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我嫁给了泥腿子》 作者:匹萨娘子 第1章 婚礼的红色变成血色,一切……   沈珠曦要出降了。   金光闪耀的龙凤盖头在她的左方,诵读嫁妆单子的嬷嬷在她的右方,因念了大半天的缘故,嬷嬷声音比平常更冷。   殿内十二个宫女,她们听得比沈珠曦更为认真,价值连城的一个个物件名字把殿内空气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沉。   公主出降,本就非同一般。更别说沈珠曦是指给大权独揽的丞相独子傅玄邈。旁的公主出降时一个时辰就能念完的嫁妆单子到了沈珠曦这里,两个时辰才将将念完。   “六公主的陪降单子奴婢已经念完,公主可有指示?”嬷嬷面无表情的老脸伏了下去。   “……都好。”沈珠曦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老嬷嬷双手交叠于身前,小心谨慎地行了一礼。   “那奴婢就去向陛下复命了。”老嬷嬷凌厉的目光扫过沈珠曦身边的宫女:“你们——手脚利索些,小心误了出宫的时辰。”   宫女齐声应和。   老嬷嬷垂下头颅,藏起锐利的目光,像来时一样,迈着无声的脚步退出了殿门。   老嬷嬷一走,沈珠曦的贴身宫女玉沙就走了上来。她站在沈珠曦身后,一丝不苟地确认每个头饰都在正确的位置。   沈珠曦幼年时,母妃便被降罪,父皇对她不闻不问,亲近的几个侍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知不觉,她便有了“丧门星”之名,皇宫是大,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同她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服侍她的宫人都待不长久,只有玉沙来了便没再离开。   玉沙的行为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大婚的时刻近在眼前。她越是清晰认识到这一点,就越是喘不过气。   “我想喝水。”沈珠曦说。   “公主,再忍忍吧。”玉沙轻声但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路上想要更衣,那就麻烦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沈珠曦的屁股就在绒面绣墩上不安分地挪了挪。   “……我想现在就去更衣。”   “公主,再忍忍。”玉沙的声音变严厉了。“张嬷嬷一会就要来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出不得岔子。”   “可我忍不了了。”   “想想大婚的事,想想……想想驸马。”   想起驸马,沈珠曦更如坐针毡了,而玉沙浑然不觉,继续说着。   “能被陛下指给驸马这样仙露明珠般的人物,其他公主们都羡慕公主的福气呢。驸马名闻遐迩,才德兼备,最重要的是,对公主痴心一片。”玉沙低声道:“公主一定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羡慕你的女子……”   沈珠曦欲言又止。玉沙看出她的犹豫,对内室中的那些宫人说:“你们都出去吧。”   玉沙是沈珠曦身边的头号宫女,她一发话,附近的几个宫人陆续应喏,行礼退出殿门。   等旁人都走了后,玉沙弯下腰,在沈珠曦身旁柔声道:“大喜之日,公主为什么愁眉不展?”   玉沙是一个恪守本分的宫女,像这样直接问询她内心的想法,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沈珠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迫切地想要向她抒发心中的犹豫和胆怯。   扑蝶游园、吟诗作画的往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而她今日就要离开这座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皇宫,出降给一个她并不了解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妻为母,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变成操持内外的妇人。   没有人教她,中间这道鸿沟,如何跨过。   “我……有些害怕。”她说。   “傅公子才学过人,又有龙章凤姿,更何况,他对公主——好得不能再好。”玉沙问:“公主为何害怕?”   “他对我好么?”沈珠曦的声音低若蚊吟。   “那是自然。”玉沙说:“自贵妃娘娘六年前被陛下幽禁望舒宫,宫中之人对公主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要不是驸马在皇后娘娘那里周旋,公主怎能自保?又如何能够保住婚约,顺利出降?”   在世人看来,傅玄邈对她的确无可指摘,就连沈珠曦也挑不出他的错来。他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的独子,又是皇后的侄子,他出身高贵,满腹经纶,想配哪个公主都行,但他偏偏坚持和她的婚约,坚守一个母妃早已失势的公主。   在世人眼中,她该感激涕零,对他痴心不改,她的任何犹豫和抗拒都是大逆不道,沈珠曦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玉沙责备的目光下退缩了回去。   难道真的是她太不知好歹?   她和傅玄邈相识十多年了,并非真正的盲婚哑嫁,可她从未看懂过他。   他在她面前,不谈自己,不谈身边人和物,言之所及皆是他们眼中共同的事物。她对离开了自己视线的傅玄邈一无所知,而他却在她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八公主头天在她面前炫耀了天鹅蛋大的夜明珠,转天,便有成年男子拳头大的夜明珠送到她面前来;她若是今日读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明日便有一盘还沾着晨间露水的荔枝送到眼前;要是接连几日没有抚瑟,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孤本瑟谱送进宫。   她穿的衣裙,戴的头面,学的古瑟,读的书本,皆是宫人按傅玄邈的喜好所备。   所有人都说傅玄邈对她好——为她遮风挡雨,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她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知道,只需全身心地信赖他,仰仗他,就能成为众女艳羡的人。   可是母妃也曾和父皇琴瑟和鸣,父皇也曾说她是自己一生挚爱,母妃直到今日还对父皇全身心地信赖、仰仗,换来的又是什么?   前日还对母妃言笑晏晏的父皇,后日就可以用一道圣旨将她幽禁望舒宫中,不闻不问六年。   母妃在望舒宫中自言自语,疯疯癫癫,而宫中的新龙子却接二连三诞生。   她害怕傅玄邈,是因为知道得太少,害怕成婚,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她害怕海誓山盟,更害怕海誓山盟破碎后的一地狼藉。   沈珠曦心里闷得慌,嗓子眼里堵了许多话,可一句都说不出来。她茫然地看着镜中梳妆妥当的新娘,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衣角。   玉沙见她不说话,神色温柔下来。   “公主今日大婚,一时忐忑也是人之常情。公主只管放心,驸马知道公主生活讲究,府里的花木水石,都是驸马亲自设计的,书画文玩,比起宫中,只会只多不少。就连下人,也是宫中出去的老人,已提前背熟了公主的习惯,公主成婚以后,不会有什么不习惯的。”玉沙安慰道:“公主今日只管走上几步,坐上厌翟车,之后的事,自有驸马引导。”   “我想更衣……”沈珠曦不自在地说。   就在玉沙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又一个老嬷嬷走了进来。   玉沙松了口气,说:“张嬷嬷。”   张嬷嬷和先前离开的老嬷嬷不同,脸上的褶子没那么多,笑容却要多上好几倍。张嬷嬷满面笑容地看着沈珠曦,比她更像一个喜悦而期盼的新娘。   “六公主,前几日老奴交给你的那几册画本,公主可看过了?”   沈珠曦恐惧大婚,更恐惧那未知的洞房夜,画本早被她扔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此时嬷嬷问起,她心里一慌,下意识道:“看过了。”   “那就好。”张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夫妻结合乃阴阳调和,是天经地义之事。公主只需记得,洞房时……”   张嬷嬷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凌乱的奔跑声。   “出去看看,是谁在禁宫喧哗?”玉沙沉下脸道。   玉沙话音未落,被派在殿外守门的内侍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不等玉沙开口斥责,内侍扑倒在地,抬头望向沈珠曦方向,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涂满惊恐。   “不好了!叛……叛军打进来了!”   “这不可能!”玉沙勃然失色:“朝廷五日前才接到军报,叛军仍在晋州,怎么可能今日就出现在京城?”   “是、是真的……叛军已经打进来了!”内侍磕磕绊绊地说:“宫里的人都四散逃命去了,奴婢进来时一个也没瞧见——公主也快逃吧!”   玉沙不信,快步走出内殿,沈珠曦从绣墩上起身,看着门外玉沙的脸色忽然血色褪尽,事实如何,已无需多言。   “公主,快跟奴婢走!”玉沙冲进殿内,抓起檀木盘上的龙凤头盖,裹住一个巴掌大的玉盒,转身拉起沈珠曦的手臂就往外跑。   沈珠曦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六神无主地跟着她跑出内殿,奔出大门。   内侍说得没错,叛军打进来了。   内殿一出,那些原本被隔绝在金镶玉回廊和妍丽花圃外的声音霎时清晰起来,叛军的打杀声,箭矢飞射的破空声,宫人的哭喊声,还有一种微弱但无法忽视的声音——噼啪,噼啪。   广袤的苍穹被染成了红色,但那并非红霞,而是烈火所致。   沈珠曦还在呆呆看着,就被玉沙用力拉了一把。   “快跑!”   沈珠曦刚跑了两步,回过神来,挣脱玉沙的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公主!“玉沙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珠曦顾不上回头:“母妃……母妃还在望舒宫!”   沈珠曦从没在禁宫里跑这么快过——至少她有记忆以来,没有过。   裹着焦臭味的热风从耳旁掠过,她跑得太快,头上的珠簪凤钗不时掉落,她无暇顾及,胸口里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着疼,她不敢停步。   宫人们四处逃命,谁还会顾忌她那个疯疯癫癫的母妃?父皇早已将母妃忘之脑后,除了她,也只有她,才会在这时候不要命地奔去救人。   宫道尽头已在眼前,沈珠曦正要继续前奔,胳膊忽然受力,身体不自觉向一边歪去。   玉沙抓着她的胳膊,带着她跑进淑妃的玉清宫。   “走这边!从后门出去更近!”   沈珠曦来不及抉择,跟着玉沙一路奔跑。   玉清宫已经受到乱军劫掠,死不瞑目的宫人随处可见。在春花烂漫的玉清宫花园中,沈珠曦看到了昨日才见过的淑妃。   那时,她趾高气扬,话里话外讽刺她即使大婚在即,依然见不到圣上龙颜。而现在,淑妃倒在水池边,双眼大瞪,衣衫不整,散开的的黑发有一半都泡在了池水中,红白相交的锦鲤时隐时现,啄着飘荡的青丝。   沈珠曦双腿发软,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踉跄着往前跑去。   脚下的这条雕花卵石小径被鲜血上了色,卵石雕刻的鸟眼和花瓣变得鲜红,一道刺目的拖行痕迹就在前方,淑妃的贴身宫女倒在尽头,一动一动,胸口上好几个血窟窿。   沈珠曦浑身冰凉,不敢停,不敢看。   玉沙在宫中做事多年,远比她这个公主更熟悉宫中小道,她们在回廊和小径间穿梭不断,跨过无数尸体,躲过许多大喊大叫的叛军,大约半柱香后,终于望见望舒宫那高耸的屋脊。   “曦儿,你可知这父皇为何要将这里命名为望舒宫?”   “知道知道,因为我是小兔子,母妃是下凡的嫦娥娘娘!”   “曦儿说得没错。这望舒宫啊,就是朕藏嫦娥和小兔子的地方,你和你母妃,就是父皇的月亮,父皇在紫宸殿里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望舒宫,就能看见朕的两个月亮。”   沈珠曦鼻尖一酸,赶走忽然出现的回忆,加快步伐冲向望舒宫。   曾经严防死守在宫门前的宫人都消失不见了,沈珠曦绕过琉璃照壁,差点和一个抱着满满一兜东西的内侍撞上,他见了穿大红嫁衣的沈珠曦,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绸布包裹里的东西纷纷掉落,绿色的是碧玉镂雕凤凰坠佩、金色的是伽南香木镶金手镯、蓝色的是点翠海棠花纹头花,还有许多沈珠曦见过的没见过的跟着滚落出来,内侍人赃俱获,面白如纸。   沈珠曦无心降罪,急忙道:“贵妃呢?”   “贵妃……”内侍神色古怪,说话吞吞吐吐,十根垂在膝盖旁的手指偷偷摸摸把地上散落的金银首饰往膝下拢。“贵妃她……在里面。”   沈珠曦立即往殿内跑去,刚进前殿大门,一双荡在半空的绣鞋冲入她的眼中。沈珠曦如遭雷击,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   “母妃!母妃!”   她泪如泉涌,抱着母妃的双腿,拼命往上抬。   玉沙这时也进了殿,见到眼前这一幕,她立即奔来抱住贵妃的另一边。两人合力,总算将悬在半空的人放了下来。沈珠曦扑到母妃身上,眼泪接二连三掉了下来。   “母妃……”   沈珠曦上一次见她是在四年前,她好不容易求来恩典,能来望舒宫见她一面,她却认不出她来,披散着头发,向她投掷茶盏花囊,赶她离开。四年后,再见却是此般情景,她脸上的血色褪尽了,就连嘴唇也白得发青,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除去白绫后,她脖子上的青色勒痕。   “母妃,母妃……你醒醒……”沈珠曦摇着贵妃的肩膀,哭喊道。   母妃的身体已经冰冷了,手指也僵硬了,沈珠曦不死心地去探了鼻息,结果不言而喻。   大婚的恐惧已经变得不值一提,沈珠曦伏在母妃失去体温的身体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昨夜,她还骐骥着成婚之后,父皇能看在傅家的份上,解除母妃的幽禁。可是此刻,所有都变成了泡影。   在她大婚之日,皇宫破了,母妃死了,父皇不知所踪,婚礼的红色变成血色,一切都天翻地覆。   沈珠曦不住哭泣的时候,玉沙在殿外和先前偷东西的内侍争执不休:   “望舒宫发生了什么事,贵妃为什么会悬梁自尽?”   “贵妃上吊和我没关系!贵妃听说陛下只带着太子走了,什么也没说就回寝殿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都凉了——你放手!”   玉沙叫了一声,似乎是被内侍推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有玉沙回到了殿里。   她刚要说话,外边忽然传来内侍的一声惨叫,接着是他怀中一兜金银珠宝再次落地的叮当声。   一个凶狠粗暴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阉人还偷了不少——都给我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落下。”   玉沙第一时间捂住了沈珠曦的嘴,拖着她往后院逃,沈珠曦手里还抓着母妃已经凉透的手,她被拖动,白贵妃也跟着被拖动。   玉沙扑了会来,用另一只手使劲扳开她握着白贵妃的五指。沈珠曦泪流满面,死死握着母妃的手不愿离开,可玉沙的力气太大了,她掐破了她的虎口,硬生生地扳开了她的五指,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向后院。   玉沙抓着她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身后传来叛军入殿翻箱倒柜的声音,沈珠曦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头。   从望舒宫后门逃出后,两人遇上一支溃不成军的禁军小队,玉沙让她留在石狮子背后,自己跑了过去和禁军交谈。   过了一会,玉沙快步走了回来。   “……父皇呢?”沈珠曦哑着声音问道。   玉沙面露难色,说:“皇宫四门被围,陛下将禁军分成两拨分别突围,一拨护卫陛下,一拨护卫太子,两拨禁军都已动身,谁能突围,全看天意。公主,我们也只能靠天意逃出皇宫了。”   沈珠曦胸口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溜走了。   母妃选择了父皇,父皇选择了太子,而她,孤身一人又能逃往何处?   玉沙看出了她的恐惧,眼里的慌乱反而沉稳下来。她说:“公主放心,我有办法出宫。”   沈珠曦不愿拖玉沙后退,胡乱擦了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   玉沙带着她东躲西藏,小心避开烧杀劫掠的叛军,好不容易才来到位于皇宫东南一角的清台。此处为帝王夜观星象所地,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绝色美人,同宫中其他被烈焰和鲜血覆盖的地方而言,清台就像乱世中的一片桃花源,清静得难以置信。   清澈的渠水在清台下潺潺流淌,夹着湿气的凉风袭来,沈珠曦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望向身旁的玉沙,想不通怎么从这里离开皇宫。   玉沙一刻不停,拉着她进了清台背后的日月阁。在这里,她和沈珠曦交换了身上的服装,沈珠曦不明所以,在她的催促下迷迷糊糊地换上了宫女的装束。   玉沙穿上大红嫁衣后,在日月阁里转了一圈,最后吃力地搬出一个楠木书橱来。沈珠曦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将书橱里的书一股脑倒了出来,把空书橱搬出日月阁,放到清台下的渠沟边。   玉沙说:“清台下的暗河通向城外,公主坐在书橱里,顺着暗河就能飘出京城。”   “你呢?”沈珠曦急忙问。   “别担心,奴婢和公主一起走。”   玉沙将书橱推下渠沟,抓着书橱的边缘,让她先踩进里面坐好,又将龙凤盖头里的木盒交给她,要她好生抱着。   书橱里面的空间很小,只够沈珠曦一人屈膝而坐,可她仍努力缩着手脚,竭力空出另一个人的空间。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暗了下来。   玉沙关了书橱的门。沈珠曦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了外边锁门的声音。   “玉沙?你在做什么?”沈珠曦慌了。   “公主,你认真听我说。”   沈珠曦一愣。   玉沙的声音剥离了一直以来的恭敬,显得更加冷静,加倍陌生。这样冷静从容的声音,根本不像一个宫女发出的。   她在书橱外冷静道:“你出了皇宫,想办法投奔驸马。盒子里的东西是留给你证明身份用的,如果叛乱平定,你就拿它去找最近的衙门……如果没有,你收好它,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六公主,出了这道宫门,你一定要记住——除了傅公子,你谁都不能信。”   “那你呢?”   “书橱承受不了那么多的重量。”玉沙说:“之后的路,只有公主你自己走了。”   “玉沙!”沈珠曦拼命去推橱门,门外的金锁咔哒作响,柜门摇晃,从柜门里漏进的一线光线也跟着摇晃。沈珠曦泪眼模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乞求道:“玉沙,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万一能行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玉沙,玉沙……别留我一个人……”   头顶那一线光闪了闪,是玉沙在书橱外蹲了下来。沈珠曦看到她的手覆在了门缝中间,恰好挡住了沈珠曦眼睛上的那缕光。   玉沙说:“公主……奴婢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即便到了如今,也不能告诉你。也许今日的结局,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沈珠曦哭着说:“你把门打开!”   “你一定不要辜负驸马……公主,这是为了你好。”   “玉沙,你开门——让我出去!”   书橱外没了声音,同时,沈珠曦感到脚下一个晃悠,书橱完全进了水里。远处,响起叛军粗暴的声音:“找到越国公主了!她在那里!”   “玉沙!”她朝着柜门外哭喊。   门缝里漏下的最后一丝光也没有了,书橱钻进了暗河,哗哗的水流声盖过了身后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沈珠曦蜷缩在漆黑的书橱里,死死咬住拳头,将呜咽堵回喉咙。眼泪在她脸颊上灼烧,受伤的虎口被泪水打湿,引发的刺痛同心中悲怮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等眼泪流干之后,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龙凤盖头包裹的木盒,握紧了沉甸甸的凤牌。   暗河湍急,潮湿的空气挤满了书橱,门缝里洒进来的水珠打湿了沈珠曦的绣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身体缩得更小,双手交叉抱住肩膀,像母妃从前做的那样,轻轻拍打自己的双肩。   “别怕……”   黑暗中,她气若游丝。   书橱摇摇晃晃,飘向未知的前方。 第2章 泪眼婆娑的视野中,一个男……   时间一直在流淌,但书橱始终没有流出暗河。   一直身处黑暗,沈珠曦都快没了时间概念,但她的身体始终没忘,她大婚之日一直憋在身体里的那股内急冲动没忘。   生理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痛苦两相夹击,再加上水米未进,沈珠曦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时间越来越多。   每到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沈珠曦便会在虎口咬上一口。   书橱的空间狭窄逼仄,她的双腿一开始还会抽筋,后来,连筋也不抽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身体上的痛苦,她醒着的时候总是在思考。   思考母妃临死前有没有想起过她,思考这一切是否又是她丧门星体质的一次作用,思考父皇和太子兵分两路,究竟谁会顺应天意活下来——   也许活了一个,也许活了两个,也可能,一个都没活。   沈珠曦靠在湿润的橱壁上,迷迷糊糊地想:太子若是死了,父皇一定会伤心落泪的。   沈珠曦十分笃定,自己要是死了,父皇兴许只是叹息一声,但若太子死了,他定会痛哭流涕。   如果说父皇喜新厌旧的心里装着什么不可替换的人,那一定是太子。   公正地来说,太子并非什么昆山片玉,只是投了个好胎,生他的是父皇的结发妻子,青梅竹马,在最美的年华溘然长逝的元后。   母妃未遭幽禁前,对已经逝去的元后和她留下的太子多有微词,她和太子的关系并不融洽,可是母妃失势后,反倒是这个太子对沈珠曦屡次伸出援手。   沈珠曦不可否认,太子的才华没有兄弟们出色,也有好大喜功,耽于玩乐的性格缺点。但他从不像其他兄妹们一样刁难她,也不以她取乐,他在水榭凉亭里听歌赏舞时若见了她,总会邀请她一道坐下观看,顺道吃茶用点心。   沈珠曦一直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夏日,太子见了穿着锦灰色襦裙的她,用折扇一端挑了挑她的衣袖,皱眉道:“六妹年纪轻轻,怎么总穿这些死气沉沉的颜色?”   那日,太子问了她喜欢的颜色,转日就给她送了一套极漂亮的吊钟花红衣裙,沈珠曦兴冲冲地穿了一次,却恰好遇见进宫来看她的傅玄邈。   她难以忘记那套后来无声无息消失的吊钟花红衣裙,也难以忘记傅玄邈落在她衣裙上冰冷的目光。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鲜艳的衣物,除了——嫁衣。   即便是嫁衣,也只穿了半天不到,便染上血污和尘埃混合的乌黑。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水声逐渐远去了。沈珠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御花园里的美人蕉鲜艳似火,太子坐在凉亭里,用折扇挑起她的衣袖,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太子的脸庞在日光下摇晃,忽然变成了傅玄邈,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抬袖放下一枚棋子,含笑看着她为眼前困局冥思苦想。   一时间,眼前的人又变成了母妃,上一刻还将她抱在怀中,下一刻她就指责她不是男儿身,不能帮她稳固帝王的喜爱。   母妃之后,又是父皇,他分明也将她当作过掌上明珠,他将她抱在膝上,指着天上的圆月说:“那里也有一个小兔子,不过没有朕的小兔子可爱。”   可是一个接一个的美人入宫,宠冠六宫的人不断变化,他的掌上明珠也不断更迭,帝王之爱,比打个喷嚏还要短暂。   曾经坐在他膝头的小兔子,也在帝王一怒中化作灰烬。   半梦半醒间,沈珠曦泪流不止。   在她即将跌入意识的黑暗时,一缕阳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了书橱。   ……   山林幽静,一条湍急的小溪叮当作响。溪边一块像被斧头斜着劈过的巨石上躺着三个身形不一的男人,躺在右边的男人足有九尺多高,光着一双蒲扇般的大脚,腰粗膀圆,脸生横肉,偏偏睁得大大的眼睛又圆又亮,人又一板一眼地正躺在巨石之上,显出一片天真之态。   侧躺在中间的男子最为纤瘦,姿势也最为优雅,他用手臂覆着额头和眼,单露出一个俊秀的下巴。   最左边的男子身材修长,奈何姿态最为放浪不羁,脸上又盖着一顶打渔的斗笠,只能瞧见从脑后延伸出的一束长发黑似浓墨。   “好饿,三弟。”那体型最为庞大的汉子说。   “三弟不饿。”中间那个俊秀青年道。   “都响了,我的肚子。”汉子拍了拍肚皮,发出两声闷响。   “我忽然想吃西瓜。”青年说:“去年夏天的西瓜那是真甜啊,也不知道老农们浇了什么,个个又红又甜……”   “饿了,大哥。”汉子又说。   “是‘大哥,我饿了。’再来一遍。”斗笠底下的人道。   汉子乖乖重复了一次:“大哥,我饿了。”   斗笠下的人在布衣上掏了掏,也不知从哪个隐秘的兜里,竟然摸出了一把炒熟的瓜子。汉子从巨石上坐起,小心翼翼地双手并用,从半空中的那只手里接下了一把瓜子。   “省着点,没了。”斗笠下的人说。   汉子果然省着点,用门牙磕开瓜子后,先吃瓜子仁,再嚼瓜子皮。   他一边吃,一边茫然地看着水流汹涌的小溪上游。   “大哥,怎么没东西了呢今天?”   “宫里都打完了,能捞的都捞得差不多了。”   “那再打是啥时候啊?”   “明年吧。”   汉子愁眉苦脸:“明年啊还要?”   躺中间那个说:“你下去捞捞,说不定就能捞着呢。”   “你骗我。”汉子说。   “我们前两天捡的那阉人,是不是从河里捞出来的?”   汉子想了想,点头道:“是。”   “他身上是不是有金钗和银子?”   汉子再点头:“是。”   “那你还等什么?”   汉子果然不等了。他把剩下的瓜子一股脑塞进嘴里,以和庞大身躯不符的灵活动作蹿下了巨石,几步踩进了溪水里,鼓着一双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弯腰摸索。   “大哥,昨日我们也没捞到什么,估摸着都被东青县和永田县的那些崽子们拿走了。”俊秀青年坐了起来。   他的样貌的确俊秀过人,只可惜仅限右半边。他整个左脸颊的肉几乎都不见了,只剩薄薄的一层皮覆在骨头上,让两边脸显得极不对称,光看哪半边脸都好,但若合在一起看,就有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仗都打完了,捞不到也正常。”斗笠下的男子说:“明天我们就不来了。”   “我和独眼龙说过了,上次的那些东西,他给这个数。”   斗笠拉开了一点,一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眸瞥了眼青年比出的三个指头。   “三百两?”   “三百两。”青年笑眯眯地说:“都是最新的宫样,价格高着呢。”   斗笠又拉了上去,男人在底下说:“就是五百两他也有的赚,拿去江南,随便翻一番不是问题。”   “银子我已经拿到了,还是藏在老地方。”   “等过两天,你和我去通州收账。你和老二的衣服都旧了,去通州购置几套新的——”男人说:“我出钱。”   “谢谢大哥!”青年笑道:“大哥上次给我的——”   “人!人!人!”汉子忽然大叫起来:“捞到了!”   青年扭头看去,汉子正张开双腿蹲在溪里,双手大开,死死掌着一个棕红色的书橱不让它被水冲走。   “那是柜子,不是人。”青年说。   “是人!是人!真的是人!”汉子露出急色,大声喊道:“大哥,是人!女人!活的!”   斗笠被完全扯下了,一直没有露出真容的男人从巨石上坐了起来,露出一张晒成小麦色的脸。他眉发乌黑,眼眸透亮,紧实的背肌和三头肌在布衣下隐露轮廓,神气豪上如朝阳之辉。   他和青年对视一眼,率先跳下巨石,如跃下枝头的豹子,肌肉连成优美一线。   汉子将书橱拖上岸,一脸等待嘉奖的小狗表情望着男人。青年往门缝里望了一眼,回头再看向男人,脸色已然变了。   “……真的有人。”他说。   汉子高兴道:“看吧!有人,我早说了!”   男人蹲下来,在门上屈指敲了敲。里面没有传来回音。   “死了?”青年说。   “没死!”汉子急道:“刚刚还和我说话呢!”   书橱外的声音都被沈珠曦听在耳中,只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救命……”   她的声音一出,外边静了片刻。   “还真是个女人。”有人说。   她的意志力已经到了极限,不但全身麻痹,小腹绞痛,还一阵一阵地眼前发黑,沈珠曦生怕他们弃她而去,攒起仅剩的力气,冲门缝外喊:“救我……”   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可那声音就跟蝴蝶扑扇翅膀一样轻微。   好在没过一会,一个此前并未出现过的声音开口了:“你别动。”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回答,外边一声大响,她听到书橱的金锁咔嗒一声落到地上,接着,两扇木门被从外打开,刺目的阳光忽然投射进来,沈珠曦不由闭上了眼。   许久都没有声音传来。   她试着睁眼。泪眼婆娑的视野中,一个男人蹲在书橱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沈珠曦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的目光就像一簇明亮的火焰,让她条件反射地避开了视线。   他身旁还有两个男人,一个高得吓人,像个巨人,一边在嘴里咀嚼什么,一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一个长得吓人,左脸像被什么野兽啃了一口,只剩红彤彤的一层皮和凹陷的深坑,正全方面地端详手中的金锁。   沈珠曦在书橱里呆得久了,脖子以下都麻木了,她好不容易从书橱里挣扎出来,那个男人扶住了她就要倾倒的身体。   “我……”   她的声音太小,不仅面前的男人没听清,旁边的两个男人也没听清。   眼见三个男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沈珠曦脸上越来越烫,她多年经受的教育告诉她闭嘴,生理上的强烈痛苦却逼着她哭着也要开口:   “我要更衣……“ 第3章 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   沈珠曦曾以为国破家亡是上天对她的最大磨难,险些被一泡尿憋死则是命运给她的最大考验,当她被人从书橱里救出后,这磨难和考验怎么也该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只是开始。   一开始,沈珠曦对因她拒绝野外方便而带着她回了自己家的男人充满感激,但这感激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来到所谓便所的地方后,这感激立即消散了小半。   “这……这就是更衣的地方?”沈珠曦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颤声发问。   一个四面漏风的茅草亭子,一扇摇摇欲坠的腐朽木门,还没靠近就传来的恶臭,这就是她感受到的全部。门还没开,沈珠曦已经停下脚步。   “你看这像吃饭的地方?”男人毫无同理之心,仿佛意识不到门后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不等沈珠曦拒绝便一把拉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茅草屋里的深坑毫无预兆冲入沈珠曦眼里,仅仅一眼,她就魂飞魄散地逃开了视线。   那是比地狱更地狱的地方!   扑鼻而来的异味,围绕坑洞飞舞的苍蝇,角落蠕动的小虫,横在坑洞上的两块发黑的木板,还有坑边不明来源的水迹,坑底一瞥而过的东西——种种迹象都让她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干屎橛在墙上挂着。”男人说。   “……干、干屎橛?”   这是一个听起来就充满不祥的名字,沈珠曦觉得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男人说:“擦屁股的。”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茅草亭子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解开裙带蹲下来的,她只记得,走出茅草亭子的时候,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草亭子里,她带走的,只有无法示人的疮痛和满眼泪水。   男人就站在离茅草亭有三四丈远的地方,背靠着小屋简陋的抹泥薄墙,似乎等得无聊了,正踢着脚下的石子。   此前她一心都在解决内急上,现在没了小腹上的压迫,她终于有心思看清他长什么样,但这一看,却让她大为吃惊。   他低着头的侧面竟像在哪儿见过。   听到沈珠曦的脚步声,男人抬头看来,一对走势凌厉的眉毛又黑又浓密,黑压压的睫毛下是一双比普通人更亮的眼眸,笔直有神,盯上谁都一眨不眨,被他瞧上一眼,就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一样。   沈珠曦被那野性十足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里那一丝来历不明的熟悉也跟着烟消云散——如果她见过这样野兽般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更何况,她此前从未出过宫,不可能见过用干屎橛的人。   看来,她的灵魂还留在茅草亭里。   沈珠曦朝他走了过去,尽管早已知道答案,她还是忍不住抱着一丝希望问:   “有净手的澡豆吗?”   出人意料,男人竟然说:“有。你在这等着。”   沈珠曦满心澡豆,抬着似乎熏染了茅草亭臭味的两手,看着男人沿着小径大步往前走去,很快就绕进了小屋的前方。   ……   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左脸有大片红色凹陷的青年正蹲在粗壮的桂花树下,仔细地观察捞上来的书橱。   人高马大的汉子缩着手脚蹲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捣弄的书橱。   “三弟……能卖多少钱?”汉子问。   青年头也不抬道:“三弟不能卖钱。”   “你骗人,大哥说能卖钱,卖很多钱。”汉子怒目道。   “柜子能卖钱,但三弟不能卖钱。是你自己没问清楚,不能怪我骗人。”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啥!”汉子又气又委屈。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得把话说清楚。”青年站了起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书橱的支脚。“这柜子,至少值五百两。”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柜子,从里到外用的都是金丝楠木,书橱两边还有栩栩如生的龙首,明显是宫中御用。这样一个书橱,五百两已经是保守估计。   只可惜大哥把锁头砍坏了,不然价格还要更高。   “猪肉一斤六文,牛肉一斤四文,五百两银子,够我吃,吃,吃……”汉子满脸喜色,掰着十根手指数来数去,喜色逐渐变成苦脸。“够我吃多久啊五百两?”   青年没理他,向着屋后小径走了过去。   “大哥!”   李鹜从屋子后走了出来,径直走入了屋内翻箱倒柜。   “大哥,你找什么呢?”青年跨过门槛。   “你看见我的澡豆了吗?”李鹜头也不抬地说。   “澡豆?大哥不是不用这些东西吗?”   “不是我用。”   青年明白了,疑惑道:“大哥何必这么麻烦,随便搪塞她两句不就好了?”   李鹜说:“放着也没用。”   “大哥是看上这个女人了?”   李鹜找到压箱底的澡豆了,那还是他几年前收账收来的零碎玩意,也不知道几年过去了,还能不能用。   他把纸包的澡豆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闻到异味。   “大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青年说。   “听见了。”李鹜站了起来,越过他往外走去:“没影儿的事,别乱想。”   李鹜大步回到小屋背后,那女人还站在原地等他,小心翼翼地抬着双手,好像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可那手白白嫩嫩,在日头下简直要发出光来,哪里有什么污迹。   李鹜拿出澡豆,她欣喜的目光在触及纸包里的东西后僵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问。   “澡豆。”   她不再说话,但那失望的目光明晃晃地说着“这也叫澡豆?”   在她拈着澡豆,就了一点木桶里的水搓手时,李鹜站着观察她的模样。其实他之前观察的已经够多了——刚出书橱时的仓皇无措;见到茅厕时充分表达抗拒的全身;游魂似的晃出茅厕,脸色白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却还有心思找他要澡豆;还有现在,这好像有谁逼她把手伸进泥巴水里搓手的痛苦表情。   她也太好懂了。   李鹜好奇的是,她是怎么在宫廷那种吃人的地方活到现在的。   “我叫李鹜。”他说:“你叫什么?”   沈珠曦正在和那不知什么东西磨成的粉末作斗争,条件反射答道:“沈珠曦。”   还好她的闺名没几个人知道,天下姓沈的也不止皇室一家,眼前的男人并未起疑。   “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沈珠曦胡乱点了点头。   “你怎么被锁在柜子里?”   “我、我有一个姐姐……”沈珠曦谎话开了头,剩下的谎话就如流水那样自然地涌了出来。“我们一起在宫中当差,叛军攻入皇宫后,姐姐为了让我逃出去,把我锁在柜子里,推进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暗河。”   沈珠曦洗掉了手上滑腻腻的感觉,不好意思再向他要干净的手巾了,她直起腰,目光从他脸庞擦过,避免直视男子的目光。   “李公子……你可知道,宫里怎么样了?”   李鹜不答反问:“你要喝水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珠曦觉得嗓子眼都要冒出火来。   “多谢李公子。此次救命之恩,我必当铭记,若我——”   沈珠曦话没说完就被李鹜给打断了。   “别叫公子。”他皱起眉头,在手臂上搓了一把。“老子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沈珠曦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差点把自个送走。   世上竟有如此粗俗之人!   她不但是头回听人自称老子——还是在她面前自称老子,沈珠曦以前接触的人,谁不是对她恭恭敬敬?即便不看在她公主的身份,也要看在她即是女人,又是未婚少女的身份——试问谁会对一个小姑娘自称老子?   只有话本里的地痞流氓才会这样!   短短片刻,李鹜在沈珠曦心里的印象就跌到了谷底。   沈珠曦挤出笑脸:“那我如何称呼才好?”   “名字起来就是叫的。”他说:“直接叫名字。”   沈珠曦嘴角的笑在抽筋。   “好,李鹜。”   沈珠曦心急皇宫里的情况,但她的身体也确实撑到极限了。她跟着李鹜回到前面正堂,发现和她一道回来的另两个男子已经不见了。她随李鹜走进屋,李鹜叫她坐下稍等。   沈珠曦等他转过身后,立即用手指抹了把灰扑扑的长凳。说是长凳也抬举了,这分明就是三根木头组成的破架子。   还好,灰扑扑是木头的颜色,上面并不脏。沈珠曦仍不放心,坐下的时候,大半个身体都留在了长凳外,只留一点,虚虚坐在凳子上,好有个身体支撑的地方。   李鹜离开没一会,端着一个盆儿回来了。   是真的盆,素瓷盆,乍一看,比沈珠曦的脸还大。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盆里晃荡的清水,闭口不言,假装镇定。她不相信世上有人竟然会用盆来倒水待客,这盆一定另有他用,有什么用她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给她喝水用的。   这时候一定不能慌,要镇定,否则就会像“澡豆为饭”里的王敦一样,要沦为大家笑柄。   沈珠曦的镇定,在李鹜将盆推到她面前的时候破裂了。   李鹜说:“喝啊。”   沈珠曦浑身都僵硬了。这时候,她也忘了什么不可与外男对视的规矩了,她转动干涩的眼珠子,近乎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喝?”   “是啊。”李鹜理直气壮道:“你不渴吗?”   渴,当然渴。但不是这种渴法。   沈珠曦和面前的瓷盆对峙了许久,终于伸出胆怯的手,试探着扶住了瓷盆的两边,胆战心惊地把嘴凑了过去。   李鹜丝毫不懂避嫌,在她吃力地稍稍端起瓷盆以便喝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睁着眼睛看。   精神劲十足的目光落在沈珠曦头上、脸上,就像一簇生机勃勃的火焰,烧得她即使看不见他,脸上温度也飞快上升。   满满一盆水,沈珠曦喝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她放下瓷盆,觉得茅草亭里失去的半边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   她自知这里的手巾估计还没她在宫里的擦脚巾干净,喝水的时候特别小心,现在只需抿一抿嘴唇就可处理干净,她抿嘴唇的时候,李鹜还盯着她看,沈珠曦心里又恼又怒,越发觉得他是个无礼的人。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珠曦压下不快,好声好气地问:“公……李鹜,你可知道宫里如今的情况?”   “乡下地方消息不通,说什么的都有。”李鹜说。   沈珠曦一愣:“乡下地方?”   “这里是金州鱼头县。”李鹜睨着她,轻飘飘地说出一个于沈珠曦而言极其重磅的消息:“离京城有百里之远,你不知道吗?” 第4章 她完了。   沈珠曦一阵追问,总算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被关在书橱里流浪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叫鱼头县的地方,这里和京兆隔着百里不止,县里消息闭塞,只知道京城乱了,其他一概不知。   沈珠曦呆呆坐在黑得发光的方桌前,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凤牌还在她衣服里藏着,但这又有什么用?如果叛军控制了京畿,她拿出凤牌,那就是自寻死路。   玉沙还活着吗?太子还活着吗?父皇还活着吗?母后的尸身,如何安排了?   院子里的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大高个汉子和半边脸缺损的青年走了进来。沈珠曦忙把头低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对面,有人拉开了对面那条长凳,动静很大地坐了下来。   一个声音说:“你咋还在这里?”   沈珠曦臊得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她也很不想在这里,可她除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她假装没听见男人的话,他也没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叫啥?”   沈珠曦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他一眼——小山般的身量,圆溜溜的眼睛,是一开始拦住书橱的那人。   “……沈珠曦。”   大个子呵呵笑了起来,脸上的肉挤作一堆,却不显凶狠,反而傻乎乎的。   沈珠曦正因为这个傻乎乎的笑容稍微放下戒心时,他说:   “乖乖隆地咚,你爹真有意思,怎么给你取名叫竹席?”   “是珠曦,不是竹席。”沈珠曦说:“我本来的名是朱曦,你知道‘炎赫五月中,朱曦烁河堤’吗?我父亲怕我压不住这名,便改了一字,叫作珠曦,珍珠的珠。”   “猪猪的猪。”大个子傻笑道。   沈珠曦在宫廷长大,便是姐妹们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这般粗俗幼稚的。   她气上了头,大个子却像丝毫看不出她的气愤,笑嘻嘻地说:“你几岁了?”   沈珠曦冷冷看着一边,闭口不言。   “乖乖隆地咚。”大个子再接再厉道:“你长得真好看,是公主吗?”   沈珠曦心里一跳,脱口而出:“不是!”   大个子又问:“那你是神仙吗?你从水里出来的,你是水神吗?”   沈珠曦重新看向傻大个。   瞧他歪七扭八的坐姿,天真顽劣的眼神,在桌上动个不停的手指头——这哪儿是正常的成年人有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沈珠曦说。   “二哥。”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二哥啊,二哥,你要叫我二哥。”大个子笑道:“我要叫你四弟。”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李鹜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脸上有红坑的青年跟在他身后,提着细绳捆好的荷叶包,并拿几双木箸,另一只手则端着叠起来的四个土碗。   食物的味道瞬间充盈整个堂屋。   “你们在聊什么?”李鹜把瓷盆放到桌上,坐到了沈珠曦的左手边。   沈珠曦看了眼大个子,还在犹豫,他已经欢天喜地地开口了:“我在教四弟说话!”   “沈珠曦不是咱们的兄弟。”李鹜说。   “她不是?”大个子一脸不解:“那她为啥和我们一起吃饭?”   沈珠曦脸上一红,又急又臊,起身就要离开。   李鹜仅用一手就把她按了回去。   他沉着脸,说着话本上只有地痞流氓才会说的台词:   “你现在走,是不给我面子?”   “我……”沈珠曦都要急哭了。   李鹜转头看向傻大个,眼刀锋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挂到树上倒吊三天。”   先前还嘻嘻哈哈的傻大个在李鹜面前,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立竿见影地蔫了。   “我……我错了。沈……竹席,你别生气。”大个子瑟缩道。   见他这模样,沈珠曦还能说什么?和一个傻子计较,未免太失风度。   “我没生你的气。”   傻大个冲她呵呵一笑,就算就此揭过。   李鹜把木箸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半推半就地接了下来。   俗话说得好,一顿不吃饿得慌,她都五六顿没吃了,要是再不吃点什么,怕是连走出这院子的力气也没有。   但是吃饭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有净手的水吗?”她问。   桌上三个男人都看向她,好像她提了个多么稀奇的要求。   “你等着。”   李鹜起身往外走去。   青年停下木箸等待,触及沈珠曦的目光后,还友好地向她笑了笑,傻大个则不等李鹜回来,高高兴兴地拆开了桌上那袋纸包。   荷叶里包的是磊得高高的一叠白面饼,白扑扑的,一看就十分松软。大个子拿起最上面一个,一口下去,脸大的饼便少了半个。   沈珠曦看得瞠目结舌。   李鹜此时带了一瓢清水回来,他没带澡豆,她也不好意思再要,就在门外的院子里,就着他倾倒的清水,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几遍。   最后剩的那点,李鹜顺便也洗了个手。洗完后,两人一道回到堂屋。   青年满脸笑容:“我听说沈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不知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差?”   沈珠曦已经打有腹稿,不费吹灰之力答到:   “翠微宫。”   “翠微宫是什么地方?”   “越国公主所居的宫殿。”沈珠曦说:“我原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之一。”   “原来是公主的侍女。”青年惊叹道:“怪不得光是站在这里,屋子里就像点了一万盏油灯那样呢!”   沈珠曦脸红了:“别这样说……”   “也只有沈姑娘这样的容貌和气度,才配服侍陛下的掌上明珠。沈姑娘的美貌就像尧舜要治的那场洪水,除非圣人再世,否则无人能够抵挡……”   沈珠曦面红耳赤,手脚蜷缩,如芒在背,有口难言。   “够了。”李鹜拿了一个白面饼,却是直接递给了沈珠曦。“这么久了,你们认识没有?”   青年说:“我和二哥都知道沈姑娘的名字了,只是沈姑娘大概还不知道我们二人的名字。”   “他叫雀儿。”李鹜拿起一饼,用饼指了指青年,然后又指向闷头大吃的大个子:“他叫雕儿。”   沈珠曦手里的饼都要掉了,雀儿和雕儿却神色平常。   “……可有姓氏?”沈珠曦挤出笑容。   “跟我姓。”李鹜说:“李雀儿,李雕儿。”   “你们是亲兄弟?”   “不是。”李鹜说。   他没多说,沈珠曦也不再追问。这两名字怪是怪,但左右没在自己身上,连当事人都不在意,她多管闲事做什么?   沈珠曦拿起木箸,谨慎地审视漂在瓷盆里的不明物质。   这发白的颜色,微妙的气味,都让她心生警惕。同桌的三个男人就没这顾忌,接二连三地往瓷盆里伸去筷子。   没有分食,所有人用过没用过的木箸都往汤里伸……沈珠曦胃里一阵翻腾。   “吃啊。”李鹜停箸。   沈珠曦只好伸出木箸,小心翼翼地夹起最靠近自己的一块灰白色玩意。   这绝非猪牛鸡羊的肉,但这质地,又分明是肉。沈珠曦夹回碗里,迟迟做不出放入嘴里的决定,然而李鹜的木箸搁在碗里没动,显然正盯着她有没有给他“面子”。   沈珠曦不想失礼,硬着头皮把这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放进了嘴里,试探地咬了一口。   软软的,绵绵的,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但……好像还可以。   沈珠曦放下戒心,很快又向瓷盆里伸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软绵绵的东西有股魔力,乍一看寒酸得紧,但是吃到嘴里,又有种说不出的美妙,那种劲道而富有弹性,回味无穷的口感,让她即便感受到了傻大个充满怨念的眼神,也难以停下箸来。   吃到五分饱后,沈珠曦放慢了速度,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盘算自己今后的路。   久住这里肯定不能。她还要尽早和父皇或太子接头才行。投奔傅玄邈——那是最后一条路,沈珠曦还不想未成亲就被人指指点点。   她身上虽然没钱,但有玉簪和一对金点翠珠宝耳环。   李鹜三人救了她,她便把玉簪留给他们当做谢礼,那一对金点翠珠宝耳环是成婚时戴的,点翠和金子都是用的极品,卖的钱想必够她一路吃用,只要节省一些,小心一些,她一人,也定能和皇室汇合……   瓷盆里的“肉”已不知不觉精光,李雕儿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汤,又拿了一个饼,一半撕碎扔进汤里,一半蘸过热汤,一口送进嘴里。   沈珠曦看他吃得热火朝天,心里也痒痒,李鹜将木勺递给她的时候,她接了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盛了汤。   这汤热乎乎的,一口下去,沈珠曦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沈珠曦一边喝着热腾腾的汤,一边吃着蘸过肉汤的白面饼,身心皆暖,舒坦餍足。   “我以前没吃过这样的汤,这是用什么做的?”沈珠曦问。   李鹜放下汤碗,抬头看她:“猪下水。”   “猪下水是什么?”   李雀儿忽然开口:“猪心、猪肺、猪肾、大肠小肠……兴许还有点碎脑花。”   沈珠曦面色大变,吃下去的“肉”和汤,还有沾着这两物的白面饼,都猛地翻涌起来。   她一个冷颤,转头便吐了一地。   这下乱套了。   一桌两人都跳了起来,还有没跳的那人是个傻子。   “你怎么……”   李鹜抓住她的手臂,下一刻,她就吐在了他身上。   假如沈珠曦现在还有理智,她一定会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可她现在早已魂飞天外,只剩身体留在人间吐个不停。   如果说还能听见什么声音,那也一定是“猪心、猪肺、猪肾、大肠小肠……兴许还有点碎脑花”。   她完了。   这是她看见李鹜那张扭曲的脸后,仅剩的唯一念头。 第5章 她扶着店门,抬起一脚,心……   酉时的日头只剩余晖,像一把火洒在小小的院子里。   李雕儿盘腿坐在桂花树下,布满老茧的大手拿着一片桂叶吹个不停。李雀儿靠在篱笆上,一脸嫌弃地说:“你连个响儿都吹不出来,光嘴里噗噗,跟放屁一样。”   李雕儿不理他,顾自噗噗个不停。   李雀儿走到树下,摘下一片桂叶放到嘴里,不一会就有清脆灵动的声音从叶片上发出。   李雕儿本来一人吹得开心,现在有了对比,高下立判。   他扔了桂叶,狠狠踩了两脚仍不解气,抡圆了拳头就朝桂树打去。   “树砸坏了,大哥饶不了你。”李雀儿说。   李雕儿半道刹住拳头,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涨红了一脸横肉。   “你——你为什么总欺负二哥?”他瞪着李雀儿。   “你要是找不到事做,就去屋里看看,沈姑娘或许醒了。”   “我不去!”李雕儿扭头蹲下,一脸郁闷:“大哥偏心她,一来就给她吃下水。我想吃他却总不给我做!”   李雀儿不以为意,叠起了手中的桂叶。   “一点下水算什么呀,你知道大哥去哪儿了吗?”   李雕儿抬头,一脸好奇:“去哪儿了?”   “大哥给她去请大夫了。”   “她吐了,生病了,是该看大夫。”   “大哥生病也只是去山上抓点草药自己煎水喝,她不过就是有些低烧,大哥竟然亲自去素心堂请大夫了——”李雀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啥?”   “说明她很值钱。”李雀儿肯定道:“我本以为她是未来的嫂子,可大哥说不是。既然不是嫂子,那就只能是货物了。大哥从不做亏本生意。”   “她值钱吗?”李雕儿两眼放光:“值多少?”   “卖到京兆的妓院里去,这般神仙姿色,怎么也值个千两银子。”   “千两……够我吃,吃……”李雕儿又开始掰指头。   “所以你得好好照顾她,她要是没了,你就没肉吃了。”李雀儿说:“这事儿也不能叫她知道,否则她跑了,你也没肉吃了。”   李雕儿傻笑道:“好,好……二哥一定照顾好她。”   李鹜和一长衫老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外,李雀儿连忙出门迎接。   “大哥,老哥哥——”   堂屋内,沈珠曦扶着泥墙,浑身冰凉无力。   她只是醒来后口干舌燥,想要一杯水罢了,却不料听到这么可怕的话!   她惊慌失措地回到床上,险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才在李鹜进屋前,把那床有陌生男人气味的棉被盖到了身上。   “就是她。”李鹜说:“吐了之后就晕倒了。”   沈珠曦紧紧闭着眼睛,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有人坐到床前,拉起了她的手——竟然没有放上一块丝绸遮挡,就这么直接摸上了她的手腕!   “脉搏急促,潮热发汗。”那人伸手到她额头探了探,又摸了摸她的眼皮,说:“形体消瘦,眼球掠动,脉快而无力,我观此症……”   “说人话。”李鹜说。   “这姑娘有虚热,我开几服药就好了。”   “行,开药。”李鹜说:“治不好我再来找你。”   “这方子,我回素心堂再写给你,你来拿方子的时候,一道把药捡走。”   “我和你一起去。”   李鹜跟着唐大夫走出堂屋后,唐大夫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这姑娘不是县里的人,她和你什么关系?”   “认识而已。”李鹜言简意赅道。   “你可不能做那强拐民女的生意——”   李鹜不高兴了,两道浓眉拧作一堆:“老子是那种人吗?”   “是啊!是啊!大哥还给她吃了好多猪下水呢!”李雕儿帮腔道:“连我的份都吃走了!”   “你闭嘴。”李鹜一个眼刀过去,李雕儿委委屈屈地蹲下了。   “现在各处都乱得很,她那模样,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你别怪我多管闲事,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都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知道了。”李鹜说:“既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出诊费你还好意思收吗?”   唐大夫抚着白须说:“一码归一码,别说咱们不是亲的,便是亲的,也要明算账。”   李鹜嘁了一声,推开了篱笆上的木门。   “除了吃药,平日里有没有什么注意的地方?”   “她的身体底子是好的,此次是受了惊,又许久未进水米才会这样,并不要紧,多休息便好了。”唐大夫说:“你这么紧张她,既然不是强拐民女,那是想让人家做媳妇?”   “你这个糟老头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你急什么,老夫我也是过来人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李雀儿站在篱笆门前,对二人背影挥手:“老哥哥慢走——大哥放心,家中有我!”   待两人的背影都看不见后,李雀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走回院子。   “我去上个茅厕,你看好堂屋。”   “晓得了!”李雕儿头也不抬,光顾着看桂花树下两只大黑蚂蚁打架。   李雀儿从土屋一侧的小径走去后院没多久,堂屋里响起了几声咳嗽,一道呼喊:   “李雕儿……”   李雕儿扭动肩上圆乎乎的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会,终于发现声音来自昏暗的堂屋。他抛下两只打得热火朝天的蚂蚁,走到堂屋门口,朝里探进一头。   沈珠曦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李雕儿……帮我拿点喝的水好吗?”   李雕儿说:“乖乖隆地咚……要求还挺多。行吧,行吧,看在肉的份上……”   待李雕儿转身离开后,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珠曦立即跳了起来。她跑到门边,看着李雕儿庞大的身躯进了厨房后,立马跑出堂屋。   打开篱笆门后,李雀儿和李雕儿仍未发现她的出逃。沈珠曦拔下头上玉簪,扔在院中充满尘沙的地上,希望李鹜三人能就此知足,不再追捕她。   沈珠曦选了李鹜走的方向,却又害怕碰上李鹜,一路走得飞快,顾不得回头。   夕阳已经隐去,天空蒙上一层蓝灰色阴影,天色越沉,沈珠曦越是慌张。她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皇庙,就是那地方,也在皇宫里,不过是轿子多坐一会罢了,而现在——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来不绝,挑着担子卖炊饼的大声吆喝,声如铜锣;开着店面卖米油的锁着店门,大肚囊就快顶上门锁;头发高高盘起的大娘正和鱼摊老板就篓子里最后一条草鱼讨价还价。   老农赶着皮包骨头的老牛慢悠悠走在街上,一只橘黄色的肥猫懒洋洋地趴在青石台阶上与她对视,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空中飘荡着炊饼的香味、青草的草汁味、人群聚集的汗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   沈珠曦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她不经意地转头,撞上一双浑浊无光,死气沉沉的铜铃大眼,沈珠曦吓得跌坐在地,几只苍蝇从毛刺刺的头颅上受惊飞走。   肉铺老板娘发出爽朗的笑声,周围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了过来。   沈珠曦呆呆看着木板上的黑猪脑袋,浑身血液都流走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门呀?”   肉铺老板娘绕过摊位,想要上前扶她,沈珠曦先一步站了起来,踉跄着转过身跑走了。   “咦,这……”   沈珠曦头也不回。   她一口气跑到人少的地方,一边喘气,眼泪一边止不住的流下。前方有一书生走来,她赶忙又走了几步,站在一间已经关门的店铺前,对着紧闭的店门,用力擦了擦眼里的泪。   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死不瞑目的淑妃。   皇宫中的惨剧忽然复活,连天的大火和惨死的宫人接连浮现在眼前,她无法阻拦,无法忘记。   那书生总算走了,沈珠曦在店门前蹲了下来,蜷缩着身体,一遍遍深呼吸,默念着“不哭”。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泪终于止住了,沈珠曦重新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   她循着气味看去,最终锁定自己的绣鞋,她扶着店门,抬起一脚,心胆俱碎。   牛屎,就沾在她的绣鞋下。   沈珠曦再次哭成个泪人儿。 第6章 李鹜坐在金银楼的二楼栏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珠曦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带着一双谁也知道痛哭过的眼睛,和谁也不知道的脚下牛屎,失魂落魄走在街头。   正当她寻找当铺所在时,一间茶寮里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京城的事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现在谁不知道?”   两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说话,其中一人在长长的胡须上摸了一把。   “这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能善终的?”   “你说这话,小心被人听了,拉去砍头!”   “你也太小心了,皇帝自己的头都没了,怎么砍我的头?”   “唉,小心为上……宫里头换了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们这种小地方?”   “这不是咱们该想的事,想了也没用。反正近期内,新皇帝是没空管我们了——太子还在南逃呢,他光是□□里的宗室也没用。”   “我听说,太子已经称帝了,年号元龙。京城那位新皇帝也建了辽国,还辟了新年号真龙,如今叫做真龙帝。这两人,不是对着来么!”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已经和我家内人说了,今后说不定还要打战,家里的银钱还是尽量换成米面的好。”   “你说得有道理,回去我也和内人说说……”   两人扔了茶钱,从桌前起身,沈珠曦连忙上前一步:“你们说太子南逃,可知道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两人把她上下看了几眼,神色古怪。   “太子的行踪,我们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挺面生的,不是县里人?”   沈珠曦挤出微笑,故作随意道:“我是来这里探亲的,听你们在说宫里的事,就听了个稀奇。打扰二位了。”   她不待两人再说话,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里,只余身后两人不解的声音。   “奇怪……”   “别管了,走吧……”   太子既然称帝,那父皇便是遇害了,如今就是她想投奔太子,也得先知道太子行踪才行,可这天高地远,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哪儿探查太子行踪?   沈珠曦心里很乱,但还记着找当铺的事,她问了几个路人,总算找到这家小县城里唯一的当铺,然而等她站到门口,当铺大门却已经挂上了铁锁。   这下,她真的无处可去了。   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可即便她重回长大的宫廷,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的砧上鱼肉。   也许是之前哭了一场的原因,此时她已流不出泪了,只觉得脚下空荡荡的,找不到地方着落,人也迷迷糊糊,身体里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天已经黑了,她在金银楼深广的屋檐下坐了下来,对面是一间还在营业的包子铺,老板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前,热情地招揽来往行人:   “都来看看皮薄肉厚的包子咧!”   每次有人买包子,他就打开木制的蒸笼盖,用两根有普通木箸两倍长的长箸夹出白生生,胖嘟嘟的包子放进宽大的荷叶里,细心包好再递给客人,也有的人买了就直接拿在手里,顾不得吹凉便大口咬了起来。   在这里,人人都穿着稀奇的布衣,宫中最为常见的绫罗绸缎反而变成了稀罕东西,沈珠曦看了半天,也不过是在荷包、腰带等小物上偶尔见过一次。   沈珠曦望着蒸笼里又白又胖的包子,咽了口唾沫。   “来个包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包子铺前,对着蒸笼里的包子们指指点点。   “朱老板,你这包子皮儿是不是变厚了?”   老板强笑两声:“我这配方卖了十几二十年了,怎么会突然包子皮儿变厚呢?你要一个是吧,我给你装三个……”   “少糊弄老子。”男人随手拿起一根长箸,哐哐敲着竹制的蒸笼:“你在哪儿买的白面,我不知道?你每个月能卖多少,我不知道?我琢磨你也没开分店,怎么就白面越买越多?”   老板慌里慌张地说:“一屉!一屉!”   “你看不起谁呢?”男子十分不悦,敲击蒸笼的哐哐声也越发粗暴:“老子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弟弟,难道还买不起一屉包子?”   “两屉!”   “包起来吧。”   沈珠曦看明白了,这两人,一个是奸商,一个是恶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看着包子铺老板可怜巴巴的表情,沈珠曦心中的天平还是不由倾向了老板。   这恶霸,看背影也就是二十来岁,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两鬓已有斑白的人呢!   恶霸递给老板三文钱,换来鼓鼓囊囊的五个荷叶包,沈珠曦见他要转身了,连忙先一步把头低了下去。她等了一会,估摸着恶霸该走了,谁料,一双黑色的布靴走到她身旁不远,竟然和她在一阶坐了下来!   沈珠曦悄悄看去,和李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是你!”沈珠曦大惊失色,险些从石阶上弹了起来。   “是我。”李鹜吊儿郎当道。   沈珠曦别过头,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想和他对视。   “你对救命之恩的报答方式,就是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跑了?”   “恶人先告状!”沈珠曦气得回头瞪他。街上的人潮和灯光给了她直面李鹜的勇气,她一口气说道:“你救了我,可却骗我,还想把我卖到那……那种地方去!你想害我,我却还是留下了玉簪,算作你救我的谢礼。我已经够宽宏大量了!”   “我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去?”   沈珠曦气红了脸,浑身都要抖起来。   “你无耻!”   李鹜脸色也不好了。   “我救了你不说,还给你东西吃,你吐脏了我的衣服我也没计较,还出钱给你看大夫——你说说,老子哪里无耻了?”   李鹜忽然朝她伸手,沈珠曦条件反射缩起身体,紧闭双眼,僵着身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打击。   不成想,预计的伤害并未到来,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李鹜的手停在半空,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她的玉簪。   原来,他并不是想打她。   “老子不打女人。”李鹜把玉簪插回了她的头上,动作粗鲁,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也不缺你这点钱。”   沈珠曦的气势已经没了,她望着阶下的地面,弱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谁说要卖你了?”李鹜皱起眉头:“老子不是那种人!”   沈珠曦刚想把李雀儿的话复述一遍,忽然发现李雀儿的话,也只是对李鹜的一种猜测,而非真相和事实。沈珠曦原本就疲弱的气势变得更加疲弱,她小声说:   “那你为何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县里消息闭塞,不知京中情况。实际上呢?京城的事都在县里传得无人不知了!”   李鹜顿了顿:“……这事是我骗了你。”   沈珠曦的声音立即大了:“你若不想害我,为何要骗我?”   “你已经听说宫里的现状了。”李鹜看着她:“这时候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沈珠曦趁胜追击:“不在这时候告诉我,那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告诉我?”   “至少不是有些人随时要晕倒的时候。”   “我好得很!”   “我从没见谁吐晕过。”李鹜呵呵一声:“确实好得很。”   沈珠曦哑口无言,气得想上手打他,可又怕自己吃亏,只能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扭过头不去看他。   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沈珠曦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看去,李鹜那厮,竟然拆了一个荷叶包,坐在她旁边吃起了肉包子!   肉包子的热气一丝丝的,带着扑鼻而来的香气,一个劲往沈珠曦鼻子里钻。   沈珠曦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引得她唾液大盛,她打定主意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努力憋住了鼻子,偷偷把嘴唇分出一条缝来呼吸。   奈何理智坚强,身体却没出息,沈珠曦的胃里翻腾了一下,一声拖得长长的“咕”响彻檐下。   沈珠曦的全身血液都往头顶涌,脸烫得就和包子铺的蒸笼一样,只差滚出烧开的蒸汽。   一个大白包子递到眼前,李鹜说:   “只要你说,再也不一声不吭就跑了,这包子就给你。”   沈珠曦气道:“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好,有骨气。”   李鹜看着她,随即把包子送进嘴里,他大口一张,包子就去了三分之一,油光光的肉馅在白生生的包子皮里发光,肉和白面的香味勾得沈珠曦不由自主吞咽。   “老朱的包子就是好吃,一口下去,真他娘享受……”李鹜咂着嘴巴。   沈珠曦强忍着不去看他,李鹜却在一旁故意吃的啧啧有声。   “这么好吃的包子,你不吃,太可惜了。”李鹜吃完一个包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提着重新包好的四大包荷叶。“既然你不吃,我就先走一步了,家里两个弟弟还等着开饭呢。”   沈珠曦不回答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她用余光看去,李鹜早已走得没影儿了。   沈珠曦又生气又失落,生气是李鹜用包子羞辱她,失落是李鹜走了,她在这里,真的就见不到一个熟面孔了。   上弦月已经挂在了辽阔的天空上,天空这么大,月亮却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沈珠曦抱着膝盖,望着皎洁的弯月,任眼泪接连滴落在膝盖上。   父皇和母妃的尸首会在哪里?若无人收殓,难道就一直曝尸荒野?太子南逃,是否已安全无恙了?宫中的血亲,京城的宗室,他们可有幸存?玉沙还活着吗?他们对玉沙做了什么?   纠结的思绪像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在沈珠曦心头。   她恨自己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泪流到一半,她忽然瞧见包子铺老板开始收摊,急得立即站了起来。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冲到包子铺前:“老板,你要收摊了吗?”   朱老板一边收着锅炉,一边笑道:“是啊,小姑娘要买包子就明天再来。”   “那你能把灯留下吗?”沈珠曦祈求道。   “这可不行。”朱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这多点一夜,就多出多少油钱啊。”   “可我——”   “不行不行,你快走开吧,我要收摊了……”朱老板向沈珠曦肩头推去,沈珠曦心里一紧,却见朱老板忽然缩回了手。   他变了表情,不敢看沈珠曦,转而低下头嘟囔道:   “行行行,留一盏灯就留一盏灯……倒霉!”   他像被鬼追似的,飞快收拾了锅炉,推着满载炊具的推车跑了。   留下一盏挂在原地的孤灯,在风中晃晃荡荡。   沈珠曦在灯下蹲了下来,缩紧身体抵御冷风,眼泪再次盈眶。   不哭,不哭,哭也没有用。   她用力擦拭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月既已出,白日不出的虫鼠纷纷现身,沈珠曦看到一只肥头大脑的老鼠从对面的侧巷里钻出,抓起落在地上的一片荷叶啃了起来,那两只漆黑的绿豆小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方向。   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一动不敢动。   老鼠忽然丢下荷叶逃之夭夭,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走出侧巷,对视一眼,露着不怀好意的神情走向沈珠曦。   沈珠曦紧张地抓住衣裙。   “……你们要做什么?”   几个乞丐对她的质问视若未闻,依然朝她走来。   沈珠曦站了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乞丐们还是不停,像见到猎物的豺狼,分散开向她围来。   她心如擂鼓,背冒冷汗,就在她即将拔腿逃跑的时候,一粒石子落在了她和乞丐之间。   夜凉如洗,静谧无声,石子滚落地面,发出咔嗒咔嗒两声,静止不动了。   石子是从天上来的,就像天降神兵,阻碍了豺狼们的靠近。   沈珠曦和几名乞丐一同抬头,乞丐们落荒而逃,她则呆站原地。   李鹜坐在金银楼的二楼栏杆上,身后是一轮皎皎弯月。   他一脚悬挂在外,一脚踩着栏杆,左手抛着一颗石子,悠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耀眼如日。 第7章 这声小小的呢喃,只有月亮……   “……你怎么还在?”沈珠曦怔怔道。   “这和你没关系。”李鹜说:“你哭了一晚还不停,就因为没吃到包子?”   “和你没关系!”沈珠曦用他的话回敬道。   李鹜灵敏跳下栏杆,脚踩的地方和阁楼悬空处只有一线之隔,沈珠曦刚要惊呼出声,李鹜已经攀着金银楼的红色柱子滑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如常朝她走来。   “你连我都不怕,怎么还怕几个乞丐?”   沈珠曦咬住嘴唇,半晌后才说:“这是两码事。”   “是啊,这是两码事——他们是坏人,老子是好人,好人不该跟你一般计较。”李鹜说:“走吧,跟我回去。”   沈珠曦站着不动,李鹜却已转身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   “我可提醒你,这里不比皇宫,夜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惨死的孤魂野鬼啊,欺男霸女的恶霸啊,饿了十天半月的乞丐啊……”   沈珠曦后背一寒,也顾不上这台阶够不够体面了,赶紧跟上了李鹜的背影。   李鹜像是背后有眼睛一样,看也不看便知道她跟了上来。   他说:“你刚刚发呆发了那么久,在想什么?”   “……”   “你姐姐只是一个宫女,只要暂时躲起来,叛军不会拿她怎样的。”李鹜说:“这两日,京畿一带出来了许多宫中逃出来的宫女内侍,说不定其中就有你姐姐。”   沈珠曦悄悄抬头,正好撞上李鹜偏来的视线,她连忙垂下眼眸。   “老子有这么吓人吗?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李鹜的声音很不高兴。   “……我是女子,本就不可直视外男。”   李鹜鄙夷道:“好大的本事,还管起别人的眼睛珠子往哪儿转了。这是谁定的规矩?让他到老子面前来,我来和他讲讲道理。”   “……她早就死了几百年了。”   “那你还听她的,是不是傻?”   沈珠曦不服气地抬头,李鹜有力的目光将她逮了个正着。她刚要垂眸,他已经说话了。   “在鱼头县,你只需听一个人的。”   “谁?”   “我。”李鹜道。   沈珠曦眼神古怪地瞧着他,不知道这人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强的自信。   两人走了一段路,渐渐远离市井,天边山峦叠翠,一声不知名的鸟鸣响彻云间。土路上坑坑洼洼,既有大大小小的鞋印,也有梅花似的动物脚印,沈珠曦借着月色,小心避开脚下的牛屎,一不注意,肩膀撞到了李鹜身上。   “你还走得动吗?”李鹜瞧她一眼,说:“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   “你看着柔柔弱弱的,脾气倒挺大。”   “……”   “以前伺候人,没为此被打?”   “……越国公主心地善良,不会打我。”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排隔得稀稀疏疏的农家小院现身小径尽头,篱笆或是半人高,或是干脆没有,露出挂满衣物的晾干和几盆野蛮生长的植物。偶有一行炊烟升起,混入糖丝般的白云中,空中散发着馒头刚出锅的清香。   沈珠曦还记得李鹜家住何处,撇下李鹜,快步走向一间小院门前。   “你还记得呢?”李鹜有些吃惊。   沈珠曦得意地看向篱笆门外的一棵灌木,密密麻麻的小白花开满叶片之间,在月光下闪着洁白的光辉。   “我记得它。”   李鹜洒脱一笑,道:“那你记好了,以后迷路别想我去找你。”   沈珠曦跟着李鹜走进院子,没看见李雀儿和李雕儿的身影。   “你弟弟呢?”沈珠曦问。   “回去了。这屁大点的地方,住不了那么多人。”李鹜推开堂屋的门窗,搬出长凳,说:“你先坐。”   沈珠曦拘谨坐下,看了看四周,说:“你不点灯吗?”   “月老头不是在么,还点什么灯?”   李鹜出了堂屋,沈珠曦在桌下握着双手,视线在堂屋里四处游走。   一张方桌,四条长凳,一个杂木小橱便是堂屋里的所有家具,光秃秃的泥墙上有几个铁钩子,挂着蓑衣和斗笠,除此以外,再无器物。   里间的寝室沈珠曦是去过的,也不过是一张硌得人骨头疼的硬床而已,同样见不到任何装饰器物。   与其说是生活起居的“家”,倒更像是个临时落脚之地。   沈珠曦看着这名符其实的陋居,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的宫殿,父皇虽对她视若不见,但有傅玄邈庇佑,她的生活所需一应不缺,即便是便所,也装饰着绫罗绸缎,再加上傅玄邈时常送来奇珍异宝,名家书画,她的宫殿也算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和她的起居之地比起来,说李鹜所居之地是陋居,完全是客气之词。   这里简直比她宫里婢女住的耳房还不如。   那茅草亭,就更不必说了,对沈珠曦而言,那是地狱中的地狱,噩梦中的噩梦。   李鹜回来了,却是端着一盆还在冒热气的大白包子。他把瓷盆放到桌上,在沈珠曦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居然为她留了包子?   “吃吧。”李鹜拿起一个包子,刚要送进嘴里,看见沈珠曦的视线,手上一顿,转而将包子递给了她。   “……我不要你的。"   “给你你就拿着。”李鹜把包子塞进她手里,又从盆里拿起一个。“宫里的女人都像你一样磨磨唧唧的吗?“   “你才磨磨唧唧的。”沈珠曦小声道。   “你说什么?”   沈珠曦换了只手拿包子:“我说包子好烫。“   李鹜不屑道:“娇生惯养。“   为了演示糙生逆养,李鹜大口咬下白胖胖的包子,然后,撞翻了凳子蹦起来。   他吐词不清地骂了声娘,暴跳如雷道:   “……怎么给老子拿的是灌汤包?!”   沈珠曦看他冲到院子里,急得用瓢直接舀水喝,好像猴子被烧了屁股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鹜含着鼓囊囊的一口水朝她瞪来,她连忙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小心翼翼地咬了口包子皮。   李鹜在外边涮了好几遍口,才走回了堂屋。他在长凳坐下,不拿包子了,光用眼睛看着沈珠曦吃。   沈珠曦知道他是被烫着了,却偏偏忍着笑,故意问道:“你怎么不吃了?”   “不吃了。”李鹜恶狠狠道:“明天我就去杀了朱老头。”   沈珠曦急了:“你怎么能随便杀人呢!”   “我说杀人就真是杀人?”李鹜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信?我杀了朱老头还要替他养一家老小,这种赔本生意老子才不做!”   沈珠曦气得大口咬了包子,她运气不错,拿的是肉包子。包子很香,但她心有余悸,含在嘴里不敢吞下。   “这是什么馅的?”她问。   “猪肉,放心吃吧。”李鹜白她一眼。“宫里的贵人们连下水都不吃吗?”   “……反正越国公主不吃。”   “矫情。”   李鹜重新拿起咬了一口的灌汤包,趁温热几口下肚。李鹜开始拿第二个包子时,沈珠曦那边,手里的包子还有大半个。   “……我不会白吃白住你的。”沈珠曦忽然说。   李鹜抬起头来。   “我会挣钱付房租,你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吗?”沈珠曦自认提出了一个无礼的要求,脸烧得可以做手炉,她不敢看李鹜的眼睛,只好低着头说话。   她看不到李鹜什么反应,但他的声音倒是一如往常。   “你要怎么挣钱?”   “我……我会想办法的。”   “行吧。”   意料之外的爽快答复让沈珠曦不由抬起了头,兴奋地朝他看去。   “真的吗?”   “谁叫我是个大善人呢?”李鹜手里剩下的那点包子扔到嘴里,说:“你可以住下,但不能再拍拍屁股就走了。”   “可以!”沈珠曦立即答应。   李鹜说:“里边的卧室给你。”   沈珠曦下意识道:“那你呢?”   “我用芦席在外边凑合一下就行了。”   李鹜说得轻松,沈珠曦却感到一丝愧疚。   “快吃啊,还多呢。”李鹜拿起第三个肉包子。   沈珠曦最后只吃了一个大肉包就吃不下了,李鹜却干完了五个大肉包,清空瓷盆后,李鹜端着盆子起身,沈珠曦连忙叫住他:   “李公……李鹜。”她低若蚊吟道:“有清水吗?”   “水缸在后院。”   李鹜走后,沈珠曦也起身走出了堂屋。她走屋子一侧的小径来到后院,找到了李鹜所说的水缸。   她两手并用才好不容易揭开沉重的木盖,大缸里是大半桶清水。沐浴是够用了,可她要在什么地方沐浴?这空荡荡的后院,除了水缸和茅草亭,连一面可以遮挡的墙都没有!   沈珠曦转回厨房门口,李鹜正把洗好的瓷盆放进竹橱,见她来了,说:“你还不睡?”   “你平时都是在哪里沐浴的?”沈珠曦不好意思地问。   “有时是在院子里,有时是在河边。”李鹜看了她一眼:“你要洗澡?”   沈珠曦红着脸,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李鹜甩干手上的水,走出厨房,往堂屋走去,沈珠曦连忙跟上。他四处翻找,从角落里倒腾出一张沾满灰尘的折叠竹屏风,单手拿着往后院走去。   沈珠曦像个跟屁虫,屁颠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把竹屏风立在水缸前边。   “洗吧。”李鹜说。   “就这样?”沈珠曦目瞪口呆,看着空隙无数的竹屏风。   “是啊,你还想怎样?”   “这不是——这不是到处都漏的吗?!”   “最多漏个影子,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沈珠曦气愤不已:“而且,而且厨房的窗口还对着水缸!你往外一看,不就什么都看到了吗?”   李鹜不悦道:“你怕老子偷看?老子是那种人吗?”   这谁说得准?   沈珠曦心里腹诽,嘴上却不敢老实说。   李鹜说:“乡下只有这种条件,贵人还是将就将就吧。”   自宫变之日起,沈珠曦就没洗澡了,一路经过逃杀追捕,水中漂流,市场惊险,她一身的脏污,不将就还能怎样?   现在躺上床,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沈珠曦等他离开后,左右张望,确认院外和厨房里没人后,悄悄褪下了衣物。   茅草亭子里难闻的气味时不时飘来,沈珠曦可以不看,却不能不呼吸。   没有澡豆,水也冷冰冰的,还带着一股怪味,浇在身上,像浇在心里。   她蹲下身子,屏住呼吸,擦洗脏掉的鞋底。她在宫里连水都不沾,如今却要自己洗沾了牛屎的绣鞋,沈珠曦越洗越委屈,再次红了眼眶。   李鹜蹲在堂屋门口,等得屁股都麻了,沈珠曦才从后院走出。李鹜吐出嘴里叼的野草,视线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停了片刻。   “我还以为你掉进缸里了。”   沈珠曦避开他的眼神,含糊应了一声,快步走入室内。   李鹜站了起来,看着她走进了卧室。   “……哪来的这么多眼泪。”他说。   这声小小的呢喃,只有月亮听见。 第8章 “你还真傻,听什么都信。……   岚河奔流不息,一轮红日初升,倚着壮阔的岚河修建的金带阁,满身碧色琉璃瓦在初阳下熠熠生辉。   阁中四面开窗,金色光带交叠,琴声袅袅,随浪涛声起伏。一尊青绿古铜麒麟香兽置于香案,炉内沉香隔火炙烤,山水香若隐若现。   一人在光带汇聚处抚琴,广袖长衫,一身清霜。   “……各坊市和京郊都已派人找过,遇害宗室和无名之尸也俱调查过,属下失职,没有发现越国公主踪迹。”   琴声停了。   窗外浪涛奔腾,阁内鸦雀无声。   暗卫四单膝跪地,后背沁出层层冷汗,就连缺了耳垂的左耳,好像也被冷汗沾湿。   “还有一事,属下在乱葬岗发现了暗卫六的尸体。”   “怎么死的?”   “自刎身亡。”   “她也算不辱使命了,我会善待她的家人。至于你……”傅玄邈顿了顿,视线落在暗卫四身上。   一名姿态恭敬的侍女在门外现身。   “公子,老爷和夫人到了。”   “我知道了。”傅玄邈缓缓起身,长身玉立,笼着朝阳。他绕过琴桌,亲自扶起了跪地的暗卫四。“你也尽力了,下去领赏罢。”   一阵河风吹来,暗卫四一个冷颤,忽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傅玄邈走出金带阁一层大厅,提起宽大的下裳,快步走下层层叠叠的台阶。   一辆古朴文雅的玄色马车停在阁下,穿石青色金织文袍的中年人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在他身后,一名脸色苍白的妇人弯腰出了车厢,在侍女服侍下,摸索着踩向车下矮凳。   侍女不住提醒,妇人还是一脚踩空,马车前的中年人对身后发生的险剧一无所察,还是牵马的马夫反应快,一个箭步冲到车前,扶住了踉跄的妇人。   “夫人,小心脚下。”马夫道。   方氏面色比先前更白,金红色的朝阳下,她的脸竟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   “……别碰我。”方氏飞快缩回手。   马夫一愣,跪了下来。   “夫人恕罪。”   方氏没说话,倒是中年人挥了挥手:“起来罢,夫人就这性格,你无须在意。”   “……小人谢过老爷。”马夫松一口气,退到一边侍立。   “蝉雨,你过来。”傅汝秩朝停在台阶下的傅玄邈伸出手。   傅玄邈快步走到傅汝秩身前,握住了父亲伸出的手。   “我儿瘦了,这一路奔波,想来吃了不少苦。”傅汝秩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陛下身在何处?”   “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心了。”傅玄邈垂头道:“陛下已随大军继续南下了,派儿子在西城县接应父亲。”   傅汝秩叹了口气:“进去再说罢。”   傅玄邈行了个礼,让开道路,傅汝秩带人先行,留下侍女扶着方氏走在后边。傅玄邈走近方氏,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看了看傅玄邈,又看了看方氏,两头为难,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方氏的手。傅玄邈上前一步,扶住方氏落空的手臂。   “母亲,我扶你。”   方氏眉心一皱,从他手中挣扎出手臂,直直地向前走去。   眼前就是重重石阶,方氏无法视物,眼见就要撞上台阶,侍女小心窥探傅玄邈的眼色。   “……去罢。”傅玄邈说。   侍女连忙上前一步,扶住方氏手臂。方氏略一皱眉,察觉出来人是谁后,沉默不语,任她扶上台阶。   一行人陆续进了金带阁,各自休整。   早膳过后,女眷都在金带阁顶层歇息,傅汝秩和傅玄邈回到阁楼一层,一壶新茶,一张清榻,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傅玄邈将近来发生的事情简要说明。   “……找不到人,或也是个好消息。”傅汝秩神色凝重:“至少说明,越国公主没落在叛军手里。”   “父亲,如今京城已经搜遍,公主或许已不在京城。我想请父亲同意,调动所有力量,搜寻京畿一带。”   傅汝秩沉默许久,开口说道:   “搜寻越国公主一事,不必再来请示我,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儿子谢过父亲。”   傅玄邈在榻上行了半礼,抬起头来,发现傅汝秩的两鬓已添了许多斑白,脸色也比平常憔悴。   “父亲应多爱护自己的身体,想要匡扶家国天下,非一日之功。父亲的身体若是垮了,那大燕才是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   傅汝秩不置一言,眼神望着窗外奔波的岚河,微蹙的眉心露出一抹心灰意冷。   傅玄邈刚要说话,金带阁外忽然响起嘈杂之声。   “外边怎么了?”傅汝秩皱眉。   殿内侍立的婢女刚要出外探查,一女缓步进阁,裳裳灼目,五官精而媚,偏偏神态端庄内敛,就像一株沾着清露的芙蓉花。   她屈膝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回禀相爷,郭良落河了。”   “郭良是谁?”   “是驾马的马夫,”杨柳说:“夫人下车时险些崴脚,就是他帮的忙。”   “是他——”傅汝秩想起来了,“他怎会落河?”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倚在栏杆上观景,也不知怎的就翻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在找人,但希望不大。”   “……躲过了叛军追击,却没躲过老天捉弄,真是世事难料。”傅汝秩叹息道:“给他的家人送一笔钱吧。”   “喏。”杨柳施施然屈膝。   傅玄邈开口道:“我已备好寝室书房,父亲一路车马劳顿,不如上楼歇息一会。”   “也好。”傅汝秩起身,说:“若有要事,即刻报我。”   “自当如此。”   傅玄邈起身,行了一礼。   傅汝秩离开后,傅玄邈对杨柳道:“把御峰叫来。”   “喏。”   没过一会,一名体格精壮,步伐矫健的青年男子便到了傅玄邈面前。   “留在京畿一带的暗卫如今还剩几人?”   “二十人上下。”   “这二十人我交给你,由你带队搜查京畿,务必要得到越国公主的消息。”   “属下领命!”   傅玄邈挥了挥手,杨柳上前一步,轻声道:“请吧。”   御峰跨出阁门,转身向杨柳道:“义妹不用远送,外边日头这么毒辣,你还是快些进去吧。”   “义兄打算何时出发?”   “我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回去捡几件替换衣物即可出发。”   “义兄出发之前,可否来小妹处喝一杯茶?”   御峰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杨柳笑道:“小妹静待义兄到访。”   御峰离开后,杨柳回到阁内,对着窗边人遥遥行了一礼。   “公子,御峰已离开了,想必傍晚就能出发。”   “知道了。”   杨柳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榻前拿起茶壶,道:“这茶已经凉了,我再……”   “不必。”傅玄邈说:“你下去罢。”   杨柳眼中一黯:“……喏。”   阁中只剩自己后,傅玄邈推开两扇长窗,沉默远眺岚河。   他要找的人,究竟身在何处?   河风潇潇,浪涛滚滚。   一只孤鸟,掠过孤寂长空,飞向对岸只有绿豆大小的稀疏平房。   ……   一只麻雀落在门外桂花树上,抖了抖翅膀,悠然地加入了树上其余几只鸟雀的合唱。   布靴从大开的堂屋里飞出,惊飞一众鸟雀。   半晌后,虚着眼睛的李鹜从屋里单脚跳出,摸到树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脚塞进了树下的布靴。   “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你们炖汤喝……”   他虚着眼睛往后院晃去,一副还在睡梦的样子,头发乱得像鸡窝也懒得理一理。   漫步到后院水缸后,李鹜闭着眼往里一捞,捞空,他手上一顿,接着往更深处捞去。   还是捞空。   “老子的瓢呢?”   昨日瓢还分明浮在水上,怎么现在瓢不见了,水也不见了?   李鹜半个身子都探进土缸了,总算摸到了瓢。   睡意猛地飞走了,他瞠目结舌地瞪着空荡荡的水缸,难以想象这缸直到昨晚还是满的。   李鹜刮了又刮,才从缸底刮出半瓢水。但半瓢水——能干什么?洗牙缝吗?   “沈——珠——曦!”   李鹜冲进堂屋,一把撩开卧室的竹帘,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和水缸一样干净的卧室。   这疯婆娘吃了他的包子,睡了他的床,天一亮拍拍屁股就又跑了!   李鹜气得头晕,残余的理智让他停下外出追击的脚步。他回到后院,用仅剩的半瓢水洗了眼睛,漱了口,借着缸壁上残余的一点水珠,把头发抹顺,束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他才面沉如水地冲出门去。   鱼头镇就屁大点地方,打个喷嚏能从镇头传到镇尾,李鹜随便逮了几个人问就打听出了沈珠曦的动向。   见过沈珠曦的人口径一致,都说她向他们打听往当铺怎么走。   当铺的路,李鹜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独眼龙和他做了多年生意,他对独眼龙的品性门清,沈珠曦那种又傻又肥的小白兔去当铺,只有变成香辣烤兔——被嚼着吃的份儿。   果不其然,他还没进当铺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沈珠曦的祈求声:   “……你再看看吧,这对耳饰不可能才值这么点钱!”   李鹜沉着脸站在门外,如果这疯婆娘是想卖了耳饰远走高飞,他就等她变成香辣烤兔,再和独眼龙一起把她嚼了。   “姑娘,你是不知道当铺的规矩呀?不管什么东西,进了当铺都是要折价的,我们又不是做善事的,要是你多少钱买来,我们多少钱买走,这当铺,不早就垮了?”   独眼龙站在柜台后,两撇胡子随着讥笑在薄薄的嘴唇上一动一动。   “可这确实太低了……能不能再加点?”   沈珠曦站在柜台前,背对着他不住哀求。独眼龙摸着胡子沉吟,忽然瞧见了门外的李鹜,他对李鹜打了个眼色,那是他们熟悉的暗号:   “有肥兔,别打扰。”   独眼龙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说道:“这样吧,你给我说说你想要多少?”   沈珠曦犹豫半晌,慢吞吞地说:“两百两。”   “为什么是两百两?”   “我想在镇上做替人写信的活计,我已在文具铺看中一套文房四宝,要一百三十两……”   “那就给你一百三十两吧。”独眼龙说:“不能再——”   李鹜大步跨进店门,隔着柜台就把独眼龙的衣领给提了起来。   “嚼兔子还敢嚼到老子的人身上?”李鹜黑着脸道。   独眼龙和沈珠曦都吓了一跳,沈珠曦愣愣地看着两人:“你们认识?”   “熟得不能再熟,他屁股上有几颗痣老子都知道。”李鹜夺回独眼龙手里的耳饰,说:“不卖了,我们走。”   “哎?哎!李鹜,你回来!”独眼龙急得在身后大喊:“我再加钱!三百两!三百五!四百!五百——!!”   李鹜头也不回,沈珠曦也只能连走带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儿?”   李鹜说:“跟我走就是。”   不一会,沈珠曦来到了先前来过的河柳堂。这是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卖笔墨纸砚之类,因地处河边,门前又有一棵柳树,故命名为河柳堂。   沈珠曦追着李鹜脚步步入河柳堂时,正好看见李鹜敲着掌柜面前的柜面,冷笑道:“把你一百三十两的宝贝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掌柜面白如纸,赔笑道:“误会,误会……我实在不知那外地姑娘和李兄有关系。李兄来买,价钱自然不同。”   “她看中的是哪套?”李鹜问。   掌柜忙从身后货架上拿下一套四宝。李鹜问:“你看中的是这个吗?”   沈珠曦看了看,点头。   “我要了,开价吧。”李鹜说。   掌柜用袖角擦了擦额头冷汗,讨好道:“李兄既是喜欢,便十八两拿去吧。”   “记在账上,老规矩。”   掌柜应了一声,一脸如释重负。   目睹全程的沈珠曦目瞪口呆,一套一百三十两的文房四宝就被他轻描淡写砍成了十八两,小地痞也不是毫无用处嘛!   这套文房四宝,如果是从前,沈珠曦万万看不上眼,但这已经是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里最好的笔墨纸砚了,她又没有金钱概念,只以为宫外的物价都是这样不可思议——劣质文具价格冲天,奢贵耳饰反而贱得离谱。   要不是李鹜,她今日非要吃上大亏不可。   两人走出文具铺,一阵清爽的河风吹来,河边柳树枝条摇曳,一个刚刚来到此处的白须老叟正坐在小板凳上整理他的渔具,一根长长的鱼竿已经蓄势待发。   沈珠曦心情不错,正琢磨要在哪儿摆上代写书信的摊子,李鹜开口道:   “这个,当在我这儿。”   他摊开手掌,露出耳饰一瞬后便握了起来。   “我给你出五百两,但不是一次给你,你要用钱就到我这里来取。”   “为什么?”   李鹜没好气道:“你管那么多。”   沈珠曦腹诽,定然是这小地痞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银来。   李鹜暗自道,这疯婆娘要是拿了钱就拍屁股跑了,那他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人各怀心思,沈珠曦忽然瞧见远处对岸一栋飞阁流丹,高出云表的碧色阁楼,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李鹜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以为意道:“金带阁,咱们金州的第一名楼。”   不必李鹜说,沈珠曦也远远瞧出了阁楼的非同凡响,只可惜隔着河岸,没法看得更细,其中一扇窗户里,似乎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能住在这样豪华的地方,想必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她心中羡慕,不由道:“阁里住得是什么人?”   “以前是简王,现在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为什么说是倒霉鬼?”   “因为谁住进去谁就没好下场。”李鹜说:“简王住进去没两年就病死了,在他之前住进这栋楼的也都不都好死。”   沈珠曦再看天水间的阁楼,没了艳羡,只剩抗拒。   李鹜说:“你还真傻,听什么都信。”   沈珠曦反应过来,气得瞪他:“你又骗我!”   “你是只信我说的,还是谁说的你都信?”   “你管我!”   “你住我家里,我不管你管谁去?”   “……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你走慢点,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往左边走?”   “我、我正要往右边去!”   “但左边才是回家的路。”   “你——”   头顶万里晴空,脚下两个影子,沈珠曦暂时从悲痛中抽身,一心只有她的笔墨纸砚和讨人厌的小地痞。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打闹地回家去。 第9章 “如果到闭市,还是没人找……   笔墨纸砚准备好了,只差一套营业的桌凳。   李鹜在屋子里东翻西找好一会,给她找出一套沾满灰尘的木桌木凳,沈珠曦看着那半腐朽的桌凳心有抗拒,还不等她拒绝,李鹜已经手脚利索地把桌凳给打扫出来了。   打扫后的桌凳还能看,不像先前那般。沈珠曦犹犹豫豫地接受了。   “凳子只要一个就够了。”   李鹜瞅了她一眼:“你让客人站着等你?”   沈珠曦被他问住,一下哑口无言。   在宫里,可不是绝大多数人都只有站着等她的份吗?能站着就不错了,站着总比跪着好。   李鹜见她不说话了,轻轻松松地扛起木桌就往外走。   于是,鱼头镇的街上出现奇特一幕,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在前方,肩上扛着一张颜色难看的木桌,而后边的少女为了不被撇下,连走带跑地追在他身后,两手各拿了一只木凳子。   “你怎么想到的给人代写书信?”李鹜侧头说道。   沈珠曦忙快走两步,赶到他身边,说:“昨天包子铺旁有个代写摊,我见生意还不错,所以也想试试。”说到这里,沈珠曦露出自豪的神色:“我的字一定比他好。”   李鹜看了眼她勉强跟上的双脚,放慢了脚步。   “老朱头是我们镇上唯一的秀才,师从金州一个有名的举人。你的字能比他更好?”   沈珠曦对放慢的速度无所察觉,只听出他话里的质疑,不服气道:“肯定是我的更好。”   “你就是比他的字好,也不会有人来找你写东西的。”   “为什么?!”   “赌个什么?”李鹜说:“如果到闭市,还是没人找你代写东西,今日的文具钱就十倍还我。”   十倍便是十八两变成一百八十两,沈珠曦对自己自信十足,毫不犹豫道:“赌就赌!如果你输了,你就要把我的耳饰还给我,五百两照给!”   “你会后悔的。”   “你才会后悔!”   两人互不退让,不知不觉到了鱼头镇人流量最大的街道。这时候正是午时,街上人来人往,沿途的吃食铺子不断吆喝,招呼行人入内用饭,离沈珠曦最近的是一个点心铺,老板正在炉前忙活,一只大瓷碗里装着不知名的甜陷,隐约可见桃红的玫瑰花瓣。一叠蒸笼磊得高高的,最上一层敞开,露出里面白雪般的面粉,热气袅袅,盘旋消散,只留下面粉清香。   大街两边都有商铺,没有商铺的地方早已有人摆好摊子,沈珠曦来晚了,目光左右扫视也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李鹜一点顾忌也没有,扛着桌子就径直走向一间有顶棚遮阴的馄饨铺,就像收拾自己家东西一样,随随便便地踢开旁边一套无人的桌角桌凳,硬是把自家的桌子放到了阴凉之下。   桌椅都挪完了,他才抬头对摊主说道:“放会,你不介意吧?”   摊主油滑笑道:“不介意,不介意。”   沈珠曦不忍,上前小声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挪个地方就不能吃了?”他朝独具一格歪向一旁的馄饨铺桌椅看了一眼,再看向火炉前的老板:“老朱头,对吧?”   “对,对……”   简直就是个恶霸,沈珠曦在心中腹诽道。   李鹜在馄饨铺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手心一翻,对着沈珠曦:“傻站着做什么?你坐啊。”   沈珠曦扭扭捏捏地在凳子前坐了下来,摆好她的笔墨纸砚,又找馄饨铺老板要了点清水,磨好黑黝黝的墨,等着生意上门。   沈珠曦等了许久,连天上的太阳好像都有一点移动,她的“摊位”依然无人问津。她期待的目光扫过街上过往行人,他们目光各异,但没一人停留下来,问她代笔一封需要多少钱。   便宜点也行呀。   沈珠曦有些懊恼:为何昨日代写先生的生意络绎不绝,换了她就门厅罗雀?她的字可是在父皇和傅玄邈那儿学的,岂是一个秀才能比的!   平日里想得到一个她的字,无异于异想天开,现在一贯钱就能写上一封,这么划算的生意,为什么会没人上门?   沈珠曦眼巴巴地看着行人,对眼前局面全然无策。李鹜忽然从长凳上站了起来,一脸皱巴巴的嫌弃。   “你就想不起自己缺个招牌吗?”   沈珠曦一下醍醐灌顶:“对啊,我还差个招牌!”   李鹜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走了。   沈珠曦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哼,等我开张了,有你哭的。”   她拿出一张宣纸,提笔轻轻蘸后,又在砚台边轻轻别去多余的墨汁,一边在心中默默想着,这金字招牌,究竟是用行书,还是用楷书来写?她从傅玄邈那学的瘦金体也不错,万一有人喜欢这种呢?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落笔,李鹜已经脚下生风地回来了。   他将一个似曾相识的文字幌放到她的桌旁,沈珠曦从桌上探出头看了看,目瞪口呆道:“这不是昨日那代写先生的招牌吗?”   木头幌子很多,可是写着“代写书信”,字迹还如此熟悉的幌子就不多了。这分明便是昨日沈珠曦看见的那个!   幌子在这儿,秀才呢?   沈珠曦往李鹜来时的路看去,人头攒动,不见秀才。   “你怎么能抢别人的东西?”沈珠曦惊道。   “这怎能叫抢?”李鹜不耐烦道:“秀才在镇上摆了七八年的摊,谁还不知道他是代写书信的?这招牌,放着也没用。我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你去问问姓朱的秀才,他是不是该反过来谢谢我。”   沈珠曦被他的无耻惊呆了,看着他许久没有回神。   李鹜迎着她的目光,得意道:“我也就是看你可怜,顺手而为。你就不用谢我了。”   果然无耻!   “大哥!”   李雀儿挥着手走了过来,身旁跟着小山般的李雕儿。   他走到面前,看了眼沈珠曦桌前的文字幌,惊讶道:“沈妹妹要做代笔生意?”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   李雀儿话没说完,李鹜打断他:“有瓜子吗?”   “我去拿!”   李雀儿满口答应,转身离开后前往了就在不远的炒货铺。沈珠曦见他满面笑容地不知说了什么,店主就拿木瓢舀了一把瓜子给他。   李雀儿拿着一瓢瓜子,快速跑回馄饨铺。   面前有了瓜子,李鹜的恶霸做派升级了,他翘起右腿,脚腕搭在另一边的膝盖上,在大庭广众下自然至极地抖腿磕起了瓜子。   沈珠曦看着他抖动的右腿,以及地上散落的瓜子壳,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她为遮掩自己的鄙夷,赶在李鹜朝她看来之前先转过了头。   李鹜只瞧见了她蹙起的眉心,但抖腿的动作还是不由停了。   片刻后,他像不舒服似的,放下了腿,改为大开大合的姿势,瓜子壳也扔回了桌上。   李雀儿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若有所思。   他清了清嗓子,说:“沈妹妹,这文字幌看着有点眼熟啊,你从哪儿拿来的?”   “啊?”沈珠曦回过头来:“这是李鹜拿来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呢,这是朱哥哥借的吧?”李雀儿说:“朱哥哥这人啊,就和大哥一样热心肠。这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我大哥的名字,我大哥为人厚道,人又上进,有房有地不说,做事还特有远见,谁见了都得说一声好——”   沈珠曦怀疑地看着李鹜,只对最后一句有所赞同。   人都在面前了,敢说不好吗?   “……胡说八道什么。”李鹜将一粒瓜子扔向李雀儿。   李雀儿伸手一抓就握住了瓜子,他笑眯眯地把瓜子尖儿对准牙齿,上下一磕,悠然自得道:   “沈妹妹初来乍到,我这不是想着缓解她的生疏么,大哥你不善言辞,还不得我这个小弟中间调和一下?”   “你管好自己就行。”   “得咧——”李雀儿一双眼睛笑成月牙,脸上的红色凹坑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弟弟记住了,一定先管好自己,再来照顾大哥。”   这两人说话期间,李雕儿就在一边努力地嗑瓜子,没一会,他的脚下就多了许多瓜子壳,瓢里也只剩薄薄一层炒瓜子。   沈珠曦百无聊赖地转回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来往行人——怎么就没人来光顾她的生意呢?   价钱好商量啊!   不管她怎么眼巴巴地望,来往行人都不肯停下脚步,他们往往看她一眼,再看她身后的三人一眼,接着带上畏惧的眼神,加快脚步,迅速离开这片区域。   沈珠曦忽然转头,对李鹜道:“是不是你在背后恐吓他们?”   李鹜刚到嘴边的瓜子停住了,搁在腿上的脚腕也又一次撤了下来。   他拧着眉头道:“什么恐吓?”   “一定是你不想输掉赌约,所以作弊了!”   “我好好地坐在这里,怎么作弊了?”   “你给他们打眼色,他们就不敢来了!”   “你在说什么梦话?”李鹜眉头越拧越紧,不快道:“老子坐在这里嗑瓜子,往你后脑勺打眼色?”   李雀儿看了他一眼,想提醒他这是不打自招。   然而,这两人都没发现话里的深意。   李雀儿叹了口气,继续磕起瓜子。   “你换个地方磕去!”沈珠曦生气道。   “老子还不稀在这个地方呆!”   李鹜忽然扔下手中的瓜子,黑着脸站了起来,把沈珠曦都吓了一跳。   她和先前的路人一样,也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这个生起气来气势凌人的男人,他之前对她的随意和迁就,让她忘了他依然是一个恶霸。   李鹜看着瑟缩的她,脸色似乎更黑了。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馄饨铺。   沈珠曦松了口气,小声嘀咕:“……莫名其妙。”   “大哥,等等我啊!”李雕儿抓起仅剩的瓜子,撒开蒲扇般的两双脚丫子,朝李鹜跑了过去。   李雀儿拿起空空的木瓢,站了起来,对沈珠曦说:“沈妹妹,我大哥这个人,心眼不坏,你也别往心里去。”   沈珠曦勉强笑了笑:“我不会的。”   “我大哥和你打了什么赌?”   沈珠曦把两人的赌约说了一遍。   李雀儿抿嘴一笑,说:“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他说得十分肯定,仿佛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沈珠曦还迷惑着,李雀儿已经拿着瓢走了。他走到炒货铺前,还了木瓢,悠然地走向了李鹜离开的方向。   沈珠曦看了眼天色,又毫无把握地看着依然对她毫无兴趣的来往行人,不由灰心丧气:   闭市之前,她能接到第一笔生意吗? 第10章 沈珠曦心跳飞快,一股不……   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点,也没人来光顾沈珠曦的代写摊。   中午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的肚子时而传出咕咕叫的声音。她眼馋旁边不时飘出的葱香的馄饨铺,囊中却无上前问询的本钱。   一个挎着满满一篮夹馅饼子的妇人从面前走过,沈珠曦闻出那是先前经过的点心铺的味道,她忍不住盯着篮子里的饼子看,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想吃,但赊账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要是李鹜在就好了,她在他那儿还有四百多两银子呢。   沈珠曦想起李鹜,不由有些懊恼:真的不是他在背后做小动作吗?如果不是,为何行人看到她身后的他后会加快离开的脚步?如果是,为何他离开后,她的代写摊依然无人问津?   沈珠曦怀疑是旁边文字幌的问题,遂提笔用行书和楷书各写了一遍“代书代写”,想办法把两张宣纸挂在了文字幌上,半遮住原本的字迹。   她嫌弃地看着文字幌上原本的手书,觉得无人问津也是情有可原。   “小姑娘,你这样挂不牢,风一吹就跑啦!”看她一路忙活的馄饨铺老板开口道。   “那有什么办法能挂牢吗?”沈珠曦虚心请教。   “简单!”   老板走回炉边,沿着铁锅边缘刮起一点米糊,拿手指蘸了,朝沈珠曦走来。他站在文字幌面前,拿下勉强挂在上面的宣纸,蘸了米糊的手指往宣纸背后的四个角各按了按,把米糊留在了宣纸背面。   “这样就好了。”   老板把粘了米糊的宣纸往文字幌上一贴,宣纸服服帖帖地覆盖了原本的文字。   “米糊还能这样用吗?”沈珠曦惊呆了。   老板咧嘴一笑:“你连这都不知道?”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沈珠曦有些羞愧。   老板随口道:“也没什么,像这种省事省钱的方法,只有穷人才知道。”   沈珠曦不好搭话,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我今日来晚了,找不到地方摆摊,所以李鹜才会弄乱了老板的桌椅,实在是对不住,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老板爽朗大笑:“这镇上做生意的,谁没麻烦过李鹜?他麻烦麻烦我们,也算有来有往。”   “麻烦李鹜?”沈珠曦疑惑道。   “这话得李鹜亲自告诉你。”老板笑道:“听说你是被李鹜从河里救上来的?”   “你怎么知道?”   “镇小,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传开了。更何况——是你这般外貌。”老板用玩笑的口吻说:“李鹜不是没救过女人,但留下来的,你是第一个。”   沈珠曦不好意思道:“我是无处可去,他才收留我的。而且我会想办法挣钱,不会让他白白花费的。”   老板摇摇头,笑着说:“你要是了解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沈珠曦不想继续谈论李鹜,她一个未婚姑娘,和一个男人扯在一起总觉得尴尬。   “老板,为什么正午了还是没什么人来用午膳……午食呢?”   “一看你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没吃过什么苦头。”   老板不以为意,拿起灶上的巾子擦了擦炉边的水迹。他把巾子扔到一旁,重新抬起头对沈珠曦道:   “除了大户人家,谁家一天能吃上三顿?像我们这样的乡下人,都是一天两顿,早上有,晚上也有,这就已经不错了。有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一天吃上一碗野菜糊糊就心满意足了。”   老板说的东西,对沈珠曦而言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从未想过,世上还有人不是一日三餐。   “可是……只吃两餐,不会饿吗?”沈珠曦忍不住问道。   “饿有什么办法?多饿几次还不就习惯了?街边的乞丐才是真的饿呢,我们至少还有东西吃,他们就真的每天都饥肠辘辘了。这事儿,李鹜最……”   老板不知为何说到李鹜,沈珠曦刚刚疑惑,他已经停下了话语。   “……反正吧,乡下人打得粗,和你们这种大家闺秀不一样。”老板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眼,说:“李鹜没和你说,你是招揽不到生意的吗?”   沈珠曦疑惑道:“为什么你也这样说?”   “请人代写的都是不识字的,我们这县啊,除了几个公子和穷书生,谁会认字呢?你要是乱写一通,他们也认不出来。”   “可是我真的会写!”沈珠曦急了,看向刚刚更新过的文字幌,声调也急得抬高了:“我会行书,楷书,还会一点瘦金体和草书……”   老板打断她:“你还没明白。”   沈珠曦不解。   “你会写什么字不重要,我听不懂,这县里的其他人也听不懂。”老板的目光带着一丝同情:“你是个女人,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能写的比秀才还好?所以你在鱼头县,肯定招揽不到生意。”   沈珠曦被从未想过的现实击倒了。   不是她字写得不好,不是她价钱太高,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呆呆站在原地,低若蚊吟地辩解道:“我真的会写啊……”   老板摇了摇头,转身回了锅炉前。他撇头前的最后一眼,在沈珠曦眼前回旋不去。那是同情——   她被一个市井小民报以同情,被一个从前她根本不屑一顾的人。   双重打击让沈珠曦失魂落魄,她硬着头皮坐回摊位,看似继续等待不可能出现的客人,实际却在脑中回想出宫后的众多遭遇。   她在宫中也算博学多识,为什么到了民间,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好了呢?   她不知道干屎橛,也不知道真正的物价,更不知道米糊糊还能当做牛皮胶使用。因为民间的女子没有秀才的字写得好,所以她的字也不可能比秀才更好。   她就算把招牌写出花来,也没有人找她写字。   沈珠曦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的酸涩逼了回去。她不能哭,哭又有什么用呢?她就不信,等第一个客人上门之后,还会有人怀疑她不会写字!   她继续等待客人上门。   可是直到落日的余晖铺满街道,她也没有等到客人上门。   馄饨铺已经开始收摊,老板熟练地收拾着锅炉器具。附近挑着担子的走商也开始撤离,陆陆续续的,街边的店铺关上了店门。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就连好奇观望的眼神也渐渐稀少。   就在沈珠曦灰心丧气的时候,一个穿着布衣,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沈珠曦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怀疑:“写一封家书要多少钱?”   沈珠曦来了精神,忙说:“一贯——”   在看到男人变化的表情后,她立即改口:“都不要!”   男人又问:“究竟多少?”   沈珠曦想了想旁边馄饨铺的售价,稍微往上添了添,说:“二十文就够了!”   “你个女人家会写字吗?”男人眼中透出一抹轻视:“五文——我就写一封试试。”   沈珠曦有些犹豫,但这一天无人问津的遭遇大大打击了她的信心,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咬牙答应了男人的要求。   “好,你就这么写——”男人说:“二弟,娘让我问问你,今年春节,你会回家过年吗?如果能,我们都会很开心,如果和往年一样不回来,记得照顾好自己。娘和我都很挂念你。听说京中乱了,你在那里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科考取消了,就赶紧回来,你嫂子最近生产了,是个男孩……”   男人絮絮叨叨说着毫无条理的家常,沈珠曦一边为他润色一边书写,第一次有些手忙脚乱。   写了整整两页后,男人才停下了口述。   他目带怀疑地看着桌上新鲜出炉的两页信纸:“我说的你都写下来了吗?”   “都写下来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叫个识字的来核对。”   “……就这样吧。”男人这么说,脸上依然是浓浓的不信任。   沈珠曦有些挫败,她行云流水的行书并没有给她挣到一点信任。   “落款写什么呢?”她问。   “王二牛。”沈珠曦在信尾写下拙兄王二牛几字,又问:“你二弟叫什么?”   “王三牛。”   她又在空白信封上写下吾弟王三牛敬启,装好了,递给等待的男人。   男人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没说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数了数,扔了五个在桌上,转身离开了桌前。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好歹她也算开张了,看着桌上来之不易的五个铜板,沈珠曦心里充满难言的喜悦。   这是和得到父皇珍贵赏赐截然不同的情绪,前者是云层那样漂浮轻透的喜悦,后者却是直接切入心窝里,在胸口最深处开出花儿来,还伴有兴奋的响鼓声,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最迟闭市,一定会有人找你写字的。”   李雀儿的话忽然出现在她耳边。   李鹜和馄饨铺老板都那么肯定她招揽不到生意,为什么李雀儿却笃定她能顺利开张呢?而且还把握得那么准确,他说最迟闭市之前,果然快闭市的时候,她就遇到了第一笔生意!   是他看出了她的才能吗?沈珠曦有些疑惑。   第一笔生意已经来了,赌约她赢了,此时也没有必须继续苦等下去的理由,沈珠曦匆匆叮嘱馄饨铺老板帮她看一会摊子,头也不回地追向已经走远的男人。   她远远跟在男人身后,刚走出街道尽头的转角,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男人身边,沈珠曦就像被火烫了一样,条件反射地缩回墙后。   怎么会是李鹜?   沈珠曦心跳飞快,一股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从转角悄悄探出一双眼睛,竖起耳朵偷听不远处的两人对话。   “信写来了,按照约定,是不是……”   李鹜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他,沈珠曦看不大清,但显然是五个铜板的许多倍。男人接了铜钱,欢天喜地地道了谢。   “那这信……”男人试探地说。   “拿着滚。”   男人响亮地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收起信。   一切都已经明朗了,这生意不是她招揽来的,是李鹜招揽来的。   男人收起信,转身走来,沈珠曦躲闪不及,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男人吓得刹住脚步:“你……”   男人身后的李鹜抬起了眼,沈珠曦确信他就算还没有,但下一刻也会看到她。她的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先一步逃走了。   “沈……”   李鹜的声音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第11章 “你真是个呆瓜。”……   安静的陋室,沈珠曦抱膝坐在床上,默默掉着泪珠子。   强烈的慌乱和羞耻将她席卷,汹涌的情感漩涡中,还有让人从里到外都酸涩起来的难过。她为自己难过,也为李鹜难过。她失落,自责,懊悔,羞愧,无所适从。   离开皇宫后,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离了父皇,离了母妃,离了庇护她的傅玄邈,她什么都不是。   她会写字又有什么用,她会好几种书法又能怎么样,世间不接受她,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父皇如果看见她现在的模样,会有一丝心软吗?母妃如果知道她如今的遭遇,会后悔悬梁自尽吗?他们为什么不能分出一点点目光,看着她,教教她,不要让她孤身一人走漫漫长路。   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人和事,她想要活下去,想要努力地活下去,她这条命,是玉沙换来的,可是她好像什么也做不好,到了宫外,她就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不但不清楚事,也看不准人,李鹜救了她,她却怀着偏见,从来没有真正地感谢过他。   他即便是恶霸,也是一个对她好的恶霸。她迁怒他,赶他走,他却反过来帮助她,在赌约的最后关头,改变了赌约的结果。   他的确作弊了,不过是为了送她胜利。   沈珠曦越想越羞愧,她怎么能把他赶走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不留一丝情面地迁怒于他。   她原本就是这么可恶的人吗?   李鹜如果回来了,她要怎么面对他才好?沈珠曦无颜继续借住,可是离了这里,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太子渺无音讯,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还能去哪里?   说曹操曹操就到,竹帘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接着,竹帘一动——   “不准进!”沈珠曦急忙喊道。   那只刚露出一点的大手缩了回去,沈珠曦用力擦着眼泪,心里生着自己的气——为什么她连自己的眼睛都控制不了呢?   过了一会,外边传来李鹜的声音:“晚上想吃什么?”   “我不吃。”沈珠曦言不由衷,冷声道。   她害怕面对李鹜,害怕直面自己的羞愧,可是越是如此,她心中的羞愧就越是令人难以忍受。   帘下的双脚动了,李鹜转身向着门外走了出去。   也许他是厌倦了,厌恶了,终于忍不住走开了。   他没有错,此刻的沈珠曦也在厌恶自己:她为什么这么没用?   沈珠曦在冰冷的床上抱膝垂泪,决定明日一早就离开这里。耳饰不要了,当做赔礼留在这里。她身上还有一根玉簪,虽然没有耳饰价值高,但多少能卖一些钱。她的文房四宝还留在馄饨铺,如果老板帮她收着就好了,她现在,除了玉簪和那套文房四宝,什么都不剩了……   不要再哭了,哭什么用都没有。   沈珠曦不断在心中默念,眼泪却依然不止。她厌恶眼泪,厌恶自己,连哭都不能停止,她还能做什么呢?   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堂屋里重新出现脚步声。不等沈珠曦反应,竹帘一动,李鹜走进内室。   沈珠曦在他走进房间的第一时间就埋下了头,把湿淋淋的脸和红肿的眼一起藏在膝盖间,她慌张道:“我说了不准进!”   木床吱呀一声,李鹜坐在了床尾,一股混合着葱香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中,勾起沈珠曦腹中的馋虫。   “咕……”   一声拖得长长的鸣叫从空空如也的肚子里传出,沈珠曦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吃面了。”李鹜说。   “我不吃。”沈珠曦硬着头皮说:“你出去,我想自己呆着。”   对面沉默了半晌,沈珠曦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外界的一声一响,直到李鹜重新开口。   “你是生我的气?”   沈珠曦咬住嘴唇,本已平静下来的羞愧再次翻涌起来。   “你别哭了。哭这么久,不累吗?面条都端到了你面前,你不吃,浪费了这把面条就要再赔我一把。”   沈珠曦不肯说话,但心里已经软化,好一会后,她蠕动着嘴唇,刚要鼓起勇气说话,听到李鹜说:“适可为止啊,老子没这么哄过女人。”   突如其来的落差让沈珠曦突然抬头,直视着李鹜的眼睛,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   李鹜刚皱起的眉头倏地松了,一丝慌乱闪过他黑亮的眼睛。   “我不是——唉,你别哭了!”   先前是沈珠曦不敢直视李鹜,现在换成了李鹜不敢直视她。他躲避着她的泪眼,视线在屋子里乱转。   “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要实在生气,不如打我几下,嗯?”李鹜说:“你直说吧!怎样才能不哭了?”   “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沈珠曦抽泣道。   李鹜说:“我就是可惜这眼泪没流到水缸里。”   沈珠曦眼泪还流着,嘴里却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你胡说八道!”   “真的。”李鹜说:“你昨晚用完了我一缸的水,搞得我煮面条都是去隔壁要的水——你打算怎么赔我?”   “典当耳饰的钱我不要了。”   “这不行,一码归一码。”   “那你想怎么样?”   “把面吃了。”李鹜把一直端在右手的碗筷递给她。沈珠曦的目光触及大碗里的面条,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再等李鹜把大碗进一步推进时,她半推半就地接了。   “我吃不完这么多。”她残留着一丝哭音说。   “你吃不完的是我的。”   沈珠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在宫中时,吃不完的食物都是作为赏赐分给身边亲近的宫人。   “在哪儿吃啊?”她说。   “出去吃可以,在这儿吃也可以。”李鹜说。   “在这儿怎么吃?”   “你没在床上吃过东西吗?”   沈珠曦愣了,她呆呆反问:“床上怎么吃东西?”   李鹜换到床头,轻轻推她,让她往里坐。她刚一坐到里侧,李鹜就跟着坐上了床。   “你……”沈珠曦的脸腾地热了。   李鹜说:“我最讨厌在凳子上杵得像个菩萨了,人生苦短,难道不是应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沈珠曦两手端着面碗,心里还怀着对李鹜的愧疚,赶他下去不是,留他下来也不是,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她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   李鹜说:“你把腿曲起,碗就放在膝盖上,左手稍微扶着一点,右手就可以拿筷子吃面了。”   沈珠曦照他所说做了,可是每个动作都战战兢兢。   “如果……如果面汤洒出来了……”   “洒出了就洒出来了,老子又不是只有一床被子。”明明只是一床被单,李鹜却说得自己好像是万贯家财的豪富一样。“没洒出来时候占多数,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   在床上吃东西,和外男贴着肩膀——这是不守礼法,可是那又怎样?   这里没有父皇,没有母妃,没有傅玄邈,只有她和李鹜,以及一碗飘着葱花的细面。她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要不要去做,完全取决于她自己的想法。   他们对她弃之不顾的时候,就该想到,她会逐渐远离他们希望她成为的模样。   沈珠曦从没想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是在床上吃一碗面。   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为了避免面汤溅出,贴着面碗,慢慢将筷子上的面条吸入嘴里。   “怎么样?”李鹜等她吃完一筷,问道。   “……好吃。”沈珠曦说:“比我以前吃过的所有面条都要好吃。”   李鹜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吧。”   沈珠曦抬头朝他笑了笑,眼里还含着泪光:“没错。”   她低下头继续吃面,没有注意到忽然沉默的李鹜,和他定定的视线。   一碗面下去三分之一,沈珠曦饱了。她把面碗递给旁边的李鹜,他竟然就着她用过的筷子,直接吃了起来。   沈珠曦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服侍她的宫人虽然也吃她剩下的菜肴,但不是用的她的筷子呀!   她看着李鹜,欲言又止。   也许民间不讲究这个?   无论如何,他吃也吃了,这时说破,反而尴尬。沈珠曦说服自己移开目光,只听着身旁呼噜呼噜的吃面声。   很粗俗,和优雅丝毫沾不上边的声音,却莫名其妙,让沈珠曦感到一阵安心。   她说:“李鹜——”   “嗯?”李鹜头也不抬。   她低着头,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之前误会了你……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过了片刻,李鹜的声音重新响起了。   “你真是个呆瓜。”他说:“我又没怪过你。”   那些沉重的情绪,那些自厌和自弃,在这一刻统统从沈珠曦身体里溜走,她从未如此轻松过。   “……谢谢你。”她用蚊蝇之声道。   “嗯。”   吸食面条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不优雅,但比任何优雅都要真实而温暖。 第12章 “……老子上辈子做了什……   一碗清汤面吃完了,李鹜端着面碗下了床,沈珠曦也跟着他往堂屋外走去。   “你去哪儿?”李鹜问。   “我的笔墨纸砚还留在馄饨铺,桌凳也没拿回来……”沈珠曦小声道。   “我早就让雕儿取回来了——等你想起,东西都丢了八百年了。”   沈珠曦面色发红,小声说了句谢谢。   “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那文具,我一会就给你去退了。你想在鱼头镇做代写生意是做不开的。”李鹜说:“你要是想自己挣钱,我给你介绍个生意。”   “什么生意?”沈珠曦急忙追问。   “教我认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我给你包吃包住,还付你学费。”   这话听着靠谱,至少比她继续在代写生意上继续僵持下去来的靠谱。   沈珠曦略一思考便答应了下来。   “好,我教你认字!”她说:“这样的话,文房四宝也不必退了,反正……”   她话没说完,李鹜就说:“退还是要退。”   “退了你拿什么写字?”沈珠曦问。   “树枝,沙地,都是院子里现成的,为什么非要纸笔才能写字?”   沈珠曦被问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李鹜已经走出了堂屋。   他愿意,那她也没什么意见,毕竟刚开始习字的时候,确实很费纸墨。   她继续追了出去,在李鹜身旁说道:“那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学费呢?”   李鹜看了她一眼:“你想要多少?”   沈珠曦不懂物价,不敢随便开口,她犹豫道:“你觉得多少合适?”   “县里的教书先生收学生是一年一两银子。”李鹜说:“我给你一年三十两。”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说:“也不用那么多……你就按教书先生的价给我好了。”   “给你就拿着。”李鹜说:“我也是有要求的。”   李鹜走进厨房,沈珠曦继续跟进厨房。   “有什么要求?”   “分担一下我的家务。”他说:“洗洗衣服之类的。”   沈珠曦呆住了:“我没洗过衣服……”   “做饭呢?”   “不会……”   “烧水总会吧?”   沈珠曦不敢回答了。李鹜把碗筷放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在宫里究竟是怎么伺候人的?”   “公主……公主只让我陪她读书写字,画画抚瑟……”   李鹜皱起眉头:“府色?什么东西?”不等沈珠曦解释,他接着说道:“算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别哭就行。”   他自言自语般道:“……你一哭老子就头大。”   沈珠曦很是窘迫,揪着自己的衣角。   她也不想哭啊!   她在厨房里站了一会,看着李鹜用一个小瓷盆里的清水洗涤碗筷,忽然道:“水缸里有水了吗?”   “你要干什么?”李鹜瞥她一眼。   沈珠曦扭扭捏捏地说:“夜里沐浴……”   “你还要洗?”李鹜提高音量:“你昨晚不是洗了一缸水吗?”   沈珠曦也急了:“昨晚洗了,今晚也要洗啊!”   “你知道河边离这里有多远吗?”李鹜没好气道:“你是每天在泥坑里打滚还是怎么,用得着天天洗澡?”   “我在宫里就是每天洗澡!”   “那这是宫里吗?”李鹜反问。   沈珠曦说不过他,气道:“你说打水的地方在哪儿,我自己去打水!”   李鹜也不劝她,告诉了她打水的地方,临别时还甩给她一个“你要能打回水来老子不姓李”的眼神,气得沈珠曦看也不看他,提了后院的木桶就冲出了院子。   不就是打一桶水吗?就打她自己洗漱的用量,让李鹜一人脏去吧!   提着空荡荡的木桶走在乡间小路时,沈珠曦浑然忘了先前对李鹜的改观,一路把脚下的小石子当李鹜踢走,嘴里还不住嘟囔着:“恶霸!地痞!脏去吧!”   打水的地方虽然比进城后去岚河打水近,但距离李鹜家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好在李鹜给的指示也简洁,走出院子往左直走就能看到了。   沈珠曦走了也不知多久,脚底被凹凸不平的土路硌得生疼,她正想停下来揉揉脚,一条清澈和缓的小河出现在视野尽头。   她顾不上休息了,加快脚步,终于赶到了河边。   夕阳已经隐去了,只剩月光洒在河面,波光粼粼的水光就像铺了一层盐,每一道水波都在璀璨生辉。   她把木桶浸进水里,河水刚往木桶里钻,她就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力量,再加上水流的冲力,沈珠曦用尽全力才把身体稳在原地。   好不容易,木桶装满了水,沈珠曦往上一提——提不起来!   她用了吃奶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只能依依不舍地倒掉了一些水,努力把半桶水给提上了岸。   提着这半桶水刚走了一会路,她就受不了了,提水的胳膊往下扯得又酸又疼,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放下木桶暂时歇息,她回头看看河边,才走了十几步而已。这么下去,她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回李鹜家!   事到如今,一晚邋遢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沈珠曦不想被李鹜看轻!   她瞥着一股气,再次提起水桶往回家路走去。   沈珠曦没过一会就换一只手,两边手掌很快就被提手压出了通红的痕迹,全身的力气也随着晃荡的水桶越来越少,她不肯认输,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她光顾着注意水桶里的水有没有洒出来,忘了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小心!”   李鹜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身后,她还没来得及惊讶,身子就连带着水桶一起摔倒在地上。   冰凉的河水泼了她一身,一小部分河水汇聚在绊倒她的那个小土坑里,转眼就混上了泥土的颜色。   沈珠曦的眼泪立即就出来了。   “你怎么走路不看脚下!”李鹜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两只强有力的手往她手臂上一握,轻而易举就把疲软无力的她从湿淋淋的地上拉了起来。   “你提不动就别提了,为什么偏要逞能?!”李鹜说。   “我可以!”沈珠曦哭喊着说,她推开李鹜,不要他的搀扶,弯腰又去捡地上的水桶。   “老子真是服了你!”李鹜一把抢过她的水桶,抢先往河边大步流星走去。   沈珠曦站在原地,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走回河边,把水桶浸回闪光的河里,不一会,提着满满一桶水走了回来。   她走了许久才走完的路,他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就走到了。   “别哭了别哭了——”他不耐烦道:“再哭老子就没收你的水。”   沈珠曦立马屏住抽泣,看着水桶里满满的水,也没那么伤心了,再看李鹜气急败坏的模样,想到她出门时他还那么不屑一顾的样子,她忍不住破涕为笑。   “你笑什么!”李鹜没好气道。   “你怎么跟出来了?”她说。   “我要不跟出来,你这个呆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早帮我打水不就好了。”   “你早放弃洗澡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脏死了。”沈珠曦嫌弃皱眉。   也许是他手中水桶的重量,她能轻松跟上李鹜的脚步,两人并肩而行,在温柔的月光下。乡间小路两边的田埂,也被月光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李鹜忽然看向她垂在两边的手:“你的手让我看看。”   沈珠曦把手藏到身后,说:“没什么。”   “拿出来我看!”李鹜恶声恶气道。   沈珠曦只好拿出身后的两只手,手心明显有两条红色的提手痕迹,在白皙的手心里格外醒目。   李鹜看了好一会都没说话,沈珠曦忍不住要催他了,他终于说:   “……真是个呆瓜。”   “你才是呆瓜!说别人呆瓜的人才是呆瓜!”   “你幼不幼稚啊?”   “说我呆瓜,你幼不幼稚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嘴,原本遥远的路途也变得短暂起来,沈珠曦还没觉得累,李鹜的小院子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你用手巾擦洗省水些,用过的水就留在水桶里,明天我还有用。”李鹜说。   看在他帮忙提回一桶水的份上,沈珠曦一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用过的水能做什么她还是知道的,可以浇花,她看李鹜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就挺需要浇一浇的,比起御花园里粗壮茂密的桂花树来说,李鹜的桂花树简直就是桂花苗。   李鹜把水提去后院,沈珠曦跟着他走,本以为他是把水桶放到屏风中,没想到他却提进了厨房。   “你怎么来这里?”沈珠曦好奇道。   “就你那一桶水都提不动的金贵身体,不把水烧热,你生病了不是还要老子伺候?”李鹜一边蹲在炉边烧火,一边像个瘪嘴老太婆似的一个人在那儿骂骂咧咧:“本以为是捡了个伺候人的宫女回家,没想到是捡了个被伺候的公主回家!老子命苦,享不得福!”   他的语气和模样实在太好笑,沈珠曦听了没觉得一点生气,反而忍不住地想笑。   “宫女命!公主身!老子真是摊上了!”   他骂了一通,回头看向沈珠曦,发现她在捂着嘴笑,那张脸更黑了。   “老子生气,你还笑?”   “不笑了。”沈珠曦立马抿住嘴。   李鹜把一根木柴扔进烧得通红的炉底,鲜红的火苗舔舐着柴火的影子,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   “……老子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遇到你来克我。”   木柴燃烧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嘟哝,沈珠曦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他瞪了她一眼。   ……怪人。   水烧热了,李鹜又帮忙把水提到了竹子屏风后,沈珠曦不放心,又叮嘱一句:“你不许偷看啊!”   “请老子看都不看!”李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院。   沈珠曦在竹子屏风后褪去衣服,用干净的手巾就着清澈河水擦拭身体,虽然比宫里泡澡要差上许多,但好歹也能清洁一二。   擦洗完毕后,她把用剩的半桶水留在屏风后,回了卧室休息。李鹜早已大喇喇地睡在了堂屋里的地铺上,沈珠曦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像个死猪一样一动不动。   这一晚,沈珠曦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再梦见宫里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她精神抖擞地醒来,刚一撩开竹帘走出,一副极具冲击性的画面就撞入了她的眼里。 第13章 栩栩如生的游凤花绣飞翔……   清晨阳光正好,和风吹拂院中桂花树的树叶,涛声阵阵。   李鹜站在桂花树下,赤裸着胸膛用她昨夜用过的洗澡水洗头沐浴,下身只穿了一件最常见不过的亵裤。听到她出门的响动,李鹜抬起木桶,将仅剩的水从头浇下,水声一时盖过了涛声,无数水珠顺着他湿润后更加黑亮的头发流下,淌过凸起的喉结,流过精壮的胸膛,栩栩如生的游凤花绣飞翔在他的双肩和胸膛,每一只都好像下一刻就要朝凤初鸣。   他冲走了头上的澡豆水,把滴着水珠的头发抹到头后,抬头看向沈珠曦,连眼睫毛都还在往下滴水。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珠曦猛然回神,一股热气涌上她的脑袋,蒸得她满脸发烫。她红着脸不知看哪儿,视线在天地之间来回逃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质问道:“你怎么在院子里洗澡!”   李鹜一点儿没察觉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声音一如既往的随意:“我在这儿洗过的水还能浇树,我在后院洗,这水不就浪费了?”   “那、那你也不该用我洗过的水洗!”沈珠曦说出这句话,感觉脸都快被蒸熟了。   “为什么?就因为你昨天在泥坑里打了滚吗?”李鹜说:“你放心吧,我不在意。”   沈珠曦都快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气死了。   “我在意!”   李鹜说:“水只有这么多,那你说怎么办?”   提水的是大爷,沈珠曦说不过他,只能眼不见为净,转身冲回了卧室。   地痞!流氓!   沈珠曦在床上锤着枕头,回味过来这是李鹜的枕头后,反手就把枕头扔了出去。   枕头软绵绵地落在床尾,不动了。沈珠曦抱膝坐着,腹诽着李鹜的无礼和粗俗,思绪却不知不觉飞到了李鹜的那一身游凤花绣身上。   她还没见过谁有这么大范围的刺青呢。   虽说她也曾听宫人谈起过,朝中谁谁放荡不羁,身有花绣,连父皇都颇有兴致地让对方脱衣观看,但真正看到花绣,沈珠曦这还是第一次。   仔细一回想她就发现,李鹜身上青色线条勾勒出来的游凤各有各的形态,绝非一般花绣师傅的手艺,若是一幅画,沈珠曦必定要好好鉴赏一番,可惜这画好是好看,偏偏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是再借给她十个胆,她也万万不敢贴近一个男人赤裸的胸膛,欣赏这副赏心悦目的杰作。   顺着花绣,她又想到了刚刚惊鸿一瞥的身体。李鹜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长得恰到好处,他穿着衣服的时候,她绝没想到衣服下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她赏析过许多诗画歌舞,男人没穿衣服的胸膛却是头一回见,她说不出什么客观的评价,只能通俗地评价,那是一幅让人很有安全感的画面。   风姿俊爽,长臂长腿,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一个美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   只要他不开口说话,还是挺唬人的。   堂屋里响起了李鹜的脚步声,他停在竹帘外,隔着帘子问道:“你睡着了?”   “你才睡着了!”沈珠曦说。   “没睡就出来吃饭。”   “我还没洗漱呢!”沈珠曦忽然放软了语气,柔声道:“李鹜,你能再陪我去打水吗?”   “水缸里有水。”李鹜说:“今儿一早,雕儿就把水缸给装满了。”   沈珠曦惊呆了,刚刚假装的温柔娴静被她抛之脑后,脱口而出道:“那你为什么要用我的洗澡水!”   “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你以为你住在河边上啊?”李鹜说:“别废话了,快出来收拾,我去厨房煮面了。”   沈珠曦怕他还穿着湿淋淋的亵裤,特意等他的脚步声走出堂屋后,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路过厨房时,她用余光飞快瞥了一眼,还好,李鹜已经换上了平常的衣物。   她来到后院,在没有澡豆也没有其他脂膏的情况下,尽量细致认真地洗漱了,等她回到堂屋,桌上已经多了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李雕儿和李雀儿不知何时来了,三人各坐一边,留给沈珠曦的正好是李鹜身边的位置。   沈珠曦坐下后,李雀儿笑眯眯地冲她打了招呼:“沈妹妹,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沈珠曦腼腆笑笑,也不好意思把她心里的无尽抱怨真的给说出来。   “我大哥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你要是缺什么,直接给我大哥说,他缺点对女人的心眼,但是不缺银子。”   “不用了,这样就挺好。”沈珠曦说着符合礼法的违心话。   比起已经发生过几次争执的李鹜,她和李雀儿李雕儿始终隔着一层疏离,无法像对李鹜那样,想生气就生气,想发火就发火,想笑就笑。   李雀儿也不为难她,笑了笑,说:“快吃吧,我大哥的面条煮得可好了。”   李雕儿已经呼哧呼哧地开吃了,他一边吃,一边把吃不完的面条咬断,看着那面条接二连三断裂进碗里,沈珠曦长年以来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幕,在皱起眉头之前,连忙转开了视线。   李雕儿含着面条,含糊道:“就是!大哥下面,好吃!”   李鹜忽然在他头上敲了个响栗,黑着脸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大哥,为什么骂我。”李雕儿停下筷子,委委屈屈地看着李鹜。   沈珠曦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被打,李鹜没有解释的意思,李雀儿也一点没有奇怪的意思,整个桌上,只有李雕儿和沈珠曦在疑惑。   李雀儿说:“平日大哥都是给我们吃馒头,今天是沾了沈姑娘的光,才久违地吃了一顿大哥的面。我们哥俩还得谢谢沈姑娘才是。”   沈珠曦红着脸摇头:“和我没关系,谢李鹜吧,是他做的面。”   李雀儿看着她笑,脸上的凹坑看久了也不觉得可怕了。   他刚要说话,头上也遭了李鹜的一个响栗,李鹜说:“吃面,少废话。”   李雀儿被打了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的。   “都听大哥的。”   李雕儿很快一碗就吃完了,他吵吵闹闹地要吃第二碗,李鹜被他吵得头疼,拿起他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空碗去了厨房。   李鹜走后,李雀儿又开口了。   “沈姑娘,我大哥这人少有和姑娘接触,他真的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如果有,我可以想办法侧面提醒大哥,你有什么难处就和我说,千万别见外。”   沈珠曦犹豫了好一会,声音压到最低,小心翼翼地说了:“那你……能不能让他别在院子里洗澡?还有,别用我用过的水洗澡。”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就这样,脸依然红了。沈珠曦真是不明白了,明明是李鹜做了该脸红的事,为什么到头来,脸红的却是她一个人?   “在院子里洗澡?”李雀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还用的是你用过的水?”   “是啊。”沈珠曦找到倾倒苦水的地方,一说话就停不下来了,好在李雕儿看起来就像个不懂男女大防的,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堂屋门外。沈珠曦为难道:“他说在院子里洗澡,可以顺便浇桂花树,用我用过的水,也可以省水。我说不过他,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李雀儿笑了,和先前那种坦然的笑不同,这次他是憋着在笑,他笑得古怪,总让沈珠曦觉得他不仅是在笑她,也是在笑李鹜。   “这我帮不上忙。”李雀儿说。   “为什么呀?”沈珠曦急了。   “我大哥想做的事,从来没人能拦住。”李雀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接着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沈珠曦被他带偏了思路,好奇道:“因为他很有能力吗?”   李雀儿摇了摇头:“因为他从不放弃。”   说话间,李鹜端着面条回了堂屋,他还没走到桌前,李雕儿就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他的面碗。李鹜重新坐下后,目光在李雀儿身上转了两圈。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说大哥呢。”李雀儿笑道。   “说我什么?”   “说你是这十里八乡第一美男。”   “放屁,少说话多吃饭。”   李雕儿忙里抽空,抬起头说道:“就是,像我一样。”   李雀儿朝沈珠曦打了个眼色,她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笑着开口了。   “大哥,我也有几日没洗过澡了,不如一会就在你这前院借水擦擦。”   李鹜头也不抬,眉心倒是反应飞快地蹙了起来。   “回你住的地方去洗,让雕儿给你打水。”   “我在这儿洗,不是还可以帮大哥浇浇桂花树吗——”   李鹜忽然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射出凌厉的眼刀:“你皮痒了?”   李雀儿立马正经:“不敢不敢,大哥不愿意那便算了。我和二哥的院子里也有树要浇,左右都是一样的。”   这两人互换眼色,每句话都意味深长,沈珠曦却一句话都没听明白。   朝食之后,李雀儿帮着洗碗收拾,然后和李雕儿一起离开了李鹜家。沈珠曦在桂花树下走走停停,看上了一根树枝,踮脚去够却怎么也碰不着树枝,忽然一只大手从她头顶伸过,轻而易举地折下了那根她看中的树枝。   “还有那个!”沈珠曦忙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根树枝,李鹜抬了抬手,轻松折了下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李鹜把两根纤细的树枝递给她。   “你能把它削成笔尖的样子吗?”她问。   “这有什么难的?”   李鹜在腰间一晃,转眼手中就出现了一把小刀,他往树枝上削去,寒光在他指尖闪动,沈珠曦光在一旁看着就不由捏紧了心,他却一点不担心似的,小刀动得飞快,木屑纷纷落下。   不一会,一只初具轮廓的“狼毫笔”就出现在了沈珠曦眼前。   李鹜依样画葫芦,两根“狼毫笔”成型,沈珠曦拿了一只,在院子里找了一块地面松软的地面,用树枝写下了一篇千字文。   她写字的时候,李鹜就在一旁观看,专注而沉默,和他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差了许多,搞得沈珠曦反而不自在起来、   她写完了千字文,满意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成果,问道:“你认识哪些字?”   李鹜的视线从地上抬了起来,气定神闲的表情仿佛在说都认识。   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他,李鹜伸出手里的笔,笔尖轻轻点了点“李”字旁边的空地。   “认识这个。”   “还有呢?”   “还需要认识什么?”他理直气壮地反问。   沈珠曦明白了,她这三十两,不好挣。 第14章 “龙和狮子都恼怒现在……   学认字这事,其实很简单。反正李鹜也不去参考科考,把千字文教完,再教一本《三字经》或者《论语》也就差不多了。   不简单的是李鹜,他和沈珠曦知道的那些安分守己的学生不一样:他会质疑她的教学。   她先通读一遍千字文后,李鹜开口了:“为什么没有鹜字?”   “千字文里本来就没有。”   “连鹜字都没有,那还好意思叫千字文吗?”李鹜说。   “……鹜字我们下次学,你先把千字文认完再说。”   “我们先学鹜字,再学千字文。”   沈珠曦头回遇到给夫子安排教学任务的学生。   她懒得和李鹜纠结这问题,在沙地上写了一个“鹜”字出来。   “这就是‘鹜’。”   李鹜拿起笔,学着她的字,在旁边画下一个勉强说得上相似的字。   “你这样写就错了,应该是先撇后横。”沈珠曦说。   李鹜马上就问:“为什么一定先撇后横?”   沈珠曦一愣:“笔画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写。”   “大家这么写难道我也要这么写?”李鹜说:“就没有非这么写不可的理由吗?”   沈珠曦答不出来,上书房的文师傅没讲过这么做的道理,也没有谁问过这个问题——谁会问这个问题啊?   李鹜就会,他不仅问了,还语带不屑地说:   “如果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别人的规矩来?”   沈珠曦也不知道呀!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斜着眼睛看她一眼,说:“……你也是个半吊子。”   “是你问得太刁钻了!”沈珠曦说:“我教你就学,谁让你胡思乱想的!”   “我刁钻,行行行。”李鹜用一种妥协的语气说道:“你继续。”   之后的教学还算顺利,李鹜学东西很快,只是喜欢问一些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果他能闭上那张讨人厌的嘴,说不定也算一个不错的学生。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沈珠曦知道没午食,可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眼神不住往李鹜身上飘去。   昨日那是在外边,今日是在家里,说不定——说不定李鹜到点儿就会去厨房弄吃的了呢?   李鹜这人,也很奇怪。他分明注意到了她频繁投去的目光,却偏偏一句话都不问,反而在地上越写越起劲——看他腰板挺直,神气十足,时不时弄弄头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写什么惊世巨作。   沈珠曦忍不住了,刚想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顺便吃点东西,篱笆门外忽然响起了刻意轻柔的敲门声。   李鹜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李兄弟,你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沈珠曦望着他,他动也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起身开门的想法。   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女人继续道:   “听说你这几日没有去镇上买酒,奴家特意给你提了一壶好酒来,还有些你最爱吃的下酒菜。你在家吗?”   沈珠曦问:“你不开门吗?”   他埋头鬼画,声音冷淡:“不用管。”   她倒是想开门看看是何方神圣,但李鹜作为这家的主人,他说不用管,沈珠曦也没资格去管。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一声似怨非怨的叹息,女人幽幽道:“那奴家走了,你若是懒得开火,就来镇上找奴家,热酒好菜永远管够。”   敲门声许久都没有再响起,来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不喜李鹜家这一人高的篱笆了,旁的农家都是半人高的篱笆,就他——把自己家围得跟个军事重地似的,让她想探头看看来者是谁都做不到。   沈珠曦内心的好奇心熊熊燃烧,一声响亮的腹鸣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李鹜抬起头来,和她四目相对,两人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开口道:“是你肚子叫了?”   这声响彻小院的叫声实在让沈珠曦丢尽了脸,她的脸顷刻热了起来,嘴硬道:“明明是你肚子叫了,别栽赃到我身上。”   “死鸭子嘴硬。”   李鹜扔了笔,起身走向厨房,沈珠曦一看就知道他要弄吃的了,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李鹜进了厨房,烧火煮水下面条,沈珠曦一看就失望了,脱口而出道:“又是面啊?”   他看了她一眼:“穷乡僻壤的,你还想吃什么?”   沈珠曦当然不能说自己想吃砂锅鹿尾、笋鸡脯、锦缠鹅、荔枝猪肉……   她扁起了嘴,兴趣蔫蔫地吃了半碗面条。   “你不是饿了吗?”李鹜看着她剩下的另外半碗。   “吃饱了。”沈珠曦说。   李鹜没说什么,拿过她剩下的半碗全吃下了肚。   按理,李鹜应该像她知道的那些上书房皇子一样,饭后便立即开始练习上午学过的知识,可李鹜不是上书房的皇子,他是地痞,恶霸,用过午食后,他往堂屋那张地铺上一躺就不起来了。   沈珠曦在宫里也是要午休的人,但她从没见过读书时还能午休的学子。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见到李鹜这样矛盾的人,明明是个命如草芥的平民,但真正接触起来,他却一点都不像草芥。   或者说,一点都没有身为草芥的自觉。   沈珠曦身为公主却时常感到自卑,他却好像从来没有底气不足的时候。   想着想着,沈珠曦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她原以为刚经历过母妃自尽,父皇惨死,国破家亡的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噩梦缠绕,但就和昨晚一样,今日午休她也睡得很安稳。   身下的床的确又硬又旧,不但和美观二字相差甚远,就连舒适度也只比睡地上稍好一些,但不知为何,就是睡得安稳。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开始下山,沈珠曦叫醒了还在昏睡不醒的李鹜,两人回到桂花树下,重新开始学习地上的千字文。   比起上午来,李鹜更快进入状态,沈珠曦的教学进度突飞猛进,不知不觉就到了第十句。   “这一句是龙狮火帝,鸟官人皇,意思是……”   沈珠曦话还没说完,李鹜先一步说道:   “我知道这句的意思。”   沈珠曦奇道:“你知道?”   李鹜露出自得的神色,眼睛又黑又亮。   “龙和狮子都恼怒现在的皇帝,只有乱七八糟的鸟儿才愿意当这狗皇帝的官。”   沈珠曦心里猛地蹿出一股火,想也不想就厉声道:“你胡说!”   李鹜被她弄懵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脸沉了下去,拧着眉头看她:“我骂狗皇帝,你急什么?”   “这话不是这样的意思!”   “说书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你对还是他对?”李鹜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他自己做的孽,凭什么不让我骂他?”   沈珠曦气得满脸通红,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鹜忽然狐疑,打量她两眼:“我骂狗皇帝,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还想着回去做他的奴婢呢?”   这话让她又羞又怒,当即扔了笔,不待李鹜反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她只记得去镇上的方向是往右,于是便一股脑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也不管李鹜有没有喊她,有没有追出来,浑身被怒火烧灼的沈珠曦超长发挥出了自己的脚速,不一会就来到了喧嚣的大街上。   李鹜先前在她心中建立的好感再一次被全部推翻,现在她只觉得此人可恶至极!无礼至极!嚣张至极!她再也不要回那个地方去了!   这念头刚一浮起,沈珠曦心里就咯噔一声。   别说她的那对耳饰还在李鹜手里,就连她的玉簪,也落在了李鹜家里。她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沈珠曦在路上徘徊,心乱如麻。   纯粹的怒火褪去后,另一股念头涌上她的心头,在她心头游荡不去,让她更加心乱。   李鹜为什么要这么骂父皇?说书先生又为什么要这么说父皇?难道父皇真的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可是她从未听傅玄邈或宫人说起过哪怕一点父皇的不是啊,父皇既不在大殿上打大臣板子,也不滥杀宫人,对沈珠曦而言,他唯一的不是就是喜怒无常,喜新厌旧——可从古至今的帝王,不都如此吗?   她想不出所以然,又不知道去哪里找说书先生对质,六神无主的时候,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下来了。   如果不回去,她今晚只有露宿野外的份。沈珠曦知道很危险,可她低不下这个头,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连骨气也要丢掉吗?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路过的行人,都朝她投来奇怪和疑惑的眼神,沈珠曦不想沐浴这种眼光,越走越偏。   骨气和性命,谁更重要?如果是被叛军威胁,她宁愿跳下殉国也要保存骨气,但如果只是因为和一介小小草民的口头争执,就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是否太不划算了?   况且,丢了性命是小,若遇上坏人,遭遇不轨……   沈珠曦一个冷颤,心里还没下定决心,身体却已经转身,诚实地往李鹜家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出脚下这条小路,前方忽然冒出一条土黄色的大狗,它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个头却很大,比沈珠曦的膝盖还高,沈珠曦下意识停住脚步,大黄狗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见了沈珠曦。   它的双眼浑浊,丝毫没有狗类那样明亮的眼神,最重要的是,它张开的整个口部都是湿淋淋的,粘稠的涎水从锋利尖锐的牙齿上垂落下来,再跟着下巴,半挂在空中。   一股寒意从沈珠曦脚底冒出,她一动不敢动,头顶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立起来了。   好在,沉默的对视持续半晌后,大黄狗对她失去了兴趣,转身朝前方走了。   沈珠曦的身体松懈下来,这时才发现,后背已经冒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她不敢再朝大黄狗走的方向走,只能走了另一个方向,指望能从另一边穿回大路。   谁知道,天色越走越黑,这条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眼见前方有一个转角,沈珠曦以为终于到了出口,激动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没想到,路口一出,眼前却是一个半塌的草棚。   草棚里,十几个衣着褴褛的乞丐,齐刷刷地抬头朝她看来。 第15章 “嫁给我。”   沈珠曦其实并没反应过来,但她的本能已经叫她当即转身。   “小娘子,你慌什么?”   一个离得最近,身上破布也最完整的乞丐从地上蹿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沈珠曦面前,恶臭从他满口焦黄的牙齿里传来,沈珠曦不由自主后退了一大步。   这样一来,她就又回到了草棚门口。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乞丐们纷纷起身,不一会,她就被十一二个臭烘烘的乞丐给围住了。   “小娘子,这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在外边晃荡?”拦住她路的乞丐笑嘻嘻道。   恐惧使人生出急智,沈珠曦不敢露出一丝害怕,故作镇定地看着眼前头发乱蓬蓬的老乞丐。   “我是来替人传话的。”   “传话?来这儿?”老乞丐笑得不怀好意,脸上每道皱纹里都夹着灰尘和碎土。“我们这里有十几个哥哥呢,不知道你是要给一位哥哥传话,还是给所有哥哥传话?”   沈珠曦忍着作呕,强装镇定道:“是李鹜让我来的。”   李鹜二字一出口,沈珠曦就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空气倏然一静。   “……李鹜?”面前的乞丐面露迟疑。   “李鹜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明日的这个时候,金银楼下见,他有话告诉你们。”   “什么话?”   “你得见了他才能知道。”   老乞丐的两只浑浊眼珠在脏兮兮的眼眶里转了转,狐疑道:   “……小娘子,这不是你为脱身随口胡编的吧?”   沈珠曦激将道:“你若是不信,要和我去找李鹜当面对质吗?”   老乞丐沉默了,只剩半信半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这时,一个年轻稍轻,上身只剩两块布条遮掩的男人凑了上来,对老乞丐耳语了几句。   老乞丐再转回沈珠曦脸上,露出冷笑。   “你以为扯出李鹜,老子就会怕了?李鹜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是传话,也不会叫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来。”老乞丐往沈珠曦身前走去,阴森森地笑道:“老子已受了李鹜许多年的鸟气,正愁找不到地方出这口气,你今日进了这里,定然是误打误撞,李鹜既然不知情,老子也就没必要送走到嘴的肥肉。”   沈珠曦忍不住往后退去,她心里怕得要命,但嘴上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敢动我,李鹜不会放过你的!”   扭曲而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老乞丐在她面前狞笑道:   “小娘子,你可太天真了。等我们兄弟伙把你吃干抹净,再一张帕子捂死你,这事儿不就抹得干干净净?”   沈珠曦真的怕了,此前十六年她都活在宫廷里,遭遇的最大伤害也就是父皇的漠视和兄弟姐妹的冷嘲热讽,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这种人呢?   沈珠曦害怕是害怕,但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她忽然朝着老乞丐身后大叫:“李鹜!快来救我!”   老乞丐一愣,在他回头的时候,沈珠曦发挥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一阵风似地从他身旁穿过,一刻也不敢回头,背对着一阵气急败坏的怒骂往前奔去。   沈珠曦拼命往前逃去,今日要是能逃出生天自然最好,要是不能,她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要受辱,死之前,最好还能戳瞎谁的眼珠子——她不能白白受人欺负!   小巷外边还是小巷,沈珠曦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来时究竟经过了多少小巷了,她穿来穿去,终于看见了来时的大街。   街上虽然一片漆黑,但对此时的沈珠曦来说,无疑亮如白昼,只要到了街上就安全了,她大声喊叫,一定能喊来巡逻的注意。   怀着这种期待,沈珠曦箭一般地冲出了巷口。   “你给老子站——”   一只充满污垢的手朝她手臂抓来,沈珠曦的尖叫声都到嗓子眼了,突如其来的飞腿忽然踢飞了追来的老乞丐。   “叫你爹呢?!”李鹜一把将沈珠曦拉向身后,随即大步走向飞出数丈远的老乞丐,穿着布靴的右脚瞧准了老乞丐的腹部,狠命地往下踹去。“老子的人你也敢动,不要命了?!”   “李鹜……”   老乞丐身后的乞丐们像见了鬼似的,一个二个不约而同地刹住了脚步,想也不想就开始转身回跑。   “误会……都是误会……”   老乞丐拿手捂着肚子,面色惨白,额头浸满痛出的冷汗。   李鹜才不听他辩解,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盯准一个地方,狠踢了十几二十脚,直把那老乞丐踢出了血,踢得肚子上的手也软绵绵地掉落下来。   沈珠曦被他暴虐的模样吓住了,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李鹜……”她不敢轻易靠近此时的李鹜,声若蚊蝇地呼喊他的名字。   出乎她的意料,李鹜在她叫第一声的时候就回过了头。   两人无言对视,李鹜喘着粗气,眼里的狠厉却慢慢消散了。   “……你没事吗?”他冷硬地问道。   沈珠曦摇了摇头,又怕引起误会,连忙开口说道:“没事。”   李鹜最后踢了一脚已经无力反抗的老乞丐,然后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老乞丐的胸口摸摸,腰上拍拍,不一会,手里就多了一袋哗哗作响的荷包,一只成色一般的玉扳指,一把还算锋利的小刀。   沈珠曦说:“你怎么……”   李鹜站起身来,颠了颠手里的荷包,碎银和铜板的声音一起回响。   “来都来了。”他说。   李鹜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着没跟上的沈珠曦。   “还不跟上?”   沈珠曦连忙追了上去。   老是和她吵架的李鹜,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了熟悉的小院子,见到了熟悉的桂花树,沈珠曦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上前一步,挡在李鹜面前,说:   “你在生我的气吗?”   李鹜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片刻后,他说: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夜里不要到处乱跑?”   沈珠曦这事是做得冲动,她也有些理亏,虽然李鹜在她面前诋毁了父皇,可是他并不知道先皇就是她的父皇啊!   她小声道:“你不是也让我生气了么?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谁跟你扯平了?”李鹜冷笑道:“老子在街上找了你一晚,要是我没来,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可我也逃出来了……”   “你那就叫逃出来了?要不是老子来得及时,你这时候连皮都不剩了!”李鹜眼里冒着怒火:“你还以为自己在宫里呢?大燕已经亡了,你伺候的越国公主也死了,你要是再不长点心思,早晚也要——”   沈珠曦心头一痛,怔怔地看着李鹜,而李鹜,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落下的热泪。   “……越国公主,死了?”沈珠曦喃喃道。   李鹜避开她的视线,说:“我胡说的,都是让你给气得头脑不清醒了。”   沈珠曦再一次挡在想要绕过她而行的李鹜身前,重复了一遍:“越国公主死了?”   “我都说了,是我胡——”   “告诉我!”   李鹜因为她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而沉默了,半晌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死了。”   “……你怎么知道?”   “京城传来的消息。”他顿了顿,确认她还想继续听下去后,缓缓道:“皇室男丁和女眷尽遭劫掠屠杀,其中越国公主在观星台自刎殉国,大燕皇室如今只剩前太子一人。”   沈珠曦耳朵里嗡嗡作响,脚下几乎无法站立。李鹜扶住她踉跄了一下的身子,紧接着她就把他的手拂开了。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回了卧室。   沈珠曦没法思考,眼泪倒是不需要思考,一个劲地往下巴下掉落,不知不觉,湿透衣襟。   冷硬的床榻比平常更冷硬,把她的心冻成一块,再碾得稀巴烂。   玉沙生还的可能是不大,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最坏的可能,可是真正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让人悲痛欲绝。   如果不知道,她还能欺骗自己,玉沙或许已经获救,或许她已经投奔傅玄邈或太子,只要她和他们重逢,自然也就能和玉沙重逢。   可是如今,梦再也做不下去了。   玉沙死了,为她而死。她这条命,是玉沙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在今晚,她还险些自己把自己的命丢掉。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对不起的不仅是自己,还有玉沙。   李鹜不知不觉跟了进来,一声不吭地坐在床尾,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接一滴掉落。   “……拿着。”他递来一张手巾。   沈珠曦不接他的,谁知道这是擦什么的巾子。   李鹜就像她肚里的蛔虫,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说:“新的。”   她这才接了过来,把眼睛埋在干燥的手巾里。   “你就这么喜欢越国公主?”李鹜问:“她不就是给你一口饭吃的人吗?这口饭到哪儿不是吃?”   沈珠曦不理他。   李鹜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还是不说话,他推了推她的手臂,加重语气道:   “沈珠曦——”   “听着呢!”沈珠曦从巾子底下没好气地说道。   “我这辈子就跟那掉在地里的草籽一样,没人管过没人教过,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活过来的,也许我父母就不是好人,所以我也没长成什么好人……不比书塾里那些穿长衫的,说不来好听的话。”   沈珠曦不怎么哭了,只剩偶尔的抽泣。   李鹜继续说:“……要是我说得实在难听,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别和我一般计较。”   “你每日都在放屁。”沈珠曦开口,声音闷闷的。   “要不是你深更半夜乱跑,我会急得放屁吗?”   沈珠曦把脸从巾子上抬了起来,眨了眨含着泪光的眼睛。   “你胡说。”   “……是是,我胡说。”李鹜说:“你能不哭了吧?”   “我才没有哭。”沈珠曦拿巾子擦去仅剩的眼泪,嘴硬道。   “你答应过我不会不告而别,你今晚又跑了一次,你说怎么办吧?”   “……”   “说啊,难道违约不需要付出代价?”   “……”   李鹜推了推眼神望着空荡荡的屋顶,一副神识已经飞走模样的沈珠曦。   “少给我装傻。”李鹜说:“你今儿不给我个准话,我就睡这儿不走了。”   沈珠曦一听急了,眼神重新回到他脸上:“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这样了!”   “你要怎么保证?”   “你想怎么保证?”   “简单。”李鹜说:“嫁给我。” 第16章 “嫂嫂,早。”   “……你疯了?”沈珠曦喃喃道。   “你才疯了。”李鹜说:“和你说正经的。”   “这叫正经的?”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人的脸皮究竟是有多厚,竟妄想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来娶她?   “你别忙着拒绝,先听我说说这么做的理由。”   沈珠曦不信他能说出花儿来,就算他说出花儿来,她也不可能答应他的异想天开。   “你说。”   “首先,你是从宫里出来的,如果你在宫外还有依仗,早就去投奔他们了,也不至于困守在我这小院子里。所以,你现在是无路可去,对不对?”   沈珠曦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大燕已经亡——”   “没亡!”沈珠曦瞪他一眼。   “行,没亡。大燕皇室还剩一个太子,虽然四处逃窜,也没个固定落脚的地方,但好歹还活着。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对吧?”   这话才算能听,沈珠曦点了点头。   “元龙帝和真龙帝是总要死一个的,没死之前,这世道就总是乱的。两个皇帝争斗,倒霉的是底下的百姓,衙门如今都瘫痪了,你去瞧瞧鱼头县的县衙,县老爷早就不管事了,现在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是当地的豪绅地主,但这些人,不管我们平头老百姓的死活。他们主持的,也不是我们的公道。”   李鹜说的话比她想象得更有条理,更有深度,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和他抖腿嗑瓜子的地痞模样浑然不同。沈珠曦几乎难以将眼前这个理智沉稳的男人和此前的李鹜联系起来。   傅玄邈的模样在李鹜身上一闪而过,沈珠曦不由嘲笑自己,她怎么会忽然想起傅玄邈呢?这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你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如果一个人出了这个院子,你能靠自己活下来吗?”   沈珠曦无言以对,答案她十分清楚——不能。   在乱世,最可怜的便是女子,特别是有姿色的女子。于沈珠曦而言,外边的世界加倍危险。   她一开始以为,李鹜是宫外的恶人,可是遇到哄骗她的当铺老板和文具铺老板,还有心怀恶意的乞丐,她才发现,上天已经给了她很好的运气,让她在一出宫,就遇到了李鹜。   他或许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坏人。   “你和我成亲,你是有好处的。”李鹜说:“自此以后,你有一个保护你人身安全的人,至少在鱼头县,我能说没人敢伤你一根指头。你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必再担心,虽说过不上宫里那种日子,但比过镇上绝大多数人还是没问题的。”   沈珠曦犹豫着。   “对我来说,也是有好处的。”李鹜继续道:“我不必再面对那些多管闲事的媒婆,也有理由挡住那些莫名其妙的猫猫狗狗。咱们各自省心,有什么不好?还是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沈珠曦下意识想说没有,话没出口就赶紧止住了。   她是没喜欢的人,可她身上带有婚约啊!更何况,不管是李鹜还是傅玄邈,她都不想和他们成亲——   她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成亲。   母妃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她怎么会甘愿将自己的一生,交付到一个多情善变的男人手里呢?   李鹜见她神色纠结,沉默片刻后,说:   “还有一点对你我都通用的好处。”   “什么?”   “我们是假成亲,不用尽真正的夫妻责任。”   沈珠曦一愣,脱口而出道:“那还成什么亲?”   “我说过了。”李鹜淡然道:“成亲了,你有保障,我也能省许多事,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很好?”   沈珠曦这次真真正正地犹豫了。   并非真的成亲,而是名义上的夫妻,她用不着为他生儿育女,也不怕他另寻新欢,同时还能有个落脚之处。在假成亲的日子里,她可以在鱼头县暂住下来,用不着四处流浪,她可以伺机打听太子和傅玄邈的消息,同时积攒银钱,等太子或傅玄邈安定下来,建立新都,她就收拾东西立即投奔他们。   如果李鹜对她好,那她就在太子或傅玄邈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赏他个小官当当,若是他敢欺负她,她就让太子或傅玄邈锤爆此人狗头。   甚好,甚好。   沈珠曦心里的算盘打得哗哗响,左思右想后,觉得这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要她就这么爽快答应也是不可能的,沈珠曦微蹙眉头,故作为难道:   “……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也有几个条件。”   李鹜听她松口,神色一轻:“你说。”   “第一,你得挣钱养家,不能让我饿肚子。”   “当然。”   “第二,你不光要认字,还要读贤书,习兵法。第三,你学成之后,要报效国家,早日光复大燕。”   “可以。”   “第四——”沈珠曦说:“我有个叫沈幻的哥哥,是元龙帝身边的幕僚,日后若有元龙帝消息,你要护送我去投奔亲人。”   李鹜这回没马上答复她,他眼珠子一转,问:“亲哥哥还是结义哥哥?”   “自然是亲哥哥。”   他爽快说道:“那没问题。”   “第五……”沈珠曦顿了顿,李鹜立即追问道:“第五是什么?”   “我们是假夫妻,你不可占我便宜。”   李鹜马上说:“你想得美,老子还怕你占我便宜。”   “如此最好。”沈珠曦继续说:“第六——”   李鹜眉毛一拧:“你有完没完?”   “第六,”沈珠曦无视他的话,说:“我要每日沐浴,你不可搪塞我。”   “第七,我要一个便所和浴室。”沈珠曦话音未落,李鹜就抢先说:“后院不就是茅厕吗?”   沈珠曦瞪他一眼:“我要四面是墙,配备厕桶的便所,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进粪坑的茅厕!”   “……真他娘是个公主。”李鹜说。   沈珠曦盯着李鹜,眼眶微微红了:“你骂我?”   “……我骂我自己呢。”李鹜说:“你说,一次说完。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既然他盛情鼓励了,沈珠曦也就不客气了,她一口气说道:   “我还要洗面洗头的澡豆,要两个小香炉,一个熏衣一个熏被,还有……”   沈珠曦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停了下来,看着李鹜:“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你是想把家里搞成皇宫了。”李鹜说:“成亲之后,你自己去镇上商铺置办,老子就不信,你在这鱼头镇还能把老子买破产不成?”   沈珠曦高高兴兴道:“我们写个契约。”   “我不认字。”   “我认字。”沈珠曦说:“你可以画押。”   一直表现配合的李鹜此时却一反常态地倔了起来。   “我不认字,哪里知道你写了什么,万一你给我写张卖身契怎么办?”   “我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那种人。”不等她争辩,李鹜又说道:“契约我是不会写的,但你提的这些要求,我都会守诺。你认识我这么久,我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吗?”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就差写明了“这可说不准”。   “今晚为了找你,鞋快跑破了不说,还得罪死了镇上的乞丐头头。结果你还是不信我。”李鹜叹息一声道:“罢了,终究是我错付了。”   “……你在哪儿学的台词?”   “戏棚子里。”李鹜抬头看着她:“我们假成亲后,我可以带你去看戏。”   他的眼睛比一般人更明亮,即便在没有点灯的昏暗室内,眼中也有光芒闪动,看着这双眼睛,很难去质疑他作出的承诺。   沈珠曦退让一步,说:“不立契约便算了,但如果你有一点违约的地方,我们这份约定就即刻作废。”   “你说了算。”   “那……”   沈珠曦刚想请他出去,李鹜却截掉了她的话头。   “你的要求说完了,我还没说我的呢。”   “你还有要求?”沈珠曦目瞪口呆。   他竟然好意思提要求?   李鹜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论是他的眼神还是语气,都摆明了不容她稍微回避。   “第一,我们虽是假夫妻,但此事只能你我知道。”   沈珠曦点头:“好。”   “第二,关系期内,你不能同其他男性眉来眼去,有任何私情。”   “没问题。”   “第三,解除关系要两人同意,你一人说了不算。”   沈珠曦刚想反驳,转念一想,等太子或傅玄邈站在他面前,解不解除还是他说了算吗?   思及此处,她再次点了点头:“好。”   “我就这三条要求,要是彼此都没意见,明日我就找人算个黄道吉日,把婚事给定下来。”   临门一脚了,沈珠曦不由迟疑了片刻,最终,她还是咬了咬牙,说:   “好。”   李鹜嘴角扬了扬,待沈珠曦去看时却又恢复了原样,让她怀疑是夜色深深,看走了眼。   他从床上站起,说:“我去厨房烧水,好了再叫你。”   李鹜撩开竹帘走出后,沈珠曦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这就嫁出去了?又一次?   事已至此,再胡思乱想也没益处,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乱世当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沈珠曦打定主意,将顾虑按下,说服自己在这里安下心来。   沐浴洗漱之后,沈珠曦躺上硬床,不免又在心里抱怨床太硬,硌得她四处生疼。但偏偏就是这么奇怪,这张让她极为不满的床,从来没有让她失眠。   第二日一早,沈珠曦被鸡鸣声叫醒,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正好看见李鹜站在院子里,和李雕儿李雀儿说话。   见到出门的沈珠曦,李雀儿满面笑容:   “嫂嫂,早。” 第17章 “公主,梦醒了。”他……   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被人叫做嫂嫂,沈珠曦当即脸烫了起来。   “还没成亲,别乱喊。”李鹜说。   “知道了。”李雀儿笑着朝沈珠曦扬了扬手里的荷叶包,说:“沈妹妹起得正是时候,我带来了芋子饼。”   沈珠曦还未梳洗,就这么出现在三个大男人面前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目光,胡乱点了点头,也顾不得看人,匆匆来到后院洗漱。   洗漱后,沈珠曦对着水缸里的影子,把一头乌黑的发丝简单束了起来,接着回到堂屋。   三兄弟已经落座,桌上的荷叶包已经打开,隔得老远,沈珠曦就闻到了那香浓的芋头味。她在仅剩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后,李鹜将荷叶往她前面一推:“喏。”   有李雕儿和李雀儿在场,沈珠曦拘束不少,低声道:“多谢。”   李鹜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你睡傻了?”   沈珠曦很想说他又在放屁,但碍于另两个人在场,强笑道:“礼不可废。”   “我鸡皮疙瘩起来了。”李鹜抬头,对桌上两兄弟道:“你们回去吧。”   “吃了饼,再走。”李雕儿含糊道。   李雀儿放下手中的芋子饼,说:“屋子不建了吗?”   原来是给她修便所和浴室的!   沈珠曦一听就忍不住开口了:“要建!”   “今天不建了。”李鹜说。   沈珠曦问:“那什么时候才能建?”   “鸡皮疙瘩什么时候消下去了什么时候建。”   沈珠曦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李鹜见状,不仅不生气,反而咧嘴笑了,一双黑亮的眼眸神采奕奕,如浴朝日光辉。   “还是这样好,看着活生生的。”他就着她的手,把芋子饼把她嘴边推了推。“快吃吧,你想要的,一个都少不了。”   沈珠曦气鼓鼓地咬下一口芋子饼,然后就忘记了生气。   芋头特有的香味在她嘴中扩散,配合着酥脆掉渣的千层饼皮,一口下去就让人难以忘怀。   她惊讶道:“这里面的馅是怎么做的?居然一点儿也不腻!”   李雀儿笑道:“这是丁记点心铺的招牌,具体的配方我也不知道,沈妹妹要是想学,改日我去帮你问问丁三娘的独门秘诀。”   沈珠曦一听,犹豫了。   “还是算了吧,既然是别人的独门秘诀……”   “那有什么关系?”李鹜说:“你连水都不会烧,难道听了别人的秘诀,就会做饼子了?”   但凡李鹜开口,沈珠曦就总忍不住还嘴:   “只要我肯学,我就一定能学会。”   李鹜瞥她一眼,眼中嘲笑清晰可见:“等你学会烧火再来说这话吧。”   李雀儿居中协调,打断两人的斗嘴。   “大哥,听说你最近在习千字文,学得怎么样了?”   “简单,难不倒我。”李鹜说:“多看多写也就记住了,镇上那些读书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千字文学完以后,大哥准备学什么?《论语》么?”   “不要那个。”李鹜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沈珠曦:“我们下一个学什么?老子不考科举,不学那些迂腐的东西。”   “呵呵。”沈珠曦提起两边嘴角,礼貌一笑:“等你默写千字文不再出错了再说吧。”   李雕儿几口把手里剩下的半个芋子饼吃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开口说话了:“说什么啊你们,我怎么听不懂一句?”   他孩子般的眼神看了看李鹜,又看了看沈珠曦,又粗又结实的五根手指拿起荷叶里的最后一个芋子饼,说:   “相亲相爱,不要吵架。”   “不吵,你吃你的。”李鹜放缓了声音。   沈珠曦觉得芋子饼好吃,但她吃了半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李鹜还像之前一样,自然至极地吃了她剩下的半个芋子饼,连她吃过的地方也没扔掉,一口就直接进了肚。   沈珠曦本想提醒他,后来想想算了,他如此不在意,反倒显得她极其在意了。   饭后不久,沈珠曦正在院子里重写千字文,篱笆外响起一阵从远到近的车轱辘声,离得近了,沈珠曦还能听见男人吃力喘气的声音。   车轱辘声在李家的木门外停了下来,有人敲响了房门,在外边说:“李鹜,东西给你拉来了,你出来看看。”   沈珠曦离门口最近,她上前打开了木门,外边的男人见了她的模样,略微一愣,接着说:“东西给你们拉来了,你们自己商量怎么弄进去。”   沈珠曦往他身后一看,四个一看就是干苦力的黝黑男子站在一辆牛车前,上面叠着密密麻麻的麻布口袋,在口袋上边,还有四块又厚又长的木料,这么多货物,全放在一辆牛车上,光看车轮深陷地面的程度,就知道这些东西有多重。   麻袋还好,那比李鹜还高的木料,沈珠曦实在不知要怎么弄进院子。   好在堂屋里擦拭清洁的李雀儿出来了,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一点儿没觉得伤脑筋,神色随意地回头喊了一声:   “二哥!”   睡在李鹜那张芦席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刚刚的呼喊。   “二哥!”李雀儿再次喊道:“大哥说搬了这些,中午就给你做下水吃!”   此前还如死尸一般动也不动的人影,忽然如同鲤鱼打挺那样,灵敏地蹦了起来。李雕儿急急忙忙向着门口走来,嘴里还反复追问道:“真的吗?真的没有骗我?大哥真的做下水吃?”   李雀儿说:“你搬了不就知道了?”   李雕儿不疑有他,走到牛车前,眼神上下打量车上的货物,似乎在考虑从哪儿下手比较好。   沈珠曦看不过去,刚想问他需不需要别人帮助,就见李雕儿双手环抱住车上的四块厚木料,气沉丹田,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喝,一口气将七八块木料整个抱了起来!   李雕儿面色通红,额头涨起一根根蚯蚓似的青筋,手背上也是筋脉毕现,他微微蹲下身子,再喝一声,沉重的木料继续上移,被他扛在了肩上的位置。   李雕儿保持着下蹲的姿势,把腰弯了下来,像是预备驼上什么。   李雀儿说:“哥哥们帮帮忙,把沙袋放到他背上去。”   眼前这一幕实在超出沈珠曦的认知,她怕这小山般的重量压垮李雕儿,也顾不上什么礼不礼节了,说:“不行!这样会压断他的骨头!”   四个刚准备动手的男人停下了,李雀儿直接看向李雕儿:“二哥,你说呢?”   “快点加。”李雕儿嘟囔道:“我要早点吃下水。”   李雀儿看向牛车旁的四个男人:“搬吧。”   四个男人很快动手,一袋接一袋的麻袋往李雕儿背上加去,每加一袋,他穿着黑色布鞋的大脚就会往下陷入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断喊着:“再加一袋。”   等到背上除了四块厚木料,还有三袋扑簌簌往下落灰的麻袋后,李雕儿还在说:“再加一袋。”   李雀儿说:“加不了啦,再加袋子就放不稳了。”   李雕儿这才作罢,驮着沈珠曦已经无法想象有多重的货物,一步一步,脚步如雷,稳稳地穿过木门往后院走去。   沈珠曦看得呆住了,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蛮力。   “他怎么能……”   不知不觉,她已经将自己的疑问出口,李雀儿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说:“天生的,他以前的愿望是考取武状元。”   这话让沈珠曦更为吃惊,她露出讶异的神色,还未说话李雀儿便已经答道。   “他不是先天就傻。”   说完这句,李雀儿就闭上了口,显然不欲多言。   沈珠曦见状,默默吞回疑问,不再追问更多。   李鹜三兄弟,似乎每个都不简单。   李雕儿来回三次,才将牛车上的货物搬了个干净,四个男人带着牛车告辞,李雀儿笑眯眯地相送,口中一口一个“哥哥”,哄得对方颇为高兴,让其缺什么就再说一声。   四人离开后,沈珠曦跟着李雀儿一起回了院子。李雀儿说:“沈妹妹,这几日白天我和二哥都要在这里叨扰了,后边砌房或许吵闹,要是吵到沈妹妹读书,还请多多包涵。”   沈珠曦脸红道:“我哪有书可读,你们自便即可,不必顾我。”   “不顾不行,”李雀儿玩笑道:“扰了沈妹妹,大哥可不会放过我。”   沈珠曦刚要说话,两手沾着泥土的李鹜从后院走出,他神色不快地看了眼站在沈珠曦面前的李雀儿,说:   “二弟都开始抹墙了,你还杵着干什么?”   “这就来了。”李雀儿朝沈珠曦笑了笑,走向后院。   李鹜走到沈珠曦面前,看了眼桂花树下已经写了一半的千字文,说:“今天我不习字了,要是抓紧时间,今晚就能把屋子给砌起来。”   沈珠曦巴不得他尽快建好便所和浴室,体贴道:“你忙去吧,左右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明日我再写一遍也是一样的。”   “他刚刚说什么了?”李鹜忽然问。   沈珠曦一愣。   “李雀儿——”李鹜眼中露出不悦:“他和你说什么了?你羞羞答答地做什么?”   沈珠曦瞪大眼睛:“我没有羞羞答答!”   “没有最好。”李鹜警告地看她一眼:“别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   沈珠曦:“……”   她什么时候和别人眉来眼去了?   此人一定是得了每日都在放屁的怪病,嘴里一日不放,心里就一刻不舒坦。   沈珠曦懒得和他一般计较,转身回了卧室睡回笼觉。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听到李鹜和李雀儿的对话隐隐约约从卧室的窗外传来:   “……老子用不着你帮忙。”   “大哥,你踢轻点!我一会儿还要干活呢!”   迷迷糊糊的,沈珠曦便睡着了。   晌午的时候,李鹜来叫她用午食,沈珠曦恍惚又回到了宫中一日三餐都有人服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等着玉沙搀扶。   面前半晌都没动静,她睁开半梦半醒的眼,看见床前的李鹜露着一言难尽的表情。   “公主,梦醒了。”他说:“出来吃馒头吧。” 第18章 “一次到位,免得她见……   馒头这东西,偶尔吃一口还行,当主食下肚,沈珠曦多吃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反观李氏三兄弟,人手一个涂了腐乳的馒头,李雕儿拿了两个,左右手开弓,大口大口吃得正欢。   “你吃吧。”沈珠曦把少了一个缺口的馒头递给李鹜,他没接馒头,看她一眼:“吃这么少?”   “我的食量本就不大。”沈珠曦敷衍道。   吃过馒头,三兄弟继续回到后院工作,李雀儿蹲在墙边,一边往泥木混搭的墙体上抹泥,一边问:“大哥,沈妹妹吃这么少,不会是吃不惯馒头吧?”   李鹜沉默片刻,说:“她一向吃得少,什么都吃不惯。”   李雀儿说:“沈妹妹是从宫里出来的,也算情有可原。大哥要对她好些,才能笼络住沈妹妹的心。”   “我还要怎么对她好?”李鹜横眉道。   李雀儿把一坨烂泥甩在墙上,接着用瓦片给刮平了,叹息道:“大哥就是这样,不懂女人心思。”   “麻烦,麻烦。”一旁干得大汗淋漓的李雕儿说:“女人麻烦。”   李雀儿白他一眼,说:“又不是你娶媳妇,麻烦不到你身上。”   李鹜打开一旁的几个麻布口袋,露出里面一叠一叠整齐的瓦片来,李雀儿见了吃了一惊:“大哥,你要用瓦片来做屋顶?”   乡下人间,穷的人都是用茅草来搭屋顶。   不要钱的茅草郊外大把,最面上的一层腐朽了,扔掉再搭就是,不怎么费事,又能省下一笔不小的瓦钱。   就连堂屋的屋顶也有大把人用的茅草,更不用说排污的茅厕,李鹜此举,确实出人意料——   看看镇上就知道了,除了县老爷的府里,鱼头镇谁家是用瓦片来作茅厕屋顶的?   “一次到位,免得她见了老子又叽叽呱呱。”   李鹜拧着眉头骂骂咧咧,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   李雀儿抿嘴笑,没有戳穿他蹩脚的掩饰。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手里的事情不停,不一会,一间新的毛坯屋就初现端倪。   李鹜看了眼已经开始毒辣的日头,起身说道:“都休息一下,太阳下去了再继续。”   李雀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李雕儿却还在蛮干,李鹜叫他休息一会,他傻乎乎地笑道:“弟弟不累,大哥休息。”   李鹜看了眼李雀儿:“你看着他点儿。”   “大哥放心吧。”李雀儿笑道。   李鹜这才往前院走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犹豫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到茅坑对面的小水缸里,舀水清洁了脏兮兮的双手,连污泥挤入的指甲缝也没放过,直把两只手洗到看不见一点脏污,他才甩干了手上的水迹,往前院走去。   那呆瓜没在院子里,李鹜走进堂屋也没看见她的踪影,他站在竹帘前,往里说道:“沈珠曦?”   门帘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撩开门帘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影?   李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这疯婆娘又跑了?   他无名火起,脸色难看地往堂屋外走,把刚跨进堂屋的人吓了一跳。   李鹜看着她:“你去哪儿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就在家门口,还要和谁说一声?”沈珠曦惊讶道。   家门口三个字极大地抚慰了李鹜的不快,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也落到了她手里端的泥碟上。   “这是什么?”   “家里连个花瓶都没有,以后想插花都没有地方。我找了半天,就这个泥碟还能一用。”沈珠曦说着,走到方桌前,把盛满小白花的湿润泥碟放到了中央。“门口的白花落了一地,就这么烂在泥里也太可惜了,不如捡干净的收集起来做个点缀。”   “……没有是因为以前用不着。”李鹜说:“你想要就买呗。”   沈珠曦高兴道:“不知道这镇子上有没有定窑的瓷器,定窑的白瓷最为好看。”   李鹜不知道什么是定窑,但这不妨碍他听懂她想要的一定又是鱼头县没有的东西。   “去镇上逛逛不就知道了。”他说。   沈珠曦眼神先是一亮,接着又黯了下去。   “可是……”   李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说:“我在家我陪你,我不在家李雕儿陪你。”   “那就好!”   这呆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毫无防备地抬头朝他笑了,一双娇滴滴的杏眼波光潋滟。   “你在想什么?”沈珠曦问。   李鹜回过神来,她眨巴着一双无辜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乌黑的睫毛又密又翘,扇得人心里发慌。   李鹜没话找话道:“你涂了胭脂吗?”   沈珠曦一愣:“没有啊?”   “那你的脸颊为什么是粉的?”   “……有吗?”沈珠曦摸上了自己的脸,一脸茫然。   李鹜见她已经忘了上一刻在问什么,说道:“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在下月初五。家里差什么我不清楚,你找个时间去街上购置你要的东西。我让李雕儿陪你,他可以帮你搬东西。”   沈珠曦点点头。   李鹜走到堂屋一角的芦席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紧接着就大喇喇地躺下了,长腿长手那是有多舒服放多舒服,丝毫不在意堂屋里还有一个沈珠曦。   “我睡会,太阳下去一点就叫我。”他把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门外刺目的日光。   “知道了。”   三月的太阳已经初露威力,沈珠曦本想等日头西斜再叫他,没想到他自己先醒了过来。李鹜坐在芦席上,梦游似地看着她一会,接着就去后院继续工作了。   三兄弟干活果然很快,特别是个有力大无比的李雕儿,不过一天,一间稀泥和木料一起搭的毛坯屋就立在了后院里。   除了丑些,沈珠曦也没别的不满,况且这屋子比她想象得更大,她原本以为李鹜会图省事,给她修一个只够转身的小屋子呢!   她站在新修的屋子前,高兴地问:“这是浴室还是便所?”   “两个都是。”李鹜说。   沈珠曦的笑容在脸上冻结:“什么?”   “你用马桶的时候,就是便所,你用浴盆的时候,就是浴室。”李鹜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沈珠曦说:“你答应我是修浴室和便所的!”   “对啊,浴室和便所,都在你面前了。”李鹜说:“还差马桶和浴盆,你自己上街买去。还有一个事情,马桶你要自己去倒,就倒在茅厕里。”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李鹜说:“倒马桶,总不至于也让你摔进粪坑里吧?”   流氓!无赖!沈珠曦不想和他说话!   虽说和她想象得不一样,但总归,她也能在有屋顶的地方沐浴如厕了。   当天晚上,沈珠曦和三兄弟一起吃了夕食。在宫里,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即便是她邀请玉沙一起吃,玉沙也只会婉拒,李鹜他们就不一样了,坐在她面前,一个比一个自在:李鹜长手宽摆,老大爷似的一人占据整个一边;李雕儿左手一个大馒头,右手一碗热腾腾的下水汤,仰起脖子喝得西里呼噜;李雀儿边吃边说话,说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   这些,都和沈珠曦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他们三人,是沈珠曦受到的教育里最鄙视的那一种人。但偏偏相处久了,沈珠曦对他们的鄙视却越来越淡。   她在宫里接触的人,不是学富五车就是女德典范,他们都很优秀,可是沈珠曦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在。   “傻看什么,快吃。”李鹜夹起一筷炒笋尖放进她碗里。   沈珠曦嫌弃他拿的不是公筷,但最后还是把这筷笋丝放进了嘴里。   “好鲜!”她惊道。   “那当然。”李鹜神色得意:“也不看是谁一大早去山上挖来的。”   “你亲自去挖的?”沈珠曦讶然。   李鹜不知为何咳了一下,回避了她的视线,没好气道:“好吃你就给我吃完,你问这么多,还想知道这笋子的家谱不成?”   沈珠曦已经习惯了此人嘴里没句好话,每当此时,她都会安慰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沈妹妹,我能和你商量件事吗?”李雀儿忽然说道。   比起他大哥,李雀儿说话真是无比动听。都是李家人,怎么嘴巴一个放屁一个往外蹦花呢?   “我和二哥原本都是无名之人,后来因为我说话又多又快,二哥比常人更高大,人们叫我麻雀,叫我二哥大雕。这名字不好听,所以大哥就让我们跟着他姓,又叫我们雀儿、雕儿。”   “原来是这样。”沈珠曦惊讶道。   “我知道沈妹妹是读过书的人,能不能麻烦你,为我们取个新名字?”   沈珠曦心中同情这两个连名字都是随便叫出来的人,问:“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李雀儿还没说话,李雕儿先一步开口了。   “兄弟名字!”   沈珠曦没怎么听懂,李雀儿解释道:“我们想要一个听上去就和大哥一家的名字。”   这要求简单,沈珠曦开始琢磨李鹜的名字。   鹜字其实不算好字,鹜通常指的鸭子,趋之若鹜、好高骛远也不是好词,硬要掰扯一个褒义词,那便是鹜行,疾驰的意思。李鹜的名字是谁给他取的?此字并不常见,为何偏偏选了个鹜呢?   她沉吟半晌,朝李雀儿说道:“鹜乃鸟类,你原本又名雀,不如就叫李鹊。喜鹊鸟的鹊,闻之有喜事发生。鹊起也有崛起之意,寓意前途远大。”   “这个好!”他双眼发光,满脸喜悦:“今后我就叫李鹊了,李鹊在此谢过沈妹妹赐名!”   “还有我呢?我呢?”李雕儿急不可耐道。   “雕虽大,但非最大。从今以后,你不妨叫做李鹍。鲲鹏乃世上最大的鸟,鹏抟鹍运,生来不凡。”   “都是鸟,都是鸟……”李鹍不懂她说的那些话,依然拍手大笑:“好!喜欢!”   两兄弟极为开心,他们的喜悦也感染了沈珠曦,让她跟着笑了起来。   李鹜端起面前半碗肉汤,朝她举起。   “怎么?”沈珠曦不明所以。   “把你的碗端起来。”李鹜说。   沈珠曦照做了,李鹜的碗在她碗边轻轻一撞,清脆的响声从两道碗边里发出。   他把碗里的肉汤一饮而尽,动容的目光从她脸上转瞬掠过。   “……多谢了。”    第19章 “我……我还想选一件嫁……   第二日一早,沈珠曦在李鹍的陪伴下,出了李家小院。   昨夜李鹜和李鹊一起歇在堂屋里,天不亮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沈珠曦试着问了问李鹍:“你知道李鹜去哪儿了吗?”   李鹍搔了搔后脑勺,说:“挣钱去了。”   “做什么挣钱?”   李鹍说:“挣银子,挣铜板,挣了钱,才能买肉吃。”   沈珠曦换了个方式,又问:“你们挣钱的时候,通常做些什么?”   李鹍嘿嘿笑道:“去了镇上,芋子饼给我买。”   问了半天,什么也不知道,沈珠曦反被他搞得一头雾水。李鹜这是在做什么营生呢?不出门的时候一连几日都不出门,出门的时候顶着夜黑高天就悄悄走了。   李鹍走路比李鹜更快,沈珠曦追得没一会就冒出了毛毛汗。她忍不住埋怨道:“你走慢一点呀。”   李鹍停下大甩的脚丫子,这才意识到两人中间空了一大段距离。   他傻笑道:“大哥快,你太慢了。”   这回沈珠曦听懂了,她说:“李鹜走得才没你快呢!”   “才不是……”李鹍摇头晃脑,慢吞吞地说:“大哥快,我慢,三弟最慢。”   沈珠曦懒得和他争辩,李鹍自言自语道:“……现在你最慢。”   李鹍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脚步刚放慢了一些,没一会就又快了起来,沈珠曦只得不断提醒他,要他慢一些走路。   两人一走一停,互相都有不满,终于在矛盾爆发之前来到了鱼头镇大街上。   李鹍嘟哝道:“慢死了,慢死了。芋子饼给我买。”   沈珠曦知道皇宫里那些年纪小的皇子们闹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只得好言安抚道:“知道了,看见了一定给你买。”   李鹍不买账,说:“先买,不买不走了。三弟总是骗我,万一你也骗我。”   沈珠曦没法,只能让他带路,先去卖芋子饼的地方。李鹍闻言,立即引路,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有没有跟在身上,让沈珠曦哭笑不得。   到了丁记点心铺,门前已经排着人山人海,沈珠曦刚要加入队伍末尾,李鹍就抓着她的衣袖,把她往队伍龙头挤去。   李鹍那个头,谁能扛得住?不到片刻,沈珠曦就已经到了冒着热气的炉前。   “李鹍,你不能这样……”沈珠曦被周围人的各异目光看着,一张脸由白转红,心里臊得慌。   李鹍不理她,径直对铺子前的老板娘说:“芋子饼,三个……四个,五个!”   老板娘倒是没有生气,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到底要几个?”   “五个,五个。”李鹍高兴地说。   老板娘手脚利落,很快就把五个热乎乎的芋子饼用大荷叶包了起来。沈珠曦用李鹜给的钱结了账,转过身来,李鹍已经呼哧呼哧地吃了半个饼子。   “现在可以陪我去买东西了吧?”沈珠曦说。   “走啊!”李鹍大步往前走,仿佛不配合的是沈珠曦一样。   购置家用,装扮新房,要买的东西很多,但李鹜只给了她一吊铜板,让她用来买吃买喝。   他的原话是:“进店之后只管告诉他们,记在李鹜账上就好了。”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交易方式,心里发虚。她左看右看,选了一家果蔬铺走进,李鹍对水果没有兴趣,留在外边逗弄一条栓在石柱上的小黄狗。   果蔬铺并不大,但胜在整洁明亮,一看就是备受精心打理。铺子最里边,一位穿布裙的大娘正用五指蘸水,洒在各个竹篮里的果蔬上。   “姑娘,选点什么?”大娘放下手中水碗,热情道。   “枇杷怎么卖?”沈珠曦问。   “一斤四十文,来点么?都是今早新摘的,还带露水呢。”大娘说。   沈珠曦怀疑那究竟是露水还是她碗里的水,但眼下这并不重要。她犹豫片刻后,说:“……能记在李鹜账上吗?”   大娘一愣,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了一会,说:“可以啊,除了枇杷你还要什么?我给你一起包起来。”   沈珠曦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铺子里的其他水果,说:“桑椹也要一点吧。桑椹多少钱?”   “桑椹比枇杷便宜,十五文一斤。”   沈珠曦想了想三个男人的食量,说:“各要一斤吧。”   大娘从柜台下扯出一张宽大的荷叶,迅速把沈珠曦要的两种水果各包了起来,再用麻线绕着四周系得结结实实,递给沈珠曦。   沈珠曦提着打了结的两包荷叶出门,转手交给了李鹍,叮嘱道:“里面是水果,别甩来甩去,碰坏了。”   “猪猪,啰嗦……”李鹍把手里最后一口芋子饼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小黄狗在他脚边摇着尾巴,黝黑的鼻头上也沾着淡紫色的芋子馅。   沈珠曦叹息一声,弯腰捡起了李鹍脚下包芋子饼的空荷叶。   李鹍不说话也不阻止,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   “不要的东西不能乱扔,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那街上会像什么样子?”沈珠曦说。   “像什么样子?”李鹍反问。   “脏得无法下脚。”沈珠曦说:“你想吃芋子饼的时候,一脚踩进牛粪里吗?”   李鹍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当然,不想。”   沈珠曦谆谆善诱道:“那你想街上走路的时候,别人吐的瓜子壳飞进你的鞋子里吗?”   “……不想。”   “那你想一不注意,就踩着别人扔下的荷叶摔倒吗?”   李鹍再次摇了摇头:“不想,不想……讨厌摔倒,屁股疼。”   “别人也不想这样,所以,下次你不能再乱扔东西了,更何况,若是到了京城,你这样乱扔垃圾,是会被捉去砍手的。”沈珠曦说:“你要扔什么,先收集起来,等找到了都厕再扔。你要是听话,以后我还给你买芋子饼。”   李鹍的眼睛立马明亮起来:“真的吗?!”   “真的,但你要听我的话才行。”沈珠曦说。   “听你的,都听你的……”李鹍嘟嘟囔囔道:“大哥也叫我听你的……但是,都厕是什么?”   “公厕。”沈珠曦说:“鱼头县没有吗?”   “哦,大粪缸。”李鹍说:“前边,尽头。”   沈珠曦皱了皱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比李鹜家茅厕更销魂百倍的味道。   “我们走吧,要买的东西还多呢。”她把荷叶塞到李鹍手里,李鹍乖乖地接了。   试了水之后,一切都简单了。沈珠曦边看边逛,边走边买,没一会李鹍双手就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荷叶包,乡下地方,不像京城里都是用纸来包物,这里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需要包的物品统统都是用荷叶包裹。   荷叶大,结实,还有一股清香,最重要的是,不要钱,是每家商铺都极为青睐的包装物。   沈珠曦买得多了,渐渐也就不问价了,喜欢就买,反正记在李鹜账上,她也不知道究竟花了多少钱。   那些商铺的老板,一听李鹜的名字,脸上就笑开了花,不管她要什么,都极为爽快地答应,好像丝毫不担心她无钱结账。   沈珠曦不禁疑惑,李鹜又没当官,看上去也不是经商的样子,怎么在鱼头县就这么有信誉?   金银楼,是沈珠曦此行最期待的地方。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几日没换了,天知道她现在最想的就是能买几套日常更换的新衣,至于此次购置的重中之重——嫁衣,沈珠曦反倒没放在心上。   整个大街,就属金银楼最高大醒目,沈珠曦一进大门,两个清秀小厮就一左一右围了上来。   “姑娘,里边请,今儿上了不少新货,衣装在楼上,金楼在楼下,你想先看哪样?”   原本在外边呆着的李鹍忽然闯了进来,一手一个,提着小厮的领子,生生把他们提离了地面。   李鹍不顾两个小厮的惊叫,恶声恶气道:“离她远点!”   沈珠曦连忙拉住李鹍,再三澄清他们并未伤害自己,李鹍才把两人给扔回了地面。他两眼圆瞪,怒视着惊魂未定的两个小厮:“大哥说过……不让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年纪稍大一点的小厮苦笑道:“误会,误会。我们本就没有恶意,现在知道是李鹜的人,更不敢造次了。李二哥尽管放心。”   李鹍用鼻子重重地喷了口气,杵在沈珠曦旁边,不走了。   年纪稍小的小厮重新堆起笑脸,为有些尴尬的沈珠曦解围道:“姑娘不如上楼看看,选了衣装再来看搭配的头面,岂不正好?”   “……也好。”   沈珠曦笑了笑,跟着他走上了楼,李鹍也跟着上了楼,踩得金玉楼的木制楼梯吱吱作响。   小厮将她引到二楼便离开了,改由二楼的一名女子接待,女子将金玉楼的各种花样吹得天花乱坠,但沈珠曦一看便知,这些在她口中最时兴的样式,都是京中贵女早已淘汰了许久的东西。   最终,她避开女子的推荐,一点就是十几套成衣,全是不易过时的经典式样。   沈珠曦买得多,女子脸上的笑容也就越灿烂。她把沈珠曦要的衣装都从挂衣架上拿了下来,好意提醒了一句:“姑娘选的都是稳重颜色,你人既年轻,颜色又好,不如选几件颜色鲜艳的好出门。”   沈珠曦的眼神早就在另一挂衣架上的几件鲜亮衣裙上徘徊许久了,但她还是摇头拒绝了女子的好意:“不必了,这样就好。”   “那姑娘让这位大哥回避一下吧,我给你量量尺寸,改好以后会有人送到你家来。”   沈珠曦站着不动,一副犹豫的样子,女子误会了她的意思,说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金玉楼的绣娘是镇上最好的,保管给你改得一点儿都不看来。”   沈珠曦不开口不行了,她吞吞吐吐道:“我……我还想选一件嫁衣。”   “嫁衣?”女子惊讶道:“这嫁衣什么时候用?”   “下月初五。”   “那定做是来不及了,这里有几套成衣,姑娘可以看看。”女子引她走到阁楼深处,拉出一面挂满大红嫁衣的挂衣架。   沈珠曦心有抗拒,扫了两眼便随便指了一套:“就这个吧。”   嫁衣选定了,她支李鹍去楼下等待,让女子给她量了尺寸,然后正要报上李家地址,女子扬唇一笑:“不用报了,镇上谁不知道李鹜住哪儿?”   “……他在这里很有名吗?”沈珠曦试探道。   “姑娘既然嫁给他,以后自然就知道了。”女子笑道:“我叫桑娘,金玉楼聘用的绣娘是我母亲,姑娘拿到衣服后有什么不满意,直接来金玉楼找我就好了。”   沈珠曦忙道:“我叫沈珠曦。”   桑娘笑道:“我正好也没别的客人,就送你下去吧。听说你还要选头面,我知道哪些是真正刚来的新货。”   沈珠曦道谢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刚走到一半,沈珠曦就听到楼下响起一个气恼的女声:   “大傻子,怎么又是你?!” 第20章 “我没偷钱!”   沈珠曦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下楼梯。   金银楼大堂里,李鹍和一名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女正对峙着,少女盘着未出阁女儿才梳的双平髻,头上不见一样饰物,身上穿着青绿色开地锦纱裙,裙上绣着姿态各异的活泼锦鲤,裙底露出一双绣花锦履的鞋尖。   少女和衣裙上的锦鲤一样,都大瞪着眼睛,对面前的李鹍怒目而视,而李鹍则背着双手,故意视而不见。   “大傻子,你别以为装哑巴就行了,你——”   少女怒气冲冲,伸手推搡李鹍,李鹍一脸不高兴,既不说话也不还手,活像个正被母亲指责的倔强孩子。   沈珠曦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二人之间,拦下了少女粗暴的动作。   “你怎么动手推人?”沈珠曦皱眉道。   “你又是谁?”少女柳眉一竖,不悦的眼刀朝她射来。沈珠曦还没说话,她气势凌人的眼光已经在她脸上转了两圈。“……你就是李鹜带回来的女人?”   沈珠曦转头看向李鹍:“你没事吧?”   李鹍摇了摇头,眼神在少女和地面之间来回闪躲。   “你好不公正!”少女怒声道:“你没见他偷了我的发簪吗?怎么倒过头来还问他有没有事?他这么大的个子,难道我推他两下还能把他推出内伤吗?”   沈珠曦一愣,再次看向李鹍:“你拿了人家的发簪?”   “是偷!偷!”少女重声道:“不是第一次了!他上次还偷了我的荷包!”   “你还偷钱?”沈珠曦的脸色不好看了。   “我没偷钱!”李鹍小声辩解道:“我没要她的钱!”   “是啊!没要我的钱!偷了我的荷包,把钱扔了,把荷包抢走了。”少女气势逼人,两手再次向着李鹍伸来:“大傻子,你还我荷包!还我簪子!别以为我和其他人一样怕你!”   李鹍不等少女的手抓到自己,一个灵活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门外跑了。   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这就跑了?沈珠曦目瞪口呆。这下谁来帮她把买的东西给送回家?   少女冲到门口,气得在地上跺脚:“大傻子,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门外的行人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两个清秀小厮连忙围上,甜言蜜语哄着少女消气。   年纪稍大的说:“随姑娘消消气,那李鹍也就是个子像个大人,实际还是个小孩呢!”   年纪稍小的说:“他偷了你的东西,你和李鹜说说,他准会给你送回来——对了,你和这位姑娘说也是一样的,她给你带句话,你的东西不就回来了吗?”   少女余怒未消的眼神落到沈珠曦身上,说:“我又不是心疼那几个物件,我是气他无法无天!这衙门就不管偷东西的傻子吗?!”   “哎哟,随大小姐。”年纪稍小的小厮说:“这年头,衙门连聪明人都不管了,更别说傻子了。”   沈珠曦不知前因后果,犹疑片刻,开口道:“我会把此事告诉李鹜的,如果李鹍真的偷了你的东西,我一定劝他给你还来。”   “你说劝就劝!”少女气哼哼地走了回来,她倚着金银楼的柜台,用稍微消了气的眼神看向沈珠曦:“你和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大傻子收拾烂摊子?还有,大傻子不是叫李雕儿吗?李鹍又是谁?”   “李鹍原名李雕儿,但如今已改名叫做李鹍了。至于我……我是李鹜的未婚妻。”沈珠曦迟疑片刻:“过门之后,李鹍自然也是我的弟弟,如果他做了错事,我当然要管。”   “未婚妻?”少女忽然站直了身体,比先前友善数倍的眼神向她扫来:“有意思,我倒要看看李青曼知道了这个消息还笑不笑得出来。”   “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两位既然已经平息了冲突,就不要再为不愉快的事生气了。”桑娘开口打岔:“我看二位姑娘年纪相仿,不如一起在这金玉楼挑挑,互相还能给个参考呢。”   “……哼。”少女看了看沈珠曦身上的衣着,意义不明的轻轻哼了一声。   “阿金,阿银,你们还不为随小姐把近日的新货给拿出来?”桑娘说。   两个小厮刚哎了一声,这位叫随小姐的人就竖起了眉毛:“你打发两个小厮陪我,倒去陪别人——是不是看不起我?”   这说话风格,有点李鹜的风格,沈珠曦不由多看她一眼。   她是不需要别人的参考意见的,所以主动退了一步,说:“我一人就可以了,桑娘不必费心。”   “那……”桑娘看向随小姐,后者得了桑娘,并不开心,拧着眉头说:“又不是生孩子,谁还不能一人选啊?”   两个小厮扑哧笑了,桑娘皱起了眉头:“随小姐……”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真没意思。”随小姐一边抱怨着,眼神一边往柜台后的一排多宝架扫去:“那个——就那个燕钗给我看看。”   年纪稍小的小厮立即道:“随小姐眼光真好,这是前两日刚从京城来的新货,这春天啊,女子都爱戴燕钗,但我们这燕钗,可是用的最好的珍珠,最好的金子做的,戴出门去,保管随小姐一看就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随小姐问桑娘。   桑娘点点头,说:“确实是前几日刚从京城来的式样。”   那是不是最好的珍珠和金子?她没说,但随小姐也没察觉她的话术,一脸高兴道:“先放一边吧,我再看看别的。”   两个舌灿莲花的小厮,再加上一个看似公正的桑娘,这位随小姐面前不一会就摆满了饰物。   旁边热火朝天,和沈珠曦这里形成鲜明对比,金玉楼里的大多数东西都是她看不上的,偶尔有几样入了她的法眼,她让小厮为她取下后,却又因材质和做工放弃了它们。   看来看去,她最后只选了两样东西,一只翠玉莲瓣簪——算不上华美,但胜在花样独特,玉色也还差强人意;一只花梨木的被中香炉,只有巴掌大小,雕刻着玉兔奔月的花样,清新可爱。   她尤为喜欢这被中香炉,越看越中意,忍不住问道:“这可是光州柳氏所制?”   桑娘吃了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风格。”沈珠曦抿嘴一笑,右手轻轻摩挲香炉圆润的线条:“擅做香炉的大家只有那么十几个,其中擅做被中香炉的又只有其中一半,这六七人里,有的风格粗犷豪迈,有的精致奢华,有的又出尘脱俗,柳娘子是这些大家中的唯一一名女子,她的作品,往往都是外圆内尖,暗藏锋芒。”   桑娘被她说得呆了,不止桑娘,金玉楼里的其他几人也一同呆了。   “你怕是在唬人吧?”随小姐不服气道。   “沈姑娘说得没错,柳娘子的作品的确如此,我此前也察觉到了,但是没有沈姑娘观察得那么细致。”桑娘说:“既然如此,沈姑娘可否说说,选这莲花瓣簪子又是为何呢?难道它也是大家所作?”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是何人所作,他的能力也和大家相差甚远,但这根簪子上有股灵气,莲瓣惟妙惟肖,活泼生动,一看便知制作者下了苦工。此人能费心钻研,便比许多匠人高出一截,假以时日,他的大名也会流传开也不一定。”   “此人确实是个半路出家的匠人,但他天赋过人,短短两年便赶上了其他匠人十年的功夫。金玉楼的大当家也相信他早晚有一日能出人头地。”桑娘叹服道:“沈姑娘的鉴赏能力着实不凡。”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她在宫中也没有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光顾着赏玩奇珍异宝了,所以才会出了宫后手脚无措,一无所知。桑娘的称赞,反倒让她羞愧起来。   “……你既然这么厉害,帮我看看这些,哪些值得买?”随小姐半信半疑地把面前一堆首饰推向她。   “我不选。”沈珠曦说。   “你看不起我?”随小姐的眼珠子又瞪了起来。   “我选的即便成色好,出身名家,但你不喜欢,那又有什么意思?”沈珠曦说:“你只管选自己喜欢的就好了,价钱合适,那便值得买。”   赏玩最忌随大流,在不懂行的情况下,选自己喜欢的,是最妥当的。这话还是傅玄邈告诉她的,那时候她在品鉴这一块还没什么经验,只知道看大家的眼色行事,别人说好,她就跟着夸,别人说不好,她就跟着挑刺。傅玄邈从不轻易评价他人,只是经常给她送各种宝物来,沈珠曦看得久了,摸得久了,慢慢也就知道了什么好,什么不好。   随小姐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沈珠曦选好了东西,说:“记在李鹜账上。”   桑娘和其他店家一样,都毫无顾虑地接受了她的赊账。见她没有帮手,桑娘还好心提出派两个小厮闭店后把东西给她送回家。   沈珠曦自然求之不得。   走出店门后,沈珠曦担心撞上乞丐头头,一路上视线就没安定下来过。   快出集市的时候,沈珠曦路过一间小小的书坊,她在门前逗留了一会,买了几本新出的诗集,又想起目不识丁的李鹜,顺便还买了几本孩童用的启蒙书。   店主依然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赊账要求。 第21章 “不就是多个人吃喝拉撒……   沈珠曦在回家的半路上,遇到来接她的李鹊。   “沈妹妹没事就好,大哥见只有二哥一人回来,发了不小的火呢。”李鹊看了看沈珠曦空空的两手:“沈妹妹买的东西呢?”   沈珠曦说:“我拜托店家,空闲的时候送到家来。他们都答应了。”   “那就好。”李鹊咧嘴一笑:“要是大哥见你手忙脚乱回来,会更生气的。”   沈珠曦跟他走回李家院子前,李鹊先一步推开门,停在门前等她进去。沈珠曦道了声谢,走进篱笆门,紧接着就见到了双手高举,跪在桂花树下的李鹍。   李鹍听到开门声响也不看她,委屈巴巴地盯着眼前的一片沙土。   堂屋的门大开着,李鹜坐在长凳上,双腿大开,桌上放着两个圆滚滚的荷叶包,旁边还有一坛封好的酒。   沈珠曦走进堂屋,想为李鹍求情又不知如何开口,李鹜看她一眼,先开了口:“路上出什么事没?”   “没有。”沈珠曦摇了摇头,趁机说:“你饶了他吧。”   “不止你这事。”李鹜皱眉说:“我去随记鸡店,随蕊那个恶婆娘指着我的鼻子骂,连烧鸡也特意挑了一只最小的给我。她说李鹍偷了他的发簪,让我百倍赔她。”   李鹜说着就来了气,他起身走到门口,对着跪在树下的李鹍说:“你到底什么毛病犯了,上次偷拿人家荷包,这次偷拿别人簪子——这些女人家家的东西,你要实在喜欢,说一声,老子给你买行不行啊?”   李鹍被他骂也不开口,只是嘴扁得更厉害了,一副委屈极了的表情。   “你别骂了……”沈珠曦小声道:“他还有没有偷别人的东西?”   “就是偷了我又怎么能知道?这镇头镇尾,只有随蕊那个恶婆娘才敢告他的状。”   沈珠曦把他往屋里推:“你别骂他了,我去问问。”   李鹜不情不愿地在长凳坐下后,沈珠曦回到了院子,原本站在李鹍面前的李鹊见状,走向了李鹜那里。   沈珠曦停在李鹍面前,说:“你真的拿了随蕊的簪子?”   李鹍既不否定也不承认,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大哥买了烧鸡,你要是还不能让他消气,你今晚就没有烧鸡吃了。”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李鹍惊慌抬头:“烧鸡我要吃……”   “你跟我说实话,我就想办法让你吃烧鸡,好吗?”   李鹍犹豫半晌,低若蚊吟地说了声“好”。   “随蕊的簪子是你拿的吗?”   他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沈珠曦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簪子?”   “我愿意。”他闷声说。   沈珠曦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耐心劝道:“没有经过别人同意,你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你也不想我随便拿你的东西吧?”   李鹍却忽然发起火来,碗大的拳头锤向地面:“我就是愿意!”   李鹜在堂屋里叫了起来:“你再锤一下试试?!”   李鹍又蔫了,缩着脖子不说话。   沈珠曦原本吓了一跳,李鹜的存在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不再勉强李鹍说出原因,转而说道:“既然这样,以前的事我们就不提了。你能答应我,今后不再没有别人允许,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吗?”   “……”   “你如果答应,我就告诉你大哥,你已经改正了错误,晚上的烧鸡还是该分你一份。”   “……雕儿改了。”李鹍嘟哝道。   沈珠曦微笑道:“你现在叫李鹍了,以前那个雕儿的坏习惯,不可再带过来了。”   她伸出手,试探地拍了拍他的肩,李鹍抬起无邪的双眼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抗拒。   沈珠曦再接再厉,接着说:“那只簪子,你现在就去给随姑娘送去,并且向她道歉。我见随姑娘心直口快,应是爽朗之人,你若诚心道歉,她也不会记恨你的。”   “大哥不准我起来……”他嘀咕道。   “大哥知道你是去道歉,自然就会让你起来。”沈珠曦说:“你去吧,我和你大哥在家等你,烧鸡也在桌上等你。”   李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沈珠曦跟着站起。他看了眼堂屋里沉着脸不说话的李鹜,转身往门外走去。   沈珠曦回到堂屋后,李鹜说:“他去哪儿了?”   沈珠曦说:“他去向随姑娘还东西,并且道歉了。”   李鹜脸色稍霁,扯开酒坛上的封布,单手举起就往嘴里倒去。他一口气喝了许多,脖子上的喉结跟着酒液上上下下,等他再放下酒坛时,坛子已明显轻了不少。   他牛饮了许多,脸上却一点醉意也没有,沈珠曦又惊又畏地看着他。   李鹊对他的豪饮见怪不怪,开口道:“大哥也别为二哥烦心了,他一向不着调,这些也不过是小麻烦,用不着发火。”   “给我添麻烦倒没什么,我就怕他给惹不起的人添麻烦。”李鹜沉着脸说:“这鱼头镇也不知还能待上多久,如果去了外边他还这样,早晚有我保不了他的一天。”   李鹊在桌前坐了下来,对他的话沉默不语。   沈珠曦忍不住道:“为什么鱼头镇待不久了?”   李鹜看她一眼,说:“没影儿的事。”   事实上,尽管沈珠曦没有说烧鸡的事,李鹜也没有去拆那烧鸡的荷叶,直到李鹍气喘吁吁推门而入,他才假模假样地解开了荷叶包上的细绳。   “烧鸡……我的!我道歉了……我的……烧鸡……等等我……”   李鹍甩着大脚一路奔来,刚一落座就把荷叶包拥进了怀里。   “拿出来!”李鹜脸一沉,李鹍就不情愿地松开了烧鸡,一脸快哭了的表情。   “去洗手。”李鹜说。   李鹍大喜过望,飞快地跑向后院。活脱脱跟个孩子似的。   沈珠曦也跟着去洗手,李鹜也跟了过来,两人用澡豆净手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帮着李鹊拆开了装馒头的荷叶包,李鹜作为一家之主,则担负了拆烧鸡的重任。   荷叶下的烧鸡色泽鲜艳,翅膀和爪子紧收在肚旁,形状就如同一个元宝。鸡肉经过烹饪,早已离骨,李鹜轻而易举地就拆下了翅腿和肚腹,浅红色的酥皮在骨关节处断裂,露出底下汁水四溢的鲜嫩鸡肉,李鹜越拆,屋子里的香味越是浓郁。   李鹍早就瞪大了眼睛,不住咽着口水,就连挑食的沈珠曦也被这诱人的香味给勾出了馋虫。   烧鸡全部拆完了,翅是翅,腿是腿的躺在瓷盆里。李鹜拿起最大的那只鸡腿,李鹍的视线跟着移动,从半空,跟到沈珠曦碗里。   “……多谢。”沈珠曦受惊若惊。   第二只鸡腿,他放到了李鹍碗里,李鹍迫不及待地立即拿起开干。   两只鸡翅膀,则被李鹜放到了李鹊碗里,李鹊说:“我用不了两只,大哥吃一只吧。”   李鹜头也不抬:“给你吃你就吃。”   最后,李鹜拿进自己碗里的是一段鸡脖子。   “大哥,你来吃个鸡翅膀吧。”李鹊夹起自己碗里的鸡翅。   李鹜护住自己的碗,徒手拿起鸡脖子啃了起来。   “我就爱吃鸡脖子,香。”   沈珠曦夹起碗里鸡腿,就着肉头最厚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鸡肉入嘴,酥软而又不失韧劲,牙齿刚陷入紧实的筋肉,五香浓郁的卤汁就顺着腿肉溢了出来。   “好吃!”   沈珠曦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女,吃到芋子饼说好吃,吃到笋丝说好吃,吃到烧鸡还是说好吃,可她真的除了好吃,作不出其他评价了——明明是如此平凡的食材,为何就是比御膳房大厨做出的好吃百倍?   