿指腹擦去她眼角的些许泪意。   “你喜欢我。”他又重复了一遍,低声道:“老实告诉我,是不是。”   很温柔的声音,仿佛诱哄。   阿嫣终于睁开了眼睛,明澈眸底蒙了层雾气。   片刻迟疑,她决定坦诚一回。   遂抬起了一只手,拿指甲在小指的指腹上轻轻划出一个指节的大小。   “一点点。”她红着眼睛说。 第58章 拒绝 春波苑有楚氏就够了,不必再添什……   灯架上烛火高照, 往她脸上镀了柔和光芒。   那双漂亮的眸子蒙了层水雾,泛了微红泫然欲泣,瞧着让人心疼。   谢珽的指尖微微一顿。   狂喜自心底涌起, 连带着酒意和血气都往脑门冲了上去。他的目光挪向阿嫣细白的指尖, 看着她划出那点不及蚕豆大小的丁点地方,到底有点哭笑不得, “就这么点?”   阿嫣眼底雾气未褪,却勾了勾唇。   有就不错了。   当初刚嫁过来碰见他的冷硬姿态, 听谢珽说将要她送走时, 阿嫣都没想过会对这谢珽动心。甚至春月里还曾苦心孤诣, 想法子给他泼冷水, 就怕被谢珽拽着沦陷进去。此刻被他逼出心里话,加之泼冷水的举动过去没多久, 阿嫣多少有点羞赧——   “嫌少就算了!”   她说着,就想收回手指。   谢珽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指拽住,借着酒意遮脸, 放在唇上亲了亲,“一点点就一点点吧, 这指头归我了, 别想拿回去。”   许是醉酒之故, 他的唇有点儿烫, 柔软蹭过指腹时, 暖而微痒。   阿嫣笑着垂眸, “那你呢?”   很低的声音, 却带着大胆而羞怯的试探。   谢珽仍握着她的手,指尖顺着她的指节慢慢往下滑,在指根处顿了顿, 又慢慢挪到皓白的手腕那里。   而后低声道:“这么多。”   “这么多什么?”她故意刨根问底。   “喜欢你啊。”谢珽松开她的手,眉眼冷峻深邃如旧,唇边却勾起了笑,修长的手指扯了扯酒后燥闷的领口,倾身凑到她耳边时,若有所指地道:“你不是早看出来了么。”   微烫的鼻息落在耳畔,他克制不住的碰了碰她已然泛红的耳垂。   意料之中的柔软,亦有淡香自发髻间送到鼻端。   不知怎的,谢珽忽然想起来,那回阿嫣在西禺山遇袭时磕坏了后脑勺,抹药时耐不住疼,张嘴就咬在他脖颈上,留了两排压印。脖颈处的印记早就消失,印刻在心尖的感觉却历久弥新,因那方逼仄车厢,回味无穷。   他勾着她腰肢,忽然咬在她的耳尖,力道不轻不重,却好似小惩。   一股酥麻自耳梢直达心底。   阿嫣才刚笑生双靥,被他忽然咬了,下意识缩着脖子往旁边躲了躲,又怕谢珽醉酒后胡来,忙往旁边挪了两步,欲离他远一点。谁知被谢珽熏了半天后酒意渐浓,加之羞窘之下满腹心思都系在他身上,迈出去后头重脚轻,瞅着旁边有个物件,慌忙伸手去扶。   谢珽看她犯晕,赶紧捞住。   阿嫣手上却失了力道,旁边摆着一盆海棠的收腰高几被她一推,晃了晃后轰然跌倒,在地上砸出声闷响。   外头卢嬷嬷听见,立时进来瞧。   因怕打扰小夫妻俩亲热,她甚至没敢贸然进来,只在珠帘外探头往里瞧。   阿嫣却像是做坏事被抓包,脸上愈发红了,吩咐道:“殿下喝醉了,熬两碗醒酒汤来。里头沐浴的水都备好了么?”   “都已齐备了。”卢嬷嬷隔帘回答。   “那就伺候沐浴吧。”阿嫣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凌乱的心跳,又催谢珽,“已经很晚了,明日还有宴席要支应呢。夫君早点沐浴歇着吧,我还有几句话,得早点叮嘱玉露。”说着,就想绕开他往外走。   谢珽捞住她手腕,酒意上涌时,眼底猩红未褪,“不是该伺候夫君沐浴么?”   “你自己说过的,有手有脚不用伺候。”   阿嫣说得冠冕堂皇,见谢珽岿然站着不动,便笑着在他腰上轻推了推,“快去吧。都亥时末了。今日去城门口迎接,午觉也没歇,怪累的。夫君也累了一天,该困了。”   这般推辞,果然只是喜欢一点点。   谢珽颇为无奈,任由她推着后退几步,直到出了珠帘,阿嫣去找卢嬷嬷吩咐事情,才转身去沐浴。   阿嫣则叫来了卢嬷嬷和玉露她们。   ——白日里谢珽说要带她回京城,着实令人惊喜。若他所说的回门不是随口玩笑,启程之日大抵就会定在初六前后。仓促之间孤身远嫁,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动身之前自然要早些做准备。   明日还有宴席,未必顾得上,阿嫣急于分享欢喜,便先将这好消息说给卢嬷嬷她们听。   果然众人都喜出望外。   “原本还以为,魏州离京城那么老远,如今外头又不怎么安生,这一两年里王妃都没法回娘家,谁知道好消息来得这样快。”卢嬷嬷想起方才隔着珠帘,瞧见阿嫣通红了脸被谢珽搂着的样子,笑意愈发浓了,“王爷挑这个日子回京,也是有心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去年刚来的时候咱们都愁云惨淡的,如今可算熬出来了。”玉露将怀里的兔子给阿嫣玩,回想新婚夜谢珽露了个面就离开,只留洞房冷清的情形,感叹之余,忽然又道:“我记得,去年大婚是在初二那日吧?”   “没错。”卢嬷嬷记得清楚。   旁边玉镜闻言,霎时领会了她的意思,“那也就是后日了,王爷掐着点儿回来,难道也是为了……”   话没说透,只挤了挤眼睛。   卢嬷嬷她们心领神会,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阿嫣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过来。   先前攻克陇州时,武氏曾随口提过,说陇州到魏州千里之遥,等谢珽大致安排了留守的事后带人赶回来,最早也得七月初。结果谢珽办事神速,赶着六月底就回来了,今日家宴时,谢琤还不无抱怨地调侃,说谢珽在路上赶得太疾,像是百八十年没回过家了一样。   莫非他快马加鞭是赶着这日子?   阿嫣瞥向浴房的方向,揣度他冷硬姿容下的小心思,不由浮起了浅笑。   ……   翌日便是犒军之宴。   夫妻俩昨晚各自沐浴罢,已是子时过半,梆子都敲过了三声。因阿嫣大清早起来后片刻都没歇息,那会儿已很累了,谢珽倒是很安生,也没仗着醉酒欺负她,安安稳稳相拥而眠,直到天光大亮。   而后梳洗用饭,共赴宴席。   宴席摆在王府的后院,昨日武氏就已命人安顿了桌椅菜色,巳时初派了人到府门迎候,便有受邀之人陆续过来。武氏定了巳时末开席,这会儿厅中摆了瓜果糕点蜜饯等物,将官们由贾恂和谢珽亲自招呼,女眷由武氏和阿嫣招待,就着香茶谈天闲游,十分热闹。   郑家人自然也在其中。   毕竟,将士们出征在外,后方也须照看。郑吟秋的祖父郑恪身居魏州刺史之位,不止顾好了魏州的安稳,在兵马粮草上也出力颇多,事事亲力亲为,自然须慰其劳苦。何况郑家门下亦有儿郎从军出征,这回也有建了军功的,自然要厚待。   美酒佳肴摆满,满府热闹喧嚣。   直到日色将倾时分,宾客才渐渐辞别散了,府中众人也得空闲了下来。   湖中水波荡漾,菡萏盛放。   老太妃不出所料地留了郑吟秋在身旁陪伴,又觉得夏日天晚,暖热未散,湖边被铺上余晖后景致甚好,想多坐会儿。高氏婆媳颇为奉承,将谢巍和谢瑾他们也一道请过来,只说是一家子赏荷,凑个热闹。   少顷,谢珽兄弟俩也被请来了。   谢琤年少顽劣,先前被困在书院和军营之间不得自由,后来随军征战,可算是透足了气。昨晚家宴上将途中见闻说了个够,这会儿也不远在老太妃跟前拘束,只让谢淑把他的心肝宝贝小黑狗抱过来,兄妹俩一起在水边逗着玩。   就连小谢奕都被吸引了过去,迈着小短腿跟卷毛小黑狗玩成一团。   谢珽可没那兴致。   他是军中之主,今日将官齐至,着实被灌了不少酒。   好在阿嫣命人提早熬了醒酒汤备着,陆续几碗喝下去,已将酒意解了大半。只是将士们爱喝烈酒,今日王府依其所好备了烈些的,喝起来固然爽快,过后难免有点脑袋疼。原想早点回春波苑睡会儿的,因祖母说要赏荷花,加之阿嫣也被困在此处,便过来了。   此刻满厅笑语,夕阳斜照。   金灿灿的余晖铺在水面,浮光跃金中荷叶清圆,确实是不错的景色。   他挑着阿嫣旁边的圈椅坐了,双腿随意伸开,右手撑着脑袋,锦衣玉冠之下,倒难得有清贵闲散的姿态。   郑吟秋拿余光偷瞥,却没敢多瞧。   直到女眷的说笑声渐渐安静,她才盈盈起身,朝老太妃道:“方才吊着的汤或许要好了,我先去瞧瞧。若火候够了,便盛过来请大家尝尝。喝了酒容易伤脾胃,这汤对身子极有好处的。”   “好好好,你先去。”   老太妃最喜欢她这种懂事会讨好的性子,在郑吟秋手上拍了拍,瞧着她出厅走远了些,才向高氏道:“吟秋这性子随了她祖父,事事妥帖细致,想得周全。今日热闹喝了些酒,积着确实伤身,合该拿汤养养。还有那蜜饯也是她在家做的,郎中也说滋养脾胃,味道又好,大家都尝尝。”   她说着,命嬷嬷将小碟中分好的蜜饯端给众人,声音亦比平时拔得高些,似有意让谢珽听到。   谢珽却没太留意。   他的目光还在湖面打转,觉得荷叶亭亭的姿态颇像阿嫣垂首静立的模样,丝毫未察觉这边的动静。   直到仆妇端来蜜饯,含笑将蜜饯放在旁边。   他被扰了视线,回过神时,正好听到老太妃叫他——   “珽儿你也尝尝,这是吟秋做的蜜饯。”   谢珽拿了一粒丢进嘴里。   “味道如何?”   “还行。”谢珽还算给祖母面子。   老太妃便笑了,道:“吟秋这孩子向来心灵手巧,诗书礼仪没得挑,这些小事上也做得十分妥帖。像是今晚炖汤养胃,便可见照顾人很细心。珽儿,楚氏进门也一年了,如今也该渐渐把中馈接过去,做好这个王妃。王府里事杂,她肩上多挑副担子,心思放在府里的事情上,难免疏忽身边。”   “春波苑里宽敞,不如挑个人过去,帮她照料你的起居,也算是给楚氏分担些劳苦,免得她小小年纪累着。”   “你瞧着如何?”   她说话时满面慈爱,循循善诱。   谢珽淡声道:“春波苑仆妇丫鬟不少,够用了。”   “她们能做什么!我说的是身边人。”老太妃瞧着他难得的闲散样子,便知谢珽今日心绪绝佳,愈发觉得天时人和,含笑道:“楚氏要照看王府,你身边的事却疏忽不得。添个合适的孺人在旁照料,祖母也能放心些。”   “比如?”谢珽挑眉道。   “比如吟秋啊!她与你自幼相识,知根知底的,性格温柔端方,做事细心周全,待人又谦卑有礼,是魏州城最出挑的姑娘了。留在春波苑做个孺人,其实绰绰有余。”她瞧着谢珽开口接了话茬,以为有戏,又补充道:“这事我跟楚氏提过,她也不介意。”   阿嫣正戳瓜吃,闻言差点呛到。   果然,这位祖母上了年纪又自恃身份,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还挺厉害。   亏得她昨晚交过底,不然就被框进去了。   阿嫣心有余悸的将瓜放下。   旁边谢珽“哦”了声,淡淡道:“她不合我眼缘。”   “添个孺人是为照顾你起居,要眼缘做什么。”老太妃不死心,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我近来身子骨大不如前,喝着药也不见好。念月出阁后我身边没个人陪伴,吟秋性子温婉体贴,又跟我投缘,她若留在府里,得空时也能陪我说说话。”   这便是倚老卖惨,拿孝道说事了。   换成旁人,众目睽睽下被年迈的祖母这样说,总该心生惶恐,不管是否愿意,都接着话茬说下去。   谢珽却似不为所动。   厅中安静片刻,没人敢随意插嘴,反倒是老太妃有点尴尬,只好抛出最后一条理由。   “这段时日里她为着陪伴照顾我,时常留在王府,婚事也都耽搁了。外头不知内情,都在议论说她要进王府亲上加亲,我在照月堂里不知外头动静,竟未能阻拦。如今反将她架在了火上,总得给个交代。至不济,我将她留在照月堂,你给她个孺人的名分,往后能安身立命也就罢了。”   这般说辞,反倒像是谢家亏欠了谁似的。   谢珽若是头回听闻,没准就信了。   不过阿嫣昨晚已经透了底,这番话里藏着的私心就无从遁形。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   “时候已经不早,孙儿酒还未醒,想早点回去歇息。春波苑有楚氏就够了,不必再添什么。”   “至于郑姑娘……”   他瞥向老太妃那张殷切期待的脸,淡声道:“她进府是陪伴姑祖母,孝心可嘉,没什么可遮掩的。澄清即可,与我何干?”   说罢,握住阿嫣手腕,拉着她走了。   老太妃被他噎住,顿时僵在那里。 第59章 初恋 或许是天意。   远处的小厨房外, 郑吟秋正远眺夕阳。   照看暖汤不过是个借口,她特地离开这一小阵,无非是为了避免尴尬。   进王府这件事, 她确实蓄谋已久。   先前秦念月还在府里时, 她就已颇得老太妃欢心,等秦念月出阁后照月堂里空荡寂寞, 她立时见缝插针地搬了进去。老太妃原就有意将娘家孙女收到身边做个臂膀,免得武氏和阿嫣合起来, 让她事实任人摆弄, 这阵子被照顾得舒心, 愈发喜欢到心坎里。   不消郑吟秋多提, 她就谋划了起来。   相较之下,郑吟秋却比她冷静。   谢珽此人铁石心肠, 魏州内外无人不知,看他对秦念月的态度便可知其不近人情,这一点上郑吟秋从没敢奢望。且魏州方寸之地, 堪配谢珽的女子数得过来,若谢珽真的肯结姻, 又怎会拖到这个时候?凭着老太妃倚老卖老的三言两语, 未必能说得动谢珽。   不过姑祖母要安排, 她乐见其成。   毕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无论结果如何, 总得一步步谋划。   此刻夕阳斜照, 她慢拍栏杆。   丫鬟碧儿匆匆走了过来,瞧着仆妇都在厨房里照顾炉子,便快步赶到身边, 低声道:“姑娘,失算了。”   “他不肯?”   “嗯。说姑娘陪伴老太妃,是对姑祖母孝心可嘉,与他无关。”她没敢转述“不合眼缘”的说法,但既推拒,理由总不过这类。   郑吟秋动作微顿,旋即笑了笑。   “不肯就不肯。王爷手握重权心高气傲,原就不是任人摆布的。倒是旁的,这两日探到消息了么?”   “探到了。”碧儿佯作为她打理衣裳,低声道:“今日府里人多眼杂,奴婢特地在无人处问的。她说那位这些日在春波苑炖起了汤药,说是调养身子。姑娘要的药渣,她也趁人不备偷出来了。奴婢怕人察觉,已装在回礼的盒子里,让人先带回府里去。”   “你没瞧?”   “匆匆瞧了一眼,跟郎中开的那几味药挺像的。不过奴婢捏不准,还是姑娘回府再瞧吧。”   郑吟秋颔首,见小厨房的仆妇往这边走,想必是汤已好了,便带碧儿去盛汤装盒。   唇角却悄然浮起了笑。   五月和六月的下旬,她都以陪伴姑祖母的名义留在照月堂里。那几日阿嫣来问安时,粗瞧着跟平常没两样,但若细心留意,却能觉出身上的疲惫懒倦。这样的身子,便是得了谢珽几分青眼,能暂且坐稳王妃之位,又如何能长久?届时王府再要添人,适龄的女子多已婚嫁,她的胜算便可趋满。   不过是拼耐心和时机罢了。   反正殊途同归,能走到她想要的地方即可。   郑吟秋脸上端庄如旧,让仆妇拎着食盒,徐徐往厅上走。   到得那边,瞧着谢珽和阿嫣已走了,老太妃和高氏神色都有点尴尬,她也视若无睹,只管笑吟吟请众人品尝甜汤。   甚至还让人单拎着小食盒往春波苑送了两碗,以示周全恭敬。   ……   春波苑里,阿嫣对那份甜汤并无胃口。   夫妻俩离了满厅女眷,快走到春波苑的时候,谢珽就被嬷嬷请走了,说陆恪有事禀报。   陆恪身在司马之职,管着亲卫训练、兵马相关的杂事,既特地劳烦嬷嬷来说有事禀报,想必颇为紧急。谢珽昨日回城后,先是家宴,后有犒赏之筵席,还没来得及去外书房处置杂事。此刻既稍有空暇,便让阿嫣先回,他先去外头瞧瞧。   这一去,就被绑在外书房,没了踪影。   阿嫣随便扒了两口饭,先去歇息,待玉露将调养的汤药端来,便捏着鼻子喝了。   她近来胃口不太好。   或者说,整个人身上都不似从前爽快。   其实去岁刚嫁来魏州时,她除了觉得此处比京城潮湿闷热些,并无太多不适。哪怕有阵子腹中不太舒服,也只是水土不服之故,稍加调理就好些了。再后来入了冬,外面天寒地冻,她将屋里熏得格外暖热,也没觉得怎么样。   直到今年开春。   元夕那夜受了惊吓后,阿嫣哪怕有谢珽陪伴,不至于噩梦缠身,每尝想起当时血肉横飞的惊险,到底心有余悸。加之后来出了谢瑁的事,满府劳累奔波,她的月事迟了两日,也被归因于惊吓和劳累。乃至二月里月事时疼痛,也没往旁的上头想。   原以为春日天暖,症状能自行消却。   谁知直到入了夏,四月下旬仍不见好,月事时腹中愈发疼痛不说,身体也愈发难受了起来。   阿嫣没敢掉以轻心,立时同武氏问了王府女眷常请的妇科圣手,诊脉问病。   那位是岐黄世家,在魏州极有名气。   诊脉过后,郎中倒没觉得如何,只说阿嫣身体稍有点虚寒,小小年纪不宜用药过猛,喝着汤药慢慢调养几个月就好。至于原因,则是京城气候干燥,魏州地气更为湿润暖和,又不像秋冬时能笼火盆散潮,姑娘家身子娇弱,难免不适应。且先前两度受惊,加之要操心的事不少,有些郁结气虚。   这些缘由倒与阿嫣的经历吻合。   且她在京城时也曾听一位交情不错的贵女提过,那位也曾因关乎人命的事受到惊吓,连着两月的月事都没来,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如今这事轮到她头上,阿嫣无从挽回,就只能让人按郎中开的方子抓了药,每日一碗的喝着调养。   药味有点腥苦,难以下咽。   阿嫣捏着鼻子将药喝尽,旁边玉露递来蜜糖,她赶紧含在嘴里。   过后如常沐浴盥洗,翻书闲坐。   直到戌时过半,仍不见谢珽的身影,猜得他应是被公事绊住了,便先合衣就寝。   翌日清晨,从照月堂问安回来,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谢珽。   他又穿了身浅色的锦衣,象牙白的底色,拿淡蓝丝线绣出峰峦叠嶂的花纹,束发之冠选了偃月玛瑙的,清贵而不失威仪。初秋时节凉风徐来,天气却仍炎热,他坐在紫藤遮蔽的凉亭里,一只脚闲闲翘着,正摆弄石桌上的小兔子——惯常握剑,杀伐纵横的人,原本鬼敬人惧,在小兔子前却颇耐心。   兔子也不太怕他,正跟他抢铃铛玩。   阿嫣见状莞尔,提裙步入凉亭。   “方才母亲还说呢,夫君手上积压了不少杂事,昨晚外书房点着灯火通宵达旦,连夜处置事务。这会儿怎么有空闲坐?”   说着话,将小家伙抱进怀里。   谢珽就着她的手,又挑了挑兔子的小短腿,道:“都处置完了,今日得空。”他难得给自己休沐,起身时,锦绣衣裳勾勒出颀长如玉山的身姿,微微俯身问她:“想不想出去逛逛?”   “去哪里呀?”   “随你。”谢珽幼时顽劣,上天遁地无所不为,却不知姑娘家的喜好,便道:“去城外骑马游山、泛舟游湖,道观庙寻仙问道,烧香消暑,或是去街上挑珍宝器玩,看歌舞杂戏,都行。若你想去赌坊一掷千金,也无不可。”   这样说来,今日倒是有她支配去处。   阿嫣不是傻子,焉能猜不出用意?   去年今日,府中宾客云集,她和谢珽盛装喜服拜了天地,各怀心思凑成了夫妻,洞房夜都无言以对,各自歇息。一年时光倏忽而过,原本背道而驰的两个人渐渐熟稔起来,幽思暗生,他大抵颇看重这日子。   既能出府闲逛,何乐而不为?   阿嫣想了想,“豪掷千金就算了,万一技不如人输光家底,过两天可就得两手空空哭着回家了。至于旁的……不如夫君与我上街随意走走,瞧着好吃的好玩的就过去尝试,累了就歇脚用饭。魏州城这么大,我每回都只能隔着帘子瞧,还没好生逛过呢。”   她的眼底浮起期待,笑意盈盈。   谢珽闻言微诧。   他昨晚彻夜未眠,是为将积压的琐事都处置了,腾出整日来陪她。原以为阿嫣在府里困着烦闷,会想出城散心,届时天高地广心旷神怡,他甚至连先前寻的一顶珠冠都提前藏在了别苑,谁知她想要的竟如此简单?   “就只在城里逛逛?”   “我想逛好久了!先前徐秉均刚来的时候,说魏州城有好多有趣的东西和地方,可惜我被王妃的身份绑着,不好随便出府瞎转。这都一年了,连街边的小食都没尝过,每回只能眼馋。今日有夫君陪着,是不是就能抛开顾忌,随心所欲了?”   “对了,我再戴个帷帽,又遮阳又轻便!”   她显然期待已久,见谢珽脸上浮起无奈的笑,便知他不会拒绝,立时快步跑回屋里换了身衣裳,戴了帷帽出来。   端丽锦衣换成了单薄纱衣,她换上在箱底压了许久的齐胸襦裙,摇曳的裙上绣着穿花彩蝶,胸口丝带结成蝴蝶,盈盈欲飞。那副彩蝶穿花的图样是她自己画的,轻盈而俏丽,经了绣娘的妙手搬上去,衬着修长身姿和薄纱帷帽下的娇丽笑靥,只觉灵动娇俏。   这样的装束多半是少女或新婚初嫁的娘子们穿,她嫁来就是王妃,哪怕府中闲居也不能太坠身份,平素锦衣端庄,甚少闲逸。   此刻飘然入目,却勾勒出少女应有的轻盈活泼。   帷帽下,那张脸亦姣然如画。   谢珽撩开薄纱,目光自她眉眼挪到唇瓣,再到纤瘦白皙的锁骨,薄纱轻贴的香肩细腰,愈发觉得胸前峰峦秀致,如牡丹渐放。   不失少女之洒脱,亦添了美妇之婉转。   他忽然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穿成这样出门,旁人怕是要以为我拐了哪家的闺阁千金,要诱骗着讨美人欢心。”   “既然还未婚娶,自该克制守礼。”阿嫣轻笑。   “你故意的。”谢珽立时戳破。   “才不是呢!”阿嫣被迫出阁仓促嫁为人妇,在巍峨王府里循规蹈矩地过了整年,而今被谢珽勾起些许春怀,不过是想重温少女时轻盈欢快的旧梦罢了,见谢珽应允,遂笑吟吟牵住他的手,“夫君是不是还没陪女孩子上街过?”   那显然没有,谢珽都不用回答。   阿嫣脸上笑意愈深,“那今日就体尝一把!”   说着,扶了扶轻纱帷帽,拉着他出门。   ……   魏州人烟阜盛,街上十分热闹。   阿嫣先前几回出门,以王妃的身份赴宴观礼时多有仪仗开道,哪怕不带仪仗,也是坐车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甚少停驻细观。今日她只带了玉露跟着,有谢珽和青衫布衣的徐曜在身旁,连陈越都没带,上街之后肆意左观右瞧。   瞧见糖人儿她想尝,瞧见鸟笼面具她想买,瞧见竹编的动物鸟虫她想要,就是街边摊的馄饨和糖葫芦,也想买来尝尝。   ——束缚太久,这一切都无比新奇。   觉得糖人滋味不错,她还会试着递过去给谢珽尝。   谢珽起初还端着身板不肯尝。   毕竟么,早就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又以端肃威冷的身份震慑河东内外,那股由内而外的冷厉气度,能为他省却不少麻烦。如今被个妙龄姑娘牵着上街,瞧着她笑生双靥,如鸟出樊笼般换快,心中自是欣慰。但要让他一个大男人手里攥着糖人糖葫芦,着实为难了点。   他下意识推拒,死活不肯。   阿嫣没为难,继续在街上晃悠,若觉得那双软绵绵的脚丫走累了,便寻个小摊坐着,来一碗酸辣爽口的粉,或是香滑美味的馄饨,跟谢珽一人拿一把勺子,慢吞吞的吃。比起王府里的珍馐美馔,几文钱的小食听起来颇为寒碜,不过街边生意兴隆的小摊,多半是多年的手艺,吃着却味道极好。   阿嫣在京城的时候,最爱和徐元娥姐弟俩跟着徐太傅上街,在书画音律之外,体尝市井笑闹的闲逸之乐。   如今旧事重温,显然十分自在。   谢珽虽说嘴巴挑剔了点,从前在军伍中也没少吃苦,这些小食也曾拿来果腹,颇知其中妙味。   更何况,今日还有美人在侧。   两人走马观花,哪怕是路边不起眼的一碗馄饨汤粉,吃着都像是格外美味。到了后来,不须阿嫣提起,谢珽已能猜出她的喜好,在瞧见店铺小摊时,便指给她瞧,而后被阿嫣笑盈盈的拉过去。   玉露和徐曜默默跟随,手里东西愈来愈多。   途径一处茶楼,阿嫣有点脚酸,进去找了个位子,听那说书人天上地下的胡吹,谢珽似也有点兴致,付茶钱讨了点蜜饯磨牙。在阿嫣又一次将糖人递过来时,终于忘了最初的推拒,随手捏在指尖尝了尝。   茶楼里生意十分兴隆,宾客几乎满座,玉露不好挤到阿嫣身边去,便在角落靠着歇脚。   徐曜也抱臂靠上去。   “你家姑娘从前就这样么?”他对说书人无甚兴致,随口问道。   玉露没太明白,“怎样?”   “就很爱玩。”徐曜毕竟忌惮王妃的身份,没敢说贪吃贪玩的字眼,只道:“平常的大家闺秀不都自矜身份,出入都要讲究排场,养得金尊玉贵么。听闻你家姑娘书画精绝,一手箜篌弹得不比魏州这几位名家差,人人都夸知书识礼,端庄大方。”   “这两样冲突么?”   玉露一直觉得自家姑娘这般沉静却闲逸的性子,比秦念月和郑吟秋那种端着的大家闺秀平易多了,此刻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这样的,“在京城的时候,她常跟徐太傅上街,前脚吃着巷口小摊的胡饼肉汤,后脚就能出入画院馆阁,雅的俗的都懂。她喜欢这些。”   “也是。”徐曜点了点头,“谁能想到,王……我家主子杀伐决断,关着门也会捏泥巴呢。人各有志。”   玉露被他这话逗得一笑。   “你家主子从前会这样么?”   “他从前是街上的常客。”徐曜低声。   那时候老王爷还在,谢珽是府中次子,修文习武之余,没少走街串巷,在魏州城的街巷店铺里寻找乐趣。那些街边热气腾腾的油饼,小摊上有趣好玩的糖人,他也曾毫无顾忌的随手买了磨牙,有时候练武烦了,也会来茶楼吹风听书,躺在屋顶看街上人来人往,甚或去赌坊教训几个同龄的纨绔。   徐曜自幼跟着他,没少因此被连累得挨打。   后来谢衮战死,顽劣少年在短短时日里像是变了个人。乃至率兵反击、斩杀敌将、承袭爵位,他身上越来越有王爷和节度使的端稳沉肃之姿,冷厉手腕之下,镇住河东和边境,令声名闻于四海。这些东西他也再没碰过,生杀予夺之间,只剩下铁石心肠和狠厉冷沉,脑海亦唯有谋算与权衡。   而那个昔日意气风发、顽劣恣肆的少年郎,似乎也随着老王爷的死悄然埋葬,只剩这副冷厉躯壳,活成众人敬畏的一方霸主。   徐曜以为他会一辈子冷肃下去。   然而此刻,徐曜看着谢珽闲靠在窗槛的侧影,看到在他指间打旋的糖人,想起他站在阿嫣的身后,唇边挑了淡淡的笑,抱臂在胸觑着少女的样子,乃至怂恿阿嫣去歌坊里开眼界时的不怀好意,忽然觉得,那个少年或许没有被彻底埋葬。   只是被深藏在了心底。   等着那个合适的人,唤醒被压抑禁锢的万般情绪而已。   徐曜觉得,王妃替嫁而来或许是天意。   换成任何人,无论是自私任性、莽撞骄纵的楚嫱,抑或卖乖装巧、心机暗藏的表姑娘,或者端方稳重、步步为营的郑姑娘,都没能耐走近揖峰轩的满架泥塑,没能耐让谢珽重奏箜篌,更不会有今日这初恋男女般的逛街闲游。   在谢珽心里,她必定极为不同。 第60章 欢喜 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歇足之后, 阿嫣出门再战。   ——实在是府里憋得太久,囿于王妃的身份不能任性,好容易由谢珽带出来, 自然要逛够了才行。   何况魏州富庶一方, 物产颇丰,从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到贵重的珍珠、绸缎,当地产的笔墨纸砚, 皆与京城不大相同。她也想买些带回去给双亲幼弟和徐元娥一家、京中旧友, 不负在魏州的整年时光。   谢珽瞧她兴致极浓, 怕那双绵软脚丫累坏了, 又找匹马骑着,慢悠悠逛来逛去。   直到晚饭后, 街市华灯初上。   两人选了处菜肴精致的酒楼用饭,待茶足饭饱,已是戌时。   初秋的夜凉爽宜人, 窗外华灯点点。   酒楼上下三层,借着地势之利, 可瞧见河对岸有一处阁楼临水而立, 周遭悬挂了各色灯笼, 流光溢彩。正逢月初, 前半夜星斗灿烂而无蟾宫之明, 如墨夜色笼罩中, 愈发显得那一处灯火通明。阁楼二层的凉台上, 有女子抱着琵琶临风坐着,周遭彩灯映照,泠泠清音渡水而来。   阿嫣随手指了过去, “那是哪里?”   “妙音楼。”   谢珽见她微露茫然,又解释道:“是魏州最好的歌坊,里面有乐师也有歌伎,身世各异但都身怀绝技。”   “夫君去听过呀?”   “查案时去过,迎来送往闭门闲谈的地方,最宜换消息。”谢珽见她目光巴巴的黏在那边,眉梢微挑,“想去听?”   “可以吗?”   “你若想去,有何不可!”谢珽忽而起身,牵着她出了阁楼,经曲桥到了对面,堂皇而入。   年少时,他每月也会跟朋友去两趟妙音楼,就着美酒听两首曲子,因出手阔绰且身份贵重,极受追捧。后来袭爵掌兵,挨个揪出藏在魏州的那些眼线,再去歌坊时,却都是查案抓人。且因那些消息关乎要害,连带乐师歌伎都带走了不少,令妙音楼冷清了许久。   这会儿夜幕初降,生意正好,掌柜的挂了笑满场游走,招呼着公子贵客们,殷勤备至。   一瞧见谢珽,差点吓出身冷汗。   忙战战兢兢的赶过来,堆着满脸的笑恭敬拜见,“王爷贵足临贱地,不知有何吩咐?”   “听曲。”谢珽淡声说着,视线瞟向雅间。   后面徐曜掏荷包要给赏金。   掌柜哪里敢收,忙招手叫了伙计,让他将最好的雅间给贵客腾出来,又亲自引着谢珽上楼,口中恭维道:“王爷为保河东百姓的安宁,舍身忘死,殚精竭虑,小的能靠这生意养家糊口,全赖王府庇护。今日难得王爷有雅兴赏光,小的孝敬都来不及,哪敢劳您破费。不知王爷今晚想听谁的曲子?”   这倒难住了谢珽。   毕竟,他有六七年没来这儿听曲了。当年那几个妙手弹奏的伶人,算来也都是嫁为人妇的年纪,想必已然不在。   遂问道:“如今谁弹得好?”   掌柜的忙说了几个名字,有擅长琵琶的,有擅长筝的,也有北梁来的女子弹得一手好胡琴,乃至箜篌笙箫,皆有擅长的。末了又道:“早些年给王爷抚琴的那位徐老爷子如今也还在,只是年轻人们静不下心不爱听,平常都在山里跟僧人们切磋。恰好郑刺史明日想听琴,他后晌回城,今晚恰好在。”   这地方虽非声色之地,却也是个美色娱目、佳音悦耳的销金窟,有身份的人甚少踏足,寻常往来的或是高门子弟,或是富商纨绔,老僧弹琴的事恐怕真没几个能静心听。   阿嫣倒是有点好奇。   遂稍稍侧头,道:“不若把他请来?倒是许久没听人抚琴了。”   “好。”谢珽自无不从。   说话时,已经快走到雅间的门口。   妙音楼里雅间不少,这处是陈设最妙的,若非有身份家世做倚仗,抢手的夜里豪掷千金也未必进得去。今晚霸占此处的是裴缇的幼子裴暮云,因自幼体弱不能提刀上战场,格外受偏疼。有战功赫赫的父兄罩着,他又不爱读书,时常溜出来饮酒作乐,算是裴家仅有的纨绔。   夜色未深,裴暮云也才入楼。   雅间是前两日就定好的,原打算美酒在侧美人在怀,听着琵琶逍遥一夜,哪料屁股还没坐稳,就被人催请出来了?   裴暮云暗怒,瞧见掌柜的就想怒斥。   还没开口就听到一道又柔又甜的声音,说想请人来抚琴。   他循声望去,瞥见个袅娜的身影。   薄裙摇曳,彩蝶翩然,戴着一顶玉白轻纱围遮的帷帽,哪怕瞧不太清面容,一眼望去,却觉气度清丽娴雅,如盛放的一抹桃花,在满楼云鬓翠影之中,独有窈窕风姿。看其身姿打扮,听其娇软语气,像是被谁带进来的妙龄少女。而她的旁边……   裴暮云只看了一眼,差点噗通跪下。   谢珽怎么在这里!   满腔责问怒斥之词顿时吞回嗓门,他耗子见猫般贴在墙边,老实拱手。才要开口问候,瞥见谢珽冷清瞥来的目光,以为谢珽是不愿让他泄露身份张扬开,赶紧又低下了头。   直到谢珽和阿嫣进了雅间,连徐曜和旁边的丫鬟都进去了,裴暮云才松了口气。   铁腕冷厉的谢珽竟然会踏足这声色之地?   而且还牵着个妙龄少女?   裴暮云不知这女子出自谁家,心里却像是窥见天大的秘密,擂鼓般乱跳了起来。   据他所知,汾阳王妃出自京城高门,听家中长辈说,待人接物皆有大家风范、进退得宜,自然不会踏足这种地方,更不会有方才小鸟依人的姿态。而谢珽锦衣玉冠,一改往日的凶悍冷厉,哄着身边的少女,足见铁骨柔情,遇见了心甘情愿陷入的温柔乡,陪她到此处消遣。   听闻王爷与王妃夫妻和睦,出征前还要当众亲吻。   却原来只是装给人看的?   裴暮云没敢多待,回府后将这事说予亲友。   众人听闻,半信半疑。   裴夫人却觉得这事或许是真的。   ——当年谢衮因何而死,晚辈们或许不知道,追随过谢衮的老将们却都清楚。楚家毕竟是太师府,又是皇帝强塞来的,哪会轻易被接纳?如今谢珽攻下陇右,将藏着的心上人带出来,那位看似煊赫的王妃怕是要失宠了。   惊讶之余,不免揣测暗生。   妙音楼里的谢珽与阿嫣自是浑然不知。   琴曲弹罢,又换了琵琶,在灯烛半昏的雅间里,能让人抛开繁琐杂事,惬意聆听。这般心无旁骛的恣情玩乐,于阿嫣也是久违的。直到戌时过半,她才意犹未尽的跟谢珽出了歌坊,靠在他怀里纵马而回。   整日的劳累在沐浴时汹涌袭来。   沐浴后钻进被窝,她就打起了哈欠。   扑灭灯烛前,谢珽倾身问她,“累成这副模样,又买了成堆的物件回来,今日可还满意?”   “岂止是满意,简直绝美。”   阿嫣浑身快累瘫了,心里却充实而轻快,微眯眼睛时,看到谢珽唇边也噙了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去年此时的疏冷已然消失,喜红华服换成宽松的寝衣,他的轮廓被烛火镀了层柔光,眉梢眼角凭添温柔。她忽而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稍触即分。   温软的触感却直抵彼此心间。   她躺回被窝,眼睛都累得睁不开了,含笑的声音却仍甜软,“多谢夫君,我会记着今日的。”   平实而愉快的陪伴,随心所欲的走街串巷,令她寻回稍许年少时的肆意无忧。   唇边笑意未消,呼吸渐而绵长。   她静静睡了过去。   谢珽随手扑灭半暗的灯烛,给她掖好被角,临睡之前,在她眉心亲了亲。   喜欢就好。   只要她过得欢喜,他亦为之满足——比沙场大捷还让人愉快。   ……   一夜酣睡,消尽腿脚疲惫。   阿嫣清晨起身后,又去浴桶里跑了会儿,待穿衣出门,已是神采奕奕。   回京城的事已经知会了两位太妃,定在初六启程。   谢珽此去京城,来回少说得一个月。   先前为陇右的战事数月未归,原就积压了许多琐务,如今又要只身去闯京城的龙潭虎穴,自然有许多事要去安排和铺垫。他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阿嫣也没闲着,除了收拾回京要带的东西,又特地让人往军营里递了个消息,说她不日要回京城,徐秉均若有要代交转达的,可抽空入城一会。   徐秉均立时就告假赶了来。   短短半日的假,也无需安排客院,姐弟俩在外院的一处敞厅里碰头,阿嫣让人带了几样小菜和糕点,浅尝慢谈。   徐秉均积攒了好些东西,欲让阿嫣转交。   多半都是书。   徐太傅虽有帝师之称,其实不怎么涉足朝政的事。先帝当年受教于楚太师,除了文治武功之事,亦极赞赏其书画音律的学问。后来立了太子,除了挑选太师,教导其理政治国等事,特地请了与楚太师交好的徐风眠为太子少傅,专事指点书画,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如今尊为太傅,也只以文事为重。   徐家那座藏书楼不逊于楚家,徐秉均初至魏州,瞧着有些散落的书画卷册,是家中书楼未藏却有可取之处的,都会买了攒着。如今搬来交给阿嫣,竟也有半箱子那么多。   除此而外,还有封家书。   厚厚的一摞纸笺装在信封里,上头戳了蜡封,他拿出来的时候竟似有点不好意思。   阿嫣猜出其意,有点想笑。   ——两人虽非同姓,交情却不逊姐弟,先前徐秉均在军中不便收寄家书,有时候也会捎句话,让阿嫣转达。这次回京,对于军中经历、半年多的长进,也都是径直说了,毫无遮掩。唯独这封信小心封着,还难得的有点扭捏,想必是藏了心事。   私事上,阿嫣不会胡乱插手,只含笑收下。   而后稍敛容色,神情添了几分郑重。   “你既来了,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回去后祖父问起来,也能让他明白你的打算。”   敞厅周遭并无旁人,卢嬷嬷和玉露也都守在甬道旁,近处唯有风吹花落。她稍稍压低声音,问道:“陇右的事,你如何看待?”   “河东出师大捷,兵马十分强悍。”   “除此之外呢?”阿嫣出阁之前,蒙徐太傅透露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朝堂底细,才能对联姻的缘故心里有数,如今换成徐秉均,自然也不会藏私。她掂量着徐秉均那枚出入军营的腰牌,语气有些肃然,“你当初投笔从戎,是想要建功立业,另闯一番天地。这功业,是想靠朝廷,还是想靠谢家?”   这句话压得极低,很快消逝在风里。   徐秉均的神色却凝重了起来。   他知道阿嫣的意思。   先前高平之战,谢珽以郑獬欺人太甚为由,点到即止,也在动兵时跟朝廷打了招呼,勉强算师出有名。此次吞并陇右,谢珽却是全然枉顾朝堂威仪,趁着禁军平乱之机悍然出兵,将节度一方的郑獬彻底剿灭。而河东麾下诸位军将亦恭敬听令,冲锋陷阵时没半点迟疑,丝毫不问朝廷之意。   这河东的骁勇铁骑姓甚名谁,不言而明。   徐秉均清秀的脸上笼起了肃色,“参军之初,祖父就曾说过,如今这些节度使尾大不掉,我若投入节度使麾下,将来未必是朝廷的兵。所以他当时曾问我,投笔从戎是想为朝廷效力,还是成为谢家的兵卒。”   “我那时其实还没想清楚。”   “之所以来魏州,是因这里地处边塞,有保家卫国之职,且比起河西那位,谢家的名声令人敬仰。如今在军营待了大半年,虽不敢说熟知河东的情形,却也看得出来,魏州城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这边的军纪亦十分严明,谢家几位儿郎,也都是身先士卒的人,值得钦敬。”   “在京城里,我见过禁军的样子。”   徐秉均说到此处,哂笑了下。   身为太傅嫡亲的孙儿,他确乎有过许多便宜。譬如遴选太子伴读时他就曾被青睐,只是两人性情不合,遂以才学不足为由,敬谢不敏。高门世家的儿郎亦可遴选入禁军当差,比起那些从边地摸爬滚打,靠着战功一步步爬到京城的大头兵,他凭着优越出身,可径直充任将官。   但他看不惯禁军的风气。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居于高位,哪怕确实有几个本领不低的,多半却是装点门楣混日子。穿了盔甲威风凛凛,脱去后则斗鸡走狗,其中军纪战力和藏污纳垢之事,可想而知。   徐秉均想起那几个幼时相识,后来各奔前程,在京城仗势欺压强夺妇孺之人,不自觉皱了皱眉道:“禁军早就烂了。”   “所以,你愿意当谢家的兵?”   “至少谢家守住了边塞,治下百姓也安居乐业,官吏也比京城清明许多。”   “那如果……”阿嫣微顿,轻轻攥住手指。   有些事说出来或许骇人听闻。   但幼时读史,她却也知道,河东兵强马壮,将陇右军政收入麾下之后,几乎占了北边的半壁江山。高平之战只是个号角,凭着谢珽对皇家的仇恨,兵锋恐怕不会止于陇右。且南边流民作乱,朝廷既无力调动兵将,禁军又没能耐镇压,这般局势下朝纲动荡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京城那些皇子佞臣犹如笼中困兽,没能耐摆弄笼外的天地,便你死我活的争夺笼中食物,以为那份皇权还能延续罢了。   站在局外,许多事却能看得清晰。   阿嫣十指缩紧,心头微跳时,终是低声探问道:“如果有一日,谢家兵锋往南,指向京城呢?”   徐秉均闻言,呼吸微窒。   半晌安静,他的神情比阿嫣预料的镇定许多,看得出来,独自在外闯了大半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顽劣却听话的弟弟了。这些事不止阿嫣在琢磨,徐秉均也曾独自考虑过。   许久,他拿回腰牌,郑重托在掌心。   “我投笔从戎,是为家国,为百姓。禁军欺压良民,京城中强取豪夺的事也不在少数,那与我的志向相悖。谢家治下安稳,百姓归心不说,连夺来的陇右都颇安稳,可见人心之所向。若有一日,兵指京城,我愿意听从军令。”   极低的声音,却坚决笃定。   阿嫣不知怎的,竟暗自松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或许徐家的门楣、楚家的门楣,都将不复存在。”   “姐姐会害怕么?”徐秉均问。   怎么会不怕呢?   权势虽是虚名浮物,却也能给人一方立足之地。若楚家和徐家果真倾塌,没了皇家的荣光作倚仗,她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若她还未改和离之心,亦不会再有谢珽的庇护。届时,别说荣华富贵、优渥尊荣,就连生计都须自食其力。   但这世间万事的取舍,却不因她害怕与否而定。   正月里回城时,小巷中流浪汉被欺压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魏州城里安稳富庶,这种事几乎绝迹,南边却有无数百姓遭受流离之苦,皆因朝廷软弱、奸佞当权。楚家与徐家的立身之本,或许也并不在于皇家给的那层荣耀。   只要军纪严明镇住河山,朝堂清明秩序井然,便是贫苦百姓也可安稳去谋生计。   阿嫣抚摸那枚腰牌,轻笑了笑。   “我信得过谢家。”   ……   摸清徐秉均的态度后,阿嫣便少了些顾忌。   夫妻俩回京带的东西都已齐备,武氏那边又单独备了份厚礼,将阿嫣叫去碧风堂,亲手交在手里。   阿嫣原不肯收,武氏却笑道:“两家既结了姻亲,合该致意。我已修书给你家老夫人了,礼单也附在里头,你若不拿,岂不是我失信?”说着,笑眯眯拍她的手,轻笑道:“不过是些许物件罢了,是为了你送的。你既嫁进谢家,又这样懂事体贴,合该风风光光的回去。”   慈爱而爽快的语气,令阿嫣鼻头微酸。   她猜出了武氏的用意。   王府的颜面无需这些东西来撑,婆母如此费心,恐怕是知道亲家老夫人偏心,要拿这份厚礼给她撑腰,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她没再推辞,道谢收了。   如此忙碌之间,转眼便到初六之日。   夫妻俩一大早起来盥洗用饭,借着问安的时辰去照月堂辞了长辈,便动身出城回京。因卢嬷嬷上了年纪,不宜舟车劳动,便仍留在府里,阿嫣只带玉露和玉泉在身边,外加一个管事跟着,到京城正可瞧瞧那边的账本等事。   护送随行的事则由亲事府来办。   府里留了徐寂操持,司马陆恪点选了精锐侍卫,各自盔甲严整,骑马随行。徐曜和陈越自不必说,一个在最前面开路,一个在最后面压阵,瞧着颇有排场。   车马粼粼而出,昼行夜宿。   河东地界自是平安无事,出了谢家的地盘,周遭情形可就渐渐不同了。宣武节度使梁勋明面上一团和气,在谢珽刚踏进他的地盘时就派人到驿馆来打了招呼,还夸赞谢珽横扫陇右之勇,背地里却没少试探虚实,仗着在自家的地盘,小动作不断。   这日晚间,众人仍宿在驿馆。   阿嫣在马车里颠簸得劳累,用饭后临风站了会儿,先去沐浴擦身。   彩绣屏风相隔,里头热气氤氲。   谢珽也准备早点歇息,手里宽衣解带,目光却隔着纱屏瞥过去,落在里头的热气上。才将外衫脱去,忽听外头传来扣门声,他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过去开了门,就见陆恪站在门口,神色颇肃地拱手禀报道:“有人暗中窥探,人数不少。”   “梁勋的人?”   “看着不太像。梁勋的试探都是小打小闹,没胆子真来碰王爷的性命,今晚这些瞧着倒像亡命之徒。”   谢珽闻言,眸色微紧。 第61章 醋了 她在思念那个为她奋不顾身的少年……   今夜下榻的驿馆在两州交界处。   梁勋的地盘虽离京城更近, 论富庶繁荣,却比河东逊色很多。偏巧他又好面子,治下官衙官驿都修得轩昂富丽, 宽敞豪阔的院落楼宇矗立在郊野间, 周遭两里地的百姓都被迁居别处,代之以花木园林。   这般气象固然能在过路人眼里充门面, 却也存了弊端——   譬如有刺客借夜色花木潜入时,丝毫不会惊扰近处百姓, 寻常人也很难发觉。   外面苍穹浩瀚, 夜色如漆。   驿馆里住了好几拨人, 这会儿灯烛点得明亮, 不时有夏夜喝酒的谈笑声隔着院墙传来。而在近处,徐曜和陈越各自带两名侍卫守着前后院门, 旁的随从暂且安排歇息,除了屋中秉烛,廊下灯火阑珊。   谢珽扫视了一圈, 目光落向远处。   “都是新来的?”   “先前没露过踪迹。咱们的后面一向有人暗里盯着,除了司公子不远不近的跟着, 旁的尾巴都被清干净了。前哨来探路时, 他们并不在附近, 卑职觉得, 对方或许早有预谋, 藏在远处, 就等咱们住进来才悄悄摸到跟前。”   谢珽颔首, “司裕怎样了?”   “伤势大概还没彻底痊愈。殿下也知道他的性子,不愿跟人来往。卑职也让人留了些伤药,不知他会不会取用。”   正说着, 又有侍卫快步走来。   “拜见王爷、陆司马。”他匆匆行了礼,因是急着赶来,声音稍有点喘,“除了近处的埋伏,东边的山坳里还藏了两三百人,都是土匪的打扮,习气却不像。当中有个人的身形,卑职瞧着熟悉,似乎在战场上见过。”   陆恪闻言皱眉,“陇右的人?”   “有可能。”侍卫也捏不太准,只如实道:“他们也有人巡逻把守,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敢靠太近。带头巡逻的那个就是战场上遇见过的,被王爷射成了重伤,后来夺了陇州城池却不见踪影。或许是逃到这里躲了起来。”   谢珽闻言,望向山坳的方向。   这种猜测确有可能。   陇右遭了夹击,那点残余的人既不肯归降,要么誓死效忠郑獬,要么就敌视河东心存积怨,搁哪儿都是祸患。这样的人不为别处所容,投奔到此处便是最好的去处——   梁勋原就与谢珽不睦,对麾下数州的掌控手腕也有限,未必能迅速察觉身份。即便有所察觉,若这些人谋他的性命,梁勋想必乐见其成,自然会睁只眼闭只眼。   看来今夜又须恶战。   谢珽沉眉,迅速召来徐曜和陈越,安排了防守之事。   待料理清楚了回屋,阿嫣已然热乎乎的出浴,身上披了象牙白的薄纱寝衣,赤着的双足踩在软鞋,眉目脸颊都水嫩嫩的,正坐在榻上擦头发。满头青丝尚且湿漉,水气漫过胸前薄纱,露出里头海棠红的贴身小衣。她浑然未觉,只抬眉道:“出什么事了吗?”   “外头不太.安生。”   谢珽说着,取了外裳给她披上,“待会得打一场架,先找个安稳些的角落给你藏身。”   阿嫣讶然起身,“又是梁勋?”   “就是些毛贼。”谢珽怕她担心,没说对方来路,待阿嫣理好衣裳,便携手出了屋子,拿宽敞的薄斗篷挡住她身形。玉露和玉泉也被陈越叫过来,进屋拿了要送去浆洗的衣裳,而后出屋掩门,假作伺候完毕各自就寝,被谢珽匆匆带到东北角的一处屋舍。   这地方不像方才的住处招眼,三面都有屋子挡着,最边上有几个箱柜,三面皆是厚实墙壁,又宽敞空荡,可供藏身。   谢珽挑了正中的柜子,待玉露擦干净后,让阿嫣坐进去。   为免旁人留意,屋中并无灯火。   夜色漆黑,周遭暗得如同泼了墨,隔墙还有不远处的笑语隐约传来,丝毫不知潜伏在暗处的危机。   但谢珽既特意将她藏起,想必对方不容易应付。   阿嫣捏紧他的手,“千万当心。”   “不妨。”谢珽率兵夺城时都所向披靡,守个客院也不算太难,安顿了她之后,又吩咐陈越守在屋中,不得有误。   阿嫣听了,不由道:“陈典军还是跟着夫君吧?多个帮手,夫君能轻松些。能攻到屋里的想必不多,夫君留把小弩给我就好。”   ——她学过小弩,在暗处自保或许有用。   要诀和手感她都还没忘呢。   谢珽原本肃色待敌,双眸冷沉,听了这话竟自笑了笑。   他伸手过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放心,都是老对手。你尽管眯着,打完架我带你回去睡觉。”   说罢,半掩柜门,转身而去。   掌心却仍留着青丝潮湿柔软的触感,盈弱而乖巧,却已不是初嫁来时的慌乱无措。她还知道拿小弩自保,果真是长进了。   谢珽勾了勾唇。   ……   谢珽回到屋中,灯火仍旧明亮轻晃。   除了侍卫暗中布防,客院里没半点异常动静,前后门仍只有侍卫把守,陆恪提着剑在门前巡查。周遭的客院里,灯火次第暗了下去,客人陆续休息,万籁渐寂时,谢珽亦熄了灯火。   两名暗卫自屋后暗处翻窗而入,腰间短剑尚未出鞘,各执连弩对准前后门窗,谢珽则安静坐在桌边,手指离剑柄咫尺之遥。   有梆子声传来,二更已尽。   一支利箭便在此时破窗而入。   不偏不倚,直奔床榻。   随之响起的是叮叮不绝的金铁交鸣声,半数被侍卫挡住,半数射在这间屋子前后,或穿门破窗,或钉在墙壁,像是要将屋舍射成刺猬。守门的侍卫假作慌乱,呼喝着喊人来救援,借着夜色徐徐摸到跟前的刺客却好似抓住了千载难逢的防守空隙,摸着房前屋后仅有的门窗,翻窗欲入。   身形才露,架在暗处的机弩便铮然而动。   利箭破空而出,瞅着对方刚进屋站稳了奔向床榻时疾射向来人死穴。   噗噗两声,最初两名刺客轰然倒地。   窗外仍有金戈交鸣,后面的刺客仓促间没料到有埋伏,仍尾随而入,被如法炮制。那样近的距离,利剑没入死穴时无声无息,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示警,便迅速气绝。   外面的侍卫故作猝不及防,匆忙调人布防,拦住摸到近前的刺客。刀剑交鸣时,骤然降临的袭杀惊动了周遭的客人,一时间兵荒马乱,惊呼吵嚷与孩童的哭喊交杂,客院里陆续点起了灯烛。   郑獬旧部见状,倾巢而出。   三百余人的队伍,要从山坳里摸到跟前,动静其实不小。他们有意跟伏击的刺客配合,分了三支小队,一支与刺客最早摸进来,算是探路,另外两支在不远处待命,这会儿瞧着防守薄弱有机可趁,便前后夹击靠近。   谁知队伍才过去半数,暗处忽然响起一声呼哨,埋伏的侍卫应声而出,猝不及防的反击占得先机,霎时将队伍截为两段。   起伏的呼哨传来,一切皆如计划。   谢珽遂拔剑破门而出,与暗卫合拢,迎击那些已成亡命之徒的刺客。   客栈前后,霎时打作一团。   陆恪与徐曜各领十五名侍卫和两三个暗卫,前攻后防,与谢珽近处的侍卫合力,先将闯到跟前的郑獬旧部包饺子。谢珽则与剩下的四个暗卫合力,对付摸到跟前的刺客。   ——这些人的出招路数和手法跟元夕那夜的如出一辙,想必司裕当时出手太狠,带着那些眼线将老巢连根拔起,致其无处可去,便在此处拦路设伏,借机报复。   谢珽想起死在对方手里的那些眼线,眼底杀出猩红。   周围行客惊慌,慌乱奔逃。   这一出的杀伐却凶险而有条不紊。   能被谢珽挑出来随行的侍卫,皆有以一当百之勇,足够对付那些郑獬的旧部。   棘手的其实是这些刺客。   先前司裕执意要地址,谢珽给了他腰牌与鸣哨,原意是要他调人接应,可从容全身而退。谁知这少年锋芒毕露时实在凶残,仗着身后有帮手,径直放火将刺客藏身的峥嵘岭一把火烧了。   那一场厮杀极为惨烈,据身负重伤回来复命的眼线所言,寨中刺客死伤大半,领头的也被司裕重伤,仓皇逃窜。   不过,随同前去的兄弟也多殒命,只有他和另一人被司裕夹带出来。   司裕伤得很重,踏入河东地界就没了踪影。   他则拿令牌调了人,回魏州复命。   而眼线围拢来的这些刺客,想必就是峥嵘岭残存的人手了。   性命相搏,各怀血仇。   谢珽与暗卫们互为援引,刀剑交鸣时,其中凶险不逊于元夕夜的伏击。而在不远处,司裕暗夜狼崽般的身影掠过郑獬旧部,直奔谢珽的方向过来。   他知道阿嫣在这座阁楼,藏在刺客围攻的某个房间里。   那是绝不容有失的人。   短剑横飞,无声无息的夺人性命,刺客们认出这般静如暗夜却毫无感情的手法,立时围拢反攻。   司裕毕竟是血肉之躯,哪能刀枪不入?   上回火烧峥嵘岭,他与谢珽的部下合力将寨子连根拔起,恶战中伤到了筋骨,算是死里逃生。哪怕已休养了两三月,仍未恢复如前,这会儿反遭围攻,应付起来也并不容易。   何况自幼经历使然,他交手时向来都是以命换命的打法,为伤敌一千宁可自损八百。上回元夕夜出手时,刺客志在谢珽,并未太往他身上放杀招,如今殊死搏斗,难免渐渐负伤。   谢珽余光瞥见,心中微惊。   不论司裕为何临时起意,拼了那么多性命将峥嵘岭拔起,以至今夜对方再次袭杀,少年那身胆气与孤勇都值得敬佩。此刻虎狼互搏,他与暗卫联手为阵,可事半功倍,司裕落单被围攻,实则极为凶险。   但依少年的脾气,想把他叫过来未必能行。   谢珽以前其实没想留住司裕。   毕竟他对阿嫣实在忠心得过分,又无血缘之亲,男女之别摆在那里,没几个男人能容忍。   但惜才之心,仍盖过了因情而生的狭隘。   谢珽撮唇低鸣为哨,吩咐暗卫变阵。   暗卫得令,顷刻之间,五人联手的剑锋如旋风横扫而过,突破刺客的围杀,迅速挪到司裕身边,分去少年身上的半数压力。   司裕周遭的凶险随之稍缓。   他抽空开口,“她呢?”   “她很好。”   这样的回答足以让少年安心,司裕没再多问,杀伐时毫无感情的眼睛被血色弥漫,指着其中一个脸上有道狰狞伤疤的汉子,促声道:“领头的,捉了有用。”   “好。”谢珽答得爽利。   两处合力,谢珽等人分去了司裕的压力,司裕也守住了谢珽的一角门户,两处合力,攻势愈发凶猛。   刺客陆续倒下,躺在血泊中再无力气。   只剩四五个人残留时,那领头的瞧出败局已定,想趁乱逃走,被谢珽飞剑掷出刺在后心,被强劲的力道带得匍匐在地。暗卫拦住援救的刺客,谢珽上前挥拳,打飞可能藏了毒的牙齿,连同手脚一道废了。没过太久,刺客尽数落败,外头的郑獬旧部也被解决得差不多了,在暗卫出手后,迅速落定。   满地血腥,在乱摇的昏暗灯笼下格外骇人。   众人负伤轻重不一,司裕也伤得不轻。   谢珽怕他重伤后独自跑了不好跟阿嫣交代,又放不下身段去劝这个倔脾气的少年,便忍着心底酸意,趁他不备时一掌拍向后颈。   司裕原本戒心极强,但两度与谢珽联手对敌,且能觉出对方并无恶意,重伤疲惫时难免戒备稍松。被谢珽一击而中,昏倒在地上,而后被侍卫抬去上药。   谢珽则去寻阿嫣。   ……   激战之后,官驿里满地狼藉,阿嫣藏身的屋中也散落了不少箭支。刺客知道谢珽携了女眷同行,趁乱搜屋欲挟为人质,也有找到这里的,被陈越尽数摆在屋里。   此刻薄云遮月,内外皆是杀伐痕迹。   谢珽瞧着屋中无碍,暗自松了口气,躬身拉开柜门。   阿嫣听着动静,立时探出脑袋,“夫君!”   “没事了。”谢珽知道她的担忧,伸手欲扶她起身。   后半夜月光渐亮,透窗而入时铺了满地银霜,将地上横躺的刺客照得分明,亦清晰照出他身上的斑斑血痕。   这样的场景阿嫣不是没见过。   但入目时仍令人心惊。   她强忍着腹中不适将谢珽上下打量过,瞧他身上有伤,大腿处的衣襟也被血染透了,不由急道:“受伤了,得赶紧敷药包扎。”   “好,先出去找地方。”   鏖战之后,这个院落显然是没法住了,近处也没什么农户院落。不过官驿的人被这场激战吓得魂飞魄散,早就跑了个干净,稍远处未被血色沾染,还是能住人的。只是阿嫣这模样,分明还是畏惧这些争杀夺命的事,他瞥见柜中还有玉露拿着要浆洗的衣裳,随手扯了一件,丢在她头上。   而后,躬身将她抱了起来。   阿嫣下意识去扯,怕谢珽负重后流血愈重,忙挣扎道:“你受着伤呢,快放我下来。”   “别动!”谢珽低声,“我带你离开。”   低沉的声音如同命令,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他还爱屋及乌,吩咐陈越,“带她们出去,别乱看。”   这样的叮嘱,分明是屋外场面太过惨烈。   阿嫣明白过来后,没敢再动,只将手臂攀在谢珽脖颈上,尽力挺起腰肢,免得让他受累。   熟悉的血腥味穿透薄衣,又一次扑在鼻端,她的腹中仍旧因着味道而不适,却似乎没从前那么害怕了。青丝仍旧披散,身上纱衣单薄,她默默将脑袋埋在谢珽怀里,不敢想象方才激战中的惨烈,念及谢珽上次的满身伤痕,和方才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疼之极。   刀剑争杀之事,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似乎永远无能为力。   甚至还要占着陈越保护她。   末了,为着这份闺中养出的胆怯,还要谢珽这样细心护着,以负伤之躯,抱着完好无损的她走出战场。   脚底下肯定尸横遍地,血色染透。   对于任何闺中娇养长大,惯于书画音律、风雅娴静的女孩子而言,那都是噩梦般的场景,莫说去夺人性命,多看半眼都不敢。   阿嫣也不例外。   但她终究与寻常女子不同。   她是谢珽的妻子,不论往后夫妻俩会走向何方,她如今仍是陪在一方霸主身边的人。此刻只是刺客的夺命争杀,回京后还会有朝堂争斗的暗涌,哪怕不见飞溅的血色,仍牵系了万千百姓性命。   而她的良心和竭力克制却仍生出的对谢珽的情意,不会允许她袖手旁观,或许还要出力帮他排忧解难。   许多事,纵然害怕,也还是得面对。   更何况身边还有谢珽。   她早就不是被抱在怀里,被徐家祖父护在身后的小女孩了,这世间局势变幻,给她的也不止有风清月朗。   阿嫣的心底里无端生出些勇气,轻轻掀去蒙在头顶的衣裳,明澈双目望向谢珽时,藏了坚定而勇敢的温柔,“夫君放我下来吧。有你在旁边,我不会害怕了。”   她的手轻轻攥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裳。   谢珽微讶,“不怕夜里做噩梦了?”   “有夫君在啊。”   这男人披荆斩棘坐镇一方,只要有他在身边,那样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足够驱散一切畏惧。   阿嫣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在谢珽微微俯身时下地站稳,而后紧紧牵着他的手朝早已跑空的院落走去。始于本性的恐惧被她竭力压制,清冷月光下,目光瞥见满地的血色与断剑、箭支时,无端勾起了元夕那夜的回忆。   那个时候还有司裕帮忙。   她握紧谢珽的手,试图拿说话来分散走在血泊中的恐惧,喃喃道:“若是司裕还在,肯定能帮个忙,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样。”   极低的声音,仿佛随口喟叹。   谢珽原本还为她的胆气颇感欣慰,闻言神色微微一僵。   她这是在思念吗?   思念那个为她奋不顾身、舍身忘死的少年? 第62章 玩砸 在她耳梢轻轻啄了下,“骗人。”……   月光照着满地狼藉, 谢珽不自觉瞥向东侧廊下。   ——司裕方才就被抬去了那边的空屋,由暗卫给他敷药处理伤口。那个少年沉默执拗,非但在今夜出手帮忙, 之前的两三月间, 其实也一直潜伏在魏州城,并未远离。此次回京途中, 他也不远不近的默然跟随,如影随形而无声无息。   却又在激战时毫不犹豫的上前帮忙, 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为保护已经嫁为人妇的阿嫣。   孤独又执拗, 凶狠而拼命。   要不要告诉她?   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蓦然涌上心头, 让谢珽生出种自私护食的冲动,想将司裕藏起来, 再勿令阿嫣想起,从此相忘天涯各自安好。反正司裕潜藏行迹,只要他不说出来, 阿嫣很难知道。   但若真的这样做,未免太过卑鄙。   毕竟, 司裕固然对阿嫣有着超乎寻常的忠心, 却从未有越矩之举, 无论是出于年少懵懂还是心存顾忌, 言行皆十分坦荡。   身为杀手, 长在万云谷那样的地方, 能走到今日殊为不易, 阿嫣于他而言恐怕是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直率而孤独的少年,伤之何忍?   男儿昂藏立于天地之间,胸藏万流, 气吞河山,更不该以偏狭之心骗取夫妻情分。   谢珽瞥着阿嫣神情,强压住胸口那股难言的酸意和窒闷,抬手指着廊下屋舍,道:“司裕已经帮过忙了,这会儿在那边。”   “他竟然回来了?”阿嫣打死都没想到消失许久的司裕竟会出现在这里,闻言几乎目瞪口呆。   谢珽颔首补充,“也受伤了。”   “他伤得怎么样?”   “你很紧张?”谢珽觑着她的眼睛,存了几分探究。   “这不是废话么!”阿嫣蹙眉,小心绕过前面倒地的刺客,心里觉得他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却还是补充道:“司裕是我朋友,受伤了难道不该记挂?倘若陆司马、徐典军受伤,夫君肯定也会记挂的呀。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夫君快说,他伤得怎么样?”   她的眸底浮起忧色,眼巴巴看向他。   谢珽被她那句“铁石心肠”怼得喉头一噎,不甚痛快的道:“还活着。”   “那我先给夫君包扎伤口,待会去看看!”   “不用这会儿去瞧?”   “夫君不是说他有暗卫照看么,何况你这伤口还流着血呢,得先包扎。只要人没事,早见晚见又何妨。”阿嫣没往别处想,见瞧他腿上血色甚浓,又主动钻到他臂弯里充当小拐杖,口中还叮嘱,“那条腿别太用力了,当心撕裂伤口。”   这般回答,却令谢珽稍觉满意。   若司裕之于她,犹如陆恪之于他,那就是当成了寻常的朋友的。且两处选择,她还知道以夫君的伤势为重,总算有点良心。   乖巧温柔的人儿贴在身边,谢珽胸口畅快了不少,连同伤口处的阵阵疼痛似也无关痛痒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扯了扯嘴角。   小心思暗转深藏,阿嫣自然无从知晓。   激战中客人多半四散逃走,唯有官驿的管事战战兢兢的躲在暗处,瞧着外头动静小了,才从暗处钻出来。   阿嫣让他寻了个空着能落脚的院落,让人备好干净的水,给谢珽送来一份,旁的送到院里备着,待会儿给负伤的侍卫们用。又命玉露和玉泉去照看伤者,而后入屋,给谢珽包扎伤口。   ……   嫁进王府后,她已经历了数次凶险搏杀,但给人处置伤口却还是头一回。   多少有点手生。   方才激战毕,谢珽已往腿上洒了些药粉,血是止住了,只是负伤搏斗后撕得厉害,鲜血、药粉和割破的裤黏在一处,瞧着颇为骇人。她小心翼翼的拿剪刀将别处剪开,又拿清水泡湿软巾。   谢珽撕开碍事的碎步,将腿搭在椅上。   阿嫣拧好软巾,小心擦拭伤口,拿药膏轻轻抹上去。膏药的清凉抚平疼痛,她柔软指尖拂过肌肤的触感便格外分明。   柔软触感自大腿传至心底,谢珽心神微绷。   夫妻成婚已久,相拥而眠了无数个夜晚,谢珽虽克制自持,却也血气方刚,哪能真的不生旖念?醒着时竭力摆出持重姿态,梦里却难免放任,有好几个清晨,他都在煎熬中起身,以凉水醒神。   而此刻,咫尺距离,杂念丛生。   男人眸色稍深,不动声色地将衣袍往前揪了揪,道:“还没好么?”   “快好了。”   阿嫣低声,觉出他那条腿有点紧绷,正想提醒,侧头时却发觉谢珽的衣袍摊开了些,似在遮掩什么。   某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   有些事,出阁前母亲曾叮嘱,孙嬷嬷也细细教她,哪怕她红着脸不肯听,却还是钻进了耳朵里。   至少此刻她猜得出谢珽在遮挡什么。   因途中某个清晨,她在谢珽怀里醒来的时候,曾经觉出过异样。心头猛地一跳,她竭力不去多想,耳梢却无可控制的浮起微红。   谢珽盯着她的耳梢,心弦愈发紧绷。   直待伤处包扎毕,阿嫣将多余的细布剪去,想要起身时,他忽而躬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嫣惊而侧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泓邃而深浓,像是藏了一簇簇火苗,将原本沉静的深潭烧得沸腾,有蛰伏的暗潮汹涌欲出。   他的声音都有点沙哑起来。   “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阿嫣低声,避开他的目光。   谢珽却将她细弱的手腕握得更紧。   “耳朵红了,脸红了,就连脖子都是。”他摩挲着掌心细腕,激战后的狠厉眼底添了稍许温柔,忽而凑到她的耳边,温热气息喷来时,低低的声音都添了些许蛊惑,“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   谢珽哪会相信,在她耳梢轻轻啄了下,“骗人。”   那语气,活生生就是倒打一耙。   阿嫣被他问得窘迫,又不好解释方才的隐晦心思,见谢珽握着手腕不肯撒手,情急之下,拿另只手拍他腿面。   伤处被牵动,谢珽毫无防备,手上力道稍松。   阿嫣趁机逃出桎梏,怕他穷追不舍,红着脸抓了干净衣裳丢给他,“自己换衣裳吧,我去瞧司裕。”   “哎,阿嫣——”谢珽试图阻拦。   阿嫣却已兔子般跑出去了,只留下个慌乱而窘迫的背影,奔向那个叫司裕的少年。   剩谢珽坐在原处,懊恼拍了拍脑门。   玩砸了。   ……   司裕就安置在隔壁院中。   陆恪和陈越挑了伤势轻些的人巡逻,免得外面再有动静,徐曜留在此处安顿受伤的侍卫们,玉露和玉泉在旁帮忙。   阿嫣过去的时候,司裕还在昏睡。   少年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抵是失血的缘故,比起从前随意来去的利落矫健,显得颇为虚弱。半昏的烛光照在脸上,他睡得十分安静,伤口虽已包扎,衣裳却还没换,上头血痕斑斑,裂口极多——显然是被刀剑所伤。   且遍观院落,只有他在昏睡。   阿嫣忍不住担忧起来,问道:“他怎么伤成了这样?”   “司公子的武功路数与旁人不同。”徐曜拱手为礼,解释道:“咱们对战时有攻有守,彼此照应,有事半功倍之效。司公子却是拼命的打法,人少时速战速决,无人能敌,但若被对手困住,防守薄弱时难免受伤。”   “不过王妃放心,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卑职定会好生照料,不会再令伤势加重。”   “当真无碍么?”   “放心!”徐曜知道她为何担忧,却不敢说司裕是被谢珽打晕的,只拍着胸脯道:“明早他若不能活蹦乱跳,王妃尽管找我。”   这般保证,显然是极有把握。   阿嫣暗自松了口气,颔首道:“那就有劳徐典军了。”   说罢,没再打搅司裕歇息,转身出屋。   凶险袭杀终于消停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半弯的月亮悬在浩瀚苍穹,夜风归于安静时,疲惫终于袭上脑海。   她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哈欠。   周遭仍在忙碌,受伤的侍卫们在里头处理伤口,敷药包扎,阿嫣不便进去,便与玉露和玉泉一道,到驿站的库房和随行的马车里里寻些可用的栉巾、软布、衣裳、药粉等物,拿过来给他们用。   奔忙之间,也没再回院歇息。   等谢珽换好衣裳赶过来,阿嫣已然不见踪影,唯有司裕在屋中安静昏睡。   召来徐曜一问,才知她帮忙去了。   既是如此,谢珽便由着她,怕周遭埋有未尽的隐患,先提剑将周遭检看了一圈。惊心动魄的袭杀过去,驿站周遭满地狼藉,好在潜伏之人都已斩除,周遭暂且安生。这残局自然会有人来收拾,阿嫣那边有陈越盯着,也可放心,剩下的事情里,最要紧的是擒获的那个匪首。   院落重重,谢珽与陆恪在中庭相遇。   “捉到的人呢?”   血迹擦净,他换上了墨色织金的锦衣,唯有脚底的黑靴如鼓,斑斑血痕令色泽稍深。那张脸轮廓冷硬,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沉厉,提起暗夜偷袭、重伤队伍的刺客时,眉宇间分明藏了怒意。   陆恪亦沉眉肃目,道:“回禀王爷,找了驿站的一处暗室,朱九已经带了两个兄弟去审。王爷随我来。”   ……   暗室里充斥着血腥味。   朱九名为侍卫,实则是刑讯的一把好手,手段未必有多残忍,却心思缜密,极擅攻心。便是经历过酷烈训练的死士到了他手里,都能寻出弱点深挖硬拽,最终攻克心房撬开嘴巴。峥嵘岭山寨里的贼首落在他手中,更不例外——   那人是训练刺客的,而非被磨砺的人。   谢珽进去时,朱九已经问出了些。   “此人姓刘名照,原是南边饶州的人,早年曾在咱们这里从军,后来沙场上断了腿,先王爷抚恤伤员,他领着银子回家去了。”朱九费神许久,见陆恪递来水袋,仰头灌了一口,续道:“回家后,才知妻儿遭人欺凌,家破人亡。他不甘心,闯进刺史府里,砍了那纨绔。”   这样听来,倒是条血性的汉子。   河东麾下投军的各有来路,饶州离河东千里之遥,这刘照在边塞洒热血,家中妻儿却遭人欺辱,报仇也是应当。   只不过——   “那他怎会跑去峥嵘岭?”   “怪就怪在这里。”朱九回头,见刘照似又打起了歪主意,一脚将插在脚背的匕首踩下去,疼得那位冷汗直冒,续道:“他原想来河东,投靠昔日的袍泽,却被原先的上锋带去了峥嵘岭,接管那座山寨。之后,那人就没了踪影。”说罢,将两人先前所在的折冲府说了,那上锋竟还是个参军,彼时才刚卸甲。   不过河东麾下兵马极盛,这参军并不起眼,朱九已经让人递信去查,暂且不知对方去处。   谢珽却已皱起了眉。   军中纲纪严明,选任将官时会查人品家世,卸甲前也会筛查。像参军这种品级的,按理会有折冲都尉亲自查其近况,上报无误后,会寻个官职安排去处。那人暗中勾结匪类,却能安稳无事的退出军伍,背后怕是有人帮着遮掩。   那人在河东军中定有些手腕。   这座山寨藏在梁勋的地盘,寨子却离河东边界不远,能那样轻易的跟谢瑁牵上线,背后金主想必不会眼生。   谢珽沉目,缓缓蹲在刘照跟前。   刘照原就是寨子被连根拔起后怀恨在心,今夜被谢珽重伤,捉了活口,此刻瞧见谢珽,立时勾起旧恨,目眦欲裂。   谢珽扯了扯嘴角,牙齿森白。   “不服啊?”他摸出随身的匕首,唇边仍挂着森寒的笑,随手扎下去,痛得刘照几乎痉挛。他的脸上却仍沉静,只是眸底寒色愈浓,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养人总要用钱,哪来的?”   刘照满头冷汗,惊惧之下咬了咬牙。   谢珽回头,摊开了手。   朱九立时会意,从小瓶中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放在谢珽掌心。而后拿了剑鞘,抵住刘照的下颚,逼他张嘴。   谢珽弹指,将药丸投入口中。   暗室里片刻安静,谢珽好整以暇的等着,片刻之后,刘照大约是感觉到了药丸之效,神情间忽而露出惊恐,挣扎似要往后躲。   “百金一粒的药,这是王爷抬举你。”   朱九歇够了,趁着刘照在剧烈的痛楚与惊恐下意志稍弱,接着往后追问。没多久,便击溃刘照最后一点心防,将这几年的银钱来处尽数交代清楚,连同种种细节都悉数吐露。   谢珽听罢,却是脸色微变——   因那些训养刺客的银钱,八成来自河东。   ……   阿嫣睡醒时,外面晨光初照。   她忙到很晚才回来睡,因谢珽不在身边,只有玉泉和玉露作伴,睡得并不太踏实。这会儿趴在旁边的短榻上,呼呼睡得正香,玉露却已经起了身,备好热水栉巾,端了一盘早点进来。   见阿嫣睁眼,她便笑了笑,“王妃可巧醒了,倒省得奴婢再叫。这是刚出来的早饭,王妃起身梳洗,早点用吧。”   说着话,将漆盘搁在桌上,过来叫玉泉起床。   阿嫣睡眼惺忪,拢着头发下榻穿鞋。   “外头怎么样了?”   “昨晚后半夜官差们才赶来,不过是马后炮,帮着清理东西罢了。好在官驿的后厨无恙,放才王爷和侍卫们用早饭,让奴婢端来这些,王妃可放心吃。”   “他没回来睡?”   “王爷中间回来了一阵,没歇太久就走了,那会儿王妃睡得正熟呢。”玉露向来勤快,推醒了旁边陪夜的玉泉,又倒水递巾,伺候阿嫣梳洗后,三人一道用饭。   待吃饱了出门,外面晨光洒遍。   打斗的痕迹都在昨晚留宿的客院周遭,这附近倒不至于太乱,初秋的晨光暖烘烘笼过来,鸟雀啾啾之间,昨晚的厮杀仿佛一梦。阿嫣循着昨晚走过的路去找司裕,才走到中途,就见谢珽带着陆恪从旁边的院子穿行过来,身姿峻拔,精神抖擞。   陆恪抱拳为礼,玉露玉泉各自屈膝。   谢珽很自然地在阿嫣跟前驻足,“去看司裕?”   “嗯。昨晚去的时候他在昏睡。”   “一起去。”谢珽淡声说着,示意陆恪自去忙碌,而后携了阿嫣的手,步入那座安置伤员的客院。   暗卫和侍卫们经了休整,已经各归其职。   司裕躺在屋檐,正晒太阳。   瞧见阿嫣,他自屋顶一跃而下,站到她的面前,清冷的脸上勾出点笑,眉梢挑了挑,算是打招呼。   阿嫣不自觉也浮起了笑,“这般上蹿下跳,看来果真没有大事。你怎会忽然过来帮忙的?”   “正好路过。”司裕答得云淡风轻。   阿嫣信以为真,又道:“昨晚看你昏睡在那里,差点以为是受了重伤。”   司裕闻言,不自觉瞟了眼谢珽。   他当时虽没避过谢珽的那一掌,事后回想,却哪能不知原委?纵然知道谢珽没安坏心,遭人偷袭终归是让人恼火的,他不想让阿嫣跟夫家闹不愉快,便只道:“是被恶贼打晕的,并非重伤。”   “那恶贼真可恶!”   阿嫣还以为是昨晚偷袭之人干的,骂得毫不留情。又问司裕这阵子的经历,得知他离开魏州后四处瞎逛,这次也是想回京,便觉得机缘巧合,正好顺路。想着司裕身上有伤,便邀他一路同行,正好她要给谢珽做药膳,令伤势早些痊愈,到时候可顺道做了司裕的,于身体有益。   司裕颇怀念她的药膳,欣然答应。   两人“久别重逢”,阿嫣在魏州原就没几个朋友,当初放司裕走,也是怕杀手的身份引来旁人侧目,委屈了屈身做车夫的司裕。如今碰见,司裕是自由之身,又仗义相助,无需受从前那些闲气,自然颇为开心。   司裕虽寡言少语,却百依百顺。   谢珽坐在旁边,眼睛里像是被吹了沙子,却又不能去揉,只端着张脸听他们叙旧。在司裕拐骗阿嫣,骂他是恶贼时,唇角抽了抽。但这事无需多解释,他也不能跟少年计较,听阿嫣多谢司裕昨晚拔剑相助时,还妇唱夫随的点点头,说一句司公子身手不错。   直待阿嫣彻底放了心,带着玉露去后厨安排药膳的事,他才开口道:“你先去,我有事同司公子说。”   阿嫣应了,裙裾摇动间快步而出。   小院中便只剩谢珽与司裕相对。   司裕也猜得到谢珽要说的事。   上回他带人闯入峥嵘岭,擅自做主将寨子连根拔起,令谢珽的眼线几乎折损殆尽,他事后回想,也觉得稍微莽撞了点。不过这件事他并不后悔,若谢珽责问,他也愿意承受,遂将鸣哨和腰牌扔回谢珽怀里,道:“那个人审过了?”   “审了。”谢珽并未苛责,反道:“多谢你。”   “是我擅作主张。”司裕素来不喜连累他人,这回之所以动杀念,却也是有原因的——   “摸进寨里时,听到他们密谈,说要伺机杀了楚姑娘。自然,还有你。”   谢珽认识他时日不短,还是头回听他说这么多字,顾不上他对阿嫣的守旧称呼,只道:“所以你先下手为强,提早一锅端了。”   司裕点点头。   因折损了那些眼线的性命,心里过意不去,决定再给谢珽送个消息权作弥补。   “那些人曾给诚王护驾。”   那一回,差点要了他的命,却也让他遇见了阿嫣,决意脱离万云谷,算因祸得福。   司裕念及旧事,已是心如止水。   谢珽却是眸色微紧。   他听阿嫣说过跟司裕相识的经过,猜得这少年应是在京城行刺失利,才重伤昏迷,险些断送性命。却没想到,他要杀的竟然是诚王。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刺客是河东出银钱豢养,在谋算他的性命之余,竟然跟京城的皇子也有勾结。   河东麾下有这能耐的寥寥可数。   谢珽几乎猜出了背后是谁。 第63章 妒忌 这王妃之位原本是属于她的。   当今永徽帝膝下育有三子。   长子信王是庶出, 因天资颇差、品行不端,在朝中并无半分建树,只享着尊荣富贵, 连王府后院都鸡飞狗跳的。   如今占着东宫的太子是皇后所出, 因是年逾三十才得了这命根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自幼万般宠溺。加之永徽帝沉迷风雅、流连后宫,将朝政和规劝教导皇子的事都托付给宠臣, 长到如今十六岁, 也没教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后宫纵容、朝臣恭维, 养出了个自以为是, 骄纵任性的脾气。   唯一有点上进之心的,也就诚王了。   他是贵妃所出, 如今二十五岁,算不上多精明强干。但比起庸弱无能的庶长子、夜郎自大的东宫太子,他多少还能办两件人事, 算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久而久之,难免生出觊觎储位之心, 与皇后母子争风头。   司裕去诚王府是奉命刺杀。   这些人跟司裕交了手, 暗里护着诚王, 自然是背后的主子被许了好处。   谢珽几乎能猜出那是怎样的交易。   他沉着脸出了小院, 命陆恪派人将昨晚擒获的贼首带回魏州秘密关押, 顺便放出峥嵘岭被连根拔起, 贼首已然落网的消息。而后, 仍整顿车马,启程往京城走。   一场袭杀耗尽郑獬旧部和流窜的刺客,后面的路上就安生了许多。   这日后晌, 进了京畿地界。   待傍晚在客栈下榻时,离京城也只剩下十余里了。这么点距离,若是照旧往前走,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入城是绰绰有余的。不过阿嫣月事临近,加之一路车马颠簸,身子不大舒服,谢珽便命人早些安顿住下,明日从容启程。   客栈还算宽敞,雅间也很干净。   谢珽将阿嫣抱下马车,让玉露她们好生照料,又命陈越去安顿屋舍。他则带了徐曜在身边,趁着日色未晚,骑马在附近瞧瞧。   从魏州到京城千里之遥,按理来说,京城是帝王居处,该越走越富庶安稳才是。谢珽早年入京时,也曾瞧过京畿一带的气象,虽也有藏污纳垢的事,百姓过得还算安稳。   如今却全然不同了。   南边作乱的流民如蝗虫席卷而过,在禁军镇压落败后,气焰愈发嚣张,一路攻城掠地。那匪首虽行事悍勇,却缺乏谋略和治军的能耐,借着一身孤勇和积压已久的民怨所向披靡,实则占了城池后并不会统辖,更无军纪可言,反生出不少劫掠之事。   别处百姓闻言,焉能不惧?   当初谢珽打下高平城时,除了安顿布防,进城前便下令军中不得扰乱百姓分毫,之后也言出必行,严苛军法之下,很快安抚了百姓。于那几座城池的寻常百姓而言而言,除了守城的兵马和衙门的要紧官差换了拨人,旁的没太大不同。甚至衙役还比先前的贪官污吏勤政爱民了些,数月之内便恢复如初。   这般声名传出,此次兵锋横扫陇右时,归降者秋毫无犯,激战后则予安抚,百姓也肯信谢家的许诺。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百姓离散。   而南边那股流民原就没军纪,哪怕贼首想起来约束,也做不到令行禁止,夺得城池后不少百姓又遭劫难,传出的声名便颇凶恶。   以至许多人听说流民迫近,早早就逃了。   原本去岁就有许多地方遭了天灾欠收,这般乱象下,流散的百姓愈来愈多,往各处奔逃谋生时,也有不少涌向京城。   那些人,皆被拒在城外。   为免京城的高官权贵们看了糟心,城门卫甚至特地派了人驱赶,将流民赶到十几里之外,不许靠得太近。谢珽来时,就看到路边有衣衫褴褛赶路之人,这会儿跟徐曜骑马转了一圈,小镇村野之中,乞者也比从前添了数倍,多半都是外乡人。   这还是京城西北边,若往南走,恐怕乱象更甚。   一大圈绕下来,已是暮色四合。   谢珽心里有了数,拨马沉眉而归。   才到客栈,就见负责戍卫阿嫣的陆恪快步走近,拱手道:“楚家来人了。是上回送嫁的楚安,王妃留他喝茶,在屋里说话。”   “知道来意么?”   “卑职没问,不过看他态度客气,还带了点车马随从,想必是来迎接殿下和王妃。”   从前荒唐行事,如今却这般殷勤?   谢珽循着陆恪所指,瞥向阿嫣歇息的屋舍,理了理衣裳,肃容登楼。   ……   楚安确实是来迎接的。   ——是奉了楚老夫人的意思。   不论成婚之初闹得如何,两家这门婚事既然成了,便也算是姻亲。当日谢珽母子逼问楚嫱之事,固然令楚安心生惶恐,瞧着后来阿嫣安稳无事,且武氏又派人送来了礼单,对阿嫣颇为夸赞,楚老夫人便觉得,谢家的态度大抵是和软了些,愿意给楚家这个面子。   如今谢珽回京,楚家自然要派人迎接的,让人瞧着好看些。且禁军镇压流民落败后,京城里多少有点人心惶惶,此时又传来谢珽横扫陇右,战无不克的事,纵然朝中对擅自用兵的行径褒贬不一,谢家的威风终归令人敬畏。   楚家原就门第衰微,老夫人既攀上这个威风凛凛的孙女婿,自然想沾点光,借着迎接孙女夫妇回门的由头,让人高看楚家几分。   这件事,楚老夫人曾修书试探。   不过谢珽途中收到后随后就丢开了,并没搭理。   楚老夫人以为是途中没送到,这几日便让人在谢家的必经之路上打听,听闻谢珽今日在客栈下榻,便立时赶过来。   依楚元恭的意思,其实是想派阿嫣的亲兄长楚密过来,毕竟那是嫡亲的骨肉,更亲近些。   楚老夫人却不这么想。   这门婚事原是赐给楚嫱的,哪怕后来闹出逃婚那样出格的事,换了阿嫣远嫁,在她看来,谢家之所以忍了替嫁的荒唐、让阿嫣安稳留在府中,应是看着皇家的颜面和太师府邸的名声。归根结底,重在楚家,而非阿嫣。如今要迎接,自然是要以楚家的名义去迎,而非二房独占。   而楚家的嫡长孙是楚安,当初也是他送阿嫣楚家,首尾衔接,多好的事呀!   楚元恭拗不过顶着一品诰命的老母亲,只能听从。   这却方便了谢珽。   ——若当真让楚密过来,他顾忌阿嫣的颜面,还不好给下马威。至于长房那几个人,就另当别论了。   客舍里掌了灯,晚风微凉。   阿嫣进客栈歇了会儿,又喝了碗姜汤,腹中的难受得以纾解,这会儿便留堂兄在外间喝茶,询问家中长辈近况。屋门也没关,毫无避忌的敞开着,只让玉露和楚安的长随在门口候命。   谢珽走近时,玉露立时恭敬行礼。   阿嫣瞥见,便勾起了笑意,“王爷回来了。”说话间,果然门口人影一晃,谢珽走了进来。   他身上仍是惯常的冷硬打扮,一袭墨色衣裳质地贵重,上头拿银线绣了云山暗纹,极衬那身杀伐决断的端贵气势。腰间蹀躞勾勒处峻拔身姿,手里握着贴身的剑,进屋后随手丢在门口的案上。   楚安忙笑而起身,“拜见王爷。”   “客气。”   谢珽对他的态度颇为冷淡,只踱步到阿嫣身旁,温声道:“身上好些了?”   “车马劳顿罢了,歇会儿就已好了,夫君用饭了吗?”   “刚回来,还没呢。   “那我让玉泉拿些饭菜过来。”阿嫣说着,招手让玉露近前,吩咐她去寻店家,准备一桌晚饭。   谢珽这才瞧向楚安,“楚公子这么晚过来,是有事?”楚家尚未分府,两房都在老夫人身边住着,论理,楚安也算是他的舅兄。不过当日一场逃婚替嫁,早就败尽好感,加之阿嫣在娘家的处境他已知道了六七成,对于这位隔房的堂兄,自然不会有半点客气。   楚安听出疏离,却不敢跟谢珽表露。   “是家祖母派我来的。想着王爷和堂妹远道而来,在京城诸事不备,让我早些过来,明日迎着大家到府里住下,起居都能方便些。客院都整理出来了,家里人都盼着早日相见呢。”他含笑说罢,又向阿嫣道:“西跨院一直没碰,你的东西都还留着。”   这分明是朝她示好。   阿嫣不自觉瞥向了谢珽。   便见他勾了勾唇,“老夫人费心了。不过上京之前,我们已命人在京城寻了住处,届时出入办事,不至于打扰旁人。”   这事是动身前夫妻俩就商量过的,阿嫣在旁点了点头,“王爷这次回京还有不少公事,住在府里多有不便。堂兄知道随园吧,离咱们府不算太远,里头又宽敞,都已经让人整个儿腾出来了。”   那地方奢豪宽敞,园中错落隔成五个院落,能设宴待客举办雅会,亦有屋舍可供住人,是京城高门贵户最爱去的地方。   寻常人家,想要赁一处院子设宴都须请熟人引路,银钱与地位一样都不能少。初秋天气渐凉,宴饮扎堆的时候,若要拿下整个院子,将京中旁的高门贵户都拒于门外,多少有点睥睨横行,容易得罪人,寻常的皇亲国戚都甚少这么做。   谢珽竟整个都包下来了?   不过谢家雄踞一方,军政大权握在手里,银库没准比国库还要充盈,如今连陇右都收入囊中,这点开销和威风着实不算什么。   楚安想着武氏送给祖母的礼单,再瞧瞧谢珽这不掩倨傲的做派,暗恨亲妹妹鬼迷心窍,错手失了富贵。   但悔青肠子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笑了笑道:“那确实是个落脚的好地方,王爷身份尊贵,住着也方便。那明日我便陪两位同往随园吧?”   “不必。”谢珽再度拒绝。   见楚安面露诧然,他有点为楚家这些个子弟的脑子担心,耐着性子解释道:“明日入城后,我须带着阿嫣进宫面圣。待面圣后得空,再回门拜望长辈。安顿住处的事侍卫去办即可,不必劳烦楚公子。”   说着,轻揽住阿嫣的肩膀,“你觉得呢?”   阿嫣莞尔,“自是公事为重。至于旁的礼节,家中长辈想必能体谅。是吧,堂兄?”   楚安讪讪的笑了笑。   他原以为,谢珽既不计替嫁之嫌留了阿嫣,又有武氏这做婆母的单独修书给亲家和老夫人,此次过来,谢家总会给几分薄面的。谁知谢珽会是这般态度?看方才的神态,谢珽待阿嫣应该很好,眼角眉梢能看出来。但两度驳了他的示好,连声大舅兄都懒得叫,恐怕还是存着芥蒂。   身份地位殊异,他自然不敢跟谢珽过不去,只赔笑道:“自然,自然。”   原本兴冲冲来迎接的一队人,霎时间无事可做,谢珽既是为公事回京,他明日总不能再过分殷勤的黏着,留在此处难免多余。   遂含笑告辞,带人空手回了府里。   到家中跟长辈禀报过情由,不免叹气道:“毕竟是朝廷都要忌惮几分的王府,握着河东和陇右的军政,有底气得很。他善待堂妹,想必是处出了情分,至于咱们,或许还在为替嫁的事存有芥蒂。祖母也知道他向来铁石心肠不近人情,改日他带着堂妹来时,咱们可不能再错漏了。”   说罢,不无埋怨的瞥了眼楚嫱。   ——她原是被送去道观的,听闻这次谢珽带着阿嫣回来,便借生病的名头哭着回府,想瞧瞧谢珽究竟是何模样,她当初替嫁的决定是对是错。这会儿病恹恹的坐在老夫人身边,被兄长一瞪,只将头埋得更低。心里头,却又生出羡慕与不忿,甚至妒忌。   这王妃之位原本是属于她的。   当初若非阿嫣强逼着祖母入宫求情,赐婚的旨意和婚书上也都是她的名字,不论如何,都有转圜的余地。   如今却尽数落在了阿嫣手中。   昔日被她压着风头,在长辈跟前如同闷葫芦的堂妹,忽然攀上高枝儿,将原本属于她的尊荣风光都夺了去。如今夫妻回个京城,竟也这般张扬豪奢。若那谢珽是个心狠手辣、表里不一,假装夫妻情笃的便罢,若他真如祖母说的那样,是个难得的佳婿,她岂不是亏大了?   楚嫱揪着衣裳,心里五味杂陈。 第64章 入宫 但凡长脑子的,都不敢得罪你。……   城外客栈, 阿嫣的脸色也不算太好。   既因癸水将至,身上难受,也因楚安方才说的话让人心里不痛快。   桌上摆着丰盛饭菜, 皆是暌违已久的京城菜色, 原本该好生品尝的,她却没什么食欲般戳着, 跟后晌的欢喜期待迥异。   谢珽哪能瞧不出异样来?   他挑着阿嫣的口味,给她搛了菜, 又拿筷箸在她眼前摇了摇, “怎么了, 没胃口?”   “嗯。”阿嫣咬唇颔首。   “楚安招你了?”   他猜得太准, 令阿嫣心中微讶,嘴唇翕动了下, 却因离家太久,不好刚回来就说自家长辈的坏话,又垂下脑袋。   旁边玉露却忍不住了。   她方才就憋了一肚子气, 为自家主子鸣不平,因瞧着谢珽待阿嫣极好, 太师府那些偏心的长辈又指望不上, 便代为解释道:“是府里的老夫人欺人太甚, 不想着王妃受过的委屈, 却一味要让她懂事体贴, 强人所难。”   谢珽眉目微沉, “怎么回事?”   玉露瞥了眼阿嫣, 见她并没阻止,便恨恨咬牙道:“府里的大姑娘原被罚了去道观清修,如今不声不响, 竟回府享福去了!”   “又自私又无信义,她向来如此。”   阿嫣面露不忿,接过话头给谢珽细说缘故。   当时楚嫱逃婚的事虽闹得天翻地覆,于长房一家而言,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毕竟,婚事如约办成,谢家除了告诫楚安外,并未真的上书请皇帝治罪,哪怕后来谢珽提醒了郑獬的野心,于长房而言也无关痛痒。出事之初,楚元敬深恨女儿的任性,确实下狠手罚了,亦送去道观清修。   渐渐的,就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   薛氏痛失了做王侯岳母的机会,深以为憾瞧着女儿在道观里受苦,连婚事都没了着落,难免心疼。年节里阖家团聚,她见天儿红着眼睛,最终说动老夫人点头,将楚嫱接回来住了几日。   这口子一开,楚嫱回家的次数便频繁起来。   先前她还会做个样子,等薛氏征得老夫人首肯才夹着尾巴回府。这回听说谢珽行将进京,看竟故意泡了两次凉水澡,弄出些风寒的毛病,擅自跑回了家门。她原就嘴甜会哄人,病恹恹的哭诉认个错,老夫人到底心软了,不顾楚元恭的反对,留她在家养病。   只是怕不好跟谢珽交代,先跟阿嫣通个气。   楚安原话是这么说的——   “皇家赐婚是祖上庇佑,谢家既不追究,想必是给了楚家面子。去年咱们尽被贬官,至今都没起色,还望妹妹瞧着祖父的面子,请王爷在御前美言几句。届时楚家的门楣起来了,于妹妹也是个依靠。再则,嫱儿虽任性,却也受过罚了,妹妹如今风光得意,也算因祸得福,还望能跟王爷求个情,别再计较此事。”   语气温和委婉,却分明是拿亲情来绑架她。   阿嫣想起来就觉得生气。   “旁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我家倒好,堂姐屡教不改,祖母心软糊涂,差点酿成大祸的过错,就那么重拿轻放了。当日楚嫱临阵逃脱,将全家架在火上烤,她们逼迫我的嘴脸,我都记着呢!如今反倒要我给楚嫱求情,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心里烦闷,丢下筷箸,鼓着腮帮生闷气。   谢珽见状,过去轻抚她后背。   “好了,生气伤身,不值得。”他身居要职洞察人心,又经了谢瑁的事,瞧着楚家这点私心,只觉是小菜一碟。瞧阿嫣那气呼呼的模样,便舀了牛肉羹喂给她,“这不是有我么。”   “家里的污糟事,怎能让夫君费心。”   谢珽闻言,勾了勾唇。   她在魏州沉静稳重,及笄之龄便能应对王府的琐事,或张牙舞爪,或收敛锋芒,皆进退有度。如今碰上了亲情纠葛,到底还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没了最疼爱她的祖父撑腰,就只会生闷气吞下委屈。   但她忘了,祖父虽已故去,她还有夫君。   男儿顶天立地,自是要顾全妻儿的。   谢珽慢慢喂她牛肉羹,口中道:“楚嫱抗旨逃婚,伤的是王府颜面,老夫人处事不公,也非一品诰命所为。几句话就能弹压的事,犯不着让你生闷气,先好好吃饭,回头我帮你出气。”   那语气,活似在哄小孩子。   阿嫣被他逗笑,想着生气无用,暂将烦心事抛开,好生吃饭。   是夜,月事如期而至。   玉露事先已备了汤婆子,又有谢珽在旁边睡着,阿嫣窝在他暖热的怀里,倒没多少不适。翌日晨起后,也不急着赶路,就着向阳的竹椅躺了会儿,等日头将小腹晒得暖烘烘,浑身上下都舒坦了,才穿好觐见的衣裳,登车启程。   皇宫之中,永徽帝等候已久。   ……   秋阳照遍宫城,麟德殿巍峨耸立,里头明黄帘帐长垂,铜鼎中青烟徐吐。   上等的龙涎香徐徐散开,却无法令永徽帝静心。   他的神色有些焦灼。   作为先帝仅有的儿子,比起那些你死我活夺嫡的皇子,他这皇位来得毫无悬念,几乎是被强塞到手里。许是喜好书画的天性使然,许是秉性懦弱懒散不愿担当,他从未想过挑起江山重任。   登基之后,对权位更无贪恋。   朝堂上那些事积压成堆,千头万绪,他最初还试图打理,后来瞧着积重难返,索性放弃了挣扎,一并丢给相爷和尚书们,只管在后宫躲清闲。他甚至想好了,等太子再年长些能担大任,或是诚王才德出挑,能令朝臣信服,便退位当个太上皇。   届时便可两袖清风,不为琐事烦心。   这十来年间,他享着世间最极致的尊荣与富贵,呼风唤雨又清闲逍遥,从最初的为所欲为,到如今的穷奢极欲,从未居安思危。   朝臣谏言皆逆耳烦心,唯有吉甫独懂圣心。   永徽帝放心地托付了江山,言听计从。   直到南边流民作乱生事。   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后来席卷数州所向披靡,永徽帝久在深宫,这些年听到的都是国泰民安的消息,怎么都没料到那一股小小的火苗竟能蔓延播散,迅速烧遍那么多地方。   周遭几处节度使都不听调令,禁军出征后惨遭落败,反将朝廷的颜面丢了个干净,躲懒多年的皇帝终于觉出了惶恐。   他只能指望相爷和儿子分忧。   可惜诚王空负朝臣夸赞,上回亲自挂帅南下,灰头土脸的吃了败仗回来,至今都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应对之策。   至于吉甫,朝政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碰见战事竟也束手无策。且据近来收到的消息,南边流民之乱其实早几年就有苗头了,还闹过几回,只是官府瞒报压着,无人知晓而已。吉甫一向以耳聪目明自居,对此竟然也一概不知,被闹得措手不及。   以至如今朝廷节节败退,周遭众将作壁上观,寻了种种借口推诿,就是不肯调兵为朝廷分忧。   简直令他孤立无援!   永徽帝安逸太久,碰上这种事也无从应对,算来算去,也就一个嚣张狂悖、擅自用兵的河东节度使谢珽还没表态。   情急之下,难免萌生出驱虎吞狼之意。   昨晚他已同吉甫商议过,今晨又召吉甫和诚王过来,欲让儿子也出出主意。   这会儿两人刚来,因昨日已跟吉甫商量过,永徽帝说了他的打算,先问诚王,“这般行事,你觉得如何?”   “儿臣以为不妥!”   诚王最知父亲的秉性,沉浸风雅多年,虽身在帝位,却没什么纵横捭阖的手段。这话一听便知是旁人教的,八成是吉甫。   见永徽帝脸色微沉,他忙又拱手,解释道:“谢珽此人狼子野心,朝野皆知。他擅自对陇右用兵,剿灭了郑獬,强占陇右的军政大权,根本就是谋逆之举!朝廷原该拿出威仪,对他擅自用兵之罪,岂能再委以重任!”   “如何治罪?”   诚王跟武将打的交道有限,自幼受名儒教导,开口便道:“君为臣纲,律法严明。他若在魏州,咱们自然鞭长莫及,但他既来了京城,父皇自可命禁军扣押,问罪处置,朝野上下绝不会有异议。”   “然后呢?”   诚王被永徽帝问得一愣,就见吉甫笼着手,徐徐道:“殿下别忘了,河东兵强马壮,那谢砺、谢巍,哪个不是久经沙场的,就连那位太妃都是个女中豪杰。届时他们以此为由,反过来起兵讨伐朝廷,殿下将如何应对?”   “本王自会设法安抚!”   “南边的流民,殿下也曾说要安抚镇压,如今却反被步步紧逼。说出来的话,总得能做到才算数。叛乱未定,殿下却反而给人递把柄,莫不是嫌树敌太少,想让四处都燃起战火?”   吉甫既有弄权之心,自然盼着不求上进的太子继位,好任由他拿捏,对于诚王,逮着机会就要踩一脚。   诚王才想反驳,就见永徽帝摆了摆手。   “内忧外患,不宜再生事。”   “儿臣也只是担心。”诚王不敢跟皇帝对着干,语气和软了些,劝道:“谢珽原就桀骜难驯。若此时朝廷不加斥责,反而屈身相求,他得了平乱的功劳,定会令威名更甚。届时,只怕驱虎吞狼不成,反而引狼入室。”   吉甫闻言,掀着短黄的胡须笑了笑。   “殿下这是多虑了。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定乱民,谢珽固然可恨,咱们先借他的手除去流民,再寻机治罪,为时不晚。据老臣所知,河东麾下山头林立,谢珽根基未稳威信不足,未必能即刻成为心腹大患,无需急在一时。”   诚王仍觉得不妥,“他能拿下陇右,足见有号令众将的威信。”   “那是郑獬无能。”   吉甫说得万分笃定。   ——据乔怀远暗中探来的消息,谢珽虽主掌军政,实则威信不足以服众,远非表面所见那样所向披靡。相反,萧烈、裴缇等一干老将,甚至亲舅舅武怀贞都对这资历尚浅、刚愎独断的王爷心存怨言。   这回陇右之战,老将们为了挣功劳,打仗十分勇猛,自是势不可挡。   但若谢珽起了图谋皇权之心,朝廷可不是郑獬,他在魏州安插了不少眼线,届时居中斡旋,拿着金灿灿的利益挑起内斗,多的是化整为零的法子。只要河东不是铁板一块,朝廷一旦许了足够的利益,自然能挑动人心。   吉甫的算盘噼啪乱响。   诚王最烦他这自以为是的样子,冷笑道:“只怕养虎为患,后患无穷。”   “好了!”   永徽帝原就为此事头疼不已,听他们争执不下,更觉得心烦,径直向诚王道:“若不愿驱虎吞狼,你且说,流民之乱当如何平定!这才是燃眉之急,你若能即刻化解,朕就依你之言。”   一句话问出来,诚王顿时哑然。   永徽帝瞧他如此,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流民之乱都压不住,指不定哪天就打到家门口了,诚王还想治谢珽的罪,是发白日梦呢?   进退维谷、前狼后虎,节度使们各怀心思,说到底,他还是得借谢珽这柄利剑,斩去流民杀向京城的刀锋。   ……   麟德殿里争执不休时,谢珽的马车已然驶至城下。   阿嫣掀帘,看向久违的城门。   城阙巍峨如旧,秋日里长空湛蓝,猎猎旌旗在城墙上招展时,帝王之师的威仪令人肃然。   城门口驶过几辆华盖香车,皆有成群的仆从拥围,各自身着绮罗锦缎,是避暑而归的豪阔高门。   阿嫣瞧在眼中,心里有点复杂。   去年此时,她也曾是这当中的一员。   无忧无虑的赏景闲游、闺中雅致,以为那份与生俱来的富贵安稳会如江河绵延,不会有枯竭之日。自幼长在京城,未曾远游,她纵然知道些京城高门的不良习气,却也觉得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别处只会比京城更甚。   如今她知道,从前想错了。   京城之外,确实有许多州府乱象更甚,但也有河东那种地方,吏治之清明、兵马之强盛远胜京城。临近京城时,她也曾瞧见路旁的流民,据谢珽说是南边流亡来的,被城门卫远远赶开,不许在附近露面。   京城往南战火延绵,还不知道有多少□□离子散,并无官府庇护。   眼前这份安稳,也未必能长久。   阿嫣出阁时,曾无比盼着归来之日,在这趟动身之初,也极为期待而欢喜。   如今真的到了故乡,心头却笼起薄薄一层愁云。   马车外,陆恪递了文书,亮明身份。   因谢珽回京前已命人具文奏报于朝廷,城门卫知道此事,这两日便格外留心。此刻见他到了,立时摆出恭敬笑脸来,迅速放行不说,还有两位小将在前开路,仿佛迎得贵客。   宽敞的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旁楼宇店铺莫不熟悉。   阿嫣瞧着那两位小将,没按捺住好奇,向谢珽低声道:“奇怪,夫君没打招呼就举兵灭了郑獬,按理来说,朝廷不是该生气么?怎么这两位还挺殷勤的。”   “皇帝有求于我。”   谢珽端然坐在她身旁,穿了王侯入朝觐见的礼服,身姿威仪,气度端贵。见阿嫣目露不解,暂未解释太多,只嘱咐道:“待会进了宫,只管挺直腰板,你是我的王妃,但凡长脑子的都不敢得罪。”   这般睥睨傲然的姿态,实在嚣张笃定得很。   阿嫣瞧着,莞尔失笑。   车队在行至朱雀长街时悄然分开,侍卫们带着装了箱子的车辆前往随园,陆恪等人则护送阿嫣和谢珽,直抵宫门。   内官笑而相迎,请两人入内。   ……   宫城威仪,楼阙巍峨,初秋明晃晃的日头下,含元殿岿然立在高台上,翘角飞檐如羽翼舒展。晒得发烫的地砖上,盔甲严整的禁军站姿挺拔,仍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象。   阿嫣从前入内廷拜见后妃时,多半自偏门而入,这还是头一回踏在含元殿前的地砖。   她不自觉想起了祖父。   未出阁时,她曾踏遍祖父到过的许多土地,连皇宫内廷的藏书楼,她都缠着徐太傅带进去过。唯有这闲人不得踏足的前朝三殿,连瞧一眼都没机会。如今阴差阳错,她跟着谢珽踏进这皇权巍巍之地,身上还挑着跟祖父相当的封诰品级。   年岁无声流转,襁褓里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阿嫣不自觉挺起腰肢,姿态端然。   心中无数念头飞过,直到一道身影落入视线——   奸相吉甫。   炙手可热的宠臣,在朝中树大根深,一呼百应。他刚跟诚王从紫宸殿出来,相爷手握重权的气度轻易盖过皇子的贵重,昂首挺胸时,颇有一手遮天的架势。   阿嫣暗自蹙眉。   倒不是为了乔怀远的那点私事,而是此人狡诈狠毒,欺上瞒下,对永徽帝极擅逢迎吹捧,在外却强取豪夺、无法无天。朝廷如今的情势固然是积弊渐重,无力回天,他这十余年的弄权糟蹋也功不可没。   是个人都会觉得厌憎。   两处相逢,阿嫣神情淡淡。   诚王原就觉得谢珽狼子野心,又刚因他挨了顿骂,敷衍着朝谢珽点了点头,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倒是吉甫含笑驻足,朝谢珽拱手为礼,“许久没见汾阳王殿下,英武神姿是更甚从前,果然虎父无犬子,有将门之风。”说着,又笑看向阿嫣,同样拱手为礼,夸赞道:“从前就听皇后娘娘夸赞,说王妃瑰姿玉色,端庄淑慧。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吉相客气。”阿嫣淡声。   年才十六的少妇,算起来比吉甫的掌上明珠还小一岁,搁在从前的吉甫跟前,这种没落高门的姑娘他是不屑多看的。先前瞧上乔怀远,将他招为赘婿时,夺人婚事时,也丝毫未将这楚家女放在眼中。谁知楚家闹了一出逃婚,这姑娘竟替嫁去了魏州。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谢家竟接纳了此人。   这般进展,着实令吉甫意外。   毕竟,当年谢衮战死,谢家击退敌兵后,在河东军中大刀阔斧,拔除了许多人手,应该是知道了背后的蹊跷。如今谢珽不止接受了赐婚替嫁,还让楚氏出席河东演武之事,予她尊荣,十分看重,想必是有意跟朝廷示好。   这般色厉内荏,对朝廷有益无害。   不过毕竟是坐镇一方的悍将,尸山血海里历练出的冷厉气势非旁人可比。如今既碰着了,身份品级殊异,吉甫敢将诚王压得死死的,却不敢在谢珽面前摆谱,便是遭了阿嫣的冷淡,也笑意不减。   见谢珽满身冷硬,还笑着指路——   “皇上就在麟德殿呢,两位请吧。朱内官,照顾好贵客。”   说罢,自回衙署去了。   谢珽颔首为礼,似丝毫不知吉甫在魏州那些小手段,随内官往麟德殿去。   里面永徽帝脸上怒意未消,听得禀报,忙将怒色收去,摆出仁君明主的姿态,吩咐道:“快请。” 第65章 撑腰 老夫人与薛氏同时色变。   内官恭敬相请, 引夫妻俩步入殿中。   永徽帝惯爱书画文墨,亦不喜过于深沉威仪的颜色,衣裳多选浅色, 以金线绣上山川龙虫, 一眼望去如金粉描画。   年已五十的男人,因自幼优渥懒于政事, 加之诗书熏陶、曲乐怡情,身上颇有儒雅之气, 只是后宫佳丽三千, 常年纵欲过度, 近来又为流民所累, 两鬓添了些许银发。   见着谢珽,他也颇客气, 笑着抬手道:“免礼。谢卿数年没来京城,令朕颇为记挂,河东边境无恙, 多赖谢卿劳苦。”   “镇守边塞,为皇上分忧, 是臣分内之事。”   谢珽拱手垂目, 姿态颇为恭敬。   永徽帝便又瞧向阿嫣, “先太师书画双绝, 养的孙女儿自然也是出挑的。朕也听皇后夸你淑惠柔嘉, 还跟着徐太傅学了音律书画, 颇有先太师遗风。如今一见, 果真气度不凡。”他望着身着钿钗礼衣,姿容明丽的阿嫣,这话夸得全然出自真心。   阿嫣盈盈施礼, “臣妇谢皇上夸赞。”   永徽帝一笑,“那谢卿呢?虽说赐婚的事出了点波折,但朕为你寻了这般出挑的美人,这姻缘线牵得如何?”   谢珽闻言,唇角终于勾出点浅笑。   对于眼前这尸位素餐的皇帝,他心里自然是怀恨的,是以哪怕有意示弱,不愿太早撕破脸皮,也只能克制这脾气做出恭敬姿态,没法笑脸相迎。而至于赐婚的事……   若去岁这样问,他必定会嗤为乱点鸳鸯谱。   如今却已然换了念头。   这狗皇帝纵有千种缺点万般坏处,这件事倒是误打误撞,大概是永徽帝这辈子对谢家做的唯一好事了。   谢珽觑向阿嫣,看到她也微微偏头看着他,云鬓见金钗耀目,礼服衬得眉眼端丽,在这深宏威仪的麟德殿里,亦有盈然柔韧之姿。他的脸上笑意深了点,躬身时也带了几分诚意,道:“阿嫣的品性姿容确实万里挑一,实为良配。微臣多谢皇上费心,玉成美事。”   永徽帝抚掌而笑,“那就好,那就好!”   说罢,又询问河东边防之事。   戍边拒敌的事,关乎江山百姓,亦是河东立身之本,谢家从未有丝毫懈怠,凡事也可摊在明面上。   谢珽俱以实情回答。   永徽帝很满意,大约是怕提起郑獬的事情会令君臣尴尬,半个字都没说陇右,只夸奖谢家戍边有功,不负朝廷重托。而后又道:“谢卿千里而来,又将边塞守得固若金汤,朕心中十分宽慰。方才已命御膳房备宴,两位就留在宫里用过午饭再回吧。”   “那微臣就多谢皇上赐宴了。”   谢珽泰然受之。   ……   晚膳设在麟德殿外的一处偏殿里,申时磨就末好了,除了谢珽和阿嫣,还有萧皇后、太子和相爷吉甫。   ——都是打算驱虎吞狼的。   既然有所求,永徽帝原就是个自诩仁善、儒雅温和的性子,席间询问河东风物人情、山川河流时,对军政之事不甚清楚,倒那一带的名山大川倒是知道得清楚。因阿嫣曾被乔怀远退婚,皇帝事先跟吉甫通了气,半个字都没提,只在宾主尽欢、宴席融融时,忽而悠悠叹了口气。   谢珽闷头挟菜,假做不知。   吉甫见状,只能主动引着话题,向永徽帝道:“皇上这般叹气,想必是为南边的事吧?臣方才回衙署时,又收到消息,说那作乱的刘照已经攻到荆楚之地,不止侵占城池,还肆意劫掠百姓,令当地官民苦不堪言,行径十分嚣张狂悖。”   “如此恶贼,着实可恨!”   太子跟阿嫣年纪相若,听着这些事就来气。   永徽帝亦道:“南边那些乱贼无恶不作,着实可恨,但细算起来,也是朝廷不幸,用人不明。若那几位节度使和官府能如谢卿般英勇善战,保得一方平安,治得一方安稳,又怎会起流民之乱,放任贼兵肆意攻城劫掠。朕每每念及这些,便觉痛心疾首。”说话间,似没了食欲,搁下筷箸。   吉甫忙起身道:“皇上勿忧,汾阳王这不是来了么。”   这般你一言我一句的唱和,谁还听不出来?   谢珽终于抬眼,瞧向了吉甫。   当日挑唆皇帝谋害谢衮、打压河东势力的是他,强行赐婚试探态度的是他,在陪嫁之人里安插眼线与乔怀远里应外合的也是他。明里暗里过招那么久,乔怀远那点意图早就被摸了个一清二楚,如今当面锣对面鼓,吉甫还能说出这种话,脸皮还真是够厚的。   谢珽心中暗哂,神情是惯常的端稳,“流民作乱,致使江山动荡,朝廷不安,确实十分棘手。不过微臣远在河东,怕是远水难解近渴。”他作难般瞧向永徽帝,建议道:“倒是宣武节度使梁勋深蒙皇恩,忠心耿耿,他离京城和荆楚更近些,或许能帮忙。”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朝廷若支使得动梁勋,哪会求到肆意用兵的谢家头上?   永徽帝没法子,只能叹气道:“梁勋那点本事,谢卿也知道,能守住一方安宁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为朕分忧。”   “臣只是怕分.身乏术。”谢珽道。   “王爷不必多虑。”吉甫适时接过话头,含笑道:“河东麾下猛将如云,何劳王爷亲自动手?王爷只须派几位得力的老将,会用兵打仗即可。那些流民勇而无谋,碰到身经百战的老将,自然不及而溃。届时,王爷平叛有功,朝廷自会嘉奖。”   算盘打得倒是挺不错。   谢珽沉吟道:“既是皇上吩咐,臣自该尽心。不过遣兵调将都关乎边防,臣还须问过近况,方知能否调出人手。”   模棱两可的态度,令永徽帝心中微悬。   毕竟,别处也是如此含糊推诿的。   他跟吉甫换个眼神,还想再劝,忽见谢珽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其实微臣此次进京,是为了陇右的事。上回高平之战,是郑獬刺杀王妃、阻挠婚事,臣已让长史具文奏报,想必皇上也都清楚。”他说着,抬眉瞧向皇帝。   永徽帝自然要顺着他,“朕都知道。”   “此次用兵,也是事出有因。”谢珽身姿劲拔、气度威冷,长身而立时,那股隐隐迫人的气势更甚于帝王,带了几分暗怒,拱手道:“先前臣点到即止,郑獬也愿息事宁人。谁知他阳奉阴违,事后未久,先派细作潜入魏州刺杀王妃,欲令臣背负罪名,后又买通杀手行刺于微臣,险些令微臣丧命。”   他顿了顿,又说了几桩半真半假的罪行。   西禺山的刺杀动静不小,乔怀远早已告知吉甫,至于旁的,谢珽既有意误导,自然是早早铺垫过,让乔怀远将假消息当成宝贝送到京城。此刻他提起来,吉甫也深信不疑,暗自递个眼神,告诉永徽帝这些事都属实。   末了,谢珽道:“郑獬屡次滋扰,伤我军民,扰乱戍边将士,微臣怕迟而生变,致令河东动荡,才举兵讨伐,先斩后奏。”   “这回进京,便是为给朝廷交代。”   “还望皇上明察。”   话音落处,偏厅里安静了片刻。   年少的太子听闻谢珽擅自用兵灭了郑獬时,其实十分光火,曾在东宫痛斥谢珽狼子野心,随意用兵斩杀大员,视朝廷为无物。   永徽帝也不例外。   但再多的愤怒与猜疑,在日益挥向京城的流民刀锋跟前,终究不值一提。   此刻谢珽提起,分明是要挟。   这样的举动原属重罪,被当成反贼清缴都不为过。可惜谢珽挑的时机实在刁钻,朝廷在流民跟前节节败退,明眼人都看得出兵力之弱,想去镇压谢珽,那更是鸡蛋碰石头。至于旁的节度使,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连镇压流民都不肯,就是朝廷号召讨伐,谁又会去直撄谢珽的兵锋?   郑獬之死,足以令群雄畏惧。   自身既无雄兵烈马,又指挥不动别处的兵马,定罪征讨就是个笑话。   与其跟谢家翻脸,还不如忍了这口气。   没准还能借谢珽平叛,换一阵安宁。   永徽帝早就掂量过这件事,也跟皇后母子透露过打算,此刻谢珽提起来,他即便暗怒于谢珽的狂悖,却也只能按捺,道:“郑獬狼子野心,寻衅生事,是朕失察。既是他无礼在先,肆意滋扰动摇边境,谢卿剿除隐患,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兹事体大,往后用兵,还需先奏禀朝廷。”   “那陇右往后的军政?”   永徽帝神情微僵。   论私心,他当然不愿将这块肥肉给谢珽,将这只虎狼养得胃口更大、体型更猛。朝廷那些文臣们,也多斥责谢珽行事猖狂,当时弹劾的奏折堆了好几箱子。但陇右的军政如今已被谢珽实打实的握住,且民心也无太大异议,就差朝廷盖章降旨,堵住那些文臣们的嘴罢了。   他哪怕想收回,又哪有本事?   强取豪夺,朝廷也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替谢珽将此事正名。遂强忍着脾气道:“谢卿才能卓然,朕已命人拟旨,择日颁出,托付谢卿节度陇右。”   “微臣定不辱命。”谢珽满意拱手。   永徽帝遂强笑道:“用膳吧。”   宫人上前添酒,琼浆玉液进了琥珀杯中,色泽鲜艳而清香扑鼻。   阿嫣随谢珽举杯敬酒,脸上笑意盈盈。   心里却如天翻地覆。   从前她一直以为,巍巍皇权不可侵犯。这皇宫、这御座,哪怕已不似从前那样,有君临天下之威、万国来朝之尊,天子至少还是生杀予夺,统辖四方的。   却原来一切早已倾塌。   酒液入喉,绵软而清香,她因着月事没敢多喝,只抿了半杯便罢。   厅中复归融融,君臣相谈和睦。   直到宴尽,谢珽携她告辞时,永徽帝还不忘提醒谢珽早些给答复,遣将助朝廷平叛。   谢珽只说问明后尽快答复。   内官如旧引二人出宫,送上等候多时的马车,由禁军亲自开路,送往随园安顿。   ……   随园里屋舍洁净,诸事齐备。   阿嫣进屋后,脱去那身累赘的钿钗礼衣,连同金钗花钿都去了,往软乎乎的床榻上一趟,就不肯动了。   月事的头一日最为难熬,她这回来得实在不巧,入宫的事无可避免,想躲懒都不行。好在今晨喝了姜汤,在马车里时,谢珽又不时给她当靠枕暖手暖腹,不至于疼。只是宫宴上端坐了许久,整个人都有点累,又没歇午觉,回来后难免疲惫,只想找地方瘫着。   谢珽瞧着心疼,让她先睡会儿。   他初到京城,因这回上京所谋的事情不少,暗里调了不少人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暮色渐合,外面风声细细,他在阿嫣床榻边陪伴了会儿,等小姑娘睡着了,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才换了身衣裳去隔壁院子。   陆恪等候已久。   朝廷与节度使的关系向来微妙,吉甫派了乔怀远到魏州历练,暗里眼线不少,谢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两地彼此防备,各自都小心翼翼的行事,寻常除了要紧消息简略递来,旁的都没递,免得往来频繁惹人留意。   如今他亲自过来,正可详细询问。   屋中一灯如豆,负责京城暗线消息的是他的亲信莫俦,长相虽不起眼,能耐却不小。扮成个杂役混入随园,有陆恪接应,自是易如反掌,此刻香茶袅袅,他将京城这几年的朝堂情形和近况悉数说了,连同南边的战事,也打探到了不少内情。   譬如那个流民之首孙猛,背后似乎另有人扶持。   ——孙猛自云南一带流窜生事,近处的安南都护府、岭南节度使都放任不管,孙猛对他们亦秋毫无犯,这事其实不太寻常。那岭南节度使和孙猛之间,似乎有隐隐绰绰的联系。且朝廷之中,似乎也有人故意瞒报消息,在平叛的事上频频做手脚,以至原就没太大能耐的禁军溃败而归,丢尽颜面。   不过这些只是凭蛛丝马迹和可疑之处做的推测,并未探明真的消息。   莫俦不便书信交代,如今正可禀明。   谢珽听罢线索,却是眉头微皱,觉得此事未必是空穴来风。   若孙猛果真有猫腻,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他将众多线索挨个列出来,叫上陆恪和徐曜,与莫俦细细推敲,最后选定了几处最值得深究的,加派人手去探。   等这些商谈毕,已是月过中天。   莫俦趁夜出了随园,谢珽起身回住处时想起一事,问陆恪,“三叔哪天到京城?”   “三天之内,必定能到。”   “好。派人探探诚王的防守,有些事情,须从他嘴里挖出实情。”   “遵命!”陆恪应命而去。   谢珽回到屋里,阿嫣小憩醒来后沐浴盥洗毕,这会儿已经换好了寝衣,睡得香甜。床榻旁灯火都剪灭了,只有帐外留着灯烛,隔着帘帐漏进去,给她脸上镀了柔和光芒。比起后晌的疲惫,她这会儿的气色好了许多,脸颊柔润,长睫静阖,嘴角都微微翘着,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他放了心,匆促盥洗后换衣上榻,搂着她睡了。   ……   翌日清晨用过饭,夫妻便前往太师府。   侍卫已经递了消息过去,夫妻俩的马车缓缓行至时,长房婆媳和楚元恭夫妇、兄长楚密夫妇、弟弟楚宸在府外等着了。至于老夫人,她身上有一品的诰命,与谢珽和阿嫣相当,又是做祖母的长辈,自然要摆着款儿在厅上慢慢啜茶,等孙女和孙女婿来拜见。   青石巷道延绵,两侧高树白墙,熟悉无比。   阿嫣即便芥蒂长辈的偏心,对于这座自幼长大的府邸,终究有着别样的深情。血脉牵系,终究是斩不断的,出阁前母亲的殷殷叮嘱,弟弟的依依不舍,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路走来,她瞧见熟悉的街巷草木,角门仆从,心中已有些按捺不住,待瞧见远处翘首而盼的双亲兄弟,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姐姐!”楚宸最先瞧见,欢悦奔过来。   阿嫣眼中朦胧,唇边却勾起了笑意,不待马车停稳便掀帘探出身子,口中忙叮嘱,“当心些,别伤着。”   七岁的男孩儿才不怕,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谢珽唇边也勾起笑,蹂身出了车厢,待车停稳时扶着阿嫣下来。   众人含笑相迎,各自见礼。   母亲吴氏也泪汪汪的,又怕让谢珽瞧见了不太好,背过身去擦干净,拉着女儿上下打量,连连道:“可算是回来了,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也养得圆润了些,好,好!快进去见你祖母吧。”说着话,又赶紧让姑爷进门。   阿嫣搀着她的手应了,目光落向楚元恭。   祖父过世后,因着母女看重男儿,不太管她的心事与感受,这座府里最疼她的其实是父亲。   当日仓促替嫁,父亲并不在场。   此刻重逢,楚元恭一袭锦衣满身儒雅,那双眼睛竟也有点泛红,却还是笑着道:“女儿回来是喜事,红着眼睛做什么,你瞧宸儿多高兴。姑爷这是头回来府里,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路上想必没少颠簸,快请到府里坐吧。”   “岳父请。”谢珽躬身相让。   这一身岳父叫出来,多少消了楚元恭的隐晦担忧,忙笑道:“请请请。”   一行人簇拥入府,甚是亲热。   长房的薛氏瞧在眼里,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却也不敢表露,只陪着笑跟在后面,一路走至花厅。   那里,老夫人已经坐着了。   她固然自居身份,却也知道谢珽这般铁腕纵横,论能耐根底,楚家是万万不能的。瞧着一群人走近,她也起了身,拄着拐杖往外走了两步,在谢珽与阿嫣跨入花厅时,笑吟吟道:“可算是盼到你们回来了。”   “拜见祖母。”夫妻俩并肩行礼。   楚老夫人乐得脸上几乎开花,一手一个扶起来,请谢珽落座看茶,惯常的客套过去后,又笑道:“阿嫣这孩子年纪尚小,在家里时就娇养着不太懂事,性子也笨笨的,嫁过去后没给王爷添麻烦吧?”   她这原是客套自谦,谢珽却不愿苟同。   楚家长辈之偏心,他早已探明。   今日过来,老夫人也一味的吹捧夸赞谢家,待阿嫣则不似预想中热络,可见有些念头根深蒂固,偏心偏得浑然不知。   把个小姑娘打压得那样沉静寡言。   他搁下茶杯,嘴边仍是淡而矜持的笑,摸着阿嫣的指尖握在手里,抬眉道:“阿嫣很聪慧,也十分懂事。她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和担当,眼光也独到。书画音律上才华斐然不说,处置王府后宅的事也手到擒来,为同龄人所不及,我和家母都很喜欢。祖母说她笨笨的,怕不是有什么误解?”   老夫人还当他是客套,笑道:“王爷这是过赞了,她哪有这么好,全赖亲家高看罢了。”   谢珽抬眸,嘴角的淡笑悄然抿了下去。   “当日楚嫱逃婚,抗的是圣旨,打的却是汾阳王府的脸面。阿嫣孤身远嫁,独自担起楚家背信弃义的过错,算是帮楚家逃过了一劫,担当不逊于男儿。我还以为,老夫人会念着她的好,心怀感激。”   笑意敛却时,脸上归于冷硬,他虽语气平淡,细品时却藏了些许责问。   楚老夫人微微一怔,笑得有点尴尬。   谢珽屈指扣桌,续道:“楚嫱在道观里清修悔过,还安分吧?”   此言一出,老夫人与薛氏同时色变。 第66章 惩治 楚嫱一颗心跌进冰窖,差点晕死过……   楚嫱当然不在道观。   她这会儿正舒舒服服的在府里养着。   楚老夫人原以为, 那晚楚安跟阿嫣透露了求情的意思之后,孙女儿会为府中脸面考虑,在谢珽跟前求个情, 免去尴尬。毕竟是成婚未久的夫妻, 谢珽既携礼回门,想必能听了枕边风。届时, 她顺水推舟再求个情,没准儿还能求个宽限, 让楚嫱早点谈婚论嫁。   若不然, 京城里的高门贵女拖到十七八岁再寻摸婆家, 慢慢议婚, 着实有点晚了。   哪料谢珽竟会这样问?   老夫人和薛氏下意识瞥向了阿嫣。   阿嫣恍若未觉,目光只在盘中糕点上打转, 逡巡一圈儿后,挑中香软嫩白的银丝卷,取一块来品尝。因那银丝卷做得确乎好吃, 甜而不腻,她又取了一块送进嘴里, 还颇赞许的点了点头。   这般置若罔闻, 分明是故意的!   老夫人几乎气得倒仰, 却也不敢在这儿跟阿嫣念叨, 只讪讪的笑了笑道:“嫱儿近来抱恙, 因道观在深山里, 地气比别处寒凉, 她怕过了病气给道友们,便先搬回府里来养着。等这病好了,还是会送回道观里去的。”   “病得重吗?”谢珽道。   楚老夫人怕他怪罪, 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当时病得不轻,人都快迷了,这两日请了郎中调养,已经好些了。”   谢珽抬眉,那双湛若寒潭的眸子望过去,不悦而洞察。   楚老夫人不知怎的,心中竟自一凛。   她这辈子命好,嫁给了先太师,莫说那几位皇子,便是先帝和宫里的皇帝都曾见过。按说谢珽一介异姓王侯,身份不及京中的皇子尊贵,比起年过半百的帝王更是差得极远。然而此刻,被那双阴沉沉的眼睛盯住时,她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无端心虚起来。   那是种凛然的威压,冷厉而决断。   终究是沙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男人,握着强盛兵马主政一方,很不好糊弄。   楚老夫人脸上皱纹微颤,才想描补,就见谢珽收回视线,淡声道:“不如请来一见。”说罢,见阿嫣还在摆弄银丝卷,探手过去,将她挑好了正要下手的那枚抢走。   阿嫣微愕抬目,正对上他的眼睛。   她立时会意,不等祖母拒绝,便向身侧的玉露道:“堂姐既病着,只怕未必愿意见客。玉露,你跟着嬷嬷去吧,若堂姐身体尚未痊愈,不便前来,便先代我问候一声。”   这话说得良善,实为派个眼睛盯着,免得嬷嬷去请人时通风报信,让楚嫱有备而来,甚至出言推诿。   那可就没劲透了。   当日替嫁时,她强逼着祖母入宫请罪,修改圣旨婚书,早已将偏心祖母和长房的人得罪干净了。哪怕先前存着和离回京的心思,也从没指望靠祖母和长房的庇护来过日子。如今楚嫱既不思悔改,明目张胆地跑回了家里,还妄想让她求情,再得罪得狠些也无妨。   玉露应命而去,老夫人脸色微沉。   阿嫣不在意,只瞧向父亲。   就见楚元恭低低头喝茶,岁月风霜雕刻后微微下垂的唇角,却悄然勾起了笑意。   看来这口气,父亲也憋了许久。   只是碍着孝字当头的祖母,又不宜与兄弟侄儿闹得太僵,并未摆明罢了。   ……   东跨院里,楚嫱这会儿锦衣玉饰,对着镜子用心梳妆。   这一年余,她过得属实难熬。   临阵逃婚之后,楚嫱在外面躲了五日,确信魏州来迎亲的队伍早已远去,太师府又没有旁的动静,才悄悄溜回了府里。不出所料的,被楚元敬一通怒斥,还当着二婶吴氏的面喊了人拿来鞭子,扬言要打死她。   素来疼爱她的祖母满面怒容,听着她的苦苦哀求,竟也无动于衷。   楚元敬当时气狠了,既怨她不知好歹,将天降的高枝美事拱手让于旁人,又恨她自私任性,置全家人的安危和自身前程于不顾,险些酿成大祸。盛怒之下,下手便格外重,两鞭子落下去,打得楚嫱衣衫破裂,鬼哭狼嚎。   母亲薛氏瞧着不忍,忙上前抱住,挨了两鞭。   楚元敬余怒未消,又碍着吴氏在场,想着一顿打完了能给个交代,便将她扯开,接着扬鞭打人。   吴氏哪能瞧不出他的心思?   遂舍了楚嫱,只管哭哭啼啼的跟吴氏讨情面,说楚嫱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样的事确实不对。但她一个姑娘家,自幼娇娇弱弱的养着,哪禁得起这样的狠手,若真打出岔子,那是在要她的命根子。木已成舟,阿嫣风风光光嫁去了王府,这大概也是天意,求吴氏帮着说清,饶过楚嫱这回。   吴氏在旁听着,脸就有点软了。   其实当日皇家赐婚给楚嫱,她心里是暗自羡慕的,觉得同为先太师孙女,楚嫱能得此姻缘,不过是仗着嫡长罢了。真论起相貌才情,阿嫣比她出挑得多。后来楚嫱逃婚,阿嫣得了这姻缘,往后能以王妃之身撑着二房,其实正中她下怀。   只不过遭了算计后,母女骤然分离,女儿孤身远嫁前途未卜,毕竟是做母亲的,再冷心肠都会难过。   瞧着楚嫱挨打,她只觉得活该。   起初她也无动于衷,只将水往老夫人头上引,说替嫁之事,伤的是太师府的颜面,如何惩处,该看老夫人的意思。   楚老夫人在宫里战战兢兢的求情,气都还没消干净,当时也不肯维护。   薛氏没法子,又跑回去苦求楚元敬。   屋里闹得兵荒马乱,楚嫱虽不至于皮开肉绽,那鞭子打下去,也肿起了一条条青痕,见没人肯说情,索性借痛装昏,晕了过去。   这才逃过剩下的毒打。   之后闺中养伤,等青肿和痛楚消了些,便遮遮掩掩的跟薛氏问起婚事,心里还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倘若阿嫣嫁过去后处境极差,她便装死不应,逃过这场劫数;倘若阿嫣处境不错,汾阳王府没传闻中那等险恶,她便可喊冤叫屈,只说是被阿嫣设计夺了婚事,才仓促失踪。   反正圣旨婚书皆是她的名字,她若想闹,也不是没法子。   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她楚楚可怜的透露了这意思,却被薛氏的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婚书上换人了!   圣旨另颁,婚书另写,汾阳王妃那个位子,跟她已经没了半点关系!   那一瞬,楚嫱呆若木鸡。   没过多久,送嫁的楚安回府,转达了汾阳王府的意思,要府里重惩楚嫱,方可平息谢家的不满。连同她前阵子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都逼问不休。楚嫱被这态度惊得够呛,熬不过楚元敬的怒责,将一切都交代干净,连同那位魏州来的孙姐姐如何说了汾阳王府的实情、劝她别去送死等话,都尽数吐露。   楚元敬听罢,气得倒仰。   连夜让人去寻孙姑娘,那位却早已辞了亲戚,走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楚家就算是傻子,都该明白背后缘由了。于是祠堂罚跪、抄女戒女则,又寻了个道观将她送去,连同婚事都搁置了。   毕竟汾阳王府手握重兵,惹不起。   楚嫱便在道观里慢慢熬日子。   先前阿嫣修书回府,她也拐弯抹角的探问过,得知阿嫣在王府过得还行。不过她知道阿嫣的性子,惯会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说的话未必可信。且当日逃婚后,退路尽被斩断,她心里实在难以接受与王妃之位擦肩而过的事实,暗里难免盼着那位孙姐姐所言属实,汾阳王府确为龙潭虎穴,阿嫣所嫁非人。   直到前天晚上楚安自客栈回来。   那时她才知,阿嫣所言非虚,谢珽果真不是传闻中那样凶神恶煞,毫无人性。而今日迎接阿嫣回府时,她也特地让贴身丫鬟去府门口窥看谢珽究竟是何模样,没多久丫鬟回来,眼睛都直了。小丫鬟没读几本书,夸不出溢美之词,翻来覆去就只三句话,长得很高,身材很好,脸上极为俊美!   楚嫱听罢,几乎掐破手心。   虽然未见其人,但看丫鬟这反应,可见谢珽此人的风姿相貌,必定极为出类拔萃。   当初的一时冲动,或许真的令她错失了飞上高枝的机会,错过了极出色的夫君,还搭上了后半生的荣华。   楚嫱心里五味杂陈起来。   懊悔有之,不甘有之,嫉妒有之,不忿有之,甚至隐隐生出些期盼。昨夜辗转反侧时,她就在想,替嫁之事闹得那样难看,谢珽能接受阿嫣,想必是看了太师府的颜面。那么她呢,原本该是她汾嫁为阳王妃,与谢珽相伴一生,如今谢珽来了楚家……   明知希望微渺,她还是按捺不住,半是忌惮半是期待的梳妆起来。   直到外头响起了扣门声。   丫鬟过去开了门,嬷嬷同玉露缓步进来,一瞧见镜前金钗美服的楚嫱,嬷嬷立时愣住了,有点气急败坏地使眼色。倒是玉露强忍着笑,端然道:“王妃听闻大姑娘病了,特地命奴婢来瞧瞧,而今看来,气色倒是很不错的。王爷想见见姑娘,还在厅上等着呢,既是梳妆整齐了,这就走吧。”   旁边嬷嬷情知要露馅,就想阻拦。   玉露轻咳了声,轻抚衣袖。   自打嫁进王府之后,她跟着阿嫣受过刺杀惊吓,也见识过演武劝桑的场面,平素陪在阿嫣身边招待魏州的高门女眷,看惯朱衣华盖,早就不是当日太师府后宅里的小丫鬟了。且汾阳王府虽未设女官,京城里王府的派头楚家都是见过的,王妃身边管事的女史皆有品级,等闲官妇都不敢招惹。   玉露的身份已然不同,嬷嬷瞧着那身锦绣绫罗,哪敢违抗,只能缩了缩头,将劝阻的话咽回去。   楚嫱不明就里,瞧着玉露的派头,心里有点泛酸。   不过听闻谢珽在厅里等她,心中多少摇动,对镜看了一眼容色身姿,觉得梳妆打扮并无不妥,便带了丫鬟往厅中来。   ……   花厅里,老夫人瞧出谢珽的不豫态度,心里有点打鼓。   薛氏更不敢招惹,默然陪坐。   氛围倒是并未因此冷落。   弟弟楚宸年才七岁,正是人嫌狗憎的时候,先前阿嫣未出阁时,就经常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如今经年未见,楚宸毕竟是思念亲姐姐的,难得阿嫣回来,便跑来跑去,一会儿给她递这个,一会儿给她送那个,忙成了小陀螺。楚元恭和楚密则含笑坐在旁边,一时瞧姐弟俩,一时与谢珽闲谈。   谢珽纵觉得这岳父在老夫人跟前庸懦了点,眼光也不算好,念着他是真心为阿嫣打算,还算是个不错的父亲,也颇客气。   厅上融融而乐,直到楚嫱徐徐走来。   初秋的京城仍有些闷热,她故意闹出的那场伤寒尚未痊愈,便舍了轻盈薄纱,改穿不厚不薄的绫罗衣裳。她比阿嫣年长数月,今年也才十六岁,加之眉眼生得不算太差,选了惹眼的海棠红衣裳,底下一袭朱色罗裙,皆浮花堆绣,甚为华美。发髻之间,也拿出了妆盒里最好的金钗,日头底下辉彩耀目。   阿嫣瞧见,便知这位自幼受宠的堂姐又自作聪明,藏了小心思,暗自抿唇一笑,向弟弟道:“堂姐来了,先坐回去吧。”   楚宸乖乖坐回,还在捣鼓给姐姐编的竹马。   少顷,楚嫱已渐至厅前。   楚老夫人和薛氏瞧着她那浓妆艳抹的打扮,心中便觉不妙。含了嗔怒望向嬷嬷时,就见那位落后玉露半步,鹌鹑似的缩着脑袋,显然碍于玉露在场,未能尽责,让楚嫱就这么走来了。   薛氏头皮一麻,老夫人几乎想昏过去。   楚嫱却浑然不知。   毕竟,前日在老夫人的屋里,她听到了祖母跟兄长的谈话,知道祖母会把她擅自回府的事情圆过去。从小到大,祖母想办的事,多半都能半成,连仓促间进宫求得圣旨,化解逃婚这种事都办得到,谢珽终归是个王爷,又是晚辈,还能比皇上难说话?   既无需顾虑,她头回见面,总不能病恹恹的不饰妆容吧?   待会服软认个错,也就差不多了。   她心里有主意,走过来的姿态便格外恭敬,借着敞开的厅门往里一瞧,就见座中长辈齐聚,阿嫣的姿容她没细看,目光直接就落到了谢珽身上。   他今日穿的是玄色交领锦衣,腰间系以同色锦带,拿金线细密镶边,勾勒出端贵气度。金冠之下,鼻梁英挺眉目俊爽,轮廓如同工刀细细刻就,流畅而干净,肤色也比想象中白净,跟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相去甚远。坐着时瞧不出身量多高,但他肩背峻拔,双腿修长,于端贵之外更添飒然。   阳光斜照入厅,他偏头同阿嫣说话,唇边噙着淡笑。   哪里是传闻中心狠手辣、嗜血阴狠的冷血修罗,分明就是神姿如玉的良配!   据说他此次陪阿嫣回门,光礼物就带了好几箱子,更别说诰命封赐、帝王赐宴,端的是风光无限。   那一瞬,楚嫱清晰尝到后悔滋味。   又苦又涩,酸入肺腑。   她捏紧了手指,进屋后恭敬行礼拜见,又拿出一贯的小心机,先行请罪弥补道:“原本我是在慈寿观悔过的,因前些日染了疾,才暂且回府来住。今日王爷驾临,我心中甚为不安,特地过来赔罪,还望王爷宽宏大量,饶恕我年少无知。”   说着,抬眸瞧向谢珽。   却对上两道威仪不悦的视线。   这张脸从侧面瞧着,只觉俊眉修目,姿容过人,此刻真的迎上目光,却似寒潭雪封,携了满身威仪重剑般压过来,冷得彻骨。   楚嫱险些暗自打个寒噤。   就听他道:“这就是所谓的,身染重疾?”   他的目光越过楚嫱,质问般落在老夫人的身上,方才与阿嫣说话时的那点笑意亦霎时收敛,脸色沉了下去。   老夫人未料他竟会追究细枝末节,心中暗惊,忙道:“当时确实病得不轻,这两日刚好转,想着今日见客不宜失仪,才……”   “老夫人不必解释!”   谢珽打断她,端然而坐时不怒自威,“看来道观之中,仍未能令她洗心革面。”说着话,瞥向了阿嫣。   阿嫣适时起身,瞧见堂姐不记教训、暗生贪图,祖母又昏聩维护、试图隐瞒,心里也颇生气。瞥了眼跪地未起的堂姐,徐徐道:“当日堂姐逃婚,府中是何情形,祖母想必还没忘记。至于魏州那边,我以为堂兄转述了利害,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赐婚之事天下皆知,当日河东宾客齐聚,新娘却忽然换了人,无异于藐视王府,奇耻大辱。堂姐一己私心,丢的是两处颜面。若非谢家长辈宽容,王爷心生怜悯,早就将我退回,上书弹劾。届时天家降以忤逆之罪,律例写得明白,重者凌迟。”   她特意咬重凌迟二字,惊得楚嫱赫然色变。   但这不是吓唬人,众人心知肚明。   楚老夫人瞧着好好的回门之礼变成这样,怕谢珽当真按律追究,有点后怕的站起身。   阿嫣续道:“赐婚关乎大局,先前我已修书说过,堂姐暗存私心,被旁人利用,险些酿成大祸!更不必说,替嫁之事当众宣扬,谢家两位太妃、王爷和阖府颜面几乎扫地,这些残局,也没让咱们来收拾。太妃和王爷心存仁慈,只让堂姐在观中修行,已是重罪轻罚,小惩大诫了。”   “堂姐连这都做不到,莫非是想让人追究抗旨忤逆之罪?”   一句话,问得楚嫱脸色煞白。   她下意识求助般看向祖母,就见楚老夫人也变了脸色。   毕竟是太师遗孀,其中轻重她都清楚。   不过是心中存了侥幸,以为这张脸面还管点用,想大事化小罢了。   而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满厅安静,她看着岿然而坐的谢珽,明知这是辈分低了许多的孙女婿,对上那双阴沉含怒的眼睛时,却不敢撄其锋芒。她的掌心冒出冷汗,心有余悸的道:“当日楚家做事不周,伤及王府脸面威仪,给亲家和王爷添了许多麻烦,着实不该。这件事,确实是我糊涂了。”   “不止糊涂,还偏心!”   谢珽毫不留情的戳破这位不称职的祖母,起身牵住阿嫣的手,“先太师光风霁月,人所钦敬。我瞧阿嫣这般心性,还以为楚家的家教甚严。而今看来,是阿嫣心性纯善,临危受命嫁来魏州,替楚家承担过错,免了一场灾厄。楚嫱倒是被宠得蠢而骄纵,肆意败坏门风而不知悔改,还想逍遥法外。”   “老夫人身负诰命,为女眷之表率,理应知道如何教导。楚嫱先背信弃义,又不履约定,两重罪过,不知老夫人想如何交代?”   不疾不徐的语气,却藏了薄怒威压。   楚老夫人脸色微微泛白,情知楚嫱一错再错,谢珽又有点给阿嫣讨公道的意思,这事是糊弄不过去了。   且楚家有错在先,更该自罚三杯。   楚老夫人看着花枝招展的长孙女,被谢珽逼得老脸上挂不住,心里又气又恨,斟酌了片刻,道:“老身确实处事偏颇,有负诰命,连同儿媳薛氏也没能教好女儿,改日进宫请罪。今日,当着众人的面,给王爷和亲家赔罪。”说着话,微微屈膝,似要行礼。   这般态度,已足以打碎傲慢。   阿嫣哪至于真受祖母的礼,忙伸手扶住。   后面薛氏却没这身份,行了大礼之后,听谢珽道一声免礼,才敢起身。   楚老夫人被逼到这般地步,对楚嫱只剩恨怒,哪还会再偏袒,瞧着跪在地上的蠢笨模样,续道:“至于嫱儿,须向王爷请罪,再给阿嫣赔礼道谢。今晚就送去佛寺修心,饮食茹素,严守戒律,不着华衣,每日再抄书悔过,消去骄矜之心。”   “三年,寺庙我选。”谢珽道。   楚老夫人颔首,“听凭王爷吩咐。”   三言两语间,事情就此敲定。   楚嫱仍旧跪在冰凉地砖,脸上却已褪尽血色。来时的万般心思,在谢珽翻脸的那一瞬尽数化为泡影,她看着祖母,嘴巴张了张想求情,却半个字都没敢说。   道观虽在山中,却因道家修仙,她又不必守戒律,规矩自然松散。如今要送去佛寺,听祖母那意思,除了不剃发,旁的与尼姑一般无二。   那跟出家有何分别?   谢珽既说由他来选地方,自然会派人盯着。她好好一位高门贵女,要去寺中持斋受戒,那跟坐牢何异?   更别说,谢珽竟还要她给占尽好处的阿嫣赔礼道谢!   楚嫱一颗心跌进冰窖,差点晕死过去。 第67章 强吻 困在床榻角落,慵懒而柔软。……   柔弱装晕这招对谢珽不管用。   既许了赔礼道谢, 自然得讨到手里才肯罢休。   楚老夫人显然也瞧出了他的雷厉风行,怕楚嫱横生枝节会惹得他愈发不豫,便朝薛氏递个眼色, 目光难得的凌厉肃然。   薛氏焉能不明白?   时移世易, 阿嫣既有了谢珽撑腰,便不能再像从前般糊弄。见女儿白着脸哀哀伏在地上, 似有点不支,薛氏忙蹲身扶住, 低声劝说。手指头却渐渐使了力气, 拧在楚嫱的胳膊上, 连同目光言辞都严厉了起来。   楚嫱孤立无援, 哪敢违拗。   身上的衣裳鲜丽如旧,钗簪珠翠亦光彩耀目, 那张脸却血色尽失,当着众人的面,朝谢珽和阿嫣跪了下去。   “从前是我任性, 行事莽撞,不顾后果, 有负长辈疼爱教导, 损了王府的颜面, 又连累妹妹孤身替嫁, 是我目光短浅, 鬼迷心窍。楚嫱心中十分惭愧, 往后定……认真改过, 还望王爷与妹妹见谅。”   她自幼就靠着嘴甜占尽便宜,风头远胜阿嫣,这会儿当众跪地赔礼, 羞耻之下,脸上又渐渐涨红。   说完后,见谢珽不应,又以额触地,将礼数尽到极致。   谢珽拂袖坐回椅中,“道谢。”   楚嫱伏在地上,袖中双手紧攥,掌心几乎被指甲掐出了血。当日那些小算盘早已粉碎,她今日见到谢珽,看着原本属于她的尊荣和良缘尽落入阿嫣手中,心中除了嫉妒不甘,便是彻头彻尾的后悔,肠子青得都快烂掉了。舌头上像压了千钧重石,她想要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却没丝毫勇气开口。   便只咬着牙,违心的道:“多谢妹妹替我收拾残局,化解祸事。”   一字一句,宛若自扇耳光。   楚嫱的脸上涨得通红。   这般敢怒不敢言,不得不认罪伏罚,皆是咎由自取。   阿嫣扫过袖手旁观的祖母,强作恭敬的薛氏,心里暗自憋着的那口气总算舒畅了些,淡声道:“堂姐知道错在何处便可。木已成舟,悔也无用,往后在寺中清修,免得再给家中惹祸。还望堂姐说到做到,万勿自欺欺人,偷懒失信。”   说罢,让玉露扶起楚嫱。   嬷嬷带着她迅速离去,厅中的气氛也因这场闹剧,不复最初的团圆欢喜。   阿嫣反而松了口气。   谢珽若当真和颜悦色,定会让祖母以为这孙女婿好说话,蹬鼻子上脸,生出些非分的念头。   如今摆明态度,倒省了许多麻烦。   老夫人原本满心期待,如今讨了个没脸,难免讪讪的,没坐多会儿就说有点累。阿嫣顺水推舟,请她自去歇息,而后与楚元敬夫妇和两位兄弟去了明昭堂,关起了门,自家人单独说话。   ……   经年别离,说不想家那是假的。   吴氏早就命人准备了饭菜,虽不至于金肴玉馔,却也都是挑着阿嫣的口味、揣度着谢珽的喜好做的。   有两样菜还是吴氏亲自下厨。   一盘是油煎鱼肉条,将鱼肉切成条腌好,外头裹上粉再抹上麻油,大日头底下晒干,炸出来香脆可口。阿嫣在家时就很爱吃这口,除了饭桌上常见,平素也会拿来当零嘴,已许久没尝过了。另一道牡丹玲珑鲜也是吴氏的拿手菜,切好的鱼片装进坛子里,腌得微红略卷,形如花瓣,拼成牡丹花样,好吃又漂亮。   这两样菜,都是要事先准备许久的。   吴氏将儿子的前程当做头等大事,却也惦记女儿的口味,掐着日子准备了食材,这会儿吃着滋味极佳。   阿嫣大快朵颐,笑意渐上眉梢。   楚元恭坐在对面,因女儿出阁仓促没能送嫁,一直引以为憾,加之乔怀远突兀退亲,总怕女儿难过。后来得知阿嫣有婆母照拂,谢珽也颇讲道理,字里行间多有谈笑之语,心里才宽慰了些。   如今女儿回门,瞧着她气色光润,身量渐丰,谢珽又颇为维护,放心了不少。   酒杯斟满,香气四溢。   他虽无卓绝于世的才能手腕,对儿女却一视同仁,并无偏私。   阿嫣递来的家书他已翻过无数遍了,最初除了报平安外,多半说婆母武氏慈爱刚强,对她甚为照拂疼爱,对夫君多半两句带过。后来,家书里多了谢淑和徐秉均,再往后,谢珽这个夫君也渐渐添了露面的次数,听其行事,倒与传闻迥异。   这些书信阿嫣寄出去后渐渐忘了,他却翻来覆去地看,也从中窥出了些东西。   此刻翁婿对坐饮酒,楚元恭瞧谢珽那般维护阿嫣,自是欣慰。闲谈之间,先谢了太妃武氏的慈爱仁义,问候过谢家众人,又说阿嫣随了祖父的性子,早些年闲云野鹤不爱拘束,初入王府,或许有些事不太懂。但她心性柔韧,也颇有主见,倘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年长些的谢珽耐心指点。   新婚夫妻么,总是要慢慢磨合的。   所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谢珽比阿嫣年长了六岁,又久居高位,见识眼界连朝中天潢贵胄都有所不及,想必能宽容小女。   一番话语重心长,又不无夸赞褒扬,可算用心良苦。   谢珽悉数应着,神情渐而亲近。   倒不是为那几句夸赞。   那种锦上添花的话,他听得耳朵里茧子都起了好几层。   他只是觉得楚元恭这人还不错。   阿嫣刚来时,因着逃婚替嫁的荒唐,和太师府跟皇帝的牵连,他对楚家人观感极差。哪怕后来对阿嫣改观,探清楚家虚实后,也觉得老夫人上梁不正下梁歪,长房蛇鼠一窝不必说,连吴氏都一心看重儿子,欲拿女儿的前程扶持兄弟,私心过重。   大约也是因此,他暗生疼惜,在阿嫣喝醉了怀念祖父时格外耐心陪伴,渐渐懂得她的不易,明白她为何养出这般性情。   遂在今日有意撑腰。   皆因心中疼惜,为她不平。   如今看来,这位岳父倒是有点良心,至少是真心为女儿打算的。只可惜性格仁善有余,刚硬不足,被老夫人和兄长压得气性不足,目光也不算好,挑了乔怀远那种东西。   也幸亏他看走了眼。   谢珽暗叹,举杯与舅兄一饮而尽,瞧着阿嫣和弟弟贴在吴氏身边叙家常的模样,轮廓冷硬的脸上,柔色愈浓。   是夜,酒至三更,醉扶而归。   谢珽初次回门,被岳父和舅兄灌了好些酒,虽不至于走不动路,却也醉得不轻。原还睨着醉眼,回屋后渐生旖念,奈何这酒后劲不小,没等阿嫣沐浴完毕,就昏昏睡了过去。   阿嫣难得瞧他睡得四仰八叉,不复人前端着的威冷姿态,立时命人取笔墨,将这形象画下来。   ……   翌日清晨醒来,天光已然大亮。   满屋安静,唯有晨光斜照。   因昨晚喝得太晚,加之阿嫣这一路车马劳顿,月事未尽,想必颇为辛苦,吴氏早就吩咐了人,不许到客院打扰,让夫妻俩睡足了再说。这会儿帘帐长垂,玉露和玉泉都去寻相熟的小姐妹了,院里只有吴氏安排的仆妇丫鬟候着,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清晨极适宜赖床。   阿嫣眯了眯眼,窝在谢珽怀里接着睡。   似乎不太困,她睁开了眼睛。   熟悉的拔步床,熟悉的撒花软帐,熟悉的京城初秋……若不是身边还睡着个谢珽,目下这一刻的安稳与清净,几乎与闺中无异。   她不必去大清早爬起来去应卯,不必考虑还有哪些事等着她去应付,可以放任心思飘出去,琢磨今日跟徐元娥去哪里逛逛,初秋的京郊哪里适宜作画,哪里可以抚琴。   待嫁闺中的无忧无虑,早已在穿上凤冠霞帔,登上花轿的那一日悄然远去。   她毕竟已为人妇。   昨晚谢珽喝醉之后被兄长扶了回来,母亲单独拉着她,问了许多闺房私密的话,自是关乎男女之事的。   十六岁了,确实已是破瓜之龄。   阿嫣从前是极力回避的。   那个时候她打定了主意要和离,甚至不惜惹恼谢珽,将这份心思拐着玩儿告诉他。免得这男人气血上头,搅乱原本分明的泾渭,更令夫妻牵扯不清。   但平心而论,两人既结为夫妇,同床共枕朝夕相处,谢珽若真的要行夫妻之实,她其实无从阻拦。   无非是赌他心高气傲罢了。   谢珽也确实没强人所难。   如今再想,心境却好似有了些变化。   阿嫣想起昨日花厅里的情形,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愈来愈依赖谢珽。寻常女子出阁后,都指望娘家当靠山来撑腰,免得在夫家受委屈。她倒是特别,出阁后头次回门,竟让谢珽反过来给她在娘家讨公道,给了祖母和长房一个下马威。   且她没觉得有半分不妥。   自幼的经历使然,她甚至不相信父亲会为她忤逆尊亲讨公道,却笃定谢珽会站在身后给她撑腰。   搭在腰间的那只手动了动。   阿嫣侧头瞧过去,看到谢珽也睡醒了。   大概是很少这样沉醉,他眼睛都还没睁开,便抬手压向额间,头疼似的皱了皱眉。   晨光透过薄软的帘帐照入床帏,他的寝衣宽松不整,袖口滑倒肘弯下,修长的手指落在眉心,缓缓揉捏。身姿峻拔的男人,手也生得好看,五指骨肉匀称,修长而干净。一眼瞧过去,实在不像杀伐冷厉、翻云覆雨的手,比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胜过百倍。   阿嫣侧头静静欣赏。   谢珽余光斜睨,瞥见她呆乎乎欣赏时的浅笑,唇角微动,毫无征兆的侧头,伸指在她眉心轻点,“又偷窥我。”   “哪、哪有。”   阿嫣才不愿承认方才的一瞬春心,只强自辩白道:“我只是想起了件事情。”   “什么?”   “昨晚吃饭到一半的时候,祖母曾派了人过来。”她醒来已有半天,脑袋灵活得很,迅速想到了由头,“仆妇说,祖母昨晚已递了进宫请安的书文,想必皇后不会拒绝。她想与我一道同去,做个见证——据我看,是夫君昨日威仪太盛,祖母想早点撇清,免得堂姐再出岔子,又牵连到她。”   “那你想去么?”   阿嫣其实还未考虑此事,只问道:“夫君觉得呢?”   “即便不去,皇后也会再召你。”   见她面露茫然,他凑近些,提点道:“皇家苦心赐婚,陪了丰厚嫁妆,难道是在做善事?”   这样一说,阿嫣立时明白了过来。   确实,当日给王妃的陪嫁多半是礼部和内廷准备的,无不贵重。朝廷里那么些人精,哪会做赔本买卖?除了在府里安插小锦那种人,借着赐田庄等事来安插眼线,八成也是对她存有指望——谢家与皇室的纠葛涉事之人心知肚明,皇家毕竟坐拥天下,要威逼利诱的让她心向娘家并不难。   果真这王妃并不好当。   阿嫣暗自喟叹,又问谢珽当如何应对。   谢珽拥被坐起身,也没掩饰他示弱麻痹的意图,教她该如何对答。说了两句,觉得喉咙有点痒,举头四顾。   阿嫣猜得其意,指了指桌案。   “那边有茶水,只怕凉了。”   “无妨。”谢珽过去倒了杯凉透的茶,漱口后先喝了两杯——京城气候比魏州干燥,他刚住入随园的那晚,半夜就曾渴醒。阿嫣得知后,昨晚便让人准备了壶热茶,以备夜半所用。   搁到清晨难免凉透。   谢珽身强体健,加之阿嫣备的是暖胃的茶,喝了也无妨。见她也坐起来,寝衣半松的靠着软枕打哈欠,也斟一杯给她递过去。   阿嫣接了漱口,吐在床畔的小瓮里。   这样一来,就不急着起身了。   她许久不曾赖床,难得有这样安逸闲适的早晨,索性靠在角落里,听谢珽细说宫里的事情。   其实也没太多要叮嘱的,想送出去的假消息早就借乔怀远的手递到吉甫手里,阿嫣只需就着后宅琐事稍加润色即可。谢珽知道她聪慧,许多事一点就通,将要害之处说清后,便无需赘言了。   徐徐言说间,男人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打转。   从魏州到京城的路上,因危机四伏,又在官驿遇到伏击,狠狠厮杀了一场,他的心神一直绷着,从未松懈。而阿嫣身子骨不似他强健,朝行夕宿的颠簸久了,加之月事将近身体难受,气色总不太好。一路上,除了掀帘看风景,便是靠在他怀里养神,柔弱可怜。   直到进京安顿住下,阖家团聚后歇够了,才恢复往常的灵动娇丽,巧笑顾盼。   谢珽心中稍慰,将茶壶放回原处。   这才注意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张宣纸,倒扣在那里,却不见笔墨砚台。   谢珽随手拿在手里。   这一瞧,唇边的笑立时就僵住了。   因那上头简单勾勒了床榻,有个男子四仰八叉的躺着,虽只是勾勒出轮廓,并未着旁的色泽,但眉目身姿皆画得清晰。   ——分明是他!   这样的酒后失态,于谢珽而言实在是平生仅有的事,半点不欲为人所知。这回倒好,不止被看到,还被人拿笔墨画了下来,简直胆大包天!   谢珽不用猜都知道这画作的来处,扭头看向阿嫣,就见她缩在角落里,一副捉住他小辫子的模样,捂嘴笑得正欢。   “你画的?”他问。   “觉得有趣就记下来了,夫君瞧着笔法还行么。”阿嫣扬了扬眉梢,似是颇为自得。   谢珽未予置评,将宣纸瞧了两眼后搁回桌上,三两步踱到榻前。一双眼睛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语气喜怒难辨,“笔法很好,长能耐了。”   “小试牛刀而已,夫君过奖。”阿嫣还沉浸在小得意中,回味昨晚偷画时的欢乐。   谢珽却不这么想。   寝衣系带不知是何时松的,他屈膝上榻,劲瘦的腰腹晃过阿嫣的视线,丝毫不掩贲张而光洁的景致。床榻原本颇为宽敞,他却舍了别处不动,只拿一只膝盖压住她拥着的锦被,高大的身影笼过去,立时让床榻逼仄起来。   阿嫣觉出不对劲,就想起身逃之夭夭。   谢珽却扯了扯嘴角,不等她动身,两只手分别握住她左右手腕,轻而易举的按在了墙上,胸膛逼过去,霎时将她困在方寸间。   “哪只手画的,剁了。”   他居高临下的将她困住,语气看似含笑,实则不无威胁。   阿嫣咬了咬唇,一脸无辜。   少女刚睡醒没多久,眸底尚且朦胧,初秋时节薄软的寝衣贴在肩上,将锁骨与脖颈勾勒得分明。鸦青的头发散散披在肩上,没半点装饰,却衬得肌肤格外白皙柔软。夫妻拥卧,年岁渐长,她的眼角眉梢添了妩媚缱绻,贝齿咬过唇瓣时,格外红嫩柔软。   她的手臂被他钳着,两条腿都埋在锦被里,在谢珽屈膝压住后几乎动弹不得。那双眸子朦胧而无辜,散着青丝被困在床榻角落,慵懒而柔软,却因竭力克制许久的旖念,格外诱人。   心底藏着的兽性似呼啸而过。   曾在梦里汹涌翻腾,此刻却近乎成真。   两人气息交织,阿嫣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觉出其中熟悉的火苗,而居高临下的钳制姿态,也与寻常的温和克制迥异。   心头忽然乱跳起来,阿嫣直觉不妙。   谢珽的目光却已从眉眼挪至唇上,在她试图张开唇瓣狡辩时,忽而抬手,将她两只手腕举过头顶,只拿右手牢牢桎梏。左手则伸向她脑后,隔开硬邦邦的木板,在她下意识挣扎时,俯身狠狠攫住她的唇。   意料之中的柔软,残留冷茶的甘甜。 第68章 教妻 枕边教妻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阿嫣猝不及防, 脑袋差点撞上墙板。   好在有谢珽的手隔着,不至于将后脑勺撞疼,何况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疼。   明明只是赖个床, 拥被而坐罢了, 此刻却像是被上了枷锁,手脚都被桎梏着, 在这逼仄的方寸之间逃无可逃。她的眼睫颤了颤,看到谢珽闭了眼睛, 将眸底的浓色尽数遮住, 手却分外用力, 似克制已久的贪念汹涌而出, 难以自矜。   她下意识跟着闭眼,被迫微微后仰, 整个人被困在他的怀里,脑海中杂念霎时消却,只剩他的气息萦绕。   胳膊有点酸, 她试着挣脱。   谢珽却握得更紧,无师自通地撬开她唇齿。   他才喝了好几杯冰凉的茶, 这会儿唇齿间凉意仍在, 混着淡淡的茶香与甘甜。周遭无人搅扰, 阿嫣又刚睡起来懒倦微懵, 被困在逼仄角落里动弹不得, 谢珽没了顾忌, 为所欲为。   阿嫣闭眼承受, 气息似乎也被他攫夺殆尽,脸上渐而涨红时,心跳亦愈来愈快。   两只可怜的小手被他禁锢, 想揪他衣裳都做不到,她只能“呜呜”两声,示弱讨饶。   好在谢珽还有点良心。   知道她月事未尽,身子尚且虚弱,不至于大清早的玩火过头,将她唇齿恣意来回品尝了许久后,总算肯放开。   却是意犹未尽,气息愈重。   阿嫣脑袋里轻飘飘的,又有点懵,顾不上手腕被捏出的红痕,喘了口气,悄悄攥住锦被。   她觉得今晨的谢珽不太对劲。   他不是没亲过她。   在出征陇右的那个清晨,他曾立于马背,当着众多将士的面俯身亲在她唇上,堂而皇之。在征伐归来设宴庆功的那夜,他带着酒意逼问,微烫的呼吸喷在耳畔时,惩戒般咬在她耳尖。   但那时候他都是克制的。   如蜻蜓点水,如风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或轻或重。   而方才,却似平静的潭底忽然翻起激涌,竭力克制的东西破防而出。   半点都不像先前温柔。   阿嫣心口砰砰乱跳,被他劫掠过后,喉咙都有点干燥。   谢珽仍困着她,胸膛微微起伏时,眼底仍有浓云翻滚,轮廓冷硬的脸上不知何时笼了微红,连同眼底都泛起了攫取与克制激烈碰出的猩红。片刻安静,阿嫣不知所措的垂眸,鬓边的发丝滑落,柔软搭在肩头。   谢珽帮她捋在耳后。   “不许再乱画。”他竭尽全力,将脑海里叫嚣的念头压住,凭着残存的理智为方才的失控找了借口,将其归为惩戒。   阿嫣整个人又懵又飘,怕他再来,下意识点点头。   “知道了。”   “岳父说该枕边教妻,往后不可这样胡作非为。”   “嗯。”阿嫣差点就信了。   “那……起身吧。”谢珽瞧着她被捏红的可怜手腕,见她双颊羞红,红唇轻张,乖巧柔软得不像话,两鬓突突乱跳。强压的贪念如猛虎叫嚣,左突右闯的想破笼而出,他的心头如同鼓擂,若再待片刻,恐怕真得失控。   谢珽十指微收,竭力自持着往后退开些许,声音低哑:“我先去盥洗。”   阿嫣给他指了内室所在。   谢珽颔首,目光在她身上依依不舍,却还是迈出脚步,往内室而去。   少顷,里头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大概又是拎着整桶水,照着脑袋浇了下去。   阿嫣咽了咽口水,隐约意识到他清晨发疯的缘由,忽然觉得他这是在狡辩掩饰。   枕边教妻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   无论枕边教妻究竟是何意,谢珽此人的脸皮却是极厚的。   两桶凉水浇灭躁动,姿态复归矜贵。   到了人前,则更端方威仪,当着楚元恭夫妇和长辈兄弟们的面,更是气度卓然,滴水不漏。那身墨色织金的衣裳衬着冷硬轮廓、英挺眉目,虽不露喜怒,却因素日的盛名与昨日的不豫,让人不敢再撄其锋芒。   唯有那只手始终牵着阿嫣,也不嫌天热汗腻,将她柔弱无骨的指头细细把玩。   旁人瞧在眼里,焉能不知其意?   便是新婚燕尔的夫妻,都不至于在人前如此缱绻难舍。这两人成婚经年,没准儿孩子都快有了,还要在人前这般牵手揽肩,着实少见。谢珽坐镇一方、手握重兵,胸怀志气和城府手腕皆不逊于翻云覆雨的朝中老臣,更不会至于沉溺儿女私情,成日醉眠温柔乡。   这般做派,自然特意做给人看的。   ——让人知道他疼爱阿嫣罢了。   楚元恭夫妇瞧着,暗叹英雄难过美人关,却也为女儿暗自欣慰。   老夫人既在谢珽手里栽了跟头,如今见风使舵,自然不至于为楚嫱累及阖府的颜面前程。睡了一夜后换上笑脸,将昨日的尴尬受挫抛在脑后,仍好言好语的招待孙女婿,连带着对阿嫣都格外和颜悦色,再不复从前的偏心姿态。   薛氏瞧在眼里,敢妒不敢言。   至于谢珽,他其实并未刻意如此。   凭着他的地位与威势,若还有人鬼迷心窍分不清情势,多的是给阿嫣撑腰的法子,这点雕虫小技都排不上号。   他牵着手不放,完全是出于喜欢。   因她那只手实在柔软。   明明十指纤秀,匀称白腻,半点儿多余的肉都没长,握在手里就是格外舒服。   他在魏州时忙于公务,不是外出巡查,就是领兵征战,几比爱你留在府里,也要统摄麾下部将文官。脑子里装满了公事,心性不自觉就会趋于冷厉,哪能众目睽睽的这么玩。如今么,夫妻俩难得闲逸,自可尽情肆意。   何况,阿嫣今日十分可爱。   出阁的女子回了娘家,难免露出小儿女的情态来,她原就天性烂漫,不爱故作端庄,如今重回父亲膝下,难免撒娇卖痴。   落在谢珽眼中,只觉娇憨活泼。   楚家后园的花木亭台皆有她旧时的印记,楚元恭夫妇谈笑相陪,楚宸在旁叽叽喳喳,谢珽瞧着水畔树下裙衫摇曳的身姿,几乎可以想象她在闺中是何模样。   ——坐在池边喂鱼发呆,险些因打盹栽到水里;怕被祖母念叨,藏着话本躲进小屋,看得天都黑了才肯回去;兴致好的时候会在园中作画弹琴,或邀好友前来,关着门摆弄稀奇古怪的物件。春日里扑蝶摘花迷恋新裙,夏日里翻书弈棋投壶为戏,秋日里荡着秋千学吹笛,冬日则闭门逗猫烤板栗。   即便长辈不公,她仍能变着法儿取悦自己。   那是寻常女儿家的闺阁闲情,却因她而别添趣味。   谢珽自己都没察觉,听着阿嫣过往的趣事时,他的唇边眼底始终噙着笑意,浑身威仪亦悄然化为温柔。   是夜仍有小宴酒席,阖家团聚。   阿嫣月事未尽,怕他又喝多了发疯,没敢让父兄灌他太多。   谢珽亦颇为克制,量力而为。   晚间,阿嫣又让人装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实则处暑过后仍有一段炎热,哪怕夜里也不觉得寒凉。她去岁嫁去魏州时,即便有稍许水土不服之症,也从不在秋夜用这种东西。   谢珽瞧着反倒担心起来,“是不是请个郎中瞧瞧?”   “已经让母亲派人打过招呼了。”阿嫣盥洗后换了寝衣,散发坐在绣凳上,正摆弄留在闺中的一些玩物,口中道:“王爷既住进了随园,自然会有许多眼睛盯着,我若刚来就诊脉,难免让人多想。明日我与祖母入宫,出来后再回府住一夜,郎中给母亲瞧罢,顺道给我诊脉,也就行了。”   “医术靠得住吗?”   “那位姑姑是祖父旧友的女儿,也是岐黄世家,虽没有开堂坐馆,也因身份所限进不去太医院,能耐却比她的兄弟们都强。我这身体打小就是她调理的,脉象和底子如何,她比我还清楚。”   这样一说,倒是可以托付的。   谢珽稍稍放心,因方才徐曜递了话,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办,且阿嫣没歇午觉有点累,待床褥铺好后早早的熄灯就寝。   整日欢喜,其实心里有贪念蔓延。   不过今晨的前车之鉴在前,这样的秋夜里,浅尝辄止很可能化为引火燎原。   谢珽从前克制自持,轻而易举。   如今么……   不是他心性不够坚毅,实在是小姑娘年纪渐长,身姿眉眼皆妩媚勾人起来,令人难以自禁。   ……   翌日清晨,谢珽自回随园料理公事。   阿嫣则陪祖母进宫。   前日回京时,她是以汾阳王妃的身份入宫,穿了王妃的服制,与谢珽并肩而入。今日却是亦先太师孙女的身份陪伴祖母入宫,且楚老夫人是许诺要入宫请罪的,她不好喧宾夺主,便只盛装打扮,陪伴在侧。   进了宫,萧皇后听出楚老夫人来意,分明觉得诧异。   而后不自觉瞥向阿嫣,似颇在意她的态度。   阿嫣遂含笑起身,盈盈行礼。   “当日家姐肆意妄为,实在无知之甚。臣妇嫁去魏州后,才知谢家虽在朝中毁誉参半,实则家风不错,也极通情达理。谢家敬重皇上的旨意,即便替嫁也无二话,亦未苛责于臣妇。这般宽容,反而令臣妇心中歉疚,觉得堂姐当日不止有负圣恩,亦愧对王府。”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当日楚嫱逃婚,新娘换人,将牵涉赐婚送嫁的礼部和内官搅得兵荒马乱,永徽帝和萧皇后其实也生了很大的气。   只是不愿闹得太难看,没太过追究罢了。   心底里,对楚家却难免不喜。   如今楚老夫人过来请罪,显然是阿嫣嫁为人妇后懂事了,知道当日楚家有多不知好歹,故趁着回门时劝动了祖母。   八成也是想给夫家一个交代。   倒是楚家难得的懂事人。   萧皇后颇为欣慰,泰然受之。在楚老夫人跪地请罪时也没太客气,借着母仪天下的威仪,教训了一通话,虽无苛责之语,确因身份悬殊,跪得楚老夫人膝盖发酸,两腿微颤。   但这般苦楚,皆因偏心宠溺而起,楚嫱养成那副性子她难辞其咎,遭了罪也没处抱怨诉苦。   只能恭敬受教,而后谢恩出宫。   祖孙俩素来都没多亲近,入宫回府都各自乘一辆马车,倒免了相对无言的麻烦。   阿嫣独自乘车,挑帘闲看。。   长了十几年的故土,即便有许多不堪说的事情,也曾留下斑斓而美好的记忆,这街巷屋舍落在眼中,亦是熟悉而特别的。   鳞次栉比的楼宇屋舍之间,店铺酒楼林立,老字号的店铺里仍有光鲜绮罗、名贵美玉,做成锦绣衣裳、华美钗簪,引得高门贵户的女眷们往来不绝。华盖香车穿梭期间,旁边仆妇随从拥围,似乎丝毫未被南边的战事影响到分毫。   阿嫣随意瞧看,直到一枚熟悉的徽记落入眼底。   那辆马车并不算多华贵。   寻常的锦帷香车,四角悬着流苏香囊,并无别家华丽名贵的装饰,旁边跟着的仆妇和家仆亦穿得中规中矩。   车里坐着的,却非等闲人家的女子。   阿嫣的眼底骤然浮起欣喜,立时向外吩咐道:“快停车!”   与此同时,对面那辆马车也在快要擦肩而过时猛的收缰勒马,稳稳停在旁边。   侧帘都已掀起,车中之人四目相触。   “阿嫣!”   “元娥!”   惊喜的声音同时道出,徐元娥珠钗云鬓,罗衣璨然,蹲着身子将半个脑袋探出来,眼底尽是惊喜笑意,“我刚瞧见玉露,还以为是瞧错了,果然是你!听说你回京后住进了随园,祖父说你还要回门见长辈,不让我太早去打扰,没想到这就碰见了!”   “是呀,前日回门的。你怎么在这里?”   阿嫣与她许久未见,原就想好了见完娘家人后就去看望徐太傅,这会儿迎面碰见,焉能不喜?   街上人流如织,两人俱自踊跃。   阿嫣在魏州的时候,最想念的除了双亲幼弟,便是徐元娥祖孙俩。没见面时尚且能按捺,这会儿既碰见了,积攒许久的话霎时涌上嘴边,哪还等得到擦肩而过,以待来日,忙让玉露跟楚老夫人打了个招呼,而后与徐元娥各自弃车,携手进了旁边的茶楼。   车夫在外等候,陈越素衣保驾。   两人挑了二层的雅间,临窗而坐。   茶楼修得雅致,与寻常消遣听书的茶肆迥异,专为高门女眷而设,几乎汇集天下名茶。旁边的酒楼与这家是同一个掌柜,中间以游廊相接,喝茶时便可要上几盘糕点和味道不甚浓的清淡小菜,就着雅致窗槅、楼外杨柳,慢谈细尝。   小姐妹久别重逢,各自欣悦。   窗槛里秋风徐徐拂入,撩起鬓边碎发,珠钗耳坠亦在谈笑中轻晃慢摇,初秋时节格外清爽悦目。   斜对面的酒楼里,周希逸目光微顿。   他这回上京,其实并未张扬。   剑南节度使膝下数子,他是最受偏疼的那个,虽还没怎么掌兵杀敌,却借着商贾的身份走过不少地方,察看各处民情,顺便探点儿消息。前阵子谢珽拿下陇右之后回京面圣,周希逸也奉父命入京,瞧瞧谢珽在京城的动静,顺便摸清朝廷的态度。   ——两边联手攻克陇右之后,便成了剑南与河东的谢家兵将交界,情势瞬息万变,周家即便无意发兵别处,却也不会坐以待毙。周遭情势变幻,总是要时时盯着的。   周希逸昨日进京,因暂且没什么可用的消息,今日先在市井闲游。   谁料机缘巧合,竟会在此处遇见阿嫣?   上次魏州城中匆匆一瞥,着实叫他惦记了许久,至今都记得当时巷口的美人娇音。此刻竟意料之外的在京城相逢,着实令他喜出望外,只觉这一面是上天赐予,机不可失。遂匆忙丢下银钱结了账,欲往对面茶楼去搭个讪,问出她的身份来处。   还没踏进茶楼门槛,便觉腰间一凉。   周希逸顿足,看清情势时不由脸色微变——   茶楼门前人来车往,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清秀少年,穿着打扮皆极为寻常,却在袖中藏了柄短剑,划破衣裳后不轻不重的抵在他腰间。   兵刃锋锐而寒冷,稳稳抵在要害之处。   这般情形周希逸不是没遇到过。   但此刻却令他尤为惊心。   因周希逸自幼习武,戒心身手都不差,若有人偷袭,多半能够察觉。这少年靠近时却无声无息,如同随风飘来的鬼魅一般,周希逸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直到剑尖抵在腰间才察觉。   四目相触,少年声音清冷,“别跟踪她。”   平稳无波的语调,神情亦波纹不起,因短剑藏在袖中并未外露,若在旁人看来,只不过是寻常至极的擦肩而过,驻足闲谈。   周希逸却知道此刻的惊险。   他毕竟不是色迷心窍、行事莽撞之人,觉出司裕的威胁之后,立时知难而退,道:“好。”而后退了半步,往窗口恋恋看了一眼,转身走远。   司裕不动声色的收回短剑,走到对面檐下。   做杀手的人,记性总不会太差。   周希逸在魏州的巷口露面时,经了化妆伪饰,不算太惹人留意。但他后来以商贾的身份到王府拜会,司裕却曾瞥见过,因彼时觉得那身形有点熟,闲而无事跟过一趟。意识到先前的流浪汉就是此人伪装后,自然对这张脸有了印象。   司裕从前就常默不作声的帮阿嫣驱蝇赶蚊,此刻见他直奔阿嫣过来,哪会放任?   二话不说,早早就拦在了外面。   这些事情阿嫣自然不知道。   辞别徐元娥之后,她照常回府住在娘家。   翌日清晨,女郎中如约而来。 第69章 诊脉 “这群杀千刀的王八羔子!”……   阿嫣请的这位郎中姓曾, 小字媚筠。   曾家是颇有名气的岐黄世家,族中男儿多有学医的,或是进太医院, 或是去别处开馆坐诊, 因老太爷医德极佳,很受京中赞誉。   老太爷已是古稀之龄, 身子尚且康健。从太医院里退了之后,他便搬到京郊去养身子, 甚少在外走动。   饶是如此, 也不肯闲着, 每日里总要抽空半天空暇在他院外的草堂坐诊。碰见穷苦人家, 连药都一道送了,十分受人崇敬。   曾媚筠是他的幼女, 年纪不到四十。   她自幼天分极高,触类旁通,自幼便格外得曾老太爷疼爱, 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寻常女儿家绣花扑蝶,吟诗作画的时候, 她已将医书看遍, 草药都不知亲自采了多少。有几年曾老太爷挂印辞官, 在各处行医游历, 她也跟随在侧, 见识极广。   兄弟子侄若碰上疑难之症, 也多会向她请教。   免得去曾老太爷跟前, 自己讨骂。   这样一手出神入化、救死扶伤的医术,京城里打着灯笼都难找。曾媚筠手上救回的人命数不胜数,到了如今, 寻常毛病已经请不动她了,阿嫣也是仗着先太师跟曾老太爷的交情,才得她几分青睐,帮着调理照料身子。   今日请她过来,自是奉为贵客的。   楚老夫人亲自相迎,将她请入厅中,薛氏、吴氏妯娌和儿媳们也都齐聚,摆了府里最好的瓜果糕点,奉茶招待。   曾媚筠对这些并无多少兴致。   ——她最爱的是钻研医书,琢磨各类药材。   茶香袅袅,她随意啜了一口,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瞧见阿嫣时神情微微一顿。但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见多了凶险私密的病症,最会替人保密的,当下未动声色,先给老夫人、薛氏和吴氏诊了脉,又帮着看了少夫人们的,连同楚宸一道瞧了。   多半都无碍,便是老夫人上了年纪有些小毛病,稍加调理就行。   三盏茶的功夫诊完众人,她瞧得格外细致。   末了,将目光落向到了阿嫣身上。   “王妃出阁的时候我在外头,没能来道贺,转眼竟已一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她的唇边噙了笑,拿温柔盖住担忧。   阿嫣莞尔起身,“姑姑可别这么客气,还是叫我小名吧。”   “那行,咱们许久没见,边逛边说。”   曾媚筠说着话,站起了身。   她算是楚太师当年看着长大的,后来即便嫁人生子,也没囿于内宅琐事,被父亲熏陶浸染了这些年,对楚太师的襟怀才华亦颇敬仰。知道先太师生前最疼的是这个小孙女,待阿嫣自然格外疼爱些,如今久别重逢,说几句体己话也是常事。   老夫人遂笑道:“说起来,确实许久没见了。阿嫣,你便陪着夫人在园中逛逛,晌午我摆了饭,夫人也尝尝我的手艺。”   “那先谢过老夫人了。”曾媚筠欠身为礼,携阿嫣出了花厅。   旁人摸不准她是不是有事跟嫁为王妃的阿嫣说,自然也不好凑过去,只让人远远跟着候命,务必招待周全。   ……   花厅外,两人笑语晏晏。   直待走远一些,曾媚筠牵着阿嫣进了一处凉亭,坐上竹椅时,脸上的笑终于消弭了下去,“你这半年月事如何?”   “日子倒还算准,只不过……”   “腹中觉得寒凉难受,时时作痛吧?”   “姑姑看出来了。”阿嫣抿了抿唇,有点儿苦恼,“许是受了惊吓,魏州地气又潮湿些,正月里时就不大舒服。后来请了郎中调理,苦涩汤药喝了两个月也不大见好转。我瞧着气色跟从前也没差别,不知怎就这样了。”   曾媚筠戳她脑门,“若连你都能凭气色瞧出不对,那就晚了!”   说话间拿了手放在膝上,安静把脉。   这一摸,她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且愈拧愈紧,到后来,整张脸都沉了下去,似乎觉得不敢置信,又问阿嫣这一年来月事如何。连同日子、色泽,有几分痛、几日而尽,事无巨细悉数过问,借而印证推测。   阿嫣自不会对她隐瞒,皆老实说了,连同元夕也受了惊吓,以至月事晚来的事情都尽数摆明。   ——反正那件事由郑獬背锅,谢珽在御前定论了的,无需避讳。   曾媚筠听了,沉吟道:“若是受惊过度,确实会累及月事,你这却不是吓出来的。那魏州郎中开的方子,你还记得吗?”   阿嫣喝了两月的苦汤药,哪能不记得方子?   不止记得,还倒能背如流。   曾媚筠听罢药方,气得脸色微变,怒道:“这群杀千刀的王八羔子!”   她虽随父游历见惯生死,性子别旁的闺中女子洒脱爽利些,却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知书达理,教养很好。这般开口斥骂,着实让阿嫣意外之极,忙道:“姑姑,有什么不妥吗?”   “何止不妥,简直是帮凶!”   这般措辞迥异往常,阿嫣猜出言下之意后,不由神色微紧,“姑姑是说,我如今这病症是有人做了手脚?”   嫁到王府后遭人暗中谋害,虽说是内宅私事,却因皇家赐婚、王爵军权而牵扯甚多。   这种话没人敢轻易断言。   曾媚筠却郑重颔首,没有半点迟疑。   “你这些年的身体底子如何,我比谁都清楚。凡事过满则溢,我不敢说将你的身体调理得尽善尽美,但也尽力而为了。阿嫣,若说从前你的底子有九分满,如今却只有这么点了——”她伸手比着墙壁高度,又将手掌往下压了许多,低声道:“只有四五分。”   阿嫣被这譬喻惊得眸色骤紧。   曾媚筠续道:“照你原先的底子,便是寒冬腊月常吃生冷东西造作,一两年里也不会出病症。如今却虚亏得厉害,脉象比从前差了太多,若非有人用了歹毒的药来损害,断不会虚亏至此。”   “最可恨的是那郎中!”   “你这脉象一瞧就知是阴寒虚亏了,他却不从根子上补,只拿些虚补的药材来糊弄,暂且压住病症表象,让你以为身子尚无大碍。这分明是想瞒着你,助纣为虐!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半载,哪怕不至于毁了身体,你往后也休想要孩子了。”   而王侯勋贵之家,子嗣常是安身立命之本。   曾媚筠哪怕不敢苟同,却也不能忽视。   阿嫣闻言,手心里几乎沁出冷汗。   王府里潜藏的暗涌,她是亲眼瞧见过的,就像谢瑁那样的暗中耕耘、草蛇灰线,光是想想就让人心惊。她是赐婚强塞去的,在魏州人生地不熟,起初若非婆母照拂,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而王府内外,觊觎春波苑的不在少数。   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袖,眼底亦浮起惊怒,“姑姑能否瞧得出那药大约用了多久?”   “用的是水磨功夫,总得有大半年。”   曾媚筠瞧她神色,便知这孩子自幼娇养在书香门第,没瞧见过公府侯门的险恶人心,对这种事毫无防备。魏州那边是何情形,她并不清楚,但这种药用意何在,凭着这些年的见识总能猜到。   阿嫣原就是她看着长大的,加之心地纯善,远嫁后遭了这般算计,焉能坐视不理?   “你也别怕,既诊出来了,便是能挽回调理好的。”曾媚筠将她揽在怀里轻拍安抚,又压低了声音,“此药阴寒歹毒,原就是奔着女子来的。亏得你先前不曾受孕,否则这般年纪一旦受了孕,凭着这药劲儿,孩子定然保不住,届时身子也得遭殃。”   “调理的事情有我,但你也得记着,身子养好之前不可有房事,否则若不慎受孕,就麻烦了。”   “此外最要紧的就是寻出祸根,揪出背后的主使。若屋里瞧不出端倪,那郎中也是个线索。”   曾媚筠医者仁心,最恨这些脏污的事,想到那为虎作伥的魏州郎中,更是咬牙切齿。   阿嫣脸色泛白,轻声道:“我明白。”   年少时,曾媚筠曾给她打过通俗易懂的比方,说这身体如同屋舍,肌肤头发是红漆彩画,底子是被漆彩遮住的梁柱。如今有人往她的梁柱施了蛀虫,那郎中不说除去祸害,反而拿漆彩遮掩,自然是受了人指使的。   春波苑是婆母武氏命人精心修缮、仆妇皆由武氏挑选,就连秀容堂的郎中都是武氏引荐的。   乍一看,似乎婆母嫌疑最重。   阿嫣却不至于蠢笨至此。   婆母是何性情,这一年来已然明晰,她若想拿捏强塞的儿媳,多的是堂而皇之的手段,用不着如此阴毒。   那背后主使必定极熟悉王府后宅的内情,也知道武氏寻常看重哪些郎中,才会早早布局,连郎中也一并买通,令神鬼不知。   能拿捏武氏看重的人,手腕必定不差。   有暗算她的动机,又有如此能耐和消息的,仓促之间,阿嫣能想到的唯有三人——老太妃、长房高氏、郑吟秋。   具体是谁,唯有回了魏州才能查明白,此刻最要紧的是调理身体。   阿嫣摸着小腹,忽然想起件事情,“那玉露和玉泉呢,她们一直都在我的身旁,没准儿也会被波及。姑姑能否给她们也瞧瞧?”   曾媚筠自无不可。   遂将两人召到跟前诊脉。   她俩虽是小丫鬟,却也是在太师府里伺候的,即便请不动曾媚筠这样的名家来把脉调理,有寻常郎中照看着,身体也不差。   这会儿挨个把了脉,曾媚筠并未当面说破,待两人退下后,只朝阿嫣道:“玉露身上也有亏空之象,却不像你这么严重,玉泉比她还好些,没什么大毛病。回头我一并开个调养的方子,怎么跟她们说,你来决定。”   阿嫣应了,怕被人瞧出端倪,深深吸气抚胸,好半晌才压住心绪,令神情举动皆恢复如常。   再请曾媚筠到客院开药方。   待三张方子都开出来,去花厅用饭之前,曾媚筠又特地叮嘱,说曾家在魏州也有医馆,是她一位堂兄开的。那位堂兄虽不在城里,名气也比不上当地根基深厚的岐黄之家,调理身体却不难。加之人品还算可靠,阿嫣回魏州后若有不适,可召他入城把脉,免得遭人蒙蔽。   阿嫣深为感激,记下名号住处。   待饭后送走了曾媚筠,趁着午歇时将这古怪情形琢磨了一遍,心里大约也有了点数。   自打出了谢奕的事,春波苑里照看得比平时更为精心,饭食也是玉露到小厨房亲自操心的,很难做手脚。且谢珽留在春波苑的日子屈指可数,时常陪她用饭的是嬷嬷和玉露她们,无论饭菜、汤水、糕点、零嘴,都是混着用的。   若茶水饮食上有古怪,玉泉不可能安然无事。   且以常理论,背后黑手盯着的是她,若连玉露玉泉都闹出病症,实在难以遮掩。   可见祸根藏在她独处的地方。   那个地方玉泉甚少踏足,玉露去的次数多些,却远不及她停留的多。   这般推算起来下来,就有些眉目了。   阿嫣暂未声张,睡醒后给卢嬷嬷写了封信,叮嘱她看尽门户,格外留意几处地方,看看是否有人暗中窥探靠近。而后折好,拿蜡封起来,让人尽快送到魏州的管事手里,由他转交给卢嬷嬷,不惊动王府的人。   待一切妥当,启程回随园。   ……   随园里,谢珽神情肃然,正欲出门。   谢家虽远在河东,实则威名远播,朝野上下几乎无人不知。   早年谢衮战死的时候,谢珽率兵斩将夺帅,将北梁残兵的性命尽数留在边关风沙里,于河东百姓而言是保家卫国、报仇雪恨,但到了朝廷口中,被有心人有意歪曲引导,不提震慑边塞,拔除后患之功,只拿枯骨血海说事,将他说成嗜杀残忍,冷血无情。   谢衮之死原就是为了削弱河东之强盛,朝廷哪会愿意让卧榻之侧的猛虎赢得美名,更令皇权危悬?   自是放任抹黑,免得民心归于悍勇戍边的谢氏。   彼时河东麾下情势不稳,谢珽母子合力拔除存有异心的将官,能稳住河东已是艰难,自然顾不上千里之外的声名。   乃至到了如今,都有人觉得谢珽斩尽杀绝,令边地枯骨堆山,恶鬼夜哭,手腕太过狠毒,有失名将之风。   这回郑獬被横扫剿灭,更令群情涌沸。   哪怕永徽帝有求于谢珽,颁了圣旨令谢珽节度陇右,军政大权交得名正言顺,且陇右百姓多半已然归服,仍有人刻意抹黑,暗里造谣中伤。譬如,说谢珽挥兵西进是恃强凌弱,占据州城后放任兵士烧杀抢掠,胡作非为,令陇右百姓苦不堪言,京城外那些流民便是从陇右逃难来的。   甚至编造细节,将所谓的烧杀抢率说得有鼻子有眼,把谢珽说成为敛财弄权不择手段之辈,亦将陇右百姓说得凄苦无比。   归笼起来就一句话——   谢珽拥兵自重,残民害理,对兵将赶尽杀绝,对百姓劫掠镇压,残忍嗜血毫无人性,比南边作乱的流民更为可憎。且仗着雄兵在手,以陇右百姓的性命要挟朝廷,逼迫皇家下旨安抚。   流言悄然滋生,迅速传遍京城。   城中百姓又没去过陇右,更不曾问过外面流民的来处,哪里能辨出真假?因着先前谢珽的冷厉之名,不少人都信了,哪怕有人质疑反驳,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导下,也迅速被压得没了声音。   这般情势倘若放任,谣言定会迅速传出京城。届时,难免有人慑于河东的军威,对谢家既惧且恨,继而生出抵触之心。   无风不起浪,造谣之人必有所图。   谢珽原就有图谋天下之志,拿下陇右后令军中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为的就是消却百姓顾虑,令左右摇摆的军将投诚献降,免却征战之苦、生死杀伐。如今听得这般造谣中伤,焉能猜不出背后用意?   听得消息后立时命莫俦去查。   如今,造谣之人已然查明,他携剑而出便是为此。   夫妻俩在随园门口相遇。   阿嫣才刚下车,瞧着门口已然备了谢珽的坐骑,便猜他要出门。提着裙角才刚跨进门槛,就见他和陆恪、徐曜仗剑昂然而来,步履如风。她不由将脚步微顿,诧然道:“夫君要出门吗?”   “有点事要办。”谢珽驻足,冷硬的脸上尽是寒色,却惦记着她诊脉的事,问道:“郎中怎么说?” 第70章 看穿 姓司的,莫非你也喜欢她?……   随园门口绿竹猗猗, 掩出清凉斑驳的碎影。   阿嫣抿唇,目光扫过陆恪和徐曜。   那两位是谢珽的左膀右臂,平素办事沉稳老练, 在王府机要中枢待久了, 也已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   此刻,他们的脸上却藏了几分焦灼。   想必是有要事赶着出门。   阿嫣这病情说来话长, 不好细述耽搁,便只道:“是有些毛病, 曾姑姑已开了方子, 须好生调养。倒是有件事, 想请夫君帮忙。秀容堂给我诊病的那位郎中用药有些古怪, 夫君能否派人盯着他些,尽量别让他离开魏州?”   清澈的眼眸微抬, 她觑着谢珽心念电转间,想着若谢珽询问缘故,该如何简洁道明。   毕竟那是婆母引荐的人, 从前调理女眷的身体没出过岔子,也算谢家的常客了。她毕竟嫁过去没多久, 在王府的分量有限, 平白无故的让谢珽盯着此人, 未免突兀。   谢珽却二话没问就答应了。   “我派人盯着, 若有异动先扣押起来。他手上不干净?”   “确实有点可疑。”   阿嫣未料他如此爽快, 心头悬着的一块重石有了着落, 竟自松了口气, 唇边遂勾出温柔笑意,“夫君快去忙吧,回来细说。有曾姑姑在, 不必担心。”   这般言辞,分明是病症背后有隐情。   谢珽眉头微拧,因急赶着出门不便细问,便摸了摸她脑袋,躬身凑近了叮嘱道:“好生养着,等我回来。若想起旁的事,随时让陈越来找我。”说罢,没再多耽搁,同陆恪他们快步出门。   翻身上马之前,却将陆恪召到跟前,“即刻递信回魏州,让人扣押秀容堂姓甘的郎中,给王妃诊过脉的。办妥了来会合。”   陆恪应命,亲自去递消息。   谢珽则纵马疾驰而去,望向魏州方向时,眸底厉色渐浓。   统率雄兵镇守一方,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像阿嫣那样心软收敛而留有余地。阿嫣这阵子月事难受,显然与从前迥异,她那样谨慎周全的性子,既说郎中可疑,必定是有依据的,恐怕干系还不小。   打着医者的幌子借药行凶,谋算女眷,对这种人谢珽从不手软。   直接抓了审问便可,免得迟而生变。   秋阳被薄云遮掩,男人冷硬的脸上阴沉而威仪,两匹马迅速驰出巷口,直奔京城一处名为隐园的宅子。   ……   隐园位于闹市。   大抵是取了大隐隐于市的寓意,这院子建在京城里颇繁华热闹的地段,朱色的双扇小门朝街面开着,与周遭并无二致。   推门进去后,里头别有天地,连绵的屋舍平淡无奇,比起周遭峥嵘华美的楼宇,甚至有点寒碜。屋里的陈设颇为雅致,虽无贵重器物,却摆放得错落有致,一盆兰花配上一副随意泼墨而成的字画,外加几样小扇书囊,便可装点得趣味盎然。   起初来这里的多半是名士雅客,听着市井喧嚣红尘热闹,在隔出的小天地里品茶闲谈。后来隐园有了点名气,引得纨绔子弟来访,令主人不堪其扰。   遂将宅院卖出,另寻栖身之处。   买下隐园的是个河东商人,家资颇厚且擅长经营,借着原有的名气将隐园改成了茶舍。茶水器物皆换成名品,价钱翻了十倍有余,却因刻意做出的格调,极受出口阔绰又附庸风雅之辈青睐。   譬如江彻要找的徐元杰。   当朝户部侍郎,众人皆知的吉甫走狗。   此人并非正经靠科举入仕,早年曾在岭南某个刺史跟前充任谋士,最初并无正经官职,混口饭吃罢了,后来屡屡建功,破格奏请朝廷,给了个八品的官职。十余年前那位刺史调入京城,投靠了青云直上的吉甫,顺便引荐了徐元杰。遂由吉甫调入京城,在身边出谋划策。   那个时候,徐元杰官职不过九品。   ——进京时为压口舌议论,特地降了一级。   但这丝毫不影响前程。   有吉甫器重,又有说话办事的能耐,哪怕是个微末小官,都能博得不少建功露面的机会。徐元杰原就长袖善舞,做事圆融,借着吉甫的东风扶摇而上,短短五六年间,便从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中的清贫之士,成了手握朝堂银钱赋税的户部侍郎,直至如今。   蒙吉甫提携指点,言传身教,徐元杰也很会揣摩圣心,这些年里,但凡永徽帝想要的东西,他无不奉承。先前为修缮宫室,四海之内的奇花异草、名贵木料、沉重石材,哪怕远隔千里劳民伤财,他也能变着法儿的弄到跟前。   国库原就空虚,被他把持至今,几乎见底。   这回禁军南下平乱,银钱粮草样样都跟不上,他却仍能巧言令色瞒天过海,半点而都没受责,也算是个奇才。   谢珽被造谣也出自他的手笔。   最微妙的是,他踩着吉甫的恩宠青云而上,背地里却仍与岭南节度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牵系也都瞒着吉甫,藏得极深。就连这次肆意造谣,抹黑河东兵马,看其行事做派,也不像吉甫授意,而是徐元杰在暗里搅弄风云,且手段十分隐蔽。   若非先前莫俦已经摸出蛛丝马迹,对他起疑后特地留意,恐怕很难查到他的头上。   这就非常有意思了。   谢珽查清之后,听闻徐元杰今日又附庸风雅,跑到隐园里喝茶,径直骑马仗剑而来,并未太过掩饰踪迹。   进了隐园,直奔掌柜住处。   小楼位于隐园最角落,松柏掩映,屋舍俨然,背后的巷子里尽是各处来的客商,每日里迎来送往,最宜掩人耳目。   待谢珽健步进门,掌柜恭敬行了礼,便亲自到徐元杰与人闲谈的那间屋中去,敲开门后,客气含笑道:“启禀徐侍郎,红衣先生听闻您在此喝茶,特地让草民传个话,想请侍郎过去喝几杯。”他是隐园的主人,招待贵客时难免帮着传几句话,次数多了,便有些少数人才知道的指代。   譬如这红衣先生,据徐元杰所知,是工部的隋尚书。   对方既让掌柜代为传话,没派身边随从来请,想必是有私密之事要谈,不宜为外人所知。   徐元杰心领神会,起身随他出门。   这一去,就没再回茶舍里来,与他会面等了半天,别说徐元杰,连他的长随都没露面,还当是另有要事勾走了,自管离去。   阁楼之内,徐元杰与长随尽被捆缚。   最擅刑讯的朱九昨晚就已暗中潜入隐园,连同审问的屋舍器具都准备好了,待徐元杰落入掌中,立时下狠手招呼。   如谢珽所料,徐元杰瞧着狡诈贪婪阿谀奉承,一副弄权敛财之态,实则嘴巴很硬,颇会应对刑讯逼问,轻易不肯开口。   朱九费了不少力气,才撬开他的嘴。   这口子一开,后面就容易得多。   徐元杰再怎么硬气,到底是官场上养尊处优的人,这十余年来在京城里享尽富贵,身边有娇妻美妾,膝下有稚子幼女,家资丰厚呼风唤雨,说他神仙般的日子也不为过。如今落入谢珽手中,虽有抵抗之意,比起那些视死如归的死士,实在逊色许多。   弱点一旦暴露,朱九顺势而上,不急着询问他抹黑河东的意图,只掐着死穴威逼利诱,先彻底击溃徐元杰心防。   待三个时辰之后,已然任由摆弄。   遂寻了笔墨,让他修书回府,只说有事外出不便回府,免得家眷闹起来,给这边添麻烦。   徐元杰既已被困,没敢在信中做手脚。   他从前为了讨好吉甫,没少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家中习以为常,见了信后丝毫未曾起疑,如常安置歇息。   谢珽遂放心审问。   抹黑河东兵马的事,徐元杰供认不讳,在户部肆意挪用银钱、敛财藏私的行径,也几乎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唯一令谢珽诧异的,是此人竟是岭南节度使魏津的庶出兄弟,当年伪造户籍投身刺史帐下做谋士,又进京投奔吉甫皆是刻意为之,打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算盘。   这些年里,徐元杰敛的银钱半数给了吉甫,半数落入魏津手中,弥补岭南赋税不足,不易养兵的缺憾。   只不过他将账目做得好看,加之魏津的人从旁遮掩,吉甫亦浑然不觉。   此次流民之乱,也是魏家兄弟从中作梗。   “其实很早就有流民闹事了,家兄在南边用了手段瞒着消息,那些流民闹了几回都被镇压着,我也拦住消息,没让报到京城。暴民们攒了几年后怨气极深,这次拿出造反的架势,才会来势汹汹。”   徐元杰脑袋耷拉,说得有气无力。   簇新的衣裳沾满血迹,汗透了贴在身上,在暗室烛光下尤为骇人。他的手脚俱被短刃钉住,好容易熬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剧痛,这会儿气力早已耗尽,只剩满脸冷汗,苟延残喘。   旁边有尚未派上用场的刑具,血迹斑斑,触目散寒,案上亦有吊命的上等参汤,哪怕半只脚踏进阎王殿都能给人拉回来。   那些酷刑剧痛,徐元杰已不敢尝试。   满身疼痛几乎令他散架,这会儿稍添些许都是百上加斤,能令他生不如死,他甚至不敢挪动分毫,大气都不敢喘。   谢珽端坐在圈椅,眉目森冷。   “流民作乱,横扫诸州,魏津是想等局面乱了,以勤王之名打进京城,坐享其成?”   “是这个打算。”   “十几年前魏津就有篡位之心?”   “朝廷不仁,坐着皇位的昏聩庸碌,原就不配再享江山。魏家与他也有深仇大恨。”徐元杰心志已溃,几乎有问必答,见朱九把玩着一支奇形怪状的刀刃,没等开口,便将旧日仇恨都说了出来。   谢珽勾指,命人抬起他的头。   受尽重刑的人眼神都有些涣散了,瞥见朱九时甚至不受控制的有些颤栗,显然畏惧之极,并未撒谎。   这样看来,魏津才是深藏不露的狼子野心。   十余年前就有了篡位的打算,借着岭南天高皇帝远豢养私兵,挑出徐元杰这么个长袖善舞的庶兄弟,伪造了户籍身份混入朝廷,既将朝廷内情摸得一清二楚,又能谄媚惑主让帝王愈发昏聩、奸佞愈发得志,败尽朝廷威信基业,顺手把国库掏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朝廷孤立无援、皇权摇摇欲坠,被流民轻易撼动,未尝没有魏家兄弟的一份功劳。   