李鹊在一旁赞叹道:“随家做鸡真是一绝。”   李鹜用眼神示意李鹊给他酒碗里倒酒,李鹊倒了一碗后,李鹜一口气便全喝光了,李鹊早有预料,等到给他满上第二碗,才放下了酒坛。   李鹜大口喝酒,小口吃肉,李鹊不时陪他喝上一口,李鹍就更简单了,埋头吃肉,大白馒头一个接一个在嘴边消失,渴了就咕嘟咕嘟地往肚子里灌白水,对旁的一概不感兴趣。   沈珠曦小口小口地吃着,不知不觉也把一个鸡腿下了肚。李鹜用筷子从烧鸡肚子上夹下一大块净肉,放进了沈珠曦碗里。   “我吃不下了……”沈珠曦一惊。   “你连馒头都没吃呢,什么吃不下了。”李鹜不高兴地说:“快吃。”   沈珠曦只好继续把筷子伸向碗里的鸡肉。   “你今天都买了些什么?”李鹜问。   “几件平日穿的衣装,一根翠玉簪子,熏被子的香炉……我还买了桑椹和枇杷,落在金银楼那里,桑娘说今晚就找人给我送来。还有几本诗集,对了……我还给你买了启蒙的书本……”   李鹜打断她,说:“嫁衣和红烛买了吗?”   沈珠曦心里跳了一下:“……我忘买红烛了。”   “还有贴纸呢?”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他:“什么贴纸?”   “你成亲不往门上贴喜字?你……”李鹜顿了顿,叹了口气:“算了,我明日带回家来。”   沈珠曦有些过意不去,说:“要不我明早再去一趟。”   李鹜吐出啃得精光的鸡脖子,说:“你也没买什么东西。”   “沈妹妹之前的阵仗不一般,我还对大哥说,这次他要倾家荡产娶媳妇了。”李鹊笑道。   李鹜不屑道:“不就是多个人吃喝拉撒,能花得了多少?”   李鹊说:“沈妹妹吃得也不多,自然花不了多少。”   “再说了,鱼头县里卖些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除非她有本事把金玉楼搬回家来,否则——”   李鹜话没说完,篱笆外忽然响起说说笑笑的一阵声音,这些声音不约而同地停在了李家的篱笆外。   一道响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兄弟!李兄弟!”   李鹊跑得快,当即小跑到门边开了门。他开了门,脸色有些微妙,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李鹜。   “怎么了?”   李鹜放下啃光的鸡脖子,随手在荷叶上擦了擦,起身走向门口。   沈珠曦也跟着走了出去,只剩李鹍一人,还专心致志地吃着烧鸡和馒头。   “谁啊……”   李鹜漫不经心地把头探出门,然后沉默了。   几十人站在他的门前,身后是七八辆牛车。他们露着大过年的表情,齐齐对他说道:   “李兄弟,我们给你送东西来啦!” 第22章 “……真是个呆瓜。”……   堂屋里人山人海。   一张方桌前坐了十几个人,还有十几人或蹲或站,李鹊满面笑容地送着茶水,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哄得店主们笑口常开。   一人高的篱笆门外,被赶出堂屋的李鹍一手烧鸡,一手馒头,站在牛车前啧啧有声道:   “乖乖隆地洞……”   沈珠曦缩着脖子,面前站着面色难看的李鹜。   “这一车都是什么东西?”李鹜问。   沈珠曦往他指的牛车看了一眼,依稀辨认出防尘的花布下突出的轮廓。   “好像是……一套桌椅,一个书橱和一张短榻,还有一张新床。”   “几样木头家具而已,老刘头怎么张口就要我五百八十两银子?”   “可能……可能是因为用的是黄花梨木吧……”   “那这一车又是什么东西?”李鹜指向第二辆牛车。   沈珠曦用余光瞥了一眼,不太确定地说:“可能是……屏风吧?”   “一扇屏风而已,为什么老陈头要我四百两银子?!”   “整块大理石制成的……自然贵一点……”   李鹜沉着脸,接连拉开了几辆牛车上的所有花布。   “你买这个做什么?”他拿起一物。   “我看家里没有一盏灯,所以……”   “白天有日光,晚上有夜光,你要是还觉得不够,老子再给你开十扇窗,就算你实在要买灯——用得着买金底座的灯台?”李鹜拿着她精挑细选后留下的金座云纹灯,骂骂咧咧道:“这金灿灿亮闪闪的,生怕不遭贼的模样,你打算搁哪儿?你就不觉得它到我们家,是委屈了这金灯台?”   “……是有点委屈了,所以我还在布庄订做了一个灯罩,用的是霞影纱。”沈珠曦的声音越来越小:“贵是贵了点,可是透光效果好,纹样也好看……”   李鹜的脸色已经极限趋近于厨房那不知传承了多久的灰烬堆。   “这又是什么?”李鹜从车里扯出一尊金灿灿的东西,一口气没喘上来:“你——”   沈珠曦看了一眼,吓坏了。她明明说不要了,怎么店主还是把这送子观音塞进来了?!   她见李鹜胸口急促起伏,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样子,担心观音先一波把他送走,忙解释道:“这是店家强送我的赠品,我都说了不要了——我买的是下面那个佛桌,就算不供佛,拿来放盆景花囊也好呀。”   “好好——”李鹜走到后一辆牛车前,说:“这车上又是什么?你后半辈子的所有衣服吗?”   “你怎么咒我!”沈珠曦惊恐道:“这只是我这一季的新衣罢了!”   “那底下这鞋又是怎么回事?”李鹜说:“你是要下地干活还是蜈蚣精在世?这么多鞋子你穿得完吗?”   “穿得完,穿得完……”沈珠曦小声嘀咕:“你总不能叫我一双鞋子搭配所有衣裙吧……”   李鹜接二连三地问着车上的东西,沈珠曦的眼神慢慢飘走,最后定格在面前的老牛身上。   老牛一边用铜铃大眼看着她,一边甩尾驱赶身边的飞虫苍蝇。它是多么幸福啊,不想听苍蝇嗡嗡,尾巴一甩就行了,沈珠曦也多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一条尾巴,能咻地一声甩走面前烦人的李鹜。   “这又是什么?你要开私塾吗?”李鹜不可思议地看着最后一车满载的白纸。   沈珠曦飞快瞥了牛车一眼,耳朵微微红了,她小声回答了李鹜的问题,他却没有听见,皱着眉又问:“你说什么?你真要开私塾?”   “……是厕纸!”沈珠曦红着脸提高了音量:“我再也不用干屎橛了!”   “拿纸来擦屁股?”李鹜瞪大眼睛,像是听见了世上最难以置信的话语。“你疯了?县老爷都还在用干屎橛,你竟然要用写字的纸来擦屁股?”   “你说厕纸不行吗,为什么偏要说擦……说那个!”沈珠曦脸色越来越红。   “不行,这纸不能要!”李鹜咬牙切齿道:“有干屎橛为什么不用,你又不是宫里的皇后娘娘!”   “不行,必须要!”沈珠曦见他态度坚决,也顾不上颜面了,含着哭腔说道:“我屁股疼!我屁股都破皮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用干屎橛了!”   沈珠曦扑在一车厕纸上,双手大开,保护着她的生命。   她含泪道:“我不能没有厕纸,不然你就把我一起送走吧!”   李鹜站在原地,深沉的眸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沈珠曦哽咽道,杏眼中泪光闪烁。   “我想在你头上开天窗。”李鹜咬牙切齿道。   李鹜让李鹊把屋里的店主们都叫出来,重新商议订货单子。   “这些家具,都给我带回去,不要花梨木的,给老子换点平常人家用的好木头过来。老刘头,你要是敢给老子掺杂木进去,别怪我带人来你家做客。”   “谁他娘放的送子观音?拿着滚!少拿垃圾糊弄老子,去了这送子观音,重新把佛桌报价给我,坐地起价的小心我送去你见佛祖!”   随着李鹜的重新分配,店家们脸上纷纷愁云笼罩,有那不死心的刚想开口,李鹜一个眼刀就甩了过去:“我还没计较你们糊弄老子女人的事——怎么着,看见肥羊就挪不动道了,也忘记这肥羊从哪家出来的了?”   那心有不甘的店家默默低下了头。   李鹜骂了半晌,终于轮到金银楼的牛车和河柳堂的牛车。   “这衣服和鞋,你自己去选一半出来,其他的不要。”李鹜扭头看向眼巴巴望着几辆牛车的沈珠曦。   沈珠曦不情不愿地走上前,看着车上的衣物下不了手。   只留七八件衣裳,怎么够她穿啊?沈珠曦委屈极了,哀怨地看了眼一旁的李鹜。李鹜沉着脸站在那里,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李鸭!李鸭!气死她!   她含泪舍去了一半新衣新鞋,接着,就是河柳堂的那一车厕纸。   沈珠曦站在一车厕纸前,想到自己又要用干屎橛刮自己屁股,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母妃,你为什么独留孩儿在这人间受苦啊?   “行行行……先留半车,别的你带回去。”李鹜一副头大的样子。   河柳堂的掌柜脸色一下明亮起来,响亮地哎了一声。旁的惨遭退货的店主则羡慕不已地看着他。   一听这话,沈珠曦的眼泪就止住了。   只要厕纸还在,希望就还在。   之后,就是结账的时候了。   李鹜黑着脸走进堂屋,半晌后,黑着脸走了出来。各个店主排队到他面前领钱。   “李老板恭喜发财,下次再来。”河柳堂的店主笑烂了老脸,伸手捏住李鹜手里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银子,扯了扯,没扯动,再扯,还是没扯动。“李老板,你……松手啊?”   河柳堂的老板再次发力,终于从铁青着脸的李鹜手里扯走了银疙瘩。许多店主都朝满面红光的河柳堂掌柜投去了羡慕嫉妒的眼神。   几辆牛车陆续远去了,沈珠曦和李鹜一同看着远去的牛车,他们各有所思,但眼神都那么渴望,一个是渴望他消失的银子,一个是渴望她失去的货品。   李鹜背着手,转过头来看着沈珠曦。   “屁股纸我给你留下了,旁的也留了不少。”他目光深沉:“你要是再给老子一声不吭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沈珠曦连忙摇头:“绝对不跑了!”   “布庄的虾子布还没退,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布庄退掉。”   李鹜不等她说话,转身进了院门。   他走到厨房里,从角落的柴堆下扒拉出一个小坛子,这里面都是趁京中战乱,发死人财得来的银子,原本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现在却只剩下几粒碎银。   他望着空坛子思考人生的时候,李鹊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大哥真要留那么多东西?”   “……算了,钱没了再挣就是。”李鹜说:“这冤家就是捡回来克老子的,没那个命却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李鹊笑眯眯道:“我看大哥被克得挺开心的。”   “……你皮痒了?”李鹜一个眼刀横扫过去。   李鹊安慰道:“大哥不妨往好处想,我们三兄弟刚结拜那年,大哥还曾对我说过,日后要做大事,娶公主——如今不也算完成一愿了?”   “你是真的皮痒了——”   李鹜捡起烧火棍起身,李鹊两腿生风,一溜烟地先跑出了厨房。   “大哥今日繁忙,弟弟我就先走一步了。哥哥大婚之日弟弟再来拜贺!”   李鹜在厨房里呆了一会,踱步来到卧室的竹帘外。   “沈珠曦。”   里边没声儿传来,他习以为常,撩开竹帘就进了卧室。果不其然,那呆瓜又在床上独自垂泪。   李鹜叹了口气,走到床尾坐下。沈珠曦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的视线。   “老子都没哭,你哭什么?”李鹜说。   “你有什么好哭的。”   “我马上就要娶个睡金床坐金椅的公主回家,还不能哭?”   沈珠曦破涕为笑,说:“我又没要金床金椅。”   “那我还得多谢你了?”李鹜说:“你起来,看着我说话。”   “我不起来。”沈珠曦赌气道。   “你起来。”李鹜拉着她的手臂,轻而易举就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李鹜瞧着她,她却依然不肯看他。那双清澈乌黑的杏眼被泪水洗涤,长睫上还沾着楚楚可怜的泪珠,每次眨眼,泪光就会闪烁一次,动人心弦,璀璨生辉。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她被困在书橱里,眼含热泪,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她生命里的唯一依靠。好像离了他,她就没法在世间活下去一样。   现在他是彻底明白了,这呆瓜离了他,是真的没法在这残酷的世间活下去。   她从前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一点一滴都没有被生活的墨迹沾染?   李鹜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沈珠曦慢慢抬起头来,哽咽道:“那是什么时候?”   其实,沈珠曦已经没那么想要那些东西了。那些东西就算再好,又能比得上她宫中之物吗?她伤心,无非是觉得李鹜驳了她的面子,出言反尔,说话不算数,那些店主该怎么想她啊?   可是现在想想,她也是光顾着去看材质和式样了,连价都不问就买了太多,为她付账的已经不是傅玄邈了,是一个民间最平凡不过的泥腿子,她怎么能奢望一个泥腿子,来满足一个公主的愿望呢?   更何况,李鹜虽然没能给她所有想要的,但他也给了她以前从来没有的。   落泪时还能被人安慰这样的事,沈珠曦从前想都没有想过。原来有一个人在自己难过时哄一哄,心里的生气和难过,这么容易就会消了。   “不久以后。”李鹜用毫不怀疑的语气说:“别人有的,你都会有。你信我吗?”   沈珠曦看向他的眼睛,李鹜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有神采,最有力量的。这种眼神,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泥腿子身上呢?   他或许会小有成就,但又能怎么样?他的成就,在父兄甚至傅玄邈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无论他如何追赶,他的出身已经局限了他的一生,她想要的,他根本给不了。   然而,沈珠曦却点了点头,忍不住笑了。   “……我信你。”   “还有……”李鹜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沈珠曦疑惑地睁大眼。   “还有,别一个人躲着偷偷哭。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能解决的给你解决,不能解决的想办法给你解决。”   沈珠曦一愣,不由自主道:“为什么?”   他把手心蒙在沈珠曦带有泪珠的双眼上。她的视野黑了下来,眼皮上暖暖的,李鹜无奈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真是个呆瓜。” 第23章 “很好看。”   第二日清晨,沈珠曦为了向布庄退货,和李鹜一起来到了镇上大街。   这时候出摊的朝食铺子很多,李鹜问过她意见后,选了一家叫“毛记温面”的面摊走了过去。面摊小小的铺面下,六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李鹜想也不想就向着通风最好的那张桌子走去。   原本坐在那张桌上的三人,也不等他开口说话,自觉地端起面碗,各自分散到了其他桌上。   李鹜一屁股坐下,回头朝沈珠曦打了个眼神,沈珠曦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她至今仍不能很好地习惯李鹜的恶霸做派。   “老毛头,来两碗温面。”李鹜喊。   “马上就来!”锅炉前忙活的老板头也不抬道。   锅炉里滚水冒泡,热气混着面香阵阵扑来,老板说的马上就来果然是马上就来,他放下先来的一桌客人,把煮好的两碗温面放到了李鹜桌上,先来的一桌客人习以为常,对李鹜的插队视若未见。   “两位客官慢用!”老板往腰上的手巾上随手擦了擦手,笑呵呵地回了炉前。   沈珠曦的注意力光被那张沾着油污的手巾吸引了,桌上色香味俱全的温面反而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趁热吃。”李鹜把竹子做的着递给她。   沈珠曦犹豫地接过了,望着面前的面条,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条脏兮兮的手巾。   李鹜用不着问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一边拿着自己的竹着挑散面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就闭着眼睛吃吧,吃不死你的。”   沈珠曦做了一会自己的思想工作,眼睛一闭,眉头一蹙,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夹着细长的面条往嘴里送去。   舌头碰到面条,贝齿沾上汤汁,沈珠曦睁大眼。   李鹜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又说:“我没害你吧?这家温面,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碗中平平无奇的细面,又夹了一筷,这次她特意在汤汁中涮了涮,然后两手握住竹着一端,顺着面条卷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李鹜说。   “吃面啊。”沈珠曦说。   李鹜还是头回见到这样清奇的吃面手法,要是李鹍或李鹊在他面前这样吃面,他会直接把他的头按进面碗,让他不吃拉倒。但沈珠曦这么做,他就没有这样的想法。这呆瓜呆是呆,但莫名呆得不讨人厌。   一筷面条都被沈珠曦卷完了,她对着规规矩矩盘在木箸一头的面条吹了又吹,小心翼翼放进嘴里。   面条的劲道,汤汁的鲜美,这回她是完完全全地品味到了。   一碗素面而已,为什么能这么美味?   “这可不是普通素面。一碗素面要是卖我十文,他就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李鹜说:“这是拿时节鲜菌炖的鸡汤来煮的面,起锅时还要往面上浇一勺老卤。”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除了瞎子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李鹜说。   沈珠曦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心思,难道真的这么好懂?   沈珠曦这人有个毛病,吃什么都容易腻,所以她在宫里用膳时,桌上总是琳琅满目的餐食。到了民间,不是吃饼就是喝汤,桌上的餐点单调得可怕,沈珠曦每次都没吃饱,每次都吃不完。   这次的温面,她虽觉得好吃,但也局限在前半碗,吃到一半,她又腻了,不得不放下了竹箸。   “又吃饱了?”李鹜说。   沈珠曦摇了摇头:“吃饱了。”   “吃饱了你摇什头?”李鹜盯着她说:“到底吃没吃饱?”   昨天那事,沈珠曦也知道,她恐怕让这个泥腿子大出了血,现在也不好意思再提出什么要求,又点了点头,说:“真的吃饱了。”   “真是鹌鹑胃。”李鹜嘟囔着,拿过沈珠曦剩的面,三两口就把面吃了个干净,连面汤也一口气喝光了。   只剩两个空碗后,李鹜起身,沈珠曦也跟着站起,见他连账也不付就往外走,忙说:“你忘了付账。”   “月底一起结。”李鹜说。   老板听见了,笑眯眯地说了声:“没问题。”   走出面铺后,李鹜才说:“我在鱼头县,出门不带钱。”   “为什么?”沈珠曦疑惑道。   “钱太沉了。”   这算什么理由?   沈珠曦望向他腰间的荷包:“那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李鹜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两人来到沈珠曦订霞影布灯罩的布庄,刚一走进来,李鹜就喊道:“老板呢?我来退虾子布。”   一名风韵犹存的妇人从帘后走出,见到李鹜和他身后低头的沈珠曦,笑道:“这是什么宝风,把你给吹来了?”   “昨天她在你这儿订的虾子布,我们不要了。”李鹜说。   “是霞影布吧?”妇人笑说:“你亲自来了,我也只好卖你一个面子。这布退便退吧。”   李鹜点点头,说:“那块布不要了,但我裁点别的好布,你叫你的绣娘帮我做一床大红的被子,绣点喜庆的东西上去。”   “昨日听到传言我还不信,你果真要成亲了。”妇人笑着看了眼沈珠曦,说:“郎才女貌,这大喜的被套,我定然给你做得漂漂亮亮。”   “多谢你了。”   “这没什么,布庄平日也受过你的不少照顾。”   霞影布轻轻松松地退掉了,妇人笑道:“听说姑娘昨日退了不少金银楼的衣物,今儿不如看看我们布庄的衣裳,虽然没有金银楼名气大,但我们的布料都是极好的,昨日我二哥还从京中带回一个绣娘,此人原在尚衣局做事,绣工不凡。姑娘赶得巧,现在定做衣裳还能马上给你安排,若再隔几日,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了。”   沈珠曦被她说得心动,但又想到李鹜家境,刚要拒绝,李鹜已经开口:“那就看看吧,式样在哪儿?”   妇人把两人引到布庄深处,指着一排挂满衣裙的衣架子说道:“都是新出的式样,姑娘选中哪个款式,立马按照你的尺寸订做。如果要的急,也可以叫绣娘在原本衣裳的基础上改。”   “不急。”李鹜看向沈珠曦:“你选吧。”   沈珠曦犹豫了:“可是……昨天……”   “金银楼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普通衣服哪有那么贵?”李鹜说:“昨天退了你七件衣裳,现在补偿你七件,过期不候,快点选。”   一听过期不候,沈珠曦连忙上前挑选。李鹜这个讨厌鬼,他说的过期不候就真的是过期不候,既然他都开口了,那她还犹豫什么?   布庄的衣裳无论是款式还是布料,比起金玉楼都差了一点,但这一点,对衣装研究不深的人根本看不出来。沈珠曦仔细挑选那些不容易过时的基础款式,重点放在布料的选择上,好不容易,选出七件勉强能够入目的衣裙。   “姑娘选的都是深色,怎么不挑选几件亮色的衣裳换着穿?”妇人好心道。   沈珠曦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鲜艳衣服,不敢多看,飞快地收回视线。   “不用了……”   “你不喜欢亮色的?”李鹜问。   “也不是……”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叫也不是?”李鹜走到专挂鲜艳长裙的那一排架子前,拿起上面的一条石榴红裙:“你也穿这个试试。”   妇人笑道:“李兄弟真有眼光,虽说染缸都是一个,但只有这块布浸入染缸后染得极好,上面的染色纹路栩栩如生,就像一枝缀满石榴的树梢。”   沈珠曦想起傅玄邈冰冷的目光,猛地摇头。   “……我不要。”   “你不喜欢?”李鹜问。   “我……”沈珠曦说不出来。   “叽叽呱呱的磨蹭死了,试了就知道喜不喜欢。”李鹜把裙子塞到她手里:“拿去试了出来。”   妇人轻轻把她推到帘后,沈珠曦被赶鸭子上架,被迫换上了石榴红裙。   裙子换好了,她却不敢出门,铜镜太小,她也没法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尊容。踌躇许久后,帘子外响起李鹜不耐烦的声音:“沈珠曦,你蜕皮吗?”   她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怎……怎么样?”她结结巴巴地说。   沈珠曦紧紧盯着李鹜的眼神,就怕他和傅玄邈一样,瞬间冰冻三尺。   李鹜看着眼前的沈珠曦,实在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之前尽挑暗沉的颜色。她有着一张天真的鹅蛋脸,杏眼明媚,肤色雪曜,笑时美目生辉,婉如春月柳。   石榴红裙穿在她身上,夺目似火,动人心弦。   “……不、不好看?”沈珠曦越来越没底气,声音像蚊子嗡嗡。“我说了不换,你偏要我……”   “好看。”李鹜打断她的话,向她不安的双眼直视而来。“很好看。”   “……真的?”沈珠曦呆住了。   “比你先前的衣裳好看多了。”李鹜说:“你再选几件喜欢的,试了好看再买。”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沈珠曦不禁涨红了脸,她走到衣架子前,兴奋地在一众亮色衣裳里面选来选去。   每选完一件,她还要扭头问一问李鹜:“这件如何?”   “你喜欢就好。”李鹜一开始说。   后来,李鹜说:“这是给你买衣裳,又不是给我买衣裳,你自己喜欢最重要,老问我做什么?”   “……我喜欢就可以吗?”   “穿着好看是你的事,穿着难看也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当然是你喜欢就可以了。”李鹜忽然一顿,洞若观火的目光落在她眼上:“……谁和你说过什么?” 第24章 “沈珠曦……疯婆娘…………   沈珠曦忙摇头:“没有谁和我说过什么。”   “你穿的衣服,关别人屁事。”李鹜说:“以后老子罩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管旁人嚼什么舌根。”   妇人在一旁帮腔道:“是啊,女子出嫁从夫,你便听你的未婚夫的,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沈珠曦在心里腹诽:她的未婚夫,可有两个呢。   李鹜虽在鱼头镇耀武扬威,但若有朝一日见了傅玄邈,还不是只有忍气吞声跪下行礼的份。   在李鹜的怂恿下,沈珠曦把七件衣裳都换成了鲜艳的颜色,这些母妃被幽禁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的颜色,让她走出布庄时,脸蛋都变得红通通的。   “高兴了吧?”李鹜说。   “高兴。”沈珠曦仰起笑脸回答他。   李鹜得意道:“老子总有办法叫你高兴。”   沈珠曦突然想起妇人此前的话,忍不住问道:“你照顾过布庄什么?”   这问题已经深埋她心中已久,鱼头镇上的众人对李鹜予取予求,李鹜到底做了什么,才得到了他们的尊重和容忍?   “……有点生意往来。”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识得脸色,看出他不想说实话,识趣地不再追问。   离开布庄后,沈珠曦原以为他会带她回家,不想李鹜却往相反方向走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沈珠曦问。   “家里没吃的了,要去买米和果蔬。”李鹜说。   现在过了朝食时间,原本繁忙的吃食铺子都变得冷清起来,肩上担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茶的人逐渐变多,时不时还能见到挨家挨户在门口吆喝的卖花童子。   沈珠曦见到一个衣着简朴,大约只有六七岁的男童,觉得他手里的桃花新鲜可爱,遂拿出三个铜板买了一束拿在手里,她想着新衣,拿着桃花,连脚步都轻飘飘起来。   李鹜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无奈。   沈珠曦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傻,但是没办法,她心里高兴,她怎么也没想到,逃出沦陷的皇宫后,她还能有这么高兴的一天。   “这是什么?”沈珠曦的眼睛被街边一处摊位吸引,不等李鹜答话就先一步走了过去。   这间算不上摊子的摊子就设在一处关门的店铺屋檐下,一位老者坐在歪歪扭扭的藤凳上,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许多只小碗,每个碗里都有一种颜色的黏土。老者脚旁立着一个稻草捆做的招牌,上面插着许多个惟妙惟肖的泥人。   十几个孩子围在老者身边,对稻草上的泥人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争论谁是大乔,谁是小乔。   “泥人你都没见过?”李鹜走到她的身边。   沈珠曦确实没见过,她兴奋地问老者:“泥人多少钱一个?”   “二十文一个。”老者说。   “你能照着我捏一个吗?”沈珠曦问。   老者抬头看了她一眼:“可以是可以,但你要等我把手头的这些先捏完。”   沈珠曦还没说话,李鹜已经拉着她往前走了。   “捏什么捏,回去我拿泥巴给你捏一个。”   “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你别在路上耽搁了,买米买菜才是正事,一会去得晚了,店就关门了。”   吃饭事大,玩耍事小,沈珠曦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被他拉走。   到了米店,李鹜让人送米,看店的小二一口答应下来,接着他又来到不远处的果蔬铺,选了一些新鲜的蔬菜让人送到家去。   李鹜交代完果蔬店老板,对沈珠曦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儿?”沈珠曦马上问。   “我还有点事。”李鹜避重就轻道:“你想吃什么水果就拿,记在账上月底来结。”   果蔬铺老板笑着应了,怂恿沈珠曦吃店里新到的枇杷。沈珠曦一个不注意,李鹜已经蹿出了店门。   李鹜拐来拐去,来到了镇上唯一一家药铺。他走进素心堂的牌匾下,一屁股坐在了看诊的木椅上。   “你有什么问……”抚着白须的唐大夫抬起头来,看见李鹜,变了脸色:“去去,别打扰老夫看诊。”   “我就是来看诊的。”李鹜说。   “你有什么毛病?”唐大夫上下打量他:“你那颗黑心肠终于坏透了?”   李鹜拧起两道浓眉:“老子什么时候黑心肠了?”   “上次四百二十两的债款到你手上走了一遭,回来就只剩三百五十七两了,你说你是不是黑心肠?”   “要是没有我,你这三百五十七两都回不来。我帮你追回欠款,你却骂我黑心肠,以后还是你自己去吧。”   “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你让我自己去,是想害死老夫。”   “这不就得了,你出钱我出力,大家合力共赢有什么不好?”   “罢了罢了,你是个不懂敬老的,老夫和你说不清楚!”唐大夫吹了吹胡子,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快说吧!”   “不是我。”李鹜顿了顿,说:“是我未婚妻子。”   “住在你家那姑娘?”唐大夫半眯的眼睛睁大了,身子也朝前倾来,像是第一次认识李鹜那样,来来回回地审视着他:“好家伙,老夫都以为你要出家当和尚了,没想到一来就直接成亲。你说吧,那姑娘怎么了?”   “她吃得少。”李鹜说。   “姑娘家都吃得少。”   “她吃得很少,一碗温面都只能吃半碗。”   “毛温面?那个缺斤少两的家伙,连他的一碗面都吃不下,确实吃得很少。”唐大夫点了点头:“你怎么不带她来看看?”   “太麻烦了。”李鹜说:“她准会叽叽呱呱,说自己本来就吃得不多。”   “精神头怎么样?”   李鹜想起昨日她哭着扑在屁股纸上,一副要和屁股纸同生共死的样子,说:“非常好。”   “这姑娘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吃不惯我们这乡村粗食也是情理之中。”唐大夫摇了摇头,提笔开始写方子:“我给她开一剂开胃的汤剂,这汤的主要成分是酸梅,味道不错,你拿回去煮好,让她一日服两次,一次一碗。”   拿了方子,李鹜到柜前捡药。走出素心堂时,他的手里多了三个药香四溢的荷叶包。   李鹜一边想着怎么哄沈珠曦把开胃的药喝下去,一边往果蔬铺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就路过了先前的泥人摊。   围聚在桌边的小孩们都散去了,此时只剩老者一人摆弄稻草上的泥人。   李鹜看着插在稻草上的各色泥人,内心不屑:这泥巴捏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她看得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就是他小时候,也没有被这种哄小孩的玩意骗倒过。   李鹜走过泥人摊,盯着稻草上的泥人,脚步越来越慢。   “李兄弟回来了?”老者看到他,露出一个微笑:“可是来给小娘子捏泥人的?”   什么玩意儿,别想从他手里骗一个铜板。看他如何干脆利落地拒绝。   李鹜的喉结滚了滚,说:   “……嗯。”   ……   沈珠曦在蔬果店里都快被枇杷撑破肚子了,李鹜终于姗姗来迟。他手里多了几个荷叶包,沈珠曦隔着一段距离就闻到了里面淡淡的药香。   “谁病了?”她好奇道。   “谁都没病。”李鹜。   “那这是什么?”   “下火祛湿的酸梅汤。”   酸梅汤沈珠曦爱喝,她马上问:“晚上喝吗?”   “回去煮好就喝。”   沈珠曦还在为酸梅汤高兴,李鹜忽然从旁递来一只插在木片上的泥人。   泥人穿着石榴色的红裙,美丽的鹅蛋脸上,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吃惊的沈珠曦。   “这是你给我买的?”   “捡的。”   “捡的泥人为什么和我长得一样?”   “那要去问丢泥人的人了。”李鹜停了停,说:“说不定是有人想扎你小人。”   “胡说八道!”沈珠曦气得往他背上一拍,李鹜看上去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是她的手掌传来麻麻的感觉。   “你管哪儿来的,喜欢就拿着,不喜欢就丢了。”李鹜漫不经心道。   “我不丢。”沈珠曦气鼓鼓地把泥人藏进袖子。“我喜欢。”   李鹜没说话,忽然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几步。   “你走那么急做什么!”沈珠曦在身后叫道。   “你管我。”李鹜说。   沈珠曦追了上去。   “你笑什么笑,你是不是在笑我!”   “我什么时候笑了,自作多情。”   “我明明就看见你笑了!”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家后,李鹜去了厨房忙活,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大碗乌黑的汤汁。   “把汤喝了。”他说。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这比她脸还大的瓷碗:“我喝不完这么多。”   “喝多少算多少。”   沈珠曦喝了四口,不想喝了,刚想离开瓷碗,李鹜直接上手,推着她的碗底。   “再喝点,再喝点……”   “你这个……骗子……咕噜噜……”   一转眼,比脸大的瓷碗里只剩半碗酸梅汤,李鹜装模作样的喝了两口就想撤走,沈珠曦把他按在长凳上,将剩下半碗酸梅汤强行灌进他嘴里。   “沈珠曦……疯婆娘……你……咕噜噜……”   一大碗酸梅汤被迫下肚后,沈珠曦气得转身回了卧室睡午觉。   刚躺下去的时候,酸梅汤顶着肚子,让她只能平躺着闭眼,一觉睡醒后,沈珠曦的肚子消下去了,与此同时,肚里空荡荡的,传来一丝饥饿。   她撩开竹帘走出,李鹜还大喇喇地躺在芦席上睡觉,沈珠曦在厨房里找出自己昨日买的枇杷和桑椹,用清水洗净后,拿了一个破瓷碗来装,回到了堂屋。   李鹜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死尸似的一动不动。   他若真去做生意,不饿死才怪。 第25章 “天下第一公子是哪条狗……   沈珠曦坐在桌前,把剥掉的枇杷皮扔在装满落花的泥碟里,经过两日风吹,小白花虽然色泽依旧,但已失去了鲜花的光润,枇杷皮覆在碎花上,就像雪地裹上了明黄的狐裘。   她一边吃,一边感受着堂屋外吹进的穿堂风。和风温柔,四月将近,太子如今身在何处,收复河山,匡扶大燕的大业又进行得如何了?   傅玄邈找不到她,会不会已经放弃了?   打入京城的叛军有没有毁坏皇陵,残杀百姓?   她是其中的当事人,却不剩多少实感,和平清净的鱼头镇同烽火连天的京城相比,就像两个世界一样。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她还能回到那个世界吗?   “你发什么呆?”李鹜从芦席上坐了起来,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回头看她。   沈珠曦这时才听到院子里传来的敲门声。   “大哥!沈妹妹!”李鹊在门外叫道。   沈珠曦忙起身迎接,忽然想起桌上装着垃圾的泥碟,又把泥碟拿到后院倾倒洗净后,重新回到堂屋。   李鹊和李鹍已经进了院子,李鹍眼尖,一眼看着了桌上的水果,脚步毫不犹豫地向着枇杷和桑椹走去。李鹊则站在屋檐下,对沈珠曦提起手里鼓囊囊的荷叶包,说:   “沈妹妹,我带了两斤牛肉来,今晚我给你们露一手。”   沈珠曦吃惊道:“官府不是不许杀牛吗?”   李鹊和她一样吃惊:“话虽如此,但这天高皇帝远的,除了京畿一带,谁不吃牛肉?”   沈珠曦心情复杂:原来父皇的政令,百姓和官员就是这样实施的。连杀牛令都如此敷衍,父皇推行的其他政策又会好到哪里去呢?   “买馒头了吗?”李鹜接过李鹊手里的荷叶包。   “大哥想吃馒头了?”   李鹜摸了摸肚子:“……饿了。”   “左右也不远,我去买三斤馒头回来。”李鹊说。   “芋子饼记得买!”李鹍吐出一张枇杷皮在桌上,看得沈珠曦心里打颤,她赶快走到桌前,把泥碟放在李鹍面前,说:“垃圾扔在这里。”   “为什么?”   “不吐在碟子里你就没有芋子饼吃!”   “……讲究猪猪。”李鹍呸了一声,枇杷皮落在了泥碟里。   李鹊走后没多久,沈珠曦订做家具的木匠派他的两个学徒送来了新桌新椅,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书橱和新床。   退掉了黄花梨再打的家具自然没有之前的好,但沈珠曦坐在新的架子床上依然心满意足,至少这新床又宽又稳当,不会再因为翻身而吱呀吱呀了,书橱的木料虽不是顶好,但也算差强人意,还有那新方桌,光亮如漆,明可鉴人,这是木匠和漆工同时实力超群的结果。   总的来说,虽然不是非常满意,但也算满意了。   她对方桌尤为喜爱,不仅把李鹍赶到院子里去吃枇杷桑椹,还从枕头下拿出了她偷藏已久的羊毫笔。   太久没提笔写字,她心里痒痒,就着一碗清水,用笔尖蘸水,在新桌上写下一篇《静夜思》。   沈珠曦写完最后一个字,诗篇的第一个字已经开始消失。她看着这首思念故土的绝句,不禁眼眶一酸。   “你哪儿来的笔?”李鹜在她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沈珠曦藏起忧愁,故作轻松地把羊毫笔塞进李鹜手里。   “你退笔墨纸砚时,我偷偷藏了一支笔起来。”在李鹜横眉立眼之前,沈珠曦先说道:“为了给你练字时用,你不可能一辈子用树枝写字吧?”   李鹜不快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   “你说一声就是了,那奸商说我少他一支笔,我还以为他哄老子呢。”   “是我想的不周到。”沈珠曦从善如流,鼓励地看着他:“千字文你会了多少?写写看。”   “会了多少?”李鹜扯起嘴角,不屑一笑:“你随便抽查,错一个字我给你一两银子。”   沈珠曦不信他短短几天时间就能从文盲到千字文博士,随口说道:“千字文三个字,你写写看。”   李鹜提笔就写,千字文三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好歹笔画正确,结构正确,不多一笔,也没有少上一笔。   沈珠曦不信邪,又说:“爱育黎首。”   李鹜蘸了蘸水,继续在桌上书写,写到黎字时停了片刻,沈珠曦刚要笑他说大话,他已写完了后面的笔画。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还是没有错误。   李鹜愈发得意,吊儿郎当的二郎腿一翘:“说吧,还有什么?”   “临深履薄。”   写对了。   “似兰斯馨。”   还是对了。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乐殊贵贱后边是什么?”   从听写变成了对答,李鹜毫不犹豫:“礼别尊卑。”   “节义廉退?”   “颠沛匪亏。”   沈珠曦一连问了五句,李鹜句句都对答如流。   再问下去,李鹜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沈珠曦压下心中惊讶,咳了一声:“……孺子可教也,虽然你没什么天分,但只要努力,还是能勤能补拙的。”   “老子还没天分?”李鹜不高兴了。   “看你和谁比了,”沈珠曦道:“和天下第一公子相比,你的确算不上天资卓越。你把千字文默写一遍我看看。”   李鹜一边写一边问:“天下第一公子是哪条狗?”   世上怎有如此粗俗之人?沈珠曦忍下到了嘴边的讽刺,说:   “天下第一公子是当朝丞相之子,五岁辨弦音,七岁能诗文,十岁已完读诸子百家,小小年纪就辨察仁爱,名声远扬,那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惊才绝艳。”   李鹜忙里偷闲看了她一眼:“你亲眼看到他五岁辨弦音,七岁能诗文,十岁完读诸子百家的?”   “……那倒没有。”   “真是个呆瓜,听什么信什么,隔壁牛头村满脸麻子的王寡妇还自称村中第一美人,谁信谁倒大霉。”李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羊毫笔在桌上勾出一撇:“世上不可能有完美无瑕的人,但凡有——不是谣传,就是伪装。”   沈珠曦说:“你就是嫉妒人家。”   “我嫉妒他什么?他算哪条狗,老子都不认识他。”李鹜皱起眉头:“你为他说这么多好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胡说什么。”沈珠曦回过神自己说了太多,忙扯出挡箭牌来:“傅玄……傅公子是越国公主的驸马,我自然要为他说话。”   李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沈珠曦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抢先发难道:“你的字太难看了,要是这么练下去,你永远也写不出上得了台面的字。”   “那要怎么练?”李鹜看向桌上干了一半的字迹。   “字要想写的好看,手腕一定要稳。”沈珠曦说:“要想手腕稳,练字的时候往手上绑沙袋就会事半功倍。”   “你哄老子?”李鹜一脸怀疑。“那些穷书生连鸡都杀不动,还往手上绑沙袋?”   “所以他们才是穷书生,真愿意下苦功夫的,早飞黄腾达了。”   沈珠曦睁眼说着瞎话,越说越流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李鹜相处久了,她的面皮也有越来越厚的趋势。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知道的傅公子,还有宫中皇子们,他们练字时手上都绑着沙袋。”   “你就瞎编吧,老子不会信的。”李鹜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沈珠曦拿起一枚被李鹍视而不见的桑椹放进嘴里。   “……多少斤?”李鹜说。   沈珠曦差点被这枚桑椹呛死。   “什么……”   “他们绑的沙袋,多少斤?”李鹜抬起头来。   沈珠曦:“……三、三斤?”   ……   傍晚那一顿,是餐桌最丰盛的时候。   李鹊大展身手,端上一盆香味扑鼻的煨牛肉,佐以松软洁白的馒头,包括沈珠曦在内的所有人,都喝了一碗酸梅汤,李鹍最后一个下桌时,满满一盆煨牛肉连汤都不剩,三斤馒头只剩一点馒头渣,也被李鹍倒进盛煨牛肉的瓷盆里,裹着酱汁,吃了个干干净净。   酒足饭饱后,李氏三兄弟跑去了后院,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沈珠曦有心偷听一二,只可惜不少商家上门送货,她忙得脚不沾地,只能歇了这个想法。   宽敞的后院里,李氏三兄弟蹲在新修的洗浴房窗下,三脸凝重。   “连京中纨绔也如此刻苦,我们不能再骄傲自满了。”李鹜说。   “大哥说得在理,如果连京中纨绔也比不过,我们谈何出人头地?”李鹊点头赞同。   “连那些饭桶也能在手上绑三斤,老子难道还绑不了十斤二十斤的吗?”李鹜说。   “大哥的潜力如天下江河滔滔不绝,九天瀑布源源不断。”李鹊拍着马屁:“自然是绑得的。”   “我不但在手上绑,还要在腿上绑。李鹍陪我一起绑,除了睡觉都别取下来。”李鹜沉着脸说:“至于你——”   “大哥!”李鹊吓白了脸:“小弟我不是那份料啊!”   “以前我也没勉强过你,可是现在不行,你要是连京中混吃等死的纨绔也比不过,以后出去闯荡,丢脸事小,丢命事大。”李鹜说:“我也不让你四肢都绑了,你就绑两腿,遇事的时候给老子跑快一点,别落在后边成了敌人的俘虏……”   李鹊苦着脸说:“那我不如给马绑上沙袋算了……我跑得再快,能有敌人的马跑得快吗?”   “让你绑你就绑,叽叽呱呱什么。”李鹜一口驳回李鹊的请求。“我会随时抽查你的练习情况的,好好练,别给老子丢脸。”   李鹊哭丧着脸应下了。 第26章 他一身全湿,就连头顶也……   沈珠曦觉得自己最近食欲大开,吃得比平日多了不少,腰上摸着也有些肉了。   她琢磨着现在也不是贴秋膘的季节,怎么就睡醒饿,吹风饿,走走也饿呢?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不止她一人饭量大增,和李家三兄弟比起来,她大增的饭量根本不值一提。自从李鹍一顿吃下十二个比拳头还大的馒头后,李鹜就不许他喝酸梅汤了,李鹍气得只差捶地痛哭,李鹜却不为所动。   实际上,沈珠曦很想把自己的那份酸梅汤让给他喝——她实在是太腻了,奈何李鹜每日是盯着她喝,不把这一天两碗喝下去,他就在她耳边汪汪乱叫,一刻也不让她好过。   半旬过去,不单她一人胖了,李家所有人都胖了一大圈。   李鹜坚称那是绑沙袋练出来的肌肉。   沈珠曦不敢辩驳,每每此时她都会转移话题,沈珠曦只希望他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京中贵人,得知京城的贵公子们根本不会拿沙袋练字。   他晚一点知道真相,她就能晚一点遭殃。   但他越晚知道真相,她就会死的越凄惨。   沈珠曦进退为难,左右不是,每次看到李鹜坐在堂屋椅子上捆沙袋,都只能露出害怕又不失礼貌的假笑。   今日一早,沈珠曦撩开竹帘走出,又看见李鹜坐在桌前用水练字,五斤重的沙袋沉沉地压在他写字的前臂上,沈珠曦走到他身后观看,桌上的字一笔一划,稳稳地写了下来。   “怎么样?”李鹜头也不回便知道她在身后,光从这雀跃的声音,沈珠曦就想象到了他此刻得意洋洋的样子:“不比那些练了几年的差吧?”   李鹜这人,总是很有自信,沈珠曦也说不准这是缺点还是优点。   她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后脑勺,说:“你是我见过进步最快的人。”   毕竟,她也没见过其他绑沙袋练字的傻子了。   “那当然。”李鹜放下笔,神采飞扬地看着她:“你不看看老子是谁?”   沈珠曦送上一个礼貌的假笑,转头就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只剩李鹜,继续兴致勃勃地练习桌上写字。   等她洗漱完回来,李鹜头也不抬地把她叫住:“你过来,教我写一个字。”   “写什么?”沈珠曦走了过去。   “喜字。”他说。   沈珠曦不由想到了他们的婚事,她握着笔,僵住了。   “你不会?”李鹜狐疑地看着她。   “……我会。”   沈珠曦拿着羊毫笔轻轻蘸了蘸水,慢吞吞地在桌上写下一个喜字。   她盯着逐渐成型的喜字,一想到和李鹜的婚事就心里发憷,写完喜字后,她把笔还给李鹜,以用朝食为由,快步逃离了堂屋。   沈珠曦在厨房里找到了放在藤条簸箕里的几个馒头。雪白的馒头还残留着蒸过的温度,沈珠曦拿了一个,掰成两半,只拿着一个走出。她在厨房门口唉声叹气,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半个馒头。   话都已经放出了,难道此时还有她反悔的余地吗?   况且,李鹜好说话,一次次地容忍她,但外边的人,恐怕就没有李鹜这么好说话了。   “我出门了,你帮我晾下盆里的衣服。”院子里传来李鹜的声音,沈珠曦忙应了一声,没一会,院子重新安静了下来。沈珠曦继续叹气。   她思来想去,都觉得只有继续婚事一条路可走,她六神无主地回到堂屋,逃跑的心思随着对亲事将近的恐惧,忽隐忽现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堂屋里冷冷清清,只剩桌上半碗清水和横搭在碗上的羊毫笔。   “又不收拾。”   沈珠曦嘀咕着,走到桌前,正要拿起瓷碗和羊毫笔,视线却被桌上几千个同样的字吸引了。   密密麻麻的喜字遍布光滑的桌面,写在前边的已经半风干,写在后边的仍带有水光,几千个扭扭捏捏的喜字一齐看着她,各有各的丑法。   沈珠曦看着看着,不禁笑了。   绑沙袋有什么用?该丑的还是丑啊。   但这毫无美感,连童生都不如的丑字,偏偏驱散了她心里的不安。   她了解他,了解他狂妄自大的一面,了解他粗鲁暴躁的一面,了解他不服输的一面,了解他讲义气的一面。就像眼前这歪歪捏捏的喜字一样,李鹜的形象在她眼前如此清晰。   似乎……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左右是个权宜之计,李鹜若是敢欺负她,等她和太子汇合,定要叫太子锤爆他的狗头。   沈珠曦的忧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看到后院洗衣盆里满满一盆自己的新衣裳,她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也飞走了。   她哼着歌,从洗衣盆里抓起一件湿衣裳抖开,努力地甩向晾衣绳。   快乐如此短暂。   “哎哟!”   吸饱了水的袖子啪地一声甩上沈珠曦的脸,她的快乐烟消云散。   沈珠曦尖叫:“李鹜——”   这混蛋竟然不拧干衣裳就跑了!   ……   “啊嘁!”李鹜打了个喷嚏。   旁边跑得气喘吁吁的李鹍扭头看了他一眼:“大哥……病了……”   李鹜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跑得太慢,身上的汗都冷了,风一吹,可不要打喷嚏吗?”   “我和三弟……都没打,就你打……”李鹍嘀咕道。   “少叽叽呱呱,还不跑快点?”李鹜一脚朝李鹍屁股踢去,李鹍嗷呜一声,撒开两腿往前跑去,三十斤沙袋在他身上若隐若现。   李鹜放慢脚步,看向后边上气不接下气的李鹊。   “你自己加速还是老子帮你加速?”   “不……不劳大哥费心……”李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摇摇晃晃地加速往前跑去。   围着岚河一圈跑了下来,三个人都满身大汗。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李鹊仰面朝天就躺了下去,一动不动,只剩胸脯飞快起伏。   李鹍蹲在岚河边,用手掬水,喝得咕咚咕咚。   李鹜站在河边迎着河风,脱掉了身上的外衣外裤,解下身上沙袋后,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浪涛滚滚,水花飞溅,李鹜一身精壮的肌肉在河水中自由沉浮,汹涌的河水不住拍打在他宽阔的双肩,在浪花面前,青色的游凤潜入深渊,忽隐忽现。   李鹜一边洗一边游,两炷香的时间后,才一脸痛快地上了岸,他一身全湿,就连头顶也在往下滴水。   水珠顺着黝黑的睫毛落下,李鹜眨了眨眼,随手把乌黑的湿发抹到脑后,他一屁股坐上岸边一块生着青苔的大石,坐在晒得温热的苔藓上,漫不经心地感受迎面扑来的河风。   瑰丽的朝阳笼罩在他身上,就像给他披上了一件浴血的战袍,李鹜一言不发,姿态散漫,眼中射出的目光却是锐利的。他凝视着尽头河天一线的地方,就像睥睨着他的手下败将,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威严。   “大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鱼头县?”李鹊躺在地上,望着天,问的却是隔着十几步远的李鹜。   “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李鹜头也不回。   “什么时候才合适?”   “死上一个皇帝的时候。”李鹜捡起地上一枚石子,随手往河面上抛去:“真龙帝和元龙帝不先死一个,这天下就乱不了。”   石子弹跳着在河面上远去,打出十几圈水花后,石子淹没在了滚滚的岚河中。   李鹊说:“先帝滥用民力、穷奢极欲,早就失了民心,听闻元龙帝已经发出檄文,但响应的地方官员寥寥无几。反倒是那占据京城的真龙帝,他原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经一只口吐人言的白蛇点拨后,忽而通晓百书。起义成功后,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正好起义的地方又离京畿不远,这才能趁大燕没反应过来就直捣黄龙。他运气这般好,又遇到过异象,世人皆言他才是天命之子。”   “什么天命之子,都是些骗蠢人的名头。”李鹜面露讽刺:“我若起事,也能弄出个生而知之,天降异象的噱头。”   “大哥即便不弄那些骗人的把戏,也已经很是不凡。”李鹊笑道。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金灿灿的光辉洒遍大地,不留一丝阴霾。   李鹜跳下巨石,捡起衣裤穿上。   李鹊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踢了踢靠着石头已经打起鼾声的李鹍,说:“大哥婚事将近,可还有什么需要弟弟做的?”   “你去帮我送请柬。”李鹜重新往身上绑着沙袋,不一会就胖了一圈。   “这个自然该弟弟效劳。婚宴要请什么人,大哥可想好了?”   “能来的都请吧。”李鹜拧了把发尾的水珠。“我和樊三娘都说好了,让她多叫几个人来帮忙准备婚宴。”   “请这么多人?”   李鹜拧着湿头发,随口道:“女子一辈子就成一回亲,多花点钱也没什么。”   李鹊笑道:“说得有理,大哥日后飞黄腾达,不出意外的话会和那些地主老爷一样,夜夜做新郎,但沈妹妹就不一样了,她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只能盖一次红盖头。”   “得了。”李鹜眉头一皱,说:“沈珠曦一人叽叽呱呱就够我头疼,你还要给我招几个麻烦回来?”   “说不得大哥日后能救下大燕皇室的某位公主,然后就能一圆夙愿了。”李鹊惋惜道:“只可惜越国公主红颜薄命,听说先帝的十几个公主里面,就属越国公主姿色最好。”   李鹜冷眼朝他看去。   “娶公主算哪门子夙愿?你上次胡说八道,害得沈珠曦以为老子要卖她去妓院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现在是蚤子多了不痒?”   “弟弟再也不说了。”李鹊用两根手指做了一个捏住嘴唇的动作,但他嘴巴实在痒得慌,忍不住又开口补了一句:“弟弟只是没想到大哥对沈妹妹这么情深义重。”   李鹜一个眼刀甩来,李鹊立即抿紧了嘴唇,连连摇头,示意真的不说了。   “一会你陪我去个地方。”李鹜说。   李鹊松了口气,忙问:“去做什么?”   “金银楼借喜服。” 第27章 沈珠曦已经忘了被人期待……   一转眼,时间就来到了四月初五。   沈珠曦在几个妇人的帮助下,懵懵懂懂地穿上了金银楼的大红嫁衣,坐在铺着红缎被的新床上,任由她们给她盖上了盖头。   嫁衣上身,恐惧也跟着上身。   尽管她反复安慰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的成亲,她的心情依然愈发慌乱不安。   独处加大了她的恐惧,卧室外的欢声笑语显得那么遥远,李鹜响亮的嗓门也变得陌生起来。   如果李鹜骗了她呢?就像父皇骗了母妃一样。   如果李鹜只是想骗她成亲,所以对她花言巧语,百依百顺,那么是否筵席一散,他就会露出真面目?   如果他要对她不轨,她又有什么反抗手段?   母妃的悲剧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母妃的结局向她展示了婚姻对自己是多么可怕的事,如果可能,沈珠曦宁愿出家去做姑子,也不想成为谁的妻。   她越想越怕,忍不住把手伸向枕头下,摸出一把生锈的剪刀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方才感觉好受一点。   沈珠曦往竹帘外看了一眼,人影晃动,笑声不断,她既希望这无声的折磨早一些结束,又希望这筵席能长久下去。   小院里摆满酒席,连篱笆外的空地也没放过。   李鹍抱着桂花树已经呼呼大睡,李鹊一张通红的脸像是刚在火边烤过。   李鹜在一张张酒桌上穿梭,酒已不知喝了多少,他的双颊染着酡红,衣襟微敞着散热,连青色游凤也醉倒了,他的双眼却比平常更神采奕奕。   在宾客的怂恿起哄声中,李鹜走向婚房。   他的新娘,安静坐在新床上等他。   李鹜的脸颊,比他年少无知时一气喝了六坛烈酒还红。   “祝大哥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李鹊抢过喜婆手里的一碗桂圆,一把把洒了起来。   圆溜溜的桂圆和扁扁的百合干接二连三落下,李鹜伸手挡在沈珠曦头上,任桂圆接连砸在自己头上,仍然笑得合不拢嘴。   “快揭新娘子的盖头啊!”有人起哄道。   李鹜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把玉如意,小心翼翼勾在盖头上,顿了顿,慢慢地挑起了盖头。   鲜艳夺目的盖头下,是一张哭花了的脸。   卧室倏然一静,李鹜身后的说笑声不约而同地停了,空气凝滞下来。   寂静持续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短一瞬。   李鹜脸上的笑消失了。   “盖头都挑了,你们还看什么?看老子入洞房?”   李鹜一发话,呆愣的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顺着台阶而下:   “就是就是,剩下的就留给小夫妻了,咱们出去继续喝酒!”   “老朱你别溜!看我今天不喝倒你!”   宾客一哄而散,非常默契地去了篱笆外的酒桌继续拼酒。   素来话多的李鹊这次却一言不发,默默地关上了堂屋门。屋子里,现在只剩下沈珠曦和李鹜二人。   沈珠曦知道自己的表现让李鹜出了大丑,她既恼怒自己在关键时刻掉眼泪,又害怕李鹜酒气上头,说不定会动手打她。   然而,李鹜只是转身离开了卧室,走出了堂屋。   沈珠曦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太害怕成亲这件事了,只要想到就四肢僵硬,呼吸困难,她没法在挑起盖头的那一刻忍住眼泪,控制住双腿,不夺门而逃已是她最大的努力。   可是除了她自己,谁能理解她心中痛苦?   李鹜一定不会理她了,是她的错,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丢了面子,旁人见了,说不得会想些什么强抢民女的戏码。可是李鹜从来都没强迫过她。   是啊,李鹜没有逼她做过自己不想做的事。   可是她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一想到父皇和母妃的前车之鉴,她就害怕成亲,害怕男人。她当初,到底是为什么答应嫁给李鹜的呀?   她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珠曦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堂屋的开关门声又一次响起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走了回来。沈珠曦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面前,她想开口道歉,可是张开口,发出的却只有泣声。   李鹜的叹息在头顶响起。   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把她的脸从沾满泪水的手掌中拉了起来。   李鹜蹲在床前,无奈地看着她。手中拿着一张打湿的干净巾子,一下一下,笨拙却温柔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和花掉的妆容。   “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哭?”李鹜说。   沈珠曦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是哭,一边哭一边躲着他的擦拭。   她心中有愧,不能接受李鹜的好意。   李鹜一把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无处可躲,只能被动地接受手巾在脸上擦来擦去。   “……你不生我的气吗?”沈珠曦好不容易才从抽泣的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李鹜擦着她乱糟糟的脸,忙里偷闲地白了她一眼。   “老子气死了。”   “那你怎么不骂我?”沈珠曦啜泣道:“你不打我吗?”   “除了床上,我不打女人。”李鹜说。   “……可是,现在这就是床上啊?”   “你真是个呆瓜。”李鹜忽然伸手,飞快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打了,打了——你满意了吧?”   沈珠曦茫然地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   这也叫打吗?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过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还没她母妃打得重呢。   “你真的不生气吗?”沈珠曦又问。   “我生气又怎么样?你怎么赔偿我?”李鹜睨她一眼。   沈珠曦沉默了一会,闷声道:“等我找到阿兄了,我让他给你很多钱。”   “老子又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以前缺个女人,”李鹜说:“现在不缺了。”   “可是我搞砸了……”沈珠曦的眼泪又含上了。“我让你丢脸了。”   李鹜眉头一拧:“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不就掉了几滴眼泪吗,老子的面子是这么好丢的?”   “你真的不生气吗?”沈珠曦哽咽道。   “你怎么老叽叽呱呱同一句话?”李鹜说:“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珠曦摇了摇头,刚哭过一场,她现在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喝醉了吗?喝不喝醒酒汤?”沈珠曦问。   “你会做?”   “……不会。”   “那你问个屁。”   沈珠曦抿住嘴,眼眶再次泛红。李鹜一脸头疼的表情,拿着手巾就往她眼睛上按:“我的祖宗,我的克星,你别哭了——”   手巾在她脸上乱按,几次堵住她的鼻息,沈珠曦含含糊糊道:“……谁让你放屁。”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不去?”   “什么地方?”   ……   沈珠曦没想过,这辈子能有两次穿上嫁衣的机会。   也没想到,洞房之夜,她会穿着嫁衣,和她的丈夫夜逃。   李鹜扶着她的手臂,帮她翻出后院的篱笆,两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前院的宾客一无所知。   李鹜带她去的,是一处年久失修的破屋。   破屋只有沈珠曦如今所住的寝室大小,泥墙已经倒了大半,地面掉着碎瓦和腐朽风干的芦草,冷风从大开的屋顶里呼呼灌了进去——这是一间连乞丐都不屑光顾的破屋。   李鹜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在破屋前半里远的地方,一片东歪西倒的木围栏映入她的眼帘。这些木围栏大多腐朽不堪,或折断了一半,或被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伫立在围栏边,为这片被遗弃的天地遮风挡雨。   废弃之地景象荒凉,沈珠曦突生岁月无情的感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鹜已经攀上了围栏边的大树,他踩着大树粗粝宽阔的树干,两下就登上了树干分岔的地方。   他往一旁挪了挪,低头朝沈珠曦伸出手。   “上来。”   “我怎么上来?”   沈珠曦目瞪口呆。   “像我一样,爬上来。”李鹜说:“我接着你。”   “我不行!”沈珠曦慌得连连摇头。   李鹜伸出的手,一直没有收回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他说。   她不用试,也知道不行啊!   哪个闺秀,能穿着繁杂的嫁衣爬树?   可是李鹜一直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又耐心,伸出的手也一直没有收回。   他耐心地等着她。   沈珠曦已经忘了被人期待的滋味,她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被一个泥腿子期待。   而她,竟然想回应他的期待。   沈珠曦藏在大红宽袖里的手动了动,她看着半空中的那只手,无论她怎么看,那只手都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她心中的犹豫,随着半空中那只大手而逐渐淡去。   她伸出手。   李鹜嘴角一勾,原本稳稳停在半空的手忽然动作。   他握住了沈珠曦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往上一拉,沈珠曦尖叫一声,双脚下意识往树干上踩去。   她踩到了树干,再在李鹜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站到了树干分岔的地方。   李鹜让她扶好树干,他每往树上攀爬一步,就回头帮助沈珠曦攀爬一步。   李鹜的喜服一直在她眼前晃荡,他从没让她落得太远,就像两人并排而行时,她永远跟得上他的脚步。   终于,两人都爬上了树顶。   沈珠曦坐在粗壮的树枝根部,后背已被毛毛汗浸湿,一阵清爽的夜风袭来,她在爬树过程中落下的几缕发丝在眼前飞舞,沈珠曦看着变了样的天和地,胸口里激荡的动容让她一话不发。   李鹜也没说话,两人静静看着广阔的夜色。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许久后,他说。   “在那间屋子里?”沈珠曦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在这棵树下。”李鹜说:“在这个鸭栏里。” 第28章 “我不怕你克。”……   “我是个孤儿,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温柔的夜风不仅吹拂着沈珠曦的落发,也吹拂着李鹜鬓角的碎发。   飞扬的黑发掩映着他乌黑的眸子,他望着夜色,望着天地,沈珠曦不知道有什么映入了他的眼帘,只知道此时此刻,那双一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露着一抹惘然。   “我流浪到鱼头县的时候,已经有五六岁了。我做过乞儿,也做过偷儿,街上做吃食生意的,没有谁不曾被我偷过。偷东西,讲究一个眼疾手快,可是再眼疾手快的偷儿,一旦被认熟了面孔,任你手眼再快,也休想靠近别人的店铺了。他们一旦认出是你,隔得老远就会呵斥你,谩骂你,更有甚者,你只是从他门前路过,他也会提着棍棒出来打你。”   “刚到鱼头镇那年,一开始我偷了许多吃的,可是后来就偷不到了,不仅偷不到,身上还时常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甚至连肋骨也断了。”   沈珠曦忍不住追问:“是那些店家打的?”   “是乞丐们打的。”李鹜说:“无论什么地方,也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做乞丐也是如此。”   “那些年长的乞丐,每日都将我或乞或偷回来的银钱食物一扫而空,如果我拿回来的东西不能叫他们满意,他们就会对我拳打脚踢,用我来作取乐的沙包。那一次,我只带回四个铜板,他们就打断了我的肋骨。”   沈珠曦听得目不转睛,眼里渐渐含上泪珠。   “我咯着血在街上流浪了两日,最后倒在了素心堂的门口,是唐大夫救了我。后来,我宁愿在外边流浪也不愿回乞丐窝了。”李鹜顿了顿,目光转向树下残留的围栏。“我吃鸭食,睡鸭栏,和鸭说话。刮风下雨的时候,我和鸭子挤在一起取暖。它们从来没有嫌弃我,打骂我。”   “是鸭救了我。”他说。   沈珠曦的眼泪冲破了眼眶。   眼前的男人只是在冷静阐述他的过去,他的脸上并无悲伤,因为于他而言,这些只是已经过去的困苦,可是对沈珠曦而言,却是她贫瘠狭窄的世界里,从没想象过的另一番天地。   这片天太重,这片地太泥泞,他是如何扛下这天,如何走过这地,最终成长为今日的模样?   “后来,我救了一个晕倒的书生,他急着上京赶考,所以高烧不退也坚持赶路。他感谢我救了他,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一个名字。”   “他起了几个,我都觉得不好,最后,他说,‘你无父无母,长在李子树下,受鸭群庇护,既如此,便叫李鹜吧。’自那以后,我便有了名字。”   “七八年后,曾经打断我肋骨的那个乞丐,纠结了十几个人来围攻我,最后,他死了,我活着。”李鹜说:“他们人多,可是个个怕死,我只有一人,可是我不怕死。所以,赢到最后的总是老子……”   李鹜转过头,被满面泪痕的沈珠曦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哭?”   沈珠曦的哭腔让她的话尾拖得老长:“我心里难受……”   “老子的事,你难受什么?”   “我就是难受……”沈珠曦说不出个所以然,孩子气地蹬了蹬腿。   李鹜深深地看着她,星芒在他眼中闪烁。   “……呆瓜。”他说:“你多少岁了?”   “十六……”   “我不知道我多少岁了,不是二十一就是二十二。”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碧色的东西,在她面前展开手掌。   沈珠曦惊讶地眨了眨泪光朦胧的眼睛:“这是……”   “这是我一直就有的东西。”李鹜说:“那个书生告诉我,这是玦,只有人们表示恩断义绝的时候,才会送这种玉。也许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想告诉我的话,不要回去找他们。”   李鹜手心里的玦,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上云纹缭绕,色泽光润,显然被主人时常摩挲。   如果这块玉真是李鹜生来携带之物,他的出身必然不凡。   然而,再不凡又能如何?就像那个书生说的一样,这是一块玦,只有表断绝之意时,玦才会作为赠物送出。   沈珠曦不愿看他消沉,安慰道:“说不一定,这其实是一对珏呢?”   “珏是什么?”李鹜朝她看来。   “就是一对有缺口的半环形玉。”沈珠曦说。   李鹜望着手中的玦,自嘲一笑:“……可我只有一块。”   “说不定是你小时候弄丢了,说不定是……”沈珠曦绞尽脑汁地安慰道。   “不必安慰我。”李鹜打断她的话,说:“我本来就没有认祖归宗的想法。他们遗弃我,是他们的损失。”   沈珠曦原本还在为他伤心,此刻不禁破涕为笑。   这就是李鹜,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也不会同情自己。   “我……”沈珠曦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被人叫做天煞孤星,你会害怕吗?”   “谁这么叫你?”   沈珠曦想起了宫人间的流言,还有兄弟姐妹那些明里暗里的嘲讽。   “……很多人。”   “他们在放屁。”李鹜毫不犹豫道:“你要是天煞孤星,怎么还没把他们克死?”   沈珠曦又开始笑,刚刚升起的悲伤烟消云散。   “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和我走得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沈珠曦喃喃道。   “说说看。”   “我七岁时,和一个宫女姐姐交好。”   “你七岁就入宫了?”   沈珠曦慌忙点了点头,怕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紧接着说道:   “没过两年,她就因为偷母……贵妃的簪子,被活活打死了。但是临死前,她也不承认东西是她偷的,我也相信,不是她偷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李鹜说:“人是贵妃打死的,你只是个七岁的小宫女,这事怎么能赖在你身上?”   “还有我十岁的时候,贵妃触怒龙颜,被剥夺了封号幽禁,这一禁就是六年……”   “贵妃被幽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越国公主的人吗?”   “我……越国公主住在贵妃宫里,我自然也住在贵妃宫里,贵妃也算我的半个主子。”沈珠曦说:“贵妃被幽禁后,宫里所有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内侍对我多有照顾,但不久以后,他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他被一个好男色的老太监要了去,没过多久就被折磨死了……”   “还有呢?”   “还有十三岁时,我交了一个朋友,她是一个郡主……”   “郡主和你这个宫女交朋友?”   “她……她可能是见我可怜,心血来潮吧。”沈珠曦说:“有一次,她说带我出宫玩,我没忍住诱惑,答应了她。我们出宫后,却遭到了匪徒绑架,虽然我们最后被救出来了,但京中却起了流言,说她……清白已失。一年后,她就远嫁了,去了山高地远的云南,嫁了一个没听说过的人。”   沈珠曦哽咽道:“都是我害的……”   一个响栗敲在她头顶,沈珠曦哎哟一声,逼回了鼻尖的酸涩。   “说你是呆瓜,你还真呆啊!”李鹜不屑道:“这些事,跟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你自己老往自己脸上贴金?还天煞孤星呢!你要是天煞孤星,我就是太白金星。你来克我试试看——”   “你不能乱说!”沈珠曦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捂住了他的嘴。   天地一下寂静下来,李鹜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鼻息,撞在她的手心,唤起一阵酥痒,沈珠曦猛地收回手,脸上温度骤然升高。   树上静了好一会,只有风声吹拂树冠,涛声阵阵。   李鹜说:“我不怕你克。”   “啊?”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沈珠曦疑惑朝他看去。   李鹜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广袤无边的夜色,说:“我的命也硬,我不怕你克。”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沈珠曦心里掀起浪花。   李鹜说:“回去吧。”   “……好。”   两人回到家,宾客已经尽数离去,李鹊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缕酒香残留在空气中。   沈珠曦回了卧室,李鹜过了一会,抱着一个小小的木匣走了进来。   他在她面前打开了木匣,沈珠曦惊讶看到里面装着几排垒起来的银锭子,最上面一层,放着她的一对耳饰。   “这是我给你添的嫁妆,你好好收着,不要乱用。”李鹜把木匣放到她手里。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他,她从来没听说过丈夫帮着添嫁妆的道理。   “你哪儿来的银子?”她脱口而出。   “做生意挣的。”李鹜顿了顿,说:“干净的。”   “……你不怕我拿着你的银子跑了吗?”   “你跑啊,老子巴不得你跑。”李鹜说:“你要是跑了,老子才有理由捉你回来打断你的腿。”   见沈珠曦露出害怕神情,李鹜扯了扯嘴角。   “你又信,说什么你都信,真是个呆瓜。除了床上,老子不打女人。”   沈珠曦小声说:“你可以让李鹍或李鹊帮你打。”   “你真了解我。”李鹜忽然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髻:“别自己吓自己了,累了一天,快睡吧。”   陌生的感受让沈珠曦呆立原地,直到头顶的大手离开了也没反应过来。   一开始,她觉得李鹜是个大恶人,后来,她觉得他也没那么坏,现在,她觉得,李鹜比她想得更好。   洗漱完毕后,沈珠曦躺上柔软安稳的新床,心里想着:她以后,也要对李鹜好一点。   这念头刚升起还没多久,换上了中衣的李鹜大大咧咧撩开竹帘走进,一屁股挤开了睡在中间的沈珠曦,无视她目瞪口呆的表情,顺势躺了下去。   “你……你来做什么?!”沈珠曦缩在角落,结结巴巴道。   “睡觉啊,你不睡觉吗?”李鹜理直气壮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睡觉就再过去一点。”   “这是我的床!”   “老子付的钱。”   “我们说好了,成亲后你不能占我便宜!”沈珠曦气红了脸。   “谁占你便宜了?”李鹜说:“我碰你一根手指头了吗?倒是你,别趁我睡着了,反过来占我便宜。”   “你——”   沈珠曦气得不行,既不想下床让李鹜霸占她的床,也不想就这么让他如愿,她夺过他身上的被子,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是我的被子!”   李鹜扑通一声从床上滚落,抬起头来,沈珠曦已经把被子裹成一个蚕蛹,背对着他躺下了。   李鹜嘴角带着微笑,重新爬上床,躺在了床畔。   “等我睡着了,你可别非礼我。”   “你做梦去吧!我宁死都不会非礼你!”   “这可说不准,毕竟我年轻英俊又多金……”   “呸,你不要脸!” 第29章 自出宫以来,她已经发现……   身边多了个人,沈珠曦一开始睡不安稳,可是李鹜一点没觉得别扭,不一会就响起了他平稳的呼吸声。   沈珠曦听着他的呼吸声,比自己想象得更快睡了过去。   踏实无梦。   第二日,沈珠曦睁开眼,李鹜已不在床上。她穿好衣服,趁着李鹜不在,踩上椅子,把随身携带已久的凤牌藏在了房梁上。   她刚跳下椅子,李鹜就从院外走了进来。   沈珠曦洗漱好后,坐到桌前,看着李鹜解开荷叶包,拿了最鼓囊囊的一个肉包子递给她。   一口下去,汁水四溢,羊肉和茴香交织在一起的香气瞬间扩散到整个口腔。   “这又是哪家的包子?”沈珠曦问。   “不是买的。是老王头昨天杀了羊,今早就带了包子特意送来门口。”   “他为什么送你包子?”   “他之前家里遇贼,被偷了东西,是我帮他找回来的。”   沈珠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咬了一口香喷喷的包子。   “一会我要去永田县一趟,大概晌午才能回来。”李鹜三下两下解决了第一个包子,接着拿起第二个。“午食是我们四个人吃,买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家里的盐巴也快没了,记得买些回来。”   沈珠曦点了点头,他不放心,又说:“我让李鹍留下陪你。”   “不用了,你带他一起去吧,他力气大,能帮你。”沈珠曦虽然不知道李鹍能帮他什么,但她直觉李鹜做的不是正当营生,有李鹍在身边,应会安全许多。至于她,只要不去僻静地方就好了,大白天的,那些乞丐想来也不敢太过放肆。   李鹜沉默片刻,说:“你不用担心那些乞丐,他们已不在鱼头镇了。”   沈珠曦一愣:“他们去哪儿了?”   李鹜没回答她的问题,第二个包子也很快消失在他手里。   “早去早回,别在外边晃悠。”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用过朝食后,李鹊和李鹍来到院子外,李鹜再三叮嘱她不要乱跑,才不放心地往外走去。   沈珠曦送到门口,李鹊一大早就活力十足,不断向她挥手,声音响亮十足:“嫂子好,嫂子再见!”   李鹍看着李鹊嘿嘿傻笑,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向沈珠曦挥了挥手,喊道:“猪猪,再见!”   话音未落,他就被李鹜一脚踢了屁股。   “喊嫂子。”李鹜臭着脸说。   李鹍揉着屁股,委屈巴巴地说:“嫂子。”   沈珠曦被他们弄了个大红脸,小幅度地挥了挥手,她对上李鹜似在等待什么的视线,犹豫片刻,说:   “……早些回来。”   李鹜咧嘴一笑:“好。”   李鹜离开后,沈珠曦回屋收拾了一番。第一次担负任务出门,她满腔热情,再三检查了门锁和门窗,才关上了院子门。   从李家到镇上集市的路,她已经越来越熟悉了,偶尔遇到横跨路中的马屎牛屎,也能面不改色地绕行或跨过。   不远处的农舍升起炊烟,不知谁家在蒸馒头,一股清香飘散在空气里。   田坎两边都有弯腰劳作的农人,他们看见沈珠曦,不管沈珠曦认不认识他们,都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   “李娘子,去镇上赶集吗?”   “李娘子,昨天的酒菜太好吃了!”   “李娘子……”   沈珠曦受宠若惊,不断用笑脸回应。   在她的印象里,农民就是攻破皇城的那群人,他们蛮横凶狠,大字不识,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忠君爱国,他们就像野兽一样残忍嗜血,可是她现在看见的这些农民,他们勤劳,朴实,温和,就像地里温顺的老牛,和她想象里的农民截然不同。   事到如今,沈珠曦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自出宫以来,她已经发现自己存在颇多偏见,她曾经的许多认知,都是错的。   也许这就是先贤反复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   沈珠曦来到集市,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来往行人都有旺盛蓬勃的生命力,让沈珠曦想起地里的野草,它们不开美丽的花,但是比起生命力,却不输任何植物。   沈珠曦顺着街道往前走去,怀着和前几次截然不同的心情,好奇地东张西望,记下经过的每一个店铺和景物特征。   路过点心铺时,她买了李鹍最爱吃的芋子饼,又在点心铺老板的推荐下,捎带了两张花香浓郁的玫瑰饼。   付了铜板后,她转过身,差点撞上肉铺送货的牛车。   三个瞪着眼睛的猪头和她面面相觑。   沈珠曦后退一步,以免牛车擦到自己。坐在车上的大娘见状,朝她笑了起来:“娘子现在不怕猪头了?”   她这才认出大娘正是她第一次来集市时遇见的肉铺老板娘。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怕了。”   “凡事都有第一次,看得多了,自然不怕了。”老板娘笑着说:“我第一次杀猪时,也吓得睡不着觉哩。”   一旁吃茶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潘大娘,你也有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啊?”   “去你的!”潘大娘笑骂道:“敢拿老娘开玩笑,小心老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茶肆里一阵笑声。   牛车缓缓走了,沈珠曦也向着下一家走去。   集市上什么都有,沈珠曦在一个卖澡豆的地摊前停下了脚步。   一碗碗的澡豆琳琅满目,每个碗前面都用鲜红的颜色画着沈珠曦看不懂的标志,卖澡豆的妇人见沈珠曦驻足,立即热情道:“娘子要买什么样的澡豆?”   “你有什么澡豆?”沈珠曦说。   “这是桃花澡豆,这是荜豆澡豆,这是……”妇人一口气介绍了七八种澡豆,沈珠曦闻了闻碗里的味道,又用手指拈了拈,最后选了一种脸上用的澡豆,问:“这个多少钱?”   妇人眼珠子一转,说:“二两银子一碗。”   沈珠曦也算小小了解鱼头县的物价了,闻言眉头一皱:“这么贵?”   “不贵!”妇人表情夸张:“小娘子眼光好,选的是最好的澡豆,这东西嘛,自然是越好越贵。我也有便宜的,你看这个皂荚澡豆,只要十五文一碗,可是姑娘你肯定看不上眼。”   “真的吗?我看得上。”沈珠曦说:“给我来三碗这个。”   妇人表情一僵:“可这是洗衣服用的,小姑娘你脸这么嫩,要是用皂荚澡豆上脸,你这嫩呼呼的小脸可就毁了——”   “为什么会毁?”   “当然是因为皂荚伤肤……”   “伤肤的澡豆你也敢卖?”沈珠曦说:“县令知道你卖这样的澡豆吗?”   “县令……这……也不是伤肤,只是……”妇人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其他澡豆美容的效果更好,就比如这玫瑰澡豆,我跟你说,一日用两次,保管你的脸白白净净,摸上去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那你怎么不用呢?”沈珠曦问。   “我……我在用啊。”妇人说。   “那你的脸为什么一点都不像剥了壳的鸡蛋?”沈珠曦狐疑地看着她满脸褐斑的脸。   “我这是一种说法……不是说你真的会变成剥了壳的鸡蛋,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   “你一会说你的澡豆会伤肤,一会又说它们能美容,但你每次说了什么,最后又会自己否定——它既不伤肤,也不能美容。”沈珠曦生气道:“这种什么用也没有的澡豆,你竟然想卖我二两银子?”   “这怎么能说什么用都没有呢?至少它们有清洁作用啊!”   “只有清洁作用的澡豆和这皂荚澡豆有什么区别?”   “你这小娘子,我真是怕了你了——你要的澡豆,我就算你一两银子好了!”妇人挥手道。   “功效都一样,为什么价钱不一样?”   “五百文!”   “我要告诉所有人,你的澡豆明明只有一个功效,价钱却完全不一样……”   “三十文!不能再少了!”   “你先前骗了我,还要再送我一碗皂荚澡豆。”   “……行!”妇人咬了咬牙,蹲下身给她装澡豆:“小姑娘,下次砍价直接砍,别走这么多过场。”   “我什么时候砍价了?”沈珠曦一脸茫然:“我只是在和你讲道理,你骗人是不对的。”   沈珠曦拿着澡豆,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那里进城卖菜的农民大声吆喝,沈珠曦看得花了眼,那些菜个个都绿油油的,她一个都叫不出名字。   沈珠曦停在一个摊位前,说:“大葱多少钱?”   老农抬头看了她一眼:“姑娘,这是蒜苗。”   “……我问的就是蒜苗。”沈珠曦涨红了脸。   买了蒜苗,沈珠曦又在邻近的肉铺那里买了一块肉,这些住在镇子上的人都知道她是李鹜的媳妇,一边向她笑着问好,一边报出平易近人的价钱。   借着买菜的名头,沈珠曦在菜场不断问“这是什么”,不知不觉,两手提的菜肉就多得再也提不下了。   她意犹未尽地离开了菜场。   回家后,她把买来的蔬菜和肉都放进了厨房里,她怕蔬菜等不及李鹜回家就蔫掉,还特意找了个陶土罐子装上水,把蒜苗等蔬菜插了进去,远远看去,郁郁葱葱,还别有一番滋味。   做完这些,她又绕到后院,把干了的衣服给收了下来。   之后,她闲着无事,还把院子里的桂花树浇了浇。   沈珠曦蹲在树干前,碎碎念道:“你几岁了啊,怎么还这么小……我以前见过一棵你的兄弟,它有三个你那么大呢……”   浇完桂花树,沈珠曦回到卧室里看了会新买的诗集。   诗集里的诗都是她看过的老东西了,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日头不知不觉就升上去了,在沈珠曦感到有些腹饿的时候,篱笆外响起了李鹜和李鹊的交谈声。   沈珠曦跳了起来,抓起堂屋里新买的鸡毛掸子迎了出去。 第30章 “老子娶你回来,不是让……   “金州知府在府里大宴特使,看样子……”   李鹜听着李鹊的话,面色凝重,手还没碰到篱笆门,门就先一步从里打开了。   一根鸡毛掸子拍上了他的头脸,鸡毛刷过鼻眼,又痒又戳人。   “你做什么?!”李鹜跳了起来。   沈珠曦一脸无措地看着他:“我帮你拍灰……”   “拍灰是这样拍的吗?”李鹜夺过她的鸡毛掸子。   “……那要怎么拍?”   “这样……”李鹜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两下,忽然把鸡毛掸子扔给身后的李鹊。“鸡毛掸子就不是拍人的!”   “可是,杂货铺的老板分明说鸡毛掸子可以拍人从室外带回来的灰,也可以拍家具上积累的灰……我特意买了两把呢!”沈珠曦说。   “老子又没出去挖炭,哪来那么多灰拍?”李鹜拧着眉说:“让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吗?”   “买了!”沈珠曦高高兴兴地说。   她把李鹜引到屋里,向他展示她这半天的成果。   “我买了蒜苗,猪肉,芋子饼……澡豆,手帕,鸡毛掸子。”   “盐呢?”   “……”   李鹜叹了口气。   李鹊立即道:“大哥,我正打算去镇上买些下酒的凉菜回来,盐我来带——二哥,跟我一起去。”   李鹍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冲:“我才不去,芋子饼,在哪儿啊我的芋子饼?”   “你陪我去镇上,我给你买双倍馅儿的芋子饼。”   李鹊话音未落,李鹍已经转身冲了回来。   “你要说话算话!”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你什么时候都不算话……”   “那你还信我?”   “我是二哥,我必须信你……”   两兄弟的说话声渐渐远了。   沈珠曦正懊恼自己为什么忘了买盐,李鹜环视明亮整洁的堂屋,伸手在光可鉴人的方桌上抹了一把。   “你打扫了屋子?”   沈珠曦又高兴起来:“还不错吧?”   李鹜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不会白吃白住你的,在我找到挣钱的法子前,我会负责家里的打扫。”沈珠曦脸色微红,小声道:“虽然我现在还不太会洗衣做饭,但我学得快,我……”   李鹜打断她的话:“白吃白住也行。”   “什么?”沈珠曦下意识反问。   “既然活在乱世,就别那么刚直。”李鹜说:“更何况,我让你白吃白住,你不愿意,是不是看不起我?”   沈珠曦呆了:“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就是看不起我。”李鹜说。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沈珠曦快哭了。   “你既然嫁了我,供你吃喝就是我理所应当的事,你反过来要给我钱,就是看不起我。”   “那家里的活谁来做呢?”   “总有人做。”李鹜说:“老子娶你回来,不是让你受苦的。”   沈珠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李鹜已经踏出堂屋,往厨房走了。   她追了过去,看见李鹜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她插在陶土罐子里的菜。   “……这是什么?”   “我买的菜啊!”沈珠曦理直气壮道:“我用装了水的瓶子插上,你看,现在还和我刚买时没差呢!”   “……你不这么做也没差。”   “不可能!”沈珠曦底气十足地一口否定:“没有哪种花草离得了水,这菜也是花草的一种,道理都一样,我插花……我帮越国公主插花时,再漂亮的花要是离了水,一会时间也会变得颜色黯淡。”   “黯淡了又怎么样呢?”李鹜问。   “黯淡了就不好看啊!”   “再好看的菜,下了锅不都一样?”   “……”   沈珠曦震惊了,他说的好有道理。   李鹜再次叹了口气,把罐子里的蔬菜都拿了出来。   她听着他不断的叹气,心里升起浓浓的挫折感。沈珠曦犹豫半晌,闷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李鹜既没安慰她,也没否定她,他蹲在灶台前,往洞里扔着劈好的柴火。   “你觉得自己笨吗?”   沈珠曦迟疑了片刻。   她自然不觉得自己笨,她学东西很快,她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都略通皮毛,尤擅琴瑟,虽然她不喜欢这些,但贵女需要学的东西她都会。她识字早,读书多,往年还未失宠时,藏书阁的大门向她随时敞开,里面的各种孤品珍本她都有所涉猎。   她慎重地答道:“我觉得不笨。”   “那不就得了?难道你为了证明自己不笨,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做?”   李鹜拿起一旁长长的铁钩子,往炉子里接连捅去。   火星飞散,映照着他俊朗的侧脸。他漫不经心道:“我最烦为了什么人或事证明自己——我就是我,不需要证明,更不需要向谁证明。你不会洗衣做饭,这不代表你笨。你那双细皮嫩肉的手,能做的不止是洗衣做饭。”   沈珠曦心里先是一喜,接着立马一沉。   她的琴技不错,但她总不能出去卖艺吧?用文字挣钱也就罢了,用丝竹之声谋利,她作为一名未出阁女子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李鹜生好了火,站起来道:“在外忙活了半天,这肩有点僵。”   沈珠曦中断思绪,跟着站了起来,关切道:“要不要找唐大夫拿点膏药贴贴?”   “不用,捶捶就好了。”李鹜说。   “哦。”沈珠曦又去想她的谋生之道了。   “你脖子上长的是呆瓜吗?”李鹜不高兴地说:“我都这么说了,你就不会来帮我捶捶?”   “这……”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这儿除了你我就没有别人,即使有人来了,咱们是夫妻,妻子帮丈夫捶捶肩膀怎么了?”李鹜说:“你连给我捶肩这件小事都不愿做,还想出去自食其力?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说什么不想白吃白喝,都是假的,骗人的,专骗老子一个……”   “你蹲下来点。”   沈珠曦话音未落,骂骂咧咧的李鹜立即蹲了下来。   “背也捶捶。”他说。   沈珠曦回头看了眼篱笆的方向,确定没人看见后,轻轻锤着李鹜的肩膀和后背。   她第一次给人捶背,生怕力度过重,握成拳头的右手轻轻敲着。   “你在给我挠痒痒呢?用点劲儿。”   “再重点。”   “再重点!”   “你要捶死我啊!”   沈珠曦弱弱道:“不是你让我重点么……”   “我是让你往老子后颈重捶了吗?”李鹜说:“我看你是想把老子一拳送走。”   沈珠曦天真道:“送去哪儿啊?”   “送去阴曹地府。”李鹜说。   她这才听出他在损她。   沈珠曦对着他的后脑勺无声地做着口型:   “恶霸,地痞,臭流氓……”   李鹜一无所知,仍沉浸在自身的感受里:   “下去一点,左边一点,诶,对……”   虽说他已经屈膝蹲了不少,但沈珠曦捶他的肩膀还是有些吃力,捶了一会,她手都捶累了,李鹜还不叫停。   沈珠曦问:“你蹲着累不累啊?要不……”   “不累,你捶吧。”李鹜说。   沈珠曦:“……”   她现在真想一拳把他送走了。   李鹜一边享受她的服务,一边拨拉着她买回来的菜:“你买这么多菜是想吃几天?”   “一天三顿,很快就没了。”   “就算一天三顿,一顿又能吃几个菜?”   沈珠曦试探道:“六七个菜?”   李鹜没好气道:“县老爷一顿都吃不了这么多菜,你以前到底是当宫女的还是当公主的?”   “当然是宫女……”沈珠曦干笑道:“县老爷一人吃不了这么多,可是我们人多啊,有李鹍和李鹊一起吃,六七个菜还不是轻轻松松?”   “你就是上天派来折腾老子的……”李鹜嘴上不饶人,手上却开始清洗猪肉:“中午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沈珠曦已经想好了答案,她兴冲冲地答道:   “蒜苗炒肉!水晶脍!醋笋!灌蜜藕……”   沈珠曦还没把她设想的菜单说完,李鹜已经打断了她。   “除了第一个,我都不会。”   沈珠曦忙说:“很简单的!我知道做法,我告诉你,那水晶脍就是……”   “既然简单,你自己来。”李鹜说。   “你——”沈珠曦气得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说好的娶她不是让她来受苦的呢?这才过了多久,他就让她自己来了!   男人果然都是不可信的大骗子!   沈珠曦鼓着腮帮子瞪他,因为吃不到的水晶脍而满腹委屈,李鹜却咧嘴笑了起来。   “不错,还知道打人了。”他说:“说吧,水晶脍怎么做?”   于是,两人分工合作,沈珠曦负责动嘴指导,李鹜负责动手又动嘴。   就例如:   “这水晶脍啊,名字复杂,但是做法简单。其实就是猪皮脍。你先把猪皮洗净去脂,往锅里加水,再放葱椒陈皮烧开……”   “你去把你的枇杷拿几颗过来。”   “拿枇杷干什么?”   “剥皮下锅啊。”   “陈皮不是枇杷皮!”   “你现在让我去哪儿给你找陈皮?都是果子皮,都有清香,橘皮可以枇杷皮为什么不行?你是不是看不起枇杷皮?”   再例如:   “水开后,猪皮下锅,文火熬煮,待皮软后取出切成细丝,再放回锅里煮稠……”   “宫里还有这种吃法?你这是吃猪皮还是煮胶水?”   又例如:   “用细密的棉布过滤猪皮……”   “哪还有猪皮,都是胶水。”   “过滤之后,猪皮冷却就变成脍了,再用香醋来浇着吃,肥而不腻,香而不闷,是一道朴实的家常菜……”   “这还叫朴实的家常菜?你在宫里过的日子还真是朴实。”   李鹜骂归骂,手上的动作一直不停。   沈珠曦想到自己中午有水晶脍吃,也不在乎他骂不骂——骂就骂吧,反正她不会少一块肉,等到了中午,还能多吃一块肉呢!   “你的肩还难过吗?要不我再帮你捶捶,顺便讲讲这醋笋的做法……” 第31章 “走了,等我回来。”……   水晶脍很好吃,比她在宫里吃到的还要好吃。   枇杷皮代替陈皮的做法,虽离奇但管用,做出的水晶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枇杷清香。   用过午食后,李鹊主动揽下洗碗打扫的任务,和李鹍一起把堂屋和厨房打扫干净了才离开。沈珠曦跟着李鹊蹿,继续语言指导,安排他什么地方用什么澡豆,什么地方用哪张手巾。惹得李鹍看着她嘟囔:   “乖乖隆地咚,讲究猪猪。”   沈珠曦送走李鹊两兄弟后,李鹜已经在她的床上呼呼大睡了,沈珠曦看得生气,拿了自己的诗集,搬了一张椅子,到桂花树下读诗去了。   沐浴着桂花树的阴影,沈珠曦不由期待金秋十月的时候,这一树桂花的诗意景象。   看了一会书,沈珠曦渐渐打起了瞌睡,想起里屋那个睡的舒坦的人,沈珠曦渐渐不忿:凭什么他霸占了她的床,她还只能忍让不可?   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扔下诗集走向里屋。   李鹜早已在床上睡成了个大字,长手长腿要摆多宽摆多宽,压根没给她留一寸余地,沈珠曦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走上前去就把人往里面推。   “这床有一半是我的!”她说:“你进去!”   李鹜睡的迷迷糊糊,被她推搡着翻了个身,让出半个人的空地。   “……李鹜?李鹜?”沈珠曦试探地叫道。   李鹜没反应。   这就不能怪她了。   沈珠曦恶向胆边生,趁他睡着了意识不清,连推带踹地把他赶往墙壁。一开始她只是想让他更过去一点,但是后来就慢慢变了味,李鹜让她哭了许多次,还总是叫她呆瓜,她不免公报私仇,手上的动作越发用力。   李鹜仍闭着眼睛,眉头却蹙了起来。他抓住沈珠曦推向他肩膀的手,反向一拉,沈珠曦措手不及摔上了床。   她还没来及反抗,大红的被子已经盖了上来。   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沈珠曦已经被裹成了一个蚕蛹。   “别折腾了,睡吧。”他闭着眼,伸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沈珠曦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摆脱,可锦被牢牢实实裹在她身上,她左右摆了摆头,那只大手像狗皮膏药一样稳稳粘在她眼皮上。   “把手拿开!”她气急。   李鹜不说话,温热的黑暗里传来的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你睡了?”   “李鹜?”   “李鹜!李鹜!”   沈珠曦气急败坏,李鹜稳如泰山。   她挣扎了一通,体力耗尽,眼皮上热乎乎的感觉催着她速速入睡,和意志无关,她的眼皮越眨越慢。   沈珠曦和困意做斗争的时候,李鹜悄悄睁开了眼。   他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睡在身旁的沈珠曦。   他的手,遮住她的眼皮,就像一株饱满的麦穗落在了雪地上。她不愉快的嘴唇慢慢恢复了放松的弧度,不涂脂粉,却天生玫瑰颜色。   他的视线描绘着她的唇瓣,猜想一口咬上是否也会如玫瑰甜美。   世人皆爱用花来形容女子,不是芙蓉就是牡丹,在李鹜看来,她也是花,却不是那样的柔弱之花。她是垂丝海棠,迎风飘摇,袅袅娜娜,狂风暴雨来袭时,却又屹立不倒。   李鹜忽然说:“下午我还要去一趟邻县,可能要晚些回来,你要是先饿了,厨房里还有芋子饼。”   “芋子饼不是被李鹍中午吃完了吗?”   李鹜翻身过来,吐出的气息正好洒在她的鼻尖。   “我给你藏了一个。”他轻声说。   沈珠曦感觉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因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李鹜说完就没再开口了,沈珠曦不一会也陷入了梦乡。再醒来时,李鹜已不在屋子里。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堂屋。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有一行树枝画下的字。   “走了,等我回来。”   这短短几个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写是写对了的。沈珠曦透过这行生疏但认真的字,仿佛看到了李鹜蹲在桂花树下,一边书写一边陷入苦思的样子。   她拿出诗集,在树下看了一会,篱笆门外忽然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声音。   “李兄弟在家吗?”   李鹜不在,突遭访客,沈珠曦不知来的人是谁,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她放下书后走到门边,没有急着开门,而是先问:“你是……”   “我是住在隔壁的周嫂!”听到沈珠曦的声音,外边的女人声音反而自然放松了,她话语带笑,温和道:“我是来给李兄弟还钱的。”   沈珠曦这才开了门,门外只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一见沈珠曦,脸上就露出了试探的笑,她虽穿着粗布衣裳,但上下都是整整洁洁的,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博得了沈珠曦的好感,她把只开了一半的门完全敞开了。   “可是李鹜不在家……”   “不在家也不妨事,我把这钱还给你也是一样的。“周嫂腼腆地笑了笑:”之前家里周转不开,李兄弟借了我十两银子,本来说好两个月就还,但是因为一些事情,还是拖了大半年,真是对不住了。”   她面露歉意,不由分说地把手里握的几粒碎银,连带着一串铜板,塞进了沈珠曦手里。   沈珠曦还没拿稳银子,她就把另一只手上提的一篮鸡蛋也送了过来。   “李兄弟没收我利息,但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你们小两口把这篮鸡蛋拿去补身体吧。”   “这太不好意思了……”沈珠曦忙把篮子往回推:“李鹜不收你利息,我也不能收。”   周嫂又把篮子推了回来,一脸恳求:“你收下吧,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下,嫂子再也不好意思上你家来了。”   沈珠曦看她态度坚决,这才收下了篮子。她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周嫂笑道:   “我这还了钱,心里也放下了一桩心事。李娘子可能不知道,你大婚的日子,我还来喝过你的喜酒呢。你们李鹜啊,可是把镇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过来了。他对你很是看重呢。”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成亲那日我没准备好,让大家看笑话了。”   “这没什么,我嫁人那日,哭得比你还惨呢!”周嫂摆了摆手。   几句话聊下来,沈珠曦觉得周嫂此人很好说话,她本打算请周嫂进来坐坐,没想到周嫂先邀请她去隔壁喝汤。   “我熬了大麦汤,补中下气的,对脾胃有大好处。李娘子家里没人,我也一样,不如到嫂子家坐坐,我们坐着喝碗热汤,一起打发时间。”   沈珠曦正嫌一人呆着无聊,礼貌性质地推脱了两次后,在周嫂子第三次相劝的时候,终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   “那我就打扰嫂子了……”   沈珠曦在桂花树下留下“我去周嫂子家玩了”的字样后,跟着周嫂出了门。周嫂笑眯眯地把她拉到了隔壁——说是隔壁,实际和李家院子隔得不近,沈珠曦数着路上的牛屎,在为第四坨牛屎让路后,周嫂子扬声道:“到了!”   一间比李家小上近乎一半的小院出现在沈珠曦眼前。   周嫂快步上前,打开了篱笆门,热情地邀请沈珠曦入内。   院子虽小,但可供利用的空间却比李鹜家大,院子和周嫂的人一样,其貌不扬但整整齐齐,沈珠曦好奇地打量着小小的宅院,一声从后院突然响起的怪叫让她吓了一跳。   沈珠曦被从未听过的怪叫声吓了一跳,周嫂被突然跳起的沈珠曦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声音?”沈珠曦缩着肩膀,不由有些害怕。   “那是母猪在叫,我家的猪要生崽了。”周嫂爽朗地说道:“你去堂屋随便坐,我去端大麦汤出来。”   周嫂风风火火地走向厨房,沈珠曦走进狭窄的堂屋,小心翼翼坐了下来,竖耳倾听后院不时响起的叫声。   原来这就是猪叫啊。   哼哼哧哧,哄哄啃啃……   沈珠曦琢磨猪叫声的时候,周嫂端着一瓷盆的大麦汤和两只瓷碗回来了。   她把大麦汤和瓷碗都放在了桌上,这张桌的四个桌角都磨损厉害,桌脚也一高一低,即便矮的那只脚下垫了一把稻草,桌面也并非完全平整。还有她拿来的那两只瓷碗,上面的釉已经脱落了一半,碗口也有犬齿般的锯齿,但好在,和她的人一样,不论和是碗还是盆,都是干干净净的。   周嫂注意到她在观察瓷碗上的缺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里的碗用了很久,这两只已经算好的了。”   “没关系,有缺口才好呢,李鹜家的瓷盆也有缺口。”沈珠曦安慰道:“古人言,碎碎平安嘛。”   周嫂笑道:“李鹜家不就是你家吗?现在成婚了,出嫁前的习惯该改啦。我听说你是被李鹜从河里救上来的,你原是哪里人?”   “我的祖籍在江南,很小的时候就入了宫当宫女,家乡的事已记不大清了。”   “怪不得你这一身气度,宫里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般。”周嫂笑道:“你父母还在吗?若是要去江南回门,这路上要花的时间就说不准了。”   “我和家人失散了,我并不清楚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沈珠曦神色黯然。   “原来是这样。”周嫂同情地看着她:“你也别灰心,做父母的都希望儿女平安顺遂,只要你照顾好自己,以后总有重逢的一天,你家李鹜——”   周嫂话音未落,后院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打断了她的声音。   沈珠曦又被吓得一个哆嗦。   周嫂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眼。   “猪可能要生了。”她说着,转身走了回来:“李娘子,我去猪圈看看,你和我一起去吧。”   “啊?”沈珠曦一愣。   “你看过女人生产没有?”周嫂问。   “没、没有……”   “现下正好,你可以长长见识。这母猪产子和女人生孩子差不多,你见了猪生孩子,以后你生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   周嫂拉着沈珠曦就往外走,沈珠曦一想到要进猪的产房就吓白了脸。   她用不着心里有数啊!她和李鹜又不会有孩子的!   “我就不用了吧,我的大麦汤……”   沈珠曦尝试挣扎,话没说完就被热情的周嫂一把拉出了门。   “大麦汤回来再喝,等生下小猪你再来看,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沈珠曦推脱不得,只得和周嫂来到猪圈。还没靠近,一股古怪而浓烈的臭味就涌进了她的鼻子。   这是和茅坑、牛屎截然不同的一种臭味,熏得沈珠曦面白如纸,如丧考妣,只差眼睛一翻,立时昏倒。   “这是什么味道?”她颤声问。   “猪圈的味道啊。”周嫂像是什么都闻不到似的,竟然还笑得出来。“猪圈都是这个味道,你多闻闻就习惯了。”   不!她一辈子都不想习惯这个味道!   沈珠曦被身后的周嫂赶鸭子上架,推到了猪圈前。   前方的气味越刺鼻,她的抗拒越强烈,沈珠曦屏住呼吸,紧闭双眼,恨不得五感在这一刻统统失灵。   别说大麦汤了,她今晚怕是连夕食都吃不下了。   “看,它正在生孩子,已经出来一头了。”周嫂笑道。   沈珠曦悄悄睁开一条眼睛缝,光线昏暗而逼仄的猪圈里,一头硕大的母猪躺在铺着干草的角落,一头刚出生的小猪像条粉色的毛毛虫,正在它身旁微弱地啼哭,母猪也在哭,受难似的嚎哭,听得旁人揪心。   母猪顾不上刚出生的小猪,因为它的肚皮不断收缩着,还有小猪未出产。   它用力哭嚎一声,一头粉色小猪从它身下冒出了头。小猪自己已有求生意识,配合着母猪用力的节奏,挣扎着往母亲身体外爬去。   沈珠曦不知不觉忘了屏住呼吸。 第32章 “你知道猪喜欢什么吗?……   不一会,第二头第三头小猪也生出来了。   一转眼,母猪下珠子一般就生出了五头小猪。沈珠曦看得咋舌,不由道:   “……猪竟然能生这么多吗?”   周嫂闻言笑道:“这才刚开始呢。猪是最能生的,我这头猪,上次产子生了十八头。”   沈珠曦又敬又畏地看着正在生产的母猪,想不通它的肚子里怎么藏得下那么多头小猪。   原来猪这么能生……   原来它们不用剪脐带……   听说女人生产时就是去鬼门关走上一回,这猪为何能生得这么轻松?   沈珠曦正这么想着,母猪久久都没产出下一子,叫声也越发凄厉。   “一定是个头太大,卡住了。”周嫂说:“如果这一头出不来,后面的小猪也会窒息而死。”   沈珠曦一听急了:“那要怎么办?”   周嫂打开猪圈的门:“我给它换个好用力的姿势试试。”   母猪温顺地躺在地上,任周嫂挪动它的身体,它的眼睛湿润乌黑,就像有灵气一样。沈珠曦对它说:“你别怕,孩子一定能生出来的。”   周嫂回头看了她一眼,哭笑不得:“猪哪能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沈珠曦说:“它听不懂也无所谓,我虽然是对它说的话,但害怕的是我,得到安慰的也是我。”   “你又怕什么?”   “我怕它生不出来。”沈珠曦说:“想做母亲太难了。”   “也没那么凶险,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猪了。”周嫂忍俊不禁:“你们小姑娘,是没经历过,所以怕这怕那。”   周嫂看护在母猪身旁,母猪好像也从饲养者那里得到了力量,那头生了许久的小猪也终于滚出了它的身下,个头比它的兄弟们大上一半。   周嫂直接捉起肉呼呼的小猪放到一旁,为后来的小猪们腾出空间。   沈珠曦见母猪生出来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想起周嫂先前说的话,忍不住道:   “周嫂子生孩子时凶险吗?”   “生第一个时凶险些,生第二个时一点罪都没受,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周嫂笑了笑:“女人都是要过一关的,熬过来就好了。”   沈珠曦没说话。   那些没熬过来的呢?   母猪生下这头壮壮的小猪后,之后的孩子都生得比较轻松,当它生下第二十头小猪后,母猪不再嚎叫,而是转过头,用扁平的鼻子嗅闻着自己的宝宝。   周嫂眉开眼笑道:“二十头,比上次还生得多。等它们再大些,就可以去集市卖猪苗了。”   沈珠曦见母猪和小猪全都平安,也不禁露出笑容。   “你是想看看小猪,还是回堂屋喝大麦汤?”周嫂问。   “我想看看小猪。”沈珠曦祈求道:“你能抱一只小猪给我看看吗?”   周嫂提起最壮的那只小猪朝她走来,沈珠曦既新奇又怜爱,盯着看个不停。   周嫂笑道:“你摸一摸。”   她小心翼翼地在小猪背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软乎乎的。   沈珠曦心里软成一片,猪圈的臭味早被她忘在了九霄云外。   她抬头对上周嫂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周嫂子,你把它放回大猪身边吧。”   周嫂安顿后母猪和小猪后,沈珠曦向她要水洗了双手,两人一起返回堂屋,坐下喝大麦汤。   大麦汤凉了也很好喝,大麦特有的香味淡而不寡,让沈珠曦想起在宫中喝的一种凉茶。   周嫂子还从厨房拿了一碗青枣出来,这枣子比起市集上卖的青枣个头大了一圈不说,光泽也鲜亮得多,一看便知是好果子。   沈珠曦好奇道:“这青枣不是本地的吧?”   “是我大儿子托人带回来的。”周嫂笑道:“我的大儿子是船员,一年鲜少回家,但时不时地都会托人往家里送各地的新鲜东西回来。这枣子是福州枣,可甜了,你尝尝。”   沈珠曦吃了一个,果然清甜非常,只比她在宫里吃的贡品青枣稍逊一筹。   在宫中生活多年,察言观色的基本能力沈珠曦还是有的,她夸了几句枣子,也夸了周嫂的长子孝心可嘉,直把周嫂夸得笑开了花。   临走时,周嫂把她送到门口,又让她等会。   沈珠曦看着她走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包荷叶。   “把枣子拿回去吃,让你家李鹜也尝尝。”周嫂笑着把荷叶包塞进沈珠曦怀里。   沈珠曦推脱不得,再三道谢。   “……算不上盛情款待,你这丫头嘴甜,怪不得李鹜喜欢,嫂子也喜欢,以后没事,多来嫂子家串门。”周嫂笑容满面道。   沈珠曦笑着和她告别,步上了回家的路。   看到夕阳洒遍田坎和小路,她才惊觉在周嫂家待了这么长时间。李鹜也不知回来了没有?她加快脚步走向李家。   回家后,家里仍是空无一人,她留下的文字还在地上,沈珠曦把青枣洗了出来,用瓷碗装着放在了堂屋里的方桌上,保证李鹜他们一回来就能看见。   她刚做好这一切,篱笆门就被从外打开了。   李鹜一边和李鹊说话,一边走了进来,李鹍落在两人身后,一手抱一个大坛子。   “你们回来了?”沈珠曦迎了出去,目光看着李鹜:“隔壁周嫂子今天来还钱了,还送来了一篮鸡蛋,我把钱放在了边桌上,你看看数对不对。”   李鹍和李鹊进了厨房,李鹜则停在桂花树下,看着树下的文字认了一会。   “你去周家了?”他收回视线,迈开两条长腿走向堂屋。“好玩吗?”   “好玩。”沈珠曦跟在他身边,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她请我去喝大麦汤,我还看到了生产的母猪,摸到了小猪仔。刚出生的小猪红通通的,身上滑溜溜的。还有,猪圈很臭!幸好我们家没有养猪!”   李鹜听到最后一句话,含笑看了她一眼。   “我们家不是有珠吗?”   “哪儿有猪?”沈珠曦呆呆地问。   她从没见过啊!   “你去照照镜子。”李鹜说。   沈珠曦反应过来,气得跺脚:“你才是猪!”   两人走进堂屋后,去了厨房的李鹊和李鹍也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李鹊把水碗递给李鹜,然后拿起方桌上的青枣,咔嚓一声咬了一口。   “这枣儿挺好吃的,哪儿来的?”李鹊惊讶道。   “是周嫂子给我的,她人真好!”沈珠曦说。   正在对着水碗牛饮的李鹜不乐意了,他搁下已经空了的碗,说:   “给你把枣儿就是人好?我还给你做胶水吃,你怎么不说我人好?”   他又在放屁,沈珠曦决定无视他。   她拿起一颗饱满的青枣递给兴趣缺缺的李鹍:“这枣很甜,你怎么不吃?”   “我吃肉,吃饼,不吃枣儿。”李鹍挺起圆滚滚的肚子,一脸满足地摸了摸,说:“而且我饱了。”   “你吃了什么?”沈珠曦疑惑道。   “十一个大馒头。”李鹍嘿嘿笑了起来:“蘸腐乳,香辣腐乳,玫瑰腐乳,蜜汁腐乳……”   “我带了两坛腐乳回来,你怎么不说我是好人?”李鹜说。   “我们今天去的腐乳作坊有许多口味,大哥带回了两坛玫瑰腐乳,是猜着嫂子的口味特意选的。”李鹊笑眯眯道。   “老子什么时候特意选了?就是随便拿的。”李鹜说。“随便选的,老子就不是好人了吗?”   沈珠曦无可奈何道:“你是好人!大好人!”   李鹜这才闭上了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腐乳又不能当饭吃,那么两大坛腐乳,要吃到何年何月?沈珠曦试探道:“我能拿一坛去送给周嫂子吗?”   李鹜看她一眼,说:“想送就送。”   “可我搬不动。”沈珠曦眼巴巴地看着他。   “我可以……哎哟!”李鹍叫了起来,怒瞪着李鹊:“你踢我!我要打你!”   “我坐得好好的,怎么踢你了?你是糊涂了吧。而且……”李鹊笑眯眯道:“你打我,我就让大哥打你。”   李鹍飞快扫了李鹜两眼,扁着嘴巴说:“我是二哥……我让着你……”   沈珠曦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兄弟。   “我出门时陪你送过去。”李鹜开口道。   沈珠曦的注意力转回李鹜身上,高兴道:“真的吗?路上你要是抱累了,我也可以帮你抱会!”   “你帮我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李鹜说:“你摔倒了,受罪的是老子。”   “你为什么会受罪?”沈珠曦问。   “因为会心痛啊。”李鹊插话道。   李鹜沉下脸,一个眼刀甩了过去:“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鹊做了个闭紧嘴巴的动作,笑得连眼睛缝都快没有了。   沈珠曦觉得李鹊嘴巴甜,但眼力见却差了一点,她和李鹜虽然在明面上成亲了,但李鹜明显不喜欢她,他怎么老想把他们两人凑堆呢?   也许是他年纪小,涉世不深吧!   等日后他们解除契约婚姻时,李鹊不知道会多吃惊呢。   李鹜坐着休息了一会,去厨房做饭了。沈珠曦跟着在他屁股后边来到厨房,扭扭捏捏地问:   “你知道猪喜欢什么吗?”   李鹜一边择菜,一边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猪喜欢什么。”   沈珠曦说:“去送腐乳的时候,我想带礼物去看新生的小猪。”   “带老子干嘛,我对大猪小猪都没兴趣。”   “我没说带你,我说带礼……是送人的礼物,不是你!”   “你去看猪还带礼物?你脑子还好吧?”   “你脑子才不好!”沈珠曦气鼓鼓地说:“那头母猪一口气生了二十个呢!我想给它带点好吃的,让它补补身体。”   “知道了。”李鹜说:“我给你准备。”   “你要准备什么?”沈珠曦很是好奇。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33章 “放肆!”   第二日用过朝食后,沈珠曦出门了。   李鹜左手抱着一个腐乳坛子,右手提着一个木桶,轻轻松松地走在她身旁。   “你给母猪准备了什么礼物?”沈珠曦好奇道。   李鹜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也不许她看,她至今不知道木桶里装了什么。   她试探道:“是吃剩下的食材吗?”   “不是。”李鹜想也不想地否认。   沈珠曦仍不放心,说:“你别拿我们吃剩的食材做礼物,这样太失礼了。”   “你送给猪的礼物,讲什么礼不礼的?”李鹜不以为意道。   “虽然是送给猪的,但始终会在周嫂子那里过一次手。如果——”   “你放心吧。”李鹜打断她的叽叽呱呱,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猪最想要的礼物。”   猪最想要的礼物?那是什么?   沈珠曦不禁问出心中的疑问,李鹜却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周家院子外,沈珠曦上前敲了敲篱笆门。   “你这么敲门谁听得见?这儿又没门房——”李鹜扯着嗓子喊道:“周大娘!”   沈珠曦吓了一跳,刚想制止他失礼的行径,屋子里就响起了周嫂爽朗的声音。   “诶,来了!”   她默默咽下了口中的劝阻。   篱笆门很快从里打开了,穿着昨日那身布衣的周嫂见到门外的沈珠曦,饱经风霜的圆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她伸出两手,在腰上擦了擦,接着把门开到最大。   “你们俩快进来坐!”   沈珠曦跟着李鹜走进周家院子后,李鹜看着周嫂问:   “家里还有谁在?”   “就我一人。”周嫂说:“那两个昨天就没回来了,没事儿。”   沈珠曦正不解他们的对话,李鹜径直向着周家厨房走去。他说:“沈珠曦给你带了一坛腐乳,玫瑰味的,兰西腐乳坊的东西。”   “兰西腐乳坊?不行不行,那里的腐乳出了名的贵,你们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周嫂一听腐乳坊的名字就慌了,她连连摇头,伸手来挡。   “不要钱,我家里还有一坛,多的都卖了。”李鹜绕过周嫂,弯腰跨进低矮的厨房。“给你放泡菜坛旁边了。”   “这……真是多谢李兄弟了,也多谢李娘子了。”周嫂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里的母猪刚下了子,要不你们拿一头……”   “不不不,我们不养猪。”沈珠曦抢在李鹜前面,拨浪鼓似地摇着头。   “猪就算了,但是我确实有一事要你帮忙。”李鹜说。   “李兄弟说吧,周嫂子能做的绝不推辞!”   “不是大事,”李鹜看了眼沈珠曦:“我时常不在家,你帮我照顾着点家里的人。”   沈珠曦有些脸红:她有手有脚的,可以照顾自己,李鹜却还把她当孩子呢!   她的独立生活能力是差了些,但她可以学呀!   周嫂闻言笑了起来:“我当什么呢,都是邻居,就是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还有这个——”李鹜提起手里的木桶:“沈珠曦送给你家母猪的。”   周嫂一愣,不解地看了一眼沈珠曦:“送给猪?”   “她说你家的猪刚生了小猪,应该送个贺礼。”李鹜说。   沈珠曦附和地点了点头,她能去看小猪了吗?   “李娘子真是菩萨心肠。”周嫂抿嘴笑了起来,她接过李鹜手中的木桶揭开,沈珠曦期待地往桶里看去。   一股似曾相识的古怪味道扑鼻而来,桶里装着满满一桶藕白色的粘稠汤水,浮在最上面的,不是她的灌蜜藕吗?   沈珠曦震惊了,惊慌了,恐惧了——李鹜竟然把他们吃剩的汤汤水水混在一起充当礼物?   这是在示好还是结仇啊?!   她慌慌张张地刚要开口解释,周嫂却合上了盖子,高兴道:“你这贺礼好,刚好能给母猪补补身子。”   沈珠曦一头雾水,等周嫂走在前边后,她小声问身旁的李鹜:“这就是猪最喜欢的礼物?”   “不然呢?”李鹜睨了她一眼:“你还以为猪和你人一样,都喜欢穿金戴银?它们最喜欢的就是泔水了。”   “……猪喜欢吃这种东西?”   李鹜说:“猪一般吃不了这么好,我要是和你说它们平常吃什么,我怕你以后连猪肉都吃不下了。”   沈珠曦决定放弃追问,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过了解的好。   来到后院的猪圈后,周嫂当着两人,把木桶里的泔水倒进了食槽里。那头母猪已经恢复了元气,见食槽里有食物涌入,立即走了过来,把胖胖的脑袋埋进食槽,呼哧呼哧地吃了进来。   它狼吞虎咽的模样,叫沈珠曦想起了李鹍吃饭的样子。   沈珠曦看它吃得开心,心里的最后一丝犹疑也放了下来。原来猪最喜欢的礼物当真是泔水!   沈珠曦打定主意,以后家中有吃不完的食物,都送来给周嫂喂猪——毕竟这小猪,还是她看着生下来的呢。   母猪忙着吃饭,小猪也不得空,它们循着母亲的味道,围到母猪身下,用猪鼻子拱着母亲的腹部,争抢着有限的奶头。体格大的挤开小的,小的攀上大的,你方唱罢我又登场,二十头小猪你来我往地争夺着吃奶的位置。   沈珠曦正看得着迷,李鹜说:“我要走了,尽量晌午赶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就自己先吃饭。”   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沈珠曦本想继续看猪吃饭,见周嫂送李鹜出门,想到自己身为李鹜妻子,也该送他一程。她忙跟了上去,说:“我送你。”   周嫂见状,笑道:“那我就不送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沈珠曦把李鹜送到院子后,李鹜说:“你回去吧,晚了猪就吃完了。”   她因为被人看出了心不在焉,有些不好意思,欲盖弥彰地说:“不急这一会,我送你到门口。”   “得了吧,你看猪的时候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看老子的时候怎么恨不得把眼睛缝也给闭上?”   李鹜忽然阴阳怪气起来,沈珠曦不明所以,茫然道:   “我什么时候恨不得把眼睛缝闭上了?”   “我在院子里洗澡的时候。”李鹜说:“在你眼里,猪都比老子好看。”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没穿衣服!”沈珠曦腾地脸热了。   “猪也没穿衣服,你怎么看得目不转睛?”   “这能一样吗?!”   “那你下次还朝我闭眼睛缝吗?”   “你穿上衣服就不会……”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猪比老子好看。”李鹜凉凉道。   沈珠曦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她实在理解不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偏要和猪比较呢?   她无可奈何地说:“下次我不闭了,行了吧?”   “行不行,下次看你表现再说。”   李鹜打开篱笆门走出,沈珠曦刚要叮嘱他早些回来习字,他忽然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走了。在这儿安心玩,凡事有我撑腰。”   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李鹜的背影已经远去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感觉怪怪的:都好多年没人摸过她的头了。   沈珠曦回到后院猪圈,周嫂正笑眯眯地用一根树枝逗猪,嘴里一边碎碎念道:   “多吃些,多吃些,长得肥肥的,咱家下半年的生计就要靠你了。”   沈珠曦的脚步声惊动了周嫂,她回过头来朝她一笑:“李鹜走了?”   “走了。”沈珠曦走到她身边站定,好奇的目光再次落在母猪和小猪身上。“小猪要过多久才能长大呢?”   “吃得多自然就长得快。”周嫂笑道:“我打算留个三头下来,再多了家里也养不起,其他的猪苗苗就带到集市卖掉,赚来的钱买些鸡鸭喂在院子里,等鸡鸭生了苗苗,卖掉后再凑些钱,就可以买头牛回来,牛可以做的事可多啦,我也可以抽出手来去做些别的事。”   沈珠曦听得入神,周嫂对美好未来的设计让她不由也期待起来。   “是买小牛吗?”   “买大的。”周嫂说:“地里需要人手,等不及小牛长大。等以后有牛了,你再来看,骑在它身上也可以呢。”   骑牛就算了,牛又不洗澡。   沈珠曦心里敬谢不敏,面上笑道:“牛吃的是草吗?我会带草来看它的!”   “牛吃得杂,草和树叶都吃,今年已经过了,明年我带你上山挖竹笋,到时候好好教教你这民间的东西。”   沈珠曦高兴道:“太好了!我一定认真学!”   周嫂刚要说话,前院忽然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娘!娘!我给你带了一包卤茴香豆,你人呢?”   周嫂面色一变,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推进了猪圈。   “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沈珠曦隔着一面泥墙,只能听到他吊儿郎当的声音。周嫂背对着她,对外边那人说:“我在喂猪,你回来做什么?”   她声音冷硬,带着一丝防备,和先前面对沈珠曦时截然不同。   “我给你带了一包卤茴香豆,快出来吃,这里熏得人心慌。”男人说。   “赌坊里带回来的吧?”周嫂冷笑道:“你又想找我要什么?”   “瞧你说的这话,做儿子的回来看看娘都不行了?”男子的声音接近,沈珠曦心里一慌,刚要往更深处的猪圈退去,周嫂先一步向着男人走了出去。   “茴香豆在哪儿?”   “在正屋呢,娘,快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看见你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这哪能呢?儿子可是回来和娘报喜的……”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不到一会,又出现在了堂屋后的窗户里。   猪圈的臭味驱使沈珠曦走出猪圈,好奇心又让她不受控制地竖起了耳朵。   虽然她离堂屋的窗户还有一段距离,但里面的对话还是清清楚楚地进了她的耳朵。   “……袁哥答应带我一起赚钱,但是我也不能空着手加入他们吧,再怎样的小本生意,也要一点本金。娘,你先借我五十两银子,等我挣了钱,我双倍还你!”   “五十两?你以为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周嫂怒不可遏,拔高的声音清晰穿透薄薄的纸窗:“你上次偷了家里最后的钱,我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把账还清,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找我要钱?”   “娘!这哪能一样呢!”男人不快道:“我这是去挣钱,是正经生意,你老叫我做正事,可这正事难道就不用花钱吗?”   “你要是能帮着我把家里的几亩地给种了,就是最大的正事!”   “我才不种地!”男人不耐烦地说:“种地才几个钱?你给我五十两,我发迹了,你不是也要跟着我一起吃香喝辣吗?”   周嫂气得声音都颤抖了:“我不用吃香喝辣!我不被你气得早死就是上天对我的怜悯!”   “……你真不给?”男人的声音阴冷了下来。   “我没有!你杀了我也没有!”周嫂说。   “我爹找你要的时候就有,我哥找你要的时候就有,轮到我的时候就没有?”男人冷笑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想怎么样?你还想杀了你娘不成?”   “我不杀你,我怎么敢杀你。娘,你可真会说笑。”男人说:“我记得你还有对金耳环,你不如把那个拿给我。”   “你想都别想!那是我的嫁妆——我最后的嫁妆!你站住!你不准动我的嫁妆,周壮——周壮!”   屋子里碰的一声大响,桌椅似乎倾倒了,男人恼怒道:“你放手!我看在你是我亲娘的份上才没动手,你趁我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让开!”   “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动我的嫁妆!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爹了!”   “我爹才顾不上管我呢,听说西城县的青楼来了个京城名妓,要我说,他过不了多久,也会来找你要钱的……”   “周壮!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嫁妆是死的,人是活的,等我发财了,我给你买十个百个……”   两人的拉扯声越发激烈,沈珠曦在外急得跺脚,生怕周嫂吃了亏。   可对方是个成年男子,看样子还是个品行不端的成年男子。周嫂不让她出现在对方面前,不就是因为怕她被盯上吗?   可是周嫂……   沈珠曦想起这两日接触的点滴,想起周嫂朴实的笑脸和那把清甜爽脆的青枣,最后一锤定音的,是李鹜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凡事有我撑腰。”   沈珠曦牙一咬,拔腿往前院冲去。   她一头扎进堂屋,刚好接住被推开的周嫂。   沈珠曦怒目圆瞪,一句怒喝脱口而出:   “放肆!” 第34章 如果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沈珠曦掷地有声一句“放肆”,让堂屋里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周壮人不如名,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人虽还算俊秀,但狭长的眼睑下透着血气不足的乌黑,一双单眼皮柳叶眼里有股偏离正道的邪气。   他看着沈珠曦,眼珠子一转,迈腿朝她走来。   “这位小娘子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沈珠曦还没答话,周嫂已经把她挡到身后,像护崽的母狮子一样,怒冲冲地说:“她是李鹜刚过门的妻子,你放尊重些!”   周壮猛地停下脚步,视线重回沈珠曦身上,多了些克制。   “她就是李鹜娶的女人?”   周嫂没说话,沈珠曦也只是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周壮讨了个没趣,自己笑了笑,说:“怪不得他不搭理酒西施,也看不上李——”   “周壮!”周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壮冲沈珠曦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笑道:“李娘子别往心里去,小弟这张嘴没个把门,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沈珠曦知道他这是在装模作样,他刚刚对他亲娘的样子才是他真正的样子,这样的人,她不屑与之相交,连稍微靠近都嫌作呕。   大约是她脸上的敌意太过明显,周壮也知继续待下去讨不到便宜。他拍了拍衣袖,对两个怒视他的女人视而不见,神态自若地说:   “今儿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两个妇人拉家长。李娘子,替我向鹜兄弟带一句好。”   周壮说完,向沈珠曦拱了拱手,施施然地走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外,沈珠曦伸手扶住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的周嫂,轻声道:“周嫂子,我扶你坐下吧。”   周嫂沉默着任她扶到桌边坐下。   沈珠曦刚想说话,周嫂已经开口了。   “我没事。”她说:“那是我不务正业的小儿子,我倒是习惯了,只是吓着了你。”   周嫂拉过沈珠曦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干燥而粗粝,布满深深的掌纹。   “你也别怕,有李鹜在,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我不怕。”沈珠曦摇了摇头:“我在外边听到他对你动手,你没事吗?”   “乡下人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周嫂笑了起来,脸上已看不见一丝先前的阴霾。   “他还会回来吗?”   “今日应该不会了,他就是来要钱去赌,知道现在要不到钱,他也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可是等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周嫂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自强,坚韧,善良,沉默,让沈珠曦想到了农田里任劳任怨的黄牛。不论外界给予什么负荷,她都沉默地消化,沉默地接受,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告诉李鹜,让李鹜帮忙可以吗?”沈珠曦问。   “不用麻烦了。”周嫂摇了摇头:“腿长在他身上,他就算不在鱼头镇赌,他也可以去西城县赌,去金州外面去赌,没用的。”   照这么说,告诉李鹜的确没什么大用。   她犹豫片刻,问:“你丈夫他……”   “他是个甩手掌柜,不会管的。只会叫我管,还会怪我管得不好。”周嫂叹了口气,说:“你刚刚也听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谁也不比谁好。”   沈珠曦不好评价,只有眉头显而易见地锁了起来。   “你别为我担心了,我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这么多年,我不也一样过来了么?”周嫂握了握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忧心忡忡的沈珠曦:“嫂子是过来人,知道怎么治他,你放心吧。”   “可是……”   “我那个大儿子是个省心的,”周嫂打断她的话,笑道:“也许是他在娘胎里让娘受了苦,所以生下来后一直都体贴照顾娘,日子再苦再难,只要想想他,我就又能笑得出来了。这大富人家依然有苦难言,更别提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但只要日子还有一点奔头,就能一天天的过下去。熬到最后,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周嫂朴实无华的话在沈珠曦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一点缥缈无踪的奔头,从九天一头栽进泥泞,仍挣扎着往前走去呢?   连周嫂都没有放弃,她又有什么放弃的资格?   “你这孩子,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周嫂哭笑不得,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沈珠曦接了过来,按掉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难过……”   周嫂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轻轻擦着她落下的眼泪:“你可别去听曲儿,要是上边演霸王别姬,你准在下边发大水。”   周嫂可说准了,她在宫里听曲儿,但凡上边的人儿开始离合,她准在下边泪如泉涌。   “我、我也没办法……这天生的,我管不住眼睛……”沈珠曦委委屈屈地说。   周嫂失笑,怜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眼泪啊,要用在刀尖上,太爱哭也不行,人们都是物以稀为贵,男人也是如此,你哭得多了,他就不珍惜你了,你再哭,就跟天上落雨点一样,不管用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快别哭了,要是把眼睛哭肿了,你们李鹜可饶不了我。”   “他才不会呢……”沈珠曦抽噎道。   “我们女人生来命苦,穷人家的女人更是命苦,你运气好,幼年进了宫,后来遇到大难又能逃出宫,流落在外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李鹜,你的命,已经比大多数女人要好了。”周嫂语重心长地说:“我见过很多人,我能毫不犹豫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和你心地善良脱不了关系,老人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不是乱说的。”   “周嫂子……”沈珠曦忍不住说:“你想过和离吗?”   “和离?”   周嫂的面色变了,沈珠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只是觉得,这样你就能过得好一点。”沈珠曦吞吞吐吐地补救道。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这乡下地方没有和离的女人,只有被休的女人,被休的女人,不但自己蒙羞,连家人也会遭人耻笑,还会连累家中未婚配的妹妹嫁不出去。”周嫂摇了摇头,说:“你在宫里,见到的女人不是嫔妃就是公主,即便是和离的公主也会沦为世人笑柄,更何况普通女子呢?对她们来说,被相公休弃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   沈珠曦陷入沉默。   婚姻之事,比她管中窥豹见到的还要可怕。   这是一条赌上一生的绝路,走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未来究竟是相敬如宾,还是相见眼红,全凭天意。   可天意,谁也说不准。即便是相识已久的人,也会有性格大变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她和傅玄邈好歹有过几面相处,虽然他在她面前永远笼着一层纱,但比起天下许多一派无知就蒙上了盖头的女子已经好了许多。   周嫂说得没错,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纵使她今日成了亡国公主,老天也为她留了一份福气。   她不能不承认,脱下红嫁衣的那一刻,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咱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给你拿枣子吃吧。”周嫂笑着说完,不等她推拒就站了起来。   没一会,周嫂带回一碗洗得干干净净的青枣,沈珠曦拿了一颗握在手里,考虑许久后,说:   “周嫂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嫂子能帮一定帮。”周嫂爽快答应。   “我想找个糊口的生计,可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之前我试过在镇上摆代写书信的摊子,但是没人信我会写字。周嫂子,我会读书写字,四书五经还有各种杂书都读过,我还会琴棋书画,会许多曲子。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能找到活计吗?”   周嫂一脸吃惊:“是家里周转不开吗?有什么难处就告诉嫂子,我虽然没钱,但家里的小猪卖了能凑些现钱——”   “不是的,周嫂子,李鹜应该不缺钱。”沈珠曦说:“是我,我想自食其力,不想白吃白住却一分钱不付。”   “你是他的妻子,怎么能叫白吃白住呢?”周嫂笑道。   “这不一样……”沈珠曦有些难堪,她总不能告诉周嫂他们并非真正夫妻。她既然尽不了真正妻子的义务,就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真正妻子享受的一切。   她在宫里锦衣玉食,从未心中不安,因为她知道身为一个公主,她生来是带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就是指给皇帝选中的人,替皇帝稳住世家大族或封疆大吏,更甚者,域外蛮族。   她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论父皇将她指给傅玄邈还是域外蛮族,她都会穿上嫁衣,戴上盖头。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可是她对李鹜没有尽到责任,相对,她就无法理直气壮地吃他的用他的。她不能,也不想。这是她的骨气,是她离开皇宫后,除了一对耳饰,一根玉簪外,全身剩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周嫂看出她的为难,没有追问下去。她面露难色,说:   “乡下的女子即便补贴家用,也是用绣品换一点钱,没有出去抛头露面的,镇上也有做生意的女子,比如那酒西施,随记鸡店的大小姐随蕊——可酒西施是个寡妇,随蕊是个嗣女。你要是出去挣钱,会叫人说闲话的,让他们以为李鹜养不起女人事小,污了你的名声,说你和这人那人纠缠不清事大,这人啊,见到什么都爱添油加醋,只要你抛头露面,这些就是少不了的事。”   周嫂的话击碎了沈珠曦的希望,难道在找到太子之前,她只有靠李鹜白养的份?   如果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第35章 “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一连几天,沈珠曦都闷闷不乐。   一方面,她为周嫂的境况揪心,一方面,她也陷在自己的那个预想里抽不出身——   如果她只能靠李鹜白养,那么有朝一日,若是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她因为这个问题,茶饭不思,眉心郁结。   “我吃饱了。”沈珠曦蔫蔫地放下只吃了四分之一的馒头。   她刚要离桌,李鹜脸一沉。   “你又吃饱了,你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吃了。”他说:“坐下。”   李鹜板着脸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唬人,沈珠曦对他的命令很不服气,屁股却不由自主坐回了椅子。   桌前只有他们二人,桌上却摆了四碟小菜。   李鹜用木箸叮叮当当地敲着这四碟菜式不同的小菜,没好气道:“玫瑰腐乳,醋笋,泡萝卜,西瓜酱,这都是按你的要求准备的——早上四个菜,晌午六个菜,晚上七个菜,县老爷的一天都没你吃得丰富,你要是还吃不下,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说得倒是事实,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她重新拿起啃过的馒头小口咬了起来。   李鹜的脸色好看一些了,他说:“你在担心周嫂?”   沈珠曦一惊,下意识朝他看去:“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李鹜神色不屑。   他拿起一个圆滚滚的馒头,两手轻轻一掰,沿中心撕开大半,雪白的馒头芯往外冒着热气,他一边用木箸往里抹腐乳和西瓜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能做的微乎其微。”   话虽如此,但沈珠曦始终于心不忍。她忍不住说:“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她吗?”   李鹜扯了扯嘴角,一丝讽刺浮上他的脸,沈珠曦疑心自己看错了,待要细看,他的嘴角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样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是没有自救的想法,就是老天爷来了也救不了她。”   沈珠曦一愣:“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自弃者天弃……”   “对。”李鹜头也不抬,继续往馒头里夹醋笋:“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沈珠曦自认自己还是有那么几个优点的,她的字是跟父皇和傅玄邈学的,虽算不上大家,但也算自有风骨,她擅瑟,傅玄邈擅琴,他来看她的时候,两人时常琴瑟和鸣。但这些优点,都是李鹜不知道的。   李鹜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沈珠曦犹犹豫豫道:“……因为我长得好看?”   李鹜白了她一眼:“长得好看的不只你一人,我个个都救了吗?”   “那是因为什么?”   李鹜合上塞得满满的白馒头,把露头的醋笋给戳回馒头缝里。   “因为你一直没有放弃。”他说:“被困在书橱的时候,你宁愿咬伤虎口也要保持清醒;夜宿街头的时候,你放下自尊恳求老板为你留一盏灯;遇上图谋不轨的乞丐时,你用计转移他们的注意;你虽然爱哭,但也不止是哭。”   他抬起头,直视沈珠曦的双眼。   沈珠曦还愣在他的评价里,而李鹜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楚,不见一丝阴霾。   “你哭着的时候,也在努力活下去。”他说:“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   沈珠曦的脸颊烧了起来,她也许脸红了。   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高的评价,对她来说,这是比夸她容貌和女德,更让她心情激扬的话。   李鹜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我能去外边做工吗?”   “你要去做什么?”李鹜神色平静,没有太大反应。   他的反应进一步鼓励了沈珠曦。   “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我想自食其力。”   “别被人骗了就行。”李鹜说:“有什么想法先问问我。”   “你不怕别人说你养不起妻子吗?”   “老子的事,要他们管?”李鹜皱起眉头:“谁敢叽叽呱呱,老子打得他叽叽呱呱。”   他分明说的是沈珠曦最讨厌的粗俗话,她却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开心了?”李鹜把手里塞得满满的馒头塞到她手里,强行换走了她吃过的馒头。“开心了就把这个馒头吃完,不吃完,我先前说的就话就不算数。”   他怎么这样!   沈珠曦的脸颊立马鼓起了,她瞪了李鹜一眼,他无动于衷。她也只好努努力力地啃起手里的大馒头来。   吃过朝食后,李鹜很快就出门了。沈珠曦正在家里琢磨能找个什么活计做,篱笆外响起了周嫂的声音:“李娘子,你在家吗?”   沈珠曦连忙跑到院子里,打开了篱笆门。   周嫂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精神还算不错,衣服也干干净净,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   “周嫂子,你找我吗?”   “是这样的,我想到你刚来鱼头县不久,镇上的人你也不怎么认识。我就自作主张,叫来了周围的妇人在我家聚会,你要是不介意,我带你和她们认识一下。”周嫂笑道。   沈珠曦很是惊喜,忙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呢?周嫂子,你说我穿什么才合适?我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你这身就可以了,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周嫂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这耳垂空着会叫人小看,你有耳饰吗?没有的话我那里还有一对金的。”   “我有,我这就去戴上!”   沈珠曦腾腾跑回内室,翻出了李鹜给她的匣子,拿出自己的那对金耳饰戴了上去。   再回到门前时,周嫂在日光下对着她的耳朵看来看去,一脸满意。   “你这个一看就好,是哪儿买的?”   “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周嫂笑道:“你就戴这个,嫂子保管没人比得过你。”   沈珠曦在桂花树下给李鹜留了一行字,跟着周嫂去了她家。眼见周家越来越近,沈珠曦渐渐开始紧张起来。   “一会见了面……我要聊什么才好?”   “聊金银楼,聊衣裳头面。你要是找不到话说,你就夸别人的衣服选的好,头面好看,夸她年轻,夸她白。等以后熟了,你就夸她相公,夸她儿子……”周嫂侃侃而谈。   沈珠曦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郑重点头。   她安心了,原来民间的女子交际起来也是这一套。   周嫂推门而入后,开朗大笑道:“我回来了,你们谁赢了?”   原本搭在院子里的两根晾衣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拼在一起的竹席。一群女人围坐在竹席上,中间摆着十几张纸牌和零星几串铜板。   一个坐姿粗俗的中年女子把手中的纸牌扔在铜板上,放下了支着的右腿,没好气道:“还能是谁赢?我不玩啦!回回都是九娘,你是不是出了千啊!”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衣着鲜艳,涂脂抹粉,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用眼尾上扬的多情眼睨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说: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所有人都看着的,奴家能出什么千?再说了,就赢你那副臭牌,奴家用得着出千吗?”   “好啦,打个牌而已,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周嫂走了上去,打着圆场。   被叫做九娘的女人抬眼看着沈珠曦,莫名严苛的审视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几次。   那目光算不上友好,可沈珠曦实在回想不出她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你就是李鹜娶的沈氏?”九娘问。   院子里的人都朝沈珠曦看了过来。   “是,这就是李娘子。”周嫂笑道:“李娘子运气好,心眼好,一来我家的母猪就下了二十头仔,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找我要钱,李娘子在场,一句‘放肆’就把人给吓走了!”   周嫂的话太夸张了,什么叫一句话把人吓走……夸得沈珠曦脸直发烫。   “周嫂子客气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可不就是厉害!”周嫂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的气势,就跟公主一样,可吓人了!”   “还有这回事?”妇人们纷纷好奇起来:“周壮横起来怪吓人的,我们见了都要避着走。你还敢站出来保护周嫂子,怪不得她为你说了那么多好话!”   周嫂把在座妇人都向沈珠曦介绍了一遍,这些妇人没有自己的身份,大多只有一个姓氏,然后就是某某的妻子,沈珠曦竭力在心中将她们分清。   有了周嫂不遗余力的夸赞和担保,坐在竹席上的妇人对沈珠曦热情了许多。她们拉着沈珠曦问东问西的时候,被冷落下来的九娘拉长了声音道:   “奴家要是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相公,奴家也敢为任何人撑腰哩。”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即便发迹了也只会想着自己。”周嫂不冷不热地回了她一句,九娘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嘟哝道:“你又没见过公主,怎么知道跟公主一样?”   眼见融洽的气氛要因为九娘陷入僵持,沈珠曦抢在周嫂前面开口道:   “你就是九娘?”   九娘给了她一个斜眼:“你知道奴家?”   “酒西施的大名我自然听过。”沈珠曦笑道:“我原还在想此人是何等风采,才会被冠以西施之名,今日见了九娘,才知名不虚传。”   “你怎么知道酒西施就是九娘?”九娘露出不解的表情,轻视的目光也衰退了。   酒西施是开酒馆的女人,常年和各种酒坛打交道,身上自然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更何况,她曾隔着一道篱笆听见她向李鹜献酒食,周壮又说过李鹜不搭理酒西施,把这些线索综合起来,眼前的九娘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酒西施了。   沈珠曦笑道:“不是妹妹眼睛厉害,而是姐姐的西施之貌太好认。”   九娘飘飘然起来,笑道:“还不是那些臭男人叫着玩的,传来传去,大家也都叫奴家酒西施了。”   坐在竹席外围的桑娘趁机道:“李娘子,你也坐下玩一圈吧。你玩过马吊牌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只听过,没玩过。我坐着看你们玩就好了。”   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空隙:“我也不会玩,我们坐一起吧。”   “九娘,再陪我玩一圈,这次我一定要盯着你,看你玩什么把戏!”中年女子说。   “来就来,奴家怕你不成。”九娘翻了个白眼。   气氛再次融洽起来,一场硝烟消散于无形。   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青枣出来,每人都分了些,然后也坐在竹席上,加入了打马吊的队伍。   沈珠曦此前只听过宫人爱打马吊,自己却没打过,像此类难登大雅之堂的牌类游戏,她的宫中是没有的,她看得颇有兴趣。   “周嫂子,快开门,我提烧鸡来了!”   篱笆门一声忽然响起的呼喊让周嫂笑逐颜开。   “这小辣椒来了。” 第36章 她是否孤独?   周嫂把门一开,随蕊提着一包鼓鼓囊囊的荷叶就走了进来。   “这烧鸡还是热的,厨房在哪儿呢?拿个碗装出来,趁热吃最好。”   “我带你去厨房。”周嫂笑道:“你也太客气了,来就来吧,还带个烧鸡。”   竹席上一个妇人大声笑道:“谁不知道我们随大小姐最讲礼,哪有空着手上门拜访的道理?”   九娘扬声道:“烧鸡配酒最好,赶紧把我带来的那坛万年春开上。”   “我带了刚摘的黄瓜,陈娘子,你跟我一起去厨房,你做的凉菜最是好味……”   “我的糖渍番茄该好了,我去看看……”   妇人们纷纷起身,忙活起自己带来的礼物,其中大多是做零嘴的吃食,没一会,厨房就热闹起来,一个叫着别踩了我的脚,一个说你不做事就快点出去。   竹席上只剩寥寥几人,其中就包括沈珠曦和九娘。   九娘把她看了又看,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奴家和李鹜的事?”   沈珠曦故作不知,疑惑道:“什么事?”   “奴家也不瞒你,左右你早晚也会从别人那里听说。”九娘说:“奴家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也算小有薄产,自以为还是配得上李鹜,只可惜妾有意郎无情,你家李鹜为了躲我,连酒都不来买了。”   九娘不平道:“奴家就是年纪大了点,但姿色仍在,又有资产傍身,他到底对我哪点不满意?”   被丈夫曾经的追求者如此追问,沈珠曦一点儿也没觉得受到冒犯,毕竟她又不是李鹜真正的妻子。   沈珠曦以前没见过九娘这样的女子,像她这样敢于追求自己所爱的女人是不配出现在女德列传里的,宫里自然也不会有这样勇敢直率的女子。沈珠曦对九娘,不仅没有厌恶,反而生出了一丝敬佩。   坐在一旁的桑娘就惨了:曾经追求过李鹜无果的人,向李鹜如今的妻子抱怨她丈夫的铁石心肠,这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谁也不觉得尴尬。   “我去厨房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桑娘状若寻常地笑着起身,迫不及待地走去了厨房。留下的是嗑瓜子磕得起劲儿的随蕊,她一边磕,一边讽刺道:   “你都三十好几了,正常男人谁会选你?”   “选奴家也不会选你!你这男人婆,娶你都要担心婚后被打。”九娘挑起柳叶眉,伶牙俐齿回击道。   “打人总比被打的好。”随蕊冷笑道:“凭什么只准男人打女人,不准女人打男人?”   “奴家懒得和你争辩。”   九娘翻了个白眼,视线重新落回沈珠曦身上,半晌后,叹一口气,一副已然认输的模样:   “……算啦,你嫁给李鹜,总比有些人嫁给李鹜的好。我看你还有些顺眼,要是让那姓李的嫁了李鹜,还不知道她的狐狸尾巴要如何翘到天上。”   “李青曼没来?”随蕊问。   “县老爷的公子把她约出去踏青了。”九娘阴阳怪气道:“这都要端午了,还踏青,我看她是心思活络,开始找下家了。”   九娘忽然把矛头转向沈珠曦。   “你知道李青曼吗?”   “不知道。”沈珠曦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竖着耳朵听得起劲儿!”九娘说:“是个看着憨厚,实则鬼精的——奴家喜欢。奴家劝你一句,这李青曼不简单,是这金州远近闻名的美人,看着清高,勾男人的手段却不容小觑。不过嘛,依奴家看,你来以后,她这金州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让一让了。”   九娘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了一把瓜子,细细地磕了起来。她磕瓜子的动作也处处透着精心设计过的妩媚:她先是用贝齿轻轻在瓜子尖端一咬,再轻柔掰开,取出瓜子仁,小心避开唇上的口脂,轻轻放入口中,那双妩媚的凤眼在她吃东西的时候,一刻也不停歇,灵动地流转着。   九娘精致的吃相和一旁的随蕊形成鲜明对比,九娘吃一粒瓜子的时间,随蕊已经磕了十几粒。就跟灵活熟练的小松鼠一样,瓜子尖刚放到嘴边,还没见她怎么动嘴,瓜子就只剩瓜子皮,扔在一旁专门扔东西的荷叶上了。   周嫂和几个妇人端着吃食走了回来,九娘她们自然中断了关于李青曼的话题,站起来帮忙摆盘。   沈珠曦不能一人坐着,也跟着起身帮忙。   周嫂笑道:“我看你们说得热火朝天,怎么,已经熟悉了?”   沈珠曦笑道:“托周嫂子的福,大家都很照顾我。”   “我可不信,九娘这张嘴,最不饶人。”周嫂半真半假道。   “周嫂子冤枉奴家了!”九娘拖长了声音道:“奴家可是把李娘子当妹妹待的!”   “那就最好,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答应。”周嫂笑道。   九娘搂住沈珠曦,一股酒香从她身上传来。   “奴家才没有,妹妹,你说是不是?”   沈珠曦笑着说:“周嫂子放心吧,九娘待我很好。”   周嫂这才放心。   不一会,竹席上就多了许多吃食:色泽红艳,香气扑鼻的烧鸡,解腻的糖渍番茄和凉拌黄瓜,还有人带了几个鸡蛋,如今也做成了鸡蛋羹,每人分到小小一碟。   鸡蛋羹上洒着七八朵晒干的桂花,热气一蒸,整个小院里都飘荡起桂花的清香来。   九娘揭开了她的万年春,给每个喝酒的妇人都倒上了一碗,沈珠曦想尝个鲜,也要了个半碗。   “半什么半,女人不会喝酒,出了门是要被欺负的!”九娘不由分说就给她倒了满满一碗。“喝,放开了喝,喝醉了姐姐送你回屋。”   妇人中,不知是谁调笑了一句:   “你是想趁着人家喝醉了,填漏补缺吧?”   九娘柳眉倒竖,勃然大怒道:“放屁!奴家虽是个寡妇,但也不会去动有主的男人!”   那失言的妇人就是先前被九娘赢了好几把的妇人,见九娘发怒,讪讪地不说话了。周嫂忙让大家喝酒吃菜,再次打了圆场。   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唠嗑家长里短,沈珠曦听得痴迷,没想到小小的鱼头县也这么藏龙卧虎,有如此多的奇人异事。   一碗万年春,她一边听一边喝,不知不觉就喝得只剩个底。沈珠曦在宫中偶尔喝酒,喝得也是贵女之间时兴的仕女酒,这种酒香而不醉,为男人不屑一顾。万年春和她此前喝的酒完全不一样,一碗下去,沈珠曦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可渐渐的,这眼前的景物就开始摇晃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烫得吓人。   反观九娘,她喝了一碗接一碗,脸上却不见一丝醉色,就连随蕊都把酒当水喝。沈珠曦太佩服了,看她们的目光就像偷看话本时敬佩里面的女中豪杰一样。   沈珠曦喝上了头,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太阳正在不断下山。   另一边,李鹜推拒了镇上富商的留饭邀请,和李鹍李鹊两兄弟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老板家里,好吃。”李鹍嘀咕道:“肉管饱,为什么不吃?”   李鹊上下抛着一锭刚到手的大元宝,说:“大哥记挂着嫂子呢。”   “猪猪,猪猪又不是不会自己吃饭……”   “珠珠也是你叫的?”李鹜回头看了他一眼。   “……哼。”李鹍把头扭到一边。   李鹜说:“你嫂子在家自己待一天了,你还要她一个人吃饭,你有没有良心,她还给你吃芋子饼——”   “……哼。”李鹍的声音弱了下来,他低下头,一脚踢飞前面的石子,小声说:“知道了,雕儿错了……”   李鹊把银元宝塞进衣服里,加快脚步走到李鹜身边,说:“张老板还算厚道,我们帮他追回四百两的欠账,他给了我们五十两。要是所有老板都像张老板一样大方,那我们每次结账,就用不着废口水扯皮了。上次那个陈老板,我没见过他这么抠的,腐乳坊欠他的钱,我们帮他把腐乳坊都搬空了,他竟然只拿一车腐乳来感谢我们——”   “给就行了,腐乳坊让他吃了大亏,拿不出钱就算了。”李鹜说:“肥羊是要用养的。”   “还是大哥有远见。”李鹊笑眯眯地说:“对了,嫂子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没有?”   “……不知道。”李鹜说。   李鹊吃了一惊,说:“大哥还没告诉她?”   “她只知道我在做生意。”   “为什么要瞒着她?”李鹊不解道。   李鹜说:“替人追账,收钱消灾,这些都是下九流的行当。让她知道了,她或许又要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倒是好事,就怕她心里藏着想法,嘴上却不说。然后转过头,又给老子跑了。”   “——那大哥就真的血亏了。”李鹊笑道。   “先瞒着吧。”李鹜说:“反正也做不久了,总会换个营生。”   “我相信大哥一定能出人头地。”李鹊说。   李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我们三个一定能出人头地。”   回到家后,李鹜开门走入,屋子里空无一人。桂花树下又有一行字。   他走到树下辨认,李鹍一如往常地先冲去厨房找吃的,李鹊走到他身边:“嫂子出去了?”   “周嫂请她去隔壁了。”李鹜说:“我去接她回来。”   李鹊自觉道:“我去择菜洗菜。”   李鹜点了点头,走出院子。   走在夕阳下山的路上,李鹜想起沈珠曦,不免有些愧疚。他这几日都在外边奔波,留她一人在家。家中没有可打发时间的事情,她一人呆着也没个说话的人,也不知道她这一天究竟怎么过下来的?   她是否孤独?会不会想起家人,躲起来偷偷哭上一场?   他要不要去牙婆那里买个婢女回来服侍她,正好也可陪她打发时间?   李鹜逐渐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周家院子外。   一个妇人刚好从里边出来,看见李鹜,朝他笑了笑,把门留给他,自己走了。   站在门口的周嫂看见了李鹜,不知为何,脸上表情有些微妙,想笑又笑不出来。   李鹜心中奇怪,走到她面前,目光往她身后投去。   “沈珠曦呢?”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就把虚掩的篱笆门轻轻吹开了。   与此同时,一声气势十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尊九索,半文钱!我赢了!”   沈珠曦一把扔下手中马吊,满脸通红,从竹席上弹了起来。   周遭妇人纷纷祝贺。   李鹜的视线和沈珠曦兴奋的目光忽然撞上,原本又叫又跳的沈珠曦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忽然僵立不动了,李鹜看着她,也一动不动。   孤独?   呵呵,是他想多了。 第37章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李鹜向沈珠曦走去的时候,她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活像个犯了错被逮到现场的小孩子。   “你、你怎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李鹜看着这满地的酒碗,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李兄弟来了,这天色也晚了,我该走了……”   输给九娘又输给沈珠曦的中年女子看他脸色不对,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你——”沈珠曦忍不住追出一步,想起李鹜还在身旁,她又停了下来。目光触及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鹜,声音越来越小:“你输了还没给钱呢……”   李鹜转过头,沉声道:“朱大娘,输了就想跑?”   那姓朱的妇人刹住脚步,讪讪笑着转过身:“哪能呢?这不是一不注意就忘了么……”   她掏出一串铜板,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交到沈珠曦手里。   “李娘子手气好啊,还说没打过马吊,我看你才是个中高手……”   朱氏阴阳怪气地夸了沈珠曦一通,再看了眼旁边的李鹜,到底不敢说些什么。朱氏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一脸懊恼地走了。   院子里其他妇人也相继出言告别,九娘像没见到李鹜一样,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勾着旁边随蕊的手臂,亲热地说:“走,去奴家店里继续,再炒几个小菜,你和奴家说说你家那烧鸡怎么做的……”   随蕊一边挣脱她的手,一边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几个小菜就想骗我家的秘方……”   “哎呀,用不着秘方,你就跟奴家透露一点做鸡的诀窍,我告诉你文秀才爱吃什么……”   随蕊似有意动,挣扎的动作小了下来。九娘轻而易举地拉着她走了。   一眨眼,这院子里就剩下几个妇人,她们因为李鹜的存在,拘谨地用眼神交流,不见丝毫先前的热闹。   “我带她回去了。”李鹜对周嫂说。   “她喝了一碗万年春,有些醉了。你回去喂她一碗醒酒的豆芽汤——你有豆芽吗?”见李鹜摇头后,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豆芽出来,又用之前包过烧鸡的荷叶包好了,这才递给李鹜。   “喝了醒酒汤,让她早点睡就没事了。”周嫂道:“她喝得不多,你别骂她。”   “我骂她做什么?”李鹜皱起眉头。   周嫂没说话,视线落到沈珠曦身上。李鹜跟着看去,她低眉敛目的模样,不就是一副害怕被骂的样子吗?   李鹜叹了口气,重新说道:“……我不会骂她。”   “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嫂子也不敢再叫她一起聚会了。”周嫂松了口气。   李鹜拉着沈珠曦的手臂,带着她离开了周家。   沈珠曦双颊绯红,眼神迷离,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看得人总想扶上一把。李鹜好几次都差点伸出手了,她自己摇摇脑袋,又好好地站稳了。   “这是,地震了吗?”她低头盯着地面,自语似的嘀嘀咕咕:“怎么……地是晃的?“   “你喝醉了,你是晃的。”李鹜冷声说。   “我没醉……我好着呢。”沈珠曦傻笑着摩挲手中的铜板,好像正拿着天大的宝贝。李鹜正想讥她几句,她却忽然拿着铜板献到他眼前:“你看!我挣的钱!”   她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鼻子上挤出几条笑纹,两只弯弯的眼睛里闪着无邪的光芒。   她一派天真,毫不设防。   也让他防不胜防。   李鹜沉默好一会,开口道:   “……嗯,看到了。”   “我挣的!”她宝贝地把铜板放到胸口,又一次重复道。   “嗯。”李鹜说:“你真厉害。”   沈珠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往前跳了两步,一脚踩在他的影子脑袋上。   “我踩了你的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   “不止呢!我告诉你,我通读四书五经,常见的杂书我也都看过,我会写隶书,瘦金体,簪花小楷,我还会琴棋书画,我会的可多了……”   沈珠曦昂起头,一脸得意。   “我厉不厉害?”   沈珠曦喝醉了以后,言行都倒退成了三岁小孩,李鹜不回答,她就追他的影子,噘着嘴去踩他的影子脑袋。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行了吧?”懒得听她再叽叽呱呱,李鹜敷衍道。   谁知她忽然停下脚步,嘴角一撇,眼泪珠子迅速在眼眶里汇聚起来。   “你说谎!”   “我没说谎——”李鹜拧起眉头:“沈珠曦,你喝醉了还会耍酒疯的?”   “你就是觉得我没用!”   “我没有……”   “你有你有!”   李鹜本不想搭理她,可身边忽然少了个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她停在原地不走了,正和自己的影子生着闷气。   他不耐烦道:“你还走不走了?你这么个速度,天黑都走不到家。”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好。   沈珠曦不生闷气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就是嫌弃我,觉得我没用,觉得我是个累赘,你早就想把我扔掉了……”   李鹜头都大了,生怕她的哭声引来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   “沈珠曦!这是外面,你发什么疯!”   “你骂我!你骂我!你还骂我!”   沈珠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哭法,如果说旁的女人是梨花带雨,那沈珠曦就是汪汪嚎叫,她永远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人意料。   李鹜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道:   “你哭什么!沈珠曦你怎么说哭就哭,你这人一点儿不讲道理,你是想气死老子……”   沈珠曦哭得一脸狼狈,还不忘对他又踢又打,李鹜被她折腾出了几分火气,反剪了她的手臂,也没怎么用力,可沈珠曦就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沈珠曦?”   她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不说话。   “呆瓜?”   “疯……”   李鹜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从半空中滑落。李鹜猛地松了手,那滋味,就像屁股蛋子刚从烙铁上坐了一回。   他转到沈珠曦面前蹲下,整理了好一会腹稿,最后全部打翻,焦头烂额道:“……你怎么才能不哭了?”   她不说话,默默掉泪。   李鹜先前还恨不得把她的嘴给堵上,现在她真的安静了,他的心里却又不安静了。   李鹜只能继续先前的话题,干巴巴地说道:“你真的很厉害,你又会打马吊,又会读书写字,还通读什么五书四经,你比镇上的老朱头还厉害,他只会写字,不会弹琴,至于那臭棋技,连我都打不赢……你这么厉害,我怎么会觉得你没用呢?你看,我连字都不会写,你比我厉害多了……”   沈珠曦终于抬头看他,抿着嘴,直勾勾地看他,泪珠子从水光潋滟的杏眼里接二连三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但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足够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是千秋恶人的错觉。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李鹜手段用尽,就差给她跪下了。他现在只想把那个怂恿沈珠曦喝酒的罪人捉出来,茅厕里关上个七天七夜。   如果早知道她喝醉了是这样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沾一滴酒!   “我这么厉害……”她扁着嘴,泪光在发红的眼眶里涌动:“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   她努力去学自己并不喜欢的琴瑟,努力去看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书,她努力活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可是最后,她还是孤零零一人流落到了宫外。   母妃为父皇抛弃她,父皇为太子抛弃她,傅玄邈为大局抛弃她。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能够接受现实,却始终无法释怀。   李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谁不要你了?”   “你们都不要我了。”她说,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倾涌而出。   李鹜忽然明白了,她是在说她的父母。   沈珠曦如此伤心,原来是想到了把她卖进宫的父母。原来她是觉得,是因为自己没用,父母才遗弃了她。   会反省,是沈珠曦的优点,太会反省,也是她的缺点。如果是李鹜,绝不会因为父母不要自己,倒推到是自己没用身上。   他生来便没有父母的记忆,没学过仁义礼智信,全凭鸭子的庇佑才能长大成人。亲情的羁绊,李鹜想象不出,也理解不了。沈珠曦这么伤心,他做不到感同身受,同样,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眼泪每次落下,都像烫在他的心口上。   李鹜伸出手,用指腹认认真真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他神色平静,像一动不动的大山,又像波澜不惊的大海,他的神情,让沈珠曦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他一字一顿道:“你看着我。”   她依言看着他,眼中泪花闪烁。   “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你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你比他们想的要好,也比你自己想的更好。不要因为他们眼瞎,随随便便质疑自己,因为,这也是在质疑老子的眼光。”李鹜说:“你懂了吗?”   沈珠曦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的脑子整个都晕乎乎的,但他使人信服的神色让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懂了……”   “……你这呆瓜。”李鹜转过身,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沈珠曦愣头愣脑地爬上李鹜的背,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膝盖窝,轻轻松松地就站了起来。   视野变换后,沈珠曦才发现李鹜的脚步原来这么快,不过两三步,就走出了好长一段。   他的背也比看上去的宽广,和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不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沈珠曦在他背上,一点儿也不颠。   “沈珠曦。”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沈珠曦愣愣地答。   李鹜踩着橙红的夕阳,大步朝前迈去。   在他脚下,两人的影子叠作一处,亲密难分。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第38章 “呆瓜,等我回来给你……   昨日怎么回家的,沈珠曦清醒后一概想不起来。   她只知道一觉醒来,天就大亮了,不知何处有一只讨厌的公鸡孜孜不倦地打鸣,吵得她连回笼觉都睡不下去。   醉酒的后遗症还留在她身上,沈珠曦醒了以后,呆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鹜提着一壶水走了进来,看见床上呆坐的沈珠曦,皱眉道:“你坐着干什么?”   “我在静修……”沈珠曦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以为你圆寂了。”李鹜说:“活着就别杵着不动,赶紧下床洗漱,一身酒气你闻不到?”   沈珠曦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日外出的衣裳,她抬起袖子闻了闻,皱起了鼻子。   一身酒气客气了,这明明是醉鸡的味道。   她还依稀记得昨日她打马吊牌大显身手,赢了朱大娘一吊铜板——她的铜板呢?沈珠曦摸着自己身上,四处找她的那串铜板。   “外边的桌上!”李鹜没好气地说。   沈珠曦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昨天发生什么了?我不是在周嫂子家打牌吗?我怎么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   沈珠曦摇了摇头。   “都不记得了?”   沈珠曦茫然地继续摇头,不知为何,李鹜的眉心越拧越紧。   “不记得算了!”   他砰的一声把水壶放到桌上,黑着脸转身出去了。   沈珠曦莫名其妙受了他的脸色,觉得他大清早就嘴巴放屁实在无理。   她安慰自己好女不跟男斗,拖着头痛欲裂的身体下了床。沈珠曦带着换洗衣裳来到浴室,脱下身上的衣服,忽然发现这条刚穿了一次的新裙子上有好几块灰扑扑的地方。   前后都有,看上去就像她穿着这条裙子在沙地里滚了几圈似的。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清醒时有摔倒过,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李鹜趁她醉酒,把她按在沙地里打了一顿。   这样,她一身酸痛也能解释了。   沈珠曦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神志不清的她被一脸狞笑的李鹜在沙地里拖来拖去的画面在她脑海里越发鲜活,李鹜这厮,昨日做了亏心事,今日竟然还敢到她面前来放屁!   沈珠曦匆匆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后,拿着脏裙子打算去找李鹜对峙。   她刚一走出后院,就看见桂花树下磨菜刀的李鹜。他面无笑意,挽着两袖,手中菜刀在平滑石块上磨得哗哗作响,刀刃上寒光飞射,沈珠曦猛地刹住脚步。   “愣着干什么?饭在桌上,我已经吃过了。”李鹜头也不抬地说:“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木桶里。”   “……哦。”   沈珠曦蔫蔫地应了一声,走回后院,把脏衣裳放进木桶。木桶里已经有了几件要洗的衣物,沈珠曦依稀记得这是昨日李鹜穿出门的衣裳,他不是个讲究人,衣裳穿一日就换很是稀奇,沈珠曦好奇地蹲下身,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他的衣裳。   奇怪,他的衣裳上也有脏污,而且比她的更明显。   沈珠曦还能说是在沙地里打了滚,李鹜这残留着完整脚印的衣裳,明显是遭人踢打过。看着这熟悉的尺寸,沈珠曦不由有些心虚:   既然是双方的殴打,那便算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这事儿忘了吧。   她把脏衣服放下,又细致地洗了回手,然后回到堂屋吃了李鹜准备的朝食。堂屋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沈珠曦今日的胃口格外好,一碗清粥都喝了下去。   她把碗碟都放回厨房,再出来时,李鹜还在院子里磨刀。沈珠曦刚想走进里屋,他忽然开口:“你有没有金簪?”   “有一支莲花瓣的。”沈珠曦说。   “拿来。”   沈珠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听话地拿出了她放在铜镜旁的金簪。   “我只有这一支金簪子,你要做什么?”沈珠曦问。   李鹜接过金簪,把尖端对着磨刀石,一捧水浇下去,重新打磨了起来。   “尖头磨锋利一点,留给你防身用的。”李鹜说。   “那你不如给我一把小刀好了。”   “你还想拿小刀?就你那点力气,别是送上门给人当武器的。”李鹜不屑道。   沈珠曦心里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在宫里,也算力气大的……”   “什么宫里,是梦里吧。”   李鹜几下磨尖了簪子,拿到日光底下观看,尖利的簪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研究簪子,沈珠曦研究他右臂上的游凤花绣。   栩栩如生的三尾游凤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飞舞,潜入挽起的袖管中,他端详金簪时的每一次动作,前臂上的游凤都有不同变化。沈珠曦就像看皮影戏一样,渐渐入迷了。   “行了。太尖了容易伤到你,这样正好。”   李鹜用手心擦干了金簪上面的水迹,随手插到了沈珠曦的发髻上。   沈珠曦连忙收回视线,故作随意道:“你身上这花绣是谁绣的?”   “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士。”李鹜沉下脸,恶狠狠地说:“再让我遇到他,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沈珠曦一惊:“这是为什么?”   李鹜身上这花绣,技艺高超,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他为何怒气冲冲?   “他欠了老子五十两银子酒钱,说要用花绣来抵,自称是什么天下闻名的花绣博士——放他娘的屁!他绣的是什么玩意!”李鹜越说越气,怒从心里,握住一旁磨好的菜刀:“老子再见到他,一定要拧了他的——”   李鹜眼睛一瞥,看到旁边沈珠曦眼中流出的一丝惊恐。   “……拂尘。”   原来是拂尘,沈珠曦松了口气。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她犹犹豫豫地说,目光落在他右臂的游凤花绣上。她怎么看,这也是一副气韵鲜活的佳作,为何李鹜要把它贬得一文不值?难道花绣界另有一番鉴赏规则?   “我要的是游鸭花绣,那老骗子定然是绣不来鸭子,这才图省事,给我换成了游凤。你说,他给我绣了我不要的东西上去,骗我消肿之后就是鸭子,然后拍拍屁股跑了——难道我不该找他算账?”李鹜沉着脸说。   游鸭花绣?沈珠曦想象了一下,沉默了。   “凤是只有你们女人喜欢的东西,你看那什么凤冠,凤钗……他给我绣在一个大男人身上算什么个事?”   “其实,凤为雄,凰才是雌。男子和凤也是相配的……”沈珠曦还有一句话没说,更何况,那一身游凤确实比一身鸭子好看得多呀!   他绣一身鸭子在身上,才叫什么个事?   李鹜却不这么想,他一脸阴沉地看着手上的游凤花绣,说:“要不是想着这是我的五十两银子,我早就去把这玩意洗了。”   沈珠曦不忍他暴殄天物,忍不住劝道:“你再去找个花绣师傅,别人也不一定绣过游鸭,况且——你现在这身游凤花绣确实技艺精湛,就这么洗掉太可惜了。”   “你觉得好看?”李鹜抬起眼。   沈珠曦不好意思直接称赞一个男子身上的花绣,可她说含蓄了,又怕李鹜脑子一热,当真去把游凤花绣洗掉了。他绣鸭子倒无所谓,只是这已经绣好的杰作,她实在舍不得就这么让它消逝世间。   “……嗯。”她移开视线,含糊应了一声。   这微弱的一声称赞,还是被李鹜捕捉到了,他那条看不见的尾巴立时翘了起来。   他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目光看着手臂上的花绣,扬着嘴角道:“……绣在老子身上,当然好看了。”   沈珠曦:“……”   谁给他的自信?   “早上我没事,你再教我写几个字。吃过晌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昨天才喝醉了酒,今天就呆在家里休息,哪儿也别去。”李鹜说。   “你要去哪儿?”沈珠曦随口问了一句。   “县里的衙役要去州治所送东西,现在道上不安全,县老爷要我陪着走一趟。要是走得快,傍晚就能赶回来。”   沈珠曦应了一声,心里因为那句“道上不安全”有些七上八下,停了片刻,又补了一句:   “路上小心。”   李鹜心满意足地笑了,大手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   “老子能有什么事?呆瓜,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   午食甫一用过,李鹍和李鹊就来到了院子外叫他。   “都吃过了吗?”李鹜走出篱笆门。   “在我那儿吃的。”李鹊笑道:“二哥一直念叨,我亲自做了下水给他吃。”   “……难吃。”李鹍小声嘀咕道。   “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下次你就自己啃生地瓜。”李鹊笑眯眯地说。   李鹍委委屈屈地抿紧了嘴巴。   李鹜关好篱笆门,带着两个弟弟往县衙门走去。两炷香的时间后,三人来到鱼头县衙门大门,二十几个身穿役服的男人等在门口,一箱接一箱的东西正从府衙里不断抬出。   本县知县穿着他的七品官服,挺着七月怀胎般的大肚,挡在大门中央,中气十足地说着:   “……路上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这东西要是被劫了,拿你们的项上人头来赔都不够!”   为了不妨碍搬运工作,李鹜三兄弟退到了衙门外的墙角。   李鹊看得咋舌,说:“这么大阵仗?这回要我们护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鹜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他随手掐断一根草茎,放进了嘴里叼着。   “几百套制式盔甲和刀枪弓箭。”他含糊道。   “军备?”李鹊的神色马上严肃起来:“金州要打起来了?”   李鹜四处奔波,和附近的官绅富商都有来往,知道的内幕也比旁人要多上一些。他摇了摇头,说:“是给金带阁里的贵人送的,不止我们县,整个金州的武备都快被他搬空了。”   “他竟然还住在金带阁?”   李鹊惊讶道:   “这么久了,也没听见什么风声传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衙役们检查好箱子都封好后,县老爷点了点头,伴随着几声苦役的低喝,沉重的木箱纷纷离了地面。   县老爷故作威严的目光落在李鹜和他旁边二人身上:   “李鹜,路上警醒些,千万不可松懈大意。”   李鹜吐掉了嘴里的野草,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   “去了就知道了。” 第39章 “我给你一幅越国公主的……   窗外涛声不停,廊下鸦雀无声。   碎金般的日光铺满金带阁三楼的整条甬道,尽头的那扇雕花木门前,一名男子长身玉立,霜色大袖掩映青色深衣,河风轻轻吹拂,摇曳的大袖下,男子洁净纤长的手指若隐若现。   连廊下侍立的婢子也忍不住换了几次身体重心,门前静默的男子却像不知疲倦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金色的光束在他身上慢慢挪移,始终照不暖那身清冷。   两个年轻的婢子情不自禁看了又看,默默为他鸣不平,恨不得自己就是房里那人,这样,就能请他坐下喝口热茶,说些闲话,圆了公子一片赤诚孝心。   终于,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方氏身边的贴身侍女凝雨走了出来,门依然开着,但是一扇绘着山空秋色的黄花梨宝座屏风挡住了内室的情景。   凝雨向着傅玄邈行了一礼,低眉敛目道:“公子请回吧,夫人身体不适,仍在睡着。”   傅玄邈垂下眼睫,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出:“还请凝雨姑娘代我转交母亲。”   凝雨讶然地看着傅玄邈手中的手串。   那是一串香木做的手串,颗粒饱满,自带异香。手串下方坠着佛头、背云、坠角,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最喜欢的样式。   “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串伽南香木十八子手串,有定神安眠之用。母亲眠浅多梦,戴着这个或许有所助益。”傅玄邈说。   “公子有心了。”凝雨恭敬地用双手接过手串。   “……我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劳你代我照顾好母亲。”   “公子放心,这是奴婢的本分。”   凝雨低头行礼,待眼前的缎靴转向离开后,才拿着手串走回了厢房。   她绕过屏风,来到厢房内室,向着榻上的方氏行了一礼。   “夫人,公子走了,留下了一串伽南香木做的十八子手串。”   方氏视若未闻,闭眼默念着佛号,苍白纤瘦的手指轻轻拨动手中佛珠。   凝雨想起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的公子,心中不忍,笑着说道:   “这手串的每颗珠子上都嵌着字,正面是福,反面是寿,奴婢见识不多,只知这字写得很是好看,却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方氏睁开无光的眼眸,淡淡道:“拿来。”   凝雨上前一步,将手串交到方氏手中。方氏轻轻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痕,半晌后,说:“是金州袁进的作品,这是他最擅长的魏碑。”   “还是夫人见多识广,凝雨只知好看,却不知好看在什么地方。”凝雨笑道:“这手串寓意好,还有定神安眠的作用,夫人不如把它戴在身上,试试能不能睡得好些。”   “公子能找来这么精巧的手串也是有心了!”厢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忽然说道。   凝雨吓了一跳,连忙去瞪那个好心办坏事的小丫头,方氏却已经变了脸色。她冷着脸将手串扔在桌上,重新闭上眼,手中拨弄佛珠。   “收走。”她寒声道。   凝雨知道此时不能再忤逆方氏,只能拿起桌上的手串。她寻了个木匣装好,转身交给刚刚说错话的小丫头。   “……收去库房。”   小丫头一脸懊悔地接了。   小丫头垂头丧气地拿着木匣走出厢房,等她一走,廊下侍立的两个婢子就交头接耳起来。   “……唉,又收去库房了。”   “哪一次又不是这样?夫人究竟为何这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说是公子十三岁时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夫人大怒。自那以后,母子就没有同桌吃过一顿饭。”   “什么事如此严重?”   “我是不知,就连老爷也不知道这母子在闹什么矛盾。”   “不管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始终是夫人的亲儿子啊,夫人怎么如此铁石心肠……”   背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听不清,小丫头只好死心往外走去。   她也想不明白,公子那么好,怎么夫人就是那么狠心呢?   小丫头神色匆匆走出甬道后,一人从立柱身后的阴影里现身。杨柳一身秀雅端庄的月白襦裙,脚下轻巧无声,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走下了金带阁宽阔的楼梯。   她袖着双手,走到二楼一扇大开的房门前,低眉敛目地屈膝行礼。   “公子,夫人还是把手串送走了。”   她不敢抬头,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只听屋里半晌静默。   “知道了,你起来罢。”   杨柳起身,抬眼看向屋中。空荡荡的厢房里没有隔断,一张床,一张榻,一面榻几,就是房间里的全部。   傅玄邈侧身坐在临窗的紫檀长榻上,提起榻几上的紫砂壶往杯中注水。杨柳趋步走入,拿走了傅玄邈手中的茶壶。   “这等小事怎敢劳烦公子。”   她专心致志地往茶盏里注水,无论是垂眸时的神情,还是手上轻巧的动作,都无可挑剔,就像一个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的才女。   窗外西斜的阳辉洒在她身上,美人灿灿夺目,可惜无人观赏。   傅玄邈低垂眼睫,目光定在手中字迹粗犷的书信上。   京畿一带的搜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发现越国公主的踪迹,要么是她不在京畿,要么就是……已不在人世。   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查漏了一个地方。   他落脚的金州,也是京畿的一部分。   杨柳注好热茶,视线在傅玄邈手中的信上扫了一眼,后退到她应有的距离,轻声道:“公子可有告知夫人,那串伽南香木手串,是公子亲自去袁进门上求来的?”   “她想知道,总会知道。”傅玄邈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出口的声音也如岚河上飘裹的薄雾一般,缥缈淡薄。“……可她不想知道。”   “公子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夫人的心结总有一日会解开的。”杨柳宽慰道。   “总有一日……又会是哪一日呢?”傅玄邈低声说。   杨柳正欲回答,他却已经说道:“叫暗三进来。”   原来他只是自言自语,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杨柳将失望深藏眼底,屈膝行了一礼:“……喏。”   不一会,傅玄邈面前就出现了傅家蓄养的暗卫三。他们没有名字,或者说,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代号,人是会死的,代号却永远不亡,死了一个暗卫六,还会有下一个暗卫六出现。   暗卫三走到榻前三步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他单膝跪下,对榻上之人拱手道:“公子。”   傅玄邈放下御峰从京兆发回的密信,道:“我给你一幅越国公主的画像,你带十人去探查金州及周边各县各村。”   杨柳低头侍立一旁,似是两耳闭塞。   “喏!”暗卫三毫不犹豫地接下命令。   “拿纸笔来。”   傅玄邈话音未落,杨柳就走向了门外。很快,婢女流水般送来了画几和上好的笔墨纸砚。杨柳占据傅玄邈的左手边,自然而然地接下了为他磨墨的任务。   黝黑的墨汁很快磨好了,傅玄邈站在宽阔的画几前,提起一只花纹精巧的竹管大霜毫笔,轻轻蘸了墨汁,稍一踌躇便向着雪白的宣纸落笔而去。   瘦削苍白的大手握着纤巧的毫笔在纸上飞舞,笔走龙蛇,不加思索,仿佛已在心中临摹了百次千次。   寥寥几笔,美人渐现。   身穿繁丽宫装的少女倚着水榭栏台,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长毛猫,少女姿态端庄,抿唇微笑,一双秋水般的杏眼里透着孩童般的天真。   画中美人神态生动,若非细心观察,心中揣摩千次,又怎会笔走龙蛇,不加思索?   傅玄邈一气呵成,停了笔,将毫笔轻轻放于一旁的铜山笔架上。   杨柳的双手纠结于袖中,神色却一如寻常平静,她柔声道:“公子的画技又精进了。”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审视墨迹未干的画作,眸光沉静。半晌后,他说:   “这猫,或许死了。”   杨柳的目光投向画中的波斯猫。这只猫,原是她向傅玄邈提起的。她说,京中忽然流行起了波斯来的一种长毛猫,贵女们争相饲养,她在大理寺少卿府上曾见过一只黑白相交的波斯猫,模样十分可爱。   后来,府中便出现了一只纯白的波斯猫,她的惊喜还没持续一日,这只猫便送进了宫。   杨柳剥离自身情绪,平声道:“人各有命,猫也如此。”   墨迹快干了,傅玄邈从画作上收回视线,神色厌倦地坐回长榻。   “……拿去罢。”   “喏!”   暗卫三小心翼翼地拿起画几上的画像,向着傅玄邈双手抱拳行了个礼,默默退出了厢房。   “公子加派人手,可是义兄那里有了越国公主的消息?”杨柳开口。   “算是有了消息。”   傅玄邈拿起茶盏,在大袖的掩映下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公子加派了多少人手?若是搜寻京畿,数人恐怕不够。”   “杨柳。”傅玄邈轻声说。   杨柳身子一颤,立即把头埋了下去。   “属下在。”   “不该你管的事……”他淡淡道:“问都不要问。”   “……是。”   “公子——”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走进厢房,行礼后,说:“东青县、永田县、鱼头县的武备都已抵达,下面的人正在清点入库。”   “知道了。”   侍卫起身退下。   傅玄邈放下茶盏,居高临下的视线投向两扇宫式和合窗之下。   岚河奔腾,晴空如洗。气势恢宏的金带阁下,无数衣装繁杂的人正辛辛苦苦地将沉重的木箱搬上金带阁宽敞的平台。他们神色麻木,身影忙碌而渺小,从傅玄邈的高度来看,一如每日都会无意中踩踏的蝼蚁,无论是他们的性命,还是他们的喜乐,都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金带阁二层楼梯的平台上已经堆满大小箱子,在面无表情,腰佩宝剑的锦衣侍卫的监督下,来往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不断往来二楼平台和楼下的车辆聚集处。   在这些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当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吸引了傅玄邈的注意。   他肩背宽阔,挺拔修长,穿的是最寻常的粗布衣裳,却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个。   男子身边还站着两个年纪不大却风格迥异的青年,一人面容丑陋,缺了半边脸颊,一人身高九尺,满脸凶相。   这三人聚在平台偏僻的一角,正和楼中管事说着什么。那面容丑陋的青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管事乐不可支。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最先被他看到的男人忽然抬起了头,清楚锐利的双眸和他对上了视线。   “……去查查他们说了什么。”傅玄邈淡然道。   杨柳往窗下望了一眼,旋即明白他的所指。   “喏。”   半个时辰后,搬运武备的各县队伍都渐渐离开了金带阁。出去探查消息的杨柳也回来了。   她站在傅玄邈所在的长榻前,恭恭敬敬道:   “这三人来自鱼头县,都是孤儿出身,平日不务正业,以收账放贷为生。公子在意的那人叫李鹜,是这三兄弟里的大哥。此次他除了来护送鱼头镇运输武备,还为了打听一个叫‘沈幻’的人。”   “沈幻?”傅玄邈轻轻摩挲茶盏边缘。   “是。此人前不久刚娶了妻,其妻因京中战乱和兄长分散,李鹜寻找的,正是妻兄。据说此人为元龙帝做事,所以他才想到来金带阁试试运气。”杨柳说。   傅玄邈说:“陛下身边并无叫沈幻的人。”   杨柳语带不屑:“以他这般出身,妻兄又怎么可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想必是一个误会,即便效忠陛下,也不可能是直接效力于陛下。”   傅玄邈垂眸凝视茶盏中的茶影。   “……公子可要留意此人?”杨柳试探道。   傅玄邈平静道:“无名之辈,不必费心。”   “喏。” 第40章 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   等到大街小巷开始兜售编长命缕的彩线和入夏用的扇子,端午也就渐渐近了。   不知不觉,沈珠曦已在宫外生活了两月。   端午那日,三兄弟一大早就外出置办过节的用品了,沈珠曦也没闲着,天不亮,她就被李鹜给拉起了床。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全靠李鹜在一旁碎碎念,念跑了她的睡意。   四人整整齐齐地去了镇上采办,两人一组,回来时每个人都提了不少。   到了晌午用饭的时候,李家餐桌上摆了个满满当当。   占据方桌中央位置的,是李鹜用挑儿媳般的严苛标准,挑回的随记鸡店最大最肥的烧鸡,元宝形的烧鸡把肥壮的两只鸡大腿收得紧紧的,脆皮油亮,色泽红艳,卤汁就藏在那红红的脆皮下,一口下去,鲜香四溢,齿颊留香。   摆在李鹊面前的是一条用长盘子装的家常煎鱼,一条有李鹍前臂那么粗的青鱼在文火下煎得金黄,鱼皮酥而不破。一碟青翠的炒台菜放在一旁。   李鹍面前的是炒猪肝和八宝肉。炒猪肝嫩而不生,入口脆爽,八宝肉的材料是现宰杀的上好肉猪,取精肥各半,煨到入口即化后,加入笋片和火腿、海蜇等八宝,成盘时几色交杂,相映成趣。   沈珠曦面前的是一碗萝卜圆子汤,热气腾腾,清香袭人,一旁是桌上仅有的一个瓷碟,精致地摆放着四个李鹜前两日去金州治所带回来的青团点心。   李鹜面前的就简单了,两碟下酒菜而已,酒坛子比桌上的汤碗还高。   李鹍李鹊吃得停不下箸,李鹜抱着酒坛撒不开手,沈珠曦是桌上唯独一个不怎么动弹的人。   天气渐渐热了,她的食欲越来越差。   她正愁眉苦脸地戳着碗中米粒,祈祷它们自己消失在空气里,李鹜没好气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你这是吃饭还是数米饭?”   沈珠曦说:“我吃不下了。”   李鹍立马插话道:“我能吃!我帮你!”   李鹜抬头看了他一眼,李鹍马上缩回了伸出的手,继续和面前的八宝肉埋头作斗争了。   “沈珠曦,你过分了啊。”李鹜拧着眉说:“你要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你还吃不下饭,你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吃不下了……”沈珠曦苦着脸说。   她也很想吃,可就是吃两口就腻,再吃两口就想吐——她能有什么办法?   沈珠曦知道自己有点挑食,可是离了宫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挑食。她也知道民间没有她挑食的余地,她也很想改进自己的小毛病,可她身体不听理智使唤,就是吃不下啊!   “今天又是什么理由吃不下?”李鹜说:“这八个菜还不够你吃的?是不是要给你做满汉全席你才开得了尊口?”   “够是够了……”沈珠曦顿了顿,小声说:“可我没胃口……”   李鹜眉毛一挑,看样子又要白日放屁。沈珠曦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冷嘲热讽了,心思活络,人又好——比李鹜好了不知多少倍的李鹊开口了:   “嫂子是不是犯了苦夏?”   “苦夏是什么?”李鹜问。   “就是到了夏天,食欲不振。”   “对对对,就是苦夏。”沈珠曦连忙点头:“我在宫里时,太医……院里的药童也是这么说的。”   “你是在唬老子?”李鹜说:“那我兜里没钱就吃不下饭是不是应该叫苦钱?我得了苦钱,有人给我送钱吗?”   “大哥,苦夏是金贵人得的毛病,咱们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想得也得不了。至于你那毛病,不是没钱造成的,纯粹是嘴巴发痒,嘬上一口就好……哎哟!”   李鹊桌下挨了一脚,龇牙咧嘴地拍着小腿上的灰。   “那要吃什么药才好?”李鹜说。   “不用吃药,夏天过去就好了。”李鹊说。   “难道一个夏天你都不吃饭?”李鹜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讪讪地笑了笑:“也不是一个夏天都不吃……多少还是要吃的。你不用管我,等夏天过去,自然就好了。”   不用管她?   她不想他管,想等着谁管?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像个小孩子——不,比小孩子都挑食。   还伺候越国公主——他看,被她伺候的越国公主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也不知道宫里这两人究竟是谁伺候谁。   李鹜冷眼看着她,这呆瓜还知道不好意思,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   一顿饭下来,虽然沈珠曦没吃什么,但有着李鹍这个大胃食客的存在,一桌菜连残汤都被他蘸馒头吃了个干干净净。   用过午食之后,李鹍把竹席铺在堂屋的地下,倒下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屋子里就响起了震天的鼾声。   沈珠曦在里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耳朵里全是李鹍打雷一样的鼾声。她辗转反侧许久后,放弃了午休的想法,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李鹜一直没进屋,她原先以为他和厨房洗碗的李鹊在一起,没想到走出内室,却见到他蹲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时而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时而停下来冥思苦想。   沈珠曦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探头一看——地上已有半篇文字。   他竟是在默写千字文。   李鹜忽然转头,看到身后的沈珠曦,猛地弹了起来。   他一脸做贼被人逮住现场的心虚,色厉内荏地喝道:“你想吓死老子改嫁吗?!”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飞快地用脚擦去了地上的半篇千字文。她连忙拦住他的动作,说:“你擦什么呀,还差半篇就写完了!”   “什么写完了?我什么都没写!”李鹜理不直气却壮地说。   “我都看见了!”沈珠曦急道。   “那是你没睡醒!”   “我睡都没睡呢!”   “你睁着眼睛睡也挺厉害的。”   沈珠曦说不过他,气得干瞪眼。   这人,好会放屁!   “你复习千字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   “老子才没复习。”李鹜挺直腰杆,说:“我这是生来奇才,过目不忘。”   沈珠曦:“……”   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厚颜无耻之人,忽然看了看沈珠曦的肚子,沈珠曦警觉地后退一步,以袖挡在身前。   “你看什么?”   “我看你饿了没有。”李鹜说。   “饿了又怎样,没饿又怎样?”   “饿了我就带你爬山摘果子,没饿我就带你爬山消化一下。”   沈珠曦惊呆了:“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李鹜自然之极地拉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应就拉着她往院外走去:“呆瓜,去了你就知道了。”   被他拉着的地方,隔着衣袖传来他手心的热度。沈珠曦觉得怪怪的,可她悄悄看李鹜,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让她反而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   若是捏捏扭扭,一定会被这屁人嘲笑。沈珠曦在他身后默默鼓起腮帮子,决心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自在。   从李家出门,往右是去镇上市集,李鹜这次拉着她直接去了左边。沈珠曦还记得左边是去打水的方向,李鹜却带她走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山路。   说是山路,实际上只是一条被上山之人走秃的鹿径,小路藏在密林之中,地面崎岖不平,到处都散落着杂草丛生的石块。   出人意料的是,山路上竟然有不少人,大多数是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她们挎着篮子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也有扛着锄头的单个男人,上山的人不是提着空篮子就是背着空背篼,下山的人还是那几样装备,不过篮子和背篼里都或多或少地装着各色山货,其中以草药居多,菌菇次之。   “这里平时就这么多人吗?”沈珠曦疑惑道。   “只有端午才这样。”李鹜说:“端午是一年中阳气最旺的时候,各种草药到了这一天,药性最强,这一天的药价也最高。这天不仅有采药人上山,得空的普通人也会上山摘些草药回去。你上山摘过草药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   “挖过山货吗?”   她再次摇了摇头。   李鹜说:“呆瓜,一会我教你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有些果子长得难看,可是汁多果甜,还有一种红色的花,花茎里的汁水比蜜还甜……”   沈珠曦对这新鲜事起了兴趣,自动忽略了他前面那两个字,高兴道:“好。”   她答应得轻快,畅想着上山后认识山货,亲手挖掘竹笋的样子,可是没一会,残酷的现实就将她击倒了。   爬到半山腰后,沈珠曦越爬越慢,越走越喘,脸上的汗珠擦了又擦,什么甜果子,什么比蜜还甜的花汁,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要动弹。   “我……我不行了……我爬不动了……”沈珠曦气喘吁吁道。   李鹜走在她前头,时不时就回头朝她看上一眼。   人比人,气死人。她已经累得个要死,李鹜还是刚上山时那副模样,腰不酸气不喘,一步跨老远,神采奕奕。   “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李鹜说:“你要相信自己是个伺候人的,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有伺候人的走两步就喘这么厉害?”   “你、你才是伺候人的!”沈珠曦说。   “我可不就是伺候人的。”李鹜说:“老子倒了大霉,捡了个比公主还娇贵的宫女回来伺候。”   沈珠曦很想像他欺压两个弟弟一样,朝他的屁股就飞起一脚。可是看他毫不吃力地一边爬山一边说话的模样,沈珠曦很怀疑她这一脚飞出去,人没踢到,自己先摔倒了。   李鹜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就不会累吗?   “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   沈珠曦摆着手,停了下来喘气。   李鹜调头走回,一把拉着她的手臂继续往上走去。   “终点都到眼前了,你再走两步就到了。”   一炷香后,沈珠曦说:   “两步……两步……还有多少个两步?”   “快了,快了,你别说话就更快了。”   两炷香后,沈珠曦说:   “我走不动了……究竟、究竟还要走多远……”   “你没看见吗?那山顶就在眼前了!”   三炷香后,沈珠曦的眼泪已经跑到了眼眶里。   李鹜忽然停下脚步,说:“到了!” 第41章 “李鹜!李鹜!大骗子……   沈珠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顾不上地上的泥土和石块了。   “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我要死了!”沈珠曦哭着说。   脚底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山上的石子一路都在硌她的脚,她早就到了极限,若不是想到转头下山也要走上许久,她毫不犹豫就会打起退堂鼓。   这可恶的路为何那么长,这可恶的山为何那么高,这可恶的李鹜为何一直骗她!   沈珠曦脚底疼,心里也伤心,委屈的视线无声地质问着李鹜,泪珠子不停落下。   李鹜走回她面前蹲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都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怎么就要死了?这时候死,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沈珠曦赌气回答。   “山腰上人多,没什么东西可采。内围危险,可能遇到熊瞎子。山顶风景好,人也少,你口渴了吗?我知道一处地方的野果子很甜,我带你去。”   “我不去,我脚疼,我一步都走不了了。”沈珠曦哽咽道:“我……啊——你做什么!”   李鹜握住她的右脚,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就脱下了她的绣鞋。沈珠曦大惊失色,吓得用力往回缩,可是右脚被李鹜握得动弹不得,她急得又用左脚去蹬李鹜的手臂,这下,连左脚都在他手里了。   “你不是脚疼吗?我给你看看。”李鹜说,自然至极地脱下了她的足衣。   “你、你——臭流氓!登徒子!大骗子!”沈珠曦羞红了脸,气得丢开了面子大骂。   “骂,骂响亮些。你这几个词汇,在鱼头镇连六岁小孩也骂不过。以后有机会,让樊三娘教教你。”李鹜不以为意地说。   沈珠曦把她知道的骂人词汇都说了一遍,可李鹜还是头也不抬地看着她的脚,眼神像是饿了一日的大尾巴狼乍然见了鲜嫩嫩的一块肉。   她的目光也不由落到自己脚上。   她哪里走过这么多的山路?拇指和小指旁都生出了大块红色,在凝白的脚上格外醒目,看着可怜兮兮的。   “还好。”李鹜说。   “哪里好了!”沈珠曦气得顺脚又是一下。   她的脚丫子还在李鹜手里受着禁锢,使出的力道只能软绵绵地在他胸上踏了一下,不像发怒,倒像撒娇。   “还好没磨出水泡。”李鹜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按着她的脚掌:“揉揉就好了。”   这屁人还算有点良心。沈珠曦一面抽抽噎噎,一面不情愿地想。   李鹜的大手比她的脚掌还大,一手就能轻松包住她的脚,有人帮着做脚底按摩,确实舒服了很多,沈珠曦在宫里享受惯了宫女的按摩,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她的注意力不知怎么就放到李鹜的肤色上去了。   太阳下养出的小麦色和她足不出户养出的白腻底色贴在一起,一个男人在给她按脚的意识也强烈起来。   李鹜抬起头,对上她发烫的脸颊。是她的错觉吗?李鹜的眸光比平常温柔。   “还疼吗?”   忽然旖旎起来的气氛让沈珠曦如坐针毡,她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不……”   话没说完,她忽然惨叫起来。   “李鹜!李鹜!大骗子李臭狗,你——啊!”   沈珠曦又痒又疼,惨叫连连,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李鹜牢牢抓着她的脚掌,成拳的右手贴在她的脚掌上,不停用手背的指骨按压她脚底的经络。   李鹜对她的惨叫不为所动,冷酷道:“把堵塞的经脉按通就好了,你现在痛,一会就舒服了——你小声点,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偷了猪上山来杀。”   沈珠曦还在流眼泪,这回是痛的。生不如死的一盏茶时间后,李鹜终于放开了她的脚。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舒服多了?”李鹜问。   沈珠曦无语凝噎,泪流不止。   父皇,母妃,你们为什么要丢下孩儿一人在人间受罪?   李鹜替一动不动的她套上足衣,穿上绣鞋,然后蹲到了她面前,朝她脸上的泪珠伸手而来。   “把你摸了脚的臭手拿开!”沈珠曦吓得一个激灵,躲开他的手。   “臭手摸的也是你的臭脚。”李鹜没好气地说,两手在腰上擦了擦,接着扯起衣袖,用衣袖往她脸上粗鲁按去:“你怎么连自己的脚都嫌弃。”   沈珠曦的脸都快他揉碎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脸。   “起来走走,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李鹜朝她伸出手,沈珠曦心里还记恨他先前的按脚之仇,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脚掌落在地上,的确比先前好了太多。沈珠曦心里觉得神奇,嘴上偏偏什么也不说,她一言不发地拍着衣裳上的灰土。   “还生气呢?”李鹜说。   沈珠曦不回他的话,也不去看他,仔细地找着衣裳上还未发现的污渍。   “我承认,我是不该骗你就到了。可你看,你不还是爬上来了吗?”李鹜说:“我不骗你,你怎么能爬上来,又怎么能吃到甜果子和比蜜还甜的花水?”   “我还没吃到呢!”沈珠曦气鼓鼓地回了一句。   “行,行——老子这就去给你找,你别青着脸了。”   沈珠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李鹜抬脚往茂密的林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说:“跟上,走丢了就要喂熊瞎子了。”   “我才不怕。”   沈珠曦嘴上强硬,脚步却不禁加快了。   “你怎么会怕呢,你要是遇到熊瞎子,就像刚刚那样嚎上两声,熊瞎子也会被你吓跑。”李鹜说。   他在放屁,他在放屁。沈珠曦默默催眠自己,不同他一般计较。   林子里野草遍布,就连石头上也长着厚厚的青苔,沈珠曦走在上面,比先前走光秃秃的山路轻松了许多。她对于初次见到的景象报以十分的好奇,上山时的辛劳被她忘到了脑后,只顾着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李鹜时不时地给她介绍长在附近的草药和树干上攀附的野菌,叮嘱她哪些可食用,哪些又有剧毒,他没有介绍的,沈珠曦遇上没见过的,也会问上一句:   “这是什么?”   李鹜走向沈珠曦指的地方,从丛生的野草里折断了一根长杆的植物,那东西像笋子,生的一截一截的,长杆上有红色斑纹。   “这是花斑竹,能生吃,酸甜口的,你尝尝。”李鹜向她举起花斑竹断口的那一面。   沈珠曦谨慎地摇了摇头,不敢下口。李鹜也不在意,随手就放进自己嘴里,咔嚓一声,清脆地咬了一口。   “花斑竹能做菜,也能入药。采回去后,上面的嫩茎炒菜,下面的根茎就拿来做清热解暑的凉茶。”李鹜三下两口啃完了嫩茎,随手把剩的花斑竹扔到一边,蹲下来掰起了新的花斑竹来。“周嫂做凉茶的手艺不错,带回去让她做坛凉茶出来。”   沈珠曦也蹲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试着试着掰断了一根花斑竹。   “我们没有带篮子,带不了多少下去。”   “有人知道给我们送背篼。”   “谁给我们送背篼?”沈珠曦一愣。   一阵脚步声从上山的小路上传来,李鹜头也不抬地说:“这不就来了么。”   李鹍李鹊两兄弟沿着小路走了上来,见沈珠曦抬头望来,李鹊满面笑容地挥起了手。   “嫂嫂!大哥!”   竹条编的大背篼就在李鹍背上,他一步当沈珠曦三步,很快就到了两人面前。李鹍放下背篼,两眼发光地看着地上的花斑竹。   “竹子,烧肉。多摘点,多摘点。”   李鹊也走到了李鹜面前,蹲下帮着一起掰花斑竹。   沈珠曦掰了一会,失去兴趣,起身查看四周。李鹜察觉她的离去,抬头说了一句:“别走远了。”   “我就在附近看看。”沈珠曦话音未落,忽然看见了一丛开着紫色毛茸茸小花的植物。她新奇地观望了一会,回头朝李鹜喊去:“李鹜,这又是什么草?”   李鹜放下手里的花斑竹,起身朝她走来。   还没走到面前,他就认出了沈珠曦面前的植物。   “佩兰。”他说:“你可以摘些回家,晒干了装进枕头里,或者做成香囊挂在身上。”   听说可以做成香枕,沈珠曦眼睛一亮。   “怎么摘?从什么地方开始摘?”   李鹜干脆蹲了下来,亲手摘了一支做示范。沈珠曦心里有数了,跟着摘起佩兰草。   佩兰比花斑竹好摘,不一会,两人身旁就堆了许多佩兰草。   李鹜停下动作,看着架势上势要把这丛佩兰撸秃噜皮的沈珠曦,说:“这些够你做一个枕头,几个香囊了。”   “我还要送给别人呢。”沈珠曦摘得起劲,头也不抬。   “送谁?”   沈珠曦放下佩兰,掰着指头算起来:“我想做一个佩兰枕送给周嫂子,再做几个香囊,下次聚会的时候送给桑娘、随蕊、九娘子……”   李鹜阴阳怪气道:“你是不是还算少了?”   “有吗?”沈珠曦惊讶道:“难道你觉得朱大娘也该算上?可是我的女红实在拿不出手,只能拜托周嫂子,如果要做的太多,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子是死人吗?”   “你当然不是啊。”沈珠曦吃惊道。   两人对视了半晌,李鹜默默无言,眼神幽怨,沈珠曦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终于领悟了李鹜的意思。   “你要是想要……”沈珠曦为难道:“到时候我就匀一个给你。”   “匀什么?周嫂子做的香囊?”李鹜扯下一枝佩兰:“不要了!”   他突然发什么脾气?沈珠曦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他。李鹜却一脸不高兴地起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李鹊二人。   莫名其妙!   沈珠曦决心不理这屁人,重新摘起佩兰。不一会,面前这一丛佩兰渐渐空了,沈珠曦四下张望,在一处小山坡下眼尖地又发现了一丛佩兰。   她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踩下山坡。   “哎呀!”   脚下不知踩了软趴趴的什么,沈珠曦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摔了下去。   “沈珠曦!”李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珠曦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还好这山坡不高,摔也摔不伤她,只是可怜了屁股,磕在了一块不平整的石头上。   “我没……”   沈珠曦话没说完,忽然尖叫起来。   在她眼前,山坡之下。   一具血迹斑斑的男尸面朝下躺着,露出袖口的一只手已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出了森森白骨。 第42章 “自然该绣鸳鸯啊,呆……   李鹜顺着小山坡飞快滑了下来。   他应该看到山坡下的男尸,但是他停也没停,径直奔向了沈珠曦。   沈珠曦惨白着脸瘫坐在地,惶恐无助的目光投向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的李鹜脸上,下一刻,她就像轻飘飘的纸片一样,被李鹜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李鹜站在她身前,将男尸挡了个完完全全。沈珠曦惊魂未定,双脚发软,全靠李鹜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才没有重新跌坐下去。   “没事,别怕。”李鹜轻声重复着,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   直到沈珠曦慢慢安定下来,他才侧过身,依然挡着她的视线,扭头对此时滑下山坡的李鹊说道:“去看看什么人。”   李鹊从地上捡了根树枝,走到男尸面前蹲下,用较粗的那头树枝翻动男尸的面孔。   他面无异色,看了男尸的面孔,又去翻他衣服里的随身之物。片刻后,李鹊扔了树枝,说:“是镇上的陈铁拐。被人捅了七把刀,失血过多而亡,手腕有淤青,死前被人捆住了双手带来这里。身上干干净净,一个铜板都没有。”   “周围还掉了其他东西吗?”李鹜说。   李鹊用脚尖划了划周围的野草,摇头道:“没有。”   “下山再说吧。”李鹜说:“雕儿,把背篼拿上。”   “晓得……”李鹍嘟囔道。   李鹜蒙住沈珠曦的眼睛,把她调转了个方向,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说:   “上来。”   李鹊见状,拉着茫然的李鹍先一步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沈珠曦如今双腿发软,心神不宁,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死尸就在身后,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她爬上李鹜的背,李鹜两手一颠,轻松把她背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去。   沈珠曦伏在李鹜的背上,忽然生起一股熟悉感。这样的事,似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可她什么时候被李鹜背过?   沈珠曦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片段。   如火的夕阳,重叠的影子,田坎间的乡间小路。   是她做过的梦吗?   “你还在害怕吗?”李鹜问。   沈珠曦回过神来,嘴硬道:“我才不怕。”   “不怕就好。”李鹜说:“以前见没见过死人?”   “……当然见过。”   沈珠曦想起了被母妃活活打死的那名宫女,还有城破那日,禁宫中四散的尸体。   “见过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李鹜不以为意。   “你不怕鬼?”   “鬼是怎么来的?”   沈珠曦顿了顿,说:“……人死后变来的。”   “那不就得了?”李鹜说:“他能死一次,老子就能让它死两次。要是真有鬼,也该它怕老子。”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心里的惊惧因他狂妄的自信消散了不少。   “我们现在去报官吗?”沈珠曦问。   “衙门都不开了,你去什么地方报官?”李鹜说。   沈珠曦吃惊道:“有人被杀了,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那得看是谁被杀了——陈铁拐是镇上有名的无赖,家贫如洗,嗜赌如命。县老爷会为这样的人费神查案?”   “那尸体要怎么办呢?”   “查不到身份的尸体每天都有,不差这一个。这陈铁拐也是运气不好,如果他死在城里,还能拉去乱葬岗埋了。可他死在这荒山野岭,衙役根本不会管。”   “难道就让他曝尸野外?”沈珠曦神色不忍:“他家里还有人吗?或许,可以让他家人来把尸首领回去安葬……”   “他死了,他家就没人了。”李鹜说:“他爹娘就是给他活活气死的。”   沈珠曦沉默了。   李鹜迈着长腿,即便背上还多了一个她,依然步履生风。在沈珠曦看来,分明漫长的上山路,在他两条长腿一开一合间,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下到山脚后,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李鹜的衣领,小声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李鹜视若未闻,自顾自地往前走。   沈珠曦见前方的人烟明显,生怕被人撞见,又催促了两遍,李鹜终于在路边把她放了下来。   “爬山你也叽叽呱呱,背你你也叽叽呱呱,你他娘真是个公主!”   李屁人在一旁骂骂咧咧,沈珠曦左耳进右耳出。   她这一路都在想一个问题,现在脱口而出:“杀他的凶手就不管了吗?”   李鹜看了她一眼:“皇宫里要是有个小奴婢失踪,会有人来管吗?”   沈珠曦清楚答案,所以她缄默了。   “蝼蚁的命没人在乎,不管生前如何,既然沦落成一具惨死的尸体——那就是蝼蚁。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蝼蚁。”李鹜说。   沈珠曦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份,若她现在死了,没有人知道死的会是越国公主。大家只会说,李鹜新娶的媳妇死了。   她自嘲道:“我要是死了,也只是蝼蚁的尸体。”   “放你娘的屁。”李鹜冷声说:“你当老子是死人?你是老子掏空了家底娶回来的媳妇,你要是死了,老天上天入地也要把凶手找出来摁死。”   “你说话怎么老是这么粗俗?”沈珠曦皱眉。   李鹜恶狠狠地说:“谁让你不想点好的?老子的家底都在你身上,我死了你都不准死。”   “我说的是假设——”   “假设也不行!”   两人一路吵闹地回到家,正好瞧见先一步抵达的李鹊和李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李鹊说:“大哥,背篼里的花斑竹我都拿出来了,你看怎么吃?”   李鹍着急地扬声道:“烧肉!烧肉!”   李鹜点点头,说:“正好家里还有一块肉,那就烧肉吧。李鹍,过来帮我切肉。”   李鹍喜形于色,响亮地应了一声。   两人走进厨房弄夕食去了,沈珠曦就在院子里捣鼓她的佩兰。李鹊在她身旁蹲下,说:“嫂子,你知道怎么晒佩兰吗?”   “……怎么晒?”沈珠曦面露疑惑。   不就是拿到太阳底下晒吗?   李鹊咧嘴一笑,说:“你照着我做。”   他起身去了后院,没一会,拿出两个圆形的大筲箕。他拿起新摘的佩兰,把植株上老化的叶子摘掉,剩下的则放进筲箕里。沈珠曦学着他的样子,两人一同合作,筲箕里的佩兰越来越多。   她摘着摘着,忽然心虚,问一旁帮忙的李鹊:   “这些佩兰,会不会吸着那尸体的养分长出来的?”   李鹊哑然失笑:“不会的,嫂子。你摘佩兰的地方和尸体隔了十万八千里呢。”   “哪有十万八千里。”沈珠曦心有余悸:“就在几步远的山坡下。”   “那也是在山坡下,隔好远呢。”李鹊说。   沈珠曦虽然被他说服,但处理佩兰时,眼前总是回想起男尸那露出白骨的尸首。   “你觉得杀害他的人会是谁?”她问。   “不知道。”李鹊摇了摇头,说:“半个鱼头镇都是陈铁拐的债主,他借钱不还,一有机会还会偷东西,和他有仇的人太多了。”   李氏三兄弟谁都没将陈铁拐的事放在心上,可沈珠曦始终忘不掉山上见到的那一幕。   夕食,她吃得比平常还少。   当晚,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内室的黑暗比往日更陌生,她既想赶紧睡着,又怕睡梦中出现陈铁拐的脸。   在她第五次翻身时,睡在一旁的李鹜开口了:“睡不着?”   沈珠曦睡在里侧,两根鸡毛掸子把各盖一床被子的他们完美隔开,她侧过头,隔着蓬松的鸡毛,在昏暗的视野里看到了李鹜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安定而沉稳地闪烁着。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庆幸身旁有人了。李鹜那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奇妙地安抚了她的不安。   “睡不着。”她低声说。   “为什么?”   “……想到杀害陈铁拐的凶手还在镇上,我就睡不着。”   “也不一定在镇上,说不定杀了人就走了。”   沈珠曦没说话,心里却不认同。人的想象力总在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超长发挥,她一闭上眼,总觉得凶手就藏在这卧室的黑暗里,或者正躲在桂花树后偷窥内室情景,还说不定——此刻正从她的院子前走过。   明明没有寒风经过,沈珠曦却觉得被子里凉飕飕的。   李鹜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了然道:“自己吓自己。”   沈珠曦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样吧——”李鹜的眼珠子一转,说:“我能让杀害陈铁拐的凶手落网,但我不做亏本的生意。你得拿出一样东西来感谢我。”   “什么东西?”   沈珠曦话音未落,李鹜突然朝她逼近。   “你干什么!”沈珠曦吓得提起被子,紧紧抱在胸前。   李鹜把她逼到床角,两根炸毛的鸡毛掸子被他压成鸡毛薄饼。   “我要——”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目光里的侵略性太强,沈珠曦就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动也不敢动,只有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要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要你——”   沈珠曦变了脸色。   “亲手做的佩兰香囊。”李鹜说。   这大喘气——   用李鹜的话来说,就是差点把沈珠曦送走。   李鹜退回他的位置,仰面朝天,双手压在脑后。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许找人代劳,一根线头也不行。必须是你亲手绣的。怎么样,成交吗?”   这条件很是划算,沈珠曦却没马上答应。   她犹豫半晌,问:“你会有危险吗?”   李鹜忽然翻过身来,正面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眸眨也不眨,沈珠曦被他看得脸上一热,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室内光线昏暗,李鹜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躲闪。   他说:“你担心我?”   这本是人之常情,李鹜却问得格外暧昧,好像她担心他的安危,不是出于合租人的立场,而是真正出自关爱丈夫的妻子似的。   沈珠曦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嘴硬道:“我担心你死了我就没地方住了。”   李鹜答得飞快:“我死了,你就是我的遗孀,我的都是你的,你怎么会没地方住?”   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沈珠曦对他怒目而视:“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才是整日不想好的!”   “我的命贱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没的。”李鹜神色散漫,朝她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拍在她的肩上。“快睡吧,明早起来,想想我的佩兰香囊上该绣点什么。”   “绣什么?”沈珠曦傻傻地问。   “你说该绣什么?”李鹜不答反问。   那只手轻而缓地拍在她肩上,始终不停。   可她什么都不会啊……   沈珠曦回忆着自己贫乏的女红知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李鹜看着她纯真无邪的睡颜,半晌都没有移眼。   “自然该绣鸳鸯啊,呆瓜。”   他低声道。 第43章 “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李鹜……   端午过去三日后,鱼头镇一如既往平静。   镇上唯一的一家赌坊里,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穿锦衣的商户少爷和穿布衣的农民挤在一张赌桌前,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押的大小,一双双亢奋的眼睛布满血丝。   角落一张赌桌上发出男人似哭似笑的叫声,不知是谁又一夜家贫如洗。周遭桌上的赌徒闻若未闻,红着眼睛只顾自己桌上摇出的骰子。   一枚一两银子的筹码从楼上咕噜滚落,两名楼下的裋褐男子一同扑了过去,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站在二楼楼梯口前的两名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发出看猴戏的笑声,其中一人模样俊秀,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   在他们身后,宽阔的空间里只有八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堆筹码,围坐之人都是富家打扮,或气定神闲,或愁眉紧锁,身旁作陪的不是貌美婢女就是清秀小厮,和楼下杂乱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那以人取乐的俊秀男子又拿出一枚筹码,正欲向楼下人群最密集处扔下,一股大力忽然从腰侧传来。   他惨叫一声,带着另一人摔做一团。   “谁敢踢老——”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哑了。   二楼在短短片刻内寂静下来。   李鹍收回踹出的右脚,佝偻着九尺高的个头开道走出。他一把揪起最里一桌背对他的其中一人,像拎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随手就给扔到了一边。   李鹜从他身后走出,一屁股坐到了那龇牙咧嘴之人腾出的位置上。   