徐元杰之所以抹黑谢家,自然是怕河东威名远播,在魏津借勤王之名篡位时横插一脚。若早早败坏了名声,朝堂之上、四海百姓皆将河东兵将视为虎狼,关门相拒,对他魏家自是有益无害的。   只不过……   时光回溯到十余年前,许多事重又翻上心头。   魏津既有此志,对谢家十分提防,那么七年前谢衮的死……谢珽念及亡父,眉目间愈发阴沉,忽而起身,抬脚踩在钉住徐元杰的木板上,居高临下的攫住他目光,“当日狗皇帝谋害先父,据我所知是吉甫在旁鼓吹挑唆。吉甫那边,是你在出谋划策?”   极为锋锐的目光,卷着冷厉威仪,如黑云压城。   徐元杰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   “不是我……”   话音未落,大腿根处便被谢珽一剑刺穿,虽避开了要害不至于血流如注,却也溅得鲜血淋漓。徐元杰猛地惨嚎了一声,疼得浑身几乎痉挛,因大腿被剑钉在木板上,每一下痉挛颤抖,又扯得伤口剧痛,一时间冷汗涔涔,险些疼晕过去。   谢珽一瞧他那反应,便知此事徐元杰脱不了干系,大怒之下,厉声道:“是不是你!”   “是我!是我!”   徐元杰瞧朱九递来短剑,生怕再挨这剧痛,求饶的声音都嘶哑了起来,“是魏津命我做的!”尖锐的声音被侍卫拿布团捂住,刮骨割肉的疼痛几乎令他窒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徐元杰滚落,求饶的声音惊惧而颤抖,“七年之前,他就想过拿河东做文章。”   声音被布团捂着,却仍清晰可辨。   谢珽捏紧剑柄,震怒之下骨节几乎捏得咔嚓轻响,沉厉的眼底遽然浮起猩红。   朱九怕他一怒之下取了对方性命斩断线索,忙硬着头皮牵住谢珽衣袖,低声道:“王爷,大局为重。”   谢珽怒气勃然,心中却已洞明。   七年之前,河东的兵强马壮之势不逊于如今,且谢衮正当盛年,二十余年杀伐之后,在军中的威信无可撼动。这样的威胁,必定令朝廷极为不安,徐元杰的挑唆,不过是将火星吹成火苗。彼时河东军中动荡,他少年意气又怀着深仇大恨,一旦引兵入京为父报仇,哪怕能够拿下京城那些酒囊饭袋,恐怕也会伤亡惨重。   这样两败俱伤的情势,魏津必定乐见其成。   只不过武氏劝住了年少盛怒的他。   遂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魏津的奸计落空,没了引兵入京的由头,才会在流民身上动手脚,搅出这次的流民之乱。   此等歹毒阴狠的居心,不逊于昏君佞臣。   谢珽死死握拳,手背青筋暴起。   ……   隐园之外,京城的秋夜依旧安谧。   阿嫣回到随园之后,立时让人按曾媚筠给的方子抓药,当晚就煎了药汤来喝。谢珽整夜未归,陆恪他们也不见踪影,想必要办的事情不小。她原打算早点去城外别苑拜望徐太傅,瞧着这情势,到底不敢出城给谢珽添乱,翌日无事时,便先去徐家看望徐元娥。   徐元娥殷勤迎入府中。   原本她是想跟着祖父去城外的,只不过别苑里的书斋不够宽敞,里头藏书也有限,徐太傅近来编纂书目,不时得从府里的藏书楼调些书卷过去,需有人在府里支应。男儿们各有官职,女眷中就数她这个孙女最聪慧,对上千书柜了若指掌,便留她在府里找书。   这倒方便了阿嫣。   小姐妹俩许久没见面,谢珽那随园又是无数眼睛盯着的,徐元娥不好去搅扰,此刻在太傅府里,倒自在许多。   两人荡着秋千闲聊,府门之外,周希逸锦衣而来。   那日被司裕拦住后他并未死心。   生来锦衣玉食,尊贵优渥,他对权位银钱并无太多贪图,除了辅佐父亲、游历探查消息外,最感兴趣的就是美色。   阿嫣原就生得貌美音娇,雪肤云鬓,且承袭了祖父书画音律的才情,论灵动论气度,满京城都挑不出第二个来。周希逸阅尽美色,目光比寻常男人毒辣得多,对空有皮囊的女子无甚兴致,碰见这般深藏不露的佳人,自是念念不忘,一心要探明身份。   若能据为己有,自然更好。   他猜得尾随阿嫣会被司裕察觉,便远远避着,待阿嫣娥离开后摸出了徐元娥的身份,派人守株待兔。   自然,他也有正事要办。   永徽帝为笼络谢珽,迅速命人颁了圣旨让谢珽节度陇右,周希逸得知消息后,猜出隐情,故意在诚王府附近流露了身份。果然,今日清晨,诚王就派人请他过府叙话,直至晌午后才告辞而出。   才出来没多久,就听眼线说美人在太傅府外露了面,忙携了名帖,兴致勃勃地赶过来,想借着拜见太傅的名号见上一面。   可惜他运气实在不行。   还没将名帖递给徐家的门房,便又被飘然而至的司裕堵了个正着。   ——他进了京城无所事事,只在暗处护着阿嫣,因着身手卓然,并无旁人察觉。方才阿嫣进府,他没事儿干,仍挑了棵粗壮的老树,叼了根草棍在树干上躺着。远远瞧见那甩不掉的尾巴又露了面,猜得是为阿嫣而来,光洁的眉心微微一蹙,便飘然跃至门前。   周希逸道明身份后还没掏出名帖,便碰上了老对手。   少年面貌清秀,身姿挺拔,抱臂站在他面前,向门房道:“姑娘不会见他。”   门房瞪大了眼睛,“司公子?”   司裕没出声,只拿清冷目光瞥了一眼周希逸。   那门房在太傅府上当差已久,先前阿嫣隔三差五就乘马车来府里,迎接的次数多了,自然认得司裕这张脸。   虽然想不通那平平无奇的小车夫怎会从天而降,但听他的意思,阿嫣显然不愿见这不速之客。且徐太傅最近在别苑,吩咐了访客一概不见,遂拱手道:“太傅不在府中,公子改日再来吧。”   周希逸一噎,未料闭门羹来得这样快。   显然,门房认得这少年。   少年神出鬼没,又将小美人唤作“姑娘”,想必不是亲眷兄弟。在魏州撞见的那回,他的目光都落在了阿嫣身上,并没太留意车夫,这会儿没认出来,想了想,觉得这少年应该是个护卫。   周希逸有自知之明,那日被司裕无声无息的抵住要害,便知道这少年身手绝佳,恐怕他和侍卫联手都不是对手。   且他是求美而来,哪能在府前打架?   但若就此铩羽,难免败兴。   他不至于跟门房计较,只将目光投向了司裕,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你是何人?”   司裕不答,面无表情。   周希逸试着讲道理,“我只是觉得她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想见面问句话而已,何必如此刁难。”   司裕嗤的一声。   他虽是个血堆里走出的杀手,眼睛却不瞎,周希逸在街上靠近时笑容不无荡漾,分明是起了色心,哪里像碰见故人?   冷清目光瞥过,藏了几分暗嘲轻蔑。   周希逸岂能察觉不出意思?   原先他还以为,司裕是身为护卫戒心太强,怕他伤到自家主子,才会这般行事。而今看来,这少年并不傻,早就瞧出了他的意图。京城中高门贵户虽不少,能压过剑南节度使的却不多,他这身份便是公主都未尝不能求娶,寻常人家原本不该毫无理由的阻拦。   这少年明知他的意图和身份,还左拦又挡擅自做主,就是不肯让他靠近小美人,跟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周希逸猜了猜缘故,不由冷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缘之一字更是妙不可言。我本有意结交,你却处处阻拦,姓司的,莫非你也喜欢她,不愿旁人接近?”   他盯住司裕,不悦的问道。 第71章 贪求 喜欢二字,于他而言是贪求。……   夹杂揣测的质问, 令司裕微微一怔。   但他绝不会任人牵着鼻子走,更懒得与人废话。   见周希逸这般胡搅蛮缠,愈发确信所谓的肖似故人是信口胡诌, 不由抬手, 藏在袖中的短剑脱鞘而出。尺许长的剑锋在他指尖打了个转,剑柄落入手中时, 锋芒便逼向了周希逸的脖颈。他用的并非杀招,但多年取人性命的经历使然, 利刃出鞘时仍锋锐慑人。   周希逸退了两步, 眉头微拧。   若换在寻常, 被人连番威胁阻拦, 他定也会过招回敬,反正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怎么闹都行。   但今日显然不能任性。   他此番上京是为了公事,昨日已然透露了身份,今晨从诚王府里出来时恐怕就有人暗里盯梢了。且方才已然报了姓名, 若在此处跟司裕交手,将好端端的登门拜访变成兵刃相见, 未免惹人揣测。   总归线索渐明, 只要这少年不在, 他从太傅府里问出小美人的身份是迟早的事。   周希逸行事向来灵活多变。   他没再纠缠, 往后退了半步, 抬指夹住短剑的锋刃徐徐挪开, 甚至还朝司裕勾出了点笑意, “随意动手,绝非待客之道。这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也不怕给你家姑娘惹麻烦。罢了, 改日再会。”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司裕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跃回树梢,躺在荫凉的树杈之间。   然而心底里却已非风平浪静。   喜欢是什么滋味?   司裕不太清楚。   他自打记事起就被困在万云谷里,周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每日晨起就被抓去训练,夜晚拖着满身疲惫回去时,饭食却只够半数人吃。幕天席地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水和饭食从来都极稀缺,他从小都知道,那些都要拼命去抢,否则会饿死。短短半年内,上百人只剩了七八个。   他们被带入另一处牢笼般的训练场。   那些孩子比他们年长,都是同样挑选出来的,有些人靠的是身手能耐,有些人靠的则是诡诈心机。譬如有人会在夜里动手,尽早斩除争抢的人,只为第二日能多抢到点口粮。那之后,就连夜里那两三个时辰的睡觉时光,都变得提心吊胆,须时刻警惕提防。   司裕很少主动去招惹谁,却也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中磨砺出戒心与决断,将盯着他的人尽数除去。   惟其如此,方可留得方寸落脚之地。   彼时司裕才八岁。   在寻常人家,那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是调皮而少有忧虑的,高门贵户的自不必说,哪怕是贫寒之家,至少也能给孩子一口饭吃。山谷之外的同龄男孩上窜下跳,人嫌狗憎,即便是家境再贫寒,只要混饱了肚子,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还能寻些事情自谋生计。   他却只有走在暗夜刀尖的厮杀。   再长大些,便是更为酷烈的训练与争杀,每个日夜都危机四伏,能赖以保命的只有身手、戒心、应变。   连同种种毒物都曾尝过一遍。   将近十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再无消息。从生至死,除了生身父母之外,这世间甚至没人知道他们曾存在过。有的时候疲极倦极,司裕闭上眼睛,嗅着山风里的血腥味,甚至以为这世间本就是如此,除了争杀再无他物。   像是幽暗长夜,永无天光照入。   无趣至极。   可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将炽烈的阳光洒遍山谷,遥远的峰岭上会有山花烂漫绽放,有鸟翅掠过天际。   他终究想看外面一眼。   后来,他终于在最后一波争杀中拿到了悬于高处的令牌,将能耐相近的对手尽数留在悬崖之下,攀上山巅,有了栖身之处。   他不必再为食物争抢厮杀,不必在漫长的黑夜里警惕而紧绷的入睡,推测明日会是谁丧命离去。他可以在月明之夜、星斗灿烂时,躺在屋顶上,感受拂面而过的凉风,听见草虫的轻鸣,可以在阴雨时蹲在水边,看蛙跳鱼游。那些试探般的刺杀,他也能轻松应对,从未懈怠。   他还曾跟随统领下山,看到山谷外面的世界。   但那一切,似乎与他的想象迥异。   连绵的山峦之外有村落小镇,百姓安居,集市热闹。只不过,当他穿着那身绣有特殊花纹的衣裳走过街市时,旁人总是畏惧而躲避的,甚至目露厌恶憎恨。那时司裕才明白,哪怕只隔着几重山峦,他跟外面的人也像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重世界。   他的手上沾满了血,在旁人眼里是血腥沼泽里爬出的恶鬼,杀人如麻,十恶不赦。   而山谷之外,似乎干干净净。   那些人对他暗藏憎恶,如同他讨厌那些绕着血肉盘旋的蚊蝇,哪怕同样穿着布衣站在热闹市井间,仍旧格格不入。   事实上,自幼与世隔绝杀伐求生,他根本就不会与人打交道。   但他也不愿忍受丝毫异样又嫌恶的目光。   哪怕卑微求存,浴血爬行,少年人的心底里,仍旧有属于他的骄傲。   司裕再也不愿下山。   他只是留在谷中,每逢有任务的时候才会被人带着出去,干净利落的办完事,再回到那座山间小屋。   直到那次刺杀诚王失败,他游过刺骨的水,昏迷在山野之间。   又在那一日,撞上少女关怀的眼眸。   那双眼睛生得漂亮,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像是山涧里不染纤尘的溪泉,灵动含笑,温柔关怀。   视线相触时,如暖流徐徐漫过冰川。   司裕伤势好转后立即不辞而别,原打算回到那座山间小屋,脚步迈开时,脑海里却总浮起她的眉眼。妙丽温柔的少女,像是山岭上最烂漫温柔的花枝,亦如晴日里暖洋洋的阳光,勾着他转身却步,独自在京城外游荡,不愿归去。   他决定尝试一次。   于是仲春二月,他踏过满坡盛开的木芙蓉,站到她面前。   司裕原以为她会拒绝,至少要查清他的来处才答应——毕竟他被救下的时候重伤昏迷,哪怕醒了也不会与人说话打交道,跟京城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同龄人迥异。但她并未深问,在他闭嘴不肯解释,只揣着最后的倔强坚持时,竟莞尔生笑,答应了他的请求。   于是他在陌生的京城也有了栖身之所。   她成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   是不是喜欢她呢?   这个问题司裕从前没想过。   他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她的周全,不容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他愿意为了她跑去街上买那些幼稚的糖果糕点,换她粲然而笑。他愿意任她驱使,无论赶车外出、上树摘果、默然跑腿,只要她心满意足,他也跟着高兴。   从魏州到京城,他看着她被谢珽揽在怀里,十指交扣,温柔打趣,有时候心里也会难过。   但司裕都会迅速压住。   毕竟,她已三媒六聘的嫁为人妇,谢珽与她亲近是名正言顺,他的任何念头都是不轨之心,只会带给她麻烦。   司裕不愿给她添乱。   且喜欢二字,于他而言是贪求。   从弥漫血腥的沼泽爬出,走过十来年的凄风苦雨,跋涉过陌生遥远的千里山河,熬过命悬一线的生死时刻,遇到她殊为不易。司裕不敢贪图,能远远跟着看着,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摘了一片树叶遮在眼上,窥看缝隙外的亮光。   树叶摇动,光影交错,眼前渐渐浮现出少女含笑的眉眼脸庞。   司裕蓦的起身,身形轻飘飘的掠过树梢,远远看向秋千架上烂漫含笑的身影。   他静静坐了很久,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当日在魏州的小院中,阿嫣曾说不愿久留在汾阳王府,有回京安居的打算。哪怕那是有意说给谢珽听的,想必也不是虚言,只不知如今她的打算有没有改变。   司裕即便不敢贪恋,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猜测起来。   ……   远处的隐园里,谢珽就没这等闲心了。   他还在审问徐元杰。   朱九撬开嘴巴后,审问起来其实并不难,但徐元杰背负着魏津的命令在京城潜藏蛰伏了十余年,身上牵系的东西实在太多。且身在中枢,帮着吉甫做了太多的事情,不时就能蹦出一两件关乎紧要的来。   谢珽不宜在京城逗留太久,若有需要查证的,便须尽早派人动手去查。   连着两个日夜,除了用饭出恭,谢珽几乎没踏出小楼半步,就连歇息都是坐在案边,撑着脑袋小憩。   朱九也熬红了眼睛。   隔日清晨,能问的都挖了个赶紧,徐元杰终于求得一个痛快,不再遭罪。   谢珽将所有的事都理顺,记在心里之后,命人将审问时记录线索用的纸笺尽数烧毁,捣成粉末之后和成了泥,丢在角落里。   而后命人将徐元杰设法运出城外,顺便给诚王透露点风声,让对方知晓此事即可,不得留下物证。   莫俦奉命去办,谢珽纵马而归。   他大张旗鼓的回了京城,先是入宫赴宴,后又携妻回门,如今消失无踪闭门谢客,京城里那些想要结交拜访的人难免心焦,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过来。而今见他归来,自然是蜂拥而至,不论拜访是真情抑或假意,碰着位高权重的,总得虚应片刻。   如是耽误了一阵,待扛着满身疲惫回到屋里时,阿嫣正倚窗出神。   初秋时节,院中槭树渐染薄红。   她独自坐在窗畔,罗裙曳地,披帛静垂。屋里点着淡淡的甜香,玉露和玉泉不知去哪里忙碌了,只有两只鸟雀蹲在枝头陪着她。从侧面瞧过去,她的神情有些惘然,眉头微微蹙着,似心存担忧。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俩心有灵犀,在谢珽在甬道无声驻足时,她忽而回过神,目光越过窗槛望向院门。   瞧见他,面上一喜,立时起身迎出来。 第72章 坦白 绵密的亲吻落在了唇上。   阿嫣已经等他很久了。   因宫里的内官已来过好几回。   回京当日, 永徽帝为他赐宴时,将有意借河东猛将平定流民的意图流露得十分明显。谢珽当时虽未拒绝,却也没立即答应, 只说问过河东近况后再做决定。   永徽帝火烧眉毛, 怕谢珽作壁上观,令朝廷处境更艰难, 忙拿陇右节度之权来换。   如今旨意已颁,就等谢珽回话。   谁知他回了趟门之后便消失无踪, 始终没在随园露面。内官被永徽帝催得紧, 寻不到谢珽, 连忙来问阿嫣。   阿嫣只说有事未归。   私下里, 她也让陈越将这事禀报过去,陈越很快拿到了回音, 说谢珽有事在忙,让她以私事来搪塞。   前日傍晚、昨日前晌和后晌,加上今日前晌, 内官已经跑了四趟,足见帝王心急如焚。   阿嫣既有谢珽授意, 自然能稳妥应对。   心底里, 却难免有点着急。   此刻瞧见谢珽, 忙举步迎了出去。两人在屋门口撞上, 她一眼就瞧见了谢珽眼底的疲惫, 眼神比寻常稍黯, 亦添了稍许血丝。即便身姿魁伟衣衫端贵, 整个人却如同利剑蒙尘,不复离开时的冷厉威仪。很显然,他这两日在外面销声匿迹, 必是做了件苦差事。   阿嫣暗生担忧,牵住他的手臂。   “夫君可算回来了,这两日……”话音未落,就见谢珽毫无征兆的躬身靠近,将她抱进了怀中。他抱得没太用力,却默不作声将身体轻轻靠在她肩上,仿佛疲倦之极。   阿嫣微微一愣。   旋即,柔顺的贴在了他怀里。   “我有点累。”谢珽闭着眼,脑袋贴在她的鬓发,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让我抱会儿。”   他确实累极。   即便徐元杰早已认栽,严刑审问时并未抵抗,要在短短两日间将他身上的要紧事都理清,却也极耗费心力。   且审问出的事,无不触目惊心。   谢珽在沙场斩将夺帅,双手染满鲜血,手下累累白骨皆是敌军中的男儿。外人提起来,常将他视为修罗,嗜血冷厉,赶尽杀绝。   殊不知,真的恶鬼藏于朝堂。   徐元杰为虎作伥这几年,虽未明着杀人见血,为了给吉甫和魏津敛财,几乎花样百出。官府赋税只是冰山一角,毕竟,各处军政皆握在节度使手中,朝廷能取的九牛一毛,徐元杰的巨额资财其实来自侵占。   凭着朝廷官员的身份和吉甫的大树遮荫,肆意侵占田地屋舍,卖官索贿,逼死的无辜百姓不知凡几。   后来为营造宫室,讨宠媚上,从各处搜集珍稀万物木石时,不知搅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饶是谢珽久经沙场,见惯生死,听着两人狼狈为奸的种种行径,推想妻离子散的凄苦百姓,也觉心头黑云阴沉。更别说,谢衮也因这些人而遭戕害,英年战死,无数兵将为之殒命。   谢家镇守河东那么多年,万千男儿黄沙埋骨,只为护住山河无恙、百姓安居,让朝廷能安然施政天下,牧养子民。如今,那些由他们护在身后的百姓,被奸佞肆意残害,而庸君坐拥天下,非但毫无建树,还要拔除守边之将,何其可笑可憎!   这朝廷皇室、这贪婪奸佞,是恶贯满盈的泥潭,是他要破开蹚过的荆棘路,谢珽从未犹豫踟蹰。   但他毕竟才过弱冠,更非铁石心肠。   沙场上的争杀是男儿之志,既选择了仗剑纵马,保家卫国,生死取舍时皆有刚烈血性,时日长了,便能坦然接受。   换成手无寸铁的百姓,一切终究不同。   谢珽心头似被什么东西压着,窒闷又沉重,在部属面前却不能细想流露分毫,只能凭理智严审决断。直到此刻,看到少女盈盈含笑而来,眉目如画裙衫轻卷,仿佛一瞬间间他拉回了灯烛昏黄的春波苑,能暂时撇去杀伐决断的威仪城府,在她的身边,做回有血有肉的寻常男儿。   积压许久的疲倦汹涌而来。   谢珽抱着她,什么都不去想,只在她熨帖温柔的陪伴里,放任自己片刻沉溺。   怀里的人柔弱娇盈,大约是察觉了他的情绪,双臂藤蔓般缠上他腰间,不轻不重的环住。明明是柔弱易摧折的身姿,也不知朝堂深藏的险恶人心与翻云覆雨,却像隐藏了柔韧力道,将他从情绪的深渊里轻轻拽回。   她没说话,只静静贴在他怀里。   谢珽抱紧了她,嗅着她发间的淡淡香气,感觉她身体的温柔娇软,渐渐便有旧事漫上心间。月夜的箜篌、窗畔的图画、烛畔的笑靥、枕边的缱绻,那些事美好又干净,将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事渐渐覆盖,到后来,心间脑海只留下她的模样。   这世间仍是值得的。   哪怕帝王庸懦奸佞当道,朝堂内外皆动荡险恶,天地间仍有许多的美好,值得男儿拼了性命去守护。   谢珽长长的舒了口气。   许久,他松开怀抱,眼底的阴沉悄然抚平。   阿嫣仰头,柔软的指腹落在他眉心,将微皱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并不知谢珽这两日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却清楚他此刻的情绪大抵与谢瑁出事时相似,有许多的苦闷挣扎,却不得不碍于身份掩藏克制。   这样的谢珽让人心疼。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几日夫君想必没怎么歇息。去午睡会儿吧?我去熬一碗荷叶汤,夫君醒来了正好能喝。”   她说着,牵了谢珽往里屋走。   谢珽顺从的跟在后面,却将掌心的小手握得更紧,“荷叶汤让旁人去做,你陪我睡会儿。”   “好,那我让玉露安排下去。”   阿嫣唤人进来,吩咐过后让玉露掩了门屏退闲杂之人,而后取开薄毯与他共枕而眠。   秋日不似盛夏难熬,其实她不困。   但谢珽如此疲惫,她既不能在公事上帮着分忧,这些细枝末节上,自然要照顾周全的。凉席尚未撤去,外衫解去后,谢珽熟稔的将她圈进怀里。窗缝里有风悄然钻进来,夹杂远处此起彼伏的蝉声,却也渐渐淡去,只剩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   谢珽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连日的疲惫与沉闷随之一扫而空,睁开眼睛时,有点难得的懒倦,精神却已恢复奕奕。   屋里格外安静,半点动静也无。   阿嫣不知是何时睡着的,枕在他的手臂上,青丝微乱,睡得正舒服。初秋时节单薄的衣衫散开,半敞的胸襟里露出海棠色的抹胸,衬得肌肤柔白若雪。她浑然不知,渐而显眼的胸脯随着呼吸徐徐起伏,目光微垂时,能窥见抹胸内的稍许风光,令人心颤。   胳膊压久了有点麻,谢珽并没乱动,一只手不自觉搂上纤细腰肢,目光流连于近在咫尺的娇躯。   胸前的衣上打了轻盈的蝴蝶结。   绣了桃花的柔软绸缎,服帖而柔滑,系住对襟薄衫,只消轻轻扯开,散了暗扣,便可从她肩臂剥去外裳。   谢珽那只手惯于解甲握剑,从未解过女子的衣衫。   然而此刻,夫妻拥卧在凉席枕榻上,从缱绻安静的梦里醒来,暂将屋外的琐务杂事抛开时,他却很想试试。那只手鬼使神差的摸索上去,悄悄一拽,蝴蝶结随之散开。修长赶紧的手指灵活摆弄,轻易将藏在蝴蝶结下的隐蔽盘扣解开,连同底下的两粒一并松了。   衣裳滑落,露出既薄且透的中衣。   有外裳遮着时,这中衣足以掩盖窈窕身段,此刻却只剩半隐半现。   谢珽的目光落在纤细腰肢。   他抬起手,隔着中衣一寸寸拂过去,自纤腰至秀背,而后在极柔软处停顿。   并非他克制自持,而是阿嫣睁开了眼睛。   漫长的午睡让她有点懵,大抵是被身上打乱的这只手扰了睡意,她睁眼时眉头微蹙。两人皆侧身睡着,目光对视片刻,品咂出男人眼底的缱绻时,她才后知后觉的低头。瞧见衣衫半解,胸脯未露,她立时红了脸,还未开口,谢珽便已倾身压了过来。   绵密的亲吻落在了唇上。   比起上回的粗暴,他这回可算温柔,手掌隔着衣裳落在肩背,默不作声的俯身亲过来时,手掌亦游弋而上,落在她颊侧。   轻拢慢捻,自脸颊到耳畔。   每一寸肌肤都是柔暖的,在午睡过后格外温软。   阿嫣原就睡意朦胧,被谢珽忽然拥在怀里温柔亲吻,恍惚间,似跌入另一重梦境。   她枕着他的手臂,整个人都被圈在怀里,气息交织时,男人的温柔自唇畔之间直抵心间。她闭上眼睛,任凭梦境蔓延,试探着回应。   吻从唇边挪至耳畔,至日渐妖娆的眼角眉梢,再回来时,撬开唇齿如同水到渠成。   阿嫣笨拙回应,檀舌乍触即分。   谢珽却似得了鼓励,吻得渐而用力,怀抱亦不自觉的收紧。   直到中衣悄然散落堆叠。   肌肤触到凉席时,阿嫣总算从沉溺中惊醒过来,轻轻按住他的手。   谢珽微顿,隔了那么近的距离看着他,深邃的眼底映出倒影,温柔贪恋,亦竭力克制。   阿嫣的手挪到了他脸上。   瘦削而冷硬的轮廓,在初嫁过来时曾那样生疏冷厉,令她不敢靠近半分,只如履薄冰的照顾起居,事君如事虎。此刻,他的眉眼爽澈如旧,神情却已是床枕间的温柔亲近,在她的指尖摩挲过唇瓣时轻轻咬住。   阿嫣勾了勾唇,目光微觉迷离。   心头轻颤,她知道此刻心底的感觉,缱绻眷恋并不比他少。   这趟回京,没了老太妃和王府的琐事压在心头,没了旁人虎视眈眈,她跟在谢珽身边,其实颇为轻松。回府那日他为她撑腰,是芥蒂祖母和楚嫱言而无信,对待她的双亲兄弟,仍是颇和善的。以他对朝廷的敌视,能做到这地步殊为不易,之后阖家游园,他陪着她重温旧日乐趣,不无宠溺纵容。   在祖父昔日居处,他也曾与她弹弄箜篌,那样默契而心有灵犀的陪伴,亦极令她触动。   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男人,与刚嫁进去时的初衷彻底背离。那个清晨,谢珽忽然发疯将她困在床榻亲吻后,她甚至想过,倘若谢珽要成夫妻之实,她也是愿意的。哪怕前路叵测,情势交迫、群狼环伺之下,或许有朝一日她不得不离开王府,她也愿意放肆一回。   这个夫君,早已不止是名分而已。   但曾姑姑的叮嘱犹在耳畔。   阿嫣任由谢珽唆她手指,低声道:“这两日里,夫君不在随园,外头有好些人造访。”   “嗯。”谢珽含糊回应,反手握住她指尖,缱绻落在腰腹。   阿嫣没躲,将永徽帝派内官三催四请,想让他入宫面圣的事说了。见谢珽对此不以为意,似不甚放在心上,便又道:“夫君回来时,可曾闻到屋里的药味?”   这么一提醒,谢珽倒是想起来了。   去审讯徐元杰之前,阿嫣曾让他盯着秀容堂的郎中,说那人十分可疑。   谢珽记得,来京城的路上她身体不适,也曾提起请医问药调理身体的事情,言语间虽抱怨药汤难喝,却因那郎中是武氏引荐的,颇为信任。如今态度骤变,以她谨小慎微的行事,既说那人有猫腻,定是有了证据。   谢珽心头微沉,旖旎心思随之稍稍收敛。   “你那日诊脉时郎中怎么说?”他神色稍肃,抱着阿嫣坐了身,却仍贪恋满怀柔软,搂在怀里不肯撒手。   阿嫣任他摆弄,将事情徐徐道明。   曾媚筠的医术没得挑,又是看着阿嫣长大的,熟知身体脉象,她的话毋庸半点置疑。   谢珽原以为是郎中包藏祸心,在药方上做手脚,令阿嫣身体不适,被京城的郎中察觉了出来。听她说祸根早已埋下,那郎中故意包庇糊弄,试图瞒天过海,神情渐渐就冷沉了下来。   “是有人蓄意为之?”   阿嫣点了点头,“我入口的东西向来留心,不至于长年累月的出岔子,想必是在隐蔽处藏了什么东西,日子久了侵及体肤,令身体有损。能靠着散出的味儿伤人,这药必定不简单,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能配药的人不少,但能把手伸进春波苑的却不多。”谢珽清晰记得阿嫣月事时的难熬模样,不自觉伸手贴向她小腹,脸上笼起怒意,“郎中我已命人扣押,想必此时口信已经送达,回去后定须严查!至于背后主使,你可有猜测?”   阿嫣咬了咬唇,微微迟疑。   她做事向来讲求实据,哪怕心里有猜疑,也得拿到些证据才可宣之于人,免得无凭无据,说出来徒生是非。   尤其这事关乎王府的后宅。   郑吟秋在谢珽心中分量如何姑且不论,老太妃是他的亲祖母,二房的高氏是谢砺的发妻,即便抛开二十余年相处的交情,为着阖家齐心协力,谢珽也会敬着婶母几分。这两人在王府后院里的分量仅次于武氏,一旦闹出事情,还会将谢砺父子和谢巍牵扯进来。   朝廷里前朝后宫彼此牵系,王府亦然,谢砺和谢巍若心生不满,动摇的将是河东军政。   相较之下,她只是强赐来的王妃。   哪怕谢珽生了情意,愿意将她护在身后,这点时日未久的夫妻情分和军政孰轻孰重,谁也拿不准。   秦念月的前车之鉴尚未远去,郡主旧部尚且棘手,若将谢家两位叔叔也牵扯进来,她实在不知谢珽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更何况,朝堂上错综复杂,谢珽所谋远大,须河东众将归心扶持,此时更不可生乱。   阿嫣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指尖。   谢珽捧起她的脸,觉出她内心的迟疑,“你有猜测,是不是?”   “只是猜测。”她低声道。   “不敢说?”   阿嫣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抿了抿唇。   谢珽素知她的心性,瞧着这情形,焉能猜不出她的顾忌?冷硬含怒的脸上浮起稍许温柔,他伸臂将她圈在怀里,神情亦郑重起来,“我既陪你回门,众目睽睽的认了夫妻身份,就是打算护你一辈子的。你有任何猜测,尽可同我说明白。”   “我们俩是一伙的,不必顾忌。”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握,语气如同呵哄。 第73章 护食 “你盯着内子作甚?”   后晌风静, 帘帐长垂。男人睡起时鬓发微散,衣衫半敞,冷硬的脸上虽笼了怒意, 于她却只有关切。   所谓的一伙儿, 真如孩童一般。   却无端让她觉得能够信赖。   阿嫣莞尔,既没了顾忌, 便坦然道:“曾姑姑说那药是日侵月蚀,将身子慢慢掏空, 自然须藏在春波苑里。若对方是小锦那种来路, 确实有不少法子下药,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法买通郎中。那是母亲引荐的人, 哪是能轻易勾结的。”   谢珽点了点头。   王府用的郎中确实是精挑细选,查过家底儿的, 平素也有人留意。若有京城的奸细妄想买通,总会露出痕迹。   “所以你觉得,买通她的是女眷?”   “不错。那郎中是妇科圣手, 不止王府女眷,魏州城的高门后宅也多会请他过去。且女眷诊脉时, 多半会屏退闲杂之人, 只留亲信在旁。这种时候最方便密谈议事, 且有诊脉做幌子, 神不知鬼不觉。”   “我嫁去魏州已有一年, 女眷们是何态度, 大约也摸清了。我所认识的人里, 有动机下药又有这手段的,数得过来。”   阿嫣觑着谢珽,先报出了祖母。   见谢珽眉头微动, 并无不豫之色,愈发放心了些,遂说出缘由——   赐婚和替嫁这两件事上,老太妃都极为不满,明明一生尊荣身居高位,却仍丝毫不掩对她的排斥,心中之偏见可见一斑。河东麾下从不缺出挑的女子,阿嫣若无孕无嗣,老太妃正可另挑中意的。王府里人员繁杂,她想在春波苑放点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其次,便是二房的高氏。   高氏与阿嫣并无怨仇,但那位身在王府牵系甚广,又有意捧着老太妃,多少能窥出私心。她久居王府,若想在春波苑下手,也有的是法子。只不过嫌疑相对少一些罢了。   最后就是郑吟秋。   “这位郑姑娘是何做派,殿下想必是清楚的。”阿嫣毕竟也是京城长大的高门贵女,很清楚内闱之事,“女子到了及笄之龄,多半得谈婚论嫁。自然,也有不着急的,比如我徐家姐姐,因着祖父爱护,一心要挑个中意的,至今仍未定夫家。”   “但这种女子多半颇有心气,自有安身立命的去处,不甚看重婚嫁的事。”   “郑吟秋可就不同了。”   “表妹出阁之后,她三天两头往府里跑,心里藏着怎样的算盘,路人皆知。奇怪的是,母亲摆明不肯要,夫君也没半点纳妾之意,她连番受挫,怎就不着急呢?上赶着给人做侧室的贵女原就不多,她这样越挫越勇的更是少见。”   “跟徐姐姐不一样,她拖着不肯议亲是为了嫁进王府,哪怕为人侧室,哪怕耽搁芳华。”   “可她怎就笃定,往后必能嫁进王府?”   “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事情阿嫣早就琢磨过几回,如今提起,只觉可疑之极,“若这药与她有关,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只要我伤了身子,没法绵延子嗣,不论是休妻另娶,抑或纳孺人媵妾,春波苑里都得添人。届时,有祖母疼爱引路,她极有胜算。”   这些细节,谢珽其实从未深想过。   军政都忙不过来,郑吟秋在他眼里不过是祖母的娘家内孙女,有点贪图的官宦之女而已,不值得太费心思。   此刻听了剖析,亦觉此女十分可疑。   阿嫣见他听进去了,续道:“还有件事,夫君或许不知。”   “去年十月演武之事后,表妹曾撺掇祖母,在客栈里闹了一场。据表妹所说,是身边的丫鬟出门时遭了毛贼,追过去后无意中撞见,她才知道的。其实当时,我曾在客栈闻到一股香味,跟郑吟秋身上的极像。但事后留意查问,却没再看到她在客栈露面。”   “那种香极名贵,味道虽不算多浓,留香却久,能用的人不多。”   “若当时不是巧合,而是蓄意呢?”   “郑姑娘是照月堂的常客,祖母身边不少人是郑家出去的,与她也颇熟悉。表妹的那些心思,同为女儿家,其实多少能瞧出来,郑吟秋那样心细,又常去照月堂,不可能不知道。”   “若是郑姑娘最先看到呢?她想必会去客栈里,事先问清楚来路,发觉有机可趁,便在我去客栈时,借着照月堂的熟人引诱表妹派人去买东西,又让毛贼引到客栈。”   “以表妹的性子,捉了这把柄,定不会轻易放过。无论成事与否,她都能撇得干干净净,坐在远处借剑杀人。”   这些事,都是阿嫣的揣测。   她甚至没跟玉露说过,怕不慎惹出是非来。   但疑虑深藏,串珠成线,终不能忽视。   阿嫣的眼底已然清澈沉静,抬眸婉声道:“自然,这都是我的推测,并无半点实据。说出来,只是想供夫君参详。”   “我明白。”谢珽沉声。   当时秦念月闹出客栈捉奸的事,曾令他极为尴尬。秦念月对此供认不讳,他盛怒之下,纵然觉得事情过于凑巧,却也无从追问。这世间原就有许多巧合,有些是人为,有些却是天然二横,巧得让人难以置信。若无凭据线索,不宜妄生揣测。   而今看来,表妹未尝不是被人利用,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当日的招供重新浮上心间。   闺中尊养的姑娘,偏巧在阿嫣出门去客栈时,听到仆妇议论,勾动采买笔墨的心思;偏巧在那日遭了毛贼,身手灵活得连王府仆从都没防住;偏巧就跑到了客栈跟前,还偏巧在阿嫣出门时被人被人推了一把,瞧见阿嫣的身影……   若果真是郑吟秋蓄意而为……谢珽脸色渐沉,眉宇间的些许温柔亦尽被冷厉取代。   “如此处心积虑,其心可诛!”   “这些也只是推测……”   “我知道。”谢珽捏了捏她的手,如同安抚,“无论是谁,查实之后定须严惩。”   阿嫣咬了咬唇,低声道:“郑姑娘身后是郑老刺史,两位长辈又会牵扯到二叔和三叔,只怕会令夫君为难。”   “先齐家,后治国,若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如何保护一方子民。”谢珽瞧见她眼底的忐忑,微微俯身与她额头相抵,神情间流露出歉疚与疼惜,语气却冷沉而笃定——   “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   “放心,不论查到谁头上,都不会姑息!”   ……   有谢珽做后盾,阿嫣心里踏实了不少。   当日后晌,内官再次登临随园,传了永徽帝的口谕,欲请他入宫一趟。为了示好招揽,还设了宫宴招待。   谢珽端然接旨,翌日清晨携阿嫣赴宴。   这日的天气不甚好,早晨起来就阴雨绵绵的,将窗外芭蕉打得轻响,待换衣出门,风里竟自添了稍许凉意。   夫妻俩乘车到了宫门口,由御前伺候的内官亲自来迎,往太液池畔的永宁殿走——那处殿宇依湖而建,虽不及麟德殿雄伟轩峻,却因临水而建,就着淼淼烟波和亭亭菡萏,别有雅趣。   宫人恭敬撑伞,夫妻俩并肩而行。   雨势渐弱,却仍有点滴细丝打在伞面,穿过数重廊宇,在通往太液池的宫廊上,却忽然遇到了熟人——   锦衣玉服的诚王和周希逸。   谢珽昨日接旨时就曾向内官透露,说出兵之事非同小可,素闻诚王在朝堂上颇有几分威望,对平叛之事也有经历见解。故而今日之宫宴,愿与诚王一会,将彼此态度问明白,免得谢家有意相助,却遭人忌惮误解,吃力不讨好。   永徽帝巴不得他帮忙平定乱局,立时应了。   此刻遇见诚王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周家竟也派了人到京城,且跟诚王牵连在一处,被带来赴宴。   按说,以剑南节度使周守素的行事,在郑獬被诛、陇右军政大权未定时,派人进京刺探消息,观望朝廷的态度,也算情理之中。但周希逸素来隐姓埋名的四处游荡,如今却亮明身份勾搭上诚王,此举颇可玩味。   游廊金绘彩画,在秋雨里蒙了层雾气。   两拨人虽是从不同的宫门进来,却都要去往永宁殿赴宴,迟早难免相遇。   谢珽故意放缓了脚步。   片刻之后,在游廊交汇处相遇。   诚王原就将谢珽视为嚣张狂悖之人,昨日听闻户部侍郎徐元杰暴毙于郊外,似跟消失两日的谢珽有关,心中愈发觉得此人居心险恶,胆大妄为。奈何风声虽送到了耳中,京兆尹的人昨晚也匆忙立案,至今却没寻到半点实据。   他不好凭空指责,又看不惯谢珽肆意妄为的做派,哪怕竭力克制,神情仍极冷淡,与平常的八面玲珑迥异。   这般反应恰如谢珽所愿。   谢珽只做不知,随意拱了拱手,目光瞥向旁边的周希逸。   两家虽曾联手攻伐陇右,就连如何策应配合,都是谢珽跟周希逸亲自商定的,但始终避着耳目,未曾声张。不论周家是否泄露过底细,谢珽这一瞥,全然是碰到陌生人时的打量,不掺杂半分旁的情绪。   谁知视线挪过去后,周希逸竟毫无反应。   他在盯着阿嫣,目光一错不错。   谢珽方才相向而行时,就看到周希逸在打量这边,原以为是冲着自己,如今看来,竟像是冲着阿嫣?他暗自皱眉,瞥向身侧,就见阿嫣盈盈而立,神情间并无半分异样。   再瞧周希逸,仍死死盯着阿嫣。   这样的举动属实唐突之极,以周希逸的身份见闻,更不该在宫廷里犯这般错误。然而此刻,那位竟丝毫不顾失态,一双眼睛盯住阿嫣时,年轻英俊的脸上只写了两个字——   震惊!   谢珽很不喜欢妻子被人这样盯着,尤其周希逸的目光里藏了对美色的贪图,似觊觎已久。   他看向诚王,沉声道:“这是?”   “剑南节度使之子。”诚王没打算隐瞒,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得意,侧头拍了拍周希逸的肩膀,“这就是汾阳王。”   “哦。”周希逸惊而回神,有点魂不守舍,“拜见汾阳王。”   谢珽皱眉,“你盯着内子作甚?”   极直白不豫的质问,令周希逸稍生忌惮,他竭力收回视线,脑袋里还嗡嗡作响时,寻的借口也颇拙劣。   “王妃长得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其实何止是相似!   方才瞧清阿嫣面容时,周希逸固然惊愕,内心里却不肯相信她是汾阳王妃,下意识盼着是容貌肖似。毕竟,两回见面时阿嫣皆打扮得清雅,又轻车简从,与王妃的富贵气派毫不沾边,加之气度灵秀,姿貌娇美,实在不像嫁为人妇的。   直到两处遇见彼此行礼,阿嫣款款说了声“见过诚王”。   即便身在宫廷,她的姿态有意端庄,那声音却仍熟悉得令他头皮发麻,旋即掀起心底的惊涛骇浪。   竟然真的是她!   她怎会是谢珽的妻子!   那一瞬,周希逸只觉天翻地覆,以至震惊失态而浑然不知。   但既被拉回神思,总不至再次沦陷。   周希逸竭力收敛着视线,跟在诚王的身后,一道往永宁殿里走。心思却尽被这意料之外的相遇占据,将几回相见的情形翻来覆去的琢磨,余光忍不住往阿嫣侧影上瞟。   被谢珽察觉后,侧身挡住。   周希逸无法,只能暂且收敛,直到进了永宁殿,分宾主落座,周希逸坐到阿嫣对面,目光便又肆无忌惮地投向她。   ……   殿宇宽敞,秋雨中凉风习习。   永徽帝安排了乐师助兴,因不是典礼之类的大场合,便选了清雅丝竹,在远处的水榭里细细弹奏。乐声隔着水面遥遥传来,既可为这小宴添几分雅趣,也不至于打扰旁人交谈。   永徽帝居中而坐,下首两列桌案摆开,太子与谢珽左右相对,阿嫣与诚王对坐,吉甫的对面则是周希逸。   昨晚谢珽接旨之后,永徽帝其实打算请徐太傅过来敲敲边鼓。   毕竟阿嫣与徐太傅交情极深,与祖孙俩无异,谢珽在太师府的那些行径又未遮掩,显见得十分呵宠阿嫣,若有徐太傅在旁劝说,想必能给几分薄面。   但徐太傅婉拒了。   永徽帝幼时由太师教习读书治国之事,他这太傅则是被喜爱书画雅事的先帝瞧中,重在教导诗书等事。永徽帝厌烦政务,对书画之类消遣之事颇有兴趣,也颇喜爱太傅。然而身为帝王,既坐拥天下,自有重任在肩,他登基后本末倒置,加之宠信吉甫、荒疏政务,终归令忠正之臣不满。   这些年间,徐太傅与他也渐渐疏远。   阿嫣先前已经说了会单独去别苑拜望,徐太傅更不愿将她拽进朝堂和节度使互搏的深渊,遂寻了借口婉拒。   永徽帝无法,只能召了兵部尚书和精于文墨的重臣作陪,碍着剑南节度使的身份,安排在宴席末尾。   饶是如此,永徽帝也不愿错失。   哪怕徐太傅不在场,也能拿来当招牌,他不急着去碰冷硬寡言的谢珽,先跟阿嫣谈论书画音律,不时就要提几句徐太傅。这件事上,永徽帝的造诣不逊于名家,就着遥遥飘来的乐声侃侃而谈,又有臣工凑趣,令氛围颇为融洽。   酒过三巡,永徽帝许了阿嫣不少名画。   都是藏在宫廷的珍宝,难得一观。   他随手赠送,阿嫣哪怕知道是有所图谋,仍颇欢喜期待,谢珽在旁瞧着,不自觉也露笑意。   吉甫遂含笑起身,切入正题。   ——他昨晚也得到了徐元杰暴毙于城外的消息,虽则心惊胆战,却因没什么线索,暂且只能按捺。这会儿宫宴之上还是得恪尽职守,给永徽帝办事。   节度陇右之权,已然颁旨赋予,今日有意示好,更不掩拉拢之心。   谢珽听了吉甫的提议,竟自露出笑意。   “皇上所问之事,微臣已斟酌过。保家卫国原就是男儿之事,河东军中尚有余暇,既逢流民作乱,自当为皇上分忧。臣已拟了将士的名单,请皇上过目。”   谢珽取出备好的奏折,呈于内官。   永徽帝瞧过之后,愁忧许久的眉目总算舒展,道:“谢卿高义,为朕解了燃眉之急,朝廷自当感念!”   话音才落,便见诚王忽而起身。   “父皇,儿臣还有话说。”   意料之中的反应,谢珽的神情岿然不动。   永徽帝原是应谢珽之请才召他入宫陪宴,此刻有点怕他搅了美事,目光不无威胁的压过去,“谢卿为朕分忧,堪为群臣表率,你身为皇子,应学着些才是。”   “儿臣尽心竭力,从无懈怠!”   诚王先顺着圣意表态,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河东离京城颇远,又在京城以东,未必清楚南边地形民情,若想平定流民之乱,也人生地不熟。儿臣举荐一人,或许更为妥帖。”说着话,朝周希逸递了个眼色,道:“这是剑南节度使之子,父皇已经知晓。他们父子同样骁勇,也愿为父皇分忧。”   话音落处,周希逸慨然起身,行至厅中恭敬行礼,朗声道:“微臣谨奉父命入京,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一语既出,众人皆露诧色。   毕竟,先前永徽帝试探剑南的态度时,周守素置之不理,分明是隔岸观火。如今忽然转了态度,着实令人诧异。   诚王接着道:“汾阳王镇守河东,确实是国之栋梁。但南北两地风土气候不同,战场地势殊异,河东兵将到了荆楚之地未必能适应,相隔路远也难以调兵。倒是剑南,原就有接壤之处,由周家出兵平叛更为方便。”   这当中的差别,在场之人谁不知道?   若周守素早些表态,永徽帝绝不会求到谢珽的头上,连擅自调兵横扫陇右的事都不计较,摆出那般卑微姿态。   没准还要按律例给谢珽问罪。   如今周家骤然转了态度,借诚王之口在此言明,想必是因谢珽入京,接了节度陇右之权而起。节度使们各自打着算盘,朝堂情势原就瞬息万变,原本没人愿意接的烫手山芋,忽然又似抢手起来。   满厅目光,不由齐刷刷落到谢珽身上。 第74章 激怒 火上浇油。   谢珽的神情没半分变化。   他仍旧端坐在案后, 挑了块嫩嫩的鱼肉,细嚼慢品,连眼皮都没抬, 更无意掺和口舌之争。   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反倒是永徽帝有点尴尬, 道:“周卿既愿出力平乱,自是忠心可嘉。流民四处作乱, 若是谢卿与周卿两处夹击,则可一击而溃。”   诚王当即道:“父皇!儿臣以为, 有剑南出兵平乱即可, 汾阳王远在河东, 又需镇守边地, 无需调动。”   原本近乎敲定的事,忽然被一杠搅乱。   永徽帝面上微露不豫。   若周家早些表态, 他定会深信不疑,厚赏重用。但先前禁军兵败,京城孤立无援, 他派人去剑南时,周守素的态度却极为含糊, 一瞧就是袖手旁观。   永徽帝虽不擅理政, 在龙椅上坐久了, 大约也能揣摩出周家的打算——   剑南坐拥天险, 富庶一方, 是个易守不易攻的好地方。若朝廷强盛、皇权稳固, 剑南尚需俯首称臣, 非但要如实缴税,便连节度使的任免都须听命。可一旦朝廷式微,无力辖制, 便能偏安一方,将赋税权柄留在自家,守住门户后,便与土皇帝无异。   周守素显然是想当土皇帝。   先前郑獬握着陇右时,对剑南之富庶虎视眈眈,周守素不胜其烦,有求于朝廷,虽不甚听调令,赋税上倒未太过贪扣,勉强过得去。后来谢珽举兵,南边生乱,禁军平乱失败后,周守素立时换了嘴脸。   很显然,周家乐见天下生乱。   只要流民未平,朝廷时刻危悬在乱兵刀锋之下,自然无暇去管剑南的事。而别处节度使中,除了郑獬那种愣头的,没人会闲得没事干去攻打天险自找麻烦。斗而不破的乱局,于周家而言是最有益的。   如今周家忽然示好,不管背后是何原因,打着多复杂的算盘,有一点几乎是确定的。   周守素绝不会彻底平定乱民。   更不会让朝廷安稳。   此刻,皇家若出尔反尔赶走了谢珽,周守素会如何行事,谁又说得准?   反倒是谢珽,虽说桀骜狂悖、藐视朝堂,却不似周家首鼠两端。只要能平定流民之乱,解了燃眉之急,河东的两侧还有宣武和河西两位节度使夹着,有斡旋的余地。   总比让周家吊着不上不下的好。   他心里掂量过后,便觑向吉甫。   吉甫最会揣测圣意,焉能不知帝王的心思?且诚王颇有野心,不像贪玩的太子好拿捏,他既忍气吞声的求了谢珽,自然不愿坐视诚王与剑南联手,凭空夺走这差事。   遂起身拱手道:“汾阳王连选派将士的名单都拟了,可即刻调人南下,协助禁军平乱。若流民顽固,实在难以镇压,再请周将军出手也不迟。”   诚王岂会退让,当即争辩了起来。   ……   朝堂情势上各有见解,单凭一张嘴巴自然很难说服对方。   诚王原就对谢珽深怀忌惮芥蒂,见谢珽明面上与吉甫携手,暗地里肆无忌惮的斩除徐元杰,只觉此人狂傲悖逆,绝非善类。但徐元杰的事上他没半点证据,此刻就算想离间也无实据,便只能挑着旁的来说——   “汾阳王固然英勇善战,却也有狠辣无情之名,战场之上向来斩尽杀绝,从不留活口。这样的能耐,对敌时自然无妨。但朝廷解决民乱,为的是江山稳固、百姓安居,既需震慑也得安抚,若尽数赶尽杀绝,未免不妥……”   叽叽咕咕的长篇大论,自幼熟读的理政治国之语,他信手拈来。   总而言之一句话,谢珽心狠手辣,若对乱民赶尽杀绝,不合朝廷平乱的初衷,也会令流民恐慌,誓死抵抗,令平乱之事更为棘手。相反,剑南节度使调兵遣将都极为方便,是平乱的最佳人选。   先入为主的揣测,他说得堂而皇之。   永徽帝素来看重颜面,纵觉得诚王这话有点过分,却不好在宴席上发怒斥责,只渐渐沉了脸。   谢珽置若罔闻,仍岿然端坐在席上,举箸慢尝菜品,不辨喜怒。   阿嫣心里却渐渐腾起怒气。   哪怕从不踏足朝堂,她也知道诚王今日为何执意阻拦,无非是存了夺嫡的私心,想将筹码握在手中而已。   原本永徽帝说两家合力夹击时,谢珽与周希逸均未出声反对,偏他不肯死心,摆着慷慨之姿大放厥词。流民作乱火烧眉毛,他身为皇子,看重的仍只有私心!   何况,谢珽怎么就赶尽杀绝了?   两次陇右之战,谢珽均以严明军纪约束将士,对百姓秋毫无犯,对归降之人亦宽容而待,省了不少兵锋。诚王听信污蔑的谣言,为着一己之私,对谢珽这般攻击,将河东将士的一腔热血污蔑为阴鸷毒辣,着实可恨。   而谢珽似懒得费口舌,任由对方说长道短。   阿嫣忍了又忍,终于听不下去。   “诚王殿下这些话,未免揣测过甚。陇右如今是何情形,有目共睹,百姓安居不说,领兵献降者不在少数,何曾赶尽杀绝?殿下身为皇子,原该明察秋毫,心系百姓疾苦,这般听信谣言肆意污蔑,难道也是先贤教导?”   声音柔韧清越,不高不低。   谢珽微诧,偏头瞧过去,就见她脸上笼了薄怒,两只手在袖中轻攥,显然是在极力克制。   今日是奉旨入宫来赴宴,她穿了觐见的礼衣,浮花堆绣的衣裳贵重典丽,高堆的发髻间金钗轻摇,珠串长垂,衬得眉目极为明艳。此刻满厅权贵,她敛袖端然而坐,虽说年岁尚弱,因着姣丽容貌和高华姿态,气度竟也半点不输。   她惯常沉得住气,甚少与人争执。   这会儿是在维护他么?   谢珽早已习惯阴鸷冷血的评语,诚王那些话在他而言跟嗡嗡乱叫的蚊蝇无异。听之任之,不过是等待时机而已,心中实则毫无波澜。   此刻见阿嫣打抱不平,他心中竟然有点高兴,才要伸手牵她以作安抚,就见诚王转身,锋利的目光迫向阿嫣。   “朝堂之事,岂容女眷插言!”   极傲慢的语气,带了点气急败坏,似全然未将这名不见经传的先太师孙女放在眼中。   谢珽闻言,蓦的眸色一冷。   长案上佳肴美酒摆满,离站在御前弄舌的诚王约有丈许,谢珽霍然起身,毫无征兆的飞身而起,身形越过桌案酒菜,袍袖舒展时,鹰鹫般扑向诚王。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莫说皇帝臣工,就连周遭侍卫都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拔剑时,谢珽已然扑到诚王跟前。   修长的五指探去,轻易扼住咽喉。   谢珽落地站稳,借着俯冲之力,推得诚王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后面的侍卫们阻拦不及,惊而却步,诚王骤然受惊,被扼得呼吸一窒,几乎面如土色。就连上首的永徽帝都脸色骤变,高声道:“谢卿,快住手!”   谢珽并未回首,只冷冷盯住诚王。   “朝堂之事,众人皆可商议,楚氏是我的王妃,为何不能说话?”他阴沉沉的目光压过去,丝毫不掩冷厉威仪,捏在脖颈的手指稍稍用力,令诚王几乎无法呼吸。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人,想在弹指间取人性命,实在轻而易举。   诚王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般惊吓?   呼吸被扼,脸上迅速涨红,他对上谢珽冷沉的目光,清晰觉出其中的锋锐杀意。   喉咙里咯咯轻响,他试图掰开谢珽的手指。   谢珽纹丝不动,直到永徽帝和几位朝臣连声阻止,诚王眼底浮起惊恐,才松开了力道。   满厅的人都被惊得鸦雀无声,或震惊或恐惧的目光齐齐落在谢珽身上,诚王骤然间呼吸通畅,被用力吸入的一口气呛住,弓腰咳嗽起来,比起方才慷慨而谈的姿态,实在狼狈之极。   谢珽回身,觑向了永徽帝。   “平乱之事如何安排,皇上随意决断。若周将军愿意为君分忧,微臣乐见其成,若须河东将士效劳,微臣也愿尽力。都是为朝堂百姓,诚王大可不必如此污蔑,辱没河东兵将的满腔热血。”   他拱了拱手,将态度摆得分明。   永徽帝暗自松了口气。   只要谢珽别摆出太过强硬的态度,这事就好办些了,至于方才那惊魂一击,恐怕也是诚王言辞太过锋利,又随口蔑视王妃,惹怒了谢珽。征战沙场的人原就血性而傲气,如今情势特殊,谢珽此举虽狂悖无礼,却也情有可原。   何况,哪怕不原谅,朝廷又能奈何?   无非徒生嫌隙,自添麻烦而已。   永徽帝徐徐坐回椅中,惊而变色的脸上勉强扯出点笑意,“谢卿深明大义,朕心甚慰。”   他既落座,旁人亦坐回椅上。   只剩诚王站在谢珽身边,呛咳后满脸通红,屈辱与惊恐尚未退却,见永徽帝竟没追究,又暗自浮起怒意。   谢珽瞥他一眼,不忘火上浇油。   “至于诚王那点小人之心,尽可收起。平乱调的是禁军,河东将士不过在旁出谋划策,不贪虚名。日后若平息此事,也是皇上英明决断,禁军骁勇善战,河东之人,尽可隐姓埋名。”   说罢,朝阿嫣递了个眼色,又拱手道:“多谢皇上赐宴,微臣深为感激。此事既定,微臣不日即将回魏州,还有些琐事要办,先行告退。”   永徽帝忙出言挽留。   谢珽瞧着诚王那惊怒交加的脸色,情知今日之行已然圆满,懒得再看庸君佞臣的脸,携阿嫣告辞而去。   ……   一场御宴由此不欢而散。   阿嫣纵然知道谢珽行事嚣张,也未料他竟会当这帝王和禁军的面,公然扼住诚王的脖颈,闹出那样惊险的一幕。   毕竟,两人如今在京城。   巍巍皇权尚未倾塌,比起魏州的固若金汤,这地方跟龙潭虎穴无异,若稍有不慎,惹得皇家翻脸,谢珽未必就能全身而退。那样肆无忌惮的悍然袭击,委实惊心动魄。   直到这会儿,她心里还砰砰乱跳呢。   阿嫣偷偷摸了摸胸脯。   谢珽斜睨着她,猜出她的小心思,径直勾了勾唇角,“你今日倒是大胆。”   “什么?”阿嫣还沉浸在余悸。   谢珽袍袖抬起,揽在她的肩上,有意放慢了脚步,“在府里,便是祖母挑刺,你也尽力收敛。今日御前侍宴,却跟诚王争辩,倒难得一见。”   “我就是觉得生气。”   阿嫣噘嘴低声,任凭谢珽揽着,想起诚王的嘴脸时又轻轻哼了一声。   京城里这些皇子龙孙,都是生来优渥金尊玉贵养着的,丝毫不知人间疾苦,比起谢珽来,实在差之千里。阿嫣虽没见过沙场上的血腥杀伐何等惨烈,却在元夕夜和客栈的两次袭杀中,窥见过性命相搏的凶险,知道命悬一线是何滋味。   沙场埋骨的将士,每一位都该钦敬。   若无他们冒死杀敌戍守边塞,哪来京城里的富庶尊荣?   谢珽的手上确实沾满人命。   但普天之下,谁又是生来嗜血嗜杀,铁石心肠的?谁愿意天天走在刀刃,谁不想现世安稳?如今名震四海的谢珽,也曾是顽劣孩童、张扬少年,若非皇家算计、老王爷战死沙场,他又何必踏上这条艰难险阻的路,磨砺出如今的心性。   诚王站着说话不腰疼,还那般污蔑谢珽,着实忘恩负义,自私可恨之极!   阿嫣恨不得打他两巴掌出气。   谢珽却习以为常,见她脸上又笼起薄怒,不由一笑,“好了。明日要去给祖父扫墓,别理这些蠹虫。”   “看望过祖父之后,我想去拜见徐家祖父。”   谢珽神情微僵,却还是道:“好。”   “然后我们就回魏州吗?”   “嗯,京城不宜久留。”   夫妻俩揽肩而行,徐徐走过宫廊,才刚走出宫门口,后面的诚王就带着周希逸追了上来。   方才宴席上闹得太难堪,永徽帝将指望都压在谢珽身上,见他表了态,且不愿与禁军抢功劳,可算事了拂衣去,一颗心便也落回腹中。若不是碍着周希逸在,甚至还想责备诚王一顿,斥他出言莽撞,不顾大局。   饶是如此,诚王也气得够呛,见永徽帝懦弱至此,被人欺负到头上都没吱声,涨红的脸又气得铁青。   这会儿匆匆出宫,瞧见谢珽的背影,愈发气怒。   擦肩而过时,他含怒而视。   谢珽惯常威冷沉厉,此刻却因佳人在怀而眉目舒展,瞧见诚王的怒意,也只哂笑了下。见周希逸落后了两三步,似无意与他在宫中直面交锋,遂朝诚王稍稍倾身过去,用极低的声音道:“徐元杰是我杀的。但是,你永远找不到证据。”   说罢,携了阿嫣登车而去。   剩诚王站在原地,明知谢珽是刻意挑衅,脸上怒意更甚,两只惯常握笔的手在袖中紧握时,青筋几乎暴起。   眼底的杀意稍纵即逝,他竭力掩藏住。   看向随同出入宫廷的周希逸时,那位的目光却落在阿嫣跟谢珽的马车上,脸上带了几分玩味。也不知是为平乱的事,还是为了那个让他匆匆追去太傅府,又在今日一见面就失魂落魄的美人。   这个色胚! 第75章 姐夫 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楚太师被安葬在城东十余里处。   徐太傅的别苑也相去不远。   ——他年轻时即与楚太师十分投契, 皆酷嗜书画音律,常有不同见解。切磋欣赏之余,彼此引为知音。楚太师故去后, 他哪怕仍有惠之大师那样的旧交往来, 多半却零落天涯,远隔千里, 很少能相聚。遂挑了离楚太师不远的别苑,时常能去探望老友。   阿嫣原打算先去探望徐太傅, 再回城后辞别亲人, 从随园启程回魏州。   谢珽却觉得往返麻烦。   遂改成了直接从随园启程, 在徐太傅的别苑里借住一晚, 既能免却车马劳顿,还能让祖孙俩秉烛夜谈。   阿嫣原还担心他因谢衮的死而对徐太傅心存芥蒂, 不愿在徐家别苑多留,听他如此安排,自是欣然答应。   临动身前, 又带他在京城里逛逛。   大约是南边流民作乱,致令荆楚等地皆动荡不安, 累及货物运送等事, 京城里虽瞧着繁华如旧, 实则气象已大不如前。即便高门贵户常去的酒楼仍人满为患, 绸缎庄里亦衣香鬓影, 离朱雀长街稍远的寻常商铺, 却渐渐关了不少。   就连阿嫣时常吃的馄饨摊, 也在数月前销声匿迹。   据说是摊主担忧双亲,回了故里。   但也有生意异常兴隆的。   譬如流民横扫后,许多地方州城凋败、水路阻断, 运到京城的黑茶、湘绣等物日益稀缺,价钱难免水涨船高。   朱门绣户豪掷千金争抢那些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余,难免将目光投向替代之物,令其生意日盛。据徐元娥所言,还有闺中女眷以此攀比,争奇斗艳,丝毫不理外面的天翻地覆。   阿嫣从前诗画为怀,安稳度日,嫁进谢家后长了不少见识,瞧见这些,难免心生兴亡之叹。   但这些不能宣之于口。   今时今日,她仍只是个出阁未久的寻常女子,与夫君同游街市,顺便给婆母和谢淑她们挑些东西带回去。因她不日又将离京,归期无定,弟弟楚宸十分不舍,这一日愣是小尾巴般黏上了姐姐。   小家伙虽年少顽劣,却嘴甜机灵。   起初,他还颇敬畏谢珽的威仪,不敢造次,跟在屁股后面逛了会儿,见谢珽并未厌烦,便试探揪了揪谢珽的衣袖,小声给他出谋划策,“这个耳坠姐姐戴了肯定漂亮,姐夫,要不要让姐姐试试看?”   谢珽顺他所指瞧去,果然看到一双滴珠耳坠。   扇贝打磨的,很漂亮。   他未料这孩子竟挺知趣,遂揽了阿嫣肩膀,让她去瞧那双耳坠,见她眼底果然泛起欣喜笑意,便让店家包好。   楚宸首战告捷,进了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后,很快又来扯谢珽的衣襟,“那边有松花笺,是姐姐最喜欢的!”见谢珽颇赞许的挑了挑眉,又试探着补充,“东边窗户那儿还有毛笔,也有适合姐夫的。”   “我不用,给你姐姐挑。”   谢珽低声叮嘱。   楚宸领命,仗着年纪小精力旺盛,在店铺里跑来窜去,宛如探路小先锋,不时便能瞧见有趣之物,报到谢珽跟前。   且每一样皆合阿嫣的喜好。   谢珽无有不从,瞧着这位机灵懂事的小舅子,眼底渐添激赏,让徐曜单独挑些孩童可用之物,买了送去岳丈家。   待整日逛得尽兴了,将阿嫣送到随园,他亲自骑马送小舅子回府。   彼时夜色渐深,长街上行人稀少,太师府外明灯高照,石狮静立。马蹄在府门前停住,楚宸下马后不急着进府,反而回过身,轻扯了扯谢珽的衣袖,“姐夫,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谢珽饶有兴致。   “姐姐一个人在外面,肯定过得不容易。”楚宸整日跑腿探路,皆为讨好和观察谢珽,瞧他并不像祖母和伯父说得那样凶恶冷厉,便试着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她很笨的,以前不会说花言巧语哄人,经常被堂姐欺负。有时候受了委屈,还会偷偷的哭。”   “但她只是不会说好听的话,其实心里可好了,半点儿坏心眼都没有,只要谁对她好,她就会掏心掏肺的回报。”   “这一年她不在,我都可想她了,就怕她嘴笨脾气倔,在外面吃亏。”   “姐夫,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我今天也看出来了,姐夫是个好人,面冷心热!”他牵着谢珽的衣袖,笑眯眯的仰头,不见平素的顽劣不驯,唯有乖巧的讨好,“姐夫这样威风八面,又有本事,肯定会照顾好她的对不对?”   “将来我长大了,一定报答姐夫!”   灯笼夜色下,他说得极为认真。   谢珽先前探查楚家时,便知阿嫣虽出身高门,这些年过得却颇委屈。这回在楚家住了两日,也将情势瞧得分明。   老夫人偏心短见,长房也不是善茬,阿嫣的母亲吴氏虽也有几分慈和,却是个重男轻女的。唯有楚元恭还算公允,也肯为阿嫣打算,可惜失于刚骨,在老夫人淫威之下,并不能时时护着女儿。至于阿嫣的长兄,也是聊胜于无。   却未料,这小舅子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有良心的。   谢珽不自觉蹲身,握住他年弱的肩膀。   “为何跟我说这些?”   楚宸低头迟疑了下,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听人议论,说先前的信王妃是嫁进王府后过得不好,抑郁而死的。还有诚王妃,听说也过得不太好。姐夫也是王爷,又比他们都气派,我怕姐姐……”   他抿了抿唇,没敢说下去,只是眼巴巴望着谢珽,眼睛里藏了担忧。   这双眼生得跟阿嫣有几分像。   谢珽对这年纪的孩子其实甚少有耐心。   哪怕是亲弟弟,谢琤在他手里也是挨揍受训居多,没怎么享受兄友弟恭的和蔼态度。   然而此刻,谢珽眼底却露出了温和。   他摸摸小舅子的脑袋,用一种少年人做约定的语气,郑重道:“我答应你,定会好好待她。”   “嗯!姐夫最好了!”   谢珽一笑,拍拍他肩膀,“行了,快回去。以后若有空,我再带她回来。”   楚宸喜笑颜开,同他辞别后,转身回府。   踏进府门前,他又回头看了谢珽一眼,见他仍站在原地,尚未上马,又扬了扬手,“我等你们。”   谢珽抬了抬手,等他进了府门,才策马转身而去。   其实,既至府门,原该进去坐坐的。   但阿嫣不在,他懒得应付。   这府里人丁还算兴旺,但他看得顺眼的,大抵也就岳父楚元恭和这个小舅子了。   实在没必要多登门。   ……   翌日,夫妻俩收拾行装从随园出来,辞了太师府众人后徐徐出城。   七月已尽,城外秋高气爽。   先太师过世的时候,朝廷明面上瞧着尚且过得去,葬礼和修缮陵墓等事也都由礼部和工部帮忙操持,选了一处风水宝地风光下葬。通往陵墓的路也特地修缮过,沿着平缓的山道逶迤而上,两侧风景极好。   谢珽命人在道旁停留,只带了徐曜和陈越跟随在侧,与阿嫣同往陵墓拜祭。   这是世间最疼爱阿嫣的人。   光风霁月,胸襟万里,阿嫣曾在醉后靠在他怀中,说过许多祖孙间的旧事。   谢珽对他亦颇敬重。   两人恭敬祭拜,阿嫣从前每隔一两月就会和徐太傅来此处看望,这次阔别整年,自是格外想念。哪怕斯人已去,此处只剩青松陵寝,坐在旁边,瞧着熟悉的草木山峦时,心里仍有种奇异的安宁。   如同幼时徐太傅在这里给她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旧事一样,闭上眼睛,脑海里仍能浮现祖母模糊的容貌。   她抱膝坐在旁边,秋风里神色安宁。   谢珽陪着她祭拜之后,很有眼色的去附近看篆刻的碑文了,阿嫣独自陪着祖父,小声的说一些心里话。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有些暂且不能跟谢珽坦白的话语,尽可在祖父跟前倾诉,哪怕无人回应,这个地方也能让她寻到心底的答案。   直到日色近午,两人才前往别苑。   那里,徐太傅等候已久。   徐元娥昨日就已兴冲冲的来别苑等着了,徐太傅亦让人搜罗山间新鲜的菜蔬,整治了一桌简单却美味的小菜。   两处见礼后,径直去草庐用饭。   谢珽有点沉默寡言。   阿嫣既猜到了谢衮之死的背后隐情,见识过河东军将对京城的恨意,自然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她是先太师的孙女,跟永徽帝拐着弯呢,尚且身份尴尬,最初颇受冷落,徐家祖父位居太傅,在谢珽心里自是跟永徽帝关系极密的。   以谢珽的冷傲脾气和刻骨恨意,今日能陪她过来已是难得了,她自然不敢多奢求。   用饭时,便有意给他添汤布菜。   好在谢珽并未表露。   偶尔徐太傅搭话,他即便端着惯常的威冷姿态,不似私下里亲近,却也不至于令场面尴尬。言语神情,都跟在御前的客气差不多。   更多时候,则是阿嫣和祖孙俩聊天。   从京城的琐事到徐秉均从军后的经历见闻,哪怕有家书往来,终究不及当面说得细致。徐秉均那封厚厚的书信里,其实还提了些儿女似事,不过毕竟是少年人的心事,八字都还没一撇,徐太傅不好当着谢珽的面多说,打算晚上再跟阿嫣单独细谈。   待饭毕漱口,便起身道:“你许久没来别苑,在山里随便走走吧。我有几句话,想跟汾阳王商议。”   阿嫣自不回违拗,只瞥向了谢珽。   谢珽脸上波纹不起,朝她颔首。   这般态度,想必是愿意看她几分薄面的,阿嫣没再逗留,与徐元娥携手去外头走走。   ……   别苑修在妙峰山脚,嘉木繁荫,山泉泠泠。   姐妹俩随意观玩。   哪怕回京后已经见了几回,两人仍有说不完的话。尤其今日谢珽寡言威冷,阿嫣又行将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徐元娥心中难免担忧。   并肩缓行,叮嘱不尽。   行至一处开得热闹的花坳,两人驻足观赏,正说着话,忽然不远处一道身影健步走来。   男人年约而立,身姿磊落,步履飒然,穿了身极寻常的青衫,戴着一顶斗笠,腰间配了长剑,瞧着跟京城里偶尔露面的剑客一般。但比起寻常剑客,他身上又多了几分诗书浸染出的清雅洒脱,眉宇轩然英挺,颇似闲云野鹤。   这样的姿容,原本赏心悦目。   但此刻他右手按着剑柄,左手扭着另一个锦衣玉服的男子双臂,甩开大步直奔阿嫣走来时,难掩身上的肃杀威仪。   阿嫣瞧清两张面孔,顿觉愕然。   ——因仗剑而来的男人熟悉之极,是原本该在魏州镇守王府的三叔谢巍。而被他钳制的男子,则是前日在宫里碰见,一直暗戳戳盯着她看的剑南节度使之子周希逸。   且周希逸在宫里时雄姿英发,侃侃而谈,这会儿却被扭送着押过来,像是打架输了落败被擒,狼狈得有点好笑。   这两个人怎会凑到一处? 第76章 撞破 被谢珽抓了个现行。   谢巍此次来京城, 并非擅离职守,而是奉命悄然赶来的。   ——为着诚王的事情。   谢珽进京途中,曾在梁勋的地盘遭遇郑獬旧部和峥嵘岭余孽的袭击。被擒的贼首刘照经朱九连夜刑讯, 吐露了不少消息, 其中最要紧的,便是养着峥嵘岭山寨的银钱八成来自河东。   随后, 司裕又曾吐露,那些刺客曾在诚王府出现, 显然那人与诚王早有勾结。   因着谢衮的死, 河东有能耐地位的老将都深憎京城。既然有暗中勾结, 定是巨大的利益驱使, 足以为之摒弃私仇。   诚王能许的好处数得过来,能在谢珽眼皮底下, 将巨额银钱送出河东的,更是少之又少。   最重的嫌疑落在了二叔谢砺头上。   谢珽当时让人传讯,请三叔千里迢迢的赶来京城, 为的就是让他亲自听听诚王怎么说,免得到时候孤军奋战, 夹缠不清。   谢巍接了消息后, 立时赶来。   这阵子谢珽在京城里出入宫廷吸引视线, 他则在城外帮着布局。因怕入城时被人留意, 露了痕迹, 便只扮作寻常剑客, 在城外落脚。   今日, 原本是来与谢珽议事的。   妙峰山里林木繁茂,临近中秋天气转凉,除了徐太傅还在别苑, 周遭避暑的高门贵户都已回城,清净得很,也易于隐蔽。   谢巍原本没打算露面,等谢珽按约定的时辰过来即可。抱剑在坡上闲坐观云时,瞧见阿嫣和一位少女来到花坳,流连闲游,猜得另一位应是太傅的孙女,难免多看两眼。   谁知这一瞧,就窥出了端倪——   离两人不太远的凉亭里,有个锦衣玉服的青年男子翘着腿坐在那儿,不时起身,借着巨石的遮挡瞧向阿嫣那边。看那架势,似乎是在等两人靠近后来一场“偶遇”。   凸出的巨石挡住视线,阿嫣浑然不知。   男子频频窥探,虽说身姿英挺气度干练,落在对面的谢巍眼中,未免显得鬼祟。他盯了半天,见那男子的目光始终落向阿嫣,而非旁边的少女,不由暗自皱眉。   京城里向来盛产纨绔。   据说他这侄媳妇替嫁到魏州之前,曾引得不少侯门伯府登门求娶。以楚家之式微,去的人多半是冲着美貌。   那些前事皆成云烟,无需多提。   但如今阿嫣既嫁为王妃,还有人贼心不死的暗中窥探,谢巍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绕了半圈,摸到了周希逸身后。   比起谢巍久经沙场,打小跟着斥候刺探消息练出的能耐,周希逸毕竟是后辈,加之历练有限,这会儿又将半数心思放在美人身上,实在很难察觉。   直到谢巍靠近,两人交手。   悄无声息的拳脚往来,没闹出大动静。   周希逸没想到,好容易糊弄过那个姓司的侍卫,竟又栽在了别人手中。他出身将门,时常游历,在剑南也算是横着走的主,如今连番栽跟头,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受制于人时,更不好拿出身份来震慑。   只能任由谢巍扭着送至花坳。   周希逸好歹也是剑南节度使最疼爱的贵公子,诚王都要给几分薄面的人物,就连征伐郑獬都是他代父行事,跟谢珽商议的。此刻落于下风,情知身份无从掩藏,便竭力将步伐走得正气凛然,似问心无愧。   相较之下,谢巍腰配长剑,身姿威仪。   似乎有点凶。   徐元娥常随祖父来妙峰山,还是头回碰见这种事,见着谢巍那身肃杀气势,下意识张开手臂护在阿嫣面前,“什么人!”   “他是我……”   阿嫣话音未落,便听谢巍开口道:“有人偷窥,我路经此处,顺道帮你们抓了。”   说话间,淡淡瞥了阿嫣一眼。   他出现在此处,原就颇为蹊跷,这般架势,显然是不愿泄露身份的。阿嫣会意,便轻扯了扯徐元娥的衣袖,含笑道:“多谢壮士。”   徐元娥不肯信,只戒备的盯着他。   谢巍觉得这少女护着阿嫣的模样有点可爱,竟自勾了勾唇角,将周希逸往前推了推,拧着胳膊,欲令他老实交代。   周希逸面露尴尬,“拜见王妃。”   阿嫣在宫宴时,便觉此人暗戳戳的盯着她,不太对劲,此刻听闻是偷窥被抓,愈发诧异。不过毕竟是一方节度使的儿子,不宜闹得太僵,遂向徐元娥道::“这位公子姓周。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也算相识了,只不知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目光落向好友,话却是说给三叔听的,如同劝和。   谢巍诧异地看了周希逸一眼。   周希逸讪讪地笑道:“误会,误会。”说着,扭头冲谢巍笑了笑,“壮士路见不平,侠肝义胆。不过我是有事求见王妃,并非歹人。”   谢巍迟疑,正想说此人举止鬼祟,忽见远处有人健步而来,目光不由微顿。   阿嫣下意识随他回头看去,就见谢珽玄衣锦带,健步端然而来。隔着百余步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向周希逸,脸色不太好看。   ……   谢珽来别苑,并非全然为了徐太傅。   丧父后积压多年的旧怨使然,谢珽心里,对永徽帝身边的人仍有极深的芥蒂。若不是念着徐家对阿嫣的好,不愿让阿嫣觉得孤单忐忑,他绝不会来探望这位帝师。   既然来了,就能顺道安排点什么。   比如与谢巍会面。   给诚王布的局由陆恪和谢巍亲自安排,虽说这两人皆可信重,但毕竟是在皇家的地盘谋算颇有威望的皇子,为保万无一失,最宜面谈详细。   而徐家别苑就是个很好的幌子。   决定在此逗留时,谢珽就已让人递信给三叔,方才他与徐太傅单独喝茶时,徐曜便来禀报,说三叔已经到了。   遂寻了借口出来相会。   谁知找到这边,竟碰上了眼前这一幕。   周希逸在宫里时就屡屡窥看阿嫣,谢珽当时专朝诚王点火,不好当众计较,此刻再瞧见,难免觉得此人阴魂不散。   山坳里秋风送凉,翻动衣袂。   谢珽行至跟前,眉目微沉,“周小将军。”   周希逸面上稍露尴尬。   他今日原本是想避开谢珽的。   先前两回跟着阿嫣多半是为了少女的美色娇音,想着美人待字闺中尚未婚嫁,他若将这样的气度高华、温柔可亲且有书香味儿的小美人娶到身边,实在足慰平生。后来宫中相见,得知她竟然是谢珽的王妃,着实惊愕惋惜之极。   但同时,心中又腾起另一层欣喜。   楚家的门第虽已式微,先太师的才学襟怀却颇受人敬仰,周希逸便是其中之一。谢楚两家联姻时,临时替嫁换人的事早就他听说过,当时只觉得楚家教女无方,行事荒唐,而今先对阿嫣心生欣赏,再回过头琢磨此事时,心态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周希逸觉得这姑娘很有担当。   毕竟,能接过逃婚的烂摊子千里远嫁,还是去汾阳王谢家那样的地方,寻常女子多半是不敢的。   她瞧着貌美娇软,却有这份胆气,实属难得。   更何况,她还是先太师最疼爱的小孙女。   难怪才情内蕴,气度与众不同。   周希逸觉得自己眼光很好,惋惜感叹之外,难免揣摩起旁的——譬如,谢珽跟阿嫣的琴瑟和谐,究竟是真的夫妻情笃,还是做给人看的。   毕竟,谢珽少年袭爵,桀骜而有野心,心思都扑在军政上不近女色,他都是听说过的。这样娇滴滴的美人送到满心杀伐的谢珽跟前,无异于牛嚼牡丹,加之身份尴尬,未必会被真心相待。谢家为了打消皇家猜忌,都能捏着鼻子答应赐婚,想扮个夫妻恩爱也不难。   且寻常夫妻新婚未久,若当真恩爱情浓,夜夜缠绵,眼角眉梢总会有所流露,女子尤其明显。   阿嫣那模样,实在不像破了身的。   周希逸不想轻易却步,打算再探探。今日特地过来,就是想避开谢珽,寻个由头先与美人相识,往后静观其变。   谁知这么倒霉,竟以这般姿态出场。   还被谢珽抓了个现行。   方才谢珽故意叫那声小将军,分明是在暗讽他出身将门却遭人钳制,实在有损周家赫赫威仪。   周希逸心中暗恨,被扭着没法拱手行礼,只好微微躬身道:“拜见汾阳王。”   这般招呼,显然双方是认识的。   谢巍松开了手,将周希逸往前推了半步,理袖时姿态飒然。   “魏某途径此处,见此人举止鬼祟,偷窥两位姑娘,故而擒来。既是如此,倒是误会一场。”他瞧着谢珽的神情,猜得这姓周的未必是正经人,心知不是抓错了人,便坦然仗剑抬步而去。   谢珽却已领会他的暗示。   “多谢阁下出手。”他侧头致意。   叔侄俩心照不宣,旁边徐元娥见谢珽也来了,觉得这三人大抵是有话要说的,捏了捏阿嫣的手,低声道:“我到那边等你。”说着话,紧跟在谢巍后面,快步离开。   碧草斜坡上,霎时只剩三人相对。   ……   风拂过山谷,谢珽与周希逸四目相视,一个眉目冷沉,一个尴尬而强作镇定。   阿嫣倒还记得周希逸方才的话。   “你有事找我?”她试着问。   周希逸忙颔首道:“对,是有件小事想要请教王妃。因是举手之劳,怕特地造访打扰了太傅和王爷,才会抄小路过来。没想到让那位壮士心生误会,闹成了这样。”   “他也是好意。”阿嫣信以为真,“想问什么?”   周希逸早就想好了由头,道:“是想请教一幅画。”   先太师书画精绝,不少画作也被人奉为名品,精心收藏。周守素虽忙于军政稍有空暇,夫人却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加之蜀中山水奇秀,陶冶出脱俗的性情,对楚太师的一些山水画作极为推崇。周希逸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不少门道。   此刻随口说一幅出来,足够消除尴尬。   阿嫣原还担心他另有所图,听闻是因祖父而起,再回想他在宫宴上的异常行径,便觉此人大约也是个画痴,对祖父心怀敬仰,才会那样盯着她瞧,又巴巴的追到此处,自然知无不言。   周希逸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又拿了两幅画来说事,请教其中的门道。   片刻后已是颇为融洽。   谢珽端然站在旁边,一直没怎么插话,直到三幅画说完,他才冷笑般扯了扯嘴角,道:“周小将军。内子深居闺中,性情纯善,你如此欺瞒,不觉得心虚?”   “我……何曾欺瞒。”周希逸立时否认。   谢珽冷笑了声,忽而扬声道:“司裕!” 第77章 墙脚 “你会不会离开王府?”……   司裕躺在树梢, 不太想理会谢珽。   这世上能这样喊他现身的就只有阿嫣,谢珽充其量只是个熟人,若非要事, 无需搭理。不过阿嫣此刻就在谢珽的旁边, 司裕到底没法充耳不闻,虽躺着没动弹, 却侧头往那边瞧了过去。   谢珽仍与周希逸对视,阿嫣却讶然四顾。   她在找他。   司裕再不迟疑, 飞身跃下树梢, 轻飘飘的站到了阿嫣面前。   阿嫣瞧着从天而降、灰衣劲拔的少年, 眼底尽是诧色, “你怎么也在这里?”   “溜达。”司裕道。   阿嫣才不信他是瞎溜达,但这会儿有个周希逸在, 也不是细问的时候,只有点不满地道:“你就在这附近,也不出来打个招呼, 王爷都知道,我还蒙在鼓里。”   “我的错。”司裕有口难辩, 脑袋微垂。   谢珽倒是眉目沉稳, 枉顾少年脸上秘密被揭破的怨念, 缓声道:“前些日王妃去太傅府与徐姑娘作伴时, 周小将军也曾造访, 被你拦了回去。当时他是以何名目造访的?”   司裕被问得一怔, 很快想通了关窍——   阿嫣身边有陈越随从守护, 新挑的车夫恐怕也不是善茬,当日他与周希逸的交锋虽如蜻蜓点水,门房却都瞧在眼里。陈越那厮心细, 若打探了详细禀报到谢珽跟前,自然无可隐藏。难怪他方才报信时,那名叫徐曜的毫无诧色,看来是早就知道了。   这狗王爷,耳目倒是极为灵敏。   司裕心中腹诽,却也没隐瞒,只简短道:“说姑娘长得像故人。”   “那你为何拦着他?”谢珽问。   “他没安好心。”   “何以见得?”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司裕才懒得为外人费那么多口舌,只将毫无情绪的目光投向周希逸,道:“魏州易容,街上跟踪,方才骗人,自己说。”言毕,往后退了半步站到阿嫣身后,分明是不愿掺和那两个男人的对峙。   周希逸脸上重露尴尬。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姓司的少年瞧着衣着朴素,安静沉默,目光竟那般洞察。更未料这少年一口一个“姑娘”,似乎存了私心,不愿接受阿嫣王妃的身份,到了这种时候却会听凭谢珽召唤来去,将事情吐露得干净。   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周希逸毕竟是为长久之计才跑这一趟,此刻既被戳穿,若是矢口否认狼狈逃走,阿嫣会如何看他,可想而知。   ……   片刻安静,几道目光落在周希逸身上,神情各异。   周希逸迅速掂量后,决定硬着头皮面对。   “当日在魏州,我确实曾易容乔装成流浪汉,意图也无需隐瞒,是想看看河东治下的虚实。”提及这事,他又恢复了代父行事时应有的沉稳与干练,后退半步,站成个跟谢珽平视的姿势,“河东兵强马壮,魏州城秩序井然百姓安居,确实不负节度使的重任。”   “也是那时,我看到了王妃。”   周希逸不自觉瞥向阿嫣。   他毕竟不是软柿子,先前藏着掖着是不愿闹大,如今既被戳破,便生了反守为攻的心思,索性借机向阿嫣卖好,夸赞道:“当时我就觉得,这姑娘貌若天仙,气度雅静,说话声音又好听,实为世间少有之佳人,难免心生爱慕。”   这话太过直白,尤其是明知她已嫁为人妇,还当着谢珽的面说出来,力道比私下里的暗示低语重了太多。   阿嫣简直目瞪口呆。   谢珽没想到这厮竟如此放肆,当着他的面就敢撬墙角,眸色骤锐,沉着脸往前迈了半步,袖中已然握拳。   周希逸料敌于先,赶紧往后避开。   “哎哎哎,那时候我可不知道她的身份。”他忙摆了摆手,端出正人君子的架势,描补道:“不知者不罪。我好歹是尚未婚娶品行端正的好儿郎,等了十几年,终于碰见个惊艳的姑娘,倾心一下都不成么?”   又来奉承撬墙角!   谢珽未料他如此厚颜,几乎想堵上他的嘴巴,远远的丢到山对面去。   但他好歹忍住了。   毕竟,身居王位手握重权,若为这么两句话就吃飞醋动手,难免让人看了笑话。两军交战,终是要沉得住气,以静制动的。他扯了扯嘴角,似觉得周希逸这举动十分幼稚,只伸手将阿嫣揽进怀里,举手之劳,胜过千言万语。   周希逸暗自捏了把汗,本想说魏州一面之缘,令他惊为天人,念念不忘,瞧着谢珽这架势,到底没敢挑衅太狠。   他只干咳了声,接着解释。   “魏州一会,可谓印象深刻,后来凑巧在京城的街上遇见,自然想去结识。可惜,被他挡住了。后来打探到与她交好的那姑娘是太傅孙女,专程登门拜访,又被他拦住!”   周希逸两回在少年手里铩羽,引为生平恨事,不由看了眼司裕。   司裕抱臂在胸,神情冷清。   倒是阿嫣满心诧异,回头看了眼一直在附近却始终没露面的少年,被谢珽捏了捏手臂,忙按住心绪回过头。   就听周希逸续道:“之后的事,两位也知道了。宫宴上,王爷携王妃盛装而来,着实令周某震惊之极。当时或许有失礼不周之处,还望王妃见谅。”他拱手含笑,端端正正的朝阿嫣作揖,那张脸面如冠玉,竟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模样。   谢珽却知他笑里藏奸。   “这样说来,周小将军倒坦荡得很。”   他的声音在秋风里愈发冷沉,语气不无反讽,见周希逸笑了笑,话锋一转,又道:“既非做贼心虚,今日为何蒙骗司裕,藏着掖着,让过路人都觉得举止鬼祟,出手抓到这里。或者说,剑南民风与别处不同,行事一向如此?”   这话说得刻薄,还牵连甚广。   周希逸不能拖着整个周家和剑南下水,被刺得脸上微红,只能强行挽尊道:“今日这般,也是为避免误会。”   “先前宫宴失态,周某甚是惭愧。但得知王妃是先太师孙女,也令我欣喜若狂。我原只是为讨教书画而来,若携名帖拜访,难免惊动太傅和王爷,便想在此讨教一二,问清楚便可告辞,不必大张旗鼓。这位司公子误以为我是歹人,为免麻烦,就只能骗他说是与王妃有约。”   如此强行解释,周希逸自己都心虚,脸上尴尬更浓。   司裕则咬了咬牙。   周希逸来之前,他确实拦过,不过那厮花言巧语,说宫宴之上已与阿嫣相识,今日是来赴约。为取信于他,还说了阿嫣太师府孙女、汾阳王妃的身份,又拿公事当招牌,一副坦荡模样。   司裕毕竟不愿给阿嫣添乱,怕真有此事,贸然阻拦会搅黄要事,赶着去问阿嫣又过于刻意,便先给他放行。   而后,不太情愿地给谢珽递了个消息。   如今看来,果真是在骗他!   少年眼底掠过一丝寒色,谢珽亦哂笑起来,“既如此,方才周小将军已请教过,内子亦悉数作答,该走了吧?”   “确实不好再搅扰。”周希逸讪笑。   若谢珽不在,他还能扯着书画的大旗跟阿嫣多讨教会儿,套近乎之余也能旁敲侧击的试探夫妻内情。反正萍水相逢,青.天白.日,又有徐姑娘和随行的丫鬟仆妇在场,只要他没什么越矩之举,哪怕为旁人所知也挑不出错。   但谢珽既来了,他便不好赖着。   尤其诸般行径被谢珽和司裕联手揭穿,打得他猝不及防,周希逸终非厚颜无耻之辈,这会儿怪尴尬的。   好在该说的话已吐露给阿嫣听了。   若夫妻俩真的恩爱情浓,他便无需再惦记,但若是貌合神离,暂且为军政利益牵系,她至少也能知道,在魏州之外,还有个不逊于王府的去处在等她。   ——周希逸的母亲亦出自书香门第,雅好书画,性情与阿嫣有几分相似,瞧着温柔沉静,处事周全,心里其实藏了锦绣山水,不慕荣华富贵。他与母亲向来亲厚,很清楚这样的女子想要怎样的归处。   河东的冷厉杀伐未必适合她,剑南富庶一方、山温水软,却可给她尊荣安逸,无忧无虑。   周希逸一直觉得,这株清逸娇色最宜绽于蜀中。   他敛袖拱手,竭力让姿态端方。   “诗里说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蜀中虽不及京城尊贵,却也地富民强,奇景倍出,可入诗入画,也能谱曲成乐。周某虽在将门,却也有闲云野鹤之志,两位往后若有空暇,想游玩蜀中山水,周某必时刻作陪。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他噙着笑说罢,理袖飘然而去。   谢珽瞧着假作镇定的背影,鼻中冷嗤。   河东军务繁忙,他自然是没闲心去蜀中游山玩水,周希逸这番邀请,瞧着是说给夫妻俩,冲着的还不是阿嫣?   此人瞧着行事荒唐,其实行事主次分明,很会抓要害,上回商议陇右之事时就见识过了。如今拿书画说事,以山水为诱,必是早就打探过阿嫣的喜好与性情,投她所好。当着他的面都敢这样,若真任其得逞,还不知如何花言巧语。   明目张胆撬墙角,实非善类!   谢珽敛起眸底寒色,觑向怀里的阿嫣。   阿嫣对周希逸的第一印象就是在宫廊上,至于那什么流浪汉,早就抛到脑后几乎忘记。这会儿得知原委,听得一愣一愣的,撞上谢珽的视线,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撇清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这个周希逸,好生奇怪。”   “是很奇怪。”谢珽颔首,“以后防着他。”   “嗯,绝不让他近前!”阿嫣赶紧点头。   觉得卖乖力道不足,又轻踮脚尖,在他耳边笑吟吟的道:“其实也轮不到我。回了魏州后,自有铜墙铁壁防着,他哪还有本事凑到跟前。不过是叶公好龙,跑来这儿磨嘴皮子罢了,哪有能耐真跑到夫君的地盘撒野。”   她软言甜笑,倒有点哄他开心的意思。   那双眸子妩媚含波,柔婉又乖巧。   谢珽觑着她,片刻之后,忽而勾了勾嘴角。   看来周希逸这趟是白跑了,他怀里这个小傻子,这会儿都没闹明白对方的意图,以为所谓的游玩蜀中只是客套话。   这样就好。   只要她没被蜀中的闲散安逸勾动心思,旁的皆不算什么。他稍稍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在她脸颊飞快的亲了下,叮嘱道:“既如此,就不必理会了。我还有点事去那边,你们慢慢逛。”   说罢,招呼了徐曜,仍往山谷深处走。   阿嫣目送他离开,回过头,就见徐元娥抱膝坐在坡上,正在摆弄谢巍戴着的那顶斗笠,正主已然不见踪影。   司裕则静静站在身畔,安静又无辜。   阿嫣顿生算账之心,低声道:“晚点来一趟不为斋,我有事同你说。”   司裕难得迟疑,却还是颔首答应。   ……   徐元娥手里的那顶斗笠是谢巍的。   据她交代,方才谢珽现身,她跟着那位壮士到不远处回避时,觉得那斗笠编法与别处的迥异,难免盯着多瞧了几眼。那壮士好像后脑长了眼睛,竟然就察觉到了,还特地驻足回头,问她为何盯着他瞧。   徐元娥赶紧说了缘故。   那壮士为人倒爽快,瞧她心存好奇,竟自摘了斗笠给她瞧。大约是看她好奇心实在太重,还讲解了斗笠的编法。   “我瞧他凶巴巴的扭着人家,还以为是个仗蛮力行凶的恶徒,没想到人还挺不错,见识谈吐也不凡。”徐元娥拎着斗笠,颇满足的晃了晃,“回头把这斗笠送给祖父,他想必会喜欢。啧,那壮士眼光倒很别致。”   能不别致么。   这位三叔虽年已而立尚未婚娶,在魏州却是个抢手的香饽饽。出身不必说,自幼习武养出了副好身材,领兵打仗时有谋略胆识,赋闲在家又有闲情逸致,书画音律样样都拿得来。且人品清正,行事爽快,但凡不被军政拘束,便如闲云野鹤般出没市井山林。   这样的人眼光自然是独到的。   若不是年岁拖得太了点,又差着辈分,引荐给徐元娥倒不错。   阿嫣想起徐秉均对谢淑的贼心,暗生惋惜。   两人又逛了会儿,回去用饭。   谢珽离开后就没再露面,徐太傅在山野里吃的清淡,便留了些给谢珽,先同姐妹俩用饭。   祖孙几个难得团聚,自然要提及徐秉均。   那封厚厚的家书老太傅早就瞧过,既然知道孙儿的选择是出自本心,对他的从军之志,再无阻拦。只不过儿女婚姻并非小事,京城与魏州两地相隔,又因永徽帝而立场尴尬,一时半刻难有定论。这会儿跟阿嫣问了些琐事,便跟徐元娥去书房,给孙子写回信。   阿嫣则叫了司裕,去亭中说事。   ……   客栈激战之后,司裕其实跟着谢珽的队伍走了一段路,每日里骑马不远不近的跟着,住的客舍也离旁人颇远,除了吃药膳之外甚少露面。许多时候,还是阿嫣或者玉露将药膳送去,他才会开门接了,若不然,多会闭门独处。   他好像就是这种性子,帮忙的时候竭尽全力、枉顾性命,但事情过去,扭头就会踽踽独行的离开。   那天晚上,若非他出手相助除去不少高手,谢珽身边受重伤的暗卫未必能撑得住,谢珽也未必能守得那般周全。   谢珽和陆恪等人其实很感激他,甚至有招揽之意。   司裕却浑不在意,除了看着阿嫣的面子偶尔搭理谢珽,对旁人多半形同陌路,仿佛从未并肩御敌。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吃亏。   阿嫣其实委婉劝过,觉得他可以尝试跟人接触,既不辜负旁人的感激与敬重,也能拓宽前路。   司裕认真听了,回答却很简单。   “我不在乎。”   阿嫣毕竟比他年弱些许,对此无语凝噎,猜得他揣着极高的戒心活了十多年,轻易很难跟人敞开心扉,更不好拿自身的念头去勉强司裕,便听之任之。   后来进了京城安顿在随园,她忙于入宫和回门的事没空暇,便让玉泉准备了衣裳银两等物,让司裕随意游玩。   那之后就没见他在随园露面了。   阿嫣原以为,他是寻到了有趣的去处,心底里还颇为欣慰,谁知他竟不曾离开。非但暗里守着她,赶走心怀不轨之徒,还半点儿消息都没透露。若非今日谢珽把他教出来,她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阿嫣对此很无奈,觉得司裕这样神隐下去,非但耽误他的年华,白费了这身受尽苦厄才练出的武功能耐,也会令她觉得歉疚,心生不安。毕竟么,当日那点救命之恩,他屈身做车夫时早已偿清,后来数番出手搭救,实则是她牵着他的恩情。   司裕知恩重情,她也不能泰然受之呀!   此刻别苑里夜色初临,周遭草虫未息,凉亭里灯笼高悬。   她戳着蜜饯慢咬,苦口婆心的劝他,“我虽帮过你,但你也救了我许多回,我一向拿你当朋友待的。这世间有趣的事数不胜数,你这样的本事,实在不该困于一隅。既然回到了京城,不如我让家父带着你四处走走?别瞧局势如此,其实市井山野里高人多着呢。”   “若你不喜待在城里,徐家祖父也是个交游很广、慈爱可亲的人,正巧他孙儿跑去从军了,没准能跟你有缘。”   她不知司裕喜好,只能漫天撒网,等他自己寻摸可心的去处。   司裕关心的却是旁的——   “你还回京城吗?”   “别管我回不回京城呀!咱们虽是朋友,终归男女有别,你不能跟我一辈子,总要寻个去处的。”   司裕垂眸,修长的眼睫遮住情绪。   阿嫣觉得他好像不高兴了,忙解释道:“我不是赶你,只是怕委屈了你。其实我跟徐家祖父提过你,他不日就要辞官,到时候住在这别苑里,有你陪着,我还能放心些。还有徐姐姐,她性子跟我一样,很好相处……”   她循循善诱,一副要将他留在京城的模样。   司裕十指渐渐缩起,迟疑了两次后,终于抬起头,开口打断了她。   “你会不会离开王府?”   