李鹊推着一个双手反剪,手腕捆着麻绳的男人,笑眯眯地走了出来。男子嘴里堵了一块麻布,正呜呜叫着,一脸哀求地看着李鹜对面的男子。   李鹊冲着他的膝盖窝一踢,他就在李鹜身旁跪了下来。   男子扑通下跪的声音在寂静的二楼清晰如雷。同桌的几名赌徒见势不对,自觉地起身走开了。   李鹜对面穿铜钱纹绸衣的方脸男人面色铁青,脸上的刀疤格外可怖。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又把视线转回李鹜脸上,沉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鹜拿起桌上一枚筹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胡老板,你说这鱼头镇究竟是谁握有生杀大权?”   胡一手变了脸色。   “……这两人终于干上了吗?”   二楼栏杆前,先前倒做一堆的两个年轻人已经爬了起来,一边暗中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不解道:“胡一手脾气这么火爆,怎么见了李鹜耐性这么好?”   “你傻啊!李鹜是县太爷身边的红人,打狗还要看主人,胡一手可不想得罪县太爷。”那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说。   “我又不像你,你都差点当李鹜的小舅子了,我怎么知道李鹜还在县太爷那儿挂着名号?”   李鸿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你污我的名声可以,你污我姐的名声不行,我姐还是待嫁闺中的好女郎,你说的什么屁话!”   “行行行……咱们不说这个。李鹜和胡一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儿怎么就对上了?李鹜旁边跪着那人是谁?”   男子又道歉又作揖,李鸿这才消了火。他拿出腰间折扇,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旁扇着风,用余光从扇子里定定地瞧了好一会,说:“那不是胡一手身边的陈二吗?”   “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脏事就干什么——”李鸿说:“听说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怎么栽到李鹜手里了?”   “李鹜这是上门算账来了?要是胡一手让步了,今后手下怎么看他?”   李鸿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下有意思了,少爷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鱼头镇霸主……”   一炷香的时间后,也不知道李鹜和胡一手说了什么,胡一手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对身旁的手下吩咐了什么,接着赌坊就开始赶人。   “提前关门了!都别玩了,别玩了!”   腰粗膀圆的打手在楼上赶人,穿长衫的掌柜在二楼好声好气地请贵客离开,又是许诺优惠又是低声下气地赔罪。   李鸿也在被驱赶的人里,他和坐着玩的那些客人不同,他来赌坊只是看个热闹,并不是赌坊的大客户,因此掌柜对他并不十分客气,李鸿心里不服气,可也只有不情不愿走出门的份。   他要是不走,那些手膀子比他大腿还粗的壮汉们就来“帮”他走了!   赌坊彻底安静下来后,胡一手阴沉着脸开口了:   “你既然捉到了人,为什么不直接禀告县令大人?”   “死账的抵消方法你我都懂,我也不想为难你。”李鹜扔下手中筹码,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说:“来都来了,我也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李鸿在紧闭大门的赌坊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大门重新打开。   李鹜打头走出,身后跟着小山般的李鹍和胸口鼓鼓囊囊,笑得跟过年似的李鹊。   李鹍手里握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牵着陈二。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变得涕泪横流,凄惨不已,堵住嘴巴的破布也染着好大一块鲜红。   李鸿见人出来,赶紧打开扇子遮面,一个箭步走到前面的小杂货摊,拿起一把木簪假意看了起来。   “少爷看看吧,这只簪子只要二十文钱。”摊主热情道。   李鸿特意等了片刻,估摸着李鹜他们都走了之后,才扔下簪子,恶声恶气道:   “少爷我是买这种破烂货的人吗?不要!”   “你——”   李鸿转过身,拔腿追向李鹜离开的方向。   他远远跟在李鹜身后,直到看着他们三人——再加上一个翻着白眼,半死不活的第四人,一起走进了县老爷的府邸。   他这是做什么呢?李鸿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第二日,李鸿终于知道了答案。   鱼头镇的县令是个贪财好色但又胆小怕事的人,托这胆子小的福,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禁宫龙椅上坐的人换了以后,天下乱了多久,鱼头镇县衙就关了多久。   时隔两个多月,县老爷罕见升堂,许多无事可做的百姓都涌到县衙门口看起了热闹。   李鸿当然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退堂之后,李鸿立马跑回家,向唯一的观众唾沫飞扬地转述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把装模作样的县太爷模仿得眉飞色舞,惟妙惟肖,可惜他唯一的观众连看都不看他。   “这李鹜——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贼的人!他这手玩得妙啊,既给县太爷搞了政绩,又卖了胡一手一个面子!”李鸿拍着大腿说。   李青曼坐在光线明亮的屋檐下绣着一面团扇,对李鸿说的不为所动。红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在蚕丝扇面上,鲜艳夺目的梅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只惨了那陈二,明明是为胡一手做事,现在东窗事发,胡一手为了保命,转手就把他的舌头给剪了。也不知道那胡一手威胁了他什么,堂上他支支吾吾地认了罪,供词也写了,只字不提胡一手的事。”李鸿说完,在李青曼身下的长凳上挤着坐了下来。“姐,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李青曼拿着团扇站了起来,走到阳光底下,端详她成型的梅花。阳光从头顶浇下,美人如玉自曜,眉眼温婉柔弱,宛如沾着春雨的一枝梨花。   长凳一翘,李鸿措手不及地摔了下来。   他惨叫一声,揉着屁股跳了起来。   “我今天已经摔了两次屁股墩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姐啊!”李鸿叫道。   李青曼说:“我要不是你亲姐,你早就被人打死许多次了。”   “我刚刚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李鸿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李鹜呢?”   “他已成亲了,我自然不会记挂着他。”李青曼说完,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团扇上的红梅:“只是想再找一个相差无几的可造之材却是难了。”   “天下男儿那么多,我才不信只有他一人能出人头地。”李鸿不服气地说:“这鱼头镇屁大点地方,你想找个能入眼的男人当然难了,我们不如去京城,听说京城换皇帝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和美貌,说不定捞个贵……”   李鸿话未说完,李青曼朝他冷眼扫去。   “去京城?就你这张没个把门的嘴,去了京城,你活不到年底。”   “怕什么?反正有我姐替我撑腰。”李鸿说:“你要是不想入宫,我们去其他地方也行。反正家里只有我们了,我们一起走,去哪儿不是家?”   “现在不是好时机。”李青曼低下头,继续绣着她的红梅:“等外边乱起来的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李鸿不再劝了,他这个姐姐,自小就有想法,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动。   “那你真打算嫁县太爷的公子?”李鸿问。   李青曼没有立即回答。   她绣完最后一针,从一旁拿起绣剪,仔细剪断了团扇上的线条,然后重新拿到太阳底下观看。   看了一会,她的唇角勾了起来。   “听说金州知府的公子和他私交不错。”她柔声说:“不交个朋友,怎么能认识朋友的朋友?”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真的看上那个绣花枕头!”   “只是……”李青曼放下团扇,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只是什么?”   “李鹜粗中有细,从不无的放矢。以往这么多年,他都和胡一手相安无事,这次为何要冒着开罪胡一手的风险,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已死之人出头?”   李鸿也茫然了:“是啊,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李鹜此举何意,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同一片阳光下,李鹜正拿着一个绣了小人的香囊骂骂咧咧:   “我让你亲手绣个香囊给我,谁让你扎个小人送我?你是想咒死我好当寡妇吗!” 第44章 “我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一……   “我没扎小人……我是照着你的模样绣的……”沈珠曦说。   “这还不叫扎小人?”李鹜眯着眼睛,迎着光线把香囊上的小人看了又看,眉头越发紧锁:“你说照着我的样子绣的?我的腿这么短?我的头这么大?我的眼睛怎么跟芝麻粒一样?我怎么左右手还长短不一呢?!”   李鹜说的都是实话,即便是原作者沈珠曦再看一眼她的绣作也要脸红。   “我……我没怎么学过女红……”沈珠曦小声说,双手绞着衣裳:“反正我绣了,你不要扔了就是。”   李鹜却没扔。   “为了这东西,老子在山上喂了两天蚊子。”李鹜把香囊塞进怀里,嘴上不忘骂骂咧咧:“你就是绣个屎壳郎给我,老子也不能扔。”   沈珠曦见他收下香囊,松了一口气。虽说她绣的不好,但总归是她的第一个女红绣品,要是真被李鹜嫌弃到扔掉,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会难过。   她走回寝室,重新坐回堆满了针线,临时作为绣桌的短榻,拿起了榻几上的针线。   李鹜撩开竹帘,跟着走了进来。   “就你那独脚猫的功夫,你还绣什么?”   “我不绣,我画绣样——”沈珠曦说着,把针线收进了木头的小匣子,裁好的绣布放到一边。   清理出了榻几上的空间后,她拿出一张裁成巴掌大小的宣纸,提笔轻轻落了下去。   寥寥几笔,一串挂在枝头的饱满葡萄就初现雏形了。   李鹜站着观看,越看脸色越差,他拿出怀里的香囊作对比,一眼看香囊,一眼看绣样。没好气地说:“你画都能画成这样,怎么绣出来就不行了?沈珠曦,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气任他气,放屁就放屁。   沈珠曦专心致志地画着自己的绣样。这个葡萄的绣样是给周嫂子的,多子多福的寓意她应该喜欢。画完葡萄,她拿起第二张宣纸,画了朵婀娜多姿的桃红芙蓉。这个绣样,自然是准备给九娘的了。   “沈珠曦,你听见我说话没?”   画绣样比做女红容易多了,沈珠曦几笔就画完一幅,可李鹜的香囊,她却绣了好久。   绣了好久不说,成品还不堪入目。   能送给李鹜,也算一种幸运。不然,她还不知怎么处理这辛辛苦苦绣出来,却又留着碍眼,扔了心疼的成品呢。   “沈珠曦,你——”李鹜一顿,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的手指怎么了?”   沈珠曦看了一眼手指上针尖大小的红点,说:“绣香囊的时候不小心刺到了。”   “涂药没?”李鹜锁起眉头。   “不用涂药,过两日就好了。”沈珠曦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笑着说:“我最开始学女红的时候,手上都是这样的针伤呢。还好傅……马替我美言,让我用不着再学女红。”   “驸马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为你美言?”   “驸马是越国公主未来的夫婿,我自然也沾了越国公主的光。”   李鹜扬了扬眉,不置可否。他松开沈珠曦的手腕,转身走出了寝室,没过一会,拿着一个还没掌心大的土陶盒子走了进来。   他在榻几对面坐下,用手指从小罐子里挖了一勺绿油油的东西出来,涂抹在了沈珠曦被针刺红的地方。   “这是什么?”沈珠曦好奇道。   她把涂过药的指尖放到鼻尖轻嗅,闻到了一股微凉的青草气味。   “青草磨成的药膏,对付小的皮外伤还行。”李鹜合上罐子,目光落在榻几上的绣样上面:“你打算让谁帮你绣你的绣样?”   “我先去问问周嫂子。”   “你看她穿的衣服上有绣样吗?”李鹜问。   沈珠曦回忆了一下,没有。   李鹜接着说:“她只会做衣服,不会绣花样——就算会,周嫂绣的花样,也不是你想要的花样。”   他拿起葡萄绣样看了看,说:“更何况,周嫂忙着下田喂猪,得闲了还要去山上劈柴,河边打水,她哪有空闲给你绣这么复杂的香囊?”   沈珠曦构想的那些绣样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她不禁露出一脸失望。   “那就只能买现成的香囊,再把佩兰装进去了……”   “谁说的?”李鹜伸出手:“花绷子拿来。”   “你还知道花绷子?!”沈珠曦瞪大眼。   “快点。”李鹜挑眉。   沈珠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把一旁的花绷子递上。   花绷子,用来固定绣布,是刺绣的必备工具——虽说是必备,但对不通女红的男子来说,理应是个常识外的词汇,李鹜怎么说得这么顺口?   李鹜拿到花绷子,又伸出手:“绣布。”   沈珠曦递上一块提前裁好的绣布,说:“你要做什么?”   李鹜用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他将绣布轻车熟路地固定到了花绷子上,姿势之流畅,动作之熟悉,简直比练过两年女红的沈珠曦还要内行!   “你、你还会女红?”沈珠曦结结巴巴地说,感觉世界都倾覆了。   “那又怎么样?”李鹜说。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李鹜却下得一手好厨。   女红女红,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就像考科举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一样,在世人认知中,女红也是只有女人才会做的事。   可李鹜,不但下得一手好厨,他竟然还会女红!   沈珠曦不相信他真能绣出什么花样——顶多就是和她一样的鬼戳针,可是李鹜拿起绣针,行云流水的动作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自我安慰。   那只大手打人的时候吓得沈珠曦不敢说话,可是做起细致的针线活来也丝毫不差。只见李鹜瘦削的两根手指稳稳拿着针头,针线就像自己有想法似的,在绣布上灵活地穿梭起来,和沈珠曦自己拿着针的时候截然不同。   沈珠曦看呆了。   世上竟然还有会女红的男子!   半个时辰过去,绣布上已经有了葡萄的雏形,虽说比不了宫里那些绣娘的水平,但已是沈珠曦拍马难及的程度。   “你怎么还会女红?”沈珠曦忍不住问。   “无家可归的孤儿,会得越多越容易活下去。”李鹜说。   “可你是男子……”   “穷得没饭吃的时候,连人都可以杀,拿根绣花针又怎么了。”李鹜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说:“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有一场大雪,我没有吃的,没有棉衣,又冷又饿,好像下一刻就要永远昏睡过去。那时候,要是有人给我一碗热粥,我连他的鞋都会去舔。”   他说得轻巧冷淡,仿佛讲述的是不相干人身上的事。可沈珠曦听在耳里,心里却无端生出一股心酸。   她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李鹜,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雪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孤儿。   “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一个宫女。”李鹜忽然说。   “为什么?”话题忽然变化到自己身上,沈珠曦心里一跳,竭力伪装着若无其事。   “你有骨气——而大多数普通人,没有这个东西。”李鹜抬起头,洞若观火的目光径直望着沈珠曦的双眼。   她像被烫着了一样,带着一丝慌张移开了眼。   “怎么样,我的绣工还行吧?”李鹜忽然说。   沈珠曦朝花绷子看去,绣布上的葡萄已经完成了大半,不说赶超金银楼的绣娘,至少比街头货郎兜售的绣品要好上几倍不止。   “你绣得真好!”沈珠曦双眼发亮,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绣布:“上辈子说不定是个绣娘呢!”   “呸,老子才不当绣娘。”李鹜说:“我帮你绣可以,但我不做亏本生意。”   “你说吧,这次你想要什么?”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他。   就算他开口再要一个香囊,她也二话不说就绣给他——不过,他自己绣的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她绣的香囊?   沈珠曦突然的疑惑没有在脑子里停留太久,因为李鹜忽然逼近。   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要透过她慌张的瞳孔,径直看进她的内心。   “我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你要以你爹娘的名义发誓,不会骗我。”   “我连你的问题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用爹娘的名义来发誓呢?!”沈珠曦急了。   “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李鹜扔了手中的花绷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不答应,那你就自己绣吧。”   “你——”   沈珠曦看着绣了一半的葡萄刺绣,又急又气,眼圈渐渐红了。   李鹜见势不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重新捡起扔在榻几上的花绷子,说:“这样吧,你听了我的问题,再决定要不要发誓回答。这总行了吧?”   这还算是人话。   沈珠曦点了点头,不知他究竟想问什么,还用得着拿出父母的名义来发誓。   “我问你——”李鹜把手压在榻几上,身子朝她靠来。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认真。他的态度感染了沈珠曦,让她也不由咽了口唾沫,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问我什么?”   “我问你,”李鹜缓缓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皇帝的女人吗?”   “……什么?”   沈珠曦呆住了。   李鹜退回身体,只剩目光还眨也不眨地停留在她身上。   “我问完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吗?”   沈珠曦说:“我当然不……”   “发誓。”李鹜打断她。   沈珠曦吞了口口水,很不想回答这种蠢问题。   皇帝的女人——公主似乎也包括在内?   若她还是尊贵的公主身份,就凭李鹜这句话,他的项上人头就掉了一百次了。   可她实在舍不得李鹜的绣工,他绣的葡萄,那么精致,若是绣起芙蓉,定然也是不差,还有天气渐渐热了,她的香囊也该换了,她想要一个海石榴纹的香囊……   “我以我爹娘的名义发誓……”沈珠曦多了个心眼,一字一顿道:“我是翠微宫的人,同越国公主朝夕相处,绝不是后宫嫔妃……”   她的确住在翠微宫,就在翠微宫主殿。   她也真的和越国公主朝夕相处,铜镜和水里都是她的身影。   她也不是后宫嫔妃。   她一个字都没撒谎,所以能毫不心虚地回应李鹜的直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心安理得地和他对峙。   片刻后,李鹜神色一松。   “皇帝没看上你那是你运气好,就你那丁点心计,要是真成了皇帝的女人,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也没那么笨。”沈珠曦嘀咕道。   “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你就不适合那种整日勾心斗角的地方。”李鹜埋下头,继续绣起未完的绣品。   “那你觉得我适合哪里?”沈珠曦好奇追问。   李鹜头也不抬,毫不犹豫道:   “有老子的地方。” 第45章 “你快回去看看吧,你……   一个下午,李鹜把沈珠曦要的香囊都绣好了,包括她自己用的海石榴香囊。   沈珠曦正收拾榻几上的香囊,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周嫂家送礼,却见李鹜忽然伸手,把其中的一个卷草团花纹的香囊拿了起来,十分自然地放入怀中。   “这个给我。”李鹜说。   沈珠曦无所谓,这个卷草团花纹原本就不是她要的,是李鹜让她画个朴素一点的绣样,他比照着绣出来的。   她说:“你不装佩兰?”   李鹜又从怀里掏出香囊递给她。   沈珠曦收好榻几上的所有香囊,带着它们来到前院。   她蹲在筲箕前,把晒好的干佩兰仔细挑选着放进香囊,装完佩兰后,她又拿出去素心堂要来的一小包干茉莉,每个香囊里都放了两朵。   系上香囊后,沈珠曦拿到面前闻了闻,露出满意的表情。她颠了颠筲箕,琢磨着把剩下的佩兰用来做佩兰枕。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请求李鹜再帮她绣个枕套,李鹜开口了:   “我要出去一趟,下个月的家用给你放在厨房坛子里了,你自己看着花。”   他把沈珠曦绣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挂在腰上,另一个卷草团花纹的香囊则重新放进了怀里。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的动作:“你要用两个香囊?”   “不行?”李鹜挑了挑眉。   沈珠曦在心里嘀咕:当然行,就是腰上挂满也行,左右又不在她身上。   李鹜伸手朝她脑袋按来,沈珠曦侧头想躲,不料那只大手先一步按住她的头。   他按了按,又拍了拍。   “别老按我的头!”沈珠曦气得抬高声音。   “只有小孩子才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李鹜在她躲闪的同时收回了手,说:“走了,等我回来。”   “我不等!”   李鹜视若未闻,径直走向篱笆门,那只摸过她脑袋的右手在头顶挥了挥:   “走了!”   这屁人,听不懂人话!   沈珠曦气呼呼地走向厨房,对着水缸里的投影理了理辛辛苦苦盘好的发髻。   李鹜这屁人,以为长发很好盘吗?她现在可没有宫女代劳了!   她再三确认头发没有散掉后,转身走到角落打开了李鹜藏银子的陶土坛。   一直装到坛口的银子闪到了她的眼睛。   她粗略数了数,这一坛银子,怎么也有五百两。   沈珠曦也买过几次菜,对民间的物价已经不是一开始全然不知的状态了。市集上的一斤羊肉十五文,一只肉鸭也才三十文,稻米一斗也不过二两银子,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二三十两就足够一年的吃用了。   李鹜一个月就能拿回五百两银子,他究竟在做什么营生?   沈珠曦的眼前浮现出一幕鲜活的画面:   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一名鼻青脸肿的富商被绑在柱子上,李鹍在大口吃肉,李鹜在大口喝酒,李鹊从外奔进,抱着一箱白花花的银子。   “大哥!钱收到了!”   李鹜眼皮一抬,挥了挥手:   “撕票。”   “大哥!”李鹊惊道。   李鹜起身走到李鹊面前,拿起了箱子里的一锭银元宝,眼神一分邪魅两分狂狷三分冷酷四分端的不是个人。   “不能留活口。”他说。   沈珠曦打了个寒颤,从自己的想象中惊醒过来。   不会吧?!   她猛地盖上坛盖,遮住了那仿佛富商光溜溜人头的银子。   逼仄的厨房里似乎吹着凉风,沈珠曦心慌慌地走出厨房,在宽敞的前院里打转。   李鹜……应该不至于做人命生意吧?   可若不是人命生意,他哪来的银子?他说自己在做生意,可什么生意,才会三天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沈珠曦越想心里越没谱,她咬了咬牙,趁着李鹜还没走远,赶紧追了出去。   她不能心安理得用染着血的钱,如果李鹜真是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她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劝李鹜改行不可。   沈珠曦冲出篱笆门的时候,李鹜已经迈着长腿不见了踪影。她看了看左右两条路,选了去集市的右边追了出去。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上天垂怜,沈珠曦沿着田坎中间的小路追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的时候,李鹜颀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   沈珠曦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叫他,李鹜已经拐入一间冒着炊烟的小院。   他去这里做什么?   这条小路,沈珠曦已经和李鹜走过许多次了,可他从没向她介绍过这间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沈珠曦停在李鹜进去的院子门口,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   追进去?万一里面捆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富商,她要说什么?   打道回府?那她出来做什么?   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怪李屁人,没事放那么多银子在坛子里做什么,让她心里七上八下!   沈珠曦心里的好奇最终还是战胜了惧怕,她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悄悄攀上篱笆,鬼鬼祟祟地往里望去。   还好,李鹜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在他对面的,不是李鹊或李鹍,也不是鼻青脸肿的富商,而是一个丰腴的妇人。   这不是婚宴那日来帮忙准备酒席的樊三娘吗?   樊三娘是个孀居已久的妇人,李鹜独自来她家里做什么?   沈珠曦的疑惑在看到李鹜从怀中掏出香囊之后更甚,震惊和不解简直要在头脑中炸开——那不是李鹜亲手绣的卷草团花纹香囊吗?   里面的佩兰和茉莉,还是她亲手放进去的呢!   李鹜拿出香囊后,说了什么,偷听的沈珠曦听不大清,反而是他对面的樊三娘,接了香囊后,爽朗大笑,声音如雷,还——还在李鹜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沈珠曦捂住了嘴,差点惊叫出声。   李鹜忽然扭头朝篱笆门看来,凌厉的目光让沈珠曦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   幸好,李鹜没发现她的偷看。   篱笆遮挡了她的视线,只剩樊三娘爽朗的声音继续响起。   “……又不是第一次拍你屁股,有什么关系?”   惊!   震惊!   沈珠曦此刻的心情无异于看到父皇母妃从地底钻出来一般震惊。   她不敢再偷听,不敢再待下去,李鹜要是发现她在这里,一定会把她杀了灭口。   沈珠曦惊慌失措地逃离了现场,因为太过慌张的缘故,还险些踩着自己裙角摔了一跤。她逃离樊家小院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李鹜在做面首!   更进一步的说,李鹜在做面首养她!那樊三娘都五十来岁了,李鹜不图她钱,难道图她腰粗膀圆褶子多吗?   女娲娘娘啊!玉皇大帝啊!如来佛祖啊!谁来给她指条明路?   李鹜没有在做人命生意,可他……可他……还不如做人命生意呢!   沈珠曦脑子乱哄哄地冲回家,坐又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只能在桂花树下像无头苍蝇那样打转。   “大哥!”李鹊开朗的声音从篱笆门响起:“嫂子,我和李鹍带烧鸡来看你们了!”   李鹊的声音在平常如同天籁,此时此刻,对沈珠曦而言,却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朝她压了下来。   她还没想清楚要怎么办,李鹊已经在门外又喊了两声。沈珠曦六神无主地打开了门,李鹊提着烧鸡走了进来,李鹍尾随其后,眼神跟着李鹊手中晃动的荷叶包而晃动。   “今天怎么是嫂子来开门?大哥呢?”李鹊笑道。   “你大哥、大哥……他……”沈珠曦结结巴巴地说。   “大哥怎么了?”李鹊注意到她的异常,神色严肃起来。   “出去了……”   “去哪儿了?”李鹊神色疑惑:“大哥没和我们说今日要出去啊。”   “我、我不知道……”沈珠曦慌慌张张地转身走向堂屋,生怕被眼尖的李鹊看出什么端倪。   李屁人啊李屁人,他倒是一声不吭做面首去了,却害得她在这里苦苦遮掩!   李鹊跟着进了堂屋,看见方桌上的一堆香囊,眼睛一亮:“香囊已经做好了?”他拿起最边上的一个芙蓉香囊看了看,说:“大哥的手艺一如既往。”   沈珠曦心里还是很慌,但是被李鹊的话勾起了一丝好奇心,不由问道:“你也知道李鹜还会做女红?”   李鹊咧嘴一笑,说:“我十三岁时就跟着大哥了,二哥是十一岁。大哥想要填饱三个人的肚子很不容易。”   他在桌上放下烧鸡,抬眸看向沈珠曦,目光一反常态,不见丝毫嬉笑之意。   “早些年的时候,大哥为我们吃了不少苦。”他顿了顿,说:“我希望他过得好,也希望嫂子能看见他的好。大哥不会花言巧语,但他对嫂子,是实打实的好。”   沈珠曦嘟囔道:“我知道他对我好……”   能不好吗,都去做面首养她了。   世上还有哪个男子能做到这一步?   李鹊又恢复了平日不正经的表情,笑道:“嫂子既然看得清楚,那我就不废话了。”   沈珠曦说:“我去给你们泡茶。”   话一出口,沈珠曦才开始后悔,她又不会烧水,泡哪门子的茶?   还好李鹊马上说:“大哥不在,我们就不多呆了。烧鸡留在这儿,晌午用饭的时候我们再来。嫂子也不必担心,大哥既没和我们交代去了哪里,自然也就不远,用不着多久就会回来了。”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   李鹊笑了笑,叫上李鹍一起离开了李家。   这下家里又只剩沈珠曦一人,她没法不胡思乱想。   如果李鹜是一直靠此为生也罢了,但他若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开始接这种生意……那岂不是他成了面首,都是她导致的吗?   沈珠曦深刻地反思自己前段时间用钱太多。   要不是如此,李鹜说不定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李鹜也是的,要是没钱,直说即可,为什么宁愿去做面首,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难道她就是那般不可理喻的人吗?   没了金银首饰,没了漂亮衣裳,没了便没了,厕纸……大不了她一张裁成四张用!李鹜怎么不和她商量,一声不吭就去做面首了呢?这银子没了可以再挣,清白丢了可就捡不回来了!   “穷得没饭吃的时候,连人都可以杀,拿根绣花针又怎么了。”   李鹜的话重新回响在她耳边。   沈珠曦痛心疾首:这就是你去做面首的理由吗?   她知道李鹜这人讲义气,但万万没想到,他这么讲义气!竟然会对一个名义上的妻子如此情深义重,甚至不惜为她沦为面首。   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左思右想后,沈珠曦来到厨房,翻了翻菜篮子,拿出一枚最大最圆的鸡蛋,想要亲手给李鹜煮一个鸡蛋。   如果她能和太子重逢,恢复越国公主的身份,就算不要这张脸了,也定要为李鹜讨一个三品大官当当,才算勉强报答他的情义。   可如今,她能做的只是亲手给他煮一个鸡蛋,让他补补亏空的身子。   沈珠曦蹲在烧火的炉子前,用长长的火箸捡起陶盆里点燃的草叶火引扔进灶里,喃喃自语道:   “李屁……李鹜啊李鹜,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另一边,李鹜走出樊三娘的家,在篱笆门前对送他出门的樊三娘说:“我走了,地里的事让李鹍去干,或者招个短工,别一个人包圆了。”   “闲着也是闲着,况且我力气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樊三娘大笑道:“你现在可真不一样了,成亲了,知道疼人了。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个头没我腰杆高,人却厉害得很咧。我喂鸭的鸭食,有一半都是你小子偷吃的,被发现之后,还气势汹汹地要咬人——老娘手上现在都有你小子留的疤呢!”   “几百年前的旧事了,能不能别提了?”李鹜拧起眉头。   “哟,成亲了,知道害臊了,你屁股上生冻疮的时候,还是老娘给你敷的药咧……”   眼见樊三娘说起了劲儿,陈年旧事越说越多,李鹜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行了,行了,我走了!你再叽叽呱呱,老子再也不来了!”   “你敢不来!”樊三娘气势汹汹地插着腰说:“以前我给你馒头的时候咱们就说好了,现在我养你,以后我老了你养我!你不来我就找你媳妇去!我和你媳妇说以前长在你屁股蛋上的那个冻疮多么……”   “你——”   李鹜刚一转身,一个就住在附近的庄稼汉急急忙忙地从田坎对面奔了过来。   “李兄弟,出事啦!”   他甩着两只没穿鞋的光脚丫子,不待跑到李鹜面前就扯着嗓子叫道:   “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烧起来啦!” 第46章 “李鹜,对不起……”……   鱼头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里,一名面容冷厉的瘦高男子用完午食,唤来小二结账。   “客官,这桌酒菜一共是三两银子。”小二笑道。   瘦高男子不言不语,直接从怀中掏出一锭至少十两的银子放到吃剩的酒盏旁。   小二看直了眼:“这……”   “我问你,这镇上最近有没有外乡来的姑娘?”男子冷声道:“十六七岁,容貌姣好。”   小二的脸上笑开了花,原本就没有打直的背脊更是弓成了一只虾米:   “客官问我就对啦!这镇上人来人往,没谁能逃过我的眼睛!”   “到底有没有?”男子问。   “有有有!”小二说:“客官应该知道,京城前不久出了大事,咱们鱼头镇离京城不远,因此来鱼头镇避难的外乡人还不算少。这十六七岁,容貌姣好的姑娘,我知道五个,就是不知哪个是客官你要找的姑娘——客官可有这名姑娘的画像?”   “你说就是,我自会核实。”男子皱眉道。   “那我就说了,这五个姑娘,分别是……”   小二侃侃而谈,男子默默将这五名女子的住所都记在心中。   “……我问你的事,不可透露分毫。”   男子面无表情将银子扔出,小二一把抓住,点头哈腰道:“客官放心吧,小的是个猪记性,说完就忘了!”   暗卫十四拿起桌上的长剑,起身出了客栈。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五名女子中最近的那处走去。   此次他的任务是寻找越国公主,若是事成,他就能成为新的暗卫六。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可他一路走来,已失望了太多次。   鱼头镇是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平平无奇的小镇,他没有抱多大希望能在这里找到越国公主。若是公主真的在金州,那也是治所西城县的可能性更大。   只可惜他技不如人,探查西城县的机会被暗卫十一抢了去。   幸运的是,五个可能是越国公主的女子住所相隔不远,不幸的是,男子走了五处,也失望了五处。   为了越国公主的安全,他不能拿着她的画像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暗中打探查实,以免越国公主并未身死的消息被叛军知晓,生出其他风波来。   只是这样一来,效率自然差了许多。   男子空走一天,随便找了一处临街的茶肆坐了下来。三文钱一壶的浊茶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锐利的目光观察着街上每一个从眼前路过的行人。   也不知道去了西城县的暗卫十一成果如何,是否已经找到越国公主的痕迹?   他的心思有片刻分散:若是让旁人找到,还不如谁都别找到。   一阵喧闹让他条件反射地摸上了腰间的剑,他眯着眼,看着一名瘦削的青年被两个壮汉横着扔出赌坊。   其中一个壮汉拍了拍手,冷笑着对地上的青年说:   “周壮,记住胡爷给你的最后期限,三日后再还不清借款,你就拿一只手臂来还吧!”   青年一身狼狈,双手撑着地面,先跪立一条腿,再立起另一只腿——像是行动不便似的,慢腾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然而等两个壮汉背对着他走进赌坊了,他的动作一下灵活起来。   他蹭得跳了起来,对着赌坊门口忿忿不平叫骂: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还了,就是晚一点还——晚一点还又不是不还!胡爷还没说什么,你们算哪根葱,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的?你们狗眼看人低,等爷爷发迹了有你们受的!”   他的叫骂在一个壮汉的身影出现在赌坊门口时戛然而止。他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灰溜溜地夹起尾巴,转身走向了对街茶肆。   茶肆里的所有人都避开了青年的视线,除了他。   于是这名叫周壮的青年毫不犹豫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来。   “没见过你啊,外边来的?”周壮毫不客气,问也不问就端起他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是。”他言简意赅道。   “来干什么?”周壮抬起细长的眼帘,从杯沿后审视着他。   “找人。”   “找谁?”周壮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空了的茶盏又倒满了。   “找一个十六七岁的外乡姑娘。”   “你这范围挺大啊。”周壮说:“找到了吗?”   “没找到。”男子说:“我要找的这名女子,有国色天香之貌,又擅琴棋书画。别说这个鱼头县了,就算放在整个大燕,范围也不大。”   “长得好看的外乡姑娘?十六七岁?”周壮的眼珠子鬼鬼祟祟地转了一圈。“你确定都找了吗?”   “什么意思?”   “这鱼头镇,镇外也住着不少人家呢。”周壮说:“我倒是知道一个有国色天香之貌的女子。”   男子冷笑道:“之前我找的那些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别拿我和那些不识字的白丁相提并论。”周壮不快道:“他们知道国色天香的意思吗?”   “你知道?”   “自然,我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要不是我嫌当官累,说不定今日也是个芝麻官了。”周壮面露得意。   男子眼露讥诮,可他并未发现。   周壮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给你找到了这个女子,你给我什么好处?”   “一百两,够吗?”男子冷笑。   “五百两。”周壮比出五个指头:“找到了再给我,要是没找到,我分文不取。”   “成交。”   暗卫十四的拇指轻轻摩挲腰间长剑,若是找到越国公主,知情人自然不能留下。   五百两?也得有命花才行!   “你说的此人身在何处?”男子问。   “我带你去。”周壮站起身来。   两人结伴往镇外走去,一路上,周壮有意和他攀谈,男子视而不见,这种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的恶汉为他所不齿,要不是现在有求于他,他连一句话都不屑和他说。   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壮指着一处远远的小院说:“就是那儿了,我带你去见的人就是李氏,我们镇上地痞头子刚娶的老婆……”   “她成亲了?”   “刚成亲不久,也没个证婚人,好像也是因为京城战乱流落到这里的。”   男子问:“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嘿,人家的闺名,我一个外男怎么知道。平日要是遇见,叫一声李嫂子也就过去了。”周壮嘿嘿笑道:“她叫什么我确实不知道,我也只是偶然见过一面罢了。我娘防我防得紧,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呢,也没特意去打听过——我这人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更喜欢骰子哗啦的声音。但我保证,这女子,绝对是你说的国色天香……”   “你说的,是那间院子吗?”男子不知为何神情有些凝重。   “是啊,就是——”周壮吞下了后边的话,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熬了两宿出现了错觉:“屋顶上怎么这么大的烟?”   暗卫的身体素质经过训练,远超常人,男子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他变了脸色,沉声说:“是屋子烧起来了。”   “什么?!”周壮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往前跑去:“他娘的,可别烧到我家去了!”   两人加快脚步赶向浓烟冲天的小院。乡下人除了早上务农外,其余时候大约无所事事,这火一烧,引来了许多无所事事的人。   男子和周壮赶到院子的时候,篱笆外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衣着不一的男女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道:   “这可怎么办……李娘子还在屋里没出来……”   “李鹜去哪儿了?有人去通知了吗?”   “老张去叫人了,还……来了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暗卫十四忽然被人从身后撞开,对方冲力太大,他措手不及下倒退了好几步。   只见一名肩宽背阔的高大男子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篱笆门。   “那是谁?”暗卫十四皱眉道。   “那就是李鹜,我们镇上的恶霸头子,平日没人敢在他面前吱声。”周壮平日没少在李鹜那里吃亏,一有机会便不遗余力地抹黑他的名声。   他期望眼前这名身份神秘的剑客为民除害,可惜的是,对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周壮再次看向火势蔓延的屋子,暗暗期望李鹜能被一把火烧死在里面,免得他今后再来多管他家的闲事。   李鹜冲进里屋,没见着人,冲到火势最严重的厨房,正好看见沈珠曦拿着装有半盆水的铜盆往火焰熊熊的灶台上浇。   她早上盘得好好的发髻散了,衣裳上到处都是灶灰留下的痕迹。少女满脸黑灰,神色惊惶不安,黑白分明的杏眼里蓄着泪珠,却还不肯放弃浇灭火焰的努力。   她狼狈的模样比屋子里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大火更让李鹜怒意翻腾,他一把夺走沈珠曦手里的铜盆扔在地上,拉着她往外走。   “我不能走,火会把房子烧光的!”沈珠曦甩开他的手,惊慌失措地去捡地上的铜盆。   “你傻啊!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李鹜再次去拉她的手。   “我不能走!”沈珠曦后退一步,强忍多时的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她怎么能走呢?她怎么有脸走呢?   这家里的值钱东西都是因着她的要求留下的,为了买这些东西,李鹜甚至做面首养她。   而她,只是烧个火,就能把家烧着。   她怎么有脸就这么离开?   她拼命去灭火,她用吃奶的力气带着一盆盆水往来于厨房和后院水缸。   她摔倒了,头发散了,脸磕着了,可她连哭都来不及,便又匆匆地跑回水缸前重新打水。   她真的很努力,她努力地去挽回自己的错误,可是什么都用都没有。她的力气太小,跑得太慢,手脚太笨——火焰在她眼前越燃越高。   沈珠曦既害怕又羞愧——   她对不起李鹜,她根本没脸逃跑,如果不能把火灭掉,她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李鹜?   噼啪燃烧的火焰让她想起了城破那日,禁宫里的火光。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束手无策地面对一切。她憎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为何不能像话本里以一敌百的战士那样,以一己之力扭转残酷的败局?   她哭着说:“都是我的错,这些都是你辛辛苦苦挣钱买来的,它们要是被烧光——”   “烧光就烧光,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   沈珠曦的哭声忽然变成一声尖叫。   “只要最值钱的还在,别的烧光了又能怎么样?!”   李鹜一把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浓烟滚滚的厨房。   院子外围观的人们见他俩安全离开火海,响起了真心实意的欢呼声。李鹊带着李鹍,还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抱着水桶也赶来了,他们冲进院子,一桶接一桶地往火焰上浇去,火焰熄灭的滋啦声不绝于耳。   暗卫十四站在闹腾腾的人群里,冷眼看着被男子放到地面的少女。   少主亲手所画的那幅画像里,越国公主知书达理,气质高贵典雅,而眼前人?   瑟缩,惊惶,一脸狼狈。眼泪和灶灰在她脸上留有一条一条的黑印。穿着京城丫鬟也不屑穿的劣质衣料,过时式样。头上一根簪子也没有,耳朵上也干干净净。那双略微紧张地牵着男子衣角的双手,染着灶灰,脏兮兮的,指甲缝隐约还有黑色污垢。   这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言中以金银为床,珍珠为枕,宫殿奢华如仙宫的越国公主?分明是个粗俗的乡野村姑。   每个出来探查公主下落的暗卫身上都带着大笔银票,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快的满足越国公主的高标准生活要求。   越国公主生活讲究,爱好奢侈,那是出了名的。要不然,少主也不会满天下地为她寻各种奇珍异宝。   旁的不说,若是越国公主,定然不会做大庭广众下牵着男子衣角这般放荡无礼的行为。   暗卫十四转身就走。   “诶,你怎么就走了,我的五百两银——”   周壮刚追出来,一把冰冷的长剑就横上了他的脖子。   他动也不敢动,像被扼住了脖子的鹌鹑那般,瞪大眼睛无声地看着眼前眼神冷酷的男人。   “你戏耍于我,我不取你性命已是仁慈。你再追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收回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壮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脖子上仍残留着剑刃的寒意。   这场火,看着厉害,但很快就被几个青壮年合力扑灭了。归根究底,还多亏了李家前不久换了次家具,年老失修,便宜易燃的木料都被换成了虽然贵,但却难以烧着的好木头。   除了厨房损失严重,主屋几乎没烧到什么。   帮忙灭火的邻人散去后,李鹊拉着李鹍去了篱笆门外转悠,整个堂屋里只剩沈珠曦和李鹜两人。   沈珠曦缩着肩膀坐在桌前,盯着被熏得发黑的桌面,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   “说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李鹜坐在她的对面,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丝质问。   沈珠曦抬起头,不说话,身体因为无声的抽噎而一颤一颤。   她咬着嘴唇,右手慢腾腾地伸向腰间。李鹜看着她掏出一物,慢慢放到了桌上。   她握着拳头,泪光闪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好像在观察他会不会突然发怒的胆怯的孩子。   李鹜压着怒气,等她逐渐摊开了手掌。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家中的大火,险些把他烧成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   沈珠曦紧紧握在手里的,是一枚鸡蛋。   她一直保护在腰间的,是一枚鸡蛋。   李鹜看了又看,确定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熟鸡蛋,而不是什么金鸡蛋。   他从鸡蛋身上抬眼看向沈珠曦,迎上她泪光荡漾的眼眸,她像是忍了许久的委屈,一开口就变了音调。   “我想给你煮个鸡蛋,可是,可是……”   她的哭腔变成伤心的哭泣。   “李鹜,对不起……” 第47章 “如果和你假成亲的是其……   微小的失败,成了压垮沈珠曦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烧火这样的一件小事,也能被她搞砸。   她不擅女红,双手被绣针刺得又红又肿。为了获得女红师傅的认可,她战战兢兢地苦练了一宿,第二日,傅玄邈便进了宫。   他收走了她绣到一半的绣布,留下了一名女红功夫炉火纯青的宫女。他说,不必勉强,凡事有他。   越国公主德容兼备,通读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女红也不输于人,被各个高门深户作为闺秀典范。   她是沈珠曦,时而是越国公主,时而,她又觉得自己不是。   她女红拙劣,四书五经也仅限于看过,里面的大道理丝毫没有在她心里激起滴点涟漪,她不喜欢琴棋书画,可是宫中只有琴棋书画可供打发时间。如果哪一日她疏于练习,不日傅玄邈定然会入宫。他不会责备她,但他什么也不说,命人拿出琴瑟和她合奏的行为更让她倍感压力。   那个完美无瑕的越国公主,离她太远,远到偶尔听到外面的传言,她都会心生滑稽。   那真的是她吗?   沈珠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越国公主即便是虚假的,也比现在这个笨拙,爱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她,要好过千百倍。   她还不如一个谎言。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她不愿在李鹜面前显现狼狈,拼命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好了。”   李鹜从桌子对面拉住了她的手,神色无奈。   “手还脏着就往脸上擦,你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吗?”   沈珠曦抽噎着没说话。   她才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样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补偿火烧李鹜一间屋子的损失。   李鹜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手上拿着许多东西。他把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然后扳过她的脸,用打湿的手巾细心擦着她脏兮兮的脸颊。   李鹜还是那个李鹜,手上轻柔的动作却不像平时的李鹜。   他擦了她的脸,又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到一边,接着拾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手上的脏污,连手指缝也没有落下。   沈珠曦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温热的泪珠砸在李鹜手上,他抬起头,眼底沉着无可奈何。   “你怎么又哭了?”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沈珠曦说。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李鹜抬起手,有手指擦去了她眼眶下的泪珠,说:“火都灭了,你还哭什么哭?”   “烧掉的东西怎么办?”沈珠曦扁着嘴,闪着泪光的眼眸大有二次泄洪的架势:“你清点个数,以后我会赔你。”   “赔什么赔?我的不还是你的?”李鹜说:“烧就烧了,没几个值钱东西,厨房太小了,我想改建还正愁找不到理由。烧得好!”   他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话让沈珠曦破涕而笑。   “你别安慰我。”她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已经停了。   “我安慰自己呢。”李鹜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还在,什么坎儿过不去?你就是把整个屋子烧了,只要老子还在,依然能卷土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哭哭啼啼了——除了老子死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值得你哭。”   沈珠曦心里一跳,急忙道:“你又放屁!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样的话!”   “好,我不说,你也别哭了。”   李鹜在她身前蹲下,抬起她的腿面对自己,轻轻提起了她的襦裙。   “你做什么?”沈珠曦一慌,连忙按住了自己的裙子。   “看看你的伤。”   李鹜拨开她的手,把提起的襦裙放在她的腿上,襦裙下的衬裤在膝盖部位有巴掌大的一片血迹。李鹜看着那片血迹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卷起了她的衬裤。   沾着几条灶灰的足衣露了出来,然后是比足衣更加白腻无暇的小腿肚,小腿的主人因害羞向后缩去,李鹜隔着足衣,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别动。”他沉着脸说。   胆怯不安的小腿一动不动了。   李鹜继续往上卷去。越是靠近膝盖那片血迹的位置,他的动作越是小心。衬裤终于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摔破了好大一块的红肿膝盖。   “你怎么不说?”李鹜脸色难看。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屋子都差点被烧了,她只是破个膝盖而已,有什么颜面去提?   李鹜用湿手巾干净的一面放到她的膝盖上,隔着咫尺的距离,板着脸说:“忍着点。”   沈珠曦不由握紧了椅子上的扶手。   随之而来的擦拭比她想象得更轻,李鹜紧皱眉头,一点一点,在她伤口上试探地轻轻蘸拭。   她每一次不由自主的瑟缩,都会换来他更轻的触碰。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喃喃道。   李鹜没好气道:“膝盖上那么一大块灰,想不发现都难。”   他擦干净了她膝盖上的血渍,拿起木盒里的纱带,紧紧地给她绑了起来。   李鹜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包扎的老手。   沈珠曦问:“你经常受伤吗?”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李鹜避重就轻道:“人还活着就行。”   他绑好了纱带,抬头看着沈珠曦的眼睛,说: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人还活着,就能重头再来。下次再遇到危险,想都不要想,给老子拔腿就跑。听明白没?”   沈珠曦如今对他心里有愧,自然他说什么都行。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明白了。”   李鹜把用完的纱带放回木盒,他刚拿着木盒站了起来,沈珠曦忽然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鹜想也不想地说:   “因为老子是大善人。”   沈珠曦面露疑惑:“如果和你假成亲的是其他人,你也会对她这么好吗?”   李鹜已经走到堂屋门口,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老子又不是如来佛祖。”   他跨出堂屋,走开了。剩下沈珠曦一人不解地蹙着眉头。   不是如来佛祖?什么意思?   沈珠曦看着自己的膝盖,诧异一个男子如此细心,包扎完后还不忘把她的襦裙恢复原样。   沈珠曦心情有些复杂:以前还没人对她这么好过呢,她却把这人的家给差点烧了。   她的视线无意扫回桌上,忽然一愣。   她的煮鸡蛋呢?   烧得焦黑的厨房里,李鹜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监工,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把玩着手里一枚鸡蛋。   蹲着撬灶边焦炭的李鹊忍不住道:“大哥,这鸡蛋有什么稀奇的,你看了半天了。”   “你不懂。”李鹜故作深沉。   “那谁才懂?”   “我才懂。”   李鹊不忍告诉他脸上的表情已出卖了一切,转而道:“大哥,这厨房你打算怎么办?翻修吗?”   “推了重建。”李鹜说:“老子有钱。”   “羊果然是养养才肥,大哥说得果然没错。陈老板这次出手大方,一口气就是三百两。”李鹊确认了坛子里的银两完好无损后,把边上的焦炭扣下来扔进了陶土盆里。“大哥,听说大燕朝廷不久前发布了勤王令,号召地方军合围京城,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都在等着浑水摸鱼,能有什么动静?”李鹜敛了神色,把煮鸡蛋小心放进胸口。   “出头椽儿先朽烂,这些士大夫比他们看起来精明多了。”李鹊讽刺一笑:“谁也不想当第一个裂土自治的叛贼,但这烂到根子的大燕江山,也确实没人想扶了。”   李鹜说:“这才刚刚开始,要真正乱起来,还有一段时日。”   “我不想食日,我想食肉。”李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上的焦炭,嘟哝道:“没了,都没了,烧鸡焦了……雕儿要让猪猪赔。”   李鹜踹了他一屁股:“你敢。”   李鹊说:“傻哥哥,你把嫂子哄开心了,别说一个烧鸡了,就是烧猪,大哥也让你天天管饱。”   “真的吗?”李鹍双眼发亮:“我送花儿给猪猪,她会开心吗?”   “你敢!”李鹜横眉怒视,又一脚飞出。   李鹍屁股上挨了轻轻一脚,愁眉苦脸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睨着李鹊,委委屈屈地说:“……骗子。”   李鹊摇了摇头:“这次真不能怪我。”他抬起头,看着李鹜身后,忽然说:“嫂子!”   “你连老子也玩?”李鹜说。   “我怎么敢玩大哥?嫂子真来了——”李鹊站起身,对李鹜身后说:“嫂子怎么来这儿了?这里留给我和二哥打扫就好了——”   沈珠曦一脸忐忑地站在门口,小声说:“我想帮忙,我什么都能做……”   “这……”   李鹊看向李鹜。   “行。”李鹜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把沈珠曦按在了上面:“帮我监工,我要吃东西去了。”   不待沈珠曦说话,他已经摸出胸口里的鸡蛋,走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去了。   沈珠曦看着他把鸡蛋在桂花树上磕了磕,然后就这么剥了起来,剥下来的鸡蛋壳全扔在了树下,他剥完了鸡蛋,还在树下踩了几脚,把那些鸡蛋壳牢牢实实地踩进了泥土里。   “那鸡蛋是嫂子煮给大哥的?”李鹊的问题让沈珠曦收回了视线。   李鹊虽然提出了问题,但他的目光里却没有疑惑,而是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是……”沈珠曦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想烧水煮鸡蛋,不想却烧了屋子。”   她顿了顿,神色懊悔:“李鹜一定很生我的气。”   “嫂子错了。”李鹊笑道。   “错了?”   李鹊看向院子里蹲着吃鸡蛋的李鹜。   吃的是白水煮鸡蛋,脸上却是吃宫宴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大哥煮鸡蛋,他心里高兴着呢。”李鹊收回视线,笑眯眯地看着沈珠曦:“对大哥而言,起火不重要,起火的原因才重要。”   “……李鹜的妻子还真让人羡慕。”沈珠曦不由生出感慨。   李鹊奇怪地看着她:“大哥的妻子,不就是嫂子吗?”   沈珠曦干笑两声,说:“连我都羡慕自己……”   李鹊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笑了。   “嫂子能这样想,比什么都好。” 第48章 “你别做面首养我了。”……   烧焦的厨房很快就被推倒了,一间更结实高大的厨房在原有的旧址上重新立了起来。   新厨房建好那日,李鹊又买了烧鸡来庆贺新厨房建成。   谁也没再提之前的火灾,只有沈珠曦还时不时地在心中责备自己。   每当李鹜早出晚归的时候,沈珠曦都会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又去做面首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过直接向李鹜开口,劝他放弃这个营生,可是每每迎上他的目光,她准备好的说辞就卡在喉咙里了。她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那句:   “你别做面首养我了。”   这一日,李鹜又天不亮就出门了。   沈珠曦洗漱后连朝食都没吃,就坐在桂花树下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当初同意假成亲的时候,就不该提什么赚钱养家——瞧瞧她把李鹜都逼成什么样了!她若是想李鹜重回正道,光劝他换个营生恐怕不起作用,家里这么多口人要吃饭,当务之急还是要开源才行。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代写书信的钱她是挣不到了,那么她身上还有没有能换钱的技能?   沈珠曦想了又想,想起她曾和傅玄邈一起合力制作的笺谱。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农人,一生也总有一次通信的机会。写信就必须要有信笺,一个人的风骨如何,品味如何,家境如何,通过信纸的选择都能可见一斑。   沈珠曦曾制作过笺谱,许多精妙绝伦的笺画都印在她的脑子里,她有信心复刻出来。   虽说比不上书画大家的原作,但作为商品附上一定价值,足以。   沈珠曦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兴冲冲地出了门,径直来到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里。   河柳堂的掌柜见了他,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李娘子来了,今儿想补些什么?可是那半车宣纸用完了?”   “我想看看店里有些什么信笺。”沈珠曦说。   沈珠曦靠着半车厕纸已经成了河柳堂的大客户,掌柜二话不说就搬出了店内所有的信笺,热情洋溢地为她介绍每种信笺的特色。   沈珠曦的文玩底蕴甩掌柜十条街不止,她不等掌柜为她介绍完所有信笺,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款翡翠色的信笺。   这回她长了个心眼,没有按着掌柜的报价一口应下。   讨价还价之后,沈珠曦把要价从五两银子一扎硬生生压到了一两一扎。   河柳堂掌柜瞪着眼睛看她,仿佛头回认识她。   沈珠曦说:“这里有水烟墨吗?”   “有,但是水烟墨它价格便宜,颜色浅,不好用,我给你看看这……”   “我就要水烟墨。”沈珠曦说:“拿两块给我。”   河柳堂的掌柜不情不愿地给她包了两块墨饼。   沈珠曦提着纸包离开了河柳堂,回到家后,李鹜还没回来。她在堂屋的方桌上拆开纸包,摆好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研起墨饼。   水烟墨价格便宜,墨色寡淡,要论价格,长石墨比它价格更低,要论墨色,松脂墨比它鲜明。水烟墨比起长石墨来,唯一的优势就是墨气清淡,字迹风干后几乎不留气味。   沈珠曦要的就是它墨色寡淡,风干后不留气味的特点。   若要从头造花笺,搥光染色磨边必不可少,她只知过程却不知详细窍门,但有了水烟墨,她可走一种省时但费力的捷径。   那就是一张一张地亲手画笺。   沈珠曦清理干净桌面,在记忆里挑出一张简单素雅的笺画,趴在桌上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因为是第一张花笺,她画得格外认真,生怕一个不小心,信笺就报废一张。   这每一张,可都是李鹜的卖……算了,不提也罢。   沈珠曦好不容易一笔没错地画完一张,不等它风干,迫不及待地揭起它的两角,带着刚出炉的花笺来到了院子里的阳光下。   碎金般的阳光透过翡翠色的信纸,映照着如山重叠的脉络,水烟墨寡淡的墨色勾勒出青山轮廓,有深有浅,如云如烟,晃眼看去,好一幅活泼生动的云山美景。   沈珠曦觉得很满意,可她担心这只是自己的看法。她想了想,决定带着这张花笺去找周嫂。   周嫂住的院子离李家不远,沈珠曦手里的花笺干透的时候,周嫂的小院就出现在了眼前。   她加快脚步,隔着一道篱笆门,轻轻地喊起周嫂的名字。   沈珠曦刚喊了第一声,周嫂爽朗有精神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她几乎没等,篱笆门就跟着打开了。   周嫂手里拿着一件半干衣裳,一见她就笑了起来。   小小的院子里晒着一排深色衣裳,最里侧的一根晾衣杆上搭着长长的被单,院子中央是一张小板凳,一个洗衣盆,搓衣板上堆着好几件男子的衣裳。一股澡豆的清香飘散在院子里。   “周嫂子,你在忙吗?不然我……”   沈珠曦话没说完,周嫂就笑着把她拉进了院子。   “都是些家务活罢了,忙什么忙?你来是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请你看看这个。”沈珠曦拿出她的花笺,腼腆道:“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周嫂闻言看向花笺。   “这……等我先把衣裳放下,免得弄脏了你的纸。”周嫂子匆匆将手里的衣裳搭在一处空竹竿上,然后走了回来,两手在身侧擦了又擦,这才接过花笺,仔仔细细地对着阳光看了起来。   “这信纸怪好看的,你在河柳堂买的?”周嫂目露惊叹:“这么一张,怕是比一扎白纸要贵吧?”   河柳堂最便宜的絮纸——也就是李鹜口中说的屁股纸,一扎也要六百文。   如果这样一张花笺能卖六百文,沈珠曦就十分满意了。她一天能画这样的花笺最少十张,一张六百文,十张就是五两银子,比代人书信要赚钱多了。   只可惜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这样一张越国公主亲自制作的花笺,一张千两也会供不应求。   “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值一扎白纸的钱。”沈珠曦羞涩道:“这是我自己画的花笺。”   “这是你画的?”周嫂惊呼一声,看着花笺的目光更加惊叹:“你不仅女红出色,画画的手艺竟然也这样好!”   在她送出端午香囊之前,李鹜再三强调,要是谁知道了是他绣的香囊,他就杀人灭口。沈珠曦也只好尴尬笑笑,对此避而不谈。   “我想把这个卖给河柳堂,如果可行的话,我就能用这个补贴家用了。”   “你要出去做生意?”周嫂欲言又止:“李兄弟可知晓?”   “他知道。”沈珠曦点了点头。   “他没阻止你?”   沈珠曦如实转述了李鹜的态度,周嫂神色复杂,摇头道:“既然你家相公都没意见,我也不说什么了。这花笺做得好看,河柳堂会收的,只是你要多个心眼,小心被他压价。”   沈珠曦开心地笑了:“我会的!多谢周嫂子为我参谋,若我卖出了花笺,一定请嫂子吃饭!”   “你亲手做的?”周嫂笑道:“可别像上次那样,又把厨房给烧了。”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嫂子别取笑我,闹出这么大笑话,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呢。”   “你啊,要学着下厨才行,你家李鹜出去忙了一天,回来要是能吃上热菜,他不是更念你的好?”周嫂笑着说:“等你有空的时候,到嫂子这儿来,我教你几个拿手菜,你……”   周嫂话没说完,篱笆门砰砰响了起来。   “娘!快给我开门!”周壮的声音响起。   沈珠曦和周嫂对视一眼,周嫂皱起眉头,说:“这冤家又回来打秋风了,你要是没其他事就先走罢。”   沈珠曦也不想和周壮接触,顺势应了。   周嫂开门后,沈珠曦低下头,略低了低头,便避开门外的周壮走了出去。   周壮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分明就是他要找的天香国色,为什么……”   周氏面色一冷:“你再看,小心李鹜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周壮心中不快,恨极了她老是用李鹜来压自己,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一反常态地挽住娘亲手臂,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往里走去。   “娘,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不愿意我和李娘子接触,我连话都没和她说过!娘,我这么听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奖赏我?”   “家里没钱!”周氏猛地抽出手臂:“你别处要吧!”   “娘!你是我娘!我除了你,还能去哪个别处要?”周壮说。   “你看看这家,干净得连老鼠都不屑住!哪里还能抠出钱给你去赌?”周氏怒声道。   “我不赌了!”周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臂,赌咒发誓道:“娘,我真的不赌了!你就相信我这一回吧,我再赌,我就不是人!我就下十八层地狱,我不得好死,我——”   “够了!”周氏发怒打断他:“你是咒你还是咒我呢?你要是真的悔改了,就好好活出个人样给我看!别让我到处听见你偷鸡摸狗的传言!”   “娘,我都听你的!以前是我太混账,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周壮说:“我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都行!”   “你别光说不做,你到底有没有悔改,还得看你今后的表现才行!”周氏话虽如此,神色却已缓和了下来,周壮再去拉她的手,她也不挣扎了。   “娘,我也想有以后,可是儿子可能没有以后了……”周壮握着她的手,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氏皱眉。   “儿子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要是还不上,他们会杀了儿子的……”周壮泣声道:“娘,儿子想重新做人,你再帮儿子一回……”   周氏变了脸色,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你果然又是回来骗钱的!”   “我不是!娘!我真的不是,这次是真的,你不帮儿子,儿子真的会没命的——娘,娘!”周壮抱住周氏的右腿,凄厉喊道。   周氏怒不可遏,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周壮脸上,打得他外强中干的身体往一旁倾倒,摔倒在地。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你想重新做人,娘会支持你,因为你始终是我儿子!骨头打断了连着肉,这是你我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你要是再想从我身上骗钱,这不可能!因为娘不单要考虑你,还要考虑你爹,你大哥!”   周氏说完,大步走进了里屋。周壮从地上爬起,踉跄追去,却发现周氏在里面锁了门,他拼命推门,可周氏压在木门上,他根本别想强行进入。   周壮在门外哭喊了好几声,直到确认真的不可能从周氏这里拿到钱后,他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家。   从娘那里拿钱的希望破灭了,周壮再哭也没用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里的泪,茫然地走向前方,一会失神落魄,一会咒骂不断。   等到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走的是去赌坊的方向。   “不能去赌坊……不能去……”   他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转身。   可是已经迟了。   几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将他团团围住,都是赌坊里的熟面孔,胡一手身边的人。   “几位大哥,这是怎么?不在赌坊里待着,是来这边办事的吗?累了的话去我家喝口茶吧,我家里还有刚下的猪仔可以孝敬大哥们……”   周壮心中害怕,脸上笑得越发讨好,恨不得跪下去给几人舔鞋——只要他们愿意当没看见他。   事与愿违,其中一名壮汉不客气地扯住了他的衣襟,冷笑道:   “周壮,三天时间到了,跟我们去个地方吧。”   周壮面白如纸:“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   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响彻山林,惊飞一众鸟雀。   周嫂用力抖动手中湿衣服,沉重的哗啦声和凄厉的哀嚎声同时响起。她狐疑地看向远处的天空,一行不知名的鸟雀腾空而起,掠过蓝天。   周嫂凝神再听,山中却再无声响传出。   “快入夏了,连狼崽子也不安分了……”她喃喃自语。   她挂好衣裳,细心地拉好每处褶皱,马不停蹄地又进了厨房,为一家准备吃食。   不成器的丈夫和儿子或许不会回来用饭,但准备一日两餐,却是她身为妻子和母亲的本分。   她利索地准备好一荤一素,正准备把蒸好的馒头才灶上取出,篱笆外响起周壮沙哑的声音:   “娘……”   她放下陶盘,走到院子里给他开了门。   门外的周壮红着眼睛,血丝密布,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身先前还好好的衣裳,现在也变得皱皱巴巴,还沾着泥土和两片枯叶。   “你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娘,说不心疼是假的,见他如此憔悴,周氏不由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忍不住关心的话语。   “娘,他们切了我的手指……”周壮颤声道。   “什么?!”   周壮抬起右手,那只手上,只剩四个血淋淋的手指,食指不知所踪。   “这是谁做——”   周氏又惊又怒的神色忽然定格。   周壮染血的右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把她朝自己拉得更近。他完好的左手抽出捅在自己娘亲身体里的匕首,又一次,狠狠捅了进去。   他哭着说:“娘,是你害了儿子啊。”   “你——”周氏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周壮一把将她推进院子,反手关上了门。   “娘,胡爷说,今晚我再凑不到钱,就要把我的手脚都给剁了。娘……儿子还年轻,儿子还不想当个废人……”   周壮跪在摔倒在地的周氏身旁,泣不成声道:“娘,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你……”   周壮捅下第三刀。   周氏的眼珠慢慢上移,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不动了。原本拉着周壮的手也垂了下去,露出一张如同黄土大地般,布满苦难沟壑的手掌。   她的嘴还张着,似乎还有未尽的话语。   可是再也没机会说了。 第49章 “如果这是你真正想做的……   沈珠曦平日最讨厌步行。   她在宫里都是用凤轿代步,可是今日,想着能自食其力了,她竟然连休息都没顾上,从周嫂家离开后径直就又走上了去镇上的路。   相隔三个时辰又一次见到沈珠曦,河柳堂的掌柜露出惊讶表情:   “李娘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沈珠曦不好意思直接提出要求,小心翼翼地拿出没敢折叠,一直拿在手上的花笺。   “掌柜,你看这个如何?”   掌柜眯了眯眼,在柜台一旁的手巾上擦了擦手,然后慎重地接过了她的花笺。   “这是……用水烟墨画的?”掌柜面露惊异:“这作画者是谁?我们镇上还藏有此等人物?”   “是我画的。”沈珠曦从他脸上看出惊叹,腼腆地笑了笑。   “你画的?”掌柜抬起眼,难以置信地扫了她两眼:“李娘子,你可别诳我,这真是你画的?”   “自然是我画的,这里若有纸笔,我再画给你看也可以。”   沈珠曦如此说了,掌柜这才半信半疑地重新看向花笺:“这可真是……”   “掌柜,你觉得这花笺若是拿去卖钱,能值多少?”沈珠曦问。   “……说不好。”掌柜谨慎道:“如果是京城或江南那般富庶的地方,自然不愁销量。要是在鱼头镇售卖,恐怕买的人会寥寥无几。”   “要是在鱼头镇售卖,你觉得多少卖价合适?”她追问道。   掌柜盯着花笺,沉吟片刻:“一张四百文,若是能花鸟虫鱼,山水石天成套,价格会更好些。”   “一套十张,十张五两,掌柜觉得如何?”   “还算合理。”掌柜点了点头。   “那我卖给你吧。”   “可……什么?”掌柜惊呆了,回过神后,立马把花笺放到了柜台上:“李娘子,你开什么玩笑,我这里是卖文具的,不是收文具的!”   掌柜的拒绝是沈珠曦已经有所预料的,她没有放弃,继续游说道:“卖货之前先要进货,掌柜都说不愁销量了,想来也是认可这花笺的。你在我这里进货,转头再加价卖出去,岂不很好?”   “好什么好!”掌柜一个劲地摇头:“我这小店又不是开在富庶之地,什么人才会花五两银子来买十张信纸?”   “我不就买了吗?”沈珠曦说:“我刚来鱼头镇的时候,你可是卖了我一套一百三十两的文房四宝……”   河柳堂掌柜的老脸红了,他摇着手,眼神躲闪:“后来我不是十八两卖给你了吗!往事勿提!勿提!”   沈珠曦费劲口舌,掌柜也不肯买下她的花笺。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买的!我要做生意了,李娘子,你快回去吧,你家李鹜难道不回家吃饭吗?”   掌柜不由分说,连劝带赶的把沈珠曦驱出了店门。   沈珠曦挫败地站在门口,看着掌柜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店里。   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她看着手中精致的花笺。   这是她一笔一划,认真画出来的。她有信心,比河柳堂里售卖的所有花笺都要出色百倍。   难道她就这么无功而返,把这张花笺和剩下的翡翠色信笺藏进柜子深处?   沈珠曦魂不守舍地走出两步,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再一次冲进了河柳堂。   “掌柜!”她再次扑到柜台前,掌柜一见她就皱成一张苦瓜脸:“李娘子,你还有什么事?”   “我理解你对滞销的担忧,所以我想过了——”沈珠曦怕他打断自己,飞快地说道:“我可以做好成套的花笺后,放在你的店里销售,卖出去了,你再给我钱,没卖出去,过段时间我就来自己拿走。”   她哀求道:“这样可以吗?”   掌柜没立即回绝,这给了沈珠曦希望。她趁热打铁道:“售价你定,卖出了你二我八,没卖出去我自己承担成本,如何?”   “……你的花笺再给我看看。”掌柜说。   沈珠曦立即把花笺递给他。掌柜仔细端详了许久后,终于说:“一套里面,每一张的质量都不能低于这个。”   “没问题!”沈珠曦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像我刚才说的,花鸟虫鱼一套,山水石天一套,姑娘家喜欢的花卉植物再一套。”掌柜抬眼看着她:“一共三套,你什么时候能送来?”   沈珠曦默了默时间,肯定道:“四天后我给你送来。”   “……行。”掌柜放下花笺,说:“李娘子,咱们可要提前说好,若是没卖出去,你可要自己领回去,且日后不能再提这事——也不能跟你相公告状!”   “没问题!”沈珠曦一口答应。   商量好了分账的问题后,沈珠曦迈着雀跃的脚步走出了河柳堂。   虽然花笺现在还没卖出去,但她已经是卖出去的心情了。路过一家名叫陈记酒坊的酒肆时,她忽然拐进了店门,心血来潮地想买一些好酒好菜回去,好让李鹜分享她的快乐。   酒肆里坐着两桌客人,摆着算盘的柜台前空无一人。沈珠曦站在柜台前,正在寻思店家在什么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酒肆后院钻了出来。   “哎呀,稀客,稀客——”九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买酒的还是找奴家唠嗑的?”   “九娘,你这里有些什么酒菜?”沈珠曦说。   “奴家拿手的酒菜可多了去——但你家李鹜,最爱的还是卤猪蹄和烧刀子。他是个糙人,吃的也糙,你带这两样回去,他保管开心。”九娘倚在柜台上,撑在腮下的手臂挤压胸口,火红襦裙里的雪白里露出一道酥沟,看得沈珠曦面红耳赤,不由移开视线。   “咱们都是女子,有什么害羞的?”九娘看出她的窘迫源头,发出清脆的娇笑,引得大堂里的食客频频回首。   “我……那就卤猪蹄和烧刀子吧。”沈珠曦说完,又补充道:“三个男子的分量,李鹍和李鹊或许也要来用饭。”   “你等着。”   九娘说完,撩开布帘走回后院,不一会,带着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卤猪蹄走了回来。   “你自己选吧,要哪几根?”   沈珠曦看得眼花缭乱,说:“我选不好,还是九娘帮我选吧。”   “罢了罢了……”九娘拿起一旁的长箸,眼神尖利,手也利索,连夹了三根猪蹄都是最肥美的品相。   “多谢九娘!”沈珠曦高兴道:“钱就……”   “不能记在账上。”九娘打断她的话:“你家李鹜可不走这里来,到了月底奴家找谁结账去?”   沈珠曦脸一红,连忙拿出身上的荷包结账。好在荷包里还有两粒碎银,几个铜板,结酒钱倒是够得。   她结清账后,九娘一边用荷叶包起猪蹄,一边问:“今儿怎么吃起酒了?是什么好日子?”   沈珠曦觉得这事没必要说谎,便把请河柳堂掌柜代售花笺的事给她说了。   九娘还没说话,一旁吃酒的客官先笑了起来。   “李娘子,人家酒西施是死了相公,没有办法才出来自己做生意的。你相公还在,怎么就出来挣钱了?”   坐他身旁的男人笑着附和:“难道是大婚时花费太多,现在才要你一个妇人出来补贴家用?”   沈珠曦听得不舒服,故作平常道:“李鹜平日挣的钱便够过日子了,是我自己想找点事来做。”   两个男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娘说:“你们酒吃多了话也多,要是真有精神的话,不如再来一坛烧酒。”   “咱们不能不给酒西施面子,再来一坛!”男子大笑道。   话题总算从沈珠曦身上结束了。   沈珠曦提了两斤重的烧酒,又把包着卤猪蹄的荷叶包提在手里,对九娘感激地道了声谢。   “没什么,臭男人就是话多。”九娘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家李鹜奴家就不指望了,以后你多来照顾奴家生意,你上次送奴家的香囊实在好看,花样也新奇,日后你还做了什么小东西,送奴家一个,奴家用好酒来跟你换。”   沈珠曦一口答应下来。   她提着烧酒和卤猪蹄,快步往家中赶去。   她出来得急,忘了留信,要是李鹜回家发现她不在,说不得又会乱发脾气。   一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推开了李家的院门。刚好和向门口走来的李鹜正对上。   李鹜果然臭着脸:“你去哪儿了?连个信也不留。”   这屁人,一副她一不注意就会卷走他的金银珠宝逃跑似的,也不想想他哪里来的金银珠宝……沈珠曦刚心生不满,想起他忍辱负重,卖身养妻的壮举,那丝不满立即就烟消云散了。   “是我想的不周到,下次我一定记住留信。”沈珠曦好声好气地说,语气甚至可称温柔。   她罕见的柔情让李鹜眼神古怪。   “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什么麻烦也没有。”沈珠曦走进院子,提起手中的酒坛和荷叶包,笑道:“我给你带了烧酒和卤猪蹄回来。李鹍和李鹊呢?”   “他们还没回来,我先赶回来陪你吃饭。”李鹜接过酒坛和荷叶包,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两样?”   “是九娘告诉我的,她人真好。”沈珠曦笑道。   “……你这猪眼睛看谁都好,就看老子不好。”李鹜提着东西往堂屋走,嘴里不忘骂骂咧咧:“我看你就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的呆瓜!”   沈珠曦习惯饭前洗手,她不仅自己洗,还要求和她同桌吃饭的李氏兄弟也洗。久而久之,李鹜也有了饭前洗手的习惯。   两人洗过手后,在方桌前坐了下来。   李鹜扒开酒坛,提着坛子直接就喝了一大口。沈珠曦慢条斯理地拆开荷叶包上的细麻绳,把荷叶平平整整地摊开来。   李鹜拿起一根猪蹄,递到她嘴边来:“张嘴——”   “我自己来就好了。”沈珠曦脸红道。   “快张嘴,别让我说第三次。”李鹜不耐烦地说。   沈珠曦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大猪蹄——她倒是想张嘴,可这猪蹄这么大,哪有她下嘴的地方啊?   她瞧了许久,才找到一块稍微容易下嘴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后,卤汁流入她的嘴里。   卤猪蹄肥而不腻,猪皮劲道,猪肉软糯的惊喜口感让沈珠曦睁大眼睛。   她刚要接下眼前的大猪蹄,李鹜忽然把手伸了回去。他借着她咬过的地方,大口咬了一下,一口,大猪蹄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天坑。   “那是……我吃过的……”沈珠曦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老子吃你吃剩的东西还少了?”李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可……”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口拙舌。她总觉得,李鹜的行为,和他平日捡她剩饭吃的行为虽然很像,但本质上又有点不一样。   “我……”沈珠曦犹豫半晌,攒足勇气开口:“今日我去镇上买了信笺,做成了花笺。河柳堂掌柜答应我,留花笺在他店里售卖,卖的钱我八他二,没卖出去,我就自己把花笺带回来。”   李鹜头也不抬:“一个铜板的成本都没出,就有二成的利润,他当然要答应了。”   “之后我在九娘那里买酒的时候,有人听说了这事。”沈珠曦顿了顿,声音逐渐变小:“他们取笑你,说我是因为家里周转不开才出来做事的。”   “知道了。”李鹜一口咬下猪蹄肉最多的地方,漫不经心道。   “你知道什么了?”沈珠曦问。   “谁说的这话,谁就要担起责任。以后不会有人在你面前这么说的,放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去找他们麻烦……”沈珠曦急忙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鹜抬眼朝她看来。   “如果你觉得丢脸……如果你不愿意……”沈珠曦垂下目光,强迫自己说完后边的话:“我就不出去了……我想别的办法来挣钱……”   “沈珠曦。”李鹜忽然叫她的名字。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眼睛来。   他的眼神,清清楚楚,乌黑透亮。世人眼中最常见的麻木和迷惑,在他眼中看不到丝毫踪迹。   “如果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你就别管我会不会丢脸。如果我为自己的女人有本事而丢脸,那才是真的丢脸。” 第50章 “沈珠曦,你是不是想气……   半旬过后,沈珠曦怀着期待的心情,在约定的时间内来到了河柳堂门口。   她在门外踌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走进店里。   “掌柜,我的花笺……”她说一半就停了下来,等着掌柜宣布结果。   “你来的正好!”掌柜一脸高兴道:“一个时辰前,最后一套花笺刚刚被县太爷的公子买走!你什么时候再送十套过来?”   “卖出去了?!”沈珠曦忍不住变了音调。   要不是还记得自己身在外边,沈珠曦都快忍不住跳起来。   她的花笺卖出去了!她一直忐忑,一直为此唉声叹气,没想到——李鹜说得果然对,她就是爱自己吓自己!   “等过几日,我画好马上送来。”沈珠曦压着激动的心情说。   “别过几日,你先画好两三套就先送过来。其他的再慢慢画。”掌柜说。   沈珠曦答应下来,说:“卖的银子呢?”   掌柜拿出算盘,半个身子懒散地靠在柜台上,两根手指轻轻拨动上面的珠子:“你八我二,一套的价格是六……”   沈珠曦说:“卖价多少,我家相公很快就会知道了。掌柜你算好账,银子直接给我就行。”   掌柜动作一僵,尴尬地咳了一声,慢慢从柜台上站直身体。   “一套八两,你八就是六两银子加半吊铜板。”掌柜问:“你是现在支钱还是一月一结?”   “一月一结吧。”沈珠曦说:“月底的时候我相公来结。”   掌柜视线看向算盘,薄薄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低若蚊蝇道:“李扒皮一来,我是一枚铜板也藏不下……”   沈珠曦当没听见他的自言自语。   这种爱贪小便宜的人,就该李鹜这种恶霸治治。   她高高兴兴地走出河柳堂,走过九娘的酒肆时,又一次拐了进去。   这时候还没到晌午,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无所事事的九娘就倚着柜台站在门口。沈珠曦刚一进门,九娘就道:“瞧瞧这红光满面的模样,一看就是被银子滋润过的。既然是你开张大喜的日子,奴家今日就送你一斤酒。”   “再要四——六根猪蹄,”沈珠曦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酒也再打三斤。”   “你等着。”   没一会,九娘就准备好了沈珠曦要的酒食。沈珠曦特意叮嘱她猪蹄分两根出来单独包。   九娘站在柜台前,一边用荷叶包裹猪蹄,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店里没人,你和奴家说说,你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为什么自己出来做生意了?”   “我在李鹜家里白吃白喝,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沈珠曦不好意思地说。   “奴家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不安稳。”九娘笑道:“男人啊,要是能靠得住,世上就没那么多命苦的女人了。”   她把包好的猪蹄和酒坛一齐推给沈珠曦。   “能靠自己的时候,还是要靠自己才行。”九娘说。   沈珠曦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是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这不就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嘛!   沈珠曦满载而归,因为找到了营生的手段而脚步雀跃,连见惯的景色都觉得比平日可爱了许多。   她回家后,李鹜还没回来,她放好酒菜,拿着那两个单独包起来的卤猪蹄去了隔壁周嫂的家。她站在熟悉的篱笆门前,隔着门往里面喊:“周嫂子,你在家吗?”   平日开门总是很快的周嫂,这次却不知为何迟迟都没应声。   沈珠曦正疑惑,篱笆门忽然从里打开了。   周壮那张近乎青白的脸出现在门后,沈珠曦无意识后退了一步。   “……干什么?”他满怀敌意的目光看着沈珠曦,又移向她的身后,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独自一人。   “我来看望周嫂子……我带了卤猪蹄,周……”   周壮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荷叶包,不客气道:“她回娘家去了,卤猪蹄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周嫂子回娘家了?”沈珠曦惊讶道。   “回娘家去了。”周壮像在背课文似的,生硬地说:“和我爹吵了架,前几日就上路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回来了自然会来找你的——别来烦我了。”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说话,篱笆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   她一头雾水,不得不提前走上了回家的路。   周嫂回娘家了?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和她说过?上次分别的时候,她还说要教她下厨呢!   沈珠曦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奇怪。   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和小路上走来的李鹜三人撞上。李鹊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嫂子,李鹍东看西看,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李鹜呢?   直勾勾地看着她,像在等着什么,却又不说话。   这屁人的习性,沈珠曦如今已经是掌握了七七八八。她主动开口道:“你们回来了?我买了卤猪蹄和烧酒回来,歇会吃吧。”   李鹍已经猪猪长猪猪短地欢呼起来,李鹊笑道:“嫂子待我们真好,我们这就洗手去。”   李鹊拉着李鹍走在了前边,先进了院子,剩下沈珠曦和李鹜二人走在后边。李鹜说:“花笺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一套卖了八两银子呢。”沈珠曦的声音带上一抹骄傲:“每卖一套,我就能得六两银子,再加半吊铜板。”   “有点本事。”李鹜伸手在她头上按了按。   沈珠曦心情好,不跟他计较,放任他在头上肆意。   “我和掌柜说好了,一月一结。我怕他坑我,月底的时候,你帮我去结。”沈珠曦说:“拿到的银子就放在厨房的小坛子里,算是——”   “小坛子是家里的,你自己的银子,放你自己的嫁妆盒子里去。”李鹜说:“再说什么不想白吃白喝的话,我就连做一月猪下水,你爱吃不吃。”   连吃一月猪下水的威力过于巨大,沈珠曦不想望着食物却饿死在李家,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这可怎么办,她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呢……   “我赚到银子了,以后你就不要做面首养我了。”   又一次错失把李鹜拉回正道的机会,沈珠曦愁眉苦脸。   直到晌午用饭时,她仍在想着怎么委婉而不失礼貌地提出改行建议,让李鹜重回正道。   “嫂子怎么拧着眉头?心里有什么烦心事?”方桌上,李鹊说。   “啊……我就是在想,花笺上要画什么花样。”沈珠曦敷衍道。   她怎么能说,是在思考如何让一个面首金盆洗手吗?   “嫂子今日挣到了第一笔钱,值得庆祝。不如喝上一碗,也尽尽兴?”   “不行!”李鹜忽然一口否决。   沈珠曦看着从他手里抖出来的酒液,疑惑地看着他。   李鹊也惊讶道:“大哥?”   “她不能喝酒。”李鹜毫不犹豫道。   “这么开心的日子,你不如问问嫂子的意见。”李鹊看向沈珠曦:“嫂子,你想喝吗?”   沈珠曦的目光移到李鹊面前的酒碗上。说真的,她还不知道烧刀子的味道呢。   “我想……”   “你不想。”李鹜想也不想地打断了她的话。   沈珠曦本来不是非喝不可,可李鹜的态度激起了她的战意。她不服气地瞪着他:“为什么?这是我买来的酒!”   “我说不行就不行。”李鹜把酒坛子抱在怀中,从桌前站了起来。   李鹜的蛮横气得沈珠曦说不出来话。   他已经向着厨房方向走出去了,她还在瞪他的背影,恨不得下一刻李鹜就绊到什么,摔他个狗吃屎。   李鸭!李屁人!地痞!流氓!恶霸!   她在心里把她知道的骂人词汇都念了个遍,一个带着酒香的酒碗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李鹊压低声音道:“大哥的酒碗,嫂子,你尝一口试试吧,酒烈,你少——”   李鹊未完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曦拿着酒碗,一仰头,把碗里的酒咕嘟咕嘟几口喝光了底。   “嫂子——”李鹊吓得声音都变形了:“这可是烧刀子,你——”   “我才不给他留!”沈珠曦砰地一声把酒碗放回李鹜的位置上,拿手抹了把嘴巴上的酒液。   一碗烧刀子,喝下去的时候没什么感觉,顶多就是比普通的水辣上一点。比起茶来,酒实在难喝,沈珠曦不知道李鹜为何钟情这种让喉咙辣得发烫的东西。   等一碗都喝完了,好好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沈珠曦知道了——辣得不止一点。   李鹜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沈珠曦满脸泪光,李鹊正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说着什么,一见他来了,李鹊立即坐正了身体,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姿态。   “大哥,你看你把嫂子气的。”李鹊说。   李鹜见沈珠曦哭得直嘶嘶喘气,一张脸比傍晚的火烧云还红,两道浓眉之间的眉心立即紧紧皱了起来。   “沈珠曦,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当寡妇?!”李鹜说。   “我……不是……”沈珠曦一说话就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别说李鹜了,就是她自己听起来,也是极为伤心的模样。   “不就是一口酒吗,这有什么好哭的?你知不知道你喝醉了是什么样?沈珠曦,你——你早晚要气死我当寡妇……老子这就把酒坛子给你抱来,你边哭边喝!”   李鹜说到做到,果然奔去厨房,又把小小的酒坛子提了出来,咚一声放到了桌上。   他光顾着哭得喘不上气的沈珠曦了,没注意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酒碗却突然空了。他往自己的空碗里注了一碗酒液,端到沈珠曦面前,说:“喝!老子看你能不能喝光这坛——”   沈珠曦的喉咙里火辣辣的,烧刀子不仅灼烧她的喉咙,还在她的肚子里翻滚,辣得她情不自禁地往外涌泪。   再看见罪魁祸首,她胃里翻涌得更厉害了。   “我不喝了……不喝了……你拿开……”她哭着推开李鹜的碗。   哭着说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李鹜还以为她在生气,又一次把酒碗端到了她嘴边。   “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想喝就喝,别哭了!”李鹜没好气地说。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沈珠曦哭着说:“我真的不喝了!”   “行,那你别哭了。”李鹜把酒碗稍微拿开了一些,眼神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沈珠曦努力憋泪,眨也不眨。   李鹜的眼神从怀疑转到半信半疑,眼见他就要拿着酒碗走开了,沈珠曦发酸的眼睛一眨,前功尽弃。   眼泪夺眶而出。   “沈珠曦!”李鹜气急败坏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烧刀子灼热的感觉逐渐从喉咙上窜到头顶,沈珠曦觉得视野有些晃动,李鹜的叫喊声更让她心烦意乱。   她推开面前盛着猪蹄的瓷碗,抬起头,闭上眼,嘴角往下用力一撇——   “不好——”   李鹜脸色一变。   这疯婆娘,汪的一声嚎啕起来。 第51章 “你抵押一个吻在我这里……   汪的一声,惊飞桂花树上栖息的几只鸟雀。   “沈珠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不喝酒!我不喝酒!”沈珠曦在桌子底下踹着双腿,仰头痛哭,眼泪大滴流下。   “不是你要喝酒的吗?!”李鹜一脸崩溃。   “我没有要喝酒,是你——是你逼我喝酒!”   沈珠曦越说越伤心,气沉丹田又是一声痛哭。   “放你娘的屁——”   李鹜气急败坏地看着眼前颠倒黑白的人。   “你还骂我!你还骂我!你不但逼我喝酒,你还骂我!”沈珠曦悲痛欲绝,扑在桌上:“嗷嗷——”   李鹜双膝一软,只差跪在这嚎啕大哭,没完没了的疯婆娘面前。   “别哭了,再哭隔壁要来看我杀猪了!”   李鹍猪蹄也不吃了,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人。犹豫半晌后,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猪蹄递给伏在桌上痛哭的沈珠曦:   “猪猪不哭,吃猪猪……”   李鹊轻轻咳了一声,拉回李鹍的手,带着他一起站了起来。   “大哥,嫂子,我想起还有点事,我们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慢慢喝……”   伏在桌上的沈珠曦后背一颤,中气十足地哭喊道:“我不喝啦——”   “喝你娘!快滚!”   李鹜横眉立眼朝他瞪来,只差一脚飞出。李鹊拉着李鹍,飞快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猪猪,还哭呢。”李鹍不住回头。   “大哥会让她不哭的。”李鹊说:“再待下去,大哥就该让我们哭了。”   李鹍一哆嗦,握紧手里吃剩的猪蹄,快步跟着李鹊离开了杀珠现场。   只留下束手无策的李鹜面对嗷个不停的沈珠曦。   “沈珠曦——沈公主——沈祖宗——”李鹜蹲在她身侧,焦头烂额道:“你给个准话吧?啊?你到底怎样才不哭了?”   “我不喝酒了!”沈珠曦把头埋在桌上,桌下气得跺脚。   “行行行,不喝了,再也不喝了……”李鹜说。   “你发誓,再也不逼我喝酒了!”   李鹜一口气没喘上来:“老子什么时候逼——”   “嗷嗷嗷!!!!”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再也不逼你喝酒了……”李鹜听到自己太阳穴跳动的声音,他忍气吞声道:“老子再逼你喝酒,老子就不是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你是李鸭!你是李屁人!你逼我喝酒,没人敢逼我喝酒——”沈珠曦伤心得嗷嗷大哭,双腿踢来踢去,樱粉色的裙袂在月白色绣鞋上翻飞。   “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鹜捏着拳头说:“下次就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老子也不让你喝酒了!”   得到了再三保证,沈珠曦的眼泪这才有了收势的迹象。   她终于从桌上抬起头,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可怜模样。抽泣着说:“我好难过。”   李鹜的拳头捏得更紧了,他说:“老子也很难过。”   “你有什么难过的?”沈珠曦哽咽道:“你还有李鹍李鹊,我一个家人也没有了……”   “你不是还有个叫沈幻的兄长吗?”李鹜反应飞快。   “沈幻?沈幻?”沈珠曦喃喃了两遍,神色茫然。   “你真是喝糊涂了。”   “我清醒着呢,我什么都记得。”沈珠曦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不服气地反驳:“我是个流落民间的公主,总有一天我会和太子阿兄重逢……”   李鹜一脸同情地看着她:“我也幻想过我会不会是流落民间的皇子,总有一天我的皇帝老爹会坐着七彩龙舆来接我——那是我五六岁时的事了,你脑子还好吧?偏头晃一晃——”   沈珠曦照做了,她迷迷糊糊地看着李鹜:“我晃了,然后呢?”   “没有水流出来,还有救。”李鹜站起身来,想要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你先去睡一觉,等脑子清醒了再来和我说话。”   “我不睡!我不困!我精神着呢!”沈珠曦猛地挣脱开他的手:“我要出去散步!”   “你发什么疯?”李鹜扶住她离开椅子后立即踉跄的身体:“你醉成这样,还想出去散步?!”   “我要出去赚钱,我要干活养你,我不能再颓废下去了——”   这疯婆娘忽然反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眼泪就像马尿那样咻地涌了出来。   “你太苦了——太苦了啊!”   李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是气恼又是好笑:“我苦什么了?”   “我都懂……我都懂……你不用说了……”沈珠曦哭着说:“从前是我不对,竟不知道你这样苦……今后我会对你好一些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努力去学……等我早日赚到足够生活的钱,你就金——”   沈珠曦停了下来。   “我就金什么?”李鹜皱眉。   “鹅,鹅……”沈珠曦突然弓起背。   李鹜面色大变,一把抄起她的腰,几乎是用飞的速度跨出了堂屋。   下一刻,沈珠曦的背猛地一颤:   “呕——”   桂花树遭殃,李鹜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小得意:他才不会在同一个坑跌倒两次。   沈珠曦吐完,舒服了许多,随手拿起最近的手巾擦了擦嘴:   “我要漱口,李屁人,我要漱口……我要漱口!嗷嗷!水!漱口!”   李鹜满脸铁青地看着袖子上的污渍。   他忍着想把这疯婆娘摁进泥巴地里的冲动,转身去厨房给她取了一杯水来,这疯婆娘醉得神志不清,却还记得讨要漱口的澡豆粉。   在她弯腰漱口的时候,他回了里屋换下脏衣。   等他调整好心态,重新出来时,沈珠曦正抱着桂花树哭得叽叽咕咕。   “都是我的错……”   “你嚷嚷什么呢?”李鹜皱着眉头,把她从树干上拉开,带她走回了里屋。   她一坐到床上,紧接着就抱住了床柱子。   “我不该买那么多东西,花光了你的钱……我不该买边桌,不该买新床,不该强留厕纸——我就应该让干屎橛刮破屁股!”沈珠曦一脸悔恨,眼泪不要钱地落下:“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呀……”   沈珠曦的话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大概意思他懂了。这疯婆娘,似乎一直在为那次买空家底的事自责呢!   李鹜心软了下来,宽慰道:“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   沈珠曦哭得伤心,虽然没有嗷嗷乱叫,但叽叽咕咕忍着眼泪的她,更叫李鹜没法无动于衷。   他拿手指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说:“钱花光了再挣就是,你看,厨房里的坛子不是又满了吗?”   李鹜的话一出,沈珠曦哭得更伤心了。   “我宁愿它空着,你太苦了……”   虽然是刚换的衣裳,但李鹜还是想也不想地就拿起衣袖给她擦泪。   “苦什么苦?你知道心疼我,我就一点都不苦了……”   沈珠曦看着他就快翘到天上的嘴角,心中十分感动:李鹜不但宁愿沦为面首,也要履行赚钱养家的诺言,到了此时此刻,他还强颜欢笑着安慰她!   他虽然身子不那么干净了,但是灵魂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尚!等她和太子重逢了,一定要给他要个大官来当!   三品不够!她就是拼着不做这公主了,也一定要为他捞个公爵之身!   沈珠曦被李鹜感动得稀里哗啦,惹得他给她擦了又擦,连袖口都被她的泪水沾湿了。   李鹜见她不嗷嗷也不叽咕了,趁机哄道:“你睡会吧,我给你煮豆芽汤,醒来喝一碗就好了。”   “我不睡,我不困,我好得很……”沈珠曦嘀咕道,软绵绵的身体倒向面前的李鹜,她找到舒服的地方,把泪痕斑驳的脸在上面擦了几下。   胸口上传来的触感让李鹜僵立不动,身上贴个热源的感觉如此陌生,让人心跳失控,五感失常,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   他呆了片刻,右手试探地搭上沈珠曦的肩头。   “你……有没有在别人面前喝醉过?”   沈珠曦没说话,只有埋在他胸口上的脑袋左右摇了摇。   李鹜压不住飞扬的嘴角,做贼心虚地把眼神往窗外瞥去。   院子里的桂花树上,一只歪脖子的麻雀和他四目相对。   “看什么看!滚!”他恶声恶气道。   麻雀一动不动,反倒是埋在他胸口上的沈珠曦抬起了水蒙蒙的一双眼:“你骂我?”   “我骂麻雀呢。”李鹜把她的头又按了回去。   沈珠曦乖乖靠在他怀里不动,嘴里说着不困,眼皮却越眨越慢。   李鹜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一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一直都这么听话,我天天受苦也愿意。”   “我一直听话,你就一直陪着我吗?”沈珠曦说。   李鹜的手一顿,转到了她的头上。他摸了摸她柔顺的头顶,说:   “不听话,我也陪着你。”   “好,我也陪着你……”   “为什么?”   “我没有家啦……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她低声喃喃:“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我哭的时候,没有人在乎过……”   “要是以后还有一个人也在乎了,难道你就要去陪着他了吗?”李鹜问。   “我不知道……”   “不行,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李鹜按着她的后脑勺说:“我先来的,谁敢跟老子抢,我摁死他。”   “遇到事情,要讲道理……不要,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行,我跟你讲道理。”李鹜说:“你答应我,只陪着我,以后我就做个讲道理的人。”   沈珠曦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光说不靠谱,你要是睡醒了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你得抵押件东西在我这里。”李鹜说。   “抵押什么?”沈珠曦抬起头来看他,伸出自己的右手:“要不然,我们拉钩吧?”   “不要拉钩。”李鹜把她的手拉到胸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抵押一个吻在我这里,等你践行约定了,我再还你。”   “吻?吻要怎么抵押?”沈珠曦一脸茫然。   “这样抵押。”   李鹜低下头,慢慢靠近她嫣红的容颜。   咫尺之距,他却用了半晌时间。   沙沙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一只灰扑扑的小小麻雀,歪着脑袋,看着窗内相依相靠的两人。   李鹜停在她的唇边,已经嗅到了玫瑰澡豆的幽香,最后那一寸距离,他却始终没有拉近。   沈珠曦睁着湿漉漉的杏眼,毫无心机地看着他。   李鹜忽然心烦意乱,一丝羞愧爬上心头,他正要后退,眼前双颊酡红,眸光湿润的少女忽然笑了。   “我知道了。”   沈珠曦说。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倾身抬头,撞上他的嘴唇。   天地无声。 第52章 “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今日是古怪的一天。   沈珠曦分明记得自己刚起床不久,可是一睁眼,她又在床上了。   她坐在床上懵了好一会,才想起之前的事。她的花笺卖出去了,她高兴得买了猪蹄和烧酒,周嫂回娘家去了,遇上周壮,回家时正好碰上李氏三兄弟,他们一起吃了晌午……   然后呢?然后发生什么了?   沈珠曦眯眼往窗外看去,桂花树上的小鸟叽喳叫,伴着院子里不时响起的劈柴声。   她皱眉下了床,骨头缝里又是一阵酸痛,好像被人抡起来砸过一样。   这李屁人,是不是趁她睡着,又打她了?   沈珠曦揉着眼睛出了门:“李……”   下一刻,她就吓得跳了起来,残留的倦意烟消云散。   “李鹜!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她捂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是穿着下裳吗?”李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你把上衣也穿好!”沈珠曦红着脸叫道。   “我干着活呢,穿那么多做什么?衣服脏了你给我洗?”李鹜说:“你昨天弄脏我的衣服,我还没跟你算账!”   “我什么时候弄脏你的衣服了!”   沈珠曦气得睁眼,李鹜精壮的上身和醒目的游凤花绣立时撞入眼帘,她急忙紧紧闭上眼,脸颊却已先烫了起来。   “昨天。”李鹜抬起斧头,猛地挥下。地上的木柴应声而碎。“你偷酒喝,发酒疯,逮着就乱抱乱亲——”   “你放屁!”这话不得了,激得沈珠曦连眼睛也顾不上闭了,第一时间瞪眼反驳,以维护自己的清白。   “我是李屁人,怎么不放屁?”李鹜冷笑着抬眼看她。   “你……”   沈珠曦吓得结巴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叫李屁人?   “李鸭,李屁人……”李鹜又一次挥下斧头,粗壮的木柴在她面前碎成两半。“沈珠曦,看不出来,你行啊——”   李鹜阴阳怪气的话让沈珠曦指责他不穿上衣的勇气尽失,她揪着衣角,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我真的发酒疯了?还……还乱亲乱抱?”   “我骗你做什么?”   沈珠曦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我、我亲谁了?”   “喏。”李鹜朝旁边的桂花树扬了扬下巴:“昨天你就抱着它亲,抠都抠不下来。”   从地狱回到天堂,这番话说的就是沈珠曦如今的心情了。   得知自己清白还在,她心也不慌,脚也不软了,再看打赤膊的李鹜,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左右他的清白已经不在了,爱赤膊就赤膊,只要她的清白还在,希望就还在。   “傻站着干什么,醒了就来帮我做事。”李鹜没好气道。   “我怎么帮你?”沈珠曦问。   要她帮忙劈柴的话,她可没那力气。   好在李鹜也没想过要她劈柴,他只是叫她过去,帮他在每次劈柴后捡走劈好的木柴,再把待劈的木头竖着放好。   这活儿简单,沈珠曦一口应了下来。她端来一个小凳子坐在李鹜身旁,他每劈好一根木头,她就把木柴捡开,放上新的木头,李鹜再劈,她再捡,周而复始。   她说了几句话,李鹜答得言简意赅,聊天的意愿不高,沈珠曦自然也就不说话了。   李鹜好歹还有事做,她大多数时候是没有事做的。人一闲,眼睛就容易乱瞟,眼睛乱瞟,脑子就容易乱想。   一旁的木柴已经堆了四五层,李鹜时不时停下来,抬起手背擦拭额头的热汗。他的汗水顺着胸膛流下,青色游凤沾着水光,似在水中遨游,沈珠曦不敢多看,可眼神却不由自主老是往上面偷瞄。   看得久了,她的思绪渐渐发散起来。   李鹜劈柴就劈柴,他怎么老是扭来扭去?难道这样比较省力?可他时不时抹下头发又是什么原因?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她偷看李鹜后,李鹜似乎干得更卖力起来了。   李鹜穿着衣服的时候,高高瘦瘦,怎么脱了衣服,却大变样起来?他每次挥舞斧头,绣着青色游凤的右臂就像是河边硬梆梆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耀目的水光。   沈珠曦盯着他手臂上的肌肉看,神智越飞越远。   也许……这就是他能做面首养家的原因吧。   人各有所长,面首也不是想当就当的,李鹜能在这一行吃开,必然也有他……   “你想什么呢?”李鹜忽然开口。   “……自己的道理。”   “什么道理?你傻了?”李鹜皱起眉:“你看不见我流这么多汗?”   “我看见了。”沈珠曦一脸茫然:“我当然看见了。”   李鹜白了她一眼:“你看见了还不帮我擦擦?”   “哦……”   沈珠曦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去屋子里给他找手巾。   “我口渴了,厨房里有黄瓜,你去拿一根给我。你有扇子吗?要是能在旁边给我扇风就最好了……要是没有扇子,你就给我捶捶肩吧。要不是为了给你烧洗澡水,老子也不用每天劈这么多柴,挑这么多水……”   沈珠曦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提醒:“水不是李鹍挑的吗?还有柴,也是……”   话说回来,他今日怎么想起自己劈柴了呢?家里的柴火,不是一直都由李鹍每半月来劈一次吗?   “沈珠曦,你叽叽呱呱这么多,是不是不想给老子擦汗?”李鹜挂上臭脸。   沈珠曦转身就走,丝毫不与他争辩。   数月相处,她已经有了不少对付李鹜的经验,面对李屁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当一阵屁,让他一人噼啪作响。   她拿了手巾和黄瓜回来,将黄瓜递给李鹜,手巾留在手里,先擦他眼睛附近,再擦脸颊,擦额头的时候,她刚踮起脚尖,李鹜的额头就在一霎后降低了。   李鹜叉着两腿,屈膝微蹲,手里的黄瓜咬得咔嚓作响。地上的柴火多了许多,天边的日头也倾斜了许多,沉寂了一个早上的夏蝉忽然聒噪起来。整齐划一,时断时续,充满夏日的气息。   古人言,食不言寝不语,李鹜却一边嚼得嚓嚓作响,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今天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了?”   “……今时不同往日。”沈珠曦神色复杂:“你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你好。”   不就是擦汗吗?擦就是了!他都能做面首养她,她给他擦擦汗又怎么了!   李鹜丝毫不知沈珠曦心中所想,他享受着她难得的照顾,嘴角不听使唤地翘了起来。   “……算你有良心。”他停了停,说:“呆瓜,我问你件事。”   “什么?”   “你……亲过别人吗?”   沈珠曦吓得扇风的手也停了。   “我当然没有!我、我——”她眼圈红了:“你怎么能这样羞辱我!”   “问问,问问而已,问一句少不了一块肉。”李鹜抬高声音:“我不也是好奇吗?”   失礼的好奇!沈珠曦咬住嘴唇,不情不愿地继续在他脸旁继续扇风。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啊……”   沈珠曦怕她又问什么吓人一跳的话,疾声道:“你别问了!”   李屁人视她如无物,继续说道:“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其实你亲过别人了,你会怎么样?”   这是什么怪问题?   沈珠曦刚想反问,心里忽然一凛:他……他不会是怕自己发现他做面首的事情,看不起他吧?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了,我不会怎么样的。”她说:“你放心吧。”   李鹜看起来确实是放心了的样子,但他马上就横起了眉毛,没好气道:   “我放什么心?关老子什么事,我问你呢!”   他一定已经察觉了什么……这可怜的泥腿子,为了担起养家的重担,付出了太多。   沈珠曦怀着同情,任他骂骂咧咧。   沈珠曦给他擦了汗,又拿手作扇,在他脸旁努力扇风。没一会,她就累了下来,手上的动作也变慢了。   “行了,我不热。”李鹜别开她的手,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把斧头扔在地上,拿过沈珠曦手里的手巾,自己擦起了身上的汗珠。   沈珠曦不好意思看,移开目光,没话找话道:“你知道周嫂子回娘家去了吗?”   “回娘家?没听说过。”   “卖花笺的事,周嫂子也有帮我出主意。昨日我买了猪蹄,给周嫂子带去一份,开门的却是她儿子周壮。周壮说她和家里吵了架,气得回娘家了。”沈珠曦面露疑惑:“可是前几日我见到周嫂子的时候,她还说要教我下厨,怎么会一声不吭就回娘家了呢?”   李鹜用手巾把上身擦了个遍,神色散漫,也不知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   “你知道周嫂子的娘家在哪里吗?”沈珠曦问。   “青牛县的。”   沈珠曦又追问青牛县在什么地方,得知青牛县虽然同在金州,但是位置偏僻,坐牛车过去也要坐上五六天才能抵达。   周嫂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怎么不提前跟她说上一声呢?   沈珠曦说不清什么感情,只觉得心里很是不安。她抬头看向篱笆外,寻找着蝉声大躁的地方,喃喃道:“……天气越来越热了。”   “能不热吗?”李鹜随手把手巾搭在肩上,说:“今天是六月初六,正式迈入三伏天了。接下来还会更热,这还不算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沈珠曦听得心中害怕,这几日她已经开始热得难以入眠了,要是再热下去,会热成什么样子?   没有装满冰块的冰桶,没有可口的冰镇凉汤,没有不歇的凉扇,这是沈珠曦十六年来第一次直面酷暑。   “你在宫里的时候,夏天一般会做什么?”李鹜忽然问。   “看看书,吃冰品,要不就是在水榭乘凉。到了夏季,我很少出门……”   “你没事可做?主子不要你伺候?”李鹜挑眉。   “……越国公主还有其他人伺候呢。”沈珠曦敷衍道:“我就陪着公主吃喝玩乐就好了。”   “怪不得你是宫女身公主心——”李鹜说:“跟什么人学什么人,你跟了个懒公主,你也像个懒公主。”   沈珠曦权当他在放屁,耳边噗噗两声就过去了。   “对了!差点忘了——”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撇下李鹜匆匆奔回屋子里。   过了一会,她拿着一沓书籍快步走了出来。   李鹜看着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地,眉头紧皱,仿佛正在思考什么极重要的大事。   “你转来转去到底要做什么?”李鹜问。   “我找地方晒书呢。”沈珠曦忙着找地放书,随口应道。   她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块光线充足又能避风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一沓书本都给分散着摊开摆放。   她认认真真地调整书本位置时,李鹜在一旁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的手指翻动泛黄的书页。   沈珠曦虽然被逼着看了许多并不喜欢的书,但扪心自问,她还是喜欢看书的。书这个东西,陪她打发了深宫中的漫漫时光,是良师,也是益友。   书本脆弱,一有不当上面的字迹就会褪色,纸张也可能遭到损坏,所以看似简单的晒书,其实也大有讲究。   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太子组织过晒书活动,沈珠曦曾被邀请参加。太子相邀,没有谁推拒不来,所有皇子公主都齐聚在太子东宫里,大家一边晒书,一边作诗接龙,其乐融融。   往事仍历历在目,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却只有她和太子一人了。   思及过去,她不由叹了口气。   “晒书就晒书,你叹什么气?”李鹜说。   “我想起了上一次晒书时的事。”沈珠曦神色惘然,将太子举办的晒书集会同他简单说了两句。提到皇子们作诗接龙的时候,李鹜的眉头不快地拧在了一起。   “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学完千字文了,我也可以学作诗了。”   “你离作诗还远着呢。”沈珠曦说:“你要先学论语,学完论语,再学——”   “老子不学孔子,老子也不学老子。”   沈珠曦惊讶地朝他看去。   这屁人除了知道有个孔子,还知道有个老子呢?   “那你要学什么?”   “就学作诗。”李鹜说:“明天开始你就教我作诗。”   “哪有走路都没学会,就想先跑的道理?”   无论李鹜如何辩解,在这一点上,沈珠曦十分坚持。   世上哪有刚学完千字文就学作诗的道理?他若不通百书,自然就无法领会诗人的心境,他若不能和诗人感同身受,又怎能鉴赏诗作,更谈何写出出色的诗作呢?   “……不教就不教,作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想做,一夜就能做它个十首八首。”   李鹜骂骂咧咧,沈珠曦视若未闻,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仅有的藏书。李鹜站起身来,吊儿郎当地往院子外走去。   “我去看看李鹍他们。”   沈珠曦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李鹜关上篱笆门,步速突变。他甩开步子,脚下生风地大步走着,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李鹊住的地方。   李鹊正躺在床上睡觉,一听这风风火火的声音就知道谁来了。他面色突变,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慌慌张张地就去拿被他扔在地上的沙袋。   李鹜已经冲了进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本应捆在腿上的沙袋藏进了被子里。   “大、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李鹊干笑道。   李鹜一屁股坐到床上,神色凝重。   “大哥……你怎么了?你这表情,弟弟心里有些害怕……”   李鹊在被子底下悄悄地把沙袋往里推了推。   “你去给我买一本书——”李鹜压低声音说。   李鹊露出疑色:“书?大哥你要买什么书?”   “一本看了就能学会写诗的书。”   李鹊:“?”   这是什么奇书,他也想要。   李鹊斟酌片刻,试探着说:“大哥为什么想要作诗了?”   “你别管,去买就好了。记住——”李鹜忽然沉下脸:“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你嫂子。”   “弟弟知道了……”   李鹜不再多言,像来时那样,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又往外走了。   等他走出屋子里,李鹊才反应过来——   他要去哪儿给大哥弄看了就能学会写诗的书啊? 第53章 “我脏了……”   就像沈珠曦担心的那样,随着进入六月,天气越发炎热,白日即便坐着不动,不一会后背也会浸出一层薄汗。   到了夜间,太阳虽然没了,但夜风依然是热烘烘的。沈珠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铺竹簟吧,睡着热,铺上竹簟吧,硌得疼,偶尔翻个身,娇嫩的肉还会夹到竹簟缝隙里,疼得她眼泪水直流。更别提还有无处不在的蚊子,盖上被子,热死她,不盖被子,痒死她。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恶的李鹜却丝毫不受炎夏影响,每次躺上床不过一盏茶时间,身旁就响起了匀净的呼吸声。而那些讨人厌的蚊子,也看人下嘴,对睡在她身旁的李鹜视而不见,光盯着她咬,一咬就是七八个红肿的大包!   种种折磨下,沈珠曦已经十几天没睡过一次好觉了,原本白皙光洁的眼睑下,也浮上了一层青色。   她每夜难眠,身旁的李鹜却睡得安稳,这对比实在让人心态失衡。沈珠曦恨不得拿起床上的鸡毛掸子把李屁人打醒:她睡不着,他也别想睡着!   可是每每转念,想到他要去各处卖力气,也不知受了多少磋磨和刁难,她就心软下来,不忍将他叫醒了。   他都做面首养她了,她苦夏失眠又算什么?   沈珠曦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以免翻来覆去地把床上床下劳累了一天的人吵醒。她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想念她从前在宫里用的象牙簟。   没过一会,身后忽然传来李鹜起身的声音。   “你做噩梦了?”   沈珠曦回过头,李鹜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眉心微蹙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不睡?”   沈珠曦嘟嘟囔囔,不好意思说她是热得睡不着。李鹜却十分了解她,起身出了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的蒲扇。   “你睡吧,我给你扇风。”他说。   “这怎么可以?”沈珠曦连忙摇头,伸手欲接蒲扇:“我自己来吧……”   “让你睡你就睡,叽叽呱呱什么。”李鹜不耐烦地把她按倒,自己也坐上了床。他摇起蒲扇,凉风立即向沈珠曦袭来。沈珠曦得了甜头,再索要蒲扇的话就吞进了喉咙里。   她自己来扇,可扇不到这么大的风。   有了李鹜在一旁扇风,沈珠曦渐渐没那么热了,倦意朝她涌来,她的眼皮越眨越慢,逐渐的,完全合上了。   沈珠曦上半夜睡得十分安稳,下半夜的时候,她却被拂过脸上的奇怪触感惊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可不一会,那细细长长的东西又一次碰到她的下巴。   沈珠曦以为是李鹜在恶作剧,恨不得把这个不好好睡觉,又生出奇思妙想的屁人一脚踹下床。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想把面前的东西赶走,却措手不及地摸到一根滑溜溜的东西。   “叽叽叽——”   沈珠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猛地睁眼,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正在她眼前挣扎,而她手里,握的正是又细又长的耗子尾巴!   凄惨尖利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不仅吓灭了蝉鸣,也吓起了睡得正熟,手里还抓着蒲扇的李鹜。   他一咕噜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凶神恶煞的表情却先摆了出来。   “谁不要命了?!”   李鹜刚吼完一嗓子,腿上就遭受一记重击。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婆娘鬼哭狼嚎着从他身上爬过,手肘正好碾在他的大腿嫩肉上。   “沈珠曦?!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李鹜忍着疼说道。   那疯婆娘理也不理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李鹜顾不上腿根的疼痛,赶紧穿上鞋追了出去。他生怕这疯婆娘大半夜又冲去街上,还好,她只是蹲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从水缸里舀水,冲在脸上,手上。   水珠哗啦啦地落下,打湿了她的面颊和里衣衣襟,她的眼泪和清水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李鹜一把将她从水缸拉开,怒声道:“你疯了?”   “我脏了……我脏了……”她哆哆嗦嗦地哭着,举起右手给他看。   可他看来看去,没发现这只白白嫩嫩的手哪儿脏了。   “脏什么脏,你在做梦!”李鹜说。   “我没做梦!屋子里有老鼠,它爬到我床上了,我摸到它的尾巴了!”沈珠曦想起耗子尾巴滑溜溜的触感,眼泪更是决堤而出。   她恶心极了,想吐却又吐不出,只剩肚子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我脏了……”她泣不成声。   “你脏个屁!”李鹜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他又气又好笑,拿起袖子用力擦她的脸,故意把她那张圆润小巧的鹅蛋脸擦得东倒西歪。   “你呜……干呜么……”   “让你清醒清醒!”李鹜恶声恶气道:“大半夜发疯,原来就是为了一只耗子!不就是一只耗子吗,用得着你这样?”   “这可是老鼠,老鼠,我刚刚摸了老鼠,我脏了……”沈珠曦泣声道,通红的眼眶里又蓄起闪闪泪光。   “你再哭,老子把你按进茅坑里,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脏。”李鹜说。   沈珠曦扁起嘴,波光粼粼的杏眼瞪得圆圆的,身子一抽一抽,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李鹜拉起她的手腕,带她走回卧室,她没挣扎,顺从又委屈。   李鹜在屋里找了一圈,连床底也看过了,没有发现那只小老鼠的身影。   “睡了,别胡思乱想。”他一屁股坐回床上,骂骂咧咧道:“老子昨晚熬夜读——”   他忽然卡住,不说了。   沈珠曦抽噎道:“读什么?”   “……赌骰子。”李鹜的目光飘向屋顶横梁。   “你别去赌博,这是坏毛病。”沈珠曦眼泪都没擦干就急着劝道:“周嫂子的小儿子就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李鹜打断她的话,再次催促道:“你快点上床,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沈珠曦却不敢再靠近那张出现过老鼠的床了。无论李鹜说什么,她也不愿再躺回床上。   沈珠曦不睡,李鹜也睡不下,他坐在床上,无奈地看着站在屋子中央,不肯坐下更不肯躺下的沈珠曦。   “难道你以后都不打算上床睡觉了?”   不上床睡觉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样,今晚她确实是没有勇气再睡下了。   她惊魂未定,警惕的目光不断看着墙角,生怕下一刻就有灰扑扑的小东西蹿出。   “你比我辛苦……你睡吧,不用管我……”沈珠曦说。   “你不睡,老子睡得着吗?”李鹜说。他停顿片刻,忽然道:“要不,我们去镇上租个大点的房子。张员外最近有处宅院在出售,环境还不错,屋子宽敞,还带花园。”   “……算了,用不着。”沈珠曦连忙摇头。   她在心里想:你太苦了。   “那也不能看着你不睡觉啊!”李鹜姿势散漫地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没好气地说:“你这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老子呢!”   沈珠曦弱弱道:“你不用管我……”   李鹜马上说:“你不要老子管,想让谁来管?”   李屁人又在说莫名其妙的话,沈珠曦自觉理亏,不敢回嘴。   “还有一种办法。”李鹜忽然坐了起来。   “什么办法?”   “我在河边还有一间院子,往年我都是七八月间过去小住。那里紧挨河边,凉快不说,蚊子也少。”李鹜问:“就是住的条件比这里差些,你去不去?”   这不就是别宫避暑吗?没想到李鹜这个泥腿子,竟然也有避暑的别院!   沈珠曦听到凉快和蚊子少就忍不住了,哪里还会注意他后面说的“住的条件比这里差些”呢?   她忙不迭点头:“去!”   李鹜说走就走,也不睡了,直接起来收拾东西。   沈珠曦没什么可带的,也就是十几套换洗衣裳罢了,还有她的被褥香炉,宝贝澡豆,必备厕纸,几本闲暇时看的闲书……   “沈珠曦,你是去小住还是搬家啊?”李鹜额头青筋跳动,看着她收拾出的一大堆行李:“给我丢一半出去!”   沈珠曦挑来挑去,最后舍弃了她的被褥香炉。可这离李鹜的要求还远得很,她的目光在书本和澡豆、厕纸之间徘徊,眼里渐渐含起泪光。   “……行了,行了,你出去等着,别在这里堵着。”李鹜不耐烦地说。   沈珠曦看他不打算再削减她的行李了,眼睛里的泪光一下没了,她欢天喜地地走出了屋子,乖乖站在院子里等他。   半个时辰后,李鹜把所有行李都搬到了院子里。   沈珠曦问:“家里没有牛车,我们怎么把东西搬过去?”   “用得着牛车吗?雕儿力气比蛮牛还大,让他走上一趟就行了。”   沈珠曦还是有些不放心:“会不会太累了……”   李鹜白她一眼,说:“人活着就没有不累的时候,没有其他可劳心费力的事情时,就连呼吸也会成为一种负担。”   沈珠曦听得懵懵懂懂。   “走吧,现在出发,天亮时就能到了。”李鹜走向篱笆门,沈珠曦忙跟了上去。   出了院子后,李鹜拐上了左边的小路。天刚蒙蒙亮,月亮隐入厚重的云层,不知是月光还是日光的东西,薄薄地倾倒在狭窄的小路上,两人的影子若隐若现。一声拖得长长的鸡鸣响在日月交替的苍穹下。   两人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河水哗哗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沈珠曦看见了上次来打水的地方,李鹜在小路尽头拐弯,沿着小河上流走了去。   “还要走多久?”脚底传来酸疼,沈珠曦忍不住问道。   “快了。”   有了爬山那次的前车之鉴,沈珠曦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没想到的是,没走一会,一间比周嫂所住的院子都要小上一半的竹屋真的出现在两人眼前。   “到了。”李鹜说。   “这就是你说的院子?”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漏风的破竹屋。   李鹜应了一声,一脚踢在摇摇欲坠的竹屋上,率先走了进去。   飞扬的灰尘扑鼻而来,刚想跟着走进去的沈珠曦立即吓得后退一步。   “一年没住了,脏了点。收拾收拾就好了。”李鹜站在屋子里东走走西看看,自言自语道:“李鹍搬东西,李鹊收东西,今天就能在这里住下来。”   沈珠曦害怕地看着挂在门上的蜘蛛网,退缩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的勇气。   大费周章地收拾好了行李,又走了这么久的路过来,要是她现在说打道回府,李屁人一定会把她按进茅坑里。   “怎么样,这里还行吧?”李鹜走到门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沈珠曦不忍扫他的兴致,干笑道:“还行……”   李鹜走到她身边,指着河对面一片树林说道:“那里有片芭蕉林,等雕儿雀儿他们来了,我就去采芭蕉回来给你做簟席。芭蕉也凉快,而且不会夹肉。等太阳落山,我们还能在门口钓鱼,这里是个钓鱼的好地方,钓上来的鱼晚上就给你做鱼肚儿羹。”   沈珠曦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也忘了竹屋的简陋。   “鱼肚儿羹是什么东西?”   “就是只用腹腴两片子来做的菜。”李鹜似乎回忆起了鱼肚儿羹的美味,砸了咂嘴,说:“吃这个还得配一口酒才行,等雕儿搬完行李,我让他陪你去一趟镇上,你去多买点酒回来——还有卤猪蹄,没有猪蹄,下酒可不行。”   李鹜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沈珠曦一一应了,对即将到来的别院避暑生活也生出一丝期待。 第54章 天天说别人叽叽呱呱,分……   天色通明后不久,李鹍和李鹊结伴来到河边竹屋。   李鹍一人背着小山般的行李,呼哧呼哧地走到门口后,急匆匆地放下行李就开始找吃的。   沈珠曦刚搬来不久,屋子里除了灰就是灰,哪有什么吃的?李鹍找了一圈,一张脸无精打采地拉了下来。   无人搭理失望的李鹍,沈珠曦看不过去,主动对他说:“一会你陪我去镇上买酒菜,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李鹍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嘟囔道:“还是猪猪好……雕儿要吃烧鸡,大烧鸡。”   沈珠曦一口应了下来,李鹍得到承诺,高高兴兴地到河边玩沙去了。   屋子里又脏又乱,李鹊在竹屋里做大扫除,沈珠曦做不到袖手旁观,主动担起了整理行李的任务。   她正蹲在门口将行李分门别类,李鹜走出竹屋,在她身边停了下来,颀长的影子刚好遮住晒得她头上发烫的阳光。   “你早些去镇上买东西。”李鹜碎碎念道:“一会天气热了你又要叽叽呱呱。”   “我知道了,你都说了三遍了——”沈珠曦忍不住说。   “我说三遍了你还不动?”李鹜说:“你是不是等着我用八抬大轿送你去?”   “去去去,现在就去!”沈珠曦从地上站了起来。   天天说别人叽叽呱呱,分明是他天天叽叽呱呱碎碎念个不停!   李鹜满意了,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我也去对岸摘芭蕉叶了,你自己小心点。”他叮嘱完沈珠曦,又朝蹲在河边挖沙坑的李鹍喊了一嗓子:“雕儿,开工了——”   李鹍把两只裹着泥浆的大手在河水里荡干净后,起身朝沈珠曦走来。   他胡乱甩着手上的水珠,高高兴兴地说:“开工了,开工了……护送猪猪,能吃猪猪……”   沈珠曦不禁笑了,李鹍看见她的笑容,也朝她露出一个羞涩而孩子气的笑。   “走吧。”沈珠曦柔声道,李鹍开心地跟上她的脚步。   两人上次这样单独出行,还是三个月以前,相比那时,沈珠曦此刻的感受截然不同。   李鹍不再是外表吓人,脑子有问题的男人,而是一个单纯忠厚的大孩子。和他说起话来,沈珠曦不再畏畏缩缩,离他三尺远,而是就在身边,放松惬意地并肩而行。   李鹍时笑时怒,他的情绪像孩童般好懂,沈珠曦一时好奇,问起了他如何和李鹜相识的往事。   李鹍摸了摸和他那双眼睛一样圆滚滚的脑袋,神色茫然道:   “不记得了,雕儿很早……很早以前就和大哥在一起了。”   “大哥对你好吗?”   “好,大哥对我最好。”李鹍用力点头:“雕儿第一喜欢大哥……”   “那你第二喜欢谁?”沈珠曦问:“二哥?”   “不……不告诉你。”李鹍一反常态,扭扭捏捏地说。   沈珠曦惊讶道:“不是二哥吗?”   “不告诉你!”李鹍甩着手,加快了脚步。   “你等等我……”沈珠曦连忙追了上去,哄孩子那般哄道:“好雕儿,我不问第二个了。你告诉我,你第三个喜欢谁?让我猜猜,这回总是二哥吧?”   李鹍睨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你。”   这个答案出人意料,沈珠曦先是惊讶,再是惊喜。   “为什么?”   “你对我好。”李鹍想也不想地说:“你没有看不起我,你给我买吃的,你不骗我,你对我笑……雕儿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你没有看不起我……”   沈珠曦愣住了。   李鹍认真地看着她:“……猪猪喜欢我,所以我也喜欢猪猪。”   沈珠曦听得又高兴又难过,其中还有一丝羞愧。高兴是因为李鹍感受到她的好意,并且同样将好意反馈给她;难过是因为李鹍大大咧咧的外表下,还有敏感的一面;羞愧则是因为,她不配接受他的赞誉。   他说错了,她并非没有看不起他。   她一直以为,他坏了脑子,心思如幼童单纯,分辨不出旁人的同情和厌恶。可是她忘了,幼童最会察言观色。   李鹍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把一切都埋在心里。   “我……说错话了吗?”李鹍看她许久没说话,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一角。   “你没错,我只是有些吃惊。”沈珠曦连忙笑着抚慰他:“雕儿,你真聪明。”   得到称赞,李鹍昂起了下巴。   “雕儿……一直都很聪明。”   说话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镇上。   不论什么时候来,鱼头镇的集市都那么热闹。贩卖蔬果肉类的小贩排满街道两边,只留出窄窄一条通道供人进入两边商铺。人声最鼎沸的地方是丁记点心铺,吆喝声最大的却是好客客栈,许多地方都冒着炊烟,炒瓜子的,蒸点心的,煮面条的,各式各样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沈珠曦喜欢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生机勃勃的,混在他们其中,沈珠曦好像也获得了额外的能量,连脚步都不由轻松起来。   “芋子饼,芋子饼……猪猪买芋子饼……”   路过丁记点心铺的时候,李鹍心急地扯着她的衣袖。   “知道啦,马上就给你买。”沈珠曦耐心道。   她刚加入排队的长龙,李鹍就想拉着她插队到最前方。还好沈珠曦早有预料,才没有被他一把抓走。   “不行,你要排队,我才给你买芋子饼。”沈珠曦说。   “为什么要排队?”李鹍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地说:“要等……雕儿不想等。”   “别人也在等,别人也等了很久。要是你排着队,有人忽然插队买了你想买的东西,你怎么想?”   “我……我揍死他。”李鹍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   “这就对了,你插队,别人也想揍你。”   “没人敢揍我。”李鹍马上说,他得意洋洋道:“大哥说了……鱼头镇,我,螃蟹走……”   “是横着走,不是螃蟹走。”沈珠曦道:“别人不敢打你,但心里还是想打你的。就连你第二喜欢的那个人,知道了也一定想打你。你想被他讨厌吗?”   李鹍愣住了,半晌后,摇了摇头:“不想……”   “那就跟我一起排队。”   “哦……”李鹍蔫头耸脑地站到了沈珠曦身后。   一盏茶时间后,沈珠曦排到了丁三娘面前,她拿出荷包里的铜板,买了四个芋子饼。   李鹍不等回家,迫不及待地在路上就吃了起来。   接下来要买的只剩烧酒和猪蹄,有李鹍在,沈珠曦买了一坛足有二十斤的烧刀子,买好东西后,她提着猪蹄正打算回家,李鹍一手抱着酒坛,一手咬着芋子饼,含糊不清地提醒道:“烧鸡……大烧鸡。”   沈珠曦想起答应他的烧鸡,又往随记鸡店走去。   走到随记鸡店门口了,李鹍的脚步不知为何慢了下来。沈珠曦关心道:“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放下休息一会?”   “不累,不累……”李鹍连连摇头,飘忽不定的眼神不断往鸡店里飘去。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想吃烧鸡了。   沈珠曦走到随记鸡店的门口,对躺在门后摇椅上闭目养神的随蕊说:“随姑娘,帮我挑一只好些的烧鸡吧。”   铺子深处烧着红亮的炭火,铁架上叉着许多金灿灿的烧鸡,热风袭来,油脂滴落热碳散发的香味也袭来,沈珠曦站了不过片刻,额头就开始冒出细汗。   手拿一把蒲扇坐在门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的随蕊睁开眼,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摇椅。   “你吃还是李鹜吃?”她走到架子前,懒洋洋地瞧了沈珠曦一眼。   沈珠曦不明所以,答道:“大家一起吃的。”   “哼……李鹜吃,我就给他挑个最瘦的。”随蕊说着,拿起一旁的长箸在架子上翻了翻,夹起一只最肥最大的烧鸡放到了菜板上。“一起吃就算了……宰不宰?”   沈珠曦想起出现在家里的每只烧鸡都是完整的,忙道:“不宰。”   随蕊从柜台下拉出一张荷叶,正要打包烧鸡,一个李子大小的碎布头忽然扔到了她身上。   碎布头不大,可确确实实地激怒了随蕊。她想都不想地叫出了罪魁祸首的名字:“傻大个,你又来捣乱!”   李鹍放下装着二十斤酒的酒坛,转身就跑。   随蕊拔腿就追,把一脸懵的沈珠曦扔在身后。   沈珠曦左右为难,既担心李鹍被口无遮拦的随蕊伤了自尊心,也怕不知轻重的李鹍伤了随蕊。她没有时间细想,随手把卤猪蹄放在铺子上,也赶忙追了上去。   “李鹍!随蕊!你们……你们等等我……”   沈珠曦追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下一个路口处追上了两人。   李鹍蹲在一面塌了一半的矮墙上——也不知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低头看着气得眼底冒火的随蕊。   随蕊指着他破口大骂:“傻大个!你下来,你下来我们单挑!今天我不收拾你老娘就不姓随!”   李鹍不为所动,不说话也不下来。随蕊神色恼怒,视线在四周扫了扫,忽然向墙角一堆碎瓦走去。   沈珠曦连忙上前拦住她。   “随姑娘,你冷静一些……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别……”   “你是他的谁啊,你就能替他道歉?!”随蕊火冒三丈道:“老娘是上辈子得罪了他还是怎么的,每次遇见他都没好事!”   沈珠曦也很疑惑,怎么李鹍每次见到随蕊都会恶作剧呢?他虽然长得吓人,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啊!可每次见到随蕊,他就像脱缰的野马那样,不听招呼起来。   他扔石头倒是容易,只苦了沈珠曦,好话说尽,口干舌燥,随蕊总算冷静了一些。   “今天无论怎样,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他——”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清亮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随蕊倒竖的两条柳眉一僵,慢慢垂了下来。她的神情怪怪的,转身的动作也略有僵硬,不如先前自然。   “文公子,这么巧……”   沈珠曦没顾上回头,因为她看到矮墙上的李鹍沉下脸,拿起了落在墙上的一片锋利碎瓦。   沈珠曦怕他扔出瓦片,真的伤到什么人,厉声道:   “雕儿,放下!”   李鹍一顿,不服气地看着她,沈珠曦努力用最严肃威严的目光瞪他,终于,李鹍握着瓦片的手慢慢放了下去。   “这位就是李娘子?”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沈珠曦不敢完全背过身,只能侧过身,用余光看向站在身前的男子。   “你是……”   身穿赭石色长衫的文弱男子朝她拱了拱手,面带微笑道:   “小生文有志,这厢有礼了。”   沈珠曦条件反射回了一礼:“公子客气。”   文有志看着她行礼的样子,眼睛一亮。   沈珠曦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他身上。她转身面对矮墙,苦口婆心地劝李鹍下来。   “上面多危险呀,你要是一不小心摔落下来,你大哥生气,你又好几天吃不到下水了。”   百试百灵的猪下水似乎对李鹍不起作用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下的随蕊。沈珠曦跟着他的视线看去,他看随蕊,可随蕊看得却是袖手而立的文有志。   文有志呢?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沈珠曦本能地感觉这场合令她不舒服。她正发愁怎么把李鹍从墙上弄下来,文有志开口了。   “随姑娘,我看李娘子烦心得很,不如你帮帮忙,叫李雕儿乖乖下来。”   “我改名了!我不叫李雕儿!”李鹍气冲冲地说。   “小生失礼了。”文有志笑道:“敢问兄台现在姓甚名谁?”   沈珠曦看不惯他笑容里的那抹讽刺,在李鹍回答之前,先蹙眉开口:“他叫李鹍,鹍鹏的鹍。”   文有志似乎很吃惊她会帮李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如此。”   随蕊看了看沈珠曦和文有志,神色里多了一丝焦躁。她抢着说道:“可他不听我的话,他要是听我的话,我还会这么生气吗?”   文有志却笑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随蕊不情不愿地看向矮墙上的李鹍:“喂,傻大个!你下来!”   “随姑娘,你这样可不行。”文有志说:“你要温柔一点。”   “温……”随蕊的表情一言难尽。   “你要是想象不出,你就学李姑娘平日的样子也可以。”文有志说:“或者,你让李娘子教教你。”   随蕊脸色难看,嘴微微张开,似要争辩,但又很快合上了。   沈珠曦见状,忙打圆场:“算了吧,要不然……”   随蕊忽然转过身,磕磕巴巴地冲李鹍说:“你……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怎么能行呢?   沈珠曦不报丝毫希望,然而,她想象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么在她眼前发生了。   李鹍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矮墙。 第55章 “这首诗就叫《伤猪蹄》……   李鹍跳下矮墙后,并不靠近,站在原地眉心纠结地看着随蕊。   “你……你过来。”随蕊挤出古怪的笑容。   沈珠曦猜她一定尽力表现出了她想象中的“温柔”。   “我不过来。”李鹍嘟囔道。   “李兄弟既然已经下来了,别的事也就好说了。”文有志拱手笑道,“小生不便久留,李娘子若遇到难题,可在镇上书坊找到小生。”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还礼,文有志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随蕊盯着他的背影,开口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沈珠曦含糊道:“也许是因为我是外乡人,又是李鹜的妻子吧。”   随蕊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恢复了平静:“……也是。”   沈珠曦此时心中已有想法,她犹豫片刻后,恳请道:   “随姑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要我饶过傻大个,想都别想!和李鹜相关的事,就更别和我开口!”随蕊不耐烦道。   “不是的……我是想请随姑娘静下心来,好好和李鹍谈一谈。”沈珠曦说。   随蕊一愣,紧皱的眉心微微松开了:“你要我和他谈什么?”   “随姑娘,你会看不起李鹍吗?”   “我看不起他什么?”随蕊的音调扬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才没那么多闲工夫呢!”   “随姑娘不会因为李鹍智力不同常人而对他另眼相待吗?”   “我没那么闲!”随蕊马上反驳,“要像你这么说,我看不起的人多了,我天天不用烧鸡了,光看不起人就行了!”   沈珠曦笑了:“随姑娘别气,我知道你一直都把李鹍当常人看待。”   “你又怎么知道了?”   “李鹍告诉我的。”沈珠曦说。   “他告诉你的?”随蕊怀疑地看了一眼李鹍。   李鹍动了动耳朵,脚尖踢走地上一粒碎石:“她骗人……”   “有些话,不用言语说明也可以。”沈珠曦说,“随姑娘,如果李鹍今后不再捣乱,你能不能像对旁人那样,和他聊天说笑?”   “他要是不来捣乱,我还用得着骂他吗?”随蕊说,“我又没病!我忙着做烧鸡还来不及呢!”   “随姑娘,你能亲口对李鹍说吗?”   “我说了难道就有用?有用的话早就有用了。”随蕊神色颇不信服,但她顿了顿,还是在沈珠曦恳切的目光下看向不远处的李鹍,“喂!傻大个……”   李鹍一动不动。   “你别偷拿我的东西,也别朝我扔东西了,你要是能做到,以后我也不骂你打你了。”随蕊说着谈判的话,气势却咄咄逼人,“你能做到吗?!”   李鹍装聋作哑,停不下来的脚尖又开始磋磨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一株可怜野草。   “随姑娘,你还没说,他要是听话,以后你就和他一起玩。”沈珠曦小声提醒。   “你们的事儿怎么这么多?”随蕊抱怨归抱怨,还是按沈珠曦说的,加大音量朝李鹍道,“傻大个!你要是不捣乱了,我有时间的时候,可以陪你一起玩!”   李鹍终于抬眼,斜睨了随蕊一眼。   “……真的?”   “我尽量。”随蕊神色愈发不耐:“我店里那么多活儿,你以为我像你一样闲得折腾人啊?”   “我帮你。”李鹍转过身来,正面看着随蕊,“我帮你……烧鸡……”   “……你别是李鹜派来偷我秘方的吧。”随蕊立即警惕起来。   “不是的,”沈珠曦怕李鹍笨嘴拙舌反而坏了事,忙在他之前开口解释道,“李鹍本质上是个淳朴善良的孩子。”   “淳朴?善良?”随蕊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大个子,“孩子?”   “……也没……也没那么善良……”李鹍摸了摸后脑勺。   “你和他相处久了,一定能发现的!”沈珠曦肯定道,“他要是来帮忙,你可以叫他搬搬东西,翻翻烤叉——这样的话,随姑娘也不必担心秘方泄露。”   “……那可说不准,李鹜没什么事做不出来?利用一个傻子,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沈珠曦好奇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随姑娘,我能知道,你和李鹜以前有过什么过节吗?”   “我是看你人挺好的,才好心劝你两句。”随蕊冷笑道,“李鹜那人,心眼比我炉子里的炭眼还多,想要我随家做鸡秘方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只有他,为了偷我家的秘方,不惜扮了一年的瞎子——”   沈珠曦目瞪口呆:“他……装了一年的瞎子?”   “可不是!”随蕊气愤道,“那时候我只有十一二岁,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我爹在街上被人撞倒,摔到了腰,是他背去素心堂医治的。我爹怜他小小年纪就在街上流浪,眼睛又看不到,就把他领了回来做长工。他眼睛瞎,自然没人防备他,我爹时常让他出入后厨重地。”   “这狗东西,连吃饭都要故意碰掉箸子,他在我家足足装了一年瞎子,谁都没怀疑他!要不是我偶然撞见他挑了只最肥的烧鸡偷吃,我还不知道他骗了我这么久!”随蕊怒目切齿道,“这狗东西吃人不吐骨头,谁信他谁就要吃大亏!”   随蕊说完,忽然将矛头对准沈珠曦:“你不会怀疑我说的话吧?”   “我信你……”她讪讪道。   连面首都做了,还有什么是李鹜做不出来的?   沈珠曦替李鹍道完歉,现在又开始替李鹜道歉。   “随姑娘,以前的事,我替李鹜向你道歉了,实在对不住……”   随蕊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也是倒霉,怎么就摊上这三兄弟了?”   沈珠曦认真地说:“我不倒霉,如果没有李鹜收留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随姑娘,李鹜从前做了许多错事,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了。我会监督他,尽力督促他回到正道上来的。但李鹜,他其实是个好人……”   “算了算了,你看谁都是好人。”随蕊打断她,抬脚往来时的路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嘟囔,“我看你比傻大个还傻……”   沈珠曦跟着她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李鹍:“快过来。”   “……你不骂我?”   “不骂你。”沈珠曦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   李鹍慢腾腾地走了过来。沈珠曦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爬墙时沾染的污渍,说:“下次想做什么,先来告诉我,我教你。切不可像对随姑娘这样莽撞了。”   李鹍盯着她的手,一动不动任她拍打,神情既温顺又委屈。   沈珠曦拍完污渍,放下手来,耐心道:“你看,现在她答应和你做朋友了,这不是挺好吗?对不对?”   “……对。”李鹍闷声道。   她笑道:“走吧,别让随姑娘等急了。”   三人一前一后地回到随记鸡店,随蕊将包着烧鸡的荷叶递给她后,急急忙忙地去翻动炭火炉子上的烤叉了。   沈珠曦正要离开随记鸡店,忽然看到脚下的碎布头。她弯腰捡了起来。   半晌后,随蕊把炉子上险些烤过火的烧鸡都翻了一遍,重新回到铺子门口的躺椅处,沈珠曦和李鹍二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一屁股坐回躺椅,哎哟一声,皱着眉头在屁股下掏了掏,摸出一块碎布头。   这不是傻大个刚刚扔她的东西吗?   她正要扔掉,握着碎布头的手举到半空却又犹豫地放了下来。   傻大个不是第一次向她投掷这样的东西,她从没打开过,因为她早就在心里认定,里面包的是碎石子之类的东西。   心里预先有了答案,自然也就不会去追寻真相。   今日,她却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好奇。   也许是因为沈珠曦先前的话,也许是因为在沈珠曦引导下没那么不可理喻的傻大个,随蕊第一次有了验证答案的想法。   她伸出手,揭开了碎布里的秘密。   里面不是石子,不是野果,不是她想象的任何东西。   只有一块黑豆大小的饴糖,静静躺在碎布里。   ……   沈珠曦回到河边时,竹屋已经在李鹊的打扫下大变了模样。她放下烧鸡,左右张望一番,问:“李鹜呢?”   “大哥去河边编簟席了。”李鹊道。   “我买了二十斤的酒,酒坛不知放哪儿,你去和李鹍说一声吧。”沈珠曦说,“我去河边看看李鹜。”   李鹊笑道:“没问题,嫂子放心去吧。你往上流走,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看见大哥。”   她走出竹屋,沿着河水河流走去,果不其然,李鹜就在不远的地方。   李鹊说他在编簟席,可他却不像在编簟席。他躺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仰面朝天,手里举着一本不知什么的书,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   “李鹜?”沈珠曦快走近的时候,先喊出他的名字。   李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翻身跳了起来。   他跳起来后,手里没有沈珠曦先前看见的那本书了,她走到大青石前,好奇地看了看四周:“你刚刚看的那本书呢?”   “什么书?我哪来的书?我好好睡着却被你吵醒,你是被太阳晃着了吧。”李鹜在耀眼的阳光下微眯着眼,语速比平常更快,像是故意不给沈珠曦反应时间似的,一句话马上接着又一句话,“你来叫我,是不是要吃饭了?”   沈珠曦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刚才真的被太阳晃了眼睛。再加上心里确实有事,她轻松就被转开了话题。   “还没吃饭,我来找你,是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李鹜在青石上坐了下来,支起一条腿,又把手臂搭了上去,一副散漫不羁的样子。   “李鹍好像喜欢随姑娘。”沈珠曦迟疑道,“我不知道算不算喜欢,但他对随姑娘确实不太一样,今日我们去买烧鸡,他用碎布裹着东西投掷随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劝随姑娘息怒。后来,我打开了那块碎布……”   “裹的花还是糖?”李鹜说。   沈珠曦神色惊讶:“你竟然知道?”   “你真当我把他奴隶使唤呢?”李鹜没好气道,“我自个的弟弟,他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   “我也没这么说……”沈珠曦小声辩解。   “然后呢?”李鹜问。   “什么然后?”沈珠曦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所以才来问你,毕竟你才是他的大哥……”   “放着不管就行了。”   “不管?”   “随蕊不可能做个耐心的老妈子,雕儿也不可能像姓文的那小子一样装腔作势。不放着,还能怎么样?”李鹜不乐意地说,“你就是操心太多,你有那么多闲心,怎么不操心操心我?”   “我还不够操心你吗?我都……”沈珠曦咽下了后面的话。   为了让他脱离苦海,她都想尽办法去挣钱了,他还要怎么样?   “你都怎么了?”   “……反正我够操心你了。”沈珠曦说,“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李鹜怀疑地挑起眉头:“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才不像你,天天骗人。”   “我骗人又没骗你……又没怎么骗你。”李鹜说,“行吧,我信你一回。以后你要多表露出来,不然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是假夫妻。我们一开始可就说好了的,这事儿只有你我才能知道。”   沈珠曦不想听他唠叨,敷衍道:“我尽量。”   “这不是尽量的事,你要努力,明白吗?”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沈珠曦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   他都做面首养家了,她有什么不能退让的?   “知道了……”   “不错,孺子可教也。”李鹜满意道。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他,李屁人神色更加得意,下巴都快翘到天上。   “士别半日,应当刮目相看了。”   “这是谁教你的东西?”沈珠曦问。   “没谁教我。”李鹜说,“老子天生奇才。”   屁人放屁,顺理成章。   沈珠曦不再深究他又是从哪个戏院里听来的半句台词,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李鹜从青石上起身。   两人回到竹屋后,李鹜指挥李鹍将桌椅搬到河边一块平坦的沙地上,沈珠曦帮着李鹊摆碗箸上桌。等到开饭的时候,四人甫一落座,李鹜就望着桌上的酒菜紧紧皱起了眉头。   “我的猪蹄呢?”   沈珠曦啊一声叫了出来。   猪蹄落在了随记鸡店!   她和李鹜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   李鹜的脸色黑了:“我这么提醒你,你都忘了买?”   “我买了……”沈珠曦心里委屈,小声反驳,“买了……但是忘在了随记鸡店里……”   李鹜抽了口气,脸色更黑。   “你吃烧鸡吧,烧鸡不是也可以下酒吗?”沈珠曦努力补救自己的失误,用木箸扯下一只油光可鉴的大鸡腿,顶着李鹍渴望的目光,放进李鹜碗里。   她讨好地冲李鹜笑着。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在她的殷切补救下,李鹜终于拿起木箸,夹起碗里的大鸡腿。   沈珠曦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思拿起自己的木箸夹菜。   她看上了烧鸡翅膀,刚伸出木箸,身旁的李鹜忽然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凝望着天空,神色沉郁。   沈珠曦和李鹊都停下了箸子看他,唯有李鹍仍埋头吃个不停。   “你怎么了?”沈珠曦问。   李鹜看也不看她,颇有节奏地缓缓说道:   “一排白云伤别离,连着好似卤猪蹄。”   沈珠曦:“?”   “地面河水悄悄淌,我早跟你反复讲。”   “李鹜,你、你怎么了?”   沈珠曦惊得都结巴了,李鹜却还闻若未闻,无动于衷。   他幽幽叹了口气,神色更加哀愁:   “有酒没蹄那不行,你还买了忘记提。”   “此恨绵绵你知否,无语凝噎一杯酒。”   “喝起酒来没猪蹄,若有下次跟你急。”   他转过头,终于看向沈珠曦。   “这首诗就叫《伤猪蹄》吧,你觉得如何?” 第56章 “不信你听,我现在就……   “好诗!”   沈珠曦还愣着,李鹊已经啪一声放下箸子,用力拍起手来。   “不愧是大哥!才思敏捷,脱口出诗!”李鹊大声说。   “有感而发而已,上不了台面。”李鹜摇头谦虚,上扬的嘴角却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飞了出去。   “大哥不仅才华过人,就连品性也令小弟甘拜下风!”李鹊一脸认真道:“大哥这随性而做的诗对仗工整,感情真挚,令人闻之悲怆,见者伤心,如果这还上不了台面,大哥要让那些被誉为诗仙诗鬼的人怎么想?”   李鹊踢了一脚埋头猛吃的李鹍,说:“二哥,你说大哥刚刚作的诗好不好?”   “好,好……”李鹍呼哧呼哧地啃着烧鸡,“好吃……”   “看,就连二哥也被大哥的雄诗打动。”李鹊说,“大哥初次作诗就有此等造诣,那些寒窗苦读数十年依然毫无所成的穷书生听了不知该有多羞愧。”   沈珠曦:“……”   李鹊情真意切,脸上九分惊叹一分严肃,那严肃的神色,仿佛说出的每一句赞叹,都是经过了灵魂的审视,德行的拷问,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深处,他诚恳而叹服不已的表情,仿佛是听到了扣响人心的惊世巨作一般,让沈珠曦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也怀疑自己的审美。   她刚刚听到的《伤猪蹄》,或许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妖魔之音,悄悄替换了李鹜口中有感而发的巨作。   “……怎么样?”李鹜忽然睨了她一眼。   “……什么怎么样?”   “这诗怎么样?”李鹜立马挂上了臭脸:“难道你刚刚没听我说话?”   沈珠曦干笑道:“听了……”   “怎么样?”李鹜穷追不舍,那双锐利黑亮的眼眸直直盯着沈珠曦。   沈珠曦被他看得心慌,下意识说道:   “挺好……”   “我也觉得挺好。”李鹜马上说,嘴角又往上飞了飞。   沈珠曦低头不敢说话,内心还沉浸在《伤猪蹄》的恐慌中。   伤猪蹄?伤猪蹄?伤猪蹄?   沈珠曦脑子里不断循环闪现这三个字。他是在哪个说书先生那儿听了《伤仲永》吗?   “我早就说过,作诗算不得什么。”   李鹜还在自吹自擂,他话音未落,李鹊的鼓掌声就又适时响起。   “对大哥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李鹜说:“作诗和说话有什么不同?还不都是靠嘴巴来叭叭。”   李鹊醍醐灌顶一般,猛地拍桌附和:“真是至理名言,发人深省。果然还是大哥看得清楚!”   李鹜说:“书上……咳,他们讲的诗都太复杂了,这些文人,就是小心眼,不想让别人也学会作诗。其实作诗不难,比干别的容易多了。”   李鹊点头认可,仿佛深有同感:“读书人大多小肚鸡肠,若是人人都像大哥一样高风峻节,光明磊落,毫不吝啬地分享自己的所知所得,世间早就变成一片乐土了!二哥,你说对不对?”   “对,对……”李鹍不住点头,箸子伸向沈珠曦先前看中的鸡翅,“再吃一对鸡翅膀……”   沈珠曦:“……”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在干什么?   这些人说的话,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伤猪蹄》还在她心中环绕,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处理这些神奇的话语。   “不信你听,我现在就可以再作一首。”李鹜清了清嗓子,“天上一朵云,地上一根蹄……”   沈珠曦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   “你怎么了?”李鹜停下起了一半的势。   “我、我没事……咳咳咳……”沈珠曦捂着嘴,背向一边没人的方向咳嗽。   “说你是呆瓜你不信,自己的口水都能被呛着。”李鹜说。   背上多了一只熟悉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   沈珠曦咳得面色通红,总算把气给理顺了。而经过这一回打岔,李鹜也失去了吟诗的兴致。他从李鹍的箸子下抢出一只烧鸡翅膀,转过头就放进了沈珠曦碗里。   沈珠曦埋头吃菜,不敢说话,生怕谁又惹得李鹜诗兴大发。   用过晌午一餐后,李鹊收拾碗箸去了,李鹍也不讲究,在河边有太阳的地儿随处找了一块便躺下来,不一会,竹屋外就传来了他如雷的鼾声。   沈珠曦吃得不多,但肚子始终不舒服,也许是《伤猪蹄》残留的威力。   她顺着上流而去,散步消食。   河边竹屋虽然简陋,但周遭环境没得说,小河清澈见底,河畔两边都生着零碎可爱的小花。沈珠曦踩着鹅卵石,在一簇粉白色的小花前蹲了下来。   她数了数上面的花瓣,怀着愉快轻松的心情端详这宫中不曾见过的小花。花茎纤弱,她突发奇想,摘下了开得最好的一朵。   沈珠曦望了望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走到河边,对着水中的倒影,试着戴到了自己空白的耳垂上。   花茎纤细,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她的耳洞。粉白色小花生机勃勃地开在她的耳朵上,比起金银珠宝来别有一番意趣。沈珠曦对着河水顾影自怜时,身后忽然传来李鹜的声音:   “你的耳饰怎么不戴?”   沈珠曦像是被人发现干坏事一样,条件反射地扯下了耳垂上的花朵。   变了形的小花轻飘飘地从半空落下,无力地落在河面上,转瞬便被冲远了。   “我……”沈珠曦手足无措。   “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骂你。”李鹜皱眉。   “我只是随便戴戴……不出门。”她低若蚊吟道。   “不随便戴戴也行,戴着出门也行。”李鹜说,“好看。”   沈珠曦一愣,上扬的视线对上李鹜平静的目光。   “……真的?”   “真的。”   李鹜在她身旁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两只长腿大大咧咧地开着,右手随手扯了一根野草拿在手里,捏着草根滚了起来。   “你之前买的那些鲜艳衣裳,怎么不见你穿?”   沈珠曦垂下头,目光在米色的衣裳上扫了一眼。   她不能为父母收尸送葬,但却不能忘记,她还在热孝之中。   即便他们生前谁也没有真正在乎过她,对她而言,他们依然是她唯一的父母,唯一生来就有的依靠,她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不能不爱着他们。   沈珠曦正在寻找搪塞的理由,李鹜却先一步帮她找到了借口。   他说:“你想为越国公主守孝就守吧,你穿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自己愿意穿的。”   沈珠曦心中动容:“李鹜,多谢你……”   “我不喜欢你谢我,好像我是个外人。”李鹜扔了手中野草。   沈珠曦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答他,好在李鹜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而说道:“下午我要去邻镇买些东西,晚一些回来。这里位置偏僻,我留个人陪你。你要雕儿还是雀儿留下?”   “随便谁都行,”沈珠曦忙说,“你既然要出门办事,便以你为先。你来选吧。”   李鹜想了想,说:“那就留雀儿,我带雕儿走。”   沈珠曦应了下来,李鹜从地上起身,眼神牢牢定在她身上。   “我要回去交代雀儿几句话,你和我一起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我想再随便走走。”   “别往前面走了,顺着往回走。”李鹜把一物放进她手里,“小心呆瓜被水冲走,早点回来。”   李鹜转身离开后,沈珠曦张开了手掌。   一朵颜色正好的粉白小花开在她的掌心,花朵接触掌心的地方微微发热,仿佛是李鹜的温度在悄悄灼烫。   沈珠曦把小花重新戴上耳垂,她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   水中人望着她笑,神色不复先前的拘谨,仿佛去掉了某种枷锁,神情轻松而略有一丝羞涩。   沈珠曦没怎么被人称赞过好看,她记忆里的每一声“好看”,好像都来自李鹜。   一个相识不过三个月的泥腿子。   就在三个月之前,他们还一个是天,一个是地,终其一生,都不会有相交的一天。   真奇怪。   沈珠曦望着水中人情不自禁带笑的面容,想——这奇怪的缘分,还不坏。   她回到竹屋的时候,带着一束各异的野花和捡来的一截竹筒。   竹筒里装满清澈的河水,水里开着滥见却充满生命力的野花,大小不一的野花周围,点缀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和野花都一文不值,如果是从前的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不屑一顾。   今日的沈珠曦却如侍弄宫中最名贵的牡丹花一样,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每一朵花和每一根草的位置。   它们不惧任何人的目光,在任何地方都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向上生长着。   就像李鹜。   就像世间普普通通的每一个人。   曾经的她以为,皇帝是天,天塌了,底下的生灵自然会生灵涂炭。现在她却明白,皇帝才是这世间最能被轻易替代的那一个。   没有了皇帝,百姓日子依旧。   没有了百姓,皇帝寸步难行。   那么,皇帝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连皇帝都可有可无,宫中嫔妃,皇子公主,岂不更是微不足道?   她和这天下所有女子,原来并无不同。   沈珠曦望着自制插花发呆的时候,李鹜出现在竹屋内。   “我走了,雀儿在家陪你。”   沈珠曦起身相送,李鹜走到门口,按了按她的头,还是那句话:   “等我带礼物回来。”   “……你别老按我的头。”沈珠曦说归说,脚却站着没动。   李鹜说:“这得看你了。”   “看我什么?”   “看你今后准我按什么地方。”李鹜背过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挥手道,“走了!”   沈珠曦在原地想了一会才明白他意味深长的话,她涨红了脸,干瞪着已经走远的屁人身影。   说好的不占她便宜呢!   李屁人!泥腿子!地痞!流氓!   说话不算话,果然不是好人! 第57章 “凡是李鹜的东西落在我……   李鹜和李鹍走后,李鹊拿着草帽和钓竿走出门。   沈珠曦看着他挂在隔壁上的水桶,问:“你要去钓鱼吗?”   “大哥安排的任务——不仅要保护好嫂子,也要钓一桶鱼起来留着晚上烤。”李鹊笑眯眯道:“嫂子钓过鱼吗?”   沈珠曦诚实地摇了摇头。   若说谁能在御花园里钓鱼,那只有父皇和诸位皇子才有资格了。公主钓鱼,只会沦为笑柄。   “嫂子要是有兴趣,不妨来试试?”   李鹊真诚相邀,沈珠曦左右没事,顺势答应了下来。   多她一人,就多一个小板凳。她有心帮李鹊拿东西,李鹊却说什么都不让她帮。   他两手各提一张凳子,手臂上挂着木桶,腋下又夹着钓竿,一身满满当当的沿着下流走到水势稍缓的地方,找了一处荫蔽坐了下来。   沈珠曦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看着他熟练装填鱼钩。   李鹊从木桶里拿出竹筒,捏起一只扭来扭曲的蚯蚓,鱼钩轻松一勾,穿透蚯蚓柔软的身体。原本还扭来扭曲的蚯蚓似乎感到疼痛,立即在鱼钩上盘成了一团。   沈珠曦不由皱眉。   李鹊将鱼钩上挂着蚯蚓的鱼竿用力甩出,钩子顺利沉入河中央,连带着钩子上的蚯蚓也消失不见。   李鹊在小凳上坐了下来,说:“钓鱼是一件枯燥的事情,为了不把鱼吓跑,我就不和嫂子说话了。嫂子若是无聊,可拿一本书来打发时间,也可自行离去。”   “好,你不必管我。”沈珠曦忙说。   两人在板凳上静坐了许久,鱼钩沉入水面之后便了无音讯。偶尔也有鱼影从清澈的河水里闪现,但它们似乎知道鱼钩处潜伏着危险,并不上钩。   一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不由在小凳上挪了挪屁股。   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虽有树荫遮阳,但气温还是快速地攀升了。再加上无事可做,沈珠曦渐渐有了离去的想法。   李鹊分明一直看着河面,仿佛对她毫不在意,但却在她心生倦意的时候,第一时间察觉了她的躁动。   “嫂子,你知道钓鱼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他轻声开口。   “技巧?”沈珠曦说。   李鹊摇了摇头,目光注视着平静的鱼线。   “是耐心。”他像是在说钓鱼,又像是在说更严肃的什么东西,“长久蛰伏,一击得手的耐心。”   他话音未落,鱼线忽然颤动起来,水波层层晃动,有什么东西正从水面下用力拉扯鱼钩。   李鹊立即开始收线,沈珠曦屏住呼吸看着波澜阵阵的水面,也忘了李鹊先前的异样。   不一会,一条青鱼出现在李鹊的水桶里。   沈珠曦好奇地看着桶里安静翕动的青鱼,李鹊把鱼竿重新甩出去后,忽然问:“嫂子喜欢小动物?”   “你怎么知道?”   “我听大哥说了,”李鹊笑道,“去探望刚生产的母猪,还要带礼物。”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的确喜欢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除了虫鼠蛇一类外观上给人冲击太大的东西。多年的深宫生活,让她深深明白,和动物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容易了许多。   动物就是动物,从它们的眼睛里,她能看出它们的心意,不像人,即便就坐在你的对面,依然猜不透他是喜是怒,下一刻究竟是对你微笑示意,还是拂袖而去。   她望着鳞片清透明亮的青鱼,略有惆怅地说:“我还在宫里的时候,有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是越国公主养的,我替她照顾。皇宫沦陷后,也不知道它今日是否安好。”   李鹊宽慰道:“猫比人更容易生活,嫂子不必担心,说不准它如今还是宫里的宠猫呢。”   “希望如此……”沈珠曦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正好迎上李鹊脸上的红坑。细看之下她才发现,这坑不是天生残缺,更像是后天被人生生剜去一般。   “吓到嫂子了?”李鹊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却已经贴心开口,“我拿着钓竿行动不便,劳烦嫂子换到另一边来坐吧。”   “没关系……我不怕。”沈珠曦连忙解释,李鹊也不再劝说。   沈珠曦的视线又不由自主落到他脸颊的红坑上。若是没有这面坑,李鹊定然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一名,如果这伤真是人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使他失去脸颊这一片肉的呢?   观察入微的李鹊此时一定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可是他没有开口解答她的疑惑,沈珠曦也就没有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不例外。   第一条鱼上钩后,第二条鱼很快也上钩了,正当李鹊从活蹦乱跳的鲤鱼嘴里取鱼钩时,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接近了他们身后。   “兴致不错啊,还在这里钓鱼。一会送我两条呗?”   “随姑娘?”   沈珠曦惊讶起身,看着手提一个荷叶包走向两人的随蕊。随蕊穿着上午见过的衣裳,也许是为了方便在炉子前干活,几日见面,她都穿的是偏深偏暗的颜色,和总是鲜红衣裙的九娘相比,是两个极端,倒和总是穿寡淡颜色的沈珠曦有些相像。   “我带了烧鸡来,换你们几条鱼,不过分吧?”随蕊说。   “不过分,”李鹊笑道,“只是……我们大哥的卤猪蹄呢?”   “这里。”随蕊摸着肚子,咂了咂嘴,“不错,九娘的手艺一如既往。”   她放下肚子上的手,白了李鹊一眼,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凡是李鹜的东西落在我手里,就别想要回去!”   李鹊失笑道:“吃了也好,算是大哥对随姑娘赔礼道歉了,往日的事,还请随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回吧。”   “想都别想!”随蕊马上说:“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撞倒了我爹,害得我爹在床上躺了两月。你和李鹜,我见一次骂一次!”   “随姑娘开心即可。”李鹊无奈笑道。   “你就安心在这儿给我钓鱼吧,这都是你该做的!我有话和沈珠曦说——”随蕊忽然看向沈珠曦,说,“你跟我过来。”   “去远了可不行,大哥交代我要照顾好嫂子。”李鹊道。   “就在屋里!”随蕊没好气地说,“我还不吃人!”   沈珠曦跟着随蕊走进竹屋后,随蕊一边环视四周环境,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   “外面看着破破烂烂,里面还行。”她说。   “李鹊打扫了一早上,都是他的功劳。”沈珠曦笑道,“我给你泡杯茶吧。”   随蕊摆了摆手:“不用茶,清水就行。”   李鹜离开前,烧了一壶清水留在家里,沈珠曦倒好水回来时,随蕊已经拆开了荷叶包。   鼓鼓囊囊的荷叶包里有两只烧鸡,一只完整,一只只有一半。   随蕊朝她招了招手,说:“坐下,陪我吃鸡。”   她大大咧咧地直接上手撕下一只鸡腿吃了起来,沈珠曦想告诉她何处洗手的话自然没机会说出。   沈珠曦自己洗了手回来,用箸子拉扯下一只鸡翅膀,夹着吃了起来。   随蕊看着她的吃相,好像见到了什么稀奇东西一样,眼也不眨。   “宫里的女人都这么吃东西?”随蕊问。   “……也不是所有女子都如此。”沈珠曦含糊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随蕊此次忽然上门拜访,肯定有她的用意,但她不说,沈珠曦也不好开口,只好陪她吃那半边烧鸡。   她刚吃了晌午不久,连一只鸡翅膀都没吃完就胀得放下了箸子。   “你就吃饱了?”随蕊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刚用过午食不久。”沈珠曦解释道。   “午食……”随蕊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接着说道,“这半只烧鸡是今日刚烤好的,我们两个把它吃完,别便宜了三个臭男人。”   她用鸡腿骨隔空指了指荷叶上的另一只完整烧鸡。   “这是隔了三夜卖剩下的,虽然没坏,但也快坏了。一会李鹜回来,你就拿这个给他吃。”   沈珠曦迟疑着没说话,随蕊没在意她的犹豫,用没有拿鸡腿的干净左手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是李鹍上午扔她的碎布头。   沈珠曦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所以她看着碎布头,身体没动。   “李鹍去哪儿了?”随蕊问。   “他和李鹜出去了,说是去邻镇买东西。”沈珠曦说。   “李鹍以前也扔过我不少东西,我从没打开看过。”随蕊说,“现在看来,我应该错过了不少饴糖。”   沈珠曦虽然知道这两人应该没什么可能,但她还是老妈子心态发作,忍不住为李鹍说起好话。   “李鹍本质不坏,他就是孩子心性,不善表达……”   “我知道——”随蕊顿了顿,说,“我现在知道了。”   随蕊脸上露出一抹懊恼,她似乎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话,眼神避开沈珠曦,盯着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   “我以前……不怎么关心他,也没拿他特殊对待。是我太粗枝大叶了,他是个傻子,我不该和他一般计较……”   “随姑娘——”沈珠曦打断她的话,“我希望你还像以前那样对待李鹍,就像他一点也不傻,就像你对其他人一样,该骂就骂,该说就说。我觉得,李鹍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她先前还疑惑李鹍喜欢随蕊的原因,现在她逐渐明白了。   若说镇上还有人不当李鹍是个傻子,那一定就是李鹜和随蕊这两人。她对李鹍的好,多少带了同情,而李鹊,她多少能察觉他私下里对李鹍的敷衍。   李鹍脑子虽不灵光,但心是敞亮的。他看得比谁都清。   “……真的吗?”随蕊半信半疑地皱起眉头,“我一直以为,我这样的性格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李鹍喜欢,我也喜欢。”沈珠曦认真地说,“随姑娘爽朗大气,和你说话的时候,总是特别放松。”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改了——我这年纪,再想改性子也难了,更何况,我是家中承嗣女,若是真成了你这般好说话的性格,我老爹又该愁眉苦脸了。”随蕊忽然看向沈珠曦,“其实,我挺欣赏你的。在这镇上,成了亲,丈夫没死却出来务工的女子,太少见了。你要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在镇上也有几分人脉,说不得能帮上什么忙。”   沈珠曦感动于她的好意,连忙起身道谢。   “你说话就说话,站起来行什么礼!哎呀,坐下!”随蕊用左手把她重新按回凳子上,“你既然出来自食其力,那就跟我和九娘是一类人。九娘嘴巴碎,但心眼是好的。有什么难处你都可以和我们说。这就和男人爱打堆建什么商会一样的,我们自己出来打拼的女子本来就难,自然该互相帮助。我这人呢,看着不好相处,但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随蕊的话让沈珠曦开心极了。她倒不是眼馋随蕊许下的帮助承诺。   宫中的时候,无论是嫔妃还是同为公主的姐妹,对她大多都没有好脸色,一方面是因为她有个惹得龙颜大怒的犯错母妃,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有个挑不出丝毫过错的完美未婚夫。   可是出宫后,她接二连三感受到同为女子的好意。她们不嫌她笨拙,不嫌她无知,主动对她伸出援手——   沈珠曦想和她们做朋友,可是又怕自己唐突,只能忍着满心激动,沉默坐在那里。   为了用行动弥补她未能出口的话语,她大口大口地吃着鸡翅膀。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怀着一腔感激,她竟然和随蕊合力分完了那半只烧鸡。   这直接导致了晚上的一场乌龙。 第58章 “我不急,你慢慢来。”……   李鹜说的邻镇,也不知是哪个邻镇。   直到月上梢头,他和无精打采的李鹍才姗姗来迟。   李鹊钓了满满一桶河鱼,虽然被随蕊分走了大半,但剩下的依然不少。他提前把食材打理了出来,叉着铁签子的青鱼整齐划一地摆在一张大荷叶上,一盘盘的陶盘盛着择洗切好的蔬菜,李鹜一回来,就指使着李鹍从地里挖出了一张只有两寸厚的石板,提到了河边冲洗干净后,架到了竹屋不远处的露天烤炉上。   烤炉是用形状不一的大石头堆起来的,李鹍把薄石板放平稳后,李鹜很快点火,红色的火苗在河风的吹拂下,很快就飘出了火口。   四个人围着石板而坐,李鹜舀起一勺自熬的猪油淋了上去,李鹊将叉好的青鱼每人面前都摆了一条。   在李鹜之后,第二个就轮到沈珠曦,她肚子里的烤鸡都快堵到喉咙眼了,见状连忙摆手:“中午吃得太多,我吃点烤菜就好了。”   李鹊没勉强,李鹜却又看不顺眼了。   “你每天吃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还说自己吃得多?就该让随大娘来教你吃饭,她连白饭都能吃上一桶。”   沈珠曦不乐意道:“随姑娘每日辛苦劳作,吃得多也是情有可原。”   “……你为她说什么话?我的猪蹄是不是也是你故意给她的?”   这屁人思维发散起来,一下子飞到了晌午的猪蹄上。   沈珠曦不想搭理他,李鹊见她没说话,笑着插话道:“随姑娘下午来了,虽然没带来猪蹄,但是带了个烧鸡和我们交换。”   “她有这么好?”李鹜满脸怀疑。   李鹊从铺满荷叶的地上拿起一盘烧鸡放上石桌。   “随姑娘吃了大哥的猪蹄,可能也心有不安吧。”李鹊说。   “我不信,随大娘恨不得弄死我,她还会心有不安?”李鹜用木箸戳了戳烧鸡屁股,脸上的表情很是欠揍,“她是不是在这里面下毒了?   沈珠曦本想闭嘴不言,奈何李鹜偏要问她:“随大娘有没有和你说,这烧鸡是从什么地上捡起来的?”   “说了,她说这烧鸡是卖剩下的。”沈珠曦避重就轻道。   她刚说完,李鹜就掰下了烧鸡上的大鸡腿放进她碗里。熟悉的烧鸡味一熏,沈珠曦胃里的烧鸡应和着翻涌,她紧抿嘴唇,努力压下快到喉咙口的烧鸡。   “你什么表情?”李鹜因她古怪的神色挑起眉。   沈珠曦夹起鸡腿,又放进李鹜的碗里:“我不吃,你吃。”   李鹊笑道:“嫂子这是感动得不行呢,大哥再逗嫂子就要红眼圈了。”   沈珠曦确实快红眼圈了,但那是憋的。   李鹜嘴角一勾,见好不收:“哼,早该感动了!”   她把面前的空碗也拿了起来,拒绝的意志很强烈,李鹜见此,把手里的大鸡腿拿给了眼巴巴盯着的李鹍,另一只腿,他给了李鹊。   轮到自己,他再次扯下了长长一段鸡脖子。   李鹜的鸡脖子啃了一半后,石板上炙烤的蔬菜也好了,李鹜一把碾碎的香料碎洒了上去,石板上立马滋滋作响,香气满溢在烤玉米棒子和南瓜片之间,石板上的每样烤菜都在月光下闪着油光。   虽然肚子已经鼓胀,这香味还是勾得沈珠曦停不下箸子。   虽然她夹的都是蔬菜,但鲜香的鱼油被烤进了蔬菜里,就连最普通的玉米棒子,也变得很不普通起来,每一粒金灿灿的玉米粒上都有扑鼻的香味。   李鹜几人吃得更是不亦乐乎,六条烤鱼没一会就不见了,烤鸡也只剩半边。   李鹜把剩下的烤鸡放上石板,底下垫一层山上采的野菌,金色的鸡油滴在野菌上,没一会,格外浓烈的菌香就跟着飘了起来。   李鹜徒手拿起酒坛灌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这样的神仙日子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   沈珠曦正在和一根玉米棒子较劲,闻言马上道:“为什么?”   李鹜看了她一眼,伸手抹去她嘴边的玉米粒。   “节度使相继抗旨,百官各为其主,现在是两位皇帝说的话都没什么重量,长此以往,总有人按捺不住做这割土自立的出头鸟。”   李鹊掰开松软的白吉馍,一边夹起石板上的烤鸡肉塞进馍里,一边若有所思道:   “住在金带阁的那位贵人也走了,想必是觉得金州也不再安全了吧。”   李鹜没有搭话,这个话题很快自然溜走了。   今晚的用膳时间格外的久,李鹍和李鹊为了赶回镇外的住所,提前离开了竹屋。李鹜收拾残局的时候,沈珠曦也主动帮忙收拾东西。   等她洗漱完躺上床,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夜空,远处的城镇方向也传来了模模糊糊听不清楚的鸡鸣。   沈珠曦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腹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肚子里的食物顶得她没有丝毫睡意。   “认床睡不着?”李鹜侧身看着睡在里侧的她。   沈珠曦摇了摇头。   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这床也太小了!李鹜一人睡还能随意施展,可是加上她,再加上一根鸡毛掸子,床上的空间立即就拥挤起来。   “你吃太少,所以才睡不着。”李鹜肯定道。   “我是吃胀了才睡不着。”沈珠曦不服气反驳。   “就你吃的那点东西,还能胀到?”李鹜挑起眉头,摆明了不信。   沈珠曦懒得和他争辩,继续辗转反侧。   过了许久,李鹜忽然说,“你是不是怕我吃不饱,才忍着不吃烧鸡的?”   沈珠曦太过惊讶,以至于下意识回头盯着李鹜却忘了说话。   “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李鹜说,“猪蹄忘了就忘了,用不着拿烧鸡补偿我。”   沈珠曦:“……”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虽然她不知道李鹜是从什么地方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好在有他打岔,她也从鼓胀的肚皮上移开了注意力,没过一会,她就开始有了困意。   身旁的李鹜翻了个身,木床发出吱呀一声,沈珠曦因着困意没有睁眼。   李鹜侧躺着,以手支头,静静看着睡得毫无戒心的女子。   她是在谁身边都这么安稳,还是独独在他身边,才能睡得没有防备?   李鹜希望是后者。   爱哭的呆瓜没心没肺,看得出李鹍的心意却看不出和她有关的心意。他把这个呆瓜捂在手心,总算捂出了些温度。   “我不急。”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在心中默默说道:   “你慢慢来。”   ……   夏季的夜晚永远是热闹的。   周壮踩着清亮的月色,在一众蝉鸣和蛙鸣声中推门回到了家中。   他心情不错,荷包里装着今日赢回来的几枚银锭。从里屋里走出的一个身影让他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你还知道回来?”周东文面色难看地站在门口。   “爹,我回来得可比您勤呐。”周壮揖了揖手,阴阳怪气地说。   “你娘怎么不在家?”周东文问。   周壮看也不看他,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摇进自己屋里,一屁股摔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摆了个大字。   周东文跟了进来,看他这般模样,脸色愈发难看:“我问你话,你没听见?!”   “回娘家啦,说是不想再守活寡,也不想再看见我这个糟心的儿子……”   “你胡说!”周东文厉声呵斥,“你娘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是没说。”周壮嬉皮笑脸道,“她一声不吭收拾东西走了,这些话是我猜的。”   “你看看你自己这不成器的样子!”周东文铁青着脸走上来,一把将人从床上拉了起来。“你娘定然是受了你的气才离家出走的!”   周壮忽然翻了脸,一把甩开周东文的手:“少冤枉我!我不成器还不是跟你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样的爹,我能长成什么——”   周壮话没说完,脸上先挨了一巴掌。   周东文气得不行,周壮却反而笑了起来。   “爹……看来你最近没少在青楼的娘们身上使力啊,你这巴掌,怎么软绵绵的,没以前厉害了呢?”   周壮噙着阴鸷的冷笑起身,周东文看着比他还高一头的周壮,气势骤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爹,你要是心里有气,你去青牛县把她捉回来,想怎么骂怎么骂,想怎么打怎么打——”周壮摊开手,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你冲我发什么火?”   周壮嬉笑道:“我可不会像娘那样,白白挨打。”   “你这逆子,摊上你真是家门不幸——”周东文用呵斥来掩饰自己的心虚,背着手转身走了出去。   周壮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屋门也不关,冷着脸躺回床上瘫开。   院子不大,周东文在主卧里翻箱倒柜的声音通过敞开的房门传了进来,周壮闭目养神,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过了许久,周东文又一次跨进了他的屋里。   “你把你娘的嫁妆藏哪儿了?!”周东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   “你这话问的奇怪,我娘的嫁妆在哪儿,我怎么知道?”周壮闭着眼道。   “你起来说话!”周东文怒声道。   周壮坐起了身,脸色如覆寒冰。   “爹,你有时间和我发脾气,不如自己去青牛县问问我娘,说不定嫁妆是被娘带走了呢?”   “你娘怎么可能带嫁妆出走?肯定是你这个败家子趁她回娘家,偷偷把她的嫁妆藏起来了!”周东文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也比你拿去献给那些青楼娘们好吧?”周壮说。   “你——”周东文气得浑身颤抖。   周壮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闭上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既没说话声,也没离去的脚步声。大概是意识到严父架子在他这儿不管用,周东文再开口时,语气好了很多,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我要这钱,是有正事要做。”   “哦?”周壮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周东文,“稀奇啊,爹是要做什么正事?你说出来,儿子给你参谋参谋。”   周东文犹豫片刻,说:“你可能要有弟弟了,我要把春娘赎出来……”   “这事耽搁不得。”周壮坐起身。   “可不是么,”周东文马上说,“春娘肚子大了,眼看着就要瞒不下去了,我若是不把春娘赎出来,你弟弟也就保不住了……”   “可我一文钱也没有,实在是有心无力。”周壮摊手道,“爹,家里添丁进口是好事,不如你去找娘吧,让她给你银子。”   周东文不信,坐到他身旁,低声下气道:“壮儿,算爹求你了,你把你娘的嫁妆拿出来,我们平分——这总可以吧?不然等你娘回来,肯定饶不了你!我若说你给了我救急,这事才能过去……咱们是亲父子呐,春娘肚里的,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我不是说了么?我这里没钱,娘有钱,儿子说过啦——”   周壮忽然变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过床边的拉绳,紧紧地套在了周东文的脖子上。   “你下去找娘要钱吧!”   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周东文就涨红了脸,双眼暴突,四肢胡乱舞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周壮一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双脚乱蹬的挣扎声。   皎洁的月光在地面上悄悄延伸,屋外的蛙鸣声静了。   唯有蝉鸣依旧。 第59章 “李娘子,久闻大名。……   搬到河边别院后,蚊子少了,风变凉了,沈珠曦也睡得好了。   只可惜凡事没有十全十美,住进竹屋后,去镇上变成了一件不方便的事。沈珠曦原本每五六日就要去一趟河柳堂送货,现在变成了十五六日一次,李鹜三兄弟谁要去镇上办事的时候,她就会拜托他们带她一程,一路同行。   气温已经完全从初夏过渡到了盛夏,沈珠曦在竹屋里还不觉得,今日她进镇送货时,明显感受到了镇上炎夏的威力。   “嫂子,你办完事就到镇门来,我在这里等你。若是我来迟了,就劳烦嫂子就近找个茶水铺等等我。”李鹊的额头浮着一片汗珠,他以袖擦汗,细心叮嘱道。   “知道了,你放心去忙吧。”沈珠曦忙道。   李鹊朝她咧嘴一笑,站在原地等她离去。   两人分开后,沈珠曦带着一沓新画的花笺来到河柳堂,掌柜正无精打采地瘫坐在一把藤椅上,右手拿着一把蒲扇呼呼扇风。   “掌柜,我送了三套花笺来。之前的卖得怎么样?”沈珠曦踏进门槛,站到了柜台前。   掌柜抬起懒洋洋的眼皮瞅她一眼,一动不动,唯有手中的蒲扇用力摇动。   “都卖完了,县太爷的公子帮他西城县的朋友也带了两套走。”掌柜道,“他想在你这儿订做两套花笺,一套牡丹的,一套名山的,价格你开,你觉得怎么样?”   沈珠曦略一沉吟,道:“我不如掌柜见多识广,掌柜觉得我能开什么价钱?”   掌柜被她吹捧得翘起了嘴角,他手中的蒲扇顿了顿,说:“既然是订做,价钱自然不一样。一套三十两吧。”   “那就劳烦掌柜费心了。”沈珠曦笑道,“月底之前我会把订做的两套花笺送来。”   掌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珠曦见他一副热得不想说话的样子,便留下花笺告辞了。   她走出河柳堂,沿着河边慢慢往前走去。碧波奔腾的河水尽头,金灿灿的金带阁矗立在蔚蓝苍穹下,金带阁里住的贵人离开了,金带阁难以计数的窗户也关上了。   沈珠曦看着那无数紧闭的花窗,忽然生起一股人走茶凉的失落感。   在鱼头县的这段日子,她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这里虽好,可她也想知道乱世漩涡中正在发生什么。   太子在做什么?已有复国计划了吗?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他们还有可能重返那座红墙绿瓦的皇城吗?   在鱼头镇,她活得像个山野村姑,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可是她不能忘记,不该忘记,她还是这大燕的公主。   “那边路过的美人儿,买猪蹄和好酒吗?”   九娘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原来她已不知不觉经过了九娘的酒肆门前。   九娘穿着火红的石榴色襦裙,酥胸半露,腰身束得紧紧的,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的性感让沈珠曦一个女子看了也不禁脸热。她倚在柜台前磕着瓜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珠曦。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日不买酒菜。”   九娘娇嗔道:“不买也进来陪奴家说说话,这天儿一热,白天就没人出来了,奴家想找个人说几句体己也不行。”   沈珠曦心想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便迈进了酒肆。九娘热情地拿出一碟卤毛豆来请她吃,又拉着她说个不停。   话题从东家到西家,从赵员外扒灰到马家闺女被人发现在田野里和男人滚到一起——包罗万象,骇人听闻,令人不禁称奇。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沈珠曦惊讶道。   “你别忘了奴家是做什么营生的。”九娘狡黠地笑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喝醉后不乱说的人。”   从九娘处出来后,沈珠曦肚子里不仅多了一碟毛豆,还多了许多开阔了她眼界的秘密。   大千世界,无所不有,原来还有比太监和宫女结对食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沈珠曦拜访了九娘,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决定顺道去拜访随蕊。   到了随记鸡店,看店的却是一个穿布衣裋褐的年轻伙计,他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说:“我们小姐不在。”   “她什么时候来?”沈珠曦问。   “小的不清楚。”伙计摇了摇头,抬起袖子擦了擦满头大汗的脸,“小姐出去有一个时辰了吧,说不定快回来了。”   鸡店太热,生着火的炉子简直就像地上的另一个太阳。   沈珠曦站在门口等了一会便等不下去了,她礼貌告辞,让伙计替她向随蕊问好。伙计心不在焉地应了。   她走出随记鸡店,往约定的镇门走去。   主街上人来人往,在这个天气里出门的都不是无所事事的人,众人脚步匆匆,没有谁慢条斯理地在街上闲逛。沈珠曦多年的习惯叫她无法步履生风,她也觉得热,可她悠然斯文的脚速却让她成了街上好像最舒适的人。   也因为这脚速,沈珠曦在途经一条逼仄的小巷时,在巷子尽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找了却没找到的随蕊一个人站在巷子里,背对着街上的人潮,时而抬头望天,时而抬手擦脸。   沈珠曦心中疑惑,不禁走进了小巷。   “随姑娘……”   随蕊惊吓之际条件反射朝她看来,沈珠曦这才看清她一脸泪光。   她慌张地扭头去擦,身子也完全背了过去,沈珠曦也慌张了——虽然她不知道随蕊为何哭泣,但能让大大咧咧的随蕊也流出眼泪,这事肯定不一般。   她想也不想,快步走到随蕊身后。   “随姑娘,你还好吗?”   随蕊背着她不说话,一个劲擦着眼泪。   沈珠曦连忙从身上掏出绣帕递出。随蕊犹豫片刻,接过了她的绣帕。   “随姑娘……”沈珠曦顿了顿,斟词酌句道,“前几日你不是还让我遇到什么麻烦,就找你帮忙吗?我不见外,你怎么反而见起外了呢?”   随蕊拿着绣帕,默默擦着红肿的眼眶。   沈珠曦也不勉强她告知原委,她陪她站在狭窄的小巷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儿,别哭了……”   随蕊咬了咬唇,忽然说:“我身上……真的有那么大的烧鸡味吗?”   沈珠曦吃了一惊:“谁说的?我没有闻到呀!”   “……你别安慰我。”随蕊闷声说。   “我真的没有安慰你。”沈珠曦进一步解释道,“我在周嫂子家见你那次,你身上是澡豆的清香。”   “那是因为我换了衣服才来的。”随蕊哽咽道。   “换了衣服就没有味道,不正好说明,味道来自衣服,而不是你自带的吗?”沈珠曦肯定道,“整日和烧鸡打交道,就是嫦娥来了也会带上烧鸡味。只要换了衣裳不就好了?”   还有几句心里话沈珠曦没有说出。   她整日和鸭雀雕打交道,觉得自己都变成了什么野鸟,整日屁来屁去,放到以前——她是万万不会说起如此粗俗的话的。   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自然而然的事。   随蕊每天烧鸡,身上带点烧鸡味也情有可原。她为何因此事伤心?   沈珠曦犹豫道:“是谁说了什么吗?”   “文有志说我不仅一身烧鸡味,就连用过的信笺上也是一股烧鸡味……”随蕊刚刚才擦好的面颊又被眼泪冲过。   “他放屁!”沈珠曦怒不可遏,脱口而出。   随蕊吃惊地抬头看她。   沈珠曦此时才感到破口大骂之后的尴尬,她轻咳一声,柔声道:“即便是衣裳上有几分烧鸡味,换了衣裳后便清清爽爽了,信笺又没沾过鸡油,怎么可能会有烧鸡味呢?他说的分明不是人话,随姑娘不该当真。”   文有志看着像个读过书的,没想到他竟如此无礼!   沈珠曦顿了顿,保险起见,又问:“是他亲口说的吗?”   “我偷听到的——他在路边向两个朋友取笑我,还把我给他写信的事也一并说了。”随蕊擦了擦眼泪,抽泣着说,“你从宫里出来的,知不知道什么妃子用的香体秘方?”   香体秘方沈珠曦确实知道,宫里嫔妃整日无事,除了宫斗就是研究美容香体的事情,她恰巧耳闻过几位宠妃的秘方。   “这好办,你把眼泪擦干,我陪你回店里去,找张纸写下来给你。”沈珠曦道。   在她的安慰下,随蕊渐渐止了眼泪。等随蕊平静后,沈珠曦陪她回到了随记鸡店,伙计看着自家小姐红肿的眼眶,自觉地跑进了后厨做事。   “给你……写吧。”随蕊从柜台下找出一张裁成巴掌大的纸张递给沈珠曦。   沈珠曦接过纸笔,把记忆里金美人和冯贵嫔的香体秘方写了下来。   “这配方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镇上买不买得到,如果凑不到方子,我再给你想想办法吧。”沈珠曦说。   “没关系,我认识一队走商,一定能凑够方子的!”随蕊惊喜地拿着配方看了半晌,抬头感激地望着沈珠曦,“这人情我记下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我一定帮忙!”   “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沈珠曦试探道,“不知随姑娘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原谅李鹜当年的错事?”   随蕊一愣,重新看向沈珠曦,似乎此时才想起眼前人是她最讨厌的人的妻子。   她想了想,说:“既然你这么说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吧。”   沈珠曦高兴起来,笑逐颜开:“随姑娘,多谢你的宽宏大量!”   “……李鹜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随蕊嘀咕道。   “李鹜其实挺好的……”沈珠曦想到李鹜从前偷鸡摸狗的那些破事,还有如今不能往外言说的挣钱方式,小声补了一句,“对我挺好的。”   “算啦,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李鹜什么都好。”随蕊摇摇头。   随蕊急着去素心堂收集香体配方上的药材,沈珠曦跟她告别后,走上了相反方向。   没想到,她刚走出两步,一道聘聘婷婷的身影挡到了她面前。   “李娘子,久闻大名。”女子轻声道。   沈珠曦惊讶而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丽人。   巴掌大的瓜子脸,似蹙非蹙的远山眉,一双水波潋滟的美目含着忧愁,上眼皮微微遮盖了一小部分瞳仁,像凤眼半睁,古典又别致。   “……你是?”沈珠曦疑惑道。   “我叫李青曼,是这镇上的人。早就听说李娘子清新脱俗,德容兼备,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李青曼微笑道。   李青曼的大名对沈珠曦来说也是如雷贯耳。   这不是九娘最看不惯的女子吗?听说她还曾对李鹜有意,只是李鹜没有回应罢了。   李青曼说的话,放到她身上来也是同样合适。沈珠曦早听说她是个美人,可今日真正见了才知道,原来李青曼是这般大美人!   便是放到美人层出不穷的后宫,李青曼的颜色也绝对能够独树一帜。   李鹜竟然拒绝了这样的美人?沈珠曦目瞪口呆:他在想什么呢?!   “我刚刚路过此处,见到巷中哭泣的随小姐,正想入内细问,李娘子却先我一步走了进去。”李青曼笑道,“实不相瞒,我担心随小姐遇上什么麻烦,所以没有马上离去,听见了你们的谈话。”   沈珠曦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谨慎地没有立即搭话。   李青曼也不在意,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我见李娘子刚刚义愤填膺,青曼同为女子,深有同感。明日的这个时候,我会想办法给文公子一个小小的教训,也算为我们女子出一口恶气。”   “你要去教训文有志?”沈珠曦吃惊道。   “他品行不端,自有人去教训他。我们只要坐着看好戏就行了。”李青曼笑道,“若是这出戏叫李娘子看得高兴,青曼有一事相求。”   “什么?”   “李娘子先前给随姑娘的香体秘方,可否抄一份给我?”   不等沈珠曦回答,李青曼先出口打断了她的话。   “李娘子不必现在回答我,等好戏登场后,再做决定不迟。”   她笑着盈盈一福身,低下的后颈如雪洁白,宛如一枝雨后梨花。   李青曼施施然地走了,沈珠曦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么漂亮的美人李鹜也不要,难不成他是想娶天仙吗? 第60章 “钓鱼这件事,没有人比……   沈珠曦回到镇门时,李鹊已经在凉茶摊上喝了三文的凉茶。沈珠曦也坐了下来,喝了一碗凉茶,歇息好后,两人一道往河边竹屋归去。   沈珠曦原本走几步路就累,几个月下来,她已经能轻轻松松地走完从李家到镇上的这一炷香距离,她高兴地和李鹊说起,李鹊笑眯眯道:   “人的能力都是逼出来的,以前没人逼你,你也就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什么地方。”   沈珠曦深有体会,出宫这几个月来,她感觉自己成长了不少。   回了河边,沈珠曦在河边的树荫下找到了垂钓的李鹜,她迫不及待地想向他打听李青曼这个人。   “……李青曼?”   李鹜靠在树干上,脸上盖着一顶草帽,挑高的音调从草帽下传出。   下一刻,他取了脸上的草帽,锐利的目光直射沈珠曦。   “你问她做什么?”   他对李青曼的态度和对九娘等人截然不同,沈珠曦惊讶于他眼中的戒备和警惕,说:“今日我送了花笺回来的路上,遇到李青曼了……”   “……少和她打交道。”李鹜露出不喜神色,这不喜并非针对面前的沈珠曦,而是不在场的李青曼。他问,“见过蜂窝吗?”   沈珠曦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搞懵了,愣愣道:“见过……”   “李青曼的心眼比蜂窝还多。”李鹜说,“你和她打交道,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沈珠曦不服气道:“我哪有那么笨……”   “她不会无事献殷勤的。”李鹜分明不在现场,却用洞若观火的眼神看着她,“她让你做什么了?”   沈珠曦无法掩饰,只能把上午发生过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自然掩去了随蕊哭泣的具体原因,只说文有志言语冒犯了她。   “看来她是奔着你的香体秘方来的。”李鹜说,“如此还好,一个配方罢了。你要是想看这出好戏,明日我陪你去镇上看。”   沈珠曦激动起来:“真的吗?”   李鹜陪着,自然比李鹊或李鹍陪着要安心许多,沈珠曦有股奇妙的信任,总觉得天塌下来,这个不同凡响的泥腿子也有办法。   “真的。”李鹜揉了揉她的脑袋,沈珠曦已经忘了闪躲。   “坐下,我教你钓鱼。”李鹜往凳子一边挪了挪,空出一片地方招呼她坐下。   沈珠曦看着狭窄的凳面空间犹豫了。   她说:“李鹊教过我钓鱼了。”   “李鹊!”李鹜凶神恶煞地叫了起来,就连沈珠曦这个门外汉都担心他会不会吓跑河里的鱼,他却毫不在意似的,直直瞪着刚出竹屋的李鹊,“你嫂子说你教她钓鱼了?”   李鹊哎哟一声,立马叫了起来。   “嫂子!我教你的可不是钓鱼,我都刚刚入门,懂个皮毛,哪有教你的余裕呢?钓鱼这件事,没有人比我大哥更懂!”   “嗯——”李鹜点点头,“听见了吗?坐下吧。”   沈珠曦一头雾水,她也没说想学钓鱼啊?   李鹜如此热情,她也不好拒绝,只好说:“那我去屋里再拿张凳子出来……”   “嘘!”李鹜扫了她一眼,神情严肃,“别叽叽呱呱,你把我的鱼都要吓跑了,让你坐下就坐下!”   沈珠曦:“?”   不是早就被吓跑了吗?   她不情不愿地在李鹜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凳子本来就不大,两人各坐半个屁股,也不知道李鹜为什么非急这一时半会,搞得两个人都坐不舒坦。   而且——   沈珠曦抬头看着树荫外耀目的日光。   头顶有热源,身旁也有热源。他不热吗?   李鹜显然不热。沈珠曦侧头看着他,这人扬着嘴角,表情可美了。沈珠曦钦佩他对钓鱼的热爱,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也能无视环境,快乐垂钓。   好一会,李鹜都一句话没说,沈珠曦时不时侧头去看他,只能看见那嘴角越翘越高。   ……不是说好要教她钓鱼吗?   一句话不说,是要她自己醍醐灌顶吗?   沈珠曦心中疑惑,可是又怕开口会吓跑他的鱼,只好也跟着闭口不言。坐了半天,李鹜一条鱼也没钓上来,沈珠曦虽然不说话,但心里却想:钓鱼这件事,李鹜不是最懂吗?怎么还没李鹊钓得多?   因为无事可做,她渐渐打起了瞌睡,正当她在小凳子上摇摇欲坠时,李鹜一声冷喝忽然让她惊醒过来。   “谁准你们在老子地盘上钓鱼的?”   李鹜一屁股站了起来,沈珠曦坐着的半边板凳立即翘了起来,她刚要摔倒,李鹜接着一把将她捞起。   沈珠曦刚站稳,李鹜就把鱼竿塞进她手里,大步朝河的下流走去。   两个身强体壮的壮年男子提着水桶转身就逃,奈何依然被腿长步子也大的李鹜逮了个正着。沈珠曦还担心李鹜一对二不利,不曾想,两个壮汉想也不想就向他赔礼道歉,低声下气地解释着什么,反而是李鹜,态度十分坚决。   转眼,两个男子手中的水桶就到了李鹜手里,李鹜转身大步走回,接连把桶里的鱼倒进自己空荡荡的木桶。   两个男子眼睁睁地看着,一脸懊恼。   李鹜清空了他们的木桶,把空桶还给二人:“来都来了,不如再钓一会再走?”   “不不不……我们这就走了……”两个壮汉连连摇头,接过木桶,逃也似地走了。   李鹜重新坐下后,拍了拍另外半边空板凳,沈珠曦被他带歪了思绪,没多想就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赶他们走?”沈珠曦问。   “他在老子的地盘钓鱼,是要给钱的,不给钱,就给鱼。”李鹜说。   “你有这里的地契?”沈珠曦吃了一惊。   “没有。”   沈珠曦脱口而出:“那你不是拦河抢劫吗?”   “怎么说话的?”李鹜不满地皱起眉头,“老子这叫河道管理,你懂吗?”   河道管理她还是懂一些的,但李鹜这样的“河道管理”,更通俗的叫法是山贼土匪。   沈珠曦懒得为了两桶鱼和他争辩,继续无所事事地望着一动不动的鱼线。   钓鱼这回事……李鹜确实挺懂。   一只蚯蚓都没用上,桶里的鱼就满了。   过了许久,沈珠曦忽然眼尖地瞥到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畏畏缩缩出现在对岸的河边。他穿着洗得泛白的布衣,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补丁,袖口和裤脚都比自己的身体要短上许多,腋下夹着一个用几根枝条组装起来的简陋鱼竿,手里提着缺了一道口的小木桶,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对上沈珠曦的视线后,心虚地飞快闪开了。   沈珠曦不禁为他提心吊胆起来,生怕李鹜看见这孩子,又拿出“河道管理”的谬论。   然而,李鹜动也不动,依然顾自垂钓。   “我睡一会。”李鹜忽然说,他把草帽重新盖回脸上,手里依然握着鱼竿,漫不经心道,“有鱼上钩了再叫我。”   沈珠曦连忙答应了,庆幸他的睡意来得如此及时。   那小孩见李鹜盖上草帽,胆子更大,提着水桶接近了李鹜所在的位置。他见沈珠曦并不驱赶他,试探着慢慢放下了水桶。沈珠曦看着小孩艰难地往那竹片做成的鱼钩上串上了一只黑色小虫,然后用力将鱼钩扔进了水里。   他那干瘦的胳膊让沈珠曦心疼,她甚至担负起了为他放风的责任,时不时就偏头看看睡觉的李鹜有没有睁眼。   好在,小孩接陆陆续续钓起了四条鱼,李鹜一直动也不动。   提着水桶离开前,小孩犹豫地看着河对岸的沈珠曦,向她弯了弯腰,然后一溜烟地赤脚跑进了树林。   沈珠曦不禁笑了。   “你傻笑什么?”李鹜扯下草帽,重新坐正了身体。   “我笑……我笑今天的天气好。”   李鹜低声道:“呆瓜。”   “你怎么又骂人!”   “晚上想吃什么?鱼汤?鱼羹?蒸鱼?炸鱼?烧鱼?”   李鹜一口气报了许多种吃法,吸引走了沈珠曦的注意力。她纠结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   “炸鱼!”   “好,就吃炸鱼。”   李鹜收了钓竿,拉着沈珠曦一同站了起来。他一手拿着鱼钩上还有蚯蚓的钓竿,一手提着装得满满的水桶,哼着小曲满载而归。   ……   第二日,李鹜果然带着沈珠曦来到了镇上。   两人在集市里的凉茶摊坐了下来,李鹜叫了一壶茶,又叫了两盘小吃,神色放松。沈珠曦则左看右看,一刻也静不下来。   她担心道:“我们不四处找找吗?万一错过怎么办?”   李鹜拿起盘子里的炸云吞,向上一扔,金色炸云吞准确落进了他的嘴里。他嚼得咔嚓咔嚓,不以为意道:“她既然叫你来看,就不会让你有错过戏台的机会。”   没过一会,被沈珠曦以吃朝食为由邀请来的随蕊也到了,她拉开沈珠曦对面的凳子坐了下去,一脸不快地看着李鹜:“你怎么也在?”   “付钱的人怎能不在?”李鹜说。   “我来付,你滚吧。”随蕊说。   “俗话说夫妻一体,难道你要让她陪我一起滚?”   随蕊噎住了,半晌后,她臭着脸说:“李鹜,你该感谢上天,让你娶了个好娘子。”   李鹜毫不犹豫道:“我一直都在感谢。”   随蕊不说话了,一口一个地吃起了炸云吞。看着两人之间的硝烟消失无踪,沈珠曦也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两人又要不欢而散了。   “我……”   沈珠曦正想开口活跃下气氛,闹市中突如其来的喧闹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一名身穿锦衣,头戴金冠的富贵公子带着五六个小厮,怒气冲冲地追打着一个狼狈逃窜的长衫公子。   那鼻青脸肿之人,不就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对随蕊大放厥词的文有志吗?   “这……”随蕊瞪大眼睛,下意识站了起来。   “随大娘,你想要给人出头,还是先搞清楚他为什么被打吧?”李鹜端起茶杯,适时说道。   “这是你叫的人?”随蕊面露怒意。   “你看看打他那人是谁?老子能指使得动几个地痞流氓,还能指使动县太爷的公子不成?”   随蕊再朝锦衣公子看去,理屈地沉默了。   “喂,你过来——”李鹜随手拉住一个津津有味看着热闹的人,“你知道文有志为什么被打吗?”   “知道啊,都传开了——”路人幸灾乐祸道,“这文有志想追求青曼姑娘,私下里写的情信还没送出就落到了县太爷的公子手里。青曼姑娘是什么人?人家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只是家道中落罢了。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县太爷的公子看上的天鹅肉,能不被打吗?”   随蕊咬着嘴唇,慢慢坐了回去。   “吃啊,怎么不吃了?”李鹜拿起一枚云吞扔进嘴里,吊儿郎当道:“随大娘,占我便宜的机会不多,你确定不吃了?”   随蕊的神色逐渐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大大咧咧,无拘无束。   她猛地一拍桌,大声道:“老板,再来十份炸云吞!” 第61章 “这个家里,已经有了鸭……   凉爽的竹屋让炎夏的威力减半,不知不觉,热夏已进入了尾声。   沈珠曦和李鹜搬回镇外的小院,继续过起和从前无二的日子。   随蕊现在一身香喷喷的,每次见到沈珠曦从门前经过都热情招呼,李青曼也拿到了她想要的香体秘方,镇上流传起李家大姑娘天生有异香的传言。   李鹜还是时常外出,有时傍晚,有时清晨,沈珠曦那句“别做面首养我了”依然每到嘴边就说不出来。李鹜在她面前装得一如平常,她又怎么忍心戳破他虚弱的骄傲和得意?   李鹜还是时不时地在院中洗澡,沈珠曦不再避而不见,她悄悄寻找他身上的可疑之处——还真让她找到了几次擦伤和淤青。   每每此时,沈珠曦都痛心不已。   那些恩客,真不是个人!   难为李鹜肩负了如此多的重担,还不忘向她讨教学问。他不喜四书五经,却对史书颇有兴趣,已经央着沈珠曦讲了大半本史记。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明日再讲项羽本纪。”沈珠曦从桂花树下起身,将手里作笔的树枝卡在了枝桠上。   “为什么?时间还早,再讲一篇吧。”李鹜蹲在地上,留恋不动。   沙地上写着许多史记上的人名,占地篇幅最广的,自然是千古一帝秦始皇。   “我有事找随蕊,要进镇一趟。”沈珠曦说,“不然,晌午之后太阳出来了,赶路会很热的。”   “你问她不如问我,你要问什么?”李鹜扬眉。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沈珠曦神秘兮兮。   她还没停止开源计划。   到了镇上,她先把花笺交货,然后登上了随记鸡店的大门。   随蕊早在店里等她,见她上门,放下二郎腿起身:“跟我来吧。”   沈珠曦跟着随蕊来到鸡店后院,见到一只被关在竹笼子里的小母鸡。   “喏——我亲自给你挑的,绝对活泼健康下蛋多。”随蕊说,“你真只要一只?养都养了,不如养个一群?”   沈珠曦连忙摇头婉拒:“我第一次养鸡,一只就够了,万一我养得不好,一群鸡跟了我,不是受罪么……”   随蕊嘀咕道:“也就只有你为鸡想这么多。”   “我看这只就很好,就要这只吧。”沈珠曦解下荷包:“多少钱?”   “你我还谈钱?”随蕊竖起眉毛。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我不能让你吃亏。”沈珠曦故意板起脸,“你要是不让我付钱,以后我都不敢上你的门来了。”   随蕊无奈地报了个数,沈珠曦再三确认这就是鸡的成本价,没有叫她吃亏后,才掏了铜板付钱。   沈珠曦看着干干净净,羽毛蓬松的小母鸡,怎么看怎么喜欢,正想提着鸡告辞,随蕊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有话告诉你。”   “什么?”沈珠曦没有多想。   “随记鸡店在襄阳的分店要开了,我爹说襄州的商机更多,市场更开阔,再过不久,我就要跟我爹一起去襄阳了。你以后若是来了襄州,一定要到襄阳找我。”随蕊说。   沈珠曦突然听说随蕊要离开鱼头县,愣了好一会,心中失落不已。   随蕊还在等她的回答,她不想叫她难过,强装出笑颜道:“好呀,襄阳也不远,若有机会到襄州,我一定来看你!”   真的会有这个机会吗?沈珠曦不敢想。   “鱼头县的随记鸡店还会继续开着,我已经和新招的掌柜交代过了,你来店里买鸡,都是半价。”随蕊说。   沈珠曦交朋友不是为了占便宜,连忙婉拒,奈何随蕊盛情难却,最后两人商量好,半价不必,八折即可。   “我……我不认字,可能不会给你写信,你别忘了我。”随蕊的声音也低落下来,“要是路过鱼头县的话,我也会回来看你和九娘的。”   沈珠曦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和九娘都不会忘了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呢。”   随蕊闻言,咧嘴一笑,满足又快乐。   “那就说好了,我虽然离开了鱼头县,但我们还是好朋友。”   沈珠曦用力点头。   “蕊儿……”一名中年男子忽然从后院一间屋子中掀帘走出。看见站在院子里的沈珠曦,神色微微变化,不再言语。   “爹,你睡醒了?”随蕊大大方方地介绍身旁的沈珠曦,“这是我的朋友,沈珠曦。”   “知道,李鹜新娶的娘子。”随父板着脸,点了点头,然后就站在原地沉默不动了。   沈珠曦识得眼色,笑着告辞。随蕊依然没看出随父对她的不喜,热情地抢在她前面提起鸡笼,硬是把她送出了店门。   “多谢了,你快回去吧。”沈珠曦接过鸡笼。   “我去襄阳的那天,你一定要来送我!”随蕊拉着她的手说。   “当然!你不要我来我也要来呢!”沈珠曦笑道。   随蕊送走沈珠曦,高高兴兴地转身回了鸡店。随父站在鸡店大堂里,脸色不虞道:“你怎么和她交上朋友了?”   “我又不是和李鹜交朋友,有什么关系?”随蕊不以为意,随口答道。   “李鹜也只是个不务正业的下九流罢了,他娶的女人来路不明,你和她交朋友,能有什么出息?”   “爹!”随蕊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做鸡的也高贵不到什么地方!”   “你多和李青曼那种大家闺秀来往……”   “别说我不稀罕和李青曼来往,就说我稀罕——可人家李青曼稀罕吗?她还看不起我们这种做鸡的商贾呢!”   “可你老和酒西施啊,李娘子这类人来往,你的名声——”   “我作为承嗣女,名声本就不好了,再不好又有什么关系?”随蕊打断他的话,怒声道,“左右我是要招赘的,名声于我何用?”   “你招赘也要招个人品过得去,模样也还可以的吧?你要是名声差了,谁还敢上门来做夫婿?”   “那有什么关系?要是上门夫婿惹我不喜,我也像这世间男儿一样,休掉再招便是了!”   随蕊一番话在随父看来完全是大逆不道,可他又拿唯一的孩子有什么办法?他做生意有几个闲钱,也纳了几个姨娘,可盼了一辈子,还是只有随蕊一个女儿。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才只生女儿,还是你这种女儿……”随父摇头叹气。   “我怎么啦?我是女儿身,我高兴着呢!”随蕊一句话也不肯相让,针锋相对道,“你要是生的儿子,那孙子流没流我随家的血也说不一定,可我生的孩子,无论男女,那都肯定是我随家的血脉。”   “你、你——算了!不说了!随你去好了,你这逆女,早晚有一日要气死我!”随父拂袖而去。   随蕊见怪不怪,任他独自生气,自己坐到门口的摇椅前小憩了。   ……   “小鸡啊小鸡,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你一定要争气,每日给我下一个蛋……”   沈珠曦蹲在小母鸡前,一边念叨一边洒下一把小米。小母鸡也不怕人,专注地啄着地上的米粒。   “你和它说话,它听得懂么?”李鹜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满脸质疑。   “它听不懂我的话,但它听得懂我的语气啊。”沈珠曦深信不疑,“它感受到了我的好意,才会认真给我下蛋,感情都是相互的……”   “感情都是相互的……”李鹜扯了扯嘴角,嘲讽道,“原来人和鸡的感情也是相互的。”   “那当然了,万物有灵,它们也是有感情的。”   小母鸡左右看了看,不吃小米了,一蹦一跳地往一旁走开了。   “它为什么这么走路?”沈珠曦惊讶地看着跳脚的小母鸡。   “地上烫啊。”李鹜说,“你光脚走在地上试试。”   沈珠曦用手指摸了摸地面,果然夹杂着碎石的沙地被头上的太阳晒得滚烫。   沈珠曦看着不住跳脚的小母鸡,心疼道:   “李鹜,你帮我在院子里搭个鸡窝吧。”   李鹜皱起眉头:“你自己讲究,你养的鸡也跟着讲究?”   “它总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啊,而且你看,它现在都烫得没地落脚!”   “你以为它是傻的?你看它不是自己跑到屋檐下去了吗?况且,这院子这么宽,它爱睡哪儿睡哪儿,怎么会没有睡觉的地方?”   “不行,你至少得做个鸡窝出来。”沈珠曦扁着嘴说,“我又没叫你搭鸡棚。”   “就养一只鸡,我还搭鸡棚?”李鹜怪声怪气道,“你想得倒美呢,你怎么不找个公主来伺候它?”   沈珠曦暗自腹诽:现在不就是公主在伺候它吗?   李鹜话虽说得坚决,但还是没挨过她的再三央求,骂骂咧咧地出门给小母鸡找材料做窝去了。   沈珠曦心愿达成,伸手抚摸小母鸡光滑柔顺的后背。   “小鸡啊小鸡,你别和他一般计较,他压力大,脾气不好。该下的蛋你还是要下的……”   沈珠曦一个人絮絮叨叨,说得高兴:   “总是叫你小鸡也不好,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这个家里,已经有了鸭、鹍、鹊……”沈珠曦冥思苦想,灵光一现,“不如你就叫李鹃吧!”   李鹃似乎听懂了它的新名字,昂头看着她咯咯咯地叫了起来。   沈珠曦不由笑了起来。   过了一炷香时间,李鹜带着一把晒得焦黄的枯草回来了。   他一边碎碎骂,一边任命地编织鸡窝。沈珠曦在一旁看,悄悄对附近溜达的李鹃低语:   “你别生他的气,他压力大……”   鸡窝很快就编好了,沈珠曦把小母鸡抱进鸡窝里,对它柔声道:“这是你的新窝,你可要认准了……”   李鹃一点不给面子,她刚松手,它就从鸡窝里迈了出来。   抱臂站在一旁的李鹜没说话,但比说话更能表达情绪,从鼻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声。   沈珠曦干笑道:“它是没困呢,等到了晚上,它就知道自己回窝睡觉了。”   家里多了一个李鹃,李鹜出门时再也不是她一个人了,沈珠曦想着以后有李鹃在院子里溜达巡逻,整个人都高兴不少。   怀着期待的心情睡下后,第二天一早,沈珠曦兴冲冲地走出堂屋,寻找李鹃有没有在鸡窝里下蛋。   鸡窝里空空如也,李鹃和鸡蛋都没有。   沈珠曦找遍了院子也没找到李鹃,她六神无主,疑心李鹃跳出篱笆寻找自由去了。   她慌里慌张地把睡懒觉的李鹜拖了起来,陪她一起找小母鸡。   李鹜揉着眼睛刚出堂屋就站住了。   “找个屁啊,那不是吗?”李鹜没好气道。   “哪儿呢?”沈珠曦急忙追问。   李鹜伸手一指,沈珠曦朝他所指方向看去——   郁郁葱葱的桂花树上,一只肥硕的小母鸡蹲坐在树枝上,平静而无辜地迎着她的目光。   “它、它是怎么上树的?”沈珠曦惊呆了。   “鸡不都会上树吗?我早跟你说了,别管它,别管它,你硬要老子做窝……”   李鹜一边骂一边走向桂花树,到了树下,他抬腿就是一脚。   “老子给你做的窝你不睡,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李鹃受到惊吓,咯咯咯地扑扇着翅膀飞了下来。   “滚去下蛋!下不出来老子炖了你!”李鹜恶声恶气道。   李鹃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一溜烟跑去了后院。   沈珠曦愧疚早早把人拖起来却闹了个乌龙,不与他正面争辩,转身跑进了里屋,从窗口对后院的李鹃小声道:“他压力大……”   “沈珠曦!干什么呢,出来洗漱吃饭了!”   门外响起李鹜的嘎嘎乱叫。   沈珠曦应了一声,安抚完后院的鸡,又急着去安抚前院的鸭。   谁压力又不大呢? 第62章 李鹜站在门下,高大瘦削……   李鹃在来了李家第三天的时候,终于下了它的第一颗蛋。   沈珠曦如今会烧火了,她小心翼翼地煮了鸡蛋,没有引起任何火事。这颗很有纪念意义的鸡蛋也进了李鹜的肚子。   李鹜想让给她吃,她用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吃下这仅有的一颗鸡蛋。   论需要进补,那还是李鹜更需要些。   现在虽然立秋,但秋老虎的威力也不容小觑,沈珠曦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带上花笺去给河柳堂送货。   花笺在河柳堂的销路已经稳定下来,李鹜每到月底都能拿回七八十两的银子,有定制单子的时候,获利还能冲上百两。   这些银子都被她放在了李鹜给的木匣子里,每个月她都往厨房的小坛子里添银子进去,可是没过两天,银子就会重新出现在她的木匣子里。   李鹜不要她的钱,他自尊心如此强烈,让她更加有口难言。   “你别做面首了。”   短短六个字,却耗尽了她的全部勇气。   李鹜背负了太多,而她能做的仅仅是为他煮个鸡蛋。