少年的声音不高,问得也颇平静,那双眼睛里不敢流露半点情绪与贪图,只静静的看着她。   大约是自幼独来独往的孤寂、生死存活的争杀使然,在司裕心中,那些人与人之间彼此牵绊的感情,无论是友情、亲情抑或喜欢、感激,都与他隔着一重世界。像冰天雪地里燃在深渊对岸的火堆,遥不可及。   以前他陷于万丈玄冰中,从未想过靠近。   直到遇见她,说他是朋友。   也是因着这个少女,他有了楚家车夫的身份,哪怕从不与旁人说话,也渐渐与卢嬷嬷、玉露她们相熟。甚至就连谢珽,这种从前他颇不喜欢的人,竟也让他屡次破例,非但出手相助,还透露了许多原本不欲为人所知的消息。   像是一张蛛网,将他与旁人渐渐牵连。   以至于那日周希逸在徐府门前突兀质问后,他独自琢磨了许久。   司裕不知道是不是喜欢阿嫣。   他也不敢贪求。   但他记得阿嫣当时在小院里的每句话,翻来覆去的琢磨,令他无端生出许多的猜想。他甚至有点盼着她能离开,那样,他便可光明正大的跟在她身后,无论是做车夫,抑或侍卫。但倘若不愿离开,他也不会胡乱插手。   只要谢珽能照顾好她,怎么样他都无悔。   此刻夜浅人静,向来寡言的少年破天荒的抛出了问题,心里渐生局促,那双清秀的眼睛却仍深如暗夜,像是原野里沉默的小狼。   十余步外,谢珽猛的却步,神色微顿。 第78章 赠别 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夜风拂过凉亭, 清寒微冷。   临近中秋,天气一日凉似一日。阿嫣将衣裳紧了紧,丝毫不知隔墙有耳, 只捧着热乎乎的茶杯, 微微拧眉。   司裕这个问题有点刁钻。   当日在魏州,阿嫣确实存有和离之志。彼时王府内外危机四伏, 谢珽又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冷清样子,换了是谁都不敢托付前程。那个时候若司裕这样问, 她必定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而如今呢?   阿嫣想象过若执意和离, 就此与谢珽天各一方相忘江湖, 会是怎样的场景。   心里会隐隐作痛, 难受之极,像是融入骨血的某些东西被剜去, 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不舍。当日在春波苑里谢珽醉中逼问时,她尚且难以接受夫妻间的情分挪到郑吟秋身上, 如今感情渐深,有些东西亦附于骨髓, 若要生生割舍, 谈何容易?   但感情之外, 是王府的龙潭虎穴, 尤其曾姑姑诊出有人串通郎中暗里谋算她的身体时, 着实令阿嫣受惊匪小。   汾阳王妃之位就是个活靶子。   不是轻易能坐稳的。   阿嫣没法拍着胸脯为往后的事作保, 这会儿亦无法回答司裕, 只坦诚道:“我不知道。”   司裕微微一怔,看着夜色下阿嫣的神色,心里渐渐猜到了答案。   她到底是改主意了。   司裕与她相识虽不算太久, 但阿嫣原就是个清澈见底的人,只消稍稍留心,便知她的脾气与心志。像淮阳王府那种龙潭虎穴般的地方,在她而言或许更像是个牢笼,若她真的想离开,定不会是此刻惘然不舍的神情。   少年默然低下头,抿了抿唇。   “我明白了。”   掺杂了稍许失落的语气,令阿嫣微讶。没等她再多说,司裕已然站起了身,灰色的衣裳上没半点绣纹装饰,因那张脸生得极好,朦胧的灯笼光芒镀在身上时,却让人觉得少年如玉,神采内蕴。   眼底的情绪稍纵即逝,他垂眸看向阿嫣,已是惯常的清冷利落,夹杂在她面前的温驯。   “那我到处走走,累了去找你。”   “好。”阿嫣莞尔,“到时候定要招呼一声,可别再默不作声的。”   司裕点点头,对她向来百依百顺。   阿嫣知道他身手出众,走南闯北不太可能出岔子,只是担心他被过去的经历所困,始终抛不开曾为杀手的身份,令明珠蒙尘。在少年走出凉亭之前,又叫住了他,“司裕——”   少年应声回首。   阿嫣站起身,笑生双靥时,眼底亦漾出明媚而温暖的关怀鼓励,“人生百年,我们都才过了十几年而已,往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我幼时读过一首送别诗,有几句很适合送给你。念出来怕你忘了,写成个纸条送给你吧。”说着话,让玉露拿笔墨过来。   别苑里这些都是现成的,玉露很快拿到跟前。   阿嫣提笔,蝇头小楷落在笔端。   水止无恒地,云行不计程。   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她的笔法行云流水,写完之后捧着纸笺吹干残墨,双手送予司裕,“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我兴许是你交的第一个朋友,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你还会认识第二个、第三个。等另一段十几年过去,你必会过得比如今的我还好,有亲密师友,心中归宿。”   婉丽温和的笑容,不无勉励劝说。   司裕接过纸笺,折好后精心藏起来,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我记住了。”   而后,踏着夜风抬步离开。   走出几步,忽而往暗处瞟了一眼,随手折了段树枝朝着那边掷过去。   ——司裕向来极为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落入耳中,不过方才在亭中时,他的心思都系在阿嫣身上,加之谢珽神出鬼没,竟未曾留意。直到此刻出了凉亭,他才觉出不对劲,猜出来人身份后并未声张,只拿树枝戳破。   暗影里,谢珽抬手接住。   极寻常的一段树枝,到了司裕手里,却也有短剑般迅疾的力道。   谢珽瞧了眼踽踽而去的少年,目光落回阿嫣身上,就见她收拾好笔墨,正与玉露往屋里走。比起去岁初见时的稚弱,她如今身段渐而纤袅,云鬓花钗,玉色娇颜,步履盈盈走远时,夜风里摇曳生姿。   他站在那里,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背影。   谢珽幼时顽劣张扬,袭爵后铁腕纵横,从未如此刻般,躲在暗处默然瞧着谁的背影,不欲为人察知。   甚至暗生失落。   听到司裕的问题时,其实他也心存好奇。   王府小院里的事早已远去,经了小半年的小火慢炖,小姑娘亲口承认喜欢他,亦不再如从前般刻意躲避他的亲近。   夫妻相拥而眠时,她会不自觉的贴在他怀里,睡得安静又乖巧;携手游玩时,她会如寻常少女般雀跃欢喜,望向他的眼睛里满藏欢喜;床榻缠绵亲吻时,她会试着回应,笨拙却温柔;宫宴上他被污蔑,她还会忍不住开口维护,咄咄逼人……   谢珽十分确信,她是喜欢他的。   那种夫妻间的温柔亲近和心有灵犀,身在其中的两人都心知肚明,绝非旁人能比。   以至于方才驻足时,他以为会听到肯定的答案。   结果她说不知道会不会离开。   虽是情理之中,却仍如半瓢凉水兜头浇下,一把将谢珽从美梦里拽回。   她究竟在顾虑什么?   为何仍旧不敢全心的信任他?   谢珽一时之间猜不出来,但此刻夜深风凉,情势却不容他为此事纠结,亦不容费时深问。他静静站了片刻,只能宽慰自己,阿嫣忽视了周希逸,对司裕并无半分私心,亦为他动摇了和离之心,终归是可喜之事,不可贪图太多。   如是片刻,诸般情绪皆被克制住,他才抬步入屋,姿态端稳岿然如旧。   ……   屋里,阿嫣正准备宽衣沐浴。   瞧见谢珽,忙迎了过去。   男人脸上有点疲惫,丝毫没有要盥洗就寝的意思,只将她揽进怀里,躬身亲了亲眉心,低声道:“今晚有点变故,须先送你离开。”见阿嫣愣了一瞬后面露忧色,他又勾了勾唇,“放心,都是周密安排过的。陈越先护着你北上,我办完这边的事,就去与你会和。”   “会很凶险吗?”   “不至于太凶险,但要钓大鱼,难免要翻起点波浪。”谢珽说着,示意玉露将披风拿过来,给她披在肩上,温声道:“太傅那边陆恪已经去打招呼了,我送你尽早离开,免得连累徐家。”   他既这样说,显然所谋之事关乎重大。   阿嫣哪敢将徐家牵扯进来?   见他说得郑重,她没再迟疑,纤白的手指翻飞之间将丝带系成蝴蝶,道:“既是情势紧急,咱们这就走吧。秋夜里冷得很,夫君添件衣裳,别着凉了。”说着话,取了给谢珽备好的衣裳递过去,又满屋扫视了一圈,见没落下什么,忙熄烛而出。   那边徐太傅孙女已经来了。   家书才写到一半,已来不及让阿嫣带着,只能往后单独寄去。   阿嫣行礼辞别,而后与玉露她们登车。   车是谢珽单独备的,里面颇为宽敞,主仆三人坐进去也不算多拥挤。上头的徽记用的是商号,就连陈越和两个侍卫都换了家仆的打扮。阿嫣之前就听谢珽说过,离京时他有事要办,须分开来走,这会儿虽暗藏担忧,倒也不慌不乱。   马车未点灯笼,走的是别苑的隐蔽后门,借着夜色驶出。   阿嫣到底放心不下谢珽,推开后窗,就见他与徐太傅并肩站在院里,朝她挥了挥手。而后,仆从上前关了后门,从远处瞧过去,别苑里的灯火仍零星安谧,仿佛客人未曾离去。   她咬了咬唇,眉头微蹙。   跟车的陈越见状,便拱手宽慰道:“王妃放心,事情已经周密安排过,只不过对方行程有变,王爷不得不将鱼饵早点抛出,怕伤及王妃,才早点启程。王妃在马车里委屈一晚,明早寻个客栈歇歇脚,卑职定会周全护送。”   “有劳陈典军。”   阿嫣心里踏实了点,却还是叮嘱道:“若有消息,务必告诉我。”   “卑职明白!”   一行人驶过原野,夜幕中无声无息。   整夜颠簸赶路,翌日清晨,途径一家客栈时,陈越自去寻了客房盥洗休整,让阿嫣和玉露她们歇上两个时辰,用过晌午饭再动身。待阿嫣揣着担忧眯醒,拿凉水洗脸后出门,就见陈越匆匆走来,含笑低声道:“王爷那边递来的消息,一切无恙,尽可放心。”   这话无异于定心丸。   阿嫣原本因昨晚仓促启程而颇不安,得了这句话,总算将心放回肚子里。   依着陈越的安排用饭后,启程先往魏州走。   ……   百余里外,谢珽此刻神情阴沉。   一间幽暗的地下石室,藏在京畿边缘的一处小镇子上,石室的上方是当地富户的府邸,等闲不会有闲人踏足。更别说,此刻外围眼线密布,别说是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而石室之中,则只有六个人。   谢珽、谢巍坐在椅中,最擅刑讯的朱九在挑刑具,旁边两名侍卫,都是朱九的手下。   他们的对面,则是金尊玉贵的诚王。   他身上并无伤痕,手脚却被死死的捆着,嘴里塞了个硕大的核桃,撑得脸上几乎变形。最初他还满面怒容,嘴巴里呜呜的呵斥求救,此刻力气耗尽,他脸上的怒色都撑不下去了,只有些颓败的靠在墙上,眸中恨怒未消。   ——为了昨晚的弄巧成拙。   当日谢珽进京,入宫觐见之前,诚王因反对援引谢珽平叛,被永徽帝含怒责备了一顿,又被吉甫故意奚落了几句。他原就出身尊贵,自视极高,受气之后,除了怨怪父皇庸懦、吉甫狡诈,对嚣张放肆的谢珽亦极不满。见面之初,就有剑拔弩张之意。   随后,皇帝颁旨赐以节度陇右之权。   在诚王看来,谢珽枉顾朝廷,肆意用兵诛杀重臣,跟站在皇家头上撒疯无甚区别,见他如愿以偿,焉能不恨?   随后,谢珽诛杀身在要职的徐元杰,在京城里肆意妄为。   桩桩件件,无一不在告诉诚王,如今的皇权禁军都是个空架子,谢珽一介藩王,哪怕僻处魏州,仍能搅弄风雨。   他正当盛年,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这份气怒在宫宴上达到顶峰。   诚王平素颇能克制,那日肆意出言贬低,实在是气得狠了有点没忍住。谁知谢珽竟那样狂悖,站在皇家的宫殿里,当着禁军和帝王的面,竟会飞身而起,就那么明目张胆的将手伸向他的脖子,差点捏得他断气?   虽说两人同居王位,皇家子嗣与异姓王的身份,终究天壤地别。哪怕是嫡出皇子,在宫宴上打架也是极为无礼之举,都要受惩治的。那一日,永徽帝却因有求于谢家,连斥责半句的意思都没有,竟轻飘飘的揭了过去!   诚王当时险些气炸。   也是那时,恨怒尽数化为杀意,他派人打探谢珽的行踪,打算在去往魏州的必经之路设伏,在谢珽大获全胜洋洋得意地回程时,打个措手不及。哪怕未必能留下性命,至少也可灭其威风。   反正平乱有周家兜底,诚王有恃无恐。   昨晚他亲临别苑,亲自督战。   寅时二刻,徐家别苑果真有消息传来,说谢珽带着车队动身启程,朝行夕宿的架势,极合行军之人的脾气。   这般摸黑赶路,正合诚王胃口。   经了徐元杰的事情,他便清楚的意识到,谢珽回京时队伍瞧着简单,实则有不少人手藏在京城,与他里应外合,否则很难将痕迹磨灭干净。这次偷袭若想得手,自然要多派些精锐过去,务必重创谢珽一次,方能泄他心头之恨。   诚王坐在别苑,只觉十拿九稳。   等了大半个时辰,那边过来亮起得手报信的烟花。   他再不迟疑,立时催马而去。   然后就掉进了谢珽精心布下的陷阱。   他在砸向后颈的重击里昏迷过去,醒来时脑袋酸疼,浑身捆缚,被羁押在这幽闭的石室里不辨天日。那会儿身边只有两个侍卫守着,毫不避讳的说了谢珽的名号,引他大怒斥骂。   直到力气都快耗尽,才见谢珽好整以暇地走进来,与谢巍坐在他面前的圈椅里。   趾高气扬的皇子,霎时沦为阶下之囚。   谢珽瞧他终于认命了,沉眉起身。   他随手拿了柄小刀,挑个腿上差不多的地方,随手刺下。养尊处优的诚王何曾受过这般疼痛?立时睁圆了双目呜呜挣扎起来,疼痛惊恐之下,没过片刻,额头几乎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样的人,实在很容易审问。   谢珽摆弄着小刀,任凭中间小槽里泅泅蜿蜒出血迹,沉声道:“没人会来救你,即便死在这地方,也不会有人知道。我问,你答,若慢了片刻,再添几柄刀。你这身板,应该能撑上几个日夜。”   毫无感情的语气,不含半点威压怒气。   跟他在宫里的端贵恭敬更是迥异。   却因此刻的森冷石室,幽红火光,让人想起关于他的那些骇人传闻。譬如杀人如麻、尸山血海、铁石心肠、斩尽杀绝、冷酷残忍……   诚王看着火光下冷峻的脸,意识到谢珽会怎样虐待他后,吓得心胆俱寒。 第79章 提醒 心头骤然凌乱,夹杂欣喜与紧张。……   审问死士有些麻烦, 但要审问未经半分磋磨的皇子,实在不算太难。   谢珽两回跟峥嵘岭的人交手,将他们身上的徽记令牌搜罗了个遍, 此刻直奔核心, 让侍卫将那一串东西掏出来,在诚王面前晃了晃, 道:“认得吗?”   “不……”   诚王那个不字还没吐出来,眼底的掩饰意图却已落入谢珽眼中, 他毫不迟疑的伸手按住刀柄, 将其压得更深。   他痛得呼嚎, 被朱九眼疾手快的堵住。   谢珽唇角浮起讽笑, 轻蔑而阴冷。   朱九随手取了枚细长的针,在诚王指尖比划, “奉劝你一句,抵赖、撒谎、兜圈子,都只会自讨苦吃。刑部那种小把戏过于仁慈, 你或许不知魏州的手段,死士进来都只求速死, 招得干干净净, 至于你——”他瞄准穴位, 猛地将长针刺入, 痛得诚王疯狂挣扎。   他按住肩膀, 明明手段毒辣, 声音却近乎温柔, “对你,我已很客气了。”   “莫非是想将刑具都尝一遍?”   “怎么说都是个皇子,若体无完肤的送回京城, 可实在不好看。”   朱九说着话,又给谢珽递了柄小刀。   诚王何曾见过这架势,剧痛之下满目惊恐,脸上血色褪尽。见谢珽摸着刀柄,又要动手,忙道:“认识,认识!”他原就不是能受刑的人,更不似谢珽久经沙场,无数次死里逃生。挨了这两下之后,求生的本能盖过一切,对后面的问题几乎再无隐瞒。   从何时搭上线,到如何将那边派来的人手藏在京城,作为绝地反杀的盾牌,悉数吐露。   凡此种种,皆与河东牵系。   谢珽的脸色愈来愈沉,到后来近乎阴鸷。   “魏州那边是谁与你勾结?”   侍卫拿剑柄挑起下颚,诚王被迫与谢珽对视,撞上那双深渊寒冰般的眼睛时,阴冷沉厉的威压如黑云罩得人喘不过气。他的脸色已然灰败至极,就连眼神都有些木然——   “谢砺。”   意料之中的答案,经由诚王的口落入耳中时,终还是如重锤砸在心上。   谢珽回头,看到三叔亦面露惊愕。   他奉命进京时,只知道谢珽有要事相商,却不知究竟是为何事。不过比起谢砺的居功自傲,谢巍原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亦因庶出的身份少有贪图。谢珽既是承命袭爵,且文韬武略皆远超同侪,他自然听其号令,没说二话就赶来了。   谁知道,竟会听到这样一番对答?   满心诧异在听到二哥的名字时尽数化为震惊,他遽然站起身,死死的盯住诚王。   很显然,对方并未扯谎。   谢巍早就知道二哥仗着赫赫战功,对大哥留下的孤儿寡母稍有点微词,甚至在先前的赏梅宴上言语相逼。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府宅里的龃龉而已,但凡勋贵之家,兄弟子侄之间难免有争斗之心,概莫能外。只要对外拧成一条心,便无伤大雅。   谁知谢砺竟会勾结诚王?   这朝廷、这皇家,可是害死大哥的凶手啊!   谢巍简直不敢置信,好半晌,他才看向了谢珽,“所以元夕那回……”   “是他。”谢珽沉声,神情有点复杂。   叔侄间的猜忌,在谢瑁服毒自戕的时候就已埋下,此刻得以印证,他很快就接受了。只将视线压向诚王,问道:“许了什么好处?”   “他护我周全,助我夺嫡。”   “你呢?”   “若有一日汾阳王之衔易主,我在朝廷为他使力,将爵位给他。”   石室里忽然陷入安静,只有火光静照。   最后,是谢珽嗤笑了一声。   “可惜我二叔本事有限,既搬不走我这绊脚石,又挑中你当助力,眼光实在不行。知道我为何盯上你,连番激怒么?”他抬一条腿踩在捆缚诚王的木板上,目露轻蔑,“徐元杰的死,你都探到了风声,吉甫自然知情。他隐而不发,无非以命换命,想借我的手除去劲敌。”   “不过如今,我反悔了。”   谢珽取了旁边的粗布,擦去手上的血迹,示意朱九收去刑具。   这般做派,分明是不打算索命了。   诚王灰败的脸上重新覆了血色,心神稍松之余,揣测随之生起,“我途中遇袭,是吉甫在暗处帮忙?”   谢珽回过身,不置是否。   诚王才经历过极度的惊惧与痛楚,将真话尽数吐露后,好容易捡回性命,在这间与世隔绝的石室里,下意识有点相信此刻的言语。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追问道:“你为何要杀徐元杰?”   谢珽回过头,半个字都没说,只留下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而后推门离去。   诚王相信与否并不重要。   反正两句话的事罢了,若能祸水东引,栽到吉甫的头上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无所谓。   脸皮已然撕破,若朝廷有能耐追究,凭着他擅自调兵横扫陇右、宫宴上袭击皇子的罪名,便可兴兵问罪。若没能耐,便是诚王回去抱着永徽帝的腿哭诉今日遭遇,狗皇帝气得七窍生烟,也没本事追到魏州来算账。   皇权既已倾塌,则只凭本事说话。   谢砺的险恶居心已是昭然,剩下的事情里,最要紧的是岭南节度使魏津。   ……   石室之外秋高气爽。   谢珽撑开袍袖,任由瑟瑟秋风灌入衣领脖颈,驱散方才的满心阴鸷。   三叔谢巍跟在他的身后,跨出门槛时,轻轻吐了口气,忍不住抬头望向湛蓝高远的天际——那里碧空澄澈,流云聚散,不掺任何杂色,更没有藏在人心里的波谲云诡。   他看着谢珽的背影,心里有点复杂。   论理,他是庶出的叔叔,谢砺才是血缘上最亲近的那个。年少的时候,谢砺与谢衮也曾意气风发,如同今日的谢珽与谢琤,唯有手足之情牵系,彼此爱护扶持。谁知这么多年走过来,谢砺终究是生了异心。   所有的证据环环相扣,诚王之言无需怀疑。   元夕夜的那场刺杀震惊王府,是谢瑁担了罪责,在家祠里服毒自尽。或许谢瑁至死都不知道,他能寻到峥嵘岭的刺客,将那些此刻安然无恙的引入城中,背后是谢砺在推波助澜。甚至谢瑁年幼时,仆妇哄骗挑唆的那些话……   谢巍但凡深想,便觉心惊。   被至亲的人谋害性命,这感觉总归是极差的。   他寻不出合适的言辞宽慰,只伸手在谢珽肩上拍了拍,“河东军将自有刚烈血性,最不屑狗苟蝇营。哪怕是跟二哥交情最深的裴缇,也瞧不上卖主求荣之辈。公道自在人心,他这样违抗大哥的遗训,谁都不会姑息。”   “多谢三叔。”   谢巍笑了笑,“你既袭了爵位,河东和王府的前程就都压在你肩上,这几年的功勋苦劳,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当时大哥骤去,大嫂和你属实不易。如今既有隐患,自当早些除去,若要我做些什么,只管招呼。”   两人虽分属叔侄,年岁相差其实不到十岁,谢珽年幼时,也没少跟着正当少年的谢巍调皮。   如今三叔清正爽飒,终归令人欣慰。   谢珽拱手,神情间添了几许敬重,“毕竟是家宅内斗的事,只要三叔不生疑虑,行事便能容易许多。捉捕诚王的动静不小,未必不会有人摸过来。我会绕路诱走那些尾巴,阿嫣那边,还望三叔稍加照拂。”   “放心。”谢巍颔首答应。   ……   商量既毕,谢珽先行动身离开。   谢巍则换回来时的剑客打扮,藏入山中,待夜里安静些了,才策马离开。疾驰昼夜,追上阿嫣的车马后,也未现身露面,只不近不远的跟着,算是帮陈越压阵。   谢珽这边七弯八绕,亦顺利脱逃。   踏进梁勋的地界之后,京畿那些尾巴就再也无力滋扰,谢珽寻了处小客栈栖身,安顿之后的事。   徐元杰被查出底细,无异于京城里埋藏最深的大鱼浮出水面,他所吐露的关乎吉甫的众多秘密,比满京城眼线暗里查探许久还管用。那些东西都是吉甫的斑斑罪行,未必能撼动朝堂根基,此刻谢珽更感兴趣的,却是岭南节度使魏津。   此人草蛇灰线,那么早便有了撺掇皇位之心,走了徐元杰这么一颗绝妙的棋,也算城府极深。   若无恩怨,谢珽也能敬他几分。   可惜魏津居心叵测,借着徐元杰的手,挑唆吉甫生事,撺掇着永徽帝夺走了谢衮的性命。   这就不能忍了!   随行的人里,陆恪和徐曜都是王府的左膀右臂,不宜随意调动。莫俦却是在京城潜伏很久,极擅掩饰伪装、刺探消息的。这回为免谢珽出岔子,他一路护送到宣武地界,谢珽索性免了他回京的麻烦,让他留半数人手在京城,盯着朝堂动静即刻。   至于莫俦,则带人折道南下。   “徐元杰死后消息必会传回岭南。”谢珽坐在桌边,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随意勾勒,“京城里那些人,算上皇帝、吉甫和几个皇子,没人知道徐元杰背后的主子。诚王纵然知道徐元杰死于我手,也不知该把消息给谁。这空隙里,正可借机行事。”   莫俦立时猜出意图,“栽给吉甫?”   “吉甫素有狡诈阴险之名,从前虽蒙在鼓里,算徐元杰侥幸。这次吉甫拉拢河东,徐元杰背着他大肆抹黑,吉甫顺蔓摸瓜揪出这个叛徒,也在情理之中。他被欺瞒利用十几年,盛怒之下杀了徐元杰,有何不可?”   “京城那边,将魏津在南边的那些动作透露给吉甫,于咱们有益无害。”   谢珽说罢,抬眸看向陆恪。   陆恪会心而笑,“吉甫盘踞朝堂多年,被人这般利用玩弄,得知后必定大怒,哪怕不敢声张,必定也咽不下这口气。而至于魏津,尾巴都被人拽了出来,难免自危,想再如从前那般藏在暗处借剑杀人就很难了。”   “他以后的路,不进则退。”   这样的推演与谢珽全然相同。   他点了点头,蘸水的手指又指往别处,“魏津躲在暗处,想借流民打进京城,他坐收渔利。一旦流民事败,吉甫便可会调转矛头,去找岭南算账。即便吉甫忍得住,魏津身边总有急功近利的,老底都被掀了,岂会坐以待毙?”   莫俦闻言,有点猜到他的打算,只是不敢确信,迟疑道:“王爷的意思是……”   “逼他称帝自立。”   谢珽的脸上,渐渐笼了肃色,“流民之乱皆因他而起,这样的靶子,怎能不竖起来?”   比起河东的不敬和威胁,魏津这回搅出的祸事与谋逆毫无二致。若朝廷计较,魏津无路可退,只能举兵而起。若朝廷无力清算,则可见其庸碌无能之极。魏津这局布了十来年,参与其中的人垂涎天下已久,即便魏津想按兵不动,旁人难道都能忍得住?   一旦火苗烧起来,被情势裹挟着前行,便是骑虎难下。昔日魏津想在朝堂和河东之间煽起的那把火,可数倍奉还于岭南。而这口子一开,许多事便可顺理成章了。   谢珽并不怕率先起兵。   但若能让狗皇帝和魏津那狗贼先交锋,何乐而不为?   莫俦领会其意,当即悄然南下。   谢珽则照常赶路,渐渐追上阿嫣的队伍。   ……   此时的阿嫣,已经进了河东地界。   既到了谢珽的地盘,途中安危便无需忧虑,陈越虽仍绷着精神不敢有半分懈怠,玉露和玉泉却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唯有阿嫣,脸上渐添愁色。   想到王府里潜藏的暗涌,她多少有点头疼。   这日傍晚在官驿下榻,无需再如从前般隐瞒身份,王府的名头亮出来,阿嫣自是被安顿在最好的屋舍,由陈越带人在屋外把守。前来接应的人亦分队巡逻,将这处小小的院落看护周密。   阿嫣用过饭后歇了会儿,先去沐浴。   这一路虽风平浪静,因天下情势渐乱,宣武地界亦有盗匪横行,她心里始终有根弦绷着,晚间亦睡得极轻,饮食起居一切从简。此刻浴桶里香汤暖热,她散发坐进去,任凭热水蔓延过肩,只觉浑身筋骨为之一松。   桶沿上搭了段柔软丝绸,遮住水中风光。   玉露跪坐在后,帮她轻揉双鬓。   氤氲的雾气弥散开,如瀑青丝拖曳在外,阿嫣阖眼养神,片刻后忽而开口道:“方才陈典军说,王爷今晚会到?”   “是这么说的。”   玉露单独取了盆水为她沐发,香膏抹上去时,淡淡的香气散开,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有件事情,奴婢怕王妃路上担忧,一直都没说。如今王爷既要来了,合该说出来,好让王妃心里有数。”   “什么?”阿嫣有点困。   玉露手上顿了顿,低声道:“离开别苑之前,王妃送司公子走的那会儿,王爷其实已经来了,只是没露面。”   话音未落,阿嫣猛地睁开眼睛。   笼来的睡意霎时惊飞,她顾不得满头湿漉,扭脸诧然道:“你可瞧清了?”   “当时奴婢站在亭外,看到王爷从荷池那边过来的。那院里的格局王妃都知道,过了荷池就只能奔屋子里来,没旁的地方可去。他又没再原路回去,除非翻.墙去隔壁院子,不然定得到凉亭附近。”   “那是什么时候?”   “在奴婢去拿笔墨之前,有一阵子了。”   阿嫣闻言,心头猛的一跳。   徐家那座别苑是何格局,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草木亭台。荷池那边并无太多遮挡,她当时侧坐着没留意,玉露既瞧见了,定不会认错。以玉露的性子,既瞧见谢珽回来,定不会视若无睹,她说没瞧见谢珽沿荷池回去,必是看准了。   那么,谢珽为何没露面?   下意识的,阿嫣想起了王府小院的那回。   谢珽不会闲得没事翻.墙,他的耳力又那样好,想必是听见了什么,才会驻足不前,等司裕走了才露面。   她和司裕之间,自是坦坦荡荡,无需避忌。   种种交情,谢珽也都清楚。   但她当时和司裕说的话……阿嫣想起司裕的那两个问题,只觉头皮一麻。   从前她存有和离之心,特地花了小心思让谢珽听到那番言辞。然而时移世易,此刻得知谢珽可能听到了她含糊不明的回答,心底里不知怎的竟有点紧张。   那句“不知道”是出自真心,她确乎不敢作保会不会长久留在王府。   但落在谢珽耳中,难保他会怎样想。   尤其是他明明早就到了,却始终没露面,直到司裕离开、她回屋之后,他才进了屋说要早点离开。   阿嫣记得彼时谢珽的神情,端稳而疲惫,并无半分异常。是他没听到,还是听到后暂且敛藏,没在她跟前表露?   她捏不太准。   心里万千念头闪过,阿嫣呆呆将玉露看了片刻,最后又转过头,照旧靠在浴桶上。   “我知道了。”她闭上眼睛。   迟疑的、畏惧的、担忧的,最终都要面对,卢嬷嬷总说夫妻间要磨合,有话不可闷在心里太久,独自胡思乱想有害无益。回到魏州后虎狼互伺,何去何从终究得拿定主意,让谢珽听见这些未必全然是坏事。   她也很想知道,能不能为了他孤注一掷。   阿嫣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心跳。   待沐浴毕,将头发擦得半干,便换了件海棠红的寝衣,先将被褥铺好。又寻了谢珽待会要换的寝衣和明日的衣裳,叠好了放在床头。而后,取了纸笺随意描画故地重温的山水楼台,在桌边等他赶来。   夜色渐渐深了,烛台上蜡泪高堆。   玉泉怕她画晚了腹饿,去安排夜宵小食,玉露则陪在旁边研墨说话。   亥时已然过半,人语初定。   客舍之外,忽然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夹杂陈越拜见时的禀报之声。旋即,陆恪、徐曜等人的声音亦陆续传来,甚至有小别后的笑语调侃,显然这一趟安然无恙,十分顺利。   阿嫣笔头微顿,抬头循声望过去时,心头骤然凌乱,夹杂欣喜与紧张。 第80章 坦诚 【修】说到底,他在怕她离开。……   屋门外, 谢珽风尘仆仆。   其实前日傍晚时他就快追上阿嫣的队伍了。不过毕竟是在梁勋的地盘,谢珽担心又遇到上回那样棘手的刺杀,无端让阿嫣涉险, 愣是忍着没靠近。临近峥嵘岭时, 又绕道过去瞧了一眼,待拍马赶来, 便已是如今的夜深人静。   官驿里灯火通明,陈越拱手禀报近况。   谢珽身姿端然, 听得阿嫣住处所在, 目光便朝她的屋舍瞟了过去。   阁楼廊檐间灯彩高悬, 随风轻摇。   原本紧掩的窗扇不知何时掀开了缝隙, 纱窗上投了道窈窕的影子,她悄悄躲在窗后没露面, 只从缝隙里窥看。   可惜被烛光投影出卖了。   谢珽压住唇角的笑。   那晚无意间听到她跟司裕的对话时,他的心里确曾失落。这几日间,他除了甩脱追兵赶往河东, 骑马驰过广袤河山,心境开阔明朗时, 渐渐却就想开了。   两人成婚至今, 算来也只一年余。   且先头的数月之间, 他那态度摆得实在冷硬, 能令她生出和离退却之心, 足见造孽不少。   他征伐陇右得胜归来时, 小姑娘只划出尾指上的些许地方给他, 只有一丢丢喜欢而已。如今夫妻间日益亲密,她的性子虽洒脱娇憨,却也谨慎沉着, 能为他生出摇摆之心,不再执意离去,已是难得的了,焉能求之太急?   这样自我安慰着,谢珽胸口的堵闷通畅了不少。   这一路追得也算马蹄轻疾。   此刻瞧见屋中烛光,他再也没心思听陈越絮叨,遂抬手打断,“既无要事,晚点再说。这一路赶得辛苦,明日在此休整,后日启程回魏州。”说罢,拿过徐曜提着的木箱,健步登楼直奔客舍。   还未走到门口,玉露已奉命出屋。   见着他,忙让在旁边恭敬施礼,待谢珽抬步进去,极有眼色的掩门悄然退下。   屋中阿嫣掩上了窗扇,拢着被夜风吹乱的青丝,笑吟吟望向他,“夫君可算赶上来了。夜色已深,用过饭了么?”   “用过了。”谢珽淡声。   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却微微一顿。   时近中秋,夜里渐添寒凉,她今晚挑的寝衣颇为娇艳,衬得肌肤格外白皙。裁剪亦极为用心,将微耸的胸脯勾勒得分明。细腰拿了丝带轻束,与平素的宽松截然不同,而腰肢往下,柔滑的绸缎贴在臀侧,勾勒出极美的弧线,亦显得双腿修长,纤袅多姿。   徐徐走来时,只觉玲珑有致。   最妙的是那领口,几与抹胸平齐,绸缎随着盈盈峰峦垂落,走到跟前时视线稍垂,便可窥见里头的温软雪色。   烛光旖旖,她含笑过来为他宽衣,唇上涂了稍许娇嫩口脂,眸底似藏有水波。   谢珽的喉结滚了滚。   立时觉出今晚的阿嫣稍有不同。   这趟去京城,虽是回门,其实掺杂了许多公事要办。先是途中危机四伏,后因做客别家不好放肆,她选的寝衣都是中规中矩的。而此刻,这寝衣虽也没刻意外露,却因柔滑贴身,穿在她身上格外勾人。   谢珽眸色稍深,不自觉揽住她腰肢。   阿嫣任由他摩挲,垂首宽衣解带,“夫君路上劳累,先沐浴吧,热水都是齐备的。待会出来,刚好赶上夜宵。”甜软柔和的语调,与寻常并无二致。   落在谢珽耳中,却有别样温柔。   他这几日策马赶路,没少抽空琢磨夫妻间的事,对先前意犹未尽的纠缠亦念念不忘。只是碍着跟侍卫同行,加之军政之事压在肩上,不得不端出惯常的威冷姿态。此刻骤然跌入温柔乡中,瞧着这妖娆寝衣、妩媚眼波和软嫩红唇,无端勾动心猿意马。   绕过屏风去里头沐浴前,他又特特回首,目光落向柔软寝衣勾勒出的身段,喉结滚了滚。   很快,他就洗完了。   胡乱穿着寝衣出来时头发湿漉,领口半敞。   ……   外间里,阿嫣正在摆弄雪霞汤。   那是玉泉准备的夜宵,做了三小碗装在食盒里,充当夜宵是极好的。她听着里头水声停住,知道谢珽马上出浴,便掐着点开了食盒,盛了两小碗备着。   才要招呼谢珽来尝,一扭头,便撞上了屏风后的美男出浴图——   惯常的冷厉威仪在褪去衣衫玉冠后尽数收敛,他在浴桶里泡了半天,脸上热得微微泛红,修眉俊目之间犹有水渍留存。寝衣松松垮垮的搭在肩头,勾勒得身姿颀长挺拔,他拿着栉巾随意擦弄头发,硬邦邦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腹便几无遮挡的落入她眼底。   热腾腾的,贲张有力。   阿嫣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赶紧埋头捣鼓夜宵。   心里却又敲起了小鼓。   今晚这件寝衣确实是精心挑的,为的就是勾勒身姿,能令人瞧着悦目些。连同口脂和淡淡的香气,也是有意为之。方才那般娇言软语,温柔含笑,也存了点讨他欢喜的心思。   毕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珽当时并未露面,显然是心里有了芥蒂,未必没生出误会。以他冷傲的脾气,这种事提起来难免尴尬,若能凭着色相示好,令他心里痛快点,待会气氛便不至于太过僵硬。   但谢珽……似乎误会了?   秉烛夜谈而已,袒胸露腹的做什么?   看得人心跳都有点乱。   阿嫣眼观鼻鼻观心,赶紧将蠢蠢欲动的慌乱压住,招呼道:“这是玉泉送来的夜宵,夫君尝尝。”   谢珽款步过来坐在桌边,取了一碗。   雪霞汤做得很好,味道、火候皆恰到好处,他拿了银勺慢慢舀着喝,问她这一路走得如何。   阿嫣据实以答,只说陈越尽职尽责,并没出半点岔子。末了,又问道:“夫君呢?那晚走得匆忙,我瞧那架势像是出了变故,很是担心。后来听陈典军说一切顺利,才松了口气。京城毕竟是藏龙卧虎之地,夫君无恙吧?”   “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而已,伤不到我。”   谢珽故意挺了挺胸膛,语气自负。   阿嫣嗤的一笑,“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夫君毕竟是血肉之躯,还是该小心些为是。免得不慎伤着,白挨疼。”   “心疼啦?”谢珽倾身,含笑觑她。   嗅到淡淡香气,不由深吸一口。   阿嫣笑嗔,将食盒里剩下的雪霞汤都盛给他。谢珽接了,三两口喝进嘴里,迅速漱口吐进旁边的痰盂,又道:“魏州有些琐事牵扯诚王,我跟三叔合力下个套,将他抓来问几句话而已。斗智斗勇的事,习惯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阿嫣却顿生担忧,“那可是在京城呀!在皇家眼皮底下动诚王,未免太凶险了!”说着,顾不得方才的脸红心跳,扒开他的寝衣,将前胸后背都瞧过,连腰裤处都轻轻挑起来瞧了瞧,确信没伤处才舒了口气。   “好在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若不然,母亲该担心死了。”   “那你呢?”   “我自然也担心。”阿嫣低嗔,帮他穿好衣裳,顺便帮着系好扣子,免得腰腹晃来晃去,扰乱她思绪。   谢珽却轻轻摁住,“刚吃完东西身上热,敞着吧。”   说着,随手将放来拎进来的箱子勾到跟前,拽去上面形容虚设的小锁,挑眉笑向阿嫣道:“打开瞧瞧。”   阿嫣心中狐疑,依言揭开。   里头码放了好几个锦盒,外形长短不一,她取最上面那个,揭开盒盖时,里面是一座沉香木雕,形如山峦,雕工颇为粗糙,香气却颇幽芳,比寻常的沉香柔和许多。她诧然看向谢珽,就见他抬抬下巴,示意继续。   她接着往外取。   第二件是个牙雕小船,上头人物窗扇皆极细腻,瞧着精巧可爱。   之后是捏成小老虎、兔子、猫狗形状的陶哨,虽是市井常见之物,却因捏得栩栩如生,颇为别致。她那里头铺着的绣帕稍稍擦拭,拿起来吹了两下,声音都是不同的,顿觉有趣欢喜,眼底涌起浓浓的笑意。   此外还有扇面、玉梳、鸟笼、九连环,不一而足。   最底下的盒子里放了十个孔明锁,皆用干净整洁的榫卯拼插而成,虽都是寻常木材,心思却极为精巧。   阿嫣未出阁时,也颇喜爱这些玩物,只是老夫人觉得闺中女儿该当娴静温柔,不宜多碰这些东西,加之东跨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没收几回后,便放弃了。后来但凡手痒,就会跑到徐家或是弟弟楚宸那里,过过手瘾。   至于谢家众人,谁都不知她这些小兴趣。   谁知谢珽竟搜罗了这么些?   讶异与惊喜堆满眼底,她拿了一把鲁班锁摆弄,爱不释手,投向谢珽的目光里亦添了熠熠光彩,“这些是夫君在路上买的么?你怎知道……”   “收买了楚宸。”谢珽看她高兴成这样,脸上也自浮起笑意,随手取了鲁班锁来拆解,口中道:“从前我有不少这类东西,后来都装走送人了。早知你也喜欢,该留着给你解闷。”   说话之间,已娴熟的解开那锁子,显然所言非虚。   阿嫣笑得眉眼弯弯。   闺中待嫁时,祖母总念叨着让她做个高门闺秀,举止进退皆须端庄雅丽。嫁到王府之后,哪怕婆母疼爱照拂,也是将她当成王妃来待,教以管家待人之术。身在王妃之位,书画笔墨、华衣美饰自是取之不尽,唯独幼时喜欢的东西,都被时光封存,再难触碰。   哪怕她想重温,也碍于身份,怕旁人说她都快当娘了都留有孩子气,不合身份。   谢珽给的这箱东西,虽不及珍珠美饰贵重,却极合她心意!   她满心欢喜,躬身亲向他脸。   谢珽余光瞥见,不动声色的稍稍转头,恰好拿唇瓣接住她的吻。   熟悉的香软滋味,暌违甚久。   阿嫣猝不及防,懵了一下,想要起身撤开时,后脑勺却已被谢珽按住。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却正好令她被困着无处遁逃,闲着的那只手随即揽向她腰肢,起身之际,伸臂将她勾入怀中。   攻守之势骤变,原本蜻蜓点水的吻,被他趁势变成唇舌纠缠。   娇色入怀时,那晚昏昏夜色里,她和司裕对坐亭中的画面和迟疑的言语亦浮上心间。   到底是没办法忘却的。   谢珽怎么手腕强硬,纵横捭阖,也是头回触碰情字,心底有欢悦贪图,亦藏有隐隐的担心。   怕她在书香门第娇养着长大,不喜王府的勾心斗角和险恶情势。怕她惯爱春花秋月,存有闲云野鹤之志,不喜他三天两头巡查征战的忙碌。怕她年弱天真,更爱风姿翩然的少年,不喜他冷硬狠厉的性情。   说到底,他在怕她离开。   心中似有万千念头滑过,又似唯有她的眉眼。   谢珽拥紧了她,吻得渐渐用力。   阁楼外侍卫把守,无人搅扰,尽可容他肆意妄为。唇舌纠缠间,尝尽令人贪恋的甘甜,诉尽心中眷恋,亦几乎攫尽她的呼吸。   阿嫣觉得仰头的姿势实在难受,忍不住踮起脚尖。   谢珽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勾在腰间的手忽而挪下去,径直将她抱起。在阿嫣反应过来之前,大步走到床榻边,将她放在铺好的被褥上。   唇舌暂离,阿嫣得以深吸一口气。   也是这点间隙里,借着摇动的烛光,她清晰看到谢珽眼底的浓色,与那个险些失控的清晨相似。   她忽然有点慌,低声道:“夫君。”   谢珽微顿,俯身就要接着吻她。   阿嫣忙伸手捧住他的脸,将指腹落在他唇上,“曾姑姑。”她竭力拉回灵台清明,身子往后缩了缩,低声提醒道:“曾姑姑专门说了,须用心调理,身体恢复之前不可乱来。若不然,恐怕后患无穷。”   这事关乎长远,谢珽自然清楚轻重。   娇弱的身体经不起半点冒险。   他咬住送到唇边的手指,脑海里久困的猛兽横冲直撞,欲破樊笼而出。他俯身凑近,低声道:“我知道。不过——”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他吻上她的脖颈,声音都含糊起来,“我终归是血肉之躯,你总不能让我跟着生病。”   “可是——”阿嫣话音未落,忽觉双手被他握住。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   ……   翌日清晨,阿嫣是在谢珽怀里醒来的。   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胳膊隐隐酸痛,身上那件海棠红的寝衣也连夜换了。她瞥了眼睡得又香又沉的谢珽,委屈又无奈的咬了咬唇,将头埋进他怀里。   天地良心,她昨晚有意讨好是为了说正事的,可不是想平白糟蹋寝衣。   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只能认命的揉了揉,早点起身让人备了热水,泡了会儿之后才换衣梳妆,推窗用饭。   好在今日不必赶路。   谢珽这人时而性情冷傲要面子,时而却脸皮厚如城墙,因阿嫣早早的叫了玉露她们进来伺候,他睡醒后愣是摆出了无事发生的架势,如常盥洗用饭。只是比寻常神采焕发,似乎心满意足,兴致勃勃。   饭后,众人到近处散心。   谢珽在人前惯常是端稳威仪的,阿嫣瞧他如此,便也装作无事发生,将昨晚的事尽数忘了。   唯一惦记的,是心底暗藏的疑虑。   已经进了河东地盘,没两日就要抵达魏州,届时诸事繁杂,谢珽定会有成堆的事情要忙,未必还有今日的闲情空暇。这事终不是荒唐一梦就能化解的,谢珽虽隐而不提,她若不早点掰扯清楚,心里终究难以踏实。   阿嫣掂量了半天,在夫妻俩进了湖边凉亭歇息时,终是提起了话头。   “有件事情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该跟夫君说一声。”见谢珽偏头瞧来,她微揪衣袖,缓声道:“离开徐家别苑的那晚,我送走了司裕。”   谢珽神情微顿,颔首道:“嗯。”   这细微的变化落入眼中,阿嫣已万分确信,他当时是听到了的,只是藏在心里没打算摊开而已。   她反而没那么忐忑了。   “那天晚上,司裕曾问我,往后会不会离开魏州,离开王府。夫君你猜,我是怎会回答的?”阿嫣偏头觑着他,没戳破谢珽听墙角的事,只轻声道:“我说,我不知道。”   听过一遍的答案原封不动的落入耳中,仍令谢珽眉心微跳,尤其她说得这样坦诚,没半点避讳遮掩的意思。   他未动声色,只握住她的手,“为何迟疑不决?”   “心里有很多顾虑。”   阿嫣迎上他的视线,清澈的眼底渐露坦诚。   ……   替嫁出阁之前,阿嫣从未想过嫁入高门。   太师府虽曾有荣耀门第,却因子侄中没人承袭先太师的才学襟怀,门第已渐渐败落,注定不是能肆意仰仗的娘家。而府里长辈虽偏心,却不似某些公府侯门争斗险恶,她每尝听别人提及那些手段,只会觉得心惊,避之不及。   是以,议亲时选了乔怀远。   看中的就是乔家的简单。   当然,后来的一切皆与预期南辕北辙。   她并未掩饰当时的打算,先跟谢珽交了底细,续道:“王府里是何情形,不用我说,夫君都是清楚的。春波苑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京城的娘家帮不上忙,夫君又有军政之事压在肩上,注定没法给内宅分太多的精力。”   “我若要长留在王府,这些明枪暗箭、叵测人心,都须自己应对。”   “其实我也明白,人生在世,须自己撑得住,方能有立足之地。身为王府的女主人,更不可软弱怕事。哪怕不能像母亲那样,在王府危难关头震慑宵小,稳定局势,也该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让安身立命的院落清净安稳。”   “换在别家,我或许能妥善应对。”   “但王府终究与别处不同,我的见识手腕皆远逊于祖母和母亲,且府里的事内外牵扯,不是我能轻易应付的。”   “这王妃之位,只怕难以胜任。”   斟酌许久的言辞,在她舌尖娓娓道出,语调颇为温柔,神情却是笃定的,显然已深思熟虑。   谢珽认真听罢,目露诧色。   骤闻秘语时,他曾猜想过她为何仍存离去之心。无论是周希逸抛出的蜀中安逸,抑或司裕守在身边的笃定专一,似乎都是墙外诱人的花枝,会让贪恋山水书画的她心生向往。   却未料她担心的竟是这个。   这样的顾虑,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谢珽忍不住笑了笑。   “论心机手腕,高门里有能耐的女子比比皆是,我若想要这样的人,何必拖到如今?”他把玩她纤软的手指,眼底流露温柔,“府里那些事你若愿意理会,自可随意处置,若不愿费心,我给你寻个可靠的看门人,撒手不管都行。”   阿嫣打小被人要求懂事,到底不敢将事情都丢给谢珽,低声道:“那岂不是没法给夫君分忧。”   “我娶你难道是为了分忧?”   谢珽瞧着她犯懵的模样,在她眉心轻点,“其实你很聪明,性子也灵透,内宅里那些事若真想学,一点即通。所谓的手段心机,不是学不会,不屑罢了。何况,若让你成日忙于中馈、卷在争斗,反而是委屈埋没。”   锦衣玉食的养大的小姑娘,被两位祖父教出超逸胸怀、满腹才情,原该无忧无虑的安享尊荣,去做她想做的事。无论书画、音律,抑或修书杂艺,她都有足够的天赋,那才是常人难遇的熠熠辉彩,不该埋没在后宅的算计争斗里。   比起王妃的端庄尊荣,他其实更想看她弹琴泼墨,山水书画为寄,无忧而自在,绽出恣肆烂漫的笑意。   哪怕目下情势尚且不允,终有一日,他也想撑开天地,将她身上那些枷锁尽数卸去。   而后将她捧在掌心,予她庇护,予她宠溺。   让她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这些话说出来都是虚的,她能意会即可。   谢珽觑着阿嫣眉眼,转而道:“还有一层理由,其实你还没说。你怕王府内外凶险暗藏,防不胜防。尤其是这回出了下药的事,春波苑防守疏漏伤了身体,令你十分后怕。”   温和笃定的声音,直戳核心。   阿嫣蓦然抬头,觉出谢珽眼底的洞察后,颔首承认,“确实很害怕。我能轻易寻出千百条离开王府的理由,但若要留下,除却母亲和谢淑,留恋的只有夫君。这是孤注一掷、刀刃舔蜜的事,要想走这条路,总须下定决心。”   那不止是性命攸关,更是真心交付。   诗经里固然写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也有士之耽兮犹可脱,女之耽兮不可脱的感叹。   女子在感情里总是要谨慎些的。   她咬了咬唇,眼睫轻颤时,目光微垂。   谢珽却捧起她的脸,冷峻的脸上有温柔安抚,亦有郑重许诺,“眼下的情势,我确实不敢说往后必定风平浪静。但是阿嫣,我会拿性命护着你。至于暗处的宵小,你也无需畏惧,在你身上用药的事已有了线索,回去即可处置。”   这样利落的行事,委实出乎阿嫣所料。   她原只是请谢珽盯着郎中,听他身在京城却已查到线索,想起对方险恶的居心,不由眸色微紧,道:“是谁?” 第81章 回府 那女子想必是金屋藏娇,秘不示人……   扣押甘郎中的事, 谢珽很早就安排了。   京城与魏州每日皆有消息往来,莫俦将这消息夹带进去,没多久就送到了王府。虽说谢珽、陆恪和徐曜都不在, 王府里却仍有一位副典军文叙负责此事, 受命后立时安排人去羁押郎中。   谁知到了那里,却见秀容堂虽仍生意兴隆, 甘郎中那张居中摆放的圈椅却空着。   侍卫立即去家里寻人。   到得甘家,才知道甘郎中前两日外出给人瞧病, 回来时夜深路滑, 恰逢那晚下着大雨, 不知怎的就失足落到了河里。那条路有点偏僻, 深更半夜的下着雨,也没人听到呼救声, 等到清晨被捞上来时,人已经没了。   雨夜不慎落水的事,算来无甚稀奇。   那两日请他诊病的女眷们扑了空, 遗憾之余最多感叹两句,转头便另请高明, 事情并未传扬。   王府这边, 因郎中是女眷常往来的, 即便有人留意动静, 得了消息也是送到武氏跟前, 不会去给谢珽添乱。武氏尚且不知甘郎中阳奉阴违的事, 得知他不幸溺水而亡, 惋惜之余,只派个差不多的仆妇过去吊唁,谢他这些年为女眷调理身体之功。   文叙派人扑了个空, 立时觉出不对劲,一面令人多加留心,一面飞快将消息递往京城。   谢珽闻讯微怒。   若这郎中是其他时候失足而亡,他或许真的不会留意,但如今是什么节骨眼?   阿嫣遭人谋算,甘郎中是瞒天过海的帮凶。对方必定是知道阿嫣到了京城,这联手欺瞒的把戏会露馅,怕王府会顺着郎中查下去,故而提早杀人灭口,将这条线斩断。   如此肆意妄为之举,着实可恨!   谢珽立时让莫俦递信回去,让文叙立即追查此事,务必摸出背后真凶。因怕吓着阿嫣,令她平白担忧畏惧,加之那两日事情太忙,暂且没跟他透露。此后,他诱捕诚王、引开追兵,直到前天傍晚,文叙那边已递来了确切的消息。   甘郎中之死的确是人为。   不过迥异于寻常案子,这回的幕后主使藏得极深,且绕了很大的圈子、布下不少迷阵,甚至还有王府的人牵扯其中。文叙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查到最后,最多的嫌疑指向与王府极为亲厚的刺史郑家,卷入其中的另一位,则时照月堂的仆妇。   以老太妃和郑家的身份,文叙已很难接着深查。   尤其是谢珽不在府里,谢砺领兵巡边,谢巍近来也有事外出难觅踪迹,唯有太妃与长史坐镇。他不敢擅作主张,将原委简要写明后,尽快禀报给谢珽,欲请他示下。   谢珽已无需示下。   线索既已明晰,凶手是谁几乎呼之欲出,他回去后亲自摸出证据,按律查处即可。   前后原委,他半个字都没隐瞒,尽数告诉了阿嫣。   阿嫣听完后心惊肉跳。   毕竟那郎中虽无官衔在身,为虎作伥的居心也十分歹毒,论其身份,却是魏州女眷都颇熟悉的人。哪怕是太妃武氏,提起来也颇客气敬重,绝非寻常人可比。那人敢在王府后院搅弄风雨,在谢珽手底下抢人害命,着实肆无忌惮。   阿嫣想到照月堂的仆妇,愈发头疼。   好在身边还有谢珽。   阿嫣握紧他的手,担忧畏惧渐渐消却。   ……   抵达魏州时天朗气清,云高天阔。   离中秋只有两日,街上有桂花飘香,铺中月饼精巧。赶着回家团聚的人陆续归来,扶老携幼的上街采买佳节用的酒食果子,热闹又喧嚣。比起京城外的流离失散的乞者,梁勋治下盗匪渐起的恐慌,河东麾下的气象截然不同。   魏州城里虽少了些南边远道运来的绸缎等物,于寻常百姓而言,其实差别不大。   阿嫣平白生出几分欣慰。   到了王府门前,车马停稳之后,徐曜他们自去料理琐事,阿嫣和谢珽不急着回春波苑,先往照月堂走。   ——去拜见老太妃。   这趟往返京城,林林总总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于魏州王府里的人而言,日子其实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不过月余时光倏忽即过而已。   这会儿听闻谢珽归来,反倒比平素热闹了几分。   高氏婆媳和武氏都在照月堂齐聚,越氏领着小谢奕陪坐在旁,谢淑许久没见阿嫣,自然迫不及待。就连刚从书院回来的谢琤都赶上了热闹,因在厅里坐不住,便抱着卷毛小黑狗到院子里闹腾,不时将目光越向墙外,找寻兄嫂的身影。   很快,熟悉的身影落入视线。   谢琤躲在树后眺望,忽而挑了挑眉。   因兄嫂今日与平常颇为不同。   谢珽仍是惯常的端冷姿态,行过游廊时,两侧仆妇避让行礼。阿嫣则换上了在京城时挑选的如意云纹衫和飞花蹙金裙,行动间摇漾生彩。外头罩了件薄软的披风,贵丽而不失轻盈。   乍一眼瞧着并无特殊。   令谢琤诧异的,是谢珽这会儿握着阿嫣的手,明目张胆且旁若无人。   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二哥他变了!   谢琤在心里吹了个口哨,喊上卷毛小黑狗,赶紧跑回厅里。没过片刻,外头仆妇丫鬟们恭敬行礼,花木掩映的甬道上,谢珽与阿嫣携手而入,径直来到厅中。   午后日头耀目,照在衣上的金丝银线,如水纹隐约。两人俱是万里挑一的姿貌,挽着手徐徐走来,有阿嫣在旁小鸟依人,谢珽身上那股冷厉都比平常淡了许多,侧头与她低语时,眼角眉梢的温柔无处掩藏。   武氏瞧见,不由会心而笑。   旁人老太妃、高氏、谢淑等人各自诧异,却也都面露笑意。   两下里相见,厅中一时其乐融融。   隔着花树游廊,郑吟秋站在暖阁的窗扇后面,瞥见这夫妻恩爱的模样,心中却是哂笑。   ……   上回谢珽当众推拒纳妾之语,直言不欲在身边添孺人滕妾,全然不顾郑吟秋的处境后,老太妃其实有点打退堂鼓。   毕竟孙儿手腕冷硬,她未必拗得过。   若强扭了瓜,只怕未必管用。   郑吟秋听了她的意思,便以退为进,拿出一贯的大方懂事姿态,说自己陪伴姑祖母是为了尽孝心,并不图什么,更不愿姑祖母为了自己跟王爷闹出不快。一番话情真意切,处处为老太妃着想,反倒让老人家生出浓浓的歉疚。   ——当初原是她想引个帮手,将娘家孙女娶到身边,才跟弟妹透露了亲上加亲的意思。如今闹成这样,郑吟秋年岁渐长尚未婚配,她又没能令郑家如愿以偿,未免耽误姑娘家青春。   老太妃提起来,遗憾万分。   郑吟秋不哭不闹,反倒出言劝慰,着实懂事之极。   她瞧在眼里,愈发疼爱。   郑吟秋既扯着孝敬姑祖母的旗号,仍隔三差五的过来陪伴,或是带了软烂的吃食,或是陪着说话解闷,哄得老太妃心花怒放,愈发依依不舍。   武氏瞧着不像,也曾出言敲打。   郑吟秋却浑不在意。   若真的毫无指望,她自然要另寻出路,不至于在南墙一头撞死。但只要有一分希望,她还是想竭力争取的。   这种事虽在一念之差,结果却天壤地别。   轻易退却不合她的性子。   今日她也是听闻谢珽和阿嫣回府,特地窥探情形的,妆容衣饰皆中规中矩,方才在厅里也丝毫不抢风头,只在角落安静陪坐。坐久后因要出恭,回暖阁里耽误了会儿,刚净手出来,正好瞧见阿嫣和谢珽挽手而至,亲密姿态毫不掩饰,挽着手进了厅里。   旁边丫鬟瞧见,暗生担忧。   仗着暖阁内外没人,低声道:“奴婢瞧着,这趟京城回来,倒比从前愈发亲厚了。”   “假的。”郑吟秋不急不忙。   丫鬟听她语气断然,诧异瞧过去时,郑吟秋却不言语了。   这种事她确实不欲声张。   但郑吟秋心里,却也极为笃定。   只因半月之前,她曾听到一则秘闻。   说谢珽有了心上人。   消息是裴家小公子那儿传来的,说谢珽曾带着一位妙龄少女在妙音楼露面,甚是体贴缱绻。   当时那女子拿帷帽遮了容貌,看其身量打扮,应是极为灵秀的小家碧玉,小鸟依人楚楚可怜。谢珽则穿着迥异于寻常的清雅衣裳,与她在歌坊听曲作乐,百依百顺。   汾阳王府在魏州地位尊崇,王妃又出身高门,素有端庄雅丽之名。若是想听曲子,自可召至府中,在宽敞雅洁之处请名家弹奏,无需去那等声色犬马的地方。   那女子想必是金屋藏娇,秘不示人的。   裴家怕得罪谢珽,没敢乱说。   但裴暮云毕竟是魏州城出了名的纨绔,哪怕不敢宣扬此事,既窥破了谢珽的秘密,言语神情间难免.流露端倪。郑家原就盯着春波苑的主母之位,嗅出不寻常后,便由郑吟秋的兄长约了裴暮云金楼买醉,从嘴里套出了实情。   郑吟秋听罢,立时与祖母闭门商议。   老夫人听了原委,反而笑了。   她毕竟是老太妃的弟妹,夫家又是魏州数一数二的高门,对王府的事情再清楚不过。   当年老王爷因何而死,郑家心知肚明。   皇家强行赐婚,甚至闹出了逃婚替嫁的事情,武氏和谢珽捏着鼻子认栽,甚至都没让长史弹劾问罪,自是迫于情势。那母子俩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行事向来能屈能伸,连王妃之位都给了,人前摆个恩爱自然也不算什么。   但谢珽性情冷傲,当初老王爷被害,他先将来犯之敌斩尽杀绝,又除尽军中异己,足见心狠手辣,仇恨深藏。   那楚氏虽貌美,却也不是仙女。   若想凭着几分姿貌就让谢珽折腰沉沦,抛却仇怨接纳为妻,无异于白日做梦。   且给阿嫣诊病的郎中早就说了,王妃至今未经房事,更无怀孕之象,足见外头的恩爱都是给人瞧的,实则春波苑里同床异梦,成婚这么久,连肌肤之亲都懒得。关起门来扯落帘帐,两人各睡一张床都说不准。   这般情形,等他日时移世易,楚氏被扫地出门是迟早的事。   郑家犯不着被表象迷惑。   至于裴暮云瞧见的那个少女,以谢珽的位高权重、铁腕强硬,若是能拿到台面上的,早就弄进王府里收在床上了。既是藏着掖着见不得人,自然是身份尴尬,或是从前不太干净,或是哪里捡来的落难之人,配不上王府的诰命,才藏在金屋玉阙里。   反正以谢珽的能耐,除了诰命身份,旁的富贵尊荣皆可给予,这么做两相便宜。   有旁的美人婉转承欢,可借公务纾解身体,他不愿意碰楚氏,亦在情理之中。   如此身份,自然妨碍不到郑家。   祖孙俩一番推演,郑吟秋深信不疑。   此刻瞧见夫妻俩挽手并肩,郑吟秋也半点不会放在心上,只惦记着此行的目的,理了理裙衫后,朝厅中走去。 第82章 药丸 谢珽的脸色阴鸷得骇人。   厅里这会儿正热闹。   夫妻俩去京城时给楚家众人备了不少礼物, 此次回魏州,楚元恭夫妇也回礼不少。这当中有多半是给两位太妃的,余下的给长房众人和谢琤兄妹、谢奕母子, 半个人都没落下。   东西多半都在箱子, 只挑最贵重的送到手中。   礼尚往来的事,自是和乐融融。   尤其是谢奕, 先前因着幼年丧父而闷闷不乐,如今有姑姑婶婶们陪着, 武氏和越氏也有意引他读书玩耍, 渐渐又活泼起来。瞧着有京城里带来的玩具, 跟先前玩的那些不太一样, 立时拿着尝鲜,还不忘去缠着谢琤教他怎么用。   谢琤序属三叔, 自是耐心教他。   这般其乐融融的团圆氛围,郑吟秋自不会去打扰,只含笑坐进椅中, 半点都没敢喧宾夺主。   只在老太妃搭话时,含笑附和捧着。   两三盏茶后, 重逢的喜悦才渐渐消散, 因时辰尚早, 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 谢珽便先携阿嫣起身, 欲回春波苑去歇息。动身之前, 忽而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含笑的郑吟秋, 随口道:“郑姑娘又来了?”   “是我请过来的。”   老太妃怕谢珽臭脾气上来,让人家姑娘尴尬,赶紧解释道:“前阵子下了场雨, 有点儿着凉,在屋里待着闷得慌,请她过来说说话。”说罢,又忍不住夸赞,“吟秋这孩子着实懂事,又细心又体贴,着实讨人喜欢得很。”   “哦。”谢珽淡声,“那就有劳郑姑娘,多住一阵吧。”   说罢,携着阿嫣的手,端然而去。   剩老太妃跟郑吟秋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透他这突然转变的态度。   莫不是去了趟京城,改主意了?   ……   谢珽当然不会改主意。   只是觉得甘郎中之死郑家嫌疑最重,郑吟秋吃了闭门羹后又腆着脸贴过来,或许是存了窥探的意思,索性将她留着,静观其变。先前黑手藏得神鬼不知,也没人特地留意老太妃娘家的孙女,如今她既自投罗网,倒正可顺蔓摸瓜。   这件事上,需武氏多费些心思。   因阿嫣车马颠簸得劳累,谢珽没再拖着她绕道碧风堂,只让玉露送王妃先回,他亲自跟武氏说清原委。   在岔路口等了片刻,武氏如期而至。   母子俩俱有不少事要说,到了碧风堂后一桩一件的慢慢掰扯。   春波苑里,这会儿倒喜气盈盈。   主屋空置了整月,别说田嬷嬷和卢嬷嬷她们不习惯,就连谢淑都好几次顺路拐来消磨时光,哪怕没有堂嫂说话,逗兔子玩会儿,挑点儿话本看也是好的。如今阿嫣既回来,卢嬷嬷早早的让人备好饭食热水等物,院中上下纤尘不染,就连窗纱、灯笼、帘帐等物都换了新的。   以至阿嫣进去时,瞧着焕然一新的院落,还愣了片刻。   卢嬷嬷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了,“前阵子太妃吩咐让整理库房,翻出了许多崭新的灯笼,又有新送来的软纱绸缎。太妃说,春波苑的东西有阵子没换了,正巧王妃不在,正好装饰一新。”   说话之间,陪着阿嫣进了屋。   阿嫣这回从京城来,又带了好几箱东西,已经让仆妇搬进来了,这会儿便由玉露和田嬷嬷做主,到各处布置。   她只留卢嬷嬷和玉泉、玉镜在侧,进屋后有点疲惫的靠在美人榻上,接了香茶来喝,问道:“母亲平素不大插手这边的事,怎么突然想起换东西了?”   “是奴婢的主意。”卢嬷嬷坐在矮凳上,压低了声音,“王妃递的口信奴婢都收到了,想着若屋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留着也是祸患,不若挪走了单独放着。那日整理库房时,试着跟太妃提了句,太妃就允了。放心,东西半件儿没丢,都在跨院的小库房里放着。”   阿嫣点了点头:“可瞧出了什么?”   “换东西的时候奴婢留意了,并没半点异样。后来,又拿生病为由,让咱们的管事另找了可靠的郎中,到小库房瞧过,也没瞧出什么。”卢嬷嬷提到这些,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后来,奴婢关着门跟玉镜各处找过,也没半点不对劲。”   这般结果,着实出乎阿嫣所料。   她环视一圈,目光扫过箱笼桌案、床榻宝阁,有些不确信的道:“各处都找了?”   “都已经找遍了,别说这些箱柜,就是床底下玉镜都爬进去瞧了,还拿手摸过一遍,除了点积灰,没别的。”   玉镜侍立在旁,亦低声道:“这大半个月,我跟嬷嬷已查了两遍。”   这可就有些蹊跷了。   曾媚筠的医术不可能出错,且甘郎中忽而溺亡,显见得是对方怕她回京后露馅,提早杀人灭口。   那药靠天长日久的侵蚀损及身体,总得她时常接触才行。   而阿嫣嫁来后,最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碧风堂是武氏的地盘,郑家没那能耐,哪怕真的把手伸进去了,婆母必定最先出岔子,那便是引火烧身。   至于照月堂……   阿嫣对老太妃的心思没什么把握。   但她去照月堂的时候,除了站着坐着请安说话,也就喝茶吃糕点罢了。若真的吃食不太干净,也就她遭殃而已,不至于玉露和玉泉也闹出岔子。   推来算去,问题仍在这春波苑里。   会藏在哪里?   阿嫣闭上眼睛拧眉思索,许久后,忽然睁开了眼睛,问道:“咱们搬进来之后,除了小锦的事,院里其实没出过岔子。这屋子也是两位嬷嬷亲自盯着,不许人进来的。只不过,嫁来之前婆母曾差人翻修过这里,对不对?”   卢嬷嬷眉心一跳,“王妃是怀疑那会儿就有人做手脚?”   “曾姑姑说,药除了能从口入,时常吸进去,或是天长日久的渗入体肤,仍能损及身体。那人既处心积虑,自然力求稳妥。若放在明处,没准儿哪天清扫时被人瞧见,岂不白费心思?若趁着翻修时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念头冒出来,阿嫣自己都觉得心头骤跳。   春波苑是赐婚之后才翻修的,不论嫁来的是楚嫱还是她,既挡了旁人的路,那就是极好的下手之机。   彼时,王府正筹备婚礼。   婆母武氏再怎么能干,总不能事事都亲自盯着,婚礼当日的往来迎送、宾客宴请等事都须她来操心,翻修之事,必定是安排了管事仆妇操办。那会儿满府对赐婚皆有抵触之心,不论是郑家还是老太妃,想要做点手脚都轻而易举。   且这种事,只要没人察觉,药效又足够久,几乎一劳永逸。   对方甚至不必再做任何事情。   等着她每日浸染,慢慢掏空身体就行了。   难怪先前没有异常!   阿嫣想通此节,几乎惊出冷汗。   倘若这猜测属实,她除非拆了墙壁箱柜,否则再找八遍十遍都未必有用。而高门勋贵之家,素来都有熏香满室的习惯,阿嫣也不例外——衣裳、香囊、帘帐等物都是用熏笼慢慢熏了淡香的,玉鼎每日也都有淡香袅袅,且用的香料精挑细选,经久不散。   想凭这副鼻子找出线索,那是痴人说梦。   但也不是没有法子。   阿嫣心里有了数,就着玉镜端来的果盘磨牙缓了会儿,而后起身去换衣裳,浑似无事发生。   ……   是夜,谢珽回屋时已是子时。   在碧风堂里交代了阿嫣的身体和甘郎中的事情后,武氏也大为震惊,得知谢珽已查到线索,与郑家干系甚重,立时让心腹往照月堂悄悄递了话,教她好生留意郑吟秋的动静。   过后,母子俩又说了些公事,谢珽在她那儿用了晚饭,去书房将几件要紧事处理完,一抬头,已是月过中天。   中秋将近,蟾宫正明。   若是换在从前,他先经征战后又进京,许久都没去校场军营瞧瞧,如今既已归来,多半会在书房小憩片刻,将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干净,而后亲自骑马率人巡查一圈。   如今,却有更重要的事压在心头。   他揉了揉眉心,踏着清月夜风回到春波苑,远远就见甬道旁灯笼高挑,照出昏黄的光芒。   那里,娇妻在等他回来。   满身疲惫忽然消散,他的唇角不知何时浮起了笑,加快步伐走过去,里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唯有巡夜的仆妇挑着灯笼慢慢巡查,碰着他的时候恭敬行礼。到得正屋,里头的灯烛却还亮着,他讶然进去,就见阿嫣坐在桌畔,正撑着脑袋打盹。   夜已经很深了。   外间的高烛几乎烧到尽头,她沐浴后穿了松散寝衣,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面前摆着一架古拙的灯笼——那是先前徐秉均送的,制式奇巧,薄纱上绣了山水人物,点了灯烛后十分漂亮。   她看得困了,上下眼皮打架,连男人进屋时轻微的脚步声都没察觉。   旁边玉露却瞧见了,忙要提醒。   谢珽却摆了摆手,轻着脚步走到跟前,就势坐在她身边,伸臂揽着双肩,很顺手的就将温香软玉揉进怀里。   熟悉的气息与怀抱,并没惊着阿嫣。   她侧过头,又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几乎困出了泪花,低声道:“夫君怎么忙到这么晚才回来?”说着,就想起身给他宽衣,还没站起来呢,旁边谢珽长臂一伸,兜着她的膝弯,径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旁边玉露缩缩脑袋,赶紧退出去。   阿嫣还迷瞪着,“先宽衣呀!”   “宽什么衣,你都困成这样了。熬到这会儿还不睡,非得等我回来抱着?”谢珽在榻上屈膝,将她放上去,神情瞧着一本正经,语气里却藏了几分揶揄暗示。瞧着她犯困娇软的模样,趁机亲了一口。   阿嫣脸上一红,“才不是!”   “那是为何?”谢珽拿手肘撑在榻上,半边身子伏在上方,轻易将她笼在暗影里。   阿嫣躺进松软的被褥里,愈发觉得困了,就着凑过来的身子,一面顺手给他宽衣解带,一面道:“是想找夫君要一条细犬。原想去书房说的,又怕夫君刚回来,积压了许多公事,不好打扰。夫君手里若有合适的,明日送来一条吧?”   “这有什么,让田嬷嬷来说一声就是。”   谢珽瞧她实在困得不行,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忍笑摸摸她脑袋,低声哄道:“细犬明早送来,快睡吧。”   “那……多谢夫君!”   阿嫣原以为他会问问缘故,见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反倒省了事。   遂放任眼皮阖上,睡意漫天而来。   等谢珽去内室匆促盥洗,回到榻边时,她已睡得香甜深沉,甚至早早挪到他的枕畔,等着秋夜里的枕边暖炉。   他出去跟田嬷嬷嘱咐了几句,回来后扑灭灯烛,掀被凑过去抱住她。   片刻后,又亲了亲她眉心。   ……   翌日清晨,细犬如约送来。   彼时日头才上三竿。   谢珽既猜得阿嫣要细犬的用意,今晨便没急着去长史府,陪着阿嫣用了早饭之后,关着门在屋里转了一圈,商量可能藏药的地方。阿嫣猜测之余,让玉露将离京前曾姑姑送的那方药盒取了来。   盒子里摆了二十来个瓷瓶,皆拿特质的塞子封住,半丝儿都漏不出来。   里面则装满药材。   曾媚筠原就是女儿之身,这些年钻研医术,对女子身上的事几乎无所不知。   凭着阿嫣的病症,大约能反推缘故。   算上种种配伍和稀奇古怪的药材,有此功效的药材很多。不过,想要凭着散发出的味道侵入肌体,长年累月药效不衰,自然得极强的药性,且味道不可太烈,免得被人嗅出端倪。这样一番挑选,便可剔去许多,她将剩下所有可能甬道的药材各装了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细犬是特地调.教过的,能被送到谢珽跟前,嗅觉自然极为出挑。   阿嫣依次揭开药瓶,让它满屋去嗅。   起初,嗅遍屋子也毫无收获。   到了第六样药材,那条细犬将整个屋子转遍后,在书房里停留了半天,最末又去书桌周围打转。只是不甚确信,想必那味道幽微之极,连它都未必能分辨。   阿嫣也不急,让它歇了会儿接着闻。   到第十样的时候,细犬的表现就迥然不同了,大约是嗅到了极浓的气味,进屋后不顾牵向寝居的细绳,径直拔腿就往书房跑去。到了里面,稍稍停顿片刻,旋即扑向阿嫣常用的那张书案。   书案以花梨木制成,阔朗而精致。   此刻,细犬鼻中呼哧,只管在书案下打转,不时仰头贴向足有四寸厚的案面,口中轻吠。   阿嫣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谢珽。   他的脸上已尽数被寒色笼罩,阴鸷得骇人。   田嬷嬷见状,让玉露她们将书案上头的东西都挪开,看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大约书案上摆放东西已被浸了味道,在玉露她们搬挪时,细犬的脑袋随之偏了些许。最后却仍扭回到书案上,不时抬脑袋去碰案底。   事已至此,情势已然分明。   田嬷嬷将细犬牵走,谢珽都没招呼旁人,径直举步上前,拔剑斩下,将书案拦腰砍断。   书案造得结实,哪怕中间断了,因两侧极稳,加之厚重的表面彼此挤着,纹丝未动。他绕到案后,抬脚将其踹翻,见断口出无甚异常,又挥剑砍下。   书房里,忽然传出轻微的咔嚓声响。   原本浑然一体的案底,忽然有一层薄薄的木片掉落,露出里头鸽卵大的坑。那坑显然是人为刨出来的,挖得十分粗糙,而随之露出的,则是一粒灰扑扑的干燥药丸。   迥异于寻常的蜜制药丸,那东西像是碾成极薄的胎后一层层卷成的。外头已经剥落,化成了粉末,里头却还是干净的,想必等它自然干燥剥落,便可露出里面裹着的药泥。如是陆续剥落,旧的成灰,新的露出来,可令药效不绝。   谢珽随手捻开,冷沉的目光又投向长案。   长剑扫过,案底皆被削去。   此起彼伏的响动里,封口伪装的薄木板陆续跌落,露出底下粗糙挖出的小坑和药丸。   零散错落的,竟有十来颗! 第83章 查明 这一去,郑家几乎炸开了锅。……   在场众人都被那堆药丸吓得不轻。   阿嫣纵然猜过书房有猫腻, 真瞧见那些小坑时仍觉心惊肉跳,腹中打结般难受起来,脸上亦迅速泛白。   小书房修得宽敞雅致, 窗外又有竹丛、芭蕉掩映, 推窗时有凉风徐徐送来,视野也极好, 是她最爱来的地方。嫁进王府后,她消磨在这里的时光仅次于睡觉用的床榻, 无论练字、作画还是看账, 都离不开此处。   冬日清闲时, 她能缩在圈椅里看整天的闲书。   难怪玉露伤损得比玉泉厉害。   因这书房里都是玉露伺候笔墨, 整理书柜杂物!且多半人家里,都会将贵重书画、要紧书信和账本等物放在书房, 若非亲信不可随意踏入。将东西藏在此处,绝不会误伤旁人,露出马脚。   那投药之人当真是算得清清楚楚!   阿嫣看着那堆表皮已然斑驳的药丸, 眸底迅速笼起怒气,掺杂几分惊惧。   谢珽的脸色比她更为难看。   见阿嫣小脸泛白, 显然气得不轻, 又知这药丸居心歹毒, 便迅速将其拾起来, 让田嬷嬷拿到外头封存。旋即起身沉声道:“先封起来, 不许人窥探踏足。”说罢, 揽了阿嫣的肩离开书房, 到侧间里坐下,命人取热茶糕点给她压惊。   而后,牵住了她的手。   秋日里天气渐寒, 她掌心里却捏出了腻腻的汗。   谢珽心疼极了,惯常冷硬的脸上亦积蓄了浓烈怒意,几乎想立刻提剑出去,将文叙捉到的郑家狗腿提到暗牢,严刑审讯。但他竭力忍住了,因放心不下阿嫣——她元就是玲珑剔透、安静乖巧的性子,碰到这般歹毒的人心,可想而知有多害怕。   茶汤端过来,食盒里还有昨晚就炖上去的羊肉汤,刚热好的牛乳,才出笼屉的灌汤包。   食物是最能压惊的了。   谢珽取牛乳过来,见阿嫣没什么胃口,又盛了半碗羊肉汤,拿汤匙喂给她喝。   这羊肉汤是精心烹调的,将羊骨头和新鲜羊肉煮了整晚,熬成鲜美雪白的浓汤,再撒上切碎的葱花,端到跟前香气四溢,亦色泽诱人。阿嫣虽受了惊,却也没到呆怔的地步,闻着送到鼻端的香味儿,到底是张口尝了一勺。   滋味极好,被谢珽吹凉后也不觉得烫。   谢珽瞧她愿意喝,又喂了两勺。   热乎乎的肉汤在舌尖化暖,落入腹中时暖意犹在,令腹中的不适都缓和了不少。   她勉强朝谢珽笑了笑,自捧汤碗来喝。   谢珽则取个灌汤包倒放在小碟里,撕开条小口子晾着,免得待会吃急了烫嘴。等阿嫣喝完羊肉汤后递过去,稍微吹两下,便可吸着汤汁儿品尝美味。   如是照料着吃了点东西,她的脸上终于恢复血色,拿锦帕擦了擦掌心的汗渍,低声道:“投药的人居心歹毒,未必只放了这一处。既是细犬来了,不若将各处再细闻闻,心里也踏实些。”   “好。”谢珽颔首,怕她仍陷在惊惧里,先带她到厢房歇息,让田嬷嬷和卢嬷嬷细细搜查。   外头伺候的仆妇丫鬟都已被支出去,只剩心腹的玉露她们候命。   阿嫣缓了缓,觑向谢珽。   他的神色极为阴沉,甚于腊月寒冰。   这张脸原就生得轮廓冷硬,在数年杀伐后,已然淬炼出满身的决断狠厉,慑人威仪。先前夫妻俩感情渐浓,谢珽有意在她跟前收敛锋芒,亦渐而温柔流露,体贴照拂。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谢珽了,冷沉的脸色如黑云压城,似极力克制怒气,稍有不慎便要夺人性命。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东西既寻到了,夫君打算怎么办?”   “严审。”谢珽沉声。   事实上,昨日晚间回到外书房后他已抽空召见过文叙,将查探的经过详细问明。郑家固然也是一方豪强,比起王府的手段却逊色许多。尾巴收得不算干净,挑的人手也跟死士差之千里,但凡用刑严审,必定能挖尽底细,连根拔起。   这对他和朱九来说轻而易举。   谢珽先前瞧着小姑娘病弱的模样,推想幕后黑手的险恶居心,已是怒极。今日瞧见那些药丸,更是怒不可遏,几令想此刻就去暗牢,问出凶手后手刃主使,抚慰阿嫣受的种种苦楚,亦正律法震慑宵小。   阿嫣却已从惊愕中缓了过来。   细白的手指握住谢珽,她仰起头,眸底亦藏了淡淡怒意。   “夫君也说了,甘郎中的事情上郑家嫌疑最重,也牵扯了祖母的人。这是魏州城里仅次于王府的门第,不好用太强硬的手段。两边都有了线索,深查下去,凶手是跑不掉的,只差早晚而已。既要问罪,最好让人心服口服。”   “还是请母亲过来,商议着办吧?”   这般提议,自然是想力求稳妥,将如山铁证尽数摆明,不给黑手半点狡辩推诿的余地。   倒符合她一贯的谨慎周全。   谢珽自是以她为重,颔首道:“好。”   ……   武氏很快就过来了。   她的想法与阿嫣不谋而合。   “你祖母是什么性子,你也都知道,这辈子除了疼惜儿孙,最上心的就是娘家人。你瞧她这些年,最疼的自然是念月,其次就是郑吟秋,比对淑儿还好。如今她上了年纪,又颇信重郑家祖孙俩,若是严刑审讯逼出了郑家,哪怕证据确凿,她心里也会犯嘀咕。”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咱们才将念月外嫁,再强审出郑家的阴私,她若不肯,到底是个麻烦。”   “何况郑家树大根深,咱们若要处置,对外总得有无可辩驳的交代。若关乎大局,军政的事上自可事从权急,万般手段都用得。但关乎内宅的事上动用重刑,旁人听闻之后,于你和阿嫣无益。为那种人给你们添不自在,不值当的。”   武氏瞧着谢珽,神色郑重。   其实还有一重顾虑,她没好挑得太明。   若这事当真是老太妃鬼迷心窍,不愿让谢氏儿孙跟皇家的人有瓜葛,借着娘家跑腿,用了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揭发时更须证据确凿,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若不然,往后但凡有人拿着酷刑审讯说事,都是个后患。   既然出手了,自然要一击必中。   干净利落地照着律法办事,不给对方任何逃脱辩白的余地。   武氏瞧罢谢珽,又握住了阿嫣的手,“这件事上,你媳妇想得更周全。”她说着话,轻拍了拍阿嫣的手,没多说安慰的言辞,也不必说什么疏于防范之类的客套话,那坚毅而柔韧的目光望过来,除了鼓励赞赏,便只透露出一个意思——   别怕,婆母给你撑腰。   这般坚决强硬的维护姿态,比家中的偏心的母亲好了数倍。   阿嫣心里好受了许多。   知道持家不易,她当然不会怪到武氏的头上,便颔首认真道:“母亲这些话,正是我想说的。黑手就在那里,再给她十天半个月也跑不掉,咱们就当寻常案子来办,有理有据的查明白,拿出证据,足够让对方无话可说。”   “外头是命案,衙门本就该按律法查。里头的事咱们自己来,总能水落石出。”   她的姿态虽柔和,却同样沉着。   既是如此,婆媳俩都是一个主意且言之有理,谢珽自无不从。   武氏旋即叫来田嬷嬷,让她去寻册子。   ……   修缮王府并非小事,诸般细节都已造册。   除了材料开支,每日来的工匠也都有人查验身份,进来和离去时也都登记了名字,摁着手印。这事是田嬷嬷亲自盯着办的,做不得假。且她办事极为细致,除了出入春波苑的登记,连哪位工匠在哪里逗留多久,都单独让人记录了。   反正府里人手多,笔墨管够。   这些功夫都在暗处,或许一辈子都用不着,但真出了事,却也能有奇效。   譬如这次。   给春波苑的家具都是武氏挑了,让田嬷嬷亲自掌眼的,搬来之前在库房晾过半年,并非仓促新造。这药丸必定是在春波苑摆好后,才被塞进去的。   田嬷嬷对着册子,细查每个人的踪迹。   最后,盯上了个花匠。   春波苑里各处皆栽植草木花卉,屋中也养着盆景,且有不少是名品。那花匠是王府里用了许多年的人,两位太妃身边的花草也常召他去侍弄。   修缮春波苑时,花木皆由他带着徒弟负责。   偏巧那阵子他家里老娘生病,武氏待人宽厚,便许他白日里侍弄汤药,等后晌有人替换,再来府里上值。他也做事勤恳,后晌来府里,一直带徒弟忙到半夜才回。   彼时小丫鬟如实登记,没觉得怎样。   如今再瞧就觉出端倪来了——   他每尝进了春波苑,先给徒弟分派院里的差事,而后会巡查养在屋里的名品,从枝叶到花瓣,细细检查。   每回进主屋都能待两三炷香的功夫。   彼时暮色四合,旁人多已收工,小丫鬟要换班用饭,偶尔跟过去瞧一眼,多半时候都在外头边做事边留意。   等整个工期结束时,他总共在正屋单独逗留了四个多时辰。   相较之下,在厢房逗留不及四中之一。   最可气的是正屋养的盆景后来长势都不怎么样,实在不像费心养出来的,田嬷嬷还曾私下抱怨过花匠不用心。后来春波苑的草木花树之事,也都交给了旁人打理。而今看来,却是另有缘故。   武氏立时命人将他召来。   那花匠听闻太妃召见,忙背上箱子随仆妇进府。到了中途,见走的不是去碧风堂的路,而是朝着春波苑走,立时有点犯嘀咕。待得进了春波苑,瞧见谢珽坐在上首森冷威仪,太妃和王妃亦神情冰寒,旁边还摆着劈碎的木屑和药丸,脸色微变。   这般反应,实在昭然若揭。   谢珽亲自审问,几乎无需用什么酷烈手段,便迫得对方惊惧叩首,求饶不迭,“小人身份低微,怎么敢谋害王妃。实在是有人拿老娘的性命逼迫,迫不得已才听了吩咐,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求王爷饶恕小人性命!”   武氏当然不信只是威逼而已。   不过他既认了,事情就能好办许多。   她一面让田嬷嬷审问,将前后经过仔细摸清,一面派人去查花匠家底,果然他家去年忽然多了田产屋舍,显然是威逼利诱,为这巨额银钱铤而走险。这些线索皆可用来顺蔓摸瓜,田契房契甩到面前,花匠亦无话可说,尽数招认后,在口供上签字画押。   旋即,谢珽将甘郎中的命案移至衙署。   武氏顺着田产屋舍接着查,又亲自到照月堂走了一趟,将扣押周林的事情透露出去,只说园中花木出了岔子。   老太妃神情平淡,觉得小题大做。   郑吟秋却有点坐不住了,见武氏商量中秋家宴,坐着不肯走,向来端庄的脸上隐露焦灼,忍不住寻个由头抽身。   才刚出了花厅,就被阿嫣迎面撞见,说她和武氏准备了皮影戏,想在中秋夜宴上给老太妃助兴,因郑吟秋最知老人家的喜好脾气,欲请她过去参详。   郑吟秋恭敬含笑,只是不肯。   可惜端坐大方的面具戴得太久,想脱下来并不容易。阿嫣的身份摆在那里,拿孝顺祖母压过去,三言两语便堵得她哑口无言。加之武氏身边的嬷嬷过来帮腔,两处言语夹击,郑吟秋没了法子,只得随阿嫣过去。却以忘带了帕子为由,让小丫鬟回屋里去取。   没多久,消息便报到了武氏跟前。   说郑吟秋的丫鬟落单后去找了老太妃陪嫁的柳嬷嬷,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柳嬷嬷就说家里有事,匆匆出府。   自然是去通风报信的。   这些事情,老太妃和亲信都不知情。   武氏心里有了数,便先辞别婆母,命人即刻出府扣押柳嬷嬷,带去外面问话,老太妃跟前先拿告假糊弄过去。而后自回碧风堂,随便寻了个由头缠住郑吟秋,令她在碧风堂待到亥时才走。   彼时老太妃已经歇下,王府的门又都关了,郑吟秋若还想出府,难免太过扎眼,只能热锅蚂蚁似的暗自焦灼。   而王府外三条线索铺开,各自查得迅速。   翌日清晨,证据皆已齐备。   谢珽遂传令衙署,前往郑家羁押管事周林。   这一去,郑家几乎炸开了锅。 第84章 审讯 “传郑吟秋!”   郑家在魏州名望极高。   传承了百余年的书香门第, 族中男儿为官者众,亦有些建树。后来出了位王妃,更是声望日隆, 仕途亨通。借着老太妃帮衬, 郑家老太爷郑元语这些年居于魏州刺史之位,主掌布政赋税等诸多事务, 颇受谢珽倚仗。   这样的人家自是极看重颜面的。   郑元语身居刺史之位,魏州的大小事几乎都要经他的手, 消息十分灵通。先前若有府中子侄仆从不服约束, 在外胡乱生事, 他若听到风声, 会早些派人平息。哪怕事情闹到了衙门,底下的官吏也会敬着他的身份, 私下里商量判决,不会闹出大动静。   今日这般登门缉人,还是头一回。   门房瞧着都是州府衙门的, 没敢太轻慢,一面在前引路, 去寻周管事, 一面派人飞奔尽内院, 跟老夫人禀报此事。   老夫人正与儿媳、孙媳们准备今晚赏月的事, 听闻衙门要捉周林, 差点怀疑是听错了, “要抓老周去问话?手里有缉捕令么?怎么外头半点儿风声都没传进来?”   门房跑得满头汗, 连连点头,“拿着缉捕令,上头也盖了印的。老奴怕真有什么, 没敢拦,赶紧来禀报。”   老夫人闻言,脸色微变。   旁边的晚辈们虽不至于交头接耳,听着这动静,也都暗觉惊愕。   因这周林是老夫人的心腹,娶了她身边管事的钟嬷嬷,老夫人名下的一应田产铺面等物都是他在总揽。整个郑府里,除了老太爷身边的大管事,就数他最有体面。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周林即便没那般身份,背靠着郑家荫蔽,也比寻常小吏体面。   何况,先前族中子侄若出了岔子,他也常奉命跑腿,官面上都很熟。   衙门忽然找上他,这很不妙!   众人面面相觑,俱将目光投向老夫人,那位起初还有些惊诧生气,猛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就只是衙门的人?”   门房忙道:“还有个男的,身上带着剑,倒是不知身份。”   魏州城里敢碰郑家的少之又少,如今郑元语这刺史地位岿然,对方忽然堂而皇之的上门……   老夫人眉心突突直跳,赶紧传了肩舆。   仆妇们几乎小跑着抬了出去。   到得府门口,恰好跟缉拿周林的衙役们撞上。周林穿得十分体面,锦衣裹着圆胖的身材,手上已经上了铐,急得憋出满头大汗,却又缩着脑袋没敢言语。老夫人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最末那人的身上。   他穿了寻常青衫,不见贵重打扮。   但身材笔挺,眼神凌厉,腰间悬着把长剑,一只手按在剑柄时,极为英武干练。   “徐典军?”郑老夫人惊而失色。   徐曜拱了拱手,“老夫人。”   “这是……”郑老夫人清楚他的身份,知道此人只受谢珽和陆恪驱使,今日既来了,必定是王府有命。难怪衙门颁了文书,郑家却半点风声都没听见。她猜测背后缘故,两鬓跳得愈发厉害,却只竭力掩饰着,含笑道:“这是要带周管事去衙门?”   “有件命案,需带他对证。”   徐曜轻飘飘说着,就要带人出府。   郑老夫人哪敢让人到公堂去?   心中再慌,她也不敢将事情直接抖露到衙门,只能强扯出点笑意,商量道:“既是牵扯着案子,自是要查问清楚的。不过若闹到公堂,实在太张扬。徐典军既亲自来了,想必是王爷有命。不如徐典军通融通融,先缓上片刻,容老身去趟王府?”   见徐曜不答,只得将语气放得更和软,“郑家毕竟是老太妃的娘家。老身是怕此事太张扬,伤及老太妃。”   她会搬出这尊大佛,尽在意料之中。   徐曜原也没打算劳动谢珽他们去衙署公堂,闻言顿了片刻,才勉为其难的道:“行吧。”说着,朝后面一位衙役道:“你拿我的令牌跑一趟,去把郑刺史、吴司马和张参军都请到王府,就说有要紧的命案,请他们做个见证。”   说罢,径直出门,命人将周管事扔进事先准备好的青帷马车,径往王府而去。   郑老夫人哪敢怠慢,忙套车跟上。   剩下满府女眷惴惴不安,也没心思准备什么赏月了,忙着让人打探消息。   ……   一行人抵达王府时,郑刺史他们也都到了。   州府官衙离王府并不远,三人见着徐曜的令牌,没敢耽误,立时就赶来了,被人请入偏厅。   到得那边,就见谢珽端坐上首,左侧是太妃武氏和王妃楚氏,右侧三张椅子都空着。侧厅里窗扇紧闭,底下坐着推官、书记等人,连笔墨纸砚和印泥都准备好了,果真是要审案的架势。   三人暗自诧异,忙行礼拜见。   而后依命在空椅中落座。   少顷,就见侍卫押着周林走近,推到厅里后朝着腘窝踹了一脚,令对方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而郑老夫人紧随其后,追得脚步踉跄。   郑元语见状,腾的就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拱手诧然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不急。”谢珽沉声,朝徐曜递个眼色。   徐曜拱手应命,瞧了眼小跑过来双腿皆颤的郑老夫人,丝毫没有给她座椅的意思,只拐向厅外。没过片刻,轻微的铁链撞击声里,几个人陆续走入厅中,跪在周林身后。昨日扣押的花匠和两个身形瘦高的男子据被剥去外裳,戴着铁链脚镣,身上并无伤身,只是姿态瑟缩。   后面七八个人打扮各自不同,也都小心翼翼的不敢抬头。   老太妃身边的柳嬷嬷暂且没露面。   谢珽沉眉坐着,瞥向郑元语,就见老家伙面露惊诧,没等到他的回答后,只将目光直直钉在郑老夫人身上。那一位则颤巍巍拄拐站在那里,额头和领口竟自汗湿,假作无事般打量阿嫣和武氏。至于那个管事周林,原本还颇镇定,瞧见后面几人时,骤然变色。   脚镣落定,厅里有片刻寂静。   厅外松柏荫翳,长得几乎遮天蔽日,令侧厅里格外寒凉,关门后更觉阴沉沉的。   谢珽拿起茶杯啜了半口。   底下徐曜挺拔而立,先朝上首几位行礼,继而道:“今日请刺史、司马和参军过来,是有件命案和投毒案要审,请各位做个见证。”说着,将甘郎中溺亡、春波苑的书案里查出毒丸的事简略说了。   末了,将目光径直落向郑元语,“命案的元凶已经抓获,据他招认,是受人指使。投毒的是这花匠,当日是受了威逼利诱,所有物证都已查获。两件案子上,都指认了郑家的管事周林。故特地请刺史过来,权当陪审。”   郑元语听罢,哪里还坐得住?   他在刺史之位待了这些年,深知谢珽的行事,见谢珽堂皇抓人又摆出这阵仗,想必徐曜所言非虚。   但谋害王妃,杀人灭口那是何等罪名?   他不信自家夫人会愚蠢至此,更不敢轻易将罪名揽到郑家头上,震惊之下,忙下地求情道:“徐典军既已查到人证物证,或许确有这些事。只不过周林虽是郑家管事,寻常却也常在外走动,既然只是指认,尚未查明,王爷怎将内子也押了来?”   说话之间,目光直往周林身上瞟。   谢珽焉能不知他的打算?   不论是否知情,这番撇清的话说出来,分明是是想弃车保帅,暗示周林不得攀咬郑家罢了——毕竟周林是家仆,府里上下若干身契性命都捏在郑府手里。   当着他的面就想耍花招,果真是惯得无法无天了。   谢珽冷嗤,阴沉沉的目光压向郑老夫人,“并非本王缉拿,是她自己跟着来的。不过是个管事,竟劳烦老夫人亲自跑来,挂心成这样,倒是难得一见。或者,是做贼心虚?”   他哂笑了声,枉顾章郑元语的惊诧,径直看向司法参军。   “案子给你审,务求公正。”   说罢,又冷冷盯了郑元语一眼,分明是要他回到陪审座上,不得再行干扰。   那位姓张的司法参军谢珽亲自挑选任命的,从小吏做起,手里经手的繁杂案子上千,最是铁面无私,心细如发。如今谢珽有命,且先前已查到了许多,当堂开审,并不算多难。   至于郑元语那点小九九,更不值一提。   整个河东都归谢氏,郑家充其量也只麾下一员而已,若非老太妃撑着门面,比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都差远了。有谢珽这双洞察如鹰鹫的眼睛盯着,周林但凡有半点小心思,都能立时敲回去。   而周林一介管事,能有多大的胆子?   人证物证俱齐,他所仰仗的郑老夫人颤巍巍站在那里,连落座的资格都没有。紧闭的门窗遮出满室寒凉,王府的威仪压在身上,又有个办事老练的司法参军审问,稍有半点谎言,立时就能被戳穿。   更不必说,事情牵涉王府内宅,谢珽那威冷架势实在瘆人。   无需刑具伺候,他自己就先崩溃了——   “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指使他们做的。小人做这些也是迫不得已,求王爷宽宏大量,饶了小人性命。”   他跪趴在地,脸上一片灰败。   张参军哪会容他躲避视线,将脑袋挑起来,接着追问,“谁指使的?”   周林浑身皆颤,内心显然剧烈挣扎。   但案子已经审到这里,逼出实情是迟早的事。   郑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就想跪地,将罪责全都揽过来。还没抬起颤巍巍的脚步,便被徐曜眼疾手快的捞住手臂,重重捏了下。她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徐曜怒视的双眸,一个愣神之间,周林已经开口了。   “投毒的事是姑娘吩咐的。杀人是……”   他稍稍回过头,又不敢真的去看自家主母,只将声音压低,讷讷道:“是老夫人吩咐的。”   “谁,说清楚!”张参军厉喝。   周林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将声音抬高,道:“投毒的事是府里的大姑娘吩咐,灭口是老夫人的意思!”   话音响彻侧厅,郑老夫人险些晕过去,郑元语未料孙女也牵涉其中,赫然变色。   倒是谢珽岿然不动,神色冰寒。   “传郑吟秋!”   ……   郑吟秋还在照月堂,满心焦灼。   昨日武氏来给老太妃问安,特意透露花匠的事时她便知情形不太妙。因自己被缠着,只能让丫鬟设法通风报信,原以为消息早已递出去了,谁知直到昨晚半夜,柳嬷嬷也没递来半点回音。   反倒是外头说她有事告了假。   今晨她原想回府,结果大清早起来,身边的小丫鬟就不见了踪影。据老太妃说,是碧风堂那边急赶着要打络子,瞧着小丫鬟心灵手巧,特地叫过去的。还说武氏要用些佛经,请她今日帮着抄上半本。   老太妃原就有意让她在武氏跟前博取好感,见武氏忽而频频邀请招揽,还以为是动了心思,早就帮她应了。   郑吟秋推免不过,心里几乎凉透。   她当然不傻。   前后种种蹊跷凑在一处,武氏分明是察觉了端倪,有意封锁消息,将她扣在王府里。柳嬷嬷那条路已经堵死了,她即便执意出府亲自报信,难保那位不会用强硬手段将她留住。既然躲不过去,与其自己找难堪,还不如早点筹划后路。   譬如祈求老太妃的庇护。   遂借着抄经的时机跟老太妃说了两箩筐的话,将郑家七宗八支都提了一遍,挑起老太妃对娘家儿孙们的顾念。   顺道提及过往,勾起老太妃的旧恨。   等嬷嬷应命来叫人时,老太妃都已经被她哄得上钩,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当初这门婚事,除了碧风堂那位,府里没半个人满意的。那楚家是皇帝的走狗,若真叫谢氏儿孙身上有了她的血脉,如何对得起战死的人?那个楚氏,若不是珽儿撑着,我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亏得她没福气,一无所出。若真让她怀上孩子,我是半点儿都疼爱不起来。”   “好在如今有了转机,只要碧风堂的肯松口,到底是……”   话没说完,就因通禀的嬷嬷而打住。   郑吟秋听说谢珽召见,立时询问缘故,见那位不肯说,猜得不是好事,忙撒娇道:“昨日我去碧风堂时太妃提了些事,孙女心里很没底。姑祖母,您陪着孙女走一趟好不好?”她素来端庄大方,难得流露这般姿态,老太妃哪有不答应的?   立时戴了暖帽,陪她前往。   结果,一进侧厅,她就被里面的情形惊住了。 第85章 处置 剩郑吟秋跪在原地,如同跌入冰窖……   老太妃原本以为, 武氏叫郑吟秋过去只是问几句话。   她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竟要闹到侧厅,想起上回谢瑁那事儿,到底有些悬心。说是为郑吟秋撑腰作伴, 实则是自己想过来看个究竟, 免得上回那样措手不及。   谁知才进了厅,就见里面乌压压堆满了人——   上首几位都是魏州城极有分量的。   旁边书吏推官俱全, 底下更是跪了一地,瞧着都是市井之辈, 各自噤若寒蝉, 战战兢兢。   最显眼的, 则是她的弟弟和弟妹。   年已六旬的郑元语还穿着去衙署时的官袍, 脸色却难看之极,花白的胡须轻颤, 明明满厅寒凉,他的额头却布满了细汗。郑老夫人的脸上殊无血色,手里拄着拐杖, 整个人都颤巍巍的,瞧着都快站不稳了。   这般情形, 着实大出所料。   老太妃下意识看了眼郑吟秋, 脸上倒未作色, 只缓步入内道:“这是做什么?”   她是身份尊贵的长辈, 众人齐齐起身。   武氏最先开口道:“母亲怎么过来了?是有件人命案子牵扯了郑家, 珽儿想着这是母亲的娘家, 若在公堂审讯, 难免不太好看,特地将人带到这里来审。”说话间,阿嫣已让人设座, 一道将她扶着坐了。   旁边谢珽拱手喊了声祖母,神情却仍冷厉。   老太妃焉能不懂其意?   无非是告诉她,关着门审问已经是给她留了面子,不会再多留情了。以谢珽母子的行事,既摆出这般阵仗,恐怕真的是有凭据。只不知,娘家人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要如此大动干戈。   老太妃没好立时求情,只问道:“怎么回事?”   张参军上前,将经过禀明。   说到甘郎中的案子时,老太妃尚还没怎样,待提起春波苑查出毒物,可损及身体子嗣无望时,她想起郑吟秋在照月堂的那番诉衷肠,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看向郑吟秋。那位跪在地上尚未免礼,只缩着身体瞧向她,目露恳求。   那一瞬,老太妃隐约明白了什么。   待提到周林的指认之辞,老太妃不自觉将目光投向郑家祖孙,神色变幻之间,沉吟道:“这怕是攀咬吧?”   “周林的指认是否属实,一问便知。”谢珽颇有深意的看了眼自家祖母,“既是开堂审问,祖母稍安勿躁,等问过话,自可分明。”说罢,两道阴沉的目光压向郑吟秋,径直道:“周林所言,是否属实?”   郑吟秋摇了摇头,道:“民女并不知情。”   “当真不知?”   郑吟秋的双手在袖中攥紧。   先前她在照月堂缠着老太妃说话,就是想摸清姑祖母的态度,拉个助力。听老太妃方才那话音,显然这招是奏效了想——当日武氏答应赐婚时,原就是老太妃心存不满,朝郑家抱怨,其中最要紧的就是不愿让皇帝塞来的人成为宗妇,污了谢家血脉。   那些话老太妃抱怨过就忘了,这会儿恐怕都已想起。   郑吟秋在赌,赌这位姑祖母仍对楚氏心怀芥蒂,亦不愿郑家门楣倾塌,愿借着太妃的身份维护。   有老太妃镇着,谢珽便不能用酷刑。   她只要一口咬定否认,周林的指认便无从印证,而今早被扣的小丫鬟碧儿是她的心腹,身家性命都在一处,等闲不会松口。有老太妃和祖父在此,她未必不能侥幸逃过。哪怕逃不过去,只要老太妃心神歉疚爱怜,她仍有重罪轻罚的机会……   端看运气了!   郑吟秋心里迅速盘算罢,咬牙道:“不知道。”   上头武氏骤然冷笑起来,“若你真不知情,我大可不必费此周章!把人来上来!”   话音落处,厅门掀开,仆妇提着两个丫鬟扔进来。其中一位是郑吟秋身边人尽皆知的亲信贴身丫鬟碧儿,另一位则是春波苑做粗活的小丫鬟,各自被捆着手脚,脸色惨白。   她们皆未遭刑具,连油皮都没蹭破半点,但以朱九攻击人心的功夫,锦儿那点护主的忠心早已击溃,半分不剩。   ——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武氏遂从甘郎中以调理之名开药方说起,将内外联手瞒天过海,小丫鬟偷盗春波苑的药渣,又借陇右大捷的庆功宴送到郑吟秋手中的事,尽数道明。这些话嬷嬷已然问清,眼下已无需费时再问。   碧儿尽数招认,连同郑吟秋借着诊病为由对甘郎中威逼利诱,早先询问秘方、制作药丸等事尽数吐露。   这口供来得太过突然,令郑家众人措手不及。   郑吟秋错愕万分,骇然看向心腹。   碧儿却只跪伏在地,心如死灰。   天没亮时,她就被武氏差人设法带走了,关在小黑屋里。自幼娇养的小丫鬟,哪怕再忠心护主,心神也强韧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她经手的都是害命的脏污事,被朱九招待了几个时辰,相信她和主子都难逃此劫后,心里那点侥幸希冀亦消磨殆尽。   这会儿老实招供,亦将前后经过理清。   ……   事情始于皇家赐婚。   武氏答应娶楚家女为王妃后,不止老太妃大为光火,亦令郑家祖孙俩极为愤怒。毕竟,在那之前,老太妃早已透露了态度,想将郑吟秋娶到身边作伴。只是武氏一直不应,谢珽又四处奔波不怎么着家,老太妃想跟孙儿提都没机会。   等谢珽有了空,婚事却砸了过来。   老太妃为此很是恼火,多年积攒的对儿媳的不满也几乎到了巅峰,因府里不方便,只在回娘家时狠狠抱怨。   郑吟秋听罢,遂生投毒之心。   反正谢家跟皇室的过节摆在那里,谢珽母子即便答应了婚事,定也不会真拿她当王妃来待。那楚家女嫁过来不过是占个名头而已,实则势单力薄。且魏州与京城千里之遥,以谢珽的忙碌和冷傲,断乎不会陪她回门。只要打点好郎中,一两年内掏空根底,能神不知鬼不觉。   郑吟秋思量既定,便暗中寻了方子制成药丸,让周林去寻花匠,借春波苑修缮之际藏在书案上。   威逼利诱,无往不利。   一切都悄无声息,阿嫣住进春波苑后,确实也毫无察觉。后来药效渐生,因那药是长年累月浸润肌肤,且魏州的郎中丝毫不知阿嫣最初的底细,哪怕有诊过脉的,也不曾察觉异常。再后来症状渐显,因阿嫣两番受惊,又混了过去。   直到武氏引荐了甘郎中。   事情走到这地步,与郑吟秋最初的预想便有了偏差。   她没想到,楚家女闹出那样的荒唐事嫁过来,竟还能在铁石心肠的谢珽手里争得立足之地,更令武氏珍重善待。甘郎中毕竟是妇科圣手,诊脉一两回未必察觉端倪,时日久了总要露馅的。为保无虞,她借诊病之机买通甘郎中,仍是威逼利诱,令其瞒天过海。   甘郎中依命而行。   郑吟秋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再等上半年就能得偿所愿,仍觉胜券在握。   哪料谢珽横扫陇右,竟带了阿嫣回京!   这一下,郑吟秋彻底坐不住了。   楚家毕竟是太师门第,有太医照料的,阿嫣那病症总未好转,到时候但凡请了相熟的太医诊脉,底细必定泄露无疑。毕竟是在王府做手脚的事,查出来不好交代,郑吟秋没了法子,情急之下,只能求助于祖母。   郑老夫人大惊失色,但事已至此,只能帮着隐瞒,先下手为强,将甘郎中除去。   反正药丸隐蔽,只要阿嫣查不到实据,就难以轻易撼动身为望族的郑家。   更别说谢珽另有新欢,未必会为她大动干戈。   祖孙俩暗存侥幸,动而不急。   直到此刻一切皆被戳破。   碧儿的声音落下,侧厅里骤然陷入片刻死寂,郑老夫人实在没撑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扑倒在地。慌得郑元语赶紧过去扶住,一道跪在旁边。   前情既已吐露殆尽,许多事便可接着深查人证物证,抵赖已然无用。   郑元语恨恼孙女的糊涂与欺瞒,却也无可挽回,只能含泪跪地道:“是卑职治家不严,闹出这等糊涂的事也毫不知情,实在罪该万死。卑职自请辞去刺史之职,还望王爷念在卑职犬马一生,从轻发落。”   年逾六旬的老者,平素办事勤恳细致,对魏州确实出力极多。   但这种罪责,终不能代为受过。   谢珽沉着脸挪开目光,只看向郑吟秋祖孙,“认罪吗?若不认,再提人证。”   满屋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郑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是老身一时糊涂,请王爷责罚。”说罢,周遭片刻安静,才停郑吟秋低声道:“民女一时糊涂,鬼迷心窍,甘愿领罪。”   谢珽遂问张参军:“按律,她俩当如何判处?”   “甘郎中的事是蓄意谋杀。按律,谋议者徒三年,已杀伤者绞,已杀死者斩。”   “在王府投毒之事,罪当两重。其一不睦,太妃与郑刺史是亲姐弟,王妃于郑吟秋而言,序属表嫂,蓄意谋害当流二千里。其二,王妃身为一品诰命,身份尊贵,郑吟秋一介白身,蓄意投毒谋害,是为不义。按律,凡预谋者流二千里,已伤害者绞,已杀害者皆斩。此二者,皆属十恶不赦之罪。”   张参军拱手回禀,神情肃然。   郑吟秋闻言,赫然色变,求助般看向了老太妃。   那位纵然深恨郑家肆意妄为,瞒着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真听到两个绞刑,到底坐不住了,起身道:“吟秋如此行事,确实糊涂。好在如今已止住了,只消好生调养,终是能调理过来的。如此判罪,是不是重了点?”   “眼下既已伤害,便可据此判定。”   张参军姿态恭敬之极,态度却没半点动摇。   老太妃被噎住,只看向谢珽。   谢珽冷沉的眼睛扫过众人。   按律,确实当如此。   但老太妃若执意维护郑家,这会儿难免纠缠不清。好在郑家祖孙皆已认罪,这些事也不必公之于众,遂让书吏将判词拿过去,让郑吟秋祖孙俩和周林、碧儿等一干人按了手印。   周林等人的罪行,皆无需争议。   谢珽命旁人先行退去,只留王府和郑家的人在厅中,待厅门掩上,才向老太妃道:“依祖母之意,当如何处置?”   “郑刺史为魏州鞠躬尽瘁,跟着你祖父、你父亲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若就这么用了绞刑,让人瞧着未免太过薄情。郎中那条命,周林和从犯去偿足够了。楚氏这边既已察知,好歹能调理回来,吟秋既已知错,好生赔礼请罪,在内狱关上几年,叫她知错即改,可好?”   “只是关内狱?”   “罚银、贬官、抄经,甚或打一顿板子,受点皮肉之苦都行。”老太妃自知郑家生出这歹念,自己脱不去干系,瞧阿嫣毫发无损的站在那儿,哪愿意真将郑吟秋搭进去?   谢珽却几乎冷笑。   “若郑吟秋谋害的是祖母,孙儿也照此处置,祖母觉得公允么?”   老太妃脸色微变,“这怎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武氏开口,丝毫没有留情面的意思,“楚氏是王妃,身份与你我无异。前朝曾有人谋害魏王妃,也是逃过一劫并未毙命,王府处置下去,是将主谋从犯尽数斩首,阖府问罪流放。方才所提不义,是吏卒谋害刺史县令等官长。没把楚氏的一品诰命算进去,已是瞧着郑家颜面,从轻论处了!”   这番话,她说得疾言厉色。   老太妃纵与儿媳不睦,何曾被这样顶撞过?   听武氏说得严厉,半点没打算通融,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偏又寻不出能令对方哑口无言的由头,便只颤手指着她,气道:“你、你……我只是商议,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吟秋向来端庄体贴,在我跟前也有过伺候的功劳,难道还不能将功抵过!”   颤巍巍的声音,分明是要撑腰到底。   武氏瞧她如此护短,反而冷笑。   “母亲觉得她很体贴?”   “你和楚氏是贵人事忙,虽担着儿媳的虚名,其实也没空管老婆子。两位老王爷走得早,我身边缺了照应,这段时日都是她在照料。怎么,我赏她个恩典都不成?”老太妃别过脸,倒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武氏又问,“母亲当真如此护着她?”   老太妃冷眉不语。   武氏遂道:“看来郑吟秋果真高明,借着母亲的招牌胡作非为,等东窗事发,又把母亲搬出来当挡箭牌。当真以为郑家出了太妃,这王妃便任由摆弄了?母亲不必急着维护,瞧瞧她真容再说吧。”   说罢,命人将柳嬷嬷提来。   没过片刻,徐曜将人提到跟前。   迥异于旁人的毫发无损,这是内宅私事,谢珽半点没手软,刑具招呼上去,双手已然鲜血淋漓。见着老太妃,便膝行上前,哀求道:“太妃饶命,是奴婢一时糊涂,听信了郑家的鬼话,往后再也不敢了!求太妃饶了奴婢性命!”   老太妃面露愕然,“这是做什么?”   无需武氏解释,徐曜稍稍用力,柳嬷嬷怕多受苦,赶紧将隐情吐露出来。   ——她是老太妃的陪嫁,进王府后也颇体面,只是子孙不成器惹了事,怕王府怪罪,求着郑家老夫人收拾了尾巴。如是两三次,把柄彻底被人捏住,她便成了郑家在王府的眼线,借着老太妃陪嫁的身份,帮郑吟秋在王府铺路。   种种细节,老太妃皆不知情。   她打死都没想到,娘家弟妹瞧着恭敬亲和,实则存了这般心思,诧异之下退了半步,不可置信般跌坐入椅中。   而后,脸色渐而泛白。   继而铁青。   直到柳嬷嬷在武氏威逼的目光下,供出去年十月的事情——   “当时郑吟秋递来消息,吩咐奴婢在秦姑娘跟前故意谈论翰墨堂的新花笺,勾得她动了心,派鹦儿去外头采买。其实客栈的事,郑吟秋是最早瞧见的,只是不愿自惹麻烦,故意借了表姑娘的手……”   话音未落,旁边老太妃骤然扬手,砰的一声将茶盏砸向厅中。   热茶溅了满地,茶盏碎裂成渣。   她脸上最初的维护,已尽被愤怒取代,“念月的事,当真是你所为?”   郑吟秋脸色惨白,没敢应声。   老太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旁边的茶壶又朝她摔过去,“说,是不是你!”极为愤怒的暴喝,令声音都几乎嘶哑。她这辈子,心底最难过的事,便是长女婚姻失意、战死沙场。对于秦念月这个遗孤,更是疼成了眼珠子,比郑吟秋要紧千倍。   如今乍闻此事,焉能不怒?   一瞬间,听闻郑家谋害阿嫣、杀人灭口时的惊愕,得知身边人被买通充当眼线的暗怒,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没想到豁出老脸维护的,竟是这种人。   更没想到,秦念月受的委屈责罚,竟始于郑吟秋在背后的算计。   从前有多么疼爱,此刻就有多么愤怒。   她还想摸个东西去砸,可惜情绪太过激动,胸脯急剧起伏了两下,气怒之下一口气没喘过来,青着脸晕了过去。   慌得仆妇赶紧抬到旁边,急召郎中。   武氏带人过去照料。   须臾之间,厅中只剩谢珽和阿嫣、郑家祖孙三个人,外加徐曜听命。   短短半日间情势骤转,从老太妃的尽力维护,到翻脸后的震怒,仿佛只隔了半炷香的功夫。郑元语没想到妻子和孙女背着他做了这么多无法无天的事,整个人都是僵的。郑老夫人眼瞧着救命稻草被武氏斩断,绝望之下,扑在地上几乎晕厥。   郑吟秋却还存了一丝卑微的希冀,欲膝行上前求情。   却在对上谢珽森冷的视线时,骇然却步。   谢珽握住了阿嫣的手。   “郑刺史身居要职,为我魏州百姓费了不少心力,确实劳苦功高。但即使法外开恩,亦不能免两人的重罪。老夫人年事已高,免去绞刑,内狱关上五年,本王知会朝廷夺去诰命。郑刺史治家无方,明日自行请辞,本王自会厚赏,全你府中颜面。”   “但郑吟秋——”   他冷沉的目光看向罪魁祸首,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语气亦是决然的,“流至二千里外,再施绞刑。”   这般处置,已是格外开恩的了。   至少,谢珽没拿郑家阖族男儿的前程来说事,保住了郑家的门楣和颜面,也饶了老夫人一条性命。   他知道轻重,想着孙女要受那般苦楚,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谢恩的话,只跪伏在地,双拳紧握。   谢珽瞧他并无异议,瞥向阿嫣。   阿嫣点了点头。   其实兴师问罪之前,她全然没想过,郑吟秋如此恶行按律当如何论处。只是恨其居心歹毒,不愿轻饶。如今事情查明,律法上也都写得清楚,绞刑两个字听着就让人心惊,比她预想中的责罚重了数倍。不过律法如此,谢珽又已裁定,她实在无须赘言。   遂与他出门,去瞧瞧气晕过去的老太妃。   剩郑吟秋跪在原地,如同跌入冰窖。 第86章 清晨 被谢珽闷笑着捉回怀里。   郑元语离开侧厅时魂不守舍。   老夫人则是被抬出去的。   她出身不低, 锦衣玉食的养了一辈子,也没吃过什么苦头。今日满心焦灼的追到王府,连个座位都没捞着, 先是站着听审, 后又跪地认罪,老胳膊老腿早就快散架了。在老太妃盛怒翻脸时, 已然几乎晕厥,待谢珽宣了判决, 更是如遭雷劈。   满腔盘算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做过最坏的准备, 就是祖孙俩一起关在内狱, 吃上几年的苦头, 另寻东山再起的机会。哪料谢珽竟要取性命?   天崩地裂,她拉着孙女嚎啕大哭。   可惜没哭两声就气力不支, 晕倒在了地上。   徐曜命人抬走,又请郑元语离开,连跟孙女的道别之语都没让说上两句。   片刻后, 厅里只剩下郑吟秋。   她仍跪在地上,呆愣愣的。   流放、绞刑, 这些字眼对于出身高门的贵女而言, 委实太过遥远, 却在转瞬之间, 猝不及防的砸到了她的头上。她甚至无从想象那会是怎样的路途和下场, 只知道从此后莫说前路荣华, 她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这趟来王府刺探态度, 竟是来送死的!   如同跌入深渊,连惊慌都被冻住。   她看着侍卫推门进来,在她腕间上了镣铐, 徐曜毫不避讳,当着她的面吩咐如何羁押施刑。   如今这时局,若真从魏州城流放到两千里之外,早就不在河东地界了。路程倒不必强凑,总归让她徒步流放,吃够了苦头,找个差不多的地方施刑,就地埋了即可。   谢珽的用意其实很明显。   既然要取性命,不妨取得更狠些。让郑吟秋葬身离家千里的荒郊野外,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也令郑家和蠢蠢欲动的人引以为戒,清楚王府是什么地方,记住王妃在他心里的分量,再不敢生非分之想。   至于旁的,徐曜挑选的都是亲事府的得力之人,花十天半个月办这趟差事,可保无虞。   分派妥当之后,当即命人动身。   ……   流放之事利落而迅速,照月堂里,这会儿却兵荒马乱。   因老太妃被气得实在不轻。   在侧厅昏过去后,武氏匆忙召了郎中,折腾了半天才让老人家悠悠醒转。不过郑家的事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哪怕气晕了醒来,想到视若心肝的外孙女被郑吟秋如此玩弄,而她竟蒙在鼓里,非但给了郑吟秋作恶之机,还满心信任,将对外孙女的疼爱皆挪到郑吟秋身上,她胸口就能闷得喘不上气。   嬷嬷原想劝说,但这种事越劝越气。   老太妃这辈子尊荣优渥,不提防栽进这么大个坑里,自己就先闷出了满身火气。于是晕了醒,醒了堵,堵完又晕,如是两三回,让素来镇定的郎中都有点慌了。二房婆媳和谢奕母子闻讯赶来,瞧她白着张脸躺在榻上,也吓得不轻。   这般情势,阿嫣显然难以脱身。   怕老人家当真出岔子,一众儿媳、孙媳们,连同谢珽、谢淑都守在照月堂里,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傍晚时分,老太妃悠悠醒了。   晕了几回后,她也不敢再跟自己为难,竭力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只在嬷嬷的服侍下喝药歇息。   只是身子骤然虚弱,迥异于往常。   两位郎中守在榻边寸步不离,让她多睡会儿养精神。武氏瞧着没了凶险,暗自松了口气,让谢珽自管去忙,不必在这里耽搁。   谢珽惦记着的却是阿嫣。   查出那些居心歹毒而藏之极深的药丸时,她其实也受了极大的惊吓。夜里哪怕有谢珽陪在旁边,却还是被噩梦惊醒了两回,整夜都没歇息好。今日又跟着劳神,别说好生歇息,连饭都没怎么用。   这会儿众人围坐,她的气色也不太好。   谢珽站在廊下,朝她招了招手。   阿嫣起身走过来,高髻珠钗,黛眉秀目,裙衫盈盈摇动之间,脚步都有点虚浮,却仍竭力掩住眼底的疲惫。到了他跟前,目露忧色,低声道:“祖母病成这样,今晚的中秋赏月自然办不成了。夫君这两日操心后宅,想必积压了许多公务,先去忙吧。”   “你呢?”   谢珽的指腹摩挲过她柔软脸颊,觉得自打曾媚筠诊出她被投毒的事情后,她这张脸都似瘦了一圈。   阿嫣勾出笑意,“我得在这儿陪着。”   “祖母既已醒转,想必不会再有岔子。这里有母亲照应,你先回去歇会儿。”谢珽躬身,鼻息落在她脸上,“瞧这眼睛,都快熬出青眼圈儿了。再熬上半晚,怕是就救不回来了。”   “有、有吗?”阿嫣有点慌。   谢珽压住唇角,“确实。不信你问玉露。”   旁边玉露嘴巴张了张,却没敢逆谢珽的意思,只睁眼说瞎话道:“颜色是深了些。”   这般说辞,难免令阿嫣沮丧。   毕竟她才十六岁,从前兴致高昂时跟徐元娥彻夜游灯不眠不休,哪怕身子劳累,也没熬出过乌眼圈儿。如今这样虚弱,着实得好生补补了。   不过沮丧是一回事,该做的事情却不能落。   老太妃病倒了躺在榻上,她身为孙媳,又是谢珽的王妃,原该替婆母撑着场面,代婆母尽孝侍奉。这会儿武氏都没喊累,她若躲回去偷懒补眠,哪怕婆母肯体谅,旁人又会怎么想?   既然打消了和离之念,这些事就得周全。   她摇了摇头,“祖母还病着,这点事儿不打紧,熬过今晚再说吧。夫君自管去忙,不必管我。”   强撑的小模样着实招人心疼,谢珽才不在乎那些虚礼,见她心存顾虑,索性抬步入厅,向武氏道:“案子虽已审结,仍有许多文书杂事要处理,不宜耽搁。此事与阿嫣牵涉颇深,我先带她去书房处理。祖母这边,有劳母亲费心。”   这话冠冕堂皇,自然是说给别人听的。   武氏哪能猜不出谢珽的打算?   若在寻常,老太妃病成了这样,孙辈确乎该在榻前尽孝侍奉,不宜太娇气。   这回的情势却迥然不同。   若要细论,郑家那些歹毒野心和胆大妄为的手段,多是老太妃养出来的,甚至今日被气病也是咎由自取。阿嫣原就为这事担惊受怕,熬得没了精神,没怨怪长辈昏聩招致内祸已是很懂事了,实在无需苛求。   遂默契地道:“我刚也想说。照月堂有我就够了,这么多人照料着,不必担心。倒是郑家的案子牵扯不少,文书卷宗务必细致。你刚从京城回来,积压了许多事,未必能腾出空暇。这回查案,多赖阿嫣细致聪慧,也最知详细,她帮你料理此事能更妥当些。”   说着,朝阿嫣笑了笑,“快去吧。里里外外,卷宗多着呢。”   母子俩一唱一和,说得煞有介事。   就连阿嫣都有点信了,应了婆母之命,随谢珽离开。   旁人不疑有他,倒是留意到了郑家。   ——先前老太妃晕厥,众人都忙着关怀病情,轻重缓急有别,谁都没敢揪着晕厥的缘由刨根问底。这会儿暂且得闲,老太妃又喝了药不让打搅,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后自然想问问底细。   高氏最先开口,笑问郑家怎么了。   武氏自然不会隐瞒,将郑吟秋祖孙俩的恶行道明。既是澄清事实,免得生出谣言,也算敲山震虎,让人瞧清春波苑如今的分量。   众人听了俱自惊愕不已。   ……   外书房里,阿嫣反倒得了闲。   谢珽所谓的文书,交给徐曜的属下就足够,她进了书房后径直被领进谢珽起居的那间。   侍卫抱来卷宗,名曰复核。   实则办事的是老手,文书写得条理清晰证据分明,十余年来从未出过纰漏,更无须阿嫣这个外行费力复核。   她的任务只有吃饭和睡觉。   饭食是早就备好的,嬷嬷从春波苑那边装了一食盒过来,外书房里也有备的晚饭,加上本就有的月饼瓜果,已是十分丰盛。谢珽原本要派徐曜去外头酒楼再买几样,阿嫣觉得太张扬了不好,给拦住了。   饶是如此,浓郁的肉汤、酥香的肉丝、鲜嫩的蒸鱼、应时的虾蟹、青脆的菜心摆在一处,亦足以大饱口福。   阿嫣心头一桩大事卸去,这会儿胃口大开,瞧着满桌佳肴,很有食欲。   谢珽坐在身侧,用饭之余,顺手为她剥虾拆蟹。   许嬷嬷在旁暗自咋舌。   毕竟,以谢珽袭爵后的冷硬忙碌姿态,用饭时惯常是被人伺候照顾的。他这般耐心周到地照顾旁人,哪怕是在半年之前都难以想象。   不过看久了,又好像挺顺眼的。   都说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王妃生得这样漂亮,性子也温柔可亲,让王爷生出怜惜疼宠,似也在情理之中。   老树开花,可喜可贺。   许嬷嬷笑眯眯的,又亲自去了铺床,待阿嫣用完饭漱了口,稍稍歇息之后喝了药,服侍她睡下。   谢珽则回外间,先去处置公事。   亥时初,阿嫣小歇睡醒,惦记着婆母的辛劳,有点儿躲不住,趿了软鞋到外间去寻谢珽。彼时内间满室昏黑,外头却是灯火通明,隔着两重帘帐,陆恪和徐曜正在禀事。   阿嫣没好打搅,从帘缝里探头望外。   陆恪和徐曜背对着,都没太留意,谢珽却一眼就瞥见了帘帐后探头探脑的人儿。他毫无征兆的起身,扛着下属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帘帐旁,微微俯身,“饿了?”   “不是。想问问时辰。”   阿嫣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睡了一觉精神多了。母亲也累了整日,我想去照月堂替替她。”   “不必。”谢珽揉揉她脑袋,“照月堂刚递来的消息,祖母已经好了许多,今晚二婶在身边照看,母亲也回去睡了。你若不困,随便挑些书看,若困了,就接着睡吧。”   “那我去睡了!”阿嫣彻底放心。   ……   一夜好眠。   醒来时天光明亮,帘帐长垂。   谢珽昨晚不知是几时歇下,这会儿鼻息悠长。秋日清晨柔和的阳光从纱窗斜照进来,闯入窗畔帘帐,铺在床榻枕衾。他睡得很熟,胸膛沐浴在阳光里也丝毫不知,右臂揽着她充当枕头,左手搭在腹上,被日头笼了层淡淡的光芒。   他的手很好看。   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劲瘦而不失力道。   这双手能文能武,曾执缰提剑在沙场血腥杀伐,也曾在箭雨中护她周全,会颁发政令牧养百姓,也会在揖峰轩里捏出古拙有趣的泥塑,在月夜窗畔拨动箜篌丝弦,流露出冷硬外表之下的些许柔肠和尘封许久的少年心性。   阿嫣曾想过,她将来定要嫁给读书人。   哪怕没有祖父的高风亮节,也该有诗才秀怀,温和可亲。   却原来兜兜转转,遇到的竟是他。   心思在晨光里有些慵懒,她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阳光洒在手背,锦衾亦被晒得微暖,她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他指尖,沿着骨节徐徐而上,到了指根又摩挲而回,温暖简单却乐趣无穷。她忽然想起来,谢珽在京城时就常这样摆弄她的手,似把玩不尽。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如鱼游水,自得其乐。   他的手指,他的脸庞,他的胸膛,每一处皆可摩挲把玩,如同墨色浓淡的画卷,乐趣无穷。   阿嫣忽然就想起他劲瘦的腰腹。   那弧线也极好看,笔墨未必能够勾勒。   她迟疑了下,偷偷将手缩回,怕吵醒谢珽,她也没敢太明目张胆,只仗着清晨天暖,轻轻掀开锦被。   果然,他的寝衣是松散的。   贲张的轮廓清晰分明,日头下尤其显眼,她没敢碰,只隔着半寸的距离摹画轮廓,仿佛提笔描摹河山。脑海里,却无端浮现起先前刻意回避的画面,在刚回到河东的那座官驿里,她的手被谢珽钳制着,烛光照在男人身上,晶莹的薄汗令她几乎不敢睁眼。   心头蓦的一跳,她下意识收回了手。   谢珽却不知是何时醒的,眼疾手快的捞住,反手将她困在怀里。   困意早已消去,他的双眸已然泓邃。   顷刻之间,天旋地转。   “昨晚嬷嬷传话说祖母已然无恙,按郎中的调养几日便可。”   大清早刚睡醒来,他说的竟是照月堂里的事。   阿嫣有点懵,点了点头。   谢珽又道:“昨晚的中秋家宴落空,郑家出了事,祖母近来也没心思再折腾,会叫表妹过来陪伴几日。二叔过些天会回来,母亲说,她安排了后日出城小住,补上赏月。去温泉散心,还是山里看秋叶,你来定。”   “唔。”阿嫣不知这事和谢砺回府有何关系,瞧他刚醒来就将她困在怀里,又一本正经的说这些,摸不清他究竟意欲何为,依旧犯懵。   谢珽接着问:“你想去哪里?”   “先、先看秋叶,再去泡温泉?”   “好。”谢珽的气息落在耳畔,目光在她眉眼间缱绻挪过,眸底暗涌渐浓时,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喉结滚了滚,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阿嫣觉得他不太对劲。   她试着搡他的胸膛,“日头这么高,时辰已经不早了。夫君既醒了,不若起身用饭吧?”说着话,就想坐起身,从他火苗蹿动的注视中逃开。可惜还没撑起来,就被谢珽按了回去。   旋即,他的吻落到了耳畔,“你方才在做什么?”   低哑的声音,掺杂意味不明的调侃。   阿嫣脸上霎时腾起绯红,讷讷的解释道:“就是觉得夫君的手……好看……所以……”   “我是说掀开被子之后。”谢珽咬她耳尖,带了几分低笑,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时,亲吻亦挪到了渐添妩媚的眼角,含糊道:“上回教你的事,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驿馆重逢的那天夜里,他曾将卢嬷嬷教过的事情身体力行的教了一遍,称之为枕边教妻。   阿嫣心头剧颤,回想起次日酸痛的手臂,下意识想逃。   却被谢珽闷笑着捉回怀里。 第87章 良夜 谢珽轻而易举的抱去了温泉。……   这日清晨, 阿嫣是哭丧着脸离开外书房的。   因谢珽实在有点厚颜无耻。   明知书房里只有玉露和许嬷嬷伺候,不像春波苑那么齐备,且外头徐曜他们还等着禀事, 愣是厮缠到巳时过半才放过她。玉露进来伺候盥洗的时候, 天知道她费了多少劲,才遮掩住两条胳膊的酸痛。   相较之下, 谢珽倒是神清气爽。   早饭都多吃了一碗,整个人餍足而容光焕发, 站在书房前的艳艳秋阳里, 眉眼染满笑意, 与寻常的威仪冷厉迥异。   令徐曜和一众侍卫俱露诧色。   阿嫣却没他那么厚脸皮, 情知今晨起得实在太晚,这会儿便只垂眸盯着脚尖, 恨不得插翅赶紧离开。   谢珽笑意愈深,还不忘叮嘱道:“晚上等我回去用饭。”   “知道了!”   阿嫣头都没回,飞快离开。   走出没多远, 就见前面的敞厅里,几位长史府的官员们或坐或站, 想必是等谢珽起身之后禀事的。毕竟, 从前的谢珽做事勤勉, 哪怕是留宿在春波苑, 也是每日天不亮就没了踪影, 到外书房和长史府处置公事。像今早这般迟迟不起身的, 实在绝无仅有。   愈发觉得她像个令君王不早朝的红颜祸水了。   虽然事实上她也没做什么。   阿嫣暗自叹了口气, 悄然加快脚步。   好在春波苑里一切如常。   那日劈开书案后,她又让嬷嬷牵着细犬将整个屋子都查了一遍。好在除了小书房之外,别处倒没什么猫腻, 省了不少麻烦。因那药丸是靠散发的气息侵入肌体,不止她和玉露、玉泉受损,小书房里诸般陈设也都沾了味道,能被细犬闻出来。   谢珽索性让人重整书房。   旧的书柜、书案、圈椅、盆栽等物尽数撤去,换成了新的,这会儿正开窗透气。她书架上的那些书画却都是祖父留下来的珍宝,半分伤损不得。若有锦盒书的,一律换成簇新的,若无物隔绝,就先在书房单独挑个屋子存放,一年半载后味道尽散,再拿回身边。   这些事情,前日她忙着追查没顾上,今日倒有了空暇料理。   阿嫣歇了会儿,喝过药之后,借着午睡的由头掩上帘帐,独自往两条胳膊抹了些药膏,待午睡起来,已松快许多。   遂挨个过目,妥帖安放。   没太久,春波苑便迎来了客人——谢淑。   自打谢珽与阿嫣进京后,谢淑立时觉得身边空落了不少。   她是王府千金,其实也有不少玩伴,或是文官门第,或是将门之女,也有几个脾气相投的。不过能够在府里作伴遛狗,一道捧着话本消磨时光的,却只有个阿嫣。且谢珽打下陇右后,下令各处严训兵马,不得弛怠,谢琤和徐秉均都比从前忙了许多,更令她失去许多乐趣。   谢淑没法子,只盼阿嫣早点回来。   谁知好容易回府,又碰上成堆的污糟事。   昨日照月堂里武氏将前后因果说清,着实令谢淑震惊失色。只是那会儿阿嫣要帮谢珽处理卷宗,她又不好去外书房打搅,只能按捺着,今晨听闻阿嫣回了春波苑,估摸着午睡该起身了,便赶过来探望。   姑嫂俩已许久没见面了。   阿嫣纵曾迟疑前路,在京城时,对婆母和小姑子却仍颇想念。尤其徐秉均那封家书极厚,大抵是老实交代了跟谢淑的事,让徐太傅孙女俩心生好奇,拉着她问了好些谢淑的事情。阿嫣如实相告,愈发觉得这小姑子率直爽快,十分可亲。   此刻重聚,自是十分欢喜。   中庭高树葳蕤,投下斑驳的树影,徐秉均送的那只小兔子又长肥了些,在草地里闲玩。卷毛小黑狗来得次数多,跟它也极熟悉了,不时凑过去嗅嗅,还试着拿爪子去摸柔滑的兔毛。   两只小家伙已然熟稔,兔子不闪不避,玩累之后,见小黑狗躺在那儿睡觉,也自凑过去睡在旁边。   谢淑瞧着忍俊不禁,说小黑在院里孤单,也想养只兔子给它作伴。   阿嫣莞尔,“不如把这只送给你?”   “哪能夺人所好呢。”   “其实不算夺,原也是别人送的。”   那个别人,恰是徐秉均。   谢淑自然清楚这兔子的来处,觉出阿嫣话里的揶揄,忍不住伸手拍过去,脸上却已浮起笑意。   她向来不是扭捏的性子。   年将及笄时遇到中意的少年郎,谢淑从未想过却避。先前雪场射箭,之后赌约为戏,借着谢琤这股东风,她跟徐秉均已极为熟悉,这半年来裁的衣裙,多半都是照着徐秉均输给她的画作来绣。   春日里绿杨陌上,盛夏时浓荫猎场。   她偏爱少年文武兼修、风姿清隽,他欣赏少女爽飒率真、所见皆同。像是两条悄然奔流的清溪,在转角处汇聚,不历险滩风波,似有前程万里。彼此的心事已然洞明,只差久候的契机。   谢淑从没打算瞒着阿嫣,先前还曾夸耀过裁剪成画的衣裙。   她笑了片刻,忽而牵住阿嫣的手。   “这趟去京城,都顺利么?”   “都很顺利。”阿嫣抹去途中的惊险,知她关心什么,径直含笑挑破,“我还去拜见了徐家祖父。”   果不其然,谢淑眼底流露亮色。   ……   老太妃的身体调养整日后,好转了不少。加之有视若眼珠的外孙女陪在身侧,翌日就有说有笑的起来。   只是毕竟上了年纪,气怒攻心时晕厥了数回,到底十分伤身。哪怕言谈含笑,神采却差了许多,更不似先前精神矍铄。好在郎中十分用心,几剂汤药服下后,瞧着气色倒也还行。   因谢瑁的事,今年府中不宜演乐,就连先前武氏准备的中秋宴都颇简薄。   但中秋佳节毕竟不宜虚度。   听说武氏要出城散心,老太妃倒未反对,只说谢奕和越氏还在丧期,不宜游玩作乐,旁的全由武氏做主。   武氏遂只带了谢珽和阿嫣,又派人往军营里走了一趟,让谢琤也告假过来。   赏秋的地方选在六夷山。   此处山高水深,林木茂盛,夏日里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到了秋日层林尽染,又是另外一番瑰丽景象。且此处亦有温泉,虽不及西禺山的出挑,却也是高门贵户惯爱往来之处。   昨日后晌,仆妇就已先行过来准备。   待阿嫣她们的车马抵达,已是酒席果脯俱备。   温泉在半山腰,过夜歇息用的屋舍也多绕其而建,赏景的绝佳地点却是山顶。往开阔处一站,能将远近叠嶂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连同南北两坡红黄交杂、绿荫成片的景致,也都能观玩,瑰艳若彩画。   只是山巅的风太大,不宜宴饮。   好在山峦亘古,前人游玩了数百年,早就有人挑了背风处建起座亭台,由州府每隔两年检看翻修,可供用饭赏景。   食盒掀开,里头菜汤犹热。   仆妇们忙着筹备时,远处两匹马沿着山道迅速飞驰而来,却是谢琤和徐秉均。   谢琤是依命赴宴。   徐秉均则是来找阿嫣的,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两匹马在跟前停驻,谢琤最先上前。徐秉均在不远处站了会儿,等他们母子说过话,武氏朝他招了招手,才上前拱手行礼道:“拜见太妃、王爷。”轮到阿嫣时,却收了客气姿态,只亲近地叫了声“楚姐姐。”   武氏知他与儿子交情好,且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进了军营不畏劳苦,弓马骑射、刀枪剑戟都长进飞速,十分欣赏。   此刻瞧见,不由打趣道:“珽儿到了京城,阿嫣的弟弟都叫他姐夫。徐小公子,你也该改口了。”   叫谢珽姐夫吗?   徐秉均可不想跟凶神恶煞的谢珽套近乎,只讪讪的笑了笑道:“太妃说笑了,王爷身份尊贵,礼数岂能废弛。今日贸然过来,是因楚姐姐刚从京城回来,我听谢琤说她要来此处,又记挂家中亲人近况,故赶来问问。叨扰之处,还望太妃和王爷勿怪。”   说着话,又端端正正的行礼。   武氏笑而颔首,“阿嫣在魏州没个旧交,你远道而来投身军中,许久没回家也是难得。中秋过去未久,今日权当补上你们姐弟团圆,与我们一道用饭赏景,明日再和琤儿回营吧。”   “多谢太妃厚爱。”   徐秉均又不是没眼色的傻子,知道王府里事多繁忙,人家母子夫妻难得团聚散心,他在这儿添乱委实不太好。只说待会问过家中近况,便要回营,免得耽搁训练。   说话间应邀入席,不自觉打量周遭。   谢琤知道他在找谁,忍着笑撞了撞他胳膊。   徐秉均回头,目露疑惑。   谢琤随即凑过去道:“她没来。”   极低的声音,除了耳力极佳的谢珽,几乎没旁人能听到。   徐秉均原只是下意识寻找,盼着能瞧见那道身影,被谢琤毫不留情的戳破,当着武氏的面有点紧张,险些没揍他一拳。少年面上波澜不惊,赶紧偷觑武氏神情,见她毫无察觉,暗自松了口气,目光一转,正好对上谢珽的。   端贵身姿,冷硬气度,他身上威仪如旧。   不过比起从前的暗吃飞醋,这回谢珽进京,已将诸事看得分明。   在徐家别苑里,阿嫣与徐元娥去闲逛时,徐太傅曾单独与他谈话,只字不提朝堂政事,反倒说了许多阿嫣的事。   从她幼时的冰雪可爱,聪慧伶俐,到这些年修习书画音律、承袭先太师衣钵时养出的沉静性情。以及安静之外,她流连市井红尘之乐,贪恋寻常野趣的少女娇憨。   一路听完,他竟比楚元恭还了解阿嫣。   想必老友故去,他是把阿嫣当亲孙女养的。   阿嫣与徐秉均的交情,便也分明。   更何况阿嫣如今心在何处,谢珽是最清楚的。此刻再看徐秉均,就跟看可爱纯善、爱护姐姐的小舅子楚宸无异。   他甚少留意谢淑,也不知背后的猫腻,瞧见徐秉均,倒是想起了件事情。   “今晨收到令尊来信,说他过两日能到魏州,瞧瞧你在军中的近况,顺道看望阿嫣。”他随口说着,斟了三杯酒,给武氏和阿嫣各分一杯,自留一杯,又把酒壶递给谢琤,让他给客人满上。   徐秉均与阿嫣同时讶然——   “家父要来魏州?”   “徐叔叔要来魏州?”   异口同声的问题,说完后又面面相觑。   谢珽觑向身侧,“你不知道?”   阿嫣捧着茶杯摇了摇头,稍加思索,便又低笑道:“想必是觉得会叨扰王府,索性径直找上夫君。”   毕竟徐秉均的父亲徐弘有官职在身,既入河东地界,拜见谢珽也说得过去。   何况,阿嫣觉得徐弘不只是看看而已。   魏州与京城千里之遥,若只是看看处境,何必告假远行,亲临此处?   或许是得知儿子的心思,有意相看。   少年男女深藏的心思固然是私事,若想长久,终须父母点头,媒妁聘娶。徐弘亲自过来,若谢家态度明朗,便可成全儿子的心思,若谢家不愿嫁女,也可早点死心。   前程如何,谁都说不准。   徐家一直将她视为年弱的孩子,想必对此事并无把握,怕她夹在中间尴尬,才径直去寻谢珽,拿公事来掩盖。   但这毕竟只是猜测。   具体如何,徐叔叔来了就知道。   阿嫣笑瞥了眼徐秉均,并未多说,只在小宴结束时将回京后见闻尽数转述。又说府中众人无恙,让他不必担心。   而后登临山巅,远眺赏景。   徐秉均则告辞而去,没再打扰人家团聚。   ……   整日游赏秋景,傍晚时兴尽而返。   晚饭安排在别苑。   自打谢珽出征陇右,母子几个已很久没单独出来散心了。   如今圆月虽缺,夜色却仍极好。仲秋的夜风凉而不寒,如水纹拂面。披件薄衣坐在中庭,既有澹然月色,亦无蚊虫滋扰,惬意之极。   琉璃为杯,酒液斟满。   有一坛是去年秋天武氏酿的,掺杂桂花香味。还有一坛梅花酒,是阿嫣腊月时采了府里的梅花,拿到武氏那里,一道酿成清酒。   此刻阖家围坐,细斟慢品之间,不免提起早已故去数年的谢衮。在这团圆之夜,格外引人思念。也提起了阿嫣的家人,和素未谋面却名满天下的先太师。   后来又说到了箜篌。   在座之人,除了谢琤幼时贪玩,对音律无甚兴趣外,其实都颇擅此道。只是谢衮过世后,武氏彻底收起往日的柔软心肠,不曾抚摸而已。   阿嫣的到来,似拂尘轻轻扫去积尘。   去岁中秋之夜时,阿嫣一曲箜篌令谢巍都赞不绝口,后来到西禺山为她庆贺芳辰,谢珽也曾破例为她抚奏。如今又逢团圆佳节,想着当时的清音雅韵,竟勾得人有点手痒。   仆妇寻了一架箜篌搬来,三人各自试了试,武氏竟然也未手生。   遂借月夜小酌的雅兴,抚奏了两曲。   如是消磨秋夜,竟是元夕之后少有的愉快时光,说说笑笑的,直至亥中才罢。   武氏今晚喝了不少的酒,已有几分醉了,怕去温泉泡着会犯晕,宴散后便由仆妇扶着回去歇息。谢琤是个极有眼色的,且少年人到这年纪时已经懂事了许多,瞧二哥兴致极佳,猜得良夜难逢,他娶了会碍事,遂丝毫没提温泉的事,抻着懒腰打着哈欠便回住处去了。   美其名曰补觉。   剩下个薄醉娇艳的阿嫣,被谢珽轻而易举的抱去了温泉。   外裳松散剥落,只剩下单薄的中衣蔽体,温热的香汤没过肩膀,整个人被谢珽圈进怀里时,阿嫣简直欲哭无泪。   天地良心,她选温泉其实是为疗病。   因郑吟秋那些药极为阴寒,当时曾姑姑说,喝汤药调理之外若能常去泡温泉,对身体是极有益的。   那天谢珽提起时,她听说有温泉可去,毫不犹豫的在赏景后加上了温泉。彼时她以为,既是阖家出游,母亲和弟弟都在,自然也想趁机舒活筋骨。汤池分了男女,算来就该是她陪着婆母在汤池泡着里调养身体,兄弟俩随意来去。   哪料真到此刻,却是这般情形?   而谢珽近来初尝香软滋味,哪怕碍于阿嫣身体尚未痊愈,不好肆意乱来,软玉温香在怀时,仍有许多事可做。   初嫁时弱不胜衣的小姑娘,已渐渐长成。   纤腰细软,双足如玉,握在掌心便不忍释手。   更勿论峰峦愈盈,触之足可销魂。   中天月移,清辉洒遍,山野间偶有夜枭声遥遥传来。   待谢珽抱着阿嫣回屋的时候,已是翌日丑时。   昏黄的灯笼照出甬道,男人肩宽腿长,披着外裳意犹未尽。阿嫣却累得快哭了,散开的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双臂藤蔓般勾在脖颈,连呼吸都带着潮润。   “曾姑姑说泡温泉是为养病。”筋疲力竭,她有点委屈地控诉。   谢珽勾唇,“那往后该多泡泡。”   “可是太远了。”   “那就在春波苑建个宽敞的汤池。”谢珽从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低声给她出主意,“就建在浴房后面,热水不必操心,里头掺上药汤,每日泡半个时辰,兴许比你喝药汤管用。还不用满嘴苦涩。”   这主意听着倒不错。   可若是建在春波苑里,往后一步之遥,还不知谢珽会怎么折腾。   阿嫣想想那场景,便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赶紧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要!”   ……   从六夷山回来没两日,徐弘如约而至。   谢砺也恰好在那天回到魏州。   自从出征陇右前,被谢珽支使去巡边之后,他已经半年没回家了。先前峥嵘岭上山寨被连根拔起的消息传来时,陇右之战已近尾声,谢砺听闻领头杀进寨子里的是个少年,有点怀疑是那个叫司裕的少年杀手。   但他无从查证。   整个山寨都被一把火烧干净,九成人手都已折损,领头的刘照亦不知踪影。   河东地界盘查严密,军营驻扎之处尤为严格,传递消息的这人是从陇右绕过来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与人接上头,而后在谢砺的授意下漏网而来,到跟前报了消息。旁人若想混到身边,委实不易。   谢砺只能让亲信去打探。   这才知道,峥嵘岭被铲除后,刘照震怒之下在谢珽进京途中设伏刺杀,非但没得手,还被谢珽所擒,压到了魏州。   这消息令谢砺大为震惊。   之后又消停了,府中也没半分异样,想必谢珽急着上京,一时间没能撬开刘照的嘴巴。   谢砺有心斩除后患,却因谢珽将人关押得极为隐秘,无从下手。   而他碍于军令,只能困于边关。   直到前阵子谢珽传来消息说有要事商议,命裴缇代为巡边,又让他早日赶回魏州。   谢砺当即马不停蹄地飞奔回来。   进了府门,铠甲未解,问明谢珽所在后,直奔长史府而去。 第88章 得意 夫君吃醋啦?   长史府里, 谢珽这会儿正与贾恂议事。   今年的秋老虎来势迅猛,晌午时分日头炽烈,照得地砖微微发烫, 令厅中都比前两日闷热些。谢珽命人洞开门窗, 与贾恂对坐在案边细细推敲,隔着大老远都能隔窗瞧见他的侧脸。   轮廓冷硬、神情沉肃, 颇有睥睨之态。   这是他的亲侄子。   七八年前,还只是个顽劣得令人头痛的少年郎, 虽也习武修文, 在谢砺看来, 到底只是个孩子。然而短短数年之间, 他就从少年变成了一方王侯,手握重权、生杀予夺。在二叔的面前, 他的身份也从昔日心存敬重的晚辈,迅速变成后来锋芒毕露的王爷。   这对谢砺来说,显然很难接受。   毕竟, 他除了比谢衮晚出生两年之外,论沙场战功、论军中威名, 自觉并未逊色太多。   只因序齿居次, 牵扯便天差地别。   时至今日, 还要受晚辈驱使。   当日谢珽征伐陇右, 与裴缇和周烈分兵合围, 却让他替了谢巍去巡边时, 谢砺便知道, 谢珽大约是对他起了疑心。否则,不至于特地将谢巍调回魏州赋闲,却让他错失陇右唾手可得的肥肉。   但说到底, 也只是猜疑而已。   哪怕峥嵘岭的山寨在一夕之间被铲平,在谢珽拿到铁证之前,终归只是谢珽的一己之念,拿不到台面上。   谢砺当然不愿自乱阵脚。   沉重的铠甲捂出细汗,半年巡查之后,脸上被晒得有点黝黑。他快步进厅,在谢珽跟前的态度仍是部将对主帅的恭敬,“拜见王爷!”洪亮如旧的声音,久别归家的喜悦恰到好处,随即又朝贾恂招呼到:“贾公。”   贾恂敬他身份,拱手问候。   谢珽亦搁下手中卷宗,抬眉道:“二叔辛苦了,快坐吧。”   说话间,旁边侍卫利索的奉上热茶。   谢砺似对这半年的调令毫无芥蒂,灌了两杯茶润喉毕,不无调侃的笑道:“还是回府好,这半年风沙吃得,我都重了好几斤。不过这两圈巡查下来,倒也不是毫无所获。”说着,脸色渐而转为严肃,将巡查时的要紧之事悉数禀明。   边防是头等大事,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哪怕是心存芥蒂的谢砺,到了祖辈征战抛洒热血的地方,也不敢在此事上耍花招,巡查亦一丝不苟。   谢珽问了些细节,谢他劳苦。   “我在巡边时就听说南边流民作乱,几乎快打到京城了。时局如此,北梁必定蠢蠢欲动,想伺机南下,这事自然疏忽不得。我身在其职,尽心巡查原就是分所应当。”谢砺说罢正事,身体稍稍松懈,躺靠在椅中,瞥了眼案头如山的卷宗,笑道:“贾公日夜劳苦,想必也没少费神吧?”   贾恂与他也是旧识了,也掀须笑了笑,“时局纷乱,事情自然就更繁杂些。”   谢砺颔首,很自然的接了话茬,“南边如何?”   “乱了。”谢珽眉头微拧。   谢砺啜着茶,等他下文。   谢珽仿佛浑然不知诚王与峥嵘岭的事,只将手里的卷宗丢开,端然道:“二叔既回来了,正好有件事情要说。我这趟进京,除了进宫拿到节度陇右之权,带着楚氏回门,还查了件大事。”见谢砺神情微紧,少见的买了个关子,“二叔猜猜,是何事。”   “这……”谢砺沉吟了下,瞧着侄儿沉肃的神情,心头微悬。   那一瞬,诚王的名头闪过脑海。   但这是万万不能表露的。他怕谢珽瞧出端倪,只假作垂首添茶,笑道:“我这半年都在巡边,全然不知京城的动静。毫无头绪的,一时间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般反应,着实与寻常迥异。   谢珽要的就是让他心里先敲起鼓,既已奏效,便屈指在桌上轻敲了敲道:“户部侍郎徐元杰,吉甫的走狗。”   意料之外的名字,与诚王毫无干系。   谢砺心头骤松,“他怎么了?”   瞬息之间忐忑尽去,就连谢砺自己都没察觉,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近乎躲过一劫的庆幸情绪。   这样的起落,合乎谢珽所求。   他往后靠在椅背,示意贾恂替他说。   贾恂遂道:“徐元杰此人,靠吉甫的提拔平步青云,此事众所周知。但其实没人知道,他本姓魏,是岭南节度使魏津的庶弟。当初入仕进京用的皆是他人身份,实则两面三刀,借着吉甫之手,在给魏津办事。”   而后,将谢珽查到关于徐元杰的种种恶行,尽数道来。   谢砺听得瞠目结舌。   末了,贾恂又道:“魏津费尽心机,原是想挑起朝廷与河东的争端,他坐收渔利。此计不成,又养出了流民之乱。王爷调了得力干将南下,助朝廷平定流民之乱,已有数道捷报传来。照此情势,不出九月中,此事即可平定。而魏津那边——”   他声音微顿,掀须而笑时,看向谢珽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据岭南那边才刚递过来的消息,魏津如今骑虎难下,已有部将想给他黄袍加身。魏津并未处置这些人。”   饶是谢砺久经沙场,听闻此事,也几乎惊得站起。   他有些不敢置信,“这是要称帝?”   贾恂笑而颔首。   魏津行事向来谨慎,从他埋下徐元杰这条线可见一斑。如今徐元杰已然折戟,莫俦他们迅速赶赴岭南,大肆散播消息,军中将士几乎无人不知,这些人里,多的是想趁机搏一把的军将。能闹出黄袍加身的事,足见迫不及待。   士气既起,强行浇灭无异于自断后路。   待流民溃败的消息传过去,哪怕他不愿操之过急,恐怕也要被部将裹挟着称帝自立。   若不出意外,恐怕九月即见分晓。   这于河东而言着实有利无害。   贾恂得知谢珽此事时,直呼妙极,此刻提起来亦甚为满意。   谢砺心中却只有惊愕。   他没想到这侄儿闷声不响,在京城竟已布了密网,将吉甫身边藏之极深的徐元杰都揪了出来。更未料,谢珽反手一道消息送去,竟能隔着千里搅动岭南——散播消息、挑动士气这种事说来简单,但那毕竟是魏津的地盘,要闹到群情涌沸、士气高涨的地步,是极不容易的。   谢珽却只说是顺水推舟。   这样的能耐,远超谢砺所料。那么,京城的那些眼线,会不会察觉诚王的事?   这猜想令谢砺暗自胆寒。   不过看目下的情形,谢珽整颗心都扑在吉甫和魏津身上,似乎并未留意旁人。何况,吉甫是跟王府较劲数年的老对手,谢珽盯着他的人是在情理之中。京城里有尸位素餐的太子,诚王着实不甚起眼,谢珽人手有限,不至于无缘无故的去深挖诚王的底细。   倒也无需过分忧虑。   谢砺暗自宽慰,就着岭南的话题又说了一阵,才回住处解甲更衣。   ……   翌日,谢珽在府里设了场小宴接待徐弘。   全然拿他当阿嫣的叔叔来待。   徐弘这一趟来得从容,原就打算见着儿子后当面问个清楚,大约摸出谢家的态度再做打算,这会儿也不急着透露来意。见谢珽母子都颇热情,阿嫣薄妆华衣,气色不错,心中甚为宽慰,转述了徐太傅和楚家的一些话,又谢王府对徐秉均的照拂。   闲谈间,他又提起了件趣事。   说先前在徐家别苑露面的剑南节度使之子周希逸,因被诚王的赏识引荐,在谢珽离开后又得皇帝单独宣召,大约是想聊聊剑南的事。结果宣口谕的内官到了下榻处,却失望而返。   据说是周公子无端受伤,行动不便正在调养,不宜面圣。   永徽帝为此颇为懊恼。   后来诚王亲自登门,将他带进宫里,免得让永徽帝以为是周家故意推辞。   一路走去,被不少人瞧见惨状。   后来就有人调侃,说他是在宫宴上抢了淮阳王谢珽的风头,故意过去拆台,才被谢珽教训成那样。   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   徐弘不信谢珽这样小肚鸡肠,说出来也是为了随口提醒,“京城里时常有流言滋生,周家又是剑南的节度使,也不知这些话是不是存心挑拨。王爷就当个笑话听吧。”   谢珽颔首,“无稽之谈。”   旁边阿嫣却捕捉到了他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若只是周希逸挨打,他实在无需暗笑。   想必……   心里揣了疑惑,却不好当着徐叔叔和婆母的面戳破谢珽的伪装。宴散后回春波苑的途中,她倚在谢珽怀里,想起这事儿,忽而抬眉道:“方才徐叔叔说周希逸挨打的事情,当真是夫君的手笔?”   猝不及防的发问,那双清澈的眸子含笑觑来,似已窥破这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谢珽轻咳了声,“司裕干的。”   “司裕可不会无端打他。”   阿嫣不肯信,揶揄挑眉,“方才我可瞧见了,徐叔叔说这话的时候夫君在偷笑,分明是心里有小九九。司裕如今不在,夫君可不能凭空污他清白。”   说着,驻足旋身,仗着周遭无人,两只手臂便缠上了谢珽的脖颈,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软声诱哄道:“说实话嘛。周公子虽不算坏,但屡次纠缠,确实不像正人君子。夫君和他都是将门之后,打架也是寻常,何必隐瞒。”   见谢珽眉头微动,她的眼底笑意愈深,“是不是他屡次纠缠,夫君吃醋啦?”   甜软的声音,挑出得意的尾调。   那小模样,实如窥破醋意后洋洋自得的小狐狸,尾巴都快瞧起来了。   谢珽简直拿她没办法。   阿嫣得寸进尺,踮脚就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是不是吃醋了!”   恃宠逼问的架势,迥异于从前的谨慎。   谢珽原是觉得周希逸居心不良,屡屡纠缠于阿嫣,甚至在徐家别苑当面挖他墙角,临走时便留了个小动作,教训那色胆包天的小子。谁知这么点事,竟会被徐弘千里迢迢的揭发到阿嫣跟前?   此刻娇妻在怀,逼问的小模样着实可人,他终是承认了彼时的狭隘,反啄她的嫩唇。   “觊觎人.妻,理应小惩大诫。”   更何况,当时揍周希逸的确实不止是他的人手。   司裕也参与了。   也不算凭空污他清白。   这小傻子,怎就只知道维护司裕?   谢珽心里气不过,啄两下觉得不太够,索性搂住她,推进旁边的假山洞里。   ……   徐弘拜过谢珽的山头后,便由王府的侍卫亲自引路,到徐秉均所在的军营去瞧他——毕竟是军将训练之处,平素管得颇为严格,他在京城为官,若无人引路,着实不便进去探望。   好在讨了个方便。   营中校尉知道徐秉均素日刻苦上进,逢年过节都没回家,见他的家人千里赶来,特批三日休沐,让他多陪父亲。   父子俩遂出营入城。   王府里,谢珽则仍忙于公事,在与贾恂谋划之外,也有意将谢砺招来。   谢砺对此十分乐意。   因议事时可顺便刺探谢珽的态度。   譬如此刻。   叔侄俩从长史府出来,因时辰尚早,也不急着回哪儿用饭,谢砺便状若无事的提起了旁的,“近日听说,上回刺杀你的那些刺客,连老巢都被端了。刺客头子都被你逮到了,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咱们树大招风的,得放着人家后招。”   惯常的沉稳姿态,似为侄儿前路担忧。   谢珽有点头疼的皱了皱眉,“是捉到了贼首,只是……”   “有点棘手?”   廊道旁是一大片空地,茂盛的松柏遮着如茵碧草,另行放了几张竹椅,可供休息所用。这会儿正逢后晌,日头过去后天气凉快了些,树下有鸟雀觅食,光影斑驳。   谢砺挑了张并排的竹椅,示意谢珽入座。   这般姿态,显然是以二叔的身份。   当初谢衮忽然战死,谢珽率兵斩杀敌将为父报仇,武氏以雷霆手腕镇住局面,拔除朝廷的暗桩时,谢砺其实曾有过些小动作。只是大局已定,谢珽迅速袭了爵位,他便拿出亲叔叔的姿态,多予勉励,颇有长辈为他指点迷津之态。   彼时,谢珽曾经相信过。   如同他虽对谢琤颇为严格,实则疼爱有加一样,他以为父亲和谢砺是同母所出,又曾并肩在沙场历练,应有着远超寻常兄弟和同袍的情谊。直到后来出了谢瑁的事情,而后进京擒拿诚王,从他口中逼问出实情。   再多的情绪,都已在京城外的石室里承受。   此刻,谢珽几乎毫无所动。   他甚至帮谢砺摆好椅子,以晚辈的姿态谦让一瞬,在谢砺入座后才坐下去。   仰头望天,细碎斑驳的树影洒在他轮廓冷硬的脸上,惯常的冷肃威仪也似悄然收敛。片刻之间,肩负重任、铁腕纵横的一方霸主,像是回到了年才弱冠的寻常男子,望着树叶间隙外的晴空时,声音都有了些许疲惫。   “二叔,父亲在世时,不曾薄待兵将吧?”   “兄长仁厚,向来将士兵视如手足。”   谢珽眉峰微动,默默颔首。   旁边谢砺觉出他与寻常稍有不同的情绪,道:“怎么,想他了?”   “倒也不是。”谢珽摇了摇头,“元夕夜的那拨刺客,老巢在峥嵘岭的一座山寨,那是梁勋的地盘。我原以为,贼书应是梁勋、或者吉甫的人,却未料——”他顿了顿,目光挪向谢砺,“是河东从退伍的兵将。”   谢砺面露诧异,“怎会是河东的人?”   见侄儿眉头紧拧,他也颇为不解地道:“谢家向来厚待兵将,凡是卸甲之人,多半都会有优厚抚恤,给的银钱至少足够十年之用。那人却投到梁勋麾下,养出那些刺客,借瑁儿的安排来刺杀你……莫非是从前跟谁有过节?”   看似关切的猜测,却将嫌疑抛向了梁勋和谢瑁。   谢珽自然不会戳破他,只道:“还没问出来。”   “不是抓到很久了?”谢砺问。   “我是进京途中捉到他的。那是在梁勋的地盘,他跟郑獬旧部勾结,在官驿伏击,都不容小觑。那晚虽有惊无险,侍卫却折损得厉害,我和朱九都受了重伤,没空问。送到魏州这边,又没朱九那种老手,怕失了分寸伤他性命,也没问出什么。”   谢珽说到此处,似有点懊恼,“原打算回了魏州尽快查明,却又耽搁在琐事,前天才得空去了一趟。”   这事儿谢砺自然听说了。   郑氏投毒,谋算王妃的身体,谢珽在王府设了公堂,请来几位要员,还气病了老太妃。   兜兜转转的耽搁了两三日。   这样看来,谢珽果真是没问出太多,否则,不至于在他面前不露半点破绽。   谢砺暗自松了口气。   就听谢珽道:“岭南战事一起,往后定会波及魏州和陇右,须及早应对。陇右是才啃下来的,不像河东安稳,我打算过两日亲自去一趟。这阵子事情太多,二叔既然得空,不如与朱九一道瞧瞧,替我深查此事?”   说着话,目光落在谢砺脸上,藏尽试探。 第89章 扒皮 谢砺身子晃了晃,终于惊而失色。……   谢砺怎么都没想到, 谢珽竟会让他去查刘照的案子。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此人居心歹毒,背后主使恐怕也不是善类。事关你的安危和王府前程,还是你亲自去审更稳妥。”他试探着道。   谢珽却摇了摇头, “换在平常, 也不必为此劳烦二叔。只是时局如此,这等宵小终不及军政大局。审问的事有朱九, 无需二叔费心,若他有拿不定主意, 或是问出线索要顺蔓摸瓜的, 二叔盯着点就行。”   如此托付, 委实令谢砺始料未及。   甚至觉得这是老天在帮他。   毕竟, 刘照被谢珽送回魏州已有许久,他收到消息后也曾派人暗里打探, 却始终不知对方关押在何处。这两日他瞧着沉稳,其实心里火急火燎,生怕刘照被彻底撬开嘴巴, 将峥嵘岭的底细吐露殆尽。   好在如今刘照尚未松口招供。   看谢珽这两日的做派,分明是进京一趟后, 瞧着局势骤变, 要将心思用在别处, 将先前那点疑心暂且收去了。   当真是时运相助, 万分侥幸!   谢砺心中暗自庆幸。   不过既要在谢珽眼皮子底下动手, 总不能将嫌疑尽数揽到自己身上, 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砺心念电转, 沉吟了片刻,颔首道:“大局确实最为要紧。既然此事不是非你不可,不如也请你三叔帮把手。我刚回来还有些琐事要办, 未必能时时都在。他若能同去,既可周全,也能历练。往后若外头乱了,这种事也多个人帮你分担。”   “也好。那就有劳二叔。”   “一家子骨肉,都是应该的。”谢砺一副宽厚模样。   ……   翌日,谢珽将两位叔叔引至关押刘照的暗牢,交代了几句后,摆出忙碌姿态,直奔军营。   朱九恭敬将谢砺兄弟引入其中。   刘照这会儿还在昏迷,朱九也不急,先将谢砺和谢巍请到歇息用的小室,将先前审出的关乎银钱的线索透露了些许。说他已让人顺着线索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有结果,而后,又领着谢砺去瞧刘照。   昏暗牢室里,刘照半死不活。   侍卫一桶凉水浇下去,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朱九装模作样的审了会儿,刘照吐露了点消息,又昏死过去。   这些自然都是提前商量好的。   朱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当日既已击溃刘照心防,如今再要拿捏,让他在谢砺面前帮着演戏,也是易如反掌。   谢巍更不必说,前因后果俱已明了,看清二哥真面目后,很乐意配合他布局设伏。   都是魏州城里拔尖的人,做戏起来一个赛一个的逼真。出了暗牢后,谢砺又与谢巍结伴回府,试探虚实。谢巍的回答皆是配合着谢珽的计划,甚至还很认真地跟他探讨背后黑手会是谁。   谢砺哪能想到三弟早已倒向谢珽?   自是信以为真。   次日再去,一切亦有条不紊。   谢砺彻底放了心。   两日审问之后,刘照吐露了哪些东西,他心中已然分明,若再放任,怕是真的要动摇他的根基。且这两回前往暗牢时,他有意无意的招摇,并不像谢珽那样瞒得死紧,除了有谢巍这个挡箭牌,知道暗牢处所的人不再局限。哪怕事发,也有的是地方祸水东引。   先前所生出的杀人灭口的心思,也再无半分迟疑。   这日傍晚,谢砺大摇大摆的去老友家中赴宴,待入夜时分,设法让人诓骗谢巍带着随从赶往暗牢。   谢巍进门没多久,暗牢外轰然作响。   那是军中特制的猛火雷,虽说威力尚且有限,爆起来声音却不小,被点燃了扔到暗牢门口,不消片刻便令周遭火光冲天。且此起彼伏,片刻之间,竟接连响了三四次。对于素来安定的州城而言,这般动静,着实罕见而令人惊惧。   立时有侍卫散向周遭,去寻动静的源头。   防守乍然疏漏,一道黑影飘然而入。   暗牢内众人同样惊愕,谢巍和朱九匆匆率众而出,去瞧外头的缘故。那黑影早已从谢砺口中得知暗牢里的细节,掐着点儿避过旁人,抓住里头片刻空虚,摸到刘照附近后,并未惊扰近处的看守,只将针筒中煨毒的长针疾射而出。   长针悄然没入昏睡的刘照颈间。   两息之间,即气绝而亡。   那黑影竟未撤退,眼睁睁瞧着刘照死了,唇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咬破藏着的毒丸,视死如归般靠在墙上。   外面脚步传来,是侍卫们匆匆返岗。   朱九最先赶过道跟前,瞧见那道突兀出现的黑影靠墙站着,上前试了试,身体温热而气息已绝。   他同谢巍对视了一眼,抬起黑影和刘照,连同外头的大肥鱼一道捆了,直奔王府而来。   ……   王府里,谢砺赴宴才归,故意喝得薄醉。   他在等一道好消息。   甚至自以为十拿九稳。   谢砺虽半生戎马,在沙场上有赫赫威名,私下里办事时却不喜闹太大的动静。不论是与京城的往来,抑或对谢珽的算计,都尽量藏在暗处,牵涉的人也都极少——毕竟,多个人虽能添些力,却也多了一重风险。   他向来是力求稳妥的。   这次他其实也只动用了两个人。   一人在外面投出猛火雷,借着极大的动静闹出乱子,只要能让外围的看守露出破绽,足够杀手趁空潜入即可。这件事做起来其实并不难,毕竟那地方既是暗牢,为免引人留意,戍卫的人并不算多。   猛火雷是沙场上捣鼓出来的,别处无从得见,那样的震天的动静接二连三,暗牢里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要人手分散,就有漏洞可趁。   哪怕谢珽在场镇着,也能让杀手寻到潜入之机。   而杀手注定有去无回。   毒针射入要害,以刘照被刑讯摧残后的身体,绝不可能撑过两息。为换他安稳无忧,杀手亦会迅速自绝,哪怕谢巍和朱九察觉了想要阻拦,也没能耐将他生擒。至于留下的身体,杀手去之前就将线索都清理了,神仙都查不到来处。   派出去的两人都是他的亲信,能耐万里挑一,轻易不会出岔子。   事情进展皆如他所料。   唯有一件事,谢砺并不知道。   昨日起,谢珽就已在暗牢周遭两里处安排了眼线盯着动静,今晚他设计骗谢巍过去时,陆恪和徐曜便亲自带人守在了暗牢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在谢珽的盯梢之下,送命的杀手还在其次,投猛火雷的那人才是谢珽寻了许久的肥鱼。   此人名叫徐守亮,是谢砺的心腹。   当初刘照前往峥嵘岭的山寨,就是他在引路,并暗里安排豢养刺客的银钱等事。只不过此人心思极为细腻机敏,加之身形瘦小,比寻常男子轻盈许多,又会一些易容之术,行踪极难查探。   谢珽捉了刘照后,就让人查了徐守亮的底细,奈何此人实在诡诈,做事时半点不留痕迹,着实极难寻觅。   也是在最近,费尽心思寻到的蛛丝马迹送到跟前,谢珽才知道,谢砺做的多半恶事都是由此人经手。   只是行踪十分隐蔽,颇为棘手。   今晚这事在谢砺而言是关乎军中威信和前程生死的,谢珽断定他会用最信重的人,故亲自过来逮这肥鱼。为免打草惊蛇,别说时陆恪和侍卫们,就连他都是一动不动的藏着身形,连呼吸都敛得极轻。   果不其然,徐守亮露了行迹。   三枚猛火雷扔出去,暗牢外动静震天,徐守亮片刻都没拖延耽搁,立时便欲撤离。   但他能耐再大,如何逃得出密网?   一场捕猎悄无声息,擒获此人之后,侍卫拿火把一照,果然这家伙又伪饰了容貌,又黑又瘦的一张脸,也不知怎么弄出的皱纹,一眼看过去竟跟年老的樵夫无异。待伪装被扒去,露出本人的脸来,果真是徐守亮在军中时留下的画像,确信无疑。   谢珽立时启程回府,又命人去请魏州城里要紧的武将和附近的都尉们,让陆恪将先前搜集好的证据搬到厅中。   尤其是从前曾与谢砺并肩杀敌,对谢砺心存敬重、看重旧日交情的,半个都没落下。   像裴缇那种不在魏州的,则由其信重的子侄代替。   众人听闻召见,立时策马而来。   短短两炷香的功夫,王府外马蹄得得,侧厅里人影幢幢,二十余位武将都聚在里面,各自揣测暗生。却因谢珽满身冷厉的端坐在上首,桌上特意摞了些卷宗,都没好交头接耳的乱说,只在椅中坐着,最多换个眼神。   这般动静,自然传入了谢砺耳中。   他料到了事发后会有动静。   却没想到谢珽竟会请那么多人到府里来。   心里到底有些忐忑,他披了件外裳,佯作散步般走过来,身上酒气未散。进了厅,瞧着众人鸦雀无声的架势,他也换上端方姿态,道:“我听着外头动静不小,还以为是府里出了事,特地来瞧瞧。没什么大事吧?”   “二叔。”谢珽抬眉看向他。   冷而锋锐的视线,如两道利刃破空刺来。   谢砺料知刘照被刺后他必定生怒,虽觉这目光过于锋锐,却还是笃定自己的谋划,只抬眉回视。   谢珽沉声,“既来了,且入座吧。”   说罢,沉眉收回视线。   谢砺自不会去触他的霉头,端然坐入椅中。   少顷,萧烈姗姗来迟。   他是魏州城里最德高望重的老将,无论王府众人,抑或军中兵将都是极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人,腿脚已不似年轻人利索,加之住得颇远,来得最晚。但老人家银发白髯,宝刀未老,几步走来时,仍有虎虎生风的威势。   谢珽向来敬他,站起了身。   其余武将都尉也随之起身相迎。   萧烈入厅拱手,丝毫没仗着老练的资历自居,只有点担心的道:“王爷深夜找末将们过来,莫非是有急事?”   “有人劫狱,用的是军中的猛火雷。”   谢珽先将事情抛出,朝外抬了抬手。谢巍最先进来,外裳被烧得有点破了,徐曜与朱九将那黑衣刺客、刘照提进来,连同暗牢里在场的几位侍卫一并带入。他们身上残留猛火雷燃烧后的特殊味道,在厅中格外分明。   朱九先朝诸位老将拱手为礼,而后解释道:“元夕之夜,王爷曾遭遇刺客袭杀,想必诸位都听到过风声。”   当时谢珽虽未声张,谢砺和谢瑁却以为谢珽命不久长,曾请相熟的武将到府里,风声多少传开了。   老将们俱自点头。   朱九遂将谢珽擒获刺客,查到峥嵘岭的头上,后来进京途中遇袭,活捉刘照的事情,尽数都说明白。末了,又道:“今夜,有人以军中的猛火雷滋扰暗牢,这黑衣人趁乱潜入,射杀了刘照。”   猛火雷是军中机密之物,被贼人用来劫狱,背后的意味令人心惊。   饶是最粗心的人都嗅出了危机。   萧烈胸怀坦荡,闻言更是微微作色道:“这劫狱之人,定与军中极为相熟!”   他一开口,谢砺也站了起来,身上淡淡的酒气未散,神情却已掺杂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暗怒,“是谁如此大胆,竟将此物带到魏州!那人处心积虑的除去刘照,恐怕是跟元夕夜的刺客有关。”   说话间将目光投向谢珽,像与他商议推敲般,沉吟道:“暗牢地处隐蔽,原本不该被旁人所知,莫非……”他端方的脸上神色微变,声音亦迅速压低,“莫非我跟三弟往返时,不慎被人盯上了?”   惊愕与懊悔同时浮起,几可乱真。   谢珽从不知道,自家这位二叔演戏的能耐竟比打仗还厉害。难怪能摆出十几年的兄友弟恭,让故去的谢衮满心信重,交予他仅次于王位的权柄,连他和武氏、谢瑁、谢琤等人,都深信不疑。   但背地里呢?   勾结诚王、豢养刺客,在十几年前就埋下谢瑁的伏笔,欲在长房离间生事。   曾经的慈和姿态,此刻想来只觉森寒。   谢珽既已诱他露出命门,这会儿再懒得虚与委蛇,冷沉的视线压向谢砺时,声音里亦带了些许嘲讽,“不必祸水东引,三叔早就知道暗牢所在,更没人盯梢你们。今晚是谁生事,二叔想必最清楚。”   极为直白的话语,轻轻戳破老谋深算的笃定。   谢砺以为这是试探,神情纹丝未动。   谢珽却已扬声,“带进来!”   话音落处,陆恪提着五花大绑捆起来的徐守亮快步进厅,重重扔在地上。   熟悉至极的脸落入视线,谢砺身子晃了晃,终于惊而失色。 第90章 翻车 谢砺的末日。   谢砺怎么都没想到, 徐守亮竟然会落入谢珽手中。   徐守亮怎可能被谢珽生擒!   他甚至怀疑是在做梦。   半生戎马,在河东这样猛将辈出的地方,谢砺的眼界算是够开阔的, 见识过陆恪和徐曜的能耐, 也知道军中最厉害的斥候有多么强悍的本事。平生所阅无数人中,徐守亮是他见过最出色的, 甚至比谢珽器重的陆恪还要机警周全。   这么多年神出鬼没,从无半点差池。   今晚的事, 原本也十拿九稳。   不过是潜到暗牢附近, 扔出猛火雷后迅速撤退罢了, 对徐守亮来说易如反掌。若不是忌惮谢珽的周密防备, 欲让徐守亮兼负探路与掩护之责,他甚至需要让这把利刃亲自上阵。   谁知这么件事, 竟会让老马失蹄?   这变故几乎令谢砺魂惊魄惕。   原本极为老练,泰山崩于前都能不动声色的人,竟是愣了半晌, 才隐约明白过来。恐怕今晚徐守亮的落网,不止是失手那么简单!而方才谢珽说……谢巍早就知道暗牢所在?   他猛地抬头, 看向了谢珽。   谢珽最擅乘胜追击, 丝毫不掩意图, 锋锐的目光迫向谢砺时, 言语亦如利刃插在他心上, “进京途中我虽遇袭, 却并未重伤, 当晚就跟朱九审了刘照。朱九的本事二叔或许不知,只要有口气儿在,多的是法子撬开嘴巴。而这刘照, 比他训出的刺客逊色太多。”   他枉顾谢砺的震惊,又瞥向朱九。   朱九会意,将刘照当晚供认的事情都说了,道:“在峥嵘岭豢养几百个刺客,花费可想而知。其中超过八成的银钱,都来自河东。王爷当时就递了消息回府,让人循着线索摸查,这些都是证据——”他说着,指向案上卷宗。   徐曜随即取了两本,递给萧迈。   萧迈不懂账册,随便翻了两眼之后,瞧着上头的巨额数字,面露惊愕。   而谢砺比他更为震惊。   刚回魏州时谢珽摆出的招揽姿态,在这片刻间被骤然推翻,他没想到谢珽竟已问出情由,连证据都拿到了。他存着侥幸看向账册,盼着这是谢珽在蒙他,然而几个熟悉之极的商号和人名落入眼中,这一丝侥幸立时被击得粉碎。   因这几日间,刘照并未吐露那些东西,且册中所录的皆关乎要害,所涉银钱数额极大。   耳边传来谢珽的声音——   “往来账目都已理清查明,二叔可要过目?”   谢砺没有去碰,喉咙有些干燥。   他下意识看向了周遭。   魏州城有头脸的武将都已经到了,还有附近的几位都尉,各自诧然看着他,就连裴缇的长子也不例外。   就连萧烈都骇然看了过来,似已相信谢珽所言。   谢砺原就觉得奇怪,明明劫狱的事情才刚发生,谢珽哪怕是个神仙,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查到主谋,怎会忽然召这么多武将到王府。而今看来,这数日间的种种往来都是假象,谢珽早已将所有的事情查清,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他往里钻。   也难怪谢珽擒住早就退伍的徐守亮后,直接甩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早就查过了!   徐守亮的底细、他与峥嵘岭的暗中往来,或许早已被摸清,今夜这场对峙,恐怕也是蓄谋已久。   那么,谢珽还知道些什么?   谢砺心中骤悬。老于世故的叔父被晚辈猝不及防的逼到这地步,他已无暇去想脸上是不是挂得住,半生握剑的粗粝手指悄然握紧,他盯住谢珽,神情极力掩盖得沉稳,不悦问道:“你是何意,不妨直说。”   “我想问,二叔如何解释?”   侧厅门扇未掩,秋夜骤然起了疾风,凉飕飕的扑进来,吹得卷册哗哗作响,亦卷起谢珽那身玄色暗纹的衣袍。   他抬手指向堆在案上的卷宗。   ……   峥嵘岭在梁勋的地盘上,而河东与宣武交界之处,向来盘查得颇为严格。   谢砺想输送银钱,很难堂而皇之。   遂寻了商号作为掩饰。   刘照招供之后,徐曜就已派了人循着商号细查,将近几年的银钱往来都摸清楚。这上面的每笔账目都是印证过的,就连涉事的商号、经手的人,都有徐曜派的眼线盯着,环环相扣无可抵赖。   只是先前不愿惊动谢砺,未曾拘拿而已。   至于银钱的来处,也已查得明白。   河东兵强马壮,百姓也还算富庶,这些年所征赋税用在兵马上的不少,悉由谢砺打理。   谢衮在位时对亲兄弟十分信任,每年翻账目时瞧着没什么大毛病,从未深究过。后来谢衮战死,谢珽率兵斩尽敌军,河东军中伤亡亦也不少。其后两三年间,为补充兵马粮草,军资消耗极大。   彼时的谢珽才刚袭爵,在军中威信有限,常年扑在边塞,在北梁数次派兵窥境时严防死守、斩尽杀绝,以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换来今日的杀伐决断。这般忙碌中,也没顾上细查军资账目等事。   直到生擒刘照,觉出端倪后,才递信让贾恂留意此事。   贾恂自然没有声张,虽未尽数彻查,却已寻到线索,确信谢砺在谢珽袭爵之初,在军资上动过极大的手脚。   若谢砺抵赖,当场就能拿人盘问。   谢珽对此成竹在胸,见谢砺尚在迟疑,径直戳破——   “或者,若二叔仍心存侥幸,不妨将他们都找来,当众交代清楚。王府的银钱开支都有专人操心,二叔的私产也不足以养那么多人。父亲在世时就曾将军资等事托付给二叔,这几年也都由二叔料理,可算是一手遮天。”   “二叔若不死心,也可深查。”   “只是那样,未免闹得太难看。”   说话间,踱步到案旁,取了一张镇纸压着的薄笺递过去。   谢砺扫了一眼,旋即脸色骤变。   因那上面列了四年前的几笔军资开支。   整个河东的军资都由谢砺经手,账目也都是他亲自料理的,仅凭账册,轻易瞧不出端倪。四年前的那几笔,也早就糊弄过去了。而今谢珽单拎出来,数额和时间都与他做过手脚的全无二致,足见已绕过虚假账目,派人深查了底细。   什么时候的事?   谢砺简直不寒而栗。   他握着薄笺,素来沉稳的手竟自微微颤抖起来,怕被人瞧出端倪,连忙掷向别处。   这仓促一掷间,心虚已然毕露。   萧烈最先觉出异样,蹲身将薄笺捡起来瞧过,不可置信的看向谢砺,“二爷,这是真的?当真挪了军资养刺客?”   他在河东众将中年纪最长,极受谢珽的祖父信重,后来谢衮即位掌军,对他颇为仰仗。   如今的谢珽自不必说。   在场众人原就被朱九所述之事惊得不轻,听他这样问,便有人凑过来讨了薄笺细看。   挨个传阅下去,武将们都被上头动辄数万两的银钱吓住了——比起京畿等地,河东地处边塞拒守北梁,作战时极为仰仗骑兵,每年光是驯养战马的钱就花费极高。加之那两年骤经恶战,兵丁、器械、战马、抚恤都要用钱,几万两在当时的开支里着实不算起眼,谢砺挪用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笔钱单独拎出来,却也是巨额。   尤其军将们都是一刀一枪摸爬滚打出来的糙汉,从无名小兵一路走过来,知道寻常士兵的军饷伙食花费几何。   这几万两抛出去,够养活许多人!   何况,薄笺上写的只是半年内的几笔开支,如冰山一角。按照朱九所言,这几年里,谢砺借着商号掩饰,偷偷往外运送了不知多少银钱,这分明是吸将士们的血,去养外头的猛虎啊!   片刻之间,怒意即被勾起,在萧烈那声质问后,亦有旁的武将开口,质问此事。   谢砺的脸色几乎铁青。   他没想到谢珽准备得竟会如此周全,不动声色地搜集了所有的证据,而后重拳袭来,打得他猝不及防。   今夜之前,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以至此刻被骤然发难,他像是赤手空拳孤身站在沙场,没有任何周旋应对的余地。   武将们愤怒的脸几乎将他围住。   萧烈须发轻颤,显然对他十分失望,甚至向来对他恭敬的裴缇长子也在此时转了态度,翻看账册时满面诧然。   而谢珽站在人群之外,不言不语,神情沉冷。   任由武将们围着他愤怒质问。   满厅烛火明照,情势已然分明。   谢砺山岳般站在那里,原就晒得黝黑的那张脸几乎青黑,两只力能捶虎的拳头攥紧时,心中剧烈挣扎。   他其实很想否认,毕竟此刻众目睽睽,一旦他承认了,必定要颜面扫地,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攒起来的军中威信也必将化为齑粉。也意味着,他费尽心思织成的网被谢珽轻而易举的当众撕碎,而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对纵横疆场大半生的谢砺而言,这种如同雷霆压来横扫一切的失败,实在难以接受。   尤其对方还是个出茅庐未久的晚辈。   可否认了又能怎样?   刘照的底细、徐守亮的底细、银钱的往来、挪用的军资……谢珽既已查到了,定能摆出无数铁证,甚至牵出秘辛。   他所有的狡辩与否认,恐怕都会被铁证堵回,如同巴掌扇在脸上。   只会自取其辱。   对同样心高气傲的谢砺而言,那比失败更难接受。   他终于下定决心。   而后抬起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骤然来临的安静里,谢砺将目光投向案上成堆的卷宗,沉声道:“是我。那些军资确实是我挪用,借商号的手送到峥嵘岭,养了刺客。今夜暗牢的事,也是我命人用猛火雷引开视线,找杀手去灭口。”   不算长的两句话,说出来却重如千钧。   谢砺甚至没敢看旁人的神色。   却清晰的知道,这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望与荣耀,在此刻短短的两句话里,恐怕都要灰飞烟灭了。   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想着若被谢珽察觉,当如何应对周旋、毁灭证据。甚至先下手为强,在谢珽将得力人手都派去取证彻查时,趁虚而入,击敌于半渡,将这位嫡亲的侄儿从王位除去,接过河东的军政。   他除了出生稍晚,功勋、才能皆不逊于长兄,定能不负祖宗的荣光,对得起河东军将和百姓。   却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场景。   在他自以为是撇清干系,派人灭口的秋夜里,带着半身酒气,毫无防备的被推到众人跟前,扒光底细。   铁青的脸上隐隐涨起了暗红,他竭力撑着叔父应有的气势。   侧厅里忽然陷入安静。   武将们神色各异,或是愤怒、或是惋惜、或是不可置信。   谢珽的脸上却只有惯常的冷沉。   “元夕夜的刺杀,也是你唆使兄长,暗中给他方便引刺客入城,欲借剑杀人?”   谢砺没有否认,“是。”   “那好。”谢珽忽而拂袖,转身回到侧厅正中的圈椅里,端正坐了上去,道:“二叔既愿担当,省了不少口舌。难得众人齐聚,当着三叔和诸位将军的面,请二叔说清前因后果,免得往后深查,费时费力。”   冷沉的双眸不带情绪,岿然端坐的身姿却如峰峦挺拔,带着数年负重前行历练出的威仪。   谢砺深深吸了口气。   ……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扯破了口子,后面便能顺理成章。   何况谢砺还拖家带口。   事发之前,他曾雄心勃勃谋划万种,如今落到这田地,显然已没了任何逆风翻盘的希望。壮志野心尽数消磨,谢砺交代到一半时,最初的惊怒渐渐平复,也想起了府里的妻儿,怕他们被带累得落入万劫不复。   遂坦白招认,未做多余赘饰。   挪用军资、豢养刺客、借谢瑁之手刺杀谢珽,三样罪名早已翻出,否认逃避都无济于事。他不愿让谢珽心生不满,追着徐守亮盘根问底,查出其余不该袒露的事情,遂将经过悉数说清楚,末了,重重叹气垂首。   “所有的事,都始于我的野心。”   “如今既已暴露,我也不做辩解,认罪就是。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我独自策划,与你二婶、瑾儿、淑儿和玿儿都不相干。”   声音低落下去,带了几分疲惫。   满厅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在长长的自白后,纵然有人恨他挪用军资、有负将士,满腔怒意未消,却也有人心生感慨,甚至神情中流露惋惜。   毕竟,谢砺也曾叱咤沙场。   论战功论资历,在场众人里,除了萧烈之外,就连与武怀贞都要逊色几分。   若谢珽当真有三长两短,他恐怕也能名正言顺的接过王爵军权。   京城里皇子夺嫡,有父子相残之事,侯门公府里争夺爵位,也不缺阴谋诡诈。汾阳王府既有爵位又有军政大权,论其分量,仅逊于那座九五之尊的皇位,惹人觊觎也在情理之中。   谢砺原本也是铁骨铮铮的悍将,落到府宅内斗的窠臼,未免可惜。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针落可闻的安静,唯有风声轻轻拂过廊下,吹动檐头铁马轻响。   像是沙场上遥远的杀伐。   谢珽等了片刻,才道:“都说完了?”   “是。”   “半点都没遮掩?”   “或许有言语未尽之处,那也是我疏忽的细节,并无旁的。”谢砺没把话说得太死,只道:“三样罪名我都认。挪用军资、豢养刺客、行刺王爷都是死罪,当初瑁儿以死谢罪,如今你如这样判罚,我也甘愿领受。”   心灰意冷的语气,反倒有了几分坦荡。   谢珽眸中掠过哂笑,环视众位。   “诸位将军如何看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胡乱献言。   毕竟,这不止是河东军中的事,也牵扯了王府里的私人恩怨。比起服毒自尽的谢瑁,谢砺的罪名自然重了许多,但两者的情形却又迥然不同。只因谢砺曾带兵杀伐、出生入死,也是拿着性命一路前行,用满身伤痕旧疾和一腔热血,换来如今的军功。   与他一道从军的人,如今多半已零落,沙场埋骨。   譬如战死的靖宁县主和老王爷谢衮。   有人马革裹尸,有人只留衣冠冢。   这一路浴血杀伐,为了边塞安稳和河东的安定,谢砺吃过的苦头并不比任何人少。论战功威望,在场除了萧烈和后起的谢珽,旁人无从与他比肩,就连谢巍也不能。   铁骨悍勇的武将们,固然愤怒于他的阴险私心,却也敬佩这些曾站在最前面带人冲杀的老将。   论罪名,合该处死谢罪。   但连同萧烈在内,没人能说得出这种话。   因他们都是亲自从沙场走来的,知道那赫赫战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甚至与身份无关,只为那份九死一生的经历。   满厅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最有威望的萧烈站了起来,“这些罪名,无论按军法还是律例,都当处斩。但他——”老将军看着谢砺,神情复杂至极。若犯事的是自己,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求死以正军法,但换成谢砺……天人交战,他终是拱手道:“须严惩不贷,但求留他一命。”   “末将自知此议有违军法,甘愿领受责罚。”   亦有人铁心刚骨,“军法如山,不容轻易违背。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谁都不能例外。”   掷地有声的话,引得一些人暗自颔首。   也有人心生不忍,觉得谢砺牵扯军法的是挪用军资,其余两项,当按律例论处。而律例与军法不同,法理之外可有人情,可由王爷定夺。   陆续出声,都愤慨憎恨谢砺的行径,细微处却仍有所不同。   谢珽沉默听完,最终看向谢砺。   “罪名理当处死,但几位将军宁可违背军法也愿为二叔求情,看的是这份战功。二叔,冲着这份情义,你也该坦诚一次,据实相告。”   极平静的语气,彷如劝说。   谢砺瞧清众人态度后,便知以谢珽的性情,定不会真的要了他性命。见谢珽仍步步紧逼,忍不住抬头,目中微露锋芒,“三样罪名我都已承认,按律处死便是,何须赘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你我!”   话音落处,旁人亦神情各异。   尤其是帮着求情,觉得该法外开恩饶谢砺性命的几个,都忍不住看向了谢珽。   谢珽起身,眸色沉浓如墨。   “勾结诚王的事,为何匿而不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微怒。   众人的目光几乎在一霎时便齐齐投向了谢砺。无论萧烈,还是心生不忍求情的武将,都以为谢砺走到这般地步,必定是尽数吐露了的,打死都没想到还有旁的。此刻遽然望过去,正好将谢砺的神情看了个清楚明白——   勃然色变,甚至于慌乱。   这反应太过明显,可见谢珽所言非虚。   那一瞬,萧烈的脸上迅速的浮起了浓浓的失望。   彻头彻尾的失望。   磨尽他对谢砺的最后一丝敬重与惋惜。   对面谢砺张了张嘴,完全没料到谢珽竟然连这事都查到了。毕竟,作为交易送给诚王的那批刺客离开峥嵘岭后,便由徐守亮亲自引路离开,交由诚王的人带走,伺候与峥嵘岭再无交集。背后缘故,即便刘照也丝毫不知。   谢珽怎会连这都知道!   惊愕与恐慌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谢砺甚至膝盖一软,忙伸手扶住桌沿。   而谢珽已看向了谢巍,“有劳三叔。”   角落里,谢巍一直沉默端坐,不管朱九陈述实情、谢砺讲述经过,还是众将问罪、求情,他都没开口说话。直到此刻,他才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泼墨的磊落青衫,玉冠下眉目霜飒端方,是一贯的风清月朗。   他的性情行事,河东军中无人不知。   此刻,将当日诚王所招供的事情尽数吐露,连同谢砺何时与京城搭上线,如何送刺客给诚王保驾,两人做过怎样的约定,半个字不落的,尽数道明。   无需供词物证,凭着谢珽的笃定、谢砺的反应,众人心中亦能明辨真假。   最后的伪装被公然扯去,谢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众将却已明白了谢珽的用意。   仍是萧烈最先表态。   方才那点不忍,在谢砺再度被拆穿时被彻底击碎。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悍烈刚正,原以为谢砺是为权势所迷才误入歧途,敬着战功才出言求情。谁料谢砺竟卑劣至此,不止罪行累累,还故意隐瞒罪行,平白利用老将们的敬重情义?   更何况,他还勾结诚王!   当日皇家赐婚,武氏为大局应承婚事后,曾朝几位亲信的老将解释了缘故。   饶是如此,阿嫣初来时也举步维艰。   王知敬就是个例证。   而谢砺,身为谢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亲眼见识了谢衮遭朝廷谋算丧命,竟跑去勾结那罪魁祸首的儿子!   阿嫣不过是先太师的孙女而已,尚且遭了那等待遇,诚王身为皇子,老将们心中有多恨,可想而知。   他几乎没再多看谢砺半眼。   只朝谢珽郑重拱手,“王爷的意思,末将已明白了。事实如何已然分明,王爷自管决断,末将绝无二话。日后即或有人问起,定也会秉公执言。方才所言多有偏颇,还望王爷恕罪!”   “将军心怀仁义,不必如此。”   谢珽伸手将他扶起。   有了这先例,哪怕再愚钝的军将,也都能明白谢珽深夜摆出这架势的用意。如今水落石出,众人亲眼所见,谢砺非但俯首认罪,还被翻出勾结皇子的恶行,愤慨之余,再无半点戚戚之意,纷纷向谢珽拱手,而后与萧烈一道告辞。   谢巍功成身退,亦掩门而出。   末尾,侧厅里只剩叔侄俩。   谢砺已经坐回了椅中,脸上一片灰败。   他也终于明白了谢珽的用意。   先是在他回魏州之初,以假乱真迷惑于他,在他钻进圈套后立时收网摆阵。当着众将和成堆卷宗的面,连徐守亮都被擒住,他无从推诿,又心存侥幸不愿被揭出老底,只能认罪。   最妙的是中间的停顿。   谢珽不急着抖露诚王的事,先问了武将们的意思,勾出武将们对他最后的情分。   而后,诚王之事赫然揭开。   他才刚承认了谢珽抛出的那些罪名,武将们亲眼见证后,自然倾向于相信谢珽所言。加之有谢巍作证,他又被片刻宁静后骤然袭来的冷剑打得猝不及防,众人无需再问详细,就已毫不犹豫的相信了谢珽。   可事实上,诚王这事若真的彻查对辩起来,其实很难有定论。   除非把诚王抓来,否则并无铁证。   谢珽却取巧,借着先前的铺垫和武将们善心错付的愤怒,没给他任何辩白开脱的机会,就落定了罪名。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谢珽不止将他埋进坑里,还在上面修筑石屋,彻底封住。   他在众人心中,已是毫无信义、狼心狗肺之徒。   身败名裂,一败涂地。   原本藏之极深,哪怕翻出来对证,也能让他斡旋应对的事情,却让谢珽在这一夕之间尽数敲定。而他,竟毫无反手之力,就这么栽进了坑里。   前途尽毁,谢砺却忽然很想笑。   他真的就笑了出来,抬头看着谢珽,几乎咬牙切齿,“确实太小看你了。这手腕心机,比大哥强多了。”   “不必提我父亲。”   谢珽已不愿跟他多费口舌,拂袖而起时,脸上只有淡漠的寒色,“杀了你,会让曾跟着你搏命的将士们寒心。大敌当前,自斩重将也是大忌。我会留你性命,让你跟二婶去边地度日。但后半辈子,你休想再染指军权半分。”   说罢,径直抬步出厅远去。   剩谢砺独自坐在厅中,身上酒气尚未散尽,在空荡荡的厅里独自愣怔。   ……   夜已经很深了。   丑时过半,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除了这间侧厅之外,满府都在沉睡,春波苑也不例外。   换在平常,谢珽不愿深夜扰乱阿嫣歇息。   但这会儿他很想看到她。   哪怕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在怀里,都能让他在至亲反目、满地狼藉后,好过一些。