每每想到这一点,沈珠曦就会在床上辗转反侧,而她身旁的人根本不懂她内心的纠结,一胳膊甩来,沉甸甸地压在她被子上,说不准动就不准动——   “你动来动去的怎么可能睡得着?不动自然就睡着了!闭眼,睡觉!”   他不懂她的为难,她却懂他的疲惫。   一想到他第二日可能要去面对那些难缠的恩客,沈珠曦也不敢翻来覆去了,说来也怪,她不动之后,还真就慢慢睡着了。   就这!李鹜还抱怨她不关心他——   她还不够关心他吗?她每日都在为他从良而操碎了心!   李鹜做面首的事,她又不能告诉别人,向其他人寻求主意,只能自己憋在心里,她容易吗?   就像今日,她去镇上送花笺,在集市上遇到了樊三娘,望着她笑开了花的磨盘大脸和比两个她还粗的腰身,沈珠曦笑得很古怪,很僵硬。她好不容易,才憋住想要脱口而出的请求:   “你别打李鹜了……”   和热情过度的樊三娘分开后,沈珠曦脸上的笑都要凝固在脸上了。   到底,她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如果骄傲如李鹜,知道她已经知道他在做着什么,该是多大的打击啊!   沈珠曦每日都陷在此类的纠结中,她所能做的,只有给他煮个鸡蛋,夹筷好菜,默默忍受他的屁言屁语。   李鹜不容易,她也很不容易啊!   沈珠曦满腹愁肠地走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忽然被一阵疑似呜咽的声音吸引。   她狐疑地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田坎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农田,此时正是晌午,一个农人的影子都见不到,微风拂过,长得比沈珠曦还高的稻子沙沙响了起来。   难道是她听错了?   就在她想要继续前行的那一刻,同样的呜呜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次,沈珠曦清楚捕捉到了声音源头,这变了样但又透着一丝熟悉的声音,让她当即想起一个人的名字——   随蕊!   沈珠曦面色一变,来不及做太多考虑,先一步跳下了高高的田坎,顺着下面的泥巴小路往声音源头跑去。   转过一片高耸的稻田,沈珠曦面色大变!   随蕊被周壮捂着嘴按在地上,一脸狼狈,周壮缺了根指头的右手上都是她的泪水。   周壮衣衫不整,似是正要行不轨的时候被打断了,沈珠曦急忙去看随蕊的衣物,见她衣裙虽乱,但还未被解开,心里一松。   她深吸一口气。   周壮正要发狠,眼前这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子忽然扯开喉咙喊了起来。   “李鹜,快来啊——”   周壮一个哆嗦,蒙在随蕊嘴上的手不由松了,随蕊趁此机会一口咬在他的断指上,紧接着在他吃痛的同时,一脚踢向他的命根子。   周壮猛地从随蕊身上翻开了,他捂着下身在地上翻滚,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沈珠曦立即抓住随蕊的手,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往田坎上跑。   “你们——站住!”身后传来周壮又痛又怒的声音。   “别回头!快跑!”沈珠曦握紧随蕊的手。   两人踉踉跄跄地跑回田坎上的大路,周壮仍没追出,大概被随蕊那一脚踢得不轻。   沈珠曦不敢停留,拉着随蕊一路奔回自己家,颤抖的手别上了门上的门栓。   “……你没事吧?”沈珠曦锁了门,马上回头看着随蕊。   随蕊抓着衣襟,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李鹜他们呢?”随蕊问。   “出去了。”沈珠曦一边整理她凌乱的衣服,一边说,“别怕,你就呆在这里,等李鹜回来了,我叫他送你回去。”   随蕊平日里虽然风风火火,但到底是个没嫁人的女儿家,乍然遇到此事,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僵立着任她整理衣物。   李鹃从后院踱步出来,悠然地看着门前伫立的两人。   过了半晌,随蕊颤声道:   “我是来告诉你……我再过三日,就要去襄阳了……”   沈珠曦手上动作一顿,若不是来告知她这个消息,随蕊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沈珠曦头回遇到这种事,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张开怀抱抱了抱她。   随蕊一言不发地站着,神色渐渐镇定下来。   “……这事你不要告诉别人。李鹜也不行。”   沈珠曦犹豫片刻,答应了下来。   直到李鹜三兄弟回家,周壮也没有出现在李家门外。   “咦?怎么上锁了?”李鹊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李鹜的声音接着响起:“沈珠曦——”   沈珠曦和随蕊对视一眼,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快步走到院子里,给三人开了门。   李鹜率先走了进来:“怎么锁门了?”   “我一人在家,锁门安全些。”沈珠曦强装镇定道。   李鹜多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到从堂屋里走出的随蕊身上:“随大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什么?”   随蕊面色仍然苍白,神色已经和平常无二。   “我来看沈珠曦的,又不是来看你。”   李鹜在她身上也多扫了两眼,沈珠曦不由屏息,生怕他看出什么。   好在,他似乎没有察觉异状。   “我听说,你再过三日就要去襄阳了?”李鹜问。   随蕊讽刺道:“耳朵挺灵,又是从哪儿装聋作哑偷听来的啊?”   “你太记仇了。”李鹜摇头道,“做人就要心胸宽广,像我一样。你既然要走了,一会就让李鹍送你回去吧,也算是我略尽地主之谊。”   “这算什么地主之谊……”随蕊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李鹍看看李鹜,又看看随蕊,疑惑道:“谁要走了?”   “傻大个,是我要走了!”随蕊说。   “你去哪儿?”李鹍一个劲地往外蹦着问题,“你要去多久?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回来的时候要带好吃的……”   “你问题太多了!”随蕊转身拉起沈珠曦的手,说,“我走了,记得我们先前说好的事。”   沈珠曦迟疑地点了点头。   随蕊和李鹍离开后,李鹊提着许多新鲜蔬果进了厨房。李鹜仍站在院子里,丝毫没有像往常那样进屋歇息的意图。   “别傻站着了,进屋啊。”沈珠曦强笑道。   “你们发生什么事了?”李鹜不受糊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沈珠曦结结巴巴,说不出个一二。   “随蕊被人非礼了?”李鹜问。   “……我不知道,别问我了。”   沈珠曦慌张地转身进了里屋。   这事关乎随蕊名节,随蕊特意叮嘱她不能告诉别人,她怎么能擅自把这么重要的事透露给李鹜?   坐在床上,沈珠曦心神难安。   周壮怎么会对随蕊心生歹意?她不是怀疑随蕊的魅力,只是……周壮看上的不是李青曼吗?   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沈珠曦拔下头上的金簪握在手里,李鹜特意把尖端磨到一个既能伤人又不会轻易自伤的程度,她握着锐利的金簪,总算安心了一些。   竹帘忽然被人撩开了。   李鹜站在门下,高大瘦削,一双沉黑眼眸平静而了然。   “想说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沈珠曦的喉咙动了动。   半晌后,她努力说出了回答:   “……好。”   ……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再宽限我一段几日吧,我一定能凑到钱的!胡爷,胡爷,你信我一回……”   周壮跪在溪水里,痛哭流涕地不断叩首。溪水和泪水溅了他一脸,坚硬的鹅卵石也把他的额头磕出了血痕。   他惊慌失措,魂飞魄散,死命磕着,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这话,你说了许多遍了。”   水岸上站着十几个高矮不一,身材粗壮的壮汉,身穿锦衣的胡一手坐在一把藤椅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头也不抬道:“周壮,我念在咱们过往的情分上,也宽限了不少日子,可你每次,带给我的都是失望呐。”   “胡爷,胡爷,这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周壮颤声道,“我马上就能凑到钱了!”   胡一手抬起眼来,冷笑道:“据我所知,你娘的嫁妆和你家的房契,都已经典当出去了,你还能拿什么凑钱?”   “我要娶随蕊了!胡爷,你知道随记鸡店的承嗣女吗?就是她!我娶了她,随记鸡店也是我的,你还怕我拿不出钱来还账吗?”   “随大小姐愿意嫁你?”   “她愿意!她肯定会愿意的!”周壮膝行两步,被胡一手身旁的护卫眼神吓退。他战战兢兢地跪在水里,拼命解释道,“随蕊有把柄握在我手里,即便她不愿意嫁给我,也一定会用一大笔钱来收买我!只要拿到钱,我就能还上赌坊的债了!胡爷,求你再宽限我几日!我一定还钱!”   胡一手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知道骗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吧?”   “鄙人就是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骗胡爷你啊!”周壮惨白着脸道。   “既然如此,我就再给你五日时间。”   周壮劫后余生,再一次拼命磕起头来:“多谢胡爷,多谢胡爷……”   “你也别谢得太早了,我再给你五日时间,是有代价的。”   周壮刚刚升起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什、什么代价?”   胡一手把手中的匕首递给身旁一名壮汉,对方接过后,和两个青壮年一同向周壮走来。   “别、别……别过来……胡爷……饶了我,饶了我,饶——啊啊啊啊啊!!”   清澈的溪水依旧潺潺。   鲜红的血液在溪水中洇开,一根断指顺流而下。 第63章 “我有一个朋友……”……   三天悄然而逝。   随蕊出发那日,沈珠曦和李鹜三兄弟前去送行。队伍很大,做主的却只有随蕊一人。   李鹜和李鹊在马车旁交谈,李鹍仍不知道随蕊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专注地啃着沈珠曦买给他的芋子饼。   沈珠曦在马车里拉着随蕊的双手,强忍多时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闪烁。   “好啦!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随蕊装作生气的样子,拿出手帕按掉了她眼里的泪珠。   “你安顿下来后,托人写封信带给我,我也会给你写信的。”沈珠曦哽咽道。   “好。”随蕊一口答应下来,“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九娘,九娘是个面冷心热的——这次也是,说什么店里走不开,我看她就是怕自己来了哭成泪人,才胡说八道推脱不来的。”   沈珠曦红着眼睛应了,她紧紧握着随蕊的手,不敢有一丝松懈,好似稍一松开,眼前来之不易的朋友就会启程出发向远方。   “别哭啦,再哭李鹜那狗东西就不会放过我了。”随蕊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   沈珠曦止了泪,小声道:“……他之后来找过你吗?”   他是谁,她们心知肚明。   随蕊立即露出冷笑:“怎么没来?第二日一早就来过了。”   “他说什么?”沈珠曦急忙追问。   “要我嫁给他,否则就把这事告诉所有人。”随蕊虽强装镇定,眼里还是蹿出难以掩饰的怒火,“想做我随家的上门夫婿?他想得美!我把他搪塞过去后,立即就说服了我爹先走。”   随蕊道:“我爹早在昨日晌午过后,带着一半家当和人手先行出发了。只要我爹不在,我看这狗杂种能威胁谁?”   狗杂种——沈珠曦还没听过这词,赶忙在心中默记了一下,充实了自己来到民间后就显得十分匮乏的词库。   “你不打算和他谈判吗?”沈珠曦问。   “这种人渣,退让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更何况,我咽不下这口气!”怒火涌上沈珠曦的脸色,她捏着拳头,怒目厉声道,“反正我是承嗣女,名声对我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便是单看我随家的钱,也不缺想做上门女婿的男子,他算什么,也想来做我随家的女婿?!”   沈珠曦握住她的手,默默安抚她的情绪。   半晌后,随蕊平静下来,认真看着沈珠曦:“我马上就要去襄阳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我担心你,周壮这人为了有钱可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千万要小心他!”   沈珠曦不想让她走时都在为自己担心,故作轻松道:“有李鹜呢,你别担心了。”她拿出自己精心画了几日的花笺,放到随蕊手里,“这是为你践行准备的礼物,你等出发了再打开来看……”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该不会你写了长篇大论给我吧?我可看不懂字!”随蕊哭笑不得。   “放心吧,你看得懂。”沈珠曦含糊道,“给你路上解闷用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直到护送随蕊出发的镖局头子来提醒出发的时间到了。   “我不耽搁你了,你早些上路,免得天黑危险。”沈珠曦擦着眼泪下了马车。   李鹜看见她的眼泪,什么也没说,走到她身边来,无言地拍了拍她的头。   随蕊含着泪光,趴在窗边笑着大声道:“我走啦!到了地方给你写信!”   车队渐渐动了起来。随蕊朝着马车背后用力挥手,直到沈珠曦等人的身影再也看不清楚。   她擦干眼泪,坐回车里,呆了半晌后打开了沈珠曦送给她的花笺。   小小一本花笺里,画的不是花鸟山水,不是名山怪石,是神态各异的她。神采飞扬,勃勃怒放的她。   温热的泪珠滴落在花笺上,随蕊却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晌午的太阳高高挂在碧蓝的苍穹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伴随着踏踏踏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时间在三人不约而同的缄默和一人大嚼芋子饼的热闹里悄悄逝去。   看着随蕊的车队消失在镇门外的黄土大道,沈珠曦心中怅然。   下一次见面,又是何年何月呢?   沈珠曦从只剩飞扬尘埃的大路尽头收回眼,不想却扫到一间民居后一闪即逝的身影。   “你怎么了?”李鹜马上注意到她突变的表情。   周壮咬牙切齿的表情还深深印在沈珠曦脑海里,她惊惧不安,下意识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珠曦很快转开了眼,李鹜朝着她先前注视的方向看去,街道两边,房屋两侧,并无异样。   周壮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既让沈珠曦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她心烦意乱,回去的一路都心不在焉。   随蕊已经走了,周壮接下来会怎么做?是追去襄阳?还是另寻猎物?   如果他另寻猎物,岂不是还会有其他女子受害?   这个可能性让沈珠曦再也无法沉默下去。   “李鹜……我……”她斟酌着言语。   李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李鹊眼力好,知道两人有话要谈,拉着刚啃完芋子饼,正在舔指头的李鹍往一旁走开了些。   “就是,我有一个朋友……”沈珠曦一顿,急忙加重语气强调,“不是随蕊!”   “嗯,不是随蕊。”李鹜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也不是九娘,反正你不认识!”   “嗯,我不认识。”   沈珠曦把随蕊的事加工到一个莫须有的朋友身上,遮遮掩掩地告诉了李鹜。她说得磕磕巴巴,李鹜却始终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了。   一行人逐渐回到了人潮涌动的主街上,人多起来后,沈珠曦也安心了不少,但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周壮那张阴鸷可怕的脸,生怕一个不察,他就出现在身后。   “所以,你现在担心的是什么?”李鹜问。   “我担……不是我,是我那个朋友的朋友。”沈珠曦说,“她担心这赌徒没有要到钱,还会想办法加害其他女子。”   “你这朋友的朋友担心的也不是毫无道理。”李鹜说,“你告诉你那朋友的朋友,让她不必担心了。”   “为什么?”   “因为李鹜知道这事了。”   ……   “哎哟!”周壮重重摔落地上。   原本嘈杂的赌坊二楼转瞬落针可闻。有胆子小的,第一时间放下筹码,悄悄撤退。   片刻后,穿金戴银的胡一手从一面珠帘后走出。他脸色阴沉,手里拿着一只金烟斗,身边还簇拥着十几个健壮的青年。   “……李鹜,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说话不方便。胡老板,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李鹜对他身边数量众多,体格也不容小觑的侍卫视若无睹,吊儿郎当地问道。   胡一手的视线从李鹜身后的李鹍李鹊身上扫过,最后落到地上惊慌失措的周壮身上,片刻后,开口道:   “进来。”   李鹜毫不犹豫地跟着胡一手走进帘后,李鹊紧随其后,李鹍抓着周壮的头发,也把惨叫着的人拖进了帘后。   胡一手吩咐属下给李鹜三人看座上茶,他自己则坐在一把紫檀木的镂空嵌螺钿扶手椅上,嘴里含着烟斗,眯眼吸了一口,缓缓地吐了出来。   “说吧,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胡爷,救我啊——”周壮刚喊了一声,李鹊就朝着他的头飞出一脚。   李鹊动手的时候脸上依然笑眯眯的,他的力道和表情无关,周壮砰地一声摔到地上,脸色惨白,好一会都缓不过气来。   “胡爷恐怕要失望了,周壮欠你的钱,要变成烂账一笔了。”   胡一手喜怒难辨,半睁的眼皮下冷酷的瞳仁像一只伺机的冷血毒蛇。   “李鹜啊——”胡一手慢吞吞地说,“不要弄出人命,这镇上的每一条人命,都是县太爷的东西。这话,可是你告诉我的。”   “这话没错。”李鹜道。   “那你这是……”胡一手的视线移到周壮身上。   “他是不可能还钱了。”李鹜说,“随家的大小姐不受他的威胁,他从随家拿不到一个铜板。为了咱们鱼头县的治安,在胡老板给的期限到期之前,我会派人看着他,让他没法到外面继续害人——但这,又何必呢?”   李鹜话锋一转,身体后倾靠上椅背,右腿悠然往左腿膝盖上一搭,仿佛在自家吃茶一般自在。   “不但我要出人出力,胡老板也要在他身上多浪费两日时间。”李鹜道,“所以啊,我把人带来了,看咱们能不能节省下这中间的人力物力。”   胡一手提起嘴角,缓缓笑了。   “你的话,我明白了。”   “胡老板爽快。”   “有朝一日,我有求于你的时候,希望李兄弟还像今日的我一般爽快。”   “自该这样。”李鹜起身,对身后两个弟弟道,“走了。”   李鹜毫不留恋地走了,李鹍和李鹊跟在他身后,只剩下一脸恐慌的周壮。   “胡爷,就这么让他走了?”胡一手身旁的人低声道,“他怎么每次都把这种脏活推给胡爷?”   胡一手摆了摆手,从烟斗里缓缓吸了一口。   “随他去吧。李鹜志不在鱼头县,此时结个善缘,有何不可?”   “那他……”手下看向周壮。   周壮一个激灵,猛地磕起头来,砰砰砰的磕头声不绝于耳。周壮颤如抖筛,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按在地上,留下一个汗水浸出的手印。   “胡爷,救我,救我啊,我会还钱的,我一定会还钱的!别听他的……李鹜都是在胡说八道啊!他在害我啊胡爷!”   胡一手没有看他,漫不经心道:   “拖到后面,把手脚筋挑了。” 第64章 “我要是在这里杀了你,……   李鹜承诺不必为此担心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随蕊出发后的第十日,驿夫从襄阳带来了问候的信笺,随记鸡店已在襄阳安家落户,随蕊一切都好,一再邀请她来襄州时到她家做客。   这段时间里,李鹜带着李鹍去了商州,李鹜没说去做什么,沈珠曦也没问。李鹜一如既往,留下了一个弟弟照顾她的安全。   白天她要出门,李鹊随时陪同,夜里她要睡觉,李鹊就从附近的人家里借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和她睡在一屋,他则在院子里敞敞亮亮地打地铺,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看见孤男寡女没在一个屋檐下。   她害怕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周壮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沈珠曦去给河柳堂送花笺,顺便也去镇上采买一些蔬果生鲜,到了镇上,李鹊提议和她分头行动。   “嫂子送了花笺出来就到老地方来,我买了蔬果就来这里等你。”李鹊道,“除了蔬果,嫂子可有什么想买的?”   “澡豆用完了,买点澡豆回来。”沈珠曦道。   “记住了,嫂子放心去吧。”李鹊笑道。   沈珠曦答应后,两人分开而行,各自去办各自的事了。   沈珠曦到了河柳堂,掌柜正在整理他新进的文房四宝,沈珠曦粗略看了一眼,都是她看不上的粗糙货色。   “别别别,别放在我这儿。”掌柜见她把花笺放在柜台上,忙叫道,“你手里有几套?”   “四套。”   “正好,春风苑那里一口气定了四套,你去给人送去,我这里忙着验货,实在是走不开。”   沈珠曦茫然道:“春风苑在哪儿?”   “主街瓦子里红艳艳的那栋楼就是春风苑,你去了直接敲门,告诉里面的人,你是来给崔娘送货的就行了。”   “哦……”   沈珠曦一脸茫然地走出河柳堂。   春风苑?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沈珠曦来到镇上最热闹的主街,走进汇聚吃喝玩乐店铺的瓦子,她一边被两旁店铺展示出来的磨喝乐、九连环等物吸引去注意,一边用余光寻找着河柳堂掌柜口中那栋红艳艳的楼。   红艳艳的楼暂时没发现,红彤彤的糖葫芦架子倒发现了一个。   沈珠曦停下脚步,在小摊贩处买了一根山楂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继续寻找目标。   糖葫芦吃了一半,她总算在瓦子深处找到了一栋红艳艳的楼。春风苑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就醒目地挂在大门上,屋檐和栏杆上都系着赤红的飘带和银色的铃铛,风一吹过,檐下就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沈珠曦还未曾走进红楼,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   她多了个心眼,叫住旁边一个拿着陀螺想从她身旁跑过的男童。   “小朋友,你能不能帮姐姐一件事?”沈珠曦半蹲下来,柔声道,“你帮我去那里送个信,我就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沈珠曦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来。   男童一见铜板眼就亮了,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沈珠曦和他交代清楚以后,他快速跑向了春风苑紧闭的大门。   男童踮着脚尖,在门上敲了许久才有人出来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干瘦男子听了男童的话,转身进了里面,又过了一会,一个轻纱薄衣,风韵犹存的女子步履摇曳地走出了春风苑。   她向男童问了几句,然后朝着沈珠曦的方向看了过来。   片刻后,女子走到了沈珠曦面前,却没在她面前停留,而是走进了她身后的馄饨铺子坐了下来。   “站着吃多累呀,不如坐下吧。”女子没看沈珠曦,话却明显是对着拿糖葫芦的沈珠曦说的。   沈珠曦刚要婉拒,女子抬眼看来,她媚眼如丝,眼尾的鱼尾纹反而为她添了不少风情。   “你就是让我验货,也得坐下吧?”   沈珠曦只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店家送上女子叫的鲜肉馄饨,女子接过面前的碗箸,慢条斯理道:   “吃过饭了么?”   听到沈珠曦说没有,她又说:   “我从昨儿入夜就什么都没吃过了,现在饿得肚疼,你得先让我吃上两口再验货。”   沈珠曦能说什么?她只好看着她慢吞吞地舀起馄饨,再慢吞吞地吹凉,最后又慢吞吞地送进嘴里,一口嚼上个五六十次——   沈珠曦现在明白,李鹜看着她用饭时那股焦灼的感受了。   “李鹊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女子忽然道。   沈珠曦一愣:“你怎么……”   女子闻言,好笑地睨了她一眼。   “李娘子,我认识李鹊的时间,可比你久得多。”   这话可以发散的余地很大,正当沈珠曦狐疑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时,女子咽下口中那嚼了不知多少口的馄饨,漫不经心道:“你别想歪了,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在我的店里当过龟公。”   女子抬头朝她看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知不知道龟公的意思?”   沈珠曦涨红了脸:她也是看过几本戏本的,怎么会不知道龟公是什么意思?   女子见她脸色,了然地笑了。   “你知道也好,省得我向你解释。”   沈珠曦连李鹜的过去都不怎么了解,又怎么会知道李鹜两个弟弟的过去呢?但女子说李鹊从前是龟公,她立马就想起了做面首的李鹜来——   原来这还是一脉相承的家族生意!   沈珠曦急着知道女子之后会说什么,可女子只是不慌不忙地吃起馄饨来。沈珠曦等了好久,她终于又咽下一个馄饨,再次开口道:   “我姓崔,大家都叫我崔娘,这春风苑,我开了快二十年了。”女子道。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你……”   崔娘似是被许多人问过,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在吃惊什么。   “我今年五十有二了。”崔娘略带骄傲地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簪花。   “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沈珠曦难以置信道。   “吃这口饭的,老得太快可不行。”崔娘放下只吃了一小半的馄饨,拿起怀里的绣帕轻轻擦了擦嘴。   “你刚刚说李鹊在春风苑做过事——”沈珠曦还是没法说出龟公那个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七年前的时候他还在我这儿,后来呀,他杀了我们这里的一个妓女——”   “嫂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阴冷的声音打断了崔娘的话,李鹊带着冷冰冰的微笑站在馄饨铺的雨棚外。   崔娘一个激灵,不自然地端正了身体。   “我替河柳堂送货来了……”沈珠曦连忙拿着花笺站了起来。   “河柳堂让你到这种地方来送货,该让大哥私下和掌柜聊聊了。”李鹊笑道,“这里三教九流都有,嫂子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少到这里来。”   “知道了……”   “嫂子出去等我吧,我马上就来。”   “可这……”   沈珠曦手里的花笺被李鹊拿了过去,他笑着说:“我来吧。”   沈珠曦看出他有话要和崔娘私下说,识趣地走向瓦子外的主街。   留下来的李鹊冷笑着看向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往嘴里送着馄饨的崔娘。   “崔娘,好久不见。”   “……哎呀,这不是雀儿弟弟吗。”崔娘像才看见李鹊一样,表情浮夸地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你走了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姐姐?”   “我倒是敢来看望姐姐你,可你敢来见我吗?”   崔娘刚要说话,李鹊上前一步,她立即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如此一来,她的客套话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尴尬地笑着。   李鹊再上前一步,距离崔娘只剩咫尺距离。崔娘被身后的条凳挡了退路,害怕又退不开,笑得僵硬又恐惧。   “雀儿弟弟,有话好好说,这对你名声不好……”   “我是从春风苑出来的,能有什么名声?”李鹊在她耳旁笑道,“崔姐姐,你还记得莺莺的死状吗?”   崔娘脸色更差,恐惧盖过了她脸上的假笑。   “崔姐姐,好久不见,你这张嘴还是闲不下来。”李鹊轻声道,“你要是这么喜欢和人谈莺莺,我就让你变成莺莺那样……好不好?”   “不不不……我再也不说了!”崔娘苍白着脸推开李鹊,逃也似的冲进了春风苑。   馄饨铺的老板在她身后大叫道:“崔娘!你还没付钱!”   旁边的摊贩笑道:“你有福啦,崔娘是让你晚上去收账咧!”   周遭一群男人笑得含糊又意味深长,李鹊站在一堆不怀好意的笑声里,面色如冰。   他走到春风苑门口,对如临大敌的龟公说:“把这个给她。”   他把花笺拍进龟公怀里,转身走出了瓦子。   沈珠曦就在瓦子的大门下等他,见他这么快走出,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在外边一人独等的时候,生怕他在里面和人发生冲突。   “花笺收货了吗?”她问。   “收了。”李鹊道。   两人一时无言,默默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路过飘着糕点香气的丁家点心铺时,沈珠曦忽然道:“你等等我,我去买几个芋……”   “李鹍和大哥去商州了。”李鹊道。   沈珠曦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又忘了。”   “大哥说了此去大概半旬时间,这已经过去了五六日,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李鹊道。   “商州那么远,李鹜去商州做什么?”   沈珠曦本是自言自语,没想过得到回答,不料李鹊却接上了她的话。   “大哥是到上洛县给你买茶叶去了。”   “什么?”沈珠曦愣住了,下意识反问道,“去那么远的地方买茶?”   “大哥说只有京城才有最好的茶,可京城远不说,还乱。商州的上洛离京城也近,各种好东西也多。他顺便接了个活儿,去商州的同时,还能挣上一笔钱。”   沈珠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鹜忽然跑去商州,竟然是为了给她买茶叶。   她不由想起了李鹜出发去商州不久前的事,她攒够了自己赚的银子,兴冲冲地跑到镇上最大的茶叶坊买下了最贵的茶叶,可是回家泡上后,她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劣质茶叶充斥着灰尘的苦涩,就连茶香,也徒有其表,毫无回味可言。   那时,李鹜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她以为,他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她把买来的茶叶束之高阁,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她分得很清楚,即便没有好茶,生活依然要继续。   “我从未说过……”   李鹜打断她:“你不用说出口,大哥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   “因为他一直在看你,只是嫂子你不知道罢了。”   “他看我做什么?”沈珠曦惊得合不拢嘴。   李鹊哑然失笑,看了她半晌,看得她一头雾水。   他再开口,说得却不是李鹜了。   “嫂子,你看看这两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已经出了镇上,田坎两边都是农田,长得又高又壮的麦子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即使有农人在劳作,从他们这里也什么也看不见。   沈珠曦还在听他的话看着两边,李鹊说:   “我要是在这里杀了你,你说,谁会知道?” 第65章 “多谢……救我出书橱的……   似真似假的话落在田坎上,没有引起丝毫恐慌。   沈珠曦抬眼看了他一眼,半是奇怪半是责备地说:“你才不会。”   “为什么?”李鹊问。   “李鹜相信你。”   “大哥相信我,所以你也无条件地相信我?”   “不太一样。”沈珠曦顿了顿,认真说道,“李鹜相信你,而我相信李鹜的判断。”   这其中的区别,或许换个人来听就一头雾水,但李鹊马上就懂了她的意思。   “那是从前,可现在不一样了。”李鹊说,“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他:“我知道了什么秘密?”   李鹊:“……”   过了片刻,沈珠曦回过神来,想起了瓦子里听到的话。   她皱起眉,不解道:“这件事很少人知道?”   “许多人都知道。”   “那你有什么理由杀我?”沈珠曦问。   李鹊一时没说话,他在心里想:大哥,你不是总说嫂子是呆瓜吗?她可一点都不呆啊。   “崔娘说的话是真的,我当过龟公。”李鹊说,“你不觉得和我走在一起都难以忍受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如果有别的选择,没有人想去那种地方。”   “我杀过人,也是真的。”李鹊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怕吗?”   她犹豫片刻,说:“有一点怕。”   “我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我相信——”沈珠曦迎向他的眼眸,杏眼清澈,目光真诚。“你不会滥杀无辜。如果你杀了人,那也一定有对你而言,非杀不可的理由。”   “……”   李鹊喉结滚了一下,等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张开嘴唇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他抿紧嘴唇,忽而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你等等我!”沈珠曦提着襦裙追了上去。   “嫂子,”李鹊突然说,“你一点都不呆。”   沈珠曦嘀咕道:“我本来就不呆。”   都是那李屁人,在两个弟弟面前老是败坏她的名声!   “你看见我脸上这疤了吗?”李鹊没有提东西的左手轻轻抚上了他那缺掉整个脸颊的侧脸。“你觉得这是怎么来的?”   沈珠曦看着他脸颊上的红坑,迟疑片刻,道:“……被人剜掉的?”   “是被剪掉的。”李鹊说,“是人用铁剪刀,生生剪掉的。”   他直视前方,脸上毫无波动,只是一双清秀的眸子冷得似冰。   “……被我杀掉的那个妓女。”   李鹊脸上的缺陷在沈珠曦眼里变了味,这块在她眼里,曾经可怖,后来变得寻常,甚至偶尔也觉得可爱起来的胎记一般的东西,仿佛变成了血淋淋的样子,就像刚刚才被剪刀凌虐过的一样。   “我出生在勾栏之地,我娘是沦落风尘的罪臣之女,在我娘死后,老鸨将我赶出了青楼。我四处流浪,在十岁那年的时候,来到了鱼头县。”李鹊缓缓说道,语调平静而冷漠。“我无处可去,又入了青楼。崔娘安排我做龟公,做的都是我从前熟悉的事——无非就是给劳累了一天的妓女端茶送水,送送洗澡水罢了。青楼里的女子性格各不相同,但大多数时候,日子还是过得去。直到……”   “直到我渐渐长大,容貌长开,开始被出入青楼的客人注意。”李鹊停了片刻,复又开口,“楼里有个当红的妓女叫莺莺,她撞见她相好的公子在酒后对我动手动脚。待那人走后,她把我叫到屋子里,羞辱我,打我,拿针刺我……”   沈珠曦听得整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蹙着眉头,一脸焦急担忧,而李鹊作为当事人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放过我。最后……我倒在地上,她拿起绣架上的剪刀……”   沈珠曦不忍再听下去,李鹊仍然说完了最后的话语,声调没有丝毫变化。   “剪掉了我的肉。”他说,“那时,我十二岁。”   “她这么对你,难道没人阻止吗?!”沈珠曦气得声音颤抖。   “嫂子,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公道,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愿意站出去主持公道。”李鹊说,“她是楼里赚钱的招牌,她折磨我的时候,我的惨叫声整个春风苑都能听到……可是没有人站出来过。”   “一年后,她死在了床上,身上中了整整一百刀,鲜血浸透床单。”他说,“是我杀的。”   “……”   “她剪掉我一块肉,我还她一百刀,百倍奉还,就此两清。”   “后来呢?”沈珠曦忍不住追问。   “崔娘要捉我报官,是大哥把我救了下来。他给了崔娘三百两银子,买下了我的命。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李鹊望着前方,迷离的眼神似是投向了遥远的过去。“他说,我眼里有不要命的狠劲,像他以前的样子。他对我说——既然不要命,就把这条命卖给他吧。”   沈珠曦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李鹊,想安慰几句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相比起李鹊沉重的过去,她轻飘飘的几句安慰,实在微不足道。   李鹊扭过头,看见她沉重的表情,哑然失笑道:“嫂子,我都没难过,你怎么眼圈都红了?”   沈珠曦连忙侧过头去:“我没……我是被风迷住了眼睛!”   “嫂子……”李鹊放缓了声音,“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做了大哥的妻子。谢我的嫂子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李鹊直白的话语让沈珠曦红了脸庞,羞愧从她心里涌出,李鹊要是知道她和李鹜是假成亲,心里该怎么想?   “走吧,嫂子。”李鹊一扫先前的阴霾,露出和此前无二的笑容,“说不定我们赶回家的时候,大哥也回来了呢。”   沈珠曦配合他转移话题的话语,正想顺势说些其他不相关的话,一辆牛车恰好从一旁驶过。   牛车上身穿旧布衣的老汉轻轻拉了拉缰绳,神色拘谨地向李鹊打听一处宅院。   沈珠曦刚来此地不久,本也只是旁听一下,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老汉说了半天,打听的竟然是周家的小院。   “老人家,你到那里去做什么?你是来投奔亲人的吗?”沈珠曦忍不住问道。   老汉嘿嘿笑道,一脸满足:“我买下了那里的院子,今日起要搬进去啦。”   “你买下了那里?”沈珠曦惊道,“可是……”   周家院子卖了,是谁卖的?周嫂知情吗?周壮的父亲也同意吗?   “可是什么?”老汉露出疑色。   “可是太巧了。”沈珠曦还未开口,李鹊带笑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他朝老汉拱了拱手,笑道,“这位是我嫂子,她和我大哥就住在老丈隔壁的院子呢。大家邻里邻外的,以后要互相帮助才好。”   “这确实太巧了!”老汉惊喜道,“我和老婆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多仰仗你们。等我安顿下来后,就带着家里人来拜访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见外呐!”   他身后坐在牛车里的妇孺闻言,纷纷朝着车下的沈珠曦和李鹊投来好奇或怯生的目光。   “老丈客气了,乡亲乡亲,自然该亲。”李鹊笑道,“你们买那套院子是买对了,它原来的主人一直爱惜它,家具一应齐全,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你们买下它,花了不少钱吧?”   “不多,不多!”老丈连连摆手,粗糙皲裂的脸庞上露着朴实的笑容,“这家人急着出手,价格不高,还带了十八头猪仔,算上猪仔,这价格就很便宜了!”   李鹊笑道:“如此说来,老丈你还是撞了大运了,一般人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是啊,劳苦了一辈子,总算有自己的地儿了。”老汉唏嘘道。   李鹊又寒暄了几句,牛车才重新出发了。   “换个邻居也好,省得嫂子一人在家时,大哥总不放心。”李鹊说。   沈珠曦忧心忡忡:“可是……如果周嫂子回来了……”   “周嫂子有丈夫有儿子——还是两个,嫂子不必替她操心,人的日子,始终是要自己过的。”李鹊说,“更何况,这都这么久了,周嫂子还没回来。说不定是想开了,决定留在娘家不回来了呢。”   “……希望如此吧。”   两人回到李家院子,沈珠曦刚推开院子,李鹜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从里屋里响了起来。   “你走开!沈珠曦回来了,沈珠曦!沈珠曦——你赶紧过来!”   沈珠曦心里的惊喜油然而生,她忘了抱怨李鹜不客气的召唤,快步走入了里屋。   “李鹜……”   话音未落,她就被趴在床上的李鹜吓了一跳。   李鹜赤裸着上身,右侧肩胛骨的位置有着一条四五寸长的刀伤,李鹍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纱布,脚边还有一条刚换下来的旧纱布,上面除了膏药染色,还有斑驳的红色血迹。   “沈珠曦,他笨手笨脚的,你来给我换药!”李鹜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怎么了?!”   沈珠曦回过神来,强行指挥着发软的双腿靠近李鹜。她走到李鹜身旁,看着他背后可怖的伤痕,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你别哭,别哭,老子叫你别哭——”李鹜一副头大的样子,咬牙切齿道,“你再哭,老子立马就死了!”   沈珠曦用力抽了抽鼻子,咬着嘴唇逼回了眼眶里的泪水。   “你把药和纱布给她,让她来,你出去吧。”李鹜命令道。   李鹍听话地把纱布交到沈珠曦手里,又把放在床头的一个打开的罐头指给她看:“药……擦……”   李鹍离开后,沈珠曦支撑不住发软的双腿,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看着李鹜受伤的肩胛骨,努力把不受控制涌出的泪珠憋在眼眶里。   “你这是怎么搞得?”她问。   “办事的时候疏忽了一下,没事儿,小伤罢了。”李鹜趴着说,“我给你带了虾滑茶……就是你说你在宫里常喝的那种,我放在堂屋的桌上了,你看见没有?”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沈珠曦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傻!”   她忍不住在他腰上轻轻打了一下。她心里生气,可是用上的力气连平日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沈珠曦用力擦了擦眼眶里涌出的泪,含着哭腔道:“我又没让你去买雨花茶,你跑那么远去做什么!还害得自己受了伤,为了一包茶叶,值得么?”   “谁说我是去商州专门买茶叶的,沈珠曦,你自不自恋啊?”李鹜扬声道,“我那是去商州办事,路过茶坊,顺便给你带了一包!你也不看看你说起虾滑茶时那红光满面的脸,你用得着说吗?”   “可我……我也不是非喝不可!”   “老子大老远给你买来,你敢不喝?”李鹜转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看着她,“你必须把每根茶叶都嚼干净了才行!”   他态度十分不好,恶声恶气的样子像个无恶不作的恶霸。   可是沈珠曦一点都害怕不起来。   他对李鹍很好,对李鹊很好,和她假成亲后,对她也很好。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好到她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好到她开始不知所措。   “沈珠曦!你别哭了!你的眼泪掉到老子的伤口上去了——你想疼死老子改嫁啊!”   李鹜的嘎嘎乱叫打断了沈珠曦的多愁善感。   “知道了!你再折腾,伤口都要裂开了!”沈珠曦在他背上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   她吸了吸鼻子,认认真真地给他涂起药来。   不知为何,李鹊的话重新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李鹜……”沈珠曦忍不住道,“多谢你。”   “谢我什么?”李鹜扭过头,挑着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欠揍表情。   “多谢……”沈珠曦说,“救我出书橱的人,是你。” 第66章 “恭喜大哥,守得云开见……   第二天一早,沈珠曦强行拉着骂骂咧咧的李鹜来到素心堂看伤。   “我都说了不用,不用……真的过几天就好了,看什么大夫,凭什么把家里的银子吹给这糟老头子!”   到了素心堂门口,李鹜还在垂死挣扎,被沈珠曦硬是拉进了大堂。   “臭小子,老夫可是坐着堂都听见你在骂我!”唐大夫吹胡子瞪眼道。   沈珠曦把不情不愿的李鹜按在看诊的桌前,对唐大夫歉意道:“大夫,你别听他瞎说,劳你看看他背上的伤吧。”   大堂里除了沈珠曦两人,只有唐大夫和一个拣药的小学徒。用一根麻绳悬在半空的药包在门外微风的吹拂下缓缓转动。   唐大夫起身走到李鹜身后,没好气道:“还不脱,等着老夫给你脱呢!”   “我说了真的不用……”李鹜眉心皱得老高。   沈珠曦扁起嘴,泫然欲泣。   “……行行行,老子脱,脱行了吧?!”   李鹜火烧屁股似地飞快脱了上衣。   唐大夫凑近,眯眼打量着他后背的伤口,手指轻轻按了按周围:“疼吗?”   “你按老子伤口,你说疼不疼!”李鹜龇牙咧嘴。   “还这么有活力,死不了。”唐大夫转身回了看诊桌前坐下。   “不诊脉吗?”沈珠曦担心道。   “你看他这生龙活虎的样子,用得着诊脉吗?”唐大夫说,“你家相公,是要活千年的面相。”   李鹜黑着脸:“老匹夫,你骂我是祸害?”   “不得了,你还知道是骂你了。”唐大夫惊讶道,“我听说你最近开始读书习字了,看来还真学了点东西!”   “你他娘——”   李鹜刚一起身,就被沈珠曦按住肩膀,重新摁回座位。   “大夫——”沈珠曦担忧道,“他这伤多久才能好?”   “短则几日,长则半旬一旬。”唐大夫从桌上一沓裁好的芭蕉叶,沉吟片刻后落笔写出药方。他一边写,一边抚须说道,“李鹜啊,你年纪也大了,怎么还像年轻时那样,整日和人干架呢?”   李鹜飞快瞥了一旁的沈珠曦一眼,语带威胁道:“老子什么时候整日干架了?”   “什么时候?”唐大夫低头写药方,错过了他的眼神,抬头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十六七岁的时候,老夫店里每月一半的外伤药膏都被你和李雕儿包圆了!”   “他现在叫李鹍,不叫李雕儿了。”   “李坤,哪个坤字?”   “鹍鹏的鹍。”沈珠曦忙说。   唐大夫点点头,继续书写药方:“这名字好,一看就不是李鹜这种粗人取得出来的。”   “你说谁是粗人呢——”李鹜再次起身。   沈珠曦又一次把人按了回去。   “大夫,他伤在肩胛骨,这段时间是不是不要做重活比较好?”   “他能有什么重活,最多就是动手打……”唐大夫抬起头,和李鹜凶神恶煞的目光终于相遇,“……糕。”   唐大夫咳了一声,抚须道:“冬至的时候,你还是把打糕的活让给李鹍吧。”   沈珠曦越听越迷惑:唐大夫先前还说短则几日,长则半旬一旬就好了,现在怎么又说到冬至了?离冬至还有三个多月呢,那时候,李鹜的伤也早好了啊?   唐大夫开了药方,让学徒拿去捡药后,亲自为李鹜更换了身上的纱布,在他的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膏药。   “……行啦!都是娶了娘子的人了,少折腾点,小心哪天命都被你折腾没了!”唐大夫在李鹜背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   “你少咒老子,老子活得比你孙子都久。”李鹜说。   唐大夫哼了一声,吹了吹胡子:“行啊,你要能活到那时候,记得来照顾我曾孙的生意。”   “大夫,多谢你了。一共多少钱?”沈珠曦问。   唐大夫报了个数,李鹜立即叫了起来:“你他娘杀熟啊!一卷纱布一罐臭烘烘的药膏,你——”   不等他嘎嘎说完,沈珠曦把他推出了素心堂大门。   “大夫,他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着,掏出荷包里的银子结了药钱。   “刀子嘴豆腐心?”唐大夫狐疑地看着沈珠曦,“谁?你做梦遇见的人吗?”   沈珠曦心里不服,嘴上却没有反驳。   她又不能将李鹜日日叫她呆瓜,转过身却做面首养她的感人事迹告诉一个外人,只能将李鹜对她的深厚情谊默默藏在心里铭记。   她转而问道:“唐大夫,李鹜受了外伤,平日要吃些什么进补才好?”   “他还进补?再进补就要上天摘星星掏月亮了!”唐大夫大惊失色。   沈珠曦不听他的,再三追问,唐大夫终于说:“他用不着人参,你要是想给他补一补,炖个鸡汤就好了。小母鸡最为进补。”   沈珠曦一愣。   “怎么了?”唐大夫面露不解。   “没、没什么……”   沈珠曦从素心堂出来时,李鹜站在门口,嘀嘀咕咕地摸着右边肩膀:“这死老头,是不是故意的……勒死老子了……”   “走吧。”沈珠曦说,“我们去集市买只小母鸡回去。”   “你想吃鸡了?”李鹜不疑有他,跟着她往热闹的集市走去,“你前几日吃的什么?我怎么瞧你瘦了?是不是老子不在,你又不认真吃饭了?”   李鹜阔别了几日的碎碎念让沈珠曦生出一股惬意。   “我有认真吃饭,我没有瘦,我最近还胖了呢!”   沈珠曦说到这个就无语,她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国破家亡之后反而吃胖了的公主。   要是被人知晓,一定会说她没良心。   她倒是想有良心,李鹜不让她有良心。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那双火眼金睛就牢牢盯在她的箸子上,她少吃一口,他就恨不得让她补上一碗。   李鹜问了她很多问题,大多都是在关心她这几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看了什么。他也说了自己——洋洋得意道:“弄伤我的那家伙,也不知道现在醒过来没有。”   沈珠曦也曾旁敲侧击过他受伤的原因,可他言简意赅仅用一句“做生意起了冲突”就带过去了。沈珠曦也不便再问。   他做的生意,一个卖命,一个卖身,两个都让沈珠曦忧心忡忡。   两人到了集市上,早市已经散了,仅有的几个卖鸡鸭的摊贩都没有小母鸡,就连镇上唯一一家酒楼沈珠曦也问过了:只有老母鸡,没有小母鸡。   沈珠曦不禁皱起眉头,李鹜虽然不明白她为何执着小母鸡,但还是说:“你要是想吃小母鸡,明日我早些来买就是了。”   “算了……”沈珠曦难掩失望。   回到家后,沈珠曦还在想她的小母鸡。   李鹃在院子里踱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肥嘟嘟的鸡屁股上。   不、不行!沈珠曦猛地摇头,她怎么能打李鹃的主意呢?!   可是……   “你要是想给他补一补,炖个鸡汤就好了。”   沈珠曦呆呆看着李鹃的肥屁股。   这屁股,又肥又圆,炖起来一定很是滋补。   不不不,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小母鸡最为进补。”   沈珠曦快哭了。   李屁人啊李屁人,他怎么老是给她出难题呢?!   有两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不断拉锯,一个在说:   “李鹃陪你也有一个来月了,你怎么忍心让它下锅变鸡汤?!”   另一个声音则说:   “李鹜陪你也有四个多月了,他都做面首养你了,你怎么连只鸡也舍不得用在他身上?!”   两个声音一同说:   “铁石心肠!”   沈珠曦左思右想,心中的天平渐渐倾向了李鹜。   小母鸡当然可以明天再去集市去买,可这样一来,不就证明李鹜在她心中,还赶不上一只小母鸡吗?   一个愿意为了她做面首的男人,她怎么忍心让他排在一只小母鸡之后?   养李鹃本来就是为了下蛋给李鹜补身体,现在不正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吗?   沈珠曦,你还在犹豫什么!   她在心里狠狠骂醒自己:李鹜可是在做面首养你!   沈珠曦咬了咬牙,忽然冲向李鹃,双手一抄,抱起还未回过神的李鹃就跑进了厨房。   因为李鹜受伤不便的缘故,厨房里只有忙活的李鹊。   李鹊见她火急火燎的模样,脸上一愣:“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好好送走它,别让它太痛苦!”   “嫂——”   沈珠曦哭着把李鹃塞进李鹊手里,伤心欲绝地跑出了厨房。   ……   “真香。”   李鹜喝完一碗鸡汤,咂着嘴发出了情不自禁的感叹。   “自己家养的就是不一样,这鸡肉紧实,味道也香浓许多。”李鹊跟着称赞道。   “好吃……好吃……”李鹍呼哧呼哧地刨着鸡汤泡饭。   “嫂子今天没吃什么就下桌了。”李鹊说,“没关系吗?”   “你嫂子心疼我,什么好东西都给我留着。”李鹜摆摆头,“上次吃烧鸡也是,舍不得吃,全留给我们。你没见她刚刚看我拿勺舀鸡汤的模样——眼圈都红了!”   李鹜一脸感慨道:“她这是还担心着我的伤呢,看我动动手臂都心疼坏了。”   “恭喜大哥,守得云开见月明,嫂子这是完全心系于你了!”李鹊笑眯眯道。   “少胡说八道。”李鹜嘴上如此说,上扬的嘴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下来。   用过午食,李鹜把收拾的任务交给了李鹊,自己走进了里屋看望早早下桌的沈珠曦。   这呆瓜,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一看就知道又在偷偷哭鼻子。   李鹜又心疼又无奈,想到她这是因心疼自己而哭,平日的冷嘲热讽也说不出来了。   他坐到床边,看着沈珠曦的后脑勺说:“你平日喂鸡喂得不错,不仅鸡汤鲜美,那鸡肉也比外边不三不四的鸡要好吃许多。”   两道热泪从沈珠曦无神的双眼里涌出。   瞧她感动的,不就几句夸赞吗?   李鹜不由反省自己,平日里是否给的肯定太少,不然,她怎么一听他称赞两句,就忍不住感动落泪呢?   李鹜又安慰了几句,沈珠曦还是不言不语,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床板。   他觉得,她一定是被他身上的伤吓坏了。她一个姑娘家,以前一直在宫里伺候贵人,哪有机会看见这么血腥的画面。一时回不过神,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归根究底,不还是因为她担心自己,才会有此反应吗?   李鹜再三安慰,因为感动许下了许多诸如金银楼新衣新头面,整车屁股纸之类的承诺后,终于把沈珠曦哄停了眼泪。   他走出了里屋,李鹊刚把桌子擦完,见状问道:“嫂子如何了?”   “你嫂子她……”   李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老太爷似地背手往院子里走去。   他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幽幽传来:   “爱惨了我啊。” 第67章 “我这首诗,就叫《李鹜……   趁李鹜午休的时候,沈珠曦把李鹃的鸡毛和尸骨收集起来,埋在了后院的角落,又把它一次都没睡过的鸡窝给放了上去。   正好旁边落着一块木片,她顺便给它竖上了无名墓碑。   李鹃在她面前跳脚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现在却……   是她对不起李鹃,它天天给她下蛋还被变成了一锅鸡汤,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沈珠曦默默抹着眼泪,时不时叹一口气,为这无常的世事。   她消沉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终于有心思拿起李鹜从商州带回来的茶包。   隔着一层油纸,她已经闻到了正宗雨花茶发出的清香。沈珠曦原本的轻视不禁收了起来,她洗净双手,端坐在方桌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油纸。   四块巴掌大小的小团茶叠在一起,茶色淡绿,似是蒙着一层白雾,幽幽的茶香扑鼻而来。   睡醒的李鹜从里屋走了出来,睡眼惺忪道:“让我泡一杯尝尝……”   “等等!”   沈珠曦紧张的大喝让李鹜猛地缩回手。   “……怎么了?”   “还没有点茶器具,也没有配它的茶盏——”沈珠曦一脸凝重道,“现在还不能喝。”   “一惊一乍,你想吓死老子改嫁啊!”李鹜骂道,“泡茶不就是一个杯子一壶开水的事吗?还要什么点茶器具?”   “对普通的茶,当然开水和普通茶盏就行,但是这茶这么好,你就忍心暴殄天物?”沈珠曦皱眉道。   李鹜坦坦荡荡地说:“我忍心。”   “……”   对牛弹琴。   沈珠曦重新包好油纸,说:“不行,得等我凑够器具才能喝。”   “你去哪儿凑?”   “我去镇上看看。”   “我陪你。”李鹜说。   两人去了镇上集市,沈珠曦精挑细选,逛了许多商铺,才从一个掌柜的箱底发现了一件十二套的出自建窑的黑釉点茶器具。   她兴冲冲地买下了这套茶具,不惜掏空荷包里的所有家底。   回去的路上,李鹜说:“茶具我送你,钱……”   “不行!”沈珠曦一口回绝,“你要是敢把钱补给我,我就再也不和你一起上街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幼稚,沈珠曦话已出口才意识到,好在李鹜并未注意到这孩童似的威胁。   “这几样破东西居然也要百两银子……卖这个和买这个的都疯了。”他一脸难以理喻的表情。   “是你不懂。”沈珠曦爱不释手地隔着纸包摸了摸她新得手的建窑茶具,“若没有好茶具相配,好茶也会黯然失色。”   李鹜毫不犹豫道:“放屁,茶叶还是那个茶叶,怎么可能因为茶具就不一样?”   沈珠曦懒得和他计较,白了他一眼:“说了你也不懂。”   “只有你懂。”李鹜反唇相讥,“你鼻子比我们多了一个孔,所以只有你才闻得到那不一样的茶香。”   “你、你——”   沈珠曦气得忍不住锤了他一下。   “你嘴怎么这么讨厌!”   她用的劲儿根本不大,可李鹜立时把腰弓了起来:“我的伤……”   “你别想骗我!”沈珠曦气愤道。   “我没骗你,真的打到伤口了……刚好就打在伤口上……”李鹜一脸痛苦。   “我才不会信你!”   “真的……你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李鹜弯下腰。   “……我要怎么看?”沈珠曦狐疑道。   “你看纱布有没有染红。”   “可纱布在你衣服里面……”   “呆瓜,你要学会变通。纱布在衣服里面,你不会解开——”   沈珠曦一巴掌打在他身上,涨红了脸:“流氓!”   她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李鹜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身影和她绯红的耳垂,唇边不由噙上一缕微笑,他迈开双腿,吊儿郎当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呆瓜,等等我——你不要你的贱人茶具了?”   “是建窑茶具!”   她转过头来,气急败坏地说。   “知道了,建窑,建窑……”李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继续和她并肩而行。“我倒要看看,你拿这建窑茶具,到底能泡出什么虾滑茶来……”   “是雨花茶!”   “行,行,雨花茶就雨花茶……”   回到家后,沈珠曦迫不及待地清洗了茶具,她怕别人做不好,或者弄碎了她的建窑茶具,甚至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把这套茶具洗得干干净净,又细心地擦干了上面的每一颗水珠。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拜托细心的李鹊用茶碾将一枚雨花团茶碾碎成末。   “……如果是陈茶,那么还要经过一道烘茶炉炙烤的过程,但这是今年的新茶,无须去除陈味,所以炙烤这一步就可免了。”沈珠曦兴致勃勃地说道。   院子里三人,李鹊低头碾茶,李鹜像个大老爷似地瘫在椅子里,李鹍乐此不疲地玩弄着桂花树上的一只蜗牛——不断用树枝触碰它探出的触须。   沈珠曦说了半天点茶的关键,除了李鹊偶尔礼貌性地附和两声外,另外两个人毫无关心。就连李鹊,看得出来也对点茶并无兴趣。沈珠曦说了半天说个寂寞,只好闭上了嘴。   李鹊把茶末准备好后,沈珠曦洗净双手,点起香炉,端坐在方桌前,表情变得浑然不同。   三兄弟被她不同寻常的架势唬到,许久都没人开口打破缄默,就连李鹍也一反常态,安静非常。   半晌后,李鹊压低声音道:   “嫂子这样,像个公主……”   李鹍嘿嘿笑道:“不像,还像猪猪……”   李鹜不以为意道:“公主哪儿会泡茶,都是别人给她泡茶……公主就是天天躺在床上等着别人来伺候的主儿,就像——”   “就像猪。”李鹍说。   “不错,雕儿现在还会发散联想了。”李鹜欣慰地拍了怕他的背,李鹍傻笑起来。   旁边人在说什么,沈珠曦一概左耳进右耳出。   有好茶的机会不多,她怎么会因为几个屁就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呢?   她拿起茶罗,专注而仔细地将茶末筛了数次,等茶末筛细致了,旁边的茶盏也温好了,茶炉上的水也开了。   沈珠曦将筛好的茶末轻轻筛进温热的黑釉茶盏,注入刚好二沸的热水,手执一把茶筅,不断击拂茶汤,打起细密的沫饽。   她低垂头颅,后颈洁白如玉,密如鸦羽的睫毛半遮清波荡漾的杏眼,投下一片浅浅的三角阴影。手上的动作沉稳安定,不见丝毫颤抖。   前院的夕阳爬过堂屋的门槛,浓墨重彩地披上少女双肩,她毛茸茸的发丝,她柔软的长睫,她带着茶香的指尖,她的所有,都在这柔美瑰丽的夕阳里发着光。   李鹜坐在椅上,姿态散漫,眼神却锐利清楚,始终紧锁在沈珠曦身上。   雪花一般乳白色的泡沫逐渐在茶面上形成,非同一般的茶香溢满陋居,闻之沁人心脾,身心皆愉。   沈珠曦将三碗茶盏推出,李鹜三人各自接过,李鹍拿起来就往嘴里倒去,下一刻,他跳了起来:   “烫烫烫烫死我了!”   沈珠曦忍不住笑道:“你慢些喝。”   她这一笑,身上因高贵带来的疏离气质烟消云散。   李鹜和李鹊相继端起茶盏,沈珠曦也拿起了面前的茶盏。   她缓缓品了一口,久未的好茶下喉,舒服得她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恨不得长长地呻吟一声。   此情此景,唯有好诗才堪相配。   沈珠曦情之所至,张口吟道:   “犀日何缘似个长,睡乡未苦怯茶枪。   春风解恼诗人鼻,非叶非花只是香。”   “非叶非花只是香——真是好诗。”李鹊开口道:“这是何人所作?”   “是诚斋先生所作。”沈珠曦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是他写的?”   “正是!”沈珠曦惊喜道。   李鹊笑道:“我娘以前教过我这一首。”   李鹜看着两人有说有笑,一来一往,眉头慢慢压了下去。   他砸了咂嘴,没尝出手里这杯虾滑茶喝到嘴里有什么不同。这味儿,不和镇门茶肆上三文钱一碗的茶叶差不太多吗?   “咳——”他清了清嗓子。   桌上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李鹜沉吟片刻,双目看向盏中茶汤。   “你这茶,白花花。就像一个小烧饼。”   沈珠曦变了脸色:“李鹜,你冷静一下……”   李鹜充耳不闻,接着吟道:   “说好喝,放狗屁。一碗烫嘴的垃圾。”   沈珠曦:“……”   李鹜旁若无人,深情吟诵:   “老子翻山又越岭,带回这个蠢东西。”   “这茶要我三百两,不如来个酒三斤。”   一首茶诗作完,李鹜沉默半晌,堂屋里也跟着他沉默了半晌。   终于,他抬头看向面容僵硬的沈珠曦:   “你刚刚叫我冷静什么?”   “没、没什么……”   “我得找张纸记下来。”李鹜说着离开了方桌,不一会,拿着她的纸笔走了回来,他刚一提笔,想起什么,把笔墨纸砚都推给了沈珠曦,“你的字好看,你来写——”   “……写什么?”沈珠曦惶恐道。   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被李鹜残忍打破。   李鹜想也不想地说:“就写我刚刚念的那首诗啊!你忘了?我再——”   “忘不了,忘不了……”沈珠曦忙说。   “那你写吧。”李鹜点点头,道,“我这首诗,就叫《李鹜品虾滑茶》——你说如何?”   “呵呵……”   “你傻笑什么?好还是不好?”李鹜皱眉。   沈珠曦干笑:“挺好……”   她怀着一丝怜悯,提笔写下《李鹜品雨花茶》几个字。   “你还记得我的《伤猪蹄》吗?一并写下……”李鹜兴致勃勃道,“我看那些诗人都出了自己的诗集,以后我多写几首,也出它一本诗集——”   “大哥才华横溢,惊为天人,只出一本诗集岂不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损失?”李鹊拍桌叫好,“大哥有这等实力,就该出他个十本八本的,要青史留名才好!”   “别把话说得这么满,让人听见了,我不是成了笑话吗?”李鹜说。   “大哥的意思是……”   “离青史留名,还是有点差距,等我再精进一些——”   “那时必定青史留名!”李鹊用力鼓起掌来。   李鹜满意地哼了一声。 第68章 “慢慢想,我有很多时间……   李鹜的大作刚誊写到纸上,篱笆外就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   “李鹜,县太爷让你速去衙门一趟!”   李鹜起身走到前院,朝着篱笆外喊道:“说了什么事没?”   门外的人回道:“没,是师爷传的话,快走吧,让县太爷等急了没好果子吃!”   李鹜回头朝屋子里看来,李鹊立即起身道:“大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们留在家里。”李鹜目光移向沈珠曦,“把我的两首诗抄下来,你要是忘了,我现在再念……”   “说了忘不了就是忘不了!”沈珠曦忙道。   她倒是想忘呢!可无论是《伤猪蹄》还是《李鹜品雨花茶》——谁听了能忘得了?   李鹜跟着门外的那人走了,沈珠曦松了口气,望着桌上两幅辣眼睛的大作,不知道该拿这东西怎么办。   收到李鹜的房里?可他的房就是她的房,收他的房里,不是辣她的眼睛吗?   沈珠曦左思右想,把这两张诗作藏进了厨房装银子的坛子里。   阿堵物就应该呆在一起。   李鹜傍晚时分才走,直到夜幕深深,才踏着星光回到屋里。   还在堂屋里坐等的李鹊立时起身相应,李鹍一无所察,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天。   “大哥,你回来了!”李鹊道。   呆在里屋看书的沈珠曦听到声音,也撩开竹帘走了出来。   “李鹜回来了?”   李鹜一屁股坐到堂屋的方桌前,把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这是县太爷家厨娘最拿手的麻油酥,我带了一些回来,还是热的,你们尝尝。”   “麻油酥!”李鹍怪叫一声,立即伸手抓来。   李鹜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李鹍委屈巴巴地收回手。   “我去洗手!”沈珠曦说。   李鹍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讲究猪猪。”   李鹜再次朝他横眉看去:“说了多少次了,珠珠也是你叫的?”   没一会,沈珠曦洗完手回来了,李鹜解开纸包,示意沈珠曦拿这第一块。   六块巴掌大小的麻油酥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焦黄的酥皮上点缀了星星点点的黑芝麻,麦香和芝麻香混合在一起,刺激着沈珠曦腹中馋虫的苏醒。   她轻轻拿了最上面那一块麻油酥,金灿灿的酥皮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油纸上,夹杂着零星几粒芝麻,像在下一阵有香气的金色小雨。   沈珠曦拿过之后,李鹍迫不及待拿了第二块,李鹊稳着不动,直到李鹜眼神示意,才拿起了第三块。   李鹜最后拿起了第四块油酥饼。   沈珠曦小心翼翼地用手掌隔空接着酥饼,轻轻在饼边咬了一口。   牙齿刚碰到油酥饼,酥皮就沙沙掉落在她手掌上。猪油的焦香和麦香,还有芝麻浓烈的香气一齐冲入口腔,恰到好处的咸香中和了油酥饼的腻,沈珠曦吃完一口又是一口,不知不觉,半个油酥饼就消失在了她的嘴边。   沈珠曦因为这咸香宜人,酥脆掉渣的油酥饼欲罢不能,对面的李鹍更是停不下来。他吃着手里的,望着油纸里的,一副恨不得一口吃光所有油酥饼的样子。   “大哥,县太爷这么晚了找你去做什么?”李鹊问。   “让我明日陪他去西城县一趟。”李鹜说完,又补充道,“师爷和其他人也去,你们就留在镇上。”   “去西城县做什么?”李鹊追问。   “最近这段日子,金州知府门上出入过几个不同节度使的人。”李鹜说。   他说的隐晦,桌上的沈珠曦和李鹊却马上懂了。   金州知府想背弃大燕政权和伪帝的大辽,投靠有粮有兵,掌控一方的某个节度使。召集管辖范围内的知县,或许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沈珠曦听懂了,却装作没听懂,作为一个宫女,她不该懂得太多。   她掩饰住复杂的情绪,低头将剩下的半个油酥饼慢慢送进嘴里。   李鹊道:“这么说来,几个节度使也开始收买人心了。”   李鹜再次打掉李鹍伸向最后一个油酥饼的手,他拿起油纸里的酥饼,转手递给刚刚吃完手里酥饼的沈珠曦。   “武英节度使、琅温节度使……他们都坐不住了。”李鹜说。   沈珠曦看了看李鹍可怜兮兮的表情,摇头道:“我吃不下了,你给李鹍吧。”   “他平日在县老爷府上吃得够多了,你别管他。”李鹜不由分说把最后一个油酥饼放进她手里。   沈珠曦想了想,将酥饼掰成两半,其中大的那一半,递给了李鹍。   李鹍双眼发亮地接过,刚要塞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看着沈珠曦,扭扭捏捏地道:   “……谢谢猪猪。”   沈珠曦不禁露出笑颜。   李鹊看了看李鹍,又看了看沈珠曦,说:“嫂子教人真有一套,嫁过来才四个月,就教会了二哥我们四年都没教会的事。”   “李鹍很聪明,”沈珠曦看着李鹍笑道,“只要耐心和他讲道理,他会明白的。”   “我聪明着呢……”李鹍骄傲道。   “你去了西城县,要多久才能回来?”沈珠曦转头问坐在一旁的李鹜。   “快则两日,慢则十天半月。”李鹜说,“县太爷决定的事,我也给不了准话。”   “西城县离青牛县远吗?”   沈珠曦的问题甫一出口,李鹜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来回一日就行。等西城县的事情办完,我就去一趟青牛县,看看周嫂的近况。”   沈珠曦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脸惊喜,高兴得恨不得现在就给他捶捶背揉揉肩。   “李鹜,多……”   多谢二字还没完全出口,沈珠曦想起上次他对她说的话。   他不喜欢她对他说谢谢。   “多什么?”李鹜说。   “你多吃一点!”沈珠曦笑逐颜开,把手里的半块油酥饼递到李鹜面前。   李鹜看着她鼻子上皱起的笑纹和杏眼里波光粼粼的笑意,心想要是另一块油酥饼不在一个比猪能吃的糙汉子手里就完美了。   分饼而食,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结果叫李鹍占去了便宜,果然是傻人有傻福!   他接过半块油酥饼,再次掰开,退回一半给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沈珠曦:   “一人一半。”   一包油酥饼吃光后,李鹍连落在油纸里的酥饼渣也没放过,全部倒进了嘴里。   月明星疏时分,李鹊和李鹍二人挥手离开了李家,沈珠曦从后院沐浴洗漱回来,看见李鹜坐在床边,正拿着她那本诗集观看。   他如今已经认识许多字了,看诗集基本不成问题,只是史记一类的书还需要时不时地请教沈珠曦字义和读音。   “这本书借给我路上看。”李鹜说。   沈珠曦不以为意道:“好啊。”   “我的那两首诗呢?”   她调整情绪,故作平常道:“给你好好收藏起来了,放在室外纸张易受腐蚀。”   李鹜自言自语道:“……改日带去叫人装裱起来算了。”   “别——!”   沈珠曦差点咬住自己舌头。   “怎么了?”李鹜抬眼看来,眼里露出一抹疑色。   沈珠曦急中生智,飞快道:“你不是要写八本十本诗集的吗?每一首都装裱起来,这装裱费都是多少啊?”   李鹜闻言,面色凝重:   “……你说得有道理,那还是算了。反正我都记在脑子里了,用不着装裱。”   沈珠曦心想,她也记在脑海里了,不过是被迫的,她想忘也忘不掉。   李鹜打消了装裱诗作的念头后,出去洗澡了,沈珠曦躺在床上,听着外边院子里传来的哗哗水声,眼皮越眨越慢。   在她即将睡着的时候,带着一身水汽的李鹜上床,惊醒了她的瞌睡。   “你这鸡毛掸子,天天硌老子!”李鹜骂骂咧咧地在床上调整睡姿,“你就不能把它们扔下床吗?”   “不行!”沈珠曦连忙伸手护住她的两根鸡毛掸子,为她不能开口说话的掸子申诉道,“只有你先越界,它们才会硌到你!不然,它们怎么没硌到我?”   李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皮糙肉厚。”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他,最后一丝睡意也飞走了。   李鹜在床上挪了挪,总算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他舒服的姿势,就是正面朝天,四仰八叉,挨着沈珠曦的那只手伸得老长,搁在沈珠曦的头上,晃眼一看,好像她枕着他的胳膊似的。   沈珠曦有些脸热,不自在地翻过身,背对这毫不顾忌男女之别的屁人。   她现在已经能赚钱了,要不,她明日就去再订一张床?   可床来了,又要放哪儿呢?   当初假成亲的时候,她答应李鹜此事只能他们两人知道,可新床一来,不是所有知道他们家有两张床的人都能知道,他们分床睡了吗?   再说,李鹜还在辛辛苦苦做面首养家,她大手大脚订做新床,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她躺了一会,睡意却不见复返。   “李鹜……”她说。   身后传来一声鼻腔发出的“嗯”。   他也没睡,沈珠曦松了口气,继续说:“……你去西城县,不会又受伤吧?”   “不会。”李鹜想也不想就说。   “……你之前也说不会,可你还是受伤了。”   沈珠曦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   她也不会知道,此刻的李鹜以手支头,侧身半躺,带着笑意的目光正落在她的后脑勺上。   “皮外伤算什么伤。”李鹜轻描淡写道:“我不会有事的……即便为了你,我也不会有事。”   这话怪怪的,他们只是假成亲,可李鹜时常说的话都会让她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沈珠曦不想显得自作多情,总是下意识忽略他偶尔说出的亲密话语。李鹜原本就仗义洒脱,再加上又没有读过书,言语上偶有不当也是情理之中,她不能在细节上斤斤计较。   沈珠曦小声道:“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不行。”   “为什么?”沈珠曦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要求也会被拒绝,下意识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中间隔着两只气势汹汹的鸡毛掸子,屋子里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缓慢了下来。   “因为我要照顾你,所以照顾不过来了。”李鹜说,“你不能照顾我吗?”   “我、我要怎么照顾你……”沈珠曦不由结巴了。   迎着眼前这双近在咫尺的乌黑眼眸,沈珠曦不知为何心跳加速起来。   李鹜的目光沉着依旧,灼灼依旧。   “呆瓜——这个问题,得问你自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珠曦,缓缓道,“问你——你愿意怎么照顾我,愿意照顾到哪种程度,愿意照顾我多久。”   沈珠曦露出茫然的表情。   李鹜伸手遮住了那双纯真无邪的眸子。   他低声道:“慢慢想,我有很多时间等你想清答案。” 第69章 “我周壮这辈子就没见过……   “打!打啊!徐少爷,难道你输了银子,就连打人的力气都使不出了吗?”   人群之中一阵哄笑,被围在中央的锦衣公子红了脸,攒足吃奶的力气对面前的人又踢又打。   鼻青脸肿的周壮呕出一口鲜血,单薄的身体在一记飞踢之后摔倒在地。锦衣公子走了上来,又是十几记飞踢,周壮浑浑噩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会死了吧?”围观一人说道。   锦衣公子面露心虚,色厉内荏道:“死了也不关我事,是他自愿的!”   他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锭指甲盖大小的银子,扔到地上后转身大摇大摆离去。   周壮眯着肿胀出血的眼睛,慢慢爬起,对周围的嘲笑讽刺声充耳不闻,爬行至碎银掉落的地方,用颤抖的双手将其拾在手心。   他吹了吹上面的灰,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并非是对得到银子的喜悦,而是对能够赌钱的喜悦。   周壮摇摇晃晃爬了起来,立即加入了就近的赌桌,等那锭小小的银子输了个精光后,又四处张望,大声喊道:   “包开心!一点小钱让你包开心!老爷们,输了钱不开心吗?十枚铜板任你打一拳,一两银子包你开心!老爷们,不想寻开心吗?”   赌坊二楼,两人站在围栏前观看楼下闹剧。   一人是手拿烟斗的胡一手,另一人则是穿绸衣的中年男子,虎背熊腰,身材肥胖,偏生了一对细长的三角眼在那扁平的大饼脸上。   “胡爷,你赌坊里的人才不少啊。”这男子似笑非笑。   “黄爷抬举了,鱼头县就这么大,哪里比得上黄爷所在的襄阳人杰地灵呢?”胡一手笑道。   “再人杰地灵,黄某也没见过想出这种办法挣钱的人。”黄金广说。   “此人勉强算是我的人,黄爷既然对他好奇,我就叫他上来说话。”   一盏茶后,周壮跪到了黄金广面前。胡一手把手中的烟斗在桌边磕了磕,缓缓道:“这位是襄阳来的黄老爷,他问你什么话,你就答什么话,明白吗?”   周壮脸上血迹未干,先露出讨好的笑容,忙不迭回道:“小的明白,明白……”   “胡爷说你勉强算是他的人,这个勉强是什么意思?”黄金广问。   周壮搓着手上干涸的血迹,笑道:“因为我欠了胡爷一大笔钱,只好把下半辈子都卖给赌坊啦……”   “你平日就这么靠被打赚钱?”   “也不全靠这个。”周壮还在笑,但是笑容变得古怪。   “你还有其他的赚钱法子?”   “每个人发泄的方法都不一样,动手打人只是其中一种……黄爷,春风苑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呢。”周壮半遮半掩道。   春风苑这名字一听就能知道是做什么的,整句话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黄金广再看周壮的眼神带着一抹轻蔑。   胡一手适时挥手道:“带他下去吧。”   两个青壮年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架起周壮。周壮试图挣扎,但他被挑了手脚筋的四肢绵软无力,只好扭头朝黄金广的方向大叫道:   “黄爷,黄爷!我还有一个绝技!”   “什么绝技?”黄金广眯了眯眼。   胡一手见状,再次挥了挥手,两个青壮年松开周壮,退到一边。   周壮狼狈跪好,挤出满脸讨好笑容,殷切道:   “黄爷,我这人还有一个绝技,就是无论是谁,我都能从他身上赚到银子——黄爷你也不例外。”   黄金广的脸色冷了下来,他冷笑道:“你是说,黄某也会买你的屁股?”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壮急忙摇头,“黄爷什么人呐,怎么可能看上我这种人……一看黄爷就是襄阳县的大人物,恐怕只有肤白唇红,酥胸细腰的佳人才入得了黄爷的青眼。”   黄金广嘴角扬了起来,一直在观察他反应的周壮趁热打铁道:   “黄爷,你信不信,我也赚过胡爷的银子。”   “怎么说?”   “我欠了胡爷一大笔钱,可胡爷菩萨心肠,还是饶了我一命,只是挑了我的手脚筋,把我留在赌场做事罢了。对胡爷来说,我就是贱命一条,不足挂齿。可对我来说,我的性命却是无价之宝。我从胡爷手里捡回无价之宝,可不就是我赚了吗?”   周壮恬不知耻的话语让黄金广嘲笑出声,周壮反而就像见到肉骨头的饿狗一样,神色更加飞扬。他膝行两步,讨好地看着黄金广:   “黄爷正值壮年,事业有成,家里恐怕已有几位佳人了吧?”   黄金广露出得意笑容,并不说话,而他身后一名竹竿身材的男子说道:“何止几位,我们黄爷今儿就是陪他新娶的第十七房小妾回门的。”   “失敬失敬!”周壮夸张叫道,“黄爷饱享艳福,让人十分艳羡,这十七房妻妾,怕都各有千秋,美色过人吧?”   黄金广垂下嘴角,他身后那瘦长竹竿又说:“黄爷的家事,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嫌活得太久?”   “我哪能呢……我就是,想起了我们镇上的第一美人……”   黄金广抬起眼皮,被他所言触动。   “行了,带他下去吧。黄爷,我们继续商量先前的事……”胡一手忽然开口,打断了周壮的话。   “让他把话说完。”黄金广道,“你们鱼头镇的第一美人,黄某可是闻名已久。我这次来鱼头县,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见这位李姑娘芳容一面,看看她究竟有什么魔力,引得金州知府之子为她茶饭不思。”   “黄爷!”周壮大叫一声,“李青曼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现在我们鱼头镇的第一美人早就不是她了!”   “不是她?还能有比李姑娘更美的美人?”   胡一手垂下眼,不再言语。他默默吸了一口烟斗,吐出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神情。   “我们镇上有个外地姑娘,哎哟,那容貌,那气度,甩镇上的乡野村姑十万八千里。黄爷,我可听说,这姑娘是从宫里逃出来的,知书达理,通身气派,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黄金广立即追问。   “只可惜,她嫁了人。她从宫里逃出来,恰好被我们镇上一个地痞流氓给救了。这姑娘知恩图报,嫁给了他做妻子。可惜啊,可惜……”周壮摇头道,“好好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周壮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国色天香的姑娘,说是公主也会有人信!”   “……这姑娘当真有你说的这么美貌?”黄金广心有所动,但仍有狐疑。   “黄爷,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周壮毫不犹豫连磕数个响头。   “把他带下去。”胡一手开口。   两个青壮年立即动手,周壮神色慌张。   “等等——”黄金广说。   胡一手的两名手下迟疑停下。   “胡爷,他说的可是真的?”黄金广转头看向坐在手边的胡一手。   胡一手左手伸出,一旁的属下立即低头接过他手中的烟斗。他端起桌上的茶盏,缓缓抿了一口,开口道:“确实有这么一位姑娘,但她的丈夫,不是简单的地痞流氓。”   黄金广扯了扯嘴角,似是不屑:“这话怎么说?”   “此人名叫李鹜,有勇有谋,从一介乞儿成为鱼头镇一霸,又因得了县太爷青眼,比我也高上一头。绝非一句地痞流氓可以概括而过。”   “胡爷啊……”黄金广笑了笑,若有深意道,“你和这李鹜,关系很好?”   “算不上好。同处一镇,相安无事而已。”   “那你怎么话里话外都向着这姓李的呢?只因为你们是同乡?”黄金广不屑道,“李鹜再得你们鱼头县县太爷的青眼,也只是县太爷的一条狗罢了。咱们都是做下人的,道理比谁都懂——同样是狗,也因主人,要分高低的。”   “是,黄爷说得有理。”胡一手喜怒不辩,轻轻合上茶盏。   “我们知府大人治理整个襄州,手底下不知几个像你们鱼头县县太爷这样的人,黄某连他们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他们手底下的狗。”黄金广眯眼笑道,“姓李的是何人,黄某不在意。我要是在鱼头县待高兴了,回去和我们知府大人说几句好话,胡爷的赌坊开遍襄州又有何难?”   “这人,黄某暂且借走,问几句话,之后再把他还来。胡爷没意见吧?”黄金广道。   周壮闻言,欢天喜地地开始磕头:“多谢黄爷!多谢黄爷!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一手沉默不语。   黄金广从扶手椅上起身,拍了拍绸面的长袖,皮笑肉不笑道:“带走。”   周壮跌跌撞撞起身,迫不及待跟上黄金广的脚步。一行人离开后,胡一手的心腹上前,担忧道:“胡爷……我们要派人通知李鹜吗?”   “去哪儿通知?”胡一手伸手,接过烟斗,慢慢吸上两口后,缓缓说道,“李鹜前日一早就跟着县太爷去西城县了,黄金广要是想做什么,等李鹜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那我们……”   “什么都别做。”胡一手道,“记住,此事和我们无关。”   心腹神色凝重,低声应喏。   胡一手看着手中袅袅升起的白烟,喃喃道:“我已仁至义尽,剩下的,就看李鹜的运气了。”   秋日暖阳迎头浇下,李家院子桂香满溢。   身穿薄柿色襦裙的清丽女子若有所感,忽然回首。   背后空荡荡的,并无异状,她却感觉背后一股寒意悄悄爬起。   是秋天的缘故吗?   “……鱼头镇能买到兽金炭吗?”她嘀咕道。   沈珠曦抱着藤筲箕里刚摘下的金色桂花,一无所知地走进了屋檐。   篱笆的缝隙之中,一只浑浊的三角眼闪动着贪婪。 第70章 “交出沈珠曦,饶你们……   “我走啦,下次再来看你!”   提着两包卤味小菜,沈珠曦踏出了陈记酒坊。   花枝招展的九娘施施然跟到门口,倚在门边,懒洋洋道:“不要隔得太久,太久奴家就忘记你了。奴家可不缺聊天的人……”   沈珠曦听出九娘还在埋怨这次隔了半旬才来看看她,笑道:   “最多三日,我还要来镇上送花笺。到时,一定来看你。”   九娘抱着自己的手臂,鲜红袒领襦裙上堆出一片雪山美景。她轻轻哼了一声。   “反正你家相公也不在家,你回去做什么?不如留在这里陪奴家,互相作个说话的伴……”九娘幽幽道,“随蕊走了,奴家越发寂寞,你若再不来看我,我便真要寂寞死了。”   沈珠曦每次登门拜访,九娘都会拿出好酒好菜招待,虽然她不喝酒,但卤毛豆卤猪蹄之类的东西吃了不少,各家惊世骇俗的八卦也津津有味地听过了。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沈珠曦笑着再三承诺过几日就来看她,九娘这才作罢,转身回了店里。   沈珠曦提着买的两个小菜,又在丁记点心铺买了一包芋子饼,一包豆沙馒头,把两手安排得满满当当,才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原本一切都和往常并无两样,沈珠曦在经过一条行人稀疏的街道时,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她还没反应过来,五个来势汹汹的大汉就把她给包围了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心里升起一丝慌张。   一个长得十分粗犷,身穿绸衣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背着右手,左手放在胸前,大拇指上一个纯金的扳指,一看便知是附庸风雅不成反变笑话的粗人。   他用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上下打量沈珠曦,嘴角勾着一抹淫邪的笑意。   “小娘子别慌,黄某这就自我介绍。”   “……我不想听。”   沈珠曦避开他让人不适的视线,想要绕过他们离开,两个身强力壮的大汉站了出来,把她离开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自称黄某的人对此视若不见,微笑道:“我叫黄金广,襄阳人士,便是你们鱼头县县令见了我,也要尊称一句黄爷。”   沈珠曦急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无碍,黄某认识你就够了。”黄金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黄某在襄阳知府手下做事,家中有薄田百亩,宅院十几,小娘子要是跟了我,黄某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的目光落在沈珠曦手里的豆沙包和芋子饼上,若有所指道:   “再不吃这种下人的东西。”   “我已经嫁人了!”   “那有何妨?”黄金广笑道,“黄某家中也有妻妾,我已娶,你已嫁,这不是正好么?”   “你——”   沈珠曦涨红了脸,气得双手颤抖,麻绳悬挂的芋子饼和豆沙包都在半空旋转。   “我……”   黄金广刚得意洋洋地说完一个“我”字,背后忽遭袭击,他面色突变,一个踉跄扑向前方,摔了个标准的狗吃屎。   包围圈转瞬就被撕开了口子,李鹍大吼一声,抓住其中一名壮汉腰上的衣物,生生把他给举到半空,再用力扔了出去。   惨叫声在空中响起,身高七尺的壮汉转眼就飞了出去,再轰地一声砸进了稻田里。   李鹊站到沈珠曦身前,将她挡在身后。他笑眯眯地道:“这位爷有点面生,不是镇上的人吧?”   “你是什么东西,敢搅和老子的事情?”黄金广眯起眼,危险地打量突然冒出的两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四个手下都聚集在了身边,被扔出去的那个,一跛一跛地赶了回来,摔破的额头流下一道鲜血。   “知道——刚刚才知道的。”李鹊笑道,“找死的外乡人。”   黄金广身旁一人被激怒,刚刚上前就被黄金广伸手拦了下来。   黄金广看着沈珠曦身前两人,忽然道:“你们就是李鹜的那两个义弟?”他的目光主要落在对他怒目而视的李鹍身上,“你就是那个力大无比的傻子?”   “你才是傻子!”   沈珠曦和李鹍带着同样的怒火,异口同声道。   “李鹜给了你什么?我给你双倍,不,三倍的好处。”黄金广看着李鹍道,“你来替我做事吧。”   “不来!”李鹍气冲冲道。   “……呵,有点脾气。黄某喜欢有脾气的人——”黄金广冷笑两声,阴冷的视线从沈珠曦脸上划过,“这样的人,跪着来求黄某的时候,黄某最是喜欢。”   “黄爷……”他身旁的人低声道。   黄金广抬手制止了他之后的话。   “……我们走。”黄金广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他身边的五个手下面面相觑,片刻后,赶紧追上了黄金广的脚步。   这一群人来势汹汹,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撤走了。沈珠曦还愣在原地,李鹊已经接过她手里的芋子饼和豆沙包:“嫂子,回去吧。”   沈珠曦这才想起他们神兵天降的事,她刚露出疑惑神色,李鹊就主动解释道:“其实嫂子每次出门,我和二哥都跟在后面。”   “为什么……”沈珠曦惊讶道。   “大哥担心你一人出门遇上危险,又怕你觉得不自在,所以只让我们暗中保护。我原以为大哥杞人忧天,没想到真有人在鱼头镇找死。”   李鹍浓眉倒竖,生气道:“不是鱼头镇的!”   “自然不是鱼头镇的,否则怎会敢抢大哥的女人?”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似乎不会善罢甘休。”沈珠曦担忧道。   “嫂子不必担心,我和二哥这几日会寸步不离地保护嫂子。”李鹊安慰道。   李鹍也拍着胸脯说:“保护!我可以!”他拍了两下胸脯,停了下来,目光移到李鹊手里提的芋子饼上,“如果你拿芋子饼给我吃……”   “大哥回来了,我会把这句话转告给他听的。”李鹊说,“你只有吃了芋子饼才肯保护嫂子。”   “你——”李鹍急得竖起眉毛,“告状精!”   三人回了李家,沈珠曦忧心忡忡,李鹊和李鹍却丝毫不受影响。   李鹍就不说了,就连李鹊,好像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沈珠曦时不时就从里屋出来,站在屋檐下往篱笆外望上一眼,听上一听,李鹊见状笑道:“嫂子,你去睡吧,我和二哥在外边守着呢。”   “姐姐睡不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她是隔壁新搬来的那户人家里最小的女孩,名叫四丫,被李鹊用两斤卤牛肉借了过来。他和李鹍在院子里打地铺的时候,四丫就在里屋陪沈珠曦睡。   “我一会就去睡,你先去睡吧,别等我了。”沈珠曦拍着四丫的肩膀安慰几句,重新把她推进里屋。   她走到院子里,对李鹊说:“我心里慌得很,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李鹍已经在地铺上呼呼大睡了,鼾声大得像是打鼓。李鹊踢了他一脚,他嘟哝一声,鼾声没那么大了。   李鹊接着道:“算算时间,大哥已到西城县了,若是快的话,明日就会回来。等大哥回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也只能如此了。”沈珠曦低声道。   她心中的忧虑依然还在,但她也明白,此时此刻,除了静等李鹜回来,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报官?   别说县令已经关了公堂,就是县令本人此刻也在西城县。这是真正的报官无门。   找别人帮忙?   隔壁最近的住户就是新搬来的邻居,除了老汉一个男人,其他都是妇孺,不但帮不了他们,反倒会连累他们陷入危险。   沈珠曦回到里屋,躺回床上却无睡意,四丫已经坠入梦乡,连外边天雷般的鼾声都没有把她吵醒。   她拔下头上的金簪握在手里,仿佛回到了李鹜把金簪交到她手里的那日。   想起李鹜,她心中没那么慌了。就像李鹊所说那样,她也怀着莫名的信任,觉得只要李鹜回来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迷迷糊糊间,沈珠曦被一声大响吵醒。她睡得并不安稳,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就握着金簪往外冲。   她跑到堂屋,震惊地看见整个篱笆门都燃着熊熊火光!刺鼻的菜油气味盖过了院子里的桂花清香,燃烧着的木块不断飞过篱笆,落到院子里,屋顶上,落到沈珠曦脚前。   “怎么回事?!”沈珠曦慌张道。   “他们烧屋子!”李鹍在他的地铺边捏着拳头气愤道,“我要揍他们!”   李鹊踩灭了落到屋檐下的星火,面色凝重道:“他们想逼我们出去。”   “就不出去!”李鹍气得跺脚。   “……等篱笆门烧光,你不想出去也要出去了。”李鹊说。   红色的火光不断闪动,李鹊脸上凹陷的阴影更甚,就连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烧着的碎木不断被人从篱笆外扔进,有的落在地上,有的则落到了屋顶上。沈珠曦焦虑地看向头顶,好在李鹜前不久给她修盥洗室时,把主屋的屋顶也给一齐换成了瓦片,外边的人暂时奈何不了他们。   但就像李鹊说的那样,等篱笆烧光,他们就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不想出去也出去了。   “姐姐,外边怎么了?”里屋传来四丫半梦半醒的声音。   一个比她更需要照顾的存在让沈珠曦振作起来。   她快步走回里屋,对坐在床沿边的四丫故作镇定道:“有坏人在外边闹事,一会你就呆在屋里别出来,要是找到机会,你就自己逃回家,明白吗?”   四丫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姐姐你呢?”   沈珠曦把惶恐和慌乱藏在心底,柔声安抚道:“……四丫不用担心,姐姐不会有事的。”   “都醒了吧?”   院子外响起一个阴冷悠然的声音。   黄金广背手站在院外,身旁除了那五个白天随行的男子,还有下午吃瘪后,从第十七房小妾那里调回来的四个护卫。   再加上临时收买来的二十几个邻县地痞,和一个满脸恶毒兴奋,不断在篱笆外走来走去巡视的周壮,三十几人将李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黄金广站在熊熊燃烧的篱笆前,冷笑道:   “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交出沈珠曦,饶你们不死。” 第71章 鲜血从他中箭的地方涌出……   “嫂子——”   李鹊从堂屋外走了进来。   沈珠曦站起身,六神无主地看着他。   “一会李鹍开路,我带你突围。情况紧急,要是弟弟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嫂子海涵。”   “四丫怎么办呢?”沈珠曦问。   李鹊略一沉吟,道:“厨房里的米缸正好可以藏一个孩童,让她藏在缸里,黄金广的目标是我们,不会搜查家中其他活口的。”   沈珠曦也觉得此法可行,亲自带四丫到了厨房,看着她躲进了足以容纳她的米缸里。   四丫小小年纪便很懂事,遇到这种事也不哭不闹,十分听话地蹲在米缸里不出声。   沈珠曦安顿好了四丫,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她把金簪紧紧握在手里,李鹜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好像也被她握在了手心。她逐渐冷静下来。   她冲回里屋,抓起床上的被单裹了起来。   “嫂子这是做什么?”李鹊跟了进来。   “黄金广把人手主要集中在门外,后院肯定是防备薄弱之处,我们可以声东击西,让李鹍背着这个从后院突围,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想从后方突围而紧急支援,等前门的防守一疏忽,我们就可从前门离开,直奔镇上——”沈珠曦一顿,看着李鹊惊讶的神色,底气慢慢弱了下来,“我、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可不可行……”   “可行,太可行了。嫂子你真是智多星。”李鹊说。   “也没那么厉害……”沈珠曦脸红了。   “声东击西,这个法子好。”李鹊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要从后院突围,但实际上我们的目标却是前门。等突围后,我们不去镇上,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逃跑变数太多,与其后背应敌,不如背水一战。既然选择从前门突围,我们何不顺势挟持黄金广来作人质?”   两人一拍即合,李鹊帮着沈珠曦把被子裹出人形,沈珠曦找来细绳捆出腰肢和脖颈,让这个被子人乍看上去更加逼真。   李鹊叫来李鹍,交代清楚后,把人形被子捆上了他的背。   “武器……”李鹍说。   李鹊转身往外走。   “厨房里有刀具,你……”沈珠曦话没说完,就见李鹊去而复返,将一把锄头扔了过来。   李鹍熟练接住,跨出堂屋。   沈珠曦不明白这两兄弟要做什么,一头雾水地追出。   李鹍和李鹊各拿一把锄头,在桂花树下挖了起来。   “你们这是……”沈珠曦惊讶道。   没一会,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兄弟拖出一个矩形木箱,敲掉上面的铁锁后,两人从众多刀枪剑戟里轻车熟路地选出各自的武器。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吃惊这藏在家里的小武器库,还是吃惊提前做下如此准备的李鹜。   他把住的地方当成什么龙潭虎穴了?竟然准备如此充分!   李鹊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身上,李鹍则从箱子最底抽出一把足有七八寸长的大铁斧,虎虎生风地挥了两下,满意地拿在手里。   沈珠曦缩着肩膀后退了两步——别说那斧头的重量,就是斧头舞出的可怕风声,也够把她刮个趔趄。   “都准备好了吗?”李鹊说,目光看着沈珠曦。   沈珠曦紧张地点了点头。   “嫂子,你先闭上眼。”   沈珠曦不明所以,听话闭眼。   片刻后,李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可以了。”   她睁开眼,看见李鹊手里拿着两条长长的沙袋。一旁的李鹍手里则拿着三条规格更大的沙袋,他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从上衣里扯出裹在腰上的最后一条沙袋。   李鹊松手,两条沙袋和李鹍手里的四条沙袋一齐落地,响声沉闷如雷。   “走吧。”   燃烧的篱笆外,几名身形各异,临时拼凑起来的邻县地痞拿着木棍戳了戳摇摇欲坠的竹篱笆,回头道:“黄爷,篱笆都烧透了,可以直接推倒了。”   黄金广带来的心腹都护卫在他身边,那些穿布衣,有补丁,挽着裤脚或是干脆光脚,甚至头上戴了一顶破草帽的乌合之众则被他安排在了外围。   他抬眸望向篱笆门里,扬声道:“一炷香时间已经到了,你们想好没有?我再说一遍,交出沈珠曦,饶你们不死,你们要是识趣,我也可以收留你们在我麾下做事,李鹜给你们的,我加倍给你们。”   黄金广说完后,夜幕下只有篱笆燃烧的火焰声。   他沉下脸,道:“推墙!”   众手下齐声应喏,正要合力推墙,后院方向忽然传来惊呼:“黄爷!他们从后面跑了!”   “围住!不能让他们跑了!”黄金广吼道。   原本围在前门的人手立即往后门跑去。黄金广正想跟着移动,一道人影从燃烧的篱笆门后冲了出来,黄金广心中警铃大作,大吼:“中计了!所有人都回来!”   这话说得迟了,李鹊已经近了他的身。黄金广也是常年在刀尖舔血的人,可他力气虽更胜一筹,但李鹊的速度太快,黄金广还来不及反应,李鹊就已闪身到了身后,一把冰凉的匕首紧接着贴上了他的脖子。   “让你的人撤走。”李鹊冷声道。   黄金广脸色难看:“你这么做,想过后果吗?襄州知府不会放过你的……”   “你背后便是皇帝老儿又如何?”李鹊道,“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小小知府养的狗,我连你的主子都不怕,还会怕你?”   “你——”   李鹊手里的匕首推进一寸,一道血线出现在黄金广的脖子上。   “让他们撤,或者我们鱼死网破。”李鹊说。   黄金广咬紧牙关,片刻后,刚刚开口,一道急切的声音从后院方向响起。   “黄爷不可!”   周壮拿着一把弩弓跑了出来,一脸立了功的讨好和狂喜,大声道:“你们快放了黄爷!不然你那好哥哥可就没命了!”   躲在篱笆后的沈珠曦一惊,不敢相信最被寄以希望的李鹍反而是最快被攻破的那一个。   李鹍力大无穷,怎会轻易被俘?   她靠近篱笆上烧焦的孔洞,屏息凝神往外看去——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周壮身上,他似是享受这注目,更加耀武扬威道:“还是黄爷有远见,先拿了弩弓给我防身,那箭上涂着毒药,你要是敢不放人,你的义兄可就在劫难逃了!把人带上来!”   周壮一声吆喝,两个壮汉拖着李鹍走了出来。他衰弱得任人拉扯,手臂上还插着一支弩箭,嘴唇和脸色都泛着可怕的青紫色。见到挟持黄金广的李鹊,他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童,心虚地喃喃道:“我以为,猪猪真在我背上,就……躲了一下……”   失望和厌烦在李鹊脸上一闪而过。   他手里的匕首更加贴近皮肤下的动脉,神色阴沉道:“别耍花样,拿出解药,否则你就没命了。”   “你先松开我,我自然给你解药。”黄金广道。   “你没有和我商量的余地。”   黄金广笑道:“你那哥哥,难道你就不管了?”   沈珠曦本以为答案昭然若揭,李鹊的回答,却和她的想象背道而驰。   李鹊的刀刃继续下压,一股刺目的鲜血染红了泛着寒光的匕首。   黄金广面色大变。   李鹊面无表情,缓缓道:“那我们就来试试,究竟谁能威胁到谁。”   “你不要命了?!”周壮大叫之后连忙改口,“你不要你这傻哥哥的命了?!”   李鹍已经站不稳了。   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拉着他的手臂,强行让他站在地上。他还死死握着那把铁斧,目光虽已涣散,听到周壮的话,仍下意识地无力挥了两下。   “即便他没命了,也是他的疏忽害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李鹊说,“倒是你,你死后,觉得是谁害了自己?是我,还是你这胆大包天的色心?”   “好——”黄金广冷笑道,“那就让我们看看,到底谁先死在前头。”   两方都不肯退让,陷入僵持。   也许事情会有转机,可是沈珠曦等不下去了,李鹍也等不下去了。   他平时健壮有力的双腿弯曲着,膝盖只差一点就磕上了地面,一双半睁半合的眼睛不复黑亮,神光涣散。   沈珠曦不了解黄金广,不知道他脸上的冷笑是否只是强装镇定,可她了解李鹊,知道李鹊脸上的神色是认真的,他是真的可以牺牲李鹍来换取最后的胜利。   李鹍前三个最喜欢的人都没有李鹊,她现在知道原因了。   她真傻,还没一个傻子看得透彻。   “李鹊……”沈珠曦走出摇摇欲坠的焦黑门扉,“换解药。”   “嫂子——”   “先换解药!”沈珠曦厉色道。   月影星光之下,她背脊笔直,目光凛然,正颜厉色的模样就像一个天潢贵胄,一个高贵不可亵渎的公主。   “嫂子!就是我放了他,他也不一定会给我解药!”李鹊仍不甘心,争辩道。   “那我也不能看着李鹍死!”   即便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李鹍中毒死在她面前!   李鹊看着她的眼睛,神色几变。在半晌无声的对峙之后,他沉着脸看向周壮:   “我可以放人,但你要先让我看看解药。”   周壮看向黄金广,得到后者点头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扔过来。”李鹊说。   周壮缩回手,紧紧捏住纸包:“那不行,你要是说话不算数怎么办?我把解药放在这傻子身上,拿傻子和你换黄爷。”   李鹊眯起眼,冷冷地看着他。沈珠曦屏息凝神,生怕他再次拒绝,好在,他很快松了口:   “……可以。”   李鹊看着周壮将纸包塞进李鹍衣襟里,然后推着黄金广上前。   周壮一个眼色,两个壮汉拖来李鹍,两人步步试探,一触即发,终于在紧张的气氛中,完成了人质的交换。   李鹊单手抓着李鹍肩上的衣服,一边警惕对面的动静,一边拖着他小心后退。   沈珠曦连忙上前接应,扶住了李鹍瘫倒的身体,又将他衣襟里的解药丸子拿出,用颤抖的双手将药丸倒入半昏迷的李鹍嘴里,不断捏着他的嘴,他的喉咙,帮助他咽下这几颗黑色药丸。   重获自由的黄金广已经回到了保护圈中央,两只手也数不清的打手将他密不透风地护了起来。   其余的打手,则凶神恶煞地向沈珠曦三人逼近。   李鹊挣扎的视线在沈珠曦和李鹍身上徘徊。   沈珠曦面色惨白,无意识地抓紧了李鹍的手臂,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神志不清的李鹍挣扎着想要起身,鲜血从他中箭的地方涌出,沾湿了沈珠曦的五指。   她忍着哭腔,轻轻按住李鹍的身体,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这下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黄金广摸了摸脖子上的鲜血,露出一个冰冷的狞笑,“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拿下——”   锐利的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薄如蝉翼的刀尖压上了黄金广脖颈上最粗壮的经脉。   “人拿下了,”李鹜摘下头上的草帽,说:“黄爷准备怎么赏我?” 第72章 “……曦儿,你离了我,……   “大哥!”李鹊叫道。   沈珠曦看见李鹜出现,强撑的力气骤然溜走。她低下头,看见李鹍的耳朵动了动,将青色的脸往李鹜方向艰难转去。   “是你大哥来了,没事了……没事了……”她颤声道。   李鹜站在黄金广身后,手中的刀稳稳压在黄金广的脖子上,连转头的一丝余裕都没有给他留下。原本胜券在握的现状忽然逆转,黄金广的脸色在火光里也泛着一丝青色。   “黄爷,让你的人后退一些呗,我这人胆子小,吓着我没事,要是我手一抖,伤着您可怎么办?”李鹜笑道,“知府大人不是还要仰仗您吗?”   黄金广的眼神往后看:“……你就是李鹜?”   “是啊,巧得很。”李鹜放慢声音,脸上再无一丝笑意,“你看上的,就是老子的女人,你伤的,是老子的弟弟。黄爷,这笔账,你怎么结?”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黄金广话音未落,锋利的刀尖忽然刺进他的脖子一寸。刺目的鲜血飞溅,黄金广惨叫起来。   “黄爷!”   数声惊呼,黄金广带来的心腹打手们惊慌失措起来。   数不清的刀剑尖端指向李鹜,一声声怒喝和威胁随之而来,李鹜视若无物,脸上带着闲庭散步的神情。   黄金广还在惨叫,右手死命捂着脖子上的出血点。   “叫什么叫?吵死了。”染上赤色的长刀在黄金广面无人色的脸上轻轻拍了拍,李鹜用空着的那只手掏了掏耳朵,用闲庭散步般的表情道,“凡事讲究一个公平,既然是人质,当然要状态对等才有交涉余地。老子的弟弟已经叫不出来了,黄爷,我觉得你还有些活蹦乱跳,是不是还缺一刀?”   黄金广倒抽一口冷气,生生憋回到了嘴边的叫声。   “李鹜……你杀了我,你也活不过今晚。”黄金广强装镇定,但眼中还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恐惧。   “那又怎样?”李鹜吊儿郎当道,“能让黄爷你陪着下黄泉,我又不亏。”   黄金广的脸色彻底白了。   “……你想怎么样?”   “你可以走,但他必须留下。”李鹜说。   被李鹜目光所指的周壮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黄爷——”   “就这样?”黄金广半信半疑,“你不会骗我?”   “我说话算数。”   黄金广神色挣扎片刻,脖子上的鲜血像流不尽似的,涌出他的五指,染红他的衣襟,像无声的倒计时,催促着他作出决定。   “黄爷,你不能留下我!你要是不带我走,我就没命了啊黄爷!”周壮一脸魂飞魄散,见黄金广面无波动,拼命磕起响头,凄厉道,“我这可都是在为你办事啊——黄爷,你不能过河拆桥,置我于死地啊!”   他声声凄厉,几个响头后就头破血流了。他的乞求在需要黄金广作出抉择的时候毫无用处,黄金广很快就下了决定,他一个眼神,就有健壮的手下站出,轻而易举反剪了周壮的手臂,推着他走出了安全的区域。   李鹜推着黄金广向前,用血流不止的黄金广交换了手软脚软的周壮。   黄金广回到安全地方后,眼神骤变。他接过手下递来的手巾,紧紧按住脖子上的伤口,阴鸷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李鹜。   “好……好得很。黄某已经很久没流过血了,这笔账,我们以后再慢慢算——我们走!”   周壮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黄爷,你不能抛下我啊!黄爷!”   黄金广带着他的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鹊转身蹲下,试图扶起人事不省的李鹍。奈何李鹍体格太大,他一脸吃力,李鹍却只是被扶起了上半身。   李鹜将周壮五花大绑后,走了过来,道:   “我来,你去镇上请老唐头来一趟。要快,绑也给我绑来。”   李鹜接住李鹍,李鹊立即往镇上的方向奔去。   劫后余生的眼泪涌出眼眶,沈珠曦也顾不上擦,连忙上前扶住李鹍一边,帮着把人扶进了里屋,又看着李鹜将周壮扔进柴房关了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李鹊背着唐大夫飞快跑进屋,原本藏在米缸里的四丫也跟了进来。   唐大夫哎哟一声:“可算到了!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颠散了!”   “别废话了,你赶紧过来看看!”李鹜打断他的话,此时才露出一丝急色。   唐大夫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废话,提着药箱坐到了床边。   他先探了李鹍的鼻息,又摸了他的脉搏,最后打开药箱拿出了针毡。   “他中的是七星散,一个不入流的速效毒药,那些拦路打劫的山匪最爱用这种便宜又见效快的东西……”   “我只关心他的身体能不能好。”李鹜不耐烦道。   “你急什么急,老夫正要说呢!”唐大夫吹了吹胡子,“他吃了解药,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现在给他扎上三针,早些逼出余毒,他就能早些醒来。”   唐大夫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往李鹍太阳穴扎去。沈珠曦看得自己的太阳穴跟着一疼,情不自禁地避开了眼。   这一移眼,她就撞上了李鹜的视线。   “你受伤了吗?”李鹜问。   沈珠曦摇头道:“有李鹍和李鹊护着我,我没事……”   李鹜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头。   “害不害怕?”   说来也怪,她分明讨厌李鹜拍她脑袋弄乱她的发髻,但此时拍在她头上的大手却带给她无限的勇气和安心。   “……现在不怕了。”沈珠曦想起他忽然出现的事情,着急追问,“你不是在西城县吗?怎么会出现在黄金广身边?”   “我不放心你,连夜去了青牛县后,借了匹马赶回来。恰好遇见临县在收买打手,一打听才知道发生了这事。幸好我回来得及时,要不然……”   李鹜抬眸,视线落在李鹊身上。李鹊回避了他的目光,垂在腿边的两手慢慢握了起来。   “周嫂子如何了?”沈珠曦问。   “……一会再告诉你。”   一旁的唐大夫扎完三针,开始收拾针毡。   “行啦,我估摸再过一炷香他就能醒过来,你这儿有面条没有?深更半夜把老夫叫起来,我现在还有点饿了……”   “你回去素心堂,有人会请你吃好的。”李鹜说,“雀儿,你送老唐头回去,四丫也送回她家。”   “这就送老夫走?老夫颠散的骨头还没长回去呢!”唐大夫变色道。   “你回去后,有人在外边等着你。他伤了脖子,出血多但不是致命伤。”李鹜说,“你手脚慢一些,尽量帮我拖延一点时间。”   “你又和人打打杀杀了?”唐大夫皱眉。   时间紧迫,李鹜没答话,下巴一扬,李鹊就把唐大夫“请”到了背上。   “得罪啦,唐大夫,你再跟我走一趟吧……”   “哎哟,慢点,慢点!你想折腾死我呀——”   四丫看看沈珠曦,懂事的追了出去。   李鹊三人离开后,屋子里只剩沈珠曦李鹜,以及一个还没苏醒的李鹍。   沈珠曦迟疑片刻,小声道:“那个叫黄金广的人,说他在襄阳知府手下做事,连鱼头县县令都让他三分,我……是不是给你们惹麻烦了?”   “这是麻烦找上门,不是你惹麻烦。”李鹜平静道。   “可是……”   沈珠曦难以说下去了。她想起傅玄邈曾对她说的话。   “曦儿,你太天真了,你总是相信不该相信的人。”   春日水榭中,她第一次见到雪白的波斯猫,不禁露出久违的笑颜。她说她要把这只猫带给母妃和清阳郡主看,傅玄邈并未直接反对,只是温和但怜悯地看着自己,轻声道:   “波斯猫在宫外并不常见,你带给清阳郡主看,她只会心生嫉妒,认为你是有意炫耀;你若带去望舒宫,每日以泪洗面的贵妃娘娘见了无忧无虑的你,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她得到礼物的满腔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只剩险些行差踏错的后怕。   傅玄邈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沈珠曦不敢动弹,他冰冷的指尖触到她的耳廓,带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看着她,唇边似有一抹淡笑,像飘落水面的一枚莲瓣。   “……曦儿,你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傅玄邈总是对她说,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他说的似乎总是对的,每一个对她展示出好意的人,最后都被证明别有所图,他们不是会给她带来不幸,就是在那之前,先遭遇了不幸。   “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李鹜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沈珠曦下意识抬头,望进李鹜乌黑的瞳孔。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像落水之人一样无助的面孔。   他清楚无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直接落在她迷茫的灵魂上。   “看起来像个假人,像年轻时的周嫂子,像街边随处可见的女人。”李鹜转过身,走向堂屋外,“像我绝不会多看一眼的人。”   李鹜的话,深深扎进沈珠曦的心里,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情感先感受一阵刺痛。   “还不过来?”停在门口的李鹜回过头来。   沈珠曦的脚步下意识走了过去。   夜色还和往常一样,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原本一人高的篱笆烧成了焦炭,黑漆漆地一片立在空旷的夜幕下,天地间像是坟墓,连蛙鸣声也销声匿迹了。   李鹜走到烧焦的篱笆前,抬脚轻轻一踢,一圈篱笆应声而倒。   “篱笆倒了。”李鹜说。   沈珠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觉得篱笆有错吗?”   “篱笆有什么错?”沈珠曦愣住了。   “是啊,篱笆有什么错?”李鹜转过身,直视她的双眼,“火是姓黄的东西放的,最后这一脚是我踢的。要说有错,那也是我们有错,篱笆有什么错?”   “老子的围栏被烧成这样——”李鹜用脚尖踢了踢焦黑的篱笆,“该被追责的是点火的狗东西,而不是火星,不是引火的食油,更不是被烧成灰烬的篱笆。”   他抬头,看着沈珠曦,一字一顿道:“篱笆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   沈珠曦的脑海中轰地一声。   李鹜的话就像醍醐灌顶,冲开了她身上看不见的那道枷锁。她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鹜。   沈珠曦不明白心中这股让她热泪盈眶的感动来自何处,但她依然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李鹜一言不发,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拉向自己。   他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肩,她的头。她没有闪躲。   床上的两根鸡毛掸子始终没有移位,就像他们此时此刻,看似暧昧的姿势,中间依然还能放进一根鸡毛掸子。   他们唯一真正接触的,是李鹜落在她背上的手,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温柔,带着炙热的温度,隔着衣裳,温暖她的心房,让她的脆弱无法抑制。   她还不明白心中的这股感动和自由是什么。   可她已经能够肯定,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傅玄邈,也有错了的时候。   “曦儿,你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他似宠溺似怜悯的神情再次浮现。   这一次,沈珠曦心中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她不需要他,也活得下去。 第73章 “如果做不到一视同仁,……   “放我出去啊!来人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柴房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呼救声。   沈珠曦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担忧道:   “你把他留下来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周嫂子如何了吗?问他就知道了。”李鹜说。   沈珠曦怀着疑惑,跟着李鹜走到柴房门口。李鹜踢开柴房木门后,贴在门上朝外呼救的周壮跟着摔倒在只够一人躺下的狭窄空间里。   垒好的木柴滚落一地,周壮被粗糙沉重的木柴砸了一身一脸,哎哟乱叫。   李鹜上前一步,提小鸡那样单手将人从木柴堆里揪了出来。   周壮的衣襟被李鹜揪着,后背砰地一声撞上坚硬的泥墙,一时吃痛,龇牙咧嘴起来。   “说,周嫂子怎么样了?”李鹜道。   “我娘……我娘回娘家了啊……”周壮干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既然她回娘家了,那为什么我在青牛县,她的娘家人却告诉我,她根本没回来过?”   “她是这么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青牛县,万一她是跟着谁跑——啊啊啊!!”   周壮惨叫起来。   李鹜松开周壮的右臂,那只手臂像棉花一样软软垂了下去。   李鹜面无表情道:“你还有一只左臂,两条腿,总共可以说三次谎。第四次的时候,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明白吗?”   周壮满脸恐惧地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次,你娘去哪儿了?”   周壮眼神闪躲:“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李鹜熟练利索地卸了他第二条手臂,现在他肩膀两边挂着两条棉花了。沈珠曦看得都关节一痛。   “是不是你,杀了你娘?”   李鹜再次问出的问题,让沈珠曦神色大变。   然而,最出人意料的不是李鹜耸人听闻的问题,而是周壮听到这个问题后,夹杂着害怕的心虚表情。   “不说话,我就直接废了你的腿。”李鹜拔出腰间匕首。   “我说,我说!”匕首的刀尖刚对准周壮,他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是我杀的!”   沈珠曦如遭雷击,脑子里轰轰作响。   “什么时候杀的?”李鹜问。   “就、就在一个多月前……”周壮战战兢兢地看了沈珠曦一眼,说,“她来我家串门的最后一次,就是那天……”   沈珠曦身子一晃,全靠撑住门框才没有倒下。   李鹜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你还要听吗?”   “让他说……”沈珠曦的眼泪涌了出来,“让他说完!”   “你爹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他也是被你杀的?”李鹜问。   “……”   周壮刚一缄默,李鹜手里的匕首就戳进了他的大腿,刀尖猛地一转——   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周壮发出杀猪的惨叫。   “是我!是我!都是我杀的!”周壮痛哭流涕道。   “你把他们埋在哪儿了?”   “埋?我……”周壮迟疑了,换来李鹜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刀子还没靠近他的另一腿,周壮先声嘶力竭道,“我说,我都说!”   “说——”染血的刀子贴上他的脖子。   周壮哭着说道:“我、我没埋……我哪有力气埋两个大人啊……”   “那你把他们扔到哪儿了?”   “我……我随便砍了几下……”周壮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躲闪,“家里有猪,外边有狗……”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胃里翻涌而起,直冲喉咙,沈珠曦捂住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柴房。   她蹲在桂花树下,胃里翻山倒海,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恶寒席卷她的全身,鸡皮疙瘩从胳膊一直蔓延到后背,她扶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狼狈一脸。   周嫂和她的日常相处一一浮现出来,她爽朗的笑容,干净的着装,勤快的手脚,身上淡淡的皂粉气味。   “等你有空的时候,到嫂子这儿来,我教你几个拿手菜……”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已不在。   周壮怎么忍心?她是他的亲娘啊!周嫂一生热心友善,勤勤恳恳,最后却连一个全尸都没能保留,杀她的人还是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小儿子!   她一生为丈夫儿子,甚至娘家未出嫁的姐妹考虑,处处忍耐,事事退让,她恪守出嫁女子的本分,期待着丈夫和儿子能回心转意,可她最后盼来的是什么?   强烈的反胃涌上沈珠曦头顶,她干呕不停,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那些恶心的东西,塞满她的身体,咽不下去,吞不出来,看不见的恶意,像阴冷的毒蛇紧贴在她的背脊上。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   周嫂的话再次响在耳边。   从前的她和周嫂何其相似?难道她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穿上凤冠霞帔,准备嫁给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吗?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是公主的命。   这是每个女子的命。   从前的她难道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浑浑噩噩接受父母之命的安排吗?   一手熟悉的大手拍上了她的背,李鹜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轻轻拍扶她的后背。   “我知道你很伤心,”李鹜说,“可是现在没有多余时间给你难过了。黄金广一定会卷土重来,我们要在那之前做好准备。”   沈珠曦默默擦掉眼泪,等呼吸平稳后,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去樊三娘家住上一晚,哪里也不要去,等我解决这事之后再来接你。”   沈珠曦点头道:“好。”   她没有问周壮要怎么办,她相信李鹜能做最妥当的处理。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周壮这两个字,只要想起和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沈珠曦就恶心得想吐。   李鹜说:“周嫂子的事你也不用再管了,我会想办法,尽量让她入土为安。”   沈珠曦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干脆任他安排。正巧堂屋里的李鹍醒了,两人跟着回到里屋,李鹜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李鹍嘀咕道,“饿,好饿……想吃大哥下面……”   李鹜捏起拳头就朝他身上打去,吓得沈珠曦一把拉住。   “他刚醒,你打他做什么!”   李鹜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饿也忍着!等天亮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李鹍委屈巴巴地闭上了嘴。   李鹜让李鹍继续养精蓄锐,他则亲自把沈珠曦送到了樊三娘家门口。   樊三娘得知两人来意,一口就把收留沈珠曦的事答应了下来。   沈珠曦悄悄观察熟稔的两人,不由感叹:果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遇到这样的棘手事,樊三娘也丝毫没有推脱。   “我走了,你就在这里等我来接你。别乱跑,千万别乱跑,你敢乱跑——”   “我不跑!”沈珠曦生气打断他的话,“我早就不乱跑了!”   李鹜这才作罢,他看向沈珠曦身后的樊三娘,道:“……照顾好我媳妇。”   “你还不放心我?你我都照顾过了,还照顾不了你媳妇?”樊三娘中气十足道。   沈珠曦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他们、他们说话怎么一点都不顾及旁人?!怎么一点都不知廉……   李鹜转头朝她看来,沈珠曦倒抽一口冷气,连忙看向空荡荡的夜空,星星似乎也因为脸红,躲进了深深的云层。   “我走了。”李鹜说。   “你要小心一点。”沈珠曦脱口而出,也顾不上避嫌了,当着樊三娘就说出了关心的话语。   李鹜咧嘴笑道:“……好。”   ……   李鹜走出樊三娘家后,笑在脸上消失。他看了一眼浓重夜色中寂静无人的小路尽头,转身回了烧成焦炭的自家院子。   李鹊已经回来,站在院子里,一见他就迎了上来:“大哥……”   李鹜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往里屋走去:   “你进来。”   李鹊沉默片刻,跟着李鹜走进里屋。   没有点灯的屋里光线昏暗,全靠屋外皎洁的月光才能辨物。   李鹜站在窗外月光投下的狭长光带里,李鹊进屋后,冲着他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哥……我错了。”   坐在床上的李鹍看看他,又看看李鹜,一脸不知所措。   李鹜转过身来,眼神冰冷:“你哪里错了?”   “……我不该罔顾二哥的性命。”   李鹜沉默片刻后,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只要人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有。”   “那你为什么要用李鹍的性命来做赌注?”   “……大哥,我错了。”   “不,你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如果你知道,你此时此刻道歉的对象,就不是我了。”   李鹜冰冷的声音落在里屋后,好一会的时间,屋子里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处在矛盾中央却毫无所察的李鹍,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我只是觉得,他不会舍得拿自己的命来赌。”   “如果李鹍因此死了呢?”   “……万一我放了人,他却反悔不肯交出解药……”   “李鹊,我在问你——”李鹜冷声道,“如果你的二哥,因为你的固执——死了呢?”   “……”   李鹊垂眸望着地面,许久没有说话。   “死了就死了,对吗?”李鹜说,“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把他当做你的二哥。”   “大哥——”李鹊抬起头来,眼中露出一抹哀求。   李鹜无视他的恳求,继续说了下去。   “你嫌弃他是个傻子,他虽力气大,可他总是笨手笨脚,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让你收尾。你面上对他恭敬,心里其实不屑。这些,我都知道。”李鹜说,“以前我装作不知,因为我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对待雕儿。可是这一次——”   李鹜面无表情,眸中神色比潭水般空明清凉的月光更冷:“雀儿,你越界了。”   “大哥……”李鹊的声音颤抖了。   “雕儿是为了让我活命,才烧坏了脑子。他变成这样,都是我的原因。我早就发过毒誓,我李鹜有一口酒,他就有一口肉,我李鹜能活一天,他就绝不会只活半天——”   李鹜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鹊,一字一顿道:   “你既然不能把他真正当作兄弟,也就不用把我当作兄弟。”   “大哥!”李鹊大惊失色,慌张道,“我知道错了,大哥不要赶我走!现在是非常时刻,危急关头,还请大哥原谅弟弟一次,让弟弟将功赎罪!”   “我这里不需要貌合神离的兄弟。”李鹜沉着脸说,“你走吧。”   “大哥!”李鹊叫道,“我虽对不起二哥,但我对大哥一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啊!如果今日中毒的是大哥,我就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会为大哥抢来解药——”   李鹊情绪激动,双眼发红,半是祈求半是哀求地看着无动于衷的李鹜。   “用不着。”李鹜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如果做不到一视同仁,当年喝的结义酒也只是一个笑话。这个兄弟,不如拆伙。”   李鹊呆在原地,眼中闪着水光,李鹜却看也不看,转头对床上的李鹍道:“开工了,想吃肉就跟我来。”   李鹍一个激灵,赶紧下床跟来。路过李鹊身边时,他停了下来,讶异地看着跪在地上不动的李鹊。   “三弟,你不走?”   李鹊抹掉眼泪,不顾李鹍呼喊,翻窗从后院离开了。 第74章 “黄爷,来都来了,不如……   鱼头镇唯一一家客栈的天字号房里,气氛凝重,黄金广铁青着脸坐在床上,地上扔着几条被血浸湿的纱布。   黄金广的心腹识得老大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出言斥责道:   “你这老头,到底会不会啊?你一会上这个药一会上那个药,这都多久了?你是不是糊弄我们啊?!”   “就好了,就好了……”唐大夫拿起纱布,把黄金广脖子上糊着厚厚一层药膏的伤口给缠了起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缠,一边慢腾腾地说:   “你们年轻人呀,就是沉不住气。这伤口这么深,差一点就割断了气管,我不多上点药,你这好得起来吗?”   唐大夫不慌不忙的动作气得人够呛,可鱼头镇上只有他一个大夫,再是生气,此刻也只能咽了这口气。   终于,最后一点纱布也缠好了,唐大夫刚打好活结,黄金广就推开他站了起来。   “我们走。”   “哎,老夫的诊金……”   一名手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来,银子掉了下去,咕咚一声滚去了桌下。   唐大夫叹了口气,弯腰去捡。那扔银子的人对着他苍老狼狈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跟着黄金广的脚步迈出了客房。   “黄爷,我们现在怎么办?”黄金广身旁的心腹弓腰道。   “回襄阳重整人手。”黄金广面沉如水,“老子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要是还取不了李鹜的命,我这黄爷不做也罢。”   心腹小心附和道:“黄爷这次是着了那李鹜的道,我们连夜赶回襄阳,明日傍晚不到就能重新杀回鱼头镇。等杀了李氏兄弟,那美貌妇人,自然也是黄爷的囊中之物。”   “李氏已经不重要了。”黄金广冷笑着,眼中露着狠厉的凶光,“老子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从我身上流出的血,老子一定要在李鹜身上加倍找回来。”   “要派人去请新姨娘吗?”   “不必,最迟明日傍晚,老子就会回这里取李鹜的项上人头。”   黄金广走出客栈,手下已经将马匹牵出。各人翻身上马,向着夜色中的镇门疾驰而去。   马蹄飞扬,明月高照,雨敲屋檐般的蹄声响彻在寂静的夜幕下。   黄金广一行出了鱼头镇,疾驰上一条铺满落叶的山坡小路,原本平行的队伍自然转换成两人并驾齐驱,数排同行。拐角近在眼前,坡下水声潺潺,只要拐过眼前这个弯,他们就彻底出了鱼头镇的边界。   “都跟上!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到襄阳!”黄金广的心腹回头打气,大声道,“我们早日赶回襄阳,就能早日为黄爷报仇雪——”   异变突生。   高扬的马匹嘶鸣打破了夜色下的平静,队伍最前端的两匹快马轰然倒地,他们身上的骑手被猛地甩出,噗通一声落进湍急的河水里。   一条绊马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道路中央,绊到了来不及反应的两批人马。   黄金广冲过绊马绳,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还不等他停下思考,密林两边突然飞出数不清的箭矢。   那些粗制滥造的箭矢虽然没有准头,力道也差上一些,但胜在数量多,让人防不胜防。   黄金广一边举起手中刀鞘护住面部,一边怒目圆瞪道:   “直接冲,别停下来!”   幸存的六人夹紧马肚,拼命往前冲去。   刚刚冲过拐角,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落满叶片的道路上藏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土坑,坑里立着一根根削尖了的竹刺。不出二十丈的距离里,黄金广一行全都从马上跌落下来,有人运气好,落下的地方没有竹刺,有的则恰好落在竹刺附近,不是被起身的时候被刺穿手掌,就是走动的时候被刺穿脚掌。   惨叫声在黄金广身旁此起彼伏。   他面色惨白,慌张寻找着脚下的竹刺,扔下负伤的同伴狼狈逃跑。   “黄爷,来都来了,不如留下喝一口茶?”   李鹜从密林之中走出,站到了黄金广逃走的必经之路上。黄金广见势不妙,马上回身,然而他的退路也被挡住了。李鹜那身高九尺,壮若门板的兄弟一手一只战斧,瞪着牛眼,等他回去割他脑袋。   “李鹜——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绝?”黄金广面露冷笑,豆大的冷汗却从额头上滑落下来。“黄某要是死了,襄州知府不会善罢甘休。到时不但你和你兄弟要遭殃,就连你的妻子也难逃一劫。但你要是放我一马,黄某一定记你恩情,等回到襄阳,就向知府老爷引荐你们兄弟三人……”   “正巧,我也认识一位爷,我这就把你介绍给他。”   李鹜朝他走来,黄金广心中警铃大响。前有狼后有虎,他在短暂的迟疑后选择转身逃跑——那身高九尺的怪物虽然力大无比,但他刚刚解毒,身体还未恢复,只要他应对得到,说不定就有逃生的机会!   李鹍大吼一声,舞着战斧走了过来。   黄金广埋头直冲,却在接近李鹍的时候扬手露出一物——袖箭!他看着李鹍惊慌的表情,露出胜券在握的嘲笑:在同一个坑里跌上第二次,傻子果然就是傻子!   袖箭上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这次再也没有解药了!   “雕儿!”李鹜大叫出声。   袖箭带着箭头漆黑的冷光射出,李鹍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躲闪。   眼见毒箭就要射入他的身体,山林里凭空一只箭矢射出,叮的一声,袖箭击穿箭矢,偏离了轨迹,在半道上就无力地跌落下来。   李鹊手拿长弓,从林中现身。   黄金广勃然大怒:“怪不得你们只有二人,原来你一直藏在暗——”   话音未落,他就被人踢中膝窝,条件反射跪了下去。   “别——”   黄金广睁大眼睛,看着从自己脖子里喷涌而出的鲜血。   “别让阎王爷等急了,黄爷,你先去吧。”   李鹜松开抓在他头顶的手,黄金广僵直摔了下去,只剩一双目眦欲裂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李鹜,短短片刻,血泊便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他浑浊的眼里也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李鹊扔了长弓,沉默不语地跳下山坡走来。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对黄金广负伤的手下接连抹脖收尾。李鹍见状,生怕落后,也拿着战斧劈了劈去。   李鹊割断最后一个敌人的喉咙后,松开了血迹斑斑的匕首,转身看着一言不发的李鹜,屈膝跪了下去。   他看着李鹜,几个眨眼的时间后,忽然挪动膝盖,向着李鹍叩下了头。   “二哥,我错了,你打我骂我罚我……原谅我吧。”   李鹍一脸不知所措,把右手的战斧换到左边,走上前去,试图把李鹊从地上拉起。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二哥,我之前敷衍你,糊弄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没有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我不是人,你打我吧,你要是不打我,我自己——”   李鹊抬手往脸上扇去,吓得李鹍扔了另一只手的战斧就去拦他。   “大哥!大哥!三弟疯了!疯了!”   李鹜站在原地没动。   “你真的知错了?”   “我知错了,我李鹊今日发下毒誓,定将二哥当大哥一般对待,有违此誓,天——”   “行了。”李鹜打断他的毒咒,忽然脸色一沉,“雕儿,跪下!”   李鹍满头雾水,膝盖却条件反射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李鹊旁边。   “三弟已经知错,你又知错没有?”   “我……我有什么错……”   “制定计划的时候,三弟有没有叮嘱做事小心,谨防敌人暗算?”   李鹍小声道:“有……”   “那你怎么还中了敌人的暗算?”   “我、我背上背着假猪猪,我一着急,把它当真猪猪了……”   “这是不是你的粗心大意?”   “是……”李鹍一脸懊悔。   “你知不知错?”   “雕儿错了……”李鹍可怜巴巴地说。   “你该对谁道歉?”李鹜道。   李鹍调转膝盖方向,看着李鹊说:“三弟……对不起……我脑子笨,又做错事惹你生气了……你,你别生我的气,我们是兄弟,兄弟,不生隔夜仇……”   李鹊含着眼泪,摇了摇头。   “二哥,是弟弟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   李鹜一手扶着一个,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雕儿说得对,兄弟没有隔夜仇,这件事不用再提了,但要是下次你们再烦同样的错误——”李鹜眼睛一瞪,凶神恶煞道,“老子亲自收拾你们!”   李鹊抹掉眼泪,大声答道:“是!”   李鹍害怕落后一头,也扯着嗓子大吼道:“是——”   李鹜一个响栗朝他脑门敲去:“鬼吼鬼叫什么?你想把衙役叫来?!”   李鹍委委屈屈地揉着脑袋:“三弟也叫了……你怎么光打我……”   李鹊又笑眯眯起来:“还不是因为大哥更喜欢我。”   “你说谎,你骗人……大哥最喜欢我……”李鹍气鼓鼓道。   “别浪费时间了,现在该做什么你们不清楚吗?”李鹜不耐烦道。   “知道!”李鹍抢在李鹊前面说道,“该扒尸了!”   “扒你的头!”李鹜一脚朝他飞去,“会不会说话!这是拾荒,拾荒!”   三人说干就干,立即开展拾荒工作。不到一会,三个熟练工身上就揣满了拾荒的成果。   “大哥,这些尸体怎么处理?要埋了吗?”李鹊道。   “没收安葬费,不做亏本生意。”李鹜撩开裋褐,从腰间取下一串叮叮当当的玩意,就着月光查点起来,“这是青头寨的……这是黑风山的……”   他的手指拨开青色头巾和其他杂物,最后停在了一只血迹干涸的断箭上。   “……天王帮,就它了。”   李鹜从络子上扯下断箭,随手扔在黄金广断了气的尸体身旁。   “黄金广新娶的那房小妾还在镇上,是封口还是打点?”李鹊问。   李鹜从怀中掏出一只金扳指扔给李鹊。   “你去和她聊聊,见机行事。” 第75章 “呆瓜……怕什么,有……   沈珠曦在樊三娘家坐立不安等到天明,篱笆外每一次走过脚步声,她都迫不及待奔到门边等待。   失望了无数次,一个让她眼睛一亮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篱笆外。   只有这一个脚步声,不会让她疑问“是不是李鹜”,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奔了出去。   “李鹜!”   刚走到门边的李鹜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道:“咋咋呼呼的干什么,你想吓死老子改……”   “嫁”字还没出口,李鹜的话头就在沈珠曦夺眶而出的泪水里拐了个弯:   “老子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   沈珠曦也不想流泪,可这眼泪和咳嗽,真不是她想克制就能克制的。   她抬起双手,用手背拼命擦着流出的眼泪。   “你一直不回来,我以为……我以为……”   沈珠曦脸上多了一只温暖的大手,李鹜也帮她擦眼泪。   他神色无奈,语气比以往都要轻柔,沈珠曦甚至听出了一抹温柔。   “……呆瓜,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她顾不上还没擦干的眼泪,从身上拿出圆滚滚一物,抽噎着说:“给……给你。”   那是一枚光洁干净的熟鸡蛋,李鹜顿了顿,伸手接了过来。   “……你给我煮的?”   “我……”沈珠曦嗝了一声,眨着波光粼粼的杏眼对他说,“我担心你嗝……受伤,煮了鸡蛋嗝……给你补补。”   李鹜恨不得把眼前这呆瓜揉进怀里。可他只是咳了咳,装模作样地说:   “……算你有点良心。”   “你总算回来了。”樊三娘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沈珠曦连忙悄悄拉开了和李鹜的距离。樊三娘半梦半醒道:“赶紧把人领回去吧,你这娘子可是一晚都在等你,一刻都没休息过。”   “……这次,多谢了。”李鹜说。   “你我还谈什么谢?”樊三娘摆了摆手,转身走回屋中。   沈珠曦还看着樊三娘的背影,李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她懵懂应了一声,跟着他往家中走去。   李鹜的手握在她手腕的衣料上,一寸都没有越过雷池。   沈珠曦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宽阔的后背上,李鹜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看着大大咧咧,实际却细心又包容,并且为人也很有担当,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能做出领导众人的正确抉择,他为什么宁愿拉她来做挡箭牌也不愿娶亲呢?   如果他愿意娶妻,被他选中的那个女子不说是全大燕最幸福的妇人,至少也是全金州最幸福的妇人了……   真奇怪。   她没庆幸过自己能嫁给天下第一公子,却羡慕起一个乡下泥腿子未来的妻子。   “黄金广怎么样了?”沈珠曦问。   “送他去该去的地方了。”   “他还会再来吗?”   “不会了。”   李鹜的话像一剂定心药,安抚了沈珠曦的不安。   她小心翼翼煮好的那枚鸡蛋,也被李鹜小心翼翼完整剥开,沈珠曦正等着他放进嘴里,谁曾想,他一个转手就塞进了沈珠曦嘴里。   她含着一半鸡蛋,吃惊地看着李鹜。   “咬。”李鹜说。   她下意识照办。   李鹜拿着剩下的半个鸡蛋一口吃进嘴里。   “你……”沈珠曦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也算共患难过了,现在是有福共享。”李鹜说。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是分食同一个鸡蛋,还是她刚咬过的鸡蛋……这,好像不怎么对?   沈珠曦疑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李鹜这厮,嘴角是不是翘得有点高?   怀着满腹狐疑,沈珠曦回到了狼藉一片的自家院子。   李鹜叫李鹍重新把武器箱子埋进土里,他则踢倒了烧得焦黑一片的篱笆,把废木料和碎渣都扫到了一堆。   沈珠曦也拿了个扫帚在一旁帮忙。   柴房里的周壮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滩血迹。沈珠曦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她只希望自己的后半辈子再也不要听见这个名字。   日出时分,金红的朝阳遍洒大地,一切都焕发着勃勃生机,沈珠曦劫后余生,看到日出更是感慨。   感慨的还有一人。   李鹜放下扫帚,一脸深沉地望着正冉冉升起的初阳,半晌后,他忽然抑扬顿挫道:   “一颗鸭蛋挂空中,玉帝老儿肚皮空。”   “如果玉帝肚不空,鸭蛋为何挂空中。”   “这首诗,就叫《咏日》吧。你觉得如何?”   沈珠曦脸颊发烫,耳朵发烧,她装聋作哑,拼命低头扫地,恨不得钻进哪条地缝里。   “你觉得如何?”李屁人不依不饶追问道。   太糟了!太可怕了!地狱那端吹来的妖魔之音!   “挺、挺好……”沈珠曦干笑道。   李屁人很满意她的回答,嘴角飞扬,面上却装模作样地摇头道:“……还是《伤猪蹄》更胜一筹。”   沈珠曦低头扫地,生怕再被问上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随着日出,陆陆续续有农人经过李鹜家门,见到焦黑的院子纷纷出言关心。   李鹜面部红心不跳,吹牛不打草稿:“昨夜在院子里烤鱼吃,一不小心喝多了,醒来就变这样了。”   这话倒是和李鹜吊儿郎当的形象很符合,问话的人丝毫没有起疑。   李鹊回来后,和李鹜不知嘀嘀咕咕了什么,两人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赶着一群大猪小猪。   “这是……”沈珠曦有了一个猜想。   “……嗯。”李鹜说,“搭着房子卖给隔壁的猪。我把能找到的都收回来了。”   李鹜没说找到的是什么,但沈珠曦已经从他手里提的麻袋猜了出来。   这回她没再想吐,只是感到悲伤,无尽的悲伤。   “……他们没起疑吗?”   “能看出人骨的部位没在猪圈,应该是扔出去了。下午我和雀儿出去找找,尽量让她完整入土。”   “我和你们一起去。”沈珠曦马上说。   “你留在家里。”李鹜一口回绝,沉默片刻后,又补充道,“我们去的是乱葬岗……那里阴气重,你别去了。”   沈珠曦神色黯然,不再坚持。   下午的时候,李鹜和李鹊果然出去了,那一群哼哧哼哧的猪也带上了。他们入夜才回来,麻袋没有了,猪也没有了。   沈珠曦没有问它们去了哪里。   她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月上梢头了,依然不饿。   不饿,也睡不着。沈珠曦躺在床上,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周嫂的音容笑貌都总是浮现在她眼前。   周嫂子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但她的结局太过惨烈,让沈珠曦不由怀疑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是不是千百年间的一句自我安慰。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杀害周嫂的人的确得到了报应,可那又如何呢?惨死的周嫂能够起死回生吗?   “周嫂子和樊三娘曾经是一类人。”   身旁忽然传来李鹜的声音。   沈珠曦侧过头,看见睁眼望着床梁的李鹜。他把双手枕在脑后,神色清醒,也没入睡。   “……樊三娘?”   李鹜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她以前的丈夫,每日游手好闲,全靠樊三娘在外边做厨娘来维持家用。樊三娘不管把钱藏在哪里,都会被她的丈夫找出,只要找到她偷藏的钱财,她丈夫就会对她大打出手,然后扬长而去,拿着樊三娘的钱去赌坊和酒肆挥霍。”   沈珠曦难以想象,现在这个火爆豪爽的妇人还有这样的过去。   “她没有反抗吗?”   “周嫂子反抗了吗?”李鹜反问。   “她反抗了,只是……”   只是她的反抗,太微不足道。一声呵斥,一句拒绝,就是周嫂做出的反抗。   “那根本不算反抗,她们只是在自欺欺人。”李鹜平静道,“她们幻想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突然洗心革面,幻想一个自私自利的浪子被她们廉价的容忍和退让感动……她们改变不了对方,所以只能欺骗自己,骗自己这样的日子,只要忍耐下去就有尽头。”   李鹜的话对沈珠曦来说太过深奥,好一会时间,她都在思考李鹜话中的深意。   李鹜说樊三娘和周嫂曾经是一类人,为什么是曾经?   一道灵光忽然从沈珠曦脑海中劈过,在脊背留下一股深深的寒意。   “……樊三娘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喝醉了失足落进冬天的河里,冻死之前就先溺死了。”   沈珠曦松了一口气,驱走脑子里可怕的想象。   “我还以为……”   李鹜转过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为难你这呆瓜脑袋了,赶紧睡,越晚睡越呆瓜。”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   说来真怪,李鹜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样,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适的热意烘烤下,不知不觉就坠入了梦乡。   梦里,刚刚春回大地,旧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构建。   周家院子里,周嫂笑着端出一盘盘果子待客,满脸热情的笑容。随蕊和九娘一会针锋相对,一会又和好如初,打马吊的妇人围在一起,不时发出叫好或抱怨。   正是春光好。   李鹜拿开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轻轻擦去了从她眼角流出的泪珠。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泪水沾湿的地方。   “呆瓜……怕什么,有我呢。”   ……   秋夜萧瑟,月光冷寂。   破败的鸭圈外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樊三娘提着一个食盒出现在夜色中。她走过鸭圈,扔下李树,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她动作灵活地踩着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边,盘腿坐了下来。   食盒里是一壶热酒,一只小小的酒盏。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后,叹了口气,幽幽道:   “十多年了,没想到我还会有回到这里的一天。”   樊三娘粗壮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个黑影,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河边风声萧萧,杯中热气袅袅。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见着她,也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是周壮,她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杀了她——”   河水喧嚣,在月光下闪动着层层银色鳞光。   樊三娘平静又感慨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夜色里。   “她不信呐,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样,觉得除了逆来顺受,女人这一辈子,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我们是有选择的。”   “现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后悔……”她轻声说,“后悔在你来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时候,没有提出和离;后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时,没有拿刀让你偿命,”   “我以前担心害怕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吗……我后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后悔的,是没有亲手杀了你这个畜牲。”   她拿起酒盏,一仰而尽,将剩下的酒尽数倒进了奔腾的河水里。   “……这是你生前最爱的东西,喝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你。”   “今夜之后,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没有看见是谁把你推进了河里。”   “你即便当了鬼,也是孤魂野鬼。”   “……你罪当如此。”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着食盒爬上了土坡。   转瞬消失于茫茫夜色。 第76章 “我不死……我还要挣钱……   不到两日,新的篱笆就在废墟上重建起来了。   新的篱笆比旧的更高,更结实,沈珠曦怀疑李鹜是比照着城墙的样子来的,竟然还在篱笆上设置了箭垛。   能这么快修建起新篱笆,还要多亏了鱼头县热情的县人。李鹜请了附近的壮丁在农闲时过来帮忙,银子不用给,只需准备好酒好菜就够了。   两天的时间里,李鹜家里都热闹不已。   沈珠曦不相信还有人愿意做白工,再三向李鹜确认,都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们不要钱,只要做顿好吃的感谢他们就行。   这种几乎倒贴的奇事沈珠曦此前在宫里从未见过,虽然李鹜让她不必多想,她还是觉得很过不去,所以在饭菜上下了心思,尽量让所有人都能吃饱吃好。   除了掏饭钱不小气以外,沈珠曦在别的事上也努力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她做不了体力活,帮不上修篱笆的忙,干脆帮着樊三娘在厨房忙活。   新篱笆修建好的当天,正好是中元节。早早吃过夕食后,乡亲们提早散席,回家的回家,祭祖的祭祖,只剩樊三娘还不慌不忙地留在厨房里洗着碗碟。   “樊三娘,这些留给我来吧。你要是家里有事就早些回去……”沈珠曦陪着李鹜送走帮忙的人后,走进了厨房。   “我家里没事,不碍事。”樊三娘道。   沈珠曦看她悠然的样子,确实不急,这才没有坚持。   樊三娘动作利索,一炷香的时间洗完了整整一盆碗碟。沈珠曦这回说什么也不让她做最后的工序了,她说:“樊三娘,剩下的我来吧,你快回家去,今日是中元节,你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回去才行。我让李鹜送你——”   樊三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迹:“别别,我可受不起他的送。这家伙不做亏本生意,谁知道他要在我家刮些什么才走——你说的也有道理,今日中元节,我家那死鬼说不定会回来看我,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沈珠曦亲自送到门口,再三感谢后才让樊三娘离开。   她回到厨房,将洗干净的碗碟小心整理进橱柜时,后院审查新篱笆的李鹜走了进来。   “樊三娘呢?”   “刚走。”   李鹜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帮着她把碗碟整理进橱柜。   “这么早就走了?”   “我让她走的。”沈珠曦提醒道,“今日是中元节,夜里鬼门大开,我们活人不该太阳下山后还在外边。”   李鹜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摆明了不信什么鬼门大开。   “你藏在后院的香烛纸钱也是为今夜准备的?”李鹜问。   沈珠曦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越国公主是怎么你了,你这么死心踏地地对她好?老子要是死了,你给我烧纸吗?”   沈珠曦听不得这种话,生气道:“你胡说什么呢!”   李鹜见她生了真气,反而笑了起来。   “我不死……”他吊儿郎当道,“我还要挣钱给你买屁股纸呢。”   沈珠曦气得不说话,任他一人独自噗噗。   入夜后,沈珠曦拿出了香烛纸钱,在后院的李鹃之墓旁烧了起来。   李鹜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陪着她一起烧。弄得她只好在心里默默和母妃父皇汇报近况。   “父皇,母妃,我在宫外,学会了砍价,赶集,烧火,煮鸡蛋……”   鬼门大开,母妃和父皇会听见她说的话吗?   父皇若是去了太子那边,至少,母妃会来看她……吧?   “我在鱼头县还算安稳,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刚刚那个在我家做饭的叫樊三娘,她和其他人一样,是来帮忙的乡亲,不是家里的厨娘,你们别误会了……你们在下边要是见到周嫂,对她好点,她以前帮过我不少……”   沈珠曦事无巨细地在心里向父母禀告她的生活。   除开樊三娘和李鹜的关系让她时常别扭外,总的来说,她和樊三娘相处愉快。樊三娘性子爽利,快人快语,让她时不时想起远在襄阳的随蕊,有时,也会让她想起已经不在的周嫂。   每到这时,她总忍不住叹气出神,樊三娘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也不出言安慰,只是轻轻拍怕她的肩膀,交代她洗个小菜,拿勺盐巴,用行动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沈珠曦以前和樊三娘接触不多,现在她发现,樊三娘人也很好。   除了极个别人,鱼头县上的人似乎都很好。沈珠曦刚来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河柳堂和当铺敲她竹杠,可她现在早已将过去的不愉快忘到脑后。   对她来说,爱占便宜的河柳堂掌柜很好,卖芋子饼的丁三娘很好,每次上门买酒菜都搭着送东西的九娘很好,离开了鱼头镇的随蕊也很好……她在鱼头县,得到的几乎都是好的回忆。   最好的,是李鹜。   “虽然我常常在心里骂他是李屁人,但他是镇上对我最好的人。如果不是他,我如今还不知在哪里流浪……你们保佑我的同时,也保佑保佑他吧……”   李鹜是个好人,这毋庸置疑。   如果他不生气,不骂人,不一言不合诗兴大发就更好了……   “你一会愁眉苦脸,一会古里古怪的变脸做什么?”李鹜随手洒下一叠纸钱。   厚厚的纸钱不仅压掉了火焰,还让飞灰扬了起来。   “你干什么!”沈珠曦一边咳着,一边拿起旁边的火箸飞快夹起那叠还未撕开的纸钱。   罪魁祸首一脸无辜道:“烧钱,还能干什么?”   “你这样会把火扑灭的!”   “你不也是这样烧的?”李鹜皱眉。   “我是撕开了,两三张放上去的,你——”   “行行行……”李鹜打断她的话,嘀嘀咕咕不服气地撕起了手里的纸钱,“烧个纸也这么讲究,烧起来不就得了……”   这里面讲究的东西多了!   沈珠曦正想顺势给他开展一堂符合礼仪规范的丧葬课,就见他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了李鹃的坟包上!   他随手将沈珠曦立在坟包前作无名墓牌的木片扯了出来,不但一把扔开,还舒舒服服地挪了挪屁股,说:“这个土包坐起来还挺舒服——我记得以前没这个的?”   沈珠曦给火堆多加了一叠纸钱,默默道:   “李鹃啊李鹃,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一个屁人……”   ……   一年一度的中元节过去后,满城都残留着烛火纸钱的气味。   襄阳一处闹中取静的豪阔宅院里,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瘦弱男子站在影壁外等着主人召见。   他眉头紧锁,似有烦思。   一名清秀丫鬟趋步走出,低头禀告:“方同知,老爷有请。”   方庭之跟着丫鬟走入宽敞奢华的花厅。一名满脸和气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八仙桌前用膳,各色佳肴摆满一桌,令人目不暇接。男子听到方庭之入内,头也不抬道:   “方同知一大早就把官服穿上了,这是有要事禀报?”   方庭之长揖行礼,眉间透着一缕凝重。   “知府大人,昨日鱼头县传回黄金广遇匪身亡的消息。因正值中元休沐,所以下官没有打扰。”   襄州知府范为咕噜咕噜喝光了手里的虾粥,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擦嘴,意犹未尽道:   “做虾粥的是谁?今日做得不错,有赏。”   他复又看向方庭之,道:“你刚刚说谁死了?”   “禀大人,黄金广死了。”   “哦,黄金广啊。”范为不以为意道,“他不是刚娶了第十七房小妾吗,不会是死在新床上了吧?”   “他陪新嫁娘回乡走访亲友,却在归来时遇上匪患,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   “哼,扒皮遇上扒皮,土匪遇上土匪。”范为冷笑道,“黄金广对我阳奉阴违已久,他现在死了,倒是省了我自己动手——你就是为这个过来的?用过早膳没有?这虾粥不错,坐下尝尝吧。”   范为扬声道:“来人,给方同知——”   “下官谢过知府大人美意,下官此次前来,并非只是为了禀告黄金广的死讯。下官以为,黄金广死得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范为夹起一只灌汤包放到瓷勺里。   “黄金广为人狡诈凶悍,自己平日就在和匪徒打交道,怎么会反而死在匪徒手里?”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啊……”范为不知想起什么,幽幽道。   “我们在黄金广的尸体旁发现了一支断箭,上面残留着官府的印记,经查明,这是一年前被天王帮劫道抢去的其中一批武备。”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怀疑什么?”   “天王帮常年在永田县和东青县活动,这次怎么和鱼头县的黄金广撞上了?”   “永田县东青县离鱼头县也不远。”   “可此前他们从未出现过鱼头县周边。”   “说不得是他们匪寨又撞大了呢?”范为放下空瓷勺,碗中叮的一声。他皱眉不悦道:“本官现在是腾不出手,等本官忙完这阵,定然要将这天王帮斩草除根!”   “黄金广身亡的那条路,直通襄阳。他似乎是想要最快速度赶回襄阳,才会连夜赶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急着赶回襄阳?黄金广生前已经受伤,伤处被人妥当包扎过,可是镇上却无一人承认曾为黄金广治伤。”   “他这种人,受伤比吃饭还容易,说不定是他自己上药包扎的。”范为摆了摆手,说,“你说的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疑点。”   “还有一处蹊跷,黄金广新娶的那房小妾。刚过门夫君就死了,黄金广的正妻嫌她克死了丈夫,将她净身赶出家门。一个女子遇此噩耗,理应伤心欲绝,可我今日见到她收拾东西回乡,却并未如此,非但没有伤心之色,反倒眉飞色舞,像是遇到什么喜事一般。”   范为不屑道:“世间女子多薄情,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生伴死随的?”   “范大人……”方庭之忍不住道:“黄金广的确微不足道,但幕后之人明知黄金广和襄州的关系依然痛下杀手,甚至胆大包天伪装出匪患蔽人视听,实在是过于嚣张。若我们不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恐怕还会有宵小敢于挑战我襄州的威严。”   “行了,你要是实在疑心,便放手去查。一个黄金广罢了,还不值得我为此费心。”范为顿了顿,说,“虾粥你真的不吃?”   方庭之:“……”   带着肚皮里盛情难却的一碗虾粥离开范府后,方庭之立即叫来手下。   “朱氏出城没有?”   手下一脸茫然:“方同知,你问的哪个朱氏?”   “黄金广新娶的那个。”   “啊,她啊。同知去见知府大人的时候,她就通关了。现下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方庭之脸色一沉,掷地有声道:“牵马来!”   ……   “娘子,这襄阳就是不一样,连路都比我们鱼头县的好上不少。这车走在上面,竟然一点都不抖,不像我们出县的那条路,坑坑洼洼不说,路还窄,坐车从上面经过,难受死了!”   朱氏倚在软榻上,手里懒懒地摇着一柄团扇,颇有同感道:   “可不是么……鱼头县哪有这么好的东西,你看看这扇面,绣工竟比金银楼的还好。”   “娘子,我们真要离开襄阳吗?”小丫鬟怯生生道。   “你当我想离开吗?我们要是留在襄阳,迟早会被那恶婆娘生吞……反正我们现在有银子了,先会去避避风头,等——啊!”   朱氏和小丫鬟一齐发出惊呼,马车毫无征兆地强烈一晃,接着完全停了下来。   “你怎么驾车的呢,没长眼啊!”   小丫鬟推开车门,泼辣大骂。   “不是小的……是……是……”车夫一脸为难。   “是我拦了你们的车。”   踏踏踏的马蹄声从车后传来,朱氏推开了车窗,愕然发现竟有四五匹骏马载着男子停在车旁。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夹着马肚走了出来,向着车里的朱氏拱了拱手,息怒不辨道:   “朱氏,你相公死得蹊跷,本官心里有几个疑问,只能劳烦你跟本官走一趟了。”   朱氏面色一白:“大人,奴家什么也不知道啊……”   方庭之面无表情,挥手道:   “带走。” 第77章 “也该出去看看了。收拾……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李鹜从集市上提回了一块红艳艳的牛肉。   回到家,他马不蹄停地就进了厨房。   切肉,过水,他一气呵成。大葱,蒜头,他手拿菜刀,登登切好。沈珠曦除了一开始帮忙择菜外,其余时候光顾着看他熟练的动作了。   牛肉下锅烧了一个时辰后,李鹍和李鹊来了,李鹊一进院子就笑了起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哥这是又在做什么好东西了?”   李鹍循着味直接冲到厨房门口,他往里探头一看,兴奋叫道:“牛肉面!牛肉面!今天吃大哥下面——”   李鹜拿起灶台上筲箕里的一个馒头就朝他砸去。   李鹍一把抓住馒头,放在嘴里咬着,高高兴兴地跑了。   “老子早晚有一天有扯了他的舌头。”李鹜骂骂咧咧道。   “大哥——”   李鹊停在厨房门口,冲他摇了摇头。   沈珠曦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李鹊这一早上已经来了两趟了。每回都是一次摇头。李鹜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对李鹊所说之事并不关心。   他这样的反应,让沈珠曦也不便开口询问。与其听他胡说八道遮掩,不如等他自己开口。   李鹊报告之后就走开了,堂屋里很快传来两兄弟玩笑的说话声。   沈珠曦虽然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李鹊和李鹍之间那层隔阂消失了。即便是李鹜不在的时候,李鹊也开始搭理李鹍的一些奇言妙语。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锅里煮的烧面水开锅了。   李鹜抓起一旁的鲜手擀面,随意扔进烧开的水里,原本沸腾的水面立即安静下来,他又拿起一双长着,将白白的面条拨散,等到水面再次翻腾时,丢下一大把青菜。   青菜浸到水里,更加青翠欲滴。李鹜把菜叶按进水里,等水又一次烧开时,他用长着在锅边敲了敲,另一只手朝沈珠曦伸来。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沈珠曦像个打下手的学徒,师父一发话,连忙诚惶诚恐递出斗碗,生怕晚了一瞬,耽搁师父的好事。   李鹜接过斗碗,利落地挑起锅中面条。四个斗碗都装上熟面条后,他又用一个大勺,走到旁边烧牛肉的灶台前,勾起两勺鲜红香辣的牛肉汤浇在面条上。   红油顺着面条冲了下来,烧得软烂的牛肉堆在面条上,每一块都肉筋透明,脉络分明。   热油一烫,葱叶的香气扑鼻而来。   沈珠曦上一刻还不饿,这一刻就开始偷偷咽起口水。   “端出去,小心烫。”   沈珠曦连连点头,伸手准备端碗。   “你接碗底,别碰碗边。”   “知道了……”沈珠曦把双手又靠近了一些。   她眨巴眼睛,满脸期待,十根纤瘦无暇的手指嫩得跟葱白一样。   “……算了算了,你去坐着!”明明交代得好好的,李鹜忽然把手里的斗碗收了回去。沈珠曦茫然地看着他转过头,扬声怒喝道,“不过来端碗,都等着老子送到你们面前来?”   一声狮吼,李鹊和李鹍立马飞奔来了。   李鹍摸着后脑勺,一脸委屈:“你又没叫我……”   李鹊则笑嘻嘻地率先端起两个斗碗,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沈珠曦说:“嫂子,这种粗活就交给我们来做就好了,你快去先坐下吧!”   沈珠曦不好意思光吃不干活,跑去拿了四双箸子出来摆好。   四人坐下用饭后,嘴唇没碰到牛肉面之前,李鹊还有心思说几句玩笑话,等大家陆续将第一箸面条送进嘴里,桌上安静下来,只剩此起彼伏的吸面条声。   刚来的时候,沈珠曦听到这种声音就坐立不安,现在她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专注于自己碗中的食物了。   虽然她吃面条没有声音,可她吃得和其他人一样起劲——这碗牛肉面,比起镇上大热的毛记温面还要好吃许多!   按照李鹜的说法,牛肉越新鲜越好吃,从宰杀到下锅,李鹜带回来的这块牛肉没超过一个时辰。这种鲜牛肉下了锅,肉绵软,筋劲道。再加上李鹜选的部位好,每一块都肥瘦适宜,在铁锅中慢火烧了一个时辰后,每一块牛肉都带着满满的汤汁。   牛肉好吃,面条好吃,就连面汤也好喝,连沈珠曦这种对面汤不屑一顾的人都忍不住喝了两口,李鹍就更不必说了,他不但扫光了自己的面汤,还想帮忙解决沈珠曦的面汤。   李鹜用箸子另一头打掉了李鹍的手。把自己面前的斗碗推给他,然后拿过了沈珠曦面前的斗碗。   李鹍看看面前只剩一半的牛肉面汤,又看看李鹜面前几乎还满着的牛肉面汤,嘀咕道:   “小气……”   吃完午食后,李鹍被支使去了厨房洗碗,沈珠曦有意帮忙,却被李鹜撵回了里屋午休。   “你不睡?”沈珠曦扒着门边问道。   “不睡。”   “我也不想睡,我给你继续讲史记吧……”   沈珠曦话音未落就被推进了里屋。   李鹜在竹帘外没好气道:“我们大老爷们要赌骰子,你别来捣乱,睡你的觉!”   沈珠曦在心里骂了一句李屁人,气哼哼地抱着过于充实的肚皮回床上烙饼去了。   李鹜走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做贼心虚般反复确认里屋的窗户里无人偷窥后,从树干上一个小洞里飞快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书。   他走到里屋里看不到的地方,背靠着桂花树坐了下去。   “嗯,作诗,讲究的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若无诗性,强做诗词,只会是东施效……效……什么玩意,怎么把三个字都印到一起了?”   李鹜拿起书本,对着头顶穿过树叶的阳光,努力辨认这三个挤在一起的字。   “步……页……卑?频卑?垃圾东西,骗老子钱!”   李鹜一把撕下这页书,揉成一团后随便找了个树洞塞了进去。   “大哥——”   李鹊的声音从门前响起,李鹜手里的书转眼就到了他的屁股底下。   他状若寻常地看着从篱笆门外走进的李鹊:“有消息了?”   李鹊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大哥……”他欲言又止,神色担忧。   李鹜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他站了起来,不忘同时拿起屁股下的诗学启蒙揣进袖里。   “也该出去看看了。”他说,“收拾东西吧。”   ……   “朱氏,你还不从实招来?!”   一声怒喝,吓得朱氏肩膀一缩,花颜失色。   “大人,奴家当真不知你想让我招什么啊!奴家知道的都说了,你想听什么,不如你告诉奴家,奴家一定按你说的来交代——”   “放肆!”方庭之板着脸道,“本官难道是为了屈打成招吗?本官只要你说实话!可你从头到尾,遮遮掩掩,顾左言他,朱氏,你若执迷不悟,本官只能派人给你用刑了!”   “别啊,大人!”朱氏一听用刑就叫了起来,“奴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就连奴家那早死的相公出门时比平日多吃了一碗干饭都说了,大人究竟想听什么啊?”   “你家相公,到底是怎么死的?”   “奴家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死鬼什么都没告诉我就回了襄阳,结果死在路上——官府来人告诉奴家,他是遇上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奴家命苦啊,刚嫁了人就没了相公,奴家的爹娘是个偏心弟弟的,弟弟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奴家没了依靠,日后可怎么办呐——”   朱氏的“呐”字拖得又长又哀怨,跟戏台上唱曲儿似的,听得方庭之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叫冤。   “给她上刑。”   两个衙役拿着一串穿以绳索的五根圆木上前,朱氏一见上面干涸的血迹就面白如纸了,等两个衙役把拶子往她十指上一夹,还没开始用刑,她已经惨叫起来:   “大人!我说,我说!”   两个衙役停了下来。   “你说——若是再有隐瞒,直接用刑再来说话。”   “我说,我说……但是在我说之前……”朱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她眼神躲闪,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牢狱里不见天日,她问这个不算毫无道理,但是此时问,却显得格外可疑。   “戌正了。”   话一出口,两个狱卒都朝他看来,方庭之面无波澜。   “戌正了……”朱氏脸上一松,停顿片刻后,终于开口道,“奴家不敢说那些我拿不准的,奴家只知道……奴家相公死后,镇上的地头蛇李鹜曾派人来找过奴家……”   “他找你做什么?”方庭之问。   “大人,这东西可以取了吗?套在奴家手上,奴家心慌得想不起来了……”朱氏怯怯道。   方庭之一个眼色,衙役撤走拶子,站到了一旁随时候命。   朱氏心有余悸,揉了揉双手。   “奴家那死鬼相公,在赌坊被人灌了迷汤,不知怎的偏偏看上了李鹜新娶的娘子。”朱氏白眼一翻,脸上露出一抹鄙夷,“大白天的跑去抢人,人没抢着,反被李鹜两个结义兄弟给打了脸。他咽不下这口气,把原本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卫都调走了,说是要去找回场子——”   朱氏凉凉道:“谁知道呀,这场子没找回来,反把命给丢了。”   方庭之脸色难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鱼头县没一人说实话?”   “这事拢共只有那么些人知道,大人你问不到也是正常的。”朱氏反过来安慰道,“更何况,宁惹天边龙,不惹地头蛇——大家今后都要在李鹜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的,谁会和自己过不去呢?”   “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又肯说了?”   朱氏讪讪地笑道:“当然是因为拶……”   “因为我告诉你,已经戌正了,对吗?”   朱氏愣住。   方庭之冷声道:“我猜,申时就是你和李鹜的约定。”   “什、什么约定……我约定什么了……大人,你说的话,奴家听不懂……”朱氏蹩脚地干笑着。   “你和李鹜约定,如果某个时辰你还未回家,那就是事情暴露了。朱氏,我说得可对?”   牢狱外传来报时的更声,朱氏在心中一数,面色惨白。   “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方庭之把双手背在身后,冷笑道,“现在刚刚午正,要是快马加鞭,傍晚时分就能赶到鱼头县。你的包庇之罪,等我捉到李鹜后再一并追究!”   “大人!”朱氏惨叫起来。   方庭之拂袖打出响声,面色铁青跨出潮湿的牢房。   “备马,我亲自走一趟!” 第78章 “你可愿来襄州知府麾下……   沈珠曦睡到一半被人叫醒,迷迷糊糊走出堂屋就看见大开的篱笆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谁来了?”她问。   “没谁来,是我们要走了。”李鹜说,“你把值钱东西带上,其他乱七八糟的——特别是你的屁股纸,不能带。”   “走?去哪儿?”沈珠曦懵了,感觉还在梦里没醒来。   不然,李鹜怎么会突然说要走?   “去哪儿都行,只要我们四个在一起。”李鹜说,“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两炷香后出发。”   李鹜把时间说得这么明确,按沈珠曦对他的了解,离开鱼头镇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不敢耽搁,带着一头雾水从衣柜里拉出几件换洗衣裳。   打包好衣裳后,她踮着脚从衣柜顶部拿下了李鹜给她准备的妆奁。   沈珠曦打开奁盖,清点了里面的簪子耳饰还有她的私房钱都在后,把妆奁也放进了布包里。   她还有很多东西想带走,她那一柜子还未穿过的亮色衣裳,她挑了半天时间才买下的香薰球,还有她只用了一半不到的屁股……啊呸,厕纸。   她想带走的东西太多了。   不知不觉,她在鱼头镇,已经有了这么多独属于她的东西。   原本没有实感的事情忽然真实起来,沈珠曦心里一酸,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舍不得这里。   沈珠曦刚升起问问李鹜是不是非走不可的念头,脚刚一迈出,就犹疑地停下了。   连她这个在鱼头镇生活不过几个月的人都感到难过,那么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李鹜三人呢?   如果不是非走不可,李鹜怎会愿意背井离乡,还是这样的仓促离开?   这时候,她不能再给李鹜拖后腿。沈珠曦重新振作起来,环顾四周,寻找落下的东西。   对了!   她一个激灵,想起真正重要的“值钱东西”,要是把这东西给忘了,那就完了!   沈珠曦搬来椅子,努力从房梁上拿下凤印。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心有余悸地把凤印贴身藏好。   正好李鹜撩开竹帘进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站在椅子上的沈珠曦。   他站在原地,神色复杂:“……你想上吊?”   沈珠曦生气道:“你才想上吊!”   亏她先前还为他心疼了一下!   “收拾好没有?”李鹜说,“东西带齐,我们没有时间再回来取。”   李鹜的话吓得沈珠曦不敢一口回答,她又四处看了看,绞尽脑汁想着还落了什么东西。   再三确认东西都带齐后,沈珠曦带着她小小的布包狼狈爬上了马车。   李屁人这厮,都不知道扶她一把!还是李鹊看不过去,搭了把手,让她踩上了马车。   马车内部自然和她去别宫避暑时所乘的马车不能比,三根光秃秃的木板就是条凳,唯一一张铺了棉被的应该是她的专属“软榻”。沈珠曦在棉被上坐下,等了一会,李鹜和李鹍陆续上车,李鹊最后上车,坐在了驾车的位置上。   “东西都带上了吧?”李鹊扬声道。   车里没人说话,李鹍和李鹜都望着沈珠曦。   沈珠曦睁大眼睛:“看我干什么?”   “这车里除了你丢三落四,还有谁?”李鹜说。   这是赤裸裸的偏见!   李鹍翻着马车上的东西,嘀嘀咕咕道:“有没有吃的……”   李鹜轻轻一脚把他踹回条凳:“刚上路就吃,一会路上吃什么?坐好!”   镇压了嘴巴闲不住的李鹍后,马车也缓缓上路了。   沈珠曦推开车窗,好奇道:“马车是借的吗?”   “捡的。”   “捡的?还有马车可捡?”沈珠曦震惊回头。   “独眼龙家里捡的。”李鹜说。   “你去打家劫舍了?!”   “怎么说话的?”李鹜眼睛一瞪,反过来没好气道,“他在老子身上搓了那么多油,老子还不能在他家里捡点什么走?”   这……这不就是打家劫舍吗?   沈珠曦不想继续深究,李屁人肯定不是第一次“捡东西”了,这事深究下去是个泥潭。   她转移话题道:“我们离开的事,你和镇上人说过了吗?”   “有什么好说的?留一个惊喜给他们。”   沈珠曦:“……”原来李鹜离开鱼头镇,对镇上其他人来说是一个惊喜吗?   “你想和谁说?”李鹜朝她睨来一眼。   “我没告诉九娘就走了,等她知道了,要生我的气了。”沈珠曦黯然道。   “九娘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什么跟什么啊!   有李屁人插科打诨,沈珠曦心里离开的悲伤也淡了。   不知不觉,马车驶出了鱼头镇,清澈的岚河分支奔腾在马车左侧,右侧则是高耸的山壁,时不时有长在山壁上的花枝探入车内,沈珠曦图新奇,折下一枝开着黄色小花的,随手别在窗户上,车里也飘起了淡淡的花香。   李鹍一路呼呼大睡,沈珠曦在颠簸的马车上睡不着,还好有李鹜陪着说话,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马车拐过峭壁,走上大道后,原本昏睡的李鹍忽然一咕噜爬了起来。   “忘了!忘了!”李鹍神色焦急,大喊道。   沈珠曦还没回过神,李鹜第一时间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你把什么忘了?”   “毽子!毽子!”   “等我们落脚之后,我给你买新的。”   李鹍大叫道:“不要!不要!我要我的毽子!”   李鹍一脸急色,爬下条凳就想往门外钻,李鹜一把将他扯回,重声道:“李鹍!”   一向最听李鹜话的李鹍却一反常态地大吵大闹起来,他又哭又闹,不管李鹜是威胁还是利诱,都执意要打道回府拿他的毽子。   沈珠曦也试图哄劝,可是李鹍油盐不进,铁了心就要他的毽子。   三岁的孩子哭闹起来还能用武力强行镇压,可一个有着成年身体,却保留着孩童心智的强壮男子哭闹起来,旁人真是无计可施。   更别提,这个大孩子还不断试图“越狱潜逃”,李鹜挡着门不让他下,他就开始扒窗,说什么也要回去。   “我要我的毽子!我的毽子!”   “好了,我回去拿!”李鹜铁青着脸吼了一声。   “大哥,你真要回去?”驾车的李鹊在外边问道。   “不回去有什么办法?!”李鹜看着对面抽抽噎噎的李鹍,没好气道,“你的那宝贝毽子放在哪儿了?”   “你、你的枕头里……”   “为什么会在我的枕头里?!”   “安、安全……”李鹍一脸委屈。   “谁闲着没事干偷你的毽子,你——算了,等我回来再收拾你!”李鹜脸色难看。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李鹊打开车门,又问了一遍:“大哥,你真要回去?”   正好一名穿青衫的书生慢悠悠地骑着一匹老马走来,李鹜跳下马车,一把将人扯了下来。   “哎哎哎,你干什么呢?!”书生大叫。   “借用一会。”李鹜翻身上马,对李鹊道,“你们先走,我们在菏平县汇合。”   “大哥——”   李鹜头也不回地拍马跑了。   “我的马!”书生对着李鹜的背影直拍腿大叫,“来人啊!强盗!强盗!”   “买马钱。”李鹊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子扔给他,“再吵,我就让你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强盗。”   书生怒色道:“你这是——”   “真正的强盗,是不留活口的。”   李鹊冷冷一个眼神扫来,书生一哆嗦,缩着肩膀不吭声了。   “驾!”李鹊沉着脸,继续驱马前行。   沈珠曦心里担忧李鹜,忍不住问:“我们真要先走?”   过了许久,前面才传来李鹊的答话:   “……听大哥的。”   ……   李鹜死命夹着老马,累得这老东西一在篱笆门前停下就呼哧呼哧地连喷粗气。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进堂屋。   屋里的摆设和他们离开时一样,没有被人造访过的痕迹。李鹜径直进了里屋,拿起床上两个枕头一摸,果不其然在他的枕头里摸到一个异物。   李鹜往里一摸,掏出一个用五颜六色鸡毛做的鸡毛毽子。看上去和街边五文钱一个的鸡毛毽子没有任何区别。   李鹜咬了咬牙,压下锤爆李鹍鸟头的愤怒。   他把毽子往怀里一揣,转身走出堂屋。李鹜走到篱笆门外,正要锁门,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他脸一沉,看也不看,一脚踹开篱笆门冲了进去。   “堵住他!”襄州口音的陌生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鹜刚要逃进屋子一侧通向后院的小路,六个穿着衙役服的男子从后院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全神戒备地看着他。   李鹜眼神瞥向立在厨房门口的柴刀。   “李鹜,我劝你别白费功夫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李鹜转过身,看着从门外走进的男人。   李鹜的眼神从他胸口的补子上一扫而过,讽刺道:“我一介乡野村夫,这是何德何能,劳动一个从六品官员上门拜访?”   “李鹜!不得对我们大人无礼!”衙役之一喝道。   李鹜说:“你的主子都没发话,你汪个屁。”   “你——”衙役满脸通红,握着长刀往前走了一步。   “都不许动手!”方庭之沉声道。   原本蠢蠢欲动的衙役们纷纷停下脚步。   李鹜笑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像个文官,你们文官不都喜欢把事情吩咐给别人吗,何必自己跑这一趟?”   “李鹜,别拖延时间了,我不是来和你闲聊的。”方庭之道。   “这位大人,我都不认识你,你不是来找我串门唠嗑的,那是来找我做什么的?”   “我问你——”方庭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可愿来襄州知府麾下效力?” 第79章 “方大人,来都来了,不……   “……什么?”   除开方庭之和李鹜以外的所有人都被他意料之外的话语给震住了。   李鹜神色愈发吊儿郎当。   他踱步走到桂花树下,后背靠上树干,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方庭之脸上:“我这人好吃懒做,种田种得不好。”   “李鹜,你我都不必打马虎眼了。”方庭之说,“黄金广为襄州知府做事,你杀了他,就是打襄州知府的脸。念在黄金广先作恶,也算自食其果的份上,你若是肯将功赎罪,投靠襄州知府,我定会为你在知府面前美言。”   “你们襄州的官府这么好进?杀一个知府的人就能顶替他?”李鹜笑道,“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到处宣扬,那你们官府肯定不差人手。”   方庭之不答反问:“……你知道我进了鱼头县后,问了多少个人,才找到你的住所吗?”   他顿了顿,看着李鹜的双眼道:“十二个人……整整十二个人。”   “……”   “他们不是顾左言他,就是指给我错的方向。”   李鹜漫不经心地听着方庭之的话,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着粗粝的树干。   “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如果你愿意弃暗投明,不论花什么代价,我也会说服知府大人将你招安。”方庭之说。   “这位大人,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左右襄州知府的心意?”李鹜笑道,“要是我跟你回去,他却要砍我脑袋怎么办?”   “我叫方庭之,乃襄州同知。”方庭之道,“虽不能左右知府的心意,但想保下一人,却是不难。更何况,知府大人也清楚,他需要一名有能力的人接手黄金广的位置。”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李鹜说。   “你说。”   “黄金广做的,怕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吧?”李鹜勾了勾嘴角,缓缓道,“这到底是弃暗投明,还是让我落草为寇?”   一名衙役压不住怒气道:“李鹜,你不要太过份了!方大人招安你,那是给你面子!”   “除了老子自己,没人能给我面子。”李鹜冷笑。   方庭之两手背在身后,道:“李鹜,你没有其他选择。”   李鹜终于从身后抠出卡在树皮里的一条细绳。   他猛地拉下:“现在有了。”   数声惊叫,不约而同从李鹜身边的包围圈发出。几张大网从厚厚的黄沙下忽然冒出,将原本包围李鹜的衙役们一网打尽。   方庭之因恰好站在两张大网中间,好运躲过一劫。   “你——”方庭之面色大变。   李鹜挨个踹着网兜里的瓮中之鳖,不由分说收走他们手里的长刀,再向着篱笆甩出。   叮叮当当一阵后,篱笆上插了一片长刀。   李鹜拍了拍手,转身看着不复从容的方庭之。   方庭之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我不喜欢受人威胁,但我恰好又对你说的很感兴趣。方大人,来都来了,不如进屋喝杯茶吧?”   ……   沈珠曦傍晚就到了菏平县,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李鹜赶来和他们汇合。   “嫂子,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叫点东西来吃?”李鹊从客栈二楼走下。   沈珠曦坐在方桌前摇了摇头:“我不饿。”   和她一起坐在客栈大堂里等李鹜的李鹍马上说:“三弟,饿了……饿了……”   李鹊无视他的话,在沈珠曦对面坐了下来。   “嫂子,多少吃点吧,你要是饿着肚子,大哥来了会把我倒吊起来的。”   旁边的李鹍投来期盼的目光。   “……那就吃一点吧。”沈珠曦道。   她担心李鹜,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叫了一碗菜粥。李鹍倒是报了许多菜名,但李鹊一样都没重复,他转头就对小二道:“三碗菜粥。”   李鹍的脸立马垮了下去。   李鹊冷冷道:“大哥若是不能平安归来,你下半辈子都没有肉吃了。”   李鹍也自治理亏,喏喏不敢反驳。   菜粥端上后,沈珠曦一看就没了胃口。黯淡的菜叶搅和在惨白的白粥里,不但没有丝毫粥香味,反而夹着一丝生水气味。   她硬着头皮吃了几口,胃里实在反胃,才不得不放下了勺子。   和李鹜做的饭菜比起来,说句不客气的,这完全是猪食。   沈珠曦原本就担心着李鹜,现在看到菜粥,联想起李鹜日常做的那些美食佳肴,更是担忧不安。   她觉得自己掩饰得挺好,坐在对面的李鹊却笑了出来。   “嫂子,大哥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模样,一定觉得什么都值了。”   “……什么样子?”沈珠曦呆呆道。   “你担心他的样子。”李鹊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和大哥不像夫妻,你们平日的相处,更像朋友,更像大哥的单相思。可是现在,我信了。”   “你信什么?”   “你对大哥也并非全无情谊。”   “我不是……”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   “嫂子要是能早日认识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李鹊笑眯眯道,“你们当事人不急,看得外人都替你们急。”   沈珠曦正要说话,李鹍忽然冲了起来。   “来了!来了!”   沈珠曦立即忘了李鹊先前说的话,跟着从条凳上起身,急迫地回头望去。   那神色散漫,挺胸阔步的男子,不是李鹜又是谁?   “大哥!”李鹊最后站起,如释重负。   李鹍扭扭捏捏不敢说话,李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掏出一个鸡毛毽子扔给他。   “拿着!以后这鸡毛毽子才是你大哥!”   “你,你才是大哥……”李鹍小声道。   “大哥……他们是谁?”李鹊压低声音,看着在李鹜之后走进客栈的两名穿官服的衙役。   “帮我们搬行李的,不用在意。”李鹜大大咧咧地在方桌一坐,拿起沈珠曦的茶盏一饮而尽。“我们改道去襄州,留在鱼头县的东西也先一步叫人送过去了。”   “襄州?”李鹊面色凝重,“可黄金广不是……”   “襄州同知说黄金广作恶多端,我这次也算为民除害。他请我去补黄金广的缺,给吃给喝给银子还提供大院子给我们住。”李鹜转头对沈珠曦道,“你不是一直念着随大娘么?你去了襄州,我们住在襄阳,你就能每日见到随大娘了。”   这……沈珠曦面露疑色。   能每日见到随蕊自然好,可她总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李鹜动了黄金广,襄州知府竟然一点也不恼怒吗?   “你不想见到随大娘?”李鹜问。   “自然想,可……”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鹜一口拍定。   沈珠曦看他已有决意,咽下了心里的疑问。   李鹍和李鹊二人更不会有什么异议,李鹍看着两个兄弟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能吃肉了吗我?”   李鹜嫌弃地看了眼桌上三碗没吃完的菜粥,说:“还吃什么吃?我们趁早赶到襄阳去吃大餐!”   三人一拍即合,再加上一个随波逐流的沈珠曦,四人回了马车,马不停蹄往襄阳赶去。   月上枝头时,襄阳城门出现在大道尽头。沈珠曦正在担心进不了城,就见那两个骑马跟随的衙役和守门的说了什么,城门没一会就大开了,李鹜一行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进了城后,两个衙役直接在前边带路,将他们领到一个二进的四合院前。   李鹜先跳下车,这回倒是记得还在车上的沈珠曦,转身把她扶下马车。李鹍则在另一边直接跳下,马车猛地一晃。   沈珠曦住惯了鱼头镇郊外的小院,乍一眼看到眼前的二进四合院,还颇回不过神了。   李鹜已经摆出主人的派头,率先往里走去,闲庭信步的样子,仿佛在这里已生活了十年。   李鹊体贴道:“嫂子,你跟着大哥先进去吧。我看着他们把东西搬下来。”   沈珠曦道了声谢,赶紧追上李鹜的脚步。   李鹜背着双手,像一个出庄子视察的地主,得意地看着他新入手的产业,左看看右看看,还不忘说一句:“窄了点,破了点……也就将就吧。”   沈珠曦:“?”   他还记得他昨夜住在什么地方吗?   两人走进后院后,沈珠曦惊喜地发现院子里有一片荒废的花园,虽然花圃长满杂草,可假山布景都是有些品味的,只要把花圃恢复起来,也不失为一个风雅庭院。   李鹜发现了沈珠曦脸上的惊喜表情,他看了看她的表情,又看了看她关注的花圃,想要和她感同身受。   他轻咳一声,待沈珠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后,望着花圃道:“这地方好,又大又敞亮。你是想在这里砌个鸡圈还是猪圈?”   沈珠曦惊恐地看着他。   “要我说,砌个鸭圈的好。”李鹜说,“鸭子浑身都是宝,鸭肉可以吃,鸭绒可以睡,鸭屎还能——”   “我什么都不想砌!”沈珠曦急忙打断他的话。   家里有他一只鸭叽叽呱呱就已经足够了!   “……鸭圈挺好的。”李鹜一脸失望。   沈珠曦:一点都不好!!   四人在四合院落脚后,不到一会,就有人送来了新鲜蔬果和鲜肉。沈珠曦看着这些穿官服的衙役接二连三往院子里搬东西,不禁咋舌:李屁人这待遇,未免太好。怪不得他铁了心要来襄阳呢。   李鹜亲自下厨,六菜一汤很快上桌。经历过菜粥摧残的沈珠曦再品尝这一顿美食,觉得李鹜的手艺简直不亚于御膳房大厨。   用过算是宵夜的夕食后,沈珠曦本想帮着把碗箸收进厨房,李鹊笑着抢走了她的任务,让她回屋收拾东西,好早点睡下。   沈珠曦被他说服,转身回了主屋。   李鹊端着碗箸来到厨房,李鹜正在洗锅。   “大哥,我来吧。”李鹊道。   “没事,明日他们就派人手过来,婢女、厨娘、杂役……什么都有。”   “眼线?”李鹊马上道。   “随他们去吧。”李鹜道。   李鹊顿了顿,问:“大哥,我们真要投靠襄州知府?”   “在哪儿吃饭不是吃饭?有个临时靠山好过单打独斗。”李鹜扯着嘴角一笑,“反正最后吃亏的不是我。”   “现在局势未明,出去也不知做什么。暂且上了襄州这条船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李鹊道,“我在菏平县的时候,听说今年秋季,各地都雨水稀少。现在粮价已经大幅上涨了,大哥……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在商州也听说此事了。”李鹜说。   两人缄默下来,空气也跟着凝重了。   半晌后,李鹜重新开口道:“明日一早,你回鱼头镇,招揽十几二十个靠得住的帮手过来帮我。我再带着李鹍,去把黄金广之前的手下收拢。”   “大哥,知府到底要你做什么?”   “黄金广做什么,我就接着做什么。”   “黄金广之前在做什么?”   “靠山吃饭。” 第80章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粥……   房子不一样了,横在床榻中间的还是两根鸡毛掸子。   也许是白天赶路太过疲惫的缘故,沈珠曦甚至来不及多翻几次身,就坠入了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她起得最晚,李鹜已经准备好朝食。她洗漱完后,四个人坐上了一张方桌。   沈珠曦看着周围面无表情的婢女,欲言又止。   “襄州知府看重我,亲自送来的人手。”李鹜夹起一箸泡白菜帮子放进米粥里。   他神色淡淡,说得轻描淡写,沈珠曦却立即领会了其中深意。   她在翠微宫,每日接触的又何尝不是宫里宫外的眼线?   “我明白了。”她谨慎答道。   李鹜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府里有厨娘,我要是在家,还是我来主勺,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必去外边找吃的了。”他说。   “我要是来找你,要去哪个衙门?”沈珠曦随口道。   “我这种大忙人,你怎么可能在衙门找到我?”李鹜道,“我应卯的时候,你只能等着我的召见。”   沈珠曦一声呸已到了嘴边,意识过来自己正在李屁人化后,连忙咽下了这粗俗之语。   他好意思召见她?普天之下,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召见她!   沈珠曦只当自己没听见他在放屁,埋头喝粥。   李鹜这厮,眉头一皱:“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粥重要还是我重要?”   沈珠曦一口米粥差点呛死自己。   同桌的李鹊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窃笑,李鹍习以为常地埋头呼哧喝粥,侍立两旁的婢女头回听到如此清奇之语,原本木然的脸上接连露出讶然表情。   沈珠曦涨红了脸,不愿搭理他,奈何李鹜不依不饶,嘎嘎乱叫,非要和一碗米粥分出个高下。   “你重要!你重要!”沈珠曦无奈叫道。   余光瞥到婢女嘴边的笑意,沈珠曦本就红透的耳垂更添一抹绯红。   “早上我要去知府那儿点个卯,白天你要做什么?”李鹜问。   “我去找随蕊。”沈珠曦道。   “我、我、我——”李鹍急得咳了几声,好不容易咽下卡在喉咙里的白菜帮子后,大声道,“我送猪猪!”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毽子比我重要。”李鹜怪声怪气道。   李鹍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讨好地拉住李鹜手臂。   “大哥……大哥重要……”   用过朝食后,沈珠曦好不容易送走胡言乱语的李屁人,确认自己仪容齐整后,高高兴兴地出门去找随蕊了。   随记鸡店开到襄阳后,俘获了大量襄阳老少的芳心,沈珠曦找府里的婢女问了问,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具体位置。可沈珠曦是外乡人,听得不免糊涂。到了主街上,她又挑了好几个面容和善的路人问路,这才找到了随记鸡店所在的长平路。   还未走到鸡店门口,熟悉的烧鸡味就扑鼻而来。   店门口排着一列买鸡的长龙,沈珠曦正想排队等候,李鹍已经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小蕊!”   他这一嗓子,不仅吓了正在卖鸡的随蕊和随父,也吓着了一旁的沈珠曦。   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亲密地叫女子闺名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果不其然,随父的脸色立即黑了下来。   “你这傻子,乱喊什么!”   他呵斥完李鹍,还不忘对排队的客人解释道:“那是个傻子,脑子不清醒……不懂事……”   “你别说了!”随蕊摔下手中荷叶,生气地瞪了一眼随父,“我日后是要承嗣的,我没有什么闺名,我早就出闺了,这名字谁都叫得!”   随父气得胡子翘了起来。   随蕊在一旁的手巾上擦了擦手,不顾随父难看的脸色和周围客人异样的目光,快步走向沈珠曦和李鹍。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襄阳了?”随蕊惊喜道。   “李鹜被襄州知府看中,现在在衙门做事。”沈珠曦道,“我们自然就跟着搬来了。”   “太好了!我们以后又能在一起了!”随蕊高兴地拉住她的手。   “还有我……还有我……”李鹍着急插话。   “对,还有你。”随蕊转头看向李鹍,“我送你的毽子你踢了吗?”   “踢了,踢了……”李鹍不住点头。   沈珠曦吃惊道:“那个鸡毛毽子是你送的?”   “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那回,本来就给他准备了礼物。之前不是有些误会么,我也挺不好意思的……”随蕊笑了笑,“那个鸡毛毽子是我亲自挑的鸡毛,亲自扎的,也算一个心意了。”   她拉着沈珠曦,压低声音道:“他真还留着?”   “……不但留着,还很宝贝。”沈珠曦说。   可不宝贝吗?差点把他大哥气死。   随蕊这才满意道:“东西不值钱,但是我亲手做的,你要是敢扔,我就再也不给你东西了。”   “不扔,不扔。”李鹍又是一叠声保证。   “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走走吧。”随蕊说。   “你不在店里帮忙了?”沈珠曦问。   “店里有我爹,出不了岔子。”   三人向着人潮没那么密集的方向走去,随蕊久别重逢,兴奋地拉着沈珠曦问东问西。路上,沈珠曦看见一家卖芋子饼的点心铺,拗不过嘴馋的李鹍,正想多买几个带回家,一问价格,她惊呆了。   “一个芋子饼多少?”   “二十文一个。”点心铺的大婶冷冷道。   沈珠曦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道:“……来一个吧。”   一副爱买不买样子的大婶直接用手递了一张芋子饼过来,沈珠曦犹疑没接,李鹍倒是毫不在意,一把拿了过来,张口就咬。   三人离开点心铺后,沈珠曦道:“让我撕一点尝尝。”   她从芋子饼上揪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面饼粗糙,不知混了多少粗粮,里面的芋子泥也一言难尽,断然不是纯粹的芋泥。   沈珠曦皱眉道:“襄阳的物价未免太贵了。”   她在鱼头县,那么好吃的芋子饼才卖七文一个。若是买得多,丁三娘还会主动打折。   “不是襄阳的物价贵,是所有地方的粮价都涨了。”随蕊叹了口气。   沈珠曦惊讶道:“为什么?”   “今年入秋后没下几场雨,庄稼长得不好,再加上头顶两个皇帝,个个都要粮要钱,那些两方都不想得罪的官员只能在百姓身上刮钱了。”随蕊神色忧虑,“现在至少还买得到粮,但这粮价一天一个样的趋势,还不知道入冬后会怎样呢。”   “地方官竟然给伪帝交税吗?他们可是大燕的官吏!”沈珠曦大惊失色。   “大燕又不能给他们庇护,自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随蕊冷笑道,“大燕有这一天,完全是咎由自取。”   若非说这话的是随蕊,沈珠曦当即就要拂袖而去了。   她忍着怒气,追问道:“为何这么说?”   “大燕皇帝十几年前为白贵妃修那什么蓬莱宫,家家户户强征男丁,我家要不是没有适龄男丁,估计也难逃一劫。”随蕊冷笑道,“还好白贵妃后来失宠了,那蓬莱宫修了一半就停下了。谁知道,盼走一个白贵妃,又来什么江美人,凝嫔——大燕皇帝根本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今儿登高楼,明日游江南——”   沈珠曦听得脸红,心中怒气早已烟消云散。   “说句心里话,大燕皇帝倒了之后,我反倒觉得日子没那么难过了。”随蕊说。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随蕊道:“大燕要是改朝换代,哭的人恐怕只有那些锦衣玉食的皇族吧。”   沈珠曦沉默不语,心里堵得慌。   原来,她在宫里听见的那些关于太平盛世的话,都是假象。百姓并不爱戴大燕,她的父皇,也并非什么仁皇文帝。   原来,她在宫里习以为常的铺张奢华,都建立在百姓的骨血之上。   随蕊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自出宫以后,沈珠曦亲眼见到,为大燕倾颓悲伤的的确只她一个皇室中人。   统治他们的皇帝他们,他们依然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   皇帝的悲伤不是他们的悲伤。   皇帝的喜悦,却成了压在他们双肩的重担。   等到皇帝倒台时,他们纷纷如释重负,或许还会鼓掌叫好。   这是皇帝的错?还是百姓的错?   沈珠曦一直以来接受的思想都是,皇帝是没有错的,可她现在却对此产生了疑问。   大燕走到如今这一步,皇帝真的没有错吗?   “咱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你快看,那花农挑的牡丹真好看!”   随蕊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沈珠曦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一名挽着裤脚,脚穿草鞋的花农正挑着担子从闹市经过。   他所挑牡丹,沈珠曦一眼就能叫出所有花名,其中雪莲和粉中冠等常见牡丹不值一提,被寻常花色簇拥着的其中一盆,却是连沈珠曦都不禁驻足的极品豆绿!   “你这花挺好看的,怎么卖?”随蕊叫住花农,问的也是担子里的豆绿。   “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极品豆绿,现在只需五十两银子就能带回家!”   “你抢劫啊!”随蕊吓得大叫,“一朵花而已,你要我五十两?!”   花农面露不悦,道:“娘子,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这是极品豆绿,若是卖到京城,一百两也绰绰有余!”   “那你怎么不卖去京城?!”随蕊骂道,“还一百两,我看你是瞧我外地口音,想敲我竹杠!”   “你——和你这乡下女说不清!”花农气得挑起担子就走。   “我怎么是乡下女了?你给我站住,你今天非要给我说清楚——”随蕊气得叉起腰,对花农的背影大骂起来。   沈珠曦连忙拉着她的手,赶紧把她带离了众人异样的目光。   “你拉我干什么?我今日非要教训教训这个奸商——”随蕊气冲冲地说。   “随蕊——”沈珠曦无奈道,“豆绿就是这个价格,他没有骗人,若是他的豆绿更绿一些,便是千两也有京城人士来买。”   随蕊咋舌,难以置信道:“京中真有人会花一千两来买朵花?他们钱多得没地花吗?”   ……可不就是钱多得没地花。   沈珠曦道:“刚刚那盆豆绿,虽卖不到天价,但五十两还是绰绰有余了。”   她恋恋不舍的口吻引起了随蕊的注意。   “你想买?”   沈珠曦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算了。”   李鹜挣钱那么辛苦,她怎么好意思再乱花钱?   “李鹜挣了那么多黑心钱,你叫他给你买就是了。”随蕊不以为意道。   “随姑娘,你答应过我的!”沈珠曦叫道。   “好好好,说不得……真是说不得。你也被李鹜灌了迷魂药了。”随蕊一脸受够了的表情。   “我刚刚听李鹍叫你小蕊,这是你的小名吗?”沈珠曦道,“我也能这么叫你吗?”   “我爹总叫我小蕊,一定是被他偷听去了。”随蕊看了一眼旁边默默吃饼的李鹍,后者傻乎乎冲她一笑。“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好,小蕊!”沈珠曦立即道。   “嗯。”   “小蕊!”   “嗯。”   “小蕊!”   随蕊扭头看了眼一脸高兴的沈珠曦,哭笑不得道:   “……你是小狗吗?” 第81章 “你就叫李鹃二世吧!”……   沈珠曦和随蕊在街上逛了半天后,随蕊因要顾店而先回去了。   “别回头看了,再看头都要掉了。”沈珠曦对不断回头的李鹍道。   李鹍摸着后脑勺笑了,被取笑也一点也不恼。   “好久……好久没见到了。”   “今后你就能每天见到了。”沈珠曦笑道。   “嗯!”   李鹍大声应完,忽然变了脸色。他一步跨到沈珠曦身前,用力挺起胸膛。   “哎哟!”   一个从小巷药铺跌出的男子撞上了李鹍的胸膛,像撞上什么石壁似的,不但撞出咚的一声,还把自己给撞来弹开了。   药铺里走出一名年轻学徒,喝道:“别来打扰我们做生意了,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大夫,你再看看啊,骨龄不重要,养养不就够了?”   “你养得起我们可养不起!”学徒斩钉截铁道,“再来我们就报官了!”   学徒毫不犹豫转身进了药铺,只剩男子一脸懊恼地站在原地。   他转过身后,沈珠曦这才发现他怀中抱着一只花斑小猫。这人也不知为什么,把小猫的四足都给绑了起来,小猫蔫蔫地蜷缩在他怀里,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珠可怜巴巴望着沈珠曦。头上一对半圆的耳朵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这……”沈珠曦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把它的四肢绑起来了?”   “不绑怎么行?它要是跑了我找谁说去!”男子刚说完,目光落到她质地上好的布衣上,眼睛一亮,抱着小猫走了过来,“娘子要是喜欢,不妨把它买回去看家护院吧!”   李鹍面色不善往沈珠曦前边一站,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男子抬头看着这铁塔般的人物,悻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想卖猫,就去集市上去,药店怎么会收猫呢?”沈珠曦好心提点道。   “猫?药店怎么不收猫了?”男子眼珠一转,理直气壮道,“猫肾猫鞭猫心猫骨都能入药,是这家药铺没见识罢了!”   “你想害死它?”沈珠曦急声道。   “这不是没人买,我没办法么……”男子趁机怂恿道,“娘子你这般美貌,养只猫也好看家护院,不如你花点小钱,把它带回去吧!”   养猫看家护院的说法沈珠曦还是头回听。   她当然不需要一只猫来看家护院,只是男子怀中小猫咪的眼神太过可怜,让她不由想起她在宫中饲养的那只叫白团的波斯猫。   ……她都放过豆绿了,买一只小猫给自己作伴,应该算不上大手大脚吧?   沈珠曦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犹疑问道:“你卖多少?”   “不多,不多!”男子道,“五两银子就卖!”   “你这只是一只最普通的花斑橘猫,也卖这么贵?”沈珠曦皱眉道,“怪不得你卖不出去。”   “这可不是普通的花斑橘猫!这是……这是长不大的小猫!最新品种,京中正流行呢!”   沈珠曦一脸狐疑,她在京中时可没听过这新品种。   “娘子,你体谅体谅。我为了搞到这只小……猫,也是废了不少功夫咧,差点连命都没了。我要是贱卖了,那怎么对得起我的花费?”   “你卖给别人去吧,我看谁会花五两银子买你的橘猫。”   沈珠曦抬脚往前走,男人见她离开,急了,扬声道:“娘子真不买?你不买我就去找那些游医了,他们说不定会把这小猫剥皮放血抽骨头——”   “你威胁我?”沈珠曦转过身。   李鹍一把提起男子衣襟,将人砸向墙壁。他恶声恶气,重复了一遍沈珠曦的话。   “你威胁我?”   “我、我哪敢……误会,误会……”男子双脚离地,只能慌张摇头。   沈珠曦本来没希望李鹍配合,没想到他在并未通气的情况下就能配合得行云流水,熟练非常,仿佛这套流程早已深埋进他的骨血。   ……他平时跟着李鹜到底在做什么?   沈珠曦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道:“你威胁我也没用,我的确想救下这只小猫,但五两银子,我是万万没有的。”   “万万没有。”李鹍恶狠狠道。   “那、那你能给多少……”男子战战兢兢扫着李鹍和沈珠曦二人。   “一两银子,做个善事,回去后我相公也不会过于生气。”   “一两?!”男子哀求道,“娘子,为了捉这只猫,我真花了很多钱……这是山猫,有野性的!比狗厉害多了,你养它看家护院准没错!”   沈珠曦垂眸,悲伤道:“我相公是个极恶之人,我若花五两银子买猫,他会把猫和我一起埋了的。”   “一起埋了!”李鹍中气十足,吓得男子一个哆嗦。   “娘子再添点,三两银子我卖给你,算我倒霉……”   “二两,不能再多了。”沈珠曦一看有门路,立即做出转身欲走的架势。“不行就算了。”   “我卖!我卖!二两就二两!”男子在她身后叫道。   沈珠曦强压心中喜悦,板着脸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男子,交换了他怀中的小猫。   她刚要解开橘猫身上的绳索,男子放下嘴里咬了一口的碎银,小声道:“娘子还是晚些松开的好……万一……”   “万一什么?”   “没、没什么……”   男子欲言又止,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真是个怪人……”沈珠曦自言自语道。   她解开捆在小猫四肢上的麻绳,轻轻揉着上面的勒痕,小猫一动不动地窝在她怀里,黑亮的眼睛再配合上傻乎乎肉嘟嘟的方脸,让人看了就心生温柔。   “你这耳朵生的好奇特,别的猫都是尖的,怎的你是圆的?”沈珠曦揉了揉它的耳朵。   小猫一动不动,眼神跟着她的手指移动。   沈珠曦越看越喜欢,抱着小猫就往四合院走。回去的路上,她又发现了一把被人遗弃的花。这把花像是刚被人从土里拔出,随意扔在路边,每根长长的花杆上都开着一朵青色的圆形花球。   沈珠曦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大为奇特,左看右看都无人认领后,兴致勃勃地让李鹍捡起了这把带土的奇花。   没有豆绿,有这豆绿色的奇花代替也是可以的。沈珠曦想着回去后要把它种在什么地方,脚步更加轻松雀跃。   她今日收获很多,心情十分愉快,只是不知为何,她把小猫带回四合院时,路过的婢女小厮却纷纷露出惊恐表情。   也许是襄阳人不喜欢猫吧。   沈珠曦在心里很快为他们的过度反应找到了理由,而且这么解释,男子在集市上卖不出橘猫也很好理解了。   襄阳人不喜欢猫嘛。   沈珠曦兴冲冲地叫来一名面色苍白的婢女,吩咐她去煮一块熟肉来,又让她找一块厚些的垫子,作为日后小猫睡觉的地方。   “喏……”   婢女逃似的离开了。   ……一只猫罢了,有这么可怕吗?   沈珠曦疑惑地看着在院子里舒展四肢的小猫。她蹲下身,朝它招了招手,小猫迈着肥厚的梅花脚掌,慢慢走了过来。   “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得有个名字才行。”沈珠曦把它抱到怀里,它毫不反抗。   这副任她蹂躏的样子太可爱了,沈珠曦忍不住将脸颊在它方方的脑袋上蹭了蹭,小猫被她蹭得不时闭上单眼。   “根据我们家取名的传统,你就叫……”沈珠曦冥思苦想半晌,灵光一闪道,“你就叫李鹃二世吧!”   小猫眨巴着眼睛,又呆又可爱。   “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把你养得胖胖的!”沈珠曦高高兴兴道,“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有一只猫,它叫白团,是你的哥哥……要是有朝一日,你们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沈珠曦正在努力培养李鹃对她的感情,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打破了她和李鹃的友好会面。   “沈珠曦——你他娘的是不是不想活了?”   李鹜站在廊下,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他神色古怪,除了生气外,表情里似乎还有一丝恐惧。   恐惧?沈珠曦觉得自己看错了,李鹜这屁人,天塌下来了恐怕也不会怕。   “你莫名其妙骂什么人!”沈珠曦不高兴道。   李鹃从她怀里跳下,龇牙咧嘴地对着李鹜:“嗷!嗷嗷!嗷——”   沈珠曦一把将它重新捞进怀里,担忧道:“李鹜,它这叫声怎么和别的猫不太一样?它是不是嗓子哑了?”   她抬起头,对上李鹜更加铁青的脸。   如果目光能杀人,沈珠曦毫不怀疑自己此刻已经被他杀人的目光贯穿。   “你……你他娘的……沈珠曦你这个疯婆娘……”李鹜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今天怎么回事?你再这样,我也要骂人了!”沈珠曦生气道。   “你先放下它,慢慢过来……别激怒它……”   “什么激怒?”沈珠曦在李鹃头上大力抚摸了两下,像个骄傲的老母亲一样,自得道,“它很乖的。”   李鹜青白交加的脸色,让她有理由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你到底怎么了?”沈珠曦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你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李鹜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   “这是老虎……沈珠曦,你他娘带了只虎崽子回来,你不知道吗?”   “什么老虎?这是长不大的小猫!”   李鹜恨不得把她那漂亮的脑袋瓜摘下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要不是担心虎崽子受惊伤人,他也不会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可沈珠曦那个疯婆娘?丝毫不知自己处境危险,竟然敢在虎崽子头顶揉来揉去——   她是生怕自己活太久,落在后头给他守寡吗?   李鹜捏着拳头,也不知是想锤沈珠曦多一些,还是锤她怀里的虎崽子多一些。   “沈珠曦……你再抱着它,小心它让你做个长不大的小人……” 第82章 “本官还差个九品知事,……   李鹜费尽口舌,也没能让沈珠曦相信她带回来的是只老虎崽子。   “……什么老虎啊,你少唬我,我在书上见过老虎的!”沈珠曦道,“书上的老虎额头都有一个王字,我们李鹃才没有。”   她抱着李鹃坐在方桌前,用银箸从碗中夹起一块熟鸡肉喂给李鹃。   李鹃袒露肚皮,舒舒服服靠在她身上,银箸一伸来,它就嗷呜一口咬掉了上面的鸡肉。   “你看它这么可爱,怎么会是老虎呢?”沈珠曦用银箸扒拉着李鹃嘴巴里的几颗乳白色牙齿。   嗯……李鹍二世发育得挺好,不但块头比小猫普通大一圈,就连牙齿好像都要锋利得多呢!   李鹜脸都青了,恨不得带这疯婆娘去山里找个老虎洞看看,老虎崽子究竟是不是和她怀里抱的一样。   那该死的虎崽子大约是注意到他充满敌意的目光,张开未来的虎盆大口,冲他似哇似嗷似嘎了一声。   那疯婆娘立时把下巴放到虎崽子的方脑袋上蹭了蹭,一脸怜爱道:“它一定是受了很多虐待,连声音都哑了。”   李鹜:“……沈珠曦,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疯婆娘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眼睛一亮,“确实,有一点挺奇怪的!”   “你说说,什么地方奇怪?”李鹜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它的叫声怎么跟鸭子似的,一会嗷一会嘎?它说不定是鸭子转世呢——”沈珠曦兴奋地挠了挠虎崽子的下巴,“这么说来,李鹃注定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李鹃?谁?”   “它啊!”沈珠曦举起怀里虎崽子,高高兴兴道,“我给它取名叫李鹃,不错吧?李鹜,李鹍,李鹊,李鹃,一听就是一家人!”   李鹜:“……它是不是鸭子转世我不知道,你大概是猪精转世。”   “你怎么又骂人呢!”沈珠曦气得直瞪他,“你再骂我,我也骂你了!”   李鹜和这疯婆娘说不通,只能转换思路,阴沉地盯着她怀里的虎崽子。   连牙都没长齐的虎崽子,暂时应该不会对人造成威胁。等这疯婆娘松懈不注意的时候,他再偷……咳,不是。他的意思是,等这疯婆娘睡懒觉的时候,他好心抱这虎崽子出门遛弯,但是贵人多忘事,所以他要是一不小心,把它忘在哪个山疙瘩里,也算合情合理。   “……李鹜?李鸭?李屁人?”   李鹜回过神来,横她一眼:“老子还没死呢,你叫魂吗?”   “我问你话呢。”沈珠曦道,“你见着知府了吗?”   “没有。”李鹜在沈珠曦右侧坐了下来,沈珠曦怀里的虎崽子朝他直哈气。“老子一大早就去了范府门口排队,馄饨都吃了三碗,老大还没起床。”   “那你下午还去吗?”   “去,老大呼唤,怎么不去?”李鹜道,“要不是有人跟我说,你带了只虎崽子回来,我现在还在范府门口坐着呢。”   几乎就在李鹜话音落下的时候,一名小厮小跑步进来,身子一弯,急促道:“老爷——”   李鹜脸一沉,道:“什么老爷,老子还年轻呢!”   小厮愣了愣,试探道:“这……李爷?”   “……算了算了,有什么事,快说!”李鹜不耐烦道。   “外边来人了,说是知府召你前去府邸。”   李鹜站起身来,刚往花厅外走了没两步,又停下来,不放心地看着沈珠曦怀里的虎崽子。“……你别把手放进它嘴里,有它在身边的时候,你千万不能睡着了……”   “知道了,你快去吧!”   那疯婆娘一看就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兴趣盎然地逗着怀里的虎崽子。   李鹜咬了咬牙,转头吩咐身边的侍人:“看好她,要是她少一根手指头,老子就让你们少脑袋。”   婢女和小厮害怕应喏。   李鹜大步走出四合院,知府派来的人牵着一匹骏马停在门口。   “骑马快些,别让大人久等。请吧——”   李鹜踢开马肚下的马凳,踩着马镫利落上马,双腿在马肚上用力一夹:“驾!”   知府的人连忙骑上另一匹高背大马,扬鞭狼狈追赶。   一盏茶的时间后,李鹜在一面七阶的垂带踏道前勒停了马匹。他翻身下马,将马交还给两个上前牵马的小厮,和候在门口的李鹊汇合。   一个派头十足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待他们走上台阶后,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鄙人不才,姓唐,是范府管家。老爷已在西书房等候,请两位随我来吧。”   对方笑眯眯,李鹊比他更笑眯眯。   “唐哥哥竟然只是管家吗?刚刚乍一看见,我还以为是哪家的老爷前来拜访知府大人呢!”   “过奖,过奖了……”唐管家谦虚摇头,嘴角却跟着翘了起来,“你们哪位是李鹜,哪位是李鹊?你们兄弟三人,是谁没来?”   “唐哥哥,我是李鹊,这是我大哥李鹜。”李鹊道,“没来的是我二哥,他小时候烧坏了脑袋,我们怕他在知府面前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所以就没带他来。”   “下次要带来,老爷不喜欢别人擅作主张。他若是不喜欢你那二哥,下次自然不会召见他了。”   “唐哥哥说的是,不愧是范大人身边的老人,以后还要请你多提点了!”李鹊满面笑容地拍了拍管家的右手,似是感谢,暗中却将一包沉甸甸的荷包塞进了袖子里。   唐管家掂了掂重量,脸上笑意更浓:“别人我不知道,你——知府肯定是喜欢的。”   穿过一条镂刻彩绘,通透青碧的游廊后,李鹜二人终于看到了西书房的大门。   到了书房门外后,还不能马上进去。管家让他们稍后片刻,先进了书房禀报,好一会都没出来。   李鹜又在门外等了一炷香后,终于见到了他的顶头老大知府范为。   范为有张胖乎乎的圆脸,看上去不像个官,倒像个好吃懒做的富商。他穿着焦棕色的锦衣长衫,头戴黑色巾裹,懒洋洋靠在罗汉床上,像一根刚出锅的油条。   李鹜和李鹊相继向他行礼。   “坐吧。”范为眼神示意书房中央的茶桌,漫不经心道。   两人落座后,年轻秀美的婢女上前为两人送上热茶。   “谁是李鹜?”范为盯着李鹜道。   “我是。”李鹜道。   李鹊笑着道:“我是李鹊,范大人。”   范为向左侧伸了伸脖子,一个抱着紫玉葡萄的美艳婢女摘下一粒,熟练剥皮后,送入范为张开的口中。   “你们不是三兄弟么,怎么少了一人?”范为看着李鹜二人,嘴里嚼着葡萄,含糊不清道。   “回禀大人,没来的是我二哥,他从小烧坏了脑袋,说话不清醒。我们哥俩第一次面见大人,怕他说错话惹大人不开心,便让他呆在家里了。”李鹊笑道,“大人若是想见他,我这就派人把他叫来!”   “不用了,本官见过许多傻子,倒也不缺这一个。”范为从罗汉床上坐直了身体,挥挥手道,“你们尝尝这葡萄,凉州那边来的,甜呢——”   婢女端着葡萄篮子走了过来,李鹜和李鹊各拿了一串。   葡萄美味,但范为叫他们来此的目的肯定不会只是为了炫耀他的凉州葡萄。   果不其然,范为一番东拉西扯后,终于进入正题。   “方同知在我面前为一个人美言的样子不常见……他是怎么给你安排的?”   李鹊刚要说话,李鹜在桌子下踢了他的脚尖。   “他安排什么了?”李鹜大大咧咧道,“那姓方的就问我愿不愿意来襄州知府麾下做事。我心里想吧,单打独斗总比不上有靠山,跟着知府做事,比跟着县令做事有面子多了,就答应了下来。范老大,我至今还不知道你招我来是做什么的。那姓方的——”   范为咳了咳。   “方同知,说我是来接替黄金广的,可我也不知道黄金广是做什么的——让我写公文我可写不来,种田我也不行。我和我兄弟三人,也就是脑子灵活点,徒有点力气罢了。”   “脑子灵活,有力气,正是本官寻找的人啊。”范为呵呵笑道,“本官还差个九品知事,不如你跟着方同知学习一段时间,我让你穿上官服,如何?”   “我这种泥巴地里淌出来的人做得了什么官?做不了,做不了……”李鹜摆手,吊儿郎当道,“我们兄弟三人不求有大出息,只要有饭吃,有钱花就行了。”   “你要是不愿意做官,还真的只有去接替黄金广的位置了……”   “干什么都行,你现在就是我们的老大了。我们都听你的吩咐。”李鹜不以为意道。   范为满意地笑了,他缓缓道:“黄金广那人啊,做事的能力还是有的,就是太不听话了,他要是有你一半明事理,又何至于落了个曝尸荒野的结局?”   李鹊道:“知府大人请放心,俗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哥正好三个,合成一个假诸葛,全听你这个真诸葛的!”   “真诸葛谈不上,就是有点小聪明罢了。现在这时局,我这芝麻小官也不好做啊。”范为摆了摆头,道,“你们的心意我已明了,只要你们忠心能干,你们想要的,一个都少不了。”   “多谢大人!”李鹊朗声道。   李鹜也跟着做了个揖。   范为从婢女手中含走一粒葡萄,道:“……下去吧,会有人告诉你们怎么接替黄金广的任务的。”   李鹜两人告退,走出了书房。   候在书房门口的唐管家立即迎了上来:“我送二位出去。”   李鹊笑嘻嘻道:“劳烦唐哥哥了。”   唐管家笑道:“你这嘴巴忒甜,怎么样,老爷没为难你们吧?”   “知府大人平易近人,和善宽仁,怎么会为难我们?”李鹊反问。   “是啊。”李鹜点头附和,“我也没料到,大人竟然一点没有怪罪我们黄金广的事。”   “要是换了别人,我们早就没命了……”   “哪还轮得到现在,还能跟着知府老爷吃香喝辣?”   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感慨。   “我们老爷为人和善,所以才被黄金广那等恶人以下犯上。两位除掉他,也算为民除害了。我们老爷的善心,就是要你们这等知恩图报的义士才堪匹配啊。”唐管家道。   “唐哥哥这话发人深省,我们哥三个一定不会辜负知府大人的期待。”李鹊郑重拱手。   唐管家把两人送到门口,笑呵呵道:“我就不远送了,老爷那里还等着我回话……”   “不敢耽搁唐哥哥,请——”李鹊道。   唐管家做了个揖,转身回了府内。   “……他们说的就是这些了。”   西书房内,唐管家弓着腰,小心谨慎地转述李鹜两兄弟一路上的交谈。   “如此说来,这两兄弟也就是个普通泥腿子。最多也就是在当地有些人望罢了。”范为躺在罗汉床上,张开嘴巴,接住了床边美貌婢女扔下的葡萄。“方庭之高看他们了。”   “方同知一介俗人,哪有老爷你见多识广,知人善用呢?”唐管家捧道。   “……左右我手边确实差个顶替黄金广的人手,不妨先用用看,也算给方庭之一个面子。”   “老爷高见。”   “更重要的是,”范为从床上坐了起来,向站在另一边的婢女招了招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这李氏兄弟三人,看上去确实还不是方庭之的人。”   他冷笑道:“这方庭之,背着我到处笼络人心,我说东他说西,这襄州到底是他做主还是本官做主?!”   “自然是老爷您——”唐管家害怕地低下头,讨好道,“他只是一个小小同知,您才是这襄州当家做主的人呐!”   范为心情不好,一把打翻了面前的茶盏。   “行了,滚下去!”   婢女和管家一同应喏,怯怯退出书房。 第83章 她的心在那一刻剧烈跳……   沈珠曦把捡回来的奇花栽在了后花园的假山下。   奇怪的是,她吩咐小厮栽花时,栽花的和路过的,都面色古怪。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沈珠曦向随侍的婢女问道,“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独特的花,开起来像个毛球,颜色也青翠可爱。这样的花,怎么会一点名声都没有呢?”   “奴婢也不太清楚……”婢女神色闪躲。   “你知道吗?”沈珠曦又问蹲在地上的小厮。   栽花的小厮含糊道:“小的家里是卖油的,对这些花花草草的也不是很了解……”   不知道名字也没关系,反正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它的家了。她会好好照顾它,让它茁壮成长。   别人不要它,她要。   沈珠曦看它蔫蔫的样子,担心它不能适应移植后的土地,正想要不要仿照宫中培育牡丹的方法,再给它搭个挡雨的小棚,李鹜回来了。   她把这事忘在脑后,起身去前院迎接李鹜去了。   李屁人这厮,小气得很,若是见她在家却不来迎接,立即就会噗噗放屁。体谅到他为这个家的身心付出,沈珠曦退让一步,每次都用公主之身亲迎。   这事以后不能叫太子知道,否则李鹜定会丢了屁命。   沈珠曦去到前院的时候,李鹜和李鹊正在神色严肃地商议什么,见她出来,两人自然中断了对话。一旁磕光了整盘瓜子的李鹍见她出现,立即叫道:“猪猪来了,吃猪猪……”   李鹜道:“我带了烤乳猪回来,你吃过没有?”   沈珠曦:“……”   她吃过的美食佳肴比他吃的米饭还多,他这个问题,是对金枝玉叶的侮辱。   “没吃过襄阳的。”沈珠曦避重就轻道。   “正好,今日就让你尝尝鲜。”李鹜道。   “你吃过吗?”沈珠曦好奇道。   “没吃过。”   “你想尝鲜?”   “这是大哥在随记鸡店对门买的。”李鹊笑着插话道,“大哥见随小姐站在店门口招呼生意,想也不想就迈进了对门的烤猪店。随小姐气得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呢。”   “幼稚。”沈珠曦看着李鹜道。   “我乐意。”李鹜昂着下巴道,“怎么着,让随大娘来打我啊。”   ……这屁人,有时真的很欠揍。   沈珠曦不禁疑惑,他是怎么保持这欠揍的性子长这么大,而没有被纠正过来的?   烤乳猪上桌后,沈珠曦不得不感叹,不愧是能和随记鸡店打擂台的烤食铺子,这烤乳猪皮脆肉嫩,既保留了猪肉的原汁原味,又把香料的添香控制在了一个恰好的范围,滋味卓绝,让盲买的李鹜也吃了一惊。   四人围坐一桌,除了身边多了些沉默不语,会响应要求的木头人以外,平淡温馨的日子和鱼头镇时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用过夕食后,沈珠曦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下一封报平安的短信封好,托小厮送到驿站寄走。   希望九娘收到她的信后,能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尽早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当天夜里,沈珠曦睡得迷迷糊糊,被屋檐下哗啦啦的雨声惊醒。   一开始,她还心平气和地倾听这夜雨奏响,就在她即将再次坠入梦乡时,沈珠曦想起昨儿才移植过来的奇花,一个激灵,完全醒了过来。   那奇花移植下去的时候就要死不活,要是再被大雨打上一夜,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她心急火燎地翻身下床,跨过李鹜的时候,一不小心,不知道踩了他哪儿,惹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抱歉!”沈珠曦顾不上查看他的伤势,穿上绣鞋急匆匆往外跑。   昨日种下奇花的地方黝黑一片,爆豆似的秋雨噼里啪啦地落在假山上,地上,草叶上。   守夜的婢女疾步走来,沈珠曦来不及解释,吩咐她去找一盏灯笼,一张油布来。   婢女去找灯笼和油布了,沈珠曦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雨幕。   接着微弱的月光,她找到了白天种下的那株奇花。它被暴雨压折了身体,毛茸茸的大脑袋垂落下来,沈珠曦一个箭步走到它身边蹲下,用两手合成一个小小的雨棚,为它遮挡无情大雨。   微带寒意的秋雨接二连三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单薄的亵衣很快就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下。   “沈珠曦!你又在发什么疯?!”一只手臂用力把她一扯,沈珠曦险些跌倒在地。   她没时间回头,赶紧又把双手重新遮挡在奇花头上。   “遮雨的油布马上就来了,我就为它挡一会!”   “你会生病的!”李鹜怒喝道。   “我不会,我身体一直都很好……再一会,就一会……”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她手心下重获一小片安稳天地的奇花。   “沈珠曦——”   李鹜伸手来拉,她用力挣脱,大声道:“没有我,它会死的!”   “它只是一株大葱!”李鹜气得大吼,“一株随处可见的大葱开的花罢了,送人都没人要!这么低贱的东西,你有必要搭上自己吗?!”   “我喜欢!我喜欢——无论它是牡丹还是大葱花!”   一股强烈的委屈涌上心头,沈珠曦气得浑身颤抖。   是牡丹还是大葱有什么区别?   风潇雨晦的时候,毫无价值的它一样会被遗弃。   无论是伪装成牡丹的大葱还是伪装成大葱的牡丹,即便她用尽一生力气长成他人喜欢的模样,依然难逃被遗弃的结局。   “你们不要它,我要它!它被扔在大街上,还抓着泥土想活下去——我会让它活下去!我不会抛弃它!”   她的声音在密密织成的雨网里回响。   奇花重新站直了身子,团子般的圆脑袋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摇晃,就像在和她点头道谢。   这么乖巧的花,为什么会有人将它遗弃呢?   播种的人是他们,把它从土里拔出来抛弃的也是他们。   难道他们不知道,将它随手抛弃,它只会死路一条吗?   难道他们不知道,她一个人,无法在宽广的世间活下去吗?   沈珠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出了眼眶。   她恨自己的软弱。   她多想变成水火不侵的铁人,多想一夜过后,就变成可以遮天蔽地的大树。   没有人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在深宫里卑微且孤独地生长,她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前进。   父皇因她在御书房里偷看史书大发雷霆,让她禁足七日的同时,命宫人在她的案头放上女子唯二应读的烈女传和女戒。   母妃发现她和宫女偷学舞蹈,烧了她的舞鞋,活活打死了给她缝制舞鞋的宫女。   傅玄邈得知后,送来了琴棋书画中的各种精品。   她开始行最端庄的礼,说最自谦的话,穿最黯淡的衣,多余的一部分自己,被她和其他人,一点点剥离。   然后,遗弃在黑暗里。   可是到头来,留下的这部分行尸走肉的自己,依然还是被人抛弃,抓着微少的一捧土,从看似风光的云端,落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没有土,没有水,没有希望。每个人都可以从她身上践踏而过。   牡丹和葱花,又有什么区别?   她不管不顾脱口而出后,好一会的时间里,只有雨声噼啪奏响。   落在她身上的雨滴却忽然没了。   沈珠曦抬起头,怔怔看着脱下外袍挡在她身上的李鹜。   他站在连绵的雨幕中,大张的双手尽可能地拉开外袍,遮挡从她头上落下的冷雨。   “沈珠曦——”他铁青着脸说,“我不管谁抛弃过你,你都可以忘了。因为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你记住我的话,天崩地裂,你和老子都要死一块。”   密集的雨箭,汇成千万重的雨幕,偏偏在沈珠曦这里,遭到隔断。   冰冷的天地间,唯有她身在之处,是一片无雨之地。   牡丹坠落凡间,变成低贱的葱花。   人人都可践踏。   是一个人,将她拾回自己家,让她重获新生。   虽然他没有文化,没有家世,没有财富,每日将老子挂在嘴边,骂骂咧咧不停,但是又照办她的每个要求,粗俗又细心,暴躁又温柔,刀子嘴却又豆腐心。   他对她这般好,她要怎么样,才能不辜负他十分之一的恩情?   “李爷,夫人,油布和灯笼来了!”婢女带着两个小厮急急忙忙奔来,“你们快回来避雨吧,剩下的交给奴婢们来做。”   两个小厮带着油布冲入雨中,很快就在葱花边上搭建起一个小小的雨棚。   李鹜伸手来拉沈珠曦,她这次没有拒绝。   他以往都是握她的手腕,这次却握在了她的手上。掌心贴着掌心,暖的不止是秋雨。   沈珠曦愕然望着李鹜,他没看她,却握得更紧。黯淡的月光下,他坚毅的侧脸不动如山,一双聪明深沉的眼眸,像夜航船闪着明光。   她的心在那一刻剧烈跳动起来。   她也不知为了什么。   为了他明亮的眼,还是为了这漫天的雨幕。   她像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晕乎乎地就被李鹜牵回了主屋卧室。   奴婢流水般送来热水和干爽衣裳,沈珠曦在屏风后更衣出来,李鹜翘着腿坐在桌边喝着什么,见沈珠曦出来,把另一碗朝她一推。   “姜汤,趁热喝了。”   沈珠曦闻了一下就开始反胃,奈何李鹜穷追猛打,定要逼她喝下这碗姜汤。   她本想拒绝,视线落在李鹜仍湿着的头发上,沉默了。   “你喝不喝?不喝老子灌猪了。”李鹜恶声道。   “……我喝。”   沈珠曦坐了下来,憋住呼吸,一口气把热乎乎的姜汤强送进喉咙里。   刚一放松呼吸,喉咙里的姜味就涌了出来。她忍了又忍,才没冲到屋外吐了出来。   “夫人,这里有蜜饯。”一名婢女端着小碟走上前来。   沈珠曦拿起一块蜜饯,顿了顿,转手递给李鹜。   李鹜一愣:“……给我?”   “……嗯。”   沈珠曦飞快把蜜饯塞进他手里,重新从婢女手里拿了第二块蜜饯送进嘴里。   蜜一般的滋味在嘴里漫开,冲淡了姜汤的辛辣,对面的李鹜不知为何冲她咧嘴一笑,搞得她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淋了一场秋雨,可她并不冷。   希望李鹜也如此。   沈珠曦对婢女道:“拿一张干净的巾子来。”   婢女很快照办,沈珠曦接过巾子递给李鹜:“擦擦头。”   李鹜两手不动,反把头给伸了过来。   “你来。”   “你自己擦!”沈珠曦讶然。   “不行。”   “你……”   沈珠曦还没对婢女说完,李鹜就抬起头,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屋里的婢女们:“都滚出去。”   侍人们有的端净手盆,有的抱洗澡水,纷纷脚踩疾风,烟消云散。   “你来。”李鹜再次朝她低下头。   李鹜突变李屁人,硬要让她亲自上手。   沈珠曦没办法,只好拿着手巾起身。   “……我没给别人擦过,擦得不好,你不许怪我。”   “不怪不怪。”李鹜语气轻快。   沈珠曦把手巾盖在他头上,硬着头皮擦拭他淋了雨后更显乌黑的一头长发。   他为了配合她的动作,低着头,露出后颈一段活灵活现的游凤花绣,沈珠曦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了眼。   却又在之后,忍不住瞥回同样的地方。   李鹜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笃定道:“好看吧?”   沈珠曦含糊应了一声。   “你也绣一片怎么样?”李鹜道。   男子纹绣,还可说是风流。女子纹绣,那可是从未听说过的骇人之举。不是受了黥刑,就是沦落风尘,刺上主人的奴印。   沈珠曦知道李鹜不在乎这些,可她还不能做到无视旁人目光。   她不想扫他的兴,反问道:“……绣什么?”   “绣鸭子。”李鹜拍了一下大腿,惋惜道,“我一直想绣鸭子。这次我给你找个靠谱的花绣师,一定……”   沈珠曦果断拿着手巾故意往他脸上一阵乱揉,以免他继续后边可怕的话。   “我没有那个气质,天底下,还是你最适合绣鸭子。”   “也是……”李鹜喃喃道,“只有我……啊呸!你是给老子擦头还是擦脸啊!”   “一并擦。” 第84章 “我刚刚的《咏雨》,记……   秋雨一下就是数日,偶尔停了一个时辰,之后便又连绵不绝地下了起来。   这场雨来的时机不对,许多农人盼了一季,却偏偏在秋收时节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周边有田地的农人都在冒雨抢收作物,沈珠曦这几日也准了几个小厮的假,许他们回家帮忙秋收。   左右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   这雨不算瓢泼,但始终下个不停,沈珠曦被困在屋子里寸步难出。   和她同样被困在家里的还有李鹜三兄弟。   沈珠曦以前常年生活在深宫,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度过的,如今再次被局限在一亩三分地里,倒不觉得过于难熬。反倒是李鹜三人,吃了睡,睡了吃,出不了门的三个大男人比沈珠曦更坐立难安。   今儿一早,用过朝食后,沈珠曦便忙活开了。   她想在屋檐下听雨品茶,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伴随的却是许多小事。   首先,吩咐下人将茶桌茶具备好,有的人不懂各个茶具的名称,放错位置,沈珠曦要手把手地教导。   其次,她着人将李鹜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雨花茶拿出来,看着这不通茶艺的小厮将小茶饼碾磨过筛,一丝马虎不得。   最后,她挽上长发,特意换上一身与秋雨和清茶相配的水浅葱色襦裙,穿上了稍具厚度的袖衫。   李屁人在一旁目睹她忙活的全程,斜躺在几张软垫上,眯着眼道:“喝茶就喝茶,你搞那么多花样做什么?”李鹍和李鹊各拿了几个软垫睡在一边,一个吃光了一碟点心,已然昏昏欲睡,一个不知看着什么闲书,聚精会神。   “你不懂。”沈珠曦道。   李屁人怎会懂这秋雨零落,一盏清茶的诗意呢?   沈珠曦在茶桌前端跪下来,敛了散漫神色,郑重其事地为自己泡了一盏茶。   虽无丝竹之音,但檐下雨声,更胜丝竹百倍。   一阵秋风拂过,薄如蝉翼的袖衫随风摇曳,似仙人驾鹤西去时飘飞的衣袍,沈珠曦闭目轻嗅盏上茶香,耳朵捕捉檐下雨声,心情舒畅,恍若已在仙境。   “你的贱人茶具是不是裂了条缝?”   李屁人的声音像一只刚抠过屁股的大手,带着人间粗俗百味,将她猝不及防从蓬莱仙境抓出。   “这是建窑茶具!”沈珠曦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对,建窑茶具,我怎么看着茶盏那里,好像裂了条缝?”   沈珠曦连忙查看,所谓的裂缝却只是建盏在出窑时自然留下的花纹。   “这是自然形成的兔毫纹!”沈珠曦放下茶盏,气道。   “有瑕疵你还买?”李鹜吃惊道,“还没我那一片色儿的大陶盆好看经用。”   原先仿佛身在仙境的诗情画意被李鹜破坏得干干净净,沈珠曦被他气了个半死,扭过头去不理他。   她凝视着屋檐下不断的雨幕,试图找回原来的意境。   沈珠曦触景生情,不禁吟出李后主流传千古的《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   “此外不堪行。”   喃喃诵完最后一句,沈珠曦眼中已饱含热泪。   论及国破家亡的悔恨,除了李后主,还有谁能真正和她感同身受?   李鹍忽然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沈珠曦:“猪猪在叫什么?”   “她在哼哼哧哧。”李鹜道。   “好诗,好诗。发人深省,感人肺腑。”李鹊头也不抬道。   “让我也来作诗一首。”李鹜清了清喉咙。   沈珠曦一惊,眼泪咻地吓回了身体:“不可——”   晚了。   尿遁逃跑晚了。   遮耳装聋晚了。   什么都晚了,今夜她又将魔音绕耳,夜不能寐。   “西边哗啦啦——”   李鹜抑扬顿挫道。   “东边淅沥沥——”   “老子没有伞——”   “不要再尿频。”   李鹜略一思量,扭头看向沈珠曦:“这诗就叫《咏雨》吧,你觉得怎么样?”   “……”   沈珠曦死死盯着屋檐下的雨幕。   啊——雨声真大,听不大清。   这场迟来的秋雨让各处的鸭子都兴奋起来了,沈珠曦的耳畔好像响起了鸭子嘎嘎的叫声。   要不,今天夕食就吃烤鸭吧。   “好!”   李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拍地叫好,神情激动,犹如听了万古贤音,醍醐灌顶。   他激动道:“好诗,好诗!既发人深省,又感人肺腑!在写景的同时抒发了强烈的悲痛和惋惜,让人回味无穷,受益匪浅。大哥高才,小弟自叹不如。此情此景,确实令人诗兴大发,不如嫂子和诗一首,便叫《应夫君和咏雨》,如何?等大哥日后出人头地了,此等美谈定会流传千古!”   ……不不不!   沈珠曦不想跟着李鹜的诗作一起遗臭千年!   她面色惨白,连连摇头:“我肚子疼,我先走一步……”   李鹜拧起眉头,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让你别喝贱人茶你不听,你看,这就闹肚子了吧?”   “这是虾滑……不是,雨花茶!”沈珠曦真想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稀豆腐脑。“不是什么贱茶!”   “那贱茶是哪个?”   “没有贱茶!只有贱——建盏!”   “你们这些人也太讲究了,什么名字搞得这么奇怪,一点儿也不好记。”李鹜嫌弃道。   沈珠曦这下真气得胃疼了,她从茶桌前起身,想要回床上躺躺。   李鹜道:“我刚刚的《咏雨》,记得给我写入我的诗集里面——我现在有多少首诗了?”   “一共四首,大哥。”李鹊马上道,“一首《伤猪蹄》,一首《李鹜品虾滑茶》,一首《咏日》,今日所作是第四首《咏雨》——大哥才高八斗,初尝诗学便能文思泉涌,下笔成篇,李杜之流地下有知,定然也会羞愧交加啊!”   沈珠曦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人能听得下去的话,那个不是人的人,还美滋滋地问道:“李杜是谁?什么时候叫过来坐坐,和我切磋切磋。”   沈珠曦连茶桌都顾不上收拾,迅速逃离了这个不说人话的鸟窝。   她的良知不允许她继续呆在那里旁听,她还怕今天晚上做梦,真梦到李杜二人来家里喝茶做客。   离开静室时,她叫住一名路过的婢女,交代道:   “今晚吃烤鸭。”   ……   金灿灿的烤鸭上桌时,断断续续下了四五日的秋雨终于停了。灰蒙蒙的天空久违地放晴,露出了雨后干净的天空。   雾一般的云层后,穿出一缕夕阳的霞光,暖洋洋的。大葱花活力四射地开在假山边,刺球般的花团青翠欲滴。沈珠曦特意命人将餐桌搬到了窗边,就为了桌上的每个人都能感受这抹不可多得的霞光。   可一桌四人,三个粗人,只知道大快朵颐,对窗外难得的雨后美景视若不见。   “好吃,好吃……鸭鸭好吃……”李鹍左手一个肥得流油的烤鸭腿,右手一个碗大的白面馒头,左边一口右边一口,忙得不可开交。   李鹊舀了一碗冬瓜汤,吹了吹,不慌不忙地缓缓送进喉咙。   李鹜那厮,比起桌上的美食佳肴,更对他抱着的酒坛感兴趣,酒碗空了又空,他依然不见一丝醉意。   沈珠曦孤独地品味着如诗如画的雨后秋霞,颇觉无趣。   她拿起一张春饼,夹了黄瓜丝和葱丝,又放进蘸了烤鸭酱的带皮鸭肉,细致地包好四个小角,随手递给空不出手的李鹍。   李鹍的大嘴已经张开了,包着烤鸭的春饼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半路却忽然冒出一个李咬金。   李鹜一口下去,连着她的手指一起包进嘴里。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心跳也跟着紊乱,她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感受这鸭嘴巴,猛地缩回了手指。   “你干什么!”   “你给他包,为什么不给我包?”李屁人臭着一张脸道。   “我……”沈珠曦气得结巴,“你和他一样吗?你可以自己包!”   “他也可以自己包!”   “他就像个孩子,你怎么跟孩子争东西吃!”   “老子乐意。”李鹜理直气壮道,“你给他包,不给我包,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   “他重要,还是我重要?”李鹜逼近,气势汹汹道。   李鹍浑然不知现在发生的一切和他有关,李鹜虎口夺食后,他几口解决掉了手里的鸭腿,自食其力地拿了一张春饼包了起来。   旁边的李鹊在憋笑。   可是没用,冬瓜汤里噗噗作响的气泡已经暴露了他看热闹的喜悦。   沈珠曦感觉周围的侍人也朝她投来努力忍笑的目光。   母妃啊,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地上的曦儿也必须要坚强。   “你重要……”沈珠曦发出没有灵魂的声音。   “很好。”李鹜点头,满意坐回自己的位置,“给我包个大的。”   ……腻不死你!   沈珠曦拿着春饼,专挑带着厚厚鸭皮,油光晶亮的鸭肉包进饼里。   李鹜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塞进鼓鼓囊囊的春饼,含糊不清地道:   “……香。”   ……同类相食,晚上一定会做恶梦的!   当晚,李鹜睡得如同一只死鸭,反倒是沈珠曦,因为晚上吃多了春饼,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看着不远处那张呼呼大睡的平稳睡颜,沈珠曦气不打一处来。   果然就如唐大夫所言一般,李鹜这厮,定会长命千岁! 第85章 “狐狸精!”   “掌柜,你真的只要两套吗?我的花笺在鱼头镇也不愁销路,更何况偌大的襄阳呢?”   襄阳一间古朴雅致的书坊里,沈珠曦正试图说服书坊掌柜多收几套她的花笺。   奈何她费尽口舌,掌柜的态度依然坚决。   他摆了摆手,毫不犹豫道:“李娘子,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人们连大米都要吃不起了,能舍得花大钱买花笺的,只有城里那几位公子小姐,便是他们,如今手头也不大阔绰了,就是这两套,我估摸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卖出去呢。”   沈珠曦无法,只好带着她的另外三套花笺离开了书坊。   伴随今秋歉收,普通人的日子越发艰难了,就连市集上的买家和卖家也比之以往少了大半。城门附近,也出现了不少面黄肌瘦,又操着外地口音的人。   李鹜跟着襄州知府做事,就算要饿到头上来,也是襄州最后挨饿的那一批。至少目前,沈珠曦除了感受到物价飞涨以外,还没有受到其他影响。   许多普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李鹜还时常带回烤鸡烤鸭烤乳猪和各种襄州知府府上带回的精致点心。   沈珠曦光是看那铺张浪费的点心,就知道范为丝毫不将民生疾苦放在眼里。   她没有资格谴责范为。   在边疆发不出军饷的时候,宫中依然歌舞升平,日食万钱。   沈珠曦走在行人稀稀疏疏,商铺门庭冷落的东升路上,怀着忧虑不安的心情,打量这条不复繁华喧闹的襄阳主街。   普通人家已经把每日餐数减为了一日一餐,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真正艰难的冬季还没到来,若是到了寒冬,米价又该如何飙升?   “这位娘子,买点石榴吧……行行好,买点石榴,让我买一捧米回家吧……”   一个虚弱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沈珠曦不由停下脚步。   一名身上打着重重补丁的老妇人坐在两筐石榴前,一脸哀求地看着她。老妇人满脸深深沟壑,脸上黄一块灰一块,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双搭在担子上的手又干又瘦,皱皱巴巴,像只老鸡爪子。   竹筐里的石榴红白相接,大小不一,放在宫中,是沈珠曦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货色。   可现在的她却走了过去,望着竹筐里的石榴道:“老人家,你的石榴怎么卖?”   “一两银子,全给你,还可以帮你挑回你家!”   沈珠曦哪里吃得下这么多石榴,可她看着老妇人爆发出强烈期待的双眼,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更何况,一两银子,真的太便宜了。   “那你帮我挑回家吧,多谢你了。”沈珠曦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大约二两的碎银递出。“多的算是你帮我挑回家的辛苦费。”   “小娘子,多谢你……多谢你……你的心太好了……”老妇人激动万分,捧着银子的手颤抖着,眼里也涌出热泪。“我的孙子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啦,今日终于能……多谢你,多谢你……”   眼见老妇人甚至要跪下叩头,沈珠曦连忙拉住她的手臂。   她感受到的不仅是补丁的厚度,还有一个贫苦老百姓一生的厚度。她根本受不起老妇人的感谢,因为她原本也是吸食民脂民膏的一份子——   老妇人磕的这个头,她羞愧难当,她根本不配。   “老人家,你快起来吧,你再这样,我就不敢买你的石榴了。”沈珠曦道。   “好好好,我这就把石榴挑娘子家去。娘子在前边为我引路吧。”   “老人家,你挑得动吗?要不要我找个人来帮忙?”   老妇人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脸上因劳苦而生出的沟壑焕发出另一种光彩。   “多谢娘子,但是不用了,我几岁起就帮着家里做农活,力气大着呢。以前年轻时,别说一担子石榴了,就是一担子泥沙,我也照扛不误咧。”   沈珠曦不禁露出笑容。她看着老妇人利索扛起竹担,还忍不住在担子上肩的时候,帮忙扶了一下。   老妇人担着石榴,跟着沈珠曦的脚步往前走去。   “小娘子心真好,如今像你这么心善的人不多了。”老妇人感慨道,“今年不但庄稼歉收,我这石榴也长得不好,让娘子花一两银子,其实不值。等明年收成好的时候,我再挑个大又红的给娘子送来。”   “没关系,我这人也不挑嘴,吃不出什么区别的。”沈珠曦安慰道。   到底年纪大了,再加上可能没吃什么东西,老妇人走了一半,步履渐渐沉重,额头的虚汗也越来越多。   “老人家,我走累了,我们在这路边歇一会吧。我去买个饼子来吃。”   老妇人擦了把额头的汗,笑道:“小娘子不必在意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沈珠曦转身走向街道对面一家小小的点心铺。   铺子前空无一人,唯一的店家无精打采地坐在摊子前打瞌睡,前胸和两只手臂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粉。   “来两个馒头。”沈珠曦道。   “一百文。”店家睨了她一眼。   ……又贵了。   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白面馒头才两文钱一个?   沈珠曦从荷包里掏出一百文递给他。   店家收下铜钱,这才慢腾腾起身,捡了两个白面馒头包在荷叶里递给她。   沈珠曦拿了馒头,随手掐了一块放进嘴里后,转身走回老妇人处,装作嫌弃的样子,把馒头塞给老妇人。   “老人家,这馒头你帮我吃了吧,我刚吃了一口,噎得我吞不下。”   “这怎么能行?”老妇人连忙将馒头还回来,“小娘子现在吃不下,可以带回家明日吃,也可以带给家人吃,给我太浪费啦……”   “我带回去才浪费呢,我家里人也不爱吃馒头。”沈珠曦推开老妇人的手。   “那……多谢小娘子了,我带回家吃。”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收下了馒头。   沈珠曦笑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我——”   “装什么阔呢!有些人,家里那几个臭钱,连条狗都养不起。”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沈珠曦的话。   她抬头一看,一个穿李紫色妆花缎直襟夹衫,银朱色罗纨襦裙的年轻女子朝她投来轻蔑一眼,握着白面馒头的右手一松,馒头滚到她脚下一条黄色的狮子狗面前。   狮子狗上前嗅了嗅,兴趣缺缺地移开了嘴。不远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眼疾手快地射出,抢走馒头后迅速逃之夭夭。   “……哼,连狗都不吃的东西,拿去假好心,真是虚伪。”女子抱起她的狮子狗,指桑骂槐道。   沈珠曦自己倒不生气,她根本不认识这人,被她骂,和走在路上忽然被野狗吼叫有什么区别?   若对方只含沙射影她一人,她大抵会当听不见,转身走了——她在宫中听多了闲言碎语,不差这一个。   但是,她身旁老妇人的眼眶却红了。老妇人神色难堪,浑浊的双眼四处闪躲,提着荷叶包的那手藏到了身后,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则在布裙上惴惴不安地擦着。   沈珠曦看不下去,开口道:“我们和你无冤无仇,做什么也与你无干。你何苦出言讽刺?”   “我点名道姓说你了吗?”女子嘲讽道,“馒头是我买的,我乐意喂狗,与你何干?”   零星的过路行人放缓了脚步,两边的商铺店主也纷纷竖耳。   沈珠曦敛了神色,冷声道:“你的馒头,自然与我无干。希望你和你的家人亲戚这辈子都不要吃馒头,否则,你还是想想你今日说的话。馒头,是连你家狗都不吃的东西——”   便是连皇帝都不免有心血来潮想吃馒头的时候,更何况普通老百姓?   女子听她这么说,神情变得恼怒:“你——”   沈珠曦视她如无物,对老妇人柔声道:“老人家,我歇够了,我们走吧。”   “好……走。”老妇人回过神来,连忙扛起担子。   女子瞪着沈珠曦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狐狸精!”   一人再待下去也是无趣,女子抱着狗气冲冲地走了。   街头不远处,站在襄阳客栈门口的李鹜和李鹊目睹了全过程,李鹊吊儿郎当,李鹜面无波澜。   李鹊笑道:“大哥,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出面呢。”   “女人之间的事,男人掺和什么。”李鹜道。   李鹊抱起双臂,悠然看着天空默默飘过的一片白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知道那是谁家的人吗?”李鹜问。   “知道,米行张老板家最后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女儿。”李鹊笑眯眯道,“前几日,她的未婚夫喝醉后说了胡话。”   “说了什么?”   “上辈子修了大功德,这辈子才能娶到李娘子那般才貌双全的大美人;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和大字不识的张家泼妇指腹为婚。”   李鹜的嘴角扬起:“……这话倒没错。”   “这话被几个有心人传开,张家四姑娘自然也听见了,醋坛子打翻了不就这结果?”   “走吧。”李鹜走下客栈石阶,“回家请你吃石榴。”   李鹜二人回到四合院,老妇人已经卸下石榴走了,沈珠曦正指使着下人把两筐石榴抬进厨房。   “沈珠曦,你又捡了什么东西回来?”李鹜走近。   “我买的石榴,你喜欢石榴吗?”沈珠曦道,“这么多石榴,光吃也吃不完,我想向九娘讨个酿酒的方子,把石榴做成果酒放起来。”   “不错,动脑子了。”李鹜往廊柱上一靠,“你的花笺卖掉了吗?”   沈珠曦道:“只卖了两套,掌柜说现在年生不好,这种贵价的信笺并不好卖。”   “卖了两套,所以你不高兴?”李鹜状若随意道。   沈珠曦抬起头来:“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现在,”李鹜说,“你怎么不傻乎乎地笑了?是不是路上发生了什么?”   “没有。”沈珠曦重新低下头去挑拣石榴,“我本来就不会傻乎乎地笑。”   李鹜看着她,没说话。   过了半晌,她忽然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李鹜,”她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我能在城中施粥吗?” 第86章 “李鹜,你这个月已经……   李鹊进了后院去找李鹍,把私密的空间留给沈珠曦和李鹜。   沈珠曦接着施粥的话,继续道:“如今还没入冬,城内外已有许多人吃不起饭了,米行的米价一天一个样,我问了住在城外的一个老妇人,现在苞谷杂粮的价格还不是很贵,我们可以出一笔钱,收购粗粮菜根,和细米掺在一起煮粥施舍。这样的话,熬百来斤杂粥的成本便可以控制在百两银子以内。”   “你有什么顾虑?”李鹜一针见血道。   “我担心……”沈珠曦迟疑片刻,眼神往四周一扫,确认周遭无人偷听后才说道,“我担心喧宾夺主,树大招风。引来知府和襄州富商的敌视。”   “行啊,沈珠曦——”李鹜走了过来,大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你的脑袋里还是装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我叫你别揉我的头——”沈珠曦叫道,“我在和你说正事!”   “我听着呢。”李鹜放下手,“施粥可以施,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现在施粥,只能让他们吃饱。过两个月再施粥,能让他们活命。”李鹜道,“饱食之恩和救命之恩,你说哪个更重?”   沈珠曦若有所思。   虽然她不是为了挟恩图报,但现在施粥的确不是好时机,李鹜说得对,过两个月施粥,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至于你说的问题,现在还不急。你要是没改变主意,剩下几个月的时间,总会想出办法的。”李鹜顿了顿,若有深意道,“说不定那时候我们自己都吃不上饭了,哪还有心思担心别人死活。”   李鹜的话让沈珠曦马上担忧起来:“我们自己的粮食储备了多少?”   “原则上够我们四个大吃大喝到明年春,要是加上府上下人,省吃俭用一些,一日两餐也能凑合到春天。”   沈珠曦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至少他们四人熬到春天是没有问题的。   省吃俭用便省吃俭用吧,大不了她一天只吃一顿。   李鹜弯腰从竹筐里捡起一颗石榴,在沈珠曦眉心中央碰了一下。   冷冰冰的东西上脸,沈珠曦下意识闭眼皱眉。   “你做什么!”   “呆瓜碰呆瓜。”   李鹜笑了一声,拿着石榴走向后院。   沈珠曦摸了摸残留异样触感的额头,气呼呼地朝他追去。   “你站住!”   “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你是呆瓜还是我是呆瓜?”   “说别人是呆瓜的才是呆瓜!”   “幼稚死了,你过来追我。追到我,我就——”   “就什么?”   “就给你剥石榴。”   ……   一剑下去,半红半青的石榴在木桩上立即一分为二。   李鹜再加上两剑,一个石榴变成四块,红色的汁水横流,将树桩的年轮浸染出丝丝红色。   “好剑法!天下第一剑不过如此!”李鹊率先鼓起掌来。   “好个屁!”李鹜骂道。   他把沾着石榴汁的长剑直接插回剑鞘,一屁股坐在一块碾盘大小的大石上,骂骂咧咧道:“你嫂子要求皮破果不破,里面的每一粒石榴都必须完完整整。这是吃石榴还是吃人?老子练了一个月都没达到她的标准,他娘的……下次惹急了,我直接让她就皮啃!”   李鹍捡起树桩上的石榴,直接就着石榴皮啃了起来,他一边啃,一边说:   “讲究猪猪……啃石榴珠珠……”   李鹜一脚蹬开了他的脚尖。   “让你别叫珠珠,你是不是跟老子装聋?”   “大哥是大哥,三弟是三弟,猪猪是猪猪,为什么不能叫猪猪我……”李鹍吐出一口石榴皮,委委屈屈道。   “那是老子叫的。”李鹜没好气道,“你再叫她珠珠,老子——”   李鹜话没说完,李鹊神色一敛,看向山路尽头:“大哥,真有猪来了。”   李鹜跳下石头,冲着周围道,“都打起精神来,生意上门了!”   一时间,原本平静的山路嘈杂起来。本来躺在大道上睡觉的人跳起来了,去附近草丛解决三急的人也回来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划拳游戏的也分开了,所有人都拿出了武器,又往脸上蒙上了巾子。   随着车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李鹜掂量着距离,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李鹊点了点头,带着众人纷纷跳下山坡。   山下的车队因为突然出现的人马而大乱,一声声“吁”夹杂着惊慌的呼声此起彼伏。   李鹜最后一个,慢腾腾地滑下山坡,站到了车队的最前方。   “各位好汉,这是……”车队的管事故作镇定,向他长揖道。   李鹊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让你们主事的人出来。”   管事一噎,目光在全副武装的几十个青壮年身上扫过,不得不转身回了车队。   不一会,一个肥头大耳,肚子在锦衣里面挺得像是怀胎七月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李鹜,你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劫我的道了,你到底……”张老爷还没说完,就被李鹊甩出的飞刀打断。   飞刀插在张老爷身后的车板上,叮的一声,入木三寸,当当当地晃个不停。张老爷面如白纸,又惊又俱地看着对面的一行人。   “张老板,乱说话可是要丢命的。”李鹜道,“你都没问过我的名字,怎么就乱喊起来了呢?”   张老爷挤出笑意,心里却在咬牙切齿:你李扒皮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你来!真以为拿张旧巾子把下半张脸一蒙,就能让人看不出来了?那是戏台子!   “敢问兄台贵姓?”张老爷皮笑肉不笑道,“如何称呼?”   “无名无姓,和张老板一样,是个平平无奇的商人罢了。”   平平无奇?张老爷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维持着假笑,问道:   “敢问兄台卖的是什么?”   李鹜拿出刚刚砍过石榴的长剑,说:   “我近日辗转得到一把绝世宝剑。”   李鹊接着道:“这把宝剑名曰屠猪刀,乃上古名匠欧冶子遗作,拥有此刀,即可号令天下土匪山贼,莫敢不从!张老板买下此刀,再也不必担心走商遇见宵小之徒。只要遇上拦路打劫的土匪,张老板亮出屠猪刀,谁不叩头就拜,直呼同行?”   张老爷看着李鹜手里撑死了一把二两银子的劣质长剑,脸上的假笑快兜不住了。   “……这一带风平浪静,哪儿来的匪患?\"   “这谁说得准?”李鹜道,“张老板不买这绝世宝剑,下个路口说不定就会遇见了。”   张老爷:“……”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吧?   这话过于死皮赖脸,理直气壮,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张老爷终于忍不住了。   他压着怒意道:“咱们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我就想问问,老夫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一个月里你专盯着我拦——便是薅羊毛也不是这么个薅法!老夫可是和知府大人有交情的,你这样做,就不怕范大人怪罪吗?”   李鹜没有答话,反而嗤笑一声,把玩起手里的刀柄来。   “……你笑什么?难道老夫的话很可笑吗?”张老爷沉下脸,“老夫知道你背后是谁,所以才一再退让,可你步步紧逼,难道想和老夫到范大人面前对峙吗?!”   李鹜还是没说话,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的李鹊开口。   李鹊道:“张老板,你口口声声把我们和襄州知府绑在一起,难不成是认为,这道上生意,是范大人授意我们做的?”   张老爷一震,这才明白李鹜为何神色讥讽。   他先前的气势陡然弱了,强装镇定道:“……自然不是。范大人是官,你们是……”他咽下贼这个字,说,“……商人。”   “老夫的意思只是……你们在襄州地盘上做生意,也是要知会范大人,不能随意胡来的。”   “张老板这话说得矛盾,要是想有官府庇佑,就该走那四通八达的大路,怎么走到这偏僻的山路上来了?”李鹜道。   张老爷险些被气了个仰倒!   要不是李鹜这厮在官道上一次次找借口扣留他的货物,和他各种过不去,他犯得着翻山越岭地爬这小道吗?   就连走小道,也没躲过李鹜这扒皮鬼!   “这绝世宝剑,老夫可以买下。”张老爷放下身段,忍气吞声道,“但你今日必须解了我的疑惑,老夫这个月的商路为何这么不顺?”   “张老板果然爽快!”李鹜道,“你们还不把这绝世宝剑给张老板送去?”   一名手下接过长剑,迈步朝车队走去。   车队众人都不由紧张起来。   对方走到张老爷身前,递出了长剑。   “你还没说,这把剑要多少银子?”张老爷看着李鹜道。   “不要银子,无价之宝自然不能用银子来衡量。”李鹜道,“这位老爷一看就是我的有缘人,只要留下一车东西,这把绝世宝剑就是你的了。”   一车东西?车队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可是米行的车队,在这青黄不接,粮食歉收的时候,每一粒米可都是银子。   张老爷难道不清楚这道理?奈何势比人强,他忍住吐血的冲动,接过了那把说它是破铜烂铁都算抬举的铁剑。   “……给他们!”   主子发话了,下人照办,管事和几人耳语后,将其中一辆车从队伍里卸了出去。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老夫近来商路不顺的原因了吧?”张老爷铁青着脸道。   李鹜派人检查过那辆车里的东西后,吊儿郎当道:   “张老板爽利,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你想知道原因,就回去查查,你家四姑娘有没有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吧。我们走——”   李鹜一声令下,近三十个人跟着他的脚步向林中有条不紊地撤退。落在队伍后边的,用弩箭对准车队,谨慎地提防着车队的一举一动。   李鹜一行人消失在林中后,张老爷拔出了剑鞘里的长剑。   “这……”管事看着剑身上的鲜红大惊失色。   “把刚杀了人的剑卖给我,这不是最后一次警告是什么……”   张老爷把剑身插回剑鞘,脸色青白。   “来人!”   “小的在。”   “快马回城,把老夫那孽女先关起来!老夫要亲自审问,她究竟做了什么!” 第87章 “沈呆瓜,你不觉得这长……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沈珠曦今日睡醒午觉后,才听下人禀报,襄阳城里有名的米行小姐上门拜访。   “有客人上门,你怎么不叫醒我?”沈珠曦惊讶道。   “是张家四姑娘让我们别打扰夫人休息的。”婢女低头回道。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和米行有什么交情,这张姑娘又是何方神圣,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串门来的吧?   她怀着疑惑,洁面更衣后来到前院堂屋,坐在扶手椅上久等多时的“张四姑娘”立即站了起来。   这不是……   沈珠曦不禁愣住。   上月当街奚落了沈珠曦的年轻女子站在堂屋里,见到沈珠曦,双腿不情不愿地飞快弯了弯。   “李夫人……”她强颜欢笑道,“小女子上次多有得罪之处,今日特地登门请罪。还望夫人海涵,原谅我一回……”   沈珠曦被她这一出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上次分明还趾高气扬,怎么今日一见,人就大变样了?   疑惑归疑惑,该有的礼节不能失。   沈珠曦让人续上她面前的热茶,又吩咐厨房端上两碟点心,在张四姑娘对面坐了下来。   她以前在宫中时,和嫔妃公主们打惯了太极,面对这小小一个商户之女,自然不在话下。不到一会,张四姑娘就先沉不住气了,她开门见山,哀求道:“李夫人,我求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你要是还不原谅我,我爹真会打断我的腿的!”   “你爹为何要打断你的腿?”沈珠曦压下惊讶,进一步追问道。   “李夫人,我都如此诚心了,你还明知故问什么?”张四姑娘脸色难看,“知府器重李鹜,命他把持襄阳四面的交通要道,我们走商的车队无论谁想进城,都要先经过你相公的手。你相公若不点头,谁的车队能平平安安进城?”   沈珠曦这才知道李鹜每天早出晚归的是在做什么。   把持州治所的交通要道,的确是一个重任。没想到,李屁人还真的得了知府器重,她原本还以为他是在自吹自擂呢!   “如果是公事,你们应该去找李鹜才对,我做不了主。”沈珠曦道。   张四姑娘咬了咬牙,冲身边的贴身侍女道:“去把车上的礼物搬进来。”   “四姑娘,使不得……”沈珠曦话音未落,侍女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李夫人,明人不说暗话,上次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让家里的生意因我而受连累。李夫人大人有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放我一回,也让我回家好和爹爹交代吧!”张四姑娘道。   沈珠曦终于摸到了一点线索。   张四姑娘的意思是:因为她们之间的交恶,米行的车队才会在进城时受阻?   可她们在路上发生的小冲突,怎么会进到李鹜耳朵里去?   离开的侍女回来了,脚步比来时沉重许多。她双手环抱着一个白瓷花盆,里面种的,正是沈珠曦曾一见钟情的豆绿牡丹!   “这牡丹,是我赔罪的礼物,还请李夫人收下。”张四姑娘起身,再次向着沈珠曦一福身。   “这……”   “李夫人,算我求你了!”   张四姑娘咬牙往地上跪去,沈珠曦连忙一把将她拉起,终是松口收下了豆绿。张四姑娘见她收下赔罪礼物,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地告别离开了。   虽然张四姑娘的到访莫名其妙,但平白得了一棵名贵牡丹,沈珠曦还是很高兴的。   她叫来小厮,亲自挑了一块好地方——就在大葱花的旁边,她满脸欣喜地看着小厮将花盆放下,又给豆绿搭了一块和大葱花一模一样的遮雨棚。   “牡丹娇贵,不能和葱花一样露养。太阳大的时候你们要记得把它搬回来,下雨和气温低的时候,也要搬进室内……你们谁种过牡丹?”沈珠曦问。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一人怯怯举起手:“我……我在家里种过菜。”   “就你了!”沈珠曦道,“以后你专门管理花圃,你找个空闲时间,去一趟张府,请教一下他们府里管园子的人,这管理花圃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开着张记米行的张氏是襄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府上的花农定然不是什么门外汉,沈珠曦不想特意破费去请花农,只能用这投机取巧的办法了。   反正连张四姑娘都上门请罪来了,看来李屁人在襄阳城还是有不小的能量,去向张府花圃管事取个经,应该轻而易举吧?   傍晚时分,夕阳刚落到地平线上,李鹜就带着两个弟弟和一只烧鹅回来了。   沈珠曦看着烧鹅上桌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道:“左右都是花钱,你怎么不去随蕊的店买烧鸡?”   “老子才不去随大娘的黑店!”李鹜的音量立马抬了起来,他骂骂咧咧道,“随大娘每次都给我挑最小的鸡,我疯了才上门找敲!”   “那还不是因为你从前做了错事。”沈珠曦道。   李鹜一眼横了过来,沈珠曦突觉不好。   每当这个眼神出现的时候,他就会……   “随大娘重要还是老子重要?”李鹜阴阳怪气道。   果然。   “这烧鹅的味道也不错,”   沈珠曦道,她用箸子扯下鹅大腿,直接塞进李屁人的嘴。   “多吃点肉。”少放点屁。   李鹊大声道:“还是嫂子心疼大哥!想得周到!”   李鹜嘴里含着鹅腿,一脸美滋滋的表情,含糊不清道:“我也就是逗逗这呆瓜,我早知道在她心里,老子第一重要。”   沈珠曦默默喝汤。   今日的鸭儿有些喧嚣。   “张记米行今天来人没有?”李鹜问。   沈珠曦想起张四姑娘,连忙把她的拜访和豆绿牡丹的事说了。   “上门赔罪,竟然只带一盆草?”李鹜眉头一皱,“这死胖子还是没受够教训。”   “豆绿不是普通的草!”沈珠曦解释道,“豆绿是名贵牡丹里也能名列前茅的品种,她送上来的那盆,颜色和长势都很不错,若是战乱前的京城,至少能卖出百两高价!”   “我不管它能卖多少,又不能吃又不能用,草就是草——”李鹜嫌弃道,“你喜欢?”   沈珠曦忐忑地点了点头。   “那就留下吧。”李鹜道。   两只肉呼呼的爪子扒拉上她的襦裙,沈珠曦低头一看,李鹃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嗷!”   她夹起一块鹅肚皮肉,撕去上面重油重盐的鹅皮后,将鹅肉喂给了李鹃。   李鹃一口便吞了下去。   沈珠曦道:“你要嚼一嚼呀,你这笨蛋。”   “吃鹅肉不用嚼,吃你的时候,会嚼的。”李鹜道。   沈珠曦视若未闻,让这阵屁随风而去。   李鹜把啃光了的鹅腿骨扔给脚下的虎崽子,这回它嚼了,咔嚓咔嚓,几下嚼成骨渣吞进了肚子。   “看见没?沈珠曦。谁家的猫能嚼骨头?”   “烧鹅的骨头都酥了,嚼骨头有什么奇怪的?”沈珠曦揉了揉李鹃毛茸茸的脑袋,又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它半圆的耳朵,“是不是,李鹃?”   “嗷嗷!嗷!”   李鹜恨不得把这个闭目塞耳的呆瓜给抓去老虎洞,瞧瞧新生几月的虎崽子是不是和她天天抱来抱去的“小猫”一个样。   他冷声道:“沈呆瓜,你不觉得这长不大的小猫,长得比住在泔水池里的猪崽子还快吗?”   沈珠曦端详李鹃的方脑袋,确实比起上个月来说,好像大了不少。   “不会的,这是京城来的新品种,长不大的。”她嘴硬道,“李鹃这是胖了,它在我们家吃得多好。”   “算了吧,大哥。”李鹊道,“嫂子喜欢,留下就是,也就是多一张口的事。”   李鹜冷声道:“这张嘴巴以后比你十个嘴巴都大。”   李鹊挨了个软钉子,冲沈珠曦悄悄摊了摊手。   “我吃完了……”   沈珠曦抱起李鹃,逃离了现场。   “这虎崽子不能留。”李鹜望着沈珠曦的背影道。   “嫂子会伤心的。”李鹊道。   李鹜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今日在官道遇袭的商队你忘了?”李鹜道。   李鹊沉默不言。   “我没忘!我没忘!”李鹍骄傲道,“老虎……下山……咬伤了三个人!”   “襄阳城以前没出现过虎患,这只老虎一定是来找孩子的。”李鹜道。   “这不一定。”李鹊道,“也许它就是吃腻了山鸡,想下山换个口味。”   李鹜一眼扫去,李鹊闭上了嘴。   “这只虎崽子留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李鹜沉声道,“必须尽快把它送走。”   “嫂子这么疼爱,你想怎么送走?”李鹊说。   “……总有机会的。”   ……   后院主屋,沈珠曦拿着一本书,脸上愁眉紧锁。   面对李鹜等人的时候,她虚张声势,看似深信不疑,但李鹜说的那些话,她不是都没听进去。   等到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沈珠曦就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她找来许多和老虎有关的书,对着上面的图画,不断和面前的李鹃对照辨认,怎么看,李鹃也不像是书上所画的猛虎啊。   最重要的是,不是说老虎额头上有个王字吗?李鹃没有啊!   沈珠曦扒着它的额头缝看来看去,怎么也拼不出个王字。   “李鹃啊李鹃,你害苦我了,你到底是不是长不大的小猫?”沈珠曦哭丧着脸捏了捏它垂下来的肥肚皮。   李鹃立即往地上一躺,翻着肚皮乖乖任她蹂躏。   这分明就是可爱的小猫咪,怎么会是吃人的饿虎呢!   “你少吃点,不要再胖了,再胖……我真养不起你了……”沈珠曦颤颤巍巍地捏着它肥壮的四肢。   李鹃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半圆的耳朵一抖一抖:“嗷——”   “李鹃,你真是——”   可爱死了!   沈珠曦抱起李鹃,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它软乎乎的身体里蹭了蹭。   李鹃伸出红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下巴。   “答应我,别再胖了,好吗?”沈珠曦认真而诚恳地和它打着商量。   “嗷。”   “答应我,好吗?”   “嗷嗷。”   “答应我,你就叫两声。”   “嗷。”   沈珠曦捏了把它肚皮上的软肉。   “嗷!”李鹃在她手里翻滚,又叫了一声。   “既然我们商量好了,那就从明天起——你没有夕食了。” 第88章 “他把李鹃带去哪儿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珠曦减少了李鹃的进食次数,李鹃明显急躁起来,整日发出沙哑可怜的嗷嗷声。   李鹜冷眼看着沈珠曦那呆瓜每日和虎崽子“讲道理”,终于,等到虎崽子把院子里晒太阳的豆绿牡丹啃得稀巴烂,被沈珠曦一怒之下关了禁闭后,李鹜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李鹊取下静室的门栓,李鹍屏住呼吸推开房门,李鹜一脚拦住想要爬过门槛逃出的虎崽子,捏着它的后颈,将它一把提了起来。   “沈珠曦这是喂猪呢……怎么这么重!”   李鹜骂骂咧咧地把虎崽子扔进麻袋里,袋子里还有一只活鸡,至少一个时辰里,虎崽子应该不会折腾。   “大哥,我陪你去吧。”李鹊道。   “我也陪你……”李鹍道。   “你们留在这里,替我糊弄一二。”李鹜道,“我把它扔去山上就回来,你嫂子要是问我,就说我去范府了。”   交代完两人,李鹜提着麻袋,做贼般地鬼鬼祟祟离开了四合院。   另一边,沈珠曦正在随记鸡店,和随蕊一起观看九娘从鱼头镇寄来的信。   九娘不认字,虽让朱秀才代笔,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了九娘特有的语气。她半娇半嗔,半真半假地责备她们两人都抛下她一走了之,让她独自一人在鱼头县好生寂寞。   随信寄来的,还有两个干葫芦做的小酒壶,里面装着半斤九娘新研发的梦仙酒,沈珠曦怕酒气发散,不敢揭开壶盖,光是靠近壶盖,就能闻到醇厚的酒香。   李鹜定然喜欢。   沈珠曦想也没想就决定把这壶酒送给李鹜。   有酒还不够,沈珠曦决定回家时再买一根卤猪蹄,等李鹜回家,见到这两样东西,一定会非常高兴。   只希望他不要一个高兴,再发表一篇《爱蹄说》。   收到九娘的信,沈珠曦和随蕊都很开心,但这开心之中,又带着一缕忧郁:粮价飞涨的问题不止是襄阳城才有,就连金州的鱼头县也出现了粮价飙升的情况。   粮食短缺的问题似乎正在进一步蔓延。   “开春之前,你们一定要省着点粮食。能去外边买的就去外边买,不要消耗存粮……”掌家更有经验的随蕊送沈珠曦出门时,还不忘反复叮嘱。   沈珠曦一一应下,又问她可有粮食过冬。   “我们家是卖吃的,怎么可能没点存粮?”随蕊大方道,“你要是没东西吃了,就上我家来——不过别告诉李鹜,那厮狡猾得很,说不定会故意不给你饭吃,让你来我家天天蹭饭。”   沈珠曦哭笑不得:“他不会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随蕊不服气地嘟哝一声。   沈珠曦告别了随蕊,在途径的卤食店停了下来。她看着柜台上空荡荡的筲箕,问无精打采的店家:“掌柜,还有卤猪蹄吗?”   掌柜抬眼,看向她腰间的荷包:“卤蹄五两银子一根。”   “……能切半根吗?”   掌柜没说话,直接起身钻进了店铺后院。没一会,他用荷叶包着一根卤猪蹄出来了。掌柜沉默地站在柜台前,锋利的砍刀咚地一声下去,案板上的猪蹄就变成了两半。   “掌柜,你为什么不把卤食放在柜面上了?”沈珠曦问。   掌柜言简意赅道:“怕被抢。”   “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敢抢?”沈珠曦吃惊道。   掌柜抬眼看了她一眼:“人都要饿晕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   襄阳的情况竟已恶劣至此……   “官府可有应对之策?”沈珠曦忍不住道。   “能有什么应对之策?”掌柜讥讽反问,“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了呗。头顶乌纱帽的老爷们哪能想起我们百姓的死活。”   他把半根猪蹄包了起来,用一根细麻绳系好后递给沈珠曦。   “再过两日你就不用来了,我不卖卤猪蹄了。”   沈珠曦大惊:“为什么?”   “没有合适的猪了。”掌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去肉铺看看,猪羊和人一样,都饿得皮包骨头了。”   沈珠曦心情低沉地离开了卤食铺。一路上所见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目光麻木。有一身补丁的老妇,倚在低矮的门前,浑浊的视线跟着沈珠曦手里的荷叶包移动。几个瘦脱了相的小孩追逐着跑过街道,被追逐的那小孩手里攥着半块脏兮兮的红薯。   她觉得手里的半根猪蹄愈发沉重。   回到四合院所在的巷子口时,沈珠曦偶然遇见一队穿官服的衙役,为首那人见到沈珠曦立即行了一礼。   “李夫人来的正巧,我们范大人在府中召人议事,还请夫人代为传话,请李爷尽快去一趟范府。”   “可是为了饥荒一事?”沈珠曦脱口而出。   为首衙役诧异地看她一眼:“应当不是。”   眼下还有比饥荒更重要的事吗?   沈珠曦压着怒意,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一队衙役。   她回到家,将卤猪蹄和酒壶递给迎上了的婢女,道:“等老爷回来后,把酒热上,猪蹄切了端出。”   沈珠曦走进后院,打算去把关禁闭的李鹃放出来。她刚走到静室门前,李鹊和李鹍就从走廊另一头穿了出来。   “嫂子。”李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珠曦的手从门栓上放了下去。   “我刚回来。”她道,“李鹜呢?”   “大哥被叫去范府,午食只有我们三个吃了。”   “他去了范府?”沈珠曦吃惊道,“他什么时候去的?”   李鹊似乎看出她心里的狐疑,顿了顿,模糊不清道:“……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走了有些时候了。嫂子有事要找大哥?”   李鹊说李鹜去了范府,可她刚刚才在门口遇见知府的人。   他根本没去范府,他去了哪里?   沈珠曦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忽然抽出门栓,猛地打开了静室的门。   “嫂子——”李鹊的后半句话在沈珠曦看到空荡荡的静室后吞了下去。   联想起李鹜反常的踪迹,沈珠曦立即明白了。   “他把李鹃带去哪儿了?”沈珠曦走出静室,怒目看着眼神躲闪的两人。   “嫂子……”   “告诉我,他带李鹃去哪儿了!”   李鹊看着怒目而视的沈珠曦,沉默半晌,说:“大哥把它送回它该回的地方了。”   沈珠曦转身就走!   李鹜一定是去了山上!   “嫂子,你不知道大哥去了哪里,你别贸然……”李鹊追了出来。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沈珠曦拦下一个在门口骑竹马玩耍的小女孩道:“你看见我相公去哪里了吗?”   小女孩平时从沈珠曦这里没少拿到零碎吃食,闻言笑嘻嘻地把手一指,想也不想就出卖了李鹜的行踪。   走左边是去东门,走右边是去西门,只有这两座门外有山林,李鹜若要放生李鹃,只有这两个地方合适。小女孩既然指的是左边,那他肯定去的是东门外的柿子山。   沈珠曦确定方向,毫不犹豫向着东门走去。   李鹊和李鹍紧随其后,李鹊知道劝她不动,不发一语地跟在她身边。   沈珠曦搭上一辆载客的牛车,李鹊和李鹍接着跳了上来,李鹊交过三个人的车钱后,牛车直奔东门外的柿子山。   “嫂子,大哥也是为你好。”李鹊道,“它始终是猛兽,我们于它而言,都是行走的鲜肉。更何况,现在粮食紧缺,我们养活自己便困难了,它越吃越多,我们总有养不起它的一天。”   沈珠曦许久没说话,等到牛车在东门停下,接受守城役人的检查时,她才低声道:   “……我知道。”   她知道,她捡回来的这只长不大的小猫,极有可能是李鹜所说的老虎崽子。   她知道,她和李鹃总有一日会分别。   她知道,只是因为这一次又一次不得已的分别而难过。父皇,母后她护不住,白团和李鹃二世她也护不住。   沈珠曦不免感到深深的挫败。   她和李鹜三兄弟,是否也会有分离的一天?她会继续回去当表面光鲜的越国公主,继续在寂寥空旷的深宫里和一只猫自言自语。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沈珠曦就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有只冷酷的大手,拽着她的喉咙管往下扯。   “……我只想看它最后一眼。”她喃喃道。   牛车驶出车门,在柿子山下将他们三人放了下来。沈珠曦提着裙角,神情坚毅地爬上了她最不愿意爬的山路,李鹊李鹍两兄弟跟在身后,李鹍嚷着要抓山鸡回去烤,李鹊在一旁泼他冷水:   “连山都被人薅秃了,你还想打山鸡?鸡毛早都不剩了。”   三人爬上山路走了一段,依然不见李鹜身影,柿子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鹜若想放生李鹃,绝不会选择时有采药人和猎人出没的前山。沈珠曦专盯着泥泞小径外的两边寻找,果然找到了一行新鲜的鞋印。   李鹊蹲下来看了半晌,点头道:“是大哥的鞋子大小。”   三人顺着脚印往树林深处走去。   一片枯叶被轻轻踩碎。   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一只花斑大虎挪开寸厚的脚掌,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第89章 “啊!!!今晚吃鸡!”……   “蘑菇……能吃吗?”   李鹍蹲在一棵爬着碧绿青苔的大树下,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朵肥厚的白色伞菇。   “能吃,但是吃了会变神仙。”李鹊道。   李鹍灰心丧气地扔下手里的白蘑菇。   沈珠曦一路低着头,从满是落叶的泥泞地面上艰难寻找李鹜的鞋印。跟了这么久,鞋印没了,人还没瞧见,她忍不住问:“李鹜到底跑什么地方去了?”   “大哥怕虎崽子大了伤人,肯定是要往深山里去的。”李鹊道,“我们继续往里走走看吧。”   沈珠曦四顾茫然,试着放开音量喊了一声“李鹜”。   她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林里,无人应答。   “嫂子,走吧。”李鹊道。   沈珠曦跟上他的脚步,三人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消失的足迹让沈珠曦心生不安,她忍不住道:“他会不会……在山里遇见什么野兽了?”   “大哥那么聪明,就算遇上也能逢凶化吉。”李鹊在一片积水前蹲了下来,头也不抬道,“嫂子,你来看这是什么?”   沈珠曦走了过去,弯腰看着平平无奇的积水。   “……是什么?”   “你仔细看。”李鹊道。   沈珠曦仔细看了,把两人映在水泊里的一撇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可她还是不知道李鹊叫她看什么。   “二哥,你也来看。”   李鹊叫来李鹍,三人一齐蹲在毫无独特之处的水泊前。李鹍和沈珠曦一样,也看不出李鹊想让他们看的东西,他一连说了水草和倒影等好几样,都被李鹊否定。   “到底看到了什么你?”李鹍抓耳挠腮,急得发起了脾气。   “你要认真看,仔细看,你什么都没发现,一定是因为你看得不够仔细。”李鹊笃定道。   沈珠曦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李鹍或许看得不仔细,可她确确实实仔细看了呀!   这积水里,分明就什么都没有啊!   三双眼睛直直盯着空无一物的水泊,后背毫无防备地对着山林。   一只黑黄相间,四肢粗壮有力的吊睛大虎从密林掩映中悄悄走出,它锋利如钩的爪尖刺出趾外,铁鞭似坚硬有力的尾巴悠悠扬在身后,饥饿的目光牢牢定在背对着它的三人身上。   “你是不是骗我!到底在哪里?!”   “这么明显你还没看见?你看这是什么?”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你骗人!”   大虎越走越近,嘴里的尖牙渐渐露出。它姿势改变,伏低身子,两条前肢的肌肉像石块在皮毛下明显拱起——   “吼!”   大虎猛地跃起,向毫无防备的三个后背扑来!   “二哥,大山鸡冲你后背来了!”李鹊一声大喝,在沈珠曦回过神前,一把按住她的头侧往左边翻滚出去!   “大山鸡!”李鹍一声大吼,本能地冲着后背挥出一拳!   沈珠曦跌倒在地,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大虎方正的虎头上。   咚地一声,大虎被掀翻出去,破布袋子一般砸在邻近的一棵大树上。   大虎砸在地面,迅速重新站起,冲着捏着双拳的李鹍发出被激怒的狂怒咆哮。   虎啸让沈珠曦面色苍白!她正想让李鹍赶紧逃跑,李鹍已经两眼发光,捏着拳头冲了上去:   “大山鸡!大山鸡!”   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沈珠曦呆滞地看着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正面迎接狂暴的大虎,老虎的一巴掌有多大力量她不知道,但她听到了虎爪下发出的可怕风声。   大虎一爪朝李鹍拍去时,旁观的沈珠曦都快晕过去了,李鹍却浑然不惧,徒手去挡!   关键是,他还挡住了!   就像和人打架一样,李鹍捏住老虎拍出的爪子,熟练地抡起它甩向一旁的树干!   咔嚓一声!   一人合抱不完的大树应声而断,和老虎一起倒向了地上!   “啊!!!今晚吃鸡!”   李鹍捶着胸口大吼一声,迈开蒲扇般的大脚,几下跳到老虎身上,揪起砸晕了还没回过神的虎头,咚咚咚几记拳头下去,老虎更没可能回神了。   伴随一声像是徒手开西瓜的清脆声,李鹍身下的大虎软了下来。   李鹍喘着粗气,兴冲冲地把没了呼吸的大虎给拖回沈珠曦二人面前,得意道:“今晚吃鸡!大哥吃,猪猪吃,我吃,三弟吃!”   李鹊走到大虎面前,推开软绵绵的大虎尸体,看了看它下腹的伤痕道:“咱们捡了便宜,这老虎原本就受了伤。”   沈珠曦还坐在地上,一开始是没回过神,后来是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真老虎还有勇气逃跑,甚至出手反击,不是普通人——至少不是她能做到的事。   光是看着这老虎的尸体,沈珠曦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结结巴巴道。   “从它跟着我们不久。”李鹊道,“这只老虎很是狡猾,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想偷袭,我就干脆用这法子引它出来。”   “我打死的!”李鹍一脸得色,再次强调。   沈珠曦先前吓得魂都快飞了,现在根本不关心老虎怎么死的。她在李鹍身上看来看去,急道:“你受伤没有?!”   “没有,没有……”李鹍摇摇头,不以为意道,“雕儿……很强。螃蟹走。”   李鹊笑道:“往年我们没钱的时候,什么都做过,包括上山打虎卖虎骨虎皮。区区一头老虎罢了,二哥一人就能应付。”   “区区一头老虎?”沈珠曦咋舌,“你们是在玩命!”   “我们哪比得上嫂子。”李鹊笑眯眯道,“虎崽子和打虎人都听嫂子的,嫂子才是最厉害的人。”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鹊向她伸手,想把她扶起,树林中忽然传出一阵枯叶被踩碎的哗哗声。   李鹜弯腰钻出树林,看着狼狈坐地的沈珠曦,皱了皱眉:“我听见虎啸,还以为是路人遇险——你们怎么在这里?”   “李鹃呢?”沈珠曦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李鹜走来,扶了她一把。   “……李鹃不是被你关在家里吗?”李鹜看向两个弟弟。   打虎的弟弟和坑虎的弟弟不约而同心虚垂头。   “你少威胁他们!”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沈珠曦眼睛一瞪,李鹜立即收回责备的视线,讪讪道,“我什么时候威胁他们了……”   “你偷偷带走李鹃还不和我说一声,它现在在哪儿?”沈珠曦道,“你不会已经把它放走了吧?”   李鹜支支吾吾,一看就是被沈珠曦说中了。   沈珠曦的眼泪立即含上了:“你怎么背着我就把它送走了?我连它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李鹜手忙脚乱地拿起袖子给她擦眼泪:“唉,你又哭!不就是怕你伤心,我才没告诉你的吗?”   “可你不告诉我,等我发现李鹃不在了,我还是会伤心啊!”沈珠曦委屈道,“它每天夜里都睡在我门口,现在它不在了,谁来睡我门口保护我啊……”   沈珠曦哭腔变调,李鹜听出这是嗷嗷大哭的前兆,眼疾手快就把她的嘴给捂上了。   沈珠曦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你要是想养猫,我给你逮只真的回来,这假猫你就别惦记了……”李鹜踢了踢脚下的老虎尸体,扬声道,“这儿不是也有只假猫吗?我把皮剥下来给你留个纪念,行不行?”   “不行。”沈珠曦在他掌心下抽噎道。   “那要怎么才行?”李鹜问。   “冬、冬天来了……”沈珠曦抽抽搭搭地说,“睡的床有点冷……”   “行!”李鹜如释重负道,“我给你做成垫子!”   沈珠曦自己止了泪,擦着眼泪:“……这不是李鹃的亲人吧?”   李鹜和李鹊飞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不是。”   沈珠曦疑惑看着两人:“你们怎么这么有默契?”   李鹊嘻嘻笑道:“我和大哥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本来就有默契。”   “大哥,我打的!今晚吃鸡!”李鹍扯着虎头,高兴邀功。   “这是老虎,不是山鸡。”沈珠曦耐心纠正道。   “它肚子里有鸡。”李鹍也一脸耐心地对她说。   李鹜道:“他以前打过一只老虎,肚子里面掏出了三只还没消化的鸡。”   李鹍咂了咂嘴,险些就地流出口水:“好吃……好吃……”   “大哥,我和二哥先把这老虎带下山吧。”李鹊道。   “先拿去衙门领赏。”李鹜道,“方庭之悬赏打虎,拿虎交差的能得两百两银子——虎皮记得给我要回来,虎肉也要要十斤。”   “知道了。”李鹊笑道。   李鹊帮着李鹍背起老虎尸身的时候,沈珠曦大着胆子帮忙扶了一把,这老虎,怎么说也有两三百斤,它前肢的肌肉简直比沈珠曦的大腿还粗壮。虽说是尸体,沈珠曦摸着还是不免心惊胆战。   李鹍竟然能赤手空拳揍死一只成年老虎,这事要是没发生在她眼前,说什么她也不信!   这人要是当年真去考了武举,定然是板上钉钉的武状元!说不得今日已经娇妻幼子环绕在侧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对着一只老虎流口水呢?   沈珠曦不免为他感到难过。   “还傻看什么?人都走了。”李鹜在她眼前挥了挥,没好气道,“老子站在你面前,你不看我看别人,老子不好看吗?”   这屁人。   沈珠曦有求于他,说违心不算违心,说情愿又不情愿地说出他想听的答案:“好看,你最好看。”   “你想干什么?”李鹜立马警觉起来。   “你能带我去放生李鹃的地方看看吗?”沈珠曦请求道,“说不定,它还在等着我呢……”   “等着吃你?”李鹜道。   “你就带我去看看吧!”沈珠曦以前向父皇母妃撒娇的习惯发作,情不自禁地抓着他的手摇了起来,“我都没有怪你偷走了李鹃,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李鹜盯着她主动抓上来的手,嘴角以十天没吃肉的李鹍看见烧鸡时的架势飞了出去。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求我了……跟我来吧。” 第90章 她明明那么害怕老虎,此……   山路崎岖不平,总有奇形怪状的石头从地面突起,硌得沈珠曦走路东歪西倒。   李鹜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亲密无间地分享彼此体温。沈珠曦的体温腾地蹿高了。抢救大葱花的那夜,李鹜也牵过她的手,可那时月黑风高,她哭得头晕眼花,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人生中第二次牵上外男的手,沈珠曦的心里有慌乱忐忑,有紧张不安,却唯独没有反感抗拒。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这原因,身体就先羞怯地反应了。   李鹜一把抓牢她潜逃的手,用力握在手心里,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和我走散了,今夜就只能喂熊瞎子了。”   沈珠曦被他吓了一跳,手不敢乱动了。   李鹜第一次握住她手的时候,夜黑雨大,沈珠曦自己慌得不行,除了湿淋淋和热乎乎外什么都没感受到。李鹜第二次牵她,天没黑雨没下,带给沈珠曦的冲击比第一次还大。   她从不知道,原来男子的手掌这般大,一只手就能将她完全握起;原来男子的掌心如此热,贴着它好似贴着火炉。   和沈珠曦接触过的贵族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截然不同,李鹜的手,无论是掌纹还是指骨,给人的感受都格外清晰强烈,就像他的人一样,粗糙但可靠,依靠着他,像是依偎着一座大山。   她纠结地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是不是搭伙过日子久了,她在李鹜心中,已经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四弟了?   沈珠曦为了平息紊乱的心跳,不断在心里催眠自己:他只当你是四弟……只当你是四弟……   “你想知道雕儿是怎么傻的吗?”李鹜忽然道。   沈珠曦立时将纠结抛之脑后,脱口而出道:“想!”   “雕儿本是弃婴,被鱼头镇上一个独身的猎户收为养子。”李鹜道,“猎户在他十岁那年不慎跌落深山,粉身碎骨,连尸身都没找回来。猎户身死后,却有许多自称他亲戚的人找上门来,你一件我一件,搬空了猎户的家底。猎户死后不到两年,他就又一次成了无处可归的孤儿。”   沈珠曦痴痴听着,心都为李鹍揪紧了。   “他遇到了住在鸭棚里,和鸭抢食的我……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做过乞丐,一起吃过馊饭,盖过一床破棉絮。他心地善良,性格沉稳,别人对他的一点好,他能记上三年,谁得罪了他,他却几日就能忘个干净。”   李鹜停顿半晌,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笑意,但这笑意就像雨后薄雾一样,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他轻声道:“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街上每天都会出现冻死的乞丐,最糟的是金州又爆发了瘟疫,鱼头镇也不能幸免。我那时正病了,一开始只以为是受凉受饿的缘故,直到我咳嗽时竟咳出了血,才知道自己是染上了瘟疫。我怕传染雕儿,害死鸭群和樊三娘,强撑着跑到城外找了一处山洞等死……没想到,两天后,找遍全城的雕儿追了过来。”   “如果不是雕儿,我早就死了。”李鹜用克制下的冷静语气说道,“他冒着生命危险照顾我,给我找吃的,给我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来偏方喂我,那些曾经被我得罪过的乞丐们找了过来,想放火烧我。雕儿一人对阵他们十几个,被一个已经五十多的老乞丐用鹅卵石敲破了脑袋。”   “最终他还是赶走了他们。我倒在山洞边,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到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掉了头脸的鲜血,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来笑着告诉我,晚上有菜包子吃。”   他越说越慢,停顿越来越多。   “那天晚上,我们分吃了半个馊出了臭水的菜包子。雕儿把掰开后最大的那块给了我……他一直都这样,并不只是因为对象是我。他一直都如此……宁愿自己挨饿,宁愿自己受伤,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庇护弱者。”李鹜说,“我不如他。”   “那天晚上,他仍笑着和我说话聊天,还问我冷不冷,说自己热,要把衣服拖给我盖。可是第二天……他就变了。”   “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哼着不知名的儿歌,玩着地上一把石子。见我醒来,他把石子捧在手里……”李鹜忽然停了下来。   他说不下去了,神色板结,目光空洞而笔直地望着前方。   她的心骤然疼了起来,比先前心疼李鹍时更甚。   “李鹜……”她不知该说什么,但幸好,李鹜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在此刻一无是处。   他没有看她,但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好像正在从她的手上汲取温度和勇气。沈珠曦顾不上合不合适,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把石子捧在手里……捧到我面前,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上……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把石子用手掌包了起来,对我说……”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对我说……‘客人,来吃刚蒸的包子’。”   沈珠曦的眼泪已经到了眼边,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   她要如何安慰李鹜才好?她要如何才能传递心里这份感同身受的悲伤?   每当这时,沈珠曦就生气自己不能像李鹊那样舌粲莲花。   李鹜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定定地看着她悲怮的泪眼道:“……有你这滴眼泪就够了。”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看穿她的内心。   “苦日子都过去了,留给未来的只有好日子。”李鹜说,“……所以我们四个现在才在一起。”   他握紧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沈珠曦再也生不起挣脱的心思。   “如果我们四人,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有多好啊……”沈珠曦忍不住说。   她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天真。   他们四人,身份天差地别,总有分别的一日。   那时,无论他们想不想,他们都会分开。李鹜还能和两个弟弟一起生活,她却只能回到孤独的深宫,学着独自一人熬过漫漫时光。   明明分离的时刻还未到来,沈珠曦却已经想哭了。   “我不想永远像现在这样。”李鹜出乎意料的回答打断了她的哀伤。   “为什么?”   “自己想。”   “……我想不到。”   “再想。”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沈珠曦气道。   “不能。”李鹜睨了她一眼,说,“一定要你自己想通,别人告诉的,没用。”   “……小气。”沈珠曦嘀咕。   李鹜正要说话,身后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让他神色突变。   他条件反射将她护在身后,旋身面向异动发生的方向的同时,飞快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枝叶繁茂的密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先露了出来,接着是黄黑相间的皮毛,几条深深的抓痕触目惊心地留在虎背上,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一只比先前要瘦小许多,腹部肋骨已经十分明显的母老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它翕动鼻孔,头颅小幅度转动,似乎在空中辨认着什么的气味,然后它的目光凝在了沈珠曦身上,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快跑!”李鹜猛地推了她一把。   沈珠曦惊慌之下来不及思考,顺着李鹜的话就跑了起来。   身后没有传来李鹜的脚步声。   等回过神来,密林丛丛掩映,李鹜不见踪影,一声愤怒的虎啸传来,沈珠曦屏息凝神,却捕捉不到李鹜的声音。   是逃走?还是回头?   沈珠曦浑身冰冷,就连指尖都在颤抖,她却咬了咬牙,逼着自己往回跑去。   李鹜不是李鹍,她不能就这么离开!   沈珠曦跑了没一会,就看见了消瘦的老虎和正在与之搏斗的李鹜。李鹜不比李鹍的怪力,即便面对受伤的老虎也略显吃力,他手中短刀长度太短,被迫与老虎近身搏斗,在力量落入下风的局面下,李鹜很快显出颓势,手里的短刀也被它一爪子拍飞出去。   眼前这只老虎的体型虽比不上先前那只,但明显聪明许多,趁李鹜露出破绽时,一声气沉丹田的虎啸。   老虎的咆哮声震得连距离更远的沈珠曦都耳膜刺痛,更别提近在眼前的李鹜。   一个转眼,动作迟缓下来的李鹜就被两只锋利的虎爪按倒了。   眼看那滴着口水的尖利牙齿就要朝着李鹜脖子而去,沈珠曦大脑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冲了上去。   “沈珠曦!你他娘疯了!”   李鹜这才看到站在树林里的她,被虎爪按倒时也没怎么惊慌的脸陡然变得苍白。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模糊糊传到沈珠曦脑子里。   她听不了别的,看不了别的,她明明那么害怕老虎,此时却捡起地上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攒起吃奶的力气,往消瘦饿虎身上打去——   “你走开!”她颤抖的声音带着害怕的哭腔。   手里的树枝却一下接一下打在老虎的身上,头上。   树枝戳到老虎眼睛,它吃痛怒吼了一声,松开脚下的李鹜,血盆大口朝她而来。   “沈珠曦!”李鹜脸色大变。   短刀在不远处,现在去拿已经来不及。他一把扑倒已然吓呆的沈珠曦,一个翻身将她护在身下,用后背对着愤怒的饿虎。   时间从没这么慢过。   有那么片刻,沈珠曦急促的心跳好像和身上重叠的心跳混为同一个搏动。李鹜双眼眨也不眨,坚定而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眸。   预想中的攻击并没到来。   一声似狗叫又似鸭叫,分不清是嗷还是嘎的小小咆哮在他们身后响起,制止了母老虎的攻击。   老虎抛下沈珠曦二人,立即转身看去。   李鹃甩着四只肉呼呼的爪子,一摇一摆地从林子里跑了出来。   两只老虎汇合,母老虎低头轻轻顶撞李鹃方方的脑袋,又伸出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舐它头顶半圆的两只耳朵。   李鹃冲着母老虎嗷嗷叫了两声,冲沈珠曦跑了过来。   “李鹃!”沈珠曦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将它拥入怀里,母老虎一声低沉的咆哮让她只敢碰了碰它毛茸茸的头顶。   “嗷!”   “李鹃,那是谁?你认识它吗?”   “嗷!嗷嗷!嗷!”李鹃快活地在她面前打转。   母老虎就在一旁虎视眈眈着,沈呆瓜竟然就能旁若无人地和虎崽子交流起来。李鹜都不知道该说她神经粗大好,还是神经细腻好。   也对,连鸡都不敢杀,却敢提着树枝上来打老虎的大呆瓜,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那是你的娘亲?”也不知道这呆瓜从那几声嗷嗷叫里听出了什么,她含泪道,“太好了,你们母女终于团聚了……”   李鹜实在忍不住,出言打断了这温馨一刻:   “它是公的。”   “……你们母子团聚就好。”沈珠曦无视一旁煞风景的屁声,重新对李鹃说道。   李鹃也不知听懂没有,迈着快活的脚步,撒欢跑回了母老虎身旁,回头再对沈珠曦叫了两声,然后就跟着它的脚步,走进了茂密的山林里。   直到那熟悉的肥屁股一摇一摆地消失在草木中,沈珠曦才喃喃道:   “它还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   李鹜搭上她的肩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她拉进怀里。   没有什么鸡毛掸子,李鹜实实在在地抱住了她。   沈珠曦一时愣住。   “你干什么……” 第91章 “……沈珠曦,你什么时……   “沈珠曦,”李鹜沉声道,“你拿着树枝过来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想……”沈珠曦靠在他怀里,愣愣道。   这姿势并不舒服,陌生,拘谨,而且让心跳很快。她慌张地想要挣脱出来,下一刻,却被李鹜更深地拥进怀里。   她的掌心,恰好碰到了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和她慌乱的心跳重叠交融。   “你不怕吗?”李鹜沉声道。   他低沉的吐息像一缕傍晚的徐风,带着落日的温暖,炽热却并不暴烈。温柔拂乱沈珠曦的呼吸。   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了,她只好把发红的脸往李鹜怀里藏。   “怕……”她小声道,“但是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不怕了……”   半晌后,李鹜在她头顶叹息一声:   “……你真是个呆瓜。”   察觉到李鹜双手的桎梏没那么紧了,沈珠曦连忙从他怀里逃开。谁料刚刚起身,李鹜就捉住了她的下巴。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把她晃得东倒西歪,沈珠曦哎哟一声。   “下回不要再这么冲动了。”他说。   “还不是你——你受伤了!”   沈珠曦话没说完就看见他手肘处的一片红色。血液从他的布衣里浸了出来,染红手肘一大片地方,碰上去就像洗衣盆里吸饱了水的衣服,沉甸甸的,湿淋淋的。沈珠曦轻轻一碰就吓得缩回了手。   她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六神无主地看着李鹜:“怎么办?怎么办?要现在包扎吗?怎么包扎?你教教我……”   “呆瓜。”李鹜看她这模样,反而笑了起来,“这点小伤,不去管也死不了的。”   “这还叫小伤吗?!”沈珠曦焦急不已。   “对我来说,是小伤。”李鹜轻声道。   “那你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   “我当然……”李鹜一顿,“不能。”   李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像是很难受似的,他一边扶住额头,眉头微皱,一边缓缓道:   “我好像失血过多了,有点头晕。还是你扶着我吧。”   沈珠曦想也不想道:“好!”   她穿过李鹜胳膊,有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站了起来,李鹜身子一晃,大半个身子都靠了过来。沈珠曦吃力撑住,为了不让他东倒西歪,不得不搂住了他的腰。   “你撑着点……我们下山之后立即去找大夫……”她说。   李鹜虚弱地应了一声:“都听你的。”   山路崎岖不平,脚下都是乱石野草,沈珠曦半扶半抱着一个大男人下山,不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   李鹜虽然走不动路了,但精神还不错,嘴巴一直没停:   “快到了。”   “就快到了。”   “马上就到了。”   沈珠曦累得想给自己一刀也躺下来了,要不是想着李鹜受伤,她真想把身上这张嘎嘎不停的嘴给缝上!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到了山脚,看见了尽头的襄阳城墙。沈珠曦再也走不动了,她喘着粗气道:   “要不……要不然……你在这里……这里……等等我……我去找牛……牛车来拉你……”   李鹜露出为难表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肘上的伤,一脸忧伤。   沈珠曦咬了咬牙:   “好……好……我们……一起走……继续走……你再……再撑一撑……”   她挤出身体里最后的力气,撑着李鹜往山路尽头的襄阳城东门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体麻木的缘故,李鹜的重量似乎轻了不少,她走起来也轻松了很多。终于,沈珠曦在倒下之前,终于遇到一辆回城的牛车。   在这时候遇到牛车,无异于久旱遇甘霖,沙漠遇绿洲,茅坑遇厕纸,实在是感人至极,沈珠曦差点就热泪盈眶了。   她迫不及待地交了车费,嘿哧嘿哧地把重得跟头牛似的李鹜拉车上车。   “你们去哪儿啊?”赶牛的车夫问。   “去医……”沈珠曦的馆字还没说完,李鹜就坐直了身体,打断她的话,报上了四合院的地址。   “你不去医馆了?”沈珠曦急道。   “这里都是宰人不眨眼的庸医,家里还有唐大夫给的药,回去搽上就好了。”   沈珠曦不放心,可李鹜非说没什么大碍,一定要回家上药。   她劝不动他,气得想就着他的伤口捶上一拳:既然没有大碍,那他下山时怎么像是快要失血晕倒的样子?!   牛车将他们拉到四合院门口放下,沈珠曦扶着李鹜进门的时候,李鹍和李鹊恰好从巷子外走进来。他们一见李鹜的样子就稳不住了,接二连三地跑了过来。   “大哥!你怎么受伤了?”李鹊皱眉道。   “血,流血了。”李鹍愁眉紧锁,望着他的胳膊道。   “进去再说。”李鹜道。   沈珠曦原本想着,两个弟弟都来了,她可以轻松一会,没想到她刚要松手,李鹜这厮就一胳膊把她圈了回去。   “你想摔死老子做寡妇?”刚刚还一切如常的李鹜这下又气若游丝起来。   沈珠曦忽然升起一股狐疑:这厮,不会是借机占她便宜吧?   这么一想,沈珠曦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这屁人着实可恶!   “我不会被你骗了!”   沈珠曦气得把他推向李鹍,独自一人大步往后院走去。李鹊拦住想要跟着往里走的李鹍,冲他摇了摇头,笑道:“跟我走,我带你去找吃的。”   李鹜站直身体,吊儿郎当地跟上了沈珠曦的脚步。   “我这是在教你呢,天下男子多狡诈,你可别上了他们的当。”   “你最狡诈!”沈珠曦气得回头朝他叫道。   李鹜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倒不是因为羞愧,而是突然被称赞,他有些不好意思。   厚颜无耻!沈珠曦气得跺脚,不再理他,加快脚步往后院走去。   沈珠曦回了主屋后,李鹜也跟了进来,他当着沈珠曦就脱衣服,沈珠曦知道他是为了给伤口上药,但要她就这么直溜溜地看着她还做不到。   为了避嫌,沈珠曦打算去院子里呆着,李鹜不等她动作就说:“你现在出去,反而让人起疑。丈夫受伤了,妻子难道不该为他上药包扎吗?”   “可我不会……”   “山上的时候,是谁说要学的?”李鹜睨着她。   好吧……是她。   “……要怎么做?”她战战兢兢道。   “你上次已经包扎过一次了,没什么差别。”李鹜在床边坐了下来,神色平静地露出手臂上一片鲜血淋漓的伤口。   血淋漓的伤口让沈珠曦指尖发麻,她吸了一口气,安抚自己平静下来,唤下人送来热水和干净手巾。   她屏息凝神,用打湿的手巾小心翼翼擦拭在李鹜被虎爪抓伤的手臂上。   这鲜血淋漓的可怕画面,放在往常,她早就退避三尺,可现在,她只觉心痛和后怕。   在另一边完好的手臂上,气势磅礴的青凤依然在遨游,它和它的主人一同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伤口没在她身上,但她好像比受伤的人更痛,双眼含着哀伤的泪水。   她总是厌恶这暴露脆弱的眼泪,可她不知道,正是她的眼泪,让他知道,她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将他的悲伤当成了她的悲伤。   还有什么是比倾听者的感同身受,更让令倾诉者动容的回应?   他的过往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任何置身之外的安慰。只要一滴伤在他身,痛在她心的眼泪,他过去的那些年,就不算孤独,不算悲惨。   有一个人,在很多年后,陪他重走了那段路,为他流下真心实意,痛彻心扉的泪水。   她似乎没有受过追捧,对旁人的称赞最先感受的不是骄傲自得,而是无措和疑惑。她明明已经这般好,身上却缠着许多看不见的枷锁,每一根枷锁,都在桎梏她的意志,否定她的光芒。   她不知道自己若月下海棠的美,更不知道,她柔韧坚强,纯如赤子,能和每份痛苦共鸣的灵魂本身,是比皮囊更璀璨千倍,万倍的稀世珍宝。   只是一眼,就让他移不开眼。   “……多谢。”李鹜说。   沈珠曦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他一眼。   “谢我做什么?”   “谢你为我奋不顾身。”   “也没有……”沈珠曦脸红了,低头小声道。   李鹜凝视着她,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们三兄弟的过去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把你的过去告诉我?”   “什么过去?”沈珠曦一惊,涂药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你的过去。”李鹜说,“……沈珠曦,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说实话?”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宫女,我……”   李鹜牵起她的手,温热的指腹在她手心里轻轻摩挲了一下,沈珠曦不安地缩回手。   他抬起头来,洞察秋毫的目光直视着她闪躲的双眼。   “有手若凝脂,不通庶务的宫女吗?”   沈珠曦嘴硬道:“怎么没有,我——”   李鹜再次打断她的话:   “那我问你,一个最低等的扫地宫女,一年薪俸是多少?每月能够取用多少份例?你刚进宫时,教养姑姑教过你什么规矩?宫中值夜班的规矩又是怎么样的?要穿什么衣服,打什么灯笼,多久换一次班?”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每个问题都是沈珠曦一头雾水的。   李鹜说完后就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神色平静,对她的哑口无言意料之中。   “……”   沈珠曦试着张了张口,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她想。   “答不出来对不对?”李鹜说,“我问的这些问题,宫中只有两种女人答不出来。”   “嫔妃和公主——”   李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珠曦,你是哪一种?” 第92章 “这可是你一直以来的夙……   事到如今,已经瞒不下去了。   沈珠曦缓缓张开口,内心仍在迟疑。玉沙临别时的话时隔大半年,重新响荡在她耳边:“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出了这道宫门,除了傅公子,你谁都不能信。”   沈珠曦是相信李鹜的,可是不知道宫女沈珠曦变成越国公主沈珠曦后,李鹜还会不会对她一如往常。   “我……”她犹疑纠结着,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是公主。”   “我早就知道了——”李鹜说,“你是楚国公主。”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他。   李鹜以为她被说中了心事,往床边悠然一靠,胸有成竹道:“大燕先帝有七个长成的公主,封号分别是秦、魏、夏、周、唐、越、楚。秦国公主年过三十,有过三个驸马,年龄上和你对不上。魏国公主远嫁草原,三年前便已病逝。夏国公主和周国公主和亲海外,听说当了什么金毛大猴子的王后……自然也不是你。剩下的公主里面,只有唐国公主、越国公主和最小的楚国公主。”   “唐国公主在三年前的万寿宴上,向先帝献上一副亲手绣了整整一年的江山绣图,先帝大喜,赏无数珍宝,这件美谈传遍民间。而你,不通女红,连个络子都打不来。”李鹜嫌弃道,“肯定不是唐国公主。”   ……五姐的江山绣图也不全是她绣的啊,江山绣图献上后,五姐宫里的绣娘都瞎了几个呢。沈珠曦在心里不服气道。   “越国公主——”李鹜脸上嫌弃更重,“骄奢淫逸的地方倒是和你有一点像。”   沈珠曦的心刚提了起来,他就继续道:   “不过,你比她好很多。越国公主是最有公主架子的公主,出生不久就与丞相之子定下婚约。听说她在宫中出行,动辄就是十里锦绣步障,百人亦步亦趋,一日三餐,便是最简陋的朝食,也有二三十道美食佳肴。一天花销就是几万两银——”   “你放屁!”沈珠曦大怒。   李鹜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她:“我说越国公主,你生什么气?”   “越国公主才不是这样的!”   沈珠曦气得耳朵都红了。李鹜说的越国公主,是哪门子的越国公主?她什么时候一早上就要吃二三十道菜了?她就是每个菜夹一口也能撑死她——便是再铺张浪费,她也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还有什么步障?   她在宫中从没用过步障!后宫里能看见的都是太监宫女,要不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有什么必要搞步障?   还百人亦步亦趋?她宫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没这个数!   “越国公主不重要……”李鹜看见她的脸色,立即改口,“重要,重要。我忘了,你对越国公主情深义重,想必姐妹感情也很好。是我不该说这些,毕竟死者为大。”   沈珠曦气得抿唇不语,李鹜好声哄道:“我不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么,你何必和我计较?我连禁宫的宫门都没见过,说的还不都是四处听来的……”   “你道听途说,胡说八道!”   “是,我胡说八道。”李鹜道,“我以后不乱说了,我们接着说下一个。下一个,就是你,先帝最小的楚国公主。”   “楚国公主是赵婕妤生的,赵婕妤不受宠,她生的楚国公主也不受宠,算算年龄,恰好和你差不多大。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珠曦没好气地问。   “她是唯一一个还未被先帝许人的公主。”李鹜定定看着她。   沈珠曦心虚道:“……许人了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李鹜扬声道,“老子不给别人养婆娘,亏本生意我不做!”   “就是没许人……也不会许你啊……”沈珠曦声音越说越小。   李屁人这厮,做什么美梦?便是没了父皇,太子也决计不会把堂堂公主许给他这样一个泥腿子的。   “你这是承认自己是楚国公主了吗?”李鹜说。   沈珠曦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你那叫沈幻的哥哥……”   “假名。”沈珠曦说,“我只是想让你带我去找太子阿兄罢了。”   这也不算骗人吧……她已经承认自己是公主了。是李鹜这厮,说什么不会帮别人养婆娘,她要是告诉他,她就是那个自小和丞相之子定亲的越国公主,这厮搞不好转眼就把她卖给京城里的那群叛军了。   “老子就知道是这样!”李鹜得意洋洋道,“世上哪有你这么不会伺候人的宫女!”   “我不会伺候人?”沈珠曦不服气道,“现在伺候你的人是谁?!”   她轻拍了一把李鹜受伤的手臂,特意避开了他受伤的地方,狡诈的李屁人依然装模作样怪叫一声:“你打着我伤口了!你这毒妇!”   沈珠曦把绷带剪断打结,站了起来,“毒死你!”   “你想咒死我当寡妇!”李鹜在她背后叫道。   沈珠曦任他噗噗放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李鹜随手把外衣披在身上,跟着走到门口,嘴角疯狂上扬,大声冲着沈呆瓜气冲冲的背影道:   “你想都别想!”   李鹊和沈珠曦擦肩而过,他看了眼气冲冲的嫂子,又看了眼倚在门边,脸上笑开了花的大哥,不解道:“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李鹜含笑朝他招了招手。   李鹊走到他面前,李鹜压低声音,对他神秘兮兮地说:“雀啊,你知道吗,世上还有比终成大业,迎娶公主更好的事。”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李鹊奇道。   “大业未成,先娶公主。共患难,同富贵。”李鹜神秘一笑,转身回了里屋。   李鹊一头雾水,半晌后,忽然灵光乍现。   “大哥!嫂子其实是公主?!”   他跨进门槛,问那个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的人。   李鹜矜持又傲娇地颔了颔首。   “大哥!恭喜你了!”李鹊惊喜道,“这可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你当真娶到公主了!”   “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一直以来的愿望?”李鹜假骂道,“娶个公主算什么,名震天下才是老子的心愿!”   “是是是,大哥有鸿鹄之志,早晚会高飞远举!”李鹊附和道。   “看来我得抓紧时间了。”李鹜道,“不然娶得了公主,保不住公主。”   “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你嫂子嫁我,是情势所迫,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觉得元龙帝会心甘情愿把他金枝玉叶的妹妹许给我?”   “大哥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有何不可?”   “老子和你说认真的。”李鹜眼睛一瞪。   “弟弟说的自然也是认真的。”李鹊道,“大哥这些年为出人头地所做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哥名震天下的时机指日可待,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饥荒。”李鹜道。   “会这么严重吗?”李鹊正色。   “别的地方不定如此,但襄阳城……”李鹜没说完,冷笑一声。   四合院里的下人都是范为的眼线,李鹊识趣没有追问,转移话题道:“大哥还没告诉我,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你们走后,我们又遇见一头老虎,母的。”   “是我疏忽了,光想着一山不容二虎,没有重视第一头老虎身上的抓伤。”李鹊严肃道。   “那头老虎认识李鹃……呸。”李鹜改口道,“认识你嫂子捡回来的那头虎崽子。最后母老虎带着虎崽子走了,我和你嫂子也就安全下山了。”   “你们没有大碍就好。”李鹊道,“我把那头老虎的尸身带去衙门,衙役们高兴极了。因为再有受害者出现,方同知就要派衙役和猎户组成打虎队,亲自上山了。”   李鹊掏出一包沉甸甸的赏银交给李鹜。   李鹜道:“……这事让知府知道了,又得记他一笔擅作主张。”   李鹊笑道:“剃头担子一头热,方同知整日忙来忙去也没得个好,有时候我都觉得他可怜兮兮的。”   “你觉得他可怜,他还觉得你这个穿白衣的可怜呢。”李鹜把荷包揣进怀里,“你去街上买几坛好酒回来,再买点下酒菜——”   “知道。”李鹊笑道,“大哥娶了公主,怎么也要庆祝一回。”   “别让人注意了。”李鹜摆摆手。   “弟弟办事,大哥放心。”   李鹊出门的时候,遇见刚去花圃看了大葱花的沈珠曦。   一看这架势,她就知道他要出门,沈珠曦问:“李鹊,你要去街上吗?”   “要去。嫂子需要我带点什么?”   “你帮我带个火盆回来吧——不,不要一个,要四个。”沈珠曦道,“还有不起烟的好炭也带些回来,你选的时候,一定要让掌柜烧给你看,要不爆火星不冒黑烟的才行。”   “嫂子放心,我一定好生挑拣。”李鹊道。   为了搬运火炭和火盆,李鹊出门时还叫上了李鹍。两人去到杂货铺,顺利买到火盆和火炭,今年粮价飞涨,连火炭的价格也被带着飙升了几倍,但好在,只要有钱,买到火盆火炭不难。两人之后又去了酒楼,用了几十两银子才买到两人份的酒菜。   据酒楼的伙计说,他们后厨已经几日没有进到新鲜食材了,连掌柜都在考虑暂时关门了,他们也不知明日的吃食要去哪里找。   回四合院之前,两人又去肉铺拉回了衙门答应分给他们的虎皮和虎肉。剥下来的虎肉共有两百多斤,李鹜他们分到五十斤,其他的都送去了范府、方府等府邸,衙门里有点职位的衙役也都多多少少分到一点。   一个三百多斤的老虎,被瓜分得连骨头都不剩。   拖着百多斤走在街道上,在现在而言,无异于单枪匹马护送生辰纲上路。如果不是李鹍徒手打虎的消息一日之间传遍大街小巷,他们回去的一路也不会这么平静。   临到四合院时,一队全副武装的衙役却踢踢踏踏地跑着,神色凝重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李鹊叫下一个一起喝过几回酒的衙役,问:“老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老张长叹一声,右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北门有进不了城的难民聚众闹事,我先去了,回头再说。”   老张匆匆说完,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我也要去闹市玩。”李鹍说着,追着他们走出一步。   李鹊一把拉住他,严肃道:   “先回去告诉大哥。” 第93章 “我听你的,你要走,我……   俗话说,腊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   腊月二十五这天,沈珠曦给四合院里的四个下人都放了假,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省亲。   天色一沉,她就让李鹍把两个火盆搬到了四合院门口。   当天晚上,四人吃了丰盛的一顿大餐。李鹜第一次做虎肉,用了烧羊肉的去腥法,把原本咸酸的虎肉处理得恰到好处,既保留了虎肉风味,又贴近了普通人的口味,让沈珠曦第一次吃光了整碗米饭。   进食的时候,李鹜几人谈的都是轻松愉快的家长里短,吃过以后,沈珠曦帮忙收碗进厨房,听到的却是沉重的话题。   “……百来个流民,全杀了。尸体就堆在城门外,一夜之间就被饿绿了眼的狼群叼走了。”李鹊随意说道,将手里洗净的瓷碗放到一旁的筲箕里。   李鹜看见沈珠曦进门,接过她手里的食碗,道:“这儿乱,你回屋去吧。”   沈珠曦站着没动。   “这件事我知道。”   “你知道?”李鹜抬眼,“你从哪儿知道的?”   “街上早就传遍了。”四合院里的眼线不在,沈珠曦总算有机会说出她压抑已久的话,“襄州知府简直就是在草菅人命!”   “再过一个月,野草就要被吃光了,人命哪有野草值钱。”李鹜道,“你先前不是想施义粥吗?再过几日,我们就请全城百姓吃一顿饱饭。”   沈珠曦面露担忧,“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富余的粮食。”   “会有的。”李鹜道,“详细的一会说。”   李鹜的话莫名带有信服力,沈珠曦暂且压下了疑惑。   收拾完餐后狼藉,李鹜三人齐聚主屋,听沈珠曦娓娓讲述史记上的故事。   “史记听腻了,讲点别的。”李鹜躺在床上,大喇喇地张开双腿。   若是御书房的夫子见了他这不敬圣人的模样,定然气得吹胡子瞪眼。沈珠曦一开始还尝试纠正他的不端正态度,后来——随他去吧,不能对屁人要求太高。   “那我讲讲《论语》吧……”   “我不听之乎者也那一套。”李鹜断然拒绝。   “那就《礼记》……”   “不听。”李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不听,那不听,你到底想听什么?”沈珠曦忍不住道,“这些都是圣人言!”   “放屁,世上没有圣人。”李鹜从床上坐了起来,斩钉截铁道,“只有死人和活人。这些死人书,不听就不听,我要听点有用的。”   沈珠曦再次庆幸没有老古板夫子站在这里,不然一定会拿戒尺拍烂李鹜的手掌。   ……不过,若是不懂尊师重道的李鹜这厮。戒尺落到谁手里,打在谁手心,还不一定呢。   “那我给你讲资治通鉴吧。”沈珠曦道,“不过资治通鉴我懂的不多,只能复述与你,你自己思考其中深意。”   “资质通贱是什么?”李鹜拧起眉头,“……你讽刺老子?”   “我讽刺你什么了?”沈珠曦奇怪道,“《资治通鉴》是一本史书,与《史记》并称史学双璧,以‘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闻名于世,被誉为帝王之书。”   也不知道被那一句话打动,李鹜终于躺回床上,懒洋洋道:“行。”   沈珠曦调动回忆,从资治通鉴的周纪开始讲起。李鹜双手交叉,压在脑后,翘在膝盖上的一只脚抖啊抖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坐在一旁扶手椅上的李鹊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剩下的李鹍,早就躺在罗汉床上,发出了均匀的打呼声。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寒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吹荡,把原本就了无生机的襄阳城吹得更加空落落的。   寂寥的更声在小巷外响起,打更人孤孤单单地穿过巷口,拖着一条枯瘦如柴的影子。   四合院前院,李鹊搬来一筐三指宽的细长红薯,李鹜用火箸在火盆滚烫的灰烬里刨出一个深坑,由李鹍急急忙忙把红薯埋进盆里掩埋好。   之后李鹜点燃另一个火盆,一簇鲜红的火苗从黑炭中蹿了起来,为刺骨的寒夜带来一抹暖意。   沈珠曦搓了搓手,在燃烧的火盆边坐了下来。   从前还在宫中的时候,年年岁岁各宫都要在这一天烧火盆,沈珠曦的翠微宫也不例外。   她还记得和玉沙一起烧火盆烤松茸的时候,玉沙的音容笑貌还在她心中鲜活如初,她却再也见不到这个为她送死的忠心侍女了。   她真正忠于的人是谁,沈珠曦不愿追究,只知道,在最后一刻,玉沙是作为她的忠心侍女结束的生命。   “老子活了二十多年,头回用上火盆。”李鹜坐在火盆旁的另一个藤椅上,望着火盆里的火苗嘀咕道。   “别说,冬天烤火确实还挺舒服的。”李鹊道。   “又冻不死人。”李鹜道。   李鹍一直盯着火盆里的红薯,此时抽空乐呵呵地说了一句:“猪猪,讲究。”   李鹜已经懒得用言语纠正他了,只是抬脚就给了他一下。   “你老欺负他做什么。”沈珠曦抬起眼,不赞同地说。   “他欺负我你怎么不说?”李鹜马上道。   “他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他当着老子的面,这么亲昵地叫老子的婆娘,这还不叫欺负人?”李鹜阴阳怪气道,“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重要,你最重要。”沈珠曦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糊弄之语了。   果然,不论什么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面不改色。   “对了,厨房里还有一袋栗子和几根玉米,不如拿出来一起烤了吧。”李鹊站起来道。   “我也去!”说到吃的,李鹍第一个往厨房跑去。   两兄弟会快抱着一小袋栗子和几根玉米回来了,玉米用竹签插上,每人拿了一根自己放在火上灼烤,栗子则一股脑埋进了另一个熄灭的火盆。   “你先前说的施粥,现在能说了吗?”沈珠曦问。   李鹜点了点头,在藤椅上换了个姿势,身体前倾,冷静沉稳的目光望着跳跃的火光。   “我准备脱离襄阳,留在这里的粮食自然也用不到了。”   “为什么?”沈珠曦惊讶道。   襄州知府的确不干人事,可他为什么突然升起这个念头?   一旁的李鹊神色平静,似乎对李鹜的决定早有预料。   “投靠襄州知府只是权宜之计,原本我就没打算真心为他卖命。现在恰好又遇上饥荒,范为自私自利,方庭之独木难支,襄阳城早晚要爆发民乱。”   李鹜用火箸拨动火盆里冒着火光的黑炭,低声道:   “不光是襄阳——城外聚集的难民各州都有,此次闹粮荒的州府几乎囊括半个大燕,饥荒依然还会进一步恶化。继续留在这里,我们自己的粮食能不能吃到春天难说,还会成为那些吃不起饭的人的眼中钉。”   沈珠曦沉默片刻,说:“我听你的,你要走,我们就走。”   李鹜从喉咙里应了一声,扔下火箸道:“咱们在这里呆的几个月也没白呆。”   沈珠曦立即想到了他们在襄阳城制造的种种回忆,其中最亮眼的自然是李鹃二世以及山上那个突然的拥抱……   “我已经摸清范为藏金子的地方,正好就在咱们离开襄州的路上——”   李鹜戛然而止,发出不怀好意的嘿嘿笑声。   李鹊懂了,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李鹍不懂,仍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三个嘿嘿怪笑并伴随抖肩的男人让沈珠曦的伤感以及那么一丝丝羞涩死了个一干二净。   她就不该对李屁人抱有期待!   “可你们……抢劫不好吧?”沈珠曦犹豫道。   李鹜眼睛一瞪,道:“怎么说话的?什么抢劫,我可是良民!”   沈珠曦:“……”   良民?谁?   这里除了她,还有谁是良民?   “嫂子,大哥这叫劫富济贫。”李鹊说。   “你们要把抢来的钱分给百姓?”沈珠曦期待道。   李屁人的回答验证了他依然是李屁人,天塌下来依然是那个厚颜无耻的李屁人。   “老子难道不是百姓?老子难道不贫穷?”李鹜理直气壮道。   “我们什么时候走?”沈珠曦问。   “过几日,你先收拾好东西,我们说走就走。”李鹜道。   “我能和随蕊告别吗?”   “不能,你让她知道得越多,她越有危险。”李鹜道,“你相公是去掘襄州知府的养老钱,不是领了赏银正大光明地告老还乡。这几日,你谁都别见。”   “……知道了。”沈珠曦失望道。   又一次不告而别,上次是对九娘,这次是对随蕊。好在随蕊性子开朗随和,应该不会怪她太久。   围绕着热烘烘的火盆,四人一起首次过了腊月。   一起守夜,一起烧火盆,一起吃烤得香喷喷的红薯,粒粒金黄的秋玉米,以及栗香袭人,自然爆壳的山栗子。   半个月后,沈珠曦都快以为李鹜改变注意,不离开襄阳了。一日早上,沈珠曦去书坊送完花笺回来,却见四合院里四个下人都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堵了起来。   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停在四合院门口,旁边的树上还栓了一只扬蹄打着响鼻的骏马。   李鹜倚在廊柱子上,手里拿着满满一叠荷叶:   “沈呆瓜,该你出马了。”   当晚,三个熟知襄阳城巡视规则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一个又一个普通人家的院子里,扔进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叶。   一个起夜的少年打着哈欠从茅厕里走出,眯着眼睛没看清楚,一脚踩上了荷叶包,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什么东西……”   他一脸困惑地拆开荷叶包一看,恼怒的眉头立即舒展开了。   “娘、娘——爹——你们快出来看看——”他结结巴巴地朝屋子里喊道。   一家人很快聚集在了一起,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荷叶里包裹的东西陆续露出了真面目:有装在布口袋里的生米,风干的瘦肉,还有几个红薯和杂果。这些东西节省一点,能是他们一家四口七天的口粮。   就在睡下之前,他们还在为空空如也的米缸犯愁。   究竟是谁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难道是他们的祈祷,被仁慈的上苍听见了吗?   夜风拂过,地上的荷叶翻过了身。   “爹,娘,你们看!”少年捡起荷叶,兴奋地展示给父母看。   月光铺满荷叶,一只青凤栩栩如生,羽翼将展未展——   仿佛下一刻就要高飞。   ……   天还不亮,李鹊驾着马车来到城门,与守城的士兵笑道:   “劳烦哥哥大早上的受累了,里面都是知府命我送去邓州的东西,哥哥检查时轻手轻脚些。”   士兵刚要伸手推开车门的手收了回来,他看了眼马车,又看了眼李鹊,笑道:“既然是给范大人送东西,那还检查什么?只是,怎么是邓州那么远的地方?”   “范大人有个叔父在邓州,这是托我去给她捎东西。”   “怪不得。”士兵挥了挥手,“去吧,路上小心。”   “多谢哥哥行个方便!”李鹊拱手一笑。   出了城门不久,沈珠曦推开窗户松了口气。李鹜吊儿郎当靠在车壁上打着瞌睡,一点没为此担心。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小路尽头遇到了靠着树干补觉的李鹍,骏马身上挂着两个沉甸甸的麻袋,不耐烦地在地上刨着蹄子。   李鹊叫醒李鹍,李鹍取下麻袋扔上马车,半松的袋口里露出一片金色。   李鹜瞥了一眼,又重新闭上眼小憩起来。   马车和骏马并行,踢踢踏踏地在无人的小路上越走越远了。   同一时刻,四合院里被五花大绑的四个眼线终于脱困,跌跌撞撞地跑到范府报信,他们和上门禀报黄金失窃的人正好撞到一起。   范为前后一串,立即就想明白了这一切。   “此獠好大的胆子!”范为掀翻近前的榻几,点心水果落了一地。   当初为李鹜作保,力挺他取代黄金广位置的方庭之站在一旁,袖手不敢言,心里骂惨了李鹜。   “一定要把此人捉回来!我要亲自把他大卸八块!”范为暴怒,圆脸上涨满青筋,“可知他去了什么地方?!”   “李鹊出城时,曾说代大人送货,去了邓州……”   “不可能是邓州!李鹜狡诈多变,定然不会告诉我们真实的目的地。”范为怒声道,“立即派人围堵襄州与隋州、房州、均州的必经之路!”   “大人……”躬身的属下犹豫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手……”   “派出所有人!”范为神色癫狂,怒吼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追回李鹜!”   “范大人……”方庭之揖手道,“李鹜不会无的放矢,邓州或许才是他们——”   “你闭嘴!”   一个茶盏顺着方庭之的脸颊擦过,咔嚓一声在八仙椅的把手上碰个粉碎。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引狼入室?!方庭之,若抓不回李鹜,我定不会饶你!”   范为想到他丢失的千两黄金,气血更是往他头顶突突地冲。   “滚!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喏。” 第94章 “……沈珠曦,你是不……   暴烈的冬风夹杂着冰冷刺骨的夜雨,不断拍打着破庙摇摇欲坠的木门。   沈珠曦害怕地看了眼呜呜怪叫的门外,不由往李鹜那边坐了一点。   “冷不冷?”李鹜握了握她的手。   他的动作自然至极,沈珠曦也就没察觉有何不妥。   “不冷。”她道。   两人坐在一张底下垫着稻草的布单上,李鹜百无聊赖地侧躺着,已经将一根下车时随手扯来的狗尾巴草打结又拆散了十几次。第一次夜宿破庙,沈珠曦没法像他一样散漫。她坐在垫子一角,手脚都拘谨地并拢了,以免蹭上满是灰尘和灰烬的石砖。   她不安地扫视着四周,生怕忽然蹿出什么孤魂野鬼,臭虫灰鼠。   篝火在两人坐的垫子前燃烧,火星从噼里啪啦的木柴上蹦了出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熄灭。四根插在篝火旁的玉米棒子已经烤得金黄,隐约的食物香气温暖了阴冷的破庙。   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打着雨伞的身影,从晦暗幽深的风雨里先后走了进来。   豆大的雨滴顺着光滑的伞面滑落,淅淅沥沥落在落满灰尘的石砖上,续出一条蜿蜒的水迹。   “被子拿来了,嫂子今晚就在这里凑合一夜。等过两日进城了,我们再去找客栈住。”李鹊将卷成条的棉被放了下来。   李鹜接了过来,抖开棉被,披上她的肩膀。   李鹍随手找了几根稻草铺在地上便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拿起距离最近的玉米棒子。李鹊用稻草铺了个方方正正的位置,围着篝火坐下,双手放到火焰旁烘烤,随口道:   “范为肯定想不到我们已经顺利到了邓州。”   李鹜揪下狗尾巴草毛茸茸的一端,随手扔到地上。   “这蠢货如今肯定在大力围堵均州房州。”   “方庭之倒是有几分能力,说不定看出了我们的伎俩。”   “方庭之看出了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主事之人。”李鹜冷笑道。   “……可惜了。”李鹊摇摇头道,“方庭之如果跟的不是姓范的草包,应该也能有点出息。”   “你、你不吃吗?”李鹍含着满口的玉米籽,模模糊糊地问李鹊。   “二哥吃吧,我不饿。”   李鹊起身,搬起墙角一块大西瓜似的圆石头抵在破门上。李鹍拿起他的玉米,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你吃我的吧。”李鹜道。   李鹊坐回他的位置,摇头道:“我驾车时已经吃过了,馒头抗饿,还是大哥吃吧。”   沈珠曦看他们让来让去,开口道:“还是吃我的吧,我不饿……”   话音未落,李鹜就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虽然不重,还是让沈珠曦冲他瞪大了眼睛:他以为他敲的是谁的脑袋?这可是公主的脑袋!   李鹜说:“吃你的,瞎操心什么。”   他拔下自己面前的烤玉米,用布包着,一下掰成两半。   其中一半烤玉米,扔给了对面的李鹊。   “拿着,不许叽叽呱呱。”李鹜道。   李鹊握住烤玉米,神色动容:“……多谢大哥。”   四人吃过简陋的宵夜后,各自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躺了下来。   沈珠曦睡在最里侧,旁边是李鹜,再然后是添足了木柴的篝火,接着便是李鹊和睡在最外侧的李鹍。   破庙虽破,但有这么多呼吸声陪着自己,沈珠曦不怎么怕了。只是,她还是觉得很脏。   不是她觉得很脏,而是这破庙本来就很脏。   她随便抬抬眼,就能看见挂在屋顶角落的蛛网和蜘蛛,她随便垂垂眸,就能看见过路旅人留下的发霉食物残渣和篝火灰烬。   她越发现这地方不干净,她就越觉得身上发痒。   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破庙里接连响起了有人入睡的呼吸声。沈珠曦心中焦躁,翻动得越发频繁起来。   当她忍不住又一次翻身时,李鹜忽然长臂一揽,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你——”沈珠曦汗毛都吓得立起来了。   “你想把他们吵醒,就再大声点。”   沈珠曦猛地闭上了嘴巴。   “你在这里反反复复,准备明早的饼子呢?”李鹜低声道。   没有灯光,月光也被暴雨湮灭,蛛网上闪烁着明灭的火光。   李鹜的眸子,也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幽幽的光。   “你睡吧……”沈珠曦说。   “你不睡,我难道睡得着?”李鹜说着,把她往怀里又带了带,借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把下巴搭在了她的脑袋上,“呆瓜,快睡了。”   这、这这还让她怎么睡得着?!   沈珠曦心跳如擂,浑身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李屁人这是干什么呢!他真以为她是不姓李的四弟了?   “我、你……”沈珠曦结巴着推向他的胸口。   “我知道一个让你睡着的好方法。”李鹜一把拉下她的手,握着她的手腕放在身边,再没有松开。   “什么?”沈珠曦被吸引了注意,小声道。   “你闭上眼。”   沈珠曦犹豫片刻,闭上了眼。   “你的面前有一个你最喜欢的盘子,它上面有上百只神态各异的鸭子——”   “我不喜欢画鸭子的盘子。”沈珠曦打断他。   “行……没有鸭子。这个盘子是一片色的,它非常大——”   “你没有说它是哪个窑出产的,只有好窑出产的好釉才……”   “……沈珠曦,你是不是想老子直接打晕你?”   李鹜凶神恶煞的声音成功让沈珠曦闭上了嘴巴。   恶霸李屁人继续道:“这只盘子上有许多水饺,你吃之前,想数一数到底有多少只水饺……”   沈珠曦在心里想:吃水饺为什么要先数一数?她吃水饺从来不数的。   未免被李屁人打晕过去,她只敢在心里腹诽,嘴依然闭得紧紧的。   “一只水饺,两只水饺,三只水饺……”李鹜碎碎念着:“七十二只水饺……”   怎么这么多水饺啊……她根本吃不完啊?沈珠曦迷迷糊糊地想。   “八十九只水饺,九十只水饺……一百三十个水饺……”   这么多水饺……   要是请随蕊、九娘、周嫂子、樊三娘……鱼头镇上的乡亲们一起来吃,那该多好啊……   沈珠曦越想越迷糊,眼前好像出现了曾经在鱼头镇所熟识的那些面孔们。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受饥荒影响,还吃得上饭吗?   不知不觉,父皇和母妃也加入了吃水饺的行列。   沈珠曦开心地将他们介绍给鱼头镇的乡亲们,也介绍给李鹜,原本很开心的时候,李鹜却忽然大叫一声:“老子的猪蹄呢?!”   糟了!   “一排白云伤别离,连着好似卤猪蹄。”   别念了别念了!   “地面河水悄悄淌,我早跟你反复讲。”   “有酒没蹄那不行,你还买了忘记提。”   她错了还不行吗?!   “此恨绵绵你知否,无语凝噎一杯酒。”   “喝起酒来没猪蹄,若有下次跟你急。”   呜呜呜呜她错了……   父皇,母妃,救救孩儿……   梦中的沈珠曦捂着耳朵驱赶绕梁一生的魔音,什么东西在地上拖动的吱啦一声让她猛地从恶梦里惊醒过来。   木柴已经烧尽了一半,入睡前抵在门口的圆石被人从外强行推开了。几个衣着干练,衣裳半湿的男子握着腰间的刀柄,大步流星走进了破庙,这里戳戳,那里看看。   紧接着,一群佩刀男子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朱唇粉面的锦衣公子迈了进来。   沈珠曦和李鹜等人都坐了起来,李鹊拿起地上一根树枝拨动篝火,眼角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后面进来的一群人身上。李鹍半梦半醒般地坐着,眼皮一眨一眨,好似下一刻就要睡着。   离沈珠曦最近的李鹜则一言不发。   他一如既往沉稳的目光和她相撞,让沈珠曦心里的不安平息下来。李鹜神色如常,视后来者为无物,状若随意地提起她身上的被子,拉到她的头顶,半遮住了她的面庞。   沈珠曦配合地低下头,自己用手把被子往下巴处捏。   后来者人手众多,准备充分,不一会,一个比沈珠曦面前还大上两倍的火堆就升了起来。   “二公子,请坐。”   侍卫模样的人铺好软垫,恭敬地请锦衣公子落座。   “……嗯。”年轻公子收回落在李鹜一行人身上的探究视线,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几乎是屁股刚落到软垫上,锦衣公子就皱眉弹了起来:   “冻死小爷了!”   “二公子……”侍卫一脸为难。   “去!把我今日打的虎皮拿下来!”二公子颐气指使道。   侍卫低头应喏后,看了眼外边大作的凄风苦雨,朝着李鹜这方走了过来,抱拳道:“诸位,可否卖我一把雨伞?我愿以市价十倍购买。”   “卖给你不行,暂时借你可以。”李鹜朝撑在一旁的油伞扬了扬下巴。   “多谢兄台。”侍卫拿了雨伞,冒雨走出了破庙。   门一开,又是一阵夹雨冷风吹了进来,两堆火苗都在寒风中一颤一颤。   没过多久,侍卫拿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回来了,当他在火光下解开上面的细绳后,沈珠曦浑身发颤,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爬起!   虎皮抖开,足有一人宽,黑色条纹蔓延在黄色皮毛上,剥皮时留下的鲜血还残留在皮毛边缘,在虎皮的背脊部位,几条虎爪留下的抓痕似曾相识。   沈珠曦几乎都要坐不住了,她刚立起上身,一只手就按到了她的手上。   是李鹜。   他朝她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   沈珠曦握紧双手,重新坐了回去,酸涩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跳跃的火苗。   他们杀死了李鹃的母亲。   那么李鹃呢?   李鹃是否逃过一劫? 第95章 不知眼高于顶的傅玄邈那……   “谢过兄台。”侍卫还回油伞,再次抱拳。   李鹜随手拱了拱手。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锦衣公子的声音让沈珠曦不由抬起头,视线正好撞进锦衣公子探究的眼里。   她忙把棉被拉紧,重新低下头去。   “打听别人之前,不应该先自我介绍吗?”李鹜不慌不忙道。   锦衣公子身旁一人扬眉怒目道:“我家公子问你话是你的荣——”   “不妨事。”锦衣公子似笑非笑,抬手制止了下人的狐假虎威。“我姓韩,名风月,乃潭州长沙人也。此次途径邓州,是为了前往北都投靠长兄。天地浩瀚,世人无数,你我今日能在同一座破庙里避雨,如何不是缘分?左右无事,我这里有好酒好菜,兄台不如和我同饮一杯?”   “行啊,只要你不介意我们兄弟言行无状。”李鹜大大咧咧道。   “你们快人快语,我有什么好介意的?”韩风月笑道:“来人,多备两个凳子,再温酒上菜——”   李鹜起身,按住听见上菜就蠢蠢欲动的李鹍,背对韩风月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好你嫂子,这顿菜日后给你补上。”   李鹍虽然满脸渴望,但屁股还是重新落回了枯草垫子上。   “这位哥哥刚进门时,龙章凤姿便把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还如此热情好客,真真把我吓了一跳。”李鹊一边走向韩风月的火堆,一边对身旁的李鹜道。“就是我们县最有风度的县太爷的公子,和这位公子比起来,也是云泥之别。”   韩风月笑道:“你们是哪里的人士?”   “我们是黄州白头县的人,我姓贾,名雀,这位是我大哥,名鸭,那个大个子是我二哥,名雕。我们县太爷的公子整日吹嘘自己是金州第一风流子,我呸——”李鹊道,“今日见了韩哥哥,我才知道什么叫恬不知耻。”   “过奖了,过奖了。”韩风月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一副受之无愧的笑容。“你们还有两人,怎么不过来喝酒暖暖身子?可是看不起我这寒酒陋食?”   短几上难得一见的美酒佳肴再搭配上他虚伪的笑容,使“寒酒陋食”四个字讥讽意味更重。   李鹜道:“我内人喝不得酒,人也怕生,韩公子不必在意。至于我那二弟,晚间吃了一大锅菜粥,现在肚涨得只想睡觉。”   “那是你内人?”韩风月的音调提高了。   ……他在吃惊什么?   一直旁听对话的沈珠曦强压住好奇心,始终把目光定在面前的火堆上。   “是啊。”李鹜抬眼直视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原先还以为你们是三兄弟一幼妹,一家血亲出行在外呢。”韩风月恢复如常神色,笑道。   “嫂子嫁过来,自然就是我们嫡亲的亲人。”李鹊端起面前的酒盏,举杯道,“如今四处粮食短缺,韩哥哥还请我们喝酒吃肉,让小弟敬哥哥一杯——”   李鹜也举起酒杯,韩风月笑着举杯抿了一口,刚要放下,就见对面两兄弟倒着一滴不剩的酒杯,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   韩风月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   “好!韩公子也是个爽快人,这杯酒痛快!”李鹜叫好,自己拿起短几上的细颈酒壶倒满面前三杯酒盏。“刚刚言语多有得罪,还望韩兄弟不要往心里去,我们这样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出门在外,总不免要提防着各路贼人。”   “你就不怕我是贼人?”韩风月看着满到杯口的酒液,勉强笑道。   “韩兄弟如此爽快,怎么会是贼人?我们乡下人质朴,交朋友只看一点——”   “哪一点?”   李鹜把韩风月的酒盏递给他:“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慢慢舔。韩兄弟,你可愿和我们这些粗人交个朋友?”   韩风月刚到嘴边的“不胜酒力”咽了下去,他看了片刻李鹜手里满杯的酒盏,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韩某自然愿意。”   不到一炷香时间,短几上的酒壶就空了数次,韩风月两颊绯红,吐词也含糊起来,反观对面两人,依然生龙活虎,不见丝毫醉态。   韩风月大着舌头道:“今日和两位贾兄聊得投缘,不知你们即将前往何处?若是顺道,我们何不同行?”   沈珠曦不禁竖起耳朵。   这个问题他们在马车上已经商讨过了,最后的结果是往天下粮仓湖广方向而去。李鹜这次又会怎么回答呢?   “有缘自会相逢,特意相约太俗!太俗!还是喝酒来得痛快!”李鹜端起酒杯,“我敬韩兄弟一杯!”   “我喝不了了……”韩风月摆着手,满面酡红地往身后虎皮倒去。   李鹜还要再劝,韩风月身后的侍卫却投来了警告的目光。   他放下酒盏,转而问道:   “韩兄弟的这张虎皮着实威风,我刚刚听说,是你今日刚打的?”   “是啊,路过襄州时……遇到了一只母老虎。闲着无事,打来耍耍。”韩风月伸手搓了搓虎皮边缘干涸的血迹,醉醺醺道,“第一次剥、剥皮……剥得不好。不过没关系,反正练练手,这母老虎原本就受了伤,怎么剥都不好看。”   喝醉了酒,韩风月的话也变多了。   “本来还有一只虎崽子……颜色不错。可惜跑了,可惜,可惜啊……”   韩风月说完这句,半晌没说话,胸口起伏越来越慢,接着竟然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两位兄台,我们公子不胜酒力,今夜就到此吧。”侍卫上前道。   “明日我们赶路,走得早,还请兄弟代我们向你家公子致谢——多谢款待了。”李鹜拱手道。   “分内之事。”侍卫拱手回应。   李鹜二人回到自家火堆前,李鹜又往火堆里加了些剩余的柴火,原本没甚精神的火堆立即明亮起来。   火光映照着李鹜严肃的神色,他坐在火堆旁,没有再睡下的意思。李鹊同样如此。李鹍见二人回来,倒是放心地睡下了。   沈珠曦想问他发现了什么,又碍于韩风月等人就在一旁而不敢问。   “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李鹜开口道。   这句话像是一剂定心丸,让沈珠曦压下不安,听话躺了下去。后半夜,她不停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没有。天还不亮,风雨刚停,李鹜就推醒了呼呼大睡的李鹍。   “起来赶路了。”   沈珠曦本来就没睡着,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和那群诡异的陌生人同处一室太煎熬了,还不如早些上路,马车虽然颠簸,但却自在许多。   四人迅速收拾起床,蹑手蹑脚离开了呼吸声此起彼伏的破庙。   李鹜和沈珠曦上了马车后,李鹊迅速驱使马车往前走去,李鹍骑马跟随在侧。   沈珠曦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伙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假名假身份。”李鹜道。   沈珠曦心想:你这个白头县的贾鸭也没资格说别人。   “长沙韩氏有几分名气,我正好知道一个在北都做事的。”李鹜说,“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有个左膀右臂就是长沙韩氏,叫韩逢年,他有个弟弟,叫韩逢月。”   他讥讽笑道:“韩风月……韩逢月。就是这么巧。一个世家公子主动拉拢我们,难不成是慧眼识金,看中老子才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管他想做什么,我们先溜没错。”   沈珠曦没听过这韩氏兄弟的名字,倒是对镇守边疆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略有耳闻,宫中传言他有不臣之心,父皇也常为武英军尾大不掉的事烦心。   因此,她对淳于安和他的武英军没什么好感,连带着,这新知道的韩氏兄弟,在她心中的印象也大为下跌。   “大哥,我们还走东都方向吗?”李鹊在车外问道。   “韩逢月要是还去找他大哥,必定也是走东都方向。”李鹜顿了顿,“我们改道,走许州过去。”   “驾!”   鞭子轻轻落在马屁股上,马车加快速度往前奔去。   “蠢货!”   一只酒盏扔向带头侍卫,他克制躲闪的本能,闭眼硬受了砸上额头的酒盏。   咔嚓一声,酒盏在他头上碎成几片,再落到地上,成了齑粉。   一股热流从他额头涌下,他顾不上擦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恕罪!”   “我昨晚陪他们喝这么多酒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留下他们!你倒好,竟然就这么把人给放走了!”韩逢月气不打出来,拿起短几上有一只酒盏朝他扔去,这次准心不够,酒盏从领头侍卫的头顶飞过。   “属下知罪!请公子息怒!”他弯下腰,重重叩首。   旁观侍卫皆面露不忿:公子并未交代要看好他们,他们又不是公子肚里的蛔虫,哪知道公子请他们喝酒就是要扣人的意思?   “立马给我备马,我带二十人先追上去,剩下的人带着马车跟来!”韩逢年拂袖往庙门走去。   “二公子,这样太危险了!”领头侍卫上前一步,“现在兵荒马乱,匪徒遍地,公子只带一半人手,难以保证自身安全,若有个三长两短,大公子……”   “别拿我哥压我!”韩逢年大怒,一脚朝着领头侍卫的腹部踢去。   领头侍卫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我自有办法,你照办就是!”韩逢年刚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眯眼看着跪地的领头侍卫,冷声道,“我带的二十人里,不包括你。等我去了北都,你就去我哥那里报道吧,爷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二公子!”领头侍卫神色焦急,韩逢月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破庙。   有了前车之鉴,无人敢再出言劝阻。   从车队里解出十匹快马后,韩逢年带着选出的十个青壮侍卫立即沿着马车轱辘痕迹追了出去。   幸亏昨夜下过大雨,马车赶路的痕迹根本无法掩饰。   韩逢年骑在马上,一路快马加鞭,满心都是即将建功的激动和兴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以被遮面的妇人,不是越国公主又是何人?不知眼高于顶的傅玄邈那厮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成他人妇时,会是个什么表情?   能把傅玄邈的脸面扔到地上踩,还能在淳于安那里立个大功,这样的好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二公子,我们现下该走哪条路?”领头的侍卫停了下来,为难地看着眼前的三岔路口。   三条路口,都有着马车刚刚驶过的痕迹。   韩逢月沉着脸道:“有没有办法通过车轱辘的大小辨认谁才是我们追的马车?”   一名侍卫骑马上前,仔细辨认半晌后,摇头道:“都是最常见的车轱辘尺寸,无法分辨谁才是昨夜的马车。”   韩逢年骑的马喷着响鼻,因突然停下而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韩逢年比它还焦躁,不能接受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于眼前。   “这三条路分别通往何处?”韩逢年问。   “一条往东都,一条往汝州,一条通许州。”   昨夜他已说过自己要往北都,必经东都,如果他们想避开自己,必然不会选择往北都的路。   可经过昨夜一番交谈,韩逢月已知自称姓贾的两兄弟狡猾不已,说不定他们会反其道而行之,选择往东都的路也说不一定。   三条路,只有一条能让他加官进禄。   韩逢年咬了咬牙,抽出腰间宝剑扔出。   镶满金银,华丽非常的宝剑高高扬起,重重落地,剑尖直指中间那条路。   韩逢年一夹马肚,在途径宝剑时弯腰下滑,一把抓起长剑。   “去许州!” 第96章 “韩兄弟,来都来了,急……   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格外空明,蔚蓝的底色里缓缓飘过几缕晶莹的雪白。   流动的浮云下,停着一车一马。   清澈见底的溪水在层叠不穷的鹅卵石上跳跃,沈珠曦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清水浇在面上。   水珠接连掉落,在溪水上打出鱼鳞般的涟漪。   一双宝光璀璨的娇滴滴杏眼,随着浪花一聚一散,时隐时现在水镜中。   “沈呆瓜——”   李鹜的声音让沈珠曦回过头。   他焕然一新地站在蓝白相间的天空下,身上穿着在襄阳城布庄里定做的那件联珠对鸭纹靛青色锦衣,脚上套着骂骂咧咧好久才买下的五百文一双的乌黑皂靴。就连包发的粗布,也被他换成了束发的丝带。   李鹜忽然大变模样,沈珠曦乍一看上去,险些没认出他来,还以为眼前忽然出现了个飒爽英俊的陌生男子。   沈珠曦惊艳的目光取悦了李鹜,他阔步走来,下巴得意地朝着天空,迤迤然道:   “老子拾掇拾掇,不比那姓韩的差。”   “你和他比做什么?”沈珠曦讶然道。   她先前劝了他许多次,他也不肯把做好的新衣新鞋给穿起来,还说不是穿新衣的时候——怎么一个韩逢月,就让他把固执收起来了?   “他坐那儿喝酒的时候,你偷偷看了别人好几眼。”李鹜瞪了她一眼,“老子都看见了。”   “我看他还不行了?他那么奇怪,我不看他才说不过去呢!”   “你看他可以,你那眼神不对。”李鹜道。   沈珠曦:“……”   她不想和这屁人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沈珠曦问,她已经两日没洗澡了,昨夜还在破庙凑合了一夜。现在她极度怀疑自己有没有染上跳蚤。   “今儿晚些时候就能到最近的城镇。”李鹜道,“知道你要蜕皮了,到时候找个客栈,让你好生搓一搓。”   李屁人嫌她洗澡太久,老是说她洗澡是在蜕皮,沈珠曦不服气,刚要开口反驳——   “诸位走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吗?”   才分别了半天的韩逢月在侍卫簇拥中走出密林,手里握着一把打开的折扇轻轻摇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几人。   李鹊摸了摸腰间,轻轻踢了踢李鹍,然后往韩逢月方向走了两步,李鹍则不知嘀咕着什么,钻进了马车。   “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看来,韩哥哥和我们兄弟几人的缘分不轻呐——”李鹊笑眯眯道。   “确实不轻。”韩逢月笑道,“你们就是韩某的福星啊。我若能加官进禄,定然有你们一半功劳。”   “想不到,我们对韩兄弟竟然有这么大益处。”李鹜向前走了一步,挡住韩逢月投向沈珠曦的视线。“既然我们能帮韩兄弟飞黄腾达,那韩兄弟打算怎么感谢我们?”   “让我想想——”韩逢月扬唇一笑,“一个全尸如何?”   “我们让你飞黄腾达,你却只给我们全尸,韩兄弟,你吃光了肉不给汤喝不说,还要我们的命。”李鹜冷笑,“不愧是韩逢年的弟弟——你是得了你哥的精髓啊。”   “……你认识我和我大哥?”韩逢月面色一沉。   “我不认识你们,可我听过你们的大名——准确来说,是你大哥的大名。”李鹜扯了扯嘴角,一脸讽刺,“韩兄弟,下回出门游历,可别再把自己的底儿给倒光。出身长沙韩氏,又前往北都投靠兄长,身边随随便便就能跟着几十人护送,还给自己取个谐音的假名——”   李鹜无视韩逢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笑道:   “这是想让我猜不出来都难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无名之辈!”韩逢月目光阴鸷,狐疑地审视着李鹜,似乎正试图将他和脑海里的某个名字对上号。   “韩兄弟过誉了——”李鹜嘿嘿笑了,“鸭某就是一介无名诗人,不过有朝一日,鸭某定然会出一本自己的诗集。到那时候,鸭某也就不算无名之辈了。”   “你少糊弄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鸭雕雀都是假名!”   李鹜摇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用假名的是你,鸭某却还要被你反咬一口……”   韩逢月冷笑道:“我不管你叫鸡叫鸭,今日你都非死不可。我和你们兄弟三人虽然无冤无仇,但事关韩某今后的前途,只有请你们用性命助我一臂之力了。”   “既然都要取我性命了,韩兄弟能解我一个疑问吗?”李鹜道。   “你要问什么?”   “和你同行的另外三十多人呢?”   “取你三人性命,还用不着那么多人。我让他们护送车队,慢慢跟来——”   李鹜道,“韩兄弟,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婆婆妈妈还想说什么?!”韩逢月怒了。   李鹜依然不急不慢,气定神闲地说:“你看我这新换的衣裳,能不能给我一盏茶时间,让我把衣服换回去再动手?”   韩逢月摇了摇扇子,扇坠上的玉鸟顺着络子打转儿。   他阴柔的五官上露出一抹恶毒的笑意:   “穿着新衣裳去见阎王,岂不是合适得很?”   李鹜叹了口气,道:“你大费周章,不会只是因为想杀人玩玩吧?”   “这就和你无关了,要怪,就怪你娶了不该娶的人吧——”韩逢月猛地合上扇子,神情突变,“动手!”   他话音未落,身旁二十个手下齐刷刷抽出腰刀朝他们冲来,沈珠曦身后也传来一声大吼,李鹍手拿两把大斧头跳下马车,落到地上发出咚地一声,甩着两只大脚丫子冲向韩逢月的人马。   李鹊抽出腰间弩弓迅速后退,将近战场地留给怒发冲冠的李鹍。   李鹍气沉丹田的怒吼和敌方的喊叫在空中相撞,打破了苍穹下原本的平静。   沈珠曦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李鹜却不慌不忙地把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扳着她一转,让她朝向马车。   “上车去等着,你相公收人头去了。”   沈珠曦怕自己成了拖累,慌张躲进了马车。   李鹜看着她上了马车后,转身面对战场外袖手旁观的韩逢月,缓缓抽出了腰间长刀。   “二十个人就想取老子的命——”李鹜说,“梦该醒了,你该死了。”   韩逢月刚想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一个侍卫忽然被那身高九尺的汉子活生生地高高抛了起来。他在半空慌张喊叫,手脚拼命挥舞却只能抓住无形的空气!   嗖——   一只弩箭化为残影,在半空中贯穿了侍卫的胸口!   还未落地,侍卫就这么在半空里一命呜呼,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双眼就大瞪着不动了。   “啊!!!”   李鹍随手抓住一个向他砍来的侍卫,揪着他的发髻,抡着他像风火轮一样转了起来!   被迫在空中旋转起来的侍卫惨叫不断,甩出的双腿接连被己方的刀剑砍伤,不一会,他身上就被砍得鲜血淋漓了。李鹍把他像用过的脏布一样甩开,抡起双斧虎虎生风地舞了起来。   李鹍轻松以一敌十,再无一人敢靠近送死。   “你们愣着干什么!上啊!你们可别忘了,你们的家眷都在我手上!”韩逢月怒声道。   在韩逢月的威逼之下,剩下的侍卫互相看了看,咬牙一齐冲了上来。   李鹍挥舞两把斧头,无需任何花招,单凭力量就杀得众敌节节败退。再加上李鹊在后方用暗箭辅助,二十个人不一会时间就倒下了大半。   其中一名侍卫瞅准时机,攒足吃奶的力气朝着九尺壮汉的后背砍去!   刀风还没碰着那汉子的后背,他自己就先一步被背后的长刀给砍着了脖子!   鲜血飙飞,他露着震惊的表情回头,看着无动于衷的罪魁祸首。   李鹜抽出陷进侍卫脖子里的长刀,反手捅入背后袭来的敌人。他一个旋身,一脚踹开鲜血从口中涌出的偷袭侍卫:   “想偷袭老子,你还嫩了点!”   韩逢月现在才知道他们的底气来自何处。   这姓贾的三兄弟,一个擅长近战肉搏,力大无比;一个擅长盯着致命处放暗箭,歹毒阴狠;还有一个,正面作战不输于人,偷袭阴人也毫不手软。这三兄弟同时出现在战场上,让人找不出丝毫破绽!   他们三人毫无疲态,反观己方剩下的这十人,却早已军心溃散,毫无还手之力。   就这么一小会的时间,韩逢月剩下的十人就又倒下了四个。   韩逢月见势不对,毫不犹豫抛弃属下,翻身上马:“驾!”   骏马刚扬起前蹄,一只破空而来的弩箭就射中了飞扬的马腿。一声吃痛的哀鸣,韩逢月跟着他受伤的马一起摔倒在尘埃飞扬的地上。   眼见主子先丢下他们逃跑,剩下的几个侍卫也毫不犹豫抛下摔下来的韩逢月逃向了树林。   韩逢月在心里把这些背忠忘主的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蹬开受伤的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刚要逃跑,一只沾着斑驳血迹的长刀横上了他的脖子。   他战战兢兢地转头,看向身后掌控他性命之人。   李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韩兄弟,来都来了,急着走什么走?” 第97章 “此诗,便名《鸭客行》……   溪水还是那个溪水,只是不复宁静秀美。   李鹜抓着韩逢月的发冠,把他从水面下提了起来。缺氧多时的韩逢月好不容易重回地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   “噗——呼——呼呼——”   李鹜抓着他的发冠,强行让他涨红的脸面向自己。   “说吧,你像个跟屁虫一样追着我们撵是为了什么?”   韩逢月一脸狼狈,脸上既有溪水也有泪水和口水,他嘴唇一动,“呸”声刚起了个势,就被李鹜再次按进了水里。   韩逢月的双手在空中徒劳无功地挣扎着,溪水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他痛苦的面庞在水里摇动,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已经散了小半,东一缕西一把的散在水里。   李鹜一屁股坐到韩逢月背上,抬头看向两个正在拾荒的弟弟: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拾荒胆要大,心要细,像你们那样能拾到什么好东西?鞋底看一看,衣服夹层看一看,都没有的话,足衣脱下来抖一抖……大富由天,小富由俭,这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我们要一个不落地收集起来……”   沈珠曦在马车里扬声道:“好了没?我什么时候能出来?”   “好了会叫你,你急什么!”李鹜用比她更大的声音没好气道,“你现在出来,小心你一个月都吃不下饭!”   “为什么吃不下饭?”马车里的好奇呆瓜追问。   “因为他们逃跑时屎尿屁崩了一地!”   “噫!”   刚打开了一条缝的马车门迅速关了回去。   李鹜提着韩逢月的脑袋,粗暴地把他拉出了水面。韩逢月翻着白眼,人事不知。李鹜对着他那张阴柔俊美的脸,毫不留情就是两个大耳刮子。   外力刺激下,韩逢月吐出一口溪水,咳着醒了过来。   “我想到一个和你很相符的字——死鸭子嘴硬,我给你刻个鸭字在这张白白生生的脸上,你觉得怎么样?”   “你——”   “想好再说话。”李鹜用刀尖轻轻滑过韩逢月的脸。   韩逢月咽下到了嘴边的谩骂,用杀人般的目光狠狠瞪着李鹜。   “为什么跟着我?”李鹜问。   感受到面颊上刀尖的下压,韩逢月咬着牙开口了:“我没跟着你。”   话音刚落,他的脸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韩逢月痛得惨叫起来,毁容的愤怒和恐惧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说得是真的!”   “这一刀,是因为你跟我的女人。”李鹜蹲了下来,冷眼看着他,“跟老子的女人,比跟老子更严重。”   “你的女人?”韩逢月捂着受伤的脸颊大笑起来,“你一个泥坑里爬起来的地痞流氓,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吃天鹅肉的命!”   李鹜目光一凝:“……你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知道你娶的女人是什么人吧?”韩逢月阴笑道,“她是一个会让你丢命的女人,你根本护不住她!你也护不住自己!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你也迟早会因为她丧命!”   李鹜脸色一沉,刀尖再次抵上韩逢月的另一边脸颊。   “……我不喜欢和人猜谜。”   “我们合作怎么样?”韩逢月笑道,鲜血从他脸颊上的指缝里溢出。“看你们的样子,不是正常赶路吧?怎么,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犯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摆平。你既然知道我大哥,就该知道我们有武英节度使在背后撑腰。如今世道大乱,手里握有兵权腰板才硬,要论兵力,尚存的十六节度使里,武英节度使可排前三。”   “你要是跟我合作,我不但能帮你摆平你的麻烦,还能将你引荐给淳于安将军,让你平步青云,这交易不亏吧?”   “你要什么?”李鹜盯着他。   “我要马车里的那个女人。”韩逢月在刀尖刺破他的脸颊之前说道,“你先别急着动手!我知道你舍不得这样一个沉鱼落雁的媳妇——换谁都舍不得。可你继续留着她,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什么我会死?”   韩逢月似乎已经对他的选择胸有成竹,他拧唇冷笑,缓缓道:“因为她是金枝玉叶,一国公主,如今的大燕皇帝不会允许他的妹妹嫁给一个低贱的平民,她原本的——”   李鹜打断他:“你怎么认出来的?”   本来应该给眼前之人带来十足冲击的话却像羽毛飘进池塘,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他似乎并不吃惊自己的妻子是一国公主。   韩逢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冷静的男子,不知不觉就被他带离了话题方向。   “我们长沙韩氏是望族,我同大哥入宫参加宫宴时,曾机缘巧合在远处见过一回。当时,所有人都称赞,越国公主和天下第一公子傅玄邈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韩逢月的本意是激起对方的嫉妒心和愤怒,让他有机可趁,谁料这厮心胸过于开阔,对自己女人的上一个男人浑然不感兴趣。   “越国公主和狗屁公子配不配关我什么事?”他不耐烦地拧起眉头,追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此事事关重大,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免得节外生……”   韩逢月始终没有机会说完完整的一段话。   咔嚓一声,他瞪大眼睛,脑袋从软绵绵的脖子上垂了下来,还没回过神的瞳孔依然跟着李鹜的面孔移动。   “你穿的也是新衣裳,去见阎王爷正好。”   李鹜从他脖子上松开手,韩逢月断了气的尸体倒了下去,生机仍然残留的面庞砸进冰冷的溪水里,水花在他面上飞溅,逐渐扩散的瞳孔眨也不眨。   李鹜沉着而熟练地扒光了韩逢月身上的所有财物——连他折扇上的玉扇坠也没放过。拾完荒的李鹊走了过来,只一眼就看出背对他趴进了溪水里的韩逢月没了气息。   李鹊惊讶道:“大哥先前还说要留他一命,怎么改变主意了?”   “他认出了你嫂子。”李鹜冷声道。   李鹊变了脸色,眼神往马车上一扫,确认门窗依然紧闭后,说:“他想接嫂子回皇家?”   “节度使们各自为政,韩氏一族都是淳于安的走狗,韩逢月恐怕是想把你嫂子扣在武英军里做人质,以此要挟元龙帝来提条件。”   “……那我们要怎么办?”李鹊看向地上的尸体,“不如我们把他烧掉,彻底毁尸灭迹?”   “时间上来不及。”李鹜道,“韩逢月还有一队人马,发现他的尸体是迟早的问题。”   “那我们……”   “船到桥头自然直。”李鹜道,“该着急的,是白头县的诗人贾鸭。”   李鹊笑了:“三人做事三人当,大哥别忘了,这事儿还有贾雀的一份力。”   李鹍也走了过来,他对一个活人变成尸体已经习以为常。他跨过韩逢月的手站到河边,对他的尸体毫不在意,弯腰将两把血淋漓的战斧放进溪水里荡来荡去。   杀人的时候,他怒目圆瞪,凶悍非常,此时此刻,他又像个孩童一般,双眼闪着小兽般纯净的光。   “还有贾雕……”李鹍提醒道,“贾雕也干了活……”   李鹜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他们不会忘的,到时候,通缉令上一起见吧。”   韩逢年是武英节度使面前的大红人,李鹜虽然没有什么准备就杀了他的弟弟,心里却没有太多慌张。   仔细想想,其实他们留下的破绽并不多。   韩逢月的人虽然见过他们的脸,但对他们的真实身份却一概不知。要想找他们,也是大海捞针,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通缉令。   但在大多数时候,通缉令也只是一种威慑手段。   韩逢月一行人途径襄州,定然也见到了襄州发布的他们三人的通缉令,他不也什么都没认出吗?   通缉令这个东西,画成什么样子,全凭运气。   给衙门画通缉令的画师不会是什么炉火纯青的大家,画出来的人像能有本人四分像就已是祖坟冒青烟的稀罕事,要想画出一副神似的肖像,不仅要求画师的画技高超,还要求目击者的头脑冷静,记忆清晰,口才清楚——与其期待靠通缉令抓到犯人,不如期待犯人自投罗网。   再加上,天大地大,光大燕的节度使就有十六个,要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他带着沈呆瓜和两个弟弟去海外寻找新天地。   不管怎么样,他也不会将沈呆瓜交给这些心眼漆黑的东西。   沈珠曦在马车里等得都不耐烦了,马车门终于被人从外打开。李鹜一弯腰,不待她看清外边的现状就钻了进来。   “外边怎么样了?”沈珠曦担心道。   “安全了,就是他们逃跑时屁滚尿流,弄得地上不太好看。出去时你要闭一闭眼睛。”   “我要出去吗?”沈珠曦惊讶道。   “之后的路马车不好走,我们带上细软,骑马赶路会方便得多。”李鹜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车上的细软。   眼见他的手摸向自己存放凤牌的妆奁,沈珠曦吓了一跳,飞快抱起妆奁:“我自己收拾自己的!”   “我还懒得帮你收拾。”李鹜没好气道,“抓紧时间,你的屁股纸不要带了,我们进城再买。”   “知道了!”沈珠曦心虚地提高声音。   沈珠曦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细软,刚要弯腰出马车,忽然被等在门口的李鹜一把抱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李鹜就把一只手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别乱叫啊,吓着我,老子可就松手了。”   沈珠曦吓得憋回到了喉咙口的惊呼。   李鹜单手抱着她,轻巧移上了站在车头的大黄马。   “驾!”李鹜一夹马肚,大黄马扬蹄跑了起来。   风沙一扬,无拘无束。   马蹄高高举起,越过一具具尸身。   李鹜豪气万丈,扬声便吟:   “十步杀一人,老子不修坟。”   “修坟价另算,吃亏我不干。”   “大富靠老天,小富靠我捡。”   “拾荒谁最强,鸭某王中王!”   “此诗,便名《鸭客行》!呆瓜,你觉得如何?”   沈珠曦:“……”   是她对不起李白,她不该给他讲《侠客行》的故事。   她是让李白蒙羞的千古罪人。   李鹜浑然不察她的羞愧,豪气神上地驾马飞奔。   没了沉重的马车在身后束缚,大黄马就像回到了草原一样,撒欢似地一路疾驰。李鹍和李鹊二人所乘的马则是由轻转重,脚步不似先前矫捷。   沈珠曦原本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就觉得这马拉车不行,现在她觉得,这马驼人也不行。她在马上颠了个七荤八素,全靠李鹜单手把她紧紧按在怀里,她才没有失足从马上跌落。   为了躲避后边可能的追兵,四人两马没有继续赶往许州,而是再次改道,奔上了前往唐州的路。 第98章 “你——臭流氓!”……   沈珠曦希望自己这辈子需要露的宿,在这几天里已经全部用完。   为了甩掉韩逢月穷追不舍的追兵,在短短六日里,沈珠曦接连穿梭了唐州、隋州、汝州和许州边界,沿途歇过各种破庙和山洞,听过各种虎啸和狼鸣。   原本沈珠曦看见就会一蹦三尺高的老鼠,她现在也麻木了——如果住过山洞,就知道老鼠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蝙蝠和蜈蚣才是。   他们整日和山林洞穴打交道,出于方便的理由,李鹜又换下了他的锦衣皂靴,穿上了能够让他肆意摸爬滚打的粗布衣裳,沈珠曦也特意拿出最便宜的一套衣裳穿在身上,打算磨得够破后就直接扔掉。   好不容易,他们才在隋州边境甩开了追兵,经过一番重新规划路径后,李鹜决定从申州一路东去,直入湖广地区的湖州。   当天晚上,他们途径一个小村庄,李鹊和村口一户人家交涉后,对方同意借一间屋子让他们住上一晚,代价是十两银子。   泥糊的土屋里只有一面长长的土炕,四人都能睡下。李鹊原本提议他和李鹍睡地上,沈珠曦看着冷冰冰的坚硬地面过意不去,主动让他们睡到床上来。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李鹜会不会介意有旁的男人和他名义上的妻子躺一张床,可李鹜沉默不语,反而朝她投来赞许的视线。   沈珠曦受到他的肯定,心头发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傍晚时分,李鹍从他背上八九个沉甸甸鼓囊囊的包裹里解下其中一个,里面存放着他们赶路吃的干粮。李鹍虽然馋,但交给他保管的吃的永远不会莫名其妙减少。   李鹜点数过包裹里的食物后,露出满意的微笑:“不错,雕儿干得好。奖励你吃个大馒头。”   他在干粮里挑来挑去,比来比去,选出一个最大的杂粮馒头递给一脸高兴的李鹍。   接着,李鹜又按馒头由大到小的顺序,依次拿出馒头份给李鹊和沈珠曦,最后才轮到自己。他手里那个馒头,比沈珠曦的还小。   李鹊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馒头,刚要说话,沈珠曦就把手里的馒头塞给李鹜,强行换走了他的小馒头。   “我要这个好看的。”   “馒头哪有什么好不好看?”李鹜皱起眉,伸手要把馒头换回来。   沈珠曦把小馒头抱在怀里,别过身不让他抢。   “小而巧你不知道吗?我就喜欢这个。”   “吃小不吃大,你真是个呆瓜!”李鹜抢不回来沈珠曦严防死守的小馒头,气得他骂骂咧咧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你才是呆瓜!”沈珠曦反唇相讥,“你是个屁呆瓜!”   李鹊低下头去,憋住差点溢出喉咙的笑声。有了这两人的打岔说闹,连手里干涩掉渣的馒头都变得美味起来。他笑眯眯地掰下小半边馒头,递给一旁狼吞虎咽的李鹍:   “二哥,吃慢点,多喝点水肚子就饱了。”   李鹍愣了愣,呆呆接过:“谢谢……三弟……”   李鹊道:“我才该谢谢你呢,一路都是二哥在背我们的行李。多谢你了。”   李鹍脸红了,羞涩地摸了摸后脑勺。   当天晚上,四个人躺在同一面土炕上。沈珠曦睡在最左侧,由旁边的李鹜隔开两个弟弟。   经历过连日风尘仆仆的赶路,现在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在屋顶下安心地睡觉,沈珠曦感动得都快包不住眼泪。   她和李鹍都是同样的想法,李鹍的脑袋刚沾着枕头一会,喉咙里就发出了打雷一般的轰轰声。   李鹜和李鹊却似乎反了过来。他们的呼吸清浅而均匀,几乎听不见响动。这两人虽然都躺着,但显然精神仍清醒。   沈珠曦撑不住了,有心问问李鹜怎么睡不着,多日赶路的疲倦却拉着她迅速坠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接着是短暂的一阵乒乒乓乓声。第二天早上,沈珠曦醒来后却又一切如常,除了收留他们的村民夫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外,昨夜的异样声音好像只是她在做梦。   简单吃过朝食后,他们又要上马赶路了。   沈珠曦一看见那匹大黄马就想皱眉。这几日赶路下来,她的大腿根都在马背颠簸中磨破了,可这伤的地方尴尬,她又不想拖累李鹜的脚程,所以这几日一直强忍着不说,以至于腿根的伤势越来越严重。   走动时的难受就不说了,受伤的大腿再回到颠簸的马背上反复摩擦——那火辣辣的滋味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沈珠曦的眼泪在马背上情不自禁地流了又流,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马上的风够大,总是能够在她被李鹜发现前,先一步风干眼泪。   “怎么了?”李鹜看着站在马身前,许久都没动脚踩上马镫的沈珠曦。   “哦……这就……”   沈珠曦不情不愿地抬起腿,腿根立即传来一阵刺痛。   她稍微一顿,接着咬紧牙关,强忍着伤口撕裂的痛苦,在李鹜的搀扶下状若寻常地爬上了大黄马。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沈珠曦上马了,李鹜却没动。他看了眼沈珠曦,说:“你等一会。”   他重新进了村民的屋子,也不知说了什么,没一会又走了出来。这次很利索地翻身上马,牵着缰绳轻轻夹了夹马肚,大黄马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李鹜道:“今天不用这么赶了,我们走慢点。”   沈珠曦默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他们终于出了申州地界,太阳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一间荒废的破庙。李鹜担心继续赶路会连破庙都遇不着,沈珠曦也不愿再睡山洞,四人一拍即合,当即把马栓在庙外一棵歪脖子树上,谨慎地进了破庙。   蛛网密布,尘埃铺成地毯的破庙里没有人迹,倒是尘埃地毯上留有不少野猪野兔的脚印。   李鹍二人放下行李,草草收拾出睡觉的地方后,就带着各自的武器出门寻找猎物了。   这些天,他们偶尔能打到出来觅食的鸟雀野兔,每当这时,就是一顿大餐,逃亡路上也不忘带着调味料的李屁人亲自掌勺,靠着一堆简陋的篝火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野果,就能烹饪出一顿不输御膳房大厨的美味烤货。   沈珠曦坐到垫着稻草的被单上就不想挪动了,她的腿根疼得厉害,她很想脱下亵裤看看伤口,却又碍于李鹜在场不能得逞。   她刚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李鹜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卷起来我看看。”李鹜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卷什么?”沈珠曦一时没回过神了。   “卷亵裤。”他说。   “你——臭流氓!”沈珠曦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臭流氓想看的是白花花的腿,不是你磨得稀巴烂的腿。”李鹜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罐头,扭开盖子,露出里面绿油油的膏状物,“这是我找那户村民要来的跌打药膏,对你这种外伤也是一样用的。”   沈珠曦红着脸抢过药膏:“我自己来!”   “你行吗?”李鹜狐疑地拧起眉头。   “我行!”   “那你上药吧,需要什么叫我。”李鹜背过身去。   “你不出去?”沈珠曦吃惊地睁大眼。   “别矫情了!赶紧涂药,再不动手,我就拿后脑勺偷看你了。”李鹜没好气道。   他还生气呢!哪有人这么霸道的!   沈珠曦再三确认他的角度看不到自己后,不情不愿地褪下下裳,小心翼翼地把亵裤卷到腿根处。   她的大腿根经过几日马上赶路,已经从一开始的红肿变成皮肉伤了,鲜血紧紧粘粘着她的亵裤,她卷起亵裤的时候,好像亲手把一层皮肤从腿上撕落。   李鹜在场,沈珠曦不想表现得没用,可她紧咬的牙关里还是不由发出了颤抖的抽泣声。   里裤卷到腿根,她的浑身力气好像也跟着离开了。沈珠曦的嗓子眼里溢出倒抽冷气的丝丝声,灼烧般的漫长的钝痛让她连手指都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珠子违背意志,从视野模糊的眼眶里接二连三掉下。   “……你真行。”一只手接过了她抢走的药罐。李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似乎叹息了一声。“你真行啊,沈珠曦。老子还真没说错,你这腿根子,都快稀巴烂了。”   又羞又不安的情绪涌上沈珠曦心头,她伏在膝盖上,把不争气的眼泪笼在双手里,双腿在李鹜的视线下害怕地并拢,努力往身后缩去。   李鹜按住她不安的腿,没好气道:“你的马桶都是老子倒的,你还有什么地方见不得老子?”   他本意是想安慰安慰这呆瓜,没想到她听了这话,肩膀抖得更厉害了——活像他羞辱了她一样。   “你哭个屁!你又不是什么饮露餐风的九天仙女,老子没对你抱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李鹜蛮横地掰开她的双腿,一股凉悠悠的东西落在了她火辣辣的伤口上。   “你……你不觉得难看,不觉得恶心吗?”沈珠曦不好意思看他,闭着眼抽噎道。   李鹜用指腹轻轻把药膏抹开,说:“老子屁股上长冻疮的时候,比你这难看多了。”   “……有多难看?”   “比你稀巴烂。又红又紫,猴子屁股都比我好看。”   “你们也骑马,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我们皮糙肉厚,四处折腾,和你能比吗?”李鹜挖了一坨药膏抹在她另一只腿上,用和散漫语气截然不同的小心动作轻而缓地抹开药膏。“沈珠曦——”   “……嗯?”沈珠曦止了哭泣,用鼻音回答。   “你很坚强。”李鹜用另一只干爽的手,在她头上用力揉了揉。“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寻求他人帮助,不是软弱的象征。” 第99章 “湖州相见。”……   空明的月光顺着深色屋檐而下,铺满空旷庭院。夜色中冷清的薄雾,像一层浮动的雪,飘散在寂静的夜色。   原本应该合家欢聚,张灯结彩的元旦,位于北都的韩府上却弥漫着凄云惨雾。   一个沉青色的身影踉跄奔出书房,却又在月光倾泻的屋檐下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摆放在庭院中的简陋棺椁。   接连落水似地扑通声,院中依然身着戎装,满脸疲惫的侍卫跪了一地。   领头侍卫叩首,悲怆道:“韩大人,属下罪该万死!”   院中回荡着他似哭未哭的尾音。   一声过,万籁寂。   无数个头颅磕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抬头。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韩逢年迈着迟钝的脚步,缓缓挪到幼弟的棺椁面前。   幼弟僵硬而青白的面庞击碎了他心中最后的希望,韩逢年浑身力气流走,他扶着棺木边缘,半跌半坐下来。   他看着幼弟脸上已经发黑的刀口,哑声道:“……是谁做的?”   侍卫头领将躲雨路上偶然发生的一事,事无遗漏地完全转述给韩逢年。   “……二公子带着二十人先行追逐三兄弟一行,属下带着车队赶到时,二公子已经……没了气息。”侍卫头领悲声道,“属下派去白牛县的人已发回消息,白牛县并无符合条件的三兄弟。为了让二公子尽早入土为安,属下带着一部分人随二公子的灵柩先行返回北都,另余的兄弟则继续寻找线索,缉捕犯人。”   侍卫头领一叩到底,颤声道:“属下愿以死谢罪,还请大人饶过其余兄弟!”   “……此事,是他自作主张,你已劝过,他仍要一意孤行。”韩逢年像是大病初愈的人,气若游丝道,“……怪不得你。”   “大人——”侍卫头领既羞愧又动容,泪流满面着再次一叩到底。   “月儿虽骄纵,却不是无的放矢之人。”韩逢年看着幼弟惨白的尸身,轻声道,“那三男一女,定然有非同寻常的地方。”   侍卫首领努力回忆当晚的情景,补充道:“二公子虽然请那三兄弟喝酒,但对那女子,似乎更为关注。”   “通缉令可画好?”   “大人请看。”侍卫首领从怀中掏出四张通缉令,起身弯腰献上。   四张通缉令,三个男人各有特征,一个穿着少见的联珠对鸭纹的圆领袍,一个身高九尺,一个脸上有红坑。倒是那名女子,两只眼睛一个嘴巴,除了看得出来模样甚佳外,并无什么有利搜寻的特征。   韩逢年看了两眼,将上面的人像印入脑海,通缉令握在手中,垂了下来。   “谁是交战中幸存下来的人?”韩逢年问。   侍卫头领一个眼神,三个侍卫胆战心惊地跪了出来。   “交战时和交战前,二公子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韩逢年道。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后,其中一人说道:“好像是有一句话……那三兄弟里的大哥问二公子为何要杀他,二公子说……要怪就只能怪他娶错了人。”   另外两人毫无异议,点头附和。   “除此以外呢?”韩逢年问。   三人想了又想,一脸茫然地摇头。   “好。”韩逢年缓缓道,“你们背信弃主,便在月儿面前自己动手吧。”   空气为之一静。   三个侍卫回过神来,一人旋即浑身瘫软,一人立即磕头哭喊求饶,剩下那人面色惨白,直逼棺椁之人。   “……如此,我还可以饶你们的亲眷一命。”韩逢年淡淡道。   片刻后,面色惨白那人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慢慢横上了自己的脖子。   “大人!”侍卫头领满目含泪。   韩逢年面无波澜,静静看着棺椁中唯一的同母血亲。   长剑转动,鲜血如箭飙射而出。   满浴月光,如水空明的青石地面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韩逢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哭声停了,剩下的两个侍卫用颤抖的手将长剑横上脖子。   地面上多又了几道血线,不多时,便被扩散的血泊覆盖了。   侍卫头领再次叩首,痛苦的眼泪滴落地面,和逐渐蔓延的血泊融为一体。   “大人,此三人已经伏诛,还请大人放过他们的家眷。”   “给他们笔银子,送他们出北都吧。”韩逢年道。   “多谢大人!”侍卫首领满脸感激。   韩逢年叹了口气,道:“你们下去罢,叫子昌进来。”   侍卫们搬着三具尸身,一齐退下了。   院中只剩沉默不语的韩逢年和一个同样沉默不语的尸体。   他看着褪尽骄纵霸道的幼弟,轻声道:“月儿啊,你终究是害死了自己……你安心走罢,这个仇,大哥帮你报。”   一个身穿墨灰色水绸长襦的男子匆匆步入庭院,行礼后跪倒在韩逢年面前,目光从棺椁上一扫而过。   “韩兄,请节哀顺变……”他哀声道。   韩逢年挥了挥手,扶着棺椁站起。季子昌连忙起身相扶。   “子昌,襄州的使者是否还在府中?”韩逢年道。   “是,今日他还来探过在下的口风,想知道何时才能见到韩兄。”季子昌道,“看他焦急的模样,襄州知府的确已经走投无路。”   “明日你就寻个由头,打发他回去。”韩逢年面色一冷,“吾弟惨死襄州境内,范为还想向我北都借粮?异想天开!”   “喏。”季子昌恭敬应是,“淳于将军那里……”   “我自会说服将军。”韩逢年道,“一旦襄阳暴民起义,淳于将军手持旌节,即可名正言顺取下襄州。”   “韩兄大才。”季子昌揖手。   “愚兄记得,你出山之前,曾有幸拜入阴阳大家门下?”   季子昌摇头道:“在下惭愧,我虽在师父门下苦修八年,对阴阳说和五行说依旧只是略同皮毛。”   “足够了。”韩逢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弟安魂之处,以及之后的诸多白事,可否拜托贤弟操办?”   “得韩兄信任,子昌必不负所托!”季子昌连忙一揖到底。   “元日佳节,子昌不必多留,早些回去和家人团聚吧。”   “可是……”季子昌望向地上棺椁。   “不碍事。”韩逢年露出惨淡一笑,“我平日忙于公务,对月儿疏于管教,今夜,就让我好好陪他一晚。”   季子昌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揖手告退。   韩逢年看着棺椁中僵硬而陌生的幼弟容颜,轻声道:“来人。”   “……大人。”   一个身影几乎融入阴影的死士悄悄走出,单膝跪于韩逢年面前。   “千里,血仇不得不报啊。”韩逢年自语般喃喃道,“那三人的家眷,等他们出了北都,便送他们上路罢。”   “属下领命。”周千里低头领命,面无表情。   “你带上这个。”韩逢年将手中攥了许久的通缉令递给他,“谁取了月儿的性命,你就带谁的人头回来见我。”   “喏。”   韩逢年手里的四张通缉令不见了。   片刻后,院中又只剩下他一人的影子。   大燕迎来最黑暗的一个元月,而漫漫长夜,才刚开始。   北都的千里之外,人们正在经历一场酷雪。   大雪覆盖了地面,掩埋住的除了地面,还有饱受饥荒的人们心中最后的希望。   野菜没有了,河水结冰了,鸟兽都藏进了山林,除了啃树皮吞泥土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入口的东西。   从前,一个野果落在地上根本无人问津,如今,为了一个野果人们就可豁出性命,大打出手。   当生存也成了难以满足的奢望时,人命,不如草芥。   寿州和庐州交界处的一座山脚下,篝火在避风的山洞里熊熊燃烧。   玉屑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下,为茂密的树木裹上一件银装。   李鹜眉头紧锁地把仅剩的干粮数了又数。   捉襟见肘。   无论再怎么省,也不可能熬到离开庐州。   出了庐州,还有一个偌大的宣州才能抵达湖州。宣州毗邻湖州,粮食短缺情况或许已经改善许多,但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有粮撑到进入宣州才行。   两个拳头大小的馒头,就是他们仅剩的粮食。   一路上,所有途径的米行都紧闭大门,米价已是天价,并且有价无市,即便兜里揣着银子也找不到一个肯卖一勺米的人。   “他们回来了!”冷得缩紧肩膀,依然固执等在山洞门口的沈珠曦惊喜叫道。   李鹜连忙裹好馒头,重新靠上山壁,故作随意道:“噢,知道了。”   李鹍和李鹊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   “……怎么样?”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两人。   李鹊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不行,村子里的人家自己也没存粮了,给多少钱都不卖。”   沈珠曦眼里的亮光也黯了下来。   “你还没问我呢!”李鹍兴冲冲道。   连李鹊都毫无收获,李鹍又能期待什么呢?李鹜和李鹊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沈珠曦却打起精神,笑着问道:“你买到吃的了吗?”   “没有。”李鹍摇了摇头,但紧接着说,“我捡到了!”   他拿起一直攥在身边的拳头,一脸骄傲地摊开给沈珠曦看。   李鹍掌心里是两颗毛茸茸的栗子,是“我从雪地里捡的!”   沈珠曦笑道:“雕儿真棒。”   李鹍嘿嘿笑了起来。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夹杂着细雪的大风在山洞外呼啸,连带着山洞里的火苗跟着忽闪忽闪,干燥的柴木偶尔蹦出一枚火星,转瞬便熄灭在冰冷的黄土上。   李鹜拿出一个馒头,在众人面前均分成四分,挨个分了出去,最后的四分之一馒头他又掰成了两半,自己只留下一半,另一半再次均分给了李鹍李鹊二人。   李鹍毫不犹豫收下了,李鹊看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也收了下去。   李鹜看向沈珠曦,她连忙道:“我不饿,吃这个就足够了。”   他没有强求,靠在山壁上,慢慢吃起了少得可怜的馒头块。   沈珠曦悄悄把手里的四分之一个馒头掰成两半,藏了一半进荷包里。   李鹍两口就吃完了手里的馒头,又把地上掉的馒头渣滓也细心地捡起来吃了。若是放在平常,沈珠曦定会教训他,可是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默默看着李鹍捡食残渣。   李鹍把地上的馒头屑扫了一遍后,拳头一捏,徒手敲碎了两个生栗子。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栗子壳,把栗子果肉捧在手心,第一个递向李鹜:“大哥……大哥吃。”   李鹜没拒绝,捡了最小的两粒栗子肉。李鹍接着把手心对准沈珠曦,她不忍拒绝,也拿了最小的一粒栗子肉,这回,李鹍将手心对准李鹊。   李鹊一口气就抓走了大半。   “你——”李鹍变了脸色。   “你自己要给我的。”李鹊笑嘻嘻道。   “……哼!”李鹍气哼哼地坐下了,“我是二哥……不和你计较我!”   一阵寒风从洞口吹了进来,沈珠曦冷得抱紧双肩,坐在身旁的李鹜发现了,把她身上的袍子重新系了一遍,领口紧紧拉拢起来。   “还冷吗?”他握了握沈珠曦的手。   沈珠曦把冰冷的指尖藏在手心,笑道:“不冷。”   李鹜没说什么。   “大哥,今晚我和二哥守夜吧。”李鹊道,“你已经守了两夜,再这么下去也坚持不住。”   “……嗯。”   当天夜里,沈珠曦睡在了山洞最里面,李鹜睡在身旁,负责守夜的李鹊和李鹍则绕着篝火而坐。   李鹍还在为李鹊一把抓走大半栗子肉的事生气,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   李鹊神色如常,仿佛并不在意对面生气的大娃娃。   沈珠曦这几日吃得少,动得多,再加上连日赶路,腿根的伤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每到夜幕降临就疲惫不堪。几乎躺下没多久,她就睡过去了。   夜里,她感觉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热烘烘的怀抱像个温暖的避风港,隔开了风里的冷,挡住了地上的硬,让沈珠曦不自觉越钻越近,恨不得把全身都窝进这个热源。   天明时分,惨白的晨光照射在眼皮上,让她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昨夜的热源像是一个美梦,她依然在冰冷而坚硬的地上,身上披着李鹜的一件外衣,旁边空无一人。   她下意识寻找李鹜的身影。   李鹜坐在山洞门口,喜怒莫测的视线盯着燃了一夜,即将熄灭的篝火。   李鹍和李鹊不见踪影,栓在山洞门口的马匹少了一辆,堆在一起的行李却一样没少。   “你怎么了?”沈珠曦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李鹍他们呢?”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了李鹜看的东西。   他看的不是篝火,而是篝火旁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湖州相见。” 第100章 “只要是你——”……   李鹊和李鹍不告而别了。   除了地上那行写错了的字,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夹着雪花的大风毫不留情地呼啸着,落在脸上像刀子一般,李鹊二人衣着单薄,没有带走任何食物,他们想去哪里?大雪又能让他们去哪里?   雪花覆盖了一夜的痕迹,让他们的脚印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想追踪他们的痕迹,也毫无方向。   沈珠曦很担心李鹜的反应,但是让她吃惊的是,他一直很冷静,至少看起来很冷静。甚至就像李鹍二人并未出现过一样,对他们的离开也一词未置。   他拿出包裹里最后的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沈珠曦。   她接下了,忐忑地看着他。   “赶紧吃吧,吃完我们赶路。”李鹜在火堆旁坐了下来。   沈珠曦欲言又止,再次看了眼地上的信息,默默地啃起了干得掉渣,涩得硌嗓的馒头。   李鹜比她先吃完,他起身提起地上的行李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沈珠曦忙问。   “东西太多了,我们带不走。”李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去找个地方埋起来,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去别的地方,遇到危险就大叫,我会立即赶回来。”   沈珠曦点头后,李鹜才提着满满两手的东西走了出去。   她忐忑不安地等在山洞里,默默数着时间。细细的雪花不知不觉停了,天空白得晃眼,黯淡的日光从灰白色的云层后穿透出来,还不及将熄未熄的火堆明亮。   在柴火完全烧光之前,李鹜空着手回来了。   他捧起一把雪,扔在燃烧的火堆上,说:“走吧。”   沈珠曦点了点头。   李鹜扶着沈珠曦踩上马镫,紧接着他也翻身上马,一声“驾”后,大黄马轻轻往前跑了起来。   同样是赶路,沈珠曦的心情却比昨日沉重了不少,李鹜应该也同样,整个白天,他除了必要的对话外,几乎都在独自沉默。   当天傍晚,他们路过一个村庄,李鹜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好说歹说,才用一大块银子换回了两把野菜。   晚上的时候,沈珠曦吃了野菜粥。所谓的野菜粥,就是扯碎的野菜加一点点水,熬煮成的浆汤。   李鹜端着破了一个小口的陶碗,西里呼噜地几口将粥喝完。   他刚放下陶碗,一小块粗糙干燥的馒头就递到了眼前。   “……哪来的?”李鹜问。   沈珠曦朝他天真烂漫地笑了,璀璨的宝光闪耀在眯成月牙的杏眼里。   “我变出来的。”她得意道。   “……呆瓜。”李鹜拉了拉她的脸颊。   她少见地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笑,把馒头块塞进他手里,自己端起那碗苦涩的菜粥喝了起来。   李鹜拿着馒头没动,看着她喝了第一口,顿了顿,眉头紧皱成一团,然后一鼓作气,紧紧闭上眼睛,一口气喝完了。   她喝完粥,紧皱的眉头在看见他的目光后立马松开了。   “你快吃呀!”沈珠曦说。   “粥好喝吗?”李鹜问。   “……反正不难喝。”   她故作轻松的神色让李鹜心里愈发柔软。   他拿起馒头,一点一点地放进嘴里咀嚼,让每一粒面粉,都经过充分的唾沫浸润,扩散出微微的清甜,再嚼到食之无味后,送入叫嚣的胃部。   苍白的月光,从纸糊的窗外投映进来。   土屋阴暗狭窄,地上零星散落着几根头年的干稻草,两人坐在冰冷的炕上,各自端着一个破陶碗,身上披着所有能披上的衣裳。泥墙上映出的影子肩头互抵,共享一部分热源。   月光静悄悄的,屋里屋外都万籁俱静,天地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么好的月色,你不想吟诗吗?”沈珠曦忽然开口,呼出的气息在刺骨的寒气里变成一阵白雾。   为了活跃气氛,她故意用雀跃的声音道:   “大诗人李白可就是在这种背井离乡的情况下,写出了流传千古的《静夜思》的!”   李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那是李白。”   “你可是李鹜啊!”沈珠曦马上说,“你要是想,你也可以写出不输《静夜思》的好诗!”   李鹜朝她看来,片刻后,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在安慰我?”   “我、我说实话罢了,你的确有作诗的天赋……”沈珠曦心虚之下,眼神不自觉就开始闪躲。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种溜须拍马的事,还是留给雀儿来做吧。”李鹜说。   提起已经离去的李鹊,原本就冷寂的空气变得更加低沉了。   “活到老,学到老!等到了湖州,我一定要向李鹊多请教请教拍马屁的诀窍。”沈珠曦装作没有察觉凝重的气氛,轻快地说道。   “你真觉得还会在湖州见到他们?”李鹜说。   “我相信。”   沈珠曦毫不犹豫。   李鹜意外的目光从飘动的尘埃移到了她的眼睛上。   “我相信。”   她直视他的眼睛,露出全然信赖的笑容。像一束透过宝石的光,绚丽夺目,倏地点亮了沉闷黯淡的室内。   “……为什么?”李鹜哑声问。   “因为他们是李鹍李鹊。”沈珠曦说,“这两个人,一个力大无比,一个足智多谋,他们合在一起,什么样的坎迈不过去?”   “如果,”李鹜说,“……一个抛弃了另一个呢?”   “不会的。”沈珠曦再次一口否定。   他低声道:“雀儿已经抛弃过一次了。”   沈珠曦神色坚定,马上说道:“他不会再抛弃第二次。”   “……为什么?”李鹜看着她的眼睛。   “我相信他。”沈珠曦笔直地回应着他的视线,一口气说道,“我相信他,因为他决定接下你多给的馒头,还因为他拿走了李鹍的大半栗子肉。这些都是因为他想要积攒力气,省下粮食来照顾李鹍。”   “我相信他,更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兄弟。如果他们在之后分开了……我也相信,这必定是情非得已。”   “……雀儿要是听见你对他的评价,下半辈子你说东他一定不会去西。”李鹜笑道。   沈珠曦定定看着他,半晌后,放下了什么重物似的,跟着露出了笑容。   “你总算笑了。”她说。   “我不是一直都在笑吗?”李鹜避重就轻道。   “那是假笑——还不如不笑呢。”沈珠曦抱怨道,“刚上马的时候,你的脸色难看得我都不敢跟你说话。”   “为什么不敢?”李鹜轻声说。   沈珠曦还没说话,他的手就落到了她的脑袋上。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素来跳脱的声音今日变得格外低沉:“只要是你——”   沈珠曦心里一跳。   李鹜说:“老子蹲坑的时候,你也能跟我说话。”   “我才不要!”沈珠曦变了脸色。   李鹜笑道:“呆瓜,快睡吧。你说得对,雕儿和雀儿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我们尽早赶到湖州,就能尽早和他们见面了。”   沈珠曦见他打起精神,高兴地点了点头。   李鹜恢复如常后,连空气都轻盈了许多。两人紧挨着睡下,身上盖着所有衣物。沈珠曦睡在冷炕靠墙的那侧,李鹜似乎嫌她睡得远,空了被子,把她朝自己拉近了一些。   他拉过她肩膀的手,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沈珠曦只当他是在从她身上取暖,并未放在心上。   她努力催促自己入睡,以免明天拖累赶路,却不知道在她身后,李鹜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   就在十个月前,她还因为鞋底踩到牛屎哭了一夜。   如今她却安睡在冰冷的炕上,盖着沉重又不温暖的各式衣物,狼狈而寒酸地蜷缩着身体试图保存热度。   她原本是个公主。   她原本不该受苦。   即便她不是公主,她也不该受苦。他承诺过,他娶她,不是为了受苦。   “沈珠曦。”他轻声说。   “……嗯?”面向墙的那面传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不后悔……”她嘟囔道。   沈珠曦回答的速度快到让他狐疑,她究竟听清了他在问什么没有。   他到底没有追问。   她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吃不饱穿不暖,腿根被反复磨破,整日风尘仆仆地赶路,不但没有掉一滴泪,反倒调过头来安慰他,给他鼓气。   他如果叫她后悔,那还不如禽兽。   李鹜心中的忧虑,也被沈珠曦成功压了下去。   他不及沈珠曦对身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李鹊没有推脱就收下额外的馒头,甚至明知他在场,也要收走李鹍的大半栗子肉,这些,都可以用他在提前谋划来解释。   李鹍不知道什么叫计划,分配给他的食物,从来留不到第二天。   为李鹍分配食物的事,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现在李鹊收走李鹍的食物,便是越过他,接管了保管李鹍食物的任务。   那时候,他就决定带着李鹍离开了。   如今他还能做的,就是像沈珠曦一样,相信而已。   第二日天不亮,两人又骑着大黄马离开了小山村。越是向东走,地上的雪就越稀薄,大黄马的脚程也就越快。   这样日出赶路,日落而歇的日子持续两日后,地上的积雪没有了,沈珠曦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的最后一口馒头也没了。   绕过一面峡谷后,他们从狭窄崎岖的山路来到了豁然开朗的平原上。   “那是……”沈珠曦不禁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   数百丈外的地方,衣衫褴褛的上百名男女老女组成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地前进在平原上。 第101章 “水来搬水缸,兵来老……   李鹜驱马靠近流民组成的长龙,他们远离了由青壮年组成的龙头,选择了谨慎靠近妇孺居多的队尾。   随着他们的接近,无数贪婪的目光在麻木的面庞上复活,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他们身下的大黄马上。   沈珠曦甚至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冲着大黄马吞了几次口水。   李鹜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扫,最终锁定一个面色枯黄的老者。他自己都走得艰难费力,却扔没有抛弃骨瘦如柴的妻子,两人互相搀扶着,行进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   他驱马靠近二人,坐在马上问道:“老人家,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这又是去哪儿?”   老者抬头看了看他们,似乎是沈珠曦二人的容貌和衣着让他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老者脸上警惕的神色稍松。   “我们从梁州来,听说湖广不缺粮,我们打算去湖广避一避。”   “老人家,你们从梁州来,可经过了金州和襄州?”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问的也是李鹜想问的。李鹜停下来,等着老者的回答。   老者的目光在沈珠曦和李鹜脸上一扫而过,了然道:“你们是有亲眷在这两个地方吧?”   李鹜道:“没错。”   “乱啦,都乱啦。”老者叹息着摇头,布满沟壑的脸上凄苦一闪而过,“金州起义了,出入都不得放行。襄州爆发动乱,已经被武英节度使派军镇压了。我们经过襄州的时候,襄阳城楼下堆满平民的尸体。有的被豺狼野犬叼走了,有的则被人拖走了……我和老婆子路过襄阳的时候,腿肚子都发软了。”   襄阳的情况竟然恶劣至此,比沈珠曦预料的还要差上百倍!   她光是听别人转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更别提亲身经历这一切的人。留在襄阳城的随蕊是否逃过一劫?   沈珠曦不敢细想。   九娘在金州鱼头县,随蕊在襄州襄阳,还有鱼头镇上那么多乡亲父老,爱占便宜的河柳堂掌柜,狡诈阴险的当铺老板,刀子嘴豆腐心的唐大夫,手艺超绝的丁三娘……这些人,他们都还好吗?   沈珠曦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查看他们是否安好,可理智告诉她,即便她插翅飞回,对眼下的局面也没有丝毫帮助。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逃难路上照顾自己,不让李鹜过多为难。   沈珠曦正在为金州和襄州的那些熟人担心,李鹜忽然变色,刷地抽出腰间长刀。   刀尖上锐利的寒光映出孩子僵硬而害怕的脸。先前那个对着大黄马咽口水的孩子不知何时悄悄潜到了马屁股后,正朝着沈珠曦的荷包伸出脏兮兮的手。   沈珠曦吓得面色苍白,赶紧攥紧了自己的荷包。   她的凤牌可在里面!   “你敢碰一下,老子就把你的手宰了。”李鹜面无表情,寒声道。   小脸干黄的孩子屈服于刀芒的威慑,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悻悻地跑回了人群。一个穿布衣的男子搂住了男童,父子俩都用渴望和嫉恨的目光看着马上的两人。   李鹜冷冷扫了一眼人群中其他蠢蠢欲动的人,拉动缰绳调转马头,马肚子用力一夹:“驾!”   大黄马疾驰起来。   沈珠曦被颠得一头撞进李鹜怀里。   当天晚上,他们又在山洞落脚。大黄马被栓在洞外,蹄子不断扒拉着脚下的雪地,时不时低头啃食挖出的枯草。   沈珠曦铺好晚上睡觉的地方,转头一看,李鹜眉头紧锁地坐在一颗扁石头上,手拿一根细细的树枝,专心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走过去一看,惊讶道:“你在画地图?”   这回轮到李鹜吃惊了,他抬头看了过来:“你认得?”   “怎么不认得?我在御书房里见过不少山河舆图。你在这里写了个金,右边是上均下房,再往右你写了个香——你忘记襄字怎么写了吧?”沈珠曦拿过他手里的树枝,用脚擦去框起来的“香”字,重新写了“襄”上去。   “所以,这里就是梁州。”沈珠曦再次擦掉金字左边的“两”字,写了“梁”字替补上去。   “梁州再左边是什么?”李鹜问。   “梁州再左边就是武州,武州再左边是宕州,宕州再往左是叠州,叠州再出去,那就是吐蕃了。”   沈珠曦补全了她说的这几个州,又在叠州外,圈出一大块区域,写上了吐蕃的名字。   这次换李鹜拿走了树枝,将地上的所有图画都圈了起来。   他说:“这次旱灾导致的饥荒,几乎波及整个大燕。幸好我们走得早,如果现在还在襄阳,想走也走不了了。”   沈珠曦这时也不由佩服起李鹜的决断来。   要是他们没有离开襄阳,恐怕这时已是凶多吉少。   “你能把大燕地图画下来吗?”李鹜问。   “画下来?”沈珠曦有些吃惊,她想了想,道,“像这样的简陋地图现在就能画,但是如果要加上关隘和地形,没有四五天的时间,画不下来。”   李鹜震惊地看着她:“你有这一手还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呀!”沈珠曦一脸无辜。   “等到了湖州,你就给我画下来。”李鹜道。   沈珠曦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反正李鹜以后是要帮着大燕打叛军的,她给他画舆图,也没有关系吧?   “让我看看你的腿根子。”李鹜向她的腿伸出手来。   “已经好了!”沈珠曦红着脸打开他的手。   “你又睁眼说瞎话。”李鹜一脸不信。   “真的好了,今天只是有些红而已,没有像以往一样破皮流血了。”沈珠曦装作随意的样子笑道,“我也和你一样皮糙肉厚了,明天你可以让马儿跑快些了。”   “跑快些?好让你屁股再变得稀巴烂?”李鹜没好气地说。他从扁石头上站了起来,把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里,说,“我去附近找点吃的,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走。”   每一次,他都会特意叮嘱“别乱走”。曾经乱跑过的沈珠曦心虚,不敢抱怨他唠叨,大声道:“知道了!”   李鹜这才拿起牛皮水袋走出山洞,但是没走两步,他又走了回来,从布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扔了过来。   “放在身上防身。”   沈珠曦嫌弃地看着地上那把可能带脚气的匕首,刚想问他有没有别的选择,李鹜却已真的走出了山洞。   她只好等匕首散了会风,这才小心翼翼地拿来藏在宽大的衣袍里。   她左等右等,不时捡起地上的树枝戳戳燃烧的火堆,等到月亮都爬上梢头,她也越来越焦躁难安时,李鹜终于回来了。   他扔下三个看不出模样的植物块茎,又抖了抖手里野菜上的水珠,把水袋递给沈珠曦。   “喝吧,留一点一会煮菜。”   沈珠曦口渴得不行,还是没有立即开喝。她望着李鹜,问:“你呢?”   “我在溪边喝过了,你喝吧。”李鹜道,“我原本还想叉条鱼回来——”   沈珠曦听到“鱼”这个字,条件反射竖起耳朵。   李鹜摇了摇头:“不行,水里比老子的锅底还干净。什么都没有,早就被小兔崽子们捞完了。”   沈珠曦失望地重新看向那奇形怪状的植物块茎,思考这东西吃起来是个什么味道。   她为了节省清水,喝了几口湿润干燥的喉咙就把水袋还给了李鹜。   李鹜把水袋里剩余的水倒了一半进石头堆起来的小破锅里。火苗从石头缝隙里钻出,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李鹜在扁石头上坐了下来,从沈珠曦处要回匕首,取了刀鞘,刷刷几下就削掉了不知名植物块茎的粗糙表皮。   沈珠曦看着那把从他靴子里拿出的匕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算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李屁人辛辛苦苦找回来的食物,她还是不要在这时挑三拣四。   削成片的青绿色块茎和野菜一齐入锅,山洞里很快就飘起了淡淡的香味。三个植物块茎和一把野菜,原本看起来不少,下了锅后很快就缩小了大半,最后捞出锅的干货,连一个小陶碗都装不满。   “吃吧。”李鹜把陶碗递给她。   “你呢?”沈珠曦又问。   “我吃过了。”   “你什么时候吃的?”   “路上掏了一个鸟窝,生吃了七八个鸟蛋。”李鹜扬起眉头,“怕你骂我,一直没说。”   “真的?”沈珠曦狐疑道。   “不信你来摸我肚皮。”李鹜大大方方地撩起上衣,毫不心虚道,“我现在胀得很,只想喝几口汤压一压。”   那紧实的腹肌一露出来,吓得沈珠曦连忙移开目光。   要她上手去摸,她是万万不敢的。   李鹜的神情太诚恳,让她信了他的话。有鸟蛋吃的话,这锅清汤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她接过陶碗,仔细端详着这碗淡绿色的菜汤。   近似煮青菜的清香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鼻尖,沈珠曦对这锅一滴油盐都没有的清汤升起一丝希望,等到入口时,她却如遭雷击。这粘稠的口感,微腥的味道,让沈珠曦一瞬有种自己在吃鼻涕的错觉。   她险些当场呕吐出来。   可李鹜坐在一旁看着她,眼神专注。   所以她忍住了。不但忍住了,还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咬牙把它喝光了。   光碗的时候,沈珠曦全靠意志力,才压下了试图冲出喉咙的热汤。   李鹜没有问她味道如何,因为他把剩下的残汤剩渣倒进碗里喝下去的时候,也皱着眉头。可是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浪费丁点汤汁。   沈珠曦忽然想到了不久前李鹜煮的那碗牛肉面。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想来,却好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这饥荒,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为什么各地衙门都毫无动静?   百姓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吗?   无论是大燕朝廷,还是如今的伪帝政权,他们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向百姓收税,却丝毫不向百姓提供任何保障和庇护吗?   沈珠曦灰心丧气,不明白寄生在天下苍生骨血上的这个庞大组织究竟是从何处,何时起,出了问题。   为什么大燕朝廷如此,伪帝政权也如此?   “别想了,人的烦恼都是想出来的。”   李鹜大大咧咧地倒在了被单上,双手叠在脑后,漫不经心道:   “水来搬水缸,兵来老子挡。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沈珠曦默念了一遍,对他的话莫名深信不疑。   一切都会好的。 第102章 “这样就不冷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沈珠曦就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   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一看,李鹜正把长臂套进上衣。   “现在就走吗?”沈珠曦问。   “等太阳出来了再走。”李鹜说,“我去找点吃的。”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什么啊,你一不会爬树二不会打鸟。”李鹜毋庸置疑道,“你就在山洞里等我,哪儿都别去。”   沈珠曦还想坚持一下,李鹜已经拿起倚在墙角的水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鹜走了,沈珠曦也没法放心睡觉了。她穿好最外面的袍子,蹲在火堆便,捡起树枝戳了戳柴火。   据说,这样火就能更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戳一戳确实挺管用的。   ……就是不能戳太多。上次烧厨房,就是这么戳出的火星点燃了角落的干草。   沈珠曦趁着李鹜外出这段时间,把昨夜睡过的被单重新折叠起来,小小一块放进包裹重新系好。擦干净的锅碗也放进了专门打包必备器具的包裹。做完这一切后,沈珠曦环视收拾妥当的山洞,满意了。   她看着身边人的样子,逐渐学会如何生活。   她现在做的事,在一年前,想破她的脑袋也想不出来。   沈珠曦坐在李鹜昨天坐过的那块扁石头上,随口哼起宫中流行的小调,眼神定定看着山林入口,等着熟悉的身影出现。   旭日破开浓重的晨雾射出第一抹金光时,李鹜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又细又长的东西。   沈珠曦定睛一看,浑身汗毛倒竖,她吓得从石头上弹了起来,声音也变调了:   “蛇——”   “怕什么,这是死蛇。”李鹜提着蛇尾巴,随便一抡就甩成风火轮。   “你你你捉蛇干什么!”   沈珠曦还是不敢轻易靠近。   李鹜一走进,她就后退,眼神直盯那条青色的死蛇。直到后背贴上山洞石壁,退无可退。   “这可是好东西。“李鹜在扁石头上坐下,随手拿起一块碎石先砸在蛇头上,砸扁蛇头后,他用石头尖锐的那一边割开了蛇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蛇肉。   蛇血慢慢浸了出来。   李鹜直接提起死蛇,把嘴唇凑上了血珠汇聚之处——   沈珠曦快吐了。她转过身不去看,直到身后再次传来李鹜的声音:“走吧。”   她转过身,看见死蛇还在,李鹜把它倒挂在大黄马身上,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她:“傻站着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把它生吃了。”沈珠曦走向李鹜,心有余悸道。   “生吃多浪费。”李鹜皱眉,“等它风干后做成肉干能多吃几天,放出的血扔掉太可惜,给你喝——”   沈珠曦连忙摇头。   “那就只有我喝了。”他接着说,“反正蛇血大补。”   “补哪儿?”沈珠曦下意思问。   “补阳气。”他意味深长地朝她眨眨眼,“要试试吗?”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这屁人大清早就噗噗,蛇血补得怕是屁气吧!   李鹜扶着她坐上马鞍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半青不红的果子扔给她。   “把这个吃了再走。”   “你呢?”沈珠曦问。   “你真是呆瓜,我自然是摘果子的时候就吃过了。”李鹜神色自然,想也不想道,“我把肚皮吃饱后,给你带了最红的两个回来。”   沈珠曦不疑有他:“你洗过了吗?”   “洗过了。”李屁人说,“吃不死你!”   沈珠曦白了他一眼,小小一口咬了上去。果子比看起来的好吃,虽然酸,但还在接受范围内,汁水丰沛,带着浓浓的果香扩散在嘴里。   李鹜踩着马镫上了马,两手拉住她身前的缰绳,双腿一夹,大黄马自动往前踱步走出。   沈珠曦咔嚓一声又咬了一口。   “咕咕——”   果子还含在嘴里,沈珠曦却没咽下去。她转过头,狐疑地看着身后的李鹜。   “什么东西在叫?”   “你肚子叫了。”李鹜说。   “我肚子没叫。”   “那就是阿黄的肚子叫了。”李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阿黄就是他们胯下的大黄马,自从李鹜偷听到她给大黄马喂草料时叫了这个名字后,他也开始跟着叫大黄马阿黄了。   阿黄一路让她受了不少罪,沈珠曦没给它按家族传统取名,以此作为反复擦破她腿根子的惩罚。   “……真的?”   “真的。”李鹜的表情分外诚恳。   沈珠曦咽下嘴里的果肉,依旧满腹狐疑。   大黄马走出山林,重新进入荒凉的平原。他们又遇到了新的流民队伍,所有人都面黄肌瘦,凭着一个“湖广熟,天下足”的希望,便背井离乡,毅然决然地向着一个陌生的地方奔去。   他们甚至不知道湖广在地图上是什么位置,靠着一张嘴,一双腿,一个微薄的希望,跋山涉水终于来到这里。   他们的队伍每日都有新面孔加入,每日也有旧面孔消失不见。生离死别已经成了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就连队伍里七八岁的孩童都能面不改色地跨过停止呼吸的尸体。   看着他们,沈珠曦就觉得,自己受的苦算不得苦。   甚至比起宫中的时候,沈珠曦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并非是在受苦。她在宫里的时候,心情总是压抑沉闷的,生怕做了什么惹人不喜的事,遭人冷言冷语。而她现在,每一日都是放松的,不用畏手畏脚,胆战心惊地看人脸色过活。   比起精神上持久而无孔不入的痛苦,身体上短暂而浅表的痛苦就变得不值一提。   这些天,她看过太多面孔各异的流民群,仿佛一夜之间,全国受灾的流民都向着湖广方向涌来了。   沈珠曦不由担心,湖广能不能接纳得住这么多落难的百姓。   她经历了完整的饥荒,便越发明白,如果官府一开始就积极救灾,事情根本不用发展到这田地。   作为“官”之上的顶级贵族阶层,沈珠曦却开始对包括官员在内的整个大燕政权都生出愤怒。   随蕊对大燕的愤怒和冷漠,她已经有些理解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启蒙时便已读过的简简单单八个字,直到此时此刻,才在她的心里清晰起来。   太阳落到地平线时,大黄马奔过一块刻着字的石碑,李鹜神色一轻,说:“我们出庐州了,再过去,就是宣州的地盘。过了宣州,就是湖州了。”   听闻湖州已近,沈珠曦也不由松快了许多。   他们和李鹍李鹊,究竟谁会先到湖州呢?   当晚,他们路过一间破庙,本来就不大的破庙里外都挤满了过夜的流民,沈珠曦还未下马,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和身下的大黄马上。   李鹜没再靠近,拉着缰绳便继续往前走了。   比起睡在这种陌生人群聚的地方,沈珠曦宁愿去山里找冷冰冰的山洞过夜。   最后,他们在破庙出去几十里外的地方找到了可以过夜的山洞。   李鹜在山洞外捡拾干燥柴火,沈珠曦在山洞里收拾晚上过夜的地方,两人已经分工熟稔,不必交代就能自觉做好各自的事。   等李鹜升起火堆后,太阳也完全落下去了,距离月上梢头只剩一小段时间而已。   李鹜走进山洞正要说话,沈珠曦已经知道了他要去做什么。   她掏出一直放在荷包里,和自己的凤牌一起贴身保管的果子递出去。   “路上吃。”   李鹜看着她手里的青果子,抬眼看着她:“……你没吃?”   “吃啦,我给你留了一个大的。”沈珠曦说,“你赶了一天的路,什么都没吃,吃个果子才有力气。”   李鹜沉默片刻。   沈珠曦把果子主动塞进他手里,笑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也不去。你安心去吧。”   李鹜深深地看着她,神色动容。许久后,握着果子转身离去。   晚些时候,李鹜带着两块比她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植物块茎回来了,上面还沾着不少脏兮兮的泥土。   李鹜看出她的抗拒,解释道:“附近没有水,找不到洗的地方,水袋里的水也不多了——能忍忍吗?”   沈珠曦咬了咬牙,说:“能。”   李鹜冲她笑了笑,似乎在说:“老子知道。”   他还是像上次那样,削去了块茎表面那层粗糙的硬皮,切成片后就这么投入了烧开的小锅里。   熬煮出来的东西,连半个陶碗也装不满了。   沈珠曦喝了两口汤,没碰碗底的块茎,把碗递给李鹜。   “我在路上吃过了。”   沈珠曦没有昨晚那么好糊弄了,她狐疑道:“你吃的什么?”   “我吃的山鸡蛋。”李鹜说,“要不是没见着那只母鸡,今晚咱们就有烤鸡吃了。”   “……真的?”   “真的。”李鹜答得毫无心理负担。   “手拿出来。”沈珠曦说。   “……干什么?”李鹜警惕起来。   沈珠曦不由分说拿过他的手,放到鼻子前面一闻。   “你骗人!”沈珠曦扬眉怒目道,“你的手上根本没有腥味!”   “我洗过了。”李鹜脱口而出。   “你刚刚才说过附近没有水源,你上哪儿洗的手?”沈珠曦气得打在他手心,“你就是说谎!”   李鹜缩回手,镇定自若道:“我真的洗过了,骗你做什么?”   李鹜死猪不怕开水烫,沈珠曦也找不到办法让他承认自己说谎。她干脆负气把陶碗放到地上:“反正我不吃了,你爱吃不吃。”   “不吃算了,明早你再吃。”李鹜说。   “李鹜!”沈珠曦瞪大眼睛气鼓鼓地叫道。   “干什么?”   这屁人不慌不忙地看着她。   沈珠曦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眼前之人的表情也终于慌张起来。   “哎,你——沈珠曦,你又来!你哭什么哭!你还没做寡妇呢!”   “你再不吃东西,我就要成寡妇了!”沈珠曦含着哭腔说道。   “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赶紧呸掉!老子是要长命百岁的!”   “你把这碗东西吃掉。”   “我说过,我已经吃过了……”   沈珠曦眼里泪花闪烁,她嘴一扁,刚开口——   “我吃!我吃!”李鹜端起陶碗。   他先喝光了陶碗里的汤,然后偷偷抬眼,瞅着沈珠曦的脸色。见她含着眼泪花,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知道这坎儿怎么也逃不过去了。   李鹜说:“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块。不然,我也不吃了。”   沈珠曦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吧。”   最后,两人你一片我一片地分吃了块茎,用菜汤胀饱了肚子。   入夜后,山洞外飘起了针芒般的刺骨冷雨。   沈珠曦冷得睡不着,徒劳地蜷缩在厚重的衣物下,自己搓着冷冰冰的双手,时不时往手心里呵一口气,温暖冻僵的鼻子。   李鹜睡在她背后,听呼吸声也没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沈珠曦。”   “嗯?”她条件反射应答。   李鹜扳过她的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各自为被的衣物叠在了一起,两处的热源也混作一处。李鹜的温度,从他身上源源不断传了过来,扑在沈珠曦的腿上,腹部,胸口,还有脸上。   李鹜背对火堆,半边英挺的轮廓都藏在忽明忽灭的火光里。   她触碰到他的目光,感受到隔着一层衣物传来的勃勃心跳,她的心跳也被李鹜带动着,迸发出强烈的生命力。   “这样就不冷了。”李鹜说。   沈珠曦四肢僵硬,手足无措。   片刻后,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胸口的阴影。   “……嗯。” 第103章 “我叫甄鸭,金州人。……   经过一月风餐雨宿,沈珠曦和李鹜终于在二月初二这一天进入湖州境内。   宣州和湖州之间的马江山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一边路有饿殍,一边歌舞升平。隔着一座山的百姓正在为一根红薯根大打出手时,湖苏常三州的百姓正在为社日节庆祝。   因为蜂拥而来的流民太多,湖苏常三州的知府联合颁发了政令,以极为苛刻的标准限制了每日入城人数。大量想要入城的流民不得不卖身给城里的大地主,从自由的农户沦落为地主的财产。   李鹍李鹊不告而别后,李鹜埋了一部分金银,现在他随身携带的另一部分就产生作用了。   他用大量银子,买来了两个入\城\的\名额,带着沈珠曦光明正大地通过了城门守卫的审查。   沈珠曦经过排队入城的长龙时,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还有来领人的各家管家时,心情格外难受。   这些肥头大脑,盛气凌人,派头直逼商贾老爷的管家们,背后是否也有三州官府的影子?否则,严苛至极的入城许可怎么偏偏在他们这里就如同虚置?   入湖州后,李鹜没有休息,骑马直奔湖州的州治所乌程县。   比起沈珠曦一路经过的湖州其他县城来说,作为州治所的乌程县更为繁闹发达,单从商铺数量和人流量来说,便远远超过襄州的州治所襄阳。   乌程县的大街上,丝毫看不出受到过饥荒的影响。锦衣绸裙的公子小姐往来不断,瓦子里的锣鼓声络绎不绝,临街店铺的神桌上都摆着供土地神享用的瓜果点心。街上飘荡着熟悉却又陌生的馄饨、点心、面汤的香味,刺激着沈珠曦空荡荡的胃部和脆弱的泪腺。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磨难终于结束的实感。   不用再忍饥受饿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不用再风雨兼程了。   终于可以停下来,洗个热水澡,吃碗热米饭,睡个安稳觉。   光是想一想,沈珠曦就克制不住眼眶的热意。   李鹜通过牙行介绍,在短短半天内就落实了他们今后落脚的地方。沈珠曦实地看过牙婆介绍的四合院后,点了头,李鹜当场就付了两个月租金,签了租赁合同,正式搬进了这处位于城西的四合院里。   牙婆临走时,李鹜额外给了一笔钱,让她请人送些生活用具来。   沈珠曦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洗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先一步冲凉完成的李鹜已经湿着头发在忙活了。牙婆收钱后的办事效率很高,院子里多了许多锅碗瓢盆等生活器具。李鹜正站在它们面前清点数量。   沈珠曦去找可以擦发的手巾,却只找到自己刚刚用过的那一块。她只好拿着湿润的手巾回来,站在李鹜身后,踮着脚往他头上擦去。   “这张手巾我刚刚擦过头发了,你将就一下。”沈珠曦说。   李鹜喉咙里应了一声,他一边默数着地上的东西,一边膝盖弯曲下来,自动降低了身高。   沈珠曦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拧干了他半湿的长发,满意道:“好了。”   李鹜重新站直了身体,道:“你还有力气出门吗?”   “去哪儿?”沈珠曦犹豫道。   “集市。”李鹜说,“买猪肉和白菜,晚上包饺子。”   “我去!”沈珠曦马上说,“你等等我!一炷香……不,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要!”   她兴奋地奔回里屋,就着黯淡的铜镜把还未完全干燥的长发草草束了起来,然后换上了一身挑不出错的普通衣裳,重新奔回前院。   栓在院子里的阿黄见她慌里慌张的模样,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李鹜道:“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扔你一人先走。”   沈珠曦小声辩解道:“我太久没去集市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粮荒,沈珠曦太想念集市上的烟火气了。因为久未见到充满活力的集市,就连她记忆中的死猪头也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两人出门后,问了一个过路的老人家,向着乌程县最大的市场而去。   步行约一炷香后,每个市集门口都必备的茶肆出现在两人眼前。茶棚下人声鼎沸,穿布衣裋褐,年纪不一的男子坐在方桌前高谈阔论,茶博士拿着壶嘴纤长的茶壶在表演茶技,茶水从高处落入杯中却没有溅起丝毫水花。一名观看的长衫老者抚须叫好。   不远处,一名挑着担子的赤脚农人正在沿街叫卖刚从田里采摘的蔬菜。   那些光鲜漂亮的新鲜蔬果,和沈珠曦一路吃的块茎野果截然不同。光是看着这些没处理的食材,她的口水就已经开始分泌了。   沈珠曦随口一问,一斤又红又大的番柿只要十五文铜钱,这价钱,在闹饥荒的襄阳连个番柿把儿都买不到。   这里简直就是美好的天庭。   对沈珠曦来说如此,对外边宁愿卖身为奴也要进入三州的流民来说,同样如此。   “老板,你这猪前夹怎么卖?”李鹜在一间肉铺前停了下来。   “一百二十文一斤。”五官粗犷,凶神恶煞的肉铺老板睨着三角眼说。   “你这肉镶金啊这么贵!”李鹜叫道,“我刚刚问的肉铺比你便宜多了!”   沈珠曦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这不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肉铺吗?   “你来的方向除了我家铺子,哪来的什么肉铺?”肉铺老板也问出了沈珠曦疑惑的问题。   “怎么没有!”李鹜神情真挚,立即反驳道,“就在我后边那路口,有个用担子挑肉卖的小贩经过。他问我买不买,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就没搭理他,没想到你卖得这么贵!”   “那是卖散肉的,怎么能和我比?”老板拧着眉头道,“你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死猪身上扒下的肉,万一吃了,吃死人了怎么办?”   “我不也是这么想的,才没搭理他吗?”李鹜道,“老板,我姓甄,你姓什么?”   肉铺老板不明所以:“我姓张。”   “我叫甄鸭,金州人。初来乍到,见过张英雄!”李鹜抑扬顿挫道,“咱们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不如你就给我个英雄价吧?我家五口每日吃的肉,以后就让英雄你全包了!”   英雄价?五口?   李鹜不仅算上了没在的李鹍李鹊二人,甚至还把不吃肉的阿黄也算上了?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脸不红心不跳,在肉铺老板狐疑目光下依然镇定自若的屁人。   “那就一百一十文一斤,给你熟客价。”老板说。   李鹜再次紧逼:“咱们都是英雄,还什么熟客价,你直接爽快给,给我一个英雄价吧!”   肉铺老板面露不耐,刚要说话,李鹜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   “老板,你有所不知。我们一家五口今日才进的湖州,钱都花在拿入城许可上了,这荷包里就剩那么一点碎银,我们还要买米买油,每个铜板都不敢乱花啊!你看看我娘子!她都怀胎五月了,这肚子一点都没变大,全是饿的!”   沈珠曦忽然成为话题中心,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怀胎五月?谁?   李鹜把手放上她的肩头,情深意切地看着她:“我娘子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饱食一顿鲜美的猪肉。虽然我兜里铜板不多,但我一定要让我娘子实现这个心愿。”   沈珠曦:“……?”   最后,李鹜以八十文铜板一斤的英雄价买到了猪肉,不仅如此,他还死皮赖脸地缠着老板送了二两的肥膘。   沈珠曦默默将他的一番操作记在心中,希望今后自己买东西的时候,也能把一套组合拳活学活用起来。   买完猪肉,李鹜依样画葫芦,又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到了鲜嫩的大白菜。卖白菜的妇人听闻沈珠曦怀胎五月依然不显,还好心地送了一个红通通的短胖胡萝卜,说是吃了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李鹜笑开了花,接过胡萝卜大声道谢,还说真生了胖小伙,第一件事就是要请她一家吃饭。   这屁人,真会做戏。   ……她要真生出个大胖小子,李鹜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把她给埋进地里去。   两人买好猪肉白菜饺子所需的材料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四合院。李鹜拿着东西进了厨房收拾,沈珠曦则负责把前院的阿黄牵到后院,再拿出草料来喂马。   “阿黄阿黄,现在不缺草料了,你放开吃吧。”沈珠曦拍了拍阿黄的鬃毛,怜爱地看着这一路出了大力气的大功臣。   阿黄甩了甩尾巴,似乎是在高兴地回应她的话。   沈珠曦安顿好阿黄后,回到前院的厨房,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   比起刚搬进来时陈旧的样子,经过一番收拾,厨房已经变得井井有条了,不但桌面和厨具都变得干干净净的,就连地面也整洁了起来。李鹜此刻正站在灶台前,徒手拆着面粉的袋子,白花花的面粉从封口处飞出,落在李鹜小麦色的大手上。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沈珠曦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   李鹜道,“你会包饺子吗?”   沈珠曦无辜地看着他。   李鹜在案板上的面粉堆里掏了个窝,把陶碗里的清水倒了三分之二进去。他一边和,一边说:“一会我教你。”   “好!”沈珠曦重重点头。“我现在能做什么?”   “白菜洗过了,猪肉我来切,没什么要你做的。”李鹜说,“你去睡会吧。”   “我不睡。”沈珠曦说,“我陪着你。”   她怎么好意思抛下正在干活的李鹜一个人去休息?   “陪我做什么?”李鹜道。   “陪你说话,免得你无聊。”   “算你有点良心。”   李鹜一边说着,一边不忘手上的搓揉功夫,烂泥般的面团在案板上逐渐成型。   “如果李鹊他们来了湖州,知道怎么找我们吗?”沈珠曦问。   “李鹊又不傻,只要他来了湖州,多得是办法找到我们。”李鹜头也不抬道,“我也拜托牙婆留意这段时间入城的外乡人了,有消息她会立即告诉我的。”   “那就好。”   沈珠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不知不觉面团就和好了。李鹜把面团盖上一张湿润的巾子,放在阴凉处醒了半小时后,分成一个个大小相近的剂子。   沈珠曦自告奋勇要帮忙,她一开始分的剂子,有大有小,熟能生巧后,就和李鹜一样,随手一揪便是个份量相近的剂子。   之后,两人又合力将分好的剂子分别擀成巴掌那么大的饺子皮。沈珠曦没做过这种事,但她愿意学。她面前的饺子皮,一开始又丑又厚,后来就变得规整纤薄了,单就外形来说,甚至比李鹜这个老师傅擀出的还要好看。   两个人搭配做事,效率飞快,一个胖乎乎的白面团,不到一会就变成了两堆垒得高高的饺子皮。   饺子皮准备好了,太阳也落到了地平线上。现在只差倒数第二步,包饺子了。   “怎么包?”有了先前分剂子和擀面皮的成功,沈珠曦信心百倍地问道。   “这么包。”   李鹜拿起一张饺子皮,用箸子挑起一块肉馅放到饺子皮里,两手飞快动作,几下就捏拢了饺子皮。   沈珠曦眼睛都花了,只见他刷刷几下,一个褶子整齐的柳叶型饺子就出现在他的手心。   “你怎么做的?”沈珠曦惊得张大了嘴。   “简单,我再示范一遍。”李鹜说着,又起来一张饺子皮,还是刷刷几下,根本不待沈珠曦看清他的动作,柳叶饺就出现在他手心里了。   “你慢一点!”沈珠曦急了,“我什么都没看清呢!”   “不是我快,是你太呆了。”李鹜说。   沈珠曦刚要反驳,李鹜就将她拉到了自己所站的位置。   热源从身后贴来,他从她身后伸手,拿了一张饺子皮,慢条斯理道:   “这样就方便你看了。” 第104章 “谁占你便宜了,你别……   ……这、这倒是看得清了,可她哪还有心思去看饺子!   沈珠曦涨红了脸想要从李鹜怀里逃出,李鹜手臂一别,就又把她弄回了怀里。   “你不仔细看,又不知道怎么包了。”李鹜说着,右手捏起放在左手心的饺子皮,捏了第一个褶出来。   “你——你占我便宜!”   沈珠曦脸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再次试图潜逃,也再次被李鹜的长臂给圈了出来。   “谁占你便宜了,你别占我便宜就行了。”李鹜啧了一声,右手放开饺子皮,沾着面粉的手指捏住沈珠曦的下巴,强迫她把头看向正面。“你看好,这是老子最后一次包给你看。这样还学不会,雕儿都看不起你。”   沈珠曦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李鹜慢慢捏起第二道褶。   这一次,他每个褶都捏得很慢。瘦削的十指慢慢捏合面皮褶皱,长袖被他提到手肘上的位置,露出小臂上的一片青色游凤。   每一个褶的形成,都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   他紧实的胳膊频频擦过她的肩膀和手臂,就像一块火热的硬石头,每次碰撞都要强调自己的存在。   他温热的呼吸反复落在她敏感的头皮上,陌生的体验引起陌生的酥麻。沈珠曦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眼神僵硬地盯着他手心里逐渐变形的饺子。   “看清楚没有?”沈珠曦正心乱着,李鹜偏偏还要低下头,贴着她耳畔说道,“要不要再近距离学习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沈珠曦缩起肩膀,无法想象再近距离是怎么个距离。“我看清楚了!”   “真的?”李鹜说。   “真的!”   “那你来吧。”李鹜让开案板前的位置,说,“还不会的话,我就近距离再教一次。”   有了这句“威胁”,沈珠曦哪敢松懈?她用应对女红师傅考试的态度,战战兢兢地包出了一个还算可圈可点的柳叶饺。   能包成这样,沈珠曦都吃了一惊。   她捧着从自己手里诞生的第一个饺子,献宝似地递给李鹜:“你看!”   李鹜的目光落在她亮晶晶的星眸上,片刻后,说:   “……可惜。”   沈珠曦不理他的屁言屁语,兴冲冲在自己包的第一个饺子上做了标记。   起了头,之后就更好办了。两个人很快包光了一盆饺子馅,大筲箕里整整齐齐地挨个摆放着白白胖胖的柳叶饺。其中还间杂着几个沈珠曦自主研发的新花样饺。   她从柳叶饺的基础上,误打误撞发展出了月牙饺和葵花饺。饺子皮用光后,她还觉得没包过瘾,和李鹜约定过几日再包一次。   饺子包好了,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下锅。   李鹜用箸子将筲箕里的饺子赶下沸腾的开水里,饺子扑通扑通落下后,锅里的气泡立马恢复了平静。他用箸子搅了搅沉在锅底的饺子,以免它们粘粘在一起。   沈珠曦包的那个圆乎乎的葵花饺被翻动,飘到了铁锅中央。   水开后,李鹜又倒了一次冷水进去。   沈珠曦疑惑道:“为什么还要加冷水?”   “紧过的饺子皮劲道,不容易破。”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虽然不知道这个“紧”是什么意思,但李鹜既然这么做,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一会她就要看看,这个紧过的饺子究竟是什么味道。   李鹜一共加了三次冷水,等到第四次水开后,他终于拿起漏勺,舀起了锅里白白胖胖的饺子。   空气里已经有了煮饺子淡淡的面香味,沈珠曦不争气地吞了吞唾沫。   饺子上桌后,李鹜端上了浮着芝麻的蘸水。   沈珠曦等他坐下后,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箸子。   “你尝尝。”   李鹜开口后,她向着觑视已久的葵花饺伸出了箸子。   用两张饺子皮合拢再捏出褶皱的葵花饺就像盛开的葵花,沈珠曦小心翼翼地夹着它在蘸水里碰了碰。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沈珠曦把历经磨难后的第一口美食放进嘴里。   “怎么样?”李鹜看着她。   沈珠曦含泪点了点头。   这一个月的饥寒交迫就像做梦一样,现在,噩梦终于醒了,她回到了人间。   “……呆瓜。”李鹜用指腹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珠,说,“多吃一点,把之前瘦下的都补回来。”   沈珠曦用力点了点头。   美食当前,最好的尊重就是吃!   她夹起吃了一口的葵花饺,再次放入口中咬下一口。   如果说第一口只是囫囵吞枣,那么第二口就是细嚼慢咽。沈珠曦细细品味着口中的猪肉白菜馅饺子,无论是皮儿还是馅儿,每一点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经过李鹜千百次打击的饺子皮薄而劲道,轻轻一口下去,鲜美的白菜猪肉馅爆出饺子皮,提前用肥膘熬出的猪肉绞打过的肉馅肥而不腻,酱汁充沛,细细咀嚼,时不时还能咬到藏在白菜猪肉里的惊喜——那是李鹜切碎,沈珠曦亲手拌进肉馅的马蹄。   马蹄清脆爽口,混在猪肉馅里平添一丝清爽风味。夹一只从馅儿到皮都一丝不苟的饺子,蘸一口用滚油现浇出来的蘸水,让经历了霜打的清甜白菜和猪肉、马蹄的滋味同时在口中漫开。没有什么比白菜猪肉饺子般温和滋补的食物,更适合犒劳两个长途跋涉后的肠胃。   沈珠曦一口气吃了九个饺子,突破了她吃饺子的人生记录。   李鹜就厉害了,她粗略一数,他面不改色地吃了至少五十个,把筲箕里的饺子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后,沈珠曦帮着李鹜一起收拾了残局。虽然李鹜什么都没说,但他洗碗的时候忽然沉默下来。沈珠曦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李鹊。   李鹍李鹊不知现在在什么地方?如果能尽快和他们重逢就好了。   李鹜想他们,沈珠曦也想他们。   自从流落出宫后,她几乎都和这三个人一起行动,现在骤然少了两人,她觉得餐桌和家里都空落落的。   连她都觉得如此,和两个弟弟常年生活的李鹜又如何呢?   想到此处,她故意用欢快的语气道:“我们吃饱了出去转转吧。”   “买屁股纸?”李鹜抬眼看来。   虽然确实有这层原因……   沈珠曦红了脸:她怎么想什么都瞒不过李鹜!   “走吧。”   李鹜把洗干净的碗放好,刚要把湿淋淋的手往身上抹,早有准备的沈珠曦眼疾手快,拿起一旁的擦手巾,抓住了他的手,替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李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行为。   “好啦!”沈珠曦擦干了他的手,自己心里很满足,高兴笑道:“走吧!”   两人锁好四合院,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城镇里。   相比起就在一山之隔的宣州,湖州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丝毫不受外界粮荒影响。   用过夕食的人们陆陆续续出门游玩,瓦子里张灯结彩,丝竹之音伴风而行,无孔不入。卖馄饨的小摊已经送走了一波人潮,空气中的热馄饨香味却未完全消散。一个拿着糖葫芦,头顶扎着两冲天辫的小孩笑着跑进一户敞开的民居。叫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力吆喝的声音时不时被酒肆里爆发出的大笑掩盖。   沈珠曦走在乌程县的街头,心里充满奇异的欣慰感。   至少乱世之中,仍有净土。   如果处处都是乌程县,天下还会有战乱吗?还会有农民揭竿而起吗?   “这位老爷,夫人!买点消食的玫瑰凉茶吧,这是我家祖传的秘方,保管你一口下去神清气爽,浑身舒坦!”沿街叫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来到他们面前。   “喝吗?”李鹜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有些好奇,点了点头。   李鹜掏出四个铜板,买了一筒凉茶递给她。沈珠曦拿着竹筒,轻轻抿了一口,李鹜看着她,问:“怎么样?”   确实如小贩所说,凉茶清爽可口,茶叶虽然劣质,但若有若无的玫瑰清香恰好掩盖了陈茶的滋味,让这碗凉茶变得容易入口,再加上它低廉的价格,沈珠曦最终点了点头,给出了宽容的评价:   “能喝。”   喝过凉茶后,两人继续往前方走去,不知不觉便走出了主街,来到了护城河边。李鹜找了一个茶肆坐下,要了一碟瓜子来磕,沈珠曦看着他自觉将瓜子壳扔在小盘子里,心里就像一个老母亲般欣慰。   茶肆里人满为患,沈珠曦邻座坐的是三个穿长衫,像是读书人的年轻男子。即便他们压低了声音,沈珠曦还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的,是她已经陌生的京畿。   “……大家本来就吃不上粮,那真龙帝还在京畿一带打来打去,就是有粮也经不起这么遭啊!”   “从京城逃回来的人说,那里都开始吃人了……真是惨啊。”   “礼乐崩坏,天命倾颓……这日子,究竟要怎么过啊。”   一声叹息,隔壁桌的三人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而不远处的主街里,瓦子里的丝竹歌舞声还在隐隐飘来。   沈珠曦心情沉重,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护城河。   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是大燕公主的世界,而是以平平凡凡的百姓之身所感受的世界。   它不像她在宫中看见的那么美好,反而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流着恶臭的脓。   有东西生病了。   不是揭竿而起的农民,而是共生在百姓身上的庞大组织生病了。前者捏住后者的命脉,后者也会扼住前者的喉咙。   离宫一年,沈珠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单纯地仇视血洗皇城的叛军,即便是丧心病狂的他们,在一开始,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民,是腐败而不作为的官府,将他们催化成了暴民。   如今的伪帝当然罪大恶极,但若要真正追究起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不敢再想,再想,她就不是离经叛道,而是要天打雷劈了。   她是大燕的公主,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沈珠曦懊恼地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脑子里大逆不道的思想,但那些念头却像附骨之疽一样,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她在心中默念李鹜的话。   太子阿兄,会是给世间百姓带来黎明的那个人吗? 第105章 “大哥!嫂子!我们回……   猪肉白菜饺子、大蒜炖鸡爪、焖牛肉、地锅鸡……   两个月的时间里,李鹜变着花样做了许多让沈珠曦舌头惊叹的家常美食。   身体上的满足却不能带来精神的愉悦,虽然饭桌上每日都精彩纷迭,但李鹜的话越来越少,沈珠曦望着门口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们在乌程县停留了两个月时间,李鹍二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知不觉,湖州已经入春了。每日等在城门外,削尖了脑袋想要入城的流民一日比一日少,最终在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天,完全断绝了。   上巳节是祓除畔浴活动里最重要的一天,沈珠曦还在宫中的时候,这一日会有盛大的宫宴。白日欢庆过后,六宫还要进行从上到下的大清洗,嫔妃公主有大浴池,宫女太监也会分到额外的清水和澡豆以供沐浴。   民间的百姓在这一天同样不会闲着,他们成群结队到河边露天沐浴,称为“祓禊”,意图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郊游踏春同样是这一天的重点活动,未出阁的少女会特意避开有溪水河流的地方,以防撞上正在祓禊的男子,闹出个大红脸。   沈珠曦初来乌程县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两个月过去,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街坊邻居,无论是果蔬铺的陈嫂还是卖点心的王氏,都喜欢在偶遇时叫住她,热络交谈后塞给她几样小东西。   她们得知她已经成婚后,还很是失望了几天。   虽然如此,沈珠曦拜托她们留意身高九尺和脸上有红坑的男子时,她们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为了答谢这些热情的女人,沈珠曦画了几个宫中时兴的绣样送给她们,让她们高兴得又是果蔬点心一阵猛送。   沈珠曦希望李鹜也多出门走走,可他大多时候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沈珠曦和他说话,他一如既往屁言屁语,可当她走出屋子,再悄悄走回去看,李鹜沉默的身影却透出一抹消沉。   从半旬前,李鹜就没有提过李鹍李鹊二人的名字了。一个可怕的猜想时不时出现在沈珠曦的脑海里:难道,李鹍李鹊不会再出现了吗?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早就应该赶到乌程县了才对。   是什么样的意外才能同时拖住这两人的步伐?沈珠曦不敢深想。   上巳节这天,沈珠曦说动李鹜陪她出门走走,李鹜虽然答应,路上却始终兴致不高。当天半夜,沈珠曦迷迷糊糊醒了,习惯性地去摸鸡毛掸子挪位没有,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   睡意猛地褪尽,她惊醒过来。   “……李鹜?”她轻轻叫了一声,屋子内外都没有回应传来。   她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走出主屋。   前院没人,廊下没人,后院没人。   “李鹜?”   沈珠曦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院子里,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呆瓜,抬头看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沈珠曦抬头一看,天空上只有月亮——说不定还有嫦娥和兔子,但她确定没有鸭子。   “你在哪儿呢?”沈珠曦慌张道。   “往前走十步,再转身,抬头看看。”李鹜道。   沈珠曦照办,往前走了十步,转身,再抬头。   “沈呆瓜,谁让你往天上看,老子还没死呢!”李鹜骂骂咧咧道。   沈珠曦终于捕捉到声音来源,她顺着李屁人的声音一看,这厮竟然爬上了屋顶,身旁有酒有菜,潇洒至极。   “你怎么上去的?”沈珠曦四处寻找梯\子的身影,终于在偏墙边找到了搭向屋顶的木\梯。她只顾着寻找李鹜,连这么明显的梯\子都没发现。   “你在屋顶上做什么?多危险啊!”沈珠曦不安道,“你快下来!”   李鹜睨着她,“你上来。”   “我没上过屋顶!”   “你现在可以上了。”李鹜说,“梯\子就在那儿,你爱上不上,不上就回去睡觉。”   沈珠曦看着他支着条大长腿,吊儿郎当地单手举起一旁的酒坛仰头痛饮,生怕他喝醉后一骨碌从屋顶上滚下来。她咬了咬牙,站到了木梯前。   爬梯\子这种事,她以前想都不敢想,若是让父皇知道,她得在宫里闭门思过一月不止。   可是现在,父皇母妃都不在了,离经叛道的事情她也干了不少——再爬个梯\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踩上第一阶木梯,脚掌大部分悬空的滋味十分新奇。   沈珠曦双手握住木梯两边,一阶一阶地踩了上去。比起害怕,她心中更多的是兴奋,就像笼中鸟到了室外,终于能展开翅膀一样。她背叛了礼教,不再是皇宫中受人跪拜瞻仰的活泥塑。   她越爬越快,怀着挣脱束缚的快乐,自在又无畏地一个劲往上爬。当她爬到木梯上部,才发现李鹜一直扶着木梯顶端,帮助梯\子保持平衡。   沈珠曦踩完为数不多的阶梯,拉住李鹜冲她伸出的另一只手。他猛一用力,把她拉上屋顶。   沈珠曦没收住力,撞向李鹜的怀抱,和他一起倒在了屋顶上。   