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随手解开了领口的盘扣,半敞衣裳后,让寒凉的夜风肆意灌进去。游廊上灯火未熄,巡夜的仆妇悄然走过,续上新疆燃尽的蜡烛。到了春波苑,里头安安静静的,唯有仆妇在廊下值夜,靠着廊柱犯困打盹。   瞧见他,赶紧起身行礼。   谢珽连忙抬手,令她噤声,而后放轻脚步走近了屋里。   他甚至没有沐浴,只用浴房里残留的冷水随便盥洗,将衣裳脱下来随手仍在杌凳上,便掀开帘帐上了床榻。   香软枕衾间,阿嫣睡得正熟。   如瀑的青丝铺曳在枕畔,她的腿脚仍在里侧,上半身却已挪到了他的位置,抱着他的枕头睡得正熟。察觉锦被的微响,她不满的嘟哝了声,却又往他这边挪了挪,似在寻找夜里拥抱惯了的那个人。   谢珽将怀抱送过去,轻轻揽住了她。   阿嫣这会儿正逢浅眠,察觉男人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在迷糊睡意中掀开了条眼缝。见到是谢珽,唇边勾起甜软的浅笑,咕哝道:“夫君可算回来了。天亮了吗?”   “还早。”谢珽柔声,嘴唇贴上她眉心。   阿嫣顺势抱住他,脑袋往后仰了仰,清晰看到他眉间的冷硬和眼底的复杂情绪。   自从两人剖白心思之后,她已许久没见谢珽露出这种神情了。迷糊的睡意消去些许,她有些担忧的睁开睡眼,柔若无骨的温暖小手随之捧住了谢珽的脸,声音含糊却温柔——   “夫君怎么了,碰见不高兴的事了吗?” 第91章 偷闲 “喂我。”他低声说。   极为温柔的声音, 如水纹漫过心间。   一时间洗尽满身的疲惫。   谢珽不想让她大半夜醒来费神,只摇了摇头,任由她柔软的指腹脸上摩挲, 温声道:“都是些琐事罢了, 明日再同你说。”说话间,拿脚去勾她的小腿, 想把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足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猜得是塞在被窝里暖脚的小手炉, 意识到月事来了, 又问她, “这会儿还难受吗?”   “只有一点点, 比上次好多了。”   谢珽犹记得她先前被月事折腾的难受模样,温热的手掌随即贴上她腰腹, 给她渡去暖意。   曾媚筠开了调养的方子后,阿嫣便在曾家药铺抓了药,一顿不落的喝起来。即便是赶路途中, 也是在随行的马车单独放了小火炉吊着药罐,每日餐后歇两炷香的功夫再喝下去, 由玉露操心照看着, 从无懈怠。   回魏州后诸事繁琐, 还没来得及诊脉。   不过看气色, 确乎比上次好些。   看来这位曾姑姑颇为用心。   谢珽蹭蹭她头发, 将人往怀里勾紧些, 轻声道:“睡吧。明早不用去照月堂。”   声音渐低, 化为平稳安静的呼吸。   阿嫣阖上眼睛,乖巧睡去。   翌日醒来,天光已经是大亮的了。   曾媚筠开的药方有两张, 一张是寻常日子喝的,另一张是月事里喝的,用的药材也有所不同。在京城时,她就曾叮嘱过,说月事里身体格外娇弱,以阿嫣如今的体质,喝了汤药或许会嗜睡些,不必为之担心。   如今看来,果真是料事如神。   昨晚阿嫣亥时初就睡了,除去谢珽归来时迷糊睁了会儿眼睛,旁的时候睡得格外安稳。这会儿日头升得三丈高,即便有层层帘帐遮挡,也能觉出满屋明亮,瞧窗边花瓶拉出的影子,至少得是巳时了。   竟睡了整整六个时辰。   不过沉睡之后身体也极舒服,不知是汤药之效,还是被谢珽抱着的缘故,腹中丝毫不觉得难受,身上亦暖乎乎的。   比起前几个月,实在是大有好转。   阿嫣暗喜,见谢珽还睡着没醒,便没动弹,只管窝在他怀里赖床。   日影慢慢挪过桌案,许是有浮云游动,薄软的纱帘因日色忽明忽暗。窗外鸟鸣啾啾传来,没叫两声就渐而远了,想必是嬷嬷怕打扰她和谢珽歇息,特意拿去了别处。   不知过了多久,谢珽的手指动了动。   阿嫣抬眸,对上他初醒的眼睛。   昨夜的那股阴沉已然扫尽,只剩与美人拥被高卧的懒散,以及疲惫散尽后,晨起时因娇躯在怀而生的旖旎。   谢珽难得睡到这么晚,瞧着乖乖依偎在怀里的阿嫣,想问她腹中是否还难受。   迎接他的,是她凑过来的香吻。   轻轻落在喉结上。   而后,她婉然生笑,在晚秋明朗的晨光里,神情慵懒而眉眼娇媚。   ……   早饭是肉粥小菜和牛肉汤。   香喷喷的肉汤入腹,谢珽也终于得空,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尽数告诉阿嫣。   从驿站袭杀后刘照的招供,到司裕抛出峥嵘岭与诚王的勾结,再到进京后屡次挑衅、惹怒诚王,回魏州后的耐心设套,昨夜的瓮中捉鳖。他几乎没隐瞒一星半点,仗着屋里只有夫妻俩,将其间经过尽数说与阿嫣。   阿嫣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旋即,也明白了昨夜谢珽的疲态。   当初谢瑁行刺时,他就一改往日的沉厉冷硬,罕见的流露出失落,让她窥出这男人冷硬之下敛藏的情义。比起自幼病弱隔阂的谢瑁,二叔谢砺非但是沙场上令人钦佩的猛将,也是谢珽自幼敬重的亲叔叔。这么多年的叔侄情谊,在窥破谢砺的险恶居心时,他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昨夜谢砺彻底落败,他却没半分喜悦。   皆因痛惜罢了。   身在高位,手握重权,他的尊贵威仪仅逊于九五之尊,令人艳羡。而荣华背后,却是兄长与亲叔叔的暗算谋害。   以至骨肉至亲,反目成仇。   好在,他并不是真的孤家寡人。   阿嫣原打算今日歇着调养,这会儿反倒动了心思,握住谢珽的手,盈盈起身,“外头的事既已尘埃落定,想必贾公和陆恪都能料理好。夫君打算何时让二叔离开呢?”   “半个月之后。”   谢珽同她走出屋门,瞧着天高云阔,风朗气晴,不自觉往高台上走去,顺便同她商量行程——   “二叔手里管着不少事情,总得交代清楚才能放他离开。他麾下带过不少武将,也有忠心耿耿的,不能让这些人心生误会,须安定军心。”   “我今年从未巡边,过阵子亲自将他押去安顿,顺道查一遍边防。南边局势渐乱,北梁若得知消息,怕是会蠢蠢欲动。这种时候,边防要格外用心。”   秋风猎猎卷起衣袍,他抬步登楼。   阿嫣携手在旁,提裙而上。   从前,谢珽从不跟她提这些事情,大约觉得她年少无知、又终将离去,除了起居之事,公务上从不向她透露。阿嫣若想知道,多半得靠猜、靠试探,甚至有一段时日,还小心翼翼的避着,生怕越过了内宅的线,令他心生不悦。   如今却是愈来愈敞亮了。   亦无不再如最初版生疏隔阂,彼此敛藏。   这信任于她而言,如水中的舟楫。   从漂泊无定的浮木,到可以立足的竹筏,到飘摇风雨里蔽身的小船,再到如今的庞然福船。   让她身在其中,踏实而心安。   甘愿与他破浪而出,驶往未知的前路。   阿嫣锦衣粲然,底下妃色的长裙摇漾生姿,登高与他并肩眺望时,身上稚弱敛尽,添了几分王妃应有的沉静。   她扶着柳丝轻曳的朱栏,目光落到照月堂的方向,“郑家出事后祖母身子总不大好,这几日得表妹陪伴,才好转了些。这事若骤然说了,恐怕她承受不住,届时若出岔子,未免让夫君分心。不若我跟母亲慢慢透露,她心里慢慢有了数,便能撑住些。”   这便是为他分担内宅的事了。   谢珽点点头,“二婶在大哥的事上出过力,也曾包藏祸心,须与他同去受罚。谢瑾还在边塞守城,这几年很少回家,玿儿又还小,不宜受牵连。剩下个谢淑……”   “堂妹那边我会多去陪伴。”   阿嫣侧身靠在栏杆上,未拢紧的碎发在秋风里轻曳,语气有几分笃定,“别瞧她眼神儿不行,也不像表妹那么会讨人喜欢,其实心里透亮着呢,藏而不露罢了。我平素不忙,何况还有母亲照料,谢奕多去做个伴儿,夫君尽可放心。”   “倒是夫君,”她把玩着谢珽的手指,眼角眉梢尽是温柔,“你今日得空么?”   “怎么?”   “你只说得不得空嘛!”甜软的声音不无撒娇,那双清澈的眸子望过来,藏了几分期待。   亦轻易勾起了谢珽的好奇。   肩挑节度使的重担,他若真想给自己找事儿做,一天到晚扎在书房里都行。从军中事务,到政事赋税,千头万绪的事情多着呢。更何况,前阵子郑刺史离开,如今谢砺出事,军政里两员干将都有调动,牵扯甚广,事儿也不少。   但这些也不是十万火急。   河东政事清明,麾下数座州府的刺史都是千挑万选的,一个郑元语倒下去,等着接任的不在少数。加之刺史之下,司马、参军等人皆各司其职,新的官员调来,很快能上手。至于谢砺的事,贾恂和陆恪自会料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秋高气爽,隐患拔除,夫妻俩皆难得清闲。   他忽而躬身凑近,脑海里浮起红销账里她白日衣衫尽的模样,唇边亦挑起笑意,“你想做什么?”   暧昧的语气,不无暗示。   阿嫣哪能猜不出他的那点心思?   耳梢泛红,她横了他一眼。   “整天都想什么呢!曾姑姑说月事里身子弱,最该静养的,可别再折腾人了。不过……”阿嫣唇角翘起,见谢珽饶有兴致,想必能抽出空暇,遂道:“若夫君得空,我倒能陪夫君偷浮生半日之闲,解个闷儿。若没空,就算了!”   柔软的眼波儿,被横了都是享受。   谢珽直起身,“行啊,今天任你差遣。”   “跟我来!”阿嫣莞尔,拉着他下了楼台走出春波苑,径直往揖峰轩而去。   ……   揖峰轩仍静静矗立在假山旁。   池中游鱼自在嬉戏,搅弄得水波荡漾,门前的空地上每日都扫得干干净净,虚掩的门扇里面幽凉如旧。   窗户蒙着,木架间颇为昏暗。   阿嫣已是这里的常客,在谢珽征战陇右时,曾在这里消磨无数时光,将他搜罗的泥塑挨个看遍。哪怕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哪样物件在那个位置,甚至比偶尔踏足的谢珽还要熟悉。   今日她却不是来欣赏的。   而是想捏泥。   实在是谢珽太过忙碌,半年时光一晃而过,停留在府里的时日却屈指可数。即便在府里,也有诸事缠身。   这会儿掩上门,却已无人搅扰。   阿嫣喜欢捏出有趣奇巧的小动物来摆设把玩,却对和泥这事儿避之不及。早先谢珽留给她的泥几乎用尽,嬷嬷和玉露她们的力道有限,和的泥比谢珽差远了。   这会儿好容易逮着她,便毫不客气的支使,“夫君先和泥吧,我去寻点儿茶水。”   “这是抓我当苦力?”。   “不乐意啊?不是你说任凭驱使的吗?”阿嫣黛眉微扬,发髻间珠钗轻摇时,活生生一副志得意满的狐狸模样。   谢珽无奈,“那你给我泡茶。”   “我让孙嬷嬷准备。”   “你来。”谢珽一撩衣袍,端正坐在案前,两只手腕的袖口卷起时,立时有了玩泥的架势。鉴于阿嫣的假公济私,他也摆出了无赖模样,将眉梢微挑,道:“孙嬷嬷是个粗人,我想喝你冲的。听徐太傅说,插花、焚香、泡茶这些事你都很擅长。”   他还没见识过,却很期待。   谢珽回眸觑着她,一副喝不到好茶就不给她和泥玩的架势。   阿嫣暗恨,“徐家祖父怎么连这些都跟你说。”   嘴里小声念叨着,轻快的脚步却已出了揖峰轩,到书房里找孙嬷嬷准备东西。   很快,东西就搬了进来。   京城里泡茶、品茶,向来求个高雅脱俗,从茶叶、茶汤、茶具,到冲茶的环境、心境、衣裳,无不讲究。   王府里的物件自是没得挑。   就是这满桌的泥巴,不太合王孙公子所求的清雅,夫妻相悦的闲趣亦与高雅相去甚远。   但有谢珽在,便能有别样的趣味。   煮水、温具、置茶、冲泡,阿嫣做起来驾轻就熟,亦乐在其中。   谢珽端坐和泥,目光在她身上流连。   她是真的长大了,不止身量渐而修长,姿色玲珑丰盈,黛眉娇目之间亦添了妩媚的情致。此刻屋中昏暗而安静,她闲居家中梳了慵懒的堕马髻,锦衣之外搭了条披帛,耳畔嫣红的滴珠轻摇,专注冲茶时,瑰姿玉色,婉转动人。   末了,纤秀的指尖挑了茶杯,笑吟吟送到他面前。   腕间珊瑚褪去,她的手腕细弱白皙。   纤袅的身姿摇曳走到跟前,抹胸勾勒出曼丽弧线,衬得腰肢格外纤细。   谢珽没碰茶杯,反而搂住她的腰,勾进怀里。   “喂我。”他低声说。 第92章 反撩 她能不能谋杀亲夫?   门扇半掩, 有风悄然钻进来。   阿嫣被搂着贴过去,从谢珽的目光中觉出一丝缱绻,而那低醇的声音落入耳中, 亦如蛊惑。   她果真将茶杯凑到了他的唇边。   薄胎细瓷, 里头茶色清透。   淡淡的香味落在鼻端,他的视线在阿嫣眉眼间逡巡, 就着阿嫣的手将半杯茶啜入口中。   阿嫣动作稍顿,“味道如何?”   “很好喝。”谢珽是个沙场杀伐的人, 从不以文人雅客自居, 也不太会说那些精妙的品评之词。但这杯茶滋味确乎独特, 哪怕阿嫣选的是喝惯的茶叶, 就连水都是极寻常的井水,经她的手细心泡出来送到唇边, 却添了别样的风情。似恰到好处,似回味无穷。   尤其是美人在怀,秀色可餐。   谢珽右手上还染着泥巴, 尚未清洗,干净的左手扣在她腰间, 隔着薄裳轻捏, 只觉触手柔软纤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 也添了几许调戏的意味。   阿嫣轻笑了笑。   旁人焚香品茗是为去除妄念, 清心洗尘。   谢珽倒好, 平白喝出旖念来了。   不过, 她原也是想哄他高兴, 在这方独属于夫妻俩的天地里,将外头的烦恼暂时抛却的。既要欢喜,自然不必清心寡欲。   遂将剩下半杯凑过去, 让他又尝了一回,身子软软倾靠过去,顺势坐在他腿上,眉眼间更添婉媚,笑吟吟觑他。   “妾身这杯茶,夫君喝得可还满意?”   极软的语气,有点勾人。   谢珽的唇边挑起笑,将腰肢扣得更紧,“满意得很。这样心灵手巧的小美人,真该绑在身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每日泡茶给我。”   “那可不行呢。”阿嫣蹙眉。   谢珽捏捏她的脸,“怎么不行?”   “妾身素来身娇体弱,怕是熬不住奔波劳苦。不若给夫君唱个曲儿,就放了妾身吧?”阿嫣靠在他身上,全然一副娇怯模样,不忘勾着他脖颈撒娇,“妾身可从不给人唱曲儿的。”   她不止会弹一手好箜篌 ,还会唱曲子?   这把软软的嗓音,想必极为悦耳。   谢珽眸色微亮。   他探手拨开她的衣领,在秀致如雪的胸口印上一吻,拿舌尖留下一道溽湿。胸口处先热后凉,他的声音也温柔起来,能听得人心颤——   “唱吧。我听着呢。”   男人含笑抬眸,指腹随意帮她笼起衣领,却无甚效用。   阿嫣没躲,任由他胡作非为。   手里却取了另一杯茶,拿来润喉。   她会唱的曲儿其实不少。   倒不是浓词艳曲,她年岁还小,最多看个郎情妾意的话本,太过艳秾的却羞于触碰。但诗赋如海,多的是写相思的词句,入了音律浅吟低唱,仍能道出缠绵情思。   她将柔软嗓音压着,在他耳边低唱。   如枕边秘语,似耳鬓厮磨。   是唯独唱给他一人听的情话,从耳边直抵心间,揉得满心柔软。在这晚秋时节的昏暗楼阁里,平白挑出缱绻春意。   谢珽几乎有些陶醉了。   旁人常说,茶亦醉人无须酒。   但再好的香茶浓酒,都不及她此刻眼角眉梢的婉丽妩媚,不及她软玉温香在怀的娇软勾人,更不及她低眉含笑的娇羞吟唱。   谢珽的眸色渐而迷离。   阿嫣连唱了三首,才停顿下来,又取香茶润喉。彩袖拂过他面颊,捏着茶杯的指尖几与透白的茶杯同色,她回眸觑来,唇上残留莹润水色。   “我唱得好不好?”   她俯首凑近,声音柔得能化成春水。   谢珽就势仰头贴过去,尝她唇上的香茶滋味,唇瓣摩挲间,呼吸微微绷紧。   他知道阿嫣这般做派是为哄他高兴。   耳鬓厮磨后陶醉情迷,谢珽难得看到阿嫣小意讨好,心里不由升起得寸进尺的念头,“唱得好极了。不过……”   “嗯?”   “若今晚还能陪我沐浴,会更好。”   他低声提议,不掩调戏贪图。   阿嫣勾唇轻笑。   亲吻徐徐落在了他眉心。而后从眉梢挪到眼角、耳尖,一如方才的温柔。末了,将热乎乎的气息停留在他耳畔,声音低软含笑。   “想得美!”   说罢,不等谢珽回过神,竟自跳下膝头。   轻盈如狐,令裙衫轻卷摇漾。   阿嫣快步回到座位,瞥见谢珽的一瞬愣怔,得逞后笑意更浓,还不忘提醒,“泥还没和好呢,夫君可别偷懒了!”   如水眼波仍在,语气尽是娇嗔。   谢珽未料她骤然“翻脸”,惘然失笑。   旋即认命的拉过了泥盆。   果然小狐狸不好骗,倒把他搭进去了。   ……   一大团劲道的泥,谢珽和得心甘情愿。   阿嫣坐享其成。   冲茶之外,不时送上香软糕点,又拿银刀破开香橙,将甜滋滋的橙肉喂给他,以慰劳苦。而后谢珽洗了手,夫妻俩就近到书房用了午饭,小憩片刻,又回到揖峰轩一道捏泥。   谢珽已许久没碰泥塑了。   难得抽出空暇,自是饶有兴致,见阿嫣专注坐在身侧,在昏暗光线中静美姝丽,无须多想便知道该捏什么了。   旁边阿嫣捏的也是小人儿。   不过是一对。   长案上茶烟渐渐散去,温热的水也悄然凉了,时光仿佛在这方天地里放缓拉长,将繁杂外物尽数摒却。   两人都捏得专注,好长一阵子,手指翻飞间各自默然做泥胎,谁都没说话去吵对方,唯有彼此相伴、兴趣相投的默契悄然蔓延。碰到讲究技巧的地方时,阿嫣也会让谢珽教她,男人会立时抛下手中的泥胎给她指点,耐心又细致。   半个后晌都在泥塑中消磨。   末尾,谢珽的泥胎落成,捏的果真是阿嫣。   不过比起上次窈窕妙丽的姿态,这回却学了她在屋里捏小动物时的法子,故意将脸颊捏胖些,瞧着格外可爱。平整的底座上,她是坐在案后的姿势,一只手撑着脑袋,衣袖堆落在肘弯,另只手摆弄案上的小猫,憨态可掬而活灵活现。   待阴干后描粉彩绘,定会极为漂亮。   阿嫣很喜欢,捧了泥胎爱不释手,道:“回头等阴干了,我要亲自描画。夫君这是手,实在捉不得画笔。”   “好,有劳王妃。”谢珽百依百顺。   而后,探头去瞧她的。   阿嫣眉眼弯弯,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托着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她才刚学会泥塑不久,手艺不似谢珽娴熟,这两个小人儿捏得也只有两寸大小。但观其眉眼姿态,却都十分精巧细致,就连衣裳纹路都是用心勾勒的。   玉冠束发的男人长腿伸开,一手撑着地面,另只手指向远处。   旁边女子双鬟俏丽,抱膝而坐,随他所指瞧过去,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   远处或许是连绵山峦,或许是逶迤流水,抑或春野秋林、闲人趣事,这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并肩闲坐的姿态,哪怕并无相拥嬉笑的亲昵姿态,却有心有灵犀的亲近闲适。她原就颇擅书画,这上头拿捏得恰到好处。   谢珽接在手里,几乎能想象出身后的山林原野、天高云阔。   阿嫣甜软的笑意里也添了认真。   “昨晚夫君虽没多说,我却瞧得出来,夫君的心绪很不好。今早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二叔。这种事确乎让人心寒,我听了都觉得心惊胆战,也觉得心寒。后来想了想,又觉得他不值得夫君烦心。”   “我的家中其实也有偏心长辈、自私伯母,连母亲也不例外。先前我除了容貌一无所有,她们尚且谋算着将我许给高门纨绔,换取兄弟们的前程。若我手里也攥着夫君这样的权位,招了觊觎,恐怕会闹得更加不堪。设身处地,若我碰上这事,夫君定会开导于我。”   谢珽颔首,目光落进她清澈的眸底,指腹摩挲柔暖脸颊。   他不止会开导,还会撑腰。   譬如在马球场上教训薄情寡义的乔怀远,在楚家的花厅里震慑偏心昏聩的老夫人。   他丝毫不舍得她为那种人不高兴。   此刻她说这些,自是将心比心。   阿嫣见他领会了意思,便又盈盈而笑,“长辈偏心,堂姐又刁钻,小时候我其实受过不少委屈。但我从不觉得灰暗失落,因心里还有光风霁月的祖父,府外也有重情重义的徐家人。有他们在,旁的事都不值一提。”   “夫君其实比我幸运得多。”   “在碧风堂里,母亲跟我说过很多夫君幼时的事情。祖母虽偶尔不讲道理,对夫君却是疼爱的。母亲更不必说,她在夫君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谢琤虽顽劣,也常被夫君教训,心里却是记挂着夫君的。而父亲天纵英豪,众所钦敬,想必在夫君心里也有极重的分量。”   “夫君有他们疼爱,其实已很幸运了。”   眼波泛起柔色,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平常羞于启齿的话也在此时自然吐露,“往后,我也会陪着你。”   真心相待,不离不弃。   她将脸贴在谢珽的胸膛,温柔而安静。   谢珽低眉瞧她,心绪翻涌之间,怀抱也愈收愈紧。   昨天夜里他确曾心生低落。   哪怕早就摸清了谢砺的诸般恶行,也曾熬过骤闻真相时的震惊与愤怒,真的走到叔侄反目的这一步,心里却仍十分难受。仿佛从父亲战死,他承袭爵位时起,许多事情就变了。年少的时光骤然封存,他领兵将犯境的大军尽数斩杀,纵马站在血流成河的疆场时,一颗心不得不淬炼得冷硬。   此后,以节度使的冷厉姿态统摄众将、雄踞一方,他成了旁人口中铁石心肠、不近人情的杀神。   仿佛生来冷血,毫无人性。   这条路注定艰难孤独。   他也极力敛藏心性,养出严苛冷厉的性情,睥睨纵横,哪怕是在最亲近的母亲和兄弟面前,也不露半分软肋。   好在,后来遇见了她。   在那个红烛温柔摇曳的夜里,她身着华衣凤冠嫁到他跟前,挪开花扇露出梅花薄妆,而后悄然走进他心里。   他最幸运的事情,其实是遇见她。   谢珽阖眼遮住眼底浓色,垂首蹭了蹭她发髻,收紧怀抱。   ……   谢砺的事在府里并未张扬。   毕竟祸起萧墙,张扬开了非但让人徒生揣测,弄不好还会动摇军心。谢珽那晚召集众人,当众揭破,是为彻底斩断谢砺的后路,一锤定音,也免却之后牵扯不清。往后,只需向与谢砺有旧交的人摆明实情即可,与此无关之人,实在不必卷入。   外头风平浪静,府中仆妇丫鬟更不知情。   老太妃近来在照月堂调养,除了留秦念月陪伴说话几日,几乎不与旁人往来,更无从得知消息。   连着两日没见高氏,不免问及情由。   阿嫣便说,是当初蛊惑谢瑁的事查到了高氏头上,高氏也都供认不讳,加之有其他的事情牵扯,近来暂且禁足。   武氏在旁亦道:“二弟也没说什么。”   老太妃愣了片刻,叹气不语。   若是从前,她不肯服老,听到这种事后总要插一脚的,免得王府后宅成为武氏的天下。但秦念月两回生事,她试图主持大局时碰了软钉子,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如今又出了郑家的事,更令她颜面扫地。   ——被娘家人合着伙坑骗,眼线都安插到身边了,还蒙在鼓里为他人做嫁衣。这事儿若传出去,着实是个笑柄。   老太妃哪还有脸逞强?   只能任由武氏和阿嫣安排罢了。   这也省了阿嫣的事,从照月堂出来后,跟武氏说了一声,便拐道去看谢淑。   谢砺的罪名自然没波及到她。   但素来崇敬的父亲骤然被撕破虚伪歹毒的面目,这事换在谁身上都是难以接受的。更何况,谢珽已然说了处置,要择日将谢砺和高氏送去边地,从此骨肉分离,恐怕相聚无期。   谢淑甚至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毕竟,谢珽肯留下谢砺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若不然,凭着那些罪状,恐怕一家人得阴阳相隔。   谢淑很清楚父亲的罪行有多严重。   这无疑是极纠结难受的。   谢淑有些打蔫,整个人闷闷不乐。   阿嫣陪她到后园散心开解,姑嫂俩说了大半日,谢淑心里总算好过了些。又觉得父亲如此行径,着实愧对老王爷和谢珽、谢瑁他们,心中甚是歉疚。但今时今日,她又没法像靖宁县主那样领兵打仗,替父赎罪,歉疚也只能藏在心里。   ——她向来信奉行胜于言。   这些愁闷,终不是一两日就能消的。   谢淑也不愿将阿嫣拽入苦闷,转而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想不到。对了,前日我去外面,碰见了徐公子。其实我知道徐叔叔为何不远千里的赶过来,但如今这局面,谁都没心思提这些。”她声音微顿,眸中掠过黯然,“我不便出府,你能帮忙递个信儿么?”   “怎么说呢?”   “如实说就行了,免得徐叔叔扑空。”   “那你……”   谢淑摇了摇头,“过阵子再说吧。反正如今就算来了,也谈不成什么。”   ……   徐秉均那边阿嫣是亲自去递消息的。   毕竟事关王府机密,又牵涉两个人的心事,派谁去都不妥。   好在徐叔叔秉性宽仁,不是急性子,既碰上这种事,倒不急着做什么,只瞧儿子的态度再做决定。徐秉均关心的却只有谢淑,怕她骤遭打击撑不住,等不及将阿嫣送走,便匆匆告辞跑了。   想必两人相识甚久,又曾频繁往来,早就有了单独约见的路子。   阿嫣遂辞别回府。   没两日,管事便将曾媚筠引荐的郎中请了来。   时序渐入九月,汤药也喝过一阵子了,阿嫣自觉身上好了许多,倒也不觉得忐忑。曾郎中诊完脉,又对照曾媚筠先前诊出的脉象一瞧,便笑着站起了身,“舍妹开的方子果真妥帖,王妃的身体已好转了许多。”   一句话,说得卢嬷嬷满面喜色。   “咱们王妃先前的脉案,也都带过来了,郎中瞧瞧,如今可恢复如初了么?”   她满心期待的说着,让玉镜拿来脉案。   曾郎中瞧罢,便道:“倒是恢复六七成了。嬷嬷也不必心急,王妃这身子是长年累月亏损过去的,若补得太猛,还未必承受得住。人家造房子尚且要筑牢根基,调养是长久的事,总得耐心些,急不得。”   “是老婆子浅见了。”   卢嬷嬷笑着,亲自沏茶给他,“不知还要多久能恢复好呢?”   “再养一个月,大约就差不多了。”曾郎中原也是医者仁心的人,既是受堂妹所托,对阿嫣的事自然极为上心,斟酌着调了药方,又叮嘱了好些细节,才告辞而去。   阿嫣郑重相谢,让嬷嬷送他出府。   而后,汤药一顿不落,接着慢慢喝。   谢珽则仍忙碌,除了料理谢砺,还趁空找了趟乔怀远。   时日倏忽,情势已变,岭南的局势明朗之后,谢珽就无需跟吉甫虚与委蛇了。留着这些走狗眼线,无非徒增麻烦、空耗精力而已。他跟陆恪兵分两路,一面将先前早就探明的眼线迅速斩除,一面从几个头目处深挖,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吉甫那点眼线扫除得干干净净。   反正朝堂式微,便是当众抄了皇家派来的官员,也没人能奈何他。   更何况,凭乔怀远暗里鬼鬼祟祟的动静,找罪名轻而易举。   谢珽做得堂而皇之。   这日晌午,将此事料理清楚后,想起有件东西落在春波苑里,加之惦记阿嫣清早许给他的小炒羊肉,专程来取。   阿嫣午睡才起,在榻上翻书解闷。   屋里已笼了火盆,暖而不燥。   她穿得单薄,青丝半散,慵懒又闲逸。   见谢珽嘴上说着落了东西来取,心里却惦记小厨房的吃食,不由嬉笑,说羊肉已然炒好,只是没等到谢珽,她实在嘴馋,早就吃光了。谢珽信以为真,仗着后晌得空,径直扑上帘帐半卷的床榻,将个娇软人儿困在怀里,要她老实交出来,不然手偿。   嬉闹厮缠之间,就有些撒不开手。   阿嫣未料他忙成陀螺了还能抽空计较这些,被呵着痒处,笑得脸都红了,忙连连告饶。   谢珽哪肯轻易放过?   即便碍着郎中的叮嘱不能肆意妄为,将她困在床榻时,却仍有无数种法子贪欢,譬如——   “就罚两杯茶吧。”   这话说得古怪,阿嫣没太明白。   谢珽却已跳下床榻,将壶里温热的茶水倒了一杯过来,搁在床头的高几上。他身上仍是外出的玄色锦衣,勾勒得身姿威仪冷硬,那双泓邃的眸子微挑时,却藏了温存笑意。   “让我喝尽这两杯茶,而你——”他伸手点她眉心,语气似云淡风轻,“得听我的话。”   阿嫣“唔”了声。   脑海里飞快琢磨他的手段,想来想去,以谢珽近来的无耻,大约是想让她拿嘴渡茶,喂给他喝的。   虽然有点欺负人,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咬咬牙,“好。”   说着,便坐起了身,要去碰那茶杯。   手还没伸出去,便被他魁伟的身板挡住,男人的眸光迅速在她身上逡巡而过,旋即牵住她手腕,空闲的那只手去解她衣扣。见阿嫣诧然抬眸,似要反抗,他伸食指贴在唇上比了个嘘的姿势,低声道:“你答应了,听我的话。”   “可是……”   喝个茶而已,他这是做什么?   阿嫣心中愕然,不等猜到谢珽的打算时,单薄的外裳已然剥落,接着要去碰心衣。她连忙拿手臂抱住,死活不让碰,甚至有点急了,“大白天的,你做什么!”   谢珽动作微顿,终是良心发现,“那就饶了这里。”   说着话,双手揽住她的肩。   下一瞬天旋地转,怀里的人儿被轻易翻了个,趴在床榻上。见阿嫣要挣扎,他轻轻按住腰肢,低声道:“听话。若再耽搁下去,这茶就喝不完了。喝完了茶,我还赶着吃小炒羊肉呢。”说着话,竟真的伸手去取了茶杯。   阿嫣脸颊微红,几乎瞠目结舌。   什么意思,谢珽这是看着她的腰背喝茶?他这到底什么毛病!   犹疑未定之间,忽觉腰间微凉。   她蓦的睁大了眼睛。   而帘帐内,谢珽指腹摩挲着她腰窝,茶杯凑近时,极细的茶线倾注,恰恰落在她浅而漂亮的腰窝里。   床榻间霎时陷入安静。   谢珽躬身,去品尝香茶的滋味。   夫妻同榻而眠那么久,隔着一层或厚或薄的寝衣,因着阿嫣的年弱羞涩,他也是近来才发现她有极漂亮的腰窝。初见之时,他脑海里就曾浮过一个念头,不知以此为杯,倾倒酒液是何滋味。   却原来,比想象中更为曼妙。   谢珽慢条斯理,接着倒了些许香茶。   三口喝完,杯中残茶还很多。   阿嫣打死都没想到,他喝个茶还能玩出这花样,想起方才一口应承的自己,简直想哭。   帘帐之外,便在此时隐隐传来说话声。   是玉露和玉泉在低声交谈,像是有东西忘了放在哪里,四处找寻。两人都没瞧见谢珽回来,以为屋里只有阿嫣午睡,怕吵醒了她,还将声音压低,轻手轻脚的。但再怎么轻,说话声还是冲着这边来了。   阿嫣大为紧张,下意识就想躲起来。   谢珽却轻轻按住她秀背,丝毫没有要中断的意思,甚至在阿嫣回头求饶时,拿茶杯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只手力道不重,却能轻易制伏她。   外面声音渐近,他仍徐徐品茶。   阿嫣简直快要疯了。   生怕挣扎时闹出动静会把玉露她们引来,她连大气儿都没敢出,只有些绝望的将头埋在枕褥里,盼着谢珽能快点喝茶,千万别叫玉露她们撞见。然而声音愈来愈近,玉露和玉泉绕过屏风,脚步几乎要拐入卧房,她瞥向门口时,几乎能瞧见玉露晃进来的衣裙。   阿嫣绝望的闭上眼。   下一瞬,折叠整齐的锦被忽而扬起,铺天盖地的罩了过来。   阿嫣“呜”的一声,整个人陷入黑暗。   卧房门口,玉露和玉泉脚步微顿,诧异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里的谢珽。   他在榻边端坐,手里捏着茶杯。   趁着王妃歇午觉时偷看?这要是王妃醒来,瞧见身边多了个人偷偷盯着她,还不得被吓着?   俩丫鬟面面相觑,却没敢吱声。   屈膝为礼后,默然退了出去。   剩阿嫣被埋在锦被之下,胸腔里扑通狂跳,小心肝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能不能谋杀亲夫? 第93章 寿宴 微胖的脸上看似和善。   阿嫣从没想过, 一杯茶能喝得如此心惊胆战。   好在那锦被遮得十分及时。   玉露和玉泉非但没瞧见红绡帐里的情形,还在谢珽离开、她午睡起身后,笑吟吟的告密。说方才她睡着的时候, 王爷不知怎么回来了, 竟悄悄坐在榻边喝茶。恐怕时公务繁忙的间隙里,特地抽空回屋看她,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窃喜的模样,分明是为她高兴。   阿嫣清楚她俩的性情, 若真瞧见了什么, 定不敢如此调侃, 不免暗自松了口气。   心里却仍暗自给谢珽记了一笔。   以至这两日, 每尝瞧见他那修长的手指捻了茶杯,觑着她含笑轻啜时, 心里都能漏跳半拍。   不过床帏贪欢固然诱人,谢珽还不至于废弛正事。   尤其是关乎谢砺的。   助朝廷平乱的事捷报频传,昨日夜晚, 又有一封密报飞速送来。   据莫俦所言,徐元杰的事在岭南军中传开后, 朝廷横征暴敛、库中空虚的底细亦传得沸沸扬扬。岭南原就没什么战事, 这些年借着徐元杰从京城挖去的巨额资财, 养得兵马十分强盛, 军将们瞧见禁军半死不活的破烂样, 愈发跃跃欲试, 士气推得十分高涨。   前番黄袍之事后魏津已骑虎难下, 如今群情涌动,岭南地界又接连有祥瑞之兆,他已“顺应民意”, 自立称帝。   直言帝王失德,致使百姓流离苦不堪言,魏氏上乘天意,将取而代之。   彼时,朝廷的钦差刚到岭南。   ——是吉甫得知徐元杰的底细后震怒异常,又觉得平乱之事捷报频传,朝廷有了底气,派人兴师问罪去了。   魏津瞧他自送人头,径直扣下钦差。   而后挥兵北上,欲夺京城。   这战火一旦烧起来,原就摇摇欲坠的皇权就更撑不了几天了。   谢珽才刚将吉甫的走狗清理干净,趁着人手都在,一面与谢砺长谈,从他嘴里深挖罪行,一面又严审徐守亮,将谢砺在魏州内外和河东的布置摸了个清楚。随后,该调换的调换,该撤职的撤职,潜藏的隐患泰半都被扫除,谢砺那点势力,也摧枯拉朽般迅速倾塌。   到末尾,诸事皆定,只剩些难啃的细枝末节。   譬如给谢砺和诚王牵线的富商。   据徐守亮招供,此人名叫陈半千,家资极为丰厚,似乎是诚王的人,当初便是他以行商为名来到魏州,劝说谢砺与诚王联手。乃至与谢砺交情甚好的裴缇,都曾与他有过点生意往来。不过事成之后,此人销声匿迹,几乎没在魏州露面,只派随从与徐守亮联络。   那随从也神出鬼没,从不踏入河东。   但他们的消息仍旧灵通,哪怕探不到详细,对魏州的大致情形却似颇为清楚。   这样的人,显然藏之极深。   谢珽总不能生挖硬拽,只让人画了相貌,暗中留意。   而后,押了谢砺夫妇北上,顺道亲自巡查。   启程那日,阿嫣与武氏送他出府。   九月里天气渐寒,府门前的两棵老银杏在秋日里染了澄澈的黄,疾风过处,摇落满地金叶。   谢珽仗剑纵马,英姿飒然。   马蹄哒哒离开时,载了谢砺夫妇的那辆马车也渐渐远去,婆媳俩直站到巷口处都空荡了,才回身入府。   这一去,少说也得两月时光。   因魏津称帝自立,外面局势骤乱,谢珽此次北上时仍留了谢巍在府里镇着,免得有了急事,婆媳俩应付不来。谢巍知道轻重,一改往日回了家就游山玩水、寻仙访道的姿态,只将这份托付当成军令,每日去长史府一趟,与贾恂一道,理顺郑元语和谢砺撤职后的军政诸事。   阿嫣也甚少外出。   一则,谢砺虽被拔除,旧部也都归心了,外头未必没有漏网之鱼。如今谢珽不在,若出城后碰见麻烦,实在是添乱。这种时候,长史府里打着十二分的小心,她身为王妃自然更得谨慎。   二则是因老太妃又病倒了。   自打出了郑吟秋的事,老太妃遭了极大的打击,原先矍铄要强的精神塌去大半,萎靡了许多。先前时气还算暖和,加之秦念月贴心陪伴,她每日懒得动弹,在屋里说说笑笑的倒也撑得住。   谁料还没恢复,又出了谢砺的事。   阿嫣和武氏已极力和缓,让她慢慢儿知晓内情,不至于一下子拿噩耗将她砸晕。但事情明摆在那里,纸也包不住火,谢砺和高氏受罚远去,缘故总得分说明白,断没有让阿嫣为此欺上瞒下的道理。   老太妃陆陆续续得知实情,又少了高氏的奉承讨好,一日比一日沉默,心事随之渐重。   待秋末天气渐寒,就露出病根来了。   先是染风寒,后又勾起旧病,郎中费尽了心思调理,却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缠绵病榻总不见好。   阿嫣婆媳遍请名医,却收效甚微。   末了,也只能尽力而为。   相较之下,春波苑里倒是很安稳。   田嬷嬷原就办事老道,出了书案□□的事情后,办事愈发细致尽心,将满院仆妇丫鬟都管得服帖妥当。阿嫣无需在这些事上费心,从婆母手里徐徐接过庶务后,便将心思多用在中馈之事。   闲暇时,则捏着泥塑,抬笔摹画,或是拨弄箜篌,将些身边的琐事拿家书递给谢珽。   谢珽每信必回,还在信封里夹了漂亮鹰羽。   当中又请曾郎中来了两次。   没了藏在暗处侵肌蚀骨的毒丸,她极乖巧的每日喝药,半碗都没落下过,药效自然也极好。非但月事里不再难受虚弱,平素瞧着也神采奕奕的起来,盈盈身段走在廊庑之间,确乎是个行将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曾郎中犹不放心,换了个药方,让她再每日两碗的养上一阵。   阿嫣为之发愁。   好在身体调养过来之后,用的药也不似先前那么重了,药汤前后吃蜜含糖,倒也不算太难熬。   如是秋尽冬深,转眼入了十一月。   南边的近况一日日送到王府,据说魏津韬光养晦十几年,手底下颇养了批强兵干将,这一路所向披靡,竟也颇有直逼京城的架势。隔壁的梁勋蠢蠢欲动,谢珽则将边关整个巡查了一遍,又让人递消息回来,说不日启程,行将归来。   阿嫣闻之甚喜。   这日早起,往照月堂走了一趟,回来后便换了盛装,去给裴老夫人贺寿。   ……   裴家在魏州也是极有名望的。   老将军战死沙场,一生英豪,裴缇虽脾气高傲些,早先跟谢砺走得很近,对谢珽偶有不服之心。但碰到军中正事,他也没含糊过。   先前代为巡边,如今应命去了陇右,办事也颇利落可靠。   这般人家,阿嫣自须去撑场面。   薄妆华衣,香车辘辘。   阿嫣到裴家的时候,里头已是宾客云集。   裴夫人亲自到门口相迎,笑得恭敬而热情,“殿下能亲自过来,着实是裴家之幸。家母年事已高,腿脚不甚便利,特命我来迎候。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夫人客气。”   阿嫣笑容浅淡,随她入府。   途中或有遇见认识的女眷贵妇,皆驻足朝她恭敬行礼,真心实意的笑脸相迎,不敢有半分疏忽怠慢。   这倒能归功于郑吟秋。   先前阿嫣初嫁,因着替嫁的事,没少被人在背后诟病,直到后面去了演武场和亲蚕礼,那些议论才悄然停止。但也仅此而已,毕竟这些事都是武氏一力促成,旁人总不敢来撄阿嫣的锋芒,暗地里却仍存了看戏的心思,不知这王妃能否站稳脚跟。   ——毕竟,谢珽的冷硬有目共睹,让他心甘情愿的接受朝廷强赐的婚事,明眼人都知道极难。   直到今年中秋。   谢珽虽未将郑家恶行公诸于寻常百姓,高门贵户之中,这事却是瞒不过的。   郑家原就是名门望族,自打出了老太妃,在魏州的声望几乎仅逊于王府。郑吟秋素来以魏州众贵女之首自诩,郑老夫人又跟老太妃交情极密,到哪儿都是被奉为贵客的。   祖孙俩忽然销声匿迹,旁人焉能不疑?   很快,背后隐情就悄然传开了。   众人这才知道,郑吟秋为谋王妃之位,竟在王府兴风作浪、投毒谋害王妃楚氏,事情败露后已被处置。   最骇人的就是这个处置。   老夫人害了人命,关入内狱,郑吟秋则流于千里之外,再遭绞刑。莫说尸身回乡安葬,便是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那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足见谢珽之怒。   旁人闻知,哪还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如今太妃武氏退居后宅,王府中馈都慢慢交到了阿嫣手里,这王妃之位货真价实,谁敢造次?且阿嫣性情沉静,和善可亲,众女眷都是知道的,如今聚在一堂,自是恭敬而融洽。   裴老夫人金氏端坐厅中,见着阿嫣亲自来道贺,连忙起身见礼。   两处寒暄,言笑晏晏。   裴家的仆妇便在此时走了进来,凑在金氏耳边,低声道:“老夫人,外头有人说想拜见您,被门房拦住了。他不死心,非要求见,门房通禀后,他给了奴婢这个。”说着话,将一封拜帖双手呈上。   金氏接了,见外头并无落款,心中暗自诧异,状若无事的翻开里头一瞧,顿时眸色微变。   因上头并无姓名,唯有个徽记。   那徽记原本不算特别,只因当初有过生意来往,看得次数多了,才留些印象。   但此刻,这徽记骤然出现在面前,却让人心头骤跳。   周遭宾客仍旧喧笑。   金氏半分都没敢往脸上表露,只随手将拜帖阖起来递回去,淡声道:“不值当什么。今日宾客众多,忙得很,让他改日再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话是这样说的,将拜帖放回仆妇掌心时,却微不可察地拿尾指的指甲刮过虎口。   老人家年事虽高,身子却还硬朗。   这一下瞧着十分随意,却愣是在仆妇虎口刮出个红印子。   仆妇微诧,抬眸悄然看她。   两处目光相撞,仆妇领会了意思,忙笑盈盈的应着。出厅之后,却没敢去门房回绝,只在厅后僻静处忐忑等待。   里头金氏仍笑着招呼。   直到半盏茶后,才向阿嫣告了罪,以更衣为名离厅而去。   主仆俩在僻静处相遇,金氏面露焦色,“来的那人长什么模样?是先前跟你主君做生意那个姓陈的商人吗?”   “奴婢瞧着不像。”   “是何容貌?”   仆妇忙将那男子的身量说说清楚,又道:“他身边还带着个美妾,瞧着娇娇弱弱的。给门房通禀的名字叫崔用,说是主君的故交,老夫人认识的。门房怕真有此事,才让奴婢跑了这一趟。他还叮嘱奴婢,说有要事禀报,请老夫人务必拨冗见他一面。”   崔用这个名字,金氏自然没听说过。   但那徽记在这节骨眼出来,着实令她心惊肉跳。   金氏嫁进裴家后,半生尊荣,送走了战死的夫君,瞧着儿子一步步领兵征战居于高位,性情里也有几分果毅。   稍作思量,她便吩咐道:“请他进来。”   说着,径直回了住处。   没过多久,便有个年约四十的男人走了进来,微胖的身上穿着宝蓝罗衣,是个儒生的打扮,脸上也比旁人胖些。左手拎着个印了寿字的锦盒,不知装的什么。他身怀里的女子身量与阿嫣相仿,穿了身玉白的衣裳,头上戴着帷帽,也不知怎么了,走路时脚步虚浮,全靠男人撑着。   病弱的姿态太明显,路上还招来不少打量的目光。   男人不以为意,进屋后只朝金氏拱手。   “见过老夫人。”   陌生的脸和声音,却拿了数年前频频露面的徽记,在寿宴上堂而皇之的登门。金氏不知他意欲何为,只端坐在椅中,将他上下打量,道:“阁下是?”   “崔用。”男人揽着病弱美人,看了眼屋里侍立的仆妇,“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般做派,属实有点无礼。   尤其此人来路未明,能进金氏的居处,还是因金氏年事极高,加之在府中地位最尊,住得离前院不远,又逢盛宴道贺之日,才破例许他过来。这会儿要屏退众人掩门密谈,着实有点异乎寻常。   金氏眉头微拧,最终却还是没拒绝,只让人去院中伺候。   而后起身,进了侧间。   崔用耳力似极敏锐,等外头仆妇都离开廊下站远了,才拱手道:“一别数年,老夫人别来无恙?”   他的嗓音骤变,与方才迥异。   但落入金氏耳中时,却是令人心惊的熟悉。   她险些惊得起身——   “陈半千!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探访故人。”男人环视屋中,将那锦盒放在桌上,却丝毫没有贺寿的意思,只低笑道:“老夫人耳力这么好,看来身子骨也不差,能在这府里做主。”   极随意的语气,似与她十分熟稔。   金氏却暗自攥紧了手。   陈半千,谢珽留了画像四处追捕的人。   当日徐守亮招供,谢珽得知裴家从前跟陈半千做过生意,特地命人拿了画像来找金氏确认。画像上的眉眼身量,都跟几年前金氏见到的完全相同。但眼前这人除了声音和身高没变,面容已十分不同,整个人胖了两圈,实在难辨真假。   但那徽记造不得假。   按理,谢珽既下令暗中留意,金氏得知此事后,该立即跟陆恪打招呼,就地将人扣下的。事实上,若她是在别处瞧见这徽记,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给王府提供线索。   但陈半千今日的行径太过古怪。   主动送上门,还执意求见。   金氏行事素来谨慎,觉得事出反常,没敢贸然行事。加之裴缇从前与谢砺交好,对谢珽偶有不敬之举,这半年又都因种种缘故不曾回家,她实在捏不准,除了先前的生意往来,裴缇是否还为了谢砺,跟这陈半千有过见不得人的交情,给府里埋下祸患。   若没交情,陈半千平白来做什么?   谢砺早就倒了,魏津称帝自立后朝廷自顾不暇,诚王不过是个争储的皇子,实在没必要来招惹裴缇。即便真的拉拢,连谢砺都做不到的事,裴缇又能做什么?八成是有把柄在手,想要威胁!   金氏心中猜疑不定,只能接见。   此刻屋门紧闭,她看着陈半千,皱纹纵横的脸上尽是戒备,“你今日过来,意欲何为?”   “求见王妃。”   陈半千毫不避讳的说了目的,又解释道:“王府戒备森严,王妃出入都有侍卫随行,我若贸然求见,难免自惹麻烦。今日倒是良机难得,陈某有极要紧的事,想面见王妃。老夫人,行个方便吧?”   他仍笑吟吟的,微胖的脸上看似和善。   金氏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迅速蔓延向脊背,让她生出种不妙的预感。 第94章 口技 偷鸾转凤。   金氏当然看得出来, 陈半千特地跑来这里求见阿嫣是不怀好意。   王妃身份尊贵,绝不能出岔子。   哪怕裴缇当真行止有差,金氏也绝不会答应这荒唐的请求, 打着裴家的旗号将阿嫣诓骗到这里来。毕竟, 以谢珽的性情,若是裴缇一人之罪, 绝不会牵连旁人。若他放在心坎儿上的娇妻出了岔子,恐怕能把整个裴家都给端了。   且于公而论, 关乎王府的事上, 她不能再给敌家行方便。   这当中的轻重金氏分得清。   她几乎未假过多思索, 便即拒绝道:“王府的门始终敞开, 你若想心怀坦荡,自有法子求见王妃。我今日见你, 是因旧日有过些交情,未知来意,才特许进院。若你想打王妃的主意, 老婆子无能为力。”   “我只是想借这地方,说几句话而已, 说完就走。老夫人何须如此。”   金氏冷哼, 自不会被他的鬼话糊弄。   “你是为王妃而来, 老婆子无能为力。你走吧, 若再耽搁, 老婆子只能喊人。”   “就不顾裴缇的死活?”   金氏神情微微一顿。   她就是顾忌儿子, 才明知来客是个棘手的刺头, 仍冒险放了进来,好探清对方的态度再做决断。   若陈半千提旁的事,为着阖府前程, 她愿意冒险商议着处置,尽量抹去麻烦,不给裴家门里添乱。但他想碰的是阿嫣,那是谢珽摆明了疼宠的人,有郑家的例子摆在那儿,谁敢轻举妄动?   忐忑筹谋悉数被忌惮淹没。   金氏看向陈半千,古稀之龄的脸上神情决然,“我就是为着他,才应了你的求见。如今看来,已无必要。不妨直白告诉你,谢砺的前车之鉴,河东的武将全都看得分明。他都做不到的事,旁人又怎会自不量力。”   说罢,寒着脸站起身,全然逐客的姿态。   陈半千神情微变,猛地欺身上前,双手轻易卡在脖颈之间,令她无法高声喊人,而后道:“老夫人不再想想?裴缇曾在私下里说谢砺才能过人,比谢珽更适合王位。你那孙子,裴暮云,似乎还跟郑家有牵扯。你行个方便,我一笔勾销,何乐而不为?”   “多少罪名,都比谋害王妃轻。”   金氏被扼得声音含糊,径直挑明要害后,又道:“或者,你想拿我的性命要挟?那就告诉你,我若死了,我儿正可脱罪。老婆子活够了,保住儿孙去见先祖,不亏!”   如此态度,已十分明白。   陈半千笑容尽收,竟自冷笑起来,“没想到你老成这样,脑子竟还没糊涂。既如此,不妨告诉你,老子原就没指望靠你成事。能借着你的名头走进这屋里,足够了。”   说罢,枉顾金氏骤变的神情,抬肘将她击晕。   “最难的这道关卡,你已帮忙了。剩下的事情你既不肯,就不劳烦。老子布了几年的线,好容易到今日,你瞧不见,真是可惜极了。”他阴森森说着,扶了金氏坐在椅中,又朝身边病弱的美妾递个眼色。   那美妾病态尽收,清了清嗓子。   她先低声朝陈半千说话,觉得声音已能乱真,便走到屏风后面,照着金氏的嗓音吩咐道:“米嬷嬷,去厅上请王妃过来一趟。就说秦州有要事传来,厅里人多眼杂,我又腿脚不便,请她务必亲至。”   苍老而隐含几分焦灼的声音,惟妙惟肖。   这女子藏在魏州,以丫鬟的身份混入高门,频频侍宴,为的就是学几位要紧之人说话。除了王府里深居简出的老太妃,其他要紧府邸的主母们,譬如武氏、阿嫣、高氏、郑家女眷、萧家女眷,她都暗自留意过,苦练学舌。   这会儿一张口,就连常年跟着金氏的嬷嬷都没觉出异样,听她说得严重,连忙去厅上请人。   ……   花厅里,宴席已经开了。   金氏离开之后,裴夫人让人找过,得知她已回住处,有要紧客人去见,便先招呼众人用宴。   女眷们分宾主依次入座,阿嫣坐在客中最上首,由裴夫人殷勤招呼。   满厅热闹,米嬷嬷含笑而来。   到得阿嫣跟前,她恭恭敬敬行了礼,稍稍压低声音道:“启禀王妃,老夫人说秦州那边有要事传来。这儿人多眼杂,她的腿脚又不甚利索,想请王妃亲自过去一叙。不周之处,还望王妃勿怪。”   说话间,面露歉然。   阿嫣倒不至于因这点事儿见怪。   尊卑之外仍有长幼,裴缇虽傲了点,却也曾立下赫赫战功。他的老母亲,便是武氏都颇为敬重,甚少怠慢的。   且据她所知,谢珽押着谢砺北上之后,裴缇就被调去了秦州。那儿原是郑獬的地盘,如今虽归了谢珽,到底时日不算太久,百姓即便陆续安居,军中却还是得多检看为妙。如今裴老夫人忽而提到那边,怕是有要紧事的。   阿嫣不好耽搁,便离席而去。   到得那边,仆妇恭敬侯在屋门外,院中丫鬟洒扫、仆妇浇花,与平常毫无二致。   米嬷嬷到得门前,便隔门道:“老夫人,王妃来了。”   这般言辞,多少是提醒金氏亲迎。   屋门随即被打开,站在门口的却是个身着宝蓝罗衣,一副儒生打扮的男子。他的脸上隐有焦灼,恭恭敬敬朝阿嫣拱手道:“拜见王妃。”说话间,里头隐约传来金氏压低了的苍老声音——   “好端端的,怎会出这样的事!”   旋即是女子的柔声宽慰,“老夫人别慌,王妃请来之后定会有对侧,咱们先别声张。”   “好、好……”   依然是金氏苍老的声音,似遭了骤变后的强撑。   阿嫣心中微诧,不由朝内望去。   隔着紫檀座的薄纱屏风,依稀可见侧间里桌椅俨然,金氏似乎是骤闻秘事有点撑不住,软软的坐在椅中。旁边站着个女子,正躬身在旁为她抚背顺气。那女子身量颇高,躬着身子宽慰时将金氏的头脸都挡住了,看其搀扶的架势,似颇为亲近。   ——若不然,金氏也不会将外男引入内院。   阿嫣心头不由微紧。   谢砺出事之后,谢珽曾亲自去了趟裴家。裴缇虽不在,他的长子却曾亲眼见证了谢砺被揭穿歹毒用心的全程,金氏得知后早已摆明态度,裴缇亦与谢砺割裂,自请失察之罪。如今的裴家已全然归服于谢珽,在军中亦举足轻重。   阿嫣心生担忧,便欲进门。   陈半千面上隐含焦灼,见玉露要跟进来,忙朝阿嫣拱手道:“启禀王妃。小人匆匆赶来递信,这消息也非同寻常,还望……”他迟疑着看向玉露和随行的嬷嬷,又瞥了眼外头的米嬷嬷。   那是金氏的亲信,被屏退在外。   阿嫣听着里头的言语,只以为是裴缇出了事,陆恪的人将消息送去了谢珽跟前,裴家的随从急赶着回府报信,惊吓了老夫人,慌乱中直接请她来商议对策。外头局势渐乱,魏州也因郑元语和谢砺的事有些波折,这般消息自然是不宜张扬的。   而屏风后面,金氏仍在焦灼低语,女子柔声安慰。   阿嫣不疑有他,让人留在屋外。   抬步进门绕过屏风,她走向侧间时,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担忧,“老夫人匆匆让我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话音才落,陈半千已赶到身后。   趁着金氏“开口回答”,猛而伸手击向阿嫣后颈。   闷哼声被捂住,身体亦被搀住。   屋门早已被他紧掩,外头都是仆从,没人敢偷窥。连同这点细微的动静,也都无人察觉,更不敢窥探主家密谈。   陈半千扶阿嫣坐在了椅中。   那女子瞥见示意,匆忙上来拆阿嫣的钗簪外裳,口中却仍学着阿嫣和金氏的语气说话,偶尔还以信使的身份说上几句,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哪怕有王府的人趴在窗外偷听,里头的言辞也毫无破绽。   陈半千则揭开贴了寿字的锦盒,取出里头易容的东西。   他揽着美妾进来时特地给她戴了帷帽,因米嬷嬷亲自开路,没谁见过她的容貌。这会儿易容起来,也不求全然相似,只须多几分伪饰掩盖住阿嫣的眉眼,让人辨不出来即可。   女子则不慌不忙,大约已将这情形练习了无数遍,学舌说话之间,剥下阿嫣的外裳,将自己的白衣给她穿上。而后迅速挽发,将阿嫣的那套行头尽数挪到自己身上。碰见磕绊处,恐露破绽时,陈半千则接过话头,故意疾言厉色的拔高声音,似为对策焦头烂额。   两人自言自语,迅速改装易容。   一炷香的功夫后俱已停当。   陈半千稍作停顿,看向那女子。   女子先前的柔弱姿态早已消失殆尽,眼底阴狠掠过时,咬牙低声道:“只要能得偿所愿,我死而无憾!这样的机会往后绝不会有了,主子快走吧,务必做成此事!”   “好。”陈半千给阿嫣戴上帷帽,同她换了个眼神后,忽而拔高声音,“兰心!兰心!”   一声高喝惊动外面众人。   嬷嬷们相顾诧异,便听里头隐约传来阿嫣的声音,“这是昏过去了吧!”   “她随我急赶着来报信,路上染了病,还未曾医治。”陈半千的声音隔窗传来,清晰落入仆妇耳中,“如今事情已经禀明,老夫人和王妃慢慢商议吧。我先带她去医馆,就此告辞。”   说着话,将易容改装的阿嫣抱起,大步而出。   屋门敞开时,侧间里压低的声音又隐隐传了出来,听着是阿嫣在和金氏说话。   玉露趁机往里一瞧,就见金氏似是坐在椅中,自家王妃则华服美饰,有些焦灼的来回踱步,背影与平素稍有不同。   匆匆一瞥,旋即被陈半千挡住。   他丝毫没留情面,反手将屋门紧掩,屋内传来的声音随之骤低。   玉露心里浮起疑窦,又暗自摇头。   二房倒台后,整个河东已无人能够撼动谢珽,裴家必定没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且里头说话声断续传来,虽不甚清晰,却分明是金氏和阿嫣的声音。若事关机密,她身为婢仆,自然是不能偷听的。   玉露不由瞧向陈半千。   目光亦落向他怀里的白衣女子。   不知为何,玉露心头涌起种极熟悉的感觉。但那女子身量虽与阿嫣相仿,腰身小腿都比阿嫣粗了不少,帷帽上的薄纱垂落时,露出的眉目容貌也很不同。   怎么回事呢?   玉露无端有些心慌,不时瞧向屋内。   ……   千百里外,谢珽正准备启程回魏州。   安顿了谢砺之后,他沿着北边的防线亲自巡查了一遍,又拐道陇右,查了几处要紧城池的防守。   而后,启程策马直奔魏州。   离家两月有余,转眼已是仲冬,草木枯凋,风冷水冻。率兵巡查时,他是名闻四海的节度使,盔甲之下英姿烈烈,骏马踏过之处,皆成太平山河。唯有夜深人静,独自吹灯歇息时,思念才会悄然蔓延上心头,深入骨髓。   她给的平安符仍旧藏在贴身的衣袋。   她寄来的每一封家书,也都曾仔细翻读数遍,几乎能倒背如流。   谢珽从军这么多年,很少在出征时想家,如今却满怀牵挂。交代了陇右的事情后,便逆着深冬里凛冽的寒风,一路往东而去。   也许是思念甚久急于相见,在途中歇息时的短暂小憩里,他愈来愈频繁的梦到阿嫣。   只是梦里的情形有些令人悬心。   谢珽自幼杀伐,手上沾过的人命不知凡几,平素并不信鬼神之论。但跌宕梦境清晰印在心头时,他仍忍不住暗生焦灼,于是马不停蹄,昼夜疾驰,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往魏州,回到笑语依约、佳人静候的春波苑。   徐曜甚少见他这般急切,还曾出言打趣。   这日晚间,一行人进入晋州。   此处已是河东地界,快马疾驰两日便可到魏州。   吃过晌午饭后,谢珽只歇了片刻,便即起身上马,沿着官道疾驰赶路。走了两炷香的功夫,郊野空旷的官道上忽而有两个人疾驰过来。他们跑得极快,几乎风驰电掣,因谢珽他们也是放马疾驰,直到两拨人擦肩而过,他们才认出徐曜身边随行的校尉。   陆恪手下的人手极多,自然不会都认得谢珽和徐曜,但这段路上随行的校尉却是信使都认得的。   两处皆作寻常打扮,信使亦不起眼。   谢珽他们丝毫未曾留意,马蹄如雷驰过,待信使们反应过来拨马回首时,已然驰远了。   信使大急,连忙吹响了鸣哨。   远处谢珽诧然勒马,回首看向来处。   那两个信使已疾风般赶来,将至跟前时,利落的跳下马背,整个人堪堪站在校尉三四步外,拱手呈上信筒,道:“启禀周校尉,这是魏州来的急报。”   校尉匆忙接过,看清上面的标记后立时转手奉予谢珽。   谢珽看罢,脸色骤然变了。 第95章 选择 他许诺过,会拿性命护着她。……   这封信来自王府, 陆恪亲笔所写。   上头说,王妃前日去给裴老夫人贺寿时,在金氏的住处遭了人调包。因贼人太过狡猾, 裴家和王府的仆从都没想到会有人以口技瞒天过海, 因两人是密谈要事的架势,更不敢擅闯搅扰。   等玉露和嬷嬷察觉不对劲, 隔窗试探出破绽,推门闯进去时, 屋里就只有被打晕的金氏和学舌掩饰的女子。   裴家立时将人生擒, 一面命府兵去追, 一面赶紧报给王府。   武氏与陆恪闻讯大惊, 忙命搜捕。   彼时,距离王妃被堂而皇之的调包带走, 已有近两盏茶的功夫了。   当日裴府贺客往来,人员极为繁杂,且隔了两炷香后对方早已走远, 查起来也十分不易。   裴家的府兵循着踪迹追过去,扑了个空。武氏坐镇府中, 与朱九严审那个名唤兰心的美妾, 一面命人严查城门出入的车辆轿马, 一面让人循着城外可能的去处找寻, 却毫无所获。陆恪将手下分作几队, 他也亲自出马, 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 追查陈半千的踪迹。   当天傍晚,陆恪在城中找到了陈半千。   但也只有陈半千。   且这狗贼故意玩弄心计分走陆恪的注意,平白耗费了大半日功夫, 在陆恪步步迫近,自知难逃性命后,已然自戕。   而王妃依然杳无踪迹。   武氏未料陈半千竟能在陈越和裴家的眼皮子底下,当着睽睽众目和森严的府兵,摆出这么一道偷鸾转凤的诡计。   但整日劳累后情势也渐渐分明。   那个名叫兰心的女子虽存有必死之志,当真落到朱九手里时,却还是架不住严酷手段,将所知的尽数都招了。   她和陈半千其实都是北梁人。   十余年前,陈半千就以商贾之身南下,试图放长线钓大鱼为北梁刺探消息。混到京城后,他盯上了年纪不算太大的诚王,有意投奔结交。彼时诚王正当总角之年,即便心存防备,不轻易与商贾之人往来,对他也留了印象。后来诚王年纪渐长,跟陈半千日渐熟络后,渐生信任。   陈半千原就从北梁带了巨额资财,又有诚王和贵妃做靠山,虽没成为众人觊觎的皇商,却也将生意越做越大。   这些钱,大半被他奉予贵妃。   贵妃有了这份藏在暗处的源头活水,正好为诚王铺路争宠,而诚王也愈发信重陈半千,几乎引为心腹。   朝堂上的一些要紧消息随之秘密送往北梁。   后来北梁重兵南下,谢衮战死。   领头的将帅,恰是陈半千在北梁时自幼熟识的挚友。当时他敢雄兵南下,也是因陈半千看出了皇家对北梁的猜忌,又从吉甫行事的蛛丝马迹中猜到了河东可能藏有内鬼。   于是一场恶战后谢衮战死,河东危悬。   北梁士气大振,意欲闯破这道铁铸般的屏障,大举挥师南下。永徽帝和吉甫则打着更响的算盘——河东历来兵强马壮,哪怕没了谢衮,凭着萧烈等一干老将,也绝不会放任敌兵南下。届时河东与北梁互耗,各自元气大伤,既可保边关无虞,也能斩除谢家对皇权的威胁。   就连袭爵之事,吉甫都是故意给谢珽的。   毕竟,谢砺正当盛年,若由他掌兵,无异于另一个谢衮当权,仍能威胁皇家。而谢珽袭爵名正言顺,且当时不过十五岁,让初出茅庐的少年统领一群战功赫赫的老将,可想而知这王爷有多根基不稳。这于朝廷而言,有益无害。   几拨人马,皆各怀鬼胎。   谁都没想到年才十五的谢珽横空出世后,竟能率兵横扫北梁敌军,非但亲手斩了敌军主将,更将犯境者尽数击杀。   一场鏖战之后,北梁元气大伤。   而谢珽也以狠厉手腕和震动京城的战功名闻四海,随即与寡母迅速拔除存有异心之人,稳住河东局势。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唯有陈半千在痛失挚友后,愤懑之极。   也是那时,他生出了离间之心。   于是暗中布局,悄然混到魏州地界,以诚王的名义勾搭上了对王位觊觎已久的谢砺。因忌惮谢珽和武氏的雷霆手腕,他没敢在魏州多做手脚,只未雨绸缪的跟与谢砺交好的几位武将做生意往来,其中就包括裴家。   彼时,谢砺的野心尚未昭彰。   他这些年跟诚王的往来原就在暗处,谢珽初掌军权极为忙碌,无缘无故哪会在意这么个不甚起眼的商人?   陈半千遂紧锣密鼓的织网,埋下伏笔。   兰心也是在这时,潜入了魏州。   她也是出自北梁的将门,父亲随军南下,在谢珽为父报仇斩尽敌军时,将性命留在了边关。兰心为此深怀怨恨,加之自幼有学舌说话的天赋,与陈半千一拍即合,被人牙子卖到魏州后,混进也算望族的隋家成了个丫鬟。   此后三四年,陈半千销声匿迹。   给诚王和谢砺牵线之后,剩下的事无需他跑腿,谢砺手底下的徐守亮就能办妥。兰心潜入魏州后为的也不是刺探消息,凭着自幼养出的见识和心气,攀上了极爱凑热闹赴宴游玩的隋家姑娘,趁着频繁的宴席暗里学舌,神鬼不知。   连同谢砺和诚王在内,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   陈半千也不急,铺出层层后路。   直到前阵子谢珽进京,擒了诚王逼问实情,诚王遭了折辱后气急败坏,回府后忙将此事告知陈半千,免得他不知就里,再栽跟头。陈半千大为意外,猜得谢珽不会放过谢砺,立时赶往魏州。   他原就甚少露面,又颇擅易容之术,借着诚王的手办了许多份假户籍,混进来轻而易举。   之后谢砺事败,他的计划落空。   陈半千遂打出最后这张牌。   据兰心招供,她并不知道陈半千捉了王妃后,究竟会拿去做什么。只知道,陈半千图谋的不是王妃的性命,而是挟持谢珽身边最重要的人,继而搅乱局势,令河东身陷麻烦之中。只要谢珽遭遇麻烦,甚至落入危险,对兰心而言无异于为父报仇。   数年潜伏后,她以必死之志做了此事。   前情尽已招供,裴老夫人苏醒后得知闯了大祸,也将首尾都说明白,到王府素衣请罪。陈半千原就藏得十分隐蔽,自戕之后几乎斩断线索,一时之间朱九能挖出的也就这么多。   朱九和武氏都觉得此言可信。   毕竟,若陈半千图谋的是阿嫣的性命,既设法进了裴家,当场便可动手,无需费这般力气。   陈半千老奸巨猾,明明有逃生之机,却费尽心思拖住陆恪的人手,又在追兵赶到前斩断线索从容赴死,显然也是把这次的事情当成最后一搏,想竭力争取空挡,好让同伙将阿嫣悄然送走。   他在京城潜伏多年,早已是诚王的心腹,既选了为此搏命,显然所图非小。   陆恪不敢耽搁,急信报于谢珽。   ……   官道上偶有行人经过。   谢珽迎风而立,视线扫过密密麻麻的小字,神情近乎阴寒。   一行人站在此处委实惹人留意,且官道上也不便议事。谢珽示意信使离开,而后翻身上马,带了徐曜他们直奔最近的哨所。那是座不甚起眼的院子,坐落在山脚下,屋舍院墙皆平平无奇,主人家是个十分机警的老丈,耳力身手俱佳。   屋门掩上,只剩谢珽、徐曜和徐寂。   徐寂与陆恪分量相当,一个是占了王府司马的名头,一个占了节度使帐下行军司马的位子,实则各掌一事,同为谢珽身边的股肱之人。先前谢珽进京时带了陆恪在身边,徐寂留守王府,这次则是徐寂随行。   他和徐曜皆不知缘故,见谢珽原本马不停蹄,一副迫不及待要回家看美娇娘的架势,这会儿神色骤然阴沉,举止间忽添冷厉肃杀之气,便知事情不妙,道:“殿下,是出了什么事?”   “王府出事了。”   谢珽眉头紧拧,双手不知何时握紧。   含笑娇丽的眉眼浮上心间,连同先前遇险时,她惊恐畏惧的模样一道充斥脑海。自幼娇养的小姑娘,固然聪慧机敏,但碰上强硬的黑手,哪有抵挡之力?   陈半千豁出性命绑架了她,要瞒过河东麾下的无数眼线将她送走,必定要用极隐蔽的手段。   不管是装入箱中、藏在车底,抑或任何手段,为免露出马脚,她必定难见天日。   如今又是寒冬,各处朔风凛冽,夜里甚至呵气成冰,颠簸严寒中,她那样娇弱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真不知她受了多少委屈!   遭了多少惊吓!   谢珽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狠狠蹂.躏,但凡稍稍推想她的遭遇,便觉痛极。冷硬的眉眼尽被怒色笼罩,他竭力令自己镇定,迅速琢磨应对之策,更无暇跟他们解释,只将信纸递去。   两人迅速看罢,俱自变色。   怕漏了什么,又细看了一遍。   这间隙里,谢珽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吩咐徐曜去准备笔墨,又向徐寂道:“我得去趟剑南。”   “殿下觉得王妃会被送去剑南?”   “如今时局正乱,陈半千费尽心机,是想将她送到能牵制谢家的人手里,挑起争斗,给北梁寻找机会。他最想看到的,应该是我因此挑起兵戈,令边防空虚,北梁趁乱南下,一雪前耻。”谢珽既已摸清陈半千的作为,对这推测颇为笃定,“能牵制我的就五处,河西、剑南、宣武、京城、北梁。”   而这五处,各自的情况迥然不同。   陈半千既是为北梁苦心筹谋,将她送到北梁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两边常有交战,边界处更是守得密不透风,盘查极为严格,陈半千想越过河东的千里沃野、闯过边塞,将阿嫣送入北梁,那是痴人说梦。   河西那位同样守着边塞,并无余力和野心参与争斗,先前谢珽拿下陇右时早已将态度摆得分明。   京城如今为称帝自立的魏津焦头烂额,哪怕将阿嫣送去也不敢来招惹。   梁勋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上回他在客栈遇袭重创时都没敢趁机动手,这会儿未必有胆子生事。   剑南却是个心怀鬼胎的刺头。   在京城时,周希逸在平乱的事上横插一脚,周家那点小九九,同为节度使的谢珽能猜得出来。何况剑南山高水险,虽则百姓安逸,打起仗来却半点都不含糊,又是个易守难攻之地,陈半千若想借剑,这是最好的选择。   且魏州到剑南的路极多,只要带着阿嫣进入梁勋的地盘,层层掩护下,谢珽就很难再插手。这一段路又不算太长,陈半千既舍命筹谋,必定早早铺过路,更容易得手。   屋中一瞬安静,徐寂掂量过后,明白了谢珽的意思。   门扇轻响,徐曜拎来纸笔。   谢珽提笔斟酌半晌,写了封书信,折好后递予徐寂,命他回魏州后将信交给太妃。而后,又叮嘱了几样军政上的要事,末了又道:“我不在时,军中之事悉由太妃和三叔料理,若……”他顿了顿,神情几无波澜,声音却沉了几分,“若有不测,你和陆恪务必扶持三叔。”   极郑重的事情,他说得轻描淡写。   徐寂却惊得站起身来,“殿下这是何意?”   旁边徐曜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殿下是想潜入剑南,去救王妃?”   “万万不可!”徐寂立时劝阻,“情势如何,无需属下多说,殿下比谁都清楚。陈半千藏得太深,王妃遭遇意外确实出乎所料。既然事关大局,自然有斡旋的余地,殿下何不修书于周家,陈述利弊。哪怕周家不肯送还,殿下也可商谈,何必亲自赴险?”   谢珽摇头,道:“如何商谈?”   “总不过是兵马、地盘、钱粮,哪怕将陇右分出些都行。比起殿下的性命,这些都不值一提。”   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珽沉眉,徐徐道:“兵马钱粮他都不缺,剑南自成天地,陇右的地盘他未必有兴趣。周家要的不是眼前,是长久。王妃在他们眼里不是一时的筹码,而是长远的人质。”   只要他心里仍有阿嫣,周家就会以此拿捏,让他不得染指剑南,甚至设法阻拦他图谋天下,维持如今的乱局。   割地而治的好处,远胜一时的钱粮。   周家解决了郑獬那个四处挑事的惹事精后,既有翻脸挑衅于他的胆气,就不会轻易放回阿嫣。   况且,谢珽怎忍她多受苦楚?   他恨不得立刻插翅南下,飞去救她脱困!   徐寂明白这道理,但仍无法接受。   “殿下这么多年披荆斩棘,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今日!河东帐下十数万的兵将,如今都指望着殿下。老王爷在天之灵,想必也对殿下寄予厚望。”他重重一声跪在地上,抬头抱拳时,刚毅的脸上尽是担忧,“殿下身负重任,实在不应孤身赴险!”   见谢珽不为所动,徐寂愈发焦灼,“若一切顺利,属下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呢!”   “万一殿下在剑南出了岔子,王府该如何交代!”   “贾公、萧老将军、武将军、裴将军,他们都为河东呕心沥血,就盼着有一日殿下能够为老王爷报仇雪恨,也给河东百姓真正的太平!剑南心怀叵测,一旦知道殿下孤身潜入,必定不会放过。相反,殿下若沉静应对,他们不敢拿王妃怎样的!”   徐寂深知谢珽的心性,见他毫无所动,愈发着急,冒死道:“王妃一人之身,岂能与河东前程相较!”   “殿下三思!”   掷地有声的言辞,几乎声色俱厉。   谢珽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止徐寂,恐怕贾恂、陆恪、几位老将军得知后,必定也会拼死阻拦他冒险去救阿嫣。   可他怎能不去救?   他答应过的,会护她余生周全。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她曾剖白畏惧担忧。王府凶险暗藏、前程叵测,她那样的性子,原是贪图安逸雅趣、山水为怀,丝毫不愿掺和纷争的,之所以放弃和离的念头留在王府,全然是为了他。   “这是孤注一掷、刀刃甜蜜的事,要想走这条路,总须下定决心。”   柔软的声音,言犹在耳。   性命攸关的事情,她愿意真心托付。   而他许诺过,会拿性命护着她。无关王爷、节度使的身份,她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满身冷硬中唯一的柔软。   谢珽躬身,将徐寂扶起。   并无过多的解释,亦不曾作色于徐寂对阿嫣的言辞,他只是将那封信重新递过去,沉声道:“我意已决。”   徐寂愣住,还想开口相劝。   谢珽却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开口。   半晌安静,徐寂看着谢珽的神情,几番欲言又止后,终是明白了劝说也徒劳无功,便只道:“殿下既已决定,属下自会尽心竭力办好差事,殿下也须多调人手接应,务必稳妥。只是,殿下孤身犯险去救王妃,怕会令贾公震怒,属下当如何交代?”   贾恂身为长史,为几位王爷呕心沥血,向来极受谢珽母子的敬重。   这些人跟前,确实得有个交代。   谢珽稍加思索便给他找了个理由,“楚氏被陈半千擒走,是因王妃的身份,归根结底是被我拖累。我若舍弃了她,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如何统率兵将护住百姓!尘埃落定前,这事绝不可张扬,对外只说我仍在巡查。”说罢,抬步向外,朝徐曜道:“走。”   徐曜毫无二话,跟徐寂拱手告辞后,立即跟在后面。   此时的阿嫣,确实在去往剑南的路上。 第96章 救她 眼泪扑簌簌的便涌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被打晕, 阿嫣苏醒的时候,已经在一辆马车里了。双手被缚,嘴巴亦被布条勒住, 整个人昏沉沉的全身发软, 也没什么力气。身体蜷缩在木箱子里,旁边堆了绫罗布匹, 木箱上想必又压了皮货,令周遭十分昏暗。   马车走得很快, 颠得她有些犯晕。   她试着挣扎, 徒劳无功。   记忆的前一瞬还在典丽雅致的裴家内宅, 这会儿突然落入这般境地, 阿嫣心里自然很慌。   但慌乱并无用处。   她看着旁边凌乱堆放的布匹,甚至不知此事是裴家冒死而为, 还是裴老夫人也遭了算计,才令她落入险境。但无论如何,对方既将她塞到这么个破箱子里, 又下了药令她全身酸软无力,显然不是善茬, 甚至可能跟谢珽有仇怨。   情势未明且无力逃脱时, 贸然呼救反而会招来麻烦, 她只能忍耐, 先保全自身。   不知颠簸了多久, 马车才停下来。   堵在外头的货物拿走, 箱子被人抽出去后掀开盖, 阿嫣终于能透口气——夜已经深了,抬眼星辰漫天,周遭却只有黑沉沉的夜色, 夹杂不远处的狗吠。她试着想坐起来,身上却没半分力气,一个健壮的仆妇走到旁边,扶着她肩膀拎坐起来。   “吃完饭接着赶路,你最好老实点。”   见阿嫣可怜巴巴的缩在里面,颠得脸上一片惨白,她凶狠的语气稍稍收敛,只将一碗肉汤端过来,威胁道:“你若安分,咱们早点交差,你也少受哭。若不然这荒郊野外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受苦的只有你!明白吗?”   阿嫣点点头,目光落向那晚肉汤。   她实在是太饿了。   晨起用过早饭之后便出府赴宴,到了裴家,也只先吃了几块糕点磨牙,正宴上没坐会儿,就被金氏请了去。之后人事不知,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她已是腹中空空,熬到这会儿,早就前胸贴后背了。   腹中颠得难受,甚至头晕想吐。   但若错过这碗肉汤,下一顿还不知是何时。   保命的事最要紧,阿嫣既落了单,自不敢胡闹惹不痛快,只撑着力气问道:“这肉汤是给我喝的吗?”   妇人一愣,将碗凑到她唇边。   “慢点。”她粗声提醒。   阿嫣喝了半口,果然有点烫,便凑近了轻吹,目光迅速扫过周围。   这些人扮成了商队,前后有五六辆马车,看样子全都是皮货。此刻夜深月明,他们丝毫没有停顿休整的意思,借着近处农家的灶台熬了锅肉汤,正就着干粮果腹,车马都没卸,看样子是要连夜赶路。乍一眼瞧过去,身形打扮跟寻常谋生的商队并无分别。   连同眼前这妇人,除了身体健壮神情凶恶些,别处并不惹眼。   她又喝了两口,道:“我饿。”   “等着。”妇人掏出块干粮递过来,见阿嫣白着脸未必啃得动,便掰开了泡进肉汤里。   阿嫣趁机跟她说话,“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汾阳王妃。”   妇人答得极为利落,像是猜到了她的打算,径直道:“咱们跑江湖的受人之托,替人办事,既应了这事,哪怕是皇后娘娘也照管不误。我瞧你老实才给这碗肉汤喝,不然,先饿上两天,喊破天也没人管你。”   几句话彻底击碎阿嫣的侥幸。   她原先还以为,这群人瞧着不像特地训过的贼寇,或许不知她的身份,为歹人所用。若是如此,尚有斡旋之处。   如今看来,他们清楚得很。   这就很麻烦了。   大半夜的瞧不清周围环境,她也不知身在何方,哪怕是想喊人救命也没力气,更没力气逃走。   看来她暂且只能在这箱子里度日。   好在眼前是个妇人。   阿嫣两条腿蜷得酸麻难受,好容易有机会透口气,便以出恭为由,想出去一会儿。   妇人倒没拒绝,仗着力气大,径直将她拎出来,到附近的小树林一小圈儿便即回到车旁,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而后随便找了点水给她洗手洗脸,将那碗早就泡软的肉汤干粮递过来,顺便塞个木勺给她。   阿嫣扒拉着饭,心底漫起绝望。   因方才出恭时她留意过,这地方的草木比魏州丰茂些许,哪怕入了冬夜里极冷,借着月光细看地面,枯叶下仍有冻绿的草叶。照此来看,车马是向南而行的,以白日里那般颠簸的架势,恐怕再跑上一天就该出河东地界了。   周遭风平浪静,并无王府的侍卫追来。   这群人又是跑江湖做生意的,最会蒙混过关,做事又颇机警,她想寻机逃生,着实难比登天。   愁苦暗生,连肉汤都苦涩了起来,   等她吃饱之后,那妇人毫不犹豫的掏出个瓷瓶凑到她鼻端,顺道捂住嘴巴。阿嫣又没法憋气太久,被她捂了半天,将里头的怪味吸进去不少,愈发觉得手脚酸软,头昏无力,竟自昏睡过去。   那妇人照样绑好,取绸缎遮在她身上,盖好箱子,塞回原处。   旁边的壮汉也吃饱了,将车尾的箱子摆好。   毡布遮上,马车复归寻常。   一群人连夜启程,往南出了河东地界,而后折道往剑南而去。   阿嫣孤身被困,求救无门,每日里唯有深夜能透口气,借着周遭草木和途中偶尔听到的谈话声,推测所处之地。而后继续被困箱中,沉默乖顺地保住性命——毕竟是羊入虎群,谢珽在河东之外的眼线就那么多,多半都放在京城和魏津身上,手还伸不到别处,她跳窜生事有害无益。   何况,京城往南先经流民之乱,后又被魏津扯起的反旗搅得人心惶惶,局势早已动荡,她即便逃出去也徒增危险。   只能暂且忍着。   ……   一路苦熬,渐近剑南地界。   这日傍晚时分,商队到了渝州一座县城。   这县城位于剑南与山南交界,属周守素的地盘。先前流民作乱时,山南节度使自顾不暇,以至如今辖内仍乱象横生。但临近剑南的地方却渐渐安定起来,虽说有不少流民涌入,聚集在州县城池之外,住在此处的百姓却还勉强能够安居。   商队一改先前夜宿山野的做派,径入县城,在一座颇整洁的客栈外停驻。   阿嫣再度被拎出箱子,仍觉头昏脑涨。   那妇人仍是凶巴巴的姿态,趁着后院没旁人,将她扛起来进了一处屋舍,放在厚软整洁的床榻上。   阿嫣整个人都快瘫了。   小半月疾奔赶路,成天到晚蜷缩在木箱,不止颠簸得天旋地转,也让浑身的筋骨都快拧成疙瘩了。她侧躺在床榻,脑袋里一阵眩晕,却也觉出了妇人这样做的用意,“到地方了?”   妇人“嗯”了声,将个布袋丢在她旁边。   “晚点会有人来接你。这里头是解药,旁边有热水,你自己擦洗。”说罢,转身便欲离去。   阿嫣忙开口道:“姐姐!”   妇人闻言驻足,错愕的看着她。   在魏州城外接到阿嫣时,她便知道,这是汾阳王心尖尖上的人,出身高门,金尊玉贵,是娇滴滴的人物。那会儿阿嫣被易容改装,擦去脸上的涂抹后,容色极美,甚至让人不忍下手。但他们既受人重托,冒死应承了这趟差事,不论是为情义还是利益,都不会手软。   绑架偷渡从来都是恶事。   妇人清楚得很,亦知道阿嫣嘴上不说,心底必定恨死了他们,一路皆是凶恶姿态。   此刻听到这声柔软的姐姐,却是微愣。   回过头,就见阿嫣恳求般望着她,容色憔悴之后,那双眼睛愈发清澈可怜,“我知道姐姐是受人所托,才办了这趟差。如今既办完了,往后我们也不会有瓜葛,人生在世,许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我想姐姐本心应该也不坏。”   连日颠簸后,最初的恼恨都已被克制,此刻既有求于人,阿嫣将示弱的姿态摆得情真意切,声音都带了点哭腔。   妇人似稍有触动,道:“我是帮凶,你不必如此。”   阿嫣抬眸,没急着去摸解药,只恳求道:“我被绑的时候身上有些首饰,不知姐姐可曾见到?”   妇人没说话,只避开目光。   ——当初陈半千抱阿嫣离开时,只将发髻间显眼的金簪珠钗卸去,旁的没空去弄。妇人接手之后,嫌那些东西碍事,将她发间薄金蝶翅的花钿、耳畔光华内蕴的滴珠等物尽数摘去,乃至手腕的珊瑚一并取下,装进个小包里。   这会儿就在身上。   阿嫣瞧出来了,忙柔弱伸手道:“旁的我不敢讨要,唯独里头有一串珊瑚,上头还坠了个白玉磨的兔子,不知姐姐能否给我?那是先祖父留给我的,多年来随身佩戴,对我极为重要。”说着话,眼中就滚出了眼泪。   一滴一滴的,悄然渗入床褥。   她红着眼睛含泪恳求,安静而可怜。   那串珊瑚其实并非祖父遗物,若真是那般贵重的东西,阿嫣不会轻易佩戴了四处招摇。只不过,手钏确乎极为别致,随身戴久了的东西,终归与旁的不同,她孤身被困,拿了它或许能有点用处。   至少,谢珽能认出这手钏。   不管能否派上用场,终究是一分希望。   男人冷峻却温柔的眉眼浮入脑海,阿嫣竭力克制着不让委屈恐惧泛滥,但两地分隔后遭了这么久的苦楚,哪怕只是想到他的名字,鼻尖都泛酸得厉害。她怕哭出声,暂且压住哽咽,泪水却肆意的涌了出来,模糊视线亦打湿衣裳。   妇人到底心生不忍。   “可是……”她摸向腰间,面露迟疑。   阿嫣即便心里恨死了这帮为虎作伥的狗贼,嘴上却还是得卖乖,竭力忍着哽咽,劝道:“我只要手钏,旁的都不必给我。姐姐是聪明人,那些金玉珍珠拆开了都能卖好价钱,这珊瑚手钏却是特地请人雕的,卖出去没准会惹祸上身。不如还给我吧,它对我来说,极为重要。”   声音轻颤,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愈发厉害。   妇人咬了咬牙,摸出布袋。   阿嫣又哭着补了一句,“祖父过世后,它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极为哀戚的声音,令人闻之心碎。   妇人哪怕是个铁石心肠,瞧着好好的王妃落到这般田地,又如斯含泪恳求,到底被触动了。   “也罢,我拿着没用,还给你算了。”她摸出珊瑚手钏,丢到阿嫣的身边。   阿嫣原以为要费许多唇舌,见她竟答应了,又试着道:“还有那耳坠,也是极重要的……”   “行了!”妇人干这一票原就赚了许多,听阿嫣说卖这些首饰可能被河东盯上,倒有点怕后患无穷。且一路劫持,阿嫣始终不哭不闹,半点都没给她添麻烦,瞧着实在可怜,索性将布袋整个丢给她,而后赶紧转身离开。   阿嫣怕她去而复返,又哭了片刻。   而后收去眼泪,服了解药,将那珊瑚手钏和首饰精心收起。   解药倒是真的管用,阿嫣服了解药没多久,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只不过腿脚蜷缩太久,这会儿仍有点僵,她下地反了锁屋门,而后检查过窗户,将热水舀进浴桶。   从来没这样孤单落魄过,她孤身一人流落在陌生的客栈,玉露和嬷嬷都远在千里之外,连谢珽也不知在哪里。   想起谢珽,她又想哭了。   阿嫣咬唇竭力忍着,脱去外裳和中衣,含泪钻进浴桶,将脑袋整个埋进水里。   一路颠簸,此刻只想洗净晦气。   但独自一人被扔在异地他乡的客栈,屋外没人守着,那门锁防得住寻常人,却扛不住贼匪,随时可能会被打扰。   阿嫣没敢耽搁太久,迅速擦洗。   而后换了衣裳,将反锁的屋门默然打开,而后坐在桌边徐徐擦干头发,推测后面可能的境遇。   ……   客栈外,周希逸便在此时走了进来。   他的身边还有好个人。   领头的那位是周守素的长子,名叫周希远。他是府中嫡长子,早就过了而立之龄,在剑南军政之事上,地位也算举足轻重,比序齿最幼的周希逸要紧许多。只是吃了身量的亏,即便自幼习武从军历练,也比弟弟矮了半个头,加之骨架细小,放在男人堆里,威仪稍逊。   一行人进来,掌柜下意识迎向周希逸。   周希逸也没客气,问道:“有支京城来的商队,不知住在哪里?”   掌柜闻言,忙在前笑而引路。   周希逸跟在后面,打量这座客栈。   数日之前,周守素忽然收到一封密信,落款是远在京城的诚王,说有厚礼相赠,会送到渝州这座县城的客栈。因东西极为贵重,希望周守素派人亲自接,若一切顺利,于剑南将大有裨益。   周守素看完,暗自诧异。   毕竟,魏津称帝自立之后,朝廷早就火烧眉毛了,诚王这会儿还有心思笼络他,着实奇怪得很。   不过对方既主动将东西送到周家的地盘,周守素自然却之不恭,遂派了长子和曾与诚王有过往来的周希逸一道过来,在约定处碰头。此刻,兄弟俩一前一后走进后院,与商队的人碰过头,便即由壮汉带着前往客舍。   兄弟俩暂未表露身份,仗着是在自家地盘,带的随行之人也不多。   到了客舍,壮汉一把推开门。   门扇应声而开,周希远最先进去,看到里面有个女子独自背身坐在桌边。背着身看不到她的眉眼,唯有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一身飘逸的白衣揉得皱巴巴的,背影却十分袅娜。   他愣了愣,看向那壮汉。   壮汉忙解释道:“这是汾阳王妃,京城托付在下送来的厚礼。”   “你说谁?汾阳王妃?”周希远几乎怀疑是听错了,拧着眉诧然看向那壮汉。   外头周希逸原本闲散观景,听见这话骤然变色,两步跨入门中,绕过长兄走到桌边,立时看清了阿嫣的脸。   熟悉至极的眉眼,曾令他惦记许久念念不忘,此刻重逢,几乎如在梦中。只是先前相遇时,她都是顾盼照人、神采奕奕,这会儿神色憔悴,落寞安静,瞧着十分可怜。   他不可置信,只愕然看着阿嫣。   阿嫣反而比他镇定许多。   毕竟,这一路走来,她已无数遍揣测过这伙人的意图。进了渝州地界后,她愈发笃定,对方是想把她交在周家手里。虽然猜不出背后是何人所为,但剑南跟河东的微妙关系她早就听谢珽提过,亦知她落入周家手中,必将成为牵制谢珽的棋子。   下三滥的臭招数,却直戳软肋要害。   阿嫣心中暗恨。   此刻看到周希逸这张脸,她的脸上也殊无笑意,只悄然攥紧袖中的手,瞥向与他同行的男子。   周希远也看向了她。   最初的惊愕过去,那壮汉又报了一次阿嫣的身份,还将阿嫣先前佩戴的那枚彰示身份的玉佩递了上去。他未料天上竟有这般掉馅饼的好事,见幼弟傻愣愣站着,不由拍了一巴掌,“老叶说,你进宫赴宴时见过汾阳王妃。是她吗?”   “她——”周希逸微顿,心中闪过迟疑。   他很清楚,阿嫣以汾阳王妃的身份流落到剑南,绝非好事,至少对父兄而言,这是个有大用处的肥羊。   他下意识不愿让她卷进来。   但同样下意识的,他要为周家着想。   一瞬迟疑,周希远听随从说过弟弟在京城贪色挨打的事,见他如此,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喊老叶进来,“这是汾阳王妃?”   老叶当即指认了身份。   周希远再无迟疑,没想到诚王果真送了个极厚的礼物过来,立时抚掌大笑。   他是周守素的长子,自幼便立志要接过军政大权,儿女成群后,对美色亦无贪图,只将全幅心思放在前程。见阿嫣憔悴成那样,衣服也皱巴巴的,虽觉这弱美人姿色极佳,却不愿多耽误工夫,命人给她寻了套衣裳,而后看守起来,明日启程去给父亲道喜。   周希逸似有迟疑,却没敢表露,瞧出阿嫣心绪极差后,亲自去挑了套衣裳,又命人备了丰盛晚餐给她送来。   阿嫣却没心思搭理他。   周家是何情形她并不清楚,但看得出来,周希逸这位大哥不是善茬,想必周守素也是同样的意思。   剑南山高水险,自成一方天地。   她若真的被带到锦城,哪怕设法从周家手里逃了出来,想要越过剑南的千山万水逃到谢珽的地盘,也是千难万难。而时隔半月,以谢珽的能耐,未必猜不到这场劫持背后的意图,推测出她会被送往何处。   不知他会否来救,却总得尽力一试。   哪怕希望极为渺茫。   她从布袋取出一枚耳坠,将上头的银钩拽下来绕在珊瑚手钏上,又推开窗扇,将另一枚耳坠挂在沿街的窗槛。   翌日清晨,周希逸兄弟俩早起启程,给阿嫣寻了辆不甚起眼的青帷马车。毕竟这她好些天都饿着肚子没缓过来,脸色也十分憔悴,若骑马赶路病倒了,反而平白添麻烦。   阿嫣并未反抗,裹着披风老实钻进车厢,只是数日颠簸挨饿后腿脚有点发软,登车前不慎摔了一跤。   旁人瞧见,也没留意。   这一日恰是个雪天,剑南气候比河东暖和些,冷雨夹杂雪花飘过来,路上很不好走。   磕磕绊绊的赶了整日,也没走太远的路,周希远为此很是懊恼,傍晚投宿时脸色便也极差。   阿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碰着横眉冷眼也没敢吱声,吃了饭后躲进屋里当鹌鹑。那兄弟俩似乎在屋里吵了一架,她也听不真,只是推窗望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雪,寻丝线吊起耳坠。   或许无济于事,却至少是个盼头。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次日又逢风雪阻隔,周希逸兄弟俩披着蓑衣都一身狼狈,路程走得极慢。   阿嫣深觉老天总算开了眼,暗祷这雪能下得再大些。   周希远显然不这么想。   连着两日道路难行,最初天降馅饼的喜悦过去后,他终是有些烦躁了。这日晚间投宿在城中官驿,便命人另行备马,明日无论如何都得弃了那辆马车,骑马冒寒赶路。   阿嫣听了,暗自着急。   晚上躺在床榻,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眼眶好几回湿润都被她憋回去。正自烦闷时,窗扇处却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她原就紧绷着神经,期盼能有人来救,听见这极轻微的动静,立时抬头望了过去。   便见窗口黑影一闪,有道熟悉而劲拔的身影越窗而入。   阿嫣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比个噤声的姿势,放轻手脚到了床榻边,才将脸上遮盖的黑布揭去,“是我。”   熟悉的俊眉修目,在暗夜里清晰分明。   他总算是来了!   阿嫣鼻头泛酸眼眶骤热,泪水扑簌簌的便涌了出来。 第97章 偷人 将阿嫣背在身上,与徐曜迅速离去……   深秋一别, 两人已许久不曾见面。   昏暗的天光照入床帏,阿嫣睡觉时并未宽衣,只将外衫解去, 里头中衣仍穿得严实。满头青丝披散, 衬得那张脸格外娇小。离别时顾盼生姿的人,此刻格外憔悴, 脸都似瘦了一圈。惯常娇丽含波的眉眼间惊恐未消,却又漫起惊喜。   她望着他, 泪如珠落。   谢珽心头痛极了, 跪坐在榻上, 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他身上仍有深冬寒夜冒雪而来的湿冷, 掌心却是滚烫的,在她背上温柔安抚。   阿嫣小声啜泣, 将哽咽闷在他胸口。   泪水打湿胸前的大片衣裳,铺天盖地的惊喜几乎将她淹没。像是沉浮海中的人终于登上舟楫,有他在身边便无可畏惧。她憋了许多话想跟他说, 但身在龙潭虎穴,最先出口的却仍是担心——   “夫君怎么亲自来了?”   声音极力压低, 阿嫣想起周希远这两日的行径, 眉间迅速浮起担忧, “若被他们察觉, 定不会放过的!”   “放心不下你。”谢珽的眼底熬出了血丝, 声音都是低哑的, “我来迟了。”   阿嫣轻轻摇了摇头。   先前她被困在马车动弹不得, 落到周希远手里后身体尚未恢复,更没机会逃脱。乱局中身如草芥,她一直盼着谢珽能派人来救她, 免得到了锦城更为棘手。   却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深入虎穴有多危险,两人都很清楚。   此刻也不是细说的时候。   客房两侧分别住着周希逸兄弟,外头的防卫虽比不上王府,却也不缺带剑的好手。客栈之外,州城防守也颇严密。   阿嫣跪坐起来,双眸尚且泪意朦胧,凑到他耳边时,声音却竭力镇定,“带我到剑南的是个商队,说是京城托付的。周希远待我也毫不客气,必是打算扣为人质,拿来要挟夫君。他们兄弟俩亲自来,虽然没张扬,暗里应该有不少人手。”   “我知道。”   谢珽颔首,指腹摩挲她脸颊,“我会在城外动手。”   “不能让他们猜出身份!”   “嗯。”谢珽见她可怜成这样还惦记着他安危,愈发心疼,恨不得立刻将她抱走。但若此刻动手,他没法带着阿嫣连夜出城,等周希远察觉后封城搜查,无异于瓮中捉鳖。   他只能克制,低声叮嘱,“照这天气,明日晴不起来。你须设法拖延,尽量别进城池,旁的事情交给我。”   阿嫣应着,又问大约该拖多久。   谢珽遂抚平床褥,先画出两个圈标记出此处和锦城的位置,推测出周家兄弟会走的路,继而又圈出几个地方,说了彼此距离。而后道:“这几处客栈都在城池外,方便逃脱。住在哪儿都行,不必太刻意。按雨雪天的脚程,明日巳时中启程最好,若动身早了,路上走慢些。”   阿嫣认真记下。   屋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是周希远的随从在巡逻。   两人暂且噤声,等对方走远,阿嫣才催促道:“有夫君在,剩下的事我绝不会害怕。夫君快走,免得被察觉。”   眸中尚且泪光盈然,唇边却已勾起笑意。   分明是不愿让他担心。   谢珽摸了摸她脑袋,临行前又想起件事,低声道:“那串珊瑚不必惦记,我会拿回来。”   “好。”阿嫣笑而颔首。   试图求助时,挂到窗畔的耳坠还在其次,她真正寄予厚望的其实是珊瑚手钏。   那是她大前年过生辰时徐家祖父送的。   珊瑚珠精心雕刻,中间搭配了甸子,做得十分漂亮,阿嫣初见时便爱不释手。那会儿她少女心性,多宝阁上藏了好些精巧细致的金玉玩物,当中有个白玉打磨的兔子,大小跟珊瑚珠相仿,她一时兴起坠上去,再没往下拿过。   后来嫁到魏州,也将它带了去。   只是比起玉镯等物,她这手钏吊了个兔子,与王妃端庄的身份不大相宜。是以,这手钏她多半是闲居家中时佩戴,偶尔发起呆来,手指捻着白玉小兔琢磨心事,没准儿还能磨出点灵感。   她身边的人,不论是玉露和嬷嬷,还是司裕、徐秉均他们,都认得这个东西,谢珽还曾拨弄过那玉兔。   这回去裴家赴宴,冬日里层叠的衣衫遮着手腕,无需费心搭配,她随手就挑了戴惯的这串。   被困之后,能用的东西少之又少。   她那日假装在车前摔跤,将手钏挂在车轮半遮半掩的地方,便是存了微渺的希望。盼着一路走过,若是恰好碰到谢珽手下的人,能凭着露出少半的珊瑚和白玉兔子勾起注意——至于周希远兄弟俩和车夫,从近处不太会留意。   