四目相对,风清月明。   李鹜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披散的长发如瀑布浇下,将他严密紧锁在香气弥漫的牢笼里。   李鹜的喉咙动了动。   沈珠曦怔怔看着。   “沈珠曦……老子经不起勾引。”李鹜的手摸上她的后脑勺,“你确定还不起来吗?”   沈珠曦猛然回神,慌里慌张,脸颊滚烫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李鹜坐了起来,神色散漫,半真半假道:   “下次我不会提醒你了。”   “不会有下次了!”沈珠曦红着脸反驳。   李鹜扬了扬嘴角:“难说。”   那抹笑意来得快,转瞬也就消失无踪了。李鹜神色平静,脸上没有过多表情,那双一向神采飞扬的眼睛沉得像是一潭深渊。   沈珠曦吸了一口气,手指理着裙摆,状若无意道:“你在担心李鹍他们吗?”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鹜扣住酒坛,仰头长饮一口。   “我很担心他们。”沈珠曦说。   李鹜没说话。他放下酒坛,默默看着墨色的苍穹。   “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现在他们失去消息,我心里担心,吃饭时会想李鹍今日吃了什么,睡觉时会想李鹊今日做了什么。连我都尚且如此,你担心两个弟弟,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沈珠曦侧头看着沉默不语的李鹜,说,“寻求他人帮助,不是软弱的象征——这句话,难道你忘了是谁告诉我的?”   “我力气不大……也不像李鹊那样能言善道。但我嘴很严,你的秘密,我一个都没有对外说过。”沈珠曦真挚而诚恳地说道,“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却可以听你说话,你说出来,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受。”   “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每日见的那些宫女和太监,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其实也并不关心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沈珠曦声音渐低,整理裙摆的手变成了折腾裙摆。   “我知道身边明明有人,却好像永远都独自一人的滋味……”她顿了顿,抬起头来,直视着李鹜道,“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要记得,我一直都在这里。”   沈珠曦说了很长一段话,因为难为情,说得断断续续,可是李鹜一直没有打断她。   她努力编织着语言,试图把自己的内心最真实地表现出来。   她落入自厌的时候,是李鹜一次一次把她拉了出来,所以李鹜消沉的时候,她也想竭尽全力拉他一把。   沈珠曦一字一顿道:“……李鹜,你不是一个人。”   李鹜握紧酒坛边缘,好一会没说话。   皎洁的月光给屋顶上的瓦片镶上一层流动的银光,夜风吹来的空气带着露水的甘美。   沈珠曦的手忽然被李鹜握住了。   “……不像李鹊那样能言善道?”李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眸光中的那一抹神气正在复苏。“我怎么觉得,你比他会说多了?”   “你过誉了……”   沈珠曦脸红了,被捉住的手悄悄使力,尝试从他手中抽离。   李鹜道,“只有你说话的时候,老子才会心跳这么快。”   沈珠曦不禁怔住。   他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瓦片上的两个影子越靠越近,月光下的李鹜比平常多了抹轻佻风流,夜风拂过他的眼眸,像泛起涟漪的镜湖。   “你、你要干什么?”沈珠曦结结巴巴道。   李鹜伸手按住她的后脑,挡住了她的退路。   “老子经不起勾引。”他低声道,“沈呆瓜,要不要真的做我的妻子?”   他垂下眸光,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停止了,天地辽阔,沈珠曦眼中却只有低头靠近的李鹜。   她胸腔里的心脏,以脱缰之势狂跳起来。   他温热的吐息,已经落在她的嘴唇上。   她的心跳在耳膜里震天响地,飘散在空气里的夜露气息飘上鼻尖,沈珠曦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   落锁的院门忽然砰砰响了起来。   “大哥!嫂子!我们回来了!” 第106章 “沈呆瓜,要不要真的……   沈珠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李鹜身边弹开了。   由于她动作太大,一脚踩滑了瓦片,险些跟着那片落到地上的瓦片一起粉身碎骨。是李鹜猛地拉住了她。   李鹜脸色难看,说:“我先下。”   沈珠曦经过先前那一幕,没法直视他的双眼,眼神飘忽着胡乱点了点头。   院子外的敲门声还在响,李鹊似乎以为他们睡了,敲门声比平常大得多,生怕他们不知道是谁来了,一边敲还一边喊道:“大哥,嫂子,是——”   “老子知道你是谁!这就来抽你们了!”李鹜怒气冲冲道。   门外的声音咻地没了。   大包小包背在身上的李鹍李鹊对视了一眼,李鹊面色凝重:“糟了……咱们一定坏了大哥的好事。”   “好事?大哥在吃下水吗?”李鹍吸溜一口。   “吃下水不一定,可能在吃豆腐。”李鹊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李鹍,说,“这样,你继续等着,我去客栈住一晚,明天再——”   话没说完,院门就从里猛地打开了。   李鹍和李鹊被一左一右揪着耳朵,同时拧进了院门。   “老子还以为你们曝尸荒野了!”李鹜骂骂咧咧道,“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得比谁都快,什么意思,跟老子过不去是吧?”   “大哥!大哥!”雕儿哭丧着脸,“为什么打我?”   李鹊同样龇牙咧嘴,但他精灵,没向李鹜求饶,而是向沈珠曦伸出了求救的手:“嫂子,救我!”   沈珠曦看不过去,开口道:“你放了他们,让他们好好说话吧!”   李鹜甩开两人红通通的耳朵,气冲冲道:“说!你们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子今晚打折这两双蜗牛一样的腿!”   “大哥——我们来晚了,那是有原因的。”李鹊揉着耳朵道,“我和二哥都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不如大哥给碗稀饭,让我们边吃边说?”   “是啊,先让他们吃点东西吧。”沈珠曦也说,“我瞧他们都瘦了。”   李鹊本来就不胖,现在更是瘦削,脸上的红坑在突显出来的骨骼上更加明显。李鹍就更不用说了,以前有两人厚的肩膀如今薄了大半,下巴上那层讨喜的双下巴也没有了,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李鹜重重哼了一声,大步往厨房走去。李鹍看他走向厨房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手里的大包小包随手往地上一扔,心急火燎地跟了上去。   李鹊朝沈珠曦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沈珠曦咬唇忍住眼泪,也笑了。   两个弟弟总算归队,李鹜是不可能用一碗稀饭打发他们的。   烛光通明的堂屋里,小小一张方桌几乎摆满了佳肴美食。最中央也是最醒目的,是李鹍最爱的猪下水。   李鹍就不说了,就连李鹊也一碗接一碗地吃了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看起来已许久没吃过饱饭。   沈珠曦看得心酸,陪着动了动箸子,但一口也吃不下去。   等桌上只剩残羹剩饭,李鹍开始把各个剩汤倒在一起蘸馒头扫尾后,李鹊放下了箸子。   沈珠曦和李鹜都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我们和大哥嫂子分开后,”李鹊开口,“选了另一条路前往寿州。”   李鹜打断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我留了信在火堆边,大哥没看见吗?”李鹊一愣。   “那是给火堆说的,我问你为什么要对我不告而别?”李鹜道。   李鹊沉默片刻,说,“我知道粮食不够了。与其死在一起,不如分开行动,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谁说的在一起就是死在一起?”李鹜眉头一拧,“十兄弟折甘蔗的故事你没听过吗?”   沈珠曦和李鹊都是一脸茫然。   “无知!”李鹜说,“以前有一个老地主,临终之前把十个儿子叫到跟前来说,这里有十根甘蔗——”   “是十根箸子。”沈珠曦忍不住道。   “管它箸子甘蔗,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李鹜说,“一根甘蔗折得断,十根甘蔗谁折得断?”   李鹍西里呼噜咽下嘴里的油汤,大声道:“我!我折得断!”   李鹜一箸子给他敲了下去。   “吃你的饭!”   李鹍低下头,小口小口嘬着碗里的油汤,委屈巴巴的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李鹜。   “你是好心,觉得为我减轻了负担,但要是这时候冒出什么真龙帝元龙帝玉皇大帝,把老子一把折了怎么办?你嫂子细胳膊细腿的,能帮上忙吗?”李鹜道。   “是我思虑不周。”李鹊低头认错,态度良好,没有和他纠结真龙帝元龙帝玉皇大帝这个帝那个帝,会不会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出现的问题。   “下次再犯,狗腿打断。”李鹜说。   “好诗好诗!”李鹊条件反射道。   “老子没作诗!”李鹜一脚给他踢去,李鹊哎哟一声。   沈珠曦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瞧见没,一见你们来了,你嫂子嘴都合不拢。”李鹜阴阳怪气道,“沈珠曦,你平日见着老子,怎么没见你笑成傻瓜?他们重要还是老子重要?”   “你重要,你重要。”沈珠曦跟李鹊一样养成了条件反射的习惯,一听这句式,她的回答就自然而然冒出了喉咙。   李鹜得到满意回答,转头看向李鹊:“继续,你们不是去寿州了吗?怎么耽搁这么久?”   “我们从庐州到寿州的路上虽然遇到一些难题,但好在都解决了。没想到真正的麻烦却是出了庐州才遇上。”李鹊道,“我们为了安全,和流民群结伴而行。没想到遇上大梁的军队,被抓了壮丁——”   大梁!   沈珠曦变了脸色。   那鸠占鹊巢的伪帝建立的政权就是大梁。   “大梁军队怎么会跑到寿州来了?”沈珠曦脱口而出,“除了京畿,其他州府并未沦陷啊!”   “嫂子,”李鹊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同情,“现在还自认是燕官的地方官府寥寥无几,大家都怕一方覆灭后遭到另一方清算,如今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大梁军队通过沿途州府,只要大梁军队秋毫不犯,当地的官府也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他们这样,和倒戈相向有何区别!”沈珠曦气得颤抖。   “还是有点区别。”李鹊道,“元龙帝如今身在徐州,各州关卡都对投奔王师的个人和队伍大行方便。他们不想得罪真龙帝,同样也不想开罪元龙帝。”   “陛下在徐州?”沈珠曦坐不住了,惊声道。   “是。”李鹊道,“我和二哥好不容易逃出来,立即就来湖州了。大燕新都未定,元龙帝不一定会在徐州久呆。我知道嫂子身份不一般,嫂子打算怎么办?”   沈珠曦看向李鹜,眼中不自觉露出祈求。   “粮荒已经过去了,我本来就打算回鱼头县看看。现在改道先去徐州,也不算太绕路。”李鹜道。   沈珠曦恨不得抱着他亲上几口,就像她亲李鹃那样——但那显然是不行的。而且这使她想起了刚刚那个未完成的亲吻。   她忽然扭捏起来,小声道:“……多谢。”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李鹊道。   “来都来了,不能空着手走。”李鹜道,“我们从姓韩的那儿拾来的银票还没用,你明日去一趟米行,银票全部用来买米。如今还是春播时候,粮价依然居高不下。我们从湖州能买到全国最便宜的大米,再在回金州的路上,一路卖出去——”   “大哥果然有远见。”李鹊道,“明日我就去把银票换成粮食。”   “还有埋在庐州的金子,不能忘了。”李鹜道,“咱们还要先去一趟庐州。”   “都听大哥吩咐。”   “你来了,我就不洗碗了。”李鹜说。   李鹊笑眯眯地说:“自当如此。”   今后的事情大致都安排好了,李鹍吃饱就睡,剩下李鹊在厨房忙碌。   沈珠曦早早洗漱沐浴上床,就希望早些入睡好免受之后的尴尬。   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怎么都睡不着。   等李鹜推门而入,她立即闭着眼,假装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了。   李鹜吹了灯,脱鞋上床,用他一贯的风格上床都上得惊天动地,四肢一定要舒舒坦坦地摆直了,他才安静下来。   他似乎以为她睡着了,沈珠曦刚松了口气——   “别装死。”   李鹜转过身,一双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迎上了她下意识睁开的双眼。   “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什、什么问题?难道是……   “沈呆瓜,要不要真的做我的妻子?”   黑暗之中,她的血液又烫又热,一股脑全往脑子里涌去。她晕晕乎乎,慌慌张张,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只想逃。   她不愿做任何人的妻子,尤其不愿做李鹜的妻子。   男子的宠爱,就如同朝日下的露珠,美则美矣,终是幻梦。她不能相信李鹜得以免俗。傅玄邈或其他男子给的梦若是破碎了,碎便碎了,可若是李鹜给的梦碎了……   沈珠曦不知为何,眼中生出热意。   她猛地闭上眼,用黑暗的视野挡住了李鹜的目光。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母妃落到那样的结局,不就是因为相信了父皇吗?   她不会重蹈覆辙。   “沈珠曦,老子和你说话呢?”李鹜支起一手撑着脑袋,不耐烦道。   沈珠曦闭眼装死。   “沈珠曦?沈呆瓜?疯婆娘?”   沈珠曦被问急了,努力回忆着李鹍睡着时的表现,嘴唇微张,鼾声脱口而出:   “呼——”   空气仿佛静止了。   沈珠曦努力打鼾,努力到喉咙都发疼了。   “……沈珠曦,算你狠。”   李鹜扑通一声躺了回去。   “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你等着瞧吧。”   李鹜把头枕在两手上,侧头看着拼命打鼾的那呆瓜。   总有一天,他会拿下这呆瓜。   让她心甘情愿地说出——   “我愿意。” 第107章 “越国公主究竟帮过你……   由六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蜿蜒在狭窄的山林小径上,领头那辆的车灯笼上画着一只随风摇曳的青色游凤。   车轮深深陷进刚下过雨的地面,一路印下明显的车轱辘痕迹。   领头那辆马车忽然扯动缰绳,勒停了车头马匹的脚步。   李鹊看着前方忽然冒出的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习以为常地朝车后一扭头,吆喝道:   “二哥,你的活儿来了!”   身高九尺的李鹍背着两把又厚又大的铁斧从车上跳了下来。   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留下两个堪比车轱辘坑的脚印。   他大步走到车队前,凶神恶煞地一一扫过手拿菜刀、柴刀和锄头的瘦弱流民们。流民们骚动起来,许多双大脚都有了后退的趋势。   李鹍一声低吼,右手紧握成拳,猛地击向身旁一棵大树!   轰——   树干围着他的指骨龟裂,李鹍收回右拳,留下一个四寸深的凹洞。   他转过头,看着满面惊恐的流民群,从丹田里发出中气十足的狮吼——   二十几个流民临时组成而成的劫道匪队吓破了胆,丢下手中奇形怪状的武器转身就逃!   顷刻,小路就又畅通无阻起来。   李鹍拍了拍手,一脸得意地往回走,嘴里嘟嘟哝哝道:   “雕儿……螃蟹走……”   类似的情景一路发生过许多次,大多数时候,只需李鹍一人出手就可摆平。   沈珠曦已经见怪不怪了。   李鹍在外威吓意图不轨的流民时,她和李鹜就在马车里清点这一路上卖粮换来的银子。   这些包括铜板在内的碎银无孔不入,几乎把车厢内部堆满,沈珠曦就连睡觉都睡在铜板之上。   “现在米卖得差不多了,我们不但回了三千两成本,还倒赚了一万两。”李鹜在一根细绳上串好一千枚铜板,熟稔地打上活结。   沈珠曦用脚推出落在软垫上的一枚阿堵物,道:“银子也算了,这些铜板一定要放在车里吗?铜臭味满车都是——”   “下次进城后,我们就去钱庄换成银票。”李鹜拿起那枚铜板,串进另一根细绳里。   沈珠曦的后腰刚靠上软枕,眉头就皱了起来。她拿开软枕,发现背后是庐州取出来的那袋金锭。   “这些金子也要换成银票吗?”她问。   “不换,金子是硬通货,换成纸老子就吃亏了。”李鹜毫不犹豫道。   沈珠曦一脸嫌弃地把金子换到了李鹜的靠枕底下。   “大哥,寿春快到了。”   李鹜应了一声,加快了串铜板的动作。   守城门的寿春士兵推开车门检视时,李鹜刚好串完一贯铜钱扔进车底。守卫看了看吊儿郎当的李鹜,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沈珠曦,车外的李鹊笑着将一个荷包塞进守卫袖子里。   “……过去吧。”   守卫抬了抬下巴。   “多谢哥哥!”李鹊笑着抱拳。   马车进入寿春城后,李鹜拦下一名行人,询问城中有哪几家银号。   “平九路那里有家徽商开的万民钱庄,永泗路那里有家白氏银号——就是出过白贵妃的那个扬州白氏。附近还有几家钱庄,但规模都比不上这两家。”   李鹊道谢后,送走路人,转身问车窗里的李鹜:“大哥,咱们去哪家?”   “白氏——”沈珠曦脱口而出。   李鹜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对你这同父异母的姐姐还真是情深义重。”他对李鹊道,“走吧,去白氏银号。”   马车哒哒哒地又往前行驶了。   李鹜关上车窗,说:“越国公主究竟帮过你什么,怎么让你至今念念不忘?”   “……越国公主人很好。”沈珠曦说,“你不要听信外边的谣言。”   “她枕金睡玉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她那未婚夫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满天下地为她搜集奇珍异宝是不是真的?”   “真的……”   “那到底什么是谣言?”李鹜一脸不屑。   沈珠曦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有金枕玉床是不假,傅玄邈时不时地就送一些奇珍异宝进宫也不假,但这些,都不是她要求的啊!   那什么以珍珠为芯,金玉为表的千金枕,睡起来硌脖子得不行,还没现在睡的布枕头舒服!   她穿什么,用什么,甚至看什么书,统统做不了主。到头来,穷奢极欲的罪名却要她来背。   李鹜见她说不出来,也不追问,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越国公主等于骄奢淫逸的印象,大概已经深深刻在他脑海里了。   沈珠曦不敢想象,当他知道她就是这个令他不耻的越国公主时,又会作何感想?   他会不会从此对她嗤之以鼻?   “想什么呢?”   沈珠曦的脑门被轻轻弹了一下,李鹜推开车门,回身望着一动不动的她。   “银号到了,我下去换银票,你在车上等我。”   沈珠曦回过神来,忙点头道:“好。”   两炷香的时间后,李鹜将车上零零碎碎的铜板和碎银都换成了一叠银票拿回车上。   四人找了当地最大的客栈落脚,沈珠曦和李鹜在房里休整,李鹊带着李鹍,去把剩余的大米换成银子,再把已经没用的车马卖给车行,一并换成银子。   夕食时分,李鹊二人回来了,为了庆祝一路挣得万两外快,李鹜点了一桌好酒好菜。   牛乳煨鸡、松菌烩鸭块、梅花肠、荔枝肉、卤猪蹄……目不暇接的美食被端上桌来。李鹜叫掌柜开了一坛五年老酒,就着斗碗一阵痛饮。   “明日我们在寿春歇息一日再走,我和二哥在城里打听消息,嫂子可以叫上大哥去城里转转。”李鹊笑道,“寿春城虽然比不上襄阳,但也别有趣味。特别是城中的苏绣,比襄阳城里的要正宗得多。”   李鹜道:“他说得没错,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你相公现在兜里很鼓,明日我陪你上街。想买什么就说。”   沈珠曦听得很是意动,她刚要开口答应下来,猛然一声拍桌打断了她的话。   “你还敢狡辩?!”   一个衣着朴素,小厮打扮的男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爷,小的当真没有偷你的东西啊!”   “你没有偷我的东西,那我的玉佩怎么会在你的行李里?”一个身材高大的锦衣男子对着跪在桌前的小厮怒目而视道。   他拍桌的力气不小,那一巴掌下去,茶盏里的水都溅了半杯出来。漫开的茶水包围了桌上仅有的两碟小菜:一块红腐乳,二三十条卤毛豆。一文钱一碗,搀着玉米渣的杂粮饭逃过一劫。   “老爷,小的不知道……兴许,兴许是老爷没有注意,一不小心放错了吧……”小厮战战兢兢道。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把你和我的行李认错?现在人赃俱获你还死不悔改,既然如此,我也不留情面了,你带着你的东西走吧!”   “老爷——”小厮面色苍白,“你让我去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反正我这儿是不敢留你了,今日是玉佩,谁知道明日又是什么?”   “老爷,求求你发发善心吧,我真的没有偷您的玉佩……”小厮连连叩头。   “你再不走,我就报官了!”男子怒声道。   小厮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那我这三个月的工钱……”   “你偷了我的东西还敢跟我提工钱?!”男子眼睛一瞪,大声道,“你再磨磨蹭蹭,就跟我去见寿春知府吧!我和寿春知府有过数面之缘,他定然会帮我惩治你这恶奴——”   小厮无法,只得脸色惨白地从地上站起,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客栈。   沈珠曦看得心生不忍,小声道:“他真的偷了主人的玉佩吗?”   “应该没有。”李鹜头也不抬道。   沈珠曦惊讶地看着背对门口的李鹜,他连看都没看到那主仆二人的样子,是怎么得出的判断?   “那主人说,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玉佩,对吧?”李鹜道。   沈珠曦点了点头。   “主人现在带着行李吗?”   沈珠曦看了眼坐回桌边继续吃菜的男子:“没有……”   “那就说明丢玉佩不是刚刚发生的事,可能是今天早上收拾行李的时候,也可能是昨夜收拾行李的时候,总之,不是现在。”李鹜道,“那他为什么选择现在才发作出来?”   沈珠曦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   “难道……他是故意表演给其他人看的?”   “越是心里有鬼的人,越在乎别人的看法。”李鹜说,“假如我是他,再假如我不想付下人工钱,又不想让大家说我言而无信,违背契约,我就会先下手为强,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对方不义在先。”   李鹜放下空了的酒碗,漫不经心道:“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沈珠曦再次看向锦衣男子桌上的红腐乳和卤毛豆,觉得他的假设很有信服力。   如果当真如此,那名小厮也真是太可怜了。   满满一桌菜,沈珠曦四人吃了一个多时辰,坐在门口的高大男子也吃了一个多时辰。   一碗一文的杂粮饭他一共吃了四碗,就连红腐乳的红油他也没放过,用剩米饭裹着红油,一滴不剩地吃了个干净。   这一点,倒颇有李鹍风范。   沈珠曦他们下桌的时候,桌上也是干净得一滴不剩。   四人酒足饭饱,摸肚子的摸肚子,打饱嗝的打饱嗝,懒洋洋地相继走上二楼相邻的两间客房。   李鹜正在开门,旁边的李鹍一声长长的饱嗝,蹦开了肚皮上的衣扣,一叠银票落了出来。   客栈的木楼梯忽然吱呀一声。   沈珠曦下意识转头,楼下却空无一人。   李鹊快速捡起地上的银票,李鹜冲他伸出手:“拿来,我重新找个地方放。”   银票交接到李鹜手里后,四人分成两队各自进了房间。   “我刚刚听到楼梯响了一下,你听到了吗?”沈珠曦说。   “没注意。”李鹜道,“你看见是谁了吗?”   “没有,他好像没上来。”   “说不定是小二想上楼又被谁叫走了。”李鹜不以为意道,“客栈里人多眼杂,反正我们只住一晚,今晚小心一些就是了。”   “这东西就这么放在衣服里太不安全了,要是再像今天这样掉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鹜开门站在楼梯口,把小二叫上了楼。   “我袖子破了,你去找个针线包来让我娘子给我补补。”   李鹜把七八个铜板塞进小二手里。   “好勒,客官稍等!”   小二收了赏银,欢天喜地地下楼,没一会就拿来了针线包。   李鹜关上门,化身自己的娘子,拿出他只穿过一次的那身锦衣,在里层细心地缝出一个暗层。   他手法熟稔,技术高超,缝出来的暗层和原先的料子浑然天成,丝毫看不出来另有天地。沈珠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对他的女红功夫惊奇不已。   李鹜做好暗层,把一叠银票展开,细心地铺在了暗层里,若不用指腹在锦衣里层反复摩挲,绝不会有人知道一件锦衣里竟然藏着十张千两的银票。   他这手艺,不当绣公实在是可惜了!   ……   客栈对面的小巷里,两名侍卫打扮的人亲眼见着李鹜一行人走上二楼后,对视一眼,旋身往巷尾走去。   “传信千里,发现贾氏兄弟踪迹。” 第108章 “惭愧——无名诗人而……   李鹜带足了银两,准备陪着沈珠曦在寿春城踏破衣装店铺,没想到她上街之后对那些衣装饰品店毫无兴趣,一路东张西望,最后一头钻进了白事店。   道士装扮的人见生意上门,连忙迎了上来。   沈珠曦拒绝他的风水择墓,算命卜卦邀请,点名只买香烛和纸钱。   李鹜这才想起,距离大燕皇城沦陷已经一年整了。今日,正好是沈珠曦很多血亲的忌日。   他自责根本没有想起这回事,道士向沈珠曦递去纸钱香烛时,他主动接了过来,脸上的神情也郑重了许多。   “那个大宫殿也给我一个。”他抬起下巴,指向店铺角落一个纸扎的仙宫。   道士眉开眼笑,立即去拿。   沈珠曦一看道士的反应就知道不便宜,她急忙靠近李鹜,小声道:“不用了,用不着那个……香烛和纸钱就行了。”   “行什么行,不行。”李鹜道。   道士双手拿着宫殿两边,高举到半空,欢天喜地地过来了。   “客人,这个蓬莱仙宫是仿照未完成的蓬莱宫扎的,用的是宫里御用的白鹿纸,所有东西都是按宫里的规格来做的,先人住在里面,肯定高兴!”道士腾出两只手指,搓了搓,一脸讨好的笑容,“这么大一个仙宫,看在客人你我有缘的份上,只要你五十两银子!”   “行……”李鹜刚要点头,沈珠曦急了,她一下子撞开李鹜,扬声道:“行什么行,不行!”   李鹜诧异地看着她。   她才诧异呢!   他怎么回事?买斤猪肉也要讲讲价的人,怎么买起纸扎的宫殿就眼都不眨了?   一个纸扎的宫殿开口就是五十两银子,这不是明摆着敲竹杠吗?   沈珠曦忍不下去,转头对这奸猾的假道士道:“你这道士,瞧着我们是外行所以漫天要价吗?”   “贫道冤呐,这位客人,你——”   “你这纸,乍一看用的像是白鹿纸,实际只是便宜的高丽纸罢了!”   道士一脸冤枉的表情,叫道:“客人!贫道是做老实生意的,你这样说,可是血口——”   “高丽纸在纸行售价一扎二两,你这高丽纸未曾尽心搥光,表面凹凸不平,就算在纸行售卖,也只能卖个次等的价格。”   “这、这……”道士神色慌张,眼神闪躲,结结巴巴道:“贫道是卖白事用品的,不是卖纸的,这宫殿虽说是纸扎的,但你也不能拿纸的价钱去和它对比吧?”   “好!”沈珠曦说,“既然你说一切比照宫中规格,那我问你,你可知僭越违制之罪是要灭九族的?!”   “九、九族……”道士白了脸,“贫、贫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先前不是你在说,这座宫殿一切仿照宫制吗?”   “我可没这么说!”道士拨浪鼓似的拼命摇起头来。   “那这既不是用白鹿纸扎的,又没有仿照宫制所制的纸宫殿,你打算多少钱卖给我们?”   “三两,三两!拿着快走吧!”道士连连摆手。   沈珠曦一给了银子,他就逃似地回到了柜台后,埋头整理着并不凌乱的百宝架,打定主意不再和她眼神对视。   李鹜忍着笑,一手提着纸钱香烛,一手拿着纸扎的宫殿,用肩膀撞了撞仍气鼓鼓的沈珠曦,说:   “走吧。”   沈珠曦走出白事店后,对李鹜不服气地说:“刚刚你怎么都不还价?他显然是在敲你竹杠啊!”   “给岳父岳母买的,砍价显得我多没诚心。”李鹜说。   沈珠曦一愣,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你不是不信神鬼吗?”   “我不信。”李鹜把夹在手臂里的纸钱往上扶了扶,想也不想道,“你信啊。”   沈珠曦拿出他夹着的纸钱,提在自己手里。   “……李鹜,谢谢你。”   李鹜说:“下次你要谢我,不如用行动表示。”   沈珠曦刚要问,他就先一步回答了她的问题。   “自己想。”   两人回到客栈后,等到月上梢头,带着李鹍和李鹊二人,一起出发去了护城河边。   今日并非清明等常规的祭祖节日,河边空无一人,只有沿着堤边栽种的柳树在春风吹拂下轻轻摇摆。   不知不觉,一年了。   对沈珠曦来说,这一年的人生密度比她此前的十六年还要大。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变化,父皇和母妃或许并不乐见。   但她毫不后悔。   她珍惜现在的自己,喜爱现在的自己。   沈珠曦点上香烛,点燃铜板里纸钱支起的小山,向着皇城的方向跪了下来。   她并未要求,李鹜跟着在她身旁跪下。   沈珠曦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李鹜也就跟着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次跪拜时,她的眼泪滴落下来,在干燥的青石地面上留下湿润的一滴泪痕。   本来是不止一滴的。   “岳父岳母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听到旁边正儿八经的声音,沈珠曦心里的悲伤被一丝好笑冲淡,她转头一看,李鹜一改平日散漫随意的神色,一板正经地跪着磕了下去。   虽然他的跪拜姿势很不标准,但他的神色却比谁都认真。   “这次准备仓促,请岳父岳母将就一下,下次我定会用反贼的头颅来祭奠岳父岳母,这仙宫,是小婿的小小敬意。”   李鹜一个眼神,李鹊立即双手搬来仙宫放到火盆旁。   “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的掌上明珠,请岳父岳母在天上放心。”李鹜郑重其事道,再次一拜。   沈珠曦听在耳里,心里百感交集,眼中又涌出酸涩的泪意,她咬唇将泪水忍在眼眶里,不愿让人为她担心。   他们之后,李鹊也带着李鹍上香跪拜了。   “我们不懂宫里的规矩,嫂子既然嫁了大哥,就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会像对大哥一样,好好对嫂子的,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她去。”李鹊道。   “不会让人欺负她我……”李鹍手拿线香,跟着点了点头。   两人叩拜下去。   沈珠曦姿势笔挺地跪着,手拿纸钱,一张一张地扔进铜盆里,眼泪模糊了视野。这些纸钱,烧给所有牺牲在那座巍峨宫殿里的人,父皇,母妃,玉沙……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纸钱烧完后,李鹜把纸仙宫也放了上去,橘红的火苗很快从火盆里蹿了起来,火焰逐渐吞噬仙宫,高丽纸一触即燃,支撑的木条跟着变形。   壮丽的仙宫,坍塌下去。   四人沉默不语,看着火盆里的火光燃烧殚尽直至熄灭。   回家后,沈珠曦打起精神沐浴洗漱,躺上床后,情绪依然沉浸在悲伤难过中。李鹜熄灯上等后,轻轻揽住她的肩头,低声道:   “……你还有我们呢。”   他说得没错。   她并非孤身一人。   沈珠曦在黑暗里擦干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嗯。”   第二天一早,四人聚在客栈大厅里用朝食,李鹊向他们汇报昨日白天打听到的成果。   “因为元龙帝徐州如今四处戒严,除非有城内住民担保,否则有路引也无法入城。”   沈珠曦担忧地看向李鹜,他们在徐州有相识之人吗?   李鹜沉吟片刻,说:“先到了徐州再想办法吧。”   “你们要去徐州?”   隔壁桌一个声音问道,正是前日赶走了小厮的锦衣男子。今日他桌上只有一小碟酱黄瓜,面前一碗就快要溢出来的米粥。李鹜看了他一眼,道:“兄台有何指教?”   “我在徐州城有熟识的亲戚,能作保让你们入城——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锦衣男子把酱黄瓜倒进米粥里,连碟子里的剩酱汁也没放过,等到手里的碟子再怎么竖着拿也滴不出汁水后,他开口道:   “你们要去徐州,我要去兖州,昨日你也看见了,我的小厮偷了我的东西,被我赶走,如今我一人上路,恐怕遇见拦路匪贼。我见你们那位身高九尺的同伴似乎有几分功夫,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你们护送我平安到达徐州和兖州交界。我则找人为你们作保,让你们得以入城。咱们各取所需,如何?”   “也就是说,我们免费护送你到徐州,你用城内住户的担保来回报我们?”李鹜不置可否,“如果到了徐州,你再告诉我,你其实没有什么亲戚,或者干脆直接,翻脸不认人呢?”   “你觉得我为什么需要护送?”男子刨了一口稀饭,把酱黄瓜嚼得咔嚓响。“若是到了徐州,我不能把你们送进城,你们大可拿光我身上的钱。”   “这位兄台,不是我看不起吃酱黄瓜的人——”李鹜笑了,“自从我们遇到你起,你就没点过超过十五文的菜。我就是剥光了你,拿得回我的损失吗?”   男子没有直接反驳,而是从袖子夹层里拉了拉,扯出数张银票的一角。   “此次粮荒,我靠转手米面挣了点小钱。要是我不守承诺,你们拿走这些,付一队二十人的镖费绰绰有余。”   沈珠曦心里没有想法,将决定权交给了李鹜。   要是真像这人所说,能为他们担保入城,那么顺道护送,对他们也没坏处。   李鹜放下长箸,笑道:“成交。兄台贵姓?”   “免贵姓江,不知你们如何称呼?”   “我姓贾,名鸭,旁边是我内人和两个弟弟。”李鹜脸不红心不跳道。   李鹊顺势接上,笑眯眯道:“我叫贾雀,我二哥叫贾雕。”   “贾兄弟,我们何时可以上路?”   “江兄方便的话,即刻就可启程。”   “甚好!那就……”江姓男子立即起身。   人还没完全站起来,那和李鹜差不多高的身体忽然又坐回了长凳。   江姓男子端起面前还未吃完的米粥,吸了一大口,说:   “那就一个时辰后在此处相见,鄙人吃完朝食,立即回房收拾行李。”   “行。”李鹜点头。   男子问:“我看贾兄虽着布衣,但贵气逼人,不知做着什么营生?”   “惭愧——”李鹜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无名诗人而已!” 第109章 “你要是吓着我女人,……   胭脂色的早霞随着晨雾的消失跟着褪去了,天穹露出了清澈的蔚蓝。   群山重叠,青翠欲滴。一条土路延伸向广袤的地平线,在大地上蜿蜒如蛇。   沈珠曦四人轻车简从地出了寿安城,向着徐州方向而去。   坐在车外的李鹊扬起马鞭,扬声道:“大哥,我们刚刚路过了寿安的界碑,再有一炷香时间,就要上官道了。”   马车里的李鹜还未说话,江姓商人放下手中茶水,连连摆手道:“我们不走官道!”   “为什么不走官道?”李鹜问。   沈珠曦也不解地看着他。   官道宽敞,地面平整,又不容易遇上匪患,有官道的情况下,走官道才是首选,这江姓商人为什么不走官道?   “你们没来过寿安吗?怎地要走官道?”江姓商人扯了扯锦袍的衣襟,露出不耐的神色,“走官道要多走很多路,我们走小路能节省一半的时间,鄙人在这一带熟悉得很,我带你们走小路吧。”   “小路说不定会遇上劫匪。”李鹜说。   “我走了许多次了,也没遇上过劫匪啊!咱们这天刚亮,劫匪哪有这么勤快点卯的!再说了——”江姓商人语带不屑,“现在的官道成了逃兵落草为寇的好地方,真要说起来,还是小路安全得多呢!”   沈珠曦仍心有疑惑,李鹜已经点头道:   “你是我们护送的老大,你说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   “行,我给你们指路。”江姓商人高兴道,“上官道的时候,你们注意一下西边的小路,走那条路,直通徐州,比咱们走官道要节省一半的时间。”   “好勒。”李鹜懒洋洋道,“雀儿,你听见江老大说的没有?”   “听见了,走官道西边的小路。”李鹊在车门外应道。   “江老大满意了?”李鹜把两个靠枕叠在一起,半躺下来,漫不经心的眼神落在对面的江姓商人身上。   “咱们大家都能方便的事,谈不上满不满意。”江姓商人笑道,“鄙人不也是想为我们节省时间吗?”   李鹜不置可否一笑:“江老大之前说自己做米生意发了一笔,能不能和我们详细说说这走商的过程?实不相瞒,我也一直想找个正经营生做做,诗人虽好,但吃不饱饭啊。”   “这买卖粮食的生意嘛,和其他生意也没甚不同,左右还是低买高卖的道理。最重要的,是要有低买的机会才行。”   “江老大一定有自己的低买渠道了?”李鹜问。   “也算不上什么渠道……就是我久居常州,和常州米行的东家有几分交情罢了。”江姓商人谦虚道。   “我们来寿州之前就是从常州出来的,要是早些认识江老大,说不定也能赶上一趟赚钱的便车呢。我们离开常州的时候,常州知府正在为他的小女儿办喜宴,听说城里的几个米行掌柜全去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沈珠曦一愣,看向江姓商人。他敛起自得的神情,视线在半空中徘徊。   “这我就不清楚了,兴许那时我已经不在常州了吧。”   他在说谎!沈珠曦一个激灵。   李鹜收购粮食时,除了和湖州的米行打交道,也和常州、苏州的米行有过不少来往。做生意,免不了和官府打交道。   在这个过程里,沈珠曦知道了不少三州府衙的情况。   她十分确定,常州知府根本没有什么刚出嫁的小女儿,因为常州知府还未到而立之年!   这个江姓商人,究竟为什么要说谎?   随着意识到这一点后,这一路上,他的种种行为就变得更加可疑起来。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他为什么要带着他们走小路?   难道……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沈珠曦的脑海:难道,前日偷看到李鹍掉落银票的人就是他?!   她慌忙看向李鹜,想要知道他是否想到这一点。李鹜神色淡然,仿佛一无所知,可是沈珠曦清楚,若真的一无所知,他就不会特意诈他。   可是识破对方骗局后,李鹜为何闭口不言?   他们真要去走这江姓商人所言的小路吗?   “昨天晚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我窗外叫了一晚,吵得老子一宿没睡。”李鹜关上身后的车窗后,抱怨道,“江兄弟能不能把你身后的窗户关一关,让我闭眼补个回笼觉?”   “自然。”江姓商人关上了身后的窗户,“开春了,这些野猫烦得很。贾弟放心睡吧,鄙人也小憩一会。”   江姓商人靠在车壁上,跟着闭上了眼。   李鹜敢在这来路不明的人面前闭眼,沈珠曦不敢。她绷起精神,一丝不苟地坐在车里,两耳仔细倾听车外的动静,江姓商人稍微动弹一下,她的视线也会火速落回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出门时准备的热茶已经在茶壶里凉透了。沈珠曦倒出一杯却没心思喝,正想把它放回原处,对面的江姓商人又动了动——这是他短短一盏茶时间里,第四次动弹了。   他终于按耐不住,推开了身后的车窗。   “这是什么地方?!”江姓商人大惊失色道。   沈珠曦和他四目相对,却无法回答他的疑问。她看了眼荒凉的窗景,说:“不是你要求走小路的吗?”   “这不是我说的那条小路!”江姓商人怒声道,从容消失不见。   “江老大,你急什么。”李鹜忽然开口。   他坐了起来,一把拿过沈珠曦手里的茶盏,像饮酒那样一仰而尽。   “你要是吓着我女人,就别怪我把你的头揪下来挂灯笼。”   “贾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江姓商人脸色难看,“我们说好你护送我去徐州,我找人担保你们入城——你怎么出尔反尔?”   “我怎么出尔反尔了?”李鹜笑道,“你要走小路,这难道不是小路吗?”   “这不是我说的那条小路!”江姓商人气红了脸,“我说的那条路,是走——”   “走有流匪埋伏的小路。”   李鹜慢吞吞的声音让江姓商人像是被卡住了脖子,骤然无声,脸色由红转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姓商人强撑道。   “吃一碗粥再加上收拾行李,哪用得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为什么会这么久,是因为你中途出了趟客栈,找上一群乌合之众,说服他们和你联手吧?”   马车渐渐停了,车轱辘不再往前转动。   车门被人从外拉开,李鹊站在车外,笑眯眯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江姓商人:“江老大,请吧。”   “……请什么?”   李鹜一脚踹在他身上,神色冷漠:“听不懂人话那就滚下车。”   江姓商人战战兢兢地下了马车,李鹜回头对沈珠曦道:“放心吧,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伤他性命的。”   李鹜跳下车,不忘小心把车门关好。   “你既然是讲道理,关门做什么?”沈珠曦在车里问。   李鹍一拳揍到江姓商人的腹部,一旁的李鹊熟练地堵住他溢出惨叫的嘴,李鹜按着他热锅虾米般蜷缩起来的身体,轻车熟路地开始搜身。   李鹜脸不红心不跳道:“好歹是个大男人,被当着外人教育,那多丢脸?”   “……你想得真周到。”沈珠曦说。   “做你相公,能不周到吗?”李鹜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江姓男子藏在锦衣右手袖袍夹层里的银票。   他数了数搜出来的银票,一共是三张五百两的,一张一千两的。   “江老板,你这生意做得不怎样啊,还没兄弟我赚得多呢。”李鹜说。   江姓商人刚要说话,旁边的李鹍就又给了他一拳,李鹊再次熟练捂住他的嘴。   “现在生意不好做,鸭某最是明白,你走到这一步,应该也是出于无奈。”李鹜道:“你要是诚心诚意地道歉呢,鸭某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李鹊松开江姓商人的嘴,他奄奄一息道:“你这土……”   匪字没说完,他的后背就挨了一击。李鹊一把捞住他就要跪地的身体,再次捂住了他即将出口的痛呼。   “原来你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刚满月的小孩,要养家糊口才不得已走到这一步……”李鹜蹲了下来,按住江姓商人奋力挣扎的双腿,拔走两只靴子,“真是太感人了……”   他拿出藏在鞋垫子里的银票,站直了身体,随手将银票塞进李鹍衣领。   “既然你是想把我们骗到小路,和流民里应外合打劫我们,那什么徐州亲戚,也是骗人的了?”李鹜手里的匕首贴上江姓商人的脸颊。   “是真的!是真的!”感受到从脸颊滑到脖颈的凉意,江姓商人面色惨白,忙不迭叫道。   “你要是知错就改,我就饶你一条性命,你若不能——”   “我知错了,我帮你们入城!”江姓商人拼命往后缩着脖子。   李鹜收回匕首,给了李鹊一个眼神,李鹊熟练地上手,将江姓商人从上到下摸了个遍,确认他身上并无危险后,江姓商人才得到短暂的自由。   “你最好说话算话,否则——”李鹜说。   江姓商人连连点头,额头覆满冷汗。   “上车。”李鹜扬起下巴。   江姓商人爬上马车,往身后的李鹜三人看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裤裆里掏出了一把三寸多长的匕首,猛地扎进了阿黄的屁股里!   阿黄吃痛,在大声嘶鸣中甩开蹄子飞奔了起来。车厢剧烈摇晃,车内的沈珠曦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里发出惊呼。   李鹜勃然变色,想也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   “大哥!”李鹊叫道。   李鹜头也不回。   这下糟了!两条腿的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   李鹊脸色一狠,啪地一巴掌甩上了自己的脸颊!   他怎么就偏偏放过了裤裆呢?! 第110章 “相公,你死得好惨啊……   大黄马吃痛飞奔,整个马车都在强大的拉力下左摇右摆,咚咚哐哐的声音不断在车厢里响起,条凳撞来撞去,杯具器皿洒落的声音层出不穷。   紧紧扣在马车边的商人看了一眼车后,那自称贾鸭的诗人,虽然跑不过四条腿的快马,但总是靠着抄捷径,翻路障,牢牢咬在道路尽头,每次商人以为彻底摆脱他了,他又会在下一刻冒出地平线。   ……这他娘要是诗人,文人就不会被嘲笑手无缚鸡之力了!   商人咬了咬牙,一把推门进了车厢。   他手里染血的匕首让车里的女子脸上失了血色,商人恶狠狠道:“别轻举妄动,否则我现在就割了你的喉咙!说!你相公把银票藏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沈珠曦的后背紧贴在车壁上,惊慌地看着凶神恶煞的江姓商人。   “你怎么会不知道?!别和我耍花样!”商人面露焦急,冰冷的匕首横上沈珠曦脖子,凉意透过皮肤,浸入骨血。沈珠曦甚至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是他匕首上的味道。   有谁受伤了?李鹊,李鹍,还是李鹜?   沈珠曦不敢去看匕首,颤抖着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相公嫌我花钱如流水,从不让我管钱……”   江姓商人狠狠盯了她一会,似乎相信了她的说辞,发出恼恨的哼声,转身拿起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几个包裹,粗暴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落了出来。   盥洗用品,私人衣物,甚至还有李鹜那不知道做什么的,一串系着稀奇古怪玩意的配饰——李鹜那件藏了银票的联珠对鸭纹锦衣自然也在其中。   商人扑了上去,疯狂翻找起来。   沈珠曦一边担心他找到银票,一边深恨自己今日没有戴李鹜磨的那根金簪,她在心里安抚自己一定要镇定,同时视线快速搜寻着马车里可用的东西。   她的视线定在脚下的青瓷茶壶上,因为马车晃荡,茶壶落到了地上,茶水泼了一地。   这一茶壶照着他的脑袋砸下去,有没有用?   要是没把人砸晕,反而激怒了对方,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珠曦正在火速思考对策,商人忽然发出惊喜的叫声。他拿起李鹜的那件锦袍,一双大手在李鹜缝了暗层的地方捏来捏去,显然已经发现了什么。   沈珠曦心里已经慌了,脸上却仍强装镇定,希望他并未发现暗层。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商人朝她露出贪婪的笑容,手里捏着锦衣里的夹层,道:“你的女红手艺不错,要不是我见多识广,差点就被你骗了过去。”   他干脆把身上溅着血的锦衣脱了下来,把李鹜的锦袍穿在了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捏着腰间暗层里的银票,用全新的目光看着沈珠曦:“我改主意了,与其把你卖去勾栏,不如留你在我娘子的绣楼里做工。比起妓女,你应该也更喜欢当个绣娘吧?”   沈珠曦害怕地看着他,双脚悄悄挪了挪,用裙摆挡住茶壶的身影。   商人走出车厢,扒着车门看了眼依然穷追在小路尽头的贾姓诗人,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他决不能被那姓贾的狠人逮到,不然定然没有活命的机会。就算是玉石俱焚,他也必须拼上一把!   商人狠了狠心,再次冲着马屁股插了一刀!   阿黄发出痛苦的惨叫,拉着马车从小路狂奔进了山林。   马车突然加速,拿着茶壶正要接近商人的沈珠曦被甩向车壁,手里的茶壶也滚了下来。   “你还敢反抗?”商人沉下脸,一个虎扑按倒了沈珠曦。   沈珠曦的后脑勺磕在坚硬的长凳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她不敢喊疼,也不敢让泪水模糊视线。她瞪大眼睛,拼命反抗着按住她双手的江姓商人。   “你就死心吧,等我……”商人话没说完,忽然一声惨叫。   沈珠曦一膝盖狠狠撞上他的要害!   “沈呆瓜,要是万一遇上危险,老子又不在,记住,往这儿死踢死踹,把你护屁股纸的劲儿拿出来。就是项羽在世,也敌不住这儿的一脚。”   饥荒流浪时,李鹜说过的话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   她没有想过,真的会有用上的一天。   就像李鹜说的那样,不需要什么力气,却又比什么力气都管用。   那被她撞了要害的商人,满脸痛苦,脸色刷地白了。沈珠曦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一脚踢开了。   阿黄如脱缰野马在山林里横冲直撞,车厢不时撞上树木,磕上石头,不一会,原本完整的车厢就被掀了车顶,少了车铃车灯,车厢下的车轮也哐当哐当地大响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带着马车一起散架。   沈珠曦从地上捡起滚来滚去的茶壶,转身朝着商人的头狠狠砸去!   马车驶过一根横木,车厢猛地一抖,沈珠曦跌倒在地,茶壶也砸歪了,擦着商人的头在地上摔碎。   商人的额头冒出血珠,人却还很清醒,他面露凶光,带着杀意朝沈珠曦举起手里的匕首——   马车又一颠簸,商人撞向车壁!   沈珠曦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猛地朝他扑去,抢夺起他手里的匕首来。   不拼只有死路一条,她不想死!   车窗外的景色豁然开朗,阿黄拉着马车传出树林,冲上了宽阔的官道。   沈珠曦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和一个男人扭打在一起。   空气中忽然响起尖利的破空之声,马车轰然翻倒,沈珠曦和商人同时被甩出了车门。   沈珠曦顺着开阔的官道滚出数丈远,除了头晕脑花外没受什么大伤,和她一同被甩出车厢的商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撞上地面一块凸起的石头,立时就有鲜血从太阳穴处流了下来。   黑色的皂靴踏上了官道。   一名容貌普通,过目就忘的男子走到了商人面前,手里的冷剑横上他的脖颈。   他用左手从怀里摸出四张画像抖开,对着脚下的商人和不远处错愕的沈珠曦比了比。   四张画像里只有一张是女人,杏眼对得上,美人对得上,另外一个,脸上没红坑,身高没九尺,符合联珠对鸭纹锦袍和身高八尺的特征。   是这三兄弟里的大哥没错了。   周千里开口道:   “还有两人在什么地方?”   “什么……什么两人?你、你是谁?”商人疼得龇牙咧嘴,眯眼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   “奉韩逢年韩大人之名,取弑亲仇人的项上人头。”周千里冷冷道:“韩二公子是你们之中的谁杀的?”   那商人还一头雾水,沈珠曦已经明白了。   这人将穿着当日锦袍的江姓商人错认为了李鹜!   她面色突变,赶在商人开口之前,朝他声嘶力竭道:“相公,他是来为韩逢月报仇的,你快跑!”   “我……”   商人的表情定格在狐疑,不动了。   男人手里的长剑插进了他的后颈,鲜血如泉眼那般涌了出来,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在商人身下漫出一片血泊。   沈珠曦第一次看见杀人现场。   这和事后看见死尸的感觉截然不同,更何况,这人是因为她死的。   沈珠曦又害怕又恶心,胃部一阵强烈的翻涌,那个一身黑色的男人却还冷冷地盯着她——   她从来都不听理智使唤的泪腺在这时帮助了她。   情不自禁的眼泪夺眶而出,挡住了男人探究的目光,沈珠曦对着地上流血的尸体悲怮道:“相公!”   男子看着她痛哭不止的模样,半晌后,拔出商人身体里的长剑,开口道:“报出你们的姓名籍贯,若有半分说谎,你就会像你相公一样。”   沈珠曦立即想起李鹜当初对韩逢月说谎时的那番说辞,这人定然去查了李鹜的身份,再用同样的谎言不会管用,还会让她送命。   生死一线的压力让沈珠曦脑子转得飞快,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我相公是洋州人,他在外坑蒙拐骗时,自称姓贾名鸭,其实他姓甄名皮。我是雍州人,姓朱名珠,因京中战乱,家人罹难,我独自一人逃了出来,被这甄皮强占为妻。”   沈珠曦哭道:“他做那些亏心事时,我劝了又劝,可他根本不听……”   她的京畿口音很好地佐证了她的说辞,男子脸上怀疑的神色轻了些许。   “你们的马车为何会在林中乱奔?”   “还不是我相公跌进了钱眼子里!他用韩二公子的钱买了米面兜售,赚了不少,起了独吞的心思!他那两个弟弟当然不会让他如意,这不,追了一路!”   沈珠曦放任眼泪,不敢去看站着的男子眼睛,对着已经死透的商人嚎啕大哭道:   “相公,我早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怎么就是一意孤行呢!”   “冤有头,债有主——”男子看着泪眼朦胧的沈珠曦,缓缓朝她走来,“韩大人仁慈,虽然并未让我对其他人动手,但夫妻一体,我还是要取你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林中传来几人的呼声:   “嫂子!”   “嫂子,你听见了吗?!你在哪儿?”   “呆瓜!沈呆瓜!你在哪儿?!”   李鹜急疯了的声音让沈珠曦心里陡然一安。   她让眼眶中的热泪一滴接一滴掉落,在本能的引导下使出了女人的天赋。   晶莹的泪珠从那张宛如画卷的脸上接连落下,乌黑如云的青丝托着苍白娇美的面庞,泪光在泛着涟漪的眼眸中明灭闪烁。   男子拿剑的手不自觉顿了顿。   她一字未说,每一滴眼泪却都诉说着哀求。   李鹜的声音越来越近,希望在沈珠曦心中越来越大。   她乞求地看着眼前犹豫的男子。   逐渐接近的呼喊声让他下了决心,他最后看了沈珠曦一眼,回到商人的尸体前,挥刀一砍!   沈珠曦忍不住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男子已经提着滴血的人头,走进了官道对面的树林。   他还没有离开。   不知为何,沈珠曦就是有这种预感。   如果不想继续受到追杀,她必须让他相信,死的就是杀害韩逢月的凶手才行。   李屁人啊李屁人,竟然还骗她说,放走了韩逢月。   他杀人的时候一点儿没知会她,现在她却要想方设法给他擦屁股!   天上的母妃,女儿好苦啊!   路上抢了一辆马车,强行借走马匹才赶来此处的兄弟三人接连冲出树林。   他们第一眼见到的画面就是沈珠曦跪在一具无头尸体前,哭得震天响地,死去活来。   亲夫暴毙,不亚于此。   李鹜皱起眉头,刚要张开口。   沈珠曦猛地提高音调:   “相公,你死得好惨啊!从今以后,我就要做寡妇了呀!”    第111章 李鹃,走好。来世还要……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李鹊眼神尴尬,李鹍眼神疑惑,李鹜鼓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沈珠曦。   沈珠曦哭道:“愣着干什么,难道不认识你们大哥了吗?!”   李鹊看着地上的无头尸体,又看看身旁面色铁青的大哥,心想:他确实有点不认识了。   “……嫂子,这是怎么了?”李鹊问。   沈珠曦哭着把刚刚的事加工一番后说了出来。   李鹊和李鹜对视一眼,逐渐明白事态,唯有李鹍还一脸茫然。   “……都怪你大哥财迷心窍,才会导致兄弟阋墙,害人害己,到头来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沈珠曦拍打地面,伤心欲绝道:   “相公,你真不是人啊……你留下我一个弱女子,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她神情激动,满面泪水,话没说完忽然神情不对,身子直直地往后栽去。   李鹜条件反射刚要去扶,李鹊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扶住了体力不支晕倒的沈珠曦。   李鹊回头给他一个眼神,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李鹜只好停下脚步,暗暗咬紧牙齿,看着另一个男人亲密地扶着他的女人,伸手欲要掐向她的人中。   这疯婆娘突然睁眼,拉住李鹊的衣袖,泣不成声道:   “你们就原谅你大哥吧!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办法让他入土为安,还要有你们两个弟弟帮忙才行……”   看得目瞪口呆的李鹍挠了挠后脑勺,说:“乖乖隆地咚,猪猪傻了……”   李鹊道:“嫂子放心吧,我们和大哥这么多年的感情,如今情义不在仁义在。大哥已经自食恶果,过往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沈珠曦看向被剥夺了身份,正以一个神秘人身份站在一旁的李鹜,神情悲痛,泫然欲泣道:   “李大哥,虽然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结伴而行的同路人,但你既然出现在此,一定也是个热心肠吧……你能帮着他们,让我相公有个安眠的地方吗?”沈珠曦眼含热泪,情真意切道,“我相公虽然小气、幼稚、啰嗦、嚣张,爱放屁还很没有自知之明……但他不至于沦落成孤魂野鬼啊!”   三个男人的身份,都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沈珠曦觉得自己表现很好,那藏在暗处的杀手见了,定然也会被她精湛的演技折服,放放心心地提着人头回去复命。   只是不知为何空气如此寂静。   沈珠曦用无辜的泪眼看着李鹜,催促这没有眼力见的屁人跟上她的脚步。   李鹜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   “……虽然你相公小气、幼稚、啰嗦、嚣张,爱放屁还很没有自知之明,但死者为大,我会帮你的。”   说做就做,李鹜三人临时在树林里找了块地方,作为不知名字的江姓商人的埋骨之地。   “这是相公最后穿的衣裳,我要留下来睹物思人……”   沈珠曦抽泣着剥下了他身上的连珠对鸭纹袍子,飞快摸了一把夹层的银票。   银票还在,她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极其自然地把袍子抱在怀中,又真情实感地痛哭起来:   “相公!我会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弟弟的,你安心的去吧!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好好做人——”   她随手掐断手旁一根狗尾巴草,代替墓碑摆在了坟头。   这黑心眼的人死了还有人帮着下葬,她的阿黄呢?她的阿黄连李家族谱都没入,就那么倒在了路上。   想着无辜丢了性命的阿黄,沈珠曦泪如雨下。   她神情悲怮,嘤嘤哭道:“你这死鬼,不仅害了你自己,也害得我今后要做寡妇!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这里条件简陋,你只能将就一下。我便是砸锅卖铁,也会想办法把你迁回老家的……”   李鹜咬着后槽牙看她表演。   李鹊不由分说就拉着李鹍在坟前跪了下来,神情复杂地叩了个头。   “大哥,一路走好。”   李鹜把拳头攥出了响声。   沈珠曦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在不住劝她节哀的李鹊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嫂子,现在我们是……”李鹊对她说,眼神却望着一旁的李鹜。   “你嫂子这样也不能赶路了,不如先在附近找个村子歇息,修整一晚吧?”李鹜说。   “也好。”李鹊说完,顿了顿,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李鹜问。   “我们只有一匹马……”李鹊含蓄道,说完后立即垂眸看着地面。   咔嚓一声脆响,是李鹜捏紧的拳头在发表意见。   李鹜皮笑肉不笑道:“你大哥生前最信任你,那就由你先载着你嫂子回客栈,再叫车来接我们吧。”   李鹊叹了口气。他扶住做戏做全套,还在抽泣不止的沈珠曦:   “……嫂子,走吧。”   “阿黄……”沈珠曦泪眼朦胧。   “有了牛车,我们当然会把阿黄带回来。”李鹜说。   沈珠曦安心了。   她被李鹊扶着上了马,李鹊紧接着也坐到了她身后。他拉住缰绳,在李鹜的死亡凝视下,马肚子一夹,轻轻道:“驾!”   载着沈珠曦和李鹊的马匹只剩一个影子后,李鹍一脸疑惑地摸着圆滚滚的脑袋。   “三弟和嫂子不要我们了吗?”   李鹜朝他投去冰冷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他走到路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李鹍没找到大石头,蹲到了他身边,像只憨憨的大狗。   “雕儿……今晚想吃猪猪。”李鹍啧了啧嘴。   “没有猪猪。”李鹜说,“只有阿黄。”   ……   为了甩开可能的追踪,李鹊特意走了七八里路,才向一个路过的猎户租借了山林中的一间小屋作为当晚过夜的地方。   李鹊不放心沈珠曦一个人留在小屋里,从山下的村庄里借来牛车后,带着沈珠曦一起返回了官道,接上李鹜二人和已经凉透的阿黄,四人一起回了山中小屋。   沈珠曦在牛车上,又为阿黄流了不少眼泪。   下车后,沈珠曦抚摸着大黄马柔顺的鬓毛,默默流着眼泪,不愿离开它的身边。   “你放心吧,我会找个地方,好好安葬阿黄的。”李鹜站到她身边。   “它叫李鹃。”沈珠曦伤心道。   “……死了还能改名?”   “可以,这叫加封。”   李鹜想把她漂亮的脑袋瓜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牌子的豆腐脑,可他舍不得。   “行,我会找个好地方安葬李鹃的。”李鹜再次承诺。   沈珠曦抽抽噎噎,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木屋。   李鹜转过头,对低眉敛目站在身后,一副请罪姿态的李鹊道:   “去,把阿黄搬进厨房。”   当天傍晚,一锅又鲜又辣的烧肉端上了吱呀作响的老木桌。   大块大块的红肉沉积在鲜红的辣汤里,半透明的肉筋横跨烧得软烂的肉块,桂皮和香叶的气味在汤碗上方缭绕的热气里若隐若现。   李鹜伸箸夹起一块浸泡在红汤里的带皮肉块,涮了涮鲜红热辣的肉汤,荡起碗底烂熟脱核的干红枣。   他夹着肉块,顶着李鹍渴望的眼神,放进了沈珠曦的碗里。   “尝尝。”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哭了大半天,力气几乎都用尽了,尽管美食当前,但痛失李鹃三世的悲伤仍环绕在她心里,她没有丝毫胃口,但为了不让李鹜失望,她还是夹起肉块,小心翼翼放进嘴里。   香料和辣汤的滋味冲进嘴里,像锐意进取的大军,一瞬激活了她口腔里的所有味蕾。   饥饿在脑海里苏醒,沈珠曦这才想起,她已经大半天没有进过水米了。   她怀着全新的敬意,轻轻咬下软烂的肉块,热汤滋出劲道的肉皮,包裹住她的舌尖。   “这是什么肉?”沈珠曦被这美味的口感折服了,她惊叹道,“这好像不是猪牛羊的味道,我以前从未吃过!”   “是獐子肉。”李鹜说着,又夹了一块带皮的瘦肉进她碗里,“好吃就多吃点,今天你受累了。”   沈珠曦感动地看着他。   这屁人不一样了,还知道她受累了。   “今天嫂子真的吓了我一跳。”李鹊也夹了一块裹着肉汤的带皮肉块给沈珠曦,赞叹道,“嫂子有勇有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比起那些娇滴滴的女子来,不知好了多少——”   沈珠曦脸红了:“也算不得什么,都是情急之下便宜行事罢了……”   李鹊摇了摇头,坚持夸赞道:“我打过交道的女人,不说有一千也有一百了,她们是不会遇到危险时还想着反抗,更不会奋不顾身和歹徒争夺武器,也没有嫂子这样的急智可以见机行事……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嫂子确实百里挑一。”   李鹜眼睛一瞪,一副无赖样子:“老子选的女人——才百里挑一?”   “不不不,万里挑一不止。”李鹊连忙补充道,“说百里挑一,不是因为小弟我孤陋寡闻,见识不多的缘故么?”   李鹜听闻他的补充,满意点头,这才作罢。   李鹊讨好笑着,又夹了一块红肉进沈珠曦碗里。   “乖乖隆地咚,猪猪摔了,吃肉肉补肉肉……”李鹍有样学样,也夹了一块肉给沈珠曦。   堆在碗里的肉块都快要因放不下而滚出碗了,沈珠曦被他们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夸过呢!   “韩逢年派来的杀手回去复命,要是发现杀错了人,到时候又要怎么办?”李鹊说。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李鹜夹起两块烧肉,分别放进李鹍和李鹊的碗里。“等他们发现洋州没有甄皮,雍州没有朱珠,我们早就到徐州了。韩逢年的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出武英军辖下太远,如果他敢——”   李鹜扬了扬嘴角,漫不经心道:“舒安节度使的人会很乐意宰下淳于安的左膀右臂。”   “可是我们没有人担保,进不了徐州。”沈珠曦担忧道。   “现在烦心有什么用?到了徐州,老子打地洞也会把你送进去。”李鹜不以为意,气定神闲。“烦恼都是自找的,有这个闲工夫提前担心,不如多吃两块肉,把力气积攒起来。”   李鹜说得很有道理,沈珠曦点了点头,夹起一块淌着汤汁的肉块放进嘴里。   獐子肉,真香!以后回宫了,她要向御膳房的大厨们推荐这道好菜!   吃饱喝足后,李鹊负责收拾残局,李鹍不知去哪儿晃悠了,沈珠曦找到正在打扫屋子的李鹜说:   “李鹃埋在哪儿了?我想去看看……”   李鹜手里的扫帚一顿,抬起头来,义正辞严道:“你看看这屋子,地下床上这么多灰,你晚上睡得下吗?你不来帮忙,怎么尽想着给我添麻烦?”   “我就看两眼,看了就回来……”沈珠曦祈求道。   “睹坟思马的道理你不懂吗?别看了,节哀顺变吧。”李鹜起身,把扫帚往她手里一塞,说,“这是你晚上睡觉的地方,打不打扫,你自己看着办。我去帮雀儿收拾厨房了。”   沈珠曦失望地拿着扫帚,不得不承认李屁人说得对。   见了也是徒增伤感,算了。   李鹃,走好。来世还要做李家人。 第112章 “我也喜欢你——”……   前往徐州的路上风平浪静,再也没有杀手出现过。   新买来的棕色大马踏踏踏地扬着蹄子,拉着马车平稳前进在宽阔的官道上。   大串大串的獐子肉挂在车外,李鹍坐在车头,时不时地伸一次手,肉干还未完全风干,就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少了下去。   这一日,沈珠曦在车内睡了午觉,正在李鹜的纠缠下给他再讲资治通鉴,女子带哭腔的求救声让她停了下来。   驾车的李鹊在车外“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马车外扑通一声,接着是女子砰砰砰磕头的声音:“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姑娘吧!”   沈珠曦皱着眉,推开了车门。   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哭得满脸都是泪,质地上好的布衣上染着鲜血,她一脸惊恐和慌张,看见车门打开后,连忙对沈珠曦和李鹜又是砰砰砰的几个响头:“老爷,夫人!求们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家小姐吧!”   李鹊和李鹍看向车里的李鹜,李鹜老神在在地靠在车壁上,神色一如既往散漫。   “你家小姐怎么了?”沈珠曦开口道。   “我家小姐的车队遇上一队流匪,他们杀了我们的车夫和护卫,把小姐拖进了树林,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丫鬟泣不成声道,“我们是徐州富商,老爷夫人若出手相助,我家老爷一定会重谢你们的!”   李鹜的耳朵动了动:“徐州富商?”   “是,我家老爷是徐州有名的富商——”丫鬟一见有戏,再次请求道,“没有时间了,奴婢求你们,求你们救救我家小姐……”   “李鹜……”沈珠曦看向李鹜,眼神透出一抹哀求。   “那群流匪,你知道有多少人吗?”李鹜终于开口。   “不多!只有七八个!”丫鬟忙道。   “七八个就干翻了你们的车队?”   “他们不知是什么地方的逃兵,身上有盔甲,有长刀,训练有素,我们的家丁不是他们对手……”丫鬟哭泣道。   李鹜说:“雀儿,你和雕儿去一趟。”   丫鬟看着只有两人动弹,马上急了:“你们只有两个人,打不过他们的!你——”她的目光落在李鹜身上,欲言又止,意思却在眼神里表达的很明确。   不论怎么看,体型更大更结实的李鹜也比李鹊更有战斗力。   沈珠曦害怕继续耽搁下去,那名姑娘失了清白,出言劝道:“你和雕儿去吧,雀儿留下来保护我。”   李鹜犹豫片刻,在沈珠曦轻轻的推搡下,终于站了起来。   “……在哪儿?”   “我给你们带路!”丫鬟激动道。   李鹜和李鹍各带了武器,跟着丫鬟走进了山林。   李鹊坐在车头,过了半晌后,道:“嫂子就不担心是个圈套?”   “这丫鬟说的是真的。”沈珠曦摇了摇头,坚定道。   “嫂子怎么知道?”李鹊好奇地转过头看着她。   “……感觉。”沈珠曦说,“我看得出来,她的焦急和恐惧是真的。”   “嫂子真是心善。”李鹊说,“如果只有我们兄弟三人,这姑娘就遭殃了。”   “可你们当初也救了我。”沈珠曦说。   “那不一样。”李鹊笑道,“当初是大哥决定救你。换成这位姑娘……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沈珠曦不解。   李鹊却只是笑,并不回答。   “嫂子有过喜欢的人吗?”李鹊忽然问。   他唐突的问题让沈珠曦不由自主红了脸颊:“……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好奇。”李鹊笑道,“我猜,答案是没有。”   “你怎么知道?”沈珠曦忘了掩饰,直接惊讶出声。   “感觉。”李鹊故作高深地冲她眨了眨眼,用她的话来回答她。   沈珠曦不该问这个问题,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长久的相处下来,他们好像真的成了一家人。   沈珠曦忍不住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李鹊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珠曦,“我不怎么喜欢人。”   沈珠曦愣在他的话里,他过往的经历浮现在她脑海,她的声音不免哀伤起来:“李鹊……”   “但我喜欢大哥,喜欢二哥和嫂子。”李鹊笑着说,“嫂子不必为我担心。”   沈珠曦马上道:“我也喜欢你——”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话不妥,忙又补充上:“我和你大哥,还有你二哥,都喜欢你。”   “我知道。”李鹊笑了,脸颊上的红坑略有变形。“不过,这话还是别让大哥听见了,否则,他又有的唠叨了。”   沈珠曦深有同感,忙点头赞同。   树林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李鹊跳下马车,看向互相掩映的林间。   “他们回来了。”   沈珠曦忙走出马车。   李鹜的身影走出树林,身后是少了外袍的李鹍。那个丫鬟一边哭着一边搀扶着一个走都走不稳的貌美女子,她身上披着李鹍消失的外袍,散开的发髻半垂在脑后,脸上毫无血色,红肿的眼眶里还含着惊魂未定的泪水。   沈珠曦不知那女子经历了什么,但她看起来十分不好。   “快扶她进来!”沈珠曦让开车门位置,着急道。   “多谢夫人……”丫鬟含着泪替她说不出话的主子道了谢,扶着女子上了马车。经过沈珠曦时,女子的目光在她的妇人发髻上停留了一会。   沈珠曦找来毯子盖在她破碎的裙摆上,又拿起自己的茶盏,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女子。   “已经没事了,喝口茶静一静吧!”   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颤抖的手从李鹍的袍子下伸出,接过热茶后拿在手里,半晌后才送到惨白的嘴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夫人,你能不能借我们姑娘一身衣裳?”丫鬟祈求地看着她。   女子这身破碎的衣裙被人看见确实不好,既然是未出阁的姑娘,这件事若张扬出去,对她的名声便是致命打击。   沈珠曦毫不犹豫道:“好。”   她找出自己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一套从未穿过的衣裙递给丫鬟时,那女子低若蚊吟地说了一句:“……多谢。”   沈珠曦笑了笑:“你换衣服吧,我去外边等你。”   她关上车门,刚要自己下车,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   李鹜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轻松将她抱了下来。   沈珠曦脸刷地红了,她想指责他不守婚前协定,又占她便宜,可李鹍李鹊两个弟弟就在旁边,李屁人不守规矩,她却不能不守规矩。   为了不暴露假成亲的事实,她用最凶狠的眼神瞪了李鹜一眼。   李鹜这厮,竟然还咧嘴笑了起来!   她不能跟一个屁人计较,沈珠曦自我安慰道。   她把他拉到一边,免得他们的对话被车里两人听见,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到底什么情况?”   “赶上了,没发生什么——除了衣服被扯坏了。”李鹜不以为意道,“那八个逃兵,李鹍一个人就收拾掉了。不是他们太强,是这王姑娘的车队太弱。”   “她姓王?”沈珠曦说,“是那个丫鬟告诉你的?”   “回来的时候,那个王姑娘亲口说的。”李鹜朝车里看了一眼,“幸好你没在现场——”   “怎么了?”沈珠曦好奇道。   “这王姑娘一见着我,眼里那马尿流的——”李鹜露出厌烦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老子把她怎么了。”   李鹜忽然想起什么,拧眉看向马车:   “她可别把雕儿的袍子弄脏了,那衣服,是老子花六两银子买的——”   马车门忽然打开了,沈珠曦连忙用手肘打了打李鹜,中断了他未说完的抱怨。   “老爷,夫人——”丫鬟站在门边,以主人婢女的姿态恭请沈珠曦二人上车。   李鹜扶着沈珠曦上了车,李鹊和李鹍坐在车头,马车重新缓缓行驶起来。   车厢内,面色苍白的王姑娘向李鹜行了个半礼。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李鹜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沈珠曦只好代替他,扶起了半蹲的王姑娘,笑道:“姑娘不必客气。”   沈珠曦叫王姑娘别客气,听话的却是李鹜。   他开门见山道:“你要怎么报答我们?”   “金银珠宝,亦或仕途人脉,恩公需要什么?”王姑娘道。   “我只要进入徐州的入城许可令。”   “恩公既然要去徐州,我为恩公一行担保是分内之事。”王姑娘虚弱一笑,有几分西施捧心的柔弱感。   “行,作为交换——”李鹜说,“打跑逃兵和搭车的钱就不用付了。”   “……好。”   难为王姑娘在李鹜的奇人奇语下还能面不改色,她身旁的丫鬟已经瞪大了眼睛。   “两位恩公,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此事能不能请两位恩公保密,不然,我……”王姑娘眼眶通红,泫然欲泣。   “当——”   沈珠曦话还没说完,李鹜先一步开口:   “封口费,一千两银子。”   这回不但是王姑娘的丫鬟,王姑娘本人也呆住了,就连她眼里的泪珠,也闪烁着忘了掉下。   不要脸的是李鹜,脸红得像要当即烧起来的却是沈珠曦,不论她在衣袖遮掩下对李鹜又戳又捏,他都不动如山,神色坚定,满脸写着对一千两封口费的执着。   她多么想和李鹊交换,坐到车外去啊!   “……没问题。”王姑娘露出惨淡的笑容,轻声道,“回家后,我便准备一千两银票给恩公。”   “上道。”李鹜点了点头,终于对王姑娘露出一丝笑意,“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吧。老子今天心情好,还能给你抹个零头——” 第113章 沈珠曦下定决心,进入……   王姑娘最终没有提出别的要求。   也不知道是被李鹜狮子大开口的一千两银子吓退,还是被他厚颜无耻的脸皮吓退,王姑娘之后一直沉默。   一个时辰后,李鹜在途经的一座镇上买了一辆马车,用于专门安置王姑娘主仆二人。   车门刚一关闭,上一刻还我见犹怜的王诗咏就变了脸色。   丫鬟张口:“小——”   一巴掌狠狠甩上丫鬟白皙的脸庞。   王诗咏强压愤怒,看着条件反射跪下去的婢女春果,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还有脸见我?”   “小姐……”春果一脸凄楚。   “我不会忘记你扔下我逃跑的背影——”王诗咏咬牙切齿道,“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你带人回来救我就原谅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小姐,春果不是逃跑,是为了找人回来救你啊……”春果哭道。   “你闭嘴!”王诗咏高举起手,春果本能地闭上眼,一脸害怕。   王诗咏的巴掌却久久没有落下。   她盯着春果渐渐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似乎想起什么,五指不甘心地攥拢,慢慢放了下去。   “……找个冷的东西,把你的脸敷一敷。我不希望下车时你的脸上还有痕迹。”王诗咏压低声音,威吓道,“听懂没有?!”   春果含着眼泪,忙点了点头。   “王姑娘——”车门外响起李鹊的声音,“马车要启程了,你们坐好了吗?”   王诗咏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春果,旋身坐到铺着坐垫的条凳上,出口的声音如同春风拂面:   “我们坐好了,李三哥放心吧。”   马车缓缓驶上官道,车厢里静默无声,春果跪在摇晃的马车里,默默流泪。   过了许久,王诗咏忽然开口:“你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了吗?”   “奴婢担心他们对小姐不轨,只说小姐是徐州城中富商之女,并未告知其他……”   王诗咏靠上车壁,幽幽道:“春果,此事若传扬开了……”   “不会的!”春果忙说,“他们不是说了,只要一千两银子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吗?”   “……已经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让它没发生过?”王诗咏低声道,“我从十三岁起,上门求亲的媒人就没有断过。每次诗社春游之后,都有公子想与我结识。”   “小姐家世出众,德容兼备,想与小姐结亲的人家得绕徐州一圈。小姐受人青睐,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可你也看到了……”王诗咏声音愈发低沉,“他们连和我坐同一辆车都不愿意。”   “小姐,这不是你的错!”春果连忙膝行一步,“是他们太过分了——用银子要挟我们不说,还把我们像害虫一样从那个马车里赶出来……要不是小姐落了难,像他们这种一身铜臭的商贾,临到死都不会有和小姐同车的机会!”   “春果……我是不是脏了?”王诗咏哽咽了。   春果断然否定道:“不会的,小姐你别这么说!”   “可是……纸包不住火,我们的车队都没了,只要一回徐州,他们就会知道我们遇上了什么……”   “不会的,不会的……”春果努力劝慰着,“只要他们信守承诺——”   “春果——”王诗咏打断她的话,“你以前说过,为了我什么都肯做——这是真的吗?”   “当然!”春果先是讶然,再是肯定道,“春果为了小姐,什么都愿意做!”   “那你能帮我这一次吗?”王诗咏泪眼朦胧,握上了春果的手,“如果事情传出去,我就活不下去了……”   “春果怎样才能帮上小姐的忙?”   “我们遇上流匪的事是瞒不住的,我们能藏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春果急忙追问。   “是谁被流匪拖走,又是谁逃走叫来帮手。”   春果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王诗咏。   “春果,只有你能救我了……”王诗咏的眼泪落了下来,“我性子急,对你有不耐烦的时候,可你知道,在我心里,我们情同姐妹,有什么好吃的漂亮的,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你……”   春果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小姐,春果知道……”   “我不想逼你,你自己决定吧。”王诗咏垂眸,眨下一滴泪珠,“反正我已经心如死灰,大不了一死了之……”   “小姐,你千万别想不开!”春果急得脸都红了,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春果愿意帮你!本来我就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这辈子都注定要服侍小姐,名声如何,与我也没多大关系。如果能帮到小姐,春果愿意做一切事情!”   “春果……”王诗咏神色动容,紧紧握住了春果的手。   “春果当然会无条件帮着小姐,但是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春果面露担忧。   “你放心吧,我自会和他们交涉。”王诗咏用衣袖轻轻擦去脸上泪珠,放下双手时,状若无意地将春果放在自己腿上的右手挥了下去。   踢踢踏踏,马蹄声在窗外连续不断。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三日后,马车离徐州越来越近,一日晌午,马车停下补给,王诗咏走到正在和李鹊交谈的李鹜身边,矮了矮身子,缓缓行了一礼。   “李公子,不知你现在是否方便?”   “有什么事?”李鹜挑眉。   李鹊看了王诗咏一眼,说:“我去检查一下马车的状态。”   李鹜点头后,李鹊转身走开。   “李公子,我们还有多久到徐州的地界?”王诗咏问。   “抓紧一点,傍晚就能赶到。”   王诗咏顿了顿,说:“诗咏有个不情之请……”   李鹜皱起眉头,看在那一千两封口费的份上,耐着性子道:“你说。”   “这几天,春果一直在劝我。她知道我家风森严,若是被父亲知道此事,恐怕我只能以死自证清白。她劝我不要把遇到的事告诉别人,因为那些有心人不会相信我毫发无损,只会煽风点火四处张扬,届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鹜的眉头越皱越紧。   听她说话,就好像听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一会左边嗡嗡两声,一会右边嗡嗡两声,没个重点,没个目标,除了让人心烦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让她来做那个被拖走的人,而我去做那个逃走求救的人。”王诗咏一脸哀伤,“我本不想答应她,可春果说……说我若不答应,她宁肯自尽也不会看着我受人指指点点。”   李鹜心不在焉地听着,总算捕捉到她的重点。   “你想统一我们的口径?”   王诗咏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我不是……”   “只要银子给够了,什么都好说。”李鹜道。   王诗咏垂下眼眸,轻声道:“……李公子,我是不是让你心烦了?”   李鹜眉毛一拧,刚要叫她别叽叽呱呱,一千两银子不包括谈心的价钱,沈珠曦就带着一脸迷惑走了过来。   “你找我?”   “谁找……对,我找你。”李鹜说,“你在车里偷着绣花吗?这么久都不下来,赶路的时候还没坐够马车?”   “不是你让我留在车里整理行李的吗?”沈珠曦睁大眼。   “我让你留在车里你就留在车里?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你是不是不想见到老子,所以才故意留在车里不下来的?”   这——   无理取闹!   沈珠曦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呢!”   王诗咏的脸色愈发难看,她低声道:“……我先回车上了,你们慢慢聊吧。”   等她离开后,沈珠曦立即打了李鹜一下:“你在王姑娘面前胡说什么呢!”   蜜蜂叮一下还有痛感,沈呆瓜打一下,连蜜蜂的力气都比不上。   这呆瓜,果然爱惨了他。   这不,一见那劳什子王姑娘过来找他,她就坐不住了。   还说什么“你找我”?   这么拙劣的理由,怕是只有雕儿才信。   李鹜不想让自己的得意表现得太明显,咳了一声,故意板着脸道:“行了,人都走了,别装了。大约傍晚我们就要进徐州了,你行李收拾好没有,别到时候丢三落四的,又叫我陪你回马车找东西——”   “我在收呢!我正在清点东西,还没整理完就被你叫下车了!”沈珠曦一脸委屈。   “行行行,这儿不用你担心了,回车上继续收吧。”李鹜说。   他到底在说什么?   沈珠曦一头雾水,怀疑这人听不懂人话,在独自鸭言鸭语。   不是他让李鹊过来叫她,说有事找她的吗?   这李屁人,闲着没事在她身上找乐子?   沈珠曦莫名其妙地叫下了车,又莫名其妙地被赶回车,只能安慰自己下车透个气也不错。   就像李鹜说的,赶路的时候在马车上就呆够了,有机会下去走一走也不错。   她很快想开,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另一种激动兴奋占据了她的心神,随着越来越临近徐州,在她胸腔和脑海里越发强烈。   到了徐州,她就能见到太子——如今的元龙帝了。   沈珠曦打开妆奁盒,小心翼翼地拿出金色的凤牌握在手里。她看着上面生动精致的金凤,忽然想起了另一群遨游在小麦色皮肤上的青色游凤。   ……元龙帝会如何对待李鹜?   傅玄邈会如何对待曾和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   能够和亲人重逢的喜悦被担忧冲淡,沈珠曦同时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拉扯着,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楚,究竟是希望能够顺利进入徐州的心情大一点,还是希望徐州一行暂时受阻的心情大一点。   若能得到担保,顺利进入徐州,她必须找个机会和李鹜阐明利害关系,解除假成亲的关系。并且说服李鹜和她串通口供,让所有人相信,他们是清清白白,绝无私情的假夫妻。   只有如此,她才能为他谋得一份前途。   沈珠曦下定决心,进入徐州,立即就向李鹜坦白一切。 第114章 “见了元龙帝后,你也……   乍暖还寒的北都,一匹搭乘黑衣男子的快马疾驰穿过闹市。   周千里在韩府后门勒停快马,提着锦盒从小门入了府。   一炷香后,神色匆匆的侍卫首领收到调遣,快步走入韩府,在府上婢女的带领下,来到后院书房。   “韩大人——”   侍卫首领单膝跪地,拱手请安。   韩逢年神色淡淡,朝侍立一旁的周千里扬了扬下巴。   “看看,这是不是那个贾鸭。”   周千里拿起手中的锦盒,侧对韩逢年,在侍卫首领面前打开了盒盖。   “这……”侍卫首领凝神注视锦盒中的人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经过数日奔波,尽管有冰块防腐,人头还是出现了轻微的腐烂。为免腐烂程度影响他的判断,侍卫首领再次定定地盯着人头辨认。   “是他吗?”韩逢年的声音转冷。   片刻后,侍卫首领低下头,不敢去看韩逢年和周千里的表情。   “……禀大人,此人……并非贾鸭。”   “怎么会?”周千里率先出口。   侍卫首领看向紧皱眉头,浑然不信的周千里,面露为难:“此人……确非当日我和韩二公子所见的贾鸭。”   “可通缉令上就是此人!”周千里神色难看起来,“如果我找错了人,那也是你们通缉令上的画像先出的问题!”   侍卫首领刚要说话,一声冷喝打断了他的辩解。   “够了!”   韩逢年面色铁青,猛地从书桌前站起。   周千里和侍卫首领一齐跪倒。   “一件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们还有什么用?!”韩逢年低声怒喝。   “大人,属下罪该万死!”冷汗溢出周千里的后背,寒意爬上埋低的后颈,他急声道:“请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必再说了!让季子昌立即前往洋州、雍州、黄州及周边州县,彻查当地户籍——就算把全天下找遍,我也要找到杀我血亲之人——”韩逢年眼神阴鸷,寒冰一般的声音从齿缝里逼出,“既然他们不愿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就别怪我送他一族上路!”   “……是!”   ……   “啊嘁!”沈珠曦打了个喷嚏。   马车里的李鹜立即投来责备的视线。   “看见没!看见没!老子说让你加衣服,你偏不信邪——现在就着凉了吧?!”   “可我不冷啊……”   沈珠曦因为刚刚那个喷嚏,不由气弱,李鹜拿出一件和她所穿衣裳毫不搭配的外衣加在她身上时,她也没怎么认真抵抗。   “等你知道冷时,那就晚了!”李鹜没好气道。   他出自担心的骂骂咧咧让沈珠曦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偶尔的时候,母妃也会关注她自身,而非能博得帝王注意的越国公主。她也会像李鹜如今这样,一脸不耐地督促她出门加衣保暖,打伞遮阳,饮食上忌辛辣生冷,只有这样才会肤若月耀,颜色长盛。   “你笑什么笑?”李鹜拧眉道。   “我想母妃了。”沈珠曦说。   李鹜脸色古怪:“你骂老子不男不女?”   这什么跟什么!   沈珠曦只能跟这屁人细细解释道:“我是说,以前她也会像你这样唠叨我,叮嘱我加衣防寒……”   李鹜的脸色好看了,他把沈珠曦的外衣领子拉拢,两条系带并在一起,打了个不伦不类的蝴蝶结。   “你娘对你好吗?”   沈珠曦下意识垂眸,避开他明澈的目光,低声道:“挺好的……”   李鹜看出她的闪躲,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故意用力,揉乱她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老子对你好吗?”   沈珠曦连忙护住魔爪下摇摇欲坠的发髻,怒瞪着他:“你说呢?!”   李鹜咧嘴笑了,一脸得意。   “那当然是天下第一好。”   气氛轻松愉快,此时应是提出解除假夫妻关系的时机。   话到了嘴边,沈珠曦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看着李鹜毫无准备的轻快神情,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尖锐的鱼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张开的口,不知不觉就又闭上了。   “怎么?”李屁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你不是才方便过了吗?是不是凉了肚子,拉——”   “你才拉——那个呢!”沈珠曦连忙打断他的不雅之语。   “那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我是想问你,还有什么时候到徐州?”   李鹜懒洋洋瘫在车壁上,用脚蹬开了沈珠曦背后的车窗。他看了两眼,说:“已经有人烟了,我们十有八九已经到徐州边界了——是不是,雕儿?”   “夕食吃下水?”车外驾车的李鹍惊喜道。   “你他娘梦游呢?”李鹜一屁股坐了起来,“老子问你是不是到徐州边界了?”   “到了到了……界碑路过了刚刚。”李鹍说。   “你没走错吧?”李鹜狐疑道。   “没走错!雕儿……雕儿聪明着呢!”   光听声音,沈珠曦就能想象到李鹍不服气的表情。   李鹜一转头,看见的就是她脸上的忍俊不禁,他眉头刚一压下,沈珠曦就识趣道:“你重要,你最重要。”   沈珠曦原本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李鹜另辟蹊径,立即发出新的灵魂质问:   “行啊,沈珠曦,越来越会哄男人了。谁教你的这一套,以后准备用在谁身上?”   “除了你,我还要用在谁身上?”沈珠曦面露惊恐。   一个李鹜就够得她受,如果身边再出现一个整日和人和物,甚至一碗粥攀比份量的李鹜二号,她还要不要活了?   “沈珠曦——”李鹜的后背离开车壁,面孔朝她靠了过来。   沈珠曦下意识后退,脸上温度随着他越来越近而迅速上升。   李鹜定定地看着她,眼底透出一抹认真。   “见了元龙帝后,你也要记住现在说的话。”   沈珠曦想起自己的打算,推向他胸口的手不由失去力量。   李鹜顺势握住落在胸前的手,将她的手紧握在手心里。   “别担心,你坚定自己,其他事,交给我。”他说。   “李鹜……”沈珠曦鼓起勇气开口。   李鹜看着她,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   “到了到了!大哥,到了!吃下水!吃大哥下面——”   李鹜腾地半坐起来,推开车门一胳膊勾住了门口的李鹍,咬牙切齿道:“今天日头不错,是揍人的好日子——”   李鹍被李鹜卡住脖子,挥舞着两手挣扎:“打三弟!打三弟!打猪猪!打猪猪!不打雕儿!”   沈珠曦在车内急得也探出了脑袋:“别闹了,还在路上呢!一会惊了马怎么办?”   一时间,车上热闹非凡。   摊牌的事,自然被沈珠曦忘到了一旁。   小小的风波后,两辆马车都停在了徐州边境的城门下。载着王姑娘的马车排在前头,也不知道她对守门的士兵展示了什么,两辆马车都顺利通过了边防,甚至连车内乘客和物品都没有受到检查。   徐州城门一过,沈珠曦立即紧张起来。   她会顺利见到元龙帝吗?   重回帝王家后,不可避免地还会见到傅玄邈。一年过去了,越国公主身死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若是他已另娶,那就再好不过。她不必出降给他,他也不必为了皇家颜面委曲求全。   ……可是,世事会如她所愿吗?   三个时辰后,两辆马车途径四个城镇,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徐州的州治所彭城县。   一入城后,王诗咏便带着丫鬟春果向他们告别了。大约是王诗咏一路以来展示出的她在徐州不同凡响的能量,李鹜同意了她自行回家,之后再带着约定的“封口费”上门感谢的请求。   王诗咏两人离开后,李鹜开始寻找落脚的地方,他们一连去了四个客栈,却发现它们不约而同都是爆满状态。   他们去的第五个客栈是彭城县仅剩的最后一家客栈,因为事关晚上有没有睡觉的地方,沈珠曦也跟着下了车,想要第一时间知道掌柜的回答。   “……没了,连马厩都租出去了,真的腾不出地方了。”客栈掌柜摊手道。   “掌柜大哥,那你知道城里还有什么客栈吗?如归、吉祥、龙凤、泰安我们都去过了,这已经是我们找的第五家客栈了。”李鹊问道。   “你就是找遍全城,也找不到还有房间的客栈了。”掌柜的摆了摆手,一脸肯定道,“要是你们过两天来,到处都是空客栈,你们这是赶上了——”   “赶上什么?”李鹜问。   “赶上这节骨眼呀!”掌柜道,“陛下刚走,来投奔王师的人们大多还住在城里,你们要是晚上两天过来,等他们一走,这城里客栈啊,就都空出来了!”   “陛下走了?!”沈珠曦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   “走了,昨儿刚走的。”掌柜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也是来投奔王师的?那可不巧,陛下和丞相他们昨日已经离开徐州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沈珠曦追问。   “陛下的行踪,哪是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能知道的?”掌柜哑然失笑。   “嫂子……”李鹊欲言又止。   沈珠曦明白他的用意,强压下失望的表情,不再说话,以免引起掌柜怀疑。   大袖遮掩下,李鹜的手伸了进来,悄悄握住她的手,安慰地紧了紧。   沈珠曦失魂落魄,忘了礼节,任他紧握。   “你们要在徐州住几天?”掌柜的问。   “短则三五天,长则十日半旬。”李鹜道。   “你们要是找不到客栈住,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介绍给你们。”   “什么地方?”   “你们胆子大吗?”   掌柜的扫过面前四人,狐疑的目光重点停留在沈珠曦身上。   “胆子大不大,取决于房费低不低。”李鹜说,“你要是倒给银子,乱葬岗我们都敢睡。”   沈珠曦一脸惊恐:她不敢!   李鹜的屁人屁语让客栈掌柜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人真有意思,倒给钱是不可能的,乱葬岗我也没去过。但是确实有个地方,可以低价租给你们暂时落脚。”掌柜的笑道,“跟我来吧。” 第115章 “恢复楚国公主的身份……   “这间院子是六进的,大多数地方都被我租了出去,你们要是愿意,我可以把前院租给你们,这里有两间耳房,可以让你们落脚。”   掌柜推开双开的大门,带着沈珠曦四人走了进去。   耳房就在入门后的两侧廊下,掌柜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间上锁的房门。   “小是小了点,但床褥桌椅什么的都有,价钱也便宜。厨房和便所都是和后院的那些人共用,他们虽然人多了些,但只要岔开时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些人?”李鹜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你这院子究竟住了多少人?”   “不多,不多——”掌柜比了个数。   “四个?”   掌柜嘿嘿一笑,说:“四百个。”   沈珠曦目瞪口呆!   “四百个?”李鹜脱口而出,“你当这是鸭圈?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   “住得下,住得下——”掌柜生怕李鹜转身就走,连忙说道,“你们在前院活动,他们在后院活动,谁也不干涉谁……他们住不住得下,也是他们的事,反正前院是你们的,他们横着睡还是竖着睡,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除了我这两间耳房,你们在城内还有地方去吗?这四百个人,要是找得到住处,他们还用得着来我这儿睡院子?”   掌柜并非危言耸听,除了这里,他们的确很难再找到住处。   李鹜脸色稍霁:“这四百个是什么人?散客?还是——”   “掌柜的,你来得正好。”一个浑厚粗鲁的声音打断了李鹜的话。   虎背熊腰的壮汉从通向后院的侧门走出,腰间长刀随着他的步伐,在皮革铠甲上磕得叮叮当当。这还没完,从他身后,跟着走出七八个和他如出一辙的肌肉壮汉。   他们穿着统一的铠甲,配备同样的武器,似乎是同一支队伍。   沈珠曦察觉到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李鹜身后退去。   几乎同时,李鹜站到了她身前。   为首的男子似乎只是吃惊这里会有女人存在,他见沈珠曦害怕,立即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一旁的掌柜,恶声恶气道:“掌柜,你来得正好,后面的茅坑咋个堵了?那屎尿闷了一地,好几把脏!你让弟兄们咋个住?!”   “哎呀,我说了几百次了,我又听不懂你们蜀话!有事你就说官话!”   壮汉组织了下语言,用蹩脚的官话说道:“我说,那茅坑咋个搞的,屎尿闷出来了!”   掌柜的听懂了,沈珠曦也听懂了,她面色一白,下意识屏住呼吸。   “你们四百个人一起往里拉屎拉尿怎么不满出来?”掌柜不耐烦道,“等着吧,我一会叫人来清理,你们别再往里扔东西了!”   “那弟兄们要拉屎怎么办?”壮汉问。   沈珠曦绝望地闭上眼,只恨自己听力尚在,嗅觉也尚在。   “出去拉!去河边拉!”掌柜说,“再堵便所,我就要额外收清理费了!”   “狗日的奸商……”壮汉用蜀话嘀咕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掌柜横眉竖眼道,“你们四百个人,我只收了你们五十个人的房费,你出去问问,城里还有谁愿意做这善事?”   壮汉眼睛一瞪,说:“我们只有五十个兄弟伙有屋子睡,其他都睡院子里头,你还好意思收那些睡坝坝的人房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爱睡睡不睡就走!”   “老子交了银子了,不走!”   “不走就守规矩!”掌柜的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人,他轻咳一声,扬声道,“这四个人,是以后住前院的客人,你们没事别到前院来转悠,出门也从后门出,知道吗?”   “凭什么我们要走后门?你——”壮汉身后一人面露不服。   没等他话说完,壮汉就反手给了他一肘子。   他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对方身上,吓得沈珠曦连闭气都忘了。   “没看人家带了婆娘?老子都懂避嫌,你不懂?谁他娘的跟我说你读过私塾?”壮汉说完,朝李鹜几人抱拳道,“你们放心住吧,我会约束兄弟伙们只在后院活动的,谁敢调戏你家婆娘,老子亲自砍了他的手!”   “兄弟伙们还要拉屎,搞快点把茅坑整出来!”壮汉对掌柜一瞪眼,没好气说完后,风风火火地转身回了后院。他身后那七八个人也跟着鱼贯而入。   前院顷刻就安静下来,只剩偶尔从后院传来的一声喧哗。   “怎么样,客官?”掌柜的回过神来,搓着手看向李鹜,“我这前院还行吧?要不要租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你不租,还有人等着租呢,过两个时辰你再后悔,可就没机会了……”   李鹜想了想,说:“一夜三十文。”   “一个人三十文?”掌柜的一愣。   “我们所有人,一晚三十文。”李鹜作势要走,“不行就算了,老子住乱葬岗去,至少宽敞。”   “哎,你——”掌柜的略一纠结,连忙拉住了李鹜,“行,三十文就三十文!我这么便宜,你们可要多住几日!”   收了三十文房费后,掌柜的惦记客栈的生意,又着急去叫人来清理后院茅厕,急急忙忙地走了。   临要出门前,他想起什么,一脚跨出门外,一脚留在门内,伸长了脖子冲沈珠曦四人喊道:“退房时候我要亲自检查的,少了一样坏了一样,都要百倍赔偿的,你们小心着点!”   “叽叽呱呱有完没完?老子不住了,三十文还来!”李鹜骂道。   掌柜的缩回脑袋,揣着李鹜的三十文铜板飞快跑了。   沈珠曦以袖掩鼻,生怕闻到空气中什么异味,含含糊糊地问:“……我们真要住这里?”   “住一晚再说,明天我们去城里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姓王的富商。”李鹜道。   李鹜既然决定了,沈珠曦也就不再反对。   她担忧道:“你们不会扔下我一个人出去吧?”   “当然不会!”李鹜诧异道,“老子会让你和四百个男人单独呆在一起?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沈珠曦放下心来,不再抗拒入住此处。   比起露宿野外来说,这间耳房的确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   他们分成两拨,各自进了两面的耳房。   大概半个时辰后,沈珠曦还在收拾马车上搬下来的行李,先前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屋外响了起来。   “小兄弟!小兄弟!”   李鹜打开房门,沈珠曦看到对面的李鹊也打开了房门。刚刚那个为首的壮汉站在后院门口,对着前院的他们大声道:“小兄弟,我们晚上要吃羊蝎子火锅,你们一起来吧!”   李鹜看了一眼李鹊。   “这天气吃羊蝎子火锅?哥哥也太会享受了。”李鹊笑着迈出房门,向壮汉拱了拱手,“不知哥哥怎么称呼?”   “我姓牛,叫牛旺,你年纪比我小,叫我牛大哥好了!”   “好的,刘大哥。 ”李鹊笑眯眯道。   “不是刘,是牛——牛——”壮汉连连摆手。   “柳?柳叶的柳?”   “哎呀,牛啊!是牛啊!耕地的那个牛——哞!”壮汉急得蹦出了一声牛叫。   李鹊终于从那东拼西凑起来的蹩脚官话里听出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了,牛大哥。”李鹊笑道,“我嫂子和二哥赶了一天路累得不行,我和大哥倒是馋虫犯了,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晚上我们带两坛好酒来,如何?”   “好!好!有酒最好!”姓牛的壮汉大笑起来,“等锅架起来,我就让人来叫你们!”   李鹊抱了抱拳,壮汉高兴地回了后院。   “大哥,我和二哥先去买酒。”李鹊说,“等会准备好了再来叫你。”   “去吧。”李鹜道。   他关上房门后,旁听了全程的沈珠曦担忧道:“他们有四百个人,你们两个人,真要过去?”   “你就不好奇四百个人挤在这里做什么?”李鹜走到床边坐下,从凌乱的床上拿起一件衣服,帮着折叠起来。   “行了,我自己来。”   沈珠曦看不下去他叠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再次抖开,重新叠成方方正正的样子。   李鹜看着她,颇为感慨地说:“……你以前连衣服都挂不好。”   沈珠曦得意道:“我是不是成长了许多?”   身旁好一会却没传来回答。   她疑惑地抬起头,正好迎上李鹜黑沉沉的眸子。他沉默着,拿过沈珠曦的手握在手里。   “你干……”沈珠曦脸一红,想要缩回手。   李鹜说:“我是不是让你受苦了?”   她愣在原地,刚缩了出来一截的手也被李鹜握了回去。   “我们刚成亲那会,我就说过……娶你不是让你来受苦的。”李鹜顿了顿,说,“结果我还是让你受苦了。”   他一改平常的散漫神色,眼里闪过一抹自责。   沈珠曦不想见到他这样,立即反驳道:“我才没有受苦!”   “……你跟着我睡破庙睡山洞,腿根子好了又破,连个安定的住所都没有,这还不叫受苦?”   “这不叫受苦!”沈珠曦生气地说,“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苦!”   李鹜深深地看着她,许久后,他低声说:“沈呆瓜……”   “什么?”   “恢复楚国公主的身份后,你还会是我认识的那个沈呆瓜吗?”   “……楚国公主不好吗?”   “不好。”李鹜低声说,“我认识的是那个柔韧坚强,爱哭爱脸红,心地比谁都干净的沈呆瓜,不是前呼后拥,高高在上的楚国公主。”   “陪你来徐州的时候,其实我很犹豫。我怕你见了元龙帝,就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沈呆瓜了。”李鹜沉默片刻后,说,“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很庆幸元龙帝不在徐州。呆瓜……你会怪我吗?”   沈珠曦心情复杂,片刻后,摇了摇头。   在来徐州的路上,她又何尝不是矛盾的心情?   原来,这一路上,李鹜也是用同样的心情和她同行。他不愿将她交给陛下,依然当初的遵守诺言,将她一路送到徐州。   “我——”沈珠曦鼓起勇气,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是什么楚国公主,而是已经许人的越国公主。   她骗了他,她就是那个在他眼中骄奢淫逸,纷华靡丽,为他所不耻的越国公主。   “大哥——”李鹊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牛哥来叫我们了,我们过去吧。”   “等一会!”李鹜扬声说完,继续看着沈珠曦,“你继续说。”   “……没什么,你快去吧!”沈珠曦的勇气消失殚尽,状若平常地笑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会我要上街看看。”   “叫上雕儿。”李鹜说。   “知道了。”   李鹜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沈珠曦回过神来,说:   “早点回家。”   李鹜嘴角一勾,露出意气风发的微笑。   “好。” 第116章 “让我看看你,沈呆瓜……   沈珠曦和李鹍在彭城县的第一顿夕食是徐州炒米线。   虽然没有吃到羊蝎子火锅,但炒米线也不错。   一声招呼不久,掌柜就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米线。沈珠曦挑起一箸裹着红色辣油的米线,还未送进嘴里就闻到了红油的香辣和浇头的肉香。   又香又辣的炒米线让人停不下来箸,沈珠曦吃了一碗,李鹍吃了七碗,两个人都把自己的嘴唇吃得红红的回家。   回到落脚的院子后,李鹜和李鹊还没回来。   李鹍陪着沈珠曦在前院打发时间,她像教李鹜那样,折了一根树枝教他认字,李鹍却不像李鹜那样学得快,没一会眼皮就打起了瞌睡。   正当她第五次摇醒李鹍时,随着一阵喧嚣说笑,李鹜和李鹊二人的身影出现在通向后院的侧门后。   沈珠曦丢下树枝,李鹍的瞌睡也醒了。   “李鹜!”   “大哥,三弟,回来了……”   李鹊满脸酡红,醉得不轻,就连把酒当水喝的李鹜也罕见地露出一丝醉意。   李鹜扶着摇摇晃晃的李鹊回了房后,向李鹍招了招手,说:“你三弟醉了,你去准备一壶清水放在房里,夜里睡觉安静一些,别吵他。”   李鹍懂事地点了点头:“雕儿安静……醉了,三弟……”   “你也早点睡吧。”李鹜说。   他交代完李鹍,转身走向对面的耳房。   虽然除了脸红外,李鹜的言行都和平常一样,但沈珠曦还是不免担心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你夕食吃了什么?”李鹜问道。   “吃了炒米线。”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说,“要按时吃饭。”   浓浓的酒气从他身上飘散出来,沈珠曦难以想象他在后院喝了多少。   四百人挤在后院里,就算只有一半的人敬他一杯,那也是两百杯酒。就算是水,两百杯喝下去也够得人受,更别提是酒了。   扶着好像是从酒坛里泡了三天三夜的李鹜进了耳房后,沈珠曦让他在床上坐下,刚一转身,一双手臂就从身后环上了身体。   沈珠曦吓得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你干什么?!”她的脸火速烧了起来,她慌里慌张地去扒拉好像八爪鱼一样,紧紧黏在身上的双手,手指碰到李鹜的手背,却像是直接摸上了烧开的热水。   她吃了一惊,一时忘了其他。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她急着转身去摸李鹜的额头,李鹜却直接把脸颊贴上了她的后背,嘟哝道:“喝了酒就会发烫啊,你这呆瓜……”   “可你身上这么烫……你到底喝了多少?”沈珠曦着急道,“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不用……喝点酒而已,叫什么大夫。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李鹜说话越来越慢,沈珠曦回头一看,他的眼皮竟然就快合拢了。   耍酒疯的人,就别奢望他还记得什么男女大防了。况且——李鹜连她的腿根都看过了,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谈男女大防,实在是过于矫情。   沈珠曦让自己镇定下来,掰开他的双手,小心将他在床上放倒。   李鹜这厮,看着瘦瘦高高的,实际重量却不轻,沈珠曦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扳正他的身体,又将他的脑袋放上枕头摆好,做完这一切后,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是没法给李鹜换衣服的,但是帮他洗个脸,还是能办到。   沈珠曦刚想直起身子去给他打水,李鹜忽然一胳膊将她放倒。   白天的情景重现,只不过挥舞手臂的不再是李鹍,而是被紧紧勾在怀里,只能进行徒劳挣扎的沈珠曦。   “李鹜!”沈珠曦急声道,“我是去给你打水洗脸!”   一个滚烫的下巴搁到了她的颈窝里。   李鹜在她耳畔低声说:“我不要洗脸,我只要你。”   带着一丝寒意的夜风吹进门缝,桌上的烛光忽地一闪。   窗外刮着微寒的夜风,屋内的空气却仿佛愈发热了。   热气混着酒香从身后袭来,沈珠曦的胸口里像是关了一匹脱缰野马,它从胸口一路横冲直撞到耳膜。   砰,砰,砰。   “……李鹜,你喝醉了?”她强装镇定道。   “老子没醉。”李鹜说,“老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们是假成亲,”沈珠曦说,“你还记得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鼾声。   沈珠曦想趁此机会挣脱出去,她去拉扯腰上的手臂,却反而被禁锢得更紧了。   “李鹜!”沈珠曦看出他在装睡,恼怒道。   “……跟你学的。”李鹜松开她的腰,翻了个身,脸朝着床顶,说,“没意思。”   沈珠曦起身就走。   “你去哪儿?”他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   比起他的手臂,他的手心更烫。这近似发烧的温度让沈珠曦不由心软,放柔了声音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我不洗脸。”李鹜的手滑了下去。   他握住了她的手,比平常亮上许多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双眼,发烫的五指慢慢穿过她的五指,再由轻到紧地扣了起来。   “……我想看着你。”他说,“让我看看你,沈呆瓜。”   在他比平常气弱的请求声下,沈珠曦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她半推半就地被拉到床边坐下,李鹜躺在枕头上,一边和她十指相扣,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瞧。沈珠曦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主动开口道:   “你打听清楚他们的身份了吗?”   “当然。”李鹜慢吞吞地说完,顿了顿,继续道,“那姓牛的叫牛旺,原本只是蜀州的猎户,京畿沦陷后,他千里迢迢从蜀地来投奔王师。路上被抓壮丁加入了辽军,他反而说服了八百多个像他一样被抓壮丁的士兵跟他一起逃跑。他们一路都在受辽军追击……到了徐州,原本的八百多人就只剩一半了。”   “那他们怎么没跟着陛下一起离开?”   “你以为谁都有资格保卫陛下?”李鹜讽刺一笑,“像他们这种背后没有世家可担保的下九流,当过一日辽军,就永远抹不掉辽军的印记。即便逃离了辽军,也只是换个名头,成为辽军的逃兵罢了。他们来徐州,只是因为辽军的手伸不到这里,要是他们跑去元龙帝面前说要为他效力,说不定马上就会被当做逆贼斩首示众。”   “可他们不是自愿加入辽军的呀!”   “那又如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辽军派来的钉子?”李鹜冷笑道,“冒险的成本太大了,而那些能做决定的人,都享有高官厚禄,谁犯得着为这些下九流作担保?”   沈珠曦无法反驳,心情复杂地沉默下来。   “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怎么了 ?”   “元龙帝已经离开徐州,再次下落不明了。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等了,陛下总要定新都的,到那时候再去投奔他也不迟……”   “你好像没那么急着和元龙帝重逢了。”李鹜目光如炬,一针见血道。   “……你的错觉。”沈珠曦违心道。   她倒是很想和陛下相认,但只要一想到和陛下捆在一起的傅玄邈,她就迟疑了。   世人皆说丞相独子如昆山片玉,色正芒寒,乃天下一半女子的梦中情郎。沈珠曦和他多年相处下来,积攒起来的却只有深入骨髓的胆怯。   只要一想到可能继续那场婚礼,重新过上行尸走肉的日子,沈珠曦的心中就充满恐惧。   “……你在想什么?”   沈珠曦看向李鹜,他黑沉沉的眸子奇妙地抚平了她内心的不安。   好像任何恐惧,在这个人身边都不值一提。   沈珠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看着李鹜的时候,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我在想,你在世上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出乎她的意料,李鹜想也不想地答道:“有。”   “你也有怕的东西?”沈珠曦惊讶道。   李鹜白她一眼:“人活着就不可能没有恐惧。”   “那你怕什么?”   李鹜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记响亮的鼾声。   李屁人这厮!沈珠曦气结,这分明是她想出来搪塞他的把戏,怎么他反而用得比她还顺手了!   沈珠曦最后也没能去打水给他洗脸,李鹜一直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好像稍一松懈,她就会卷走他的全部财产逃跑一样。   沈珠曦靠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中途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原本被她搭到李鹜身上的薄被。   她半梦半醒地侧头看了一眼,李鹜好好睡在身边,身上盖着另一半被子。   她放下心来,再次坠入梦乡。   闪烁群星隐入幕后,苍穹吐出灿烂朝霞,鸣叫的鸟雀打破了大地的沉寂。   羊蝎子火锅的强烈气味随着蒸发的露珠,也在院中逐渐消散干净。   霞光爬上了前院竹竿似细瘦的枣子树,一只灰色肥雀落了下来,停在枝头啾啾叫着,和门外急促的敲门声连在一起,此起彼伏。   紧闭了一晚的耳房刷地从里打开,头发乱蓬蓬的李鹜带着一脸起床气大步走向门口。   “大清早的催命呢?!”李鹜一脚踹开大门。   正准备再次敲下的来人一愣,举起的手愣在了半空。   李鹜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外的人,目光重点落在他官服的海马补子上。   海马,九品官。虽说芝麻大小,但也不应该是亲自出现在他门口的人。   “公子可是李鹜?”九品芝麻官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   “……我是。”李鹜说,“找我什么事?”   “我乃彭城县主簿,奉徐州知府之命,请李公子上门一叙。” 第117章 “老子不会有事的,你……   巷口外传来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声,巷子里却鸦雀无声。   自称主簿的生人站在四合院门口,看似客气,实则倨傲,眼皮始终耸拉着,视线不落于李鹜身上。   “给我一盏茶时间。”李鹜说。   主簿面无波澜道:“李公子,知府不便久等。”   “如果你们知府不介意我穿着亵衣亵裤求见——我是无所谓的。”   主簿的视线扫过李鹜身上的亵衣,眉心飞快皱了皱:   “……一盏茶时间,请李公子尽快。”   李鹜立马关门走回前院。   沈珠曦已经起来了,她披着一件外衣,右手拉拢领口,站在耳房前担忧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对门的李鹊也走了出来。   “徐州知府派人来请我。”李鹜说。   “我去叫二哥起床。”李鹊转身欲走回耳房。   “你们不用急,来人只叫了我一人。”李鹜说。   沈珠曦立即紧张起来:“徐州知府为什么请你一人上门?”   “徐州境内并没有姓王的富贾,咱们路上救的那位王姑娘,恐怕不是普通的商户之女。”李鹜走进耳房,随手解了裤袋,宽大的亵裤转眼落了下来,沈珠曦吓得一个旋身冲到门口,关上了耳房的门。   她握着门把,背对开始换衣服的李鹜,说:“王姑娘知礼节,识文字,观她谈吐举止,的确不是商户能培养出来的姑娘。”   “心眼也多。”李鹜补充道。   “……王姑娘好像不喜欢我。”沈珠曦低落道。   “你还想和她交朋友呢?”   沈珠曦听出李鹜声音里的嘲讽,低头不服气地嘀咕:“谁还嫌朋友多吗……”   屋子里只剩下李鹜换衣服的窸窸窣窣声,沈珠曦低声道:   “我想随蕊和九娘了……你说,她们还好吗?”   离开鱼头县已经快半年时间了,离开襄阳也有三个月时间,经历战乱和饥荒,随蕊和九娘两个弱女子还好吗?   “九娘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李鹜毫不犹豫道。   “那随蕊呢?”   “随大娘?”李鹜说,“谁想欺负她,就得做好被拿着刀子追杀的准备。要不是老子当年跑得快,屁股上也得挨上一刀。”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还不是你想去偷人家的家传秘方。”   “怎么说话的?这叫偷吗?”李鹜扬起声音,理直气壮道,“随大娘扫帚自珍,老子帮她传播知识有什么错?孔子当年也把别处学来的知识到处散播,怎么没人捅他屁股?合着看老子好欺负?”   “不是扫帚自珍,是敝帚自珍……算了,这不重要。”沈珠曦估摸着他换好衣服了,转过身来,走到李鹜面前,为这大大咧咧的粗人理好衣襟和腰带。   那件他珍爱的联珠对鸭纹锦袍在路上就被销毁了,如今他穿的是行李里最好的一套裋褐长裤,沈珠曦觉得穿这身去见知府未免太过轻浮,可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衣物替换。   “见了知府,一定不能失了礼节,你是白丁,在官员面前一定要收起现在的傲气和散漫。”她心中担忧,不由叮嘱道。   “知道了。”李鹜不以为意道,“你相公又不是没见过知府。老子的上上个老大就是知府。”   是啊,襄州知府。   如今已经人头落地,听说襄阳起义时,他的脑袋被割下来挂在城门三天,取下时已经变成了风干老腊肉。   还有他的上一个老大,那姓江的商人,现在大概已经开始腐烂了。   李鹜这厮,似乎叫谁做老大谁就没有好下场。   陛下做太子时,就爱风花雪月之事,像李鹜这般能作出《伤猪蹄》等魔音的人,应该不会被他留做近臣。   所以……应该没事吧?   李鹜取下墙上的匕首,撩起裤管,插进皂靴,又小心地扎好裤腿。   “我走了——”他直起身来,拍了拍沈珠曦的头,“好好呆着,我要是晌午没回来,一切听雀儿指挥。”   他这话让沈珠曦更加紧张了。   “你……你别出事,一定要安全回来。”沈珠曦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衣角。   李鹜咧嘴一笑,在她手上握了握:“老子不会有事的,你别想做寡妇。”   他出了耳房,对站在廊下的李鹊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到前院门口,拉开双开的院门,对袖手等着门前的主簿道:   “走吧。”   “李公子请——”   主簿转身抬手,五指朝向路边一辆低调沉稳的马车。   李鹜抬脚走向马车。   马车内部和外部没什么区别,空空荡荡,除了两条铺着软垫的条凳外什么都没有。   李鹜在条凳上坐下,马车接着一晃,主簿也上车了,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对面。   驾车的马夫扬声道:“驾!”   马车缓缓前进起来。   缄默的半炷香时间后,马车停在了一栋阔气的府邸前。   高门深檐之中,挂着一张肃穆的牌匾,龙飞凤舞地上书“王宅”二字。   按大燕律法,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才能挂府匾,然而大燕都快被人灭了,自然没什么人遵守这条法律。   襄阳的范为在自家宅子挂的就是府匾。   李鹜跳下马,主簿紧随其后,踩着马凳走了下来。他拱起双手,向李鹜行了一礼,道:“李公子自行上前敲门,会有人带你求见知府。”   李鹜转身走上两座石狮子中间的台阶,到了大开的红木府门,一名早已等候在内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向他拱手道:“李公子请随我来。”   侍立两旁的门房看着裋褐长裤的李鹜,眼神中露出一丝轻蔑。   李鹜视若无物,自家漫步一般老神在在地跟着管家模样的男子进了府门。   徐州知府的府邸,和襄州知府比起来,风格迥然不同。除了门口的石狮子和高达七阶的石梯外,一切都透着沉稳简朴,没有范府那样明晃晃的雕墙峻宇。   比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鱼肉百姓的襄州知府来,这徐州知府看起来倒是个清官,亦或,聪明的贪官。   管家将李鹜带到西边的一间院子,往里通报之后又等了一炷香,书房里终于传来徐州知府王文中的声音:   “进来吧。”   ……   “他进去没有?”   春果一踏进屋门,王诗咏就忍不住问道。   “进去了。”春果说,“老爷很重视李公子,派的陈主簿去接的呢,赵管家也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那就好。”王诗咏松了一口气,“李公子虽出身布衣,但一身傲气,爹爹若是把他当做寻常布衣打发,李公子面上不说,心里也会对我不悦。”   “还不是多亏了小姐你在老爷面前说了他那么多好话。”春果说。   “你去把我那件石榴红的衣裳拿来。”春果刚一转身,王诗咏就改变了主意,“不——不要石榴红,拿鹅黄色那件,有花草对鹿纹的。再把我的头面拿来,我挑一挑。”   “小姐,你要去见李公子?”春果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王诗咏坐到妆桌前,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眉眼。   “恩公上门,我出面道谢是应当的事。这有什么不好的?”   春果听出王诗咏语气里的不快,只好欲言又止地去给她拿衣裳了。   收拾打扮好后,王诗咏在春果陪同下来到父亲书房。赵管家袖手站在门前,见她从影壁后走出,快步朝她走来。   “小姐。”赵管家揖手行了一礼,“老爷正在书房待客,小姐有要紧事需要通传吗?”   王诗咏微微一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两日后家宴的事,有些细节要和父亲商量。”   管家刚要说话,书房的门从里打开了,李鹜走了出来。   王诗咏向他屈膝福了福。   李鹜走到她面前:“你来找你爹的?”   “原本是来找爹爹的。”王诗咏含笑道,“李公子,诗咏可是说话算话?”   李鹜明白她的意思是分别前的那句“我不会言而无信的”,可他上门是来领一千两银子的,银子还没到手,这头就点不下去。   “你爹说封我做个百户,我说我要回老家看看,他就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不是挺好吗?”王诗咏笑道,“以李公子的才能,回老家务农太屈才了,徐州也算人杰地灵,李公子从百户做起,要不了多久定然会出人头地。”   “我得先回去和我娘子商量。”   王诗咏一脸惊讶:“李公子难道不能为自己做主吗?”   “这是我们俩的事,当然要一起做主了。”李鹜说。   “可能是因为嫂子平日对李公子很是顺从,所以我就错以为,她对李公子言听计从了……”王诗咏笑了笑,“是我误会了。”   “奴婢才对主子言听计从,我用不着她对我言听计从。”李鹜不耐烦了,开门见山道,“你答应我的东西呢?”   “我已经准备好了。”王诗咏笑道,“只是这里人多眼杂,不便让人看见。”   她转头对管家道:“赵管家,我正好要去前院,可以带李公子一程,你自去忙吧。”   管家低头应喏。   王诗咏带着李鹜走向前院。   “李公子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两人并排而行,王诗咏状若无意道。   “穿成什么样?”李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嫂子怎么没给你准备一身可以见客的袍衫?还好爹爹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否则,李公子说不准已受许多冷眼了。”   “挨两道冷眼会少块肉吗?”李鹜说。   王诗咏一愣。   李鹜不悦道:“即便少了肉,我也该找那些嫌贫爱富的人算账,和我娘子有什么关系?”   王诗咏立即改了话锋:“李公子心胸开阔,诗咏自愧不如。”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前院,大门近在眼前。   李鹜停下脚步,看着王诗咏。   王诗咏一个眼神,春果上前一步,悄悄将一张银票塞给李鹜。   银货两讫,李鹜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出大门。   王诗咏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头。   “小姐……”春果出言提醒。   王诗咏转身走回,淡淡道:“回屋吧。”   春果面露不忿,忍不住道:“这李公子根本不知好歹,小姐为他又是说好话又是送银子,他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   “……春果,”王诗咏低声道,“我和李娘子谁的容貌更胜一筹?”   春果在短暂的犹豫后答道:“自然是我家小姐更胜一筹。”   “那他为何对我不屑一顾?”王诗咏不解道。   她的容貌才学乃至家世,样样都是上等。对她有意的徐州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可是李鹜——一个出身布衣,连私塾都没上过的泥腿子,竟然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小姐……”   “我不明白……是我比不上他娘子容貌娇丽,还是……”王诗咏声音转低,“他嫌弃我被那些流匪碰过?”   “小姐!”春果脸色大变,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们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你从流匪手里逃出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王诗咏沉默不语。   她也多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啊。   可是每次午夜梦回,她都会回到那个可怕的山洞,七八个一脸淫笑的男人将她逼近,撕扯她的衣裳。   梦醒后,无数贵公子等着她的垂青,她仍然是冰清玉洁的徐州知府之女。   可她知道不是,李鹜也知道不是。   但只要他像那些愚蠢的男子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会知道,她仍和从前一样。      她想要这个见过她最不堪一面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只有这样,她才能放下那场噩梦。 第118章 “嫂子出身高贵,花容……   李鹜走出王宅后,觉得身心轻松,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载他来此处的车夫正蹲在车边啃烧饼,见他出来,忙起身叫住他:   “李公子,林主簿交代过要送你回去。请上车吧。”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李鹜毫不犹豫上了车,坐着来时的马车回到了那间其貌不扬,里面却藏着四百余壮汉的院子。   等在前院的李鹊见他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嫂子呢?”李鹜没有在院子里见到沈珠曦的身影,不满地皱起眉头。   “嫂子和二哥上街去了。”   “知道去买什么了吗?”   “嫂子说去布庄和成衣铺看看,应该是买衣裳去了吧。”   李鹜调转脚尖,往门外再次走去。   “走,出去找他们。”   “不在家里吃饭?”李鹊跟了上来。   “赚了钱,请你们吃大餐。”李鹜摸出怀里的银票,露了一角出来。   “王姑娘果然讲信用。”李鹊笑道。   两人走上主街后,坐上了一辆叮叮当当摇着响铃路过的牛车。   车上已经坐有几个年龄衣着各不相同的乘客,其中一名妇女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不住摇晃,用徐州土话耐心哼着童谣,眼中充满温柔的母爱。   在这次饥荒中,徐州知府开放了好几个粮仓,挽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和那些饱受创伤,眼中随时闪着贪欲和饥饿的灾民不同,徐州百姓身上有一股乱世难得的平和安稳。   “客官,去哪儿啊?”驾车的老汉问道。   “城里最大的布庄和成衣铺在什么地方?”李鹜问。   老汉爽朗答道:“棉花街——城里卖布料成衣的店铺都在那里。”   “那就去棉花街。”李鹜掏出一小串铜板扔给老汉,说,“不用找了。”   “多谢客官!”老汉欢天喜地地收了。   牛车载着两人叮叮当当地来到人来人往的闹市,李鹜看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说:“彭城县和襄阳县几乎是两个模样。”   “是啊。”李鹊心有同感,视线沿着街边商贩移动。   襄州知府范为贪财如命,想方设法增添税名搜刮钱财,百姓不堪其扰,体现在襄州便是各处市场凋零,除了州治所襄阳外,其他各县的商业发展甚至还赶不上一个小小的鱼头县。   两人怀着审视的心情,观察着沿途所见所闻,还没注意到时间流动,牛车上的乘客就已经换了两拨人。   “吁——”老汉拉着缰绳,让牛车缓缓停了下来,“客官,棉花街到了!”   李鹜和李鹊跳下牛车,老汉又赶着大黄牛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问清楚棉花街上最大的成衣铺在哪儿之后,李鹜带着李鹊出发了。   “大哥怎么不问布庄的位置?”   “布庄选好布再做成衣服,至少也要三五天的时间。你嫂子平日粗枝大叶,但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她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保险起见,肯定会选择成衣。”李鹜笃定道,“咱们把这条街上的成衣铺逛完,铁定能找到你嫂子。”   “大哥真了解嫂子。”李鹊感慨道。   “你嫂子爱惨了我——”李鹜故作烦忧地摆了摆头,“我也不能辜负她。你猜,咱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买了几件衣裳?”   李鹊不确定答案,顿了顿:“三件?”   “只要不是三车就行。”李鹜叹了口气,拍了拍放着一千两银票的胸口,“这一路上,你嫂子跟我吃了不少苦头,这张银票是她应得的。”   李鹊往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飞快道:“说来也奇怪,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嫂子不像普通宫女,现在,我又觉得嫂子不像普通公主。我以为,公主都是吃不了苦的,没想到……”   “老子看上的女人,能普通吗?”李鹜得意地睨了他一眼。   李鹊立即道:“那是,大哥不是普通的大哥,大哥看上的女人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女人。嫂子出身高贵,花容月貌,温柔体贴,和文武双全,才高八斗,出口成诗的大哥堪称绝配!”   李鹜美滋滋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两人走进一栋挂着“云霓阁”招牌的阁楼,刚好看见背对着他们正在掏钱的沈珠曦。   李鹍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双手都提满东西,既有大的布包,也有小的荷叶包。   看见李鹜二人,李鹍的眼神马上亮了起来:“来了大哥!”   沈珠曦下意识转身。   “啊——”   她差点撞入忽然紧贴在身后的李鹜怀里,还好在最后一刻稳住了身体。   李鹜一脸失望地看着两人空出来的距离:“你平日呆头呆脑的,怎么就这种时候反应最快?”   还不是被他训练出来的!   沈珠曦不想让他会错意,咽下撒娇似的嗔怪,目光转向他和身后的李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你不在家等我,老子就只能出来找你了。”李鹜抽出胸口里的银票,啪地拍上柜台,“拿去,随便花——”   沈珠曦一看银票上的数量就知道王姑娘被薅了羊毛。   看样子,这趟王宅之行没遇到凶险。   拿着花花绿绿一大捧新衣走来的伙计从后门走了出来,沈珠曦在他看到柜台上的银票之前,手臂往柜台上一压,大袖拂过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   “夫人,你要的衣裳都拿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些?”伙计道。   “先别包起来——”沈珠曦说完,扭头看向李鹜,“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们三兄弟都选了两套待客的袍子了,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身,要是哪里不合适,现在就叫绣娘量身改衣。”   “你给我们选的?”李鹜一愣,这才注意到走近的伙计手里拿的都是男士衣袍。他拿手翻了翻,诧异道,“你自己的呢?”   “我不缺衣裳,在金玉楼订的好些都没来得及穿呢。”沈珠曦开心道,“等回了镇上,我就有新衣裳穿了,用不着现在又浪费钱。”   原本是开心的话,沈珠曦却发现李鹜反常地沉默了。   “……怎么了?”沈珠曦面露疑惑。   “没穿过也过时了,大家都穿新衣裳,你也不能例外。”李鹜开口道,“选你喜欢的,看上就买。今天不把这张银票花完,老子不准你回家。”   沈珠曦犹豫片刻,喜悦最终战胜理智,浮上脸庞化作春华般灿烂夺目的笑容。   “我真的能随便买?”   “买,买他娘的。”李鹜说。   沈珠曦兴奋不已,转身对伙计说:“把我先前看过的双凤花树纹的腰带拿来,还有那件凤仙花色的飞凤缠枝葡萄纹……”   “凤来凤去的多俗气啊,”李鹜在柜台,问伙计,“给她拿几件绣鸭子的衣裳。”   沈珠曦无视他的屁话,继续说道:“还有扁豆花红的忍冬花纹罗衣,星蓝色的团花鸟纹锦裙……”   她一口气报完之前就心仪的衣裳,伙计听到最后已是一脸迷惑,也不知到底记下了多少。   “夫人稍等,小的马上去拿。”   伙计蹬蹬蹬跑上二楼后,沈珠曦看向李鹜:“知府和你说什么啦?”   “感谢我救了他女儿。”李鹜道。   沈珠曦吃了一惊:“王姑娘还真是知府的女儿?”   “不止。”李鹜说,“王文中有三房妻妾,七个孩子,却只有王诗咏一个女儿。他对这个晚来的独女很是宠爱,这次也是,因为救命之恩,赏了我一个百户来做。”   “这徐州知府知恩图报,似乎是个好官?”沈珠曦高兴道。   “如果坏得不明显就是好官——那他是个好官。”李鹜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你要是在场,就能欣赏到我们知府大人高高在上的表情。想必在他眼里,和我说话已是天赐的恩赐,赏我一个百户,也不是因为感恩,而是希望我拿着这点好处,离他的宝贝闺女远点。”   “可你和王姑娘什么事都没有啊——”   “有些人就是瞎了眼,总以为自己的扫帚镶了金嵌了银,人人都想要,人人都要抢。”李鹜骂骂咧咧道,“我呸!老子又不是挑粪的——什么都往回挑!”   “王姑娘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烦人。”李鹜想也不想,不耐烦地答道,“烦人就是最大的罪过——老子日理万机,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听她叽叽呱呱?她给的是封口费,又不是陪聊费!”   沈珠曦心有余悸,抿上了自己的嘴唇。   她觉得自己平时话也挺多的——至少比王姑娘多多了,李鹜嘴上不说,是不是心里也觉得她烦人?   这么一想,沈珠曦立即发觉,她和李鹜在一起的时候,话太多了。   真奇怪,她原本不是多话的人。   都怪这屁人,跟他在一起,很难保持自己的节奏。他整日叽叽呱呱,弄得她也跟着呱呱叽叽。   明明出宫前,她还很端庄文雅!可是看看她现在,整日屁来屁去——   都是这屁人的错!   “你怎么不说话?”李鹜忽然看向她,眉头拧到一起,“老子说了这么多,你就用几个字打发我,怎么着,是不是不想见到老子,是不是嫌老子话多让你心烦了?”   他噼里啪啦的一番质问打懵了沈珠曦。   “……可我说多了,你不觉得烦人吗?”   “你又不烦人,你说再多也不烦人。”李鹜脱口而出。   沈珠曦哑口无言了,快速上升的面部温度代替了她的回答。   “三弟,你看……看什么呢?”李鹍瞅着一旁手拿一件袍子,翻来覆去盯了许久的李鹊。   “看这袍子上的雀儿怎么都成双成对的。”李鹊叹了一口气。   “我听不懂……”李鹍一脸茫然。   “听不懂才好啊。”李鹊一脸复杂地看向他,“我还不想听懂呢。” 第119章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   沈珠曦给李鹜三兄弟各选了两件质地上好的长袍,又给自己选了三套衣裙,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了。   容纳了四百多个大男人的院子永远热闹,沈珠曦刚一跨进大门,仿佛回到了人山人海的闹市。   豪爽的笑声和恼羞的叫骂声,在墙后此起彼伏地响荡着。   那叫牛旺的壮士严格地约束着他的部下,这么长时间了,除了刚来看院子的那一下,牛旺等人未曾踏入前院一步。   李鹍二人把大包小包提进沈珠曦和李鹜住的耳房后,刚要离开,李鹜开口道:“你们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李鹊一愣,神情正经起来:“可是徐州知府说了什么?”   “王文中为答谢我,邀我担任彭城县百户。我想问问你们的意见——是想停下来,还是继续走?”   “我建议停下来。”李鹊沉吟片刻,“我们在金州留下了太多活动痕迹,虽说此前在韩逢月和他的那些跟班面前,并未暴露过真实身份,但韩逢年素有狡诈名声,保不齐会在金州发现什么。”   “你怎么想?”李鹜看向一屁股坐在床上摇头晃脑的李鹍,“你想留在这里,还回金州?”   “……有烧鸡吗金州?”李鹍扭扭捏捏道。   “有烧鸡,但没有你想吃的那只烧鸡。”李鹜道,“随大娘把家当都搬去了襄州,恐怕不会轻易回到金州。”   “算了那就……无、无所谓……哪里都行……”李鹍失望道。   “你呢?”李鹜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沈珠曦。   三个视线都落在沈珠曦身上,她没有犹豫,说:“我听你的。”   她的回答似乎超出了李鹜的意料,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你不是一直想回鱼头县看看乡亲们吗?”   “想是想——可是想做的事不一定是能做的事。”沈珠曦道,“李鹊说得对,你们在金州生活多年,有心人一查便知你们的身份。只要我们四个都能平平安安的,就是永远不回鱼头县了,那又如何?”   “好——既然我们所有人意见一样,那就简单了。”李鹜说,“明日我就去答了王文中,暂且做这徐州百户,看看这徐州知府有什么油水可捞。”   “还捞?”沈珠曦忍不住道,“你的通缉令还贴在襄州呢!”   “襄州知府都成风干肉肠了,我还怕他发的通缉令?”李鹜瞪大眼睛。   “北都也在千里追杀你……”   “北都追杀的是甄鸭,和我李鹜有什么关系?”李鹜挺起胸膛。   沈珠曦:“……”随这屁人去吧,她管不了了。   四人商定之后,第二日,李鹜就带着李鹊上了王宅。   上次的那个管家把他们领到书房外等了一炷香后,紧闭的书房门终于打开了,三人走进书房,发现除了徐州知府王文中以外,还有一个穿深蓝长衫的男子,似是王文中身边的幕僚。   两人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檀木几案上摆着一副只剩残局的棋盘,两杯盛着茗茶的茶盏已经不再冒气。   今日休沐,王文中脱下了官服,穿着梓灰色的天华纹锦袍,盘腿坐在棋几前。听到下人通传,他头也不抬,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道:   “可是想好了?”   “王大人看得起我,我又怎好推拒?只是我有两个弟弟,他们……”李鹜停了下来。   王文中神色淡淡,说:“你身后之人,便是诗咏说的李鹊吧。另外一个叫李鹍的呢?”   李鹜说:“我们借住的地方还有其他闲杂人等,我不放心内人一人在家,便让三弟留下来照看她了。”   “你们现在住什么地方?”   “因为客栈里没有房间了,所以我们住在一个客栈掌柜的私宅里。”   王文中颔首道:“你们兄弟三人的事,本官已听小女提过。你若是成了百户,他们自然分到你手下的百户所,由你直接监管分派。那私宅也不用住了,人多眼杂。衙门给每个百户都分配了一所四合院,你收拾收拾行李,直接搬进去即可。”   “多谢大人。”李鹜拱了拱手,“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李鹜的老大!”   “新官上任,这三把火,你打算怎么烧?”王文中抬起头来,古井无波的双眼终于看向李鹜。   见到上次还穿着布衣裋褐的李鹜身穿质地上佳的锦袍,纹样配饰无一不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鹜咧嘴笑道:“你是我的老大,你说怎么烧就怎么烧,你说烧谁我就烧谁。”   王文中因为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皱了皱眉,但旋即便平息了。   他沉声道:“本官这里有个立功的机会,你想不想做?”   王文中腹诽李鹜的时候,李鹜也在心里骂骂咧咧。   要让人卖命就直说,还他娘问人想不想做——王诗咏那德性,原来是从这儿学来的。   李鹜早在心里一脚踩烂了这张装腔作势的脸,面上却依然挂着散漫的笑:“这么好的事,大人为何要交给我?”   “当然是因为你救了本官的女儿。”王文中说,“百户之位,已是武官中的正六品,你乍然升到高位,若是不做出什么成绩来服众,即便是本官有意扶持你,也不能不顾忌民众的看法。”   放你娘的屁!   李鹜按下轻蔑,笑道:“既如此,李鹜全听大人安排!”   “好!”   王文中转过身,正对李鹜道:   “徐州境内有一处百人规模的匪寨,骚扰我徐州百姓已久。你若能成功率部围剿,这百户之位便是实至名归。你可有信心?”   这一百人是百人,九百人也是百人,王文中口中的“百人规模”水份太大,李鹜心中起疑,面上却分毫不显。   他拱手道:“李鹜必不辱命。”   王文中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事不宜迟,你回去准备罢。七日内,老夫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   “喏。”李鹜垂眸。   李鹜三人行礼告退后,王文中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   他神色平淡地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开口道:“如果他真的剿匪成功……”   幕僚端坐上身,恭敬道:“大人,我有十足把握。一个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在军队里待过的乡野村夫,他不可能拿下金竹寨。”   王文中沉默不语,示意他继续说。   “金竹寨虽然只有三百来人,但大多是由横行霸道多年的地痞流匪组成,他们就像老鼠一样阴险狡猾,让我们的好几次剿匪队伍铩羽而归。李鹜不过一介游手好闲之人,让他剿灭金竹寨,便是拿鸡蛋碰石头,结果早已注定。”   “一介山野村夫……又怎么会让老夫的宝贝女儿另眼相待?”王文中冷笑。   王文中对自己女儿心生不满,幕僚却不敢轻易评论。   他谨慎道:“小姐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乃是世间女子楷模。”   王文中冷笑不语。   他自己的女儿,又怎会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徐州优秀的适婚男子排着队等她挑选,她一视同仁,疏离客气,从不做多余之事。   若只是因为报恩,一笔银子打发即可,她怎会主动为他讨要百户之位?   落难女子对出手相救之人生出好感,戏本和现实生活里每天都有上演,他能理解,但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他王文中的家里。   如果李鹜能和他两个弟弟死在金竹寨,那么既能自然而然地封了他的口,又能绝了诗咏的心思,一举两得,实在最好。   “大人若是不放心,还有一种办法。”幕僚看他脸色,说道,“徐州有数处百户驻地,最远的那处在丰县,往来彭城县需要两日,大人若让他驻守丰县,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再说吧。”王文中推开棋盘,不置可否。   幕僚察言观色,起身告退。   王文中派李鹜剿灭金竹寨的消息,在傍晚时分传到王诗咏房中。   她面色难看,起身准备赶往书房面见父亲,换好衣裳,戴好头面,走到门前,她却又改变了主意。   春果看着自家小姐一言不发地转身坐回绣墩,惊讶道:“小姐,你不去求老爷了吗?”   “不去了。”王诗咏轻声道,“我去了,反而会增长爹爹对李公子的杀意。”   她拿起绣绷,凝视着未完成的牡丹花样,指腹轻轻抚过环绕在牡丹上的五彩蝴蝶。   “爹爹担忧此事走漏会影响我的名声,我已为李公子说了不少好话,若是这次再出面相帮,爹爹会认为我对李公子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反倒叫他更快送命。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李公子尽快建功立业,赢得爹爹的信任,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从长远来看,这次剿匪并非一件坏事。”   春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更何况——”   王诗咏拿起穿着红线的银针,轻轻穿过绣面。   “我也想知道,李公子是否值得我为他求来这个百户之位。”   ……   李鹜早上离开了王宅,可直到月上梢头,才带着李鹊回到左右为男,男上加男的院子。   他刚踏进大门,牛旺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在侧门里响了起来。   “是李兄弟回来了吗?晚上过来吃饭撒?”   李鹜把卤猪蹄和烧刀子递给李鹊,示意他提去厨房拾掇出来。   牛旺扯着嗓子大声道:“今儿下午我没事做,带着兄弟们去山里挖了不少野菜,卖掉之后还剩了不少,晚上可以烫个火锅吃,你们又来喝酒吹壳子撒!”   “不来了,昨天的酒还在血里窜呢!”李鹜也提高声音,大声回答。   沈珠曦一推开门,看见的就是像唱山歌那样,和隔壁牛旺一唱一和的李鹜。   “你们回来了?”她刚说完,对面的李鲲也开门走了出来。   他睡眼惺忪,揉着眼睛,但下一刻,半睁的睡眼就完全瞪大了。   “我要吃!”李鲲向着手提荷叶包走向厨房的李鹊冲去。   李鹜走进耳房,脱下外衣随手扔上床,沈珠曦后脚马上走了上去,拿起外衣抚平,工工整整地挂了起来。   “徐州知府和你说什么了?”   “这老不死的看我不顺眼,支使我去剿匪。”李鹜说。   “剿匪?”沈珠曦的心马上提了起来,“哪里的匪?”   “睢宁县旁边的金猪寨,寨子不大,但棘手得很,睢宁县派了几次忍人手剿匪都反被打得落花流水。”   “知府给你的人手够吗?”   “睢宁县派去剿匪的前前后后也有千余人了,老子就只有一百二十人,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   “那要如何是好?”沈珠曦眉头紧皱,反倒比李鹜这个当事人更像当事人。   “走一步看一步,干不过就跑呗。”李鹜蹬掉脚上的靴子,大大咧咧地在床上倒了下来。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漫不经心道:   “王文中给我们准备了宅子,明天我们就搬过去——这些大人物都喜欢来这一套,用拿捏你家眷的方式来要挟你。说是每个百户都有,但我估计,恐怕只有老子才有这’殊荣’。”   他眸光一转,目光落在站在床边,神色忧虑的沈珠曦身上。   “你放机灵些,把值钱东西都收拾到一起,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 第120章 “老子今天心情好,就……   李鹜第二日就带着李鲲李鹊离开了家,沈珠曦也由狭窄的耳房搬到了对比起来算得上是豪宅的四合院。   少了后院那些整日吵吵嚷嚷的男人和三个每日相见的家人,沈珠曦乍然不习惯起来。   李鹜为了不让她有米有菜却饿死在家里,从附近找了个叫娣娘的小姑娘来家里洗衣做饭。   小姑娘只有十三岁,洗衣做饭却样样都是好手。沈珠曦喜欢她,因为娣娘活泼开朗,毫无心机,每日来做工时都给她带一颗果子,几把瓜子,也时常向她抱怨父母偏爱幼弟,说些宁愿住在这里给沈珠曦打白工,也不想回去面对偏心眼的爹娘和骄纵讨厌的弟弟的气话。   “娘子这么好看,我要是你,一定天天笑个不停。为什么娘子总是皱着个眉头?”   这日,洗濯完衣物后,娣娘搬了个小凳子在沈珠曦身旁坐下。   伏案写个不停的沈珠曦闻言哑然失笑,抬头道:“我在想事情呢。”   “娘子平日里也这样。”娣娘不服气道。   “才没有。”   沈珠曦落笔写下这一篇的最后一个字,提起纸张,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   娣娘看着叠了有一两寸厚的纸堆,不解地歪着头道:“娘子,你这写了两日还没写完,到底在写什么呢?”   “……这些东西,或许能帮上李鹜的忙。”沈珠曦继续拿出纸张,默忆半晌后,动笔写下又一条剿匪事迹。   这些大大小小的剿匪行动,都是她道听途说而来,有些是幼时在御书房里旁听到大臣向父皇汇报剿匪一行时记下的,有些则是从宫人嫔妃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还有更多的,则是她和傅玄邈一起打发时间时,从他带来的兵书史记里走马观花见过的。   沈珠曦学东西很快,记东西也很快,看过一遍的书本几乎没有记不住的。   她还小的时候,十分羡慕可以去上书房读书的兄弟,满怀期待地向父皇提出,要和兄弟们一样去上书房的请求,却被一向宠爱她的父皇责备了一顿。   母妃也站在父皇那边,甚至比父皇态度更为坚决,在父皇走后,又厉色骂了她一顿。   她还记得那时的委屈,为此,她躲在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又过了几年,她逐渐懂了,死心了,学着像身边的其他女子一样,接受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   除了女戒和烈女传外,她不需要记住任何书本。   一个女人,唯一需要学会的,就是为一个男人发挥作用。   或是勤俭持家,温柔解意,或是姿容妩媚,能歌善舞。   对未婚女子而言,最恶毒的诅咒是“你嫁不出去”,对已婚女子而言,最恶毒的谩骂是“你配不上他”。   男子可以顶天立地,女子却必须成为谁的附属。   女子生来就应该如此吗?   有没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能够挣脱枷锁,跳出牢笼,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活法?   她有这样的想法,是大逆不道吗?是轻狂,是放荡,是德行败坏吗?   她不敢吐露内心的困惑和迷茫,不曾向任何人吐露过,包括李鹜。   她什么都没说,李鹜却依然让她触摸到了天空。   沈珠曦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竭尽全力,想法设法,希望自己的存在能给他带来一丝帮助。   李鹜带着两个弟弟去了驻所,为数日后剿匪做准备,独自留在家里的沈珠曦体会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   剿匪不是流氓地痞的小打小闹,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   李鹜离开的第一晚,沈珠曦梦到了沦为火海的皇宫。在无数人的尸体当中,李鹜满身鲜血的出现了。   她声嘶力竭呼喊他的名字,他直直地看着她,然后一头栽倒在火焰中。   她醒来时,头下的枕巾已经被泪水浸湿。   然后她就开始写这剿匪策。   绞尽脑汁,翻遍记忆。   凡是和剿匪相关的,无论是真是假,都被她记录下来,留给李鹜以作参考。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赶在李鹜行动之前,把剿匪策交到他手里。   当天夜里,沈珠曦点了一夜的灯,总算在天明时分,腾空了脑子里的所有东西。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顾不上休息一会,叫上娣娘便出了门。   拦下一辆载客的牛车后,沈珠曦报上地名,途中路经一家早早开门的卤食铺,沈珠曦叫停牛车,让娣娘下去买了三根整的猪蹄,一小坛好酒。   提着这些东西,沈珠曦来到了李鹜这三日所在的百户所。   牛车在百户所大门前停下,沈珠曦请人通报之后,一个穿着不入流官服的小吏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到了李鹜办公的屋子里。   他先是请沈珠曦坐下,接着走出书房,沈珠曦以为他不告而别,正在诧异一个读书人为何如此失礼,他就又去而复返,手里端着茶水和一碟瓜果,亲自招待起了沈珠曦。   “大人正在演练场操练兵卒,我已派人通报。所里简陋,只有粗茶简食,还请夫人多多担待。”   小吏放下热茶和小果,双手叠于腹前。   “所里没有杂役吗?”沈珠曦打量着房间里简单到空旷的布置,好奇道。   小吏低头道:“原本是有的,但大人说这笔开支不如省下来用在其他地方,所以前两日便都辞退了。”   正说着话,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跨进了房间。   几日不见,他忽然瘦了,两颊往内收起,下颌线条分明,小麦色的肤色也更深了,从刚抽穗的麦田过渡到了金秋风起麦浪的时候。   他停下脚步,逆光中笔挺的影子就像崖边傲立的孤松。   小吏向着他默默行了一礼,低头退出了屋子。   娣娘见了李鹜,欢快地行礼问好后,自觉跑去了门口守门。   “你要过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李鹜走到她面前,把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话语虽是抱怨,语气却带着惊喜。   “驻所离住的地方不远,我能自己乘牛车过来,况且还有娣娘陪我。你来接我太麻烦了。”   “谁说要来接你了?”李鹜提高音调,“我让你跟我说一声,是因为我要洗澡换衣,拾掇自己——”   “你有什么好拾掇的?”沈珠曦惊奇道。   “老子不是也要洗个澡,换个衣,再抢……拾个香囊玉佩什么的戴戴么。”李鹜说,“这叫有妻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胡说八道。”沈珠曦说。   李鹜把她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忽然眉头一皱:“沈呆瓜,你怎么瘦了?”   沈珠曦毫无自觉,立即反驳道:“瘦的人明明是你。”   “我没瘦,是这几日操练,练得更结实了。”李鹜紧紧盯着她的脸,“可是你瘦了……你的下巴都尖了。沈呆瓜……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好好吃饭吗?”   门外伺机而动的娣娘立即说:“娘子在家里想你,想得吃不下饭!”   “娣娘,你胡说!”沈珠曦脸腾地红了。   “我才没胡说!娘子吃得比我八岁的弟弟还少!李爷劝劝她吧,我说的话娘子不听!”   娣娘一口气说完,吐了吐舌头,在沈珠曦捉到她之前,飞快跑走了。   李鹜一把拉住想去捉娣娘的沈珠曦,把她的身体扳来正对自己,似笑非笑地说:“你真想我想得吃不下饭?”   这一听就是娣娘瞎说的话,他还好意思拿出来问自己!   沈珠曦又羞又恼,刮了他一眼:“你说呢?”   李鹜嘿嘿笑道:“我说你想我了。”   沈珠曦板起脸道:“梦话。”   “你就是嘴硬。”李鹜拉起她的手,“你要是不想我,来这里做什么?”   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李鹜的五指正在穿过她的指缝,他的温度从指间传递过来,一丝丝地钻进身体,侵入慌张的心脏。   “李鹍和李鹊呢?”   沈珠曦故作镇定地缩回手,向门外张望着。   李鹜拧起眉头,一脸不高兴道:   “你找他们做什么?他们一身臭汗呢!”   “你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沈珠曦小声嘀咕,视线落在他透着一层薄青的下巴上,嘴上嫌弃,心肠却软了下来。   “你这几天很累吗?”   “还好。”李鹜言简意赅道,“刚来的时候有点小麻烦,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男人的事,当然用拳头解决。”李鹜理直气壮道。   “剿匪的计策你想好了吗?”沈珠曦问出一直以来担心的问题。   “想好了。”   沈珠曦一愣:“想好了?”   李鹜关上房门,拉着她走到屋子角落的罗汉床前。   大多数官署都给官员配备了一张这样的罗汉床,李鹜的罗汉床看得出使用痕迹:枕头歪斜,用过的被子随手踢到床尾,床单上残留着大量施展过身手的褶皱——和李鹜在家起床后的床一模一样。   沈珠曦看不下去,刚想帮他收拾一下,李鹜拿起了他的枕头,伸手往里一阵猛掏——   一根根金条从里接连落出。   “你的准备就是随时跑路?”沈珠曦张大嘴。   “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路。难不成你真以为老子要给姓王的卖命?”   李鹜神色自然,理直气壮。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叫沈珠曦松了一口气。   她不在乎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不过是小小的六品百户,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只要她能重回宫廷,就是豁出这张脸,她也一定会为他向陛下求来正三品爵位。   她可以不要锦衣玉食,只要四人平平安安。   “……你收下这个。”   沈珠曦拿出一直藏在袖子里,亲自保管的厚厚一叠剿匪策,郑重其事地递了出去。   “这是什么?”   李鹜看着透出纸张的墨迹,疑惑地接到了手中。   沈珠曦看着低头查看剿匪策的李鹜,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羞涩。她不自觉地拧起衣角,小声道:“这上面写的,都是我从父皇和其他人道听途说来的事情,不一定真实,你要自己辨别斟酌……”   李鹜从剿匪策上抬起眼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炽热的视线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可能……或许能对你造成什么启发也不一定呢……”   “这是你花了几日写的?”李鹜问。   沈珠曦违心道:“也没多久。”   “你为了写这个,所以才瘦了?”   “我说了我没瘦——啊!”   一声惊呼,世界旋转。   沈珠曦被李鹜拦腰抱了起来,大步走向门外。   “你干什么!”她吓得连忙去推李鹜的胸膛,“会被别人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李鹜踢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老子今天心情好,就让他们看看,老子娶了多么好的女人。”   李鹜大步走下台阶,两手像铁箍一样紧紧地困住试图挣扎的沈珠曦。   “牵老子的马来!”   他一声大喊,一个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小厮得到指令,头也不回地跑去牵马了。   “李鹜!放我下来!”沈珠曦挣扎道。   “你不想看看驻所的样子?不想看看我平日在什么地方生活,都做些什么?”   李鹜的话让她意动,沈珠曦挣扎的力气不由一滞。   小厮牵着马匹快步跑回,李鹜趁她犹豫的时候,不由分说把她抱上了马。沈珠曦又害怕又后悔,抓着马鞍想要强行下马,不等她有所动作,李鹜踩着马镫,干脆利索地一个翻身便出现在了身后。   他圈住反悔的沈珠曦,两只大手抓住缰绳,在马背上猛地一抖。   “驾!”   骏马扬蹄,疾风袭来。   沈珠曦惊叫一声,白着脸倒向了李鹜怀中。 第121章 “无论你今后是带金佩……   骏马飞奔,疾风吹拂。大风从脸上刮过,吹乱了鬓边碎发。   身下的马背将侧坐的她颠来颠去,沈珠曦害怕地闭紧双眼,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李鹜的衣襟。   李鹜的声音夹着凌厉的风声,响彻在她的耳畔。   “沈呆瓜,你不睁眼看看你相公现在的地盘?”   “我不看!”沈珠曦又气又怕,连声音都变了。   “沈呆瓜,你不睁眼看看?别人都在对你指指点点呢。”   沈珠曦惊慌地把脸埋进李鹜怀里:“还不都怪你!”   “他们指着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楚,要不你睁眼看看,他们在叽叽呱呱什么?”   随着李鹜的话语,沈珠曦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许多人指着马上的他们指指点点,一脸厌恶和鄙夷。   “你真不看看?你一定猜不到你会看到什么。”   沈珠曦经不起李鹜再三怂恿和诱惑,终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双眼。   预想中的画面没有映入眼帘。   官署大道上畅通无阻,两旁林荫连绵,路上唯一一个穿长衫的文人退到路边,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们疾驰而过,并无指指点点,更无议论纷纷。   前方人声鼎沸,一面六七阶高的石梯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鹜重重夹起马肚:“驾!”   枣红色的大马加速向石阶冲去,沈珠曦不禁闭上了眼,再次把脸埋进李鹜怀里。   “呆瓜,睁眼!”   李鹜一声大喝,沈珠曦虽然不情愿,眼睛却听话地睁开了一条缝。   骏马扬起前蹄,高高跃起,直接一个飞跃,跳上了石阶上的平台!   片刻之后,骏马冲进偌大的广场。   一支正在操练的百人队伍陆续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从身后追上来的快马。   沈珠曦顶着上百个男人的目光,脸色通红,羞愤欲绝,只想钻入哪条地缝里消失不见。   偏偏站在队伍前头的李鹍还要跳出来,欢快地挥舞起两只粗壮的手臂:   “猪猪!猪猪!”   飞奔的骏马快速接近队伍,李鹜牢牢握着缰绳,大声道:“最后到终点的三十人今晚倒全驻所的马桶!”   李鹜话音未落,队伍哗然,机灵的军士已经开始朝终点狂奔,落后一步的,也赶忙甩开双腿穷追猛赶。   李鹊一边快速超过前面的队友,一边游刃有余地回头朝沈珠曦喊道:“嫂子,小弟先行一步,一会再来问好!”   李鹜轻轻甩了甩缰绳,骏马用四只蹄子不紧不慢跟在累得呼哧呼哧的队伍身后。   李鹜骑在马上,优哉游哉,不时叫出某人的名字阴阳怪气两句,是真正的坐着说话不腰疼。   “朱老三,今天又是你跑最后,老子要是山匪,你的脑袋已经被一刀子砍下了。”   “张大富,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你缀后边干什么呢?留着力气想今晚去偷鸡?”   他每点出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就会红着脸加快脚步。   有李鹜亲自监督,队伍的士气和速度有了肉眼可见的提升。   看着这些男人的后背,而不是迎着他们直勾勾的视线,沈珠曦的勇气渐渐回到身上。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尘土飞扬的环境,视线最终还是回到了这百来个奋力奔跑的男人身上。   “你们每天都这么跑?”她忍不住道。   “要是每天都跑,他们会养出这一身肥膘?”李鹜没好气道,“这才跑了三天,他们就哭爹喊娘的——连京城里的废物子弟都不如!”   李鹜越说越气,冲跑在前面的军士大喊道:“连京城里的纨绔子弟都绑着沙袋练字,你们有什么资格不努力?!你们投胎比不上人家,难道连努力也要输给别人吗?!”   李鹜的叫骂声下,队伍又往前跑出了些许。   沈珠曦心虚地缩了缩肩膀。   希望李鹜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真相。   绕着空荡荡的广场骑马跑了五圈后,累的满脸通红,浑身大汗的男人接二连三地在终点倒了下来,那些没倒下的,不是扑向倒下的人,就是捂着腰上的荷包,警惕地张望四周。   李鹜骑在马上,神色淡定地看着抢劫行为在眼前正大光明上演。   “……他们这是?”沈珠曦惊讶道。   “大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荷包。”   气喘吁吁的李鹊走了过来,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马上的沈珠曦。   沈珠曦接过一看,这深蓝色的荷包针脚细密,走线流畅,用的虽是便宜粗布,但胜在结实耐用。荷包底部有些凹凸不平,她拿起来一看,底部用浅一个色的棉线绣着一个僵硬板正的“鸭”字。   制作者是谁,昭然若揭。   沈珠曦十分怀疑,他是想不起鹜字的写法,才退而求其次,绣了个同义的鸭字。   “每日操练结束时,还保留着这个荷包的人可以在大哥那里领到军饷外的十五个铜板,失去荷包的人则会没有夕食,还要帮着收拾全驻所饭后的残局。”   李鹊解说完毕,李鹜在她身后得意开口:“老子每天要做的事一大堆,没时间天天盯着他们,就让他们互相盯着,警醒的有奖励,粗心大意的就受惩——刷马桶总比见了土匪被一刀捅穿来得好吧?”   沈珠曦看着眼前累个半死仍要挣扎着起来防备拾荒之手的军士,承认李鹜这法子确实不错。   李鹜先一步跳下马,走到几个瘫软在地的军士身旁,一脚一个,踢了上去。   “起来!土匪不会留给你休息的机会!”   “不想死就动起来!”   短短三日,李鹜就好像和这些军士打成了一片。沈珠曦看着他们哎哟乱叫,却不怎么害怕李鹜。其中一人从地上爬起,紧紧握着腰间的荷包,视线看着马上的沈珠曦道:   “大人,那就是给我们缝荷包的尊夫人吗?”   沈珠曦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应对这场面。   从没有这么多外男盯着她过,他们还衣冠不整,浑身大汗。如果她想进烈女传,她现在就应该戳瞎自己的双眼。   可是沈珠曦怕疼,内心也并不想进烈女传。   所以她僵立在马上,不知所措的眼神投向地上的李鹜。   “就是她。”李鹜神色自豪,扬声道,“这些荷包,全是她亲手绣好的。”   嚯——   军士中立即响起一片惊叹声。   “尊夫人的女红真好啊,这荷包做得比我娘子扎实多了!”   “就是,我拿回之后,我娘也说这荷包好——”   “就是比起女红,字好像差了点……我从绣楼买的要——”   一个瘦子军士瞅着李鹜脸色不对,一肘子打断了说话的胖子军士。   “要……要更差一下。”胖子军士看到李鹜脸色,结结巴巴道,“可能是我眼睛有问题吧……”   “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眼睛有问题!”李鹊肯定而认真地道,“这荷包上的字端正雄伟,富有英雄本色,是嫂子根据我大哥的形象量身定做。你觉得不好,只是因为你还没有体会到真正的英雄本色罢了!”   “……那这荷包上为什么要绣个‘鸭’字?”胖子军士道。   李鹜还没开口,李鹊先挺起胸膛:“鸭不好吗?鸭肉好吃,鸭绒保暖,鸭屎还是上等的肥料,大哥……咳,大嫂绣鸭字在荷包上,是对我们寄予了厚望,希望我们都能成为鸭子般处处是宝的人才啊!”   “不错,”李鹜满意点头,“李鹊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李鹊谦虚拱手:“还是大哥和嫂子英明,小弟只是借花献佛,拾人牙慧罢了。”   军士们恍然大悟,交头接耳。   “原来如此……”   “夫人用心良苦……”   “夫人真是女中豪杰,不嫌弃我们,还给我们绣荷包……”   “大人运气真好,能娶到这样的贤内助,不像我家的恶婆娘……”   许多动容而友好的视线落在沈珠曦身上,她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贤内助?老子千挑万选的女人,里外都助!”李鹜得意洋洋地扬起眉毛,“你们想像老子这样,先修八百年福报再说吧!”   李鹜的夸奖让沈珠曦脸都快烧起来了,他还理直气壮,分毫不觉得自己言辞夸张,让人浑身发痒,脚趾抠紧。   他走到马前,伸手扶她下马。沈珠曦穿着裙子,行动不便,磨磨蹭蹭。李鹜等得不耐烦,右手勾住她的腰,左手搂住她的双腿,猛地将她抱离了马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珠曦咽下了喉咙口的惊呼。   不咽也行。   因为面前的百来个军士已经爆发出了哄声,她那小兽般的呜咽即使溢出喉咙,也只会被近在咫尺的李鹜一人听见。   李鹜把她放在地上,等她站好后,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着往前方走去。   即使身后打趣的哄声震天,李鹜依然没有被影响分毫。他不回头,不应声,牵着沈珠曦自我而无畏,悠然又自在地往前走去。   沈珠曦被他影响,紧绷的身体不由放松下来。   “没掉一块肉吗?”李鹜在起哄声中提高音量。   “什么?”沈珠曦一愣。   “这么多人看到我带你骑马,还抱你下马了——你也没少一块肉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茬,沈珠曦立即想起他放浪的行为。   “这不合礼节!”沈珠曦气道,“以后会有人说——”   “老子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李鹜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老子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娶了多么好的女人。”   沈珠曦未说完的责备被这句话堵在了喉咙里。   “你不用像那些女人一样,畏畏缩缩地站在男人身后,我也不会把你困在院子里深入简出,整日只知道围着我打转。我不在乎你被别的男人看到,因为你是老子千挑万选娶回来的女人——沈珠曦,你是老子引以为傲的女人。”   沈珠曦呆住了。   “既然你要遵守礼教,那么礼教说过出嫁从夫,现在,我命令你——”他看着她怔愣的眼眸,缓缓道,“忘掉那些人的叽叽呱呱,在活成女人之前,你要先学会活成一个人。”   李鹜转过身,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他直视前方,面无异色,丝毫没有意识到沈珠曦此刻的内心变化。   他的话像翻涌的浪头,不断冲击着她身上根深蒂固的枷锁。   他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泥腿子,却能做到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他救了她的命,但不止于此。   她想不计代价地对他好——就像他对她那样。但事实上,如今的她却连坦诚以待都没能做到。   羞愧煎熬着她的内心。   沈珠曦停下脚步,李鹜被两人牵着的手拉停了脚步。   “怎么了?”   沈珠曦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的年纪和傅玄邈相仿,对她所做的事却截然不同。   原来,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剥夺女子爱美和对外交际的资格。   原来,不是每个男人都想要一只关在笼中的黄莺。   是天性使然?还是出身所致?   沈珠曦认为两者都有。   乞丐出身,读书无门,对圣贤书的无知,阴差阳错地保留了他豁达自在的天性。   所以李鹜才是李鹜。   万千人中也诞生不了一个的李鹜,在茫茫人海,偏偏被她遇上的李鹜。   “……你也是。”沈珠曦说。   沈珠曦学着他先前无畏的模样,笔直地迎向他不解的视线。   “不管这次剿匪结果如何,无论你今后是带金佩紫还是山野村夫……”   一个声音在沈珠曦心中叫嚣:女子不该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   ……但那又如何?   愧疚化为勇气,她挣脱了束缚她十七年的枷锁,说:   “我都以你为傲。” 第122章 “此诗,就叫《求风》……   李鹍蹲在树下,神色凝重地盯着官署房内一个人嘿嘿笑起来的李鹜。   “大哥笑……笑一天了……是不是傻了大哥?”   他忍了半天还是忍耐不住,扔下手中的树枝站了起来。   “雕儿担心,要去看看……一起来三弟,让大夫扎针给大哥。”李鹍嘟嘟囔囔地说。   “你想被大哥揍你就去吧。”李鹊头也不抬道。   他坐在阳光下,紧皱着眉头,手拿短短三日内破了三次的布靴缝补。   李鹍闻言,想起大哥的拳头,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可是大哥傻了,怎么办我们……谁来下面给我们吃……”   “没傻,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李鹊咬断棉线,把缝好破洞的布靴拿到太阳下一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还是大哥补得好看。”   “那就让……让大哥补。”   “大哥忙着呢。”李鹊说。   李鹍迷惑地看着不远处窗内的李鹜,不明白独自傻笑的大哥有什么好忙的。   傍晚的霞光穿过简朴的官署公房,在半空中渲染出一束玫瑰色的光华。   李鹜无所事事,盯着晚霞,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呆瓜说以他为傲。   她是公主中的异类,明明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却从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在她天真烂漫的眼中,天下生灵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面对心智有缺的雕儿还是衣着褴褛的老妇,她都温柔而耐心地对待他们。   流落民间后遭遇的艰难和困苦也没有改变她的纯粹,反而让她像经历淬炼后的宝石一样,焕发出耀目夺目的光辉。   她是他在砂砾里找到的珍珠。   是他的骄傲。   而她,今日说以他为傲。   “不管这次剿匪结果如何,无论你今后是带金佩紫还是山野村夫……我都以你为傲。”   李鹜的嘴角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飞了出去。   不就是剿匪吗?   有什么难的?   他自己就是土……呸,拾荒人。那些拾荒惯常的把戏,他用的比谁都溜。大不了以毒攻毒,以拾荒人制拾荒人,他一定要把这劳什子金竹寨拿下,让沈珠曦对他刮目相看才行。   李鹜拿起那呆瓜熬夜写出来的剿匪策,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大约是考虑到了他的文化水平,剿匪策用大白话写成,用的也大多是两字词语和常见成语,通篇读下来,李鹜几乎没有遇到不认识的字。   看着这为他量身定做的剿匪策,李鹜又忍不住咧开了嘴角。   沈呆瓜再怎么辩驳也没用,她就是爱惨了他。   李鹜中气十足朝外喊道:“拿金猪寨的地图来!老子要好好看看,这群金猪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着最后的夕阳自食其力缝补布靴的李鹊一个激灵,条件反射道:“来了!”   “帮我拿着!”   李鹊把布靴和针线扔给一旁的李鹍,甩开双腿跑向公房。   李鹍正埋头给地上搬家的蚂蚁制造路障,冷不丁头上落下一只布靴,打得他哎哟一声,等他怒瞪牛眼抬起头时,李鹊已经闪进了公房。   “大哥,这是金竹寨的地图。”   李鹊从书架上找出一幅手画的地图,铺展在李鹜面前的书桌上。   地图上只有最基本的地势,而且越靠近金竹寨的大本营,地图就越是简陋,李鹜看着粗糙勾画的地图,低头苦思,头也不抬道:   “夕食让人送到这儿来,你们不用等我吃饭了。”   李鹊应是后,离开公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一回头,李鹍就站在身后。   “脑子好了吗大哥?”他关心道。   “好了好了,你去别地儿玩,大哥忙正事呢,小心吵着大哥又要骂你。”李鹊悄声道。   李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跑去别处欺负蚂蚁了。   李鹜独自在公房内埋头苦思,一个土匪好收拾,三百来个土匪怎么收拾?   他手下只有一百二十个军士,其中许多满腹肥肠,比起军士,更像个拿勺子的厨子。指望他们上山后以一敌三,还不如指望金竹寨的土匪们误食一锅毒蘑菇,自己送走自己。   不知不觉,霞光消失了。   清凉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纱,洒满平滑光亮的砖面。夜风送来遥远的虫鸣,如烟如雾,消融在微凉的春夜里。   李鹜的影子投在桌上,挡住了地图上其中一处标识,直到这时,他才醒悟到夜色已深。   半日苦思,他依然没想到什么好方法。   如果真这么容易解决,王文中也不会把这任务交给他了。   狗娘养的王文中,看他不顺眼就直说,前脚赏他百户之职,后脚就交给他棘手任务。   一百个外强中干的兵油子,怎么对付三百多个拾荒大师?   就算有他这个拾荒王中王,也不成!   李鹜心烦意乱,仰头栽向身后的靠背。   算了算了,花样再多,不也是匪来雕儿砍,官来雀儿挡,他在一旁见机拾荒,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么?   沈呆瓜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火来了,要怎么……   李鹜一滞,猛地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水?火?   他忽然翻找起桌上厚厚的一叠剿匪策。   他记得见到过类似的……在哪儿来着……   终于,他拿着一张写着短短数百字的纸张停了下来。   “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曾听一学识渊博,精通谋略之人谈起天燕二十四年的那场匪患。当时的剿匪主将是昭武将军卜江,他花费两万余人的代价才取下只有三千人的鹿山匪寨。当时朝廷百官皆议不易,此人却认为卜江舍近求远,本末倒置,为了招安悍匪邀功,所以才以己方军士的性命换来一场表面风光的惨胜。”   “如果是他,会借一场东风,一劳永逸地解决鹿山匪患。”   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划破李鹜混沌的脑海。   他扑到桌上,仔细看着铺开的地图。   时光不知不觉淌过,透进窗户的月光由浓转淡,一声响亮的鸡鸣,打破了寂静的日夜交接。   李鹊操练一天,累得呼呼大睡,连身旁李鹍如雷的打鼾声都没能让他抖一下眼皮。   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驻所分配给他和李鹍的二人房被忽然踢开了。   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屋里,对着他就是从下到上的一阵拍打。   “别睡了!快醒醒,我有办法对付那群金猪了!”   李鹊人还迷糊着,人就被扯着坐了起来。   他满头雾水,半梦半醒地看着眼前已经穿戴整齐的人:“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是我要去哪儿,是我们要去哪儿。”李鹜说着,一巴掌打向熟睡的李鹍,“起来做事了!”   李鹍躺在床上,像块死猪肉,一动不动。   “起来吃猪下水了!”李鹜道。   “什么?”李鹍条件反射弹起了上半身,眼睛还被眼屎糊着,就在一边翕动鼻子,一边左右张望道:“哪里?哪里?猪下水在哪里?”   “起来做事!做完就有猪下水吃!”李鹜又是一巴掌拍在李鹍身上,彻底拍醒了还在嗅着并不存在的猪下水的他。   “大哥要我做什么?”李鹊揉着眼睛下了床。   “你去找个靠谱的人,买两百斤猛火油——”   李鹊的睡意彻底飞走了,他神色肃然道:“两百斤猛火油?”   “对,一定要是猛火油。”李鹜道,“此事不能走漏消息。”   “大哥,猛火油的价钱不是个小数目——”   “先走私账,之后再让王文中给我吐出来。”   李鹊见他决意已定,不再劝阻,转而道:“大哥还有什么需要?”   李鹜确认四周无人,把他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李鹍当然听不懂所谓计谋,一直坐着昏昏欲睡,李鹊越听眼睛越亮,李鹜甫一说完,他就忍不住道:   “这法子好!”   李鹊说完,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为难神色:“大哥的计谋虽好,可我们怎么保证,实施计划的时候恰好有西风出现?”   “富贵险中求,有就有,没有也不用强求——”   李鹊刚要附和,李鹜话锋一转,说:   “不过,认真办事的态度还是要拿出来的。”   “大哥想怎么做?”   “等行动的时候,你就能知道了。”   ……   三日后,距离徐州知府给出的期限只有最后一天。   天还未蒙蒙亮,月亮却已隐入了云层。   明暗交际,正是守夜之人守备最为松懈的时候。   金竹寨的大小当家还搂着娇妾昏睡,了望楼上望风的小喽啰正打着哈欠,谁也不曾想到,风平浪静之下,危机已然开始酝酿。   金竹山脚下,一群鬼鬼祟祟的人蹲在了望楼的死角内,黑暗之中,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从山内钻出,隐秘地归回金竹寨了望的死角。   “你那里怎么样?”李鹜压低声音道。   他蹲在土坡的阴影下,双肩各扛一把枝叶茂密的树枝来做伪装。   面前的李鹊也做此装扮。   他用两根树枝当做发簪插在头上,随着他开口说话,叶片在他头上一抖一抖。   “没问题,都准备好了。”李鹊说,“六个引火点,全都浇上猛火油了。”   一个一身插满树枝的大块头蹲在地上,艰难地挪移进了了望楼的死角。   “人来齐了大哥……”   “都准备好了?”李鹜问。   李鹍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好,万事俱备,只欠西风!”   李鹜捏起一把泥土,在两根手指里细细捻开。干燥的泥土化为粉尘,从他手中纷纷落下。   “大哥,你在做什么?”李鹊问。   “东风送湿西风干,南风吹暖北风寒,这是老人家常讲的道理。老子晾的亵裤平日要一整天才能干透,这次只花了半日就干了,咱们再努把力,西风说不定就来了。”   “我们要怎么努力?”   李鹜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头看着两人:“掌管风力的是哪路神仙?”   “龙王!”李鹍马上道。   李鹜一个响栗敲在他头顶,骂骂咧咧道:“请龙王来下雨吗?你他娘的是不是金猪寨的眼线,专门来坏老子事的?”   李鹊想了想,说:“我听老人说过,管风的风神应该是蚩尤的师弟飞廉。”   “好,那我们就来请飞廉刮西风。”李鹜道。   “怎么请?”李鹊问。   “古有诸葛亮施法请东风,今有我李鹜作诗请西风——管他来不来,态度先摆好。”   没有祭坛,没有旗帜,甚至连一个祭品都没有。   李鹜从头上随风晃悠的两把树枝里随手拔下一支,枝头指向昏暗的天空,神情自信,张口就吟:   “风神飞廉且听好,江湖救急要赶早。”   “鸭某欲与西风便,事成请你吃酒宴。”   “你若执意不给脸,风神庙里来会面。”   “砸完你的风神像,再来烧你风神庙。”   “你若还想香火旺,赶紧拔腿往西跑。”   李鹊刚要鼓掌叫好,李鹜一个眼神将他制止。   “回去再赏析。”   李鹊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李鹜沉吟片刻道:“此诗,就叫《求风》吧。”   鸦雀无声,万籁寂静。   三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李鹜手中一动不动的树枝。   别说风了,好像就连空气,也因为李鹜的这首《求风》凝滞下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动了,动了……”李鹍高兴道。   李鹜扔下树枝,第二个响栗敲上他的头顶。   “是老子手抖了!娘的,干完这一票,老子就去烧他娘的风神庙——这龟孙子的庙在哪儿来着?”   “大哥,风神庙在台州。”李鹊道。   李鹜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咬牙道:“他娘的,拼了——先杀这些小痞子,杀完之后就去台州杀风神!”   “大哥……”李鹊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的树林:“真的动了。”   “老子现在没动!”李鹜说。   呼——   李鹜手中拔出的火折子忽然窜起火苗。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猛地抬头。   四面八方的竹林都在晃动,三人脚下的草丛也在轻摇轻摆,风起的瞬间,天地仿佛都灵动起来。   浪涛冲刷河沙的声音穿梭在竹光月影之间。   万竹齐鸣,西风冲刺。   火折子的火光照耀着三张模样各异的脸。   半晌的沉默后,李鹜的神色逐渐转为坚毅。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二人异口同声道。   李鹜后退一步,将手中火折子扔向面前黝黑的猛火油。   噌!   一束凶猛的火苗从地上猛地蹿起!   透明的火光由一点变成一线,再在十丈外的分界点分成三线,在下一个分界点继续分成六线,最后,再由猛烈的西风裹挟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包围着金竹寨的大片竹林!   刺目的火光,倏地划破了金竹寨的黑暗。   而对金竹寨众人来说,真正的夜,才刚刚到来。 第123章 “我要让你有朝一日,……   今日就是徐州知府给李鹜的最后一天。   沈珠曦心神不宁地等在家中,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下藏着她收拾妥当的跑路家当。   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走到四合院门前向外张望。   为了跑路方便,她甚至把娣娘也打发回家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李鹜的信号,她就可以立即带着家当走人。   她从天未亮一直等到晚霞烧遍地平线,仍未等到李鹜的消息。   难道是……   她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   李鹜那么聪明,两个弟弟又那么能干,一定不会有事的。   正当沈珠曦第九次确认包袱里的细软和凤牌没有遗忘时,娣娘慌里慌张的声音从院外响了起来。   “李娘子!李娘子!出事了,你快来——”   沈珠曦的双腿一下软了。   她强撑着身体走到前院,打开了院门。   娣娘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李娘子,你……”   “谁出事了?”沈珠曦问。   “是李爷,东城门处围了好多人在看尸体——”   娣娘话音未落,沈珠曦就推开她跑了起来。   “李娘子!”娣娘惊讶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珠曦头也不回。   她忘记了何谓礼仪,身上的佩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主街上人来人往,有相识的人面色惊异地看着她。   分明不是最热闹的早市时分,街上却挤满游手好闲的路人,他们袖手而立,神色各异。   沈珠曦从三三两两混杂起来的交谈声里捕捉到最为刺耳的两个:尸体、全灭。   “……你说尸体运回来了,可是真的?”沈珠曦不管不顾,慌张地叫住最近一人。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的呢!”被她拦下的男子乐于显摆他的一手情报,得意洋洋道,“我碰巧和他们一批入城,尸体多得要用牛车来运,我劝你还是别去了,那气味熏人不说,看上一眼能做一年噩梦……”   沈珠曦怀着最后的希望,追问道:“是怎么来的尸体?”   “当然是打金竹寨来的啊!听你口音不是徐州人吧?知道金竹寨吗?金竹寨就是——”   男子还未说完,眼前人已经转身冲向了东城门方向。   “说了让你别去你还去……吐了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男子嘀咕道。   他四下张望,希望还有人向他打听东城门的事,可是周围的人都听他翻来覆去讲了数遍了,没有一人对上他希冀的目光。   男子一脸失望,摇着头慢慢走远了。   ……   一个淡松花色的身影奔过商铺林立的街道。   越是靠近东城门,路上的行人就越是稀少。仅有的面孔大多集中在茶肆酒楼的厅堂里,人们不约而同地掩鼻捂口,用异样的表情交头接耳。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焦臭味。   她曾经闻过这种味道。   在城破之后的皇宫。   在漫天火光和尸山血海中。   她闻过这股气味。   心脏在胸口里激烈撞击,好像有一个人在耳边擂鼓。沈珠曦呼吸困难,耳膜的锐痛像一根银针,深深刺入她的胸口。   她不信。   他们说的那些话不可能是真的。   就在四天前,她还见过李鹜,他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能够,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呢?   从四合院到东城门,平日里步行至少是两炷香的时间。   对沈珠曦来说,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她挤开堵在巷口的布衣青壮,对方骂骂咧咧地回过头来,看见一张如雨打海棠的脸,剩下的谩骂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毫无痕迹地湮灭在喉咙里。   “尸体……尸体在哪里?”沈珠曦挤出颤抖的声音。   青壮迟疑了。   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从主街尽头隐隐约约传了过来,沈珠曦立即舍弃还在犹豫的青壮,跑上了空荡荡的主街。   她站在路中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从晚霞中逐渐走出的大队人马。   披坚执锐的队伍背对高耸的东城门,如一条激流勇进的深色河流,声势浩荡地灌满宽阔的大道。   浑身血污,满脸烟尘的将士簇拥着三个领头的身影。   除了中间那人,她眼中再难容下一丝风景。   身穿甲胄的李鹜骑在一匹红棕色的战马上,胸前的皮甲上还染着血迹。   厮杀之后的血腥气附着在他腰间冰冷的佩刀上,黑灰色的烟尘染花了他坚毅的面庞,乌黑眼眸里透着非同一般的沉着和冷静。   如火的霞光披在他宽阔的肩上,像是上天对他胜利的奖赏。   从他身上,沈珠曦看到了一个男子最英勇的胆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定定地随着李鹜移动,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在李鹜出现后,骤然断了。   她脚下一软的同时,眼前的红棕色大马倏地朝她冲来。   在膝盖撞击地面之前,李鹜从马上弯腰,一把将她捞入怀中。   “沈呆瓜,你怎么来了?”李鹜高兴道。   见到她的惊喜从那双表里俱澄澈的黑眸中迸发,前一刻还在李鹜身上纠结不去的杀伐之气像见到阳光的晨露,只需她一个眼神,就消失无踪了。   “我听说你出事了……”骑在颠簸的马背上,沈珠曦下意识拉住他的腰,“既然你们没事,他们说的尸体是……”   剧烈的情绪波动之后,五感逐渐恢复了平常的状态。   一直没有注意到的焦肉气味猛地冲入沈珠曦鼻腔。   她刚要往李鹜身后看去,一只大手把她按进了怀抱。   李鹜按着她的后脑勺,不容置疑道:“别看。”   身下的棕红大马迈着平稳的脚步往前走去,马蹄铁敲击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上,马蹄声和身后响亮的脚步声,以及沉重的车轱辘声混为一体。   李鹊带着李鹍,识趣地放慢了脚步,压着身后的车队也放慢了脚步。   一匹马,两个人,隔开了身后军士,也隔开了喧嚣世间。   松花色的纤瘦身影靠在全副武装的深色甲胄上,像石头上开出的一支棣棠。   上百将士默默跟在身后,无人开口打破这一画卷。   马上的沈珠曦也一言不发。   就在片刻前,她还一口气跑过了半个彭城县,现在,她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鹜身上,还残留着血和烟的气味。   可她一点都不怕。   李鹜的气味包裹在身上,比世上任何东西都令她安心。   “你这呆瓜,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跑到大街上来了?”   李鹜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擦掉了她眼角残留的泪珠。   “我以为你……”她哽咽道。   “你怕什么?”李鹜道,“老子是要活千年的,连阎王爷都不敢收,难道区区山匪就能把我送走?”   沈珠曦问:“你有没有受伤?”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湿漉漉的杏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李鹜沉默不言,生出将她永远嵌入怀中的冲动。   “说话呀,你受伤没有?”沈珠曦再次问道。   她说着标准的官话,刚哭过的声音软糯动听,温言软语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   李鹜察觉了。   所以才心痒难耐。   短短一年时间,她已从一个不知世事的懵懂少女,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   那双湿润而剔透的杏眼稍一流转,便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春水。   “你在想什么?”沈珠曦伸出手,狐疑地在他眼前摇了摇。   他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能吻上这双眼睛。   “想一个呆瓜。”   她红了脸,毫无说服力地弱声道:“你别胡说八道!”   “我想你了。”李鹜用下巴刮了刮她白嫩的脸颊,低声说,“呆瓜,你想我了吗?”   “你别耍流氓!”沈珠曦努力推开他一日没打理就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我们说好的,你不能占我便宜——”   李鹜心想:你在老子怀里靠了这么久,摸也摸了,抱也抱了,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老子又不收你钱。”他皱眉道。   也不知道这呆瓜为什么听了这话吓一跳,白着脸看他。   “行行行,我不占你便宜。”李鹜受不了她受惊小兽一般无辜可怜的目光,立即退让道,“不碰你,行了吧?”   沈珠曦点了点头,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感受着重新依偎回怀里的体温,李鹜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沈呆瓜,老子不碰你,你还不是要过来碰老子。   队伍逐渐行进到主街人潮密集处。   看见前方人头攒动的闹市,沈珠曦忽然回过神来:“……我要下来!”   “下什么下。”李鹜一胳膊将她牢牢圈在怀里,“让他们看看,老子娶了个多好的媳妇。要不是你的剿匪策,老子现在已经在跑路途中了。”   李鹜的话让沈珠曦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那些计策,对你有帮助吗?”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他。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病急乱投医写下的东西,竟然真的对李鹜起到了作用。   李鹜忽然低头。   他的额头轻轻撞到了她的额头上,孩童之间常见的亲密玩笑,在他们之间撞击出暧昧的情愫。   尽管沈珠曦努力克制,可耳廓还是不听使唤地烫了起来,就连身体最深处的心脏,也一改先前的疲惫,欢快而兴奋地蹦跶着。   “我能胜利归来,一半都是因为你的剿匪策。”李鹜说。   沈珠曦满脸通红,她把这归类为发自内心地为李鹜高兴。   “那另一半呢?”她问。   “另一半,”李鹜说,“是因为我要让你有朝一日,能骄傲地向别人介绍,这是你的相公。”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他。   人山人海的人群随着领头战马的靠近而纷纷后退避让。   当牛车出现在人们视野后,焦臭味的真相终于揭晓。有人拍手称快,有人转头就逃,还有那受不了的,当街就吐了出来。   无数又敬又怕的视线从各个方向投来,将士们甲胄上残留的鲜血感染了围观的百姓,肃穆的气氛随着车队靠近迅速扩散。   彭城县最繁忙的街道在这一刻鸦雀无声,只有茶肆里开水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坚持不懈地响着。   李鹜抬头挺胸,坦然无畏地迎着各色目光。   他的模样,让沈珠曦想起了她一直向往的,自由翱翔在苍穹中的飞鸟。   沈珠曦拉了拉他的衣襟。   李鹜疑惑低头。   “我一直都很骄傲。”她说。 第124章 “沈珠曦——斧头重要……   “李鹜大胜归来了?”   王诗咏一激动,手中的绣花针不小心戳破了指尖,她顾不上查看指尖,立即从绣桌前站了起来。   她刚要唤人梳妆更衣,后又自己摇头打消了念头。   “他第一时间回城定然是来向爹爹复命,现在应该也快到府外了……春果!你看我这一身衣裳如何?会不会太素净了一些?你快去把我那支梅花金累丝宝石步摇的簪子拿来!”   刚从外边回来的春果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面露喜色的王诗咏。   “小姐……”   “你怎么了?”王诗咏不快地蹙起眉,“李公子就快到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小姐,李公子恐怕没那么快过来。”   “为什么?”   “回城的时候,李公子和李娘子共乘一马,亲自把李娘子送回了家才往这里来的……”   “不可能!”王诗咏面色难看,断然道,“他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带上一个妇人?”   “是真的……”春果道,“全城都知道了,外边的人,都在议论李公子年少有为,伉俪情深呢……”   “别说了!”   春果害怕地看着脸色由白转青的王诗咏。   王诗咏背过身,表情僵硬地看着铜镜上的人影。   “……出去。”   “小姐……你还要那只步摇吗?”   “滚出去!”王诗咏转头怒喝。   春果吓得连忙退出了屋子,不忘为她关上房间的门。   房间里只剩自己后,王诗咏瘫坐在绣墩上,怔怔地看着右手食指上冒出的血珠。   贫贱时互相扶持,得势后依然不离不弃,就连自己最为夺目的时候,也要和妻子一同分享。   男子不都是薄情寡义的吗?   为何李鹜偏偏不同?   为何这样的男子,偏偏是别人的相公?   王诗咏面无表情,拇指按上冒血的伤口,狠狠一压,看着更大的血珠冒出伤口,心里生出报复性的快感。   她不相信。   世上男人皆薄情,李鹜自当如此。   他现在不过是还没体会到金银珠宝,美人权势的诱惑罢了。   等他真正明白就会知道,他现在视若珍宝的,根本无足轻重。   王诗咏拿出手帕,轻轻擦去指尖的血珠,神情已恢复平静。   她想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   这次也同样如此。   ……   李鹜带着两个弟弟进了王宅,直到落日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脚步轻快地从大门里走出。   停在一条街外的八辆牛车随着他一声令下,调转车头,往城外乱葬岗方向走去。   李鹜等将士的身影也跟着隐入夜幕。   飘散在街道上的异味渐渐散了,夜晚恢复了日常的宁静。   夜风吹过王宅大门上的灯笼,王字在半空中轻轻摇摆,府内灯火通明的书房里,一抹烛光在灯罩里闪了闪。   棋子轻轻落于棋盘,残局已是回天乏力。   幕僚拱手道:“大人棋艺高超,小人心服口服。”   王文中叹息一声:“和老夫对弈三年,你的棋艺没有一点长进,同春,你是不是故意让着老夫?”   “大人明鉴,实在是晚生有心无力,不敌大人计深谋远。”   “什么计深谋远……遇上天下第一公子,不一样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大人重在实务,自然不能和那些整日钻研此道的公子哥相比。”   “得了,老夫有几斤几两,老夫自己心里清楚。幸好傅玄邈已随陛下离开,否则,这么一尊大神整日坐在我徐州治所官署内,连我都分不清,这徐州知府究竟是谁了。”   王文中神情复杂,再次叹息一声:“收回阁中吧。”   “大人不再下棋了?”幕僚问。   “没有对手,无趣至极。”   “晚生羞愧。”   幕僚低头取走棋盘上的残子,一粒粒放回小小的青白瓷蓊里。   王文中靠向身后的软枕,望着窗外夜色,若有所思道:“送走一尊大神,老夫这徐州,似乎又来了个精怪……李鹜这人,老夫原以为他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野村夫,没想到他不仅剿灭了困扰老夫多年的金竹寨,还来了这么一手,让老夫防不胜防。”   “也许他并无深意。”幕僚说,“晚生看他急于邀功的模样,似乎并未想到其他地方。”   “不管他是不是有意为之,他这么大张旗鼓地把金竹寨众匪的尸体往彭城一拉,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立了大功了。”王文中神色深沉,半晌后,感叹道,“老夫现在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封赏他来堵住悠悠之口啊。”   “李鹜此人,心思深不深沉另说,但大人若用的好,定然会是一把好刀。”幕僚道,“出身卑微,没有功名,除了依靠大人,他没有别的出路。此次剿匪,他能在大人限定的时间内想出火攻的主意,看得出也有几分急智。听说在围剿中,他和两个兄弟始终厮杀在最前线,从山上逃下来的土匪,有一半都是丧命于这三兄弟之手。有急智,有武勇,又狠得下心肠,若是对准大人的敌人,一定会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好刀。”   “乱世之中,老夫的确还差这么一把锋利的刀。”王文中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淡淡道,“徐州很久没有出过英雄了,这次好不容易除去了金竹寨这么一个心头大患,怎能不大宴一场?让人传信给李鹜,就说——”   空旷的四合院内,李鹜一斧头劈开了竖立的木桩。   “这糟老头子说要在三日后给老子大办一场,老子就是放个屁——屁都知道他没安好心!”   沈珠曦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正六品的武官在她面前亲自劈柴。家里其实不缺买柴火的钱,但李鹜就是要赤着上身,绷着肌肉,在她面前挥汗如雨地费力劈柴。   她也不敢说,她也不敢问。   一会李鹜要是问她,你心疼木桩也不心疼我,木桩重要还是我重要,她要如何作答?   “也许他是因为你剿除了金竹寨而面上有光,所以想要广而告之呢?”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设宴请我,而是要大费周章地把别院借给我,让我自己来操办这场宴会?事出反常必有王八!”   咔嚓!   又一根木桩被眨眼劈成两半。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珠曦也开始担心起来了。   “……他别院里有湖吗?”   “好像有,怎么了?”李鹜停了下来,用手背擦掉从额头落到眼睫上的汗珠。   “你要小心有人推你下湖——”沈珠曦严肃道,“也可能他自己跳进湖里,然后说是你推的。”   李鹜:“……”   “还有还有——”沈珠曦急于传授经验,从小板凳上起身,走到李鹜身边道,“随时注意身上的东西有没有多,有没有少,如果你的东西不见了,很有可能出现在某个已婚女子的房中或身上,如果多了不认识的香囊或首饰,一定要趁早扔掉,还有——”   “沈珠曦,你以为老子是去宫斗的?”李鹜一指弹在她的额头,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经验大全。   沈珠曦好心传道授业,却反挨了一个响指。   她委委屈屈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知道一点又不会有害处……”   李鹜拧起眉头,一看就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老子不踹人下湖就是好的,还有人敢推老子?”   沈珠曦心想,确实没什么人敢推这恶霸下湖。那王文中为什么要借宅子给他宴请贵客?   贵客?   沈珠曦犹豫道:“这王知府,会不会是想要让你在大家面前出丑?”   果不其然,李鹜想也不想道:“我能出什么丑?”   沈珠曦怀疑他自我审视的标准和普通人有些不同,不然他此刻的表情怎么这么自信?   虽然这屁人的自信心厚如城墙,但沈珠曦还是斟词酌句道:“王知府要你宴请当地豪绅,除了场地和一百两银子外,什么都要你自己解决。受邀请的宾客都是本地的世家大族,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一百两银子只是车水杯薪,更何况他们礼仪森严,忌讳颇多,要是一知半解就冒然开宴,恐怕会落下笑话……”   “那要怎么办?”李鹜眉头紧皱。   沈珠曦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你要是放心的话,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老子不信你还能信谁?”李鹜毫不犹豫道,“你放手去做,办好了算你的,办砸了算我的。”   李鹜这么信任她,沈珠曦信心大增,挺起胸脯道:“我不会办砸的,放心交给我吧!”   李鹜的视线落在她胸口:“……嗯,相信你。”   “……怎么了?”沈珠曦刚要垂头,李鹜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向厨房方向,“怎个屁!快去给我拿张巾子来擦擦——老子流这么多汗,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老子?”   “你去街上买劈好的柴不就好了吗,便宜不说,还省下一把买斧头的钱……”沈珠曦小声嘀咕。   李鹜瞪起眼睛:“你心疼买斧子的钱也不心疼老子?沈珠曦——斧头重要还是老子重要?”   沈珠曦转身就跑。   “你去哪儿?!沈珠曦!老子还在说话!”   李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珠曦头也不回道:“我去给你拿巾子!”   她宁愿去给他跑腿,也不想继续留在那里听他嘎嘎乱叫。   巾子拿回来后,李鹜不接她递出的巾子,反而矮下了身子,把汗津津的脸和身体往她跟前凑。   沈珠曦只好亲力亲为地为他擦脸。   一国公主为他服侍,这屁人想必美得很,那嘴角翘得简直可以挂油瓶。   沈珠曦按捺着把巾子盖他脸上的冲动,无奈地擦拭着他的面庞。   金色的晨光泼在李鹜身上,和小麦色的精壮肌肉融为一体。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沉默不语,他身上却有自由的风。   青色的游凤,就在无拘无束的风中翱翔。   沈珠曦忽然难过起来,愧疚折磨着她的心灵。他对她赤诚以待,毫无防备,她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坦白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想要吐露真相的冲动和不敢面对后果的胆怯,像两只不同方向伸来的大手,来回拉扯着她的灵魂。   她懦弱地停在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其他地方竭尽全力地补偿他。   就像他一次次对她伸出援手一样,她也想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沈珠曦心中逐渐浮现出此次午宴的完整计划。   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她都一定要让李鹜在宴会上从头体面到脚。 第125章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   第二天天不亮,沈珠曦就从李鹜身上爬了过去,轻手轻脚地穿鞋下床。   李鹜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虚着看了她一眼。   “……你去茅坑?”他含糊不清道,让人怀疑到底是睡是醒。   “我要去一趟早市,你安心睡吧,我叫了娣娘和我同路。”   沈珠曦怕吵着他的瞌睡,特意放低了声音。   “娣娘?”他重复着捕捉到的名字。   “是啊,娣娘和我一路,不会有事的。”沈珠曦说。   李鹜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仍虚着眼睛看她,过了片刻,虚着的那条缝完全合上了。   沈珠曦这才穿上外衣,走出了寝室。   她小心关上房门,在厨房里洗漱之后,带上荷包推开了四合院的大门。   乳白色的晨雾淹没了四合院前的小路,娣娘正蹲在石墙下薅野草玩,听到开门的声音,扔下手中的杂草,抬起头来欢快道:“娘子!”   “你用过朝食了吗?”沈珠曦露出笑容。   “吃了一碗稀粥,娘子呢?”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还没,一会我们去集市上吃好吃的。”沈珠曦道,“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到了吗?”   “娘子放心吧,你要我打听的我都打听到了!”娣娘得意地仰起小脸。   沈珠曦闻言放下了心。   万事开头难,娣娘却给她开了个好头。沈珠曦在心中默默期望,今日到最后都能顺顺利利的。   两人走出巷口,往彭城县最热闹的早市走去。   太阳仍未出现,天边却已经亮了起来。静谧的街道上笼罩着一层溟蒙的晨雾,偶尔有一间店铺已经打开了店门,掌柜模样的人忙碌不停,为着一会的营业做准备。   路上不见行人,只有沈珠曦和娣娘走在还没苏醒的街道上。   年纪还小的娣娘一会用手去抓空气中烟丝一般的薄雾,一会又撅起嘴朝前用力去吹,沈珠曦看着一个人都玩得不亦乐乎的娣娘,一路都带着笑容跟在她身后。   “娣娘。”她叫道。   走在前头的娣娘听到呼唤,立马跑了回来。   “娘子,怎么啦?”   “你这袖子怎么破了?”沈珠曦拉起她的手臂,看着她手肘处黑豆大小的破洞。   娣娘摸了摸头,自己都不怎么确定地说:“前几日帮娘子去书坊送花笺时,在桌子上挂了一下……可能是那时候破的吧?”   沈珠曦说:“等会路过布庄时,我给你买一件吧。”   “不行不行……”娣娘连忙摇头,“娘子已经付过我工钱了,衣服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挂破的,我不能再要娘子为我破费了。”   一件布衣对沈珠曦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娣娘态度坚决,沈珠曦劝了两次她也没有改变主意。   “那你要尽快把破洞给补起来才好,”沈珠曦关切道,“一个小洞不去管它,慢慢就会越破越大了。”   “我不会针线活……”娣娘垂下头,小声道,“没来娘子家的时候,我白天要帮爹娘杀鱼卖鱼,晚上回家还要给一家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娘是屠户家的女儿,也不会女红。我们家的衣服,都是花钱请人缝补的。”   娣娘神色黯然道:   “这么小的洞,我娘宁肯破着,也不会花钱给我补的……倒是我弟的衣裳,破一个小洞,娘也会拿出去让人补好。”   沈珠曦想了想,说:“你把这件上衣换下后,拿到我这里来,我让李……”   迎着娣娘疑惑的视线,沈珠曦顿了顿,说:   “我让你穿上补好的衣服。”   娣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扬声道:“真的吗?娘子真的愿意帮我补吗?”   “当然是真的。”沈珠曦笑道。   娣娘开心得转了个圈,一脸崇拜地看着沈珠曦:“娘子,你真好!人长得美,心地也善良,怪不得李爷这么宠爱你呢!”   “不许胡说。”沈珠曦装作生气的样子,故意板起脸。   娣娘丝毫不受她欺骗,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我才没胡说,全彭城县的人都知道娘子和李爷恩爱有加呢!”   这自然是那天共乘一马的结果,想起那天,沈珠曦面皮不由热了起来。   “你再胡说,我就不给你补了!”   “我错了,娘子给我补吧,求求你了——”娣娘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拉着沈珠曦的衣袖轻轻摇了起来。   “不胡说就给你补。”   “不说了,不说了!”   “这还差不多。”   娣娘嘿嘿一笑,用渴慕的眼神望着沈珠曦。   “娘子有妹妹吗?”   沈珠曦想起她正在冒名顶替的楚国公主,微笑一怔。   “……有。”   “我真羡慕她……”娣娘感慨道,“娘子和她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沈珠曦没有回答,而是拉着她快步往前走去。   “快走,我已经看见早市了!”   娣娘孩子心性,立马忘了先前的问题,转瞬就变成了她拉着沈珠曦大步往前走去。   “娘子走快些,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烧豆腐渣饼!去晚了就没有了!”   沈珠曦笑着追上她的脚步。   彭城县仍在睡梦之中,早市却已经热闹开幕了。   沈珠曦和娣娘在一家排起长龙的点心铺前买了烧豆腐渣饼,又在临近的一家炸铺吃了油炸烩和豆浆,填饱了两只胃后,沈珠曦才真正开始了一天的硬仗。   王赵孙何方纪六家是徐州本地的大族,也是这次李鹜要宴请的主要对象。   他们六家采购蔬果的地方已经被娣娘打听清楚,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提着伴手礼,挨个找上门去,打听清楚哪家买的辣椒多,哪家买的果蔬多,哪家从来不买鱼虾水产——   从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她能大概推断出六家在口味轻重和食材选择上的偏好。   送出六份她在药铺订做的高级澡豆和装着同样重量碎银的荷包后,沈珠曦得知了六家每月采购食材的进货清单。   王家爱河鲜,赵家厌河虾,孙家爱吃辣,何家不吃羊,方家茹素,纪家却无肉不欢。   有了大概的方向后,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具体的菜式。   六个供货的果蔬铺走完后,沈珠曦已经把彭城县主街来回走了数遍,晨雾早就散去,太阳高高悬挂在上空,沈珠曦的双脚也用疼痛向她表达着强烈的抗议。   她擦了擦鼻尖的薄汗,带着娣娘走进彭城县生意最好的酒楼,寻了个窗边的桌子坐下。   她刚一在条凳坐下,酸痛就从脚底传遍全身。她强忍着不适,对肩上搭着手巾的店小二笑道:“我们两人吃饭,请你推荐几个有徐州特色的菜吧。”   店小二脱口便是几道菜名,沈珠曦也不细问,直接点头道:“就按你说的上吧。”   “好勒,客官稍等。”小二握着巾子转身离开,向后厨大声吆喝出了菜名。   小二离开后,沈珠曦忍不住在条凳上换了个姿势。   换姿势对疼痛的脚底来说无济于事,也许是她的难受从表情上泄露了出来,娣娘担忧地看着她:“娘子,你没事吗?”   “我没事。”沈珠曦朝她安慰地笑了笑。   坐了一炷香后,小二陆续上菜。沈珠曦拿起箸桶里的长箸递给娣娘:“吃吧。”   娣娘一脸疑惑:“就这么吃?”   “就这么吃。”沈珠曦肯定道。   娣娘狐疑地跟着沈珠曦吃完了午食,两人将三个菜努力光盘——其中大部分是娣娘的功劳。   吃饱喝足后,沈珠曦叫来先前的小二结账,小二扫了眼桌上的餐盘,快速道:“一共三百二十七文——就算三百文好了。”   对上沈珠曦吃惊的视线,小二咧嘴笑道:“你相公帮我们解决了金竹寨的那些拦路土匪,我爹再也不怕独自走商了。这是我谢你的。”   “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看到小二不解的神情,沈珠曦忙换了种说法,“我相公既然做了徐州百户,就应当将徐州百姓的安危看作自己的事。这些都是他该做的。”   沈珠曦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一两重的碎银推出。   “客官稍等,我这就去找开——”   “不用找了,余下的是给你的。”   小二猛地刹住脚步,惊讶地看着她。   “我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沈珠曦道。   “你要打听什么?”   “这里是彭城县最大的酒楼,生意自然很好吧?”   “自然——”小二自豪道,“我们这里的掌勺大厨是从京城逃难过来的,手艺一绝,城里的大户小户都爱来我们这里吃饭。”   沈珠曦笑了。   “那你可知,王赵孙何方纪六家喜好的菜式?”   走出酒楼时,沈珠曦已经胸中有数了。   王老爷爱吃蟹,来酒楼必点醉蟹,王夫人独自在外用餐时却从不点蟹,每每点餐,必有粉蒸牛肉。   赵老爷爱羊肚汤,赵夫人爱参鸡汤,两人都不吃葱。   孙老爷和孙夫人虽不忌口,但口味偏重,其中尤以孙老爷为甚,他偏爱辣酱,桌上必有辣椒才用得下饭。   何夫人闻不惯羊肉味,所以何家上下都不吃羊,要是当天酒楼里有人点了羊肉,何夫人会坐得远远的,要是离得近,何夫人宁愿打道回府也不愿意落座将就。   方家老夫人信佛茹素,连带着一家人都饮食清淡,不食荤腥,遇到咸的辣的都下不了箸。   纪老爷和夫人在口味上没什么偏好,爱吃米面和猪牛肉。   宴会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就是饮食,现在六家的饮食习惯和偏好已经清楚了,剩下的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谁来掌勺这次的宴会。   沈珠曦是不可能请到大酒楼的主厨来掌勺宴会的。   一是她没有这个人脉,二是她没有买下主厨一天的资金。   不管真相如何,她必须给外人这样的印象。   树大招风,名大招祸。以李鹜现在的地位,这场宴会不能办得尽善尽美。   差强人意才是她努力的目标。   既给人留下好印象,又不会让人生起戒心和疑惑。   藏拙是沈珠曦在过去十六年里不断学习的技能,她很高兴如今派上了用场。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   沈珠曦站在人来人往的主街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剩下什么事?”娣娘好奇道。   “吃遍这条街!” 第126章 怎么想,李夫人这样出……   四月二十日这天,从早起就是好天气。   半圆大红的太阳含羞胆怯地钻出地面,见到周围没有危险后,便放心地腾跃至半空。   一会不去注意,它便已在不知不觉中攀上天空了。   一辆辆雕文刻镂的马车从彭城县各个豪宅大院门前出发,陆续汇聚到南郊一座高墙深檐的宅院外。   何家的马车在门口停下后,何夫人通过虚掩的窗户往外看去,对身旁正准备下车的何老爷道:“老爷,我们和纪家的马车遇上了。”   “遇上就遇上了,管好你那张嘴,纪家是我们的大主顾,你一定要和纪夫人打好关系……”   何老爷搭上搀扶的小厮,踩着马凳下了车。   何夫人在马车里朝着纪家马车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接着下了马车。   脚刚落地,她就对同样刚刚下车的纪家主人扬起了惊喜的笑脸。   “纪老爷,纪夫人!这真是太巧了!”   纪老爷和夫人都是虎背熊腰的身形,两人站在一起,从视觉上来说就是一堵可以遮风的砖墙。   纪老爷露出微笑,挺着像是怀胎六月的肚子和何老爷相互揖了揖手,一脸客气地寒暄起来。   纪夫人和何夫人之间就热情多了,何夫人勾着纪夫人的手,热情地邀请她一会坐在一起。   为了快速拉进感情,何夫人甚至和她分享了一个自己刚刚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听说这新来的李百户以前是金州一个破落县城里的人,别说知书识礼了,好像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姐姐一会对桌上的餐食别抱什么期待,咱们就是来露个面的,这样,也不算驳了知府的面子。”   纪夫人笑眯眯地应和着,何夫人趁热打铁提出要她和自己挨着坐的邀请。   纪夫人还是笑眯眯地应和着,却让人猜不透她究竟答应没有。   何夫人在心里咬牙切齿:丑人多作怪!要不是家里的生意,她才懒得和这肥猪打交道。   同一时刻,纪夫人也在心里冷笑:她可没有这么破落户的妹妹,想和她同桌吃饭,先把何家欠纪家的银子还了吧!   两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在一脸热切地交谈后,各自走回了相公身旁,脸上带着对先前那段对话的同样的不屑。   已经到了宴会约定的时间,越来越多的车马停在了王文中的别院门口。   纪家老爷用微笑和周围相识的人们打着招呼,牙缝里低声和身旁的妻子说道。   “你们说什么了?”   “说一些我们已经知道的废话。”纪夫人也露着微笑,同样从牙缝里挤出和表情截然不同的话。   “要不是王大人递来帖子,我真不想参加这宴。”纪老爷叹了口气,“花了那么多时间堵在路上不说……一个从泥里爬出来的百户,也配和我同桌吃饭了?你见过那些农民蹲在田坎边吃饭的样子吗?只要一想到会和这样的人同桌用饭,我就倒足了胃口。”   纪夫人拍了拍纪老爷的手臂,安慰道:“老爷,一会桌上你就随便用点,我已经吩咐家里的厨子准备了大餐,咱们回家再好好吃。”   “只能如此了。”纪老爷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一会见了李百户,你切不可露出端倪。不论怎么说,这帖子是知府递的,我们不给李百户面子,就是不给知府面子。”   “老爷你放心吧。”   纪氏夫妻满面笑容地走进了别院大门。   一个相熟的面孔迎了出来,纪夫人又惊又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纪老爷也认出人了,他惊讶道:“徐小二,你不是应该在酒楼吗?”   彭城县最大酒楼的小二挂着熟悉的笑容站在面前,只是他穿的不再是布衣裋褐,而是工工整整的一身崭新绸衣,肩上也没有那条标志性的手巾。   小二露着亲切的笑容,轻快道:“两位贵客,今儿小的不是徐小二,而是徐管家啦。李夫人和东家交涉后,把我借来一天招待各位贵客。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你们多多包涵……”   “酒楼竟然放人了吗?”纪夫人愈发吃惊。   纪老爷不解地皱起眉头,他认识的那个酒楼老板,可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啊。这样的人,竟然会允许有人从他的产业里借人?   “李夫人送了我们东家一幅山空秋色图,东家喜欢得不得了——你们下次去天字号吃饭,就能看到装裱好的画了。当真非同凡响,比我们东家原本挂的好看多了。”   “你们东家原本挂的是章双子的竹石图,这李夫人一介女流,画得也比章双子好?”纪老爷满脸狐疑。   徐小二笑道:“小的不敢骗你,李夫人当场画完后,我们东家立即就叫人把章双子的画给取下来了呢!”   “这我倒有兴趣了。”纪老爷含笑道,“等我抽出时间来,定然要去你们酒楼的天字号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画打败了章双子的石竹图。”   “到时候徐小二一定亲自招待,今日就请两位贵客随徐管家入内吧。”徐小二弓腰邀请两人入内,五指并拢指向前方。   “千万别把我安排和方夫人一桌。”纪夫人低声对纪老爷道,“方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吃素不好。我要是她,一天都过不下去。”   “随便用点,你也说了,回家再用大餐。”纪老爷安抚道。   两人穿过玲珑别致的前院花园,由小厮和婢女分别引入不同的花厅。   纪夫人来的这间花厅专门招待女客,布置秀丽不说,空气里还飘散着幽幽的花香。   甫一进门,一个丁香色的娇俏身影便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女子年纪尚轻,脸上仍残留一丝稚气。一身浅紫色的宽袖短衫,娇柔又不失淡雅。相比起花厅中其他满身金饰的贵妇,她的配饰可谓简单,浓密如云的妇人髻中只插着一只莲瓣簪。   因为配饰简洁,所以那张海棠一般娇俏柔美的面庞就更加醒目。   只是一眼,纪夫人就确定了对方是谁。   李百户的妻子因得胜归来那日和丈夫同乘一马的事迹,在徐州的夫人圈中出了名。纪夫人也是早闻其名,今日得见其人,她忽然就明白了李百户为何会在最出风头的时候选择与她同乘一马。   能在凯旋而归的马上,载一个沉鱼落雁的美人,这对每个男人来说,都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不仅李百户愿意,天下男人都会愿意。   李夫人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个岁数,比她生的嫡长女大不了多少。虽说两人模样天差地别,但身上那股同样的纯真让纪夫人爱屋及乌,对这个初次见到的李夫人,也生出了一抹好感。   沈珠曦正在同入口处的那桌女客说笑,花费一番功夫后,她已经成功和她们打成了一团。   在婢女通报之前,她就发现了纪夫人的存在。   “纪夫人——”   沈珠曦笑着走了过来,对纪夫人行了个平礼。   动作标准,姿态端庄,就是纪家重金聘请的,宫里逃难出来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错来。   纪夫人心中惊讶,下意识地还了一礼。   “你怎么知道我是纪夫人?”   纪夫人刚问完就后悔了,她的体型是夫人中的头一份,想认出她来还不简单?   沈珠曦不慌不忙道:“我早听说纪家的老爷和夫人都是大善人,随时随地脸上都带着笑容,从不发火从不生气,所以我一见你,就猜到是纪夫人来了。”   纪夫人半真半假道:“这话你该对方夫人一家说去,他们一家茹素,才是真正的大善人呢。”   沈珠曦当然不会顺着她的话说。   纪夫人但凡有一点认同茹素的方家,纪宅就不会每月消耗那么多鲜肉了。   如果茹素的叫做大善人,那每月吃那么多猪牛羊的纪宅又算什么?   沈珠曦打起精神,拿出从前对兄弟姐妹们的谨慎,避重就轻道:   “对飞禽走兽心存善念自然是大善人,但要将这份善念用到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更不容易。”   不等纪夫人继续这个话题,她笑着又说:“我听说纪老爷和夫人去年在县中施粥的事情后,一直都很敬佩你们,如今总算有机会见上一面了。要是没有你们二人的善举,彭城县不定会多出多少受灾的百姓呢。”   纪夫人没有察觉沈珠曦转移了话题,自谦地摆了摆手,脸上却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自认看人的眼光毒辣,像何夫人那种表里不一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可是沈珠曦的笑,从眼睛就能一直望到心底,很难叫人不喜欢。   “你们大老远从城东赶来,路上堵了不少时间吧?”沈珠曦关心道。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纪夫人丝毫都不会受到触动。可这话是由初来彭城县不久的沈珠曦来问,就不得不让人吃惊了。   准备到这种程度,纪夫人第一次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纪夫人道:“是堵了一会,但马车上有吃有喝,除了坐出瞌睡外,也没什么。”   “那你一定要试试我自制的花茶,不仅让能提神醒脑,还有养颜美容的功效。”沈珠曦笑道。   纪夫人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喝过?她对这自制花茶期望不高,但看在李夫人的面上,还是笑了笑,说:“那可正好。”   沈珠曦亲自将纪夫人领到靠里的一桌,一旁侍立的婢女立即上前拉开椅子。   这些非豪门大户不能所知的待客之礼,嫁给平民的李夫人是从哪儿学到的?   她进门时看到李夫人正和赵夫人热谈,那可是个自视清高,因为会吟几句酸诗,会点琴棋书画就用鼻孔看人的角色,此前,赵夫人从来不屑和其他夫人走动,今日却一反常态,拉着一个门第远不如自己的人说个不停。   再加上刚进门时听说的,这李夫人用一幅远胜章双子的画借到了彭城县最抠门的老板手里的得力干将,说明不仅画技高超,连对外交际也面面俱到。   这般有才有貌,八面玲珑的人,不像是出身小门小户。   听说那李百户,还是无父无母的乞丐出身。   别说有点门第的人家了,就是商贾之家,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也得犹豫许久。怎么想,李夫人这样出色的女子都不该嫁给他才对。   纪家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婿,纪家名声就全完了,之后的儿子女儿,别想成一门好亲事。   李百户是有点才能,但他无父无母,是个比乐户更低贱的乞丐,不说没有考取功名的资格,更是连学都没有上过,此前又一直游手好闲,没有个正经谋生。   难不成,这两人是私奔? 第127章 “越国公主尸骨未寒,……   心里已经百转千回,纪夫人面上的笑容却分毫不动。   按照沈珠曦的指引坐下后,她环视同桌的女客,惊喜地发现了好几位交好的夫人。   互相恭维了一下彼此的穿戴后,夫人们立即说起了悄悄话。   “……没我想得那么差。”一个夫人总结道。   纪夫人深有同感。   她刚刚还尝了一口沈珠曦所说的自制花茶,当然比不上昂贵的明前绿茶,但普普通通的猴魁茶加上珠兰干花后竟然能够唇齿留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们闻到空气里的这股香味了吗?”一名夫人问。   “闻到了,特别好闻。”另一人道,“绝对不是张记香铺的熏香,城里其他香铺好像也没有这种香味。”   “我刚刚问过这里的婢女了,这是李夫人亲自调的香料。一会散席的时候,我得向李夫人讨一份方子。”   “我也要……”   纪夫人唯恐落后,连忙道:“给我也抄一份。”   她不通香料,对衣装头面也无甚兴趣,可是见其他夫人如此热衷,她也不禁用力嗅了嗅,探寻他们所说的香气。   先前没注意,现在特意嗅闻,她也闻到了那股幽若空兰的芬芳。   这香气纪夫人从前没闻过,但不影响她因此心情愉悦,迫不得已来赴宴的不快渐渐消散。   这宴会,也没她想的那么差劲。   王夫人最后一个到达后,加入了纪夫人所在的这一桌。王夫人贵为知府正妻,还未落座就受到了花厅里众多妇人的欢迎。她笑着坐下后,同桌的夫人都夸起了她的衣裳和头面,纪夫人另辟蹊径,对她相公从政绩到民心,全方位地一顿猛夸,直夸得王夫人脸颊绯红,笑得合不拢嘴。   随着王夫人的入席,午宴正式开始。   一个接一个品相上佳的菜肴被端上了圆桌,食物淳朴的香味刺激了纪夫人的味蕾,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她已不记得,上一次品味这些家常菜式是在多久之前了。   她怀着谨慎的心情,夹了一箸白里透红的夹沙肉放进嘴里。五花肉的肥美在口中爆开,豆沙的清甜中和了油脂,只剩下果冻一般的口感在口中逐渐扩散。   这道菜没什么稀奇的,但在吃惯了山珍海味之后,单纯注重于口味而非食材的家常菜式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纪夫人忍不住又夹了几箸其他的菜式,每道菜都有着食材简单但口味出色的特点。   她忍住开始苏醒的口腹之欲,抬眼眺望已经开席的花厅,发现每一桌的安排都有深意。   平日交好的坐一桌,口味相近的坐一桌,每一桌的菜式也根据在座的宾客,有些微的调整。   整场宴会看似简单,却处处都透着精心准备的痕迹。   能在无人帮扶的情况下,用手边贫匮的资源做到这一步,李夫人实属不易。   纪夫人扪心自问,在李夫人这个年纪,她绝做不到这般周到。   席开以后,丁香色的身影时不时穿梭在花厅之中。   沈珠曦年纪小,已成婚,对在座的各位夫人都构不成威胁,人又懂礼数,知进退,嘴还比谁都甜,便是最尖酸的何夫人在她面前也笑开了花。   纪夫人十分理解何夫人的心情。   说实话,除了门第这一项外,她实在找不出不喜欢李夫人的理由。   她好像天生就有着讨人喜欢的能力。那双娇滴滴的杏眼冲人笑起来的时候,娇柔而热烈,像毫无防备的小兽的眼神,很难叫人不心生怜惜。   纪夫人本来不是软心肠的人,却因为李夫人几次让她想起自己的女儿,在开宴后为她挡了两次酒。   见纪夫人出面调和,其他夫人自然识趣,纷纷放下酒杯以茶代酒。   一场午宴,宾主尽欢。   夫人们拿着到手的香料方子和花茶方子,扶着醉醺醺的相公各自回了车上。   纪老爷喝得满脸通红,高挺的肚皮先是撞了马车,再是撞了条凳,最后一屁股跌坐在车厢里,占据了大半个地面的空间。   纪夫人险些被纪老爷一屁股挤倒。   她稳住自己的身体,连忙弯腰将人扶起,责怪道:“老爷,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喝!再喝……我就不信喝不倒你!”纪老爷神智不清,一会又要下车继续喝,一会又拍着旁边的条凳骂道,“好你个李百户,骗、骗我说不会喝酒……你要是不会喝酒,世上就、就没人会喝酒了!”   纪家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王文中和夫人最后走出了别院大门,沈珠曦亲自送到马车前,身边跟着面色如常的李鹜。   王夫人面带微笑,看沈珠曦的目光比刚见面时友善了许多。   “今天多谢你们的款待了。以后有机会,我再请你来我家尝尝徐州本地厨子的手艺。”王夫人对沈珠曦笑道。   不管是不是随便说说,沈珠曦先笑着应了。   在她和王夫人寒暄的时候,王文中和李鹜也在交谈。   “李百户,你娶了个这么得力的娘子,这是你难得的福气呀。”   王文中望着李鹜身边的沈珠曦,神色淡淡。   从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李鹜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如果是一般人,谨慎起见,这时要谦虚一下。   李鹜偏不。   他嘿嘿一笑,坦然道:“能娶到我娘子,确实是我的福气。”   “既然娶到了,就不要辜负她。”王文中意味深长道。   李鹜想也不想道:“那当然。”   王文中点了点头:“金竹寨一事做得不错,保持这个势头,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我也觉得。”李鹜说。   “……”   王文中沉默片刻后,放弃了继续深入话题的尝试。   “走吧。”他对王夫人道。   “是,老爷。”王夫人应声后,转头对沈珠曦笑了笑:“我们便先走了。”   “两位慢走。”   沈珠曦矮了矮身,手肘悄悄打了打李鹜。李鹜抬起双手,也向知府二人拱了拱手。   车厢门关上后,马车缓缓驶离了别院。   王夫人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若有所思道:“这李夫人以前是什么来历?”   “宫里逃难出来的宫女。”王文中说。   王夫人感慨道:“……怪不得能有那般气度。”   “……我们出来时,诗咏在做什么?”   “关着门生闷气,许是在看书吧,怎么了?”王夫人一脸奇怪,“不是你让她待在家里多看看书的么?”   “你多看着她点,少让她出门。”王文中蹙眉道。   “为什么?诗咏怎么了?”王夫人面上疑色更深,“自诗咏回家后,你们俩就怪怪的,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不用问为什么,听我的吩咐就好。”王文中寒声道。   王夫人只好咽下追问:“……知道了,老爷。”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打听到了,但是那些适婚的人选,诗咏不喜欢,我看着,也没有特别合心意的人。”王夫人顿了顿,犹豫道,“老爷,你真要急着把诗咏嫁出去吗?诗咏刚刚及笄,再留一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王文中神色不快:“留着做什么?留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这个做娘的就高兴了?”   “我们诗咏有才有貌,又有你这个当爹的护着,怎么会嫁不出去呢?”王夫人惊声道。   “……世事难料,谁说得准以后的事。”   “老爷,你想太多了。以我们诗咏的条件,别说这徐州的青年才俊了,就是京城的贵人,也——”   “京城的贵人?”   王文中倏地看向王夫人,凌厉的视线让她乍然收声。   “哪位京城的贵人?”   王夫人视线挪移,吞吞吐吐道:“新皇刚刚登基,后宫还空着呢,再不济……再不济,我看那傅丞相的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住嘴!”   王文中脸色难看地打断了王夫人的话。   “越国公主尸骨未寒,你就觑视起她曾经的夫婿了?”   王夫人小声道:“什么夫婿,顶多一个未婚夫,他们连堂都没拜过,根本不算成亲……”   “你去和陛下说去!”   王夫人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这话,休要再提。”王文中铁青着脸道,“不管是傅玄邈还是陛下,都不是我们家能高攀的人物,把你那点小心思收起来,这事儿永远都不可能!”   “为什么?!”王夫人听他把话说死,知道此事完全没了希望,眼泪顿时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老爷,诗咏可是你唯一的女儿啊!她家世才学样貌品德样样都好,怎么就配不上京中的贵人了?”   “别问我!你要是不想看到诗咏一根白绫吊死在你面前,此事就再也不要提了!”   这话说得重极了,王夫人再也不敢追问,含着眼泪呆愣在原地。   王文中心情也不快至极。   换谁的女儿遇上这档事,做父亲的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虽然没有失去清白,但被流匪拖进山洞里占了便宜,比起失去清白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事一旦暴露,她这辈子除了青灯古佛外就没有别的出路。   这件事已经够他烦心了,偏偏诗咏还混不懂事,对一个乞丐出身的孤儿另眼相待。   为免夜长梦多,必须尽快把她的婚事定下才行。   “诗咏的婚事不能拖了,你要多费些心思。”王文中用命令的口吻道,“对象不拘徐州,附近州府的公子也行。只要家世清白,德行过人,门第不必太高——”   “老爷!”王夫人睁大眼。   “你要是真心为女儿好,就听我的!”王文中怒声道。   车轱辘持续不断地发出声音,马车内却只剩下啜泣声。驾车的马夫习以为常,面无异色地继续驱马前行。   ……   “吁——”   随着拉车的大马逐渐停下脚步,滚动的车轱辘也跟着停了下来。   沈珠曦在李鹜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她在车上才向李鹜说过不累,实际上,双脚刚一落地,她就迫不及待地冲回了里屋,连衣裳也顾不上换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身体触及厚厚的软垫时,沈珠曦舒服地只想发出一声长叹。   接连数日的里外奔波,她大概把一辈子要走的路都走完了。她现在只想变成一粒种子,落在床上就生根发芽,一动不动躺他个几天几夜再说。   正当她赖在床上不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转头一看,李鹜端着她的洗脚盆走了进来,腾腾热气从盆子里袅袅升起。   沈珠曦以为他要洗脚,道:“你拿错了,这是我的盆子。”   李鹜依然走到了床边。   他把洗脚盆放下,接着自己也蹲了下来。   “脱鞋。”他说。 第128章 “我就是那个穷奢极欲……   “……不脱。”   沈珠曦把脚往床脚缩去。   “你要干什……”   话没说完先变成一声惊叫,李鹜得到她拒绝的回答后,直接上手剥掉了她的左鞋!   “李鹜!”   她的声音不但没有打断他的行为,连下一步脱掉她足衣的动作都丝毫没有因此凝滞。   沈珠曦涨红了脸,从床上坐起,拼命从他手里抽脚,李鹜的大手却像铁箍一样,牢牢地握在她脚腕上,让她动弹不得。   “……这是这几日走出来的?”李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脚上的红肿和磨破了皮的伤口。   “不是!”沈珠曦用力说。   “嘴硬有什么好处?”李鹜抬起眼来,直直地盯着她,“你再嘴硬,老子就给你亲软。我最后问你一遍,这是不是这几日走出来的?”   好没道理的屁人!   沈珠曦只好委屈巴巴道:“……是。”   李鹜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直接上手脱掉了她的另一只鞋和脚上的足衣。   两只白皙却有着许多红斑的脚丫落在他麦色的手掌上,红的愈红,白的愈白。   李鹜一话不发,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趾骨外侧的皮肤,因为连日长时间奔波行走,那里有着一块鲜红的红斑。   “沈呆瓜……”   他轻之又轻地触碰那瓣雪地梅花一般的红斑,声音低哑。   “说你呆,你还真呆……别人的事,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你又不是别人。”沈珠曦脱口而出后,看着李鹜忽然变化的眸子,慌张补救道,“你对我不计代价的好,我自然也对你同样的好。”   “不用解释。”李鹜低头勾了勾嘴角,“你面皮薄,我都懂。”   沈珠曦:“?”他都懂什么了?   他挽起她的裤脚,捧着双脚像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冒着热气的水盆里。   沈珠曦看那热气有些担心,没想到水温正好,比体温稍烫的热水温柔地包裹住她疲惫的双脚,也包裹住捧着她双脚的两只麦色大手。   热气一个劲往脸上蒸腾,沈珠曦无措而羞怯地僵坐在床畔,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自己的脸庞此刻一定鲜红欲滴。   母妃要是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一定会从地底下蹦出来打死她。   她竟然让一个不是丈夫的人,把自己赤裸的双足握在手里。   看着李鹜掬起盆里的热水往她脚背浇去,她忙说:“我自己洗!”   “别动!”李鹜板起脸,用力握住手里挣扎的双足,“老子又不是没看过,扭扭捏捏干什么?”   天上的母妃啊!   沈珠曦绝望地闭上眼。   李鹜不去看一脸壮士断腕的决绝表情的沈珠曦,低头重新掬水,浇在凝白的两只脚丫子上。   两人的肤色有天壤之别,接壤的地方就像大雪压满枝头的麦穗,一有个风吹草动,白雪就在麦穗的触碰下蜷缩起来。   “沈珠曦——”李鹜说。   “……嗯?”她忍耐的声音从紧闭的嘴唇里发出,像奶猫伸懒腰发出的小小叫声。   “我不会辜负你的。”他说。   沈珠曦不由睁开了眼。   李鹜的双手捧着她作为一个女子最隐秘的部位,表情却无丝毫狎亵之意。他微蹙的眉心,郑重的神色,坚毅的轮廓,还有那笔直投来,不带一丝玩笑的眼神,如一根全力落下的鼓槌,在她胸骨之下剧烈轰鸣。   好半晌时间,屋内都寂静无声。   直到晶莹泪珠落进水盆,漾开一圈圈波澜。   李鹜从水里取出右手,伸向忽然眼泪夺眶而出的她。   “你刚刚才用手摸了脚!”沈珠曦别开头,一滴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滴落在被单上,转瞬便留下了一颗圆圆的水痕。   她攥住留下泪痕的被单,好像这样就掩盖了她流泪的事实。   “那不也是你的脚?”李鹜语带无奈,“刚刚还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谁让你对我这么好的?”沈珠曦用哭腔道。   “对你好还不好吗?”   “你对我太好了!”   “太好了又怎么样?”   “你越对我好,我就会……”   沈珠曦哽咽了,之后的话语湮没在她的泣音里。她闭上眼,晶莹的泪珠从眼皮下断断续续涌出。   她就会越害怕分别的那一天。   有那么一瞬间,她生起了永远也不回宫的念头。   回到鱼头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野妇,和李鹜、李鹍、李鹊三人平凡喜乐地生活下去。   她可以蹲茅坑,可以吃下水,可以穿上粗糙的布衣,和集市上流动的奸商就两个铜板讨价还价。   只要从前那样的生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真的可以吗?她有这个资格吗?   她是大燕的公主,她以越国公主之名,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享受了十六年的荣华富贵。如今又怎么能够在大燕倾颓时,将大燕和百姓的安危置之不顾,就这么安安心心地回到世外桃源,堵上耳朵,蒙上眼睛,做一个平凡喜乐的乡村野妇?   无论是用她来笼络傅家,还是和亲塞外,稳住草原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异族。   她都会去。   因为她是大燕的公主,她的一生早就明码标价。她不能在享受完锦衣玉食之后,又将自己应尽的义务抛在一旁。   她做不到。   “你不要再对我好了……”她哭着说,“不要再对我更好了。”   李鹜低头掬起一捧水,温柔地浇在她的脚背。   “你能别再动不动就流眼泪了吗?”   “不能!”沈珠曦含着眼泪委屈道,“又不是我想流的!”   “我也不能。”李鹜说,“心脏它不愿意。”   他越是纵容,她就越是羞愧难耐,本该早已死心接受命运一切安排的灵魂,拼命撞着一个看不见的牢笼,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痛彻心扉。   只因她想舍弃一切,飞向苍穹的怀抱。   “你别再对我好了!”   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涌出,她闭上眼也无法遏制汹涌的泪水,对现状的无能为力和两面为难转换为对自己的厌恶,沈珠曦羞愤无能,自暴自弃,只能孩子似地发泄在脚下的水盆里。   “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水花溅到李鹜身上,他躲也不躲,面无异色。   “你为什么不配?”   “因为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沈珠曦无法面对他赤诚的目光,掩面弯下了腰,温热的泪水源源不断落在手心上,再从指缝,一滴接一滴地落在水盆里。   眼泪撕裂了虚伪的平静,涟漪让水面片片碎裂。   沈珠曦泣不成声。   “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李鹜冷静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被人叫了十多年的野种,我吃过馊饭,偷过东西,更卑劣的事也做过不少。是我配不上你。”   沈珠曦急于否定他的否定,慌张抬头,不断摇着:“不是这样的……”   .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   李鹜斩钉截铁道。   “沈珠曦,”他慢慢叫出她的名字,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朦胧的泪眼,“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对傻子、丑八怪、血统不明的野种和达官贵人一视同仁。”   “你贵为金枝玉叶,却从未看不起我。你教我识字,教我礼节,为我奔波,为我吃苦,是我配不上你。”   “不是这样的!”沈珠曦再也忍耐不住,崩溃的哭声裹挟着心中最隐秘的秘密冲出喉咙:“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因为我骗了你——”   她哭着说道:“我骗了你,我就是越国公主……”   屋里倏地一静,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下来。   一切谎言在这时都没了意义。   她的喉咙好像堵着一把刀子,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在刀尖磨上一遍才能出口。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   她泣不成声,努力挤出悲痛而破碎的自白:   “我就是那个穷奢极欲,骄纵恣睢,还已经有了未婚夫的越国公主……”   悲伤在那双圆润的杏眼中闪烁,如秋日下泛起鳞光的镜湖,于不经意间扣动他的心弦。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蜷缩在小小的书橱里,因刺目的阳光而闭起了眼眸,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直到她怯怯地睁开含着泪水的眸子。   在泪水的洗涤下,那双圆润的杏眼比他见过的所有水晶还要剔透澄净,纤尘不染。   后来,她跌出书橱,他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她。   他谨慎地观察她的言行,苛刻地评判她的表现,每一次,她都没有让他失望。   思前想后,他最终提出了婚事。   骗她太简单。   任何人都可以骗她。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以妻子的身份,把她留在了身边。   是他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假成亲。   他看出她对婚姻的抗拒和对男人的胆怯,可是没关系,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从一开始,他就带着真心,单方面地和她成了亲。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她离开。   “……那又有什么关系?”李鹜说。   沈珠曦忘记了哭泣,眼泪却自己掉落出来。   “不管你是哪国公主,不管你以前和谁有过婚约,你现在都是老子的女人。”   李鹜拉起衣袖,用隔着袖口的拇指骨节,轻轻擦去了挂在她眼角的泪珠。   “我们只是假成亲……”沈珠曦怔怔道。   “你去外边随便抓个人问问,看他觉不觉得我们是假成亲。”   “你……难道你一开始就是……”   “是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办?”   李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   他说得对,沈珠曦还真没办法拿他怎样。   如果他不承认这是假成亲,那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假成亲——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事实,还是事实吗?   “沈珠曦,我有耐心等你亲口对我说那句我愿意。”   李鹜低下头,轻轻搓着她的脚背和指缝。   水波一阵阵漾开,他坚毅沉稳的面容在水面上时隐时现。   “但是其他的——你想都别想。”   沈珠曦怎么也没想到,她保守最深的秘密,怀着最坏的准备揭露开来,得到却是这样轻描淡写的结果。   似乎对李鹜而言,无论她是楚国公主还是越国公主,都没什么区别。   在他眼中,她依然是她,她只是沈珠曦,只是那个让他又气又笑的沈呆瓜。   沈珠曦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   “可我是大燕的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我的国家。”   “你只是想尽你的责任,并不是想回到宫廷,和那天下第一狗成亲?”李鹜问。   沈珠曦忍了忍,没有纠正他是天下第一公子,而不是天下第一狗。   她不想回答“天下第一狗重要还是老子重要”的问题。   “……当然不是。”她说。   “你对他没有男女之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说得上那些。”   “那你对谁有男女之意?”李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珠曦犹豫片刻,说,“……谁都没有。”   “你放屁。”李鹜果断道。   沈珠曦急了:“你怎么骂人呢!”   “是那天下第一狗好看还是老子好看?”   沈珠曦无语凝噎。   她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李鹜开始鸭叫。   沈珠曦纠结道:“……你。”   “是那天下第一狗有文采还是老子有文采?”   沈珠曦捏住了自己挣扎的良心:“……你。”   “是那天下第一狗对你好,还是老子对你好?”   沈珠曦这回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道:“你。”   “沈珠曦,你还不承认爱惨了老子?”李鹜趾高气扬道。   “你、你放屁!”沈珠曦泪痕未干就先涨红了脸。   “放屁就放屁,谁不放屁?死人才不放屁。”李鹜一脸坦诚,脸上毫无羞耻之色。   沈珠曦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毫无威慑力的湿漉漉的眼睛瞪他。   “你再这么看我,我亲你了。”他说。   沈珠曦不看不是,看也不是,进退两难,急得又一次蓄起了泪花。   “整天就知道哭哭哭,老子受不了你。”   李鹜用衣袖轻轻按在她湿润的眼眶上,吸干了她眼皮里流出的泪珠。   他说着不耐烦的话,神色和语气却丝毫没有不耐烦。   只有在李鹜面前,她能做最真实的自己。   不端庄也可以,不高贵也可以,不守礼也可以。   冲动也可以,犯傻也可以。   夜半为葱花遮雨可以,想见幼虎最后一面也可以。   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永远骂骂咧咧却又温柔耐心地守候在她身旁。   “你的责任,老子和你一起扛。”李鹜缓缓道,“你一天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就一天是大燕的人。”   “天下第一狗能做的,老子也能做。”   李鹜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因为你,我无所不能。” 第129章 “你不用老子的钱,是……   沈珠曦睡了出宫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通常日出东方就会渐渐醒来的她,头回睡到了太阳高照。若不是耳旁有只鸭坚持不懈地嘎嘎乱叫,沈珠曦还能再睡上几个时辰。   “……别吵了!”她哀声道。   昨日哭了那么一通,无论是情绪还是体力都支出巨大,沈珠曦现在闭着眼都能感觉到肿胀的眼球在隐隐作痛——也不排除是被这聒噪的鸭叫吵的。   “老人说过,一日之计在于吃,你再不起来就只能吃晌午了!”李屁人说。   “那是一日之计在于晨!”   “晨吃撑还不是一回事!”李鹜没好气地说,“快起来吃东西了!”   沈珠曦还没动,她身上的被子先动了。   随着绸被遭一把掀开,沈珠曦尖叫一声,不得不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   “你还我被子!”   她睁着像是被黏在一起的肿眼皮,怒瞪着扰人清梦却毫无自觉的李鹜。   “我还你个屁,赶紧的,起来吃东西。今天要做的事还多呢。”   李鹜冷酷无情地没收了她的被子,转身往屋外走去。   一个软枕朝他后背扔去,他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一偏头就躲了过去。   “快点,一炷香后还没出来,我就不敲门直接进来了。”   “你敢!”   “你试试看。”   李鹜留下一句似真似假的威胁,头也不回地跨出卧室,反手关上了房门。   沈珠曦:天上的母妃啊呜呜呜。   沈珠曦花了半炷香时间穿好衣裳,又用了半炷香时间在铜镜面前看着自己发肿的眼睛唉声叹气。   一炷香时间过去后,门外准点响起了鸭叫。   “沈珠曦!你他娘的在蜕皮换脸吗?!”   “来了来了!”沈珠曦连忙应了一声。   她气哼哼地走出房间,李鹜已准备好洗漱的清水,不耐烦地站在院子里等她。   “动作麻利点!收拾好之后马上来正厅。”李鹜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了!”沈珠曦对着他的背影,用口型无声道,“李屁人——”   李鹜这厮,才华落底层,直觉一顶一。沈珠曦口型还没完全做完,他似有所感,忽然一个转身——   “……慢走。”沈珠曦硬生生道。   李鹜没抓到蛛丝马迹,一脸狐疑地终于离开了。   她松了口气,一边在心里烤鸭,一边洗漱收拾。一切办妥后,她怀着疑惑来到四合院的正厅。   李鹜急匆匆地一直催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跨进正厅门槛,厅内空无一人——娣娘似乎早早洗完衣裳回家了,李鹍和李鹊吃住都在驻所,除她以外,只有李鹜住在四合院里。   李鹜拼命催她,自己却不见踪影,沈珠曦正要去找这臭鸭算账,李鹜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进了正厅。   沈珠曦刚上前两步,李鹜就开口道:“不用你帮忙,你去你的位置上坐好。”   “你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吃碗面条?”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不是普通的面条。”   沈珠曦在桌前坐好,盯着面前的面碗左看右看里面都是普通的面条。   “这是长寿面。”李鹜在她左手边的椅子坐下,将手里的一双竹箸子递给她。   “今日是你的生辰?”沈珠曦吃惊道。   “谁的生辰都不是,”李鹜说,“这是我给你补的长寿面。”   他看着沈珠曦不解的神色,继续道:   “越国公主出生那年,陛下大赦天下……我记得那一日是三月一日。”   她的生辰的确是三月一日。   可是自从逆贼在她的十六岁生辰之后没多久,就攻入皇城烧杀劫掠,让她一日之内,痛失两个至亲,她就再也没有想起过,三月还是她的生辰。   有一个人帮她记得。   沈珠曦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鹜,嘴角撇了下去:“李鹜……”   “去年和今年没过上的生辰,今日一起补上。”李鹜说,“赶紧吃,吃完我带你去逛街吃饭,下午再去瓦子看戏听曲。”   沈珠曦感动不已,没有睡够的起床气烟消云散。   “好!”她重重点头。   沈珠曦刚把手里的箸子探入面碗,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本意只是想记住他的生辰,像他给她庆祝一样,也为他庆祝生辰。   但紧接着,她就意识到李鹜的孤儿身份。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辰?   “对……”   她满脸愧疚,刚要道歉,李鹜打断她的话,说:“老子庆祝诞辰难道还挑时间吗?只要桌上有酒有蹄,那一日就是生辰。”   只有李鹜这厮才会厚脸皮地称自己的生辰为诞辰。   看在他为自己补过生辰的份上,沈珠曦没有纠正他的用语错误,抓着重点立即道:“那我每天都给你你庆生。”   “菩萨庆生也不会庆一整年。”李鹜轻轻一个响栗敲在她头顶,“我不在乎有没有生辰,你可以换个角度想,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所以每天都可以是我的生辰,全天下谁都可能是我爹,包括皇——”   李鹜目光凝在她脸上,话头忽然一转,说:   “皇帝老儿就算了,老子可不想和你做兄妹。”   “你别皇帝老儿皇帝老儿的叫——”沈珠曦不满道,“小心官府把你抓去大卸八块。”   “他卸老子还是老子卸他?”李鹜挑眉。   沈珠曦懒得和他争辩,低下头挑起一箸长寿面,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放进嘴里。   “……怎么样?”李鹜看着她。   细长嫩滑的面条触碰到舌尖,清淡的葱香和芝麻香油在口中融汇,瞬间唤醒了沉睡一夜的味蕾。   沈珠曦把一箸面条全部送入口中后,期待地嚼下了第一口。   外表普通至极的清汤面条泡在肥鸡熬出的汤底里,根根分明的面条吸饱了水分,就连最劲道的面条芯也浸入了鲜美的汤汁,每一口都咸淡正好。   “好吃!”沈珠曦抬起亮晶晶的双眼,惊喜地看着他。   自从李鹜去了驻所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他的手艺了。   能够再次吃到熟悉的手艺,沈珠曦心中充满幸福。   “好吃就吃完。”李鹜嘴角扬起。   沈珠曦绽开笑容:“好!”   两人用完朝食,沈珠曦帮着把餐具收进厨房,再由李鹜动作麻利地洗净收进碗橱。   吃饱喝足,两人踏出了四合院大门。   “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沈珠曦期待地问。   “带你去布庄买几身衣裳。”李鹜说,“寿星怎么能不穿新衣裳?”   谁不喜欢新衣裳?沈珠曦也喜欢。   她摸了摸还很新的下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有些积蓄,不如——”   “打住。”李鹜朝她瞥了一眼,“你不用老子的钱,是不是看不起我?”   沈珠曦:“……”   看得起,看得起。   为了切断之后的嘎嘎叫嚣,她不再提出用自己的银子付钱。   反正他需要钱的时候,她的银子自然也是他的银子。   两人到了布庄,李鹜大手一挥,对着迎上来的布庄掌柜豪迈道:“把你这儿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这粗犷的架势,比起挑衣裳的,更像是卤货铺选猪蹄的。   掌柜认出李鹜,哎哟一声,道:“这不是李百户吗?你和夫人来到鄙店,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啊!你们先坐,坐——小人马上把好东西都拿出来。”   徐州远离京畿,这里流行的,都是沈珠曦前几年就穿腻了的花样。   掌柜几乎把所有成衣都介绍了一遍,依然不见沈珠曦满意点头,无可奈何道:   “李夫人眼真尖啊,这些已经是小人店里最有人气的衣裳了。”   “算了,我还是看看布料吧。”沈珠曦道,“这里都有些什么适合入夏后穿着的轻薄布料?”   “绢、丝、缎……常见的面料都有,李夫人来得正巧,昨日染坊才得了几匹颜色绝佳的绢布,小的这就拿出来给你看看。”   掌柜对伙计吩咐了几句,没一会,就从店铺背面的库房里抱来了几匹秋海棠色的绢布。   好布易得,好色难遇。同一个染缸里出来的布料虽然颜色相近,但自然形成的纹路会有不小的差别,一块好布,看得不止是颜色。   同时拥有美丽颜色和别致纹路的布匹可遇不可求,眼前的红绢就属于这一类。   布庄掌柜一眼看出她的心动,趁热打铁道:“这样的好布要是错过,下一次就不知道那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了。夫人若是真心喜欢,这三匹红绢便一百六十两银子拿去吧。”   大约是看在李鹜的面子上,布庄掌柜给出的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这样的红绢,在江南和京畿一带能卖更高的价格,但如今乱世当头,很难说还有多少人愿意用这个价格来买三匹红绢。   沈珠曦正在犹豫它的价格,李鹜已经开口道:“既然你认识我,就该知道,你要是敲老子竹杠——”   掌柜面色一白,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小的怎么敢在百户面前坐地起价?”   “行。”李鹜说,“都包起来。”   李鹜用眼神制止了想要开口阻拦的沈珠曦。   “没问题,小的这就给两位贵人包好,大人若是还要继续游玩,小的可以让人明日一早送到府上,不知大人——”   “那就明日送到府上。”李鹜道。   约定了□□后,两人走出布庄,沈珠曦不安道:“三匹太多了,这颜色你们三个男子也穿不上——”   “多什么多?我看别的女人一天三个花样,你也去多做几身,一天换个几样。”李鹜不以为然道。   别的女人?   沈珠曦心念一动,谁一天换三身被他观察到了?   沈珠曦正疑惑,一个柔弱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   “李公子……李夫人。”   沈珠曦转过身,布庄门口多了一辆纹饰秀美的马车,一身蓝紫色衣裙的王诗咏正在下车。 第130章 李鹜自然地握住了她的……   “王姑娘,你也是来布庄做新衣的?”沈珠曦露出友善微笑。   王诗咏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微微一笑道:   “端午将近,我准备了一些粽子送去城外的庄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可谓缘分。”   春果站在她身后,插嘴道:“我们姑娘做新衣,都是布庄和成衣铺送上门来给她挑选,才不——”   “春果。”   王诗咏轻轻一声,春果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婢女无礼,还请李夫人莫要见怪。”王诗咏对沈珠曦微微福了福。   沈珠曦刚要开口,李鹜已经说话了:“婢女无礼,当然是你主人的问题。要见怪,也是见怪到你身上。你既然能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不花点时间在调教婢女身上?”   王诗咏脸上的微笑摇摇欲坠。   “……李公子说的是。春果,还不向李夫人赔不是?”   春果一脸不服气地快速屈了屈双腿:“……李夫人,春果不会说话,给你赔不是了。”   沈珠曦原本就没往心里去,笑了笑没说话。   “这几日,街坊到处都在议论李公子立下的大功一件,小女子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公子道谢——我父亲以及徐州百姓久受金竹寨袭扰,公子此次雷厉风行地铲除了金竹寨,既帮助了我父亲,也帮助了所有生活在周边的徐州百姓。”   王诗咏盈盈一笑,低头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朝着李鹜缓缓屈膝行了个礼。   “李公子年纪轻轻便有此造化,怪不得我父亲夸赞你后生可畏。尤其是那借天时,取地利,用猛火油让山匪自投罗网的计策,即便现在想来,也令人称道。”   “确实,这法子好。”李鹜转头看向沈珠曦,“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一个饱学之士那里。”沈珠曦避重就轻道。   “饱学之士?不是饱学之狗吗?”李鹜一针见血道。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求他,别在大庭广众下问她“饱学之狗重要还是老子重要”的问题。   王诗咏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笑容终于沉了下去。   “公子不但年少有为,还重情重义,从前,诗咏期望的也不过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她神色黯然道,“只不过……遇见那样的事后,恐怕这也只是一个奢望了。”   “哦。”李鹜说。   王诗咏愣住,她身后的春果也愣住,紧接着,用愤怒和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李鹜。   他视若未睹,抬头看了看日上三竿的天空,说:   “天色也不早了,王姑娘早点回去洗洗睡吧。我和娘子还要去瓦子看戏,先走一步了——”   王诗咏还没反应过来,李鹜已经牵起沈珠曦的手大步离开了。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头,王诗咏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小姐……人已经走了。”春果看着她,犹豫着开口。   “他刚刚说……带她去瓦子看戏?”   “是呀。”春果顿了顿,看着王诗咏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身为女子,却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真是不检点!”   “他一点都不在意的吗?”王诗咏神色怔怔,“怎会愿意带娘子去那种地方?”   “孤儿出身的人能懂什么礼?”春果语带不屑。   “你还记得吗?”王诗咏轻声说,“我小时候,和表哥偷跑出去看戏。回来后,爹爹险些把我打死……”   “……春果记得。”春果安慰道,“老爷那是为了小姐好。”   王诗咏没再说话,她久久看着空无一人的街头,转身回了马车。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李鹜牵着沈珠曦的手,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   沈珠曦努力避开身旁的人流,犹豫道:“……我们就这么走了,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   “王姑娘是你顶头上司宠爱的女儿,你对她这般不留情面,她会不会……”她欲言又止。   “老子还怕她吹几道耳边风?”李鹜不以为意道,“她有把柄在我手里,要怕,也该是她怕我吹大风——我可是成功召唤过镰刀的人。”   沈珠曦眉头一跳:“是风神飞廉——不是镰刀。”   “管它镰刀还是飞廉——能吹风的就是好廉。”   沈珠曦犹豫半晌,忍下了喉咙口的疑问。   王姑娘似乎对他有男女之意,李鹜似乎没有察觉,也或许察觉了,但是毫不在意。   无论是容貌、才智还是心计,李青曼都胜她一头。   李鹜连李青曼都不屑一顾,看不上王姑娘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现在将目光独留她的身上,但谁又能知道,他的情有独钟能保留多久?   被辜负的万千女子,谁不是一开始就以为自己是对方的情有独钟?   人是会变的,男人更是会变的。   她没有见过真正的情有独钟,所以也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情有独钟。   她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作为男人的李鹜。与其去祈求一件万中无一的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抱任何希望。如果他能找到其他喜欢的女子,她会乐见其成。   她明明是这么想的。   但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未来会有另一个女人取代她如今的位置,得到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她会睡在李鹜身旁,会在生辰那天吃到李鹜亲手下的长寿面,会在无助迷茫时候得到李鹜的鼓励,为什么她就心痛如绞,酸涩直冲眼眶?   “沈呆瓜?”   一声呼唤让她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呢?”李鹜低头看着她。   沈珠曦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她用笑容抑压泪腺的冲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在想,刚刚应该在布庄多看看的,快要入夏了,你们三兄弟也需要准备几身度夏的轻薄衣裳。”   “男人要那么多衣裳做什么?”李鹜挑眉道,“你不用管他们,雕和雀如今整日在驻所打滚,你要是真给他们准备好衣裳,没两日就破成乞丐装了。”   “那你呢?”沈珠曦问。   “我不也要陪他们打滚?”李鹜道,“要想他们使十分的力,我就得先使十二分的力才行,这些兵,其实和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调教他们的方法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许多老将都不一定懂,你或许是天生的武将。”沈珠曦钦佩道。   “什么武将,老子是文武全才。”李鹜说,“这次召镰刀,我作了一首诗叫求风,记得给我抄录下来,以后我要收入诗集的……你还记得吗?不记得我再……”   “记得,记得——不敢忘,忘不掉。”沈珠曦吓得连连摇头。   李鹜神色满意:“那就好。”   两人在路边叫了一辆牛车,乘着来到彭城县最为繁闹的瓦子。   耍大刀的,玩戏法的,操作傀儡演傀儡戏的——各式各样的手艺人活跃在人声鼎沸的瓦子里。   空气里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七八岁的卖花童手挽一篮桃花和海棠之类的花木枝条,大声沿街叫卖。   花香,点心铺的油酥香,刚出锅的面条香,种种香气交织在一起,构成闹市特有的气味。街道角落,一个卖饴糖的男子正拿着小锤小钉,从菜板大小的淡黄色饴糖上敲下糖块。   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支乐曲,有起有伏地响荡在挨肩擦踵的瓦子里。   李鹜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两个掌心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   “这里人多,小心走散了。”   许久后,各种响动混杂在一起的嘈杂声中,传来她低若蚊吟的回答。   “……嗯。”   两人进入戏院,交了十五铜板的入场费后,又点了一壶茶水,三小碟坚果点心。   台上正在演《莺莺传》,美貌动人的崔莺莺出身于没落士族之家,受贫寒书生张生的勾引,同他私定下终生大事,张生赴京赶考,名落孙山后,却以“德不足以胜妖孽”,只好割爱”的理由将莺莺始乱终弃。   无人指责张生的绝情,那些大儒,反而赞他“善于补过”。   男人为何如此善变?   就连母妃,父皇一道口谕将她禁足六年前,也曾为她移山填海兴修过蓬莱宫。   世上真的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吗?   如果有,为什么莺莺遇不到,母妃遇不到,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没有遇到?   一句幽怨绵长的“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让沈珠曦的眼泪夺眶而出。   “莺莺太可怜了,你们男子为何……”   她擦着眼泪转过头,想同李鹜说上两句。   李鹜瘫在藤椅里,已不知昏睡了多久。   “……”   沈珠曦的眼泪卡在了眼眶里。   说带她来看戏的是李鹜,看到一半就昏睡过去的也是李鹜。   她现在十分怀疑,是否从戏开始后的一盏茶时间里,李鹜没了声响,就是因为眼皮子搭到了一起。   散场的人声惊醒了李鹜,他睁着朦胧的睡眼坐直了身体,四处游荡的视线还在努力掌握事态。   “中场休息了?”他问。   “……已经唱完了。”沈珠曦幽怨道。   “哦,唱完了……你饿了吗?我们去吃卤猪蹄。”李鹜说完才意识到她脸色不对,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眶,诧异道,“你一个人也能哭着玩?”   “谁哭着玩了!”沈珠曦气不打一处来,“你睡到现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无辜的女人被始乱终弃了!”   “谁?哪儿?有钱吗?”李鹜说。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沈珠曦睁大眼睛。   “可怜啊——她要是找我收拾那个负心汉,我给她抹个零头。”李鹜双手按在藤椅上,四下张望着,“她在哪儿呢?”   “刚刚还在戏台子上咧!”一个浑厚的声音插了进来。   牛旺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从后排的茶座走了过来。   “那个叫张生的瓜批,简直不是个人!刚刚他们在台上的时候,我差点就冲上台暴打那个狗日的瓜批了——”牛旺拉过一张藤椅,直接加入了他们一桌。   他吸了吸鼻子,粗犷的国字脸上一片悲伤。   “可惜莺莺没有遇到老子——我最听婆娘话了。不听婆娘话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牛旺蹩脚的官话里还搀着一半蜀话,沈珠曦连猜带蒙才弄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李鹜这厮不解风情,沈珠曦看了《莺莺传》一肚皮怨气,遇上深有同感的牛旺,可算找到知音了。   当即两人就相对泪眼,义愤填膺地控诉起了无情无义的张生。   李鹜:“?”   李鹜看着在他面前就和其他男人热聊起来的沈珠曦,决心回去就向李鹊打听一下,这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的张生又是何方之狗。 第131章 “以身相许——霸王硬……   “你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在老子女人面前哭哭啼啼干什么?”李鹜脸色难看。   牛旺还没开口,通过一起控诉张生而建立起初步友谊的沈珠曦立即为他辩解道:“牛公子外表虽然粗犷,实则却有赤子之心。”   牛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失礼了,失礼了。咱就是有这爱流泪的毛病,李兄弟别见怪——哦,你现在是李百户了,我还叫你李兄弟,不合适吧?”   “你以前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李鹜说。   “李兄弟果然是个爽快人,咱最讨厌这些弯弯绕绕。李娘子也别叫我公子了,我就是一个粗人,怪不好意思的——咱比你大许多,不如你叫我大牛哥吧——”   “你还想让老子的女人叫你大牛哥?”李鹜这厮,脸色更坏,“牛哥大也不行!”   “不过是一个称呼,李兄弟心眼也忒小了。”牛旺叹了口气。   “大牛哥,你们还在那个院子住吗?”   沈珠曦无视旁边跨起的臭脸,一脸关切地问出她想了多时的问题。   “是啊。”牛旺点点头道,“住其他地方开销太大,吃不消啊。”   “那你们今后是怎么打算的?”沈珠曦问。   “走一步看一步,目前我们接一些护送商队的任务,也能分一些钱。虽然不多,填饱肚子却也够了。”牛旺心有余悸,“幸好粮荒已经过去了,在用度上节省一点,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不然,我还真不晓得要咋个养活这么多个兄弟……”   沈珠曦忍不住问:“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返乡呢?”   “返乡……说起容易,做起难啊。”牛旺叹息道,“咱那些个兄弟,都是被抓壮丁抓来的,要是能回去,为啥子不回去?有家可回的早就回去了,剩下这四百多个兄弟,有的原本就无家可归,有的是回去了,却又发现家人一个都不剩了,没有去的地方,这才又回了徐州。”   天下大乱,皇朝更迭,最无辜的就是这些百姓。   他们并没有享受过皇族的优待,却要和皇族承担一样——甚至更为凄苦的后果。   沈珠曦有心伸出援手,却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够安置四百多个成年男子。   牛旺东张西望道:“李兄弟,那力大无比的二弟呢?你们搬出去之前,我扳手腕输了他一局,你们走后,我一直在苦练臂力,今天定要一雪前耻——”   “他在驻所操练。”李鹜道,“你遇着他,还是输。”   “那可不一定!”牛旺一口反驳,“咱也不是吃素的,没比之前,哪个晓得最后输赢呐?”   李鹜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我晓得。”   “你——你既不是我又不是李二弟,你啷个晓得。”牛旺不服气道。   “想和他比,简单啊。”李鹜往藤椅上一靠,状若随意道,“你加入我的驻所,想怎么比就怎么比。”   “你让我加入徐州军?”牛旺一愣,“可我那四百多个兄弟呢?”   “我是百户,又不是千户,养不起你那四百个兄弟。”李鹜说,“最多只能搭着收下你们二十个人。”   “不行。”牛旺立即摇头,“我那四百多个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战场上叫我牛将军,私底下叫我大牛哥——他们这么相信我,我怎么忍心撒手不管?”   “我也不瞒你们,”牛旺说,“之前也有好几个人想要吃下我们这支队伍,可他们不愿要我们所有人——我就给拒绝了,我向兄弟们保证,不管是吃糠咽菜还是吃香喝辣,咱们都要在一起,没道理战场上敌人的刀子没把我们分开,反而是发达了,大家反而七零八散吧?”   “你和你这四百多个兄弟,还有什么要求没?”   “什么意思?”   李鹜说:“你们不可能吃空气吧?军饷、月银、分红——随你怎么叫,你们没点想法?”   沈珠曦不由看向李鹜,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李鹜有此一问,定然是动了收编牛家军的念头。   她不禁期待地看向牛旺。   “能有什么想法?只要大家有的,咱们也有,那就行了。”牛旺笑道,“咱们也没想过要靠军饷发大财。”   李鹜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戏院里的看客已经完全散去了,原本热闹的台上也空荡荡的。一个穿裋褐的小厮手脚利落地收拾着各个桌面上的果盘茶水,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拿着扫把,快速地清理着罗曼瓜子花生的地面。   “戏散了,咱也该回去用饭了。”牛旺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说,“李兄弟,你带着媳妇,咱就不请你去用饭了,那地方臭男人多,不论是让你媳妇一个人回家,还是请她一起来,都不太合适。有机会的话,下次咱再请你喝酒。”   李鹜点头,牛旺抱拳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戏院。   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拿着扫把走了过来。   “两位客人,你们是要接着看下一场戏吗?”   李鹜看向沈珠曦。   看戏有意思,但是和李鹜看戏太没意思了——还不如和大牛哥一起看。   沈珠曦道:“不看了。”   她走向戏院的大门,李鹜神采奕奕地跟在她身后。   “我们再去什么地方逛逛?”   他倒是睡醒了,沈珠曦却累了。   “出来一天,我想回去了。”   “行,那就在家里吃。”李鹜道,“晚上想吃什么?”   “猪下水。”   李鹜吃了一惊,连脚下步伐也为之一顿。   “你不是不吃这东西的吗?”   “我连煮野草都吃了,难道还吃不了猪下水吗?”沈珠曦说。   “话是这么说……”   李鹜想起了她唯一一次吃猪下水时,吐了他一身的模样。   “罢了……既然你不想做,那还问我做什么。”   沈珠曦幽怨地看着他,越看他,越像李生。   “做做做,回去就给你做一盆——但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想吃猪下水?”   戏院外人声嘈杂,如火的夕阳垂在低空。   沈珠曦沉默了好一会。   “……我想试试。”   “什么?”李鹜神色不解。   “我想试试……和以前不一样的生活。”   ……   鼓起勇气再一次尝试猪下水,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困难。   摒弃不相干的联想后,她第一次尝到了猪下水的美味——她已不再吃惊李鹍对猪下水的执着。   就像猪下水一样,从前被她因偏见而错过的东西,不知又有多少?   沈珠曦追悔莫及。   她从前的人生,那么苍白,那么贫瘠。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世界的广阔和奇妙,那该多好?   她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活成他人期望的样子,沈珠曦为此羞愧。   饱食一顿后,她帮着李鹜收拾饭桌上的残局,动作已比刚开始时利索许多。   沈珠曦用给李鹜讲解《资治通鉴》的方法作为饭后消遣,等到月上梢头后,两人各自洗漱,踩着夜色回到正屋,躺在了两根鸡毛掸子的两边。   有一搭没一搭的几句闲聊后,空气渐渐静了。   窗外阵阵蝉鸣回响。   星星铺满了夜空的角落,幽幽的星芒落进小小的窗户,化成半空的浮尘,自由地游荡。   棕褐色的架子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人躺得端正,一人躺得随意。   躺得随意的那人,正用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鬼鬼祟祟地偷渡鸡毛掸子。   鸡毛掸子的鸡毛扫到沈珠曦手背上,她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按住了正在远离自己的鸡毛掸子。   “你做什么!”她生气地睁开眼。   “它硌着我了。”李鹜理直气壮道。   你放屁!   沈珠曦咽下就快脱口而出的粗鲁之语,决定从此刻起拒绝鸭化。   “你不乱动,它又怎么会硌着你?”   李鹜翻了个身,用侧面看着她:“你睡得着吗?”   “怎么睡不着?”   “我睡不着。”   沈珠曦:“……”那又怎么了!   “老子睡不着,你忍心睡着吗?”   这么明显的答案,还用得着问吗?   “……不忍心。”沈珠曦昧着良心道。   “那就和我说说话。”   困意卷土而来,沈珠曦缓缓眨着眼睛,小声道:“说什么?”   “为什么你和传闻中的越国公主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沉默片刻后,沈珠曦自暴自弃道,“我们都枕金睡玉,传闻也不算完全冤枉我。”   “你还挺记仇,老子一句枕金睡玉你记到现在,别的事你怎么记不住?”   “什么事?”沈珠曦抬起茫然的眼睛朝他看去。   “醉酒后的事。”   “我记得啊。”沈珠曦一脸奇怪。   李鹜变了表情,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你记得?”   “怎么不记得?”沈珠曦说,“你不让我给你拿毛巾擦脸,邋里邋遢地就睡下了,连累得我那晚也没沐浴更衣……”   “……”   李鹜就知道,他不能对这皮厚心大的呆瓜抱任何期待。   “你这十七岁的生辰,老子给你过得怎么样?”李鹜问。   “好。”   “只是好?”李鹜这厮不满地挑起眉。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沈珠曦说。   她只能这么说。   因为当情感汹涌到一定程度,反而只有最简单直接的表达。   “李鹜……”她说,“多谢你。”   一年时光,给了她太多感悟。   除了没力气洗衣,做不好饭菜外,她已学会了自食其力。   原来,除了绣花抚琴——等着一个男人造访深宫时派上用场,她还可以做这么多事。   即便现在离了李鹜,她也能够一个人活下去。如果不能——那也是战乱和歹人的错,不是她的错。   生而为女,不是她的错;容貌娇艳,不是她的错;柔弱无力,不是她的错。   错的是迁怒于她的母妃;错的是心胸狭隘的傅玄邈;错的是恃强凌弱的歹人。   “别口头感谢,你要怎么谢我?”李鹜反问。   沈珠曦深知这屁人习性,自觉道:“我存的银子都给你。”   “老子像是缺钱的人吗?”李鹜没好气道。   沈珠曦腹诽:像,非常像。   “那你想怎么样?”   “没看过戏本子吗?”李鹜说,“以身相许——霸王硬上弓也行,我假装挣扎一下就从了。”   沈珠曦只有一个回答。   “你放屁。”   今天也是持续鸭化的一天。 第132章 “你怎么又在劈柴!我……   金竹寨全军覆没后,李鹜在徐州名声大噪。   徐州知府王文中逐渐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做,包括驱逐扰乱徐州治安的逃兵和流匪。   在如今这个时候,兵和匪的界限已不再清晰。   用李鹜的话来说,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徐州周边做清洁”,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敌对势力清除出境。   五月初的时候,有一支被辽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军队落草为寇,出没在琅邪县周边,屡次拦路打劫,骚扰县中富户。   李鹜受命,带着驻所一百二十人出征琅琊县,最快也要五日后返回彭城县。   每次他出征在外,沈珠曦就提心吊胆,整晚难眠。   从前她听说武将的家人如何难熬,还觉得是夸大其词,现在才知,这是确有其事,并且无法用理智控制的忧虑。即便她清楚李鹜机灵多变,有勇有谋,身边还有两个弟弟帮衬,但在他行踪不知,安危不明的时候,她还是无法放下吊起来的这颗心。   她的父母和手足,都是死于那些残暴的兵痞之手。李鹜每次出征在外,她都会做噩梦,她多希望自己能像李鹍那样孔武有力,最不济,也要有自保之力,只有这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要求李鹜带她一起出征。   可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无论她有多担心,无论她有多想下一刻就飞到李鹜身边,她也必须呆在安全的后方,因为只有这样,李鹜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夜色已深,皎洁的月光从窗户外倾泻而入,四合院的正屋依然闪着烛光。   沈珠曦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后,干脆披着外衣下了床。   她点起烛火,拿出白天未看完的书看了起来。   因为李鹜的缘故,沈珠曦现在对兵书起了兴趣。世间兵书无数,她看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像金竹寨那时候发挥作用。   闲着也是闲着,对沈珠曦来说,看兵书比抚瑟有意思多了。   正屋的门扉忽然被人推开,桌上的油灯随之一颤。   沈珠曦头也不抬道:“娣娘,你还没睡?”   “是娣娘主子的男人还没睡。”   沈珠曦猛地抬起头。   风尘仆仆的李鹜走进正屋,说话一如既往没个正经,眼底却有一丝疲惫。沈珠曦连忙起身相迎。   “你提前回来怎么不派人带个信?”她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惊喜和雀跃,“你用过夕食了吗?”   “路上吃过了,你呢?”   “我用过了,厨房里应该还有吃的,你要再吃一点吗?”   “不用了,节省时间还能多睡一个时辰。”   “你明日一早就要走吗?”   “我去驻所点个卯,很快就回来。”李鹜一边说,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袍,“这件事后,王文中怎么也要让老子休息几日。”   沈珠曦这才放心下来。   她抢过李鹜刚要随手扔开的袍子,整理平坦后挂上衣架。   “娣娘已经睡了,我去给你打水吧。”   “不用——”李鹜一把按住她的双肩,把她轻轻往床边一推,“我去冲个凉水更快。”   沈珠曦点头后,李鹜用力揉了揉她的头。   “你干什么!”   沈珠曦伸出双手急着护头。   “反正要睡了。”李鹜带着得逞的坏笑走出了正屋。   李鹜这么一打岔,沈珠曦心中残留的最后一抹担忧才完全消散。   他还是她熟悉的那个李屁人,从里到外,完全一样的回来了。   一炷香后,李鹜带着一身湿气走回,长手长脚,步伐轻快。青色游凤透出轻薄的亵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沈呆瓜,这几天我不在,你都做了些什么?”李鹜往床上一躺,把她往里挤去。   沈珠曦扶正歪掉的鸡毛掸子,说:“看看书,做花笺,外出闲逛……”   “你还在做花笺?家里的银子不够花吗?”   沈珠曦怕他去做不正当的兼职,一个激灵,连忙答道:“够用!够用!只是我闲着没事,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花别人的钱,总不如花自己的钱来得安心。   出宫后,沈珠曦越发明白,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是不会害怕失去依靠的。   李鹜想了想,说:“也好,免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人无聊。”   “不是一人,有娣娘陪我呢。”沈珠曦纠正道。   “你的意思是——老子不在,你还呼朋唤友过得挺滋润?”李鹜说,“娣娘重要还是——”   “你!你重要!”沈珠曦马上道。   “算你识相。”李鹜说。   空气里静了许久,沈珠曦眨了眨眼睛,感觉困意涌了上来。   她以为谈话已经自然结束,没想到刚准备闭眼,李鹜再次开口了。   “沈呆瓜。”   “嗯?”   “你喜欢徐州吗?”   他突然的提问让沈珠曦清醒过来。   “怎么了?”   “你想长久地留在这里生活吗?”李鹜看着她的眼睛。   他问的认真,沈珠曦也就认真答道:“留也可以,去也可以。”   “跟我四处颠簸,你不怨吗?”   “有什么好怨的?”沈珠曦想也不想道,“先有人后有家,只要我们四个始终在一起,哪里不能是家?”   “……沈呆瓜,”李鹜沉默半晌后,说,“你还挺会说话的。”   沈珠曦被夸得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沈珠曦问,“我们要离开了吗?”   “反正不会久留。”李鹜把双手枕在脑下,吊儿郎当地看着上方的横梁,“我想到处看看——不止是襄州,徐州……天下十六节度使的地盘我都想去看看,有机会的话,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北都。”   “去北都?你疯了!”沈珠曦吓了一跳,“韩逢年还在追杀你!”   “老子要是去了北都,谁杀谁还不一定呢。”李鹜不以为意道。   “你为什么要去冒这些险?”   李鹜自信道:“孔子不是说过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孔子没说过那样的话。   沈珠曦咽下纠正的话,转而道:“可他们是大燕的臣子,不是你的敌人啊。”   李鹜扯了扯嘴角:“如今已经群雄割据,各自为王是早晚的事。等到了那时再来知己知彼,那就晚了。”   他说服了沈珠曦。别说父皇不在了,就是父皇在时,这些节度使也屡屡阳奉阴违,如今见到大燕倾颓,难保还有几个仍愿听从元龙帝的号令。   李鹜总是如此,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   “将来有机会的话,你还想和元龙帝相认吗?”   李鹜的问题让沈珠曦陷入了迟疑。   从前,她从未迟疑。   “宫里有什么好的?”李鹜侧过身,进一步说服她,“宫里做什么都不自在,也没有我们三个。你回去了——不是就没有家了吗?”   他说的,是她刚刚说过的话。   沈珠曦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你们还有家。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三个人。”   “从一开始,只有我一个人。”李鹜说,“后来是两个,再后来是三个,现在是四个——无论少了谁,这个家都不再完整。”   一阵无言的感动,涌上沈珠曦的心头。   他没有说那些难处,可是沈珠曦知道,她一旦恢复越国公主的身份,相应就要担起越国公主的责任。   如果傅玄邈还愿意做她的驸马,她就会被送到傅府,如果不愿意,她就会被送到国外,争取同盟。   她注定会和李鹜他们分开,今日这般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李鹜再不愿意,他也抗争不过皇命。   李鹜没有逼她立即做出决定,轻声道:“睡吧……明早再一起睁眼。”   沈珠曦的耳朵有些热。   她转过身,背对李鹜,好一会后,从喉咙眼里发出蚊吟般的声音。   “……嗯。”   第二日,窗外照进的阳光让她自然苏醒,身旁已没了李鹜的身影。   她揉着眼睛走出正屋,好家伙——李鹜又赤着上身在院子里砍柴。   “你也太能睡了,再不起来,我就要来叫你了——”李鹜放下斧头,拿起另一手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汗水顺着他的脖颈留下,滑过宽阔而精壮的胸膛,淌过遨游的游凤,浸入肚脐下的宽松长裤——   沈珠曦面红耳赤地转过头,又羞又恼地说:“你怎么又在劈柴!我前日才从集市上买了好几捆柴火!”   李鹜理直气壮道,“你又没和我说。”   “你昨夜用水,难道没看见后院的柴垛吗?”   李鹜果断摇头:“没看见。”   昨夜他没时间用饭,今日却有时间劈柴,难道在他眼里,劈柴竟比吃饭还重要?   沈珠曦气得不看他,转身往后院走。   “你急什么急,你看这太阳这么好,不多看看再走?”   李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珠曦头也不回道:“不看!”   李鹜看着她毫不留恋消失的背影,放下了斧头,悻悻道:“不看就不看,以后你求着老子看……”   “娘子——”   娣娘高高兴兴的声音从前院传来,李鹜像受惊的兔子,手臂挡着前胸,飞一般地蹿入了正屋。   “咦?娘子呢?”娣娘走入后院,疑惑地看着空无一人,只有孤零零一把斧头落在地上的院子。   “奇怪……”娣娘歪了歪头,挎着一篮子的新鲜蔬果往厨房走了。   洗漱完的沈珠曦出来看到娣娘,很开心地邀请她一起用朝食。娣娘是知道李鹜手艺的,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用刚从地里摘出来的细葱做了三碗香喷喷的葱油面后,李鹜换上常服前往驻所。   一进驻所大门,他就看到那些平日里懒到晒蛇吃的懒汉们兴奋聚在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个五彩的长命缕。   “百户来了!”有人叫道。   “大哥!大哥!”李鹍高兴挥舞双手。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李鹜大声道,“吃多了没事干?都操练完了?”   李鹊走出人群,眼神往屋里瞥了一眼。   “大哥,王姑娘来了。”   “哪个王姑娘?”   李鹜话一出口,刚刚起身走到门口的王诗咏就僵住了笑容。好在她反应迅速,很快就又扬起了温婉的微笑。   “李公子,是我。” 第133章 “……比昨日的好很多……   “你来做什么?”李鹜沉下脸,“赵广志呢?!”   “百户,下官在这里……”   当日带沈珠曦进门的不入流文官连忙步出。   “王诗咏出入官房,可有上峰允许?”   “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随便放外人进入公署?里面丢了什么东西,泄露了什么情报,你担当得起吗?!”李鹜怒声道。   “下官知错……”文官慌忙躬身请罪。   原本热闹的官署前鸦雀无声。   王诗咏便是有再好的演技,此时也绷不住笑容了。   她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   春果愤怒出声:“我们小姐是徐州知府的女儿,难不成还会做对徐州不利的事情吗?!”   “她是知府的女儿,你总不是吧?”   “你——”春果气红了脸。   李鹜冷笑道,“有没有人来偷,我管不着,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好官署里的机密。赵广志——”   “下官在——”   “你违反了官署的禁令,本该严惩,念在你初犯的情况下,这次就算了,要是还有下次——”李鹜神色冷厉,“老子决不轻饶。”   “是……”   文官满头大汗,躬身行礼后夹着尾巴逃离了现场。   “还围着干什么?等老子请你们喝酒?”李鹜冷眼扫向噤若寒蝉的手下兵士,轰的一声,众人如鸟兽四散逃走。   “王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鹜沉声道。   王诗咏走下台阶,停在离他还有三步的地方,轻声道:   “李百户教训的是,是诗咏思虑不周,没有想到那么深的地方,今后一定多加注意。还请你也念在我初犯的情况,原谅我一回。”   她放低姿态,屈膝一福。   但凡有一丝怜香惜玉精神的人,都不会再对这样一个姿色尚佳的姑娘横眉怒目。   李鹜不是一般人,他一脸不耐烦道:   “说吧,你来做什么的?”   “端午节快到了,我给彭城县三个驻所都送了长命缕,感谢你们长久保护我徐州一方百姓安宁。”   王诗咏从身上掏出一个五彩的长命缕,顿了顿,递了出来。   “……这是李百户的。”   李鹜没接,站着看了她手中的长命缕片刻,说:“没我娘子编的好。”   “你——”春果大怒。   “这是我请外面的绣娘编的,论手艺,自然没有李百户的娘子精湛。”王诗咏笑着打断春果的话。   “我娘子早就给我准备了长命缕——多的是,我一天换一个都换不及。”李鹜敷衍道,“你这个,我就不收了。”   “……也好。”王诗咏勉强笑道,“李夫人想得周到,早早就准备好了长命缕,是诗咏来迟了。”   “来早也没用。”李鹜说,“我还有事,不送了。你自个走吧。”   王诗咏站在原地,看着李鹜大步雷霆地走进了官署——一步都未停顿,一次都未回头。   她是他上司的爱女。   她有容貌,有家世,有学识,一个正常男人,会对她不假辞色,唯恐避之不及吗?   只有他如此。   “小姐……”春果看着她手里明显比其他兵士拿到的,更为精致用心的长命缕。   “回马车。”   王诗咏不动声色,转身走出官署。   走出驻所后,她乘上马车,车门一关,一个巴掌旋即扇到后一步上车的春果脸上。   春果无故遭殃也不敢争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个长命缕扔到她面前,头顶传来王诗咏的冷声:“剪掉。”   春果战战兢兢地拿出剪子,顿了顿,犹豫的目光投向已经坐下的王诗咏。   “愣着干什么?”王诗咏神色冰冷。   春果咬了咬牙,狠心剪向王诗咏亲手编了一日的长命缕。   剪子咔嚓咔嚓剪碎长命缕,五彩的丝线散落一地。   “我不明白。”王诗咏说。   春果停下动作,抬头朝她看去。王诗咏并没有看她,视线望着虚空,神色困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春果,我不美吗?”她说。   “小姐,你的容貌是徐州数一数二的,更不用说尊贵的身份——”春果忙道,“是那姓李的不知好歹!”   “昨日我路过花园,听到爹爹和人提起李鹜,说他确有几分才能。”王诗咏说。   “一个无父无母的乞丐,不过是比常人多了那么点小聪明罢了。”春果不服气道。   “你知道上一个被爹爹作此评价的人是谁吗?”王诗咏轻声说,“是当朝丞相独子,有名的天下第一公子傅玄邈。”   春果说不出话了。   “彭城驻所里的兵卒都是世代的军户,早就油盐不进,可他们却对李鹜心服口服,愿意听他调遣,为他卖命。李鹜上任两月不到,却做到了之前几任百户都做不到的事。有担当,讲义气,智勇双全,对妻子有情有义,既未纳妾,也未出入过青楼之地。”   王诗咏喃喃道:   “这样的男子……为何偏偏对我不屑一顾?春果……是我真的脏了吗?”   “小姐,你别这样说!”   王诗咏收紧右手,纤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松开手,看着手心的红痕,低声道:   “我不会放弃的。”   ……   “你也收到长命缕了?”李鹜皱眉看着眼前的两兄弟。   李鹍嘿嘿笑着,摊开手掌,露出五彩的长命缕:“好看……回去送人……”   “送个屁!”李鹜伸手,“拿来!”   “我不!你自己要去,找她!”李鹍委屈地把长命缕护在身后。   “你拿来,我还一个更好看的给你。”李鹜说。   “真的?”   “真的。”李鹜斩钉截铁道。   李鹍想了想,把长命缕交到李鹜手里。   李鹜再一看向李鹊,他自觉地拿出长命缕交出。   “我的……我的更好看的呢?”李鹍期待道。   “明日再来拿。”   “你骗人!”李鹍叫道。   “老子什么时候骗你了?”李鹜朝他走了一步,“再不走,老子亲自送你——”   李鹍哇哇叫着跑走了。   “大哥还有什么事吗?”李鹊问。   “那帮懒汉收了长命缕,不是正高兴着么——”李鹜冷笑道,“有力没处使,你去集合他们,对打三轮再说。谁练完还白白嫩嫩,谁晚上就不许吃饭。”   李鹊领命,转身走向门口。   李鹜把两条市售的长命缕揣进怀里,出门离开了驻所。   他回到家,刚一跨入院门就扬声叫了起来:   “沈珠曦!沈呆瓜!疯婆娘!”   没一会,沈珠曦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院子里。   “我又没惹你,你骂我做什么!”沈珠曦鼓着脸颊,委屈巴巴道。   “谁说你没惹着我?”李鹜大步走进花厅,在圆桌旁一屁股坐了下来,“你过来!”   “干什么?”沈珠曦跟进堂屋。   “娣娘呢?”   李鹜话音未落,娣娘从廊下探出头来:“李爷,你叫我?”   “去给我找剪子和彩色丝线,现在就要。”李鹜说。   “好!”娣娘点了点头,马上跑走了。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沈珠曦好奇道。   “做长命缕!天杀的,给你们所有人做长命缕!”李鹜一巴掌拍在他那健壮的大腿上,“马上就是端午了,别人都有长命缕,就我没有——我不仅没有,我还要给别人做长命缕!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娣娘手脚利索,找到剪刀和丝线跑了回来。   “李爷要这些东西,是要做长命缕吗?”娣娘问。   李鹜一瞬端正了表情和背脊,下巴高傲地抬起,朝沈珠曦点了点:“不是我做——是她要给我做。”   沈珠曦:“?”   “娘子还会做长命缕!真是心灵手巧!”娣娘艳羡道,“以后娘子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教我?”   “我、我也做得不好……”沈珠曦干笑道。   “会做就行!会做就比我强了——”娣娘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祈求道,“好不好嘛,娘子?”   沈珠曦被追着哀求,只好含糊应了。   娣娘得偿所愿,如一只快乐的燕子,轻快地飞出了花厅。   “你这么说,让我怎么教她?”沈珠曦埋怨道。   “那我要怎么办?”李鹜毫无悔改之意,“你要老子说家里的衣服是我补的,现在长命缕也是我编的?这事儿传出去,老子还怎么见人?”   “我又不会笑话你……”沈珠曦嘀咕道,“你的女红多好呀,比我有天分多了。”   上一刻还觉得会绣花见不得人,这一刻李鹜就挺起了胸膛。   “那是——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沈珠曦:“……”   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善变呢?   李鹜拿着剪子,拿出两个已经编好的长命缕开始拆解。不一会,圆桌上就满是五彩的丝线。   拆完两个长命缕,李鹜脸上多了些自信。   “看懂了吗?”他忽然问沈珠曦。   “懂什么了?”看完全程的沈珠曦很茫然。   “我刚刚怎么拆的,你都看明白了吗?”   “看了……”   “怎么拆就怎么编,懂了吗?你讲一下步骤。”   沈珠曦回忆着先前看得眼花缭乱的过程,不怎么自信地胡乱绞了绞双手。   “就……就这么绕来绕去?”   回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鹜低下头,死心编起了四个人的长命缕。   第二日,李鹊就收到了李鹜送来的长命缕,李鹍也不例外。   李鹜送来的长命缕,比起市面上售卖的货色不知好了多少,李鹊本想把它挂在身上,但是考虑到李鹜昨日才驳了王诗咏的面子,李鹊最终把它挂在了外袍里面。   既能起了好兆头,又不会引人注目。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李鹍把长命缕也挂在外袍底下,一跨进官署,就听见李鹜神气十足,得意洋洋的声音。   “……比昨日的好很多吧?这是我娘子亲手编的!” 第134章 “叫声相公听听。”……   “荒唐!”   王文中怒不可遏的一巴掌拍在紫檀木茶几上,花厅内鸦雀无声。   “你一个未出阁女子,怎能到驻所那种地方抛头露面?!上赶着送长命缕倒也罢了,还被人灰溜溜地赶了出来!你真是丢光了我们王家的脸!你这个样子,哪有分毫千金小姐的样子?!”   王文中气得胸膛急剧起伏,旁边的王夫人小心翼翼地递上手边的茶盏。   “老爷,你消消气……”   “你生了这么个女儿,叫我怎么消气?!”   王文中拿起茶盏就想扔出,看着自己仅有的女儿低眉敛目跪在厅中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舍得扔出去。   茶盏重新落回茶几,一旁吓白了脸的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诗咏,你别傻愣着,你赶快解释解释啊……”王夫人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沉默不语的女儿。   “……父亲。”王诗咏终于开口,“端午将近,女儿只是想为父亲笼络军心,这才从市面上买来彭城县三个驻所人数的长命缕相送。这些长命缕,一不是女儿亲手编制,二不是独送一人,三,是以父亲乃至徐州百姓的名义相送——女儿一片好心,不知错在何处?”   “是啊,诗咏也是一片好心——”   “你听她胡说八道!”王文中一声怒喝,打断了王夫人刚出口的话。   王文中转过头,怒视着跪在地上的王诗咏:“你敢说——那几千个长命缕里面,没有一个是你自己编的?!”   “那些长命缕里,确实没——”   王文中拿起茶盏砸了出去,这次没有再迟疑。   哐当一声,盛着茶水的茶盏片片碎裂,银杏色的茶水在王诗咏裙袂上快速晕染开来。   王文中向来疼爱女儿,虽说茶盏没有向着人砸,但砸在面前,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王夫人看出他动了真怒,噤若寒蝉。   “你以为你的一举一动都瞒得很好?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执迷不悟吗?!”王文中面色铁青,恨铁不成钢地指着王诗咏,“你放下小姐尊严,亲自去送长命缕,别人领情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成了整个徐州的笑话!”   王夫人忍不住道:“老爷,哪有那么严重,分明是那李鹜不近人情……”   “你要是还在这里跟我唱反调,就立马回你的房间去!”   王夫人闭上嘴,不敢再置一词。   “从今天起,直到你出嫁之前——不许再出门了!”王文中看着王诗咏,怒声道。   “父亲!”王诗咏脸一白。   “寿州知府姜良今年三十有六,出身名门,学识渊博,在文臣中素有美名,可为你的良配。我会尽快把你的婚事定下来,你就死了心,安安分分地在家待嫁吧!”   “寿州知府?他有妻子!”王诗咏惊声道,“父亲要让我做妾?”   “姜良的妻子前两年病逝了,你嫁过去还是正妻。”   “可他嫡庶子女俱全——”   “那和你无关!”王文中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她的话,“你嫁过去是做知府夫人的,你只要管好自己生下的嫡子嫡女就好了!”   “父亲——”王诗咏哀声道,声音中已有哭腔。   “不用再说了,我心意已决!你也最好给我死心,不要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免得你的丑事泄露,到时候不但是你——整个王家都要因你成为徐州笑柄!”   王文中拂袖离去。   花厅里响起绝望的抽泣。   王夫人慌张而茫然地走到王诗咏面前,扶起伤心哭泣的独女。   “诗咏,诗咏……你爹到底在说什么?什么丑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娘?”   回应她的,是一声怮哭。   ……   王诗咏被李鹜不留情面地赶出驻所一事,沈珠曦通过街头巷尾的传言也知道了。   她担心会遭到王诗咏的报复,李鹜却毫不在意。   好在,之后风平浪静,王诗咏既没出现,李鹜也没有受到王文中的迁怒。   端午节那日,沈珠曦佩戴着李鹜亲手编的长命缕,和李氏三兄弟一起看了赛龙舟,在临湖的酒楼里吃了现做的糯米粽子。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长命缕,还是李鹜亲手编的,她想了又想,觉得放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她把长命缕收进了妆奁,和她的凤牌及私房钱放到了一起。   热闹的端午一过,彭城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端午之后,眼看着七夕就近了。   走街窜巷的小贩不再兜售五颜六色的长命缕和气味浓重的艾草,改为叫卖起了红头绳和磨喝乐,各大点心铺也推出了只有七夕节才会有的,专供祭祀牛郎织女的彩色点心。   沈珠曦去给书坊送花笺的时候就能发现,街上精心打扮的少女明显变多了。   往年她也不是没过过七夕。   每一年,宫中都会举行盛大的七夕家宴,六宫粉黛齐聚一堂,为父皇献上精心准备的歌舞。御膳房的大厨们穷尽心思,用价值不菲的食材做出精妙绝伦的銮驾,雕龙刻凤的车顶上洒满碎金,再由织造局的工匠将象牙煮软抽丝,编出神气十足的六匹骏马。   每一年的銮驾都不一样,每一年,沈珠曦都不知道这花费巨额人力物力制造的銮驾在晚宴结束后去了哪里。   曾经的她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将挥霍无度看作呼吸一般寻常的事,从没想过这些奢侈背后隐藏着什么代价。   去年的七夕过得平淡无比,今年沈珠曦也不想过七夕,奈何李鹜从半月前就开始在她耳边念叨,这种念叨——在七夕前一天达到巅峰。   “明天就是七夕了,我不管,你必须陪我过七夕!”   李屁人嘎嘎乱叫,势要今天得到满意回复。   因为七夕而订单暴涨的沈珠曦正在赶制花笺,闻言无奈道:“七夕有什么好过的?”   “老子不管!”李鹜双手撑在书桌上,生怕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前倾着上身,对她的耳朵大声道,“老子要过七夕!”   “你想震聋我?”沈珠曦捂住耳朵,眉头紧皱。   “明天跟不跟我出去过七夕?”李鹜威胁道,“你现在答应,明天还可以自己走出去,不答应——明天你就只能被抱着出去了。”   “……去!我去!”   “请你过个七夕比吃屎都难。”李鹜骂骂咧咧道。   沈珠曦下意识想反问一句:你吃过吗。   看见李鹜的脸色,她识趣地咽下了这个问题。   算了,和一股屁计较什么。   “那李鹍李鹊今夜要回来住吗?我好提前把厢房收拾出来——”   “他们回来做什么?”李鹜扬眉。   “你不是要过七夕吗?”   “他们不去!”李鹜说。   “就我俩?”沈珠曦吃惊道。   “就我俩。”   沈珠曦开始后悔刚刚答应前没细问了。   她和李鹜两个人过七夕……   “我……”她犹豫开口。   “我警告你——”李鹜说,“老子要是不能过七夕,你的屁股纸也别想要了。”   沈珠曦张大嘴——   他!他怎么这么会抓人软肋!   被拿捏住了性命的沈珠曦只好不情不愿道:“你想怎么过七夕?”   “上次我已经编过长命缕了,这次红头绳必须由你来亲手做。”李鹜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红丝线,啪地一声拍上书桌,“材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沈珠曦——明天我要是没有红头绳,我就会很不开心,我很不开心会怎么样——你知道吧?”   沈珠曦无语凝噎。   她知道,知道……他一不开心,就会在她面前屁言屁语。   但是他开心时,她也没得什么好啊!   《伤猪蹄》和《李鹜品虾滑茶》……哪一首不是他开心时作下的?   沈珠曦腹诽:还不如不开心呢。   李鹜撂下红丝线后,拉过一条扶手椅,一屁股瘫在上面后,用下巴朝她扬了扬:“快编——有什么不懂的,我再教你。”   沈珠曦算了算交货的日子,不舍地放下了笔。   她收起桌上手绘花笺的工具,拿起两根红丝线,一头雾水地看着。   哪里不懂?   哪里都不懂啊……   “你能不能先编一个让我看看?”沈珠曦讨好地笑道。   “叫声相公听听。”李鹜昂起下巴。   沈珠曦涨红了脸。   “连这么小的要求都不愿满足——难道你想白嫖老子?”李屁人横眉道。   “你、你怎么能这么不知廉耻!”   沈珠曦惊得差点跳起来,一张脸像火烧过一样,又红又痒,李屁人缺乏的羞愧,统统在她身上冒出来。   他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事吗?亏她还努力忘记他走上歪路的事情。   无耻!   “你到底叫不叫?”李鹜皱眉。   “不叫!死都不叫!”沈珠曦捏紧拳头,决心和恶势力抗争到底。   “行,有骨气。”李鹜点点头,从扶手椅上起身走向门口,“老子这就去送你的屁股纸上路。”   “相公!”沈珠曦脱口而出。   完了……   她低头掩面,掌心接触的皮肤飞快滚烫。   李鹜勾唇,露着吊儿郎当的笑容坐回扶手椅。   “娘子,我在。”   可恶的李鸭!   可恶的李屁人!   沈珠曦在心里咬牙问候厚脸皮的这厮,当事人对她控诉的眼神视而不见,全程监督她编完了红头绳。   沈珠曦在女红这一块不行,在编织工艺上也毫无天赋可言。   四个红头绳,没有一个能让她舒展眉头。   这连她都嫌弃的红头绳,却被李鹜珍而重之地系在了手腕上。   看着他忽然认真的表情,先前不情不愿编红头绳的沈珠曦不好意思了,她小声道:“一根红绳而已……”   “它才不是一根红绳。”李鹜说,“这是越国公主亲手编的红绳,天下无——无五。就连天下第一狗都没有——”   他表情突变,恶狠狠地朝她看来:“他没有吧?!”   “没有!”沈珠曦忙道,“这是我第一次编红头绳!”   “那香囊呢?手帕呢?送过没有?”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沈珠曦生气道。   李鹜美滋滋道:“我就知道,你眼光没这么差!” 第135章 “你吃屎的时候可以一……   到了七夕这一天,李屁人早早就换上了沈珠曦给他新做的对鸭纹锦袍,脚下再踩一双崭新的皂靴,端得是人模鸭样。   橘红的夕阳刚刚洒遍地平线,李鹜就迫不及待地把沈珠曦拉出了家门。   去年的七夕,沈珠曦还在鱼头镇,她本以为会在徐州见到隆重的七夕集市,没想到,摩肩擦踵的人群倒是有节日的气氛,摆在街道两边店铺里售卖的商品却略显单调。   就连背着竹筐沿街叫卖小玩意的卖货郎,理应琳琅满目的货架上也只有一些随处可见的东西。   略寒酸的七夕集市并没有损伤人们过节的热情,夕阳潜藏到云层后,街道的模样则潜藏到行人后。   原本宽阔的街道人声鼎沸,卖糖葫芦的手艺人只能高举着稻草棒子,艰难地行走在人群中叫卖。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棒子在人海中起起伏伏,就像飘在海浪上的一朵红花。   为了避免被人群冲散,李鹜在护着她避让人群时,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他的温度太过熟悉,熟悉到沈珠曦安安静静地留在他的手心里,也不知是忘了挣脱,还是不想挣脱。   两人沿着主街走了一会,沈珠曦观察良久后,终于忍不住对身旁的李鹜问:“这里的商品为什么比鱼头镇还贫瘠?”   “今年和去年能比吗?”李鹜见怪不怪,说,“先是闹了秋冬两季的饥荒,现在粮食充足,又各处都开始打仗了。许多工匠都被抓壮丁,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孺,你现在就是揣着钱,也很难买到什么好东西。”   “徐州也会打仗吗?”   “现在不会,”李鹜说,“以后说不准。”   他的话让沈珠曦心里一沉。   身在官署的李鹜比她更清楚王文中的目的和方向,他这么说,必然是已经察觉了什么风声。   “打谁?”沈珠曦轻声道,“打辽军,节度使,还是……陛下?”   前方围观耍戏法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湮没了沈珠曦的疑问。   一个穿着裋褐,身上戴满小东西的杂耍人朝空中喷出一股烈焰,观众们鼓掌不断。   李鹜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过去,没有听见她在说话。   沈珠曦没有再问。   答案对于现在的她并不重要。   不管徐州知府打算效忠谁,她都无力影响这个层面的决策。   坊间传言元龙帝曾放话,一日不覆灭伪辽政权,一日就马上为家。他的确至今没有确立国都,不断辗转各地和叛军作战。   比起整日出生入死的阿兄,沈珠曦只是奔波了一些,已算得上是安稳的生活了。   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元龙帝能在丞相及其他重臣的辅助下,早日平叛,坐稳帝位。   两人在人山人海的集市上逛了一会,李鹜问:“你饿了吗?”   沈珠曦在该用夕食的时候被拉出了门,现在夕阳已经没了,一轮皎洁的圆月取代了天空中最耀眼的位置。   李鹜不说还不觉得,他一问,沈珠曦肚子里的馋虫就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饿了。”她诚实点头。   “那就先去吃饭,等灯会开了,街上会更热闹。”李鹜说,“现在还有很多好东西没摆出来呢。”   李鹜的话让原本对徐州七夕失去了期待的沈珠曦又重新燃起兴趣。   灯会!她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没有灯会的七夕,还叫七夕吗?   等吃饱喝足,灯会也差不多开了,到时候就可以一边逛灯会,一边消食,顺便还能买几个有节日气息的小玩意回家。   虽说七夕主要是求姻缘,但沈珠曦不想求姻缘,她打算去买只喜蛛,求个好兆头,说不定来年她的女红就能突飞猛进了呢!   奈何想得很美,现实却很残酷。   沈珠曦和李鹜来到城中口碑最好的天香酒楼,却发现门口排着一条长龙,抓了一个排队的人问,才知道因为节日的关系,酒楼爆满,别说雅间了,就是大厅里也坐满了人。   “哟,这不是李百户和李夫人吗?”   在晚宴上帮了沈珠曦大忙的酒楼小二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这可真是不巧了,小店今日爆满——但是李百户的面子小的不能不给,劳烦你们二位稍等一会,正好有一桌快吃完了,等他们吃完,小的立马就给你们安排——”   “你就不能现在安排?”李鹜不快道,“里面都是什么皇亲国戚在吃饭?”   “皇亲国戚倒没有,都是些平头百姓——”小二笑道,“但他们都吃上了,小的也不能叫他们不吃了赶紧离开啊。”   李鹜就不是个乐意等人的主,他眉头一皱,刚要说话,沈珠曦抢先道:   “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等一会就等一会吧。”   “……也行。”李鹜说,“你不嫌烦就行。”   小二放下心,咧嘴一笑:“小的给你们抬一条凳子来,二位稍等。”   不一会,小二就从客栈里抬出了一条擦得干干净净的旧条凳。   这时候也挑不了什么了,其他排队的人连条凳都没有,只有站着等前面叫好。   沈珠曦既插了队,又有了凳子坐,再挑剔那就过分了。   “这家的卤猪蹄好吃。”李鹜在她旁边翘着一只腿,说,“等会再叫上几斤好酒,叫一碟煮毛豆,这一天就完美了。”   “七夕吃卤猪蹄?”沈珠曦不可思议道。   “要老子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该吃卤猪蹄。”李鹜把手放到支棱在膝盖上的小腿上,咂了咂嘴,“卤猪蹄下酒,什么烦恼都可以消失。”   要是她也能像这屁人一样,一根卤猪蹄一碗热酒就能解决所有烦恼,那该多好啊。   “……要不,我也喝一点?”沈珠曦嘀咕道。   不知为何,旁边的李鹜忽然给出了不同寻常的强烈反应。   “别——老子可以给你买了回去喝,但你不许在外边喝,更不许老子不在的时候喝!”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沈珠曦吓了一跳,“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也不行——”李鹜斩钉截铁道,“你吃屎的时候可以一个人,喝酒的时候绝对不能没我看着!”   “你才吃……那个呢!”沈珠曦生气道。   七夕节的李屁人依然是让人生气的李屁人!   李鹜刚要说话,娣娘慌慌张张地从人群里跑了出来。   “李爷,可算是找着你了!”   沈珠曦惊讶道:“娣娘?”   “娘子!”娣娘跑到二人面前,匆匆向二人行了个礼,“李爷,知府老爷派人来了,说让你现在立刻去聚英茶楼商量事情呢!”   “什么知府老爷!老子在休沐呢!”李鹜没好气道。   沈珠曦问:“来人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有。”娣娘茫然地摇了摇头,“但我看他像是很急的样子,估摸着是有什么大事吧。李爷还是快些过去的好……”   李鹜的屁股坐在条凳上不动,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好不容易才有一天休沐,不去不去!休沐点卯是另外的价钱,他没给钱,老子不去!”   “你别嘴硬了,快去吧。”沈珠曦劝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再拖也总要去的。不如抓紧时间快去,也好给人留一个好印象。”   “我给他留好印象做什么……老子又不想在这里升官发财。”李鹜嘴里虽然嘟哝着,身体却诚实地站了起来。   他一向识时务,只是那张嘴,总也不肯服软。   李鹜虽然站起了身,双脚依然停在原地不动。他看着跟着起身的沈珠曦,不死心地说:“你继续等位,说不准老王头只是想放个臭屁,我一会就又回来了呢?”   沈珠曦觉得这可能性不高,但为了让他安心离开,她还是笑着说道:“知道了,你去吧。”   李鹜往外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转头补充道:“我要是太晚没回来,你也别傻等。早点回家。”   “好,我知道了。”沈珠曦从善如流。   李鹜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隔得远了,沈珠曦依然能从他骂骂咧咧的嘴型里读出他微弱的声音:   “他娘的老王头,钱没给够还想让老子干活,早晚有一日老子要锤爆他的狗头……”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在条凳上独自又等了半柱香时间,终于等到了大厅的位置。她坐下后,考虑到李鹜万一没能赶回来的情况,只敢点了自己吃的分量。   虽然李鹜不在,沈珠曦还是点了卤猪蹄。   最先上上来的菜也是卤猪蹄。   这李鹜总是念念不忘的卤猪蹄让沈珠曦想起他,有它陪着用饭,勉强也算李鹜的灵魂在陪着她用饭了。   虽然她尽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甚至吃走了大半个大堂的食客,但李鹜始终没有回来。   眼见月亮已经爬上梢头,酒楼外的行人也纷纷提上了灯笼,沈珠曦只能叫来小二,结了一桌的账。   走出酒楼后,沈珠曦看着头顶的圆月,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酒足饭饱,灯会已开,她的心情却不如先前期待。   一个人的灯会,总归缺了什么。   沈珠曦犹豫片刻后,选择了向着人流密集的灯会走去。   说不定,她逛着逛着,李鹜就赶来了呢?   街道旁一处售卖配饰的摊子前,一个高大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女子发簪。   “客人,怎么样?你要是喜欢,我便宜一点让你拿走!要是不喜欢,我这还有许多别的款式,再看看呀!”摊子的老板热情招呼道。   御峰视若未闻,双目牢牢盯着一个茜色人影消失的方向。   “客人,你看看这——哎,客人,别走呀?!”   御峰放下发簪,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第136章 “卑职御峰,见过越国……   “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   位于彭城县东市的聚英茶楼一楼,李鹜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他面前的茶盏,已经空了又满四回,二楼议事的王文中依然没有召他上楼。   因为过了饭点,大家又都往西市涌去看灯会的缘故,大厅里只他一人坐着。通向二楼的楼梯口前,一左一右站着一个彪形大汉,面露凶光地注视着门外每一个意图走进茶楼的路人。   “这……小的也不知道上边的意思……”   跑大堂的小二拘谨地站在桌旁,手拿一个长嘴茶壶,随时准备着为他加水。   每回李鹜向他打听楼上的事情,他就支支吾吾,顾左言他。   “你不知道,不会上楼看看吗?”李鹜反问。   “小的怎么敢叨扰那些大人议事呢……”小二干笑道,“百户不如坐下再喝一壶茶吧,小的让人送几碟点心来。”   李鹜挂念着沈珠曦,怎么还有心思喝茶用点心?   他走到茶楼大门前,神情焦躁地看着高悬在夜空中的圆月。   云雾完全散去了,惨白却又边缘泛红的圆月暴露在空无一星的苍穹里,散发着一股不吉的气息。   小二面露不安地紧跟在他身后,似乎是怕他拂袖离去。   “楼上的——真的是徐州知府吗?”李鹜忽然道。   “百、百户这是什么意思……”小二神色僵硬,不自然地拉了拉脖子前的衣襟,“楼上的当然是王大人,百户实在多虑了……”   “当真如此?”李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当然是这样……”小二在他的注视下鼻尖渗出汗珠。   “行,那我就再等一炷香时间——”   李鹜冷笑道:   “你以为老子会这么说吗?”   他重重一脚踹倒面前的小二,越过他毫不犹豫往楼梯口走去。   小二在身后打滚痛叫,李鹜头也不回。   他对上两个守着楼梯口的壮汉的眼神,出人意料的,对方竟然主动让开了。   楼道口就这么畅通无阻地出现在李鹜面前。   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两人,抬脚走上了楼梯。   二楼走廊空无一人,六个厢房房门紧闭,唯有末尾一间亮着灯,幽幽的烛光从门内透出。   李鹜走到门前,一脚踢开了房门。   门风刮进室内,烛火猛地一晃,静坐桌前的王诗咏背脊笔挺,一动不动,如货架上标准的女郎磨喝乐。   “……王诗咏,你他娘的什么意思?”李鹜毫不吃惊屋里的人是她,一张脸面沉如水,就连出口的声音也带着冰渣一般的冰冷锐利。   王诗咏不慌不忙,盈盈起身向他一福:   “小女子见过百户。”   “你用你爹的名义把我叫到这里,想干什么?你现在又不怕事情传出去,会败坏你的名声了?”李鹜冷笑,“这回你给老子一万两,我也不想你的生意了。”   “一万两算什么,只要百户点头,便是再多五十倍,也是唾手可得。”   李鹜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和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   “百户若是娶了我,我父亲的家产和人脉,自然有一部分会是你的。”   “我有妻子!”   “能娶妻,自然也能休妻。她一个流亡宫女,能带给你什么?”王诗咏无视李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说,“我能带给你声望,财富,地位,我那几个哥哥,都是酒肉饭桶,有我在中间牵线,再有你自身的努力,我父亲打拼下来的所有,迟早会是百户的囊中之物。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百户有何理由拒绝?”   “理由大了——”李鹜寒声道,“老子不是挑粪的,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做老子的女人。”   王诗咏脸上刻意装出的温婉与柔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百户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她紧紧盯着李鹜。   “你挖空心思抢别人的男人是不是太过分了?”李鹜反问,“老子和我女人恩爱两不疑,你是什么土狗也敢横空插足?”   “你——”   王诗咏这些年帮着王文中里里外外处理了许多事,也算见过许多市面,但外边的人,谁不是捧着她让着她?   别说讽刺了,就连重话都没有一句!   李鹜不留情面的恶言冷语,直接让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话我放在这儿了——再骚扰老子和老子的女人,我就让你最害怕的事情传遍整个徐州。”   李鹜话一说完,连一刻都不想多呆,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李鹜!”王诗咏眼眶通红,含着眼泪喊道,“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快四十岁的鳏夫做继室!给比我小不了两岁的男子做后娘——你当真无动于衷吗?!”   “你不愿给人当继室,关我屁事。”   李鹜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王诗咏崩溃着瘫坐到地上,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充满恨意地锤向自己的大腿,仿佛击打的是铁石心肠,对她嗤之以鼻的李鹜。   “小姐!”藏在隔壁的春果急忙跑了进来。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扶地上的王诗咏,可刚一靠近,就被王诗咏抓着衣服拉了过去。   春果害怕地闭上眼,预想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到脸上。   她睁开眼,看见王诗咏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流下,双手死死攥着她的两边衣襟,从紧咬的牙关中憋出一声尖而低的愤怒叫声。   春果不敢动弹,面色比她还白。   “小姐,要不,要不就算了吧……奴婢觉得做知府夫人也挺好的,李鹜只是一个六品武官,难道比四品的知府还要好吗?”   “当然是他更好!”王诗咏哭着怒叫。   春果怔怔地看着她,神色恐惧。   王诗咏知道她此刻的表情一定令人害怕。   可她控制不住。   愤怒和不甘如海浪拍打礁石,用力冲撞着她平日伪装出来的贤良淑德。   她不甘心,不甘心,恨不得死去般的不甘心。   那原本只是一次寻常的探亲,日复一日的安宁却在回家路上天翻地覆。   她陷入了噩梦。   鲜血四溅,无数双肮脏粗糙的大手向她抓来。   她摔在地上,膝盖破了,裙袂裂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可是没有人听见。   那是一个每到夜晚就会出现的噩梦。每一次她都会试着逃跑,可是每一次都没能逃出。   噩梦总会结束在那个人出现后。   他像天神一般降临在绝望无助的她面前,切瓜砍菜一般解决掉了击溃一个车队的流匪。   她衣衫不整,春光外泄,他却一次都没有将眼神落到她身上过。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淫邪的注视,他像无事发生一样,将一件外衣朝她批头盖了下来。   “穿好出来。”   他快步走出山洞,不忘连拉带踢地把倒在山洞的流匪全都带了出去。   她忘不了。   就像对美丽的衣裳,漂亮的头面,耀目的地位产生贪欲一样。   王诗咏也对这个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的男人产生了贪欲。   她嫉妒那个女人得到他全部的身心,嫉妒她不知世事,天真愚蠢,依然能得到他的呵护和谦让,嫉妒她能够这么好运,嫁给一个把她当做珍宝,宠爱她,尊重她,照顾她的男人。   她嫉妒那个女人不费吹灰之力的幸福,她的幸福像一根鱼刺,深深扎在跌入泥泞的王诗咏的眼里。   “我恨他!我恨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王诗咏狠狠掐着春果的手臂,激动而癫狂地叫道,“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被拖去山洞的偏偏是我?!为什么?!为什么——”   “小姐,小姐……”春果流出了眼泪,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   “都怪你!”王诗咏一甩手,用上全部力气的巴掌甩上了春果的脸颊。   春果直接被这一巴掌打得扑了出去。   “要不是你丢下我逃跑,我会落到如今的田地吗?!”   春果捂脸哭泣,丝毫不敢辩驳自己要是没有逃跑,她的田地只会比如今坏上百倍。   要不是自己,她哪会如今还保有完璧之身?!   一丝愤恨从春果心中生出,她不敢让王诗咏发现,低头用哭泣掩饰。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嫁给一个快四十的老男人做填房,凭什么我刚嫁过去就要给人做后娘,凭什么——他李鹜凭什么看不上我?!他娘子又是哪里比我好,凭什么值得李鹜那般情有独钟,死心塌地?!”   王诗咏愤怒不已。   她的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铁定会丢尽王家的脸面。虽说茶楼被她重金包下,但难保茶楼内部的人出去说三道四。   春果明知如此,却没有出言提醒。   她只是委屈而不甘,心怀愤恨地哭着。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王诗咏怒声道。   她扶着方桌,自己站了起来。   “李鹜——”她捏紧双拳,眼中的恨意像一柄尖刀,“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   “啊……”   指尖上猛地一痛,沈珠曦忍不住叫出了声。   她挪开手指,发现手上拿着的荷包上露着一根小小的针尖。   “对不住,对不住!”   用一块绒布铺在地上,售卖各式手工制品的女子也看见了荷包上残留的银针,吓得脸色一白。   “娘子,你的手有事吗?我、我去给你借点药膏回来……”   “不用了!只是被刺了一下罢了——”沈珠曦连忙叫住她。   “真的对不住!”女子一脸愧疚道,“这些荷包是我娘绣的,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定然是忘了把针取出来……娘子,实在是对不住你。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这个荷包就送给你吧,算是我赔个不是。”   沈珠曦再三推拒,女子还是把荷包硬塞到了她的怀里。   为了平息她的愧疚之心,沈珠曦只好收下了荷包,为了不让她吃亏,沈珠曦顺带买了地摊上的一条鸭纹发带。   李鹜必定喜欢。   她站起身,正欲离开这个闲逛的摊位,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到了面前。   沈珠曦看着眼前曾有数面之缘的的男人,脸色一白。   “你——”   “……这里人多眼杂,阁下能否借一步说话?”御峰打断她的话,抢先说道。   卖编织品的女子偷偷打量两人。   乍然和傅玄邈身边的近臣相逢,沈珠曦的大脑被慌张和胆怯占满,双脚不知不觉就跟上了御峰的脚步。   御峰走过两条街道,在一间已经早早关门的铁匠铺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手足无措的沈珠曦,撩开袍子跪了下去。   “卑职御峰,见过越国公主,营救来迟,还请公主责罚!” 第137章 “……我不回去。”……   “他娘的,好人果然没好报——这生意不值!只挣了一千两不说,还沾上鸡屎了!”   李鹜骂骂咧咧地走出茶楼。   王家人脑子有毛病,这大概是祖传的。王文中放着亲自登门示好的元龙帝不管,转身就投靠了远在北都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   他的女儿呢,病得不比他轻。   跟坨鸡屎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粘到了脚底,怎么甩也甩不掉。   “亏了亏了……草他娘的,一千两银子,给自己沾了坨鸡屎……”   李鹜一边骂,一边快速远离这个鸡屎之地。   街上人迹罕至,他四下张望,想搭一匹顺风马,或者公共牛车,但路上空空荡荡,店铺无一开门。   李鹜估摸着就是四条腿的狗,现在都已聚集到了热闹的城西,就他还在城东最僻静的地方,紧赶慢赶地往城西走。   “草他娘的,鸡屎王!”   李鹜越想越气,要不是记挂着被他单独留下的沈珠曦,他真想走回茶楼一拳打爆王诗咏的鸡头。   圆月依旧还挂在天空。   今晚的月亮好像要坠落一般,比平时都要离地面更近。月白色的表面凹凸不平,既像坑坑洼洼的癞疮,又像溃烂的脓包,周围一圈被薄红晕染,让人想起扩散的血水。   作为七夕来说,今晚的月亮实在是太不讨喜。   不知灯会那里如何?   李鹜按下心中的不安,再次加快脚步。   一年一度的七夕灯会让彭城县万人空巷,夜风呜呜吹着路旁宅门上悬挂的灯笼,令人不快的月光在头顶无声地催促,李鹜连走带跑地赶回了他和沈珠曦分别的酒楼。   灯会已经开始,食客们都已离开了酒楼,就连嗜酒如命的酒鬼,也红着脸,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门。   李鹜一把推开险些撞上他肩膀的酒鬼,快步走进大堂,拦住了忙着收拾桌子的小二。   “我娘子什么时候走的?”李鹜问。   “走了好一会了。”小二讶然道,“百户没见着她?”   “她有给我留话吗?”   “好像……有有有!瞧我这记性,忙晕头了——”小二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李夫人临走时交代小的,若百户回来找,就告诉你,丑时之前,她都会在灯会闲逛等你。”   “知道了。”   李鹜顾不上顺口气,立即又转身往外走。   如今还是子时,如果沈呆瓜没有提前回家的话,他还能在灯会上找到她。   李鹜大步流星地往灯会方向走去。   ……   惨淡的月光照在冰冷的石壁上。   沈珠曦望着跪在面前的御峰,口舌像被什么东西粘黏了一样,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御峰的出现像一只阴冷的蝮蛇,慢慢爬上沈珠曦的身体,缠紧她的四肢,让她原本舒展的灵魂,再次紧皱成一团。   她不由自主地调整了姿势,端庄的模样,就像一尊泥塑。   “……这不怪你,起来罢。”平直端正到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传出,“陛下也在徐州吗?”   “陛下带着公子微服私访,如今正在彭城县外,还请殿下随卑职移步。”御峰站起身,低着头,神态恭敬,“陛下和公子得知殿下生还,定然会很高兴。”   “我能不能先回一趟家?”沈珠曦道。   “家?”   察觉到御峰一蹙即逝的眉心,沈珠曦避重就轻道:   “就是我如今住的地方。”   “殿下生死不知一年半,陛下和公子也挂心了一年半,此事宜早不宜迟,还请殿下立即动身。若是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可在之后派人来取。”   御峰的话看似请求,实则根本没有留给她说不的余地。   沈珠曦曾在傅玄邈身边见过这个叫御峰的男子数次,每次他都如影子一般沉默站在傅玄邈身后。他是傅玄邈身边的得力手下,也沾染到了傅玄邈的威严,他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傅玄邈的话。   “殿下先行。”   御峰让出通道,用恭谨顺从的姿态,说着毋庸置疑的话。   沈珠曦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御峰迈了出去。   她每前行一步,她的心就拉扯着她的心灵往后退上一步。   她的每一根毫毛,都在抗拒,都在挣扎。   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民间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能够回到宫廷吗?为什么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的内心却只剩下恐惧和抗拒?   傅玄邈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时候来,偏偏是她动摇的这时刻——沈珠曦内心仍在两头摇摆,却被赶鸭子上架地做出了决定。   御峰带着她走到一间关着门的四合院前,敲开了虚掩的大门,用一袋银子换来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   御峰打开车门,转过身来看着沈珠曦。   “殿下,请吧——”   沈珠曦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血液在身体里冻结,心跳却越来越快。   “……殿下?”御峰看着她,不解地皱了皱眉。   “你能不能……”沈珠曦鼓起全部勇气,哀求的声音颤抖着,“能不能装作没有见到过我?”   自相遇之后,御峰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露出情感的波动。   他惊诧地看着她,难以理解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   “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沈珠曦白着脸道。   “陛下和公子都很思念你,殿下为何不愿回去?”   为何不愿回去?   因为她害怕——   害怕重归寂寞;害怕被当做某种资源,置换给某人或某个势力;害怕灵魂的再次消亡;害怕失去她如今的这个家。   害怕余生漫长……而她再也见不到李鹜。   “殿下无论想做什么,都先见陛下和公子一面吧。或许,殿下又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御峰说。   她知道。   一旦见到陛下和傅玄邈,就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她会重回华丽的鸟笼,披上虚假的外衣,再一次,亲手杀死自己的灵魂。   她会孑然一身,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着一个男人的造访。   她会穿精致华美的衣裳,睡金镶珍珠的枕头,吃奢侈浪费的膳食,也会因无人与她交谈,透明如空气,而不得不和御花园的桂花树、偶然停留在窗边的小鸟,天上软绵绵的一朵云吐露心事,分享日常。   眼泪蓄满眼眶,沈珠曦摇着头后退。   她想回到宫廷,除了因为自己是越国公主,还因为那里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尽管深宫冰冷,依然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她不情愿也不得不忍受着被割裂的痛苦承认,那里是她的家。她无法完全割舍,一个也曾带给她欢乐和幸福的地方。   在父皇对她不闻不问之前,也曾将她抱在膝头,挠着她的下巴叫她“朕的小兔子”。   她还记得父皇的胡须痒痒刺刺地扫在面颊的感触。   母妃在一旁含笑看着,眼中的笑比半空中的那束瑰丽夕阳还要温暖。   她忘不掉,割舍不掉。   理智告诉她应该摒弃,情感却让她守望着温暖的残骸,篝火的尸体,在冰冷的寒夜里,独自守望不可能的归来。   她痴痴地望,痴痴地等。   当美好一夕变质,过去的幸福就像不愈的伤口,始终在她心底溃烂。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她不想被任何人厌恶,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将溃烂的伤口藏起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总是被微小的事物挑动脆弱的神经。   伤口一直在疼痛,她却舍不得剜掉坏肉。   对她来说,那不止是坏肉。   是她拥有的全部——曾经拥有的全部。   沈珠曦动了动嘴唇,她说:   “……我不回去。”   “殿下——”御峰皱起眉头。   “我不会忘记自己身为越国公主的责任,即便身在其他地方,我也会尽一切努力,帮助陛下重返宫阙。只是,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不是我的家。”   随着她说完最后一句,蝮蛇缠身的拘束感消失一空。   隔墙传来了七夕灯会的喧闹,巷道里却落针可闻。   半晌的沉默后,御峰叹了口气。   “……殿下当真想好了?一旦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沈珠曦郑重地点下头。   “我想好了。”   “罢了……”御峰说,“我在此处见过殿下的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珠曦一脸惊喜:“你愿意帮我?!”   “趁我反悔之前……快走吧。”御峰说。   沈珠曦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   她想立即见到李鹜,她想立即亲口告诉他,她决定留下来了!   沈珠曦还是不相信从一而终的感情,但她相信李鹜不会抛弃患难与共的家人,她想向他请求,以家人的身份,真正加入这个家庭!   她想——   撞击从后颈传来,沈珠曦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人就先一步瘫软了下去。   她睁着眼,在模糊颤抖的视野中最后见到的画面,是一个男子面无表情的脸。   御峰收回并拢成刀的右手,冰冷的目光看着她震惊和疑惑不解的双眼。   “越国公主,对不住了……为了义妹能够得偿所愿,你哪里都回不去。” 第138章 “我杀人了……”……   后颈的疼痛让沈珠曦逐渐恢复了意识。   五感重新和身体连接,沈珠曦除了疼痛,首先感受到的就是身下的冰冷和坚硬。   耳边有掘土的声音。土块碎石被有节奏地抛出,轻轻一声洒在地上。   她不敢动弹,屏住紧张的呼吸,悄悄睁开了眼。   黯淡的月光下,一个身影正在不断重复着挖土、抛土的过程。御峰面无表情 ,面前一个人形深坑已经初具轮廓。   那深坑无论是长度还是宽度,都让沈珠曦联想到自己的身体大小。   她强压着害怕,飞快地扫向四周环境——大大小小的坟包映入她的视野。   惊惧的尖叫险些冲出她的喉咙。   她用力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住了即将出口的恐惧。   寂静的荒野,漆黑的树林,无数坟包在天际下蔓延,没有墓碑没有木牌,什么都没有。有的土包长满野草,有的坟包上的泥土还很湿润,还有的坟包被野兽挖掘过,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以及几片碎裂的布料……   沈珠曦不敢再看,惊慌地移开视线,不想却撞上一双冷冰冰看着她的眼睛。   沈珠曦本能想跑,身体却无法动弹,直到此时,沈珠曦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捆上了又粗又结实的麻绳。   她试着挣了挣,麻绳一点没松,反把她的皮肤磨得火辣辣的。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沈珠曦躺在乱葬岗肥沃而肮脏的地面上,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啜泣。   “不装睡了?”御峰冷声道。   “我们无冤无仇,你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珠曦怎么也想不通,他不是傅玄邈的人吗?   “……只要义妹能够开心,对我来说,就是好处。”御峰沉默片刻,说,“所以,只能对不住殿下了。”   “你的义妹是谁?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沈珠曦说,“我认识她吗?”   “你不认识她,但你的存在,一直都在困扰她。”   “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的义妹——”沈珠曦哀求道,“虽然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给她造成了困扰,但我们可以商量!我保证按你说的去做!”   御峰一脚踩在铲子上,尖利的铲尖深深插入泥土。   他放下铲子,朝沈珠曦走了过来。   “不必劳烦越国公主了,只要你能安静地消失,剩下的,义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沈珠曦从地上挣扎着坐起,后颈一直到后脑勺都在传递针刺般的疼痛,她不敢顾及,用绑在一起的双腿蹬着地面不断后退。   “可你就算放任我离开不管,我也会消失在你们眼中啊!”沈珠曦哭道,“我根本就不想回去!”   “这不一样。”御峰在她面前蹲下,牢牢按住了她蹬地的双脚,“殿下不想回去,有人想你回去,你是拗不过他的。与其以后你被他找到,不如我一劳永逸,送殿下永远离开。”   “你别做傻事——谋害皇族,会被诛三族,凌迟处死!难道你就不怕连累亲眷吗?!”   “没被发现的罪行便不是罪行。”御峰面不改色道,“彭城县郊外的乱葬岗每日都有新坟出现,今夜再多上一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委屈了殿下……要在此处安息。”   御峰抓着她的脚腕,拖着她往坑洞走去。   沈珠曦不肯就范,强烈挣扎起来。她要感谢今晚因为不想浪费而强撑着吃下的卤猪蹄,让她使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气,一脚蹬歪了低着身子的御峰。   她自己也因为冲力向后摔了出去,有什么东西从头上落了下来,掉在了她的手上。   御峰很快稳住了身体,随即再次捉住了想要逃走的沈珠曦。   他沉着脸,寒声道:“殿下还是不要再挣扎了,我不想让你走得难看,若殿下继续反抗,我也只能得罪了。”   “我不反抗难道就能走得好看吗?”沈珠曦哭着说道,“就连牢里的犯人也不会被捆着手脚下葬,我若这样去了地下,又有何颜面去见父皇和母妃?”   “……等你断气,我自会解开你的绳索。”   御峰朝她脖子伸手而来,沈珠曦闭上眼,上身竭力后仰,眼泪情不自禁从眼眶中涌出。   “你杀了我,对得起傅玄邈吗?!”   片刻后,御峰的手依然没有落下来,沈珠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他神色复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沈珠曦一见有戏,连忙趁热打铁道:“我与你非亲非故,自然比不上你的义妹,可傅玄邈对你很是器重,屡屡栽培,你杀了我,对得起傅玄邈吗?”   她的希望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很快,御峰的表情就恢复了坚定。   “……自古情义难两全。”他说,“我负了公子这次,今后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你对公子无情,我放你回去,公子也不会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对他无情?”沈珠曦叫道。   “有情就更不能让你回去。”   沈珠曦无话可说了。   天上的母妃啊!   她连他义妹是谁都不认识!为什么就要因她丢命?!   御峰抓着她的脚腕,将她拉向身前,沈珠曦一脚蹬出,大喊起来:“救命!救命!”   “……敬酒不吃吃罚酒。”   御峰脸色难看,用一条腿压住了她乱踹乱蹬的双腿,又用一只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沈珠曦的呼救声断在了喉咙里,她拼命摇头挣扎,御峰卡在她脖子上的大手却纹丝不动,窒息的痛苦渐渐占据了大脑,沈珠曦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泪水冲刷着她苍白无助的面庞。   御峰看着那双因泪水更加剔透纯净的星眸,不知不觉软了神色。   “对不住了……等尘埃落定后,我会回到此处,为殿下另寻一个风水宝地安葬。”   短暂的松懈后,他恢复冷酷的神色,手上再次用力。   呲——   沈珠曦终于用金簪割开了手上的绳索。   轻如虫跃的一声轻响之后,御峰扣在她脖子上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珠曦,目光中有怔然,有惊讶,有疑惑。   温热的鲜血流到了沈珠曦手上,浸满她的五指指缝。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御峰,身子情不自禁开始颤抖。   御峰高大的身体向后摇晃了一下,他带着疑惑的表情,伸手欲往自己的脖子摸去,沈珠曦已经拔出金簪,再次刺了下去。   鲜血溅上了她的脸,烫得像火。   她像是被灼烧到一样,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御峰的表情由不可思议渐渐转到愤怒,他僵直着身体倒了下去,暴突的双眼瞪着沈珠曦的方向,只剩半截的金簪留在他的喉咙外,鲜血染红了金色,渐渐在地面上晕开。   边缘染着血色的圆月垂在低空,冷血无情地俯视着颤如抖筛的沈珠曦。   她听见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沈珠曦!”   一个焦急难耐的声音打破了深夜的死寂。   伴随着飞奔的脚步声,短短片刻后,沈珠曦被一双坚实用力的手臂拥入了怀中。   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唤醒了她的神智。   眼泪夺眶而出,沈珠曦不由抓紧了李鹜的后背。   五指上黏腻的鲜血如附骨之疽,怎么也摆脱不掉,她紧紧抓着李鹜的背,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泪流满面,无助而绝望地叫着他的名字:   “李鹜……李鹜……李鹜……”   破碎的哭声割裂了空气,也割裂了李鹜的心房。   他用力握住沈珠曦的双肩,逼她恐慌失措的泪眼直视自己。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腾出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已经没事了,我在这儿呢……沈呆瓜,别怕……”   “李鹜……李鹜……”   她委屈地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你怎么才来啊……”   孩子气的埋怨带着哭声在他怀中荡开,李鹜心疼得恨不能把那边鼓着眼睛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   “是我的错,”李鹜拍着她的背,“我应该早点赶过来。”   “怎么办……我杀人了……”沈珠曦泣不成声。   “你没杀,是我杀的。”李鹜拍着她的后背。   “我杀人了……”   “你没杀,你看,他还活着。”李鹜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珠曦下意识地往御峰那里看,李鹜腾出一只手,飞快拔出御峰脖子上的金簪,倒在地上的御峰似乎动了动惨白的嘴唇,下一刻,李鹜就把金簪冷静地插回御峰的喉咙。   金簪的尖端从后颈露出一截金光。   御峰彻底不动了。   “你看,你没杀。”李鹜说,“是我杀的。”   沈珠曦被他这番惊人的操作惊得呆住了,连眼泪都忘了继续掉。   “你觉得好些了吗?能不能自己呆一炷香时间?”李鹜问。   沈珠曦犹豫片刻,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好。”   李鹜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转身蹲到御峰身边,轻车熟路地搜起了身。   片刻不到,他的衣袖和衣襟里就揣满了御峰的金银细软,以及可能暴露身份的几样信物。   “他的剑——”沈珠曦抽泣着提醒着刚要结束搜查的李鹜,“傅玄邈给手下人配的刀剑上都有专属的符号。”   “……他是傅玄邈的人?”   沈珠曦含泪点了点头。   李鹜拔出簪子,在御峰脸上擦掉了血迹,转手也揣进了怀里。接着,他一脚踢在御峰脸上,把人一路踹进了一开始预备给沈珠曦的坑里。   沈珠曦看着御峰躺在他自己亲手挖出的葬身之地里,心情复杂不已。   有李鹜在一旁,她渐渐镇定下来,手上黏腻的鲜血让她又害怕又恶心,她甚至都不嫌泥土脏了,一直在地上蹭着她染血的右手。   这湿腻的感觉,让她想起了曾经从手上扫过的老鼠尾巴。同样的恶心,同样的阴冷。   为什么她会遇上这样的事?   沈珠曦又想哭了。   她看了眼还忙着填土的李鹜,自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默默咽下了哭泣。   李鹜把人踢进土坑后,又踢他手脚,让一个大高个蜷缩在远远小于身体的土坑里,接着取出插在一旁的铲子,一铲一铲地将泥土浇到御峰身上。   沈珠曦移开了眼。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为了转移注意力,随口问道。   “一个卖荷包的女人给我指的路。”   夜风拂过,她缩紧了身体。   “冷吗?”李鹜分明在铲土,却像是侧面长了眼睛似的,第一时间关注到她的小动作。   沈珠曦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不冷。”   “灯会好看吗?”李鹜又问。   他不合时宜的问题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沈珠曦远离了乱葬岗和刚刚死去的尸体,重回喧嚣而明亮的灯会。   “好看……”   “好看明年我们再看。”李鹜说。   沈珠曦吸了吸鼻子,重重点下头。   “嗯!” 第139章 “你嘎一声。”……   “疼你就说一声。”   寝室里亮着烛光,两人在床上相对而坐,李鹜紧皱眉头,食指抹了药膏往沈珠曦脖子上的淤青擦去。   凉凉的药膏刚一碰着那掐出来的青色痕迹,沈珠曦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疼……”她哭腔道。   “行行行,老子再轻点。”李鹜嘴上的安慰敷衍而不耐烦,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又耐心。   他一边用点触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一边抬眼看着沈珠曦的反应:“现在呢?”   “疼……”   沈珠曦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两只清澈的杏眼里泪光闪动。   她眼中的粼粼波光影响他的心跳,进而影响他手指的平稳,他避开她的视线,骂骂咧咧道:“你要是能哭出金珠子也就算了——又不能,哭一滴亏一滴,你哭的都是老子的钱啊!”   “我哭的怎么是你的钱了?”沈珠曦小声道,“喝水又不要钱。”   她分明是自言自语,李鹜却飞快接道:“烧水的柴火要不要钱?”   沈珠曦无言以驳。   “老子辛辛苦苦给你做饭,不要工钱?”李鹜进一步说,“我给你做好吃的,不是让你有力气流眼泪的!”   “我付你工钱不就行了?”沈珠曦委屈地看着他。   她也不想流眼泪,可这泪珠子不听话啊!   “老子是那缺钱的人吗?”李鹜挺起胸膛。   沈珠曦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屁人。   难道他忘了从前是靠怎样的不正当兼职脱贫的吗?   亏她还到处为他遮掩,如今他却洋洋得意起来,还嫌弃她爱哭浪费家里柴火!   果然,男子发达之后是靠不住的!   “我脖子疼,你还凶我……”   沈珠曦的眼泪夺眶而出,后半句从泣音直接到哭声。   李鹜见势不对,正要补救,沈珠曦已经转过身,伤心地扑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我——”李鹜直接爆了句粗口。   “你还骂我——”   沈珠曦更伤心了,汪汪地哭了起来。   “沈珠曦!”   李鹜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汪……”   “沈呆瓜!”   “汪汪……”   “疯婆娘!”   “汪汪汪……”   “老子错了,老子不是故意的,老子真没骂你——我骂我自己呢!”李鹜下了床,蹲到沈珠曦身前,把脸送到不愿看他的沈珠曦面前,焦头烂额地哄道:“你别汪了,你再汪,老子也想汪了——”   “你汪一声看看。”沈珠曦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   “……”   李鹜看着那已经垂下,随时可能继续汪下去的嘴角,咬了咬牙:   “……汪。”   “你嘎一声。”   李鹜黑了脸:“沈珠曦,你是不是皮痒了?”   沈珠曦重新埋下头:“汪——”   “嘎!嘎嘎!”   李鹜的黑脸和一年没洗的锅底有得一拼,沈珠曦却终于破涕为笑了。   她含着泪光的杏眼,弯成一双比世间万千宝石堆到一起还要璀璨明亮的月牙。   是世上最动人的宝藏。   “……现在开心了?”李鹜盯着她的眼睛。   “开心了。”沈珠曦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呆瓜。”   脑门上挨了一弹指,沈珠曦哎哟一声,眼中再次蓄起泪花。   “你打我!”   “打你又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了——”李鹜漫不经心看她一眼,抹着药膏的手指再次向她脖子伸来,“老子会在床上打女人。”   沈珠曦挣扎着要下床,李鹜一手把她牢牢按住。   “别动——”   他加重语气,沈珠曦不敢动了。   他蘸着药膏,轻轻点涂在她脖子的淤青上。她底色白,也就显得淤青更青,食指宽的淤青像一条颈圈,几乎连接她整个脖子。   李鹜看得面色铁青,心里十分后悔让御峰死得那么痛快。   “疼……”沈珠曦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李鹜放轻了力度。   “疼……”   李鹜再度放轻了力度。   “疼……”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小猫叫。   “老子的手还没放上去呢!”李鹜戳穿了她的把戏,眼睛一瞪。   沈珠曦遗憾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行了,再涂两天应该就没事了。”李鹜拧上药膏盖子,说,“这两天你别出门,要是被人看见脖子上的伤,老子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反正你也要打女人。”沈珠曦嘀咕道。   “那是在床上。”李鹜强调。   “打就打了,还分什么床上床下……”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李鹜拿着药膏站了起来。   “我都十七了……”沈珠曦不服气道。   “才十七呢。”李鹜白她一眼,“老子都二十二了——起码得像老子这样——博览众书,精通一百六十八式,才有资格说自己长大了。”   “我怎么没听过这一百六十八式?”沈珠曦疑惑道,“它是讲什么的?”   “讲人命的事情,就是告诉你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   “道家学术?”沈珠曦惊讶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道家还有这一百六十八式?”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下次我教你。”   “好,”沈珠曦一脸郑重地点头,“我要学。”   李鹜拿着药膏,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沈珠曦就叫了起来:“你要去哪儿?”   “你药上完了,我不得拿回去放好?”李鹜诧异地看着她。   “我跟你一起去。”   沈珠曦连忙下床穿鞋。   “就那么几步远的距离,你跟我去干什么?”   “我就要跟你去!”沈珠曦怕他扔下自己,顾不上穿好绣鞋,踩着鞋跟就跑了过来。   沈珠曦跟着李鹜去到隔壁房间放好药膏后,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去后院,盯着他打水洗了手。   李鹜恍惚间有种自己是那屁股后面缀只小鸭子的鸭妈妈的错觉。   “你老跟着我做什么?”李鹜问。   “我要如厕……”沈珠曦扭扭捏捏道。   “你去啊——老子又不是恭桶。”李鹜没好气道。   “我不敢一个人去,你……你陪我。”沈珠曦涨红了脸。   “我陪你?我怎么陪你?”李鹜瞪大眼,“咱们恭桶一人坐一半?”   “你在外边陪我!”沈珠曦气道,“你就和我说说话就行了!”   李鹜只好陪她到便所外,这疯婆娘说得轻松,什么“说说话就行了”,实际却可着劲折腾他——   “你走远一点,别离这里太近!”   “李鹜?李鹜?你在哪儿呢?你靠近一点!”   李鹜一会挪远一会挪近,反复折腾后终于不耐烦了。   “沈珠曦,你是不是故意玩老子呢?”   “你有什么好玩的……”沈珠曦压低的声音还是传到李鹜的耳里。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李鹜挑眉,“你玩不收钱。”   “不不不不不玩——”   李鹜都能想象出她在里面慌张如拨浪鼓一般摇头的场景。   这疯婆娘,怎么还不开窍呢?   是他勾引得不太明显,还是他的肌肉不太明显?   不,一定是那个臭老头给他绣游凤的缘故。   他正在琢磨怎么展现他一身优点,那呆瓜就在便所里颤声叫了起来:   “李鹜?你还在吗?你怎么没声儿了?”   “老子怎么不在!”李鹜恨不得把这呆瓜揪出来拧掉瓜蒂,“天塌了老子都在!”   好不容易,沈珠曦总算出恭了。   她面如菜色,像是刚从鬼门关出来。   “你在里边干什么了?”李鹜皱眉道。   “我总觉得……”她惊魂未定道,“桶里有只手要伸出来……”   “谁的手?”   “御峰的手……”   “他图什么?做鬼了还要回来接屎?”   这句话让沈珠曦心里的恐惧打了个趄,强烈的恶心瞬间压过了首次杀人后的恐惧和不安。   “你怎么这么恶心呢!”她说。   “老子恶心?”李鹜瞪起双眼,“这不是你说的吗?从恭桶里伸出手来,那他的脸岂不就在你的……”   “别说了!”   沈珠曦脸色比先前更难看,她捂着耳朵,惊慌失措地逃离了李鹜。   李屁人太可怕了!简直比死掉的御峰还要可怕!   托他的福,沈珠曦对恭桶没有恐惧了。   话糙理不糙,御峰就算要回来找她索命,也不会选择从恭桶里出来。   虽然恭桶不可怕了,但闭上眼之后的黑暗依然很可怕。   沈珠曦每次闭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金簪插入御峰喉咙时,他那略微疑惑又惊讶的表情。   他丝毫没有想过会死在她手里。   在他眼中,她是最没有威胁力的女人,就连下田务农的女人也杀过鸡,而她连鸡都没有杀过。他看不起她,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知道。她于他而言,只是傅玄邈身上的一个配件,只有观赏作用,无法用于实用。   直到断气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也留着不可置信。   “李鹜……”她在黑暗里小声道,“你在吗?”   “老子没死呢!”李鹜忍无可忍,“老子就在你的鸡毛掸子旁边!”   “你……你过来一点……”沈珠曦犹犹豫豫地说。   “……真的?”李鹜音调一变,变得分外耐心柔和,“这可是你说的啊?”   沈珠曦用沉默作为回答。   李鹜屁股一挪,身子贴上了鸡毛掸子。他的体温顺着夜色,从空气里飘了过来,落在沈珠曦身上。   李鹜的气息就像她睡惯的被子,带着无限的安心感,勾得她心痒痒的。   逃离饥荒时,他们曾在许多个山洞里互相偎依取暖,重新稳定下来后,鸡毛掸子又回到了他们中间。   李鹜总爱嘴上占她便宜,无论白天黑夜,却从未越过雷池一步。   “……鸡毛掸子。”她低若蚊吟道。   “什么?”李鹜没听清,皱着眉头道,“老子没动你的鸡毛掸子,你自己摸,还在这儿——”   “我说——”   沈珠曦无比庆幸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有这样,她才能掩饰滚烫的面庞。   “不要鸡毛掸子……”她声音越来越小。   寝室里寂静了。微风从虚掩的窗户外吹进,带来夜露沁人心脾的清香。   沉默让沈珠曦开始慌张,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算了,刚刚它硌着我了……现在没有了,留着也行,放——”   “放着吧”,沈珠曦还没说完,鸡毛掸子就在夜色里划出一条弧线,不知砸上了哪堵墙,当一声落了下来。   “留着不行。”李鹜挤了过来,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硌着老子了。”   他的黑眸,在夜色中亮着幽幽的光芒。   像一只黑豹,眨也不眨地盯着心仪的猎物。   沈珠曦不禁脸色更红,转过身背对让她心跳加速的李鹜。   “……我睡了。”她慌张道。   “好。”李鹜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把她圈在怀里,“别怕……我在你身边。”   他们没有过分亲密接触,但他保护的姿态让她无比安心。   让她觉得,即使天塌了,他也会在。   她逐渐相信,他一定会在。 第140章 “大人的意思我懂了,……   “你再说一遍?!”   一声如雷的怒喝响彻在王宅的小姐闺房中。   王文中下乡巡查回来,第一时间就听说了女儿私自调用官署人员召见李鹜的事,他听闻消息后,气得血液倒涌,恨不得当场一耳光落在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脸上。   他气势汹汹来到她的闺房问罪,遇上王夫人也在,几个婢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桌上的晚膳一口未动。   他一问才知,王诗咏竟然用绝食来抗婚了!   如果说王文中先前还只是想打她一巴掌,那么现在,他就是想直接掐死她了。   “父亲,再说几遍也是一样的。”王诗咏坐在床上,低着头颅,看似温顺,说出的话却毫无回转余地,“女儿不会嫁给李鹜以外的人。”   王夫人身子一晃,踉跄着扶住一旁的边桌,也不知是被王文中的咆哮吓的,还是被女儿惊世骇俗的言论吓的。   “傻站着干什么?!都滚出去!”王文中脸色铁青地向着婢女们怒吼,“刚刚听到的谁敢往外透露一个字——我就要了谁的小命!”   婢女们惊慌失措地逃出了闺房。   “你到底在说什么疯话?”王文中怒声道,“李鹜是成了亲的男人,你还想给一个六品武官做妾不成?!”   “有父亲在,难道还会让女儿给人做妾吗?”王诗咏反问。   “当然不可能!你是我嫡出的女儿,若是给人做妾,让我们徐州王氏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不就行了。”   王诗咏轻描淡写的神情彻底激怒了王文中,他忍不住一个巴掌甩在王诗咏脸上,打得她扑在床柱,偏过了头。   “除非我死——否则你想都别想!”   “老爷!”王夫人哭着跪倒在地上,一手拉着王诗咏的手,一手拉着王文中的官服,泣不成声道,“老爷,她是你的女儿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   “你看她像是要和我好好说的样子吗?!”王文中怒喝道,拂袖甩开了身前的王夫人,“她变成如今这样子,有一半都是你肆意骄纵的功劳!”   王夫人跌倒在地,呜呜哭着。   “我告诉你,这亲事已经定下了,你不想嫁也得嫁!下个月就嫁!”王文中说。   “老爷!”王夫人惊叫一声,面色惨白,“你这般仓促,让外人如何猜想?!”   “我管不了了!”王文中说,“再拖下去,就不是猜想,而是人尽皆知的丑闻了!”   “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丑闻?”王夫人白了脸。   “母亲——”王诗咏在王文中开口之前,先一步说道,“数月前,女儿在探亲归来的路上遭悍匪轻薄,衣裙并非是弄脏了,而是被撕破了。”   “什么?!”王夫人白眼一翻,险些当场晕厥。   “女儿虽未失去清白,但名声已经有瑕。父亲若是将我嫁给四品官员,日后东窗事发,难道对方不会像父亲这样,觉得女儿给他一家门第带来耻辱?到时候,他不仅要厌弃女儿,也会恨上故意隐瞒的父亲,与其与之结仇,父亲何不另谋他路?”   王诗咏转过已经高高肿起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气得发抖的王文中。   “李鹜有勇有谋,粗中有细,父亲不是正愁没有牵制李鹜的好方法吗?女儿若是嫁过去,李鹜就成了自家人,父亲用他,便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你住嘴!”王文中怒不可遏,“不知廉耻!这些话是你一个未出阁女子该说的话吗?!不管李鹜有几分能力,我都不可能让他娶我的女儿!我的嫡女,不能嫁给一个当过乞丐的人!”   “沿街乞讨又如何,天潢贵胄又如何?乱世当头,他曾经的身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今的能力。若是李鹜能成为我们自己人,父亲也不必再为独臂难支而为难了。”   “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王文中说,“我是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一个月后,你必须坐上出嫁的婚轿!”   王诗咏和王文中的视线对峙半晌,说:“……那父亲便送女儿的尸体出嫁吧。”   “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原本父亲提什么要求,女儿都该千依百顺,可女儿实在无法改变自己的心意,无奈之下,只好想出此法。”   王诗咏神色平静地从头上取下一支簪子,尖头那一端对准自己的喉咙,说:   “若父亲执意要支配女儿余下的人生,那便现在把这身体收走吧。”   “你!!你——”   王文中气得血气不顺,脚步踉跄着摇了两下。   王夫人没去扶他,因为她正忙着哭求以死要挟的女儿:“诗咏啊!诗咏啊!你这是怎么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不是家里最听话最懂事的么?你快放下簪子,有什么话和你爹好好说呀……”   “娘,我不想再做家里最听话的人了。”王诗咏看着母亲,眼泪渐渐涌出,“听话有什么用?上天要践踏你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你听不听话——娘,我会遇上那种事,还不是因为答应替二哥走上一趟吗?若我没有……今日我又怎会落到这种田地……”   “诗咏……”王夫人呜呜哭道,“我可怜的孩子,都怪你心肠太好,对庶出的哥哥也一视同仁,才会遇上这无妄之灾啊!”   “好了!你还嫌不够乱吗?!”王文中横眉怒目道。   王夫人不再埋怨,只是充满怨恨地哭着。   王文中面色难看:“我要是不逼你嫁给寿州知府,你还要铁了心嫁给李鹜吗?”   “女儿今生非他不嫁。”王诗咏说,“不然,宁愿一死了之。”   “荒唐!”王文中大怒,“那就随你去吧!”   “老爷!”王夫人惊叫着抓住他的衣袖。   “随她去!”王文中挥开夫人的手,怒视着王诗咏道,“我就不信,她能真把自己饿死在家里不成!”   ……   八日后,王文中在东郊的别院里召见了李鹜。   “你和本官的女儿已有数面之缘,应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王文中板着脸说。   雅致的书房里燃着淡淡的熏香,李鹜站在书房中央,正面对着转身朝他看来的王文中。   “知道,当然知道,她是坨烂鸡屎。”   李鹜压下到了喉咙边的恶言,故作随意道:   “不算了解,有点面熟。”   “那也够了。”王文中说,“你娶了她吧。”   李鹜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站直了吊儿郎当弓着的背脊,视线直直地看着王文中:“大人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男子汉大丈夫,生来便是要建功立业的。旁的你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你应当懂吧?”   “……”   王文中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一副笃定泰山的样子。   “你虽材优干济,但出身寒门,若是没有强力的姻亲帮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小小武官,想要再进一步何其艰难。难道你就不想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吗?”   李鹜扯起嘴角笑了笑:“大人这话说的,天底下有谁不想出人头地呢?”   “既如此,你就该抓住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改换门庭的机会。”王文中说,“我的女儿诗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俱佳。她既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仅有的嫡女。我愿将她许配给你,成一段金玉良缘。”   “行啊,我这就回去和我娘子说,要她准备喝王小姐敬的茶了。”   王文中的脸沉了下来。   “我的嫡女,自然不会给人做妾。”   “那我刚刚是听错了?”李鹜露出惊讶神色,“我有两个姓李的弟弟,不知大人是想将小姐许配给谁?”   “李鹜,别在老夫面前装傻!”   王文中一掌拍在书桌上,空气倏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人的声音响彻在房中。   “老夫赏识你的才能,是故才将爱女下嫁,如何取舍,你应该清楚才对。”王文中沉着脸说,“不过是一个逃难的宫女,身后并无世家依靠,对你的仕途没有丝毫帮助不说,还会成为掣肘。你若成为老夫的女婿,一切便不同了,老夫的人脉自然是你的人脉,老夫能达到的官位,早晚你也能达到甚至超出。”   “但你要在这里对老夫说不——”王文中说,“对不住了,你的六品官位,恐怕就保不住了。老夫虽不是那心思狭隘之辈,但也不想每日面对一个不识好歹之辈。”   李鹜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大人的意思我懂了,你是希望我休妻再娶?”   王文中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派人安顿你的原配,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富足安乐。”   “大人果然厚道。”李鹜说。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有这般好事,谁会舍得拒绝?”李鹜摸了摸脖子,“只是,我家那位是个悍妇,又爱我爱得发狂,恐怕不会轻易答应和离。”   “一介民妇,不答应又如何?”王文中冷笑一声,“我给你三日的时间,你先回去与她商量,她若不识好歹,我自有办法让她松口。”   “哪里需要三日?”李鹜抑扬顿挫道,“大人愿意下嫁爱女,是李某三世修来的福气,我这就立马归家,让那黄脸婆收拾东西滚蛋!婚后我给她买的首饰衣物,一个都别想带走,全是王小姐的!”   王文中虽然目的就是叫李鹜休妻另娶,但见他如此不念旧情心中不由对他更为轻蔑厌恶。   一想到他的女儿不惜用绝食自尽来要挟自己,也要下嫁德行如此败坏之人,王文中就和主动吃了一只苍蝇一样,又恶心,又无奈。   好在,李鹜的个人能力出众,能够填补他身边缺乏人才的窘境——要不是他那几个儿子都不堪重用,他便是让王诗咏饿死在屋子里,也不会让她堂堂知府嫡女,下嫁一个当过乞丐的人!   “也不必太过不留情面,毕竟是你发妻。”王文中板着脸说,“我会给你一笔银子,你回去转交给她,足以让她安顿余生。”   李鹜苦着脸说:“我家黄脸婆,好吃懒做,骄奢淫逸,若给的少,满足不了她的狮子胃口,还不如我回去打她一顿,让她夹着尾巴离开我家……”   “不可!你把此事做得如此难看,让我王家以后如何在徐州立足?”王文中说,“我给你五千两银票——”   李鹜苦恼道:“还是我回去打——”   “一万两。”王文中说,“此事务必要解决妥当,让她高高兴兴地离开你家,最好是自请下堂,务必要让人挑不出差错。”   李鹜掷地有声道:   “大人放心,李某这就让她高高兴兴离开李家!” 第141章 “相公你才高八斗,文……   在大燕朝做佃户或雇工,每年可得几两白银。   若是做自耕农或手工匠,根据农田地数,每年可得二三十两白银。   在大燕朝做秀才,一年仅得十几二十两膏火费,若是去做经师,教导即将参与科考的学生,一年可得五六十两,再有出息一点,若是入了仕途,做了四品知府,每年可得一百余两俸禄。   再有出息一点——去做屁人。   空口白牙就能套回一张万两银票。   沈珠曦瞠目结舌地看着李鹜把折起的万两银票放进包袱内层。   “雕儿和雀儿会跟着你,一路护送你离开徐州。你就在马车上乖乖坐着,什么都不用担心,等我出来和你们汇合就好。”   “可你答应了王文中,就这么走了,不怕他派人追杀吗?”   “答应他的是李某,和我李鹜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李鹜理直气壮道,“想杀我的人还少吗?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那你不如和我们一起走——”沈珠曦不安道。   李鹜从袖中掏出擦洗干净的金簪,用衣物裹着尖端,和银票一起打包,系了个结实的活结后,扔到一旁堆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上。   “我得先留下,你们才能走出徐州城门。”李鹜平静道。   “我们到什么地方和大哥汇合?”李鹊不方便进两人卧室,坐在门外的栏台上道。   “你们回鱼头镇,把我的东西弄出来——”李鹜沉着脸道,“现在是人是屎都想踩到老子头上来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以为老子是吃素的。”   “大哥不等看过十六节度使的地方,再从长计议了吗?”李鹊的声音带着吃惊。   李鹜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像在碾死一只讨人厌的害虫。   “计划赶不上变化,老王头逼我休妻,叔可忍婶不可忍。”   “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沈珠曦忍不住道。   没人搭理她。   “王文中欺人太甚,叔婶都不可忍。”李鹊说,“大哥,我支持你。”   李鹍蹲在台阶上啃一张烧饼,和煦的阳光洒满他宽厚的后背,他懒洋洋地一边啃饼,视线一边随着枝头上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移动,活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雕儿也支持……”   沈珠曦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弄”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但两个弟弟都出言支持了,她又能说什么?   “你一定要小心保重……”沈珠曦担忧道,“王家人不是省油的灯。”   “我难道就是省钱的人?”李鹜道,“敢逼我休妻,我先扒他的皮。”   令鱼头镇众多商户闻之丧胆的扒皮李重出于世。   沈珠曦想起听到李鹜二字就胡须打颤的河柳堂掌柜,如此说来,还是王知府的小金库更值得担忧。   李鸭过境,一文不留。   “不论如何……保全你自身才是最优先的。”沈珠曦斟词酌句,尽量不伤害此鸭的自尊心,“既然已经金盆洗手,就不要重操旧业了,除非王小姐霸王硬上弓……”   “呕——”李鹜响亮地干呕一声,“老子就是自宫也不会让她得逞!”   沈珠曦目瞪口呆。   “自宫不至于……”她不禁跟着李鹜跑偏,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以李鹜安危为先,“如果……如果真不能避免,你就从了吧。你也说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忍着酸涩,说:“……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沈珠曦——你是不是就盼着我跟人跑了,你好回去找那天下第一狗啊?”李鹜黑下脸,凶神恶煞道,“想都别想!”   沈珠曦:“?”   “大哥,太阳要下山了。”门外的李鹊看着天色道。   “行,跑路宜早不宜迟,你们现在就走吧。”李鹜看向沈珠曦,“不过……走之前,你还得陪我演一出戏。”   ……   “相公你才高八斗,文采盖世,是妾身配不上你……”   别人是赶鸭子上架,沈珠曦是被鸭子赶上架。   傍晚的瑰丽夕阳下,她在马车前说着情不由衷的话,眼中含着被逼无奈下自然溢出的泪光。   分外情真意切。   “妾身只愿余生能青灯古佛,早日看破红尘,脱离苦海。李大人,请回吧——”   沈珠曦用手遮住因羞耻而发红发烫的脸,逃一般地躲回了车厢。   坐在车头的李鹊轻轻扬鞭,一声“驾”后,马车驶出了藏着无数双八卦眼睛的小路。   “娘子!娘子!你别走——”听闻李百户娘子自请下堂消息的娣娘抛下手头的事情赶来,看见的却是已经驶远的马车。   她气红了脸,眼中闪着泪花,愤怒又难以置信地瞪着站在四合院门口的李鹜,见他半晌都无动于衷,跺了跺脚,转身继续去追马车了。   六品武官的家事,暗地里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谁都不敢出去当面凑热闹。   李鹜摔门走回四合院后,附近的几家院门才悄悄开了。   一个站在路口似是等人的布衣男子看着马车远去后,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一盏茶时间后,此人敲开了王宅大门。   “沈氏真是哭着走的?”王文中端起面前清茶,漫不经心道。   “小的看得清清楚楚,还听到沈氏说她今后要青灯古佛,早日脱离苦海。”布衣男子站在书房中央,恭恭敬敬地朝王文中和其心腹幕僚弯着腰。   “那沈氏只带了一个素净的布包袱,重量很轻,大约是几件旧衣,我看她那马车,也破旧得很,是李百户今儿一大早去车行买的折价货色,整车也不八两银子,说不得出城就要散架。”   “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王文中道。   布衣男子应喏,躬身退出了书房。   书房恢复了一开始的静谧。   王文中垂着眼眸,看不出情绪:“你怎么看?”   幕僚见多了世间薄情人,饶是如此,此时也不禁感慨道:   “李百户视财如命,那一万两安家费,说不定进了谁的口袋……大人,真的要将小姐嫁给此人吗?”   “我那女儿,猪油蒙了心,铁了心要嫁,老夫又有什么办法?”王文中勾起嘴角,冷冷一笑,“所幸这李鹜还有几分能力,又没有家世背景,最是好掌控,贪财总比贪别的好。老夫福薄,辛苦一生却没有可堪大用的儿子,唯一一个能力出众的,却是女儿……”   “福祸相依相伴,李百户虽然出身不高,但小姐嫁给他,就能长留大人身边,大人也能多个助力。”幕僚道,“以小姐的手腕,李百户迟早会被治得服服帖帖。”   “……希望如此吧。”王文中蹙眉,神色转为严肃,“武英军即将进驻徐州,我不想再节外生枝,这场亲事一定要尽快办妥。严查酒楼茶肆等地,如果有谁敢嚼舌根,一律严惩。”   “喏。”心腹揖手领命,“大人放心,此事交给卑职。”   “还有——”王文中沉下脸,“派人盯着李鹜,别让他跑了。”   心腹惊诧道:“大人是觉得……”   “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王文中欲言又止,脸上闪过一丝阴沉,“……如果李鹜是真心求娶倒也罢了,如果他另有打算——那就别怪老夫斩草除根了。”   心腹再次作揖,神色肃然:   “喏!”   ……   “李鹜真的休妻了?”   王诗咏从绣墩上站了起来,神色忽喜忽悲,复杂多变。   “千真万确!许多人都看见李夫——”春果赶在被打之前改口道,“沈氏坐马车离开李宅了。”   她为了口误提心吊胆,好在王诗咏此刻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误。   春果这才继续道:“那沈氏离开李宅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布包袱,坐的马车也是破破烂烂,听说她嫁过去的时候就没有嫁妆,现在被休了,也是空着手走。”   “小姐可以放心了,那李公子对沈氏也并非看起来的那么深情。”春果道。   王诗咏沉默不语,无力地坐回绣墩,看着赶工绣了一半的嫁衣,眼中悲喜交加。   “小姐……”   “男人果然……李鹜也不能例外……”   “李公子休弃沈氏,很快就可以迎娶小姐了,小姐得偿所愿,为什么看起来并不开心?”   “……你不懂。”   春果的确不懂,但她知道再追问下去就过了界,因此牢牢紧闭着嘴巴。   许久后,王诗咏脸上那股复杂的悲喜交杂被她压了下去。   她恢复了淡然的神色,说:“把我的纸笔拿来。”   “喏。”   春果低头应声,连忙按吩咐行动。   不一会,王诗咏就坐到了书桌前,提笔写下一封长信。   她时停时写,写完长信后,又叫春果取了一碟净水,用指腹拈了,轻轻洒在信纸上。   水珠干涸后,留下微皱的痕迹,就像仓促间滴下的泪珠。   “你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李鹜,告诉他,我已知道父亲逼他休妻另娶的事了,父亲此举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愿伤害姐姐,只要姐姐愿意回来,我甘心同她平起平坐。”   “小姐——”纵然是打定主意不再多管闲事的春果,闻言也不禁惊声反问,“小姐当真愿意和她平起平坐?!”   “我当然不愿。”王诗咏说,“便是我愿,我父亲也定然不愿。”   “那小姐为何要送这封信?”   “等李鹜欢天喜地的拿着这封信去追回沈氏,沈氏再拒绝他的时候,便不是我横刀插足,而是她沈氏不知好歹了。”   “小姐怎么这么笃定那沈氏就会拒绝?”春果说,“万一——万一那沈氏真的回来做平妻呢?”   “不可能。”王诗咏断然道,“沈氏看着性情柔弱,实则是个有骨气的。从妻到平妻,她不可能受得了这屈辱。这对女人而言,是莫大的侮辱,我知道——李鹜却不知道。等他升起可以两全其美的希望,又被沈氏亲手打碎后,你说,他是怨我强取豪夺的多,还是怨沈氏不知好歹的多?”   春果后背一寒,怕王诗咏看出端倪,连忙低头夸赞。   “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春果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问上那么一句:   “李公子要是不认识那么多字呢?”   半个时辰后,春果忐忑地站在四合院门口,左右张望无人后,小心敲下了门扉。   半晌后,李鹜出现在打开的门后,一见是她,李鹜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赶在他摔上门之前,春果连忙举起手里的信笺。   “我是替小姐来送信的,她说——”   手里一空,信被抢走了。   砰的一声,门在她鼻子前砸上了。   春果头回遇到如此不留情面的闭门羹,瞠目结舌地呆站在门前。   她不死心地又敲了几下,没人再来给她开门了。她只好隔着紧闭的大门,把王诗咏的意思大概转达了。因为怕看热闹的闲人听见她的话,她还不敢过于大声,只能寄希望于李鹜就在门后,虽不说话,但耳朵尚还能用。   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务是完成了,春果对门转达了王诗咏的意思后,转身离去。   回到王宅,面对期待的王诗咏,春果顺着她的想象,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小姐的信已经到了李公子手里,我把小姐的意思转达了,李公子很是感动的样子。”   “啊嘁——”   李鹜在厨房里打了个喷嚏,骂骂咧咧地把串在一根火箸上的红薯翻了个面。   “他娘的,一定是沈呆瓜又在说老子坏话!”   红艳艳的火苗舔舐着炉子里的木柴,由一半常用字和一半天书组合起来的信纸在火焰中卷曲炭化,短短几个眨眼后,就只剩下一层黑灰。   “嫂子可是冷了?”   李鹊第一时间注意到正在搓手臂的沈珠曦,他站了起来,道:   “我去车上拿件衣裳下来吧。”   “不用了,我不冷!”沈珠曦连忙道,“篝火热着呢——”   “那……”李鹊神色不解。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冒了鸡皮疙瘩。”沈珠曦说,“一定是李鹜在骂我。”   李鹊哭笑不得:“大哥怎么忍心骂你?”   “你不知道,他背着你们,经常骂我。”沈珠曦委屈地碎碎念着,“他还给我起了好多外号,幼稚死了。”   李鹊笑而不语,心里想:只有和嫂子在一起的时候,大哥才会幼稚不已。   跳跃的火苗上插着三只烤鱼,啃着烧饼的李鹍盯着看了许久,不仅看自己的,也看沈珠曦和李鹊的。   李鹊将三只烤鱼分了两只出去,自己拿着剩下那只,说: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没有李鹜的屁言屁语,沈珠曦也挺寂寞的。   但她为了安慰李鹊,压下失落,说:   “没事,他的一部分在陪着我们。”   李鹊不解地看着她。   “你们补给的时候,我去路边买了卤猪蹄……”   “猪蹄!猪蹄!”   李鹍欣喜若狂地看着沈珠曦拿出的油亮亮的卤猪蹄,大喊道:   “大哥!” 第142章 傅玄邈睁开眼,在罗汉……   斑斓的晚霞随着海波荡漾。   浪花起伏,拍打着楼船高耸的船身。   在远离山岸的大海上,涛声代替了松风,盘旋在铺开的大袖上。   傅玄邈半躺在整块沉香木雕刻的罗汉床上,双眼轻阖,神色沉静。放于苍青色冰蚕丝上的右手修长凝白,无瑕如玉。   虚掩的窗外吹来海风,拂动如墨的发丝,他睫毛轻颤,人一动不动。   燕回抱着一堆名刺蹑手蹑脚走进厢房,他尽量轻地把名刺放下,刚要转身退去,床上的人忽而开口:   “收到多少投诚了?”   燕回一凛,连忙单膝跪下。   “回禀公子,共收到名刺信笺四十有二。”   傅玄邈以手支头,轻声道:“……都有些什么人?”   燕回将名刺和信笺的主人一一报出。   傅玄邈始终没有睁眼。   燕回报完名字,厢房内好半晌的时间,只剩窗外海浪阵阵。   “御峰还没有消息吗?”   “……仍未联系上。”   傅玄邈睁开眼,在罗汉床上坐直了身体,苍青色的绢带从身上垂落,如一片坠落的阴云。   他面无波澜,淡淡道:“杨柳那里有消息吗?”   “没有。”燕回低头道,“……他们的最后一次飞鸽传书就是徐州那次。”   “杨柳在做什么?”   “听下人说,杨柳昨日召了大夫前去问诊……似是病了。”   “病了?”   “……是。”燕回小心看着主子的脸色,“公子……要去探望吗?”   楼船的船头响着连绵不绝的靡靡之音,船尾的厢房却沉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杨柳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软枕,雪白的亵衣衬得苍白的面庞更加娇弱。   摇晃的床板加剧了她的不适,她握手成拳,放于没有血色的唇边轻轻咳着。   侍立一旁的婢女连忙送上热茶,杨柳摇了摇头,推开送到面前的茶盏。   “晚宴开始了吗?”她问,声音低哑。   “已经开始一炷香了。”婢女道。   “公子……”杨柳忍不住咳了咳,说,“公子出席晚宴了吗?”   婢女犹豫了一下:“公子……似乎没有参加晚宴。”   杨柳没说话,反而是婢女担心她多想,急着道:“公子器重姑娘,今晚既没有出席晚宴,说不得一会就来探望姑娘了——”   “公子便是不出席晚宴,也有许多事等着公子裁定。”杨柳自嘲一笑,“我身份卑贱,怎敢奢望公子纡尊降贵?”   “姑娘,你……”   “不必安慰我了,我是什么身份,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婢女哑口无言,眼中闪过一抹同情和怜惜。   “我早已习惯了……”杨柳再次咳了起来。   “厨房煎的药应该好了,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拿药——”   婢女捏好杨柳身上的被角,快步走出了厢房。   杨柳咳顺血气,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缕病态的潮红,她望着窗外灌进的月光,低若蚊吟地喃喃道:   “败柳之身,不敢肖想月光……”   微弱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杨柳没有在意,她说:“星儿,你忘带东西了吗?”   “是我。”   苍青色的颀长身影走进厢房,一身微凉月色,洁如昆山片玉。   杨柳心神一晃,喜悦油然而生。她挣扎着下了床,跪倒在冰凉湿冷的地面上:“杨柳给公子请安——”   他神色淡淡地扫视着简洁素雅的厢房,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星儿去端药了,一会就回来。”杨柳想要起身,又记起还未得到傅玄邈的允许,向着他膝行了两步,“公子需要什么?杨柳可以服侍公子……”   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傅玄邈好像这时才发现她还跪在地上。   “你还病着,起来罢。”   “是!”杨柳一脸感激,自己撑着一旁的边桌站了起来。   她面容苍白,纤弱的身体在微微摇晃的地面上像是随时都要坠落。   但凡一个正常男人,都很难视若不见。   傅玄邈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起右手边茶几上的茶壶,掀开了托盘上的茶盏。   “公子,让我——”   “你还病着,我来便好。”   傅玄邈避开杨柳伸来的手,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平静的眼眸看过沉浮的茶叶,看过袅袅的热烟,看过半开的格栅窗,就是没有正眼看过面前的杨柳。   杨柳心中浮出一股不安,虚弱的身体更加摇晃。   “公子……可是杨柳做错了什么,惹公子不喜了?”她弱声道。   “你忠心耿耿,怎会做错什么?”   傅玄邈洞彻一切的目光终于落在杨柳脸上,她后背一凉,条件反射跪了下去。   “公子,奴婢有罪——”   “何罪之有?”   “奴婢……奴婢惹公子不喜,便是最大的罪过……”   “杨柳,你自十三岁起就跟着我了。”傅玄邈将沏好的茶递给跪在地上的杨柳,神色淡淡,“我若是对你不喜,你还会在我身边留这么久吗?”   “公子……”   杨柳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茶盏。   “御峰失踪了,你知道吗?”   傅玄邈不辨喜怒的一句话,让杨柳手中的茶盏一晃。   滚烫的茶水浇了出来,烫在她的虎口上,她不敢松手,强忍着锥心的疼痛。   “公子不是前些日才收到义兄的信件吗?怎会突然失踪?”她故作镇定道。   “我最后一次收到御峰的回信是在十日前,而你最后一次收到御峰的飞鸽是在七日前,怎会失踪这个问题……”傅玄邈面无波澜,“不是应该我问你么?”   茶盏从杨柳手中滑落,炙热的茶水浇了她一身,她忍着大腿上灼热的疼痛,不顾一地茶水,慌张跪拜下来。   “公子——”   “义兄公干在外,义妹留守担忧,互报平安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傅玄邈翻起第二个茶盏,再次往里注入热茶。   他平静的目光望着入水无声的水柱,说:“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每一封信里,御峰都在向你汇报搜寻越国公主的进展?”   “公子……”杨柳知道任何狡辩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没有用处,她张口无言,只有眼泪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御峰在外游荡一年依然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傅玄邈微微一笑,“因为我放他出去,本意就是试探,又怎会给他真正有用的情报?”   傅玄邈轻轻放下茶壶,将盛着热茶的茶盏又一次递给杨柳。杨柳用颤抖的双手接过。   “你十三岁那年,我把你从教坊里赎出。你心思玲珑,善谋人心,为我四处刺探情报,拉拢人心。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忠心耿耿——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公子怎么想错?”杨柳拼命摇头,脸色惨白,“杨柳愿为公子赴汤蹈火,哪怕公子叫我现在死在这里,杨柳也不会犹豫片刻!”   “我怎会舍得叫你死在这里?”   若是换个人来说这句话,一定缠绵悱恻,令人心动不已。   字字温柔的话,却是用傅玄邈清冷的声音说出。他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柳,茶渍染黄了她白色的亵衣,她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可是他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他用残酷的表情,说着温柔的话。   “杨柳,我需要你。”他说,“别再叫我失望了。”   “是……杨柳绝不会再让公子失望!”杨柳含着眼泪,连连点头。   “别哭了,”傅玄邈柔声说,“你哭起来,不好看。他们不会喜欢的。”   杨柳身子一颤。   “昨日你便没有出席宴会,琅温节度使还向我问起过你。”傅玄邈轻声道,“再过一日我们就要下船了,想要刺探情报,拉拢这些节度使,我们只有今晚的机会了。甘露新排了一场胡旋舞,想要替你出场表演,但我还是想来问问你,你愿意让她替代你吗?”   替代二字比任何惩罚都要令杨柳恐惧。   傅玄邈身边,从来不缺新人。暗卫的面孔每个月都在更换,府中豢养少了一个杨柳,也有甘露顶上,近卫少了一个御峰,也有燕回出现,被顶替一回,就可能会是永远。   她是傅玄邈身边留得最久的老人,但她依然随时都可能会被替代。   有无数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野心勃勃的女人想要上位。   她一刻都不能松懈,她要出卖她能出卖的一切,才能换回傅玄邈目光的片刻停留。   为了这片刻时光,她愿意出卖一切。   杨柳压下泣音,说:“甘露在青楼长大,对这些封疆大吏的习性并不清楚,若是一时肆意,恐会得罪贵人。杨柳虽是蒲柳之姿,却已和数位节度使打过交道,公子若求稳妥,还是将此事交给杨柳更好。”   “我自然更信任你,可你的身体……”傅玄邈冷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杨柳捏起一部分亵裤,将淡黄的污渍藏于掌心。   她低下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杨柳今日不能歌舞,但手却是好的,可以用一支新曲为宴助兴。”   “甚好。”傅玄邈说,“……茶已经温了,喝罢。”   杨柳闭上蓄着泪光的眼,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你这里还是太清净了,”傅玄邈起身,扫了一眼可谓简陋的厢房,“缺人缺物自去取,莫要叫人看了笑话。”   “是……”   傅玄邈刚要离开,目光被桌上一物忽然吸引。   傅玄邈面色突变,一个箭步走到书桌前,从散落的数张花笺中,目标明确地拿起其中一张画着野鸭戏水的笺纸。   “……这是谁的?”傅玄邈神情克制,双眼视线却牢牢盯着手中的花笺。   “是义兄途径徐州时随信寄回的一套花笺,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小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杨柳慌张起身,“……我这就烧掉。”   “这是越国公主的字迹。”   傅玄邈的一句话,让杨柳如遭雷击地停在原地。   “姑娘,我把药——”   婢女话没说完,看见站在屋里的傅玄邈,吓得手上一抖,差点摔了药碗。   “公子……”   傅玄邈无视忙着下跪的婢女,唤来屋外的燕回。   “公子何事吩咐?”燕回单膝跪倒。   “把剩下的花笺以及御峰和你的通信,都找出来。”傅玄邈说。   杨柳呆呆地起身,如提线木偶一般照着傅玄邈的吩咐行事。   她交出通信和花笺后,燕回从她手中接过,傅玄邈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杨柳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姑娘……这是怎么了?”婢女扶住她的手臂,担忧开口。   杨柳怔怔道:“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我千算万算……真的敌不过天意?”   楼船宽阔的舷侧通道上,两个身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   燕回抱着一沓信笺,偷偷打量着走在前方的傅玄邈的脸色,心中忐忑却不敢轻易开口。   傅玄邈前脚刚踏进书房,后脚就沉声问道:“御峰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地方?”   燕回连忙道:“回禀公子,我们的人跟到徐州后,御峰似是有所察觉,走了小道甩开眼线。我们只知他进了徐州,却不知他去了哪个县。”   “这是御峰从徐州寄出的花笺,上面是越国公主的字迹。”   燕回吃惊地看着手中的花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张画技出众的花笺,傅玄邈却能一眼看出是越国公主的笔迹。   难怪公子如此失态。   “御峰在徐州失去踪迹,花笺也是出自徐州,难保不是二人相遇,出了什么意外。”傅玄邈面色难看,“你调集人手,立即前去徐州,不惜代价也要带回安然无恙的越国公主——”   “喏!”燕回抱拳领命,掷地有声道:“属下即刻出发!” 第143章 “我叫朱珠,我相公姓……   “啊嘁!”   沈珠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马车门外立即传来李鹊的声音:“嫂子,你着凉了?”   “这都入夏了,想着凉都难。一定是你大哥又在骂我。”沈珠曦揉着鼻子,抱怨道。   “大哥一定是在记挂嫂子呢。”李鹊笑道。   沈珠曦推开车门,抱着软枕坐到了门边。   “车里太无聊了,我坐这里陪你们说话吧。”她越过李鹍圆溜溜的头顶,看着和昨天相比没什么变化的道路两边,“我们还在徐州境内吗?”   “昨晚已经出徐州了,如今我们在颍州境内。”李鹊说,“王文中的人已经没跟了,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就去车行换辆马车,还要辛苦嫂子再受一天的苦。”   “我没事。”沈珠曦忙道,“你们在外边赶车更累,我这个坐车的能有多苦?”   她忽然想起什么,高兴道:“你们一早还没喝过水吧?我给你们倒水——”   “不必劳烦嫂子,我们自己来就好。”   李鹊连忙转过身说道,沈珠曦却已经拿出两个陶杯往里注水了。   “三弟不要,二弟要……”李鹍拿着马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吃大哥下面……”   沈珠曦端着两杯清水走了回来,她递出水杯,安慰道:“等你大哥回来,我就让他给你下面。”   “好!等大哥回来!吃大哥下面!”李鹍闻言笑开了花,重新精神抖擞起来。   “你又这么说,小心大哥揍你。”李鹊说。   “大哥不在,不在!你告状也没用!”李鹍得意扬起下巴。   “等大哥回来了我就告诉他。”   “你——告状精!”   沈珠曦按住瞪大眼睛的李鹍,安慰道:“三弟在逗你玩呢。”   “为什么要逗我玩他!不喜欢!”   “因为我喜欢。”李鹊说。   “我揍你——”   “你敢揍我,我就告诉大哥。”   “你——”   李鹍的大眼睛里似乎闪起了泪花。   沈珠曦只好继续当和事老,拍着李鹍的肩膀道:“三弟是喜欢你才逗你呢,你看他这么逗过其他人吗?”   “不要他喜欢我!”李鹍气愤道。   李鹊直视前方,笑着不说话。   马车在玩闹中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除了缺了一个李鸭,什么都好。   沈珠曦想起李鹜,不由有些惆怅。不知李鹜在做什么?他打算怎么离开徐州?王诗咏会不会霸王硬上弓?他要是被王家优渥的条件打动,决定重操旧业怎么办?   沈珠曦想着想着就忧愁起来:李屁人真叫人放不下心!   “吁——”   李鹊忽然拉起缰绳,牙齿都快落了的老马无精打采地停下了脚步。   十几丈外的地方,三块大小不一的岩土拦在路中央,周围还有散落的许多石块和泥土。岩土似乎是从右边的山坡上滚落下来的,还能看到外层脱落后的新鲜泥土。   李鹊皱眉道:“岩土滑坡,路被堵了。”   “我们要倒回去换道吗?”沈珠曦问。   李鹊看向打着哈欠的李鹍:“二哥,你能搬开吗?”   “不、不能,”李鹍用眼白看着他,“讨厌你。”   李鹊不慌不忙道:“那就让嫂子陪你一起干等,再等大哥来了,拖你去小树林暴打。”   李鹍不情不愿地跳下马车,嘀嘀咕咕地往落下的岩石走去了。   李鹊转头对沈珠曦道:“嫂子等一等,滑下的石块太多了,一时半会清不出来,你要是累了,不如回车里睡上一会。”   “我睡了一天了,不累。”沈珠曦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李鹍惊声叫了起来:“人!人!石头里长着人!”   “有人?”   沈珠曦一惊,在李鹊的帮助中跳下马车。   她一路快走,终于看见了李鹍所说的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布裙少女被半掩埋在岩石堆里,露出土堆的上半身血迹斑斑,尤其是左臂,几乎被鲜血浸透。   李鹊抬头看向山崩的地方,神情若有所思。   沈珠曦的第一反应却是确认鼻息,发现少女仍有呼吸后,她立即上手扒拉起石块。   石块沉重,她一上手就感觉到吃力。   “雕儿,你能帮帮我吗?”沈珠曦求助地看向李鹍。   李鹍听她使唤,毫不犹豫蹲了下来。有他出手,不一会,少女身上的石块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雕儿,帮我把她搬上车——”   沈珠曦刚说完,李鹊就开口道:“用不着。”   “为什么?”沈珠曦讶然。   李鹊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他在少女面前弯下腰,用力掐上了她的人中。   李鹊毫不惜力,沈珠曦眼见着少女的人中在自己眼前通红了,她的人中也感同身受地疼了起来。   “你……”她刚忍不住开口,少女就猛地睁开眼,摇头摆脱了李鹊的手指。   一个清晰可见的鲜红掐痕留在她的人中上。   沈珠曦瞠目结舌。   “还挺能忍。”李鹊声音凉凉,看着少女的眼神也带着一丝冷意,“说吧,谁派你来的?”   “什么谁派我来的?你这人真奇怪!”   少女努力踢开脚边的石头,似是拉扯到了伤口,她疼得龇牙咧嘴。   “你没见着这些石头?我是采药的时候遇到山崩,不小心从山上落下来的!”   少女的解释合情合理,沈珠曦之前也猜她是不是采药女,因为李鹍从石头下找到了一只被压扁的背篼,里面还有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草药。   “采药女?”李鹊冷笑,“那你装晕做什么?”   “我一个孤苦无依的采药女,不就怕遇见像你一样的坏人吗?”少女虽然尝试自己站起来,但她刚一动脚,脸就疼得皱成了一团。   她倒抽冷气,一嘶一嘶地说:“我……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好人坏人,不得防着你们抢钱劫色吗?!”   “你晕着,不是更方便我们抢钱劫色?”   “我晕着,说不定你们没看见我直接改道走了呢!”少女马上反驳,“总比我咋咋呼呼地主动把你们叫来好吧!”   少女一激动,身子一歪,沈珠曦连忙扶住她,少女看了她一眼,也不客气,扶着她的肩膀,总算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都伤哪儿了?严重吗?”沈珠曦忍不住道。   “脚扭了,手臂疼得很,可能是落下来的时候撞到什么了。”少女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死不了。”   “既然死不了,那你自己走吧。我们还要赶路,恕不奉陪。”李鹊说。   李鹊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回头一看,李鹍和沈珠曦一动不动。   “雀儿……”沈珠曦哀求道,“哪个姑娘会自愿划破自己的脸呢?”   李鹊一怔,目光落在少女脸上。   兴许是在山里早出晚归的原因,少女有着健康的麦色肌肤,虽然比不上沈珠曦精致娇艳的五官,但少女浓眉大眼,眼神清澈灵动,也自有一股山中小鹿的古灵精怪,只是这原本还算赏心悦目的脸,如今被四五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破坏,变得让人避之不及了。   他停下的脚步没有再动,红色疤痕上的冷漠有片刻松动。   沈珠曦趁热打铁道:“这姑娘既然在这附近采药,想必住的地方也不远,我们把她送回家再赶路,也耽搁不了多久的。”   李鹊从少女脸上移开视线,落到沈珠曦身上时,冰峰化为春风。   “都听嫂子的。”   ……   在李鹍的帮助下,沈珠曦把少女搬回了马车。   李鹍坐在车外赶车,李鹊跟着进了车厢,沈珠曦一落座就开始翻找自己的跌打药膏。   李鹜准备的很充分,基本的伤药都放在车上了,她找出止血化瘀的外伤膏药,对李鹊道:“我要给她上药了。”   李鹊看了看沈珠曦,又看了看少女,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当着少女的面交给了沈珠曦。   “放在顺手的地方,有事就叫我。”   沈珠曦知道他的好意,接过匕首后,李鹊转身走出了车厢。   “你别介意,他只是太担心我被坏人暗算才会这样。”沈珠曦抱歉地对少女笑了笑。   “他是你男人?”少女问。   她直白的问题吓了沈珠曦一跳,她忙摇头道:“他不是!他是我的小叔子!”   “哦……这样。”少女点了点头,“你们要去哪儿?”   通常来说,这时候最该好奇的不是她不在场的相公吗?   少女却略过了“你相公呢”的问题,直接问起了目的地。   沈珠曦多了个心思,避重就轻道:“我们往西南方向去。你呢?你家在什么地方?我们怎么送你回去?”   “我家在长葛县。”   “长葛县?”沈珠曦吃了一惊。   长葛县离这里可不近,她一个采药女,怎么采到这里来了?   “我家在长葛县,但我平日都是一个人住在山上。”少女满不在乎道,“你们不用送我回去,等我伤好了,我自己会走。”   “你要走去哪儿呢?”   “反正不回家,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说的就是我。”少女说,“山上除了野兽,没有危险。就算是野兽,也比人好打发多了。”   一定程度上,沈珠曦对她的话深有同感。   如果是长期脱离聚集生活,少女身上那股野蛮生长的感觉也能解释得通了。   她和李鹜的气质有些相像,让沈珠曦想起蓬勃生长、顽强不息的野草。   “我叫小猢,猢狲的猢。”少女说,“你呢?”   沈珠曦不敢全然无防备地面对少女,说:   “我叫朱珠,我相公姓甄,叫甄皮……外边是他的两个弟弟,高的那个叫甄雕,另一个叫甄雀。”   小猢:“……你们一家名字真怪。”   沈珠曦面上微笑:   “你的名字也很别致。”   心里却想:   她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第144章 “这一路上其他地方都……   “你伤了手臂,不如我帮你上药吧?”沈珠曦好心道。   在她看来,大家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子,帮忙上药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小猢态度坚决,两次拒绝了她的提议。   沈珠曦也不好坚持,将药膏留给小猢就出了车厢。   “嫂子怎么出来了?”坐在马车边的李鹊往车门看了一眼。   “小猢在里面换药,她说自己是采药女,知道怎么处理基本的伤口。”   “小猢?”   “她的名字。”沈珠曦解释道。   李鹊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   李鹍正在前方清路,山崩造成的路障已经被他清理了个七七八八,沈珠曦顺着李鹊先前的视线看去,发现他又在看山体崩落的地方。   “你发现什么了?”她问。   “这一路上其他地方都没发生崩落,怎么偏偏在我们路过的地方发生了?”   沈珠曦答不出来。   世上有很多巧合,一半是真的巧合,一半是预谋的巧合,而在巧合刚发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遇见的究竟是巧合还是以巧合为名的预谋。   她是公主,她的生父是举国最尊贵的人,她从出生以来,就见过太多预谋的巧合。   她为避免车里的小猢听见,用口型对李鹊道:“可她为什么要做这些?”   如果小猢真的有备而来,最让沈珠曦难以理解的一点就是,手臂受伤已经足够,为何要把脸也弄伤?   对当今的几乎所有女人而言,容貌都是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仅次于贞洁。   小猢的出现的确太过巧合,可她受伤的脸让沈珠曦很难相信这是她的主动蓄谋。   更何况,将一个身份未明的十五六岁受伤少女扔在荒郊野外不管,她也狠不下心来。   在他们缄默的时候,李鹍直起腰走了回来:“清出来了路……用了好多力气,雕儿要吃馒头……”   李鹍要朝车上爬,目标直指马车里的一包馒头。   沈珠曦忙拦住他:“现在不行!”   “为什么?”李鹍撅起嘴。   “小猢姑娘正在里面上药,你得等她好了才能进去。”   “为什么?”李鹍不高兴地提高了音调,“这是我们的车!”   沈珠曦刚要安抚他,车门从里推开了。小猢钻出一个脑袋,扫了他们一眼,说:“你们可以进来了。”   小猢比沈珠曦矮上一头,她的衣服穿在小猢身上,松松垮垮的,一看就不合身,加上小猢身形清瘦,五官偏向英挺,要不是胸前略有起伏,沈珠曦还会以为她是个穿错了衣服的少年郎。   沈珠曦走进车厢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地上血迹斑斑的布裙。   “你的伤严重吗?”沈珠曦问。   “暂时死不了。”小猢言简意赅道,她看了一眼门外坐上马车的李鹊,扬声道,“你们还要往前走?”   “你有什么高见?”李鹊扯了扯嘴角。   “再往前走,就是定海寨的地盘。”小猢说。   “定海寨是什么地方?”沈珠曦问。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你能想到的恶行他们都做过的地方。”   “你想让我们改道?”   “你要是去亳州,就倒回去走官道,你要是去豫州,就走孛县改道——走光州也是一样的。你们要去什么地方?”   李鹍从车厢里扒拉出他的馒头,坐稳啃了起来。   李鹊扬鞭轻轻抽在马屁股上,头也不回道:“出颍州就行。”   “官道和孛县都能出颍州!”小猢见他驾着马车径直往前走,脸色一变,“你没听见吗?前面是定海寨的地盘!”   “听见了。”李鹊淡淡扫了她一眼,轻声道,“你要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小猢一愣。   “你要我怎么证明?难不成我还要去前面捉个定海寨的山匪给你看,你才会相信我的话?”   “那也不一定。”李鹊平静道,“但肯定比现在相信。”   “你——”小猢露出恼怒神色,“随便你,你上赶着送命,可别在之后怪我没提醒你!”   小猢往身后一靠,抱着双臂不说话了。   沈珠曦观她神色,不像是在说假话。她看了一眼车外的李鹊,小心翼翼道:“要不……我们就改道吧?”   “嫂子,我们一路走来,在好几个村庄都停下补给,从未听说过什么定海寨。”李鹊道。   小猢睨着他,凉凉道:“他们告诉你前面有定海寨的土匪,你们拍拍屁股就走了,之后定海寨找他们麻烦怎么办?”   “村庄里人那么多,他们找不到告密的人。”   “他们不用找,把一整个村庄屠了就好。”小猢冷笑,“你们是路过的,走了就一了百了。那些世代住在这里的村民和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为你们冒这么大风险?”   “你也和我们非亲非故,”李鹊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无凭无据的话?”   “……随你。”小猢说。   她一转过眼,看见沈珠曦复杂的表情。   “小猢,你……”沈珠曦看着她穿着裙子却大大咧咧敞开的双腿。   小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在条凳上坐直了身体,大开的双腿也规规矩矩地并拢起来。   “腿上有伤,并着不舒服。”小猢解释道。   沈珠曦不太信,刚刚那分明就是习惯成自然的动作。一个采药女,再怎么缺乏女德教育,也不会像个男人一样大开而坐吧?   她不禁再次往小猢的喉咙看去,没有分毫喉结的起伏。   要不是因为这个,她都会忍不住怀疑小猢是在男扮女装。   “我看到你的背篼里还有一些药草,那些都是什么?”沈珠曦假装好奇的样子。   “苦地胆和照山白,不是值钱东西。”小猢说,“原本想挖几株人参补贴家用,没找到。”   “苦地胆是做什么的?”李鹊忽然道。   坐在车外的他不像李鹍那样,毫无心机地将后背展现给人,他靠在开着的车门上,侧对着车里的小猢。   “清热解毒,专治疑心病——”小猢没好气道,“我看你这人就该拿苦地胆煎水喝。”   “疑心重,也比脑袋掉了再来后悔的好。”李鹊冷笑。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沈珠曦连忙插话打圆场。   “你们都少说两句,雀儿要专心驾车,小猢姑娘也需要静心养伤,这山这么大,即便有山匪,也不一定会被我们遇上。”   小猢拿过李鹊留在条凳上的匕首,大大方方地当着沈珠曦的面揣进了怀里。   “不是不一定,而是一定。”小猢神色肯定,“等着瞧吧,最迟太阳下山,你们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沈珠曦犹豫地看向李鹊,他面无波澜,丝毫没有改道返回的意思,沈珠曦也只好按下不安,继续坐着马车前进。   就像和小猢专门对着干似的,除了先前的山崩外,沈珠曦一行再没遇到任何意外。   眼见着太阳渐渐和地平线融合,山路两边的密林依然风平浪静。   别说土匪了,就是连只土拨鼠都没见着。   沈珠曦刚松了口气,欲开口说点什么,小猢就把她往车里一推,自己挪到了车门边。   “有情况。”小猢警觉的视线灵敏地扫视着马车两边安静的树林。   “……太安静了。”李鹊低声道。   他脸上的凝重比起小猢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吗?”坐在一旁的李鹍掏了掏耳朵,“什么时候停下吃饭我们?”   “大个子,你头埋低一点。”小猢不满地看着挡住她绝大部分视野的李鹍。   “不是大个子我!”李鹍也不满了,转过头瞪了小猢一眼。   “难道你还是小个子?算了……我没时间和你掰扯。”小猢转头看向李鹊,“要吗?”   她递出先前收到怀里的匕首。   李鹊看了一眼,说:“你留着,保护我嫂子。”   小猢不快道:“我也是女人!”   李鹊冷笑着看了她一眼:“……不太明显。”   “你这人嘴怎么这么毒啊?”小猢叫道,胸脯挺了起来,“哪里不明显了?!”   “哪里都不明显。”李鹊看向沈珠曦,说,“嫂子,一会要是有个万一,你别管我们,我们在姚县汇合——”   “姚县也是定海寨的地盘。”小猢说。   “……在茭县汇合。”李鹊面不改色地更改了汇合地点。   小猢动静很大地翻了个白眼。   “好,我会保护好自己……还有小猢。”沈珠曦知道自己留下只有拖累的份,郑重地点了点头,“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   “小心身边人,别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李鹊说。   “你说谁呢!”小猢叫道。   “没让你对号入座。”李鹊说。   眼见两人又要吵了起来,沈珠曦还来不及劝解,一声尖利的哨响从林中响了起来。   “抓紧了!”   李鹊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驾!”   这一鞭子直接把老马抽出了血,疼痛激发出了它年轻时的速度,沈珠曦被甩到车壁上,光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在不断后退。   一闪而过的窗景里闪过许多手拿弓箭的山匪。   “嗖——”   “嗖——”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响起,沈珠曦白着脸扑到窗边,用力关上了摇晃的车窗。   一只箭矢穿过车窗上的白纸,嗖地钉在了对面的车壁上。   “嫂子小心!”李鹊叫道。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沈珠曦身上,她抬眼一看,是小猢把软垫扔了过来。   “趴下!如果车壁破了,就用这个挡住胸口!”小猢急声道。   沈珠曦连忙照做。   “快停下!不想死就下车!”   四面八方都传来山匪的威吓,李鹊闪开一支朝着他脑门射来的利箭,弩弓一抬,箭影一闪,马车左边传来一声惨叫。   “砰!”   车窗被人从外撞开,一个凶神恶煞的山匪挂在车身上,想要爬进车内。   沈珠曦吓得尖叫一声。   小猢拔出匕首刚要赶去帮忙,就见看着娇滴滴的女子一边尖叫一边用手边的茶壶把人砸了个头破血流。   “你走开!”   沈珠曦砰砰砰几下,砸碎了茶壶,也把满脸是血的山匪砸下了马车。   她松了口气,一脸虚惊地抚了抚胸口。   “吓死我了……”   小猢对这句话心存疑惑:她吓死没死很明显,头破血流掉下车的那人死没死,倒是值得一个问号。 第145章 她的李鹃呢?   李鹊忽然驾着马车往左侧的山林冲去。   急转弯后,沈珠曦和小猢都摔在了车里。   横冲直撞的马车像撞沙袋一样,砰砰几声撞走迎面的山匪,以险之又险的动作完成了急转弯。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李鹊又是一鞭子下去,老马惨叫一声,再次拉着马车飞奔起来。   迎面而来的是四五个骑马的山匪,他们大声叫着停下,杀气腾腾地朝马车冲来。   李鹊抬手射出一只弩箭,正中最近那匹马的马前腿。   伴随一声嘶鸣,马上的土匪和中箭的马一起摔了出去,掀起一片尘埃。   “二哥!其他的交给你了!”李鹊叫道。   李鹍气沉丹田一声怒吼,从车上毫不犹豫地飞身扑向最近的骑马山匪。   一个不慎,他就会落到地上,被马蹄踩踏,被大刀贯穿!   沈珠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也不敢眨,死死地盯着飞扑出去的李鹍。   漫长的一瞬之后,李鹍准确落到了骑马山匪的马上,没等山匪反应过来,山匪已经被李鹍的怪力给甩了出去!   李鹍用和庞大身躯毫不相符的灵活动作坐上马背,紧接着,他接住李鹊扔给他的长刀,怒吼一声向着前方的土匪冲去!   李鹍还没真正发力,但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已经震慑住了前方拦路的土匪。   在片刻怔愣后他们才反应过来,但此时反应也已经迟了,李鹍的大刀近在眼前。   一颗人头伴随飞溅的鲜血扬了起来。   沈珠曦不忍再看,闭上了眼。   马车在颠簸中前进。   一只斜射进来的箭矢射中了沈珠曦护在头上的软枕。   她浑身一颤,不敢动弹,死死抓着手中的软枕。   不知过了多久,打杀声渐渐停了,沈珠曦睁开眼一看,他们刚好再次经过先前山崩的地方。   李鹊扬鞭的次数越来越多,老马的速度却不再有质的提升。   一身血迹的李鹍骑着抢来的马追了上来。   李鹊拉住缰绳,勒停了老马。   “嫂子,带上细软下车,二哥带你先走。”李鹊说。   “小猢呢?”沈珠曦问。   “她和我一路。”李鹊道。   “我也要和她一路!”小猢叫道。   “不行,坐不下。”李鹊毫不犹豫。   “我会骑马,我可以带她走!”   “想都别想。”李鹊冷笑道,“要么和我走,要么你一个人走。自己选吧。”   “你——”   小猢气得跺脚,一跺脚,她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李鹊没理她,转头对沈珠曦道:“嫂子,快走吧,按我们之前说的地点汇合。”   沈珠曦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你们一定要赶上来。”   她换乘到李鹍的马上,仍担忧地看着留下的李鹊二人。李鹍误会了她的意思,一脸淳朴道:“猪猪别怕……靠着我,横着走,不怕不怕……”   “……我不怕。”沈珠曦对他安慰地笑了笑。   “好。”李鹍点点头,“走了!横着走!”   他一夹马腹,膘肥大马疾驰而出。   沈珠曦回头朝李鹊二人喊道:“你们自己保重!”   李鹊远远朝她挥了挥手。   弃车之后,沈珠曦和李鹍的速度明显提升。   “我们要是走老路回去,会不会被那些村民告密行踪?”沈珠曦担心道。   李鹍一脸懵懂:“怎么办你想?”   沈珠曦想了想,说:“避开村庄,走山路过去。”   “好。”李鹍没什么想法地点了点头,“听猪猪的。”   马蹄踩上陡峭的山路,虽然颠簸了许多,但周围人迹罕至,撞见定海寨眼线的可能大大降低。   沈珠曦忍着屁股在坚硬的马鞍上颠来颠去的疼痛,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沐着月色赶到了茭县的城门。   已经过了可以入城的时间,城门紧闭着,守卫不见踪影。   零星几个同样来晚的路人就在城楼下蜷缩着等待天明。所幸已经入夏,夜里温度也不是很低,沈珠曦也放弃了生火的想法,决定就在城楼下凑合一夜。   她是城门外唯一的女人,虽然引来不少觑视的目光,但好在李鹍在她身边,光是他那不寻常的身量,就能震慑住许多宵小之辈,更别提他身上还有没干的血迹。   沈珠曦和李鹍选了个地方席地而坐后,附近的两人自觉挪开了地盘。   出事的地方离茭县并不远,两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没有意外,李鹊二人应该在天明之前赶到。   可是直到东方既白,打着哈欠的守卫懒洋洋地拉开城门,李鹊二人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   要不是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他们,沈珠曦都想调头往回走了。   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定下客栈,车行买下结实的新马车,准备好伤药,调查好医馆的位置,随时准备着迎接李鹊和小猢。   李鹊机灵,小猢看上去心眼也多,只是小猢身上有伤,李鹊带着伤员,行事上肯定多有不便,沈珠曦始终没法放心。   她安排好一切后,在城门处的茶肆坐了一整天。李鹍也陪着她,在一旁吃了一整天。   夕阳再次下山的时候,茶肆老板收拾起锅炉桌椅,催促着他们离开。沈珠曦犹犹豫豫地起身,目光始终看着空旷的城门。   李鹊他们要是再不来,城门又要关闭了。   “来了来了!”李鹍忽然叫了起来。   沈珠曦也看见了那两个身影,他们坐在一辆老汉驱赶的牛车里,通过了城门守卫的检查。   老汉甩了甩手里的柳枝,老牛迈着悠闲的步子,拉着木车走出城门。   “雀儿!”   沈珠曦提起裙子,心急火燎地小跑过去。   “嫂子!”李鹊从车里站了起来。   驱车的老汉见状吆喝一声,拉停了老牛。   沈珠曦气喘吁吁跑到牛车前,首先把车里的李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他身上没有明显伤势后,才放下了一直提在喉咙口的心。   此时她才有心思去看同车的小猢,这一看,她不由脱口而出:“小猢受伤了?!”   比起分别时的样子,小猢的伤势更加重了。她面色苍白,高挺的鼻梁上浮着一层虚汗,嘴唇白中透青,沈珠曦借给她的衣裳上染着大片血迹,血迹从后背一直浸染到胸前。   “不小心让敌人砍了一刀。”李鹊说。   李鹊的轻描淡写激起小猢的愤怒,但她体力衰弱,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只是怒瞪了李鹊一眼。   沈珠曦的事前准备派上了用场,她急声道:   “我知道医馆的位置!我带你们去!”   “还是嫂子周到,你和二哥先上车吧。”李鹊向她伸出了手,“我和这老人家谈好了请他送我一程,我们坐牛车比步行更快一些。”   沈珠曦拉住他的手,李鹊顺势将她拉上了牛车。   李鹍攀着车壁,轻而易举就爬上了车。   老汉挥了挥柳枝条,老牛又慢悠悠地往前走去。闭市的时刻,街上人流量不减反增,来往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车上满身鲜血的小猢。   唯有老汉视若无睹,还不忘沿途招揽生意:“牛车来啰,牛车来啰,三个铜板一个人……”   沈珠曦看着小猢身上的鲜血,忍不住开口催促:“老人家,你能不能快一些?车上还有等着就医的伤员……”   “够快啦。这牛已经十三岁了,再快又能快到哪里去?”老汉像是压根看不到车上的伤员一样,神情和他身下的老牛一般从容,“你就放心吧,她既然能撑到进城,那就一定能撑到走进医馆——出不了事的。”   沈珠曦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自信断定小猢出不了事,她看着小猢身上的鲜血心急如焚,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她这般反应,反倒让一开始脸色难看的小猢泄了怒气。   “你……你哭什么啊,又不是你受伤。”小猢不自在地动了动受伤的身子,木车上立时留下一道血痕。   “……我就是看着难受。”沈珠曦扁着嘴道。   “我都没难受,你难受什么……”小猢移开眼,过了一会,又飞快瞥了她一眼,“还死不了呢,别哭了!”   沈珠曦看向一旁没说话的李鹊:“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他能受什么伤?”小猢没什么力气,依然在这时抢过话头,没好气道,“他能有什么伤?刀子砍过来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李鹊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   “刀子来的时候,傻子才跑得不快。”   “你跑了,把我的后背露出来怎么办?!”   李鹊冷笑:“你自己没注意后背的敌人,关我什么事?”   眼见小猢又有动怒牵动伤口,沈珠曦连忙出言制止了这场口舌之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吵!”   沈珠曦的话,李鹊还是听的。   他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街道前方。   李鹍看了看车上三人,附和道:“就是……什么时候了还吵,饭都没吃呢……”   沈珠曦不禁看了理直气壮说这话的李鹍一眼。   难道,在他眼中,馄饨、烧饼、枣泥酥、糖葫芦……这些都算不上饭吗?   牛车迈着悠闲的脚步终于到了医馆门口。   李鹊似乎是看在沈珠曦的面子上,主动向小猢递出搀扶的手,却被小猢不客气地一把打开。   “我自己能走!”   小猢强撑着身体起身,还没站稳就先踉跄了一下,沈珠曦连忙上前扶住,她身体一僵,看了沈珠曦一眼,这次没再拒绝。   沈珠曦扶着小猢下了车,进入医馆立即唤来药柜前的大夫给她检查。   因为是外伤,大夫叫来了他在后院炮制药材的女儿帮忙止血包扎。   过了许久,大夫的女儿从内室走了出来,双手染着血迹。   “有几处外伤,我已经做了止血处理。”她对沈珠曦几个外行言简意赅地说明之后,对大夫则说明了更详细的伤口长度和深度。   抚着长须的大夫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脸关切的沈珠曦。   “背上的外伤有些重,再加上肩膀和腿上的内伤,要好好养上两三个月才能痊愈。在这之前都不要让她做重活了。”大夫说,“我给你开几服药汤和外用的药膏,一日三次,马虎不得。”   “多谢大夫!”沈珠曦道。   重新穿好衣裳的小猢撩开门帘走了出来,大夫的女儿惊叫一声,说:“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自己出来了?”   “我是后背被砍了,又不是断了脚。”小猢脸色惨白,仍嘴硬道。   “她是怕被我们丢下。”李鹊状若随意地说。   “那你怎么没丢下?”小猢针锋相对道,“你之前丢的不是挺顺手吗?”   沈珠曦左右为难地看着两人。   想了想,她问出另一个颇为关心的问题。   “你们把马带回来了吗?”   她的李鹃呢? 第146章 “她隐瞒身份接近,必……   她的李鹃四世啊!   沈珠曦一路流着眼泪回到定下的客栈,李鹊和小猢在她的眼泪面前自动和解,再没有起过争执。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当天晚上,沈珠曦打起精神,端着煎好的药来到小猢房里。   .   小猢在床上昏睡,听到脚步声立即警醒过来。见到是沈珠曦,她缩回伸向枕头下的手,强撑着坐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声音沙哑,没什么力气。   沈珠曦看她面色潮红,在她床边坐下后,用空着的左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你先把药吃了。”沈珠曦把药递了过去。   小猢看着黑乎乎的药汤,迟疑了片刻接到手里。   “……这是你煎的药?”   “是雀儿煎的。”沈珠曦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冒犯之处你就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他一般计较——”   一听是李鹊煎的药,小猢毫不犹豫把碗推了回来。   “我怕被他毒死。”   一声冷笑从门外响起。   “你不是采药女么,闻一闻难道不知道这药有没有毒?”   李鹊站在门外,讥讽的神情在说完后随之一转,温和地看向沈珠曦:“嫂子,该吃晚饭了。二哥在楼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们先吃吧,我马上就来。”沈珠曦忙道。   “好,你尽快来。”李鹊眼神落到小猢身上,又恢复了冷淡,“别浪费时间。”   李鹊正要转身离开,小猢突然开口:“你站住!”   李鹊停下脚步后,小猢看向沈珠曦,说:“你喝一口。”   “你不要得寸进尺——”李鹊沉下脸。   沈珠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怎么才一日功夫就势同水火了。   “我喝!”她不等两人再度升级争执,一气喝了一大口。   不光李鹊愣住,就连开口要求的小猢也目瞪口呆。   “你还真喝……”她一脸震惊。   “喝一口药也不妨事,你现在放心了吧?”沈珠曦笑道。   她没觉得小猢的要求有什么过分的地方,虽说是失礼了些,但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为此失了些礼,又算得了什么?   她把药碗再次推了过去,耐心劝道:“快喝罢。大夫说了要一日三次,你不喝药怎么好得快呢?”   “嫂子,她不喝算了,你管她做什么?”李鹊冷下声。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铁石心肠?”小猢立即回道。   她接过沈珠曦手里的药碗,一口气喝光了。   再把药碗送回来的时候,她没有多说什么,可是看着沈珠曦的眼光,已不似之前防备。   “……嫂子,快些过来。”李鹊说完,转身离开了门口。   沈珠曦起身关上门,重新走了回来。   “你怎么还不走?”小猢问。   “我还没给你上药,你让我去哪儿?”沈珠曦奇怪道。   “我自己能上。”   “你连起身都难,要怎么给后背上药?大夫说了,你背后的伤容易感染,一定要多搽药才行。”沈珠曦拿着大夫开出的药膏,罕见地强硬道,“你是自己脱衣服,还是我帮你脱?”   “……不用,你去用饭吧。”   小猢说着,要重新躺下,沈珠曦一把拦住她,不由分说就开始脱她的上衣。   “你、你干什么!”小猢大惊失色,一张脸红得飞快。   “当然是给你上……”   沈珠曦话音忽然熄灭,她看着少女瘦削的肩膀下层出不穷的陈年旧伤,哑然许久。   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小猢清瘦的上身,少女的女性特征发育并不明显,几乎可算一马平川,也难怪她穿着沈珠曦的衣裳时,像男扮女装的少年。   那些伤痕,有的是箭簇穿刺的,有的是刀剑砍伤的,偶尔也有几处沈珠曦看不出来路的伤痕,都已因为年岁过久,成了发白的瘢痕。   “你……”   她一个愣神,小猢就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一把拉起了松松垮垮的上衣。   “我知道恶心!”她气呼呼地转身就要背对沈珠曦倒下。   沈珠曦连忙拉住她,急声道:“我没觉得恶心!”   “你不用安慰我!”小猢说,“女人都是白白嫩嫩又光又滑的,我这样的算什么女人!”   “谁说女人都是白白嫩嫩的,我、我……”沈珠曦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疤痕,情急之下只能说道,“我就见过不少不白白嫩嫩的女人!”   “你在哪儿见的?”小猢狐疑地看着她。   “书上!”沈珠曦道,“花木兰保家卫国,巾帼不让须眉——有点伤疤又怎么了?”   小猢转开眼,小声道:“……我又没有保家卫国。”   “可你比许多女子都要英勇。”沈珠曦说,“这就是你战胜磨难的证据。”   小猢默默看了她半晌,说:“……你挺会安慰人的。”   “我没有安慰你,我是在说实话——”沈珠曦急了。   “你真的不觉得恶心?”小猢问。   “又不是你喜欢才留下的,这有什么恶心的。”沈珠曦说,“你把衣服拉下来,我给你上药。”   小猢打量她神色片刻,确认她不是在说场面话后,转过身,拉下了自己的上衣。   血迹斑驳的后背露在沈珠曦面前,她感同身受,后背也为之一疼。   她定了定神,一圈圈解开染血的纱布,再用洗净的双手轻柔地将药膏以点涂方式抹了上去。   “疼吗?”她柔声道。   “……不疼。”小猢声音闷闷的,“为什么你上药一点都不疼?”   “取药的时候多取一点,用点涂的方式,让药膏自己和伤口接触,手指的力量就不会落在伤口上了。”沈珠曦说,“这是我相公教我的。”   “你相公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她问。   “我要返乡省亲,我相公公务繁忙走不开。”   小猢小声嘀咕了两句,沈珠曦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人真傻。”小猢说,“你还不赶快上药,是想等我着凉生病吗?”   你已经发烧了,沈珠曦在心里道。   小猢说的也有道理,为了不加重她的病情,沈珠曦不再说话,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毕竟在李鹜身上练手了几次,沈珠曦如今上起药来也是轻车熟路了,半柱香后,她用干净的纱布重新缠好小猢的上身,又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   小猢脸上的伤是树枝划伤的,大夫说只要留心搽药就不会留疤,沈珠曦没忘记这事,让她躺下后,又小心地给她脸上的伤痕上了药。   小猢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啦?”沈珠曦被她看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什么。”   “明天早上还要换药,你先睡吧,一会我带碗粥来看你。”沈珠曦道。   小猢点了点头,疲惫的眼睛在沈珠曦一走开后便慢慢合拢了。   沈珠曦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她洗干净双手后,下楼来到用餐的大堂。   李鹍已经等得开始烦躁敲碗,一见沈珠曦出现,立即抱怨道:“怎么才来!吃猪猪了我要!”   沈珠曦连忙哄道:“吃猪猪,今天想吃多少猪猪就吃多少猪猪。”   李鹍孩子心性,闻言立即喜形于色,扭头就对一旁的小二喊道:“上菜,上菜!猪蹄猪下水猪五花猪脑花!都来都来!”   沈珠曦落座后,李鹊将箸桶里的木箸递了一双给她。   “嫂子觉得她是好人吗?”李鹊问。   “不知道。”沈珠曦摇了摇头,“但我觉得她不坏。”   “不坏的人不代表就是好人。”李鹊说。   “世上有完全的好人吗?”   李鹊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的担心,”沈珠曦说,“但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孤身一人,我不能把她留在荒郊野外。现在进了城,我们可以给客栈小二一笔银子,让他照顾小猢,我们继续上路。”   “嫂子能这么想就好,我就担心嫂子要执意带她上路。”   沈珠曦笑了笑,说:“小猢又不是真的猢狲,我们帮她一把就够了,她能照顾好自己。”   “嫂子对她最好多个心眼,她的身份绝非单纯的采药女。”李鹊说,“她手上有厚茧,下盘有力,绝对是个练家子。要不是对敌时故意示弱,也不会被人捉了空子伤了后背。”   “她要是对我们心怀不轨,图的是什么?”沈珠曦不解道,“定海寨的山匪攻击我们时,她也出手相帮了,要是想害我们,她有许多次机会。”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鹊冷声道,“她隐瞒身份接近,必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嫂子不可掉以轻心。”   “好,我会多加小心的。”沈珠曦点了点头。   “我们等夜深了就走。”李鹊说。   “这么急?”沈珠曦惊道。   “小猢来路不明,我们越早脱身越保险。况且,大哥说不定也已出发,我们早些离开,也能早些和大哥汇合。”   想起李鹜,沈珠曦点头道:“那我用了饭就去收拾东西。”   李鹊和李鹍两个男子本身没什么行李,沈珠曦的零碎东西和细软较多,她快速填饱肚子后,带着一碗米粥回了二楼。   小猢的精神还不是很好,她连起身都难,看上去也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撑着喝完了整碗米粥。   “你们什么时候走?”小猢问。   “雀儿还没决定,应该就在这几天吧。”沈珠曦避重就轻道。   她的目光落在小猢粗糙劣质的木簪上,想了想,取下自己头上的莲花瓣玉簪给她别了上去。   “你很好看,打扮一下就更好看了。”沈珠曦笑道。   小猢别开视线,耳垂微微红了。   沈珠曦拿着空碗走出了房间,她拿着银子找到客栈小二,交代他照顾小猢的饮食三餐后,又让他找个女工每日帮小猢换药。银子足够,小二极热情地应了她的所有要求。   做完这些,沈珠曦回了自己的客房收拾行李,等着李鹊半夜来叫她上路。   月亮越升越高,最终在最高点定格了。   清亮的月牙在客栈后院的石头地面上洒下辉芒。   一个单薄的身影悄悄拉开后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小猢蹲在客栈背后的泥墙后,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弹放在地上,然后拿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了火星。   引线就在眼前,小猢拿着火折子却犹豫了。   头上的莲花瓣玉簪在这一刻重如千钧。   时间好像凝固了,她蹲着的身影一动不动,只有脸上的神色千变万化。   许久后,她收回了伸向信号弹的火折子,就在那一刻,一只弩箭伴随尖利的声音朝她射来。   小猢面色一变,条件反射往旁滚去。.   信号弹和火折子都倒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看见李鹊在月光下冰冷的脸。 第147章 “大哥喜爱你,二哥喜……   夜幕辽阔,疏星几颗。   一男一女在泥墙下长久地对峙着。夜风吹动墙缝里的野草,线影在地上摇曳,两个活人的影子却如山峰一般稳固。   李鹊的手指扣在弩弓上,随时都准备着松开弓弦。   他盯着墙角的小猢,开口道:“你想和谁报信?”   “……你在说什么?”小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神情自然,“这不是烟花吗?”   李鹊讽刺地勾了勾嘴角:“半夜三更,跑出来放烟火?”   “半夜三更,你不是也跟着我出来了么?”小猢反问。   “你没命的时候也这么牙尖嘴利吗?”   “我就是死了也比不上你牙尖嘴利,毕竟你是雀——”   小猢话音未落,李鹊沉下脸,用抬起的弩弓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你能叫的名字。”   小猢看着对准自己的箭簇,说:“甄雀兄,你是不是疑心太重了?昨日我们还并肩作战,今日你就把弩弓对准我,你对所有人都这么绝情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李鹊不为所动,闪着寒光的箭镞稳稳地对着小猢的胸口,“你想和谁报信?”   “我说过了,我只是睡不着起来放烟火。”小猢不慌不忙道,她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着幽幽的光,让人想起林中小鹿机灵的光彩。“你放过烟火吗?要是没放过,我们可以一起——”   小猢再次飞身,避过一支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的弩箭。   箭矢深深地插进泥墙。   小猢脸上的散漫终于隐去。   “你这样的身手,只是采药女?”李鹊嘲讽道。   “采药女每天登山爬树还要下峭壁,身手好一点又怎么了?”   “那么山体崩落处的火药,你又要怎么解释?”   “……什么火药?”   “从山上崩落下来的岩石,带着爆炸产生后的火药灰。”李鹊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那根本不是自然产生的山崩,是有人提前埋下火药,制造了一出假山崩。”   他目不转睛,小猢也毫不避让地同他对视。   “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李鹊握着火药,慢慢向她靠近,“你能告诉我,这人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吗?”   “既然知道我身份不明,你还敢单刀赴会?就不怕我身边还有埋伏?”   李鹊一眼看破她的虚张声势,冷笑道:“你要是有埋伏,还用得着发信号联络别人吗?”   “所以你不用借刀杀人了?”小猢面露讽刺,“我还以为,你只会背后捅人呢。”   “自己背后大开,就别怪敌人抓住空子。更何况——捅你的也不是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故意闪开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小猢的语速慢了下来,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李鹊激发出来的凶狠正在覆盖那双看似灵动天真的眸子。   “你一个人出来的?你那力大无比的好哥哥呢?”   “杀鸡焉用宰牛刀?”   “鸡?”小猢笑了笑,“老子可不是鸡。”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散漫神色和熟悉的自称让李鹊不由一愣。   小猢抓住那一瞬间的松懈,猛地朝他冲来。   李鹊下意识松开手指,弩箭猛地向着小猢射出。小猢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行动,在弩箭出弓的那一刻就向着他脚边扑了过去。   弩箭从半空飞过。   小猢捉住了李鹊的脚踝,一把带着身体余温的匕首插入了他的小腿肚里,李鹊下盘一软,措手不及仰摔下去。   比疼痛更快上头的是愤怒,李鹊对出现在他上方的小猢怒目而视:他这辈子迟早要死在对裤裆的松懈上!   小猢一膝盖撞在李鹊的小腹,紧接着朝他面孔刺出手里的匕首!   匕首被人握住了。   鲜血泉涌而出。   一点一滴,落在红色的凹坑里,再顺着颧骨流下。   小猢诧异地看着本该因疼痛蜷缩起来的男人。   李鹊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细长的眼眸里盛着尖锐的阴冷。   “脸上的伤,也是你自己弄的?”他问,“……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比脸更重要的东西。”   小猢暗中使力,匕首却在半空落不下来。   两人旗鼓相当,谁也没法压过对方的力量逆转局势。   “你占了我的便宜。”小猢咧嘴笑道,“如果我没受伤,你根本不是我一合之敌。”   “笑话。”李鹊挑了挑嘴角,“等你用不着在裙子里藏暗器的时候再来说这话吧。”   “我在哪儿藏暗器,你管得着吗?”小猢也露出冷笑。   “身为女子,你难道不会感到羞耻吗?”   “我是男是女,会不会羞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小猢抬高膝盖,用力向下撞去。   李鹊情急之下,用双腿夹住了她的膝盖。   膝盖感受到的热源让小猢脸色一变。   “同样的下三滥招数,用第二次就不管用了。”李鹊说。   “下三滥?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小猢腾出按着李鹊肩膀的左手,并拢成刀往他喉咙劈去。   李鹊也用另一只手抵挡阻拦。   两人你来我往十几招,优劣互换数次,地上洒满鲜血。   李鹊的双手都是血,小猢的后背也浸满血迹。   两人都气喘吁吁。   趁小猢气息不稳的时候,李鹊一脚蹬开身上的少女,高声朝客栈院内叫道:“二——”   “咻——”   信号弹升空的尖利声响让他下意识抬头往天空望去,然而夜空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升空的火光。   有诈!   李鹊回过神,一记直拳已经砸上他的面颊。   坚硬的指骨让他眼冒金星,无法自控地摔倒出去。   铁锈的滋味在他舌尖蔓延开来。   小猢正要举着匕首趁胜追击,后门被人猛地撞开,有人跑了出来。   “住手!”   沈珠曦一路小跑到李鹊身边,身后跟着大个头的李鹍。她扶起一身是血的李鹊,惊慌地看着不远处同样一身是血的小猢。   李鹊在单独行动之前,已经叫李鹍埋伏在后边听他号令,沈珠曦担心他们的安危,也跟着李鹍行动。   李鹊刚刚那声未说完的呼唤,让潜伏多时的沈珠曦和李鹍都忍不住冲了出来。   虽然两人身上都是血,但小猢像是伤得更重,沈珠曦看过她背后的伤口,现在她的样子,明显是后背的伤口完全撕裂了,鲜血浸透她后背的衣裳,再顺着袖口,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李鹊掌心也是深深的一条伤口。   地上都是这两人的血。   两人都触目惊心到沈珠曦一时不知该先对哪人开口。   “你!欺负弟弟!”李鹍气得胳膊上的肌肉完全鼓了起来,他捏着拳头朝小猢走了过去,“欺负回来,我要!”   “二哥!别去——”李鹊咽下口中的鲜血。   李鹍闻言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看着李鹊。   “听你三弟的没错,不想死就别过来。”小猢说。   她的右手按着腰带下的一处,用虚浮的脚步朝巷中的黑暗慢慢退去。   “……多谢你的簪子,第一次有人为我挽发。”她看着人群中的沈珠曦,说,“定海寨还会继续对你们下手,不想死的话,就走一线天离开颍州。”   话一说完,她就消失在了巷道的黑暗里。   李鹊扶着沈珠曦站了起来,他拿过她手里的灯笼,一瘸一瘸地走到巷口,身后留下一串小腿流下的血迹。   举高的灯笼照亮巷道里的黑暗,一双鼠目伴随着唧唧的叫声消失在墙角,两通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跑了。”李鹊冷声道。   “雀儿,你的伤要不要紧?雕儿,你去把马牵来,我们这就去医馆——”   “不要牵马,直接带马车来。”李鹊说,“我们现在就走。”   “可你身上的伤还没处理!”沈珠曦惊道。   李鹊瘸着走了回来,小腿肚上的伤还在流血。   “死不了。”他说,“她把我们引来茭县,必然有所图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沈珠曦拗不过他,只能向客栈借了烈酒和纱布,在马车里给他做了紧急处理。   她出宫前,连阳春水都没碰过,现在却能眼不眨心不跳地往血肉外翻的伤口上倾倒烈酒了——   李鹊紧咬嘴唇,一声不吭,瘦削的十指却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软垫。   沈珠曦尽可能利落地给他做了处理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圈圈将他受伤的小腿肚和手掌心紧紧缠了起来。   如今,她是再也不会说什么非礼勿视了。   虽然没有血缘,但雕和雀比她血亲弟弟更像亲弟弟,沈珠曦不知不觉就担起了长姐的责任——尽管李鹍比她还大几岁。   做完这一切后,她的双手沾满李鹊的血。车上本就条件匮乏,如今是连茶壶也没有了,茶水只能临时装在陶土罐里。   她一边用陶土罐里的茶水洗手,一边联想起前两日因为给人脑袋开瓢而失去的粉青釉茶壶。   她到底怎么想的,竟然在那一刻拿起茶壶朝人砸了过去?   以前读的书都白读了吗?   粉青釉茶壶多贵呀,就这么白白砸碎了,她为什么不拿搁地上的脚凳呢?现在粉青釉茶壶没了,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成色良好,光泽艳丽的茶壶来给自己泡茶?   她再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了!   干脆让李鹊给她在铁匠铺订做一个铁制的茶壶外衣吧?   李鹍驾着车行新买的马车,在给了城门守卫一大笔银子后,从开出一条刚好够马车通过的缝隙里出了城。   远处天色混沌,月色已经黯淡,太阳还未东升,暗沉而高耸的群山托着将明未明的苍穹,远处的地平线上模糊不清的一团黑暗,像是暗中潜伏的血盆大口。   年轻力壮的李鹃五世迈着矫健的步伐哒哒哒地走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   李鹍手拿马鞭,独自坐在门外驾车。   “走哪条道啊这么多道?”他望着前方的三岔口道。   马车门大开着,既为避嫌,也为第一时间掌握事态。李鹊靠在软枕上,眯眼看着前方的夜色,毫不犹豫道:“走左边。”   “左边是去一线天吗?”沈珠曦问。   “不是。”   沈珠曦看着李鹊脸上的坚定,咽下了口中的劝说。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小猢,而她也没有把握,小猢所说的一线天就是正确的路。   既然并无把握,她又怎么能说服李鹊改道转走一线天?   虽然她并未开口,李鹊仍然看出了她的犹疑,主动说道:“一线天是个峡谷,曾有许多马车失事的历史,我们对山路并不熟悉,冒夜走一线天太过危险。另一条路人烟罕至,需要翻山越岭,最适合心怀歹意之人埋伏围堵。走左边是官道,出城后三十里就有官驿,我们明晚就在官驿落脚。”   沈珠曦还是对小猢的话耿耿于怀。   出于第六感,她想走一线天,但是第六感是没法说服人的,她小心翼翼道:“我觉得……小猢可能没骗人。”   “我不信她。”李鹊的脸色冷了下来。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硬,李鹊朝她看来,眼神软化不少。   “嫂子若是想走一线天,走一线天也可以的。”   “算了,就走官道。”沈珠曦犹豫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也许是我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这是嫂子的优点。”李鹊说,“因为嫂子总是真心待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喜爱嫂子。”   “真的吗?”沈珠曦闻言绽出惊喜的笑容,“都有谁喜爱我?”   “大哥喜爱你,二哥喜爱你……我自然也是一样。”李鹊笑道,“还有鱼头镇和其他地方的街坊邻居,但凡是了解嫂子的,都会发自内心地喜爱嫂子。”   就像喜欢甜蜜的饴糖,喜欢雨后的蓝天,喜欢毛茸茸的小狗一样,这种喜爱,是情不自禁的。   人天生就会喜爱美好的东西。   “嫂子能遇到大哥真好。”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沈珠曦不解。   “因为普天之下能配得上你的,”他说,“只有大哥。” 第148章 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   “嘿嘿,又高了雕儿……”   李鹍美滋滋地用手掌在树干上比了比。   “二哥,这又不是你先前比的那棵树,高矮变化都跟你没关系。”李鹊搁在车窗上的手臂淋着一片夕阳。   他对路边停留许久的李鹍催道:“别耽搁了,赶紧做事。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知道了,知道了,就来了!”李鹍不耐烦道。   他拿起手里的石头,在齐平额头的位置划下一条又长又粗的竖线。   “乖乖雕雕……”   再划下第二条矮且细的竖线。   “讲究猪猪……”   接着是第三条高且瘦的竖线。   “唠叨雀雀……”   他叹了口气,划下最后一条竖线。   “什么时候才能吃大哥下面啊……”   划完四条粗细高矮皆不相同的竖线后,他重新坐上马车,拿着马鞭继续驾车前进。   车子一颠,快要睡着的沈珠曦一下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茶桌上她指尖蘸水随手画了一半的游凤戏珠图——就这么片刻打盹,图就消失得差不多了,变了形的游凤残留在桌上,像一只嘎嘎乱叫的鸭子。   “……也不知李鹜那里怎样了。”沈珠曦忍不住道。   “大哥为人机灵,行事沉稳,不会有事的。”李鹊说,“说不准,我们到鱼头县的时候,大哥已经先到了呢。”   “要这样就好了。”沈珠曦笑道,“好久没回鱼头镇,也不知道镇上的大家如何了。”   坐在车外的李鹍听见两人的谈话,也插了一句:“芋子饼如何了不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沈珠曦记忆中的鱼头镇越发鲜活。   说来也奇怪,如今京城倒不像她的家乡了,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牛屎的鱼头镇反而才是。   想起鱼头镇,她就恨不得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去。   “看见官帽了!到地方了!”李鹍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沈珠曦往窗外一看,李鹍所说的“官帽”,正是官驿特有的屋顶,乍一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是大燕朝官员所戴的官帽。   马车在官驿前缓缓停下,李鹍扶着脚上有伤的李鹊下了马车,沈珠曦自己拿着自己的行李,踩着马凳下了车。   三人走进安静的官驿,大堂内空无一人,只有八九张方桌和配套的长凳,桌凳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在墙角上楼的楼梯边,有一张小小的边桌,上面放着一个色泽黯淡的官窑花囊,里面插着一束已经风干的黄菊。   一个小二模样的年轻男子慌里慌张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布条包裹的发髻还是歪的。   “三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李鹊抢在李鹍开口之前说道,“我受了伤需要处理,你先打一盆清水过来。”   小二点头哈腰道:“行,小的马上送来,我先带你们去二楼厢房。”   “我实在不舒服,还是麻烦你先送清水来吧。”李鹊坚持道。   李鹊的反常让沈珠曦也警觉起来,她故作平常,精神却高度紧绷起来,状若随意的目光扫向二楼看不见的楼梯深处。   “……也行,那客官稍等,小的这就给你送水。”小二转头走回后院。   门帘刚一垂下,李鹊就变了神色。   “快走。”   沈珠曦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听了指令往回走,扶着李鹊的李鹍不明所以,跟着他一起转身。   三人快步走出官驿,回到停车的地方,见到的却是一匹棕色大马倒在地上,血流一地的景象。   “李鹃!”沈珠曦悲呼一声。   要不是李鹊拉了她一把,她已经直奔只剩腹部微弱起伏的李鹃五世而去了。   她的李鹃五世啊!   老天无眼!   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她来,为什么总要对无辜的李鹃下手!   “客官急什么,你的水来了,怎么不在屋里坐着,跑到外边来了?”   先前的“小二”笑眯眯地从大堂里走了出来。   马车后,屋顶上,二楼窗户里,无数手拿刀剑长弓的面孔忽然出现。   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沈珠曦三人,手中的武器蓄势待发,只等一声号令。   “怎的不进来了?我还没出场呢!”一个满脸横肉,手拿菜刀,作厨子打扮的男人从大堂中走出,中气十足道,“我早就说过了——你来扮厨子,老子来跑堂,你偏不信。这下好了,人还没上二楼,事情就败露了。”   “哪儿跑上跑下的小二是你这身量?要是换了大哥来扮小二,猎物怕是连门槛都不会踏入就被吓跑!”小二打扮的人伶牙俐齿道:“再说了,我还觉得他们是因为大哥在二楼的人动静太大,所以才被吓跑的呢!”   嗖——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钉入李鹊脚尖前三寸处。   “……不想死的话,我劝你不要搞小动作。”   “小猢!”沈珠曦看着出现在二楼窗口里的人影,忍不住叫道。   小猢已经大变样了。   沈珠曦借给她的衣裙已经不见,送她的莲花瓣玉簪也不知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锦衣箭袖和玄色发冠。从上到下,小猢已经是标准的少年郎打扮。   “……果然是你。”李鹊盯着手握长弓的小猢,面色覆上一层寒冰。按上衣服下弩\弓的手到底没有继续动作。   “好了好了,我们在这里争来争去,万一便宜了别人——到手的鸭子飞了,又该找谁哭去?”满脸横肉的大汉说,“把人给我押进来!”   “是!”   一胖一瘦两个男子转身走入官驿,沈珠曦三人也被全副武装的小喽啰们推搡进了大堂。   “来者是客,坐吧。”满脸横肉的大汉一副主人姿态,先坐下后,大大方方地往对面一摊手,示意沈珠曦几人坐下。   瘦的那个也跟着坐了下来,说:“坐坐坐,站着多累啊,你说是不是?”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沈珠曦,“小美人——”   李鹊脸色一沉,立即挡在沈珠曦面前。   “小心你的嘴。”   “这可吓死我了。”瘦的那个阴阳怪气道,“兄台很会怜香惜玉啊,这都瘸着还不忘护花呢?”   “你最好别把他的话当放屁——”面无表情的小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的脸色仍带着大失血后的苍白,“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弟知道关心哥哥了,真不容易。”瘦的那人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巴不得二哥喝口水都能呛死呢。”   沈珠曦诧异地看向小猢。   她虽然穿着男装,喉咙上也有了凸起,此刻横看竖看都是少年郎,但沈珠曦清楚知道,她分明是女子之身!   小猢避开了她的目光,神色冷淡。   “要是你真能喝口水就呛死,也没什么不好。”她说。   “二哥是暂时死不了的,倒是小虎你,瞧这小脸苍白的——看上去活不过今年啊。”   眼看两人就要吵了起来,满脸横肉的男人开口道:“二虎,小虎,你们都少说两句。咱们怎么说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哪有什么非得你死我活的仇怨。”   他语气温和,似乎在打圆场,投出的眼神却带着充满威慑的警告:“这还有客人呢,别让外人见了笑话。”   被叫做二虎的瘦男人稍有收敛,转而看向三人中明显主事的李鹊。   “不用这么拘谨,我们不仅不会害你们的命,反而还会救你们的命。”   李鹊冷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了,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救你们的命。”   “哎,这就不用知恩图报了——”大虎恍若不知他的嘲讽,一脸憨厚地摆了摆手。   “我笨嘴拙舌,解释的事情就交给二弟你啦。”大虎踩上条凳,手臂搁在膝盖上,回头朝后院喊道,“把吃的端上来——记住别加料!我也要吃的!”   “小弟和他们比较熟,不如让小弟来解释?”二虎故意道。   小猢——不,如今被人称作小虎的人自然至极地在隔壁方桌上坐了下来。她坐在桌上,皂靴踩着条凳,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带着男儿随性的匪气。   若非见过她没穿衣服的真身,沈珠曦都要被她骗了过去。   “我一开口,恐怕他们就会气血上涌了。”小猢说。   “那就还是我来吧。”二虎从腰上取下一支折扇,装模作样地打开扇了扇,终于说道,“你们可知,颍州境内有个叫定海寨的匪寨?”   李鹊瞥了眼小猢,淡淡道:“知道。”   “你们一定不知,定海寨并非颍州最大的匪寨,还有个平山寨能和它平起平坐。”二虎折扇一收,打出清脆的响声,“我们,就是这平山寨的人。”   “一百年前,平山寨和定海寨本是一家,后来出现了一点分歧,平山寨的二当家出去自立门户,就有了现在的定海寨。”二虎说,“那定海寨如今的大当家,就是平山寨当今寨主的祖父的堂哥的儿子的——”   等二虎说清这两个寨主的关系,大虎面前已经摆满一桌好菜。   “……就是这么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关系。”二虎说,“要说清楚这件事,不得不从三年前的一场联姻说起——”   眼见还要铺垫许久,坐在桌上的小猢打断了二虎的话。   “平山寨的寨主半年前在一场血拼中,被定海寨的人一箭伤了心脉,重病不愈至今,大夫说,他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小猢言简意赅道,“寨主交代我们,谁能让定海寨吃上大亏,谁就是下一任的平山寨寨主。”   “平山寨寨主和你们什么关系?”沈珠曦忍不住问。   “这题我来答——”二虎对沈珠曦挤眉弄眼,扇子在掌心抚来抚去,“平山寨寨主有几十个孩子,但是儿子只有三个——我们三,就是唯三有权利成为下一任寨主的人。”   沈珠曦和李鹊的视线一齐投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小猢。   李鹍始终游离在外,目光从饭菜上桌后就没有离开过大口吃肉的大虎。   “吃得完么你?”   大虎一愣,随之反应过来:“怎么待客的呢?还不给客人拿碗箸来!”   小喽啰很快拿来了碗箸放到李鹍面前。   李鹍不安分地挪了挪屁股,右手蠢蠢欲动。   “吃啊兄弟!”大虎大声道。   李鹍手刚一动,目光碰到李鹊的冷眼,又缩了回去。   “不吃……”他不情不愿道,眼睛盯着中央那盘红烧肉,“我就看看……看看……”   “不吃太可惜了,这肉香呢!”大虎夹起一块油光十足的红烧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李鹍直勾勾地看着,喉结上下滚动,就差直白地流出口水。   “你们要让定海寨吃亏,绑我们干什么?”李鹊问。   “当然是因为定海寨最近接了笔大单,要是干成这票,他们就能招兵买马,带人来干翻我们。”   “什么大单?”   “徐州知府王文中用一万两赏金悬赏你们的人头。”   “一万两就值得你们倾巢而出?”李鹊说。   “一万两白银当然不够。”二虎再次打开折扇,意味深长地笑道,“王文中出的,可是一万两黄金。”   二虎的声音之后,大堂内落针可闻。   就连见多识广的沈珠曦也呆住了。   