却未料当真奏效了。   阿嫣庆幸之极,待谢珽离开后便和衣而睡,为明日养好精神。   ……   客栈外,谢珽飘然而出,在一处民居落脚。   他已经等候太多天了。   入蜀之后他并未去周守素的老巢锦城,而是将人手布在山南和剑南交界的几处城池。   茫茫人海里,想寻找被藏起来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河东时,陆恪的人手能肆意搜查,尚且没能留住贼寇,如今要隐匿行迹,在周家地盘上找人,更是难比登天。   但谢珽没有旁的选择。   要么在途中营救,要么错失机会,在阿嫣被送进锦城后再设法救出,拢共就这么两条路。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仍想试试运气。   出了河东天高地广,谢珽不知绑人的贼寇会走哪条路,唯一笃定的是他们会入剑南。而南边经了流民之乱,尚未安定下来,魏津的兵锋又一路冲杀,剑南与别家交界处,还算安定的城池就那么些。   谢珽布了人手,除去眼线们的经验,能仰仗的只有几张图纸——   上头画的都是首饰。   当日阿嫣被劫,陆恪给谢珽递信时,虽没想到谢珽会亲自去剑南,却也知道谢珽从不坐以待毙,定会设法提前施救。贼人的线索已被陈半千斩断,阿嫣当日的外裳和珠钗都丢在裴家,他问过玉露后,将阿嫣身上仍留着的首饰、香囊等物尽数列出,添几行字附在信中。   这是谢珽手里唯一的线索。   好在夫妻情笃,闺房厮磨的时候,统率千军的悍将也曾坐在妆台旁,看她描眉施粉,梳发弄钗。   那几样首饰也都有印象。   遂将图样尽数画出,人手一份。   起初那几天里,各处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消息。   谢珽一度怀疑贼寇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锦城。   直到昨夜眼线递来消息,说看到了手钏。   那一瞬,谢珽简直欣喜若狂。   他原本在百余里之外,听到这消息后立即赶过来,才知昨日眼线们四处找人时,曾在一辆马车上扫见玉兔吊坠和珊瑚珠子。后来跟过去多瞧了几眼,见手钏与谢珽所画的图样全然一致,遂将消息递出,而后紧紧跟住。   谢珽立即尾随入城。   眼线怕惊动周家兄弟,没敢离得太近,只盯住了客栈的位置。   谢珽没打草惊蛇,直到夜色深了才悄然摸到近前。原本还不知阿嫣住在哪一间,借着昏暗的灯笼光芒,瞧见窗槛的那枚吊坠后,才笃定了推测,避过暗卫的巡逻悄然摸进去,将朝思暮想的人儿拥入怀中。   此刻夜风凛冽,侵肌入骨。   谢珽身上凝着的冷厉却消散了些许,安稳歇了半宿,次日一早出城去做准备。   ……   另一头,阿嫣也自起身用饭。   窗槛上的耳坠早已收去,谢珽原就是个神出鬼没的人,周希远更想不到他会潜到此处,防备也不算太严格。昨夜的私会无人知晓,阿嫣更不会流露异常,只暗自琢磨拖延之策。   路上出岔子的方法倒是不少,细思又觉得有点刻意,恐会勾起周家兄弟的疑心。   那于孤身犯险的谢珽而言,实如百上加斤。   斟酌过后,她决定光明正大的来。   天仍旧阴沉沉的,雨雪断续不绝,她吃饱了饭,见周希逸送了件崭新的斗篷,不客气的披着保暖。而后敞开了门扇,站在桌边,把玩桌上一只木碗。   周希远经过门口,扫向里面,见她还算乖觉,便挑了挑下巴,颇傲慢的道:“别站着了。走吧。”   “周将军。”阿嫣回身,开口叫他。   “有事?”   “这两日匆匆赶路,我的精神恢复了许多,细细思量后有几句话想跟将军说。”阿嫣将双手敛在身前,满头青丝只拿简单的玉簪挽着,除了那身披风贵重,打扮其实极为素简。但盈盈而立,黛眉微挑时,王妃应有的端丽姿态,却也渐而寻回。   周希远看着飘雪的天,眯眼皱了皱眉,“有什么可说的。”   “分析利弊,良言相劝。”   说话间,周希逸也走到了跟前,见她竟愿意穿那件披风,神情竟自一松,不自觉跨入门槛。   这两日行程,他内心其实极为纠结。   自幼浸淫军政,周希逸自然清楚父兄的打算,是想借着被谢珽珍视的汾阳王妃牵制河东。反正是诚王送的厚礼,受之无害,却之不恭,完全是平白捡便宜的事。   私心里,他却觉此举不妥。   即便抛开对阿嫣的心思,周希逸这些年游历四方,也算见识了不少地方。就他亲眼所见,除了河东兵马强盛、百姓安居,别处节度使虽然也拥兵自重,实则能耐有限,相较之下,剑南是出类拔萃的。不止民富兵强,辖内亦太平安定。   论战功,剑南不及河东威名赫赫,但论军政,却未必逊色太多,蜀地男儿亦有铮铮铁骨,不惧战事争杀。   周希逸向来都以此为傲。   拿老弱妇孺来威胁,这种行径在沙场上向来为人所不齿。若今日捉的是河东的军将、谋士、兵卒,乃至谢琤等辈,他绝无二话,但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当人质,在周希逸看来终究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阿嫣。   他确实盼她来剑南,在温山软水里恣意纵情,书画为怀。但那应该是她的选择,而非被捆缚在车中,受尽委屈。   接到阿嫣的当晚,周希逸就曾跟长兄提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天下大局上纵横捭阖自是理所应当,但不该拿女子来要挟。若不然,事情一旦传出去,实在有些丢份,让人以为剑南男儿是欺压女子的鼠辈。   结果被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兄弟俩长幼有别,周希逸拧不过大哥,只能等回了锦城后劝说父亲。   也是为此,他自觉理亏气短,一改先前的殷勤姿态,这两日除了照顾饮食,尽力不让阿嫣受委屈,都没敢来搭话。毕竟,在京城屡次求见甚至挖墙脚,那都是男女私事无伤大雅。这会儿仗势挟持,却是龌龊手段,实在见不得人。   两日纠结,此刻仍觉汗颜。   他见阿嫣主动开口,不等兄长发话,竟自道:“你只管说。”   随从陆续赶来,侯在屋门前。   周希远虽仗着长兄如父的身份,时常教训幼弟,这会儿众目睽睽,倒不至于下他的面子,也自抬步而入。   阿嫣遂抬眉开口。   明知周家父子决意以她为质,丝毫不打算讲究武德,她自然不会往短处戳,免得惹恼了周希远,反添麻烦。   她剖析利弊,多半都从谢珽的身上说——这门婚事原是强赐,几乎人尽皆知,先前谢家善待于她,是瞧着朝廷的面子。如今京城在暗中做手脚,将她送到剑南,谢珽便能交代得过去。俗话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谢珽不可能为了她动摇军政上的打算。   即便他肯,也不好给老将们交代。为一介红颜而乱军政大计,那是昏君所为。   且魏州内外觊觎王妃之位的数不胜数,她的娘家难以助力,王妃之位腾出来,多的是人想要。   剑南扣了她,拿不到多少好处。   相反,若她在剑南出事,反而能给河东发兵的借口,亦会令剑南军将名声扫地,遭人唾弃。   算来算去,她都是个烫手山芋,京城的这招挑拨离间实在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之极。   不如把她送回去得好。   阿嫣平心静气,说得慢条斯理。   周希逸原就存了几分歉疚,不时还会帮腔几句,试图说服兄长。旁边周希远虽早有打算,却也没轻视她女子之见,听阿嫣一条条剖析时,竟也似听进去了两句,垂眉思索。偶尔还会追问两句,大约是想从她嘴里抠出点王府秘辛。   阿嫣察觉出他的意图,挖空心思放鱼饵,吊着他极力劝说。   当然,最后失败了。   但这般拖延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且周希远并未起疑,路上甚至还想起了什么,试着她阿嫣的口风,被她半真半假的糊弄了过去。   如是耽搁着,阿嫣如愿延误了行程。   傍晚时分,距离下一处县城尚有几十里之遥,而暮色四合时淅淅沥沥的雨雪又实在不便赶路,周希远甚为懊恼,就近找了家客栈投宿。因阿嫣那场劝说堂而皇之,白日里更未流露半分异样,加之谢珽行踪诡谲,他也不曾有旁的心思,如常安置。   是夜,阿嫣仍被夹在客房中间。   她却丝毫没有困意,在屋里寻了些布带将裙衫绑起来免得碍事,而后挂好首饰,吹熄灯烛,在窗畔忐忑等待。   三更时分,客栈外梆子敲响。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外枝柯乱摇,枯叶梭梭,窗扇便在此时推开,谢珽翻窗而入。   挑在檐头的灯笼被悄然扑灭,值夜的人只当是风吹了,躲着雪不曾来点。谢珽牵着阿嫣,仍从窗扇翻出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径直将人抛往树影昏暗处。徐曜悄然接住,暗卫找好的野猫也在此时脱怀而出,在屋脊瓦片上踩出点些微动静,掩盖住此处的轻微声响。   夜猫冒雨轻唤,守在屋舍前后的周家暗卫已被斩除,沉睡的客栈里无人留意这动静。   谢珽飘然出了屋舍,将阿嫣背在身上,与徐曜迅速离去。 第98章 司裕 他听了她的话,决定多看看这世间……   两里之外, 有骏马在暗夜中等候。   谢珽本就是悄然潜入,为免周守素察觉后调人大举围剿,这些天隐姓埋名遮掩身份, 做事十分隐蔽。怕人多了引周家留意, 他身边除了如影随形的徐曜和两个暗卫,半个人手都没多带, 只在远处留人接应。   暗夜里格外冷,雪下得时断时续。   风嗖嗖的拂过面颊, 凉如冰刃, 谢珽脸上尽被雪珠打湿, 脚尖点着泥泞湿滑的路面, 无声无息却健步如飞。阿嫣紧紧贴在他后背,双手环着他脖颈, 明知身后随时会有人追来,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安定。   到得骏马跟前,她迅速脱去披风。   “这是周希逸买来的, 上头还熏了香,不知道会不会招来尾巴。”她的目光扫过黑黢黢的林子, 想找个地方藏起。   谢珽接了, 随手扔给接应的眼线。   “他们会朝三个方向散开, 引开追兵, 这玩意儿或许有用。”声音压得急促, 却无半分慌乱。他撕开马背上的褡裢, 取出个黑色的斗篷给阿嫣裹上, 将她抱上马背后,瞥向跟过来的三名眼线。   眼线拱手,旋即策马而去。   谢珽亦翻身上马, 将阿嫣抱进怀里后拿斗篷裹住,夹动马腹,抖缰疾驰。   前后动作不过几息之间。   躲雨的宿鸟在马蹄声里扑棱棱飞远,谢珽一手执缰,一手搂紧怀里的人儿,背影如利箭迅速飞窜远去。   黑色的斗篷跟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墨色袍角猎猎扬起,帽兜亦被风鼓荡。他的眉间落了雪,在疾驰的寒风里半数消融,又在眉毛结成冰凌,晶莹而寒凉。那张脸亦冷硬沉厉,衬着腰间的短剑和飞奔的铁蹄,气度威仪而冷厉。   唯有眸底泛起了温柔之色。   阔别太久的娇妻终于回到怀里,无论前路是生是死,至少都跟他在一起,能时刻护在翼下。   鼻端有寒凉的风雪,也有她发髻间熟悉的淡香,勾起柔婉温存的记忆,驱散寒意。疾驰中没空言语,心头却翻着惊涛骇浪,谢珽眸色沉浓,搂着阿嫣的手臂愈收愈紧,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阿嫣的眼前一片湿润。   不知道是化了的雪,还是眼角涌出的泪。   她向来都不是爱哭的人。   哪怕被至亲逼迫着替嫁出阁,仓促间孤身嫁到陌生的地方。哪怕刚嫁进王府时处境艰难,在老太妃的冷眼和偏见里受了许多委屈。哪怕元夕夜刀剑纷飞,疾劲射来的箭簇距她不过半步之遥。哪怕端然赴宴,醒来时却被人装在箱子,浑身酸痛而手脚无力。   那些时候,她都不曾哭泣。   因心里很清楚,慌乱的眼泪并无用处,所有的困局都得独自应对,必须沉默着一步步走下去。   直到谢珽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怀里。   才觉得有了依靠。   这几个夜里,每尝想起他时鼻头便会忍不住泛酸,化成眼角的热意,她只能竭力忍耐,强迫自己筹谋出路。   此刻,却已无所顾忌。   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委屈,先前绷着的神经悄然松懈,她靠在熟悉的胸膛,哪怕寒风扑面而来,似刀如剑,背后却是宽厚而温暖的。腰身被他搂着,两人腹背相贴,她感觉得到谢珽渐而用力的手臂,眼泪落得愈凶,悄然没入衣领。   她闭上眼睛,唇角却忍不住勾起。   而后握住谢珽揽腰的手,十指交扣。   他的手背很凉,深冬寒夜里像是快要冻僵,她心疼极了,挑起外裳将他的手引入怀中,轻轻摩挲着渡去暖意。片刻后觉得这样不够,又将另只手伸过去,给他手腕送暖,珍宝般抱在怀里。   暗夜里马蹄疾劲,风驰电掣。   她的两只小手柔若无骨,肌肤温暖之外,也带着湿润的潮意,不似冰雪,却如眼泪。   她必定是哭了。   就像昨夜孤身困在客栈里,察觉动静后暗生惊恐,神情戒备,却在看清他的眉眼时欣喜上涌,泪落如雨。这漫长的半个月,于他而言是煎熬,于她更是苦楚难熬。她必定在盼着他出现,盼了很久,也担惊受怕了很久。   不知怎的,谢珽忽然红了眼眶。   ……   客栈里,直到两炷香后,才有人察觉了异常。   跟谢珽一样,周家亦有暗卫。   虽说多半都在周守素手里,每个儿子身边却也有一两个暗里随从护卫的人。扣押了阿嫣之后,周希远并未多调人手,只让暗卫在夜里留意巡查,每隔一阵子就跟负责夜间宿卫的随从侍卫打个招呼。   先前两夜里,一切皆安然无恙。   今夜暗卫却忽然没了动静。   侍卫起初没留意,等了许久仍未见暗卫露面,不由心生疑惑,特地去寻。   这一找,才发现三名暗卫皆已毙命,被藏在树影昏暗隐蔽处,深冬寒雪里,已是气绝多时。   侍卫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命人加紧戒备,又忙去禀报给周希远。   周希远久在军中,也是从小兵斥候一路历练过来的,出门在外时睡得并不深,没片刻就出来了。闻讯奔向阿嫣的屋舍,就见里头床褥整齐,门窗桌椅都毫无异样,人却没了踪迹。   周希远大怒,直扑弟弟屋中。   他原就不喜弟弟对那早就有主的汾阳王妃献殷勤,又是送饭又是送衣裳的照顾,只是碍着周希逸颇受周守素疼宠,没发作罢了。先前周希逸屡屡劝说她放阿嫣回河东时,兄弟俩更曾怒而争执。如今阿嫣失踪,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色迷心窍的弟弟。   门扇撞开,熟睡的周希逸被他抓起来。   大眼瞪小眼,周希逸不明就里。   周希远却是个暴躁的性子,不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嫣能活生生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立即厉色质问。   兄弟俩险些吵起来。   最后,还是周希逸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我就算再贪色,也不至于吃里扒外,就这么放走汾阳王妃,回去后如何跟父亲交代?何况,这几个暗卫都是周家的人,平白无故的我取他们性命做什么!想必是河东的人察觉了踪迹,偷偷救走的。”   “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干的!”   “那就派人去追回来。”周希远在自家地盘上栽了跟头,原就十分恼火,被幼弟呛了之后,愈发有些急躁,叫来了侍卫随从,让他们立即分头去找踪迹。   周希逸见他这般折腾,又劝道:“汾阳王妃一介女流,就算捉回来,拿她要挟也会为人所不齿。如今既被救走,足见河东的人有些本事,与其在这儿耗,不如多用心思加固边城防守。免得往后谢家眼线随意出入,把剑南当成筛子。”   “这事自然要做,人也不能丢!那女人有大用处,老子眼巴巴赶来,岂能空手而归!”   “大哥!”周希逸几乎磨破嘴皮,“诚王原就没安好心,咱们何必被他牵着鼻子。回府之后,我去交代!”   末尾这句,分明是愿意承担此事。   周希远身为嫡长子,却因吃了身量的亏,在外面屡屡被周希逸抢去风头,就连客栈掌柜见了面都直扑周希逸,将他当成个随从,心里难免憋气。这会儿见他如此,似要越过长幼之序,愈发气怒,斥道:“龟儿子,反了天了!”   “我是你弟!”周希逸瞪大眼。   周希远懒得跟他掰扯,趁着他毫无防备,一拳将他打晕过去,怒而吩咐,“将他绑回锦城。老子抓了那女人,再回府去交代!”说罢,拂袖出屋,得知侍卫并未寻到踪迹之后,骑马直奔最近的折冲府。   比起河东,剑南有天然的地势之优。   譬如阿嫣被掳后,商队若想绕过关卡避开搜查,将昏睡的阿嫣往袋中一装,能凭着早就寻摸好的路绕出去,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相较之下,剑南山高水深,地势极为复杂,有几处关隘更是咽喉要道,若不从中经过,就得翻山越岭绕极远的路,费力艰险之极。   周希远不信河东的人会带着王妃去穿荆棘、渡急水,专挑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逃生。   就算侍卫们想,身娇体弱的女人也扛不住,非但脚力不足,亦极耗费时日。   他笃定对方会走关隘。   具体走哪一处,却是没人能保证的。侍卫们追出去后费尽力气,也只知道对方沿着三四个方向逃走,并不知那女人走的是哪一路。他对着舆图,挑出从剑南去往河东时非走不可的几处关隘,而后命人迅速画了阿嫣的像,又严令搜查出入人等,飞鸽送往各处关隘。   除却关隘之外,又借着身份之便,下令各处严家盘查,稍有异动便来禀报。   而后,挑了最可能的一处亲自去坐镇。   ……   百余里外,谢珽仍纵马疾驰。   因那座客栈在城池之外,不必遭受城门口的盘查,他带着阿嫣连夜逃脱时便方便了许多。之后又特地绕过城池,尽量选偏僻些的地方赶路,因怕人多了引周家留意,一路就只有他带着阿嫣和徐曜,两名暗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如是昼夜赶路,离河东愈来愈近。   但诚如周希远所料,谢珽绕不过必经的关隘。   比如眼前的这座鹰愁关。   群山连绵,峰峦陡峭,中间又有涛涛大河蜿蜒奔流,剑南地势之凶险远超河东。   翻山越岭固然是一种选择。   但若真这样走,就得绕极大的圈子,且杂木荆棘密布的路很不好走。非但阿嫣吃苦受累,途中也得平白拖延许多时日。且剑南毕竟不是谢家的地盘,能摸清关隘要道已颇难得,对崇山峻岭中的地形气候其实知之甚少。如今正逢深冬,实在不宜冒险。   这座关隘是目下最合适的选择。   不过如何通关却是个麻烦。   谢珽虽在剑南布了眼线,也只是为探听消息,人手不算多,更不像在京城那样手眼通天。且这回是仓促赶来营救阿嫣,先前急于寻人,如今时日有限,更没法像陈半千劫夺阿嫣那样早早的筹谋铺路,备足虚招幌子,做出万全的准备。   据阿嫣所言,周希远打定了主意要用劫持女眷的龌龊手段牵制河东,看这一路盘查的情势,便知他还没死心。   关隘盘查极为严格,莫说马车里的货物都要拆卸检查,碰见身量秀弱些的,不论男女都要揉揉脸,大约是防着易了容蒙混过关。一旦被察觉,就只能硬闯。   可若硬闯,外面却是龙潭虎穴。   ——剑南麾下的兵马由周守素统领,周希远是其长子,手中权柄不小,为活捉阿嫣,他竟在每处关隘外都调了千名精兵守着,弓箭俱全,日夜戒备。   眼线禀报时,神情也颇担忧。   “老陈今早就混过去了,召集了兄弟们在外接应。但是刚出城门的这段路不好走,两边都是峭壁,人家在上面架了弓箭,一不小心就得射成刺猬。我们若提早动手,又会自露马脚。”扮作樵夫的男子戴了破旧斗笠,拢袖坐在简陋茶摊上,似有些作难。   徐曜闻言,不由得看向了阿嫣。   他和谢珽出生入死,孤军深入的事情没少做,这会儿贴身寻了套细甲穿着,拼着受伤强闯过去,也能有几分把握。   王妃却不一样。   哪怕也穿了细甲护体,到底是弱质之身,倘若不慎被伤着,刀剑无眼,那可是关乎性命的事。   他没敢乱说,又看向谢珽。   谢珽两道剑眉紧拧,手指捻动茶杯。   让阿嫣冒着箭雨往外闯,那绝不可能,稍有疏忽就是性命之忧,他不能拿她冒险。若要设法调开精兵,倒也不是没法子,譬如劫了此处最要紧人物挡箭,就有转圜之机。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   若劫得太早了被人察觉,不等他拿到城门口挡箭,消息一出,关隘或许就给封了。若要挑着时辰劫人,他须护在阿嫣身边无暇分.身,这些眼线虽耳聪目明,身手却不足以轻而易举的劫人,哪怕派了徐曜,甚至他的暗卫,也不够稳妥。   但凡不能一击而中,就会打草惊蛇。   实在不行,只能将阿嫣交给徐曜,他去劫人开道。   谢珽终究放心不下,只沉眉未语。   便在此时,一段枯黄的竹枝忽然自背后飘来,虽未挟风雷之势,却仍有破空而来的轻微动静。谢珽耳力极佳,猛地抬手将其夹住,回头看向竹枝来处。   就见道旁老树下,有个少年抱臂而立。   他身上仍穿着半旧的青衫,拿木簪挽发成髻,一张清秀的脸在冬日里毫无遮挡,就那么沐浴在阳光下,肆无忌惮。   司裕?   谢珽神情错愕,旁边阿嫣也在此时抬目望去。   旋即,她的眼底浮起了惊喜。   京城一别之后,她已许久没看到司裕了。唯一听到的消息,还是徐家叔叔来魏州时,曾说周希逸在京城挨了打,传言是谢珽所为。谢珽则将此事栽在了司裕的头上,说是司裕出手揍的。   那个时候,阿嫣也曾暗暗想过,不知道司裕那样孤僻的性子,会不会找到好的去处,另寻前程。   却未料今日竟在此重逢!   视线相触,少年朝她挑了挑唇角。   深冬的日头寡淡苍白,他的脸上却颇有神采,唇角勾起时笑容稍露,颇有几分自在散漫的滋味。比起刚认识时冷清孤僻、寡言少语,总喜欢躲在树梢屋顶不肯跟人接触的模样,他这会儿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里,竟比跑路的谢珽和阿嫣他们还要坦荡几分。   看得出来,他已变了些许。   阿嫣稍感欣慰,那边司裕却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一条路口,而后动身往那边走过去。   谢珽、阿嫣和徐曜随即起身,跟了过去。   两处碰见,竟是谢珽最先开口,“你怎会在这里?”   司裕答得依旧简单——   “游玩。”   ……   司裕来剑南,确实是为了游玩。   那晚在徐家别苑里,阿嫣写了赠别的纸条,又一次劝他另寻前程时,他便知道,她是真的只拿他当朋友,并无旁的心思。而时日倏忽,司裕纵不太懂男女之事,也看得出阿嫣对谢珽的态度在变化,夫妻之间亦不似最初那样生疏。   他潇洒离去,心里其实有些失落。   尤其在那之前,周希逸曾问他是不是喜欢阿嫣。   司裕不敢想那个答案。   但他知道,阿嫣对他必定不是喜欢。   她已经嫁给了谢珽,夫妻之间感情渐笃且兴趣相投,她明知留在王府有千难万险,仍舍不下一个谢珽。至于谢珽,虽则脾气冷硬得可恶,但他对阿嫣的照拂爱护,司裕也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别人的恩爱情浓,他即便放心不下,也不能再掺和。   司裕从不愿给阿嫣添麻烦。   他听了她的话,决定多看看这世间。   去哪里呢?   司裕自幼长在万云谷中,先前做杀手时,也曾去别处做过任务,对那些地方都无甚兴致。京城没有她在,并无甚乐趣,河东虽有她,他却不好再跟过去。   思来想去,最后想到的竟然是剑南。   相识那么久,司裕知道她的性情喜好,也记得当日周希逸提起蜀中山水时,她眼底流露的些许光芒。   那样的温山软水,诗情画意,她必定是心存向往的,只是为了谢珽有意克制而已。   或许她这辈子都无缘去蜀中。   他既无处可去,不妨代她去瞧瞧。   司裕很快打定了主意,因气不过周希逸的纠缠,挑着地方揍了他一顿,不巧和谢珽的人撞见,周希逸又不够打,揍得不够尽兴。之后,他便孤身入剑南,看看那究竟是何等地界。   自幼活在暗夜杀伐,他前十几年的心思都在生存争杀,几乎没半点闲情看风景。   直到入蜀后,他回想少女曾在郊外念过的诗词、勾画过的山水,想象阿嫣站在这里时会如何看待眼前风光,才渐而领略出其中滋味。于是四处游走,顺道尝试蜀中美味多滋的食物,不知不觉的就盘桓到了如今。   时而安静想念,时而云淡风轻,司裕很想去魏州告诉她蜀中究竟是何模样,又怕到了那里又不愿再离去。   直到昨日,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司裕甚至怀疑是眼花了。   但事实分明,骑马而过的人就是谢珽和阿嫣,还有影子般跟谢珽片刻不离的徐曜。   司裕立时觉出不对劲。   他没敢搅扰,只默默跟着,暂未露面。见这三人皆作不起眼的寻常打扮,谢珽在这座关隘前拧眉发愁,外头又无端派了精兵把守后,猜出了背后可能的缘故。   遂现身与她相见。   此刻角落里安静隐蔽,司裕听徐曜简略说了经历,得知谢珽的打算之后,竟自挑了挑眉。   “这容易。我去捉人。”   极轻松的语气,仿佛去捉个兔子那么简单。 第99章 强闯 夫妻+司裕联手绝佳场面。……   稍加打听后, 谢珽盯上了此处的兵曹。   此人名叫崔承,年岁已近六旬。   按职级算,兵曹的品级并不算太高。但这处关隘是方圆数百里必经的咽喉要道, 打起仗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哪怕是在整个剑南,都是能排前五的紧要关隘。驻守此处的军将文官, 无论职级高低,几乎都是周守素亲自挑选的。   这位崔承也不例外。   他不会骑射, 也从不舞刀弄枪, 但脑子很好使, 自幼饱读兵法史书, 又曾游历各处,见识甚广且有满腹韬略谋算。早年他曾就曾在周守素帐下做谋士, 也立过不小的功劳,颇受赏识。就是脾气倔了些,年轻时还颇收敛, 上了年纪后不争仕途,便成了怪脾气的老头。   周守素久在高位, 且身边也颇有才俊, 哪能一辈子忍受他的脾气。   遂将他送来此处当了兵曹。   既可耳根清净, 也能在这紧要关隘处放一柄利剑。倘若哪天谢珽出人意料从陇右挥兵南下, 横扫交界处的城池, 直逼这处咽喉之处, 也能有个得力干将及时出谋划策, 守牢此处。   崔承也乐得不受拘束。   他虽脾气倔,人倒也不坏,对军中兵将颇为体恤, 也肯提点武将,将腹中才学倾囊相授。到这儿待了三年,虽官职仍在兵曹,实则颇受兵将敬重,在这一带很有威望——周守素也是看重他这声望,料定他能在紧要关头说服军将,才放心托付。   先前谢珽摸河东底细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字。   如今要就近挟持,这是不二之选。   遂请司裕出手。   如今的剑南暂无战事,关隘处除了严加防守、勤于练兵外,这几日只以搜查为要。   这事儿跟崔承没什么干系。   他今日闲着无事,便热了壶醇香的酒,挑了几本剑南之外要紧处的地理志,跑到后院的草庐里翻看。琢磨将来局势动荡,周家若挥兵出蜀,当如何攻。若周家按兵不动,别处图谋剑南,又该如何守。   府邸外兵士列队巡逻,身着盔甲、腰佩宝剑,威风凛凛架势令人不敢近前。但凭他们的眼力,实在难以察觉司裕神出鬼没的行踪。   少年借着树冠飘然而入,落向草庐。   手起肘落,仆从倒得无声无息。   里面的崔承毫无察觉。   直到少年飘到身后,出手击晕时,崔承仍在琢磨若与时下兵力最强的河东交战,当如何应对。   这于司裕而言省了不少事,瞧着干瘦老头儿并无太重的分量,当即背起来,按着进来时探明的路线悄然离开。   府邸外隐蔽处,谢珽的暗卫已然寻好了马车,穿了身女子的衣衫躲在里面,待司裕将崔承背过来,便即驱车启程。   ……   马车辘辘驶向城门,谢珽与阿嫣静候时机。   日头高悬,徐徐挪过中天。   因搜查极为严格,加之城楼外常有兵将出没,这两日附近颇有点人心惶惶,若无极要紧的事,甚少有人过关。这会儿城门口排的队伍也不长,很快就轮到了司裕。   按着规矩,兵士先验看了司裕的身份,又问车中是何人。司裕报上了崔承的名号,立即引得兵士恭敬行礼。不过即便如此,搜查仍一丝不苟,有人去查车厢底下可能藏人的地方,有人道了叨扰,欲确认里面是不是真的崔承。   掀开车帘后,就见崔承双眼紧闭,身上盖了薄毯似在昏睡。他的旁边坐了个劲装的年轻男子,身后也没紧贴厢壁,反倒像是……   兵士一眼就瞧见了没遮住的女子衣衫。   他心神骤紧,觉得崔承那软趴趴的样子像是被打晕的,旁边的男子虽还没报身份,瞧着也不像善类。   他当即拿剑柄去挑衣衫,里面的人似乎着慌,赶紧往里偷拽衣裙。   这分明是藏了人!   而在这节骨眼,打着崔承的旗号藏了女子试图混出去,很难不让人想到周希远下令要缉拿的女人。   兵士当即高声喝道:“找到了,拦住他!”   司裕袖中的短箭便在那时甩出。   拦在车前的两名兵士应声倒地,另外三个试图来拦的兵士亦被射中要害,惨嚎而退。骏马长嘶声里,马车剧烈颠簸着往外驰出,站在车辕的兵士来不及躲开,外面守着的精兵立时张弓,欲将这马车射成刺猬。   兵士大骇,赶紧高声喊道:“别放箭,里面有崔兵曹,崔承!大家快追!”   话音未落便被司裕一脚踹下马车。   但这声高喊也极奏效。   领兵的都尉是奉了周希远的命令,在此设伏支应,若碰见贼寇,自然要乱箭射杀。但如今剑南当家的是周守素,膝下几个儿子各有建树,周希远也只是年龄居长而已。崔承原就颇受敬重,又是周守素亲自选派来的,他哪敢为了周希远派的搜捕之事射杀同僚?   放箭的命令憋回了喉咙,都尉未料崔承竟会被挟持,从兵士简短混乱的言语中推测出了缘故,也在司裕眨眼间重伤数人的身手里看出了对方来势极凶。   这般阵仗,马车里藏了何人,可想而知。   他振臂一挥,高声道:“追!射那车夫!”   利箭如雨射来,兜头罩下。   司裕暂且蹂身退入车厢,弯刀过处,扫尽射到跟前的箭支。   马车跑得飞快,那些兵将原就忌惮着崔承,没敢射得太狠,司裕前有利刃开路,后有车厢遮挡,除了手臂被箭簇蹭出斑斑血迹之外,并未负伤。而这间隙里,骏马已跑出百来步。   道旁列阵的兵士执抢仗剑,试图拦住去路砍断马腿,留下这辆马车。   队形尚未合拢,车厢里弩.箭却已疾射而出。   谢珽的暗卫皆精挑细选,骑射功夫亦是绝佳,两柄劲弩.箭如珠发,将迎面拦来的人除去,割裂第一道防线。   司裕更无半分迟缓。   骏马疾驰间,他反手摸向藏好的箭筒,短箭挟劲风扑向前面,身形随之腾挪,袖中弯刀划过,将试图扑上马车的兵士除去。冬日的寒风冷冽扑面,那匹马被司裕扎了长针,发疯似的往前冲,将马车颠得几乎散架,而车上两人攻势凶猛,只是片刻之间,便令道旁血肉横飞。   路人惊慌四散,兵士几生惧意。   第二波箭雨袭来,守在两侧斜坡的士兵试图再堵成人墙。   车中两名暗卫弩.箭齐发,悍然开路。   有人被射伤,有人被骏马撞翻,马车被颠得几乎腾空而起,落地时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好在没有散架。   与此同时,悠长的鸣哨声也从车厢里传出,分明是呼朋引伴,在外面安排了接应的人。   两拨攻袭之间,马车已驰出老远。   都尉瞧见对方如此凶悍,料定车厢里必是周希远想要的人,当即带大半人手追上去,只让少数留守,以防后招。追击之间,也以号传信,让远处伏击之人准备。   城门口一片混乱,受伤的兵士爬起来,试图关闭城门。   谢珽与徐曜便在此时疾驰而出。   排队的百姓早已惊得四散,唯有残余的兵士守在那里。铁蹄悍然驰近,手中剑锋扫过,闯过城门几乎轻而易举。原先守在两侧山坡上的精兵已被司裕和暗卫们引走了大半,剩下人即便反应过来后想要阻拦,声势也大不如前。   谢珽与徐曜并辔而驰,如风卷过。   多年并肩,默契无需多言。   两人各守一方,单手执剑将近身的铁箭尽数击飞,另一只手中短箭飞掷,袭向试图拦路的士兵。   马蹄如雷,耳畔风声烈烈。   阿嫣缩在谢珽怀里,身体被他的斗篷裹着,只露出半个脑袋看路,两只手攥着柄小弩——那是司裕准备去挟持崔承时,谢珽摸进军营捞来的,可连射数箭,出城前谢珽就帮她装好了,藏在披风下面。   此刻寒风凛冽扑来,吹得眼睛微疼。   她心神紧绷,聚精会神盯着前方。   兵戈铮然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徐曜和谢珽短箭飞掷之间,偶尔也有漏网之鱼,试图拦住去路。   阿嫣的弩.箭便在那时射出。   射箭之法谢珽去年就曾教过她,还曾跟谢淑一道练过。她这辈子几乎没碰过兵刃,更没胆子杀人,弩.箭瞄准的便都是腰肋处。借着骏马疾驰之势和劲弩的力道,足够令拦路之人剧痛撤离,她射箭时毫不迟疑,破空声嗖嗖而出。   人影倒下,迅速被甩在身后。   前方的兵士被调走,留出一段空档,蜿蜒的山路上,阿嫣甚至能看到远处司裕的那辆马车,颠簸摇晃之间,一只轱辘都飞了出去,显然车轴轮毂都已尽坏,快要撑不住了。   再往前跑,还有对方埋下的伏兵。   谢珽朝徐曜比个手势,而后吹出锐利的哨鸣,远处接应的眼线随之呼应,此起彼伏,虚张声势。   这般架势,足见谢珽已经得手。   司裕再不迟疑,与暗卫们舍了那辆即将散架的马车,飞身投入两侧的山野。茂密的林木足以遮掩身形,这种地段马匹派不上用场,靠的都是各自的脚力。司裕那鬼魅般的身手,翻遍河东都找不出几个旗鼓相当的,谢珽带在身边的暗卫也都出类拔萃,独当一面。   有崔承在车里做人质,他们几乎没吃多少乱箭,这会儿行动自如,飞快逃远。   谢珽与徐曜倒是负了伤。   毕竟,司裕和暗卫全凭马车诱敌,那车又不是铜煅铁造,被疯狂飞奔的骏马拖拽,上头还装着四个男人,必定撑不了太久。逃命的间隙分秒必争,两人仗着有细甲护体,疾驰而过时,虽将两侧的箭支扫去,背后实则门户大开。   即便身着细甲,偶尔回身相击,也难保周全。   好在伤得不算太重。   而在前方,更有事先安排好的眼线们聚来接应。   两条路都有伏兵,却已不足为惧。   谢珽和徐曜几乎是横冲直撞,仗着手里的利剑闯出血路,眼线们断后拒敌,待谢珽跑远些了,便循着他的方向追跑一阵,而后分头散开,各奔一条小路。   从司裕动手到这会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所有人却都已鸟兽四散。   周希远毕竟不是周守素,擅作主张在几处关隘捉人,调动千余兵将已是大胆,没敢摆出更大的架势。   按他的计划,这些兵马其实足够。   若劫走阿嫣的人数量众多,在赶到关隘之前就会被察觉,早早的瓮中捉鳖。若数量不够,刚出关口的这条路两封夹峙,近千精兵乱箭齐发,换了谁都逃不出去。哪怕侥幸逃走,前方两条岔路皆有伏兵,定能让负伤之人插翅难飞。   谁料事到临头,竟是这情形?   都尉费尽力气赶上马车,里头除了犹自昏睡的兵曹老头,并无半个人影。   而另一条路上,没人知道谢珽的身份。   眼线的马蹄盖住谢珽的痕迹,在岔路口分散逃走时,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追。   都尉气急败坏,当即修书给周希远——那位料定河东的人带了王妃后不敢铤而走险,走离陇右最近却最难通过的这道鹰愁关,这会儿还在另一处可以绕道的关隘处坐镇。   书信寄出,他仍派人四处搜查。   谢珽却早已遁入密林。   此刻山洞隐蔽,火光红暖,他褪了上衣,正自包扎伤处。   ……   闯过这道关隘,后面的路其实会轻松些。   哪怕人仍在剑南境内,似前些日般迂回隐蔽赶路,仍能安稳走过大半路程。剩下的虽有关隘,却不是此处葫芦咽喉般的险要,且那里临近陇右,提前派暗卫调人手布置接应,会比如今轻松许多。   谢珽对此很有把握。   徐曜也松了口气,让两名暗卫在周遭望风,他去找点野味充饥,司裕则躺在树梢,目光不时瞥向洞里的人。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阿嫣了。   初见时少女懵懂,如今渐而长大,不止有了明艳绝色、沉静气度,亦添了几分胆魄。就连司裕都没想到,她那只惯常提笔作画、拨弄琴弦的小手,竟也能在握了弓弩之后,壮着胆子射向来袭之人,与谢珽一道闯过箭雨。   记忆里的胆怯模样,终被勇敢取代。   司裕仍记得从前。   在西禺山的路上遇袭时,她虽未见血色,却仍惊得面色泛白,手足无措。后来谢珽追到马车,她还哭得柔弱可怜。   那时候,她见了血会害怕。   如今却能颇为熟稔地给谢珽包扎伤口,满头青丝利落挽起时,娇丽婉媚的眉眼间再无当初之怯弱。   司裕很少笑,却在此时勾起唇角。   他摘了枚树叶,挡住眼睛。   山洞里,阿嫣将伤口处的血迹擦拭干净后,撒了药粉,再拿谢珽从衣襟扯下的软布细心缠上。疾驰硬闯时,徐曜身无负累,扫尽左侧的乱箭之余,还能顾上后面。谢珽却怕伤了怀里的人,精力大半放在前面和身侧,背后伤了好几处。   好在有细甲,伤势不算太重。   阿嫣瞧着心疼,小心翼翼的将软布裹好,又绕到前面,要给他穿衣裳,免得寒风里着了凉。   腰肢却忽而被他勾住。   男人力道不重,却因阿嫣蹲着身子不稳,被他一带,便软软扑进了怀里。   已经入夜,洞中唯有昏昏火光。   谢珽背朝洞口席地而坐,岿然的身姿如同山岳,将她困在怀里。俯首时亲吻落在唇上,他纵极力克制,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之间,亦满含贪恋。   阿嫣仰头望他,眼底浮起了笑。   微红的火光照在她脸颊,回到谢珽身边后,她不再担惊受怕,气色亦迅速恢复,这会儿神采焕然,双眸明澈,哪怕并无半点珠玉装饰,含波的目光亦引人沉溺。离别前的缱绻浮上心间,他趁着旁边没人,轻轻抚她小腹,“日子快到了吧,好些了吗?”   阿嫣抿唇,轻点了点头。   谢珽离开魏州前,她的身体已恢复了六七成,后来又调养许久,根底更胜从前。   这回的月事,想必不会疼了。   阿嫣原还为此担忧,这会儿有谢珽在身旁,就无需担忧了,只低声道:“明日寻个铺子,需准备点东西。”   “好。”谢珽点她眉心,“要买什么?”   阿嫣耳梢一红,没搭理他。   谢珽与她成婚这么久,自然猜得到,便只一笑道:“等回到陇右,可以休整两日,到时候好生沐浴睡觉,得给你补补身子。”而至于此刻,荒郊野外蛰伏藏身,他只想安静的抱着她,沉溺于这片刻温存。   哪怕只是拥抱,亦足以心生欢喜。   火光微摇,拉出两人的影子,阿嫣瞧他这几日忙着赶路未修仪容,下巴上冒出不短的轻轻胡茬,拿指腹去蹭。   谢珽任由她玩,还扎她掌心。   等徐曜打了足够几人充饥的野味回来,两人已经厮磨够了,将烤肉的柴火架子都准备齐全。   阿嫣招呼司裕来用晚饭,谢珽则先烤了两只,让徐曜拿去给望风的暗卫。   而后,边烤边吃。   这种事情,司裕是最为拿手的。   从前在外独行时,他几乎从不在客栈民宅投宿,夜里幕天席地,靠野物为食。彼时身在深渊心如死水,对食物也不甚讲究,不饿死就行。这次在剑南逛了数月,身上除了阿嫣赠的那柄弯刀,也藏了稍许烤肉用的料粉,撒上去味道极为鲜美,直令香气四溢。   阿嫣贪嘴,难免多吃一些。   谢珽也觉滋味甚好,不时讨要了洒在肉上,又问司裕接下来的打算。   少年认真烤肉,随口答他——   “送你们离开剑南,接着逛。”   “司公子倒真是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徐曜原就觉得这少年身手出众,实为难得的人才,今日瞧见司裕诱敌时不顾一切的架势,打心眼里佩服。夸赞过后,又想起件事,“那些眼线都往陇右方向走,追兵也都跟过去了。殿下来了剑南,陆司马必定不放心,或许就在交界处。”   “那正好。”谢珽手里的肉串烤熟,随手递给阿嫣。   阿嫣接了细嚼慢咬。   谢珽另烤一串,又道:“过两日放风声出去,今日闯关的是我。”   此言一出,阿嫣和徐曜皆露诧色。   谢珽却早就想好了,“周家想拿王妃牵制河东,我们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周希远是长子,行事颇为自负,既擅自调兵,定是存了必胜之心。灰头土脸的回去,不好交代。若知道我就在剑南,必定会亲自过来。”   “殿下是想诱捕他,挟为人质?”   谢珽抬眉,“有何不可?”   “当然,当然可以!”徐曜先前只想着安然离开,没考虑太长远,听谢珽说要杀个回马枪,稍加思索后,立即笑了起来,“周希远是周守素的长子,对剑南的地势最清楚。周守素顾念长子,陇右便无后顾之忧,若不顾念,将他交到朱九手里,实在有用之极!”   说罢,跃跃欲试的道:“属下明日就递信安排!”   若还未出鹰愁关,徐曜绝不敢如此。   但如今,最难的关已经闯过来了。   再走两三日,偷摸过了下一处不算太险的关隘,便可临近剑南与陇右交界之处。   先前谢珽征伐郑獬时,剑南在旁策应助力,谢珽也让了交界处的几座城池,权当回礼。于谢珽而言,那几处城池并非咽喉要道,拿来换周家的助力不亏。于剑南而言,那算是关隘外的一道缓冲,不费兵卒便可得地得城,亦欣然接受。   那几座城池附近的山川地势,陇右自然绘得明白。   而交界之处,调派人手会方便许多。   谢珽要在那儿生事,勉强也可算地利人和,只要将周希远诱入彀中,其实颇有胜算。   商议既定,徐曜次日便让人先去安排。   谢珽则带了阿嫣,仍绕道潜藏,一路往陇右走去。   ……   三日之后,众人已到了交界处的碧岭关。   这地方仍在剑南麾下,防守却颇严。   徐曜放消息时并未太刻意,而是借闯鹰愁关时的蛛丝马迹透露出去。为引周希远上钩,也没敢拖太晚。毕竟周希远也不是傻子,若等谢珽将阿嫣送回陇右后再回来布局,他稍算时日便知真假,不可能上钩。种种消息印证,与实际并无太大差别。   周希远推算之后不疑有他,因调了重兵仍未捉住阿嫣,心里恼怒之极,得知谢珽尚在剑南,立时早早过来布置。   谢珽则仍潜藏行迹。   这天晚上,众人仍宿在山中。   诸事俱已齐备,就等明日亮出锋芒较量。谢珽虽对此颇有把握,但尘埃落定之前,到底不能高枕无忧。   山洞里火光微弱,只够驱寒保暖。   阿嫣已经睡了,脑袋枕在谢珽腿上,除了拿自己的斗篷当被子,外头还盖了谢珽的半边披风,倒也不冷。   徐曜和暗卫在外巡查,时时警惕。   司裕则坐在洞口,沉默不语。   火光照在少年清隽的脸,他靠在石壁上阖了双眼,谢珽却知道他还没睡。   “司裕。”   安静的夜里,他先开口。   司裕“嗯”了一声,却没睁开眼睛。   谢珽续道:“周希远虽自负,却也不莽撞,不会轻易入彀。明日,我得亲自去,将他引入埋伏。”   “嗯。”司裕依旧没多说。   谢珽顿了下,才道:“阿嫣得有人照应,旁人我不放心。”   司裕终于睁开眼,看向了他。   渐而昏暗的火光里,两人静静看着彼此。即使不曾开口,许多事也心照不宣,譬如司裕对阿嫣异乎寻常的忠心与照顾,譬如谢珽从前故意在少年跟前表露夫妻之恩爱。都是男人,也有着同样的傲气,其实都知道对方。   司裕难免觉得诧异。   毕竟,以谢珽的性情,不可能轻易将阿嫣交到他的手里,除非有必须如此的理由。   司裕稍加思索,道:“周家没见过你,看身手罢了,我去诱敌。”   “不行!”谢珽断然拒绝。   司裕觑他,“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他。   司裕的能耐,翻遍整个河东都未必能找到几个敌手,谢珽自问也有所不及。只不过,毕竟是在周家的地盘上闹事,哪怕他调了陆恪过来,哪怕有眼线悄然潜入协助,这事仍是极凶险的——这世间本就没有唾手可得的好事,挟持周希远有多大的好处,办事时就有多大的危险。   而这好处与危险,都归于河东。   谢珽从不盲目,清楚这招回马枪使出去,他也是火中取栗,险中求存。   他愿意为此放手一搏,哪怕可能重伤。   但凭什么把司裕扯进去呢?   谢珽摇了摇头,也不掩饰心思,只沉声道:“你已帮了大忙,不该再为河东的事赴险。我诱走周希远后,会有人接应阿嫣,你护她过关即可。倘有变故,以你之力,定能保她安然。”说话间,指腹不自觉摩挲阿嫣脸颊,不无温柔。   司裕随之望过去。   黯淡火光里,她枕着谢珽睡得安静而踏实,卷翘的睫毛投了修长的影子,雪肌玉骨,青丝披散,在夜里格外柔婉。   心头似乎跳了一下,他很快收回目光。   换在从前,司裕很乐意跟她独处。   少女的温言软语,嫣然巧笑,皆如春日里温柔明媚的阳光,令人贪恋。   那时候,他尚且不知其中意味。   如今却渐渐明白了。   可惜明白得太迟。   她早就嫁给了谢珽为妇,且夫妻相处日久,彼此生了情意,不提京城时的回答,这几日里足可见证。   开在别人苑中的花,他不能采撷。   未明心意的时候,一切皆自然而然,洞悉内心所想之后,许多事就不一样了。尤其阿嫣容色渐盛,被谢珽厮磨得眼角眉梢都添了几分妩媚,极易勾动人心。   倘若阿嫣需要,司裕仍会毫不犹豫的为她豁出性命,护她余生安然无恙。可她早就说了,他只是个朋友,往后天高地广,他还会遇见新的人、新的朋友,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若单独相处,心头怕会泛起涟漪,那是他该极力阻止的事情。   何况,若谢珽诱敌时负了重伤,她会心疼。   司裕竟自叹了口气。   “我去诱敌,你送她会更稳妥。”少年安静开口,见谢珽似要反驳,遂说出了两人相识以来最认真的一段话——   “楚姑娘于我而言,是这世间最重要的朋友。于私,我擒了周希远,算是为她出口恶气,给河东省事也算帮她的忙。于公,”他顿了一下,素来毫无情绪的脸上,竟自露出稍许黯然,“离开京城后,我曾看过战场。离乱中的孩子,很容易被万云谷那种地方盯上。”   “我在厮杀里长大,最清楚那种痛苦。”   “万云谷那地方有人庇护,我无力摧毁。但若能挟持人质避免战事,也就少些孩子落入离乱。”   这样的肺腑之言,他从未跟谁说过。   在谢珽跟前,却吐露了出来。   谢珽微愣,哪怕不曾亲身经历,似乎也能体会少年清冷外表之下藏着的种种心绪。他沉默了一瞬,道:“我会竭力避免战事,不令百姓受苦。但是阿嫣——”   “你想将她托付给我?”司裕忽然打断他。   谢珽点了点头。   少年忽而站起了身,目光落在熟睡的阿嫣身上,毫不客气地道:“你若把她托付给我。我不会去陇右,会带她离开。”   “你敢!”谢珽神色微变,低声威胁。   少年扬眉,带几分调侃般的挑衅。   “好了,不瞎说了。诱敌的事我去做。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司裕认真说罢,竟自转身无声无息的没入暗夜,只剩坐过的地方草叶轻晃。   谢珽想追,却怕惊醒怀里的阿嫣,只看着空荡荡的洞口,一时愣神。 第100章 新妆 心甘情愿被缚在王妃之位。   诱敌的事, 最后是谢珽和司裕一起去了。   ——这是阿嫣的主意。   最危险的路早已走了过来,此处离谢珽的地盘已没剩多少距离。先前河东和剑南并无战事,加之附近原就是陇右地界, 商贸往来频繁, 如今虽说城池易主,昔日的生意丝毫不曾斩断。   频繁往来间, 终能有机可乘。   “何况,周希远既亲自追了过来, 想必不知这是夫君故意放出消息设下的圈套。他又怎会想到, 我会跟夫君分头走?必定以为我们仍在一处, 尽全力去追。”   “夫君现身后, 周希远能调用的精锐必被诱走,别处的盘查也会随之薄弱。夫君分几个人手, 我会见机行事。”   “最坏的情形也是搜查极严,我混不过去。那就多藏几日,夫君事成之后,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变通的法子不少。”   “总不能让司裕为我们冒险。”   柔软的话语, 担忧之外暗藏勇气。   这让谢珽有点意外。   她的性子向来安静柔软, 遇事时虽不卑不亢, 沉着应对, 实则胆子不算大。闺中养着的娇花, 素来不爱招惹是非, 先前碰见刺杀、伏击等事, 她所想的也是闭门不出,避开争杀之事。让她抛开他和司裕的保护去谋划闯关,这种事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但此刻, 阿嫣并无半分畏惧。   如同昨日驰过箭雨,她手持弓.弩帮他开道,在从前也是难以想象的。   时日倏忽而过,她其实也悄然经了历练,姿容愈发瑰艳,心性也愈加柔韧。   平心而论,阿嫣说得其实没错。   附近虽盘查严密,其实是为捕他这条足以震动局势的大鱼,一旦他现身为饵,精锐自会被调走。而谢珽之所以敢分出精力,在此处设法反捕周希远,也是仗着有通关的把握。   昨夜托付司裕,是为添几分稳妥。想着少年不必掺和跟周希远搏命的事,若能顺手再护送阿嫣一程,可更为放心。   若不然,他定会以阿嫣为先。   如今司裕窥破用心,要去跟周希远过招,谢珽哪能让他代为冒险?   撇开私情,司裕仍未脱少年。   论年纪,跟三弟谢琤差不了多少。   谢珽既谋了这场反击,自然要身先士卒。斟酌过后,便将最得力的两名暗卫派给阿嫣,其余人手如旧。   之后两人分道而行。   诚如阿嫣所料,谢珽故意露出踪迹,往百里外的西雁山扑去时,此处的盘查便松了许多。   她身在闺中,对此感觉尚不明显。谢珽留的暗卫却都是万里挑一的,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熟知眼线暗桩的套路。到关口走了一遭,便知周希逸那些暗里窥探的人手已尽调走,只剩跟平时一样的搜查盘问。   这点盘查不难应付,在徐曜递出消息后,早就有人做了安排,万事俱备。   阿嫣藏匿其中,安然通关。   接应的小将迎她进岷州地界后,由陆恪事先安排的人送往州城所在下榻歇息。此处因比邻剑南,守城之人皆是谢珽当初亲自挑选的,可保一切无虞。   阿嫣记挂谢珽和司裕的安危,过了关隘就让暗卫们先去给谢珽帮忙,她进如州城之后,在官驿安住。   ……   已是腊月了,滴水成冰的天气。   岷州的气候比魏州更冷。   这两日正逢阴天,乌压压的铅云扯絮般铺开,寒风灌入脖颈里,刺骨如冰刃。傍晚时候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而无声无息,不过是吃了顿晚饭的功夫,推窗时外头已是满目茫茫的白雪。   阿嫣裹紧斗篷,眉头微蹙。   跟谢珽分开的第二天,仍旧杳无音信。   昨夜辗转反侧,今日心神不宁,她即便未临其境,在清楚别人的地盘撒野有多凶险。   尤其天气寒冷若此,夜里冻伤人的事都有,山野间但凡受了伤,会比往常更麻烦。   暮色渐合,她到底放心不下,因平素用惯的人都不在身边,遂将帽兜罩在脑袋上,冒雪出屋,欲去询问消息。   廊下仆妇瞧见,忙撑着雪伞过来,恭敬行礼劝道:“王妃当心脚下。这样冷的天,出门容易着凉,伤了玉体。王妃若有吩咐,奴婢去请刺史大人过来吧?”   “无妨,我过去问句话而已。”   阿嫣不想折腾刺史,因心里始终悬着,对这点刺骨的寒风也不以为意,只管冒雪往外走。   出小院没多远,忽有人疾奔而来。   那身影还算眼熟,穿着寻常的青衣布裳,飞鸿掠雪般疾奔过来,到了她跟前,便即跪地禀报,“启禀王妃,外面的事一切顺利。殿下命卑职过来递信,请王妃尽管放心,他处理些琐事之后,后日便能赶来。”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身上落了积雪,脸上却微微泛红。   想必疾奔之下出了汗。   阿嫣悬着的心在那一瞬稍稍落回腔中,忙命他起身,又道:“人都还好吗?”   “殿下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   这般言辞,足够浇灭心底里焦灼的火苗。   绷了两日的心神稍稍松懈,她仰头朝天吐了口气,步出雪伞,任由雪片凉凉的落在眉眼间,唇边也勾起浅笑。   “我知道了,回去歇着吧。”   侍卫应命拱手离开,她稍微站了会儿,回屋之后,躺在厚软的美人榻上,唇边笑意愈来愈浓。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哪怕此处离魏州的王府尚有近千里之遥,但只要进了谢珽的地盘,心里就是踏实的。   她躺了片刻,命人备热水沐浴。   屋里炭盆熏得暖热,浴汤里添了好些玫瑰香露,闻着便觉香味扑鼻——岷州并不富庶,这玫瑰香露也来之不易,刺史这般招待,实在是下了血本。   不过香露柔滑清冽,泡进去确实极舒服。   月事已尽,身体已然恢复如初。   自打被掳之后,她先是被装在木箱子里颠簸,后又被周家兄弟钳制,时刻提心吊胆,不敢有片刻松懈。哪怕后来被谢珽救走,在剑南的地盘迂回潜行时,两人也都极为小心,从未进过客栈城池,最多在村野小镇投宿,换片刻安歇。进了岷州,她记挂谢珽安危,仍心事重重。   直到此刻,颠沛流离尽已远去。   阿嫣闭上眼睛,整个人笼在在氤氲蒸腾的热气里,四肢百骸俱觉惬意无比。   隔日清晨,阿嫣精心梳妆。   玉露和卢嬷嬷虽不在,官驿里却有时常伺候官宦女眷的巧手仆妇,瞧着阿嫣青丝如云,便梳了个雍容的牡丹髻。因阿嫣逃窜中只以一枚玉簪挽发,并无旁的首饰,仆妇又捧来几方锦盒,恭敬放在妆台上,屈膝道:“这是刺史大人备的薄礼,还请王妃过目。”   狭长的几个锦盒,里头铺了绸缎,各自分成数格,装着钗簪、耳环、珠钗、花钿等物。   一眼瞧去,只觉金玉粲然,光彩夺目。   阿嫣未料官驿这般齐全,不由笑道:“这位薛刺史倒是大方。”   仆妇身份虽微,迎来送往的却都是官妇,谦卑且不怯场,闻言笑吟吟道:“岷州是个小地方,虽也有几分山水,却偏僻得很。殿下身份尊贵,又是神仙般的容貌,难得来一趟,自然要用心招待。这是点小心意,还望殿下能不嫌弃。”   嫌弃倒不至于,阿嫣只觉得破费。   太师府虽门第渐落,却也是先帝提过御书匾额的,珍藏的书画无不价值千金,阿嫣打小锦衣玉食,也算金尊玉贵。   后来嫁进王府,富贵自不必说。   像谢珽送她的几斛珍珠、金雀披风、华美金冠,在王府里看来,也只是往箱笼宝阁里多添些物事。   这回被掳,却看了不少疾苦。   陇右原就不算富庶,才经过战事没太久,百姓过得其实也紧巴巴的。便是在军中,为着应对日渐混乱的局势,要添置马匹军械、招兵增饷,无处不需银钱。   这些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阿嫣收了无用,只会令官驿州府破费。   仆妇见状,便退而求其次,含笑劝道:“首饰既造了出来,就是为给贵人增色的。殿下若不肯收,不妨取用两日,也算这些首饰的福气。”回头等王妃离开,岷州的女眷们得知这是王妃用过的,必会争相来求,翻倍的身价算官驿的。   这主意倒不错,阿嫣不由莞尔。   遂挑了金钗珠环来用。   而后薄薄施朱,用粉罩之,化成个飞霞妆。揽镜自照时只觉粉光若腻,绿鬓染烟,衬着艳逸瑰姿,耀如春华。   盛装丽饰,仆妇几乎看得呆住。   阿嫣也颇为满意。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与谢珽素来聚少离多,即便在府里相依缱绻,也像是偷来的时光,总有军政催逼,牵着谢珽东奔西走。这回流落剑南受苦不少,她化个漂亮的妆容候他归来,也算是揭去旧时颠沛,迎个崭新的气象。   她勾唇浅笑,镜中美人如花枝盛放。   阿嫣起身,穿好簇新的衣裳。   而后寻了本书,在窗边心不在焉的翻看,一双耳朵却几乎要竖起来,专听外头的动静。   ……   傍晚时分,院门倏然推开。   刺史恭敬告退的声音隔窗遥遥传来,旋即庭院落入寂静,甬道上依稀是男人健步而来的声音。   阿嫣心头骤跳,扔下书就迎出去。   州城的官驿占地极广,坐落在当中的这处院落也十分宽敞,那条长长的甬道被枯凋的花木掩映,尽被积雪遮盖。等阿嫣提起裙角小跑着出了屋舍,掀帘跨槛而出时,就见远处院门虚言掩,银装素裹的天地里,谢珽姿仪颀伟,步如疾风,行走间衣角轻扬。   雪下得断续浓淡,这会儿又大了。   飘摇如鹅毛的乱雪里,他的双肩发髻皆落了积雪,唇角却噙着淡淡的笑,迥异于惯常的冷厉,亦无伤病拖累。   阿嫣心中雀跃,笑意骤然攀上眉梢。   她小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银红的披风被风轻轻扬起,像是她长开的羽翼,轻盈而盛情。   谢珽脸上笑意更盛,紧紧抱住她。   他的胸膛卷了一路风雪,有点寒凉,她身上却热乎乎的,带着炭盆旁残留的暖意。   伸臂相拥,她笑着扬起脸颊。   黛眉下的眸子清澈含笑,似明媚日光映照在春泉,原就娇丽的脸颊稍施脂粉,入目娇艳柔旖。鸦色云鬓雍容堆起,未用繁复首饰,只在鬓前簪了雀屏般舒展的辉□□钗,缀以一枚小巧的嫣红光珠,衬得双眸妙丽,顾盼生采。   极美的容貌,妆容浓淡适宜。   谢珽未料冒雪跋涉,归来时迎接他的会是这般昳丽的容色与烂漫笑容,哪怕漫天风雪,目光逡巡在她含笑的眉眼间时,仿若落入绚烂梦境,令人心驰神遥。   绰约新妆玉有辉,香生别院晚风微。   他的小阿嫣果真极美。   谢珽搂紧了细腰,俯身尝她双唇的味道,柔软微甜。与他寒风里吹凉的唇瓣相触时,似水火交融。这般温柔香暖的滋味,轻易驱散前一刻的杀伐与奔波,他怕阿嫣着凉,克制着没在雪中贪求攫取,浅尝辄止后牵手进了屋中。   火盆熏暖屋舍,厚帘遮断寒风。   夫妻俩绕过屏风没走几步,连斗篷都还没解去,谢珽发髻眉间的雪就融化了。雪水湿漉漉的从两鬓和眉梢滚落,滑过男人瘦削冷硬的脸,多少有点狼狈。   阿嫣忍着笑,取了干燥的栉巾帮他擦去,又接了斗篷搭在旁边,而后解开染血的外裳。   一场杀伐,他到底是受伤了。   玄色外裳有明显的箭痕,中衣上更有斑驳血迹,后背、右臂、腰间都有,看其颜色,应是这两日才染上的。   阿嫣眸色微紧,就想察看伤势。   谢珽却握住了她的手,“当时就敷了药,不妨事。待会沐浴时,你帮我换药就行。赶路匆忙,没怎么用饭,咱们换了衣裳先吃饭吧。”说着话,就地给她转了个圈,一副龙精虎猛的模样。   这自是在宽慰她了。   阿嫣抿唇轻笑,却也放心,遂将备好的外裳给他套上,又道:“今晨刺史说,想给夫君设晚宴,接风洗尘。”   “我拒了。”   谢珽说得干脆利落,趁着她在跟前系扣时,勾起她的脸轻轻摩挲,“有美人陪伴,秀色可餐,他来了碍事。”说话间微微俯身,泓邃的目光在她唇瓣逡巡,语气里故意掺了几分轻佻。   自是心绪极好,想逗逗她。   阿嫣笑嗔,也不愿旁人打搅夫妻俩说话,遂命仆妇摆饭。   晚饭做得极为丰盛,两人都无需丫鬟仆妇伺候,关起门来给彼此添汤盛饭,便可吃得香甜。   谢珽亦将这几日的事说给她听。   徐曜放消息时以假乱真,周希远并未起疑。他虽不似谢珽威名赫赫,身为周守素的长子,在剑南也算是举足轻重了。先前在客栈里丢了阿嫣,原就极为懊恼,之后大举调人搜查,又在几处关隘调兵设伏,铁了心要瓮中捉鳖。结果兴师动众之下,仍让阿嫣逃了出去。   周希远会有多愤怒,可想而知。   活了三十余年,他头回栽这么大的跟头,调动数千兵卒,还让人在自家地盘为公然闯关,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听闻救人闯关皆是谢珽所为,周希远立即就追了过来。   谢珽则示弱假装重伤。   周希远原就不信谢珽强闯关隘还能毫发无损,瞧见谢珽故意布下的蛛丝马迹,明知交界处或许凶险,却还是带人扑了过去。谢珽与司裕仗着神鬼莫测的身手,一实一虚,在险要处埋伏人手,调转剑锋反击。   这场交锋,无异于深入敌腹的短兵相接。   谢珽在沙场纵横捭阖,调兵遣将时也极老练,一层层剥去周希远的守卫后,终将他装入套中,生擒在手。   “只是两兵交战,难免受伤。”   他筷箸微顿,忽而抬眉看向了阿嫣,神色也随之微肃。   不知怎的,阿嫣就想到了司裕。她也未遮掩,忙道:“司裕怎么样了?”   “重伤。”谢珽的神情有点复杂。   阿嫣心头一紧,便听他道:“司裕的性情你知道,从小就是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打法,倔脾气上来还会铤而走险。他将周希远的半数精锐诱走,我派了陆恪带人跟着,最后被追散,两个人被逼到悬崖。”   “然后呢?”   “冒险跳崖。好在都活着。”   这般结果,委实令阿嫣沉默了片刻。   她自然清楚司裕的性子,杀人时凶狠利落,决定动手时也从不畏死。比起谢珽麾下久经训练、互为援引的侍卫眼线,他像是暗夜里独行的孤狼,一个人走在生死边缘。他既决定相助,定是全力以赴,不计生死。   只为避免战事,不让无辜稚子落入离乱,重蹈他的覆辙。   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的少年,是许多人避之不及谈而色变的杀手,心里却藏有许多人所不及的善念与傲气。   阿嫣一时怔怔,“伤得有多重?”   “两条腿筋骨皆断,暂且没法动弹,恐怕得调养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如初。”谢珽知她担忧,也佩服司裕的胆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事毕后我带人去崖底,找到了他和陆恪。陆恪被抬回来,送回魏州医治,他却不肯跟我走。”   “那他的伤怎么办!”阿嫣发急。   “有个医女。”   “她能照顾司裕?”   “是她在山里采药,最先瞧见司裕和陆恪的,我们找到时,她已大略处理了伤口。”谢珽想起那个长得温柔可人,治病时却故作暴躁凶恶的姑娘,竟自一笑,道:“她的医术很好。司裕没法动弹,在她手里还算老实。我留了人暗里照应,不会让他出事。”   这样说来,倒是能让人放心些。   阿嫣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谢珽在沙场上数次重伤将死都能熬过来,司裕有人照应,往后定能康复,才又捧过小碗舀汤吃饭。喝了两口,又问道:“他为何不肯跟你走?治好伤再走也行啊。”   “大约是想留在剑南。”   谢珽瞧她的目光投向小炒羊肉,索性将碟子摆到她跟前,“他说,过去的未必是前生,好的坏的他都会记着,不能忘。剑南是个好地方,他想再走走看看,没准就知道该去哪里了。”   “也好,知道想做什么,自然就有路了。”   阿嫣原是怕司裕沉溺在幼时的阴暗记忆不肯出来,才借用了那句诗勉励。如今他既看开了,还将目光投向无辜的孩子,主动帮谢珽出手,足见心里已渐渐有了明晰的答案。   这样就很好了。   他那样惊才绝艳、心地至纯的少年,原就该有广阔无垠的天地,任由他振翅翱翔。   而至于她,则心甘情愿被缚在王妃之位。   阿嫣抬眸看向谢珽,眸色温柔如波。 第101章 圆满 魂牵梦萦,终成缱绻。   晚饭用毕, 夜色已降。   徐曜给陆恪寻了郎中来医治,又命人看管好自投罗网的周希远,将此行受伤的部下都安顿好, 才来院外求见谢珽, 将事情尽数汇报。谢珽知他辛苦,命刺史好生照看, 暂且另调侍卫守在官驿外,让徐曜歇息几日。   而后仍回屋中, 换衣沐浴。   夜已深, 烛火照得满屋亮如白昼。   阿嫣已命人备足热水, 连同要给他换的药膏、细布等物尽数备齐。见谢珽进来, 便帮他宽衣。   干净的外裳解去,里面玉白中衣上的血迹已然干涸, 瞧着只觉触目惊心。冬日里天寒地冻,他疾驰赶路,即便偶尔歇息也是和衣而睡, 只在早晚换点药膏,连包扎都颇敷衍。到这会儿, 渗出的药膏混了血色, 令周遭的布料有点发硬。   阿嫣小心脱去, 到了贴身里衣, 果然见衣料与软布黏在一处。   换成谢珽, 怕是会猛力扯开, 牵动伤口。   阿嫣却怎么舍得?   也没打算再用这身里衣, 只拿小银剪将伤口周围的单独旋出来,将衣裳褪了丢开。   男人背脊尽露,斑驳伤痕随之入目。   阿嫣知道他身上有许多旧伤, 都是早年率军征战,在沙场上留下的。有些早已痊愈,不见半点踪迹,有些则留下或轻或重的伤疤,印刻彼时命悬一线的经历。   她嫁进去后,谢珽身上也曾添过新伤,譬如元夕那夜的偷袭,譬如进京途中的围杀。   那些伤却早已痊愈。   在春波苑里厮磨的那些夜晚,她的手指也曾一寸寸拂过他后背,将每一处伤疤都记得清晰分明,亦为之心疼。   而此刻,他身上又布了许多伤痕。   比起细长的毒针、薄锐的刀痕,铁箭射进脊背,箭簇被拔除时,总要带得周遭皮肉外翻,瞧着怵目惊心。而谢珽先是应敌脱身、诱捕周希远,后又疾驰赶路,到官驿与她相聚,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每次都是让人粗略洒些药粉,清理得并不仔细。   此刻数处伤痕入目,情状可想而知。   阿嫣指尖轻颤,怕弄疼了谢珽,竭力克制着不去想他中箭、拔箭时的疼痛,拿潮湿的软布轻轻擦干净伤口。而后洒了药粉,抹上药膏,拿叠好的软布轻轻遮住,再绕过腰身缠好。她的动作极轻,也一直没说话,只是眼圈愈来愈红,鼻头亦泛酸起来。   谢珽原本盘膝而坐,任由她摆弄,良久没听见她说话,却觉呼吸有异,不由回头瞥她,温声道:“怎么了?”   “这些伤……”阿嫣低声,带着鼻音。   这模样,倒像是快哭了。   谢珽也知道背上不甚好看,让她心疼了,便故作轻松的宽慰,“皮肉伤罢了,养养便可。只要箭头没煨毒,别的都好说——”话音未落,忽觉后背一暖,是阿嫣忽然张怀抱住了他。   竭力放轻的拥抱,像是怕触到伤口。   她将脸贴在他的肩膀。   浴房暖热,她的脸也柔软温暖,肌肤相贴时,一滴泪也随之滚落,从他的肩膀徐徐滑落胸膛。   “其实夫君可以不必亲自来。”   低软的声音,夹杂几分克制着的啜泣,响在他耳边。阿嫣没想到谢珽所谓的不妨事,竟是这般血肉外翻的重伤,想起关隘外兜头罩下的箭雨时,仍觉心有余悸。   双手被他握住,男人脊背微僵。   阿嫣拿脸颊轻蹭他脖颈,逃命途中克制积压的情绪,在此时泛上心头。她的眼眶愈发酸热,连声音都带了喑哑,“我当时想,以你的才智,得了消息后必定能猜到我会去哪里。我也知道,你不会放任我流落在外,定会派人来救,或许还会拿我当时的衣饰当线索。”   “我相信你定能救我脱困,却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欢喜。”   视线在水雾中迷蒙,她的唇角轻轻勾起。温热的泪珠尽数落在他身上,蜿蜒过贲张的胸,渐而打湿胸口。   阿嫣亲他脖颈,心头随之泛酸。   “自打祖父过世之后,就没谁偏疼过我了。从小,祖母最爱的是堂姐,母亲最看重的是兄长,父亲又忙于公事,甚少能照顾到我。家里若有了争执,母亲也从不维护我。若碰见极麻烦的事,两相权衡,恐怕我也是被舍弃的那个。”   就像那场替嫁,谁心里都有小算盘,就连犯错的楚嫱都有人维护,却没谁真心为她打算。   就像最初的婚约,乔怀远满口深情重意,终也抵不过吉相所许的前程。   阿嫣从未奢望被谁偏疼。   更没想过,在轻重悬殊的利弊跟前,会有人坚定的站到她这边,不问得失。   流落剑南的途中,她盼着谢珽能派人救她脱困,冷静细思时却也知道,在河东所有人的眼中,比起谢珽的安危,她这个王妃其实无关紧要。毕竟,谢珽身上背负着的是整个河东的前程,是万千兵将的托付与期望,容不得半分闪失。   若不是司裕凑巧现身帮忙,鹰愁关外的箭雨便极难抵挡,后面的路必定也是九死一生。   这趟营救有多凶险,谢珽不会不知。   他却还是来了。   暖意汹涌漫上心间,阿嫣清楚这选择里的分量和心意,低声道:“谢谢你来救我。”   轻柔的言语,掺杂几分欢喜。   谢珽却觉得心疼之极。   他转过身,将她拥进怀里,指腹拭去泪珠时,温柔的声音如同轻哄,“我说过的,会护着你。”   拿命去换都在所不惜。   烛光摇曳的浴房里,阿嫣眼泪落得更凶了。   谢珽凑过去,将泪珠吻在唇上,尝到咸涩的味道。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惯常冷硬的眉眼间,已尽是呵宠温柔,“那些人偏心是因目光短浅,有眼无珠,不知道咱们阿嫣有多好。你瞧,祖父不就最疼你么。他的高远襟怀,可是世人皆知的。”   这祖父,自然是说先太师了。   从前的谢珽深恨永徽帝,对沾了皇家光彩的楚家也有抵触之心。如今,因着怀里的阿嫣,他对先太师却是满心感激,“很小的时候,有祖父疼你。如今祖父不在,就换我来疼你。从四五岁到出阁,中间受了十年的委屈,往后几十年,我都给你宠回来。”   “不哭了,好不好?”   极肉麻的话,他说得却颇认真。   阿嫣破涕而笑,低声道:“谁委屈了。我就是觉得……”她的手落在谢珽脸颊,指腹摩挲眉骨,泪光盈盈中勾起甜软的笑,“嫁给你,真好。”   谢珽一笑,将她揉在怀里抱紧。   片刻后,便听她又道:“往后不许这样冒险了。这些伤疤,每一道都看着心疼。”   “好,都听你的。”谢珽蹭她发髻,温声道。   ……   从浴房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久别的思念如山似海,拥抱化为唇舌纠缠,绵密的吻道尽相思,肆意的攫取令阿嫣脸颊红透。不过毕竟伤势未愈,谢珽将阿嫣抱上床榻,困在怀里扯落帘帐时,背后伤得最重的那处伤口悄然崩裂,渗出些许血迹。   阿嫣心疼坏了。   谢珽毕竟连日奔波得疲惫,没敢再胡作非为。   翌日便让徐曜寻了更管用的药膏。   而后带着阿嫣去看周希远。   ——耀武扬威去的。   岷州城防守得十分严密,周希远被擒来后也未投入牢中,只在官驿里单独辟出个密室关押,等谢珽回魏州时,便可一道带走作为人质。徐曜昨晚就让人写了书信送往锦城,欲让周守素亲自来岷州和谈,这会儿众人休整,难得的闲适。   阿嫣在剑南的那几日,也曾尝过周希远傲然轻蔑的态度,后来双方交手,谢珽负伤,更曾仇怨。   如今反客为主,再无需收敛。   谢珽甚至未动用刑具,夫妻俩只是往门口一站,周希远瞧见毫发无损的阿嫣和龙骧虎步的谢珽,便已悔得肠子都快烂了,脸色更是铁青。得知谢珽已递信于周守素,欲以他为质,让剑南束手听令,差点给气死过去。   可惜身体太好,不至于轻易断气。   若想寻死,就更不可能了。   谢珽做着两手打算,若周守素肯为长子而俯首称臣,便留着周希远性命当人质;若周守素不念亲情,没了人质的价值,便可从周希远嘴里严刑审问剑南的布防等事。这样要紧的棋子,自然是要好生吊着性命的。   周希远孤身被缚,只能气得干瞪眼。   谢珽则命人备了斗篷马匹,趁着信使前往剑南,周守素尚未来谈的间隙,待阿嫣赏玩岷州雪景。   这日晚间,刺史设了场晚宴。   是谢珽点了头的,名为接风洗尘,实则是谢珽犒劳这趟随他在剑南出生入死的部下们。   陆恪重伤,尚且不能挪动,只能在屋里将养。   旁人的伤陆续恢复,对着满桌佳肴,在官驿后面的园子里观舞饮酒。   谢珽与阿嫣端坐在上首。   擒到周希远之后,谢珽便已想好了在外如何交代阿嫣的这场剑南之行,这会儿便无需金屋藏娇,连屏风都无需多设,只坦然并肩,与她一道用宴观舞。岷州与魏州相距千里之遥,风土人情不大相同,物产饮食也别具风味。且因地方偏僻些,在京城等地也不多见。   此刻菜肴列于长案,琳琅满目。   阿嫣从前甚少碰到这一带的饮食味道,如今头回尝到许多菜式,味道口感独特,倒是别具一格。   遂欢喜品尝,亦敬众人劳苦。   只不过谢珽在外素来威冷,哪怕是庆功宴这样的场合,他穿一身玄色锦衣,腰缠蹀躞坐在那里时,触目冷硬威仪。   众人不敢造次,喝得颇为收敛。   阿嫣自然瞧得出来,待酒过三巡时,便暗中戳了戳咫尺距离的谢珽。   谢珽会意,旋即站起身,只说他今日有些乏累了,欲与王妃先回客舍歇息,让众人自管热闹喝酒,不醉不归。   而后携妻飘然而去。   众人恭敬相送,刺史还欲送他回房,被徐曜极有眼色的拦住,而后重提酒坛,将细致酒杯换成大碗,开怀畅饮。   月光下,谢珽亦醉意微醺。   这地方虽比邻剑南,终归还是陇右的地界,民风比之别处稍为彪悍,也最爱喝烈酒。譬如今晚,除了给王妃单独备了绵软香醇的果酒,旁人所饮的,都是州府里藏了好多年的珍品烈酒,喝起来痛快得很,劲儿也不小。   好在谢珽酒量不浅,被敬酒后半壶入腹,醉意刚好微醺。   腊月岁深,风吹得刺骨。   他将阿嫣裹在宽敞的斗篷里,踩着昏黄的灯笼光芒回到住处,里头灯火通明,炭盆稍暖。   仆妇褪去,谢珽反手掩上了屋门。   阿嫣以王妃之尊赴宴,也被敬了不少酒,虽说都是果酿的,到底也不是甜汁儿,这会儿双颊微红,眸色微微迷离。   “夫君在外面,当真是名声凶悍。”   她解了大氅丢在旁边,笑吟吟睇向谢珽,不无打趣的道:“我刚来的时候,他就拿了好些玫瑰香露给我沐浴,器物陈设无不精美,又奉上许多首饰,做派比在府里还奢侈,实在不像旁人说得穷乡僻壤。今日才知,是从前给郑獬跑过腿,怕夫君清算旧账呢。”   郑獬那些偷鸡摸狗的作为,如今想来已颇遥远。   谢珽解衣斟茶,答得漫不经心,“此人虽汲营了些,拿来当一州刺史,本事却还行。”   说着话,举杯欲饮。   还没送到唇边,就见阿嫣坐在桌畔,仰着脑袋眼巴巴看他,遂中途改道,躬身送到她唇边道:“渴了?”   “嗯。”阿嫣就着他的手喝尽。   谢珽含笑,“不如再喝两杯?他孝敬了好几坛,都还没开封。”   “才不!”阿嫣赶紧摇头,烛光映照下脸颊更红了,“母亲说,掺着喝酒更容易醉。何况,方才夫君喝的酒,我闻着都觉得烈。你瞧徐曜他们,都有人喝出汗来了。”因觉得屋中甚热,又起身往里面走,欲宽衣沐浴。   谢珽跟在后面,给她讲解,“有些地方苦寒,喝烈酒能暖身。”   “是么?我试试。”   阿嫣回过神,随手便摸向她额头,果然觉得额头微烫,半点不像是刚从冷冽寒风里走来的人。   指尖再挪,脸颊也热乎乎的。   她笑而颔首,才说了句“果真不假”,手指便被谢珽握住了。男人酒意微醺,脸上也染了稍许醉红,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攫住她,早已不复惯常的清冷,反倒似藏了火苗,低声道:“给我宽衣呀,太热了。”   明明是寻常至极的事情,却因微哑的声音和诱哄般的语气,平白勾出暧昧。   阿嫣陷在他的目光里,那点酒意也从耳梢蔓延到了眼角。   “你先松开手呀。”   长睫微垂,潮湿软嫩的唇悄然牵起,她嫩白的耳尖被酒意熏热,如同染了淡淡胭脂。   谢珽果然松了手,张开双臂。   阿嫣遂为他解去蹀躞,放在旁边的高几上,又埋首去解盘扣,欲将外裳脱去,让他换上寝衣去沐浴。   还没解开两颗,便觉耳畔忽而一热。   细碎的鬓发被拨开,谢珽的唇不知是何时凑过来的,带着酒意含住她耳尖,留下溽热的吻。   阿嫣心头轻颤,十指随之蜷缩。   谢珽的吻从耳尖蔓延而下,一只手扯开外裳的扣子,另一只手则勾向盈盈细腰,将她带向怀中。她的腰纤细而柔软,身量却是渐渐长开了的,乖巧的被他揉在胸膛时,双臂随之缠上他的腰。   金钗拔去,发髻随之散落。   就连阿嫣都没想到,谢珽那只握剑的手摆弄起女人来,竟是那样熟稔自然。   鼻端是他怀抱的气息,耳畔绵密的吻挪到了妩媚勾人的眼角,而后至唇瓣。他劲瘦的腰腹已然紧绷,吻却极力克制得耐心,在唇上逗留稍许,觉出阿嫣的回应后,才挑开唇齿长驱而入。   呼吸交织,酒意在亲吻里漫入脑海。   阿嫣有些晕乎乎的似飘上了云端,在谢珽暂且放过她,予她喘息之机时,才恍然发觉,外裳不知是何时剥落的,只剩单薄的中衣相贴。而金钗花钿尽数散落时,满头青丝亦铺散倾泻而下。   心头因他而轻轻颤栗,她抬眸觑他,眼底亦染了几分醉意,低声唤了句“夫君”。   妩媚眼波,柔旖而勾人。   谢珽怀抱骤紧,酒意混同血气上涌时,眼底浓色愈盛,蓦的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帘帐半掩的床榻。   亲吻落在她的脖颈,而后至纤秀漂亮的锁骨,至白皙如雪的胸口。   外面寒风凛冽,帐中却有暖香萦绕。   一霎时,好似回到了春波苑里,曾有花烛明照,嫁衣婉丽。花扇挪开时,安静漂亮的少女就那么闯进他的视线,于是枕边依偎,榻上共眠,不知不觉的走近心里、闯入梦中,而后魂牵梦萦,终成缱绻。   这是他最爱的人。   跨过万千山水,终于又回到怀中。   ……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时,屋中两人仍在沉睡。   锦绣帘帐半落,柔软青丝铺泄。   阿嫣依偎在谢珽怀中,脑袋枕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搭在他腰间,几乎是夫妻俩一贯的睡姿。惯常早起的谢珽这会儿也还没醒,唯有呼吸绵长,在听见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时,微皱了皱眉,将阿嫣望怀里搂了搂,接着睡。   仆妇数次走到门前,却不敢打搅。   小院之外,亦有人来禀事。   徐曜连着问了两次,眼见日上三竿了谢珽还没起身,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向旁人道:“殿下从前甚少来岷州,在外也不怎么喝酒。想必昨晚酒烈,劲儿还没过,诸位就后晌再来吧。殿下连着奔波了数月,还没好好歇息过。”   而后,各自散去。   徐曜顺道寻摸了点小石头,将周遭的鸟雀尽数赶走。   没人吵闹,夫妻俩睡得更香。   直到午时将近,阿嫣才从疲惫里醒过来。   迥异于往常睡醒时的精神奕奕,她即使睡到这会儿,仍觉疲惫未消,试着翻身时,身体也微微有点疼。   实在是谢珽太过狠心。   破瓜之夜原就易疼,谢珽素来所向披靡,昨晚首战失利后着实错愕了半天。阿嫣虽被调理好了身体,到底闺中娇弱,疼得泪花儿都快出来了,就想逃脱出去免战。谢珽却不肯,重整旗鼓后将她捉回,一来二去,愣是折腾到了丑时过半,以正威名。   他的名节倒是保住了。   却苦了阿嫣。   这会儿身体仍酸疼酸疼的,懒懒的躺着不想动弹,只管阖眼在谢珽怀里养神。等男人睡醒之后,让他抱她去浴房泡了会儿,就在屋里随便用些午饭,又睡了一觉,才算好些。   谢珽则神采奕奕。   要不是瞧着阿嫣疼得可怜,不许他乱碰,甚至还想再欺负她一会儿。饶是如此,阿嫣睡觉时,他也没出去打理外头的人,只管在枕边厮磨,端茶喂水,乐在其中。   直到傍晚时分,才端出节度使该有的威仪姿态,到外面处理了些事。   而后,或闲看岷州山水,或与阿嫣厮磨,或是就近巡查军务布防,忙碌之间,周守素也终于赶了过来。   谢珽在交界处选了个地方,与他面谈。   同为独掌一方军政大权的人物,彼此闻名已久,先前横扫郑獬时,更曾暗中联手,只是素未谋面而已。如今真的坐到一处,看到彼此真容气度时,却已是擦枪走火的微妙。   周守素的心情十分复杂。   长子被擒之前,他确实藏有野心,虽不至于图谋天下,却也想独霸一方自成天地,最好能长久的划地而治。   剑南富庶,也算兵强马壮。   不过比起河东北拒敌寇,战功赫赫的威名,剑南的西边儿这几十年还算安分,战事不多,不像河东那样随时厉兵秣马。周守素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这能耐守一方之地足够,想问鼎皇位却不足,便盼着朝廷衰弱危悬,节度使们彼此割据牵制的局面持续下去。   如今的局势,也能许他划地自守。   朝廷衰微,连个流民之乱都平定不下去,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至于称帝自立的魏津,在周守素看来,也是个偏居一隅狂妄自大之辈,在朝廷身上还能耀武扬威,碰上河东那种硬茬子,必定讨不到好处。到时候别说一统天下,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   至于梁勋等辈,也都半斤八两。   唯独谢珽是个极大的变数。   此人年岁才过弱冠,跟别处的节度使们都差着辈分。但论能耐,却是这些年异军突起的,当初谢衮战死,他以十六岁的年纪横扫敌军,令其无一生还,狠厉冷硬的手腕几乎令满朝皆惊。   后来谢珽与郑獬相争,周守素乐见其成。   毕竟郑獬实在太欠,不知深浅的四处挑事儿,搅得剑南不胜其烦,周家早就想换个邻居了。   周守素也早就打过算盘——   谢珽虽狠,郑獬却也不是草包,想要拿下陇右,总得耗去许多精力。到时候,即便战事上尘埃落定,谢珽想要在激战后稳定陇右民心,从朝廷那里拿到节度之权,名正言顺的占据陇右,也不是易事。若朝廷问罪起来,彼此内耗,他还能坐山观虎斗。   却未料,河东大军势如破竹。   非但在数月间拿下陇右,抚民安城之事上也颇擅长,竟令陇右未再生事。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朝廷居然许了节度之权!   不问擅自调兵之罪,竟拱手奉上职权!   这消息递回剑南时,几乎令周守素瞠目结舌,没想到谢珽的强硬手段出乎意料,朝廷的卑躬屈膝也超乎想象。   但事已至此,早就无从挽回。   周守素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止一次的跟儿子抱怨当初与谢珽联手的失策。   大约也是为此,周希远铁了心要拿下阿嫣,试图留下一枚周家牵制河东的棋子。却未料,谢珽此人非但手腕强硬,善于用兵,更是气焰嚣张胆量泼天,不止在周希逸兄弟俩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了阿嫣,还反手设套捉走了周希远。   周家诸子中,长子的能耐还算佼佼。   他在自家地盘接连失手,落到谢珽的手里,着实令周守素大为震惊,数夜难眠。   从前的心气,也就此磨去大半。   周守素即便是个傻子,也知道谢珽既能在剑南肆意行事,闯破鹰愁关、掳走周希远,若他日真的翻脸结怨,谢家挥兵而来,剑南未必能够抵挡。且谢珽又在信中挑明了两手打算,他若当真不顾父子人伦,舍了长子性命,剑南的许多机要之事,大约也要被严刑逼供出来。   该如何选,不言而明。   他这趟亲自过来,便是为了和谈,愿以剑南半年之赋税,换谢珽留下周希远的性命,扣为质子,往后不再生事。   谢珽趁机敲诈,要了一年赋税。   以剑南赋税之富庶,这无异于狮子大张口,周守素起初不肯,连着谈了三天,才算松口答应。   谢珽收获颇丰,遂启程回魏州。   一路疾驰,寒冬将尽。   抵达魏州城的那日,正逢天气晴好,乌金高照,在腊月将尽的年终岁尾里,透露出些新春临近的暖意。   周希远和陆恪的车马留在后面。   谢珽只带了徐曜和几名来迎的王府侍卫随行。   阿嫣亦在身侧。   且夫妻俩并非各乘一骑,而是谢珽将她拥在怀里,共乘他那匹久经沙场的坐骑入城。   年关将近,满城都在准备过节。   街市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谢珽腰悬长剑玉冠束发,一身墨色织金的斗篷铺散,衬着那匹高头大马,极是威风凛凛。   他的怀里,阿嫣笑意婉转。   渐而温暖的日头照在她的脸上,极为盛丽的容色,似牡丹初绽,亦如蓬莱宫中拥出的神仙。   那一日,魏州满城皆知王爷携妻而归。   传闻中铁石心肠的男人将她搂在怀里,唇边噙着温和笑意。而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妃楚氏,则泰然靠在他身上,姿容高华,千娇百媚。 第102章 惊喜   王府门前, 武氏亲自来迎。   自打阿嫣被陈半千设计掳走之后,她就没怎么睡过安生觉,生怕两个孩子在剑南出事。   好在如今一切无恙。   今日恰逢小年, 各家各户忙着扫尘祭灶, 有心急的孩子已经偷偷拿了爆竹, 在巷口点着玩儿。往年这时候, 王府里也极为忙碌,不过今年因有谢瑁的丧事,不宜太张灯结彩的太过热闹,加之局势渐乱,便没打算在年节设宴。   不过年总是要过的,武氏帮着操心军政之余, 将诸事打点妥当, 又让人给府邸内外换了簇新的灯笼。   此刻暖风拂过,宫灯轻摇。   谢珽在府门前勒马,门房赶来行礼迎接。武氏和谢淑、谢奕母子原本在厅里坐着喝茶, 听见动静迎出来,恰见谢珽翻身下马,将阿嫣抱了下来。他原就生得身姿颀长, 斗篷摇动间抱起阿嫣, 姿势熟稔之极,在阿嫣站稳时还不忘帮她打理衣裳。   这做派于阿嫣是司空见惯,在旁人而言,却能窥出谢珽这两年的悄然转变。   武氏大为欣慰,谢淑亦抿唇轻笑。   阿嫣瞧着暌违甚久的面容,觉出婆母和小姑子的牵挂,瞧着小侄儿蹬蹬跑过来的模样, 心底亦涌起浓浓的欣悦。   岁月辗转,曾经被视为龙潭虎穴、只想拿了和离书告别的府邸,如今已悄然成了归处,成为她的新家。   阿嫣望着熟悉的匾额,笑意漫起。   她快步上前,朝婆母见礼问候,觑向谢淑时,少女的眉目间已不是初遭变故的黯然,不由放心了些。而小谢奕站在腿边,那声甜甜的“婶婶”听得人心都能化了。忍不住抱着他掂了掂,笑道:“奕儿长得真快,都快抱不动了。”   “祖母说,过年要长这么高!”谢奕往脑袋上方比了比,语气不无得意,“祖母院里的灯笼还是我挂的呢。”   说话间跳跳蹿蹿,想去够府门的灯笼。   一看就是玩得意犹未尽。   阿嫣瞧着莞尔,便听武氏笑道:“好了,快进去吧。你们这趟绕得太远,府里都担心坏了。近来你祖母喝了药嗜睡,晌午不好去打搅,咱们先去用了饭,再去给她报平安。”   说话间,众人进了内院花厅,仆妇迅速摆饭。   玉露和卢嬷嬷也来了,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到府门前去,在花厅里焦灼等着。   见阿嫣安然归来,毫发无损,两人眼里都快高兴出泪花儿来了,又不敢在人前失态,只噙着笑殷勤伺候。   饭毕,谢奕母子和谢淑各自回院,武氏则屏退仆从,带着夫妻俩进了旁边暖阁。   窗畔腊梅盛放,屋里炭火暖热。   这趟入蜀的曲折与收获,谢珽早已遣人递信于武氏,好叫她和贾恂等人安心。武氏纵知其中凶险,瞧着夫妻俩都已无恙归来,自不会多说什么,瞧着阿嫣气色虽佳,脸蛋却比走前消瘦了些,心疼得很,只问她可曾受委屈,路途颠簸后要不要请医调理。   阿嫣只说无妨,身体亦无大碍。   末了,谢珽又道:“魏州这边没张扬吧?”   “这种事谁敢张扬。”武氏最怕的就是谢珽不在而后方生乱,当日与陆恪搜捕陈半千时,就已压着风声,对外只说王妃身体不适,仓促回府调养。等谢珽折道剑南,只派徐寂携书回来后,愈发提心吊胆,半点风声都没泄露,只跟贾恂、谢巍和陆恪透露内情,旁人一概不知。   至于裴家人,原就酿成大错生怕获罪,得了武氏吩咐后,更不敢多说只字片语。   随后,陆恪奔赴陇右准备接应谢珽。   她和谢巍则坐镇后方。   “阿嫣许久没露面,难免有人问起,我也说有要事去办,没人敢打探。不过你们既在岷州露了面,且调的人手不少,日子长了终归瞒不住。”武氏不在乎虚名,但自家王妃被人设计掳走,传出去终归引人恐慌。   谢珽却已想好了由头。   “事情瞒不住,背后缘故却没人知道。”他徐徐斟茶,给婆媳俩各分一杯,眉宇间已恢复惯常的沉着威仪,“魏津一称帝,明眼人都能看出日后的局势。皇帝昏聩、失尽民心,谢家自不能坐以待毙。剑南与我比邻且心怀鬼胎,大举用兵前,须及早除去隐患。”   “所以——”武氏微怔。   阿嫣笑而提醒,“所以捉了周希远。”   这两者一串,武氏顿时恍然。   “所以阿嫣不是被捉走,而是以身为饵!”武氏领会谢珽的打算后,顿时抚掌大笑起来,“陈半千与剑南合谋,欲挟持王妃,咱们将计就计,让周希远误以为诡计得逞,亲自来迎。趁他得意忘形,掉以轻心的时候,咱们里应外合,反手将他劫来!”   “而后以周希远为质,换剑南丰厚赋税,拱手称臣,早早的摆平隐患。”   这般解释倒是颇合情理的。   否则,谁能相信谢珽单枪匹马闯进剑南,仅凭为数不多的眼线和暗卫,就闯过关隘救回王妃,还反手擒了周希远?   且行事迅速,亦未受重伤。   这般火中取栗的事,哪怕悍勇如萧烈裴缇,都不敢去想。唯有将其归于早有预谋、里应外合,听着才真实些。   有周希远在手,堪称铁证如山。   不管那几位老狐狸信不信,寻常人家得知此事,定是要深信不疑的。   武氏大悦,最后一丝顾虑随之消弭。   夫妻俩陪她坐了会儿,又去照月堂报个平安。因老太妃这半年精神不济,加之谢珽一去数月,难免多绊了半天。等回到春波苑的时候,日色都快西倾了。   ……   年节在即,春波苑喜气盈盈。   甬道旁几株腊梅盛开,深冬时的厚帘换成开春的薄软绣帘,鸟雀腾跃之间,虽不见青嫩草芽,却隐有春意渐生。   斜阳淡金,阿嫣先去瞧她的兔子。   谢珽从前很少碰这种小家伙,如今倒是随了阿嫣,瞧那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颇为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过后又搓搓指腹,觉得兔子再乖巧柔软,都不及阿嫣娇软。她那耳朵尖泛着红,轻声哼哼的时候,当真能诱得人把持不住。   一时间就有点心猿意马。   谢珽成婚甚久,好容易尝到销魂滋味,途中赶路怕她难受,食髓知味了几回,却仍觉不足。   如今回到自家院里,难免惦记。   不过时辰尚早,太阳都还没落山。   他将旖念暂且压下,陪她逗弄小兔子,过了会儿掀帘进屋,就见临墙的博古架上,又添了两样摆件——是先前他和阿嫣在揖峰轩捏的那两尊。   一个是憨态可掬摆弄小猫的少女,一个是并肩而坐心有灵犀的情侣。   在他押送谢砺的那段日子,阿嫣都精心描画起来,形神兼备,色彩浓淡相宜。   他拿在手里观玩,暗生赞许。   旁边阿嫣挑了挑眉梢,“画得好看吧?就凭我这手艺,哪天若是不慎流落街头,总还能混口饭吃。”   “岂止混口饭吃,能独成一家。”   谢珽知她在书画上的才情,若往后多用心思,哪怕没法跟先太师那样的名家比肩,也是能自成一体的。若配上他这手泥塑,夫妻俩双剑合璧,捏出来的东西没准儿能跟惠之大师一较高下。   这念头冒出来,谢珽饶有兴致,忽然想起了上次夫妻俩寻常小情侣般上街闲逛、喝茶听曲的事。   “往后若有空暇,不如一起去卖艺?”   “怎么卖艺?”阿嫣觉得有趣。   谢珽随手取了她捏的一只小胖老虎,在她鼻尖轻碰了碰,“我捏泥,你描画,银钱也不多收,要个三两银子,肯定有人买。”他少年时在街头闲逛,大约也清楚这些小物件的价钱,凭他这手艺,三两银子还算要低了。   阿嫣嗤的一笑,发愁道:“那可就亏了。”   “嗯?”   “我若认真泼墨,一幅画就算不要百两,几十两总能有的,落在夫君这泥塑上反倒跌了身价。可惜,真是可惜。”   她故意轻叹,似不甚满意他的手艺。   谢珽笑着一把将她抱起,进了里屋压在榻上,捉了两只腕子威胁,“这才成婚多久,就嫌弃起我来了!”   阿嫣两只细腕被捉,被他举过头顶。   霎时成了任人揉搓的小可怜。   她笑得花枝轻颤,赶紧软声讨饶,却被谢珽扯落帘帐,厮磨到外间开饭才放过。   ……   翌日清晨,谢珽去了外书房,阿嫣如常去照月堂。   问安之例仍在,却已跟从前迥异。   高氏随着谢砺离开之后,儿媳自知能留在王府,都是谢珽看了怀中稚儿的面子,自然格外收敛,凡事皆瞧着武氏和阿嫣的脸色。越氏自不必说,正经婆母是武氏,哪怕谢瑁在世时,婆媳间都无罅隙。剩下武氏和阿嫣、谢淑,都不是会对她讨好逢迎的主。   老太妃为此深感寂寞。   不过连遭打击后,她也没了从前强撑脸面的心气儿,知道拧不过阿嫣婆媳,问安便改成隔日,应个景罢了。   只要她不挑刺,厅中便颇安生。   阿嫣瞧着谢珽的不易,便知谢衮当年出生入死、拿性命守着边塞,是多令人钦佩的事。是以哪怕对老太妃有过芥蒂,瞧着沙场英烈的面子,也要敬着长辈几分。武氏也是一样的心思,只要婆母别跳窜,仍会代夫尽孝。   如此一来,气氛便颇融洽。   孙辈们陪着解了会儿闷,老太妃仍回屋里睡觉,武氏去长史府议事,阿嫣与谢淑去后园走走。   许久没见,俩人其实彼此牵挂。   谢淑担忧阿嫣的处境,阿嫣在脱险后,每尝念及府中众人,总要惦记谢淑几分——谢砺受惩之后,谢珽为收拾残局,费了不少心思。那等祸起萧墙的情境下,徐叔叔不好去提儿女亲事,只能无功而返。   小姑子与她年纪相若,先遭家中之变,又耽搁少女心事,内心愁苦可想而知。   好在谢淑看得开。   “父亲的事是他咎由自取,对不住二堂哥的信重,也对不住河东的兵将的追随,更对不住战死的祖父、大伯、姑姑。”冬末的风掠过地面,卷动少女的裙角,谢淑望着远处流云,眉间已是平静坚毅,“其实我很想做点什么弥补,却又没有姑姑那样的本事。”   “你不必弥补的。”阿嫣握住她的手,“一人做事一人当。”   谢淑浅笑摇头,“不止是为这个。”   “在王府锦衣玉食这么多年,其实本该为河东做些什么的。算了,不说这个,徐公子被调往南线,你听说了吧?”   阿嫣微诧,“他去南线了?”   “看来你刚回来,事情太多,还没顾上这些细枝末节。”谢淑一笑,不自觉望向了南方,“魏津的动作,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听太妃说,梁勋这阵子蠢蠢欲动,河东发兵是早晚的事。他和谢琤都被调去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总得上阵磨砺。”   这消息,阿嫣还真不知道。   想起徐秉均刚来时,在画铺里靠着卖书画为生,书香门第养出的少年,骑射功夫被谢琤碾压得惨不忍睹。   却未料这么快,他就能上战场了。   少年意气,抱负远大,这是徐秉均自己选择的路,应该为他高兴。   只不知这一耽搁,谢淑又得等到何时。   阿嫣垂了眸,有点心疼堂妹。   几道墙垣之外的长史府,谢珽、贾恂、武氏和谢巍闭门围坐,也正商议这些事情。   魏津自立后兵分两路,一路去探江南等地的虚实,另一路则沿着当初流民作乱的路线,一路杀过去,想要拿下京城,尽早夺得玉玺。南边才经流民之乱,靠着河东暗中助力才勉强扳回局面,哪里抵挡得住?   短短数月之间,城池陆续归入囊中。   照这架势,最早明年春末,兵锋怕是就要架到京城。   谢珽欲与之相争,须早点铲除梁勋。   不过出兵争夺天下之外,也须防着背后的北梁——虽说当初谢珽重创其精锐,将其南下的大军斩尽杀绝,令北梁几年之内没能耐大肆犯境,但毕竟隔了七年,各自都已休养生息。若北梁趁着河东精锐南下时,趁机举兵来试,到底是个麻烦。   那边的动静,更须时时留意。   据密探递回的消息,北梁国主年事渐高,近来病卧在榻甚少露面,不知能撑多久。   他膝下四子,有希望继位的有两个。   长子身居储位多年,又是个好战之人,借着陈半千从京城递回去的消息,早有一试兵锋之意。倘若他顺利登基,仗着在储位的多年经营,内患并不多,恐怕会趁河东卷入逐鹿的时机,悍然挑起战事,借此在朝中立威,顺便铲除异己。   另一位则是第三子。   此人年岁与谢珽相若,因是宠妃所出,这几年锋芒渐盛,差点令北梁国主生出废储立幼之心。   可惜国主已年迈,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若由他即位,就得先尽力安内,等位子坐稳了再谈出兵征伐、立威拓土之事。   两人谁即位对河东有利,不言而明。   谢珽虽不惧北梁,但若南边战事正酣的时候,边塞却遭了死敌偷袭,要兼顾首尾难免麻烦。且河东并无北上之心,只要能护得边塞无恙即可,平白无故的,自然不愿挑起战事,让兵将拿着性命上战场。遂让密探多加留意,必要的时候,试着帮那位新秀一把,也未尝不可。   这般忙碌之间,转眼便是除夕。   ……   除夕之夜阖府家宴,武氏和阿嫣皆精心操办。   翌日新岁进香,婆媳俩带着谢淑、越氏和二房的周氏,半个人都没落。因战事临近,各自都有牵挂,倒是求了不少平安符回来。而后各家设宴相邀,或有亲自去捧场的,或有派个体面仆妇去的,不一而足。   阿嫣和武氏颇为忙碌,赴宴之余,也分出精力筹备初十家庙里的法事。   谢珽则提早布局,为即将到来的征战准备。   整个长史府都没歇息,年纪如常忙碌。   初六那日,谢珽总算得了空暇。   阿嫣赴宴尚未归来,他回到春波苑时,田嬷嬷正拿了流水牌子,挑拣今晚要给阿嫣准备哪些菜色。   魏州物产丰盛,食蔬也极齐备。   阿嫣对吃食向来上心,先前闲居无事时,没少花心思琢磨晚饭该吃什么。田嬷嬷瞧她口味广,天南地北的吃食都有兴致,甜淡的、酸辣的饭菜也都喜欢,遂将合她口味的菜色做成流水牌子,总共有百余个,每日从中挑选着当三餐。   今日受邀赴宴,自然有精致菜色招待。   田嬷嬷便打算做些家常的。   正挑流水牌呢,就见谢珽踱步过来,将那挂了半边墙壁的牌子扫了一眼,道:“给王妃准备晚饭?”   田嬷嬷恭敬颔首称是。   谢珽又道:“有哪些食材?”   听完禀报后,扫了眼琳琅满目的流水牌,随手挑起其中一枚道:“加上这道。让小厨房备好食材,我去做。”说罢,随手递过去,上面工整的小楷写着“野鸡爪子”四个字。   田嬷嬷从不知谢珽会去厨房,着实愣了下,不甚确信地道:“府里的厨子会做这道。”   “我去做。”谢珽又道。   这下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了,田嬷嬷没敢耽搁,强压着满心诧异,赶紧去小厨房传话安排。   谢珽则喝茶歇了会儿,脱去在衙署的玄色外裳,换了身半旧的家常外衫,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自管前往小厨房。   里面仆妇见状,无不惊诧。   谢珽倒是安之若素,挽起衣袖检看过食材,让人生火暖锅,他亲自来炒这道菜。   野鸡爪子是外头新送过来的,去皮骨切丁之后,配上酱瓜、冬笋、瓜仁等物,或是用甜酱,或是用大椒,炒出来都别具风味。这还是谢珽做斥候时学的,那会儿耐摔耐打,穿上铠甲便无尊卑之别,他这小王爷和兄弟们一道啃干粮喝雪水。   有次途径农户,疲惫中讨水喝,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炒肉味儿从厨房传来,炒的就是野鸡爪子。   大概是瞧出众人的馋相,老伯笑眯眯请他们进去,在厨房门口歇了会儿,等菜出了锅,便盛半盘给他们打牙祭。农户家的用料也不讲究,那味道却是极好吃的,加之当时腹饿,时隔多年想起来,谢珽仍记得那滋味。   后来争杀办事,偶尔寄住农家,也曾炒过两回。   到如今手艺都还没生疏。   他虽身份尊贵,却绝不是五谷不分的人,也知道厨房里的酱料都有哪些,这会儿下料翻炒,竟也有模有样。   田嬷嬷看得几乎呆住。   谢珽则不时瞥向窗外的院墙,借着斜阳投出的影子辨别时辰。   据田嬷嬷说,阿嫣今日去的人家在城里,按平素赴宴的光景,酉时末便可回来。他打算赶在此之前做好,等她回来了混在晚饭里端过去,便可不着痕迹地让她尝尝他的手艺——夫妻成婚这么久,他心安理得的让她照顾起居饮食,除了先前野外烤肉,还没给她做过饭。   今日难得空暇,倒颇有兴致。   她那样贪吃,不知能否辨出高低?   谢珽暗自有些期待。   正忙活着,忽听外头一阵开门迎接的动静,隔着院墙传了过来。   谢珽未料她这么早回来,不由眉头微紧。   墙外绫罗摇动,阿嫣才到屋门前,瞧见田嬷嬷拿了谢珽的外裳出来,要送去浆洗,不由道:“王爷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在厨房呢。”   “哪里?”阿嫣怀疑是听错了,不甚确信的道:“他去了厨房?”   田嬷嬷哪里知道谢珽那点小心思,难得见威冷杀伐的王爷挽袖下厨,知道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学会疼媳妇了,便笑吟吟道:“方才奴婢要给王妃准备晚饭,王爷过来看了一眼,要亲自下厨给王妃添一道菜呢。”   话音落处,随行众人皆诧,旋即浮起心领神会的笑。   若是换在从前,没人相信手腕强硬、纵横捭阖的谢珽会下厨。不过近来夫妻情浓,谢珽在外还颇收敛,关上屋门后,恨不得将阿嫣挂在身上,去个梢间的小书房都要抱着不让下地,生怕过几日外出巡查就碰不到娇妻了似的。这般缱绻中,下厨喂饭也就不以为怪了。   卢嬷嬷忍着笑,帮阿嫣解去赴宴时穿的孔雀织金斗篷。   阿嫣亦蹲身让玉露卸去髻间贵重凤钗。   而后接了披风裹着,直奔小厨房。   落日熔金,晚风微凉,隔着几道墙都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她有点嘴馋,脚下愈发轻快起来,拂开冬日凋敝的花枝绕到门口,就见宽敞整齐的厨房里,谢珽颀长的身姿站在灶台边上,墨色锦衣半旧,袖口挽起后露出弧线悦目的小臂,正掌勺往盘中盛菜。   驰骋沙场的身影站在灶台间,确乎有点格格不入,但他的侧脸被锅中腾起的香喷喷热气笼罩时,却别具温柔。   阿嫣粲然而笑,抬步入内。   谢珽原打算盛好菜就溜回屋里,不让她瞧见化身庖厨的模样,哪料最后时刻功亏一篑,被她逮个正着。   洗手做菜,毕竟不合他端贵的形象。   谢珽赶紧摆出惯常的清冷。   阿嫣却已快步上前,众目睽睽下,踮着脚尖在他侧脸亲了一下,“田嬷嬷说,夫君在给我做菜!”   极欢喜的语气,眼底尽是亮色。   她因年弱,在仆妇丫鬟跟前也不自觉会端着点端庄姿态,免得肆意行事时有损王妃身份,累及谢珽。像这样裙裾轻摇,满含惊喜的跑到跟前,旁若无人般凑来亲吻,却还是头一回。   那双漂亮的眸子盛满笑意望向他,直如春光乍盛,灿烂明媚之极。   谢珽忍不住也勾出了笑。   “是啊,给你尝个鲜。”他随手捻了块炒好的,稍稍吹凉送到他的唇边,“尝尝滋味如何。”   骨节分明的手指,干净修长。   阿嫣就着他的手吃了,觉出那鲜香滋味、脆嫩口感,立时连连点头,“好好吃!怪不得外头闻着那么香!再来一块——”说着话,嘴巴就凑了过去。   谢珽便又取一块喂给她,阿嫣贪恋那味道,差点将他的手指也唆进去。   后头田嬷嬷跟来,不由失笑。   因小厨房里还要准备旁的晚饭菜色,又怕这烟火气熏着两位贵人,便取了筷勺在外面摆好,请夫妻俩移步。   谢珽遂与阿嫣去外头品尝。   不得不说,谢珽炒菜的手艺还算不错。因是做过好几回的菜色,用料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入口味道鲜嫩,香喷喷的很能下饭。饶是阿嫣赴宴归来,已用了不少别家精心烹饪的佳肴,碰上他这盘新鲜出锅的野鸡爪子,也觉大饱口福。   更何况,这还是谢珽亲自做的。   阿嫣知他这双手无所不能,能在朝堂翻云覆雨、生杀予夺,能在床笫肆意妄为、缱绻捻磨,却未料他还会做出这般可口的菜色,喂到她的嘴里。   日头隐入群山之后,晚风吹得温柔。   她吃得颇为满足,不免问他为何忽然起意下厨。   谢珽喂她大半勺佳肴,将剩下的些许送入自己口中,道:“家庙法事过后,我得去巡查一圈,安排各处防守之事。等巡查回来,差不多就要用兵打仗,能留在府里的日子不多。”他觑着阿嫣,目中露出几分流连,“事情太多,没法多陪你,就做几盘菜偿还吧。”   “那夫君可得多做两盘。”   “好。想吃什么,都做给你尝。”男人身姿如玉,笑意漫上眉梢时,若晚霞轩然。   阿嫣牵住他手,贴在脸上。   她是很想尝谢珽的手艺,不过如山重担压在他的肩上,忙成那样都没多少空暇歇息,这会儿如何舍得驱使?   “记在账上,往后安生些了做吧。”   此刻,她想让他松快些。   阿嫣将整盘菜吃光,剩下的晚饭自然也没用多少。漱口后歇了会儿,便拉着谢珽到侧间,给他冲了杯香茶,寻个清越些的曲子,弹箜篌给他听。   作者有话要说:  照这个肥肥的节奏,后天可以开始放结局章=w=   谢谢懵懵哒和梨子酒的地雷呀,么么哒!! 第103章 爱他   初十之后, 谢珽的温柔闲逸彻底结束。   他又得奔波起来了。   昨夜阿嫣宿在外书房里,陪他过了离别前的最后一夜,清晨起来用过早饭, 便给他换衣系带。从前不会摆弄的盔甲, 如今也渐渐熟稔, 她将每一处都细心理好, 而后取了银盔给他戴上。铠甲冷硬,俊眉修目的男人立时便有了威仪之姿,将她按在胸口抱了会儿,提剑而出。   徐曜和侍卫皆已齐备,在书房外整装待发。   一行人健步而去,纵马出城。   这一去, 便又是月余的漫长巡查和布防, 迅速辗转之间,唯有书信相通。   好在数年厉兵秣马,军中无半点纰漏。   谢珽甚为放心, 待回到魏州,已是春色将暮。   而魏津图谋皇位的兵锋,此时已横扫流民扰乱过的山南东西两道, 绕过淮南几处难啃的骨头后, 在京城两三百里之外合兵。永徽帝着慌,将京城内外堪用的人手尽数调出,数万京畿守军与禁军守住最后一道防线,誓死拒敌。   下令勤王的旨意一道道飞出京城,也有许多封递到河东的案头,武氏和贾恂从未理会。倒是宣武节度使梁勋被谢珽和魏津夹在中间,还妄想就中取利, 两头摇摆,墙头草似的烦人。   谢珽没歇两天,亲自率兵南下。   比起陇右的郑獬,梁勋还算有些本事,但碰上谢珽和萧烈各领一路的铁骑雄兵,仍没多少反抗之力。临近的城池陆续被拿下,到四月中旬时,就连节度使府衙所在都被谢珽收入囊中。梁勋不断退守,心知与谢家多年相争,必定讨不到好处,立时投向了魏津。   魏津这会儿却有点进退维谷。   比起河东的常年征战,岭南的战事并不多,失于铁骑交锋的历练。   起兵之初,仗着汹涌高涨的士气和这些年囤积的兵马器械,魏津也曾所向披靡。将朝廷的家底掏过来后,魏津手里军资充裕,招兵买马也极顺手,虽说右路大军碰了点钉子,左路大军却势如破竹,兵马也不断壮大。   到两路合并时,就近能调动的凑起来就有十余万。   这般雄兵,说出来颇为吓人。   可惜其中能征善战的唯有两三万人,其余都是一路招兵买马、收拢残兵凑起来的——魏津声名有限,攻下城池后须留人照看,免得降将忽然反水斩断退路,这般一支支细流分出去,加之激战中折损,跟前能用的精兵就只剩了半数。这些兵马碰上京畿守军,胜算实在不算多。   毕竟,于京城而言这是背水一战。   哪怕永徽帝昏聩无能,禁军积弊甚多,这座京城里也住着无数高门显贵、兵将家眷。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京畿守军和禁军的将士们终要护着城中的家眷和无辜百姓,不会轻易令叛军叩开城关,毁去高门贵户的百年奢豪基业。   两处对峙,打了好些天仍僵持不下。   谢珽不急着凑热闹,先打梁勋。   魏州城里,阿嫣则与武氏照料好王府诸事,免却后顾之忧。因萧烈被调去打梁勋,裴缇如今守在陇右,准备日后与谢珽左右合并围拢京城,谢巍便被派去了边塞,一则巡查防务,再则帮谢珽盯着北梁都城的动静,一旦国主病逝,可就近坐镇,随机应变。   王府遂由婆媳俩和贾恂守着。   军务之事上,阿嫣目下并不太插手,悉由武氏、贾恂和养病的陆恪打理,她在旁帮忙之余,照料后宅诸事。   忙碌中倒也不觉岁月流转。   只是每尝回到春波苑,坐在妆台前、书桌旁、床榻上,男人的眉眼身姿便会忍不住浮上心间。   从前新婚初嫁,谢珽也没少巡查边防、整顿军务,打陇右郑獬的时候,也曾一去数月,脚不沾地。只是彼时她去意未消,竭力克制着不敢放任贪恋心思,就连偶尔窜出的思念也被强抑,只暗自担忧。   如今又逢别离,思念却如潮水蔓延,于慵懒午后、日暮傍晚、安静深夜,猝不及防的漫上心间。   牵挂担忧,尽数付予家书。   松色薄笺送往军中,谢珽浴血征战,每尝于烽烟疲累中瞧见上头秀致的蝇头小楷,便觉疲惫俱消。   闺中娇软婉丽的眉眼藏在心底,是冷硬铠甲下最柔软的所在。让他踏过充斥血腥味的战场时,仍能窥见杀伐之外的稍许明丽——局势危乱,不破不立,惟其扫平昏聩朝堂,方可重建清平盛世。   那个时候,离乱之人方能如河东百姓般安居乐业,娇软如她,方能毫无顾忌的沉浸山水书画。   稚弱孩童与少女老者,亦得安稳庇所。   能无忧无虑地徜徉在烟火红尘,如同他与她牵手走过魏州街市那般,悠闲安乐,肆无忌惮。   那是将士们冒死拼杀的意义。   谢珽摩挲纸上思念,总有温柔浮上眉间,而后在匆忙诸事中,腾出些间隙给她回信。哪怕落笔唯有只言片语,甚至只写“安好勿念”几个字,也可寄托牵挂。   这些书信尽被阿嫣放在枕畔,伴她入眠。   而谢珽的身影,亦常常占据梦境。   起初,梦境都是美好的,近来不知是不是战事渐紧,心中担忧的缘故,阿嫣无端做了两次噩梦。深更半夜从梦里惊醒时,摸着空荡荡的枕畔,脑海里全是谢珽的影子,胸腔里亦咚咚狂跳,令她心中颇为不安。她终归是放心不下,择了个好日子,欲去寺中为他祈福。   谁知还没动身,卢嬷嬷却匆匆跑了进来,面上暗藏几分焦灼。   阿嫣心头骤然一跳,“怎么了?”   “徐典军派了侍卫递信,”卢嬷嬷匆匆走来,嗓子干得厉害,抓起凉茶灌了一口,低声道:“说有要事禀报,请王妃和太妃快点去外书房。”那语气姿态,不用猜都知道是事关谢珽。   阿嫣半点都没敢耽搁,怕露出异样后令府中揣测担忧,只以落了东西要去外书房寻找为由,匆匆赶去。   到得那边,武氏已经到了,连伤势渐愈的陆恪也被抬到厅中。   侍卫掩上门扇,旋即拱手肃容。   “启禀太妃、王妃、陆司马,王爷拿下许州后遭人偷袭,中了毒昏迷不醒。徐典军命卑职匆匆赶来,特地请太妃和王妃示下,当如何医治。”他瞧见阿嫣微变的脸色,忙又补充道:“伤势不重,只是毒物奇诡,周老都没了法子。”   猝不及防的消息,令阿嫣心头骤悬。   武氏却是见惯风浪的,哪怕被这情形勾起了当初谢衮出事时的记忆,却仍竭力镇定,道:“怎么回事?”   侍卫忙将经过道明。   ……   谢珽与萧烈各领一路兵马南下,虽也遇到了梁勋的抵抗,却仍以近乎碾压的实力,将宣武节度使麾下的城池陆续收入囊中。梁勋屡战屡退,躲进许州当缩头乌龟,谢珽乘胜追击,花了两个日夜,攻破城门率兵而入。   梁勋早已逃走,只剩安民之事。   谢珽进城之后直奔州府,欲部署安民防卫之事。   谁知半途中却忽然遭了偷袭。   十几名刺客打扮成百姓,埋伏在道旁的民宅里,先前两军交战时躲得无声无息,却在谢珽入城后以劲弩疾射偷袭。城中初经战事,局面尚且混乱,刚打下城池的兵士们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搜查,这些刺客又藏得隐蔽,更无从察觉。   好在谢珽应变极快。   疾劲的铁箭兜头扑面而来时立即腾挪遮挡,并未令铁箭伤及要害。   随行的徐曜和暗卫亦扑向两侧,将埋伏的人尽数擒拿,连同弩.箭等物也一道缴获,带回去严审。   刺客的身份很快就摸清了,是先前谢砺送给诚王、曾与司裕交手的那一拨。   潜伏偷袭也是受命于陈半千。   当初两人勾结,便是此人居中牵线。谢砺暗送刺客时,也是陈半千在里头斡旋,将他们悄无声息的带到京城。这些人虽受命保护诚王,平素豢养所用的银钱、器物等事,全都由陈半千自告奋勇的打理,诚王也不曾起疑。   后来陈半千密谋劫持阿嫣的事时,知道此行有去无回,便留亲信暗中筹谋,择机将这拨人从诚王身边带走。   彼时魏津谋逆,京城风雨飘摇。   刺客们原就是拿钱办事,加之这几年皆由陈半千的人养着,见魏津的兵锋一路杀向京城,那位诚王自身都难保了,于二月里悄然出了京城。为他们引路的是陈半千的亲信,同样野心勃勃的北梁人,瞧出谢珽必能拿下宣武地界,便谋了这最后一击。   秋后蚂蚱,跳起来也无甚力道。   刺客们很快被拿下,弩.箭也不曾伤及要害,棘手的却是上头用的毒。   ——那是从北梁弄来的。   谢珽身边的周老算是见多识广的,平生所经手的毒和药无数,曾数次将谢珽从危境中拉回。但是对北梁的东西,他却并不精通,哪怕拿到了刺客煨毒的利箭,也只能凭此保住谢珽的性命,若想彻底根除,却难如登天。   徐曜也寻了旁人,都对此束手无策。   那毒的药性颇烈,谢珽虽性命无碍,却时常昏睡,日渐虚弱起来。这般情形,根本不能拖久了。   徐曜无法,忙派他来搬救兵。   阿嫣未料谢砺私心作祟,竟还留了这么大的祸患,满心担忧焦灼,却不能有半点慌乱,只向武氏道:“河东最能解毒的人,自是周老无疑。他既束手无策,恐怕这毒做得十分诡谲,连同药材和配药手法,恐怕都是北梁独有的。不知除了周老,有没有精通北梁毒物的人?”   武氏拧眉思索,一时间并无头绪。   陆恪养了小半年之后,伤势差不多痊愈,只是伤筋动骨后尚且不能多动,只坐在轮椅中,拧眉道:“熟悉北梁药材的人倒也有,不过能耐都有限。咱们跟北梁打了这么些年的仗,边关时时隔绝,很难摸用毒的底细。若有,以周老的性子,也早就找到跟前学个透彻了。”   这话倒是没错,周老这辈子酷嗜此道,闲时将能遇到的毒物都琢磨得透彻,若碰着新鲜的必会去学。   他都没碰见过的毒,一时半刻要找个会解的人来,殊为不易。   陆恪沉吟片刻,神情微露凝重。   “属下自会派人去寻会解北梁毒物的,但也不能只指望这条路。咱们在北梁也有密探,也可试着找找,设法递回来。从前碰见这种事,也有人求于医书古籍。不过咱们那些书周老都翻过了,不知仔细翻找第二遍时,能否有用。”   这么一说,阿嫣倒是想起来了。   “帮我调理身体的曾姑姑,母亲记得的吧?她家的书楼里全都是医书,比太医院的还齐全,早年朝廷强盛时,也藏了许多北梁的秘本,从前听她提起,说都是邪门歪道的毒物,甚少翻看。若请她帮着找,或许也能帮上点忙。”   “此人可靠么?”   “医者仁心,她的品行尽可放心。我让玉露修书进京,就说是我中了此毒,她若能寻到解毒之策,定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如今这局势,若要请她亲自来,须派人护送。”   “这都好说,只要她肯帮忙!”   武氏握住她的手,暗自松了口气。   河东虽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论文墨杂学,却远不能与京城相较。曾媚筠未见毒丸,仅凭阿嫣的脉象便拟了调养的方子,且效用奇佳,足见手段。太医院已是天下众医之首,若她家书楼中当真能寻到线索,对谢珽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这般贤才,自须格外礼遇。   三人又商量片刻,由陆恪安排北梁和河东的事,阿嫣则让玉露代为修书,而后与侍卫带来的脉案、写了毒药性状等事的纸笺一道蜡封起来,派人送往京城。   书信寄出,阿嫣的心也随之飞远。   婆媳俩皆放心不下谢珽,便由陈越护送阿嫣去许州。若曾媚筠当真能帮上忙,阿嫣可就近牵线,哪怕曾家帮不上忙,有阿嫣贴身陪伴照顾谢珽,总要胜于孤身一人、吉凶未卜。   时近端午,暑气渐生。   阿嫣急着去见谢珽,换了身方便赶路的轻薄劲装,在陈越的护送下,戴着帷帽骑马直奔许州。   ……   抵达许州城的那日,端午才过。   州城才经战事,自然没多少佳节氛围。   不过徐曜办事得力,将谢珽昏迷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与两位副将商议了安民守城之策,这会儿已渐渐安定了。   至于这路大军,则在商议后稍作调整,少半在许州城外留守,由副将韩九成率领,半为休整,半为戍卫。大半兵马由副将田冲带走,仍与萧烈分头夹击丧家之犬般的梁勋,等梁勋伏诛之后,便可扑向魏津身后。   谢珽许久没露面,也无人多问。   ——毕竟河东家大业大,谢珽手里的事千头万绪,拿下许州后去别处办事筹谋,司空见惯。   只要徐曜和韩九成不露破绽,便无人多想。   这两人跟随谢珽已久,足可信重。   阿嫣赶到时,老槐掩映的州府外已是井然有序。   侍卫拿令牌带她进了后院住处,徐曜已在屋前等着了。素来精悍的汉子,这阵子为着谢珽身上的毒,熬得眼前泛青形容憔悴,见着她便欲请罪。   阿嫣忙将他浮起,问谢珽如何了。   徐曜一言难尽,只掀帘引路。   刚进门槛,一股药味儿便冲入鼻端,哪怕盛夏时节开了门窗,亦颇浓烈。几个郎中模样的人在侧间商议,周老的头发胡子都熬白了,摆弄着搜罗来的一堆药材,熬出的眼袋极为醒目。而在内室里,两名侍卫站在榻侧伺候起居,谢珽安静昏睡,散发素衣。   瞧清男人眉眼的那一瞬,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阿嫣坐在榻边,握住他的手。   诚如侍卫所说的,谢珽身上并无重伤,若不知药性作祟,她甚至会以为他在安睡。但他分明憔悴了许多,这些日周老想尽办法压着药性,虽未损及谢珽的性命,但连日昏睡后只靠喂进去的汤汁吊命,情状可想而知。连同那只修长的手,都消瘦了许多。   浴血而行的路,从来都危机四伏。   尤其以谢珽身先士卒的性子,征战时负伤几乎是家常便饭,只不过从前她留守在府中从不知情,更不曾陪伴而已。   阿嫣恨过谢砺的自私,恨过陈半千的歹毒,到了谢珽跟前却只剩心疼。   她握着他的手,泪水模糊视线。   侍卫悄然退至帘外,窗口的风徐徐吹进来,拂动他松散的鬓发。   阿嫣伸手捋好,心里万千担忧化为期盼,忍不住俯身吻在他安静昏睡的眉心,祈求逢凶化吉。温热的泪水滴落,打湿他的额头,谢珽像是感觉到了,昏昏沉沉的睁开一条眼缝,瞧见阿嫣近在咫尺却泪水涟涟的脸,竟自虚弱的勾起唇角。   “又做梦了。”   他自言自语般低喃,又要阖上眼睛。   阿嫣怕累着他,没敢多说话,眼角的温热酸楚却愈发泛滥,只能扭头避在旁边,任眼泪扑簌簌落在榻上。连同喉头的哽咽都被吞回去,只剩肩膀轻颤。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谢珽又睁开了眼,素来深邃有神的目光稍有些涣散,却轻捏了捏她的手。   “真是你来了?”他低声问。   阿嫣哽咽着点头,几乎泣不成声,“我来陪着夫君。”   “别哭啊。”谢珽想给她拭泪,却没力气抬手。中毒后的情形,他早已在半昏半醒之间问明白了,此刻身体虽虚弱,脑子却还算清醒。怕她哭坏身子,他的唇角动了动,试图扯出个安慰的笑,“常有的事,死不了。”   说完之后,也不知是毒物侵蚀,还是药效所致,又昏昏睡了过去。   阿嫣死死咬着唇,将眼泪强行逼回。   她不是来哭的,是为照顾他。   不能让谢珽担忧牵挂。   指尖悄然握紧,后面的几天里,她果真没在谢珽跟前掉半滴眼泪。只在谢珽昏迷的间隙里,询问医药,将周老开的药膳和汤药悉心熬好,趁着谢珽醒转的间隙里喂给他喝。也竭力克制担忧,衣不解带的陪在他的身旁,或强颜欢笑,或温言软语,欲令他心绪转好。   这样的陪伴,多少是有效用的。   哪怕周老他们仍未寻到拔除毒物之策,谢珽的气色却比先前好了些许,清醒的间隙也稍稍延长,偶尔还能问事。   阿嫣嘴上不说,暗中却望穿秋水。   直到十日后,曾媚筠终于匆匆赶来许州。   谢家送急信时用的都是快马,京城南边和东侧被魏津围着,北边却与陇右相接,暂且无妨。快马一路疾驰,在阿嫣抵达许州的那日,信就已送到了曾媚筠的手里。曾媚筠没说二话,连着五个日夜待在书楼里,只在困极时小憩片刻。最后,在偏僻角落找到一本书。   那是北梁从搜罗来的,积年落灰,几十年无人翻看,纸页早已变色。   上头所载的毒,却与谢珽身上的极像。   曾媚筠有了线索,又不敢太耽搁,便让人将余下可能用到的北梁医书都装起来,与她同行备用。而后携了最有用的那张,在莫俦的亲自护送下,仓促赶来许州。   初入厅堂,瞧见安然无恙的阿嫣时,满心焦灼的曾媚筠着实愣了半天。   等阿嫣屈膝致歉,说清原委后才松了口气。   遂挽袖入内,先看谢珽的病况。   而后取出满箱医书,与周老他们商议对策,无半分迟疑犹豫。   ——论公,医者以治病为要,谢珽守着边塞是为护百姓无恙,哪怕手段不同,有些信念其实殊途同归。论私,曾媚筠早就听堂兄说过河东的太平气象,亦知谢珽的手腕远胜皇家。这天下终将落入谁手,不言自明,如今更不必理会所谓的叛军之论。   更何况,他还是阿嫣的夫君。   曾媚筠素来疼爱阿嫣,又痴迷于医术,碰上这等棘手的难事,自是全力以赴。   彻夜商谈后,与周老拟了药方。   只是尚有一事未定。   “解毒的方子是书中所载,先前并无人试过,其中有一味药的药性极猛,又是仓促寻来的,分寸很不好拿捏。”日色渐倾,曾媚筠挽着阿嫣坐在僻静角落,神色微肃,“王爷如今的身体你知道,虽然底子仍在,到底昏迷了二十多天,身体很虚弱。用少了不合配伍,压不住另一味的毒性,但若用多了……”   “怕他承受不住么?”   曾媚筠颔首,“此毒诡谲,解药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用的药材也都极罕见,先前并未试过。”   这么说,阿嫣自然就明白了——   “要先试药性吧?”   “确实。从未有过先例,贸然用在王爷身上风险极大。最好找个体弱些的,我先试了药性,才好拿捏分寸。但这些都是毒物,稍有不慎就极易损害身体。”曾媚筠素来以救人为己任,甚少碰这种毒物,寻人试毒的事到底不忍。   阿嫣又怎能让旁人犯险?   更何况,曾姑姑说了最好是体弱些的,才好辨别细微差异,像侍卫们那些身强体健的未必能看出差别。   她斟酌片刻,旋即抬眸勾出浅笑。   “那就我来试吧。”   “这怎么行!”曾媚筠立时否决,“花费重金寻个差不多的,重赏之下或许会有人愿意,只是要多费些时日。你这身体好容易调养过来,何必以身犯险。倘若往后真落下个病根,受苦的是你自己。”   “无妨,我愿意的。”   不高的声音,藏了几分笃定。   夕阳淡金色的光芒笼罩在她的脸上,衬得她容色昳丽,肌肤柔腻。眼角眉梢添了女人的柔婉韵致后,跟记忆里稚嫩天真的模样已迥然不同,而她这副沉静笃定、义无反顾的神情,更是令曾媚筠暗自诧异。   她清楚这孩子的性情,知道替嫁的迫不得已。   也记得阿嫣上次回京的时候,她诊出王府里下毒之事,这孩子不自觉流露的惊恐与畏惧。   她一直以为,阿嫣不会在谢家长留。   却未料……   “我方才还没说清楚,试毒是极凶险的事。”曾媚筠的神色转为郑重,将可能出现的状况都详细说了,道:“谢家那样的门第,步步都是凶险。汾阳王的手腕姿貌确实出挑,能令女子心折,但阿嫣,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若真出了岔子,是一辈子的事。”   “我都知道。”阿嫣脸上沉静如水。   见曾媚筠还想再劝,她握住了姑姑的手,低声道:“王爷中毒之事绝不能张扬,若咱们悬赏重金,邀人试毒,定会惹人揣测,于大局无益。即便找来体弱之人,每个人体质不同,药性见效也不一样。照他们的身子用药,未必稳妥。”   “比起胡乱招来的人,我的身体底子如何、用药后有几分效用,姑姑最清楚不过,也就能知道这药究竟有多少效用。周老又熟知王爷的身体,到时候商议着来治,若能将分寸拿捏得不差毫厘,能更稳妥些。”   “何况,姑姑妙手丹青,我相信即使出了岔子,姑姑也能调理好。”   阿嫣牵出柔软笑意,仿若宽慰。   曾媚筠嗔了她一眼。   “若是你,我自然会竭尽全力来治,但你也不能仗着这点来冒险。毒药进了身体会如何,谁都说不准,哪怕是我也不敢保证。大局的事有男人们考虑,你即便做了王妃,也不该舍身冒险。”   苦口婆心的劝说,却未能动摇阿嫣的态度。   曾媚筠无奈,最后问她,“值得么?”   “你的夫君不是寻常人。他有雄兵铁腕,只要保住性命,登临帝位是迟早的事。帝王之心深不可测,阿嫣,这般冒险值得么?”   值不值得的,阿嫣其实算不清楚。   她只是不想让谢珽有闪失。   一辈子太长,往后如何谁都说不准,但她相信谢珽,相信他抱着她闯过箭雨时,不计生死的爱护之心。   她笑了笑,眉间竟自浮起温柔。   “我愿意为他一试。曾姑姑,在我的心里,他和祖父一样,都是最要紧的人。重于一切。”   声音不高,甚至是云淡风轻的。   曾媚筠却有点怔住了。   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十分清楚先太师在阿嫣心里的分量,重于世间的任何人,甚至包括阿嫣自己。   她没想到阿嫣竟如此看重谢珽,却感觉得到这温柔言语里的深情。   半晌沉默,曾媚筠终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试试。”   但愿这孩子飞蛾扑火、孤注一掷般的感情不被辜负,但愿她的用心、她的期待、她的信任,全都值得。   ……   药性确实极烈。   阿嫣不像谢珽那样身经百毒,在初试的那晚就十分不适。   好在曾媚筠极为谨慎,一点点循序渐进,给了她慢慢适应的时间。伸腕诊脉时,曾媚筠比阿嫣自己还要清楚身体的变化,待两日之后便摸清了底细,而后停了药,一面给谢珽解毒,一面为阿嫣调理。   夫妻俩躺在榻上,各服汤药。   曾媚筠几乎衣不解带,最初的几个日夜时时守在阿嫣身边,生怕出什么岔子。   所幸医术精湛,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   而给谢珽的药亦有惊无险。   五日之后,阿嫣除了脉象仍与寻常迥异,脸上已瞧不出任何异样,气色、胃口、睡眠皆与寻常无异。谢珽则渐渐清醒,体内停留甚久的毒被一点点的拔去,慢慢开始吃饭、下地,问事,脸色也有了好转,偶尔夜间拥睡,还能将阿嫣揉在怀里调戏会儿。   阿嫣怕他担心,下了命令,不许徐曜和周老透露一星半点试药的事。   那两位岂不知谢珽的性子?   若得知王妃冒险试毒,他们却没阻拦,怕是脑袋就要搬家了。偏巧事情是姑侄俩商量好了先斩后奏的,周老和徐曜得知时阿嫣已初试药性,无从挽回,便只能依命瞒着。   言行举止间,却不自觉添了数倍敬重。   几日后,谢珽虽不能领兵,却已能下地走路,拿着剑锻炼恢复。   阿嫣的脉象亦渐趋平稳。   曾媚筠稍稍放心,却仍不敢丢下她,打算在阿嫣身边照看个一年半载,等一切无恙之后再回京城。   前线战事未停,萧烈一路横扫。   原本戍卫在许州的韩九成被谢珽遣去京畿附近,阿嫣不好在乱局中多待,打算启程回魏州。谢珽这月余间不宜太劳累,便命萧烈在诛杀梁勋之后继续南下,为将来包抄魏津做准备。而后与阿嫣一道回魏州,尽早安排裴缇与他合围京城的事。   舍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北梁国主病危,已活不过这个夏天了,事关边塞安危,也须他去定夺。   作者有话要说:  珽哥说“又做梦了”的时候鼻子有点酸呢T^T   打仗期间不方便恋爱,番外里我多写些恋爱日常以及小包子吧=w= 第104章 结局(上)   五月将尽, 小暑初至。   正是窗下风暖人倦,庭前苔绿荫浓的时候,阿嫣和谢珽踏着暮色入城, 将曾媚筠安排在客院中。   武氏虽早就拿到了阿嫣报平安的家书, 却仍为儿子悬心了许久。见谢珽虽瞧着无碍, 实则脚步微有点虚浮, 不似平素健步如飞,到底红了眼眶。   谢珽只好宽慰,“连着征战许久,许是老天爷看不下去,让我歇一阵,为京城一战养精蓄锐。”   姿仪冷硬, 语气却不无调侃。   武氏笑着抹了把眼睛, “你少说好话哄人。魏津和京城耗着,且得耗一阵儿呢。据我盘算,总得到了七月, 他们才能分个胜负,到时候咱们相机行事,有你三叔、萧老将军、裴将军在, 还用你亲自上阵?”   “母亲说得是。”谢珽笑而颔首。   河东雄兵铁骑, 确乎不缺领兵之将。   萧烈、裴缇自不必说,沙场上英勇善战、谋略过人,若单拎出来主掌一方军政,未必就比剑南的周守素逊色。至于梁勋之流,更不值多提。除此而外,三叔谢巍、舅舅武怀贞虽避着嫌,不甚去握兵权, 带兵打仗时却从不含糊。   若非武氏嫁为王妃后,武怀贞有意谦让,免得家族太树大招风,这些年领兵征战下来,功勋定不弱于萧烈。   冲锋陷阵之人,更不胜数。   也是有这些将帅撑着,谢珽才能轻易拿下陇右,横扫宣武地界而无后顾之忧。   哪怕此刻他身体尚未恢复,萧烈也能与韩九成、田冲等人配合,各自披荆斩棘扫清前路,无需他多费心。   谢珽甚觉宽慰,又去看望祖母。   老太妃的身体仍旧病弱,倒像是连遭打击后一蹶不振的模样,哪怕有心肝宝贝秦念月陪着,也不甚见起色。好在多年尊荣养着,且年事不算太高,底子尚且在,纵使懒得动弹从不出门,倒也不至于卧床不起。   谢珽陪坐了会儿,与阿嫣自回住处。   春波苑里一切如旧。   成婚前栽的槭树倒是长得比前繁茂了些,细密秀丽的叶片舒展,阿嫣才想起来,嫁入王府后转眼竟已两年。   而局势心境,也已天差地别。   她陪着谢珽进屋安置,将周老开的药膳单子交给田嬷嬷,仍每日半顿不落的做着,好让谢珽早些恢复。   北梁的消息也在次日呈到谢珽案前。   国主病重,底下亦暗潮汹涌。   长子元昊居于储位,据说这阵子每日都往国主的寝宫跑,生怕储位易替。得宠的第三子元哲不愿坐以待毙,由母妃在病榻前盯着使力之余,也在暗中筹谋宫变。   其中一道铺垫,则与河东有关。   “北梁在京城安插了眼线,咱们在北梁也有点人手,这事彼此心知肚明。元哲想让咱们助他夺位,并许诺免战五年,愿与河东暗中结盟。”   陆恪将消息尽数道明,拿出元哲的信物。   谢珽端然而坐,眸色微凝。   “他想怎么结盟?”   “互换质子。”   历来两国结盟,除了联姻之外,亦以互换质子的方式换取信任。河东跟北梁之间血战累累,那片尸山血海里至今仍有恶鬼夜哭的传闻,自然不可能联姻修好。但打仗并非目的,如今这局势,河东无意图谋北梁之地,厉兵秣马加固边防,终究是为拒地于外,换取一方太平。   免战五年,是休养生息的绝佳时机。   于百姓和兵将皆有益无害。   谢珽自然不愿平白打仗。   但若要互换质子,两国每尝做这种事,多半会挑国君次子,既不影响储位接替,也有足够的分量换来脆弱易碎的暂时信任,免却兵戈战事。而质子到了对方手里,虽说起居会受优待,实则时时被监看,一旦两边翻脸,或是有了异心,质子便会落入危险之中。   ——周希远就是个例子。   换到河东,就得挑谢家颇为要紧的人。   说穿了就是谢琤。   冷沉的目光落在信物上,谢珽随手拿起来,拧眉思索。好半天,才向陆恪道:“互换质子不可行,另寻个结盟的法子。”而后,商量了几条,命陆恪去探。   ……   没过多久,消息传了回来。   元哲虽有夺位之心,却不至于卖国求荣,愿暗中与谢珽结盟,已是能做的极限了。国主时日无多,他也将态度摆得十分明白。   若谢家不肯结盟,他便退出夺嫡,任由元昊继位。届时,在储位筹谋多年的元昊必将趁虚而入,拿战事立威。   若谢家肯,则引为助力斩除太子。   但将外敌引入内斗,终归是引狼入室的事,无异于拱手送谢家一个大便宜。为防河东借机生事,也为安抚臣属,他须以互换质子的方式,令彼此有所忌惮,互不侵犯。   为表诚意,元哲会派最疼爱的长子为质,亦许诺会善待河东之人。   也盼河东掂量利弊,明智抉择。   武氏得知这事也颇为头疼,在碧风堂商量时,神情亦极慎重,“利弊已很清楚。咱们虽不怕打仗,但若北梁当真大军压境,想要首尾兼顾也不容易,一场仗打下来,还不知会搭进去多少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若能避免,自然不宜起兵戈。这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答应为好。”   “可三弟年纪还小。”   “也不小了。”武氏知他虽对谢琤严苛,实则颇疼爱幼弟,忍不住叹了口气,“十七岁了,你在这年纪,早就已独当一面。珽儿——”檐外下着雨,淅淅沥沥,武氏看着袅袅茶烟,声音忽而温和,“若换了你在琤儿的位子,愿不愿去做人质?”   谢珽闻言,神色微顿。   若换了是他,谢珽会毫不犹豫。   北梁与河东之间最好是斗而不破,能保边境安宁即可。八年前那场大战固然换了来颇长久的安宁,付出的代价却实在太重。每个兵将的背后皆有家人,谢珽后来翻看抚恤的名单,想到许多人翘首期盼,却再难看到至亲身影,心中亦如刀割钝痛。   冲锋陷阵时,素来不畏生死。   但若能不起烽烟,以一己之身换得几年安宁,谁不愿一试?   武氏瞧他神色,便知道答案。   “你愿意,琤儿也愿意。咱们既领了戍卫河东的重担,这种事就责无旁贷。当初你领兵报仇是一种历练,如今为了大局,琤儿前往北梁也是种历练。以质子之身住在北梁,哪怕被时时监看,仍能窥见北梁的民风和近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于咱们而言有益无害。”   “此事名为互换质子,其实与奔赴沙场无异,史书上有不少先为质子忍辱负重,后成大器建功立业之人。琤儿到了年纪,历练一番也无妨。”   极沉稳的声音,是她身上一贯的决断。   见谢珽并未反驳,武氏续道:“我这就修书让琤儿——”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响起了嬷嬷的声音。   “太妃,那边的大姑娘来了,说有要紧事求见。”   府里如今就一位姑娘,长房的谢淑。   母子俩俱觉诧异,忙命请入。   仆妇应命,恭敬推门打帘,谢淑一改往常秀致衣裙的打扮,穿了身颇利落的骑马劲装,头发也拿玉簪挽在顶心,抬步进来时,神色极肃。进了侧间,见谢珽母子似在议事,她二话不说,在武氏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跪在地上。   她说出的言语,更令母子诧异。   ……   谢淑是来主动请缨的。   为着和北梁互换质子的事情。   这事虽未对外声张,因关乎长远,府里要紧的几个人都知道,连同老太妃和谢淑也听到了风声。谢淑瞧着懒怠,平素翻看话本连眼睛都瞧坏了,从不花言巧语在长辈跟前卖乖,也甚少习练弓马驰于校场,但她心里其实极有主意。   将门之女,亦有她的风骨与骄傲。   谢砺未出事之前,府里有谢巍兄弟、谢珽兄弟,长房的谢瑾也小有建树,撑起整个河东绰绰有余。   她被遮蔽在树荫下,自可无忧无虑。   如今,一切却已赤裸裸的掀开。   谢砺不止早有一心,在谢瑁心里埋下毒恨的种子,还借谢衮战死、财权疏忽时大肆挪用军资,养了许多刺客。而后勾结诚王、挑唆谢瑁,险些令谢珽命丧元夕。再后来阿嫣被擒往剑南,谢珽在许州遇袭,都是谢砺引来的陈半千所为。   桩桩件件,都在撼动河东根基。   谢淑哪怕不知内情,也清楚她的父亲埋了怎样的祸患,这令她极为难过、愧疚,甚至对父亲暗生鄙弃,想竭力弥补挽回。尤其当谢珽经历两番凶险刺杀,深入剑南冒死救回阿嫣,却半点不曾迁怒与她时,谢淑心里愈发难过。   她很清楚,这是谢珽冷硬外表下的爱护,顾念血缘之亲,才在谢砺做出那等恶行后,对她和嫂嫂、侄儿尊养如旧。   也是因这份顾念,令她更想弥补、报答。   只是闺中力弱,没法像靖宁县主那样领兵征伐,能做的实在有限。   直到出了互换质子的事。   得知这消息后,谢淑连着两夜辗转反侧,彻夜难寐,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来到碧风堂。   ——自请去做质女。   “……所有的利弊和可能遇到的危险,我都已考虑过。”   夏日幽深的侧厅里,劲装少女笔直跪在地上,哪怕武氏亲自去扶也不肯起来,只肃容道:“拿互换人质换来的脆弱信任,自然难以长久,说不准哪天就会翻脸,用兵征伐。我去了北梁,也只能尽力让战事晚些来。或许一两年、或许三四年,不管长短,这都是休养生息的机会。”   “我生在王府,身上有太祖父、祖父的血脉。哪怕比不上姑姑英勇,也该有将门之人的担当。”   “留在河东,我无事可做。”   “但若能去北梁,便可免去一场兵戈,让堂兄能放心地挥兵南下,尽早令天下安稳。届时,边塞自可受益。”   “太妃、王爷。”谢淑抬起头,神情郑重而坚决,“我是请缨出战,还望两位能允我所请!”   掷地有声的言辞,令厅中一瞬安静。   谢珽年少时,也曾顽劣行事逗哭过堂妹,与对表妹无异。后来承袭爵位后忙于军政琐务,内宅的事上甚少留心,只知她跟谢琤情谊极深,与阿嫣也性情相投,旁的事上没太留意。   却未料时日倏忽,幼时哭鼻子的小姑娘长成后,竟会有这般胆气。   惯常冷沉的眸底浮起讶色,他站起了身。   “北梁的事不必担心,有琤儿。”   “我替谢琤去!”谢淑抬头,对上谢珽的眼睛。   她这几年其实甚少跟谢珽说话,因心中畏惧堂兄性情骤变后的冷厉威压,哪怕后来常因阿嫣的缘故来春波苑,也多躲着谢珽,怕他像教训谢琤那样,严苛待她。   此刻,那些小情绪早已无足轻重。   她迎视谢珽,不闪不避,只笃定道:“堂兄既有雄心壮志,就该集中兵马去攻京城,早些还天下太平。至于北边,暂且稳住即可。战场上用人的地方那么多,谢琤留着会用得着。我到了北梁后定会谨慎行事,绝不给府里添乱。”   “不行!不能让你去!”   武氏见她执意不肯起来,只能蹲在身旁,温声劝道:“你在府里,能帮我分担琐事。等局势安定些,还要替你挑个好人家,往后安生过日子呢,我瞧那徐公子就很好。北梁那地方,去了总要担惊受怕,不得安宁。我和阿嫣,还有你祖母、嫂嫂、侄儿们,都舍不得你。”   “别逞强了,让琤儿去吧,快起来。”   极为温柔的言语,如暖流漫过。   谢淑却仍未动,“太妃的慈爱之心,侄女都知道。我今日来请缨,是有两重缘故。”   “第一重,我是谢家女儿,即便不及姑姑英勇善战,亦有先祖流的血性,愿为河东百姓出征。”   “第二重是为了我父亲。”她眸色稍黯,声音亦低了些许,“他做的那些事,有负河东兵将,更对不起战死之人。我若不能做些什么来弥补,这辈子都会愧疚不安,受尽煎熬,不能见人。唯有替父赎罪,才能稍得消解。”   “太妃、王爷,谢淑愿请缨前往北梁,追随祖父、伯父、姑姑的英豪之举,万死不辞!”   “还望两位允准!”   她俯身叩首,额头在青砖地上触出轻响。   武氏心疼极了,虽明白她心中煎熬,却仍不舍得她去受苦,仍试图劝说。   谢淑却早已下定决心。   知道母子俩不会轻易答应,她将心思说明白后,转身去了祠堂,在祖先牌位跟前跪了三天三夜。   所有人苦口劝说,她皆无动于衷。   谢珽数次过去,都能看到少女笔直跪在祠堂,背影秀弱却坚毅,哪怕累极也没半分松懈。而她的视线落处,是靖宁县主的牌位——伤心和离、战死沙场后,靖宁县主的尸骨牌位与谢衮等人一道埋葬,亦供奉在王府祠堂中。   那是整个河东地界最耀眼的女将。   红妆烈烈,为众人所钦敬。   秦念月是她的亲骨肉,却丝毫没半点亡母的骨气襟怀,而谢淑闷声不响,心里却有最坚毅骄傲的念头。   谢珽静视良久,最终点了头。   ……   北梁国主病重,谢珽答应之后,暗中互换质子结盟之事立时安排了下去。   当天夜里,徐秉均驰回魏州。   是阿嫣给的口信。   长在太师府那样的书香门第,出阁之前,阿嫣对武将之家实在知之甚少,甚至畏惧争杀之事。   直到嫁来魏州,听闻靖宁县主的英豪事迹、瞧着武氏的决断担当,才知身为女子,原来也能有那样的气魄和建树。而谢淑虽闷声不响,每尝言语说起时,对于战死的姑姑时总有崇敬之心,亦不无将门之女的傲气,只是甚少表露。   如今请缨北上,必是心意已决。   那于谢淑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浴火重生。   ——抛去父亲功勋的庇护,亦抛开父亲过失的阴影,凭她的胆气寻回将门之女的骄傲,无需再愧疚、煎熬。   没有理由不去成全。   哪怕谁都舍不得,在谢淑的执意恳请下答应是迟早的事。   阿嫣最清楚小姑子的心思,更不知这趟去了北梁,何时才能回来,便寻了个由头,请谢珽将徐秉均调回。   彼时正逢动身前夜,谢淑孤身前往校场。   昔日嬉游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她还是王府里不甚起眼却无忧无虑的闺中千金,打着谢琤的旗号跑来校场,想看到的却只有清逸少年。绿杨陌上微风徐徐,她看过他泼墨时的风雅文采,看过他弯弓时的少年意气,曾令他心甘情愿的输给她许多画作,绣为裙衫,也曾与他林中射猎,情愫暗生。   他们的相遇平平无奇。   但每一次相处,都被深藏在心底。   徐秉均的父亲突然来魏州时,谢淑便猜到了来意。没有人知道,那些夜晚里她有多激动期待,盼着双亲能答允此事,往后再不必遮掩着,或拿谢琤当掩饰。可惜,事情尚未提起,她的父亲便从云端跌进了淤泥。   那段时间,谁都没心思理会婚事。   徐叔叔亦只能暂且返京。   兵马调走后,校场上有些空荡,夏夜里凉风正宜,徐淑也不掌灯,只在月下独坐着慢喝一囊清酒。   视线里,忽然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淑独自出门时,阿嫣便猜到了她的去处,因不便去打搅她回味心事,便让管事在城外等着,一旦看到徐秉均,便让他去寻谢淑,免得错过此夜,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徐秉均得知后,几乎无需多想,便猜到了谢淑可能的去处,策马赶去。   此刻夜风徐徐,拂动树梢。   姿容清俊的少年一路疾驰,满身风尘仆仆,瞧见独坐的谢淑后立即丢开缰绳,翻身下马三两步就跑到了谢淑跟前。   清夜里,两道泪水自谢淑眼中滑落。   她拾起旁边的酒囊递给他,脸上竭力勾出笑意,“明天我就要走了,你是来送我的吗?”   “你要去北梁?”   徐秉均已从管事口中得知了大约情形,却不知事情始末,疾驰时虽不费力,却因胸腔狂跳,无端有些气喘。接过谢淑递来的酒囊,他当即仰头灌了一口,素来清隽文雅的脸上,已尽是焦灼之色,“为何突然要去北梁?”   “为了往后走路时,能昂首挺胸。”   “为了河东少些无辜的牺牲。”   谢淑眼底仍有泪水,唇边的笑却凝得坚毅,坐回两人常坐的那方青石,拍了拍旁边,让他也过来。   而后,徐徐道明缘由。   月移影动,夜色渐深,放心不下的侍卫赶来寻找,瞧见并肩而坐的身姿时却没敢来打搅,只远远站着。   后来子夜风冷,徐秉均脱了外裳给她披着,谢淑也没推辞,轻轻拿指尖笼紧。相识这么久,连彼此的心意都已窥明,真正的触碰却只有少年男女的含羞试探,连窗纸都未曾捅破。   披在身上的这件外裳,应是最熨帖的接触了,少年的暖意披在肩头,几如怀抱。   谢淑舍不得,偏头问他,“衣裳送我吧?”   “好,北梁天冷,要多加衣。”   谢淑点了点头,“今夜一别之后,相逢大约是遥遥无期。”她喉头微哽,心里有好些话想跟他说。说她初见时的惊艳,思念时的欢喜,决定去北梁时的不舍与愧疚……却又觉得月色匆匆,两人相识一场,既是前路未卜,不该说伤心扫兴的。   但心底里,却仍在期盼一个答案。   她看向身侧少年,正对上他的目光。   “再怎么遥遥无期,也总会有重逢的时候。”徐秉均明白谢淑这般决定背后的苦心,亦知她此刻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杀伐中磨去少年稚弱,此刻神情已是沙场男儿的坚定,将那酒囊抬起时,声音亦如承诺,“我会等你。”   “等京城大局一定,我就自请去边关,片刻不离。”   “到你回来,就能第一个迎接你。”   而后,不论两家父母会否允诺,都握着她的手带回京城,再不会如先前般克制收敛,等什么父母点头、媒妁聘娶。   少年红了眼眶,想早些撑起天地。   谢淑亦红着眼睛笑了笑,拿酒囊与他轻碰,“好,说定了。”   ……   徐秉均与谢淑的相会与别离,阿嫣除了告诉谢珽之外,并没跟旁人提起。   亦如同少年男女深藏的心事。   少有人知,却印在骨髓。   只待有朝一日,局势渐稳各自长成时,角落里的幼苗亦可悄然抽条,开花结果。   而对整个河东而言,如今最要紧的仍是拿下京城。   梁勋早已被谢珽打成了丧家之犬,在东躲西藏一阵后,终于死在萧烈手中。整个宣武地界都被谢珽收入囊中,而这间隙里,魏津亦拼尽力气攻破京畿东侧的防守,剑锋直指帝王所在的京城,想抢先攻破城池,夺得玉玺。   谢珽在伤势稍愈后便去了陇右地界,此时正与裴缇引兵向南,围向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中和下,都是大肥章嗷嗷=w=   谢谢梨子酒的地雷呀,么么!! 第105章 结局(中)   帝王居所如今已成一座孤城。   这日傍晚时分, 身披道袍的谢巍成功混入城中,与潜藏甚久的莫俦接上头,直奔绿柳掩映的太师府楚家。   魏津攻破京畿防守, 大军直逼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开, 激战在即, 京城终要面对一场混乱。   帝王无处可退, 困守皇宫,太子与诚王早就慌了手脚。吉甫之辈自知为非作歹多年,勾得民怨沸腾,城破后必定会沦为阶下之囚,再无荣华富贵可言,日无多朝不保夕之下, 正削破了脑袋找退路。   高门贵户中, 有人抱残守缺,觉得魏津谢珽是乱臣贼子,要毁去在京城积攒了百年的根基, 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亦有人心怀百姓,觉得皇家庸懦式微、朝中积弊深重,天下易主是唯一的破局之路, 明知荣华将去, 却仍泰然处之。   暑热未褪,树梢噪鸣的蝉声里,再无往年设宴消暑、绫罗华彩的闲情逸致,各处皆自顾不暇。   太师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因着阿嫣的关系,楚家在京城的地位十分微妙。   先前谢珽斩除郑獬,夺走陇右,便有人斥为狼子野心。这回京城困守, 永徽帝的勤王令一道道送去,谢家却无动于衷,反而默不作声的回禀攻克宣武,将梁勋的地盘尽数吞走,在许多人看来,与魏津无异,都是乱臣贼子。   为此,有人进谏欲挟持楚家,以王妃的血脉至亲胁迫谢珽来救驾,至不济,也得按兵不动,莫令局面更乱。   永徽帝却怎么敢?   京畿与魏津对峙时,谢珽在陇右的兵马始终没动,并未从北侧夹击,借地缘之利来抢京城。讨伐梁勋之后,有一路大军绕向魏津身后,并未直逼京城。因剑南坐视不理、山南两道都被魏津收入囊中,永徽帝早已孤立无援,退路尽断。   若在此时挟持了楚家的人,未必能要挟到谢珽,相反,一旦激怒河东,那是招着手让谢珽来打他。   永徽帝岂能引火烧身?   何况,虽然知道谢珽不是善茬,但落入求靠无门的窘境后,永徽帝仍存了一丝希冀,盼谢珽能如上回帮忙平乱一般,帮他将魏津击败。届时,哪怕将宣武、陇右,甚至淮南等地尽数给了谢家,他这皇帝仍能有半壁江山,好过命丧贼寇之手。   至于谢家,有北梁在边塞虎视眈眈,未必能腾出手图谋整个天下,置河东百姓于不顾,或许愿意共分天下。   永徽帝暗存期盼,迟疑不决。   太师府也在这夹缝里安稳无事的拖到了如今。   但不能总拖下去。   哪怕永徽帝性情庸弱,魏津却是个狠的,一旦攻入京城,斩杀皇室之余,定也不会放过与谢珽结姻的楚家。   毕竟是阿嫣的血亲,谢珽焉能不管?   因地位微妙,太师府外有无数双眼睛打量,谢巍仗着京城里没几个人认得他,以仰慕先太师书画,欲往书楼瞻仰遗作为由登门造访,披了身道袍飘然进府。而后与楚元恭商议,让他今晚子时带吴氏、楚宸等人出府,后半夜安排楚老夫人等旁的家眷离开。   届时,府邸外自有莫俦的人接应。   楚元恭应了,千恩万谢。   谢巍遂辞别而出,仍以道士装扮去拜见徐太傅。   太傅府里,徐元娥正与祖父修书。   战事搅得京城内外天翻地覆,因徐太傅与阿嫣交情甚笃,加之徐秉均身在河东军中,太傅府邸和楚家一样站在风口浪尖。永徽帝先前还曾亲临此处,欲请徐太傅牵线,说动谢珽出兵剿灭魏津之乱,徐太傅只说年事已高,口舌渐拙,怕是无能为力。   永徽帝不死心,逼着他修书于谢珽。   徐太傅与他虽有过师徒之谊,却也在越来越深的失望中消磨得所剩无几,碍着阖府性命,写了一封递去。   可想而知,书信寄去后石沉大海。   永徽帝没了法子,只能作罢。   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定在徐家门口,徐太傅安之若素,只管带着徐元娥呆在书楼里,命仆从将些要紧的书籍暂且封起来藏进地窖,免得魏津打进城后书楼遭殃。初秋晒热的天气里,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徐元娥将锦绣袖口挽起来,露出两只白生生的胳膊,正指挥装箱。   里头徐太傅听得有人拜访,瞧清上头的徽记后,猜到了那道士的来路,忙命请进来。   谢巍大步而入,在书楼前跟徐元娥撞上。   阳光炙热,少女脸上汗涔涔的,打湿鬓边的碎发。在庭院里认真清点着箱中的书籍,仿佛外面的兵荒马乱与她无关,只在听见脚步声后瞥了眼不速之客。待看清男人的那张脸,她愣了愣,觉得眉眼有些似曾相识,稍加思索,就想起来了——   “是你?”微诧的声音,甚是悦耳。   谢巍没想到她记性竟这么好,脚步稍顿,含笑拱了拱手,“徐姑娘真是好记性!”   “你那顶斗笠还在祖父的别苑挂着呢。”徐元娥记得那时他打扮成剑客,磊落飒爽,此刻瞧见这身道袍,又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清逸姿态,心里觉得有趣,不免多瞧两眼。又引他进了书楼,没瞧见被林立书柜挡着的祖父,便微抬声音道:“祖父,人到了!”   “来了来了!”   徐太傅虽身在高位,实则性情平易,这会儿忙着摆弄书,也没空将人请进客厅,只搓了搓手迎过来,道:“赶着往外搬书,就没往厅里迎,失礼了。咱们就到隔壁坐会儿,喝杯茶吧,这边请。”说着话,往平素翻书用的梢间走。   进去后亲自斟茶,问他身份。   谢巍躬身拱手,姿态客气,“汾阳王府,谢巍。”   这名字有点耳熟。   祖孙俩迅速换了个眼神,徐太傅面露诧色,徐元娥比他还要惊讶,“你是三叔?阿嫣说的三叔?”   能文能武,潇洒通达的三叔!   徐元娥记得阿嫣曾在书信中提过一句,说婆家三叔名叫谢巍,精通音律耳朵刁钻,品评她弹奏的箜篌时极有见底,令徐元娥甚是好奇。后来阿嫣回京,她还多问了几句,知道这位三叔是个妙人,闲时诗酒听琴,潇洒如闲云野鹤,领兵时亦能雷厉风行,战无不克。   却原来竟是他!   少女眸中尽是惊诧,徐太傅却是持重的,未料谢珽竟会让三叔亲至,忙请入座。   谢巍遂道明来意,说因阿嫣的缘故,楚家和徐家树大招风,被永徽帝和魏津双双盯着,激战中恐会落入险境,伤及性命。故让他先潜入城中,安排家眷趁夜离开,藏在谢家准备好的屋宇中,躲避兵锋。除了徐元娥祖孙,徐家旁人若愿意躲避,也可在今夜同去。   毕竟,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圣明天子,吉甫专权祸乱,太傅之尊也名存实亡,与皇帝的情分渐断,无需困于虚名。   而战乱之后,典籍治学等事仍需徐太傅这等大儒操心,合该保全性命。   徐太傅沉吟许久,不愿因自身而拖累子孙,起身称谢。   而后去问府中旁人之意。   上回谢珽陪阿嫣去徐家的城外别苑时,徐太傅曾与他谈过一回,知道后生可畏,远超同侪,早就与家人言明。如今京城危悬,谢珽肯抛却成见出手相助,予徐家几分庇护,必是看了阿嫣的面子,徐家原就有意促成徐秉均和谢淑的婚事,哪有不愿意的?   遂紧赶着藏好书籍,夜里悄然出府。   莫俦在魏津称帝自立时就已回到了京城,这些天将楚家、徐家府邸外都有谁盯着,何时严密何时疏漏等事,探得清清楚楚。趁着激战前兵荒马乱的夜色将人带到隐蔽处藏起来,神不知鬼不觉。   翌日傍晚,魏津兵临城下。   ……   禁军和京畿早已溃败,精锐亦在对峙中耗尽,守城的兵马哪怕殊死搏斗,在大势已去时也没能撑太久。   三日后城门被破,满地狼藉。   魏津引兵长驱直入,奔着皇宫就杀了过去。   禁军原就疲弱,留在皇宫里的也只剩些残兵败卒,宫人们在听闻京城被围时就已设法逃窜保命,这会儿已没剩多少。仅存的希望彻底破灭,永徽帝自知再无生机,孤身站在含元殿之前,望着自幼长大的巍峨宫城,只觉秋风萧瑟。   随后被魏津一箭射死。   魏津则引兵入殿,搜到玉玺之后,将皇后、太子、贵妃、诚王、信王之流尽数诛杀。   反正他早已称帝自立,反贼的名号扬遍天下,没打算拿这庸碌无能的狗皇帝做文章,斩草除根还能免去后患。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吉甫之流早已藏得无影无踪,满城百姓各自闭门掩户,在杀伐声里胆战心惊。   好在魏津与先前作乱的流民不同。他是武将出身,当了许多年的岭南节度使,于军纪上十分看重。且他虽占得先机拿下京城,外头却还有谢珽的铁骑从陇右压来,不日就能临于城下。恶战在所难免,这种时候百姓便是守城的依托,魏津哪敢放肆?   进城之初,他就已下了命令,不许兵将滋扰百姓,只需捉住那些要紧人物即可。   兵将们还算听话,都没敢乱来。   拿下皇宫后,魏津没敢太高兴,迅速休整兵马布防城池。   百余里外,谢珽亲率铁骑压向京城北侧。   萧烈在灭了梁勋之后,分兵两路,一路绕到魏津背后断其的退路,另一路则折道向西。此时,已然与谢珽事先布下的韩九成、田冲等人合力,领着强兵壮马,将京城东侧收入囊中,守住门户。裴缇在陇右盘桓许久,仗着剑南早已归服不敢擅动,自凤州携重兵而来,将京城西线守得密不透风。   这都是河东的梁柱,战功赫赫。   如今三路合围,只将京城的南门留给魏津,攻城号角吹响时,铁骑直如黑云压来。   魏津既已夺得玉玺,焉能撒手?   岭南与河东可算一南一北遥遥相望,中间夹着好几位节度使,此前除了彼此谋算之外从未当面交过手。   河东的战绩无需多言,谢珽先是横扫陇右,后又拿下宣武,铁蹄过处所向披靡。魏津固然不及他名闻四海,却也是雄踞一方的老将,多年筹谋费尽心血,这回虽在淮南碰了钉子,在山南两道却势如破竹,后又抢先攻克京城,夺得玉玺,尝到了入住皇宫的滋味。   魏津年已五旬,自忖也算战功赫赫。   想着谢珽虽有善战之名,到底年才弱冠,后辈晚生不足为惧。且他占着守城之利,麾下兵将又因刚拿下京城,士气十分高涨,断无战败之理。只消死守城池,仗着南边源源不断的补给,撑他三个月不是问题。届时北梁闻风而动,谢珽首尾难顾,京城之围自然能解。   他这皇位,亦可由此坐稳。   魏津存了必胜之心,到谢珽所在的北门亲自督战,重甲在身威风凛凛。   却未料,别说三个月,他连三天都没撑到。   先前魏津攻打京城时用了三天三夜,几乎耗尽全力才将城门攻破。那还是仗着禁军已然溃散,京城人人自危,守城的只剩残兵败将、士气低迷。彼时魏津觉得,京城这等墙高楼坚,若换成他麾下的精锐来守,定能坚固万倍。   且大捷后经了休整,他的大军士气高涨、以逸待劳,定能拦住谢珽。   直到真跟谢珽交了手,他才明白,京城那些个残兵败将,跟河东的兵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他的兵将,在这支横扫陇右宣武的铁骑面前,也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京城里还混进了奸细。   里应外合、三面夹击,雷霆之势般压来。   魏津自称帝后,这一路频奏凯歌,虽也有难克之城,却也甚少吃败仗。直到今日,被谢珽、萧烈和裴缇三路大军夹在中间时,他才明白何谓实力悬殊,何谓将边塞守成铜墙铁壁的雄兵烈马。   号角吹响后不过一个日夜,守城的兵马就已从最初的斗志高昂,变成了后来的捉襟见肘。   到第二日,愈发举步维艰。   形势迅速逆转,城门被谢珽攻破时,魏津仰天长叹,自知已无力回天,忽而转身纵马驰回皇宫。   宫廷空荡,激战后尚未清扫。   他骑着马长驱直入,才刚坐回含元殿那把得之不易的皇帝宝座,就见宫门口谢珽纵马追来。   他闭上了眼睛。   从生出谋逆篡位之心,到打下京城夺得玉玺,登基为帝、入主京城的梦,他已做了太久太久。   到头来,却只坐了这么几日。   殿宇高阔深宏,廊柱陈设无不威仪,魏津浑身是血的坐在御座,看到谢珽在殿前翻身下马,拾级而上。秋日的刺目阳光照在他的铠甲,年轻的男人英姿魁伟,黑沉沉的细甲上映照着血色,生了副俊眉修目,整个人却极冷硬,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威仪狠厉。   他健步入殿,剑上血迹犹在。   而在殿门之外,河东的将士已如潮涌来,将魏津独自围在巍峨殿宇。   魏津自知在劫难逃,恨恨骂了句奸贼。   谢珽眸色冷沉,只抬步近前。   他知道这奸贼是何意。   不过是魏津不甘心,抢着先机进了京城夺得玉玺,事败后又觉得河东是故意等他扫平京城,横刀来夺战果。   这些都不重要。   谢珽抬目环视整座殿宇,看到那方象征巍峨皇权的玉玺端正摆放在案上。满殿凌乱,血迹遍布,唯有这方玉玺擦得干干净净,连同锦盒都是新换的,想必被魏津珍而重之。   在他目光扫过时,魏津抱起了锦盒。   谢珽岿然站在御案前,脑海里不知怎的浮起了八年前父亲战死的场景,连同之后激战的尸山枯骨、血流成河,亦无端浮现。那场阴毒谋算,出自吉甫的挑唆、永徽帝的猜忌,而最初挑起火苗的,是眼前素未谋面的魏津。   他的眼底浮起了讽笑。   “故意晚到一步,只是让你知道,哪怕得了玉玺,你也不配坐在这里。”谢珽冷声道。   ……   魏津一死,部将或死或降,迅速溃散。   而皇室之人已尽被诛杀。   永徽帝被丢在了后宫一座偏僻宫殿,许多天了都无人问津,暑热的天气里几乎发臭。谢珽只冷冷扫了一眼,便让人重新清理皇宫,随即抚民安城,监国摄政,烦劳谢巍亲自北上,去接阿嫣武氏等人进京,亦代他将戍卫河东之事交给武怀贞。   半月之后,阿嫣抵达京城。   车队浩浩荡荡,在重兵护卫之下一路都风平浪静、畅行无阻。   最前面是武氏、阿嫣和谢奕母子。   往后些,是贾恂等股肱之人。   至于老太妃,因她这大半年身体都不太好,寻常连府门都不出,怕受不住千里迢迢的车马劳顿,仍留在魏州安养。二房的谢瑾夫妇带着孩子守在身边,与早就出阁秦念月一道,陪着老太妃安享天年。   仆从之中,愿意进京的也多带了来。   卢嬷嬷、玉露等人自不消说。   华盖香车入城时,京城里的秩序已陆续恢复,哪怕皇宫仍旧空置,朝臣们亦各怀心思,在连着半月的宵禁、巡查之后,城中却已消停下来。民宅附近的店铺摊贩悄然开张,朱雀长街虽仍戒严,两侧却已不是激战之初的狼藉。   阿嫣仍被送到了随园。   这地方原是信王在做东家,靠着高门贵户的捧场,成了京城里一等一的富贵所在。魏津兵临京城时,高门贵户各自惶惶不安,满城生意凋敝,这地方已迅速空荡冷清,等谢珽打进来时几乎已是一座空园。   遂拿来当栖身之处。   巳时将尽,随园外侍卫站得严整,懂事些的高官已然摆出了态度,哪怕谢珽未提登基称帝之事,也知这皇权迟早落在他手里,极乖觉地来随园禀报请示,井然有序。至于那些尚未归服的,谢珽也不急着收拾,只让人将藏匿的吉甫之流押着,待手里的事理清,各方态度尽明,便可决断处置。   徐曜仍极忙碌,陀螺似的奔波来去,将阿嫣、武氏安顿好之后,又命人摆饭,去请谢珽一道来用饭。   谢珽遂抛开公事,许自己半日清闲。   ——自打进了京城,他这些天几乎都是连轴转,都没怎么休息过。   如今总得喘口气。   午饭十分丰盛,在敞厅里摆了两桌。   除了王府众人之外,亦有随同入京的贾恂等人,谢珽一时半刻无从设宴,正好借这顿饭的时机,布置些事。   饭毕,各自应命而去。   谢珽终于能松口气,揽着阿嫣往住处走。   仍是上回进京时住的那几间,里头陈设都没怎么变,只不过如今并无书房,谢珽的许多机要之件都放在这里,院落周遭戍卫极为严密。先前在书房伺候的孙嬷嬷等人刚来京城,这些天屋里都是谢珽住着,最多让徐曜和侍卫进来随便收拾几下,外头东西堆得多乱,可想而知。   阿嫣看得连连摇头,“夫君在外打仗时,营帐中总是这么乱么?就这么乱摆着,也不怕丢了找不到。”   “都是杂物,要紧的都收起来了。”   谢珽随口说着,反手阖上门扇,没多瞟那些书信卷宗半眼,只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发兵之后,夫妻俩便聚少离多。   先前他在许州受伤,虽说要回魏州休养,实则也没安生两日,在谢淑离开后没多久,便又被公事催逼着去了陇右。之后两地相隔,战事烽火连连,转眼就已是秋末九月。遣谢巍北上护送,选了随园下榻之后,每尝繁忙中稍得空暇,他的脑海中,便会立时浮现她的身影。   数年筹谋,一朝功成,哪怕沉稳老练如谢珽,其实也有些迫不及待,想与她分享这份喜悦。更想将她抱进怀里,在她长大的地方,重整破碎河山。   但他必须按捺。   半个月的时光看似转眼即过,在闭眼小憩的思念中,却又分外漫长。   如今她总算来了。   红妆绣裙袅娜绰约,眉眼婉转噙了淡笑,亦有他惦记许久的柔软馨香。   方才饭间人多眼杂,谢珽有许多事要交代,除了余光忍不住瞟过去,几乎没怎么与她多说话。此刻关上门扇,却可尽情肆意。谢珽收紧了怀抱,嗅她发髻间的淡淡香气,只觉连日的疲惫尽数消却,温柔之乡足可慰怀。   阿嫣贴在他的胸前,听到里头有力而凌乱的心跳,仰起脸时,唇边笑意更深。   “前天晚上,我梦到夫君了。”   “梦里我已经到了京城,不知要跟夫君去哪里,反正心里很高兴,总觉得迫不及待。”   “醒来的时候,恨不得插翅飞来。”   “如今总算是到了。”她低声说着,踮起脚尖吻在他颌下淡青的胡茬,眸底浮起温柔,“夫君都好么?我听徐典军说,这阵子事情千头万绪的事情压过来,夫君已好几天没好生睡觉了。瞧,眼圈儿都有点泛青。”   她抬手去抚他疲惫的眉眼,满是心疼。   谢珽任由她摩挲,笑说无妨。   窗外秋风悄然轻过,梭梭摇动细密竹叶,两人最初是在说近况的,待担忧记挂消却,不知怎的就吻在了一处。   从门口到床榻,谢珽最初还颇克制,待唇舌纠缠时勾起积压许久的思念,力道便立时加重。衣裳几乎是被撕裂了丢开,阿嫣被他抱过去困在榻上,唇舌毫无节制的攫取中,肆意欢好是自然而然的事,像是要将久别间的缠绵尽数讨来。大半个后晌,阿嫣被他翻来覆去,恣意索取。   直到后来累了,相拥睡去。   醒来的时候帘帐昏昏,周遭天光朦胧,也不知是何时。屋里静悄悄的,唯有不远处锦屏上合欢春暖,玉鼎间淡烟袅袅,近处芙蓉帐秀软垂落,遮断天光。   谢珽连日疲惫,尚未醒来。   阿嫣倒是睡醒了,哪怕身体懒怠不想动弹,脑袋里却是清醒的。在谢珽怀里贴了会儿,瞧着阔别甚久的眉目怀抱,见他熟睡中眉头微蹙似要翻身,便轻轻挪开,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床帐间气息靡靡,她怕吵醒谢珽,并未下榻去擦洗,见床头胡乱扔着些书信文书,随手取了来瞧。   书信内容甚杂,什么都有。   上头写的东西虽然都关乎朝堂,却也不算至关紧要,难怪被谢珽胡乱丢在此处。   阿嫣随手又翻了一张。   竟是云南节度使递来的书信。   这般人物颇为要紧,原本不该丢在此处的。   阿嫣暗诧,细瞧内容,上头除了些冠冕堂皇之辞,竟还写了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说谢珽驻守边塞,战功赫赫,如今能够打进京城也是意料之中。听闻谢珽身边除了王妃之外再无妾侍,云南节度使愿以嫡女许配为侧妃,成两姓之好。   若谢珽答应,则云南愿臣服归顺,奉为帝王之尊。   若不愿意答应呢?   上头没说。   但以目下的情势来看,谢珽虽占据了京城,也稳住了剑南、河西两位节度使,京城以南的地界却仍未收入囊中。别处都还好说,但凡魏津横扫过的地方,谢珽多半都能拿下,云南却是个偏远之地,想要令其臣服,将军政大权尽数收回,怕是要费些力气的。   那位提出联姻,欲以嫡女许配为侧室,必是想在谢珽登基后谋个贵妃的位子,为往后铺个退路。   倒还真是抛出了个省事的捷径。   可惜找错了人。   这封书信若交给魏津,那位或许很乐意联手,省下力气免得捉襟见肘,但对于谢珽……阿嫣瞥向身侧熟睡的男人,却见他不知他是何时醒过来的,修眉之下双眸炯炯,正觑着她,“在看什么?”   “云南递来的书信。”   阿嫣并未避讳,将那书信轻飘飘丢开,就着半躺的姿势滑回他的怀里。瞧他经了数月征战后,袒出的腰腹似比先前更结实劲瘦了些,不由摩挲着试试手感,口中漫不经心地道:“瞧着是个很不错的提议,夫君怎么就丢开了。”   “你觉得不错?”谢珽眸色稍深。   “算来也是条捷径呀。”   阿嫣忽而翻身,趴在了他的胸口,掰着指头帮他盘算,“夫君想,云南虽不似剑南那么麻烦,却也是个难啃的骨头。若要派兵强行去平定,千里迢迢的,钱粮兵马都极麻烦。若是应了呢,既能白捡个助力,还能免去一场战事,不是两全其美么?”   她说得煞有介事,仿佛真在为他考虑。   谢珽闻言却轻咬了咬牙,“你真觉得不错?”   阿嫣浅笑未语。   这两个好处听起来确实诱人,不过成婚甚久,她也清楚谢珽的性情,绝不是投机取巧的人。这回若答允联姻换得助力,将来便不好翻脸,等到要收回云南的军政大权时,争斗仍无可避免。谢珽从来都是刮骨疗毒的性子,既要以铁骑踏平天下,定是要四方归服,不给日后留祸患的。   不过心里再清楚,都不及他亲口说出来让人踏实。   感情之中,甜言蜜语谁都爱听。   阿嫣也不例外。   她趴在谢珽胸膛,手指不知何时摩挲到了他喉结,无辜撩拨之间,故意蹙眉道:“难道夫君不想么?”   这话几乎是明知故问!   谢珽素来洞察,哪能瞧不出她的故作认真?   腰腹喉结都被点了簇簇火苗,在睡醒后勾得人蠢蠢欲动。他瞧着她这样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恨得牙痒痒,猛地翻了个身,将怀里故意撩拨的人儿压在怀里,俯身逼近时,眸底亦藏了暗涌,“若答应联姻,就得娶那个女人!”   “那不是正好么?”阿嫣唇边勾起顽皮的笑,语气近乎调侃,“记得夫君曾经说过,我这人空有皮囊,跟夫君所求的相去甚远,随便养着就行,往后要另安排去处的。如今已没人压着夫君了,更不必忌惮赐婚的圣旨,不如就写封和离书……”   她没往下说,眸底的揶揄却几乎要溢出来。   谢珽哪能不记得这几句话?   当时成婚日浅,他囿于昔日的仇恨,亦藏了几分刚愎自负,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想过会有今日。更没想到,这番话竟会被她听去。   难怪,难怪她从前存有离去之心。   原来她早就听到了,却始终藏着没说,活生生将他的笑话看到了今日。   这小狐狸!   谢珽眸色骤紧,搂紧了怀里的纤细腰肢,几乎咬牙切齿。   “再提和离二字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女鹅是最棒的!   谢谢杨阿毛减肥在路上的地雷呀,么么! 第106章 结局(下)   罗帏绣幕, 雾鬟蝉鬓。   怀里的人温柔娇软,明眸流盼间尽是揶揄的笑,听到他的咬牙威胁也不怕, 妩媚眼角反而挑出几分得意。   谢珽俯首, 狠狠啄她的唇, “往后不许再提!”   “唔。”阿嫣蹙眉, 有点不满。   折腾了半个后晌后才睡醒,她这会儿鬓发半松,衣衫俱落,原就十分慵懒,长睫微垂时,脸上竟自露出稍许委屈来, 小声地提醒道:“可当初是你这样说的呀。”   谢珽简直拿她没办法。   脸上有点烧得慌, 他生平头回被个小姑娘问得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能厚着脸皮耍赖, 一把将她扣在怀里,堵着小嘴巴不让她再说话。绵长的亲吻,几乎攫尽她胸腔的气息, 直到阿嫣有点喘不过气, 揪了揪他的衣裳低声呜咽,谢珽才算放过,予她喘息之机。   天色渐晚,外头有说话声隐隐传来,大约是卢嬷嬷怕阿嫣饿着,想隐晦提醒两人起身用晚饭。   谢珽却没松开的意思,只拿指腹抚她眉眼。   “那个时候, 是我有眼无珠。”他将阿嫣罩在怀中,克制着没去玩火,轮廓冷硬如旧,泓邃的眼底却已尽是缱绻,“这样漂亮的美人儿,又聪明又温柔,能娶到是我的福气。往后就算是你想走,我也不舍得放开,阿嫣——”   他的唇摩挲过柔软脸颊,落在她耳畔。   “从前我一心想杀了那狗皇帝,为父亲报仇,半点都不想善待。”   “如今却愿意好生葬了他。”   “狗皇帝尸位素餐,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愧对天下百姓,也愧对我河东将士。他做过唯一的好事,就是强行赐婚,将你送到我的身边。你替楚嫱嫁过来,虽是阴差阳错,其实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我实为幸事。”   极认真的声音,克制得低沉微哑。   当初将莫俦派到京城,生出谋夺皇位之心时,谢珽也曾想过挥师进京时的情形。   彼时丧父未久,他率重兵将犯境之敌斩杀殆尽,踏过尸山血海,恨不能立时杀进京城,将算计谢衮的人斩尽杀绝。哪怕是两人成亲之初,他手握河东十数万雄兵铁骑,铁腕纵横,震慑四方,心中亦有旧恨深藏。即便夺得京城,斩除昏君,心中也只会藏满杀伐狠厉,而无半分温情。   那仍是暗沉浴血的长夜,独自负重而行,坐拥天下却孤家寡人。   如今却迥然不同。   她闯了进来,小心翼翼却又肆无忌惮的闯进他怀里,而后住在心底。   于是春波苑有了昏黄温柔的烛光,令他愈来愈贪恋,愿将她护在怀中走过每个昼夜。揖峰轩有了纤袅瑰艳的身影,陪他在昏暗光影里,寻回少年时骤然尘封的旧梦。侧间里也有了清越的箜篌、雅致的书画,带他体味杀伐烽烟之外的闲逸静好。   像一束明媚春光,冲破黑沉云翳照在他心间,于满身冷硬狠厉中勾出应有的温柔。   这座京城于他便有了别样的意义。   谢珽心中甚为满足。   床榻间的天光愈发昏暗,非但窗外有隐隐说话声,就连阿嫣的独自都有点饿了,轻轻响了声。   谢珽笑而起身,亦揽起了阿嫣。   “朝堂上诸事繁琐积弊深重,想将这破败河山建成个清平盛世,怕是得搭上小半辈子。这么匆匆几十年,拿来陪着你都不够,旁的更不会理会。往后若瞧着那种书信,你都不必多看,扔了就是。征战这么些年,瞧不上那种手段。”   说着话下榻趿鞋,瞧她仍颇懒倦,索性抱起来,到内室稍加盥洗。   阿嫣笑意愈深,靠在他肩上。   诗里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时日之匆匆流转,总在回首时才能发觉,白日何短,百年易满,她也不想将这时光分与旁人。   床帏之外山河高阔,宫廷巍峨,有她跟谢珽厮守着彼此,就足够了。   ……   晚饭仍颇丰盛。   谢珽自从进了京城就没闲下来过,好容易等到阿嫣赶来,晚饭后散步消食,暂且闭门厮磨。   城防已固,百姓亦不似最初人心惶惶。   楚家和徐家的府邸虽遭魏津搜查,因家眷都已被谢巍和莫俦带到隐蔽处护着,倒没出什么大岔子。等谢珽引兵进京,扫清魏津余孽,便无需再存忌惮。徐太傅与楚家众人陆续回府,有谢珽派侍卫护着,各自都已无恙。   夫妻俩商量过后,打算明日由武氏和阿嫣去趟楚家,隔日夫妻俩去拜望徐太傅。   阿嫣许久未见家人,亦颇期待。   翌日盛装回府,华盖香车,侍从如云。   整个京城都被攥在谢珽手里,剑南、河西也都安生,谢珽这些日虽只说是监国摄政,实则无人能与之争锋,择日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这般情势下,刚回京城的汾阳王妃是何身份,明眼人心里都有数,瞧着侍卫开道、骏马华车的架势,艳羡之余亦不无感叹。   想当初皇帝赐婚,楚家嫁女出城时,旁人想着谢珽的狠厉之名,都觉得书香门第娇滴滴的姑娘撑不住太久。   大抵要落个信王妃那样的下场。   谁料今日转身归来,竟已是这般尊荣?   百姓暗中羡叹,楚家人亦心绪复杂。尤其楚元敬夫妇俩,平白错失了尊荣前程,莽撞任性的女儿又受罚未归,瞧着阿嫣的排场,悔得肠子都快烂了。   但他们只能羡慕。   武氏与阿嫣的马车在府门停驻时,夫妻俩跟在楚老夫人的后面,堆出了满脸的笑容,毕恭毕敬。   楚老夫人更不复当初的自命不凡,知道这前朝的一品诰命在谢家面前如尘芥微渺,哪里还敢托大?   从前她偏疼楚嫱,总觉得阿嫣安静寡言,不太喜欢。结果被偏宠的那个枉顾阖家性命捅了大篓子,反倒是阿嫣临危受命,化解了彼时的麻烦。若非谢珽顾念,派了谢巍和莫俦出手庇护,这场皇权更替的祸乱里,太师府怕是要遭横祸。   而今阿嫣归来,明丽瑰艳远胜当初,又有婆母照拂、夫君疼爱,全然出乎所料。   楚老夫人暗自惭愧,满面堆笑。   反倒是楚宸年岁尚小,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上回得谢珽送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儿,又觉得姐夫威风凛凛,着实惦记了许久。这会儿姐姐回来,满心欢喜雀跃,牵着阿嫣的手甚是亲热。   说说笑笑的进了府,奉茶开宴。   阿嫣瞧着熟悉的草木屋舍,唇边亦绽出笑意。   祖母和长房的心思,委实不必理会。   这府邸曾是祖父的居处,也有她的双亲幼弟,藏满年幼时的记忆。   两年辗转,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却已是云开雾散,前路明澈。   阿嫣心里踏实而满足,瞧着家中亲人尽皆无恙,便扶着婆母入座。武氏与楚元恭夫妇分属亲家,素来都有书信相通,只是两地相隔,未曾当面拜会过而已。如今谢珽进京,她的身份水涨船高,已是满京城命妇求着想拜见的人物,今日亲自过来,皆是看了阿嫣的面子。   席上酒浓菜香,武氏与阿嫣并肩坐着,谈笑之间宾主尽欢,楚元恭夫妇眼见女儿与婆母极融洽,也放心了许多。   直至傍晚,婆媳俩才启程回随园。   曾孺慕先太师才学襟怀之人,瞧着这般做派,倒对靠兵马安身立命的谢家悄然改观。   ……   翌日,谢珽亲自动身,与阿嫣同去拜望徐太傅。   比起没落的太师府,徐家在京城仍有根基,在文官中尤其能说上话。谢珽进京后,曾单独来过徐府一趟,与太傅闭门长谈。之后,徐家父子几个分头奔走,拜望了几位有分量的大儒文官,算是帮谢珽解决些小麻烦。   今日谢珽驾临,徐太傅亲迎入内。   轩峻的府邸在魏津入城时同样遭了严密搜查,令花木盆景损坏了不少,就连书楼都翻得乱七八糟。   好在要紧书册都已藏起。   这几日天气甚好,正宜曝书去潮,徐太傅索性让人将书册尽数搬出来晒晒,等书楼里整理好了,重新装入书柜。   万卷书册,哪怕分几日曝晒,也几乎铺满府邸。   仆从们各分了一摊看守,谢珽和阿嫣进去时,甬道两侧的空地上都铺了木板隔潮,上头书册沐浴阳光,墨香隐约。   阿嫣与徐元娥先去女眷住处,徐太傅则请谢珽入厅喝茶。   “六部官员里,凡跟吉甫有牵扯的王爷早已查明白,无需老朽赘言。先前被吉甫赶走的源廉先生已经应我所请,明日即可到京城。他素有匡国辅政之才、爱护万民之心,在朝中也素有威望,只因吉甫奸诈排挤,才被赶出京城,十年落寞。如今旧朝更替,王爷若亲自去劝,他想必愿意效力。”   “随园那边近来甚是繁忙,老朽瞧着,大约都是看清了风向,去向王爷投诚。”   “先前那几位跳窜的,老朽和犬子们也都挨个找过。有两位顽固执拗,死守着忠君之心不肯服软,旁的倒是都说服了。也怪徐元杰阴毒,将王爷的赫赫战功都说成是狠辣无情,以至朝中毁誉参半,多有谣言误解。河东兵强马壮百姓富庶,他们也都知道,这些事说开便可,无需多虑。”   “若拜源廉先生为相,定能引人归心。”   “以王爷之才,有清正朝臣辅佐,哪怕最初艰难些,往后定能扫除积弊,安稳朝政。”   案上茶烟袅袅,徐太傅掀须而笑。   谢珽起身拱手为礼,“有劳了。”   徐太傅摆手,为他斟茶。   谢珽亦稍露笑意。   攻克京城只是个开始,要登基为帝,统率百官,仅凭雄兵烈马尚不足够。   河东有贾恂统揽长史府、各州刺史勤恳布政,诸位将帅齐心,方有今日之安稳富足。朝堂御座统摄天下,仅凭先前这些人马,哪怕战事上足够调用,要让六部九司都回到正轨,却远远不够。吉甫之流和朝中蠹贼自须斩除,六部诸司却仍须选任贤能之士,才可推行政令,牧养万民。   若不然,九五之尊也就是空架子。   朝中左右二相,贾恂足以挑起半壁江山,源廉先生是谢珽早就看中的,只是从前素无旧交,不易请动。如今徐太傅帮他解了这桩难题,实在是大功一件。   只要源廉肯入京,谢珽就有把握说动他拜相入朝,加之朝臣渐而投诚,那几个豁出老命整天骂街的老顽固也都被徐太傅劝得消停了,剩下一两个秋后蚂蚱,就不足为惧。   朝堂众人将陆续归心,而在京城之外,萧烈领兵直奔淮南,裴缇则引兵扑向山南两道,陆续有捷报传来。   曾被魏津占据的那些地盘,收复起来并不难。   剩下难啃的骨头只能徐徐图之。   哪怕一两年内未必能从周守素、云南节度使这两个老滑头手里将军政大权尽数收回,这大半的江山,仍能握在谢家手中。文武之事上都有了把握,帝位空置太久无益于大局,这拥立新帝的登基之典也该安排起来了。   谢珽接着与徐太傅商议些旁的事。   ……   厅堂之外,阿嫣与徐元娥牵手而来,旁边还跟着徐秉均。   送别谢淑之后,徐秉均仍回军中。   战事一起,他和谢琤所在的折冲府尽被调在萧烈老将军麾下,这一路征战过来,极得历练。不过徐秉均自打从军之后,两年间从未回过京城,除了徐弘亲自去魏州的那回,更不曾见到家中。对于家中近况、长辈身体,也只靠书信往来和阿嫣转述得知。   少年意气昂扬,原本也都耐得住。   但这回跟着萧老将军兵临城下,得胜之时,终究耐不住对至亲的思念,禀报过校尉后,告假进了城中。   这一见,就有些离不开了。   尤其祖父年迈,身为先帝的太傅,在京城的处境极为尴尬,他瞧着被魏津翻乱的书楼,到底放心不下。   上锋亦知他许久未归,特许留在京城。   之后谢琤随萧烈南下征战,他暂且留在京城陪着祖父双亲,编在另一处队伍中,做些戍卫之事。   今日恰好有空,得知谢珽亲至,便央告了阿嫣,有事欲求谢珽允准。   阿嫣猜出他的心思,一道带了来。   等谢珽与徐太傅商议完事情,从里头出来,就见阿嫣跟徐元娥蹲在甬道旁边,将裙衫敛在怀里,正翻晒书籍。   两人年纪相若,阿嫣嫁为人妇、地位尊荣,徐元娥虽待字闺中,因跟着祖父往来书楼,腹中学问不逊男儿。此刻都蹲在那里,高髻珠钗,软语低笑,闲谈翻书之间,倒似回到了幼时。   那时候不论楚家曝书,还是徐家曝书,小姐妹俩都是最兴高采烈的,跟在徐太傅后面忙得不亦乐乎。   如今时移世易,皇位悄然易替,许多东西却还是没变,如山川大河绵延悠长。   徐太傅颇觉欣慰,谢珽亦自勾唇。   不远处徐秉均大步上前,拜见了祖父和谢珽,说京城大局已定,他愿自请返回河东,戍卫边塞、巡查边防。这事是他许诺给谢淑的,因互换质子之事并未张扬,他回京后也没透露内情,只说边塞安宁是江山稳固的根基,他愿回边塞多加历练,至于婚配之事,待日后时机合适再说。   军中历练之后,少年已退却文弱。   徐太傅和徐弘并不知内情,多少有些担忧,怕他在边关拖得年纪大了,回头不好议亲。   两番恳请,都未得长辈允准。   徐秉均既已打定主意,就不至于为此受阻,哪怕长辈反对,也会坚决北上。不过毕竟双亲慈爱、祖父疼惜,他不愿长辈平白担忧不满,又不能透露谢淑之事,想着今日谢珽在场,索性来碰个运气,想打着这旗号说服双亲。   谢珽听罢,初时微觉诧然。   见阿嫣回过头冲他偷偷挤眼睛,徐太傅又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心中旋即洞然。   数番往来之后,他对徐秉均的印象已然改观,知他跟谢琤一样,皆有少年意气、进取之心。谢淑离开魏州时,阿嫣曾跟他细细说过,谢淑离开前的那夜独自去校场,其实是与千里迢迢赶来的徐秉均道别。那么,徐秉均为何自请前往边关,又为何当着他和徐太傅的面请缨,便可明了。   而边关戍守,确实是大事。   哪怕谢淑已入北梁为质,元哲也送来质子,有惊无险的夺得国主之位,边防之事上,仍不容半点懈怠疏漏。   边关苦寒,徐秉均愿去历练,谢珽自无不可。   谢珽见少年隐有忧色,还透露了句话,“陆恪伤愈之后,已经跟着去了,不必挂怀。”   陆恪的大名,徐秉均当然听说过。   遂抱拳道:“多谢王爷!”   两人对此心照不宣,旁边徐太傅却听了个满头雾水,又不好多问,等后来徐秉均打着谢珽的旗号北上,只得允准。   自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此刻的深秋院落里,徐太傅引着谢珽漫谈朝堂之事,阿嫣与徐元娥仍翻书看花,闲谈喝茶。到了后晌,在府里的后院设宴,打算一道用过晚饭之后,再送阿嫣夫妇离去。   开宴之前,谢巍有事来寻谢珽,颇熟稔的进了府,直奔徐太傅和谢珽所在的那座凉台。   徐元娥远远瞧见那道身影,目光不自觉挪了过去。   谢巍似有察觉,朝她抱以一笑。   徐元娥莞尔,帮着将刚曝晒好的书放回箱中,随口向阿嫣道:“你这位三叔倒是有趣。先前在别苑里,他扮成个剑客的模样,瞧着没半点破绽。后来他来咱们府里,又穿了身道袍,也跟个真道长似的,像个闲云野鹤。”   阿嫣不知这段逸事,忙问缘故。   徐元娥遂将当时谢淑带着徐家众人潜出府邸,藏在莫俦单独赁的小院中,又在魏津攻入京城时在外看守,保得众人无恙之事,悉数告诉阿嫣。末了,又道:“先前你说他文武兼修,能领兵打仗铁骑纵横,也能评点书画精通音律,我还想象不出来。如今,倒是全都见识了。”   阿嫣笑而颔首,“他厉害着呢!”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问道:“武事倒罢了,京城战乱,他定会拔剑交战。倒是音律,你见识过啦?”   “嗯!祖父那把古琴,他弹得有模有样的。”   阿嫣暗讶,不由觑向远处的谢巍。   她嫁去魏州那么久,只听过谢巍评点箜篌,虽时常听旁人提起他的逸事,却没领教过他抚琴的风采。   倒是徐元娥先见识过了?   心头蓦的一动,她捡起本书,将上头的微尘拂去,状若随意的道:“对了,秉均若去边塞,婚事定要耽搁下去。你呢,我出阁那会儿你还没挑中对眼的,如何可有中意的?祖父不会是想将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吧!”   “那怎么会!我只是……”   徐元娥下意识瞥了眼远处,心事朦胧将破,却还不敢透露,只低声道:“我只是不急着嫁而已。”   那可真是巧了。   三叔谢巍也没急着娶,这会儿还打光棍呢。   阿嫣抿唇轻笑,觉得秋光甚好。   ……   源廉先生的事,徐太傅在前引路,谢珽亲自登门。   那位从前就曾居于相位,极有才能抱负,只因帝王昏聩、奸佞当道,平白埋没了许多年,如今得遇新主,倒愿意出仕一试,与贾恂合力辅佐。以他从前的威望声名,消息传出之后,当即令不少老臣踊跃沸腾,而在徐太傅等人的宣扬下,河东政事之清明、百姓之安居乐业,也已广为人知。   而谢珽摄政监国时,有冷硬气度、威仪姿态,亦有深广胸怀、过人胆魄,手腕见识远胜昏君佞臣,颇令朝臣折服。   更别说铁骑纵横,无人能撄其锋。   这般情形下,拥立谢珽登基几乎水到渠成。   卜日后,登基之典定在十月初九。   事情自有礼部筹备,谢珽在稍稍理清杂乱诸事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带阿嫣去给楚太师扫墓。因是以孙女和孙女婿的身份去,谢珽也没让准备车舆,只挑两匹马骑着,带徐曜、陈越护驾等人即可。   临行前,在门口遇到了楚宸。   八岁的男孩已长得颇高,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被谢珽逮到后,竟自赧然笑了笑。   得知要去看祖父,他也想去。   谢珽对这个小舅子印象还算不错,见阿嫣温柔而笑,很乐意和弟弟一道前往,便将他抱起来放在马背,纵马出城。   墓前松柏荫浓,冬阳暖热。   阿嫣如幼时般抱膝坐着,同祖父倾诉近况,却已不是从前的迷茫。   回来时夕阳斜照。   原野层林尽被金色染透,晚霞亦铺得绚烂,夫妻俩放缓马速,在拂面微凉的风中徐徐前行。楚宸毫无顾忌的坐在即将登基的新帝怀中,忽然回过头小声道:“姐夫,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想问你的。”   神神秘秘的小模样,却极认真。   不知怎的,谢珽就想起上回来京城时,他将小舅子送回府邸,屁大的小孩站在面前,叮嘱他务必善待姐姐。   瞧着懂事又可爱。   谢珽配合地凑了过去,也将声音压低,“什么?”   “各处都在说,姐夫要当皇上了。我听人说皇上有三宫六院呢,以前宫里有皇后娘娘,还有贵妃、淑妃,好多好多人,认都认不过来。姐夫要是当了皇上,还会疼我姐姐吗?”   小心而认真的语气,不掩担忧。   谢珽失笑,“就这么担心?”   楚宸咬了咬唇。   由不得他不担心,当初姐姐出阁的时候虽然安安静静没说话,其实眼圈儿憋得泛红,他都瞧见了。后来父母亲提起远嫁的姐姐,也都藏满担忧,只是忌惮王府的威势,从来没当面表露过罢了。楚宸从前不敢乱说,直到那次跟着夫妻俩逛街,见谢珽极纵容宠溺姐姐,才敢说那些话。   此刻,他当然不敢透露这些隐情,只眨巴着眼睛,“姐夫,你会一直疼我姐姐吧?永远的那种。”   谢珽听罢,忍不住笑睇阿嫣。   她沉溺在郊野暮色里,鬓发轻扬裙衫微荡,倒是没听到弟弟的稚嫩言语。   谢珽想了想,竟也认真回答——   “会的。一直,永远。”   将她捧在掌心里,呵宠纵容,过这匆匆百年。   楚宸听后眉开眼笑,要与他拉钩。   谢珽竟也真的伸出了尾指,与他小声约定。   旁边阿嫣瞧见这情形,亦自失笑。   她倒没想到,谢珽对小孩子竟还有这般耐心,明明威仪冷厉得令人敬惧,却还会行此幼稚之举。   其实原因无他,爱屋及乌而已。   ……   转眼便到十月初九。   盛大而隆重的登基大典在皇宫举办。   是日百官齐至,祭告过天地之后,谢珽身着冕服,玄衣纁裳,白玉双佩,十二纹章精心绣成,威仪端贵。年轻的帝王登上御座,改元更制,尊奉生母武氏为太后,册立发妻楚氏为皇后,择定封后之期,着礼部郑重筹备。而后拜相选官,推行政令,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萧烈和裴缇一路往南,捷报频传。   北梁亦遣使臣送来国书,摆出修好的姿态。   谢珽主政河东数年,早已练出纵横手腕,有贾恂等人辅佐,朝政上亦有条不紊。   没多久,便是阿嫣的封后大典。   一大清早,阿嫣就被卢嬷嬷从被窝里请起来,在连着三日的沐浴熏香后,又认真沐浴了一回。而后认真梳妆,描眉画唇,穿上皇后受册所用的的袆衣。五彩画翚绣得端贵耀目,朱罗縠褾勾勒出修长的身姿,盈盈站在镜前时,只觉修容端丽,雍容贵重。   谢珽进去时,玉露正给她戴凤冠。   阿嫣则站在镜前,听到脚步声时明眸瞥来,朝他绽出浅笑。   她原就生得极为漂亮,年岁渐长后添了妩媚韵致,待得华美凤冠戴上去,立时衬得姿容瑰艳,静雅高华。   记忆在那一瞬拉回从前。   在魏州那个宾朋满座的初秋之夜,她远嫁而来,穿着王妃的细钗礼衣,珠冠华贵,花扇遮面。   彼时烛光摇动,梅花薄妆,她抬眼起身时温柔安静,只觉盈弱而不堪催折。   如今小姑娘也长大了。   昳丽灵动之姿终成倾国之色,在华服美冠的映衬下,端丽婉媚,顾盼照人。   谢珽牵住她的手,送她登上八鸾重翟车。   仪仗开道,长街障以行帷,已经拜相的贾恂持节为使,至潜邸迎接。乐声鼓吹过处,满城皆喜。   待帝王所乘的玉辂者在皇宫前停稳,谢珽亲自过去扶阿嫣下来,而后牵手同入宫门。初冬温暖的阳光照遍皇城,令檐头琉璃粲然增色,白玉廊柱明净生辉,谢珽携她登上丹陛,亲自将沉甸甸的金册凤印捧给她,于万人跪拜中,将她送上皇后之位。   此后君临四方,母仪天下。   亦将千般宠爱万种柔情,尽付一人。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写完啦,撒花=w=   谢谢一路鼓励陪伴的仙女们!!!   后期剧情和感情并进,夫妻俩谈恋爱的日常相对比较少,番外里会多谈恋爱多撒糖,顺便添个小萌娃。除了夫妻俩,也会有谢淑、谢巍两对的交代,司裕专门写个番外(待遇从优),或许还会写一下假如珽哥阿嫣幼时相遇,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希望都能写得圆满,明天再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