一万两黄金?   在大燕朝便是官至一品,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八十两白银。王文中究竟为了什么才会给出一万两黄金的天价悬赏他们的项上人头?   他们出发前没有刨他王氏祖坟吧?   “你们还不知道?”二虎环视三人表情,露出惊讶神色。   “……知道什么?”李鹊问。   “你那好大哥,卷了王文中嫡女的嫁妆,留下一篇檄文跑了。” 第149章 “今日之耻,鸭某来日……   彭城县人流最大的东门菜市口在最热闹的时候,就连石墩上也见缝插针地摆着摊位,如今正是早市开门的时候,东门菜市口却不复往日繁华。   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刚一靠近菜市口的牌楼,两个身穿役服的男人就握着刀出现在他面前,一脸不耐烦地驱赶道:“东门菜市口封了,要买菜去别的地方。”   “两位兄弟,闭市前我有一物落在店中,能不能请你通融通融?”   “不行!我们是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在办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通融。你快走吧,别在附近逗留!”   其中一个衙役还上手推搡,不客气地驱赶,看似丝毫没有回旋余地。   燕回从袖中掏出两枚银锭,分别悄悄塞到两人手中。   “这东西对我真的很重要,我进去看一看,不管找没找到都会马上出来,绝不会让两位兄弟难做的——请二位看在我大老远赶来的份上,帮一帮忙吧?”   两个衙役摸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锭,互相看了一眼。   其中一人道:“……你就是来看一看?”   “是,我只看一看。”燕回说,“若两位实在不方便,帮我找个方便眺望的地方也是可以的,我那东西,说不准就落在了哪条小路上。”   两个衙役收下银锭,转身往牌楼后的酒楼走去。   “……跟我来,动作快点。”   一名衙役在酒楼门口停了下来,燕回跟着另一人的脚步步入空无一人的酒楼。   他被带上了空旷的二楼,衙役踢开一扇紧闭的厢房,说:“最多一炷香时间。”   “多谢兄弟。”燕回朝他抱一抱拳。   衙役离开后,燕回步入大开的厢房,推开了临街的格栅窗户。   “狗知府”三个鲜红的大字,张牙舞爪地铺陈在宽阔的菜市口主街道上。其中知府二字已经被工匠掘了大半,只有一个“狗”字,还勉强算是保留完整。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菜市口四面八方传出,鲜红的大字写满每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组成一篇义愤填膺的檄文。   歪歪扭扭,甚至不乏象形文字的檄文通篇可用第一段来总结:   “狗知府逼我休妻另娶,做你娘的梦!好男不二娶,你王家的嫁妆我收下了,人还给你,今日之耻,鸭某来日百倍奉还!”   落款是“李”字,再加上一个既像过于简陋的凤,又像过于浮夸的鸭,扑腾着翅膀看不出正形的图案。   燕回将分散在菜市口各个街道口的红字收入眼中后,转身离开了酒楼。   对两个守在楼下的衙役抱拳致谢后,燕回独自一人来到城西,在一家开在巷道口的馄饨铺坐了下来。   “一碗肉馄饨。”燕回说。   “好勒。”   年轻的老板应声之后,手脚麻利地很快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掌柜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燕回推出一个银锭,笑道,“我这人有个怪癖,喜欢听声下饭,老板见多识广,能否坐下陪我聊聊?”   此时已过了用餐时间,铺子里只有燕回一个客人。老板看着桌上的银锭直了眼,身子不知不觉就坐了下来。   “客官你说,你想聊什么?”老板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银锭收进了袖口。   燕回不急着用饭,拿起木勺拨了拨汤面上薄薄的油光。   “你在这条街卖了多久的馄饨了?”   “小的在这里卖了两年,但我爹在同个位置卖了三十四年——我们这是家传的馄饨铺,我爷爷,太爷爷都在这里卖馄饨。”   “那你可知,住在这巷子里一对年轻夫妇?”   老板脸色一变,眼神飞快往四周瞥了一眼。   “客官问的是哪对年轻夫妇?住在这里的年轻夫妇可多了——”   “自然是气倒了你们知府大人的那一对。”   “这……”老板一脸为难。   燕回伸出手,掌心躺着又一个银锭。   老板飞快地拿了过去,藏进了好似无底洞般的袖口里。   “知道,当然知道——”老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那男的叫李鹜,救了知府的女儿后飞黄腾达,成了六品武官。女的,姓沈,叫什么我不知,在我这儿买过几次馄饨。”   “和我说说她。”   “这李鹜啊,他——”   “我问的是姓沈的女子。”   老板一拍后脑勺,说:“她啊——她,看上去十六七岁吧,不知道什么出身,看上去比许多小姐还有气派,也不知道李百户那样的粗人,怎么娶到这样的女子。有小道消息说,她是皇城宫变时逃出来的宫女——你不会是来捉她回宫的吧?”   燕回笑道:“宫变后逃出宫的宫人千千万,若捉的是宫人,得捉到何年何月去?”   老板没有察觉他的文字机锋,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李娘子是个好人,街坊邻居都喜欢她,那李百户,也对她千依百顺,怕她一人在家寂寞,还专门请了个年纪比李娘子小不了多少的姑娘照顾她。”   “这姑娘是谁?”   “是张杀鱼的大女儿娣娘,你要是开市时到这条街上来,就能看见她帮忙家里生意。这姑娘手脚麻利,人又开朗,之前李家人还在的时候,李百户就把她请到家里洗衣做饭,照顾李娘子——说来也奇怪,这李娘子,好像对家务一窍不通,难不成宫里的宫女也有人专门照顾?”   燕回避而不答,继续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别的……别的好像就没什么了。哦,对了!去年王媒婆还说,这李娘子要是未婚,来找她说媒的人一定能踏破门槛。”   老板绞尽脑汁说出的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燕回问:“在你看来,他们夫妻的感情如何?”   “什么如何?”老板一头雾水,“挺好的啊,从没见过两人红脸。”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假夫妻?”   “什么意思?”老板张大嘴。   “你觉得,李娘子对李鹜如何?当真是妻子对丈夫的态度吗?”   “那还能有假?”老板毫不犹豫道,“以前,没出事的时候,谁看了都会说他们是恩爱夫妻,更别提——”   他顿了顿,警觉的眼神扫向四周,确认无人偷听他们谈话后,小声道:   “更别提,李鹜现在为了他娘子,连官都不做了。世上有几人能为女人做到如此?他要是单跑了就算了,还卷走了知府给女儿备下的嫁妆——”   “嫁妆以抬计数,这么多东西,他是怎么不惊动他人卷走的?”   “他动动嘴皮子就行了,真正带走变卖的另有其人。”   老板说起了兴致,像说书那样故意停了停,等到燕回脸上露出疑惑,才继续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这李鹜平日就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他和一个黑市商人商量好低价折出,等到大婚那夜,他就在前头和宾客虚以为蛇,黑市商人自己带了一批人,在后头偷刚搬进来的嫁妆。还是听来的——听说李鹜进洞房后,新娘子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个动静,睁眼一看,李鹜早已逃之夭夭!知府派人来一看,好家伙,衣柜里面一个大洞,另一头直通院外!”   老板说得一脸兴奋,好像大婚之夜捐款潜逃的不是李鹜,而是他自己一样。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兴奋,干咳一声,稳下表情,继续说道:   “还穿着嫁衣的王小姐当即要跳井自尽,被人拦下来后哭晕过去,但是没人顾得上她——因为菜市口的挑衅书被人发现,大半个彭城县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知府以势压人,逼百户休妻另娶的事了,王家成为徐州笑柄,我们知府气得一夜中风,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也不知道那李鹜是用什么东西调出来的颜料,怎么洗也洗不掉,只能连石头一起撬掉——你去菜市口看过没?我听一个做工匠的亲戚说,大半个菜市口都变得坑坑洼洼,就是因为李鹜那封挑衅书!府衙给他们这些工匠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在十日内把那些有字的石头给全部挖掉!”   “王家小姐失了清誉,嫁妆被一卷而空,主事的知府老爷又被气得中了风,人们常说强扭的瓜不甜,王家这门婚事何止不甜啊,简直就是让他们王家人苦青了脸!”老板感叹道,“这事儿闹这么大,也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当初李鹜成为知府老爷座上宾的时候,谁能想到今日结局呢?”   “你看看,所谓的‘李夫人’,可是这人?”   燕回从怀中掏出一幅正四尺的画卷展开,怀抱长毛猫的少女跃然纸上。   老板眯眼一瞧,果断道:“是她!就是她!”   “你可看仔细了?”燕回蹙眉。   “当然看仔细了,小的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老板又看了一眼,肯定道,“你去问问娣娘,她肯定也告诉你,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李夫人。”   “你可知这李夫人去了何处?”   “小的一个外人,怎么知道这些内情……”老板摇了摇头,“当初以为是被休回娘家了,可李鹜如今也消失了,估摸着他们是去别的地方避难了吧。”   燕回陷入沉默。   “客人打听李娘子的事……是为了什么啊?”老板小心翼翼地看着燕回。   “忘了我刚刚问的话吧。”   燕回放下木勺,拿起桌上的长剑,起身离开了馄饨铺。   飘着油光的馄饨一口未动。   “……真是怪人。”老板嘀咕着端起干干净净的馄饨。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大街前方响起,老板抬眼一看,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扔下馄饨,把临街的桌椅匆匆往边上拉去。   一队脚步整齐的士兵簇拥着马上的黑甲将士,气势汹汹地踏过街道,行人和商贩纷纷避让。   骑马的将领到了王宅所在的街道口便翻身下马,一路步行直到敲响王宅的大门。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神色惴惴不安的老者来给他开了门。   将领被人带到主院的书房,还没踏进房门,他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书房里,一片愁云惨雾,几个侍立的丫鬟小厮都面白如纸。   将领走入里间卧室,朝着床上的人撩袍行礼。   枕着两个枕头半躺在床上的王文中斜眼看着他,垂在身边的手无力地动了动。   “知府让你起来。”站在床边的幕僚忙道。   将领这才起身,把来意告知。   “……侵扰怀县的乱军已经被属下驱赶至广平山一带,虽说暂时成不了气候,但难保不会有什么变化发生。如果想彻底剿除他们,属下还需更多人手。”   王文中闭上眼,过了一会,摆了摆手。   幕僚立即说:“不过是一支被燕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败家之犬罢了,千户未免小题大做了。”   “这一群人无恶不作,若是放任不管,吸收附近的流民之后定然还会卷土重来。”千户抱拳道,“如此隐患,还需尽早解决才是,属下恳求大人准我借兵!”   王文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幕僚道:“你要借多少?”   “不多,一千人足以,属下还想请大人拨款一万白银,用于修建防御工事,抵御流民侵扰——”   幕僚和将领都盯着床上的王文中。   中风改变了他的容貌,嘴歪眼斜让他原本儒雅的面孔变得邪恶凶狠,王文中斜眼朝将领看来的时候,杀人无数的后者也不禁避开了目光。   将领低下了头,于是错过了王文中的先叩指,再摆手,只听到幕僚开口道:“借兵可以,拨款只能你自己想办法。”   “这是为何?”将领急得马上抬头。   “这两年灾害连绵,府库也无余钱,修建防御工事是好事一件,还需千户自己出面,筹集这万两白银。若事情成功,千户必然名垂县志,万年流芳。”   “可我——”千户一脸急色。   王文中再次闭上眼,狰狞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好了,修建防御工事一事用不着急,晚一年再修也不妨事的。武英军马上就要进驻徐州,到时候还有谁敢来侵扰我徐州百姓?”幕僚神色温和,语气却严厉道,“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了,千户就先回去吧。知府还需静养,有事会再唤你的。”   幕僚的逐客令让千户心有不甘却只能行礼告退。   千户走出王宅,回头看着高门深户的大宅院,心里十分清楚府衙没有余钱是因为什么。   为报一己之仇,竟然调用府银,若是无事便也罢了,若是有事,徐州又该如何抵挡?   王宅闺房,王诗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姿势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短短数日,她已枯瘦如柴,面白如纸。   她的眼泪已流干了,只有面庞上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   “春果……我这辈子是不是都完了?”   没有人回答她。   门口守门的春果听见了,但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吃起了藏在袖子里的杏脯。 第150章 “卷走了那么大一笔钱……   “那李鹜呢?!”   从平山寨二虎口中得知徐州发生的事后,沈珠曦脱口而出道。   “卷走了那么大一笔钱,我要是他,现在就在怡红院里吃香喝辣。”二虎摊手道。   李鹊冷声道:“你要是他,还没走出徐州就要死在追杀的人手下。”   “他是有几分本事。”二虎认可李鹊的话,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可那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再有本事,他也不在这里。”   “你想做什么?”李鹊问。   “带你们回平山寨。”二虎说,“让家父看看我们三兄弟下山的成果。你们放心,暂时,我们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如果你们安分守己的话。”   一个小喽啰从官驿外走了进来,说:“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他一口气喊了三个人,才说道,“车马已备好了。”   “甚好——”大虎放下碗箸,大笑两声道,“带上客人们,我们回家!”   在数不清的箭簇瞄准下,沈珠曦一行被迫上了他们准备的马车,山贼没有待客之道,不等他们坐稳,马车就先一步往前奔了起来。   沈珠曦差点在车里跌倒,被李鹊扶了一把后才在条凳上坐了下来。   她轻轻推开一半门窗,四个骑马配弓,凶神恶煞的山贼便映入眼帘。   “……”   她默默关上了车窗。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走上了一条向上的崎岖弯路,沈珠曦被颠得想吐,第一时间却去问一旁的李鹊:   “你还好吗?要不要再垫个软枕?”   “我没事,嫂子。”李鹊说。   沈珠曦还是把自己身后的软枕塞到了李鹊身下。   “你受了伤,万一颠着伤口就不好了。”   “多谢嫂子。”李鹊提起嘴角,笑了笑。   窗外的马蹄声踢踏不停,伴随着对话声一起飘了进来。   “小弟,你的伤没事吗?要不要也去坐坐马车?”二虎不怀好意道。   “二哥还是多看自己脚下的路吧,以防一个不小心落马跌死。”小猢说。   “要是没有小人使绊子,我怎会不小心落马?”   “倒霉的人喝凉水都会被呛死,二哥能活多久,得看二哥的好运气还能持续多久。”   “快到山寨了,你们两个都把嘴管严一点,别让爹听见什么死不死的——”大虎说。   二虎笑嘻嘻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只要大哥不像上次那样背后偷偷告状,又有谁知道我们在山下说过的事呢?”   “二弟冤枉大哥了,上次那是不得已啊,身为人子,怎可对爹说谎呢?再说了——这里可不止我们几个。”   “是啊,虽说告密只有大哥得到的好处最多,间接得利也只能从大哥这里拿到——但这里确实不止我们几个。”   “小虎,你这话说的……”   听着车外貌合神离的三人打着机锋,不知不觉,马车的颠簸慢慢停下了,在平缓的大路上又走了一会后,“吁”的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都下来吧。”   车门从外被人打开,走在前头的大虎翻身下马。   一个典型的山寨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门楼上散布着巡逻的身影,冰冷的箭矢在箭塔上蓄势待发,一根根削尖的木桩深深插进地面,另一端挂着一个或两个骷颅人头,染着血迹的尖头从骷颅头空洞的眼眶里穿出,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血腥不祥的气息。   沈珠曦从没见过这架势,但眼下没时间让她惊慌:李鹊受了伤,李鹍不主事,她不得不担起大任,强压着害怕,故作镇定地扶着李鹊走下马车。   二虎见了被她搀扶的李鹊,嘻嘻笑着看向正在下马的小猢。   “小弟,你也伤的不轻,要不要哥哥扶扶你?”   小猢下马的动作的确吃力,但她笑眯眯道:“二哥还是走好自己的路吧,我怕跌倒了一个不慎,压死你。”   “依小弟这身量恐怕不行,起码也得是这位兄台的体格才有可能——”二虎看了眼走在小猢身旁的李鹍,“小弟走在这位兄台身边,越发像个小鸟依人的女郎了呢……”   “我身量小,但也比不过二哥貌美如花。”小猢不慌不忙道,“依二哥的相貌,换上女装至少也得是个花魁。”   同样是踩人痛脚,二虎的定力输给了小猢。他啪地一声合上了折扇,面色难看地说:“你骂谁不男不女呢?!”   “我什么时候骂你不男不女了?”小猢惊讶道,“大哥快来评评理,二哥又欺负人了!”   “你们都别吵了,一会到了爹面前,你们不是给爹添堵吗?为人子,最要有孝心……”一脸横肉,乍看凶狠再看和气细看跟个黑芝麻汤圆似的腹黑大哥装模作样地打着圆场。   这三兄弟——其中一人性别存疑,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和李鹜三兄弟有着天差地别。   沈珠曦见惯了李鹜三人的兄友弟恭,再看这三人,宛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一行人走进山寨大门后,立马有小喽啰小跑着上前。   “大少爷,他们三人怎么安排?”   “东南西,一边放一个。”大虎看向沈珠曦,“你是女郎你优先,东南西你要住哪边?”   “我要住有两个弟弟的那边。”沈珠曦说。   “那可不行。”二虎马上说,“娘子要是害怕,我可以来陪娘子过夜……”   二虎的淫笑还没笑完,虎虎生风的一巴掌直接把他扇飞。   不但被打的人愣住了,旁观的人也愣住了,就连当事人沈珠曦,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行!大哥说了,和猪猪过夜的只能是女人和阉人!”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李鹍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直接切换到了战斗时候的样子,怒目圆瞪,杀气腾腾道,“你,现在不行!阉了再来!不然,我揍死你!”   别人的揍死,可能只是一句夸张,李鹍的揍死,从不妄言。   三虎显然还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二虎才会放心大胆地站在身负怪力的李鹍旁边,以至于一说错话,就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毒打。   被一巴掌抡倒的二虎呆呆地看着李鹍,一道鼻血从鼻腔里流了出来,脸颊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   “这下怎么办,”小猢一脸担忧,“二哥恐怕短时间内做不成花魁了。”   “都傻站着干什么?!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大虎按住回过神后立即发狂的二虎,冲身边的喽啰们挥了挥手。   “愣着干嘛?把人带走,东南西各放一个,派人给我看好了——”大虎面色一转,沉声道,“要是跑走了,我拿你们的人头下酒!”   小喽啰们战战兢兢地应了。   眼见三人就要被分开,李鹍捏紧了拳头,一个箭步挡到沈珠曦和李鹊面前,一声怒吼:“不准分开我们!”   有先前那巴掌作前车之鉴,没有小喽啰敢冒然上前拉扯。   身高九尺的李鹍腰粗膀圆,发起怒来全身肌肉挛结,体量更加巨大,一时间,连大虎也露出了迟疑慎重的神色。   几人僵持时,小猢开口道:“都带去南边,一人一间相邻的院子看起来。”   喽啰们站着不动。   大虎想了想,说:“照他说的办。”   喽啰们这才像是得到金科玉律,立即行动起来。   能够被关在相邻的地方,沈珠曦已经满足,再要求别的也不太现实,李鹊应当也是同样想法,得到这样的结果后,便老老实实地任喽啰们推搡着前进。   土匪一向粗暴,对男人尤为粗暴,李鹊被推得脚下踉跄的时候,沈珠曦像小母鸡一样想也不想地张开双臂护在了李鹊身前,对两个不客气的喽啰疾言厉色道:   “别推他!”   上位者的威严忽然从她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爆发,让两个毫无防备的小喽啰措手不及,一时愣在原地。   “小娘子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火?大男子糙着呢,推两下又少不了块肉,我们小弟背都快裂开了也没说什么——是吧,小弟?”二虎伤疤没好就忘了疼,捂着肿成半张猪头的脸,含含糊糊地说。   “二哥不想另一边脸也肿起来,就管好自己的嘴。”小猢不愿意别人提她后背的伤,冷着脸道。   “我没事,嫂子。”李鹊低声道。   沈珠曦还是护在他身前,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喽啰。   有她虎视眈眈,没人敢上前推搡李鹊了——一旁的李鹍,更是无人敢上前推搡。   三人最后被分别关进了一间院子,作为绑架犯来说,大虎他们还算客气,没有把他们五花大绑,只是在李鹊和李鹍的门前,比起沈珠曦这里,多安排了一队喽啰看守。   虽然沈珠曦这里的防范稍弱,但前后门各三个喽啰看守——也足够让她插翅难飞了。   三虎将他们软禁起来后就不见踪影,沈珠曦只能靠蹲在墙角,偷听院子门看门喽啰的谈话。   “……争了两三年,今晚终于要有个定论了。”   “你觉得胜出的会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   “谁知道呢?当家的偏爱原配留下的长子,二少爷又是现在大夫人的儿子,这可真说不准。”   “反正不会是三少爷。”一人说,“三少爷的娘早死了,人又长得瘦弱,不得当家喜欢,没有赢面。”   “这用得着你说?大家都等着看是大少爷胜出还是二少爷呢!不管是谁,感觉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是啊……”声音越发小了,说话的土匪几乎是蚊吟一般的音量在低声道,“大少爷心狠手辣,二少爷用人唯亲,谁上台了,我们都不好过。”   沉重而敏感的话题让话题滞停,好一会时间里,院外只有寂静。   清亮的弯月高高悬挂,沈珠曦蹲麻了腿,重新换了个姿势,她的影子在地上蜷成小小一团。   一声叹息后,一人换了个话题开口道:“大少爷他们带回来的这三人,今夜之后就没用了,不知道会如何处置。”   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沈珠曦连忙竖起耳朵。   “当然是拿去换钱了!”另一人毫不犹豫道,“徐州知府用万两黄金悬赏他们的人头——交活的更贵!那可是一万两黄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金子!”   “这座山上的人都没见过。”说话的山匪嘀咕道,“怪不得大少爷叮嘱我们看好他们,原来是值一万两金子……”   东方忽然传来鼎沸的人声,打断了两个山匪的对话。   沈珠曦下意识往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高高的院墙阻拦了她的视线,却拦不住院外知情人的脱口而出。   “少当家选出来了!” 第151章 “敢扣老子的人,就别……   平山寨的少当家之争在历时三年后,终于尘埃落定。   寨子里一半欢喜一半忧。   赢家和飞升的鸡犬在饮酒作乐,输家则在自家地盘里大发雷霆,霍霍池鱼。   这一夜,注定风起云涌。   最先掀起风浪的中心,此刻却连空气都要凝滞了。   小猢跪在院子中央,面对紧闭的寨主卧房,斜铺在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走廊里空无一人,先前还那么热闹的地方,在抉出少当家之后,人气迅速消散,此刻好像比一开始还要寂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月亮都开始黯淡,天边微微开始发白,卧房的门终于从里打开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机灵小厮从里快步走出,对跪在地上的小猢说:“三少爷,寨主唤你进去。”   小猢跪了太久,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少年想帮忙搀扶,被她以手挡开。   她一瘸一瘸地走进了卧房。   少年在她身后跟了几步,停在卧房门外,为密谈关好门房。   房内,小猢再一次跪了下去。   只不过这次跪的不是房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两鬓斑白,病容明显的寨主半躺在床上,冷淡地看着面前的小猢。   “为什么不走?”   “我不服气。”   “为什么不服气?”   “人是我找到的,也是我引回平山寨山脚下的,若不是大哥二哥抢走了本属于我的人马,在官驿里拿下他们的也是我。”小猢说,“坐上少当家之位的,本该是我。”   寨主面无波澜道:“世上没什么东西本该就是你的。”   漫长的沉寂后,小猢哑声开口:   “爹爹说得对,没有什么东西本该就是我的。有的东西……不管我如何努力,都不会是我的。”   “为了得到爹爹的青眼,无论数九寒冬还是烈日炎炎,即便天上暴雨瓢泼——我也没有一日疏于练武。每次外出历练,我从不落后,脏的活累的活,只要是对山寨有利的,我什么都愿意干。”   “即便如此,爹爹也从来没有夸奖过我……哪怕一次。”   “两个哥哥无论做什么都能讨爹爹欢心,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爹爹从来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和他们说的一样,我是我娘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所以爹才——”   “你娘从未对不起我。”寨主冷淡而疏离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小猢趁势追问:“那爹为什么不喜欢我?”   寨主陷入沉默,小猢看了他半晌,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明白——爹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娘?如果爹喜欢我,怎么会对我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如果爹喜欢我娘,又怎么会让她郁郁而终,如果爹不喜欢我,一个没有母亲庇护的幼童,怎么会在土匪窝里平安长到如今?如果爹不喜欢我娘,当初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她从定海寨里娶走?”   “你的问题太多了——”寨主沉下脸。   小猢说:“因为爹从来不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的问题才会越积越多。”   寨主神色冷漠,缓缓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再去账房支一笔钱,过两日便离开山寨吧。”   “爹要赶我走?!”小猢面色大变。   “如今少当家已经选出来了,即便没了大虎,日后上位的也是二虎,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你还不走,是留着等被清算吗?”   “爹要是真心为我着想,就该选我做少当家!大哥二哥没有能力,迟早会被山寨带进死路!”   “我就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要你尽早离开这里!”寨主忽然动怒,怒视向小猢,“大虎二虎没有能力,至少是真正的男子——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吗?!”   小猢一愣,寨主的话像一根银针,戳破了她所有的气势。   心虚的寒气从漏洞里钻了进去。   她口舌粘黏,哑声道:“……爹在说什么?”   “你以为没有我的遮掩,你能在山寨里隐瞒这么多年吗?”寨主怒声道,“你和你娘一样,都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就能活得像男人一样——天真至极!”   小猢惊呆了,怔怔道:“你……爹一直都知道?”   “一个女子,不想着苦练德容绣工,却偏偏想要和男子一较高低!你还想要我夸奖你吗?!”   寨主说得急了,一时岔气猛咳起来,那张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不正常的血色。   “你和你娘,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爹……”小猢哑口无言。   寨主喘了几口气,说:“你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我送你的护心盾吗?”   “记得……”   “盾里藏着两张万两银票,你拿上它……赶紧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寨主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嘶嘶的气音,每说一句话,好像都用上了浑身的力气,“我……我熬不过今年了,趁我走之前,你……有多远走多远,去结婚……生子……不要再当土匪了……”   “爹!”小猢含着眼泪叫道。   “滚!”寨主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打断了小猢的声音。他对小猢怒目而视道,“不要再回来了!”   “除了山寨,我还能去哪里?”   小猢一脸哀求,可是寨主看也不看她。   “菜头!”寨主一声大叫,先前那个少年立马跑进了屋。   “寨主!”   “送她出去,我累了!”寨主不耐烦道。   少年闻言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小猢,一脸抱歉道:“三少爷,请吧——”   小猢一动不动,然而寨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她不得不起身离开。   房门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了,寨主留给她的最后一眼,是恢复了冷漠的侧脸。   十五年里,他都是用这张冷漠的脸一如既往地面对她。   现在她明白了,无论她如何努力,爹都不会将山寨交给她的原因。   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可为什么,他始终都没有拆穿她?   小猢呆呆站在门外,好似忘了怎么抬脚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门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她从未对不起我……只是不爱我罢了。”   他的声音太过低弱飘渺,以至于消失之后,让人疑心那只是一次幻听。   当晚,寨主就陷入深沉的昏迷,山下捉来的几个大夫战战兢兢地说他挺不过三日了。   少当家选出的喜事还没来得及庆贺,平山寨就即将面临着一场白事到来。   大虎刚当了一晚少当家就即将成为大当家,即便再三遮掩,也藏不住眼底那抹得意。   为了展现上位者的宽容,安抚底下那些站错队的人,他甚至提前行使了寨主的权力,释放了一批定海寨的俘虏,这些缺胳膊断腿的人或许会回到定海寨,可那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了。   二虎怎么也想到,还没等他暗中运作,力挽狂澜,能做主立嫡的老爹就快不行了,他要么就夹起尾巴,永远低大虎一头,要么就只能像当年的定海寨老寨主一样,自立门户,或是干脆造他哥的反。   即便他不想反——大虎上位以后,容得他下他在身边活动吗?   所有人都清楚,寨主去世之后,平山寨定会分崩离析。   暗流在寨中涌动,互相视为眼中钉的大虎和二虎在明面上却是一片兄友弟恭,小猢冷眼看着两个哥哥在父亲的病床前哭成一团。   寨主病了许久,山中白事所需一应俱全,只等人一走,灵堂立即就能搭起。   为了独占纯孝的好名声,寨主昏迷后的第二夜,大虎就将他们赶出了寨主身边。   二虎等不及走出主院的走廊就开始骂骂咧咧,小猢装听不见,走了另一条路。   寨里即将更迭头领,人心正是不稳的时候,四处的守备都比平常更为松懈,小猢爬墙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到了软禁三人的南院。   一颗打在背部伤口的石头让她偏离目的地,在还未抵达沈珠曦院子上的时候就先摔了下来。   小猢在半空翻身,以手臂先行落地,好歹护住了屡次加重的后背伤势。   “半夜三更的,又来放烟火?”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小猢刚一抬头,削尖了的木棍就抵上了她的喉咙。   隔壁院子里传来了推门而出的声音,接着是沈珠曦略微紧张的疑问。   “雀儿,刚刚是什么声音?”   小猢刚要开口,木棍的尖头一端就陷入了她的皮肉,李鹊用无声的动作暗示她:不想血溅三尺,就安静一些。   “嫂子,没事。有只猴子爬我屋顶,被我用弹弓打下来了。”李鹊面色冰冷,说出的声音却如春风拂面。   小猢露出讽刺的笑。   “猴子?”沈珠曦在隔壁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里还会有猴子吗?”   李鹊看着小猢,冷笑道:“这里在山上,猴子不仅有,还蛮横得很,骂人打人偷东西,什么都会。嫂子在屋里也要多加小心,免得遭了猴子的道。”   小猢用口型慢慢道:“爬的不是你屋顶。”   李鹊同样用口型回答:“那你怎么在我的屋顶上落下来?”   小猢抬脚往他要害撞去,李鹊早有防备,两人见招拆招又一次搏斗起来。   两个伤员,谁也奈何不了谁,除了不断传出砰砰的声音外,局势没有丝毫改变。   “雀儿,你在那边究竟在做什么?”沈珠曦担忧的声音停在墙边,李鹊都能想象出她一脸担心望着远高于她脑袋的院墙,束手无策的样子。   “嫂子,我没事——”   “怎么回事?怎么还聊上了?”院门砰砰响了起来,守门的小喽啰威慑性地拍打着大门,呵斥道,“都回屋里去!”   趁李鹊一时松懈,小猢在地上一滚,终于重获自由。   “寨主撑不过三日。”   赶在李鹊再次动手前,小猢一口气说道:   “明日我会想办法送你们离开山寨。”   不等李鹊开口,小猢一脚蹬上院子里的歪脖子树,身手利落地攀过院墙,——真就宛如一只手脚灵活的猢狲。   砰的一声,她落到了院墙外。   “谁在那里?!”守门的小喽啰道。   小猢扬声道:“是你家三爷来巡视了——好好看着这三人,跑了拿你问罪!”   “是……是……小的一定看好他们。”小喽啰赔笑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外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李鹊刚要进屋,一声用气音喊出的“雀儿”让他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沈珠曦以半吊的姿势挂在墙上,努力地朝他招着手。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李鹊压低声音,快步走到院墙下,“你怎么爬上来的?”   “我……我踩着墙上来的——我支撑不了太久——”沈珠曦的下巴搁在墙上,脸在身体重量的拉扯下被挤成了圆脸,配合着那双圆圆的杏眼,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沈珠曦艰难地嘟哝道,“我都听见了……什么猴子,是小猢来过了吗?”   李鹊把先前小猢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当然——省去了他们再次动手的小插曲。   沈珠曦通过偷听院外小喽啰的谈话,已经知道山寨选出少当家的事情。   听闻小猢要放他们离开山寨,她神色复杂。   “……你相信她吗?”沈珠曦看着他。   “上一次嫂子听了我的,这一次,换我来听嫂子的。”李鹊仰头看着她,扬唇露出一个微笑,“嫂子这次还要信她吗?”   沈珠曦犹豫许久。   人的第六感是毫无缘由的,有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心中的直觉来自何方,有时是合理的,有时,却又是放在世人眼中十分怪异的,就好比——世间许多女子都艳羡她能作为傅玄邈的未婚妻和他并肩,可她每每站在他身边,感受到的都只有寒意。   她没有逃离的理由,可她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在叫嚣,要她远离这个男人。   至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第六感是对是错。   可也是同样的第六感,在她逃出宫后,告诉她李鹜值得依靠,她应该相信李鹜的话。   半晌后,沈珠曦犹豫的神色终于安定下来。   她开口道:“我信她!”   “好,”李鹊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信她一回。”   ……   月明星疏。   山顶的夜风吹过茂密的山林,风声如涛声层出不绝。   平山寨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李鹜一脚悬空,一脚蹬着,吊儿郎当地坐在树干分叉处。   在他背后的树干上,有着四根长短粗细不一的竖纹。   李鹜定定地眺望山顶上隐隐约约闪着光亮的了望塔尖,啐地一声吐出叼着的野草。   “他娘的——”   “敢扣老子的人,就别怪我鸭某上门来做客。” 第152章 鸭来了,李鹜还会远吗……   第二天一大早,沈珠曦的房门就被砰砰敲响了。   “快出来!”小喽啰在门外叫道。   只睡了半宿就起来干等的沈珠曦整理了下仪容,把头上的金簪往发髻里推了推,故作镇定地走出了房门。   两个佩刀的小喽啰站在院子里,虎视眈眈地看着她。门外还有三个小喽啰的身影。等她在两个小喽啰的夹道看管下走出软禁的小院后,隔壁的李鹊和李鹍也在小喽啰的看管下走出了院门。   李鹊受着伤,平山寨也不忘在他的饮食里添加软筋散,更别提分毫无损的李鹍,被一碗蒙汗药放倒昏睡了两日,直到今早被人叫醒,还在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小猢站在车前,穿着竹青色的箭袖锦衣,一派倜傥少年郎的模样。   “把他们的手给我捆起来。”小猢说,“捆紧一点——都是金子,可别在换之前先跑啰。”   小喽啰们纷纷应是。   沈珠曦忍着不适,任一个小喽啰往她手上捆绑粗糙的麻绳。   “笨手笨脚的——你这绑法,老子半柱香的时间都不要就能挣脱!让开!”   小猢夺过小喽啰手里的麻绳,一脚将他蹬开,动作利落地把绳子套上她的双手。   小猢的动作看似粗暴,捆的也好似很紧,但只有沈珠曦知道——只是看似。   她配合地装作疼痛的样子皱眉,连李鹍也被她骗倒,原本困倦的面孔忽然急怒起来:“不准欺负猪猪!”   在李鹍暴走之前,小猢识趣地松开了沈珠曦的手。   “行了,都上车!别想搞什么小动作!”   沈珠曦三人接连上车后,马车一摇,小猢也跟着跃上了车。   “别愣着了,你们赶紧回原来的岗位上去——”小猢说。   “三少爷,你一人押送,会不会出问题啊?”有人问。   “你小瞧我?”小猢故作发怒道,“真当老子手下没人?”   “不、不不……小的怎么敢小瞧三少爷……”小喽啰连忙赔不是,再也没人质疑她独自押送人质。   马车驶向他们来时的山寨大门。   沈珠曦透过车窗,看见面面相觑的小喽啰们渐渐远去。   “我们这就逃出去了?”沈珠曦忍不住道。   “等出了山寨大门再来说这话吧。”李鹊脸上警惕神色不减。   李鹍打了个哈欠。   和沈珠曦重逢后,他身上仅存的一丝警惕也没有了。   “想睡觉了我……”李鹍揉着眼眶里的泪水,露出一丝委屈的表情,“天都没亮呢,这是要去哪儿……”   沈珠曦安抚道:“再忍忍,安全了就让你睡觉。”   马车一摇一晃,缓缓前进。   李鹍的脑袋一点一点,眼见就要撞上车窗时,马车又一次停了下来。   沈珠曦听到小猢在车外和看守山寨大门的小卒交谈:   “三少爷这是去哪儿?车里又是什么人?”   “寨主派我去用人质换赎金,车里就是上次带回来的人质。”   “还请三少爷开门让小的看看。”   片刻后,马车门开了。   小卒扫了一眼车厢,不解道:“只有三少爷一人押送?”   “当然不止,”小猢神情自然道,“我的人在山下等着和我汇合。”   小卒不疑有他,松开了放在门把上的手,退开一步道:“既然这样,那就——”   “等等!”   原本大好的形势被突然冲出来的程咬金给打破。   二虎摇着折扇,冷笑着从一抬四人的步辇上走了下来。他脸上被李鹍一巴掌抡出的肿胀还在,此时故作风流,就显得尤为可笑。   “小弟这不声不响的是要去哪儿呀?”   沈珠曦的心都提起了,小猢还能面不改色,不慌不忙道:“我奉了寨主之命,押送这三人去徐州交换赏金。”   “寨主都昏迷不醒了,你奉谁的命?”   “自然是寨主昏迷前下的命令。”小猢说,“我以为二哥耳听八方,早就知道寨主选出少当家后,又和我密谈了一次呢。”   “寨主要你拿人去换赏金的事,怎么我从未听寨主说起过?”   “既然是密谈,二哥你没听过又有什么奇怪的?难道同一件事,寨主还有吩咐几个不同的人去办吗?”   “寨主让你一个人押送三个人?是以为你有三头六臂不成?”   “谁说是我一人了?二哥怎么知道寨主就没有分给我寨外的据点?”   “爹分给你了?!”二虎变了脸色。   “这你就等爹醒了,去问爹吧。”小猢说。   二虎的每个问题,小猢都应对得当。   眼见二虎一时说不出新的说辞,小猢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二哥既然没事,小弟就先行一步了。等拿回赏金,寨主一喜,说不定就能醒了。”   “给我拦下他!”二虎一声大喝,看守山寨大门的喽啰们不敢直接对小猢动手,只好连成一排,双手大张,堵住了离开山寨的必经之路。   “二哥这是什么意思?违抗寨主之命?”小猢沉下脸。   “小弟莫慌——”二虎打开折扇,笑眯眯道,“二哥已经有办法让寨主醒来了,所以呢,你也不用千里迢迢去换赏金了。”   “你有什么办法?”   大虎的声音凭空响起,众人回头一看,大虎领着七八个亲信从主院方向走来。他面色不虞,狐疑而警惕的视线在二虎和小猢身上打转。   “大哥来了——”二虎摇了摇折扇,笑道,“小弟刚刚还说我耳听八方,我看大哥才当得起这句称赞,我们在这里还没聊几句,大哥竟然就能从天而降,这才是真正的耳听八方啊!”   寨主病危,眼下大虎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当家。大虎脸上那层故作亲和的笑意消失不见,原本就满脸横肉的脸在忌惮神色的加持下,显得更加险恶。   “二弟这张嘴真是厉害,怪不得寨主总是被你说动。我这是听闻你们在寨子大门吵了起来,这才匆匆赶来,瞧你把我说成什么样了——咱们是血脉相连的三兄弟,何必让外人看了热闹?”   “大哥教训得是,是二弟小肚鸡肠了。”二虎言不由衷地拱了拱手,说,“我和小弟只是争论了几句,说吵起来倒还差得远。大哥评评理,小弟独自一人就想把价值万两黄金的三个人带走,我多问几句,不是为了寨子里的大家好么?”   二虎含沙射影,句句暗示小猢想要独吞赏金。   大虎加入后,事态更加扑朔迷离,但显然,他们想要离开山寨更不容易了。   沈珠曦不由看向车里的李鹊,他漠不关心地靠在车壁上看热闹,好似一点都不为出不去山寨而心急,一旁的李鹍呢,干脆躺在条凳上呼呼大睡起来。   “二弟说的当真?你要一人去领赏金?”大虎看向小猢,目光带着威慑。   “少当家容禀,”小猢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我是奉了寨主之命,将这三人带去徐州换取赏金。大哥若是不信,可唤菜头过来对峙,寨主昏迷之前,确实对小弟下了命令。况且,小弟在山下也有几个人手,帮着护送马车绰绰有余,绝不是二哥说的独自上路。”   少当家三个字极大取悦了大虎,他的神情松和下来,道:“小弟行事一向沉稳,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寨主如今昏迷不醒,大夫说他难以挺过这道难关,要是有个万一,小弟又只身在外,岂非鞭长莫及?还是等几日再说吧——”   “我刚刚才听二哥说他有办法让寨主醒来,”小猢一脸嘲讽笑容,“大哥不妨问问二哥是找到了什么灵丹妙药。”   “你能让寨主醒来?”比起惊喜,大虎脸上的表情更像惊吓,然而他很快地掩饰了脸上的不情愿,像一个赤诚的孝子那样,急切地追问道,“你要是能让寨主醒来,怎么不早些说?!二弟,都这节骨眼上了,你可不能因为我们之间的缝隙,而耽搁了寨主的身体啊!”   这三兄弟,句句暗藏锋芒,争相恐后地给对方使绊子,像极了后宫中勾心斗角的妃子。   沈珠曦竟然也忘了能不能出去这事,不知不觉就看得津津有味起来,不但看入了迷,她甚至还看出了一丝亲切。   尤其大虎这道貌岸然的样子,竟然和淑妃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哥勿怪,我今日来此正是为了迎接这位‘灵丹妙药’,在见到真人之前,二弟也不敢冒然向大哥引荐。”   “你找到了神医?”大虎问。   “虽非神医,但也差不多了。”二虎说,“有一位游历四方的蜀地高僧途径平山脚下,正好被我的人探知,此人神通广大,可沟通天地,据说蜀地就有被他起死回生之人——”   大虎打断他的话,冷笑道:“二弟,莫不是这位’高人’还能从油锅里徒手取物吧?”   “大哥!”二虎不满道,“你把我当什么傻子了!我难道还会被这种把戏骗倒吗?!你若是不信,我说再多也无用,不如等高僧来了,你亲自审问他!”   大虎问:“你说的高僧在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圆环叮当作响的声音从寨门外响了起来。   一声熟悉的蹩脚官话掷地有声地说道:   “洒家在此!”   和这个声音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个人让沈珠曦下意识地往寨门外眺望。   身穿袈裟,手握禅杖,光头上点着九个戒疤的牛旺出现在山寨正门外。   虽然这个人横看竖看,都像个花和尚,但他分明就是和沈珠曦一起痛哭流涕,控诉张生绝情的蜀人牛旺!   牛旺满脸不耐,恶声恶气道:“你们土匪不讲道理,强掳洒家上山,洒家不高兴得很!你们有啥子说啥子,说完赶紧放洒家上路!”   他用力一杵手中禅杖,九个圆环叮当作响。   沈珠曦看着禅杖顶端的鸭头,心中所有不安烟消云散!   鸭来了,李鹜还会远吗? 第153章 “呆瓜,你男人来了。……   牛旺戳着禅杖,一步一响地走进山寨。   “少当家,二少爷——”押送牛旺的四个小喽啰一齐道,“牛弼大师已经带到!”   牛弼大师四个字让沈珠曦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   她抚着自己的胸口顺气,小猢闻声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露着探究。   沈珠曦掩饰地一笑。   “牛弼是你的法号?你是哪个寺庙的和尚?”大虎眯眼问道,眼里露着狐疑。   “洒家云游四海多年,有佛祖的地方都是洒家归处,早就没了固定挂单的地方。”牛旺镇定自若道。   “你会医术?”大虎问。   牛旺摆着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牛弼大师,你人都在这儿了,一昧谦虚是没用的。只有我们达成目的,你才有顺利下山的一天,不然——我们山寨什么都有,就是还缺个诵经的和尚。”二虎开口,语带威胁。   “……狗日的龟儿子。”牛旺说。   没人听懂他用蜀话嘀咕什么,大虎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山贼好不懂贼德!洒家一没色二没财,你们劫我做什么?!”牛旺大声道,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牛弼大师法术高深,能让人起死回生,我请你来此,是为了救家父一命。”二虎故作儒雅地摇着扇子,“你们佛门不是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只要大师能让我爹好转,平山寨必有重谢!”   大虎眉头一皱,打断二虎的话:“救命的事就该交给大夫,和尚哪懂什么治病救人——”   二虎视若未闻,威胁的眼神定定瞧着牛旺。   “牛弼大师,我是相信你的,奈何家兄不相信你,还要请你露上一手,让他心服口服——不然,他不相信你,你就见不了家父的面,见不到家父的面,你就救不回他,救不回他——你就永远都别想下山啦。”   二虎轻松的语气就像在说着玩笑话,但没有人会把这样一条毒蛇说出的威胁当做玩笑。   “屁事真多——”牛旺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一脸恼怒。   他四下张望,忽然大步向不远处的水塘走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沈珠曦也从车窗里探出头,紧张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牛旺捡起水塘边一个不知是谁扔在这里的竹篮,转过身对着众人摸索,一边摸一边数道:   “……七个洞,八个洞,九个……这篮子上共有二百一十七个洞,你们知道这篮子上为什么会有洞吗?”   谁也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二百一十七个洞——至少沈珠曦不知道。   在场众人都茫然地看着牛旺把竹篮浸进了水塘里。   “竹篮有孔,是为了通风散气,它本来就不是打水的东西,所以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要洒家救一个性命垂危的人,就是在逆天行事——就跟强求竹篮打水不成空一样,都是在逆天而行。”   二虎动了动嘴角,看得出他很不耐烦,但自己叫上来的人,还是多给了些耐心,忍着没有打断。   “……所以呢?”大虎抢了二虎的台词,不耐烦道,“我不关心竹篮能不能打水,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本事治病救人。”   “洒家不会治病救人,洒家只会逆天改命。”   牛旺站直了身体,举起手中的竹篮。   清澈的池塘水在水中晃荡,透过竹篮的洞眼,能看到对面的景象,这分明还是那个竹筐,眼儿还是那些眼儿,池水却在篮子里晃荡,一滴不漏。   沈珠曦惊得张大了嘴,围观人群也发出了冷气倒抽的声音。   大虎神色震惊:“把那竹篮给我拿——”   “逆天行事必损福寿,所以洒家从不轻易出手。”   牛旺一把扔下竹篮,两脚踩在上面。竹篮转瞬变形,仿佛又恢复了先前那个普通的竹篮,池水从里哗哗流出,浸染了牛旺脚下的土地,打湿了他的布鞋。   牛旺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闭眼念道:“阿弥陀佛……”   “把竹篮拿来!”大虎说。   一个小喽啰立即跑上前,小心看了眼牛旺的眼色,见他不反对后,用双手恭敬地捡起了地上的竹篮,再小跑着回到大虎身前。   大虎一把抓过竹篮,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也没看出端倪。   “你耍了什么把戏?!”大虎难以置信地看着牛旺。   牛旺不悦地皱起眉头,禅杖在地上一戳,金环哗啦作响。   “洒家不玩把戏,你要是不信,现在就放洒家离开,洒家还不稀罕在你这儿待!”   “大哥——”二虎合上扇子,开口道,“你要是气走了牛弼大师,可就真的没人能救得了爹了。”   大虎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说救不回来正好,只好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道:“是不是大师,现在还不清楚,我若不问个清楚,难道要把寨主的性命交到一个底细不明的人手里吗?”   “又不是洒家自愿来的,你们要问便问,反正性命垂危的又不是洒家——”牛旺四处张望,眉头紧皱,“问东问西之前,你们是不是也该上点好酒好菜,让洒家至少有个坐的地方?”   “是我们待客不周,疏忽了。”二虎拿着扇子往手心轻轻一打,笑道,“大师请跟我往聚英堂来。”   小猢见两个兄长把她忘在脑后,悄悄拿起马鞭,往马屁股上拍了拍。   轱辘轱辘,马车往寨外走去。   “大凶之兆!大凶之兆!”牛旺忽然变了脸色,指着正要趁虚而出的马车道,“车上的人若走了,你们寨主定然挺不过今夜!”   二虎骤然变了脸色,冲寨子门前愣住的小喽啰厉声道:“还不把车拦下?!”   小喽啰们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把好不容易开阔的道路再次堵了起来。   最后的机会被阻,小猢跳下马车,冷冷瞪着手握禅杖的牛旺,怒声道:“你这秃驴在胡说八道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牛旺往下巴下一摸,仿佛一瞬以为自己是仙风道骨的道士,摸空了之后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和尚,顺势往胸口上拍了拍,“你这车一动,寨子里的风水就变。显然是车上载着能改变平山寨命数的人啊。”   “小虎,你就别急于一时了。换赏金这事什么时候做不行?”二虎虚情假意地重声道,“现在最要紧的是爹的身体啊!”   小猢脸色越发难看,她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转身往车上走去。   “你去干什么?!”二虎叫道。   “我奉寨主之命换取赏金,谁都别想拦我!”   小猢跳上马车,拿起马鞭,眼见就要强行突破山寨防守。   “不行!”沈珠曦一声大叫。   小猢扬鞭的手因为她的声音停了下来。   想要制止小猢,起身起了一半的李鹊朝她看来。   “我……”   车门和车窗都是大开的。   沈珠曦在各方势力的注视下,眼眶蓄起泪光——羞的。   “我要如厕……”   熟悉的羞耻和台词让她想起了和李鹜相遇的那一天。   她怎么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会有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   里外夹攻,小猢是怎么也走不了了。   沈珠曦被送至最近的茅房,李鹊和李鹍被送回软禁的院子,平山寨的三兄弟则和身份神秘的牛弼大师转移至山寨待客的聚英堂。   “二弟,你和牛弼大师是怎么认识的?”大虎问。   三兄弟同坐一桌,互成犄角之势,谁也不想看见某人占据优势。   比起戒备重重的三兄弟,牛旺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大口牛饮着面前的茶水。   大虎发问后,二虎还没开口,牛旺先呸地吐出口中的茶叶,忿忿不平地开口了:   “洒家和你大中小虎可不认识!洒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你们绑上山了!”   “大师说这话就伤感情了,”二虎手拿折扇,轻轻敲着圆桌边缘,“我是命人请你上山的,再三交代不能伤害大师分毫,大师不能误会我的一片诚心啊!”   “你是怎么得知牛弼大师的?”大虎问。   “自然是多方打听,这才得知牛弼大师这位高僧。”二虎故作忧心地叹了口气,“我为寨主这病,整颗心都扑在上边了,寨子里的好多事务都疏忽了,不像大哥,还能料理好上下要务——”   被含沙射影的大虎脸色不虞。   二虎话锋一转,扬声道:“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找到了牛弼大师!牛弼大师既然能让死人死而复生,定然也能让病重之人霍然而愈!”   “洒家又不是神仙,不过刚好救了一个快死的人罢了,起死回生这等禁术也是不敢为的。”   牛旺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呸呸吐出几片茶叶。   桌上的烛灯在他的第二声呸之后熄灭。   “来人啊,把灯——”   大虎话音未落,牛旺就伸出手指在熄灭的灯芯上一抚。   火苗蹭地燃起,烛光重新摇曳。   大虎目瞪口呆,二虎拍手叫好,小猢紧皱眉头。   “大师果然有真功夫,竟然还能空手点灯!真大师也!”二虎满脸惊喜,赞不绝口道。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牛旺谦虚道。   “大师的这些法力,是师从哪位尊者?”大虎小心翼翼问。   “这个——也是机缘巧合叫我认识了一位隐士高人,才有如今的法号牛弼。”牛旺感慨道,“这手点灯和竹篮打水的法术,也是洒家从他那里学来的。”   “不知这位尊者可有法号?”大虎说,“兴许我们听过也不一定呢?”   “都说了是隐士高人,咋个还会有法号传世?”牛旺不开心地睨了大虎一眼,官话再次变得零碎蹩脚。   “是我没想到……”大虎尴尬笑道。   “不过嘛——这高人虽无法号,却有自号。”   牛旺卖了个关子,二虎很给面子,立即追问道:“这高人自号什么?”   “因家中养有一猪,所以这位高人自号——有珠居士。”   ……   沈珠曦捏着鼻子在臭烘烘的茅房里站了半晌,什么都没做就又走了出来。   负责看守她的两个小喽啰态度粗暴地将她赶回软禁的院子。   她才一跨进门槛,就打了个喷嚏。   奇怪——   没有起风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小喽啰不给她向外张望的机会,从外紧闭上了院门。   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探出,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唔——”   沈珠曦魂飞魄散,拼命挣扎起来。   “别叫——”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沈珠曦浑身的力气随之溜走。   她猛地转过身——   就像做梦一样,日思夜想的人奇迹一般出现在这里。   李鹜挑起嘴角,低头在她耳旁道:   “呆瓜,你男人来了。” 第154章 “来都来了,哪有空着……   沈珠曦心跳如鼓,急急忙忙地推着李鹜进屋后立即关上了房门。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煮熟飞掉。”李鹜大大咧咧往桌前的条凳一坐,伸手一拉,沈珠曦就就到了他两腿之间。   他用双腿卡住沈珠曦的身体,捏着她的下巴,仔仔细细把她看了个遍。   “沈呆瓜,你是不是瘦了?”   “没瘦!”沈珠曦红着脸道。   他把脸凑了过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你看看我有没有瘦。”   沈珠曦的心脏砰砰跳动,好像下一秒就要跃到向往的那双眼里。   李鹜盯着她,片刻后咧嘴笑了起来。   她藏在心底的那些慌乱,那些羞怯,那些久别重逢的惊喜,在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下仿佛暴露无遗。   沈珠曦像是被火烫了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红着脸挣脱了他的禁锢。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李鹜问。   沈珠曦把分开后遇到小猢,以及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说。   “这姓虎的到底是男是女?”李鹜皱眉。   “她不是姓虎,是——算了,这不重要。”沈珠曦说,“我给她包扎过伤口,她分明就是女子。”   “不可能——”李鹜想也不想道,“她的胸比老子还平。”   “你没事看人家胸做什么?”沈珠曦不高兴了。   “我要救你们出去,还不打听清楚里面掌事的是哪几个人?”李鹜说,“那个小虎,坐下来腿岔得比老子还开,随大娘都比她像女人。”   “她像不像女人,她都是女人。”沈珠曦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而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人都在前边看牛弼大师,后山根本没什么人值守。我随随便便就进来了——”李鹜一脸不屑地总结,“这破寨简直到处都是破绽。”   “那我们今晚就能走吗?”沈珠曦期待道。   “走什么走?”李鹜说,“来都来了,哪有空着手走的道理?”   沈珠曦张大嘴:“你还想做什么?”   李鹜把脚一抬,翘在另一只腿上抖了抖,得意洋洋道:   “本山人自有妙计。”   ……   “有珠居士曾教过我观气之术——”   大虎打断牛旺的话,狐疑道:“观气之术是什么?”   “就是看风水。”牛旺说,“瓜娃子些没有见识,连这都不懂……”   “牛弼大师,你刚刚说什么?”二虎问。   “洒家念符呢!”牛旺对着住有寨主的主院说道,“这里风水不好啊!”   二虎咽下和尚为什么要念符的疑问,急切道:“这简单啊!这房子,这摆饰,大师说怎么改就怎么改!”   “不行——”牛旺摇了摇头,“是你们胡家的八字和这平山犯冲,不管你怎么改房子和摆设,都是没用的。”   “你不是和尚吗?”小猢一脸嘲讽,“和尚还讲究八字的?”   牛旺理直气壮道:“洒家是和尚又怎么了,念经不打搅我算八字,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怎么能扔?”   “大师,我们不姓胡,我们是名字里有虎字。”大虎纠正道,“而且,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八字,怎么会认为是我们八字和平山犯冲?”   “你们叫什么不重要。”牛旺说,“重要的是,洒家一看你们的面相,就知道你们的八字和平山犯冲,如果不能改变你们家的八字,你们爹就是吃再多药也好不了。”   二虎也心有疑问:他是怎么通过面相得知八字的?   但是眼下不是追求的时候,不管牛弼大师是靠面相还是什么相看出的八字,只要他有办法叫寨主醒来,便是再拖个四五天,他也能想办法让寨主改变下任寨主人选的主意。   “还请大师出手,救家父一命!”二虎抱拳说道。   三虎兄弟里,就二虎态度最积极。   牛旺满意他的态度,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瓜子,一脸世外高人的深沉,对他谆谆善诱道:   “一个人的八字在出生时就定下了,变不了,但一家人的八字,却是可以通过后天来改变的。只要改变了你们家的八字,你爹不但能不治而愈,这平山寨的未来,也能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牛弼大师,你连家父一面都未见到,就敢断言能够救治?”大虎狐疑道。   “为什么不敢?”牛旺像是被冒犯了一样,鼓着眼睛大声说道,“洒家改的是命,当然看的是天,你要是不信洒家,就尽早放洒家下山离开!”   “大师息怒!”二虎拱手道,“我大哥就是性子急,大师别往心里去……我要是不信大师,又怎么会煞费苦心地将大师请上山呢?”   “那你说——”大虎半信半疑道,“要怎么改变一家人的八字?”   “你们胡家现有的八字凑起来和这平山犯冲,只要再加一个和你们凑起来不犯冲的八字不就好了?”   “我们不是胡家……算了。”二虎说,“大师可知谁的八字和我们胡家凑起来正好?”   “这……”   一向快人快语的牛弼大师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二虎只想让寨主醒来,改变主意选他做下任寨主,别说牛弼卖关子了,就是他真有难处,二虎也会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   但此刻,他尚有耐心。   “大师直说便是,你指条明路,其他的我们自有打算!”二虎说。   大虎拿不准眼前的和尚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怕一个不慎,担上弑亲禽兽的名声——毕竟胡家——呸,毕竟他们在平山繁衍生息了几代,在颍州也算有头有脸的山匪,名声不得不要,因此,他只是谨慎地沉默着,没有打断二虎急切的追问。   万一这秃驴只是个江湖骗子,让他装神弄鬼一番,自己也吃不了亏不是?还能让这狼子野心的弟弟摔个大跤,何乐而不为?   “我算来算去,只有一人能给你们的家族八字冲喜——”   “谁?”二虎一脸急色。   “舍妹。”   “大师还有妹妹?”   “出家人没媳妇,还不准洒家有妹妹?”牛旺眼睛一瞪,不高兴了。   “我没那个意思……”二虎赔笑道,“大师的意思是,我们认个干妹妹就能化解家父的这场危机?”   “认干妹妹不行。”牛旺摇头道,“老天知道是干的,这加进来的八字,不作数。”   “那……”二虎不解后茅塞顿开,“大师的意思是想和我们结姻亲关系?”   “谁他娘的想和你们结姻亲关系——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牛旺说。   “说了半天,你逆天改命的方法就是冲喜?”小猢说。   “你这娃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我们和尚的事能叫冲喜吗?你不信洒家,洒家走便是了!”   牛旺作势要走,被二虎连忙拦下。   “小弟,你太不懂事了!气走了大师,难道你还有法子让爹康复吗?”   小猢不买账,冷笑道:“这秃驴也不定能让爹康复。”   “让他试试又有什么关系?大师提出这法子,一定是有十足把握的——但凡是有几分神智的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在山贼窝信口开河的。”二虎语带威胁,意味深长道,“大师,你说对吗?”   牛旺拍着胸口道:“要是洒家说的办法没用,你们把我牛弼的头摘下来当球踢!”   “不知大师的妹妹身在何处?年龄几何?相貌怎样?”二虎得意地挺起胸膛,“晚生今年二十有二,正好未曾娶妻。”   “这可真是巧了!”牛旺拍掌叫道,“舍妹正好也是二十有二!”   二虎一听这年纪就皱起了眉:“二十有二?大师没说错?二十有二?”   “难道洒家还会记错舍妹的年龄不成?”牛旺说,“我这妹妹,年龄是不太小……”   他话锋一转,掷地有声道:   “但他女红一绝,还精通诗文,擅长厨艺,可谓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除了生孩子——”   大虎和二虎都皱起眉头。   “……之后短时间没法下地干活,”牛旺一个回马枪圆上脱口而出的真话,“干啥啥都行。”   “这你放心,要是嫁到我们山寨,自然用不着干活。”二虎说。   小猢开口道:“她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好,怎么会二十二岁还待嫁闺中?”   “他八字硬啊!我怕他嫁过去克死别人,所以拖着他迟迟不嫁——你们胡家的八字硬,和舍妹的八字凑起来,正好是大吉大利之相。要不是因此,难道我会舍得妹妹嫁进来冲喜吗?”   牛旺说的有鼻子有眼,二虎已经信了九成九。   他追问道:“大师还未说,她长得怎样?”   “娶妻娶贤,问长相做什么!”牛旺说,“我这妹子,长得俊秀……”   “俊秀?”二虎一脸犹疑。   “硬要说什么缺点……就是个头大了点。”   “有多大?”二虎问。   牛旺扫了扫他纸片似的身量:“比你大。”   二虎白了脸。   牛旺拍了拍身上的袈裟,说:“这事宜早不宜迟,你们爹已经撑不住了。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洒家吃亏,你们吃福,只要你们明日送上聘礼,明晚我就把我妹子带来!”   一直最积极的二虎没有立即答话。   他看向一旁的大虎,说:“大哥,我们三兄弟都没娶妻,弟弟也不好越过你先成家。这回缘从天降,哥哥可不能推辞。”   大虎原本还在暗喜二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想到二虎捡起石头就要往他脚上砸。   大虎皮笑肉不笑道:“爹还病着,我刚被选为少当家,处理寨中庶务都没时间,哪有精力娶妻呢?反倒是弟弟,既然立业不成,那不如先成家,古人有云,先成家再立业嘛。”   二虎嘴角的笑在抽抽:“既然先成家再立业,大哥为什么不先成家?”   “亡妻走了不过三年,我还不能忘记她的音容相貌,冒然娶妻也只会辜负别人——”   “实不相瞒,我已有心仪的姑娘,还是大哥先成家吧——”   两人谦虚推辞了几回,谁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彼此脸上都带着兄友弟恭的微笑,心里却早就大骂出口。   “对了!小弟也没成亲,不如——”二虎想到什么,眼中爆出惊喜。   大虎二虎一齐看向小猢。   “别看我,”   小猢说:   “我阳痿。” 第155章 “我牛弼嫁妹子,既然……   阳痿这事,不可能有假。   但凡一个男人说出他阳痿,一定是经过不下千次的验证,韭菜牛鞭当饭吃后依然束手无策,才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小猢说她阳痿,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怀疑的。   大虎拍着她的肩膀,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怜悯。   “你放心,刚刚的话哥哥当没有听见,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猢沉默不语,知道她阳痿的流言半日后就会席卷山寨。   不过没关系——   她确实阳痿。   迎娶牛弼之妹,改变家族八字的重任最后落在了二虎身上。   到底干不过已经被钦点为少当家的大虎,二虎咬牙切齿地答应了这桩婚事。   “弟弟我这些年来花钱大手大脚,大哥是知道的,能娶到牛弼大师的妹妹是我三生有幸,可这聘礼,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这是寨子里的喜事,当然由寨子出。”大虎立即道,“本来寨主就给你准备了娶亲的聘礼,是你迟迟不愿成亲罢了。”   “那我就当个袖手掌柜,静等成家了——”   二虎逼出恶狠狠的笑容后,转过身拂袖离去。   大虎道:“我们明日一早山寨就将聘礼送去,不知新娘子几时才能上轿?”   “戌初是个好时候。”牛旺道,“但洒家妹子的八字太硬,你们抬箱的人和上门迎亲的人,必须是十五以上,三十五以下,身强力壮的凶悍之人。我牛弼嫁妹子,既然时间紧了点,其他方面就不能低别人一头。你们最少要出一百个符合要求的人来迎亲。”   “这……”大虎犹豫了。   十五以上,三十五以下,身强力壮的凶悍之人——还得是一百人以上。   那不是把寨子里的青壮战力直接带走了三分之一?   “叫你拿来迎亲又不是让你怎么——连这都不愿意,还谈什么诚意?”牛弼眉头一拧,生气道,“又不是洒家上赶着要嫁妹子,算了算了,现在就放洒家下山!”   “大师勿怪,我也是确认一下罢了,你的要求,寨子一定照办。”大虎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只要能让寨主醒来,就是让我割肉为引,为人子也在所不辞。”   好家伙,比他还会演。   牛旺生出一丝危机感,不肯让出戏台主角的位置,光头一摸,一脸认真道:“原本是需要的,但洒家法力高强,免了你的皮肉之苦。迎亲时你和洒家一起留在这里,为招魂做一场法事即可。”   “那就不割肉,只取血好了。”大虎道,“我会召集全寨的人来助力法事。大师放手去做,务必要救醒寨主。”   大虎意味深长道:   “让寨主醒来,看见我为他做的一切……大师的要求我都满足了,我就这一个满足,大师可别让我失望啊。”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这记猛药下去,寨主立马就会醒来。他要是不醒,我牛弼自己把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大虎吃了定心丸,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话了。大师初来乍到,我派人给你安排个住处休息吧。”   “洒家自己来。”   牛旺掐了掐指,沉思片刻后,抬脚向南边走去。   大虎和手下面面相觑,赶紧抬脚跟上。小猢原本没想掺和这趟浑水,见那秃驴走的是沈珠曦三人所住的南边,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牛旺东绕西绕,最后停下来的位置,果然在沈珠曦三人所住的南院。   “这里有人了,你另找地方去。”小猢脸色不虞。   “不是洒家想住这里,而是为了你爹的安危,洒家不得不住这里啊。”牛旺停在软禁李鹊的院子门口,摇头道,“这里面住的谁?八字和你爹犯冲,赶紧挪走挪走。”   “挪到哪里去?”大虎马上说,“此人于我山寨十分重要,必须时时看管才行。”   “让我算算……”牛旺胡乱掐了掐指,说,“东边吧,离你爹越远越好。”   看守院门的两个小喽啰看着大虎。   大虎犹豫半晌,终于点了头:“把人带去东大门,找个塔楼关起来。”   “是!”   两个喽啰应声,立即推门去押送李鹊。   李鹊阴沉着脸被推搡出来后,看见门口的牛旺,脸色有微妙变化。   他移开目光,对上紧盯着他的一双眼睛。   李鹊朝小猢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甩开身后小喽啰按在肩膀的手,冷声道:“我自己会走。”   李鹊被押送离开后,牛旺跨进了曾经软禁李鹊的院门。   “给我准备一尊佛像,一张佛桌,供品要大酒大肉——一定要有卤猪蹄。”牛旺像在自家一般自在,挥挥手,不耐烦地催促道,“手脚麻利点,佛祖不等人。”   “大师,你刚刚要什么供品?”大虎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大酒大肉,还点名要了卤猪蹄。”小猢抱臂靠在门框上,冷笑道,“他就是个花和尚,大哥还没看出来吗?”   “小猢——”大虎板起脸,半真半假道,“不得对大师无礼。”   小猢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牛旺又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出要与佛祖沟通的架势后,大虎和小猢终于离开了门前。   以“照料”为理,大虎不忘留下两个小喽啰看守在门前,填补了之前的缺口。   少了一个李鹊,多了一个牛旺,西院里还是软禁着三个人——在平山寨看来。   实际上,并排连在一起的三个院子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了第四个人。   “……我这左手曲猫卵,右手硫磺粉,生怕他们过来检查我的手——”   沈珠曦听牛旺绘声绘色描述他智取三兄弟的过程早已入了迷,但此时此刻,她还是忍不住打断道:“什么是曲猫卵?”   “哦,哦,就是青蛙卵。”牛旺道,“那姓胡的小弟一直盯着我的手看,我觉得他怕不是看出了啥子。”   “他能看出什么?”李鹜倒在床上,满不在乎地翘着一条腿,“他又不知道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也许她在中途看出了什么。”沈珠曦说,“小猢观察细微,没有揭穿的原因可能是发现了牛大哥和我们之间的某种联系。”   “哎,不可能!”牛旺一瞬牛弼大师上身,鼓着眼睛道,“你这是在质疑洒家的演技!”   沈珠曦盯着他光溜溜的脑袋,问出了犹豫好久的问题:“牛大哥,你这头发……是真的全剪了吗?”   “那还有假?”牛旺摸着自己的光脑门,得意道,“这戒疤,也是我拿着镜子,一个个画上去的呢。”   沈珠曦想说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剪了一缕头发都如断头,所以才有断发明志的说法,牛旺为了救他们,就这么把头发剃了。   萍水相逢,舍发相救。   她何德何能如此?   等她回了宫,一定封他个三品大——   哦,她不会回宫了。   沈珠曦含着感动的泪水,说:   “此番能够得救,全凭牛大哥牺牲良多,珠曦没齿难忘。我厨艺拙劣,不知牛大哥可喜欢煮鸡蛋?我想给牛大哥煮个鸡蛋,补补身子——”   “不喜欢。”李鹜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昨日还对我说,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煮鸡蛋。”   “这辈子最不喜欢煮鸡蛋”的牛旺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鹜,想不起自己昨晚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鬼话。   “牛弼大师,你改完风水了吗?”院子外传来小喽啰敲门催促的声音。   牛旺从桌前起身,对李鹜道:“师父,我先走了——”   “师父?”沈珠曦震惊了。   “嗯,你去吧。好好演,”李鹜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漫不经心道。   牛旺转过身后,立即恢复了牛弼大师的神态,粗声粗气地吼道:“别催了别催了,佛祖都被你们催走了!”   牛旺离开后,沈珠曦立即问道:“牛大哥怎么叫你师父?”   “我教他怎么骗……怎么将生活变成大戏台,也算是领他入门的师父了,虽没有拜师礼,但他叫我一声师父,也不为过。”李鹜说。   “牛大哥不吃煮鸡蛋,那我要怎么表达我的谢意?”沈珠曦一脸失望。   李鹜不耐烦道:“别表示了,有什么好表示的。”   “也是,”沈珠曦说,“铭记于心就好。”   “老子叫你别表示,不是让你铭记于心——牛大哥都叫上了,你还想怎么个铭记于心法?”李鹜恶声恶气道,“你刚认识老子的时候,也没叫过我李大哥!究竟是牛大哥重要还是老子重要?”   有屁声在耳边缭绕,沈珠曦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她一脸关心地说:“牛大哥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他带的其他人呢?”   “自然是一起带走——你相公生财有道,如今养得起那四百号人了。”李鹜一脸得意。   “那他们……”沈珠曦隐约明白了他们的计谋。   正是因此,她才会一脸吃惊。   李鹜勾起唇角:“正等着会平山寨的主力好手。”   ……   “哎哟!”   二虎被茶水烫了一口,当即暴怒,连着茶盏一起砸向面前的小喽啰。   “你什么居心?想烫死我吗?!”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   小喽啰惊慌跪下。   二虎一脚将人踢开,怒声道:“寨主还没死呢!这少当家能不能成为当家还说不一定,你现在就敢看不起我?”   又是一口大锅盖下,被迁怒的小厮哑口无言,只得连连磕头求饶。   “啐!”二虎朝他身上呸了一口,“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拖下去打死!”   “二少爷!”   小厮不断惨叫着,依然被人拖了下去。   惨叫声渐渐远了,二虎的脸色依然阴沉不已。   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婢女小厮纷纷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慎,怒火就波及到自己身上。   二虎看他们胆战心惊的脸越发心气不顺,重重哼了一声,抓着他的扇子,甩了袍子走出院子。   侍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然跟上,也不想跟上去。   二虎独自一人走在入夜后的山寨内部。   火光在东南西北四个角闪耀着,那是寨子了望塔上的火把,隐隐约约,还能见到边上摇晃的人影。   二虎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石块,骂骂咧咧道:“……容貌俊秀,身量比老子还大,这他娘的还是女人吗?怪不得二十二岁还嫁不出去——”   二虎一刀插进无辜伫立一旁的树干,脸色阴沉地连捅了几下。   “这秃驴忒歹毒!定然是看妹子嫁不出去,才说什么家族八字的鬼话,骗老子娶那男人婆!可恨!可恨!”   “大哥也着实该死!哪有上头的不先成亲,让我这个年纪小的先成亲的道理?”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白白吃这个亏。   “明日那男人婆就要过门,指不定是个什么恶婆娘,我得想办法先自己快活快活。”   他打定主意,确认没人注意自己后,蹑手蹑脚地往南院走去。 第156章 “来都来了,别急着走……   平山寨里土生土长的二虎想要避开巡视,简直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里漫步一样简单。   他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摸黑到了南院,径直翻入了沈珠曦所在的院子。   想到那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二虎就不禁咽了口口水。   他在山上山下横行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般极品的货色。   早晚寨子也要拿他们三人去换赏金,大美人要是落到王文中那个面慈心狠的双面人手里,左右也逃不过一个薄命的结局。   没命也算好的——   说不准王文中那禽兽为了一泄私愤,还会让她沦落风尘!   比起王文中,他今晚要做的事算得了什么?   如果她知情识趣,配合他找乐子,说不准他一个心软,还会想办法留她下来做姨娘呢?   做姨娘,总比没命甚至做妓女要好很多吧?   二虎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去做坏事,而是去做好事的。   像他这样的大好人到哪儿去找?   希望那大美人能够明白他一番苦心才好,不然……是要吃苦头的。   二虎摸进院子没一会,耳边就捕捉到了浴房里传出的水声。一个主卧,一个书房,一个浴房,明明三个地方都亮着灯,但他像是被蛊了魂,在听到沐浴水声的那一刻,就再也看不见浴房以外的其他地方了。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大美人,爷来和你快活了。   精虫钻进他的大脑,啃食着他的理智。   一些白日里可能发现的疑点,在这时候被他自动忽略。   二虎轻手轻脚地趴上浴房门扉,食指在口中蘸了蘸,轻轻戳破了格栅之间的那层窗户纸。   大美人,你的亲亲相公来啦……   二虎压抑着急促起来的呼吸,将眼睛凑近破洞,努力往里望去。   浴房里热气缭绕,视野模糊。大美人背对着他坐在浴桶里,颈部以下都浸在水里,一头青丝打湿后漂在水面上,和雾气一同半遮半掩着曼妙风景。   二虎看得入迷,血液集中往身下涌去,原本就不占上风的理智再次被挤压到身体角落。   他吞了口口水,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猫着身子走了进去。   从门槛到浴桶之间的距离只有四步,二虎蹑手蹑脚地停在大美人身后,用双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亲亲美人儿——你猜猜我是谁?”他淫笑道。   大美人一动不动。   没有尖叫,没有慌张,也没有他说出“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时机,空气突然寂静,时间好像凝滞了,只有浴桶里的水波在流动。   这发展出乎二虎的意料。   二虎有点回过神了。   他一脸狐疑的表情,捂在“大美人”眼睛上的双手四处摸了摸——   不对啊,这怎么——   一只肌肉紧实,麦色皮肤的手从水桶里伸出,捏在二虎的手腕上,他杀猪般的惨叫还未来得及出口,人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着栽进了浴桶。   热水涌进他的耳朵,他在水里瞪大眼睛,怀疑自己神智出了问题。   那是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吗?   怎么这么长又这么大?   二虎的双手在浴桶外奋力挣扎,窒息的前一刻,浴桶里的人终于提着他一起站了起来。   哗啦啦的水流从两人身上流下。   一张英俊但痞里痞气的脸出现在二虎面前。   “我猜你是活腻的老寿星,”李鹜说,“你又来猜猜老子是谁?”   “你——你究竟是谁——”二虎气得五官扭曲。   这里是他的地盘,本该做他女人的人吃他的用他的,竟然还敢在他的地盘里藏男人!   “你猜啊。”李鹜说。   他光着身子,一脸自在。   二虎的视线往下瞥过某处,嫉妒像油一样浇在他燃烧的愤怒上。他猛地挣开李鹜的手,后退两步远离了浴桶。   “你……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二虎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浴桶里的人,“只要我大叫一声,你的命马上就会没了!”   “你会后悔的。”李鹜说。   “你才会为你愚蠢的行为后悔!”二虎狞笑一声,大叫道,“来——”   咚!   二虎的脑瓜和砸上他后脑勺的铜瓶一起发出震荡的回响。   翻着白眼的二虎倒下后,双手高举铜瓶的沈珠曦从他身后露了出来。   李鹜洗澡的时候,她从垫桌脚的东西里找到了半本《论语》,拿到书房打发时间时,忽然听见对面浴房传出的声响,急急忙忙赶来查看情况就看见了这一幕。   二虎要是声张出去,不单李鹜没命,他们所有人都会没命。   情急之下,她拿起了一旁装饰的铜瓶。   当的一声之后,沈珠曦紧闭双眼,两手颤抖,带着哭腔向李鹜确认:“打晕没有!打晕没有!”   “打晕了——”李鹜拿过她手里的铜瓶,“真是呆瓜。”   沈珠曦刚一睁眼,立即又闭了回去。   这一回她还是带着哭腔,只是原因已截然不同。   “你快把衣裳穿上!”   她面如红霞,毫无气势地说道。   “你看吧,我不介意。”李鹜吊儿郎当道。   “我介意!”沈珠曦的脸被浴房的热气冲得越发滚烫,她转过身,背对李鹜道:“你快些,一会他又醒来了……”   “他敢醒来,老子直接把他送去和阎王爷喝茶……”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音在身后响着,过了一会,拖着二虎单只脚的李鹜从她身旁经过。   “走,换个地方。”他说。   沈珠曦连忙跟了上去。   脸颊青肿还未完全消散的二虎在途径门槛时,正面和坚硬的门槛发生了碰撞。   沉重的闷声让沈珠曦的鼻子都感到一阵疼痛。   撞了正面后,二虎的脑袋歪向一边,被沈珠曦用铜瓶砸过的后脑勺又和门槛再次亲密接触,发出了咚的一声。   “……他不会死了吧?”沈珠曦面色发白。   “死不了。”李鹜一脸笃定。   他抓着二虎的一只脚,像拖一把寻常的破拖把,一路闲庭漫步着将人拖进了小院主卧。   李鹜拖着人往里面走,她就在后边关门插门栓。   比起习以为常的李鹜,缺乏相关经验的沈珠曦就显得紧张多了。   关好卧室房门后,她匆匆走进内室,李鹜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脚踹昏着的二虎,脚脚直冲二虎腹部下方的要害。   “敢偷看老子洗澡,老子让你余生都当阉人——”   “先别打了!”沈珠曦一脸急色。   “他偷看老子洗澡,老子还不能——”   沈珠曦打断他的话:“他要是醒来大喊大叫,或者直接逃跑怎么办?”   她阻拦的理由出乎他的意料,李鹜一顿,抬起的脚慢慢收了回去:   “你说的有道理——给我找个绳子来。”   沈珠曦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拆下了床帘上的帘绳递给他。   李鹜三下五除二地将二虎的手脚紧紧捆了起来。   他一抬头,沈珠曦又递来一张擦地的手巾。   李鹜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接过手巾塞进还昏着的二虎的嘴里。   “沈珠曦,你长进了不少啊。”李鹜说。   虽说受到夸奖的原因是帮凶有功,但沈珠曦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们分开了不止三日,我怎么会没有长进?”   “呆瓜可教也。”李鹜大力揉了揉她的头顶。   虽然弄乱了她的头顶,但她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嘴角翘得更高了。   等李鹜把二虎绑成一条堵着嘴的毛虫后,沈珠曦这才开口道:“二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狗东西,定然是奔着你来的,只是没想到自己撞到了鸭口上。敢偷看老子女人洗澡,比偷看老子洗澡还该死——”   李鹜说起这事又冒出火气,狠狠一脚踹在二虎身上。   他的力气不可小觑,一脚下去,二虎的身体竟然发出了麻袋一样的闷响,原本昏迷不醒的二虎也随着一声呻吟,逐渐睁开了双眼。   “唔唔——”   瞧见面前的李鹜,二虎像条受惊的蠕虫,剧烈扭动起来。   “现在知道怕了?刚刚做什么去了?”李鹜一脚踹到二虎腹部,骂道,“老子是不是告诉过你会后悔?”   二虎受痛又喊不出来,只能发出哭泣一般的模糊哀鸣。   “我们现在拿他怎么办?”沈珠曦不安道。   “来都来了,别急着走了。”李鹜一脚踩在二虎肿胀的脸颊上,用力碾了碾,说,“留他下来做两天的客。”   “这哪里有藏人的地方?”   “交给我吧。”   李鹜抓起二虎的发髻,一个手刀打在后颈,把呜咽求饶的二虎重新打晕过去。   ……   “什么?二虎逃婚了?!”   大虎面色大变,怒视着慌张报信的小喽啰。   迎亲的队伍已经在山寨门前聚集整齐,大虎到底担心受骗,筹备婚礼时多了个心眼,故意用一些沉而不值钱的东西充斥聘礼——反正牛弼也没要求聘礼数量。   他防了牛弼,却忘记了二虎!   万万没有想到,把牛弼请回山的二虎临到阵前却逃跑了!   这要他怎么办?把阳痿的小虎送去娶妻吗?   “少当家!少当家!有人射了一条留言进来——”   一个小喽啰从塔楼跑下,手里挥舞着一支箭矢和布条。   有人忍不住叫道:“这是二少爷昨日穿的衣裳……”   大虎扯下布条一看,气血倒涌上头。   布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   “想要你弟弟安全回来,就将三千赎金准备好,我们未时交易。”   “少、少当家……背后好像还有字……”   小喽啰不确信地指了指布条背后。   大虎转过来一看,表情快速一凝。不待旁边识字的人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他猛地攥起布条。   布条背面,一首短诗——   《致富经》   “不给银子,去根归还。”   “再给一万,永绝后患。” 第157章 《致富经其二》……   要大虎花钱赎人,大虎是万万不愿意的。   但若问他,愿不愿意花钱撕票,大虎得考虑一会。   花钱赎人,吃力不讨好。   不赎人,去根的二虎回到山寨后必要和他斗个鱼死网破。   只有花双倍的钱斩草除根,才是最符合大虎个人利益的选择。   幕后黑手早就算准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是遇到同行了啊。   大虎赶紧联系了平山寨埋在定海寨里的眼线,打听这是否和对方有关,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复:定海寨还在为他们半路杀出抢走了赏金而恼火,根本不知道平山寨的二虎遭到黑吃黑。   既然不是定海寨,那是何方宵小跑来为难同行?   大虎召集人手,在想得到的地方都搜查了一遍——当然,他不忘隐晦交代自己的心腹手下,要是找到人,不留一个活口。   然而,结果依然是无功而返。   “少当家……已经快未时了。”   小喽啰走进聚贤厅,小心翼翼地看着椅子上大虎的脸色。   茶几上敞着杯口的茶水已经凉透,大虎紧拧眉头,一言不发,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道:   “……去账房支钱。”   “少当家要赎人?”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小喽啰不禁脱口而出。   “当然要赎。”大虎说,“二虎虽不懂事,但好歹也是我的亲弟弟,我岂能见死不救?”   “少当家果然仁义!”小喽啰连忙附和。   “你去账房支一万两银子出来,放在木箱里准备交易。”   “一万两?”小喽啰彻底震惊了。   大虎一脸正气,态度坚决道:“钱多钱少不重要,我只在乎我弟弟的安危!”   小喽啰被他震动得一塌糊涂,领命走出聚贤厅后,第一时间就和遇见的小喽啰分享了少当家的“仁义之举”。   一传十,十传百,等装着一万两白银的木箱放在聚贤厅大门外时,大虎不计前嫌重金救弟的传闻已经传遍山寨。   众人都因大虎出乎意料的行为对他刮目相看,江湖人士,最看重的不就是一个情义?大虎连对二虎都如此讲情义,跟着他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山寨上下,只有一人闻言后冷笑了一声。   “一万两?准备的是买命钱吧?”   小猢打发了前来报信的小喽啰,拿起挂在墙上的匕首,贴着裤裆藏好——没危险时,能救鸡,有危险时,能救急。   她出了自己住的偏院,径直往软禁李鹊的东大门走去。   “三少爷——”   到了东边寨门,立即有小喽啰从塔楼里迎出。   小猢挥了挥手,道:“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小喽啰撤去一边后,小猢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李鹊躺在一张靠窗的简易木床上,因为长度不合适,脚腕只能搭在床尾的木板上。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他眼也不睁,直到小猢走到他面前,他也一动不动。   窗外夕阳如火,橘色的余晖在他深深凹陷下去的那一大块红疤上燃烧。   凹凸不平的瘢痕在夕阳下红得触目惊心,仿佛盛着一汪黏稠的鲜血。   “……看够没有?”   李鹊睁开眼。   再温暖的夕阳也暖不透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   “窗户就在眼前,你不跑?”小猢说。   “你想摔死的话,我不拦你。”李鹊从床上坐起,冷冷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二虎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李鹊两手一摊,“你要是觉得他藏在这里,你就直接搜好了。”   “你真当我是蠢货?”小猢眯起眼,盯着他的眼睛,“那秃驴和你们是一伙的,他一来,二虎就出事了。你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你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李鹊盘起双腿,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现在是我问你。”   “我也回答你了——你要是疑心,那你就自己动手搜。”李鹊扯起嘴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但你要是问我——那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李鹊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女人,在土匪窝里扮男装,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不是女人。”小猢缓缓道,原本放松的背逐渐绷成了一条直线。   “我见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猪肉还多,”李鹊一脸讽刺,“这话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你见过的女人为什么比我吃过的猪肉还多?”小猢说,“你在尼姑庵长大的?”   “……”   李鹊倒头躺了下去。   “滚吧。”   许久后都没有脚步声传来。   李鹊重新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小猢:“你还想怎么?”   “我在想——”小猢慢慢把视线从他脸上往上移,“你为什么守着床一动不动。”   李鹊慢慢坐了起来,后背和小猢一样,有了紧绷的弧度。   “……被软禁的人,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猢。   小猢在空空如也的房梁上扫了几眼,没有见到人,重新看向李鹊。   “谁在这里?”   “你在说梦话吗。”李鹊冷笑,“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什么人?”   “是吗?那就是我想多了。”小猢慢条斯理说到最后,忽然话锋一转,“……可那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李鹊刚松懈下来,小猢就一个箭步冲向窗口。   陡然变色的李鹊印证了她的猜想,她几乎可以肯定,窗外肯定有人!   不是牛弼,就是他们别的同伙!   李鹊从枕头下抽出一把生锈的长铁钉朝她后颈刺来,小猢抽出藏在裤子里的匕首,眼疾手快地挡住了险些刺进她颈动脉的铁钉!   小猢抬脚踹在李鹊腹部,一脚将人踢开后握着匕首朝窗外挥去!   没有人!   积满灰尘的窗框上只剩双手攀附后留下的十个指印!   不好!   小猢心中警铃大作,后退想闪,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后颈一痛,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李鹜往旁一闪,躲开了朝他倒来的小猢。   “老子从另一边爬进来了,没想到吧?”李鹜得意洋洋地把灰扑扑的双手往小猢干净整洁的锦衣上擦了擦。   “雀儿——”   “什么?”   “人走财运的时候,真是挡都挡不住啊。”李鹜感叹道。   ……   山寨大门前,人头攒动。   迎亲的队伍或蹲或站,看着寨子里的另一拨青壮在门前列队,整装待发。   大虎看着小喽啰清点好一万两银子,在他面前扣上了箱盖。   他故意准备沉重的银锭,就是为了摸到同行老巢,将其一网打尽。顺便,也能送他那个多事的弟弟归天。   但他忘了,既然是同行,就不会留给他这样的机会。   未时已到,大虎还在等着交易的指令,一只扑扇着翅膀的灰鸽子忽然从寨外飞来,落在了装满白银的木箱上。   “少当家!你看它的脚!”有眼尖的小喽啰叫道。   “捉住它!”   大虎一声令下,几个小喽啰上前捉鸽。   灰鸽子一动不动站在箱子上,任人将它捉了起来——看来,这是一只专门的信鸽。   小喽啰将信鸽讨好地送到大虎面前,大虎从它脚下取下信筒,抽出了其中的纸条。   他展开小小的纸条,只一眼,便被气得眼前发晕——   “把银票放进信筒,让鸽子带回,你担心的事情自然会迎刃而解。”   大虎一把捏皱了来信。   “少当家……”小喽啰不敢擅自做主,小心觑着他的脸色。   “换银票来!”大虎咬牙道。   立即就有人跑去账房。   不一会,在全国白家银号同行的一万两银票来了。   灰扑扑的鸽子绑上万两银票后,立即身价大增。周遭的小喽啰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它脚上的信筒,恨不得这信筒下一刻就能长了脚自动跑进手里。   众目睽睽下,大虎松开手,灰鸽子立即扑扇翅膀飞了出去。   “跟上!”他大声道。   两个小喽啰立即骑着早已准备妥当的快马追了出去。   追踪信鸽的成功率不大,可是做总比不做的好。   如果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吸他的血——他定要亲手将此厮碎尸万段!   “少、少当家……”一个小喽啰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块染着血迹的锦布,“不好了……”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大虎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   “慌什么慌!发生什么事了?!”他怒声道。   “又、又有布条来了……”   小喽啰面白如纸,不敢看大虎脸色,低着头战战兢兢交出布条。   大虎很想扭头就走,奈何身边都是看着他的眼珠子,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这如重千钧的纸条。   大虎不情不愿地往上一看,浑身气血直冲脑门,眼前当即就冒出阵阵金星。   “王八蛋,欺人太甚——”   一声怒吼响彻平山寨,惊飞寨门边的一树麻雀。   大虎一个踉跄,手中的布条落到地上。有人急忙上前搀扶,也有人仗着上过几天私塾,大着胆子往地上的布条看去。   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律诗:   《致富经其二》   “大虎情义人人夸,如假包换活菩萨。”   “赎了二虎赎小虎,端水是个大行家。”   “满二省一大削价,两万只要一万八。”   “你若让我不开心,两个弟弟齐回家。” 第158章 “做人就要像我鸭某一……   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却迟迟没有出发。   牛旺被五花大绑带到聚贤厅,小喽啰从身后用力一推:“跪下!”   牛旺像座铁山似的,稳稳站在原地。   小喽啰恼羞成怒,一棍子敲在牛旺膝盖窝上,牛弼终于单膝跪下。   面色铁青的大虎从椅子上起身,迈着如雷的步伐走他到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说——二虎小虎人在哪里?”大虎用牙缝挤出的声音问。   “洒家怎么知道?”牛旺皱着眉道,“你们强迫洒家上山救你爹,现在又要叫洒家救你弟,你们到底想咋个?真当洒家是不得还手的泥和尚吗?”   “你会不知道?”大虎一脸怒色,“自打你进了山寨,什么怪事都发生了!先是二虎失踪,又是小虎失踪,不是你——还能有谁?!”   “你要是不姓胡,也可能是姓别的,不一定就是姓隔壁邻居的姓啊!”   “老子本来就不姓胡!”大虎怒吼道。   “你姓啥和洒家有什么关系?”牛旺一脸诧异。   大虎想把他的秃头给一把捏碎。   “来人!”大虎怒声道,“再点四百人手,拿上家伙,去迎亲的地方把人拿下——我倒要看看,这大费周章娶进门的到底是狗是鸭!”   喽啰头目领命,连忙匆匆出门清点人手去了。   “你不是好人!”牛旺怒气冲冲道,“是你求爹爹告奶奶,洒家才大发善心改你胡家八字的!你现在竟然翻脸不认人!”   “土匪哪来的好人?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就别怪我让你见识平山寨地牢是什么模样!”   牛旺脖子一梗,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洒家有有珠居士保佑!”   “不管是有珠居士还是无珠居士,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大虎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带去地牢,想尽办法也要撬开他的嘴!”   几个小喽啰立即上前拉起牛旺,粗暴地推搡着他往外走。   牛旺被带到远离山寨主院的北边,来到了一扇有着两个小喽啰看守的铁门前。   “进去!”   牛旺从身后受了一脚,不得不低头走进阴森潮湿的地牢。   污水发臭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无处不在,地牢里视线昏暗,狭窄的牢房大多空着,只有零星几间牢房里躺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   他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早已冷透的尸体,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们的生命仍在继续。   牛旺走过其中一间关着人的牢房时,慢慢停下了脚步。   “走啊!快走!想挨鞭子了吗?!”身后的小喽啰厉声催促道。   牛旺陡然转身,紧紧捆在一起的双手猛地朝小喽啰头上抡去!   一击重锤,小喽啰翻着眼白倒下,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小喽啰又惊又俱,声音都变了调:“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身旁的铁门突然敞开。   一双手分别按上小喽啰的下巴和头顶,清脆的一声咔嚓,他瞪着睁得大大的眼睛,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刚刚杀了一个人的李鹊面无波澜地站在小喽啰原本站的地方。   “我师父呢?”牛旺道。   “大哥让我带你先走。”   李鹊脱下身上破烂的衣服,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迅速割开了捆绑牛旺的麻绳。   “等等!我和他的事情还没谈妥呢!”牛旺说。   “这是约定的金子。”   一锭明晃晃的金子从李鹊手中抛出,牛旺下意识地接住了。   沉甸甸的金子握在手里,牛旺却没马上收到怀里。   “你给多了,我们先前说好的价钱是——”   “是大哥给你的。”李鹊打断他的话,“大哥说,你们要是想返乡,这钱就是你们的盘缠,大哥还说——”   李鹊郑重地看着牛旺道:“你们要是看得起他,愿意跟着他一起出人头地,这钱就是他补给你们的去年的军饷。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他混。”   见识过辽军的凶残和燕军的腐败后,李鹜就像乱世中的一股泥石流,冲刷了牛旺对未来的消极看法。   十六节度使出身名门,身边的得力干将都有各式各样的深厚背景,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大多都是后背朝天,大字不识的农民,即便他带着四百弟兄投奔也不会得到重用,更大的可能是作为炮灰,被推上前线送死。   仓皇出逃的天潢贵胄更不必说,底层百姓的死活从来不在他们眼里。   他们如今自顾不暇,别说保护自己的百姓,不反过来剥削他们便是良心尚存。   李鹜出身草根,能力出众,野心勃勃,却又重情重义。   是他能看到的最好选择。   短短片刻,牛旺心中已经转过数个念头,最终,他握紧金子,掷地有声地给出了回答:   “我信师父,我牛旺愿意带着兄弟们把命卖给他!”   “那好,山寨里的一半青壮都已经被大虎派出去了,如今山寨内部防守力量空虚,是将他们瓮中捉鳖的最好时机。”李鹊道,“我们先解决门口那两个喽啰,再去救南院的二哥。二哥救出后,烦请牛大哥发射信号弹,召集兄弟们即刻攻寨。我们则前往聚贤厅,争取一举擒王。”   牛旺砰砰拍着胸口,“包在洒……啊呸,包在我身上!”   他像是想起什么,叫道:“你还忘了一点!我们救出李鹍后,还要回来解救师父和师娘!”   “解救?”李鹊说,“他们用不着我们解救。”   “师父和嫂子已经不在山寨了?”牛旺张大嘴。   “在。”李鹊说,“他们在一个全山寨最安全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   昏暗的甬道里,烛光明灭闪烁。   尽头一间宽阔的石室,传来悠然嗑瓜子的清脆声响。   李鹜嘴皮一动,舌头灵活卷走瓜子仁,空了的两片瓜子壳自然而然地落到脚下。   “可惜雕儿不在这里。”他惋惜一声,将手中的瓜子壳随手扔到脚下。   李鹜的行为严重触怒了被绑成毛虫倒在地上的二虎,他疾声厉色道:   “你在我平山寨开寨先人的陵墓里嗑瓜子,小心遭报应,天打雷劈!”   二虎的声音在封闭的石室里回响,同样手脚被绑,只能倒在一旁的小猢对李鹜大不敬的行为没什么兴趣,她一声不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环境。   “要是真有报应——”李鹜不慌不忙地又嗑了一粒瓜子,蹲到二虎面前,当着他吐出了一对瓜子壳。他勾起嘴角,一脸讽刺道,“你们祖宗造的孽早就报应到你们头上了。”   “老天无眼,只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老天爷。”他站了起来,走到一旁的石棺前,抬脚踢了踢坚硬的石棺,不屑道,“人死灯灭,报应一说,只是弱者自我安慰的谎言。你要是真相信报应,怎么还会作恶多端?”   他走到小猢身前,一脚踩在麻绳末端上。   “你说对吗?花木虎?”   小猢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李鹜蹲了下来,重新系好被她利用身后石壁几乎快要磨开的绳索。   “事不过三,再让老子绑一次,老子就直接把你扔去石棺里面陪祖宗休息。”   “你为什么叫他花木虎?”二虎一脸狐疑。   “老子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李鹜白了他一眼,起身道,“别跟老子叽叽呱呱,现在说正事。”   二虎气歪了脸:“我问了你那么多次你想干什么,是你自己坐在我家祖宗的石棺上浪费时间嗑瓜子,现在还说我叽叽呱呱?”   李鹜闻若未闻,说:“你家祖宗在上,你就说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吧。”   “我当然想活!”二虎怒声道。   “那就拿钱来赎你自己。”李鹜走到他面前,重新蹲了下来,“你那好哥哥,似乎觉得你消失了更好,你觉得呢?”   “他敢!”二虎瞬间脸色铁青,“我爹醒了不会放过他的!我娘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爹,得他醒得过来才行;你娘,你娘算老几,她在这寨子里说得上话吗?”李鹜说,“平日作威作福,攒了不少钱吧?我要的也不多,给个一万就行。”   “你做梦!”   李鹜抽出他腰间的折扇,一下一下打在二虎脸上。   他冷笑道:“我是无所谓啊,你想死我不会拦着你。毕竟,你的大哥交了小虎的赎金,我怎么都有得赚。至于你——你不但人嫌狗厌还要找死,你祖宗就是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你——”二虎这下不但憎恨地瞪着李鹜,还把仇恨的目光也分了一部分给旁边的小猢。   “老子的时间很宝贵,我数十下,要死要活你自己决定。”不待二虎反应,李鹜直接数了起来,“十、九、八……”   “外边打起来了!”不敢进来,一直蹲在甬道口望风的沈珠曦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我听见声音了!”   李鹜瞬间从八跳到了三。   他不耐烦的声音在墓室里回荡,像是阎王爷在耳边传来的催命符。   “三、二——”   二虎面色惨白,大叫起来:   “我给!我给!”   “给吧。”李鹜摊开手。   “我身上没有一万两银子!你放我出去,我——”   “你当老子傻的?你要是现在拿不出一万两,我立马送你上路。”   李鹜抽出腰间匕首,二虎当即放弃所有小伎俩,战战兢兢道:“我折扇——折扇上的玉佩!拿它去万福银号能兑到三十两金子!”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二虎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家当……”   李鹜扯断玉佩上的红绳,转手将玉佩揣进兜里。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还能再挣嘛!”   他站了起来,理直气壮,义正词严道:   “做人就要像我鸭某一样,视金钱如粪土,将眼光放在更崇高的地方,不要老是被一些蝇头小利打动。”   在土匪窝打劫土匪,简直太欺负人了!   二虎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得只能伤心抽泣。   天上的祖宗啊,能不能来道雷把这强盗劈死? 第159章 “如何?要不要做我鸭……   平山寨建立一百五十余年,首次一败涂地到被人端了老窝。   数不清的山匪迎着朝阳,跪在前山宽阔的空地上,不情不愿地让人把绳子缠上双手。   四百精兵在空地上巡逻,时不时将搞小动作的山匪一脚踹倒。   牛旺洗掉了戒疤,换上了寻常布衣,顶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光头走在俘虏之间,中气十足地恐吓道:“哪个敢乱动,我就把哪个的脑壳揪下来当球踢!”   聚贤厅鸦雀无声。   大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左右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两把亮锃锃的大刀横在他脖子上。   他一动不动,和门口的青铜鼎一个脸色。   就在他七八步外的地方,敲他骨吸他髓还不满足,甚至要端掉山寨摸走最后一枚铜板的罪魁祸首正在大快朵颐,喝酒吃肉。   吃的还是本来准备给他的朝食!   大虎气得一阵阵犯恶心,表情比汤盆里的鸡头还难看——   他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   大虎都想跪到县衙里去求知县老爷做主了!   他在这头气得内伤,不断反胃,李鹜在那头和和气气地分尸小母鸡。   李鹜用木箸熟练地拆解了鸡身,将两个鸡翅膀放进沈珠曦碗里,两个鸡腿和鸡身上的肉分别均分给了两个弟弟。   最后剩下一段鸡脖,他夹进自己碗里。   “你也吃一个翅膀。”沈珠曦说,夹着一只鸡翅膀放到李鹜的碗里。   “你自己吃——”   李鹜要把鸡翅膀夹回来,沈珠曦连忙盖住碗面。   “我吃不下!”   一个鸡翅膀哪里会吃不下?分明是想让他也吃块好肉罢了!   大虎被人端了大本营,不但要看着强盗们吃他的用他的,他一个鳏夫,还要被迫观看两强盗夫妻秀恩爱。   这厮太歹毒。   简直是强盗中的强盗,流氓中的流氓。   这样的折磨,比严刑拷问更让他难以忍受。   大虎心如死灰,只想跪到县老爷面前去洗心革面,重头做人。   半个时辰后,一桌的佳肴被扫荡一空。   李鹜打了个饱嗝,终于放下木箸。   “大局已定,你怎么打算的?”他看向大虎。   “……要杀要剐,随便你!”大虎硬着脖子道,“我是不会向你求饶的!”   “你比你二弟有骨气多了。”李鹜说。   “别拿我和那个软脚虾比——”   “你骂谁软脚虾?!”   二虎和小猢被李鹜的人推搡着进了聚贤厅,本就满腹怨气的二虎当场发作,咬牙切齿地朝大虎扑去。   竹竿似的二虎哪里是大虎的对手?   大虎抓住二虎的手腕一扭,二虎就哀嚎着叫了起来。   “杀人啦!杀人啦!”   大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疾声厉色道:“别叫了!外敌当前,你还在窝里斗!”   “谁窝里斗?不是你先窝里斗的吗?”二虎瘫坐在地上,揉着青痛的手腕,一脸悲愤,“等爹醒了,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的!你见死不救,残害手足,爹一定饶不了你!”   “我不拦你——”大虎冷笑道,“我也想看看,等爹知道你引狼入室,断送了山寨几百人性命的时候是个什么反应!”   “你——”   敌人的大刀还在眼前,这两兄弟竟然又吵了起来。   唯有小猢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走到饭桌前坐了下来。   “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吗?怎么把盘子吃得这么干净?”   小猢皱着眉头,汤勺在仅剩的半盆光汤里舀来舀去。   舀了几下都是光汤后,她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直接端起大盆,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鸡汤。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到底谁是饿死鬼投胎?”李鹊冷笑。   “老子被你们捆了一夜,你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上路。”小猢一脸不在意。   “他们要杀了我们?”二虎的脸当即白了,他看向李鹜,惊恐道,“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做了,你不能不讲信用!”   “你放心,鸭某是世上最讲信用的人。”李鹜说,“我把你们叫来,只是想让你们合家团聚。”   大虎咔嚓一声,捏碎了握着的椅子扶手。   他怒瞪着李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世上最讲信用的人?   分明是世上最无耻的人!   说了给钱就帮忙撕票,吸干他的库房后马上变脸,现在竟然说要让他们合家团聚?   青天大老爷啊!这难道世上就没有王法了吗?!   李鹜二郎腿一翘,说,“行了,这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带上自己的爹娘,赶紧走吧。”   三虎齐齐愣住。   拿着木箸正在香辣田鸡里翻找的沈珠曦也不禁停下动作,抬头诧异地看着李鹜。   他这是转性了?   “你是想放了我们,再在外边杀人灭口?”   不像爬起来就要跑路的二虎,即便脖子上横的两把大刀不见了,大虎依然稳稳坐在扶手椅上,脸上露着警惕而狐疑的表情。   本已跑到门口的二虎闻言,一个猛刹停住了脚步。   “老子想杀你现在就杀了,有什么必要等你们出去了再杀?”李鹜反问。   大虎沉默无言。   他的确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你就这么放了我们?”大虎开口道,“你难道不怕我们之后再来寻仇?”   “你们三个和你们的亲爹亲娘亲牌位可以走。”李鹜说,“寨子里的花花草草鸡鸡狗狗甚至一枚铜板都得留下——包括前山里正跪着的那些人。平山寨今后不叫平山寨了,就叫——”   李鹜略一沉吟,拍桌道:“就叫有珠寨!”   “不行!”沈珠曦吓了一跳,想也不想拒绝了。   她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得到冠名!   “那叫黄鸭寨。”   “不行!”沈珠曦表情惊恐,声音都要破音了。   “湖广最着名的土匪窝就叫青龙寨,他们能叫青龙寨为什么我不能叫黄鸭寨?”李鹜沉下脸,不高兴了,“你是看不起鸭子?”   沈珠曦不敢说看不起鸭子。   因为李鹜会从看不起鸭子直接过渡到看不起他,然后再进展到是青龙重要还是他重要。   她不想听他屁言屁语。   沈珠曦小心翼翼道:“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用一个更能代表自己的形象来作为山寨乃至军队日后的象征。鸭子虽好,但始终寻常了些。”   李鹜想了想,放下翘着的腿。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什么东西才能更代表老子呢?”他露出苦思的神情,眼神一转,瞥到旁边的三虎——   “你们怎么还不走?”他皱眉道。   大虎难以想象,他们还在这里杵着呢,他竟然就开始商量要给山寨改头换面了——真当他们都是死人吗?   “赶紧的,带上你们爹娘走。黄鸭寨不管晚饭。”李鹜不耐烦挥手道。   大虎和二虎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李鹜这么简单就放他们离开。   开什么玩笑!   这是把平山寨吃干抹净,敲骨吸髓的男人!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他们走?!   这一定是阴谋!   大虎和二虎脸上风云变化,脑子里打着不同主意,同样的是,两人的脚都稳稳站着,不肯冒然移动一步。   小猢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看着事态发展。   “让你们走还不走,想留下来吃白饭?”李鹜没好气道。   “你让我们去哪里?”二虎试探着开口了,“平山寨——”   李鹜眼睛一瞪:“哪儿还有平山寨?”   “我们世代都在黄鸭寨生存……”二虎不情不愿地改了称呼,“你不让我们带钱,也不让我们带人,我们这些年来得罪的人一百个指头都数不清,你让我们走,不是让我们出去送死吗?”   “那和我没关系了。”李鹜说,“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像我一样正直善良,剿了土匪窝也给人留条生路。”   李鹜的无耻程度再次突破了二虎的想象,他现在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州知府也恨上了——   要不是这个倒霉催的惹上阎王,他们平山寨用得着跟着人财两空吗?   如今看来,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定海寨如果知道平山寨已经变成黄鸭寨,非得笑掉大牙,连开一月酒宴庆祝才是!   二虎忍气吞声道:“李兄,既然你这么正直善良,不妨再给我们兄弟指条明路吧。”   李鹜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   沈珠曦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三虎要遭殃。   只是,她实在想不出来,三虎已经被扒得一穷二白,连山寨都给丢了,李鹜还想从他们身上敲出什么?   遇上李屁人,这三只虎只能自求多福了。   香辣田鸡里落下的肉瓣已经填满了碗底,沈珠曦挑了几下都没挑出新的漏网之蛙。   她抬起头,正好撞上小猢的视线。   沈珠曦笑了起来。   她把小碗推到小猢面前,悄悄说:“吃吧。”   小猢怎么也没想到,她在那里挑挑拣拣半天,竟然是在给她找吃的。   她怔在原地,好一会没有说话。   “快吃吧。”沈珠曦小声催促,“让他看见就……”   “你不给老子夹,怎么还给外人夹上了?”   沈珠曦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李鹜不快地皱起眉,说:   “是这花木虎重要还是老子重要?”   顶着无数双目光的洗礼,沈珠曦在心中默默流泪,不得不屈服于李屁人的淫威。   “……你重要。”   她红着脸,低若蚊吟道,耳垂温度代替一个不知害臊为何物的人火速上升。   大虎二虎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言不合又秀起恩爱的强盗夫妻:怎么指着指着明路,就指到了鹊桥上边?   “李兄,这明路……”二虎忍不住出言提醒。   “急什么急,这不是在想吗?”李鹜被人打断,很是不高兴。   “是、是……我急躁了。”二虎赔笑道,“不知李兄想出来没有……”   “你说得也有道理,”李鹜说,“你们三个这些年一定干了不少人嫌狗厌的事情,把你们放出山寨,也只有死路一条。”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二虎期待地搓了搓手掌,说,“李兄你看,能不能给我一点路上的盘——”   “你们想要加入我黄鸭寨,也不是不可以。”   李鹜打断了二虎的话。   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呆住的大虎二虎面前,意味深长道:   “如今这年头,不管你想要加入什么组织都要投诚,我这黄鸭寨也不例外。”   大虎和二虎已经联想到了什么,二虎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你放心,我也不会要你去取谁的人头来投诚,想要加入我黄鸭寨,很简单——”李鹜说,“一人三千两银子入伙费,交了你就是我鸭某的兄弟。”   李鹜拍了拍大虎的肩,又朝二虎咧嘴一笑:   “如何?要不要做我鸭某的兄弟?”   噌噌噌——   李鹊掏出靴子里的匕首,光明正大地在饭桌上磨了起来。   不要问沈珠曦为什么李鹊要在木头上磨匕首——她也很茫然,她也很惊讶。   李鹍看了李鹊一眼,像是接到什么信号,起身走到墙边,气沉丹田一声大吼:“哈!”   筋骨暴突的拳头猛击在墙壁上,砖泥碎块纷纷落下。   李鹍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撤走拳头,徒留下一个五六寸宽,两三寸深的坑洞。   沈珠曦和大虎二虎一样,被李鹍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   她刚反应过来,这两人是在帮衬李鹜,给三虎下马威,就见李鹍抬起视线朝她看来。   看、看她做什么?   她不会磨刀,也不会打拳呀……   两个弟弟都展示武艺了,沈珠曦不愿意在这时拖李鹜的后腿,情急之下,拿起了桌上的茶壶。   “想清楚没有?”李鹜漫不经心道,“这入伙费,交还是不交?”   二虎面色犹疑,眼神看向一旁的大虎。   大虎更为果断,知道自己出了寨子没有活路,果断道:“我交!但是你要宽限我一段时日,我现在没有余钱。”   “我也交!”二虎见大虎已经作出决定,连忙跟着说道,“我也没有余钱,得宽限一段时间!”   “你们这么大一个山寨,怎么没点余钱?”李鹜嫌弃道。   两虎敢怒不敢言,怒视着厚颜无耻的罪魁祸首。   “这样吧,我给你们介绍一个发财的机会。”李鹜说。   “什么机会?”   “武英军正赶往徐州方向,预备月底入驻徐州。算算时间,也该到颍州境内了。”李鹜摸了摸下巴,说,“怎么样?要不要和鸭某一起发财?”   “你想打劫淳于安的军队?你不想活了!”大虎大惊失色。   “怎么说话的?”李鹜不快道,“老子不打劫,老子只拾荒!”   “拾荒是做什么……”二虎小心翼翼道。   “等你跟老子拾一次,你就知道了。”李鹜道。   二虎一脸迷惑,大虎倒是半猜半蒙出了拾荒的意思。   不愧是他也甘拜下风的强盗!   胆子大到竟然抢到军队头上!   当今乱世,唯有军队有钱有粮,何况淳于安在十六节度使里实力名列前茅,他的军队,是相当大的一块肥肉。   然而,谁敢打劫军队?   在遇见李鹜之前,大虎不敢想,也没见过别人敢想。   枉他名字里有个虎字,今日见了李鹜,才知李鹜是真的虎!   他?   和李鹜比起来,他充其量只是温顺老实的小猫咪罢了!   事已至此,不如为今后多做打算。   大虎左思右想,咬牙道:“好!我就跟你冒一次险!”   二虎就像大虎的跟屁虫,一看大哥点头,生怕漏掉什么好事,连忙道:“还有我!还有我!”   李鹜看向安静坐在桌前的小猢:“你呢?走还是留?”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小猢身上。   小猢的目光落在被人一瓣一瓣小心挑出的田鸡肉上。   半晌后,她抬起头,吊儿郎当道:   “留。” 第160章 天上的母妃啊,保佑保……   沈珠曦现在是彻底知道将妻的感受了。   李鹜出征,她再一次彻夜难眠。   淳于安是有名的虎将,手下能人辈出,仗着手握三十万大军对父皇屡次抗旨不遵。李鹜去打劫淳于安的军队,很难像拿下平山寨一样轻松。   再加上,这次去打劫淳于安的队伍有一半都是原本平山寨的人马,三虎这个不确定因素也在其中,大虎和二虎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沈珠曦越想越是心中难安,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梳妆拾掇好,坐在卧室里等着外边报信。   等到天色微明,门外依然安静。   沈珠曦吹灭燃了一夜的蜡烛,起身走出门外,忧虑地望着山寨大门的方向。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山寨里忽然嘈杂起来,像是许多人在同一时间涌了进来。   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碰撞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情感快过理智,动作又快过想法,沈珠曦回过神时,已经朝院门奔了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推门跨进前院。   “李鹜!”沈珠曦脱口而出。   李鹜穿着整套的崭新盔甲,抬头挺胸地走了进来。   见到奔他而来的沈珠曦,他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没睡?”   沈珠曦停在他面前,视线在他身上四处扫视,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一丝急切:   “你有没有受伤?”   李鹜先前的回答在她关切的表情里自然得到解答。   他故作为难,叹息一声:“受了点小伤。”   “哪里?!”沈珠曦惊道,目光再次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这里。”李鹜把手放在胸口,直勾勾地看着她道,“别人家的娘子都会在丈夫出征归来后激动投入怀抱……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   “别人家和我们家不一样!”   “我们也拜过天地,也睡一张床,有什么不一样的?”   沈珠曦被他理直气壮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   别人是真夫妻,他们是假夫妻,这怎么能一样?   “算了算了……”李鹜没好气地说,“老子命苦,出生入死只为给娘子攒屁股纸的钱,回家后连一个热情的迎接都得不到——”   李鹜的屁言屁语戛然而止。   沈珠曦虚虚抱着他的腰,通红的脸颊埋在他的胸口上不敢抬头。   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咚的一声,好像天地初始的巨响。   震撼的却是她的世界。   她像被灼烧一般飞快地离开了他的胸膛,不敢去看他的目光,又恼又羞,一言不发地低头跑了。   李鹜的视线牢牢锁在她绯红的耳垂上。   直到她跑进里屋,砰一声关上了门,他才回过神来。   “……这呆瓜。”   他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抬脚朝屋里大步走去,音调在不知不觉飞扬:   “沈呆瓜!你太快了不算,重新来过!”   ……   “好痛!”   李鹍抽回受伤的手臂,作势要从床上起身:   “你不会……我要找大哥……”   李鹊一把将站起来的人重新拉了回去。   “大哥忙着呢,哪有时间照顾你?你就将就将就吧!”   李鹍不情不愿地坐着任李鹊处理伤口,浸满烈酒的手巾敷上李鹍伤口的时候,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起来。   李鹍的伤只是皮肉伤,消毒包扎后就没有什么问题了,纱布刚一打结,李鹍就迫不及待地去厨房开始另一场战争了。   李鹊脱下外衣,这才开始给自己上药。   “用这个。”   一个难辨雌雄的清亮声音从窗户上响起,李鹊抬头一看,从戎装换成蔚蓝锦衣的小猢支着单腿坐在窗框上,一只圆形的瓷罐在地上打着转。   李鹊没去拿瓷罐,他低下头,无动于衷地继续涂抹药膏。   “你明天再来一次吧。”他说。   “为什么?”小猢歪头,“你要设宴感谢我?”   “明天我会设好机关,一箭送你上路。”   “你不会杀我的。”小猢笑了,“应该说,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李鹊抬头看着她。   “因为你的好大哥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小猢说,“三虎互相牵制,缺一不可。”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李鹊冷笑道,“既然三虎缺一不可,那么三虎一起除掉就是。重要的只是山寨,而不是你们三虎。”   “能除早就除了,不是不能除,李鹜才会留我们一命吗?”小猢不慌不忙道,“我们在平山寨繁衍生息数代,寨民之间沾亲带故,血脉相连。你今日除了三虎,保不齐明日就会军中生变,而留下我们,不但能稳定寨民,也能对外释放一个有容人之量的信号。”   李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小猢神色散漫,语气却带着笃定:   “如果我是有能之士,听见这事就会想——他李鹜连三个曾经对他不利的土匪也能做到不计前嫌,知人善用,我去投奔他,定然也能谋个好前程。”   她顿了顿,目光转到李鹊脸上,笑道:   “你那好大哥,打得是不是这样的主意?”   “……你既然这么聪明,就该知道,揣摩主心是为人下属的大忌。”   “藏着捏着,也是为人下属的大忌。”小猢跳下窗框,彻底进了室内,“我知道你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我明着告诉你我有几斤几两,也免得你把心眼花在我身上,让我们彼此都劳心费力。”   她捡起地上的瓷罐,拿到李鹊坐的桌前放下。   “最懂伤药的不是大夫,而是每日都要见血的土匪。这是我家祖传的金创药,寻常外伤几日就能愈合。”她在李鹊对面坐了下来,“放心吧,我没下毒,这本来是给沈珠曦的。”   突然出现的名字让李鹊手里的动作一顿。   “我听见她昨晚问人要伤药,今天上战场的时候,就从二虎那里偷……拾了一罐。”小猢说。   她没继续说下去。   李鹊开口道:“既然这样,为什么没送过去?”   “送过了。”小猢说,“……他们有点忙,于是我就走了。”   李鹊大概能想到他们在忙什么——主要是大哥比较忙,忙着逗弄嫂子。   “我不要,拿着滚。”他言简意赅道。   小猢的视线在李鹊袒露的上身扫了一眼,目光带着好奇:“我有个疑问,在你眼里,我是男是女?”   李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讥讽:“你觉得自己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小猢说。   她的回答超人意料,他上药的动作不禁一顿。   “在你眼里,我是男是女?”小猢一脸真诚地发问。   “我还没眼瞎。”李鹊说,“你再怎么像男人,身体也是女人。”   “那你在我面前没穿衣服,怎么一点都不害羞?”   小猢话音落下,室内有片刻寂静,短暂的凝滞过后,空气伴随一声冷笑,重新恢复流动。   李鹊垂下眼眸,本就冷漠的眸光更加冰冷刺骨,一丝杀意混杂其中,仿佛寒冰中刚取出的匕首。   他语带讥讽:“那你看见袒胸的男人,为什么没有反应?”   “因为我早就见惯了。”小猢脱口而出。   李鹊在伤口上绑好纱布,穿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站了起来。   “是你自己走,还是让我亲自送你?”   小猢看着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的匕首,识趣地站了起来。   “走了走了,这就走……你以为我愿意来……”   她走到门口,脑海中忽然一道灵光劈开混沌思绪。   她以为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说不定他已经回答过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鹊。   “你之前说你见过的女人比我吃的猪肉还多——”她问,“你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李鹊握着匕首朝她走来。   “走了!问不得!比老虎屁股都厉害——”   小猢自己旧伤新伤一堆,不愿在这里内耗。见李鹊要动真格了,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这次大战,对李鹜的主力军而言,受损不大。   真正受损的是平山寨原本的军事力量。   原本可以和假秃驴那四百精兵分庭抗争的寨军,经此一战已经只剩一半,只能依附于对方那四百精兵左右,听李鹜和那假秃驴的调遣。   要说李鹜当初调兵布阵时没有打着削弱平山寨的主意,小猢万万不信。   如今平山寨是真的只余半口气了。   除了真心投靠李鹜,别无他法。   李鹜如此狡诈,白纸一般的沈珠曦是怎么和他走到一起的?   该不会是被这诈骗博士给骗来的?   小猢一边思考一般漫无目的地走在寨中,不知不觉来到了山寨后山。   她在漾着清波的湖边停下脚步,看着脚下露出一抹迷茫的面孔,低声喃喃道:   “……你到底是男是女?”   ……   剿灭两千武英军后,李鹜的军队壮大到了五千。   虽说其中有不少是山寨里的老幼妇孺,但不可小看山寨里长大的预备土匪,即便是五岁的小孩,也能熟练运用刀剑,再大一些的少男少女,则可骑马射箭。   有了地,有了兵,有了钱,有了粮,摆在面前的便不是生存,而是发展。   对于黄鸭寨的未来发展,李鹜召集寨中的重要人物,开了一场小型的军议。   沈珠曦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参加军议。   而且不用戴面纱,不用戴帷帽,她名义上的丈夫并不屑于将她遮掩,而是大大方方,极其骄傲地将她带到了大庭广众下。   相比第一次在彭城县驻所露面时的羞愤和害怕,沈珠曦如今已经能淡然面对众多男人了。   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不足,那也只是稍稍有些拘谨,但李鹜就坐在她身边,他的存在,给了她需要的最后一点勇气,好让她摆出一个公主的威严,为李鹜撑起不可小觑的场面。   “山寨里什么都有,但是没有出将入相的可能。想要在乱世搏出一席之地,我们非下山不可。”李鹜说。   长桌两边坐满了人,三虎也在其中。   大虎慎重地开口道:“天地之大,我们下山了又要去哪儿?”   李鹜早有想法,毫不犹豫道:“大燕如今千疮百孔,有数不胜数的城池被辽军和杂牌叛军占据,我们只要取下一城,就能作为我们今后起势的根据地。”   二虎双手一拍,惊喜道:“好!打完一个再打一个,等城池多了,我们就像那些节度使一样,自己封自己做节度使,做土王爷甚至皇帝——”   沈珠曦瞪大眼睛,刚要开口质问,旁边的李鹜已经一巴掌拍在桌上,义正词严地说:   “你瞎叽呱什么?老子可是忠臣!”   二虎震惊地看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没从他身上找到忠臣的影子。   “等取下一城后,我们就用城池向大燕投诚,让他们封我做个知府,当然,我也会给你们求个一官半职……”   李鹜把手搭上身后椅背,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回徐州。徐州知府王老狗欺我太甚,我定然要回去找回场子。”   李鹜的计划得到全票通过——他刚打了胜仗,正是威风的时候,没人质疑他的决定。   “既然大哥决定起事,我们是不是该给这只队伍取个名字?”李鹊说。   “取个像样的名字。”沈珠曦连忙补充,生怕李鹜脱口而出一个黄鸭军。   天上的母妃啊,保佑保佑她吧,她真的不愿成为黄鸭军的人!   “那就叫黄——”   李鹜话没说完,沈珠曦一个哆嗦,抢先打断他的话道:“就叫青凤军吧!”   “青凤?”李鹜皱起眉,“我觉得黄——”   “我喜欢青凤!”为了改变他的主意,沈珠曦急得没细想就说道:“因为你身上有青凤!”   屋子里落针可闻。   无数双眼睛望着李鹜和沈珠曦。   回过神后,沈珠曦险些羞愤而死。   李鹊大力鼓起掌来:“嫂子爱屋及乌,心意可嘉!小弟也觉得青凤军这个名字挺好!”   小猢像第一次认识对面那个人似的,震惊地看着卖力叫好的李鹊。   “好,就叫青凤军。”李鹜瞬间改口,略有遗憾,“虽然不及黄鸭军朗朗上口……”   不管他有多遗憾,沈珠曦松了口气。   感谢天上的母妃!   她终于不用做黄鸭军的人了! 第161章 鱼头镇极有可能成为下……   三日后,新鲜出炉的青凤军在定海寨打响了诞生后的第一战。   在百来年的分裂后,平山寨和定海寨再次融为一体,李鹜的青凤军进一步壮大,队伍规模直接破万。   虽然其中也有两千多个老弱病残,但乍一看去,乌压压的人海已经足够唬人。   平山寨和定海寨合并的当晚,平山寨的寨主就重病不愈,撒手人寰。   三虎跪在床头,喊的喊,哭的哭,其中有几分真心,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借着寨中办白事的功夫,李鹜用了几日时间剔除了藏在队伍里的刺头和反骨。   头七一过,送走上一任寨主,李鹜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万人队伍下了山。   青凤军所到之处,流匪强盗无不主动避让闪躲。   颍州境内,谁还不知那个接连端掉两个百年大匪寨的匪王?   听说平山寨的二虎被扒得金丝亵裤都拿去卖了,他们没有那份底蕴,还是别到扒皮鸭的面前去晃了,到时候没有金丝亵裤,岂不是要拿自己的命来填?   同行们都很识趣,以至于青凤军向徐州开去的一路风平浪静,将士们夜夜设宴大吃大喝,沈珠曦置身其中,有时都要怀疑这是去打仗的,还是去郊游的。   大军开出颍州后,形势骤变。李鹜禁了军中的所有饮酒作乐,李鹊和小猢领了监军的职务,时常半夜突击,巡视营中守卫是否尽忠职守。   李鹜虽然日常没个正形,但他在大营门口亲自斩了两个擅离职守,消极怠工的夜班守卫后,青凤军上下的警惕性肉眼可见地提高了。   路边的麦穗从青转黄的时候,沈珠曦讲完了整本《资治通鉴》,青凤军也在长途跋涉后终于进入亳州和徐州的交界处。   前脚刚出亳州,后脚青凤军就遭到了一拨没有任何标识的流亡军队的袭击。   连正规军都被李鹜搅碎收编,更别提已经丢盔弃甲过一次的乱军了,半天功夫,李鹜就结束了这次战斗。   谨记不添乱就是立功的沈珠曦始终龟缩在马车里,直到外边开始扫尾——人人高兴拾荒的时候,她才推开马车走了下去。   问了几个附近的人后,她找到百步外的李鹜。   李鹜看上去没有受伤,只是面色有些不同寻常,李鹊等人站在他身边,看着一个跪在地上的败将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   沈珠曦闻到一丝事态有变的气息,加快脚步朝李鹜走去。   “将军夫人!”有人看见沈珠曦,连忙退开一步行礼。   沈珠曦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脸色微红地点了点头。   李鹜伸出手,把她引到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沈珠曦问。   “你自己说。”李鹜目光阴沉地看着地上的将士。   沈珠曦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将士,对方惊慌而羞愧地躲避了她的目光。   直到此时,沈珠曦才惊觉此人正是在彭城县驻所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胖甲士!   “你不是徐州军的一员吗?怎么会成了乱军?”沈珠曦震惊道。   好一会的寂静。   胖甲士战战兢兢看着李鹜的脸色。   “现在知道怕了?!”李鹜一脚踢在胖将士身上,“你既然认得老子,还敢打劫老子的队伍,你不是胆子很大吗?”   “我、我们之前也没看见百户啊……”胖甲士欲哭无泪,“我要是知道你在这队伍里,怎么还会过来找死?”   “老子早就不是百户了!”李鹜不耐烦道:“徐州军怎么会变成流亡乱军——还不快说!”   “是、是……”胖甲士经过先前一战早已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一般疾声说道,“十日前,一支被傅家军打败的辽军从兖州逃来,趁徐州守备松懈的时候发起夜袭……我们人手不足,但也坚持了几日,因为大家伙都相信很快就会有武英军的来援……谁料……谁料原本预计该在这时候到达的武英军,却失始终没有踪影……”   “然后……”胖甲士一脸悲怮,“然后,徐州就沦陷了……我和一些幸存的将士逃了出来,我们本来是想去北都投靠武英军,可是没有钱没有粮食,兄弟们都要吃饭,我们就……就不知怎么的,就干上了这行当。”   “徐州百姓和徐州知府呢?”沈珠曦问。   “听后来逃出来的人说……”胖甲士犹犹豫豫道,“辽军领头的那位将军,杀进知府府邸,把中风在床的王知府拖到大门外,当着围观百姓砍了他的头不说,还把身体放在石狮子上暴晒了数日……府中亲眷,恐怕也凶多吉少。”   城池一旦被攻破,城中百姓往往最为凄惨。   烧杀劫掠会在每个地方上演,女子是仅次于金银珠宝的第二战利品。   沈珠曦最为清楚那光景,只要一想起燃着火光的皇城,衣衫不整,死不瞑目的淑妃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无声地诉说着,大树倒下后,依附其上生长的鹿角蕨的结局。   沈珠曦的脸色不怎么好,一旁千里迢迢奔赴徐州报仇的李鹜脸色也不怎么好。   “这姓王的早不死玩不死,老子一来他就死了——”李鹜一脸郁卒,“我特意挑了个老太婆给他做平妻,他竟然敢抢先死了!”   “此人太不知好歹了,浪费了大哥的一片心意。”李鹊搭腔道,一脸遗憾。   那可是他翻遍山寨,好不容易找出的既有口臭又有脚臭,长得像女版李鹍,高大威猛,夜里的欲望还很强烈的正宗女土匪,在她年轻时,山寨内外的不少帅小伙都受过她的荼毒。用来折磨……不,陪伴中风在床的王文中,正好。   只可惜,王文中竟然这么好运,在送他入洞房前就先死了。   死后曝尸野外算什么,生不如死才是最痛苦的事。   “你说的那支辽军,是在哪儿被打散的?”李鹜问。   沈珠曦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胖甲士同样摸不清他的用意,犹豫道:“好像是在博州?”   “你骗老子?”李鹜皱起眉头,“博州发生的战斗,流亡的军队怎么跑去攻打徐州去了?”   “我没骗你!”胖甲士一脸委屈,“我哪敢骗你啊!他们确实是在博州发生的战斗,所以我们最初也没多大警惕——博州到徐州,隔着老远,他们就是要打也会先打济州或齐州,谁知道呢——他们偏偏就大老远的跑来打了徐州!”   “和他们打的对方将领是谁?”   “傅家军……当然是天下第一公子——傅玄邈了。”   沈珠曦早有预料,听见带兵打仗的是傅玄邈本人也没多大惊讶,李鹜却因此压下了眉毛,目光凶狠地瞪着胖甲士:“……你他娘的活腻了?”   胖甲士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大哥息息怒,他要是有眼有珠,就不会此刻跪在这里了。”李鹊开口道,“我相信不论别人怎么说,在嫂子眼里,大哥才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   沈珠曦忽然被提到话题中央,还是如此让人不自在的话题中央,她一时愣住,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奈何李鹜盯着她看,摆明了要等一个回答,她不想听他之后嘎嘎乱叫,为图省心省事,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天上的母妃啊,她于心有愧。   沈珠曦很是不安:她和李鹊这样,会不会让李鹜越来越骄傲,真的以为自己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滚吧!再让老子看见你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直接拧掉你的狗头——”李鹜没好气地对胖甲士说。   ……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李鹜是多么伟光正的一个人呢。   隐在周围人群里袖手旁观的小猢看看恬不知耻的李鹜,又看看拍马屁不打草稿的李鹊,一时不知道这说瞎话的能力究竟是谁学的谁。   胖甲士跪在地上不动,嘴唇开合几次,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屁就放!”李鹜说。   “还、还有一事……”胖甲士吞吞吐吐地说,“就在昨日……我听说,占据徐州的乱军抢光了城中财宝后,向着襄州去了……”   “去襄州和老子有什么关——”   李鹜忽然反应过来,沈珠曦的脸色也变了。   王文中是知道他底细的,徐州同僚们也都知道他是金州鱼头县的人,所以胖甲士才有此一说。   因为从徐州去襄州,不论走哪条路,都势必会经过金州的鱼头镇!   鱼头镇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沦陷的地方!   “上马!立即向金州出发!”李鹜当机立断,不待周围新加入队伍的三虎等人发出意见,一连串的指令马上下发出来,“前军跟我急行军,后军继续保护中军跟进,三虎呢?”   “我在这儿!”二虎握着折扇,从围观人群的前排跳了出来。   “我在这。”大虎在人群中发出声音。   小猢在角落里举起一只手臂,示意自己的存在。   李鹜沉下脸,对站位各不相同的三虎道:   “你们带领中军和后军继续前进,我们在鱼头县相见。”   中军包含的不止是两个山寨的老弱妇孺,还有平山寨和定海寨百年来劫掠来的各种财物,对普通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更别提原本就是财物主人,还是土匪出身,和高尚品德毫无关系的三虎。   李鹜的决定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没有料到如此重担会落在刚刚投诚的他们三人身上,三虎互相看了一眼,大虎先抱拳道:“要不,将军带我们兄弟三人其中一个走,再留一个义弟下来护送中军,这样……”   “交了入伙费,就是我李鹜的兄弟,留谁换谁都一样。”   李鹊忍不住开口道:“大哥……”   不光李鹊,其他更早跟从李鹜的牛旺等人也露出了无法赞同的神色。   沈珠曦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可她扪心自问,也做不到像李鹜这样大胆。   “我已经决定了。”   李鹜打断了李鹊的话,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傲气。   他看着三虎,沉着坚定的视线在三张脸上慢慢扫过:   “我敢用你们,就敢信你们——”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大家都懂。   可是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半晌沉默后,三虎抱拳,异口同声道:   “必不辱命——” 第162章 “小蕊!九娘!”……   简陋的牛车轱辘轱辘地驶进鱼头县繁闹的早市,坐在牛车上的老汉大声吆喝着下一站的方向。   丁记点心铺的丁三娘没熬过去年饥荒,今年站在铺子前揉捏雪白面团的成了她的独女,街坊们都叫她小丁娘。小丁娘继承了她娘的手艺,丁记点心铺的门前和她娘在时一样,永远是早市上最拥挤的地方。   河柳堂的掌柜在点心铺前挑挑选选许久,经过各个角度的精心比较后,买走了最厚的一个芋子饼。有人笑他抠门,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我抠自己的门关你什么事!”   想当年,李扒皮还在镇上时,他那个娘子可是为他的业绩添砖加瓦了不少。   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没了李娘子帮衬,他囤积的那么多厕纸,何年何月才能卖完?   河柳堂掌柜叹了口气,吃着芋子饼,忧愁地走远了。   同样想念李家人的还有一人。   当铺的独眼龙掌柜无所事事地坐在柜台后,身后的八宝架上只陈列着零星的货物。   李鹜还在时,他身后的货架从来没有空过。李鹜总有法子弄到好东西,他们合作的那几年,彼此都赚了盆丰钵满。   独眼龙望着人来人往的闹市,情不自禁的叹息溢出喉咙。   李鹜什么时候才回来带他一起发财?   或者李鹜在哪儿?他去投奔他也可以啊!   一街之隔,随记鸡店在襄州战乱之后搬回了鱼头县,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除了丁记点心铺,整个早市上就属它门前排队的人数最多。   烧得火红的钩子带着一只只圆鼓鼓的肥鸡在火上旋转,深红色的脆皮上泛着光泽的油光,在朝阳下若隐若现。   一个挎着竹篮的卖花女童从门前走了过去,留下一阵桂花幽香。   “等来年我家的桂花开了,我就送去九娘那里酿桂花酒,我们三个一人一壶!”   轻快而天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蕊望着女童离去的方向,不禁有些怔愣。   来年的桂花已经开了,去年的人又身在何处?   天地之大,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吗?   “想什么呢,不做鸡了?”   九娘走进店门,扬声拉回了随蕊的思绪。   她低头一看,手里的烧鸡就快过火,连忙转动铁钩翻面。   虽说时值金秋,但烧鸡店里还是热气腾腾,随蕊用袖口摸了摸额头的汗,说:“你怎么来了?”   “昨日有些着凉,今儿奴家不想营业,也不想做饭。把你的烧鸡给奴家来上一只。”   许是生病的缘故,九娘今日穿的是寻常襦裙,但她腰细胸挺,身材傲人,即便是分毫不露的常规襦裙,也被她摇曳的步伐穿出了一丝妩媚。九娘一踏进随记鸡店,买鸡卖鸡的男子就都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九娘对这些目光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她倚在柜台上,随手拨弄起面前的算盘,幽幽道:“这些狗男人……没到手的时候一个个直勾勾地看,山盟海誓说的一个比一个真,真要叫他们娶我,又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随蕊从烤架上挑了一只最肥美的烧鸡,一边取一边说:   “又不是没人愿意娶你。”   “自己都养不活的穷书生?儿孙一大把的老鳏夫?打死了一个妻子的秃铁匠?”九娘叹息道,“……那还不如奴家孤独终老呢。”   她撑腮拨弄算盘,幽幽道:   “世上还有李鹜那样的单身汉吗?”   “你还惦记着李鹜呢?”随蕊打包烧鸡的动作一顿,惊讶道。   “你别乱说,奴家惦记的才不是他。”九娘睨了随蕊一眼,“奴家惦记的是李鹜那样大有可为的单身汉。没有本钱也行,奴家有本钱,奴家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可是……”   她忍不住再次叹息一声。   “奴家有银子,却找不到合适的单身汉。”   “你急什么急,李青曼也没成亲呢。”随蕊扎好麻绳,把裹着烧鸡的荷叶包递给九娘。   “她要是成亲了,奴家还急什么……”九娘翻了个白眼。   “什么意思?”随蕊一脸不解。   “……跟你这个不开窍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九娘提起荷叶包,留下烧鸡钱,一副对牛弹琴的黯然表情离开了鸡店。   排成长龙的队伍里,好几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九娘曼妙摇曳的背影。   “看什么看!不做鸡了?!”随蕊一巴掌拍在看呆的一个男伙计头上,吓得他一个哆嗦,险些把烧鸡的铁钩砸在自己脚上。   围观群众一阵哄笑。   不管外界如何刀光剑影,偏居一隅的鱼头县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依然持续着祥和的日常。   商家的吆喝声,行人的问价声,人群往来不绝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伴随着无孔不入的粥香、饼香、油炸烩的香气,共同拉开鱼头县每日都会上演的平凡而温馨的一日。   城门方向传来的一声轰然巨响打破了鱼头县热闹的日常。   店里忙着做鸡的伙计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排出随记鸡店的客人伸长了脖子,加入了路上行人驻足观望的行列。   随蕊正要低头翻动鸡身,第二声巨响响了起来。   “什么声音?”随父撩开门帘,从后厨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   “不知……”   随蕊话音未落,第三声巨响响起。   远处好像有什么坍塌了,伴随一声震天巨响,随记鸡店的地面都在颤抖。   街道忽然大乱,满脸惊恐的女童跑过门口,竹篮里的桂花枝洒了一地,娇嫩的桂花刚一坠落,就被紧接着跑过的男子一脚踏过——   “快逃啊!叛军打进来了!”   哭声和厮杀声仿佛在这一刻突兀冒出,一声不知出处的惨叫让随记鸡店彻底乱了。   排队的客人和做鸡的伙计,一窝蜂地挤向店门。   无数只红彤彤的烧鸡串在烤架上无人看顾。   随蕊刚伸手向最近的烤鸡架,随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得声音都变了:“都什么时候了!别管鸡了!”   他扯着随蕊进去后厨,找出自己藏好的私房钱揣进衣服里,回头一看,随蕊正在认真挑选锋利轻便的菜刀。   随父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夺过菜刀扔在一旁,生气道:“你还想杀阵杀敌不成?赶紧和我走,我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提前准备好了马车!快,时间不等人——”   “我们现在去接娘和姨娘吗?”   “接什么接,马车哪里坐得下那么多人,就你和我——快走!”   随蕊骤然停下脚步,甩开了他的手。   “你要抛下她们?!”   “我能带当然会带,但我带不了啊!”随父气得跺脚,“你还不走,难道想落进那些兵痞子的手里吗?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折磨你?”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扔下她们跟你走!”随蕊对他怒目而视道,“我不会一个人苟且偷生,你要走一个人走!”   “你——”随父气得快要仰倒。   他见随蕊转身往随家宅院的方向走,知道她动了真格,怒声道:“你回来!”   随蕊闻若未闻。   逃跑的行人轻易隔开了他们,随父左右为难,到底舍不得自己唯一的血脉,拔腿追了上去,用力扯住了随蕊。   “我去!我去接行了吧!”他气急败坏道,“我去家里接你娘和姨娘们,你现在去文道巷子等我,马车就停在那里——千万不要到处乱走,我接到她们马上就来!”   随父说完,不等随蕊答应,急匆匆地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了。   街上到处都是慌乱逃跑的行人,做生意的店家扔下铺子,和路人一起慌不择路地逃跑,地上随处可见打翻的锅炉,倾洒的面粉,碾碎出汁的菜叶。   大地在颤抖,马蹄声越来越近,哭声和惨叫声也越来越近。   目之所及的每个人都面如白纸。   随蕊向着文道巷子刚踏出一步,忽然想起独自一人居住的九娘,面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向着九娘的酒馆跑了起来。   人潮涌动的街上,只有随蕊一人逆着人流奔跑。   九娘的店开在更靠近城门的地方,势必也是更早遭殃的地方,九娘那般姿色的女子若是落在乱军手里,想也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随蕊一路狂奔,同拖家带口,一人一个鼓鼓囊囊包裹逃命的河柳堂掌柜一家擦肩而过,总算,看到了陈记酒谱的旗帜。   随蕊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桌椅东倒西歪的酒馆,急声道:“九娘?九娘?!”   “奴家在这里……”   后院响起九娘微弱的呼声,随蕊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满院子的大酒坛或破或倒,九娘正从其中一个幸存的酒坛里爬出。她原本就病着,如今一身湿透,更是面色惨白。   随蕊连忙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辽军打、打进来了……”九娘紧紧抓着随蕊的胳膊,哆嗦着嘴唇道,“我躲进酒坛,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我们快跑……快跑……”   “好,我家有马车,你别收拾了,直接和我走——”   随蕊抓着站不稳的九娘往门口走。   刚刚走到酒馆的大堂,两个手握大刀的乱军就挡住了大门。   鲜血从刀刃上缓缓滴落,他们打量着衣衫尽湿,线条毕露的九娘和面色凝重的随蕊,脸上露出了同样的淫邪笑容。   “两个小娘子刚刚躲在哪儿了?这般无情,太让哥哥们伤心了。”   “你们别过来!”   随蕊目露凶光,上前一步将九娘挡在身后。   “过来了又怎么样?”   两个乱军毫不畏惧,淫笑着朝两人走来。   “我们换个地方吧,只要你们陪哥哥玩一玩,我们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九娘哆嗦着,摘下了头上的簪子。   随蕊受到启发,也取下了自己头上的银簪握在手里,狠狠道:“谁敢动老娘一根手指,老娘死也要拉他陪葬!”   “你这婆娘够劲,要我死也可以,但我要死在你的床上……”   一个乱军舔了舔嘴唇,率先朝随蕊扑来。   身后的九娘发出尖叫,随蕊目不转睛地盯着扑来的兵卒,死死握紧了手里的簪子。   咚!   嗖!   两声奇怪的声响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随蕊和九娘都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   朝随蕊扑去的兵卒胸口上插着一把大刀,刀尖透出胸口,红色的血迹正在衣服上不断蔓延。   他瞪大眼睛,一脸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低头看了眼胸口上的刀尖,慢慢倒了下去。   而另一个兵卒,什么都没看到,先被一个凌空飞来的酒壶砸晕过去。   “小蕊!九娘!”   沈珠曦奔进大堂,身后跟着身高九尺,一脸凶相的李鹍。 第163章 满目疮痍的鱼头县四处……   鱼头县已经百来年没有遭受过战争的洗刷了。   一朝遇敌,毫无还手之力。   四面八方都是哭喊和惨叫声,暴戾嗜血的兵卒追赶在他们身后,贪婪地收割着战利品。   河柳堂掌柜带着家眷拼命往城门方向逃,身后三个手握大刀的兵卒紧咬着追赶。   “站住!”厉喝声遥遥传来。   站你娘!   河柳堂掌柜跑得气喘吁吁,仍有精力在心里把这些兵匪骂了个祖宗十八代。   他放弃了平日的文化人作态,任发髻歪着倒着,左手拉着八岁的儿子,右手扯着孱弱的妻子,一刻不停地拔腿飞奔。   妻子常年困居内室,跑了这么一段路已经是她的极限。   她白着一张脸,挣脱他的手,往他背后用力一推:   “别管我了……带孩子先走!”   “你想都别想!”   河柳堂掌柜咬牙把她扛到单薄的肩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逃去。   八岁的儿子懂事地紧紧牵着他的手,努力跟着他的步伐。   左右都是负重,河柳堂掌柜再拼命也快不过追兵的脚步,他飞快转着脑筋,拉着两个家人突然转道,冲进了一旁的布庄。   布庄早已人去楼空。   他径直跑进后院,在堆满染缸的空地前拉住想要继续往后门冲的儿子,自己上去一脚踢开后门后,又回到两人身边,匆匆对妻子交代:“你们找个染缸藏进去,快!乱军离开前都不要出来!”   “那你呢?!”妻子含泪拉着他的手。   “我去前面挡一挡!”河柳堂掌柜挣开她的手,顿了片刻,一向精明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抹温情,“……好好照顾我们儿子,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   “相公——”   河柳堂掌柜捂住她的嘴,把满脸泪痕的她往染缸处一推,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了回去。   三个兵匪刚好走入布庄大门。   河柳堂掌柜拿起柜台上的裁布刀,一脸凝重地挡在后院入口。   三个兵匪似乎是觉得他螳臂当车的行为很可笑,露出了高高在上而游刃有余的邪恶嘲笑。   “女的给你们,那个小的留给我。”最高最壮的一个兵匪拿高大刀,五指先松开再捏紧,抬脚朝河柳堂掌柜走来。   退不能退,只有一条路可走。   河柳堂掌柜大吼一声,高举裁布刀,抱着必死的决心向兵匪率先冲去!   只要能让妻儿生还,他这条老命不要也罢!   河柳堂掌柜还没冲到高壮兵匪面前,就被他一脚踹中腹部,身不由己地后摔出去。   高壮兵匪握着血迹未干的大刀,朝河柳堂掌柜走来。   直到此刻,三个兵匪也没有对河柳堂掌柜说过一句话。   人只能和人对话。   在他们眼中,此刻的河柳堂掌柜根本算不上人。   像他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无功的逃跑、挣扎、或者跪地哭求的人,他们已见过无数次,也杀过无数次。   杀人杀多了,和杀猪杀多了没什么不同,都会麻木,都会异化刀下的生命。   他就不再是人。   只是结出米粒的麦秆,只是装载财宝的箱奁,和人毫无关系,杀他不比切菜砍瓜艰难。   高壮兵匪一脚踩上河柳堂掌柜握刀的手腕,在他的惨叫声中踢走了裁布刀。   死到临头,说不恐惧是骗人的。   但是想到还在后院躲藏的儿子和妻子,河柳堂掌柜心中就充满勇气。   他大吼一声,翻身抱住高壮兵匪的右腿,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你找死——”   高壮兵匪吃痛,提起大刀朝他毫无防备的后背砍去。   嗖——   一支弩箭刺穿了他的手掌,高壮兵匪发出了比先前河柳堂掌柜还大的惨叫。   “谁?!”   两个兵匪这才惊觉有敌人靠近,急忙转身回防,迎上的却是透心凉的一击。   李鹜抽出鲜血淋漓的刀,带出一股热血淅沥沥落在地上。他看也不看,转手割开了侧方朝他扑来的敌人喉咙。   高壮兵匪想要回扑,胸口再中一支弩箭。   布庄洞开的大门外,李鹊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把弩弓,向着街道前方射出两箭。   两声惨叫接连从院外响起。   李鹜走到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逃跑的高壮兵匪身前,手起刀落,轻松了解了他的性命后,走到了河柳堂掌柜面前。   河柳堂掌柜大难不死,眼中不由自主涌出热泪。   “老鲁头,好久不见,想不想我?”   李鹜蹲了下来,双手自然搭在膝盖上,神情散漫地看着流泪不止的河柳堂掌柜。   “想——想死你了。”河柳堂掌柜抹着眼泪,大力点头。   “既然这么想我,以后我家的屁股纸——”   “不要钱!”河柳堂掌柜掷地有声道。   “好!你有情,我也有义——”李鹜拍了拍他的肩膀,扯着他无力的身体站了起来,“走吧,你老婆孩子在哪儿?”   河柳堂掌柜连忙将他们带到后院。   妻子和儿子都听话地躲在染缸里,虽说染了个大花脸,但好在性命无忧。   一家人好不容易重逢,三人都不禁抱头痛哭起来。   青凤军洗劫了武英军后,用上了最精良的武备,李鹜带来的又是青凤军中精英中的精英,已经被傅玄邈打散过一次的乌合之众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论装备,乱军不如青凤军。   论凶狠,落草为寇,半路出家的不如天生土匪,祖传手艺的。   青凤军开进鱼头县后,很快就结束了战争。   就像乱军对阵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样,青凤军也如切瓜砍菜一般对待战败的乱军。   他们不当平民是人,李鹜也没有把他们当作是人。   还未进入鱼头县的时候,青凤军就收到了主将的命令。   不留俘虏。   所有人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三虎让他们明白,李鹜有容人之量,乱军也让他们知道,李鹜有自己的底线。   无论是只有十三四岁的兵娃娃,还是胸口贴身放着家人来信的兵油子,落到青凤军手里都只有一个下场。   死。   满目疮痍的鱼头县四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鲜血和尸首。   失去亲人的百姓在哭,即将被杀的乱军也在哭。   战争之中,没有赢家。   沈珠曦被李鹜安置在县老爷的宅邸里,外边的哭声还是络绎不绝地传来。   她如坐针毡,百感交集。   随蕊陪受惊的九娘在后院厢房休息,留神情尴尬的知县夫妇在花厅里作陪。   谁能想到,当初的地头蛇有朝一日会变成一方蛟龙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呢?   鱼头县的兵力才三四百,他李鹜的兵力有多少?   沈珠曦坐不安稳,知县老爷其实不比她好多少,他已经吩咐下人把府里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沈珠曦了,但还是怕招待不周,到时惹李鹜发怒,别说知县帽子保不保得住了,就是脖子上这颗脑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好长在身上。   当初,李鹜还在他手下做事时,他可没少折腾他。   要不是门口被人层层把守,知县老爷心虚得都想拔腿逃跑了。   “……当初我就说李鹜绝非池中鱼,今日果然不同反响!这回要不是他,我们鱼头县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知县夫人满脸讨好地说。   “李鹜如今是我们鱼头县所有人的大恩人。”知县附和道,“李娘子慧眼识英雄,不知以后要惹多少女子红眼呢!”   沈珠曦无心应酬,敷衍地笑了笑。   知县老爷正要叫她再喝茶用点心,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几个盔甲上染着鲜血的人大步走了进来,为首那人正是李鹜,身后跟着的则是李鹍和李鹊。   沈珠曦连忙起身,看到三人身上都无伤势,总算松了口气。   知县夫妇也在第一时间起身迎接。   他堂堂一个知县的府邸,李鹜竟然如入无人之地,连通报都不通报一声,就这么直接进来了——   知县敢怒不敢言,弓腰赔笑道:“李将军胜利回来了,怎么也不派人说一声,本官好代表全县百姓到门口迎接——”   “别来这些虚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子。”李鹜打断他的话。   “我明白,我明白——”知县点头哈腰后,抬手叫道,“快把我们感谢恩公的谢礼拿出来!”   一个小厮很快拿着一个小木箱走出。   “这些——”知县打开木箱的盖子,露出里面崭新的满满一盒银锭,“是感谢将军和将士们的。”   李鹜作为曾经的一把手,太清楚知县兜里有多少银子。   “这是县库还是私库?”   银子当然是县库里拿出来的。   但李鹜这么问,县老爷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心痛如绞,强撑笑脸道:“当然是从私库出。”   李鹜这才点了点头:“算你诚心。”   知县老爷笑得很勉强。   “银子我会充入军中,告诉大家伙,这是鱼头县县老爷犒赏他们的。”李鹜道。   知县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人家身上的血迹都没干,现在就唱反调,他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   他只好一脸感激地应了——虽然他也不知道,出银子的是他,他为什么要一脸感激。   “虽然乱军清除了,但收尾工作还得几日,我们落脚的地方——”   李鹜话音没落,知县就识趣地主动道:“当然是就住在这里!看上哪间院子,将军随便挑!”   作为曾经的熟人,李鹜用不着别人介绍知县宅院各房间的东南朝向。   “我看你的主院坐北朝南……”   “我们马上搬!”知县当机立断。   “以前在你这里吃的粉蒸肉挺好吃的……”   “今晚就有!”   “好。”李鹜咧嘴一笑,“既然知县热情相邀,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知县悄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李鹜走到沈珠曦面前,一手揽到她肩上,说:“走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分明是知县长年累月居住的地方,李鹜却像走在自己家一样熟悉放松。   知县动员家里所有人——就连金贵柔弱的小姐也没放过,全加入了给主院搬家的行列。   不到一个时辰,知县夫妻就搬出了主院,让给了李鹜和他带来的亲兵。   有李鹜在身边,外界的杀伐好像离她而去,沈珠曦郁结的思绪不知不觉在李鹜面前松开。她主动帮着李鹜换下盔甲,把白日和李鹍赶去营救的事情简要说出。   “你一着急,扔出了桌上的酒壶?”李鹜忽然打断她的叙述,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话。   沈珠曦不解道,“有什么问题吗?”   “你一扔出去,就恰好打中了那人的后脑勺?”   “对呀……”沈珠曦点头。   “准头这么好?”   “……可能是像我娘吧。”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娘扔东西也很准。”   在望舒宫被砸破脑袋的宫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   白贵妃扔茶盏,那是出了名的例无虚发。 第164章 “有老子在,你还怕什……   当天晚些时候,李鹜和沈珠曦重回旧地。   马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田坎上,驾车的亲兵皱着眉头,小心翼翼避过路上层出不穷的牛屎。   沿途两边的草棚泥屋里都有哭声络绎不绝,揪着她的心不断往下坠。   马车到了目的地后,李鹜扶着她下了马车。   她推开尘封多时的院门,走回了她新生开始的地方。   十月金桂缀满枝头,空明如水的月光和夜风共舞,在翠绿的叶片上跳跃,引出一片波光粼粼。   屋门大敞,门里空空荡荡,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洗劫。   沈珠曦当初订做的好家具们消失无踪,除了一条瘸腿的矮凳外,堂屋里看不见任何一物。   积满灰尘的地面上,隐约还有乞丐过夜的痕迹。   沈珠曦和李鹜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视若不见,这两年世道艰难,那些东西与其放在屋里腐朽,不如让给需要它的人。   微风送来桂花若有若无的幽香,像是老朋友亲切的问候。沈珠曦想起当年蹲在树下和桂花树唠叨的自己,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心底一酸,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你哭什么?”身旁传来李鹜的声音。   她别开头不去看他,自己低下头擦拭眼泪。   “……我才没哭。”她嘴硬道。   “那你是在流鼻涕吗?”   沈珠曦刚要还嘴,下一刻,身子就被李鹜搂进了怀里。   她下意识挣扎,可是李鹜的手,像还没失宠的母妃一样,像院子里柔和的月光一样,温柔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屈服于心中的软弱,在他怀中没有动弹。   许久之后,李鹜低声道:   “……你后悔过没有跟着御峰走吗?”   “没有。”沈珠曦毫不犹豫地开口,“我不后悔。”   李鹜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了。   欢快的夜风吹动满树桂叶,月光澄净的院子里响起海浪般的哗哗声。   李鹜松开她,用指腹无言地擦掉了沈珠曦眼角的泪珠后,牵着她往正屋走去。   “送你个东西。”李鹜忽然说。   “什么?”   他松开她的手,快步走到墙角捡起一物。   “你的最爱——”   沈珠曦望着他手里破破烂烂的鸡毛掸子,生气道:“你才爱它!”   李鹜把鸡毛掸子扔到地上,不忘踩了两脚。   “爱它?老子当初最恨的就是它。”   他这话的意思,是恨鸡毛掸子当初硌着他,还是恨它挡在了他们之间?   沈珠曦不敢自我意识太过良好,但挡不住心里依然生出一丝隐秘的甜。   李鹜推开窗户,擦也不擦就直接压上了窗框。一个眨眼,他利落翻出了窗户。   有门不走偏要翻窗,沈珠曦刚要提醒他衣角脏了——   “来。”   李鹜转过身,朝沈珠曦伸出手。   沈珠曦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犹豫片刻,握住了他的手。   她学着李鹜先前的动作,却学不会他的利落。她好不容易把单条腿搬上窗框,李鹜把双手插入她的腋下,像抱小孩一样,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啊!”   沈珠曦不由捏紧了他的肩膀。   李鹜把她放到地面后,她立即后退一步装作拍打裙摆的样子,来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和耳垂。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去上一上你的专属茅厕?”李鹜说。   沈珠曦看着不远处伫立的便所用力摇头。   时隔一年多,谁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他们要是偷走便盆便算了,要是用了还不清理……噫!   沈珠曦赶忙打断自己的想象。   两人在小院里到处看了看,终于要再次离开了。   “等一下!”沈珠曦想起什么,挣开李鹜的手,往厨房里跑去。   谢天谢地,厨房的水缸里还有一点清水,沈珠曦用木瓢舀起一勺,跑回桂花树下,轻轻浇到数日未见雨水的干燥地面上。   “等下雨时自然有水。”李鹜看着她的举动,“你不浇,它也不会死。”   “但它可以提前喝上水。”沈珠曦不为所动道。   李鹜定定看着她的侧影。   她总嫌自己眼泪碍事,不够坚强。但在李鹜看来,她已经比世间绝大多数人更加坚强,就像是一颗剔透而坚强的水晶,在浑浊的世间熠熠生辉。   善良是凌驾于所有品德之上的特质。   因为唯有善良,需要自我牺牲的勇气。   变得狠毒容易,保持善良却很难。   受过打压,遇过伤害,依然选择用温柔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善良,就像泥泞中开出的一树海棠,灿烂又温柔,绚丽而夺目。   让他移不开眼。   李鹜走了过去,在她身旁蹲下。   “襄州被叛军占据,我打算取下襄州后,就向元龙帝送城投诚。”   这句话在他心中盘旋多日,这时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   “真的?!”沈珠曦惊喜抬头。   今日大燕倾颓,内外强敌环绕,为燕臣并非上好的选择。   这也是他始终犹豫的原因。   可是看着那双闪动着宝石般光彩的眼眸,李鹜觉得一切都值了。   大燕要是真撑不住了,大不了,再带着老婆跑呗。   “真的。”他说,“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   沈珠曦感动十分,刚要开口,李鹜接着说:   “我对你好不好?”   沈珠曦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好。”   “是老子对你好,还是天下第一狗对你好?”   “……你好。”   “那是老子对你好,还是你爹对你好?”   这……沈珠曦犹豫了。   父皇对她也有过不错的时候,但是综合来说,还是李鹜对她好。可是,她总不能如实回答吧?天上的母妃不得代替父皇,一道雷劈死她?   李鹜见她神色纠结,转而道:“算了……比不过你爹,比得过天下第一狗也行。”   他敲了敲面前的桂花树,说:“你喜欢这树,要不要搬去襄州?”   沈珠曦这回要兴奋得跳起来了:“可以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你想要的东西,天上的星星老子也给你弄来。”李鹜说。   沈珠曦一下子红了脸,声若蚊吟道:“你别胡说……”   李鹜用力揉乱她的头,恨铁不成钢道:   “这呆瓜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沈珠曦把木瓢往他怀里一扔,红着脸起身,快步走向院落大门。   “呆瓜,等等你男人!”   李鹜拔腿追了上去。   ……   两日后,三虎带着青凤军的主力人马赶到鱼头县。   李鹜亲自到城门迎接,三虎和青凤军整齐划一跪下,大声说着“见过将军”的时候,两边百姓又兴奋又畏惧,陪李鹜来到城门的知县老爷不断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紧张的汗。   三虎能信守诺言,沈珠曦又欣慰又后怕,欣慰在于李鹜信对了人,后怕在于李鹜确实出了险招。   李鹜虽然面不改色,看似淡然,但沈珠曦敢肯定,周遭钦佩的目光让这屁人可得意了。   他那骄傲上扬的下巴,就是最好的证据。   快两年的日夜共处,如今他就是动动眉头,沈珠曦也能猜出他下一步要放什么屁话。   便是对父皇母妃,她也不曾如此了解。   “这么多将士远道而来,一定要好好设宴款待才是,”见到大军开来的知县老爷在李鹜面前越发姿态卑微,他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我准备了好酒好菜,为将士们接风洗尘,还请将军移步——”   “不急。”李鹜打断他的话,“人齐了吗?”   知县还在疑惑什么人齐没齐,就见李鹊站出一步,说:“都齐了。”   “有军职的都跟我来,其余将士原地等候。”李鹜从亲兵手中接过马匹的缰绳,先扶着沈珠曦骑上马后,再利索地翻身上马。   他环视周遭围观的百姓,扬声道:“有好奇的,也都跟上来!驾——”   李鹜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   陆陆续续的有忍不住好奇心的百姓小跑追上。   李鹜最后的目的地,是一个沈珠曦想都没想过的地方。   颀长瘦弱的李树还长在那里,坍塌了一半的鸭圈却已完全成为废墟。沈珠曦看见那棵孤零零的李树,立即就回想起她穿着嫁衣爬树的荒唐模样。   时过境迁,往事还历历在目,她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了。   爬树算什么,她如今还会砸人了呢。   “到了。”李鹜先翻身下马。   他直接站在马下,向着她张开双臂。   “马凳呢?”沈珠曦瞪大眼。   “这哪儿来的马凳?”李鹜说,双手动作保持不动,“将就一下。”   沈珠曦面色一红,胸口里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她犹豫半晌,试探地伸出手。   李鹜忽然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用力一拉。   沈珠曦失去平衡,往马下摔去,她想起身后众多眼睛,硬是咽下到了喉咙口的惊呼,紧紧闭上双眼。   没有疼痛,没有冰冷,她跌入一个熟悉而让人安心的怀抱。   “有老子在,你还怕什么?”李鹜说。   沈珠曦睁开眼,她的双脚已经踩上地面。   李鹜把她往右一拉,让她并排站在身侧,抬头对刚刚下马的李鹊和李鹍道:“把东西拉出来。”   “什么东西?”李鹍迷茫地摸了摸后脑勺。   “吃饭的家伙!”李鹊道。   “哦!哦!吃饭!想起来了我!”李鹍一拍巴掌,豁然开朗。   两人走到李树下,李鹍站着不动,李鹊则围着树绕了一圈,找到一个点,用脚尖拨了拨上面的泥土,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蹲了下来,徒手挖了起来。   不到一会,他就挖出一个铁环。   铁环连在一面木板上,而木板的大部分都还埋藏在土下。   李鹊起身,让开一步,看向一旁的李鹍。   “该你了。”   李鹍上前一步,单手握住铁环,然后不动了。   他不满地看着李鹊,道:“你不来?偷懒……你又,我不干……饭都两个人吃,活我一个人干……不干了我……”   李鹍发着小脾气,李鹊用一句话终结了他的牢骚。   “随姑娘,你也来了?”他望着人群里围观的随蕊说。   “呵!”   随蕊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李鹍气沉丹田一声大吼,将深埋地下的木板提了起来!   整块木板几乎都被提起,泥土簌簌掉落。   李鹍再一声大吼,手臂和脖子上青筋毕露。地下仅剩的那一部分木板也跟着现身——木板之后,还连接着木板!   李鹍涨红了脸,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地面在挪动,接二连三的木板被掀起,就像潜渊的巨龙逐渐展露出全部身躯!   沈珠曦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耳边全是围观百姓嘈杂的惊呼。   轰!   李鹍松开铁环,接连成线的木板轰然倒地,发出震动地面的巨响。   一个堆满木箱的密室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第165章 “你真是老子的大宝贝……   早已沦为废墟,连乞丐都不屑靠近的地方,竟然别有洞天!   除了李鹜兄弟三人,在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眼睛的议论声一波比一波高。   李鹜拔出腰间长刀,人群倏然安静。   从前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带着一丝惊讶和畏惧看着陌生的李鹜。   曾经的地痞流氓,带着一支数量庞大的精良军队回到了长大了地方。威风凛凛的李鹜,让人再也不敢轻视。   得罪过他的,胆战心惊唯恐清算。   有交好过的,自惭形秽不敢接近。   他穿上了质地精细的锦袍,端端正正地束起了长发,一身轻佻散漫在拔出长刀的那一刻,化为威严肃穆。   李鹜已然从地头蛇蜕成海中蛟,所有人都在想,眼前的人,还会是他们认识的李鹜吗?   李鹜踩上李鹍掀开的木板,走到密室边缘,挥刀数下,接连砍掉了一排木箱的锁具。   刀尖挑开一个个箱盖,整齐的银锭,崭新的锁子甲,锋利的刀剑汇成一片银色的河流,在高升的旭日下波光熠熠。   人群鸦雀无声。   “实不相瞒,这是我前半生积攒的家当。为了这笔安身立命的资本,从前对乡亲们多有得罪,我李鹜在这里向大家赔不是了!”   人们面面相觑。随蕊和九娘朝沈珠曦投来问询的目光,沈珠曦也只能茫然摇头:她对李鹜的此举事前毫不知情。   “两百多年前,是大燕开国皇帝推翻了大月氏的统治,将我们从异族的暴政中解救出来;一百多年前,是大燕的燕武帝率军亲征,赶走南下的匈奴,保卫了包括我们金州在内的一方百姓安宁——”   李鹜单脚踩上装着银锭的箱盖,环视周围百姓,扬声道:“如今,大燕摇摇欲坠,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个道理,刚刚才失去了亲朋好友的大家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人群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抽泣,有人红着眼睛低头擦泪,有人满面愤恨,拳头紧握。   “人生只此一回,大丈夫就该干大事,龟缩一地庸碌一生有什么意思!我愿投效大燕,为匡扶山河献一分力!若是大家信我,想和我一起出人头地,明日的此时——可在此地报名成为我青凤军的一员!凡是符合条件的参军者,都有全套武备和安顿亲属的银子可领!”   李鹜说完,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曾和李鹜有过几次交锋的赌坊老板胡一手默默无言地站在人群中,身旁簇拥着几个腰粗膀圆的大汉,俱都面露意动,窃窃私语。一缕青烟从胡一手手中的烟斗里冒出,他看了一眼始终没有抽上一口的烟斗,干脆完全放了下去。   “要是早上几年,赶上我还年轻的时候……”他喃喃道,“生不逢时啊……”   围观之人交头接耳,气氛高涨,就连随蕊也挤开人群,来到沈珠曦身旁,悄悄问:“……帮我问问,女的能参军吗?”   “应该……不可以吧?”沈珠曦想起此刻就在军中的小猢,回答的语气不太肯定。   “帮我问问,帮我问问。李鹜不是很听你的话吗?帮我吹吹枕头风——”随蕊一脸渴望地推了推她的手臂。   “问什么?”李鹜走了过来。   李鹍和李鹊留在他先前站立的地方,李鹜的几个亲兵跳下密室,几人分工合力,将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抬出地底。   “我能参军吗?”随蕊抢先问出了口。   “你凑什么热闹?你连盔甲都穿不上,好好烧你的鸡吧。”李鹜挑眉道。   “你态度怎么这样!”随蕊气得跺脚,“你刚刚不是才赔礼道歉过吗?!”   “对啊,我都赔过了,我们不是两清了吗?”   “你——”   “别和我叽叽呱呱——”李鹜挂上臭脸,没好气道,“你先说服你爹再说吧,你爹要是知道你想参军,小心打断你的腿,让你连鸡都烧不成。”   “让让,挡着路了。”   李鹜推开随蕊,把她身旁的沈珠曦给一胳膊捞了过来。   “走走走,你相公饿死了……”   “他们呢?”沈珠曦惊讶道,她回头看着还在忙着劳作的李鹍二人。   “他们一时又饿不死,你相公要饿死了你不管吗?”李鹜压下眉头,不快道,“是他们重要还是——”   “你!”沈珠曦急忙打断他的话。   “老子知道。”   李鹜揽过她的肩膀,美滋滋地往两人骑的马走去。   回到借住的县令家后,李鹜把沈珠曦按到了书桌前。   “我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鹜神色严肃,沈珠曦不由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天下十六节度使,你觉得我应该投靠谁?”   “为什么不直接投靠元龙帝?”沈珠曦脱口而出。   “老子倒是想直接投靠元龙帝,他看得上我吗?”李鹜反问。   的确。   如果是直接给元龙帝写信,最大的可能就是襄州被他收下,李鹜被他给个闲职打发。   元龙帝手下有太多勋贵之家等着谋职,李鹜一个毫无背景的泥腿子想要上位,难于上天。   沈珠曦还是第一次问人询问政事相关,但是在此之前,她也有过不少御书房听政的经验。   她想了想,开口道:   “天下十六节度使,首先排除和你有仇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睚眦必报,不会重用你不说,还会想办法倾泻私仇,他手下的头号军师也和你有杀弟之仇,必然会与你作对。不仅武英节度使的地盘不能去,和武英军交好的几个节度使也不能投靠。”   这样一来,就排除了四个节度使。   “……剩下的,大多是在朝廷和伪辽政权之间摇摆的墙头草,他们地小兵弱,见风使舵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只是如此摇摆不定,早晚有一日会被其他势力吞并。”   李鹜惊喜而欣赏的眼神极大地鼓励了沈珠曦,她定了定心神,继续道:   “现今态度坚决,明确支持大燕平叛的只有镇川节度使、沧贞节度使、暨海节度使和陇北节度使。沧贞节度使孔烨忠厚有余,能力不足;暨海节度使排外,陇北节度使已过天命之年,近来缠绵病榻,陇北恐不久会起内乱,而镇川节度使李恰上任不过四年,我了解不多,只知此人出身百年将门,在京中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   一番排除后,选择不多了。   李鹜思考了一会,说:“帮我给镇川节度使写一封信。”   他下决定的时间太快,沈珠曦不禁道:“你不多想想?”   “还想什么?都是歪瓜裂枣,再想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李鹜果断道,“就选李恰,认别人做老大不如认自家人做老大。那话怎么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左右李鹜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沈珠曦也不劝了,她拿起砚台和墨条,一边磨墨一边问:“你打算通过谁帮你送信?”   “通过驿站。”   “我是问——你打算让谁把信交给李恰?”   “还能是谁?驿站的脚夫啊。”   “你不认识李恰还给他写信?”沈珠曦惊道,“你知道李恰府上一天能接到多少来信吗?你不托人送上去,这封信何年何月才能到他眼前?”   李鹜不以为意道:“那是他自己的损失,不关老子的事。我给谁打工不是打工?偏他李恰的冷屁股更香?”   这话听上去有点毛病但又说不出哪里有毛病,让沈珠曦无话反驳。   分明是很严肃的事,怎么到了李鹜这里,就变得玩闹一般?   沈珠曦叹一口气,看着空白信纸道:“你要写什么?”   李鹜开口就来:“写’老子带着襄州来投靠你,你同不同意?’”   沈珠曦沉默了。   半晌后,她满腹狐疑地开口道:“你就这么和李恰说话?还有……我们不是还没取下襄州吗?”   李鹜理直气壮道:“等他收到信,我们就取下襄州了。”   ……行吧。这屁人的脑筋总是和常人非同一般。   沈珠曦提笔蘸取墨汁,略一沉吟,用清瘦有骨的瘦金体写下抬头。   李鹜在身后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沈珠曦笔下所写:   一开始,他还能读出完整的句子,越到后边,他的眉头就拧得越紧,读得也越断断续续。   “……夫构大厦,济巨川,必择文……文梓、余、余皇……”   “不是余皇,是艅艎——”沈珠曦停笔纠正道。   “你写这么复杂,李恰看得懂么!”李鹜不服气道。   “李恰出身显贵,当然看得懂。”   “你嫌弃老子出身不好?”李鹜脸一黑。   “这哪儿跟哪儿?”沈珠曦哭笑不得,“我教你认字的时候你不认真,偏要先学诗学和史书,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连艅艎也不认识?”   “……认得艅艎又怎么了,认得也没人给老子钱。”李鹜嘀咕。   沈珠曦把写好的信纸放到一旁,又拿起一张空白信封写上李恰的大名:   她吹了吹上面新鲜的墨迹,怕门人收到信后束之高阁,犹豫半晌,重新提起笔,续写下落款:   “襄州城主李鹜敬禀。”   按理来说,落款和敬词不该写在信封上,但沈珠曦实在怕这封关乎青凤军未来的信笺石沉大海,所以冒然才在信封上写下落款。   为了表示失礼的歉意和不得已,她又在正文中加了两句场面话。   全部写完后,沈珠曦吹干墨迹,将信笺装入信封,仔细地封装起来。   “给你。”   大功告成,她把只待发出的信笺递给李鹜。   “沈呆瓜——”李鹜盯着她看。   “嗯?”   李鹜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使劲揉着她的脑袋。   “你真是老子的大宝贝。” 第166章 如果是往常,李鹜早就……   募兵那日,李鹜亲自坐镇,但凡是鱼头县住人,只要在他面前露上一面,他就立马能出结论:   “赵二狗,你也来参军了?你那老娘不抚养了?有银子?银子算个屁,你走了家里就没人了,滚回去照看你老娘!”   家中有老人要照看的,独生子的,还有弱不禁风的,都在李鹜的筛选下黯然地离开了报名的队伍。   李鹜在前边把关,沈珠曦则在后边登记参军的人员名单。   “菜子……你有没有大名呢?”沈珠曦抬起头,温和道。   “有、有,大名叫陈有财——”应征的少年在沈珠曦的微笑下脸色通红,窘迫地扯着衣角。   沈珠曦在白纸上写下陈有财几个字,又问道:“紧急住址在哪里?”   “什、什么紧急住址?”   “如果你在军中有个万一,我们要联系和寄送抚恤金的地址。”   “我们这种小兵也有抚恤金吗?”陈有财震惊道。   “本来是没有的——”李鹜耳朵尖,听到这话回头大声道,“这事儿是你们将军夫人提议的,你们都要记着将军夫人的好!”   已经登记过的士兵极给面子的发出了应声,几百个声音合在一起震耳欲聋,让沈珠曦不禁面色微红,连连摆手谦让。   来当兵的人,都做好脑袋拴裤腰带上的准备。   但是抚恤金这东西,只有高等军职的人才有。低等军职的人也有,但通常送不到自己亲人手上。炮灰小兵就更不必说了。   陈有财是奔着军饷和李鹜口中“出人头地”的一线可能来的,根本没想过作为小兵的自己万一死在战场上,还有抚恤金可以交给亲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陈有财连忙报出自己父母和长兄的住址,沈珠曦将其用最容易被识别的楷书写上后,放入一个绣着鸭子的粗布荷包交给少年。   “这个荷包务必要随身携带,小心防水。以后有条件的时候,我们会重新登记一次信息,把纸条换成木牌。”   少年接过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入胸口,感激地再三道谢后离开了排队的长龙。   下一个人上前,沈珠曦继续耐心地询问名字和住址。   一天下来,青凤军征募到五千余青壮。   旁观的县老爷脸都青了——鱼头县的青壮一下子就被李鹜抽去三分之二,这县里明年开春的农田谁来耕?   当晚,县老爷在偏房愁得睡不着觉,李鹜在主屋笑得合不拢嘴。   鱼头县是他的大本营,这一批人,他是准备拿来培养成心腹亲兵的。   大军开拔的那一天,李鹜点好人数,正要上马出发,数声熟悉的呼喊从身后城镇传来。   “等等!”   坐在马车里的沈珠曦认出其中就有随蕊和九娘的声音,连忙开窗探头。   大批乡亲拖家带口地往这里赶来。   随蕊扯着自己老爹,气喘吁吁地最先跑到。   “我、我们商量了一晚,想跟你们一起去襄州,你、你们能不能带上我们,一、一起走?”   县老爷数了数跟来的父老乡亲,这回不止是脸青了。   他昏倒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李扒皮这是要把鱼头镇的地皮都扒干净啊!   李鹜想也不想地答应了:“行啊,但是你们要自理吃喝。”   “没问题!我们都带上了!”随蕊得意洋洋地举起双手,上面挂满溢着烧鸡香气的荷叶包。   李鹜一个眼色,李鹊走了出来。   “要去襄州的都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中军。”   人群立即一拥而上。   李鹜看向这时走到面前的胡一手,挑眉道:“胡爷也要跟我去吃苦?”   “年纪大了,吃不了苦了。”胡一手自嘲道,他把身旁一个少年往前一推,说,“这是我外甥尚恽,此去襄州投靠父母,还请将军路上照看一二。”   李鹜点了点头,那少年就被胡一手推了出来,他不情不愿地往前走,脸则向后看,不死心地问:“舅舅,真不给我几个人手?给个丫鬟也好啊!”   “你已经大了,要学会一个人起居生活。”胡一手面无表情道。   尚恽进入青凤军后,胡一手往身后一招手,四个壮汉抬着两个箱子走了出来。   箱子甫一落地,边缘就深深陷入土地之中。   当着李鹜的面,胡一手打开了木箱。里面是两箱整整齐齐的金锭。   “襄州被叛军盘踞已久,将军入驻襄州后,百废俱兴,不知可有我胡记赌坊的一席之地?”   胡一手想在襄州开赌坊,以他的人脉,根本无须通过李鹜。   这两箱金子,不过是看中李鹜的潜力,提前示好罢了。   两个明白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心思清楚。   “自然。”李鹜朗声道,“我若入驻襄州,襄州大门永远向胡爷敞开。”   胡一手含起微笑,拱手行礼。   鱼头县到襄州,一日便可走个来回。只是人多了,速度也就自然慢下来了。当天夜里,大军在官道附近扎营休息,沈珠曦和李鹜正要睡下,帐篷外忽然闹腾起来。   “我认识你们将军!我和你们将军那是不一般的交情,你们还不赶紧放我进去?!”   这声音!沈珠曦做鬼也忘不了!   她面色苍白地看向李鹜——这不是李鹜曾经的恩客樊三娘的声音吗!   “……你眼神怎么这么怪?”李鹜被她看得发毛。   “李鹜!李鹜!”帐外的樊三娘见喊了一会没人应答,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李鹜!你还管不管老娘的死活啦!”   李鹜刚要下床,沈珠曦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别去!”   “为什么?”李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你少明知故问!”沈珠曦生气道,“你都金盆洗手了,还去理她做什么?!”   “樊三娘对我有恩,我不能不理她……而且这和金盆洗手有什么关系?我又什么时候明知故问了?”李鹜诧异道。   “你——”沈珠曦说不出他别开生面的兼职,他不会不好意思,她还不好意思呢!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要人做面首养她!   “反正你不许去!”她少见地发起脾气,为了不让他再度沦落风尘,情急之下抛开礼义廉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李鹜看着挂在自己胳膊上的人,又吃惊又迷惑又喜悦。   “我确认一下……”他一脸复杂,“你是在吃樊三娘的醋吗?”   李鹜想起曾经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九娘、李青曼、王诗咏……哪个不比樊三娘有威胁?   沈珠曦对她们视若无睹,却偏偏吃起一个年过四十风韵不存的寡妇的醋?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是这呆瓜的审美有问题,还是她眼中的自己审美有问题?   李鹜觉得一定是前者。   这样就能解答他宽衣解带这么多次,沈呆瓜依然能无动于衷的疑问。   樊三娘还在外边叫喊,若是没有事要他帮忙,樊三娘是不会大半夜来这里的。李鹜虽然很享受沈珠曦来之不易的吃醋,但樊三娘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能把人晾在外边不管。   他保持胳膊上挂了个人的姿势,往外说道:“让她进来。”   没一会,樊三娘就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看见已经上床的李鹜和沈珠曦,樊三娘先向沈珠曦赔了个不是:“对不住了,李娘子。本来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搅,但我确实有些要事要找李鹜帮忙,还请李娘子把你家相公借我一个时辰——”   “不行!”沈珠曦大惊失色。   沈珠曦一向好说话,樊三娘也有这样的印象,所以她压根没想过会被拒绝。她想了想,还以为沈珠曦是担心李鹜安危,补充道:   “你放心,我们不会走远的,就在我帐篷里——”   沈珠曦脸更白了,把怀里的胳膊抱得更紧:“不行!”   樊三娘和李鹜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李鹜说,“你在帐篷外等我。”   “不行!”沈珠曦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管李鹜怎么说,沈珠曦就一句话:不行。   樊三娘见状,掩下眼中黯然和失望,勉强笑道:“李娘子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吧……你们早些睡……”   樊三娘转身走出帐篷。   她主动放弃,沈珠曦留住李鹜却也不开心。   “为什么不让我去?”李鹜转头看着沈珠曦。   “……你去好了!我不拦你了!”   沈珠曦闷闷不乐,倒头就睡。   “那我真去了?”   “你去吧!”   “我真去了?”   “快去!”   身后好一会没声音,沈珠曦回头一看,李鹜这屁人还真走了!   他就这么乐意去做面首吗?!   沈珠曦气得拿被子盖住自己的头。   不管了,随他去吧,反正他们又不是真夫妻,管他干什么兼职呢!   帐篷内半晌寂静,被子里的人形一动不动。   终于,忍无可忍的沈珠曦一脚踢开被子,气出泪花的圆圆杏眼委屈十足地瞪着屋顶——   她也有钱啊!   只要想到李鹜在樊三娘那里可能会做的事,沈珠曦心中就充满焦灼和酸涩,眼睛就不自觉地泛酸模糊。   李屁人前天才说自己是他的大宝贝,今天他的大宝贝就换人了!   “……哪有这样的大宝贝!”   沈珠曦气愤道,一边捏着小拳头往李鹜枕头上捶,一边眼泪还啪嗒啪嗒地掉。   如果是往常,李鹜早就来帮她擦眼泪了,但是今天,李屁人去帮樊三娘擦眼泪了!   李鹜不是有那么多银子了吗?怎么还去做兼职?   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言的“一夜夫妻百日恩”?   还是青凤军规模大了,需要的开销也多了,他不得已才又重操旧业?   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沈珠曦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上,睁着圆圆的眼睛默默落泪。   就像被架上燃烧的火堆,每寸皮肤都在感受嫉妒的灼痛。   这份灼痛在一盏茶时间后终于烧断了沈珠曦的理智,让她抱着一妆奁匆匆收拾出来的金银奔向樊三娘的帐篷。 第167章 “我李鹜发誓,此生除……   沈珠曦万万想不到,樊三娘的帐篷是漆黑的。   漆黑的,说明他们没有点灯。   没有点灯还能做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沈珠曦抱着沉甸甸的妆奁,围着帐篷走了一圈,确认全方位都没有灯光漏出后,气得脑子发晕——李鹜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缓缓停下来,回头狠狠瞪着漆黑的帐篷——一咬牙,一埋头,冲了进去!   帐篷门帘下不知放着什么,光线又极其昏暗,沈珠曦一脚磕在上面,抱着自己的妆奁就不由自主地扑了出去。   沈珠曦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害怕地闭紧眼,屏息等待地面的亲密接触,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只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一把提了起来,顺势搂入怀中——   “你怎么来了?”李鹜诧异道。   门帘在她身后落下,帐篷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刚刚那慌张一瞥里,沈珠曦没有看见樊三娘的身影。她的眼睛适应黑暗后,第一时间在昏暗的帐篷里寻找樊三娘的影子——   帐篷里除了她和李鹜外,空无一人。   “樊三娘呢?”她忍不住问。   “樊三娘不在这里。”   她不在这里,那李鹜一人在她的帐篷里做什么?   沈珠曦呆滞的时候,李鹜拿走了她摔倒时也不忘紧紧抱在怀里的妆奁。   “这是什么?”   不待沈珠曦出声阻拦,李鹜已经打开妆奁的盒盖。   镶珠嵌玉的金首饰和大大小小的银锭碎金在昏暗中发出黯淡的光。   沈珠曦张着哑声的口,手足无措地看着李鹜从中拿起她的凤牌。   纯金的牌子只有她的掌心大小,在暗夜里依然流光生辉。栩栩如生的金凤展翅翱翔,纤长柔美的凤翎之上有一行米粒大小的字,刻着她的封号和名字。   她这是把家当都带来了。   李鹜握着首次见到的凤牌,抬头看向眼睫上还沾着泪珠的沈珠曦。   “你带这个来做什么?”   沈珠曦哑口无言,即便知道樊三娘不在这里,她还是不由窘迫地扫着帐篷里的每个角落。   是啊,樊三娘如果不在这里,她来做什么?   “我、我担心你……”沈珠曦结结巴巴道。   李鹜是谁?他不想被骗的时候,谁能把他骗倒?   他眉毛一扬,毫不犹豫道:“放屁。”   “你骂我!”沈珠曦委屈道。   “你一见樊三娘就态度奇怪,不吃李青曼和王诗咏的醋,反倒吃樊三娘的醋,以为我和樊三娘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呆在一个帐篷里,带着一箱金银珠宝埋头冲进帐篷——”李鹜越说脸色越狐疑,“你不会以为老子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沈珠曦听不下去了。她还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直面自己名义上的相公卖身养家的感人事迹。   “我没有!”   沈珠曦急忙反驳,声音变得又尖又小,像小兽虚张声势的威慑。   李鹜原本还是随口一说,沈珠曦做贼心虚的反应却无言地证实了他的戏言。   李鹜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她的脸烫得像贴上了炎夏正午河边的鹅卵石——沈珠曦又羞又恼,浑身火烤一样,转身就往外跑。   没跑两步,她就被李鹜一把捞回。   “沈呆瓜——”   李鹜捏起她的脸颊,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   “你以为老子在樊三娘的帐篷里做什么?”   “窝……窝梅有……窝不知道……”沈珠曦急忙在他手里摇头。   “你不知道?”李鹜凑近她的脸,恶声恶气道,“那你拿着这箱珠宝是来请樊三娘赏鉴的?”   “对、对啊……夜泥赏鉴,臣、臣色更好……”   “沈珠曦!”李鹜一声低喝。   沈珠曦糊弄不下去了,她破罐子破摔道:“窝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窝知道你在做面首养家!”沈珠曦脱口而出。   一语落下,鸦雀无声。   时间好像停滞了,窗外的虫鸣去哪里了?   只剩李鹜和她四目相对,震惊和迷惑交织在他眼底,然后变成大为恼怒的火光蹿起。   这反应,不对啊!   即便不知前缘,单看这冒火的眼神,沈珠曦就知道自己搞了个大乌龙!   天上的母妃啊!   曦儿犯下不会被屁人饶恕的大过,这就要来陪你了!   “老子——”李鹜顿了一下,气得都结巴了,“老子是哪里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老子要出卖色相才能养家糊口?”   “泥、泥给樊三娘送香囊,还、还让她拍屁股……不是看上她的钱,难道孩、孩是看上她的人吗……”   沈珠曦左右摇头挣扎,都逃脱不出李鹜的五指山。   她试着用手去推李鹜胸膛,下一刻就被李鹜空闲的那只手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比她火热许多,一接触就让她清晰认识到,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正握着她。   她心跳更快,更加慌张,挣扎的动作也越发大。   “沈珠曦!”   李鹜按着她倒到矮榻上,用身体牢牢把她封锁起来。   妆奁里的珠宝洒了一榻。   珠圆玉润的碧玺手串,薄如蝉翼的金凤头钗,流光溢彩的梅花华胜……华光簇拥着沈珠曦,她傻傻地看着身上的李鹜,他黝黑而清澈的眼眸,也像她遗落的宝石。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李鹜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我以为你……在做不好的兼职……我想帮你……”沈珠曦结结巴巴道。   她试着想要从他身下爬起,被李鹜单手不客气地再次按倒。   “怎么帮?你要买我?”李鹜低头靠近。   这距离让沈珠曦心中警铃大作,心脏也跳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滚出嗓子眼。   “不、不买……送、送你……”   她唯恐说错一字就遭到惩罚,眼睛瞪得圆圆的,祈求地望着他。   “你真够意思。”李鹜咬牙切齿地说着反话,“那我也送你。”   她的手被李鹜握住,拉着伸向一地。   手上传回的触感让沈珠曦先是疑惑,再是迷茫,接着恍然大悟,最后是羞愤欲死——   她紧闭双眼,拼命往后缩手却缩不回来,李鹜的手像铁箍一样死死扣在手腕上。   “只给你。”李鹜在她耳边说,“要不要?”   “不要不要!”沈珠曦都快羞哭了,说出的话带着哭腔。   “真的不要?”李鹜继续贴着她的耳朵蛊惑,“你考虑一下,别人想要也没有,只有你——只有你,沈珠曦,老子倒贴钱送你。”   “只有你”三个字拨动了沈珠曦的心弦。   她怯怯地睁开眼,对上李鹜的双眼。被他扣在手里的手抽了抽,这次顺利缩了出去。   “你以后还会娶别人的。”她喃喃道。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感到一阵锐痛划过心房。   “我不娶。”李鹜毫不犹豫。   “你会娶的。”   沈珠曦出口的声音低弱,态度却很坚决。   李鹜皱眉道:“究竟是你娶还是老子娶?老子说不娶就是不娶,你还能推着老子屁股上别人的床不成?”   “你胡说什么呢!”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又开始挣扎着想要下床,枕头和床单的形状都因她变乱,更加重了此情此景下的暧昧空气。   李鹜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瞪大的眼睛,坚决而沉着地缓缓道:“你听着——除了你,老子不想要其他女人。”   “你现在不想要,说不定以后想要了呢——”沈珠曦情不自禁反驳。   父皇也曾说过,母妃之后,后宫再无新人,可结局又是怎样?   “那你就拿着刀,趁我睡着把我阉了。”李鹜一字一顿道,“背信弃义,始乱终弃的男人,配不上你。”   沈珠曦的挣扎在他朴实粗暴的承诺下停止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内心天人交战。   “我李鹜发誓,此生除了沈珠曦,不会有别的女人。”   李鹜忽然举起右手,三根手指直指上空。   “若违此誓,不配为人——”   沈珠曦吓白了脸,急忙去拉他起誓的手,李鹜却避开她的阻拦,坚持说完了剩下的誓言。   “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沈珠曦被这毫无水分,毫无回旋余地的誓言惊呆了,只能一动不动傻傻地看着李鹜。   那双沉静的眼眸定定地和她对视着。   “信我一回,好吗?”   天时地利人和。   莫名的冲动推动着沈珠曦的回答脱口而出:   “好……”   李鹜脸上表情一松。   有对比才有发现,沈珠曦这才惊觉先前李鹜等待回答的那片刻里,脸上竟有罕见的忐忑和紧张。   暧昧而静谧的气息流动在空气里。   沈珠曦如睡针毡,刚要开口请他放开自己,帐篷外忽然响起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李鹜瞬间肃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帐篷外的脚步声徘徊了一会后,似乎是见无人关注,终于撩开门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鹜一个箭步蹿起身,转瞬就踢倒了门口的不速之客,沈珠曦刚一起身,他就已经把人反剪手臂制服。   “谁?谁在这里?!”来人惊慌失措道。   李鹜冷着脸道:“你说老子是谁?”   来人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李鹜!怎么是你?!”   借着帘外泄进的月光,沈珠曦看清了来人面貌,竟然是跟着青凤军迁居的丁记点心铺的实际老板,刚去世一年的丁三娘的丈夫!   “樊三娘跟你说过不要来了吧?还往人跟前凑,脸皮怎么这么厚?”李鹜一脚踩上来人后背,用力往下一压,丁父疼得面色惨白却又不敢大声叫喊。“你新娶的娘子知道你半夜摸寡妇门上吗?”李鹜冷声质问。   “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樊三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咔嚓一声,丁父的手臂发出清脆响声。   他的惨叫还未发出,李鹜就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腹部,暴力打断了他的发声。   沈珠曦皱起眉,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腹部也在疼痛。   “若是让我再发现你骚扰她——断的就不止是你这只手臂了。”李鹜说,“滚——”   丁父捂着腹部,拖着摇摇晃晃的脱臼手臂,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帐篷。   “看到了吧?”李鹜向她摊开双手,“你相公和樊三娘清清白白。”   “那他是……”沈珠曦疑惑。   “丁三娘走后,有人给樊三娘和这人牵了线,想要凑合他们。樊三娘看他条件不错,答应处来看看,谁知这老家伙转头就娶了个十六岁的新人过门——”   李鹜看沈珠曦神色不对,忽然反应过来,义正词严道:   “无情无义的人渣!连我鸭某都唾弃不已!如果换了是我——”   沈珠曦不禁竖耳倾听。   “老子封刀给你守寡!” 第168章 “老子也要到天上去,……   “我才不要你封刀给我守寡!你封了刀,要怎么保护自己?”沈珠曦生气道,“而且,我才不会早死!”   李鹜马上道:“你想和我一起留千年。”   屁言屁语!   这段插科打诨打消了沈珠曦刚刚那段坦露心迹之后的不自在。   帐篷里的空气变得放松而愉快。   李鹜捡起散落的金银,单手抱起妆奁,朝她伸出另一只手。   “走,回去了。”   “樊三娘呢?”   “今夜去九娘的帐篷了。”   李鹜扬了扬下巴,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沈珠曦视线闪躲,扭扭捏捏地扯着自己的裙角,过了一会,她抬起双眼,李鹜的手还耐心而沉稳地留在半空。   她做贼一般飞快把手塞进他的手心,脸烫得像是下一瞬就要蹿起火苗。   李鹜用力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出了昏暗的帐篷。   头顶星月交辉,脚下斜影成双。   沈珠曦的绣鞋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碾过细小的碎石和土粒。低垂的夜幕下,响着慌张的虫鸣,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就像她定不下来的视线,无所适从地四处游荡着,却又绝不靠近那真正想停留的地方。   她的步子和她人一样小,李鹜有长腿大脚,却始终跟随她的步调。   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并排而行的时候。   她努力追着大步走的李鹜,他很快发现了。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追过他,哪怕一回。   他总是耐心地等着她。   即便嘴上骂骂咧咧,他也一直温柔地等着她。   沈珠曦悄悄抬头,视线飘向一旁,被一双早已等待多时的眼眸立即捕捉。   李鹜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终于等到她的回眸后,咧嘴一笑,神采奕奕。   满天星斗在他意气风发的眼前也只能黯然失色。   水银一样的月光披在两人身上,像闪闪发光的鲛纱,覆在他们十指交叉的地方。   沈珠曦胸闷气短,心脏砰砰乱跳,浑身血液失控地一个劲往脸上涌。   她从李鹜的目光下慌张逃开,手脚僵直地往前走,脑子混沌得像是正在熬煮的糖浆,黏稠迟缓,却又甜得发麻。   天上的母妃啊,她这是要英年早逝了吗?   要不然,她怎么心跳这么快?还总感觉吸不上气来?   “我现在有点信命了。”李鹜忽然说。   沈珠曦抬起头,看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为什么?”   “风水轮流转的意思是……老子前半生受那么多苦,”李鹜说,“是因为老天安排后半生和你相遇。”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他:“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李鹜看着她,半晌后才说:   “只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沈珠曦急着摇头否定,一股恐惧从她心底冒起——恐惧李鹜像别人一样,看见的是不真实的她,是一厢情愿想象中的她。   为了回应这种期待,她要再次血肉模糊地雕刻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李鹜的眼睛,委屈和不安让她的声音变了调:   “我不会女红,不通厨艺,不识五谷,容易轻信于人,明明什么都不会却又总是冲动,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什么都不会,就连自己的眼泪都控制不了——”   沈珠曦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露水般剔透的水珠沾在睫毛上,随着浓密长睫一扬一垂,像一串闪闪烁烁的碎玉。   “谁说你什么都不会?”   李鹜停下脚步,沈珠曦受他牵扯,也跟着停下脚步。   “你会读书写字,懂琴棋书画,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倒背如流,你还懂鉴赏,会砍价,心地善良,出身高贵却视众生平等,雕儿喜欢你,雀儿喜欢你,大家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而我呢?我是个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小乞儿,出身卑微,居无定所,靠着刀口舔血和坑蒙拐骗才一步步爬到今天。要不是你,我如今还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李鹜擦掉她眼角的泪珠,轻声说:“我知道你绣人跟绣鬼一样,也知道你煮个鸡蛋能把厨房烧掉,你爱哭,冲动,轻信于人,我都知道——但是和你身上的闪光点比起来,这些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我身上的小毛病一箩筐,你嫌弃过我了吗?”   沈珠曦含着泪光用力摇头。   他那么多屁言屁语,她不都是一样默默承受过来了吗?   李鹜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给了她很多包容?   “没人什么都会。”   李鹜握紧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我很庆幸我们拥有的那些缺陷,”他说。   “为什么?”沈珠曦愣愣道。   “你玩过七巧板吗?”   “当然玩过。”沈珠曦惊讶道。   不但玩过,她还很擅长呢。   “只有残缺才能拼合。”李鹜转头看着她,认真道,“所以,你不完美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彼此在一起的时候是完美的——那就行了。”   只有残缺才能拼合。   李鹜的话重重响在沈珠曦的心里,他已经转过头去了,她还在怔怔看他。   一弯清月高挂空中,银辉泄了满地。   李鹜走在辉月下,却比辉月更加夺目耀眼。   天上的母妃啊,能否替她问问天上的神仙——她前半生感受的那些孤寂和冷漠,是否也是因为老天爷安排后半生和李鹜相遇?   “……我想变得更好。”许久后,她喃喃自语道。   低若蚊吟的声音,依然被李鹜捕捉。   他低头看向她,说:“我也这么想过。”   “什么时候?”   “从我们拜天地的那刻起,我就在这么想——”李鹜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天上那颗明珠我很喜欢,要怎么做我才能得到她?”   沈珠曦在他炽热的目光下心跳如鼓,羞怯闪躲了他的视线。   “……摘下来?”她小声道。   “摘下来没意思——”李鹜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子也要到天上去,和她相映成辉。”   苍山托着一轮弯月,月华在大地肆意挥洒。   此年此岁,正是风月无边好时光。   沈珠曦情不自禁闭上眼,向看不见的命运之手默默祈祷,希望和李鹜所走的脚下之路,能够更长一些,更久一些。   最好,一不留意,就到白头。   ……   远处传来鸡鸣的时候,青凤军早已拔营出发。   大军开到襄州城外,面对的是全线戒备的襄州城防,襄州叛军首脑对守城战信心十足,却不知在他们得到消息锁城之前,李鹜早已派三虎提前潜入了松懈而混乱的襄州。   青凤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后,三虎于当夜打开了城门,里应外合发动了夜袭。   青凤的旗帜飞扬在城头,一部分百姓瑟瑟发抖躲在家中,还有一部分则大着胆子手拿武器走出家门,帮助青凤军打杀叛军。   这些胆子大的,无一例外都在身上最醒目的地方挂着一张画有青凤图案的干荷叶。   日出之时,襄州所有城门重新敞开,州治所襄阳县的原知府府邸门上,换上了李府的牌子。   沈珠曦和她的桂花树一起住进了李府。   随记鸡店也重新营业,开张之时,长龙从店门一直排到街道口,和它打擂台的是新开业的丁记点心铺,短短数日就成为襄阳城最炙手可热的点心铺。   沈珠曦的桂花酒封坛时,李鹜也收到了镇川节度使李恰的回信,李恰接受了他的投诚,任命他为襄州知府,成为镇川军的一员。   割裂大燕的伪辽叛军也在陆续被以傅家军为主的燕军镇压,离大燕复起的那一日似乎已经不远。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   不知不觉,秋风刮黄了城中的最后一片银杏,冷冽的夜风一吹,碎金就离开枝头漫天飞舞。   银杏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一张文竹榻几上。   瘦削纤长的手指慢慢握了起来,薄青色的天净沙大袖垂落,遮住了发白的指骨。   “……成亲了?”   低而轻的声音就像一缕飘忽不定的雾,烟消云散后,踪迹全无。   燕回不敢去看主子的表情,提心吊胆道:   “属下并未实际看到两人,所以可能只是公主的权宜之计,并非真正成亲。”   “对方是什么人?”   “……对方名叫李鹜,今年二十有二,原是小乞儿出身,父母不明。常年混迹街头小巷,干的都是些下九流的勾当。后来到了徐州,因救命之恩被王文中提拔为彭城县百户。”   傅玄邈没有发话,燕回只好继续道:   “属下虽然一路追踪,但还是在颍州附近失去公主踪迹。”   燕回说了结论,得出结论的过程却有意模糊了。   他本想返回徐州看能不能从王文中那里得到线索,谁知还没进入徐州境内就听闻乱军劫掠,王文中暴毙家门口,一干亲眷逃的逃死的死,等他进入徐州后,知情的王家人是一个也没找到。   这话说出来,不是打主子的脸?   王文中那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当着元龙帝和主子时是一套,背过身就是另一套。主子借刀杀人的时候,怎么知道越国公主会和王家人扯上关系?   想活得长久,这茬还是不提为妙。   “公子,老爷来了。”门外丫鬟出声禀报。   燕回识趣告退。   傅汝秩走进房间后,看了一眼对他行礼的燕回就移开目光,径直走到了起身的傅玄邈面前。   “我听说越国公主有消息了?”   燕回悄声走出了房门。   “回禀父亲,确有其事。”傅玄邈恭恭敬敬地揖手行礼,脸上风淡云轻,看不出丝毫异色,“公主曾在徐州停留,但如今踪迹已失。”   “要尽快查清才是。”傅汝秩皱眉道,“越国公主乃弱质女流,久在民间难保会遇到什么危险,先帝和贵妃只这一条血脉,若是有个什么闪失,百年之后,我也无颜面见两人……”   “是,儿子定然加强人手,早日寻回公主。”   傅汝秩撩袍坐上软塌,拂开了榻几上的银杏叶。   “襄州有变,你可知道?” 第169章 “挨一下就是一万两,……   “只知襄州光复,详细不知。”傅玄邈说。   傅汝秩示意他坐到对面。   傅玄邈坐下后,端茶的婢女刚好端着茶托进入,在两人面前的榻几上分别放下一盏冒着袅袅茶香的热茶。   “今日一早,我安插在镇川军中的眼线传回线报,襄州起义成功,襄州已重回镇川军管辖范围。之前的襄州知府遇害身亡,如今的襄州知府是一支叫青凤军的起义军领袖。”   “李恰的军报中并未提及襄州知府换人一事。”傅玄邈道。   “问题就在此处。”傅汝秩用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神色肃穆,眉心中露出几道深深丘壑,“按程序,李恰应将襄州的官印和官书送回朝廷,再由朝廷重新颁发任命,可他李恰省去这一步骤,直接任命了一州长官,这襄州——到底是大燕的襄州,还是他镇川节度使的襄州?”   傅玄邈毫不意外,淡然道:“李恰目无王法,恃才自傲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已递了觐见的帖子,此事,你就不要在陛下跟前重提了。”傅汝秩语重心长道,“我们傅家近来站在风口浪尖上,也须得提防小人谗言。”   “父亲教训得是。”   “如今大燕已光复近半,陛下急着发动总攻夺回京畿,几个节度使已传回回音,除淳于安又借口推脱外,几个和京畿相邻的节度使都已答应合谋反攻。”傅汝秩谆谆教导,“为父已经给这些节度使递了信,这些人看在陛下和为父的面子上,都会给你几分薄面,只是镇川军那里……李恰为人倨傲,你要多费些心思。”   傅玄邈当即起身,长揖不起。   “……蝉雨不孝,劳烦父亲为我费心了。”   傅汝秩面露欣慰表情,将人亲自扶起。   “你我父子,不必见外。”   他看了眼天色,从软塌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为父还要面见圣上,等稍晚一些,我们再一起用膳。”   傅玄邈刚上前一步,他就伸手拦了一下。   “不必送了,外边天冷。”傅汝秩在傅玄邈肩上拍了拍,“忙你的吧。”   傅玄邈呆站半晌,在傅汝秩离开后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一缕寒风飘进敞开的木窗,天空中空空如也,连漂浮的云片也躲起来了。   傅玄邈望着窗外,却像是什么都没看,什么也没想,眼底和天空一般空荡虚无。   “……曦儿。”   一声喃喃,湮灭在冷寂的寒风里。   “公子,杨柳求见。”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漠然重新封印了他的脸,傅玄邈起身走向书桌。   “让她进来。”   秋风吹进书房,文竹榻几上龟皱裂开的银杏扬起。   杨柳匆匆踏进书房,目光在跌落的金色碎片上扫了一眼,脚下一顿,回头给了门口的婢女一个眼神,这才继续走向傅玄邈所在的桌前。   婢女悄然无息地走进书房,蹲下身用手捡拾地上碎金。   杨柳走到书桌前,向着傅玄邈屈膝一福,轻声道:“杨柳见过公子。”   傅玄邈示意她起身。   “你刚从商州跋涉回来,可先歇息一晚,不必急着向我汇报。”   “公子日理千机,比杨柳更劳心费力,杨柳怎敢松懈?”杨柳缓缓道,“只要能帮上公子分毫,杨柳再累也不算累。”   “此去商州,可有收获?”傅玄邈问。   “李恰确实如传言一般目中无人,不但在军政大事上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还自以为是忠臣义士,对傅氏充满敌意。”   .   “以你之见,李恰能够收服吗?”   杨柳摇头道:“即便可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   傅玄邈没说话,杨柳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道:“杨柳离开节度使府时,遇见驿人上门送信,其中一封信,自称襄州城主。杨柳觉得可能对主子有用,便誊抄了一份。”   “拿来。”   得到傅玄邈首肯,杨柳这才拿着信上前。   信是她随身携带的,自然带了一丝杨柳特有的香气,傅玄邈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你念给我听罢。”   杨柳没察觉他的微小变化,惊喜道:“是!”   她小心翼翼拆开信,将早已熟稔于心的内容念了出来。   信笺内容本身不长,语言干练简洁,多次引经据典,使人信服。   一张信纸上的内容念完后,傅玄邈若有所思,低声自语:“……又是新唐书又是后汉书,这位起义军首领似乎读过不少书啊。”   杨柳面露异色。   “怎么了?”傅玄邈说。   “拟稿的人应当饱读诗书,但不知为何,笔迹却是……”杨柳想起那狗刨一样的字迹,用了个比较含蓄的说法,“连初入学堂的童生都不如。”   “拟稿之人和写信之人应是不同人士,”傅玄邈顿了顿,“只是不知为何要多此一举。”   傅玄邈的不解也是杨柳的不解,只是字迹并非此信的重点,两人并未在上面过多纠结。   杨柳拿出压在信笺下的两张纸,平整摊开后放在傅玄邈面前。   两张大同小异的画像出现在他眼中。   一张是武英军管辖范围内满天飞的通缉令,一张是随官印附着,为辨别身份而画的小像。   “襄州城主李主宗……”   傅玄邈轻声念出小像边缘的文字。   另一张通缉令上,则写着“罪大恶极”和“甄鸭”几个字。   杨柳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这封信对他有用了。   李恰新任命的襄州知府竟然就是淳于安全力通缉追杀的劫军之人。此事若是被淳于安知晓,即便他能按捺不动,他那死了亲弟的左膀右臂能按捺吗?   杨柳神色笃定,道:“公子若是将此事透露给淳于安或韩逢年,武英军和镇川军自然会起摩擦……届时两蚌相争,公子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她原以为这会是大功一件,即便不能让公子展颜,也会得到几句口头上的表扬,没想到傅玄邈神色淡然,无动于衷。   杨柳脸上信心十足的表情动摇,她忐忑地看着傅玄邈,试探地说:“……是杨柳画蛇添足了吗?”   “让武英军和镇川军互相消耗,也不失为一个牵制地方兵力的办法,只是……”傅玄邈抬眼看向杨柳,平静道:“太慢了。”   “……公子是想?”   “我要在一个月内,彻底解决镇川军尾大不掉的问题。”   杨柳变了脸色。   要在一个月内收服偌大的镇川军,若是这话出自旁人,杨柳只会说他痴人说梦,但这话是从傅玄邈口中说出的。   杨柳只感到敬畏。   世上没有公子做不到的事,一切难题在他面前好像都能迎刃而解。   他是神,而她,只是跪在他脚下的凡人。   “杨柳多此一举,耗费了公子的时间,请公子责罚……”杨柳满面羞愧。   “你好意为我筹谋,我又怎会责罚于你。”傅玄邈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发去均州,你可愿和我一起来?”   “杨柳愿意!”   “你不问问带你去做什么的?”   “不管公子让杨柳做任何事,杨柳都甘之如饴。”   杨柳痴痴地望着他。   任她如何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傅玄邈在她面前的表情始终淡漠如冰。   偶尔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奖赏。   “此次前往均州,是因为大燕反攻在即,需我坐镇军中,调度联军。”傅玄邈道,“你的任务,除了笼络节度使,刺探各方情报外,还要替我查查这个新任襄州知府的底细。”   “杨柳定不会叫公子失望!”   “……下去休息吧,养精蓄锐,明日一早随我出发。”   杨柳将这视为公子对她的关心,一脸感激地下去了。她离开后,傅玄邈拿起了桌上的两张画像。   甄鸭……   李主宗……   不同的假名,一样的风格。   一年多前,在金带阁的那次短暂对视从记忆深处重新浮现。   那双锐利有神的眼睛,仍历历在目。   无名之辈……依旧无名,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弃了。   他面露讽刺,将两张画像一齐扔进了纸篓。   ……   “李主宗……”   舒安节度使陈瑜拧了拧干瘪的两片嘴唇,冷笑道:   “李节度使手下能人辈出,就连名字都这么别致。”   均州作为此次联军的会盟场地,均州知府在齐聚的各方大佬面前不得不让出自家府院,连个偏院都没捞到,带着有一群家眷住到了角落的闲置小院里去。   原本宽敞的花厅,因为长桌上举足轻重的数位节度使和他们的亲信而变得拥挤。   军议地点在均州知府家,每个人都默契地穿着戎装出席了军议,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盏茶一碟点心,但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动。   除了一个人。   李鹜面前泡着黄山毛峰的茶水已经喝光,他把瓷碟里的最后一块红枣酥扔进嘴里,带着点心屑的手往陈瑜方向一拱,大大咧咧道:   “多谢陈节度使夸奖,我儿子也这么觉得呢!”   陈瑜脸色一沉,原本就没个好脸色的长脸此刻更像是要垂到地面上去。   “你骂老夫?”   李恰就坐在李鹜不远处,闻言只是低头拿起面前的茶盏,假借喝茶掩饰嘴角的笑意。   “误会!我怎么敢骂节度使您老人家?”   您老人家几个字普普通通,偏偏从李鹜那张嘴里说出来,就是能让人不得劲。   陈瑜板着脸道:“李知府方才不是说刚成家不久,怎就有儿子了?”   “有的有的,过个一二三四五年……”李鹜说,“差不多就该有了。”   陈瑜面露怒色,正要发难,一直作壁上观的李恰这时开口道:   “陈节度使勿怒,李知府出身草莽,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陈节度使多包涵,不要同他一般计较。”   他放下手中一口未碰的茶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瑜,眼中讥讽只有对视的两人才心知肚明。   陈瑜看了看周围的节度使,众人望天的望天,闭目的闭目,对李恰一来就想独掌大权而不满的人有很多,但到了发难的时候,一个想站出来的人都没有。   陈瑜也没傻到用鸡蛋碰石头,看着李鹜重重哼了一声,闭目不说话了。   从鸡鸣时分就召集的军议一直开到满天星斗,军议桌上也没诞生出什么有价值的方案。   散会后,李恰从长桌前起身,以东道主的姿态扬声道:“大家远道而来,今日我在木子园设宴为各位接风洗尘,还请诸位大人不要推拒。”   和李恰不对付的人纷纷请辞,不愿得罪李恰的墙头草和镇川军的人都留了下来。   酒席自然不能缺少美人,李恰包下均州勾栏里的上等歌姬和舞女,让酒宴上众人人手一个。   有那心猿意马的,搂着美人喝酒。   有那怜香惜玉的,让美人端坐于旁。   唯有李鹜,和美人隔着两个人的距离,美人端酒欲敬,柔若无骨的身倾靠而来,李鹜说:   “挨一下就是一万两,先说好——你是付现还是写借条?” 第170章 “我想死你了。”……   美人白着脸坐正了身体——酒也不敬了,媚眼也不抛了,低眉敛目比那良家妇女还要规矩。   李鹜朝身后侍立的丫鬟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打包几盒,还有先前军议上喝的那什么黄鸭毛多,给我拿点——我要带回去给老婆弟弟吃。”   丫鬟诧异看他一眼,应声离开了,过了半晌,给他带回数个食盒,两块茶饼。   李鹜提着东西,高高兴兴地去和李恰辞别。   李恰酒酣饭饱,双颊酡红,正是兴致高扬的时候,看到李鹜大包小包地来辞行,不快道:“夜色已深,李知府不如就在这里歇下,等明日一早再和我一同出发吧。”   “不了,我娘子定然还在等我,此时回去,还能赶上明早和她一起喝这黄鸭毛多。”   李恰不加遮掩地皱了皱眉,视线扫过李鹜手上提的众多包裹,面露鄙夷,转过头去和旁人说话了。   李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已被李恰改名为李子园的原知府所住的主院。   夜幕高悬,李鹍李鹊备好马车等在大宅门前。   李鹜上车后,李鹊扬鞭驾车,李鹍钻进车厢里,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李鹜打包出来的小食。   像龙卷风一样吃完了属于他的份后,李鹍还想把魔爪伸向剩下的食盒,被李鹜啪地打了手背。   “这是你嫂子和弟弟的。”李鹜说。   李鹍不情不愿地收回手。   离开均州时,李鹜递上名为“李主宗”的名牌,顺利通过了均州城防。   “大哥这名字取得真好,朗朗上口过耳不忘,那看门的小将听了大哥的名字,连名牌都没检查就让我们过了。”李鹊握着马鞭,回头道。   “你祖宗……你祖宗……”李鹍拍着手念叨。   “李恰这孬种,对着老子趾高气扬,还不是怕淳于安发难,老子一说改名的事他就立马同意了。”李鹜身子往车壁上一靠,两条长腿岔成一把大剪刀,讽刺笑道,“他是瞌睡来了,老子送枕头呢。”   “大哥那封移花接木,鬼斧神工的信实在令小弟佩服。”李鹊说,“李恰定然也想不到,大哥主动改名并非为他考虑,而是计深虑远,有更深的考虑!”   “是为猪猪!为猪猪!”李鹍抢话道,“怕人抢猪猪!”   “怎么说话的,老子怕过谁!”李鹜一巴掌拍在李鹍头上,后者哎哟一声,委屈巴巴地扁着嘴看他。   “你自己说、说的,打雕儿做什么……”   “我说过吗?”李鹜看向李鹊,“你听到过吗?”   李鹊果断摇头:“没听说过,二哥休要血口喷人,大哥英勇无比,怎会怕谁。”   李鹜立即捡起新学的词汇,对李鹍道:“再血口喷人,老子抽你。”   李鹍有口难辩,狠狠瞪了奸弟一眼,扭过庞大的身子背对李鹜,生他的闷气去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是老祖宗传下的道理。万一李孬头把老子的大名往天下第一狗跟前一递,万一天下第一狗对老子早有耳闻,心血来潮叫人打听……”李鹜说,“多个名字也能多条退路。”   “大哥起别名一事,告诉嫂子了吗?”李鹊问。   “别告诉她。”李鹜摇头,“一会她又觉得自己连累了我,一个人唉声叹气想个不停。”   以这呆瓜的风格,说不定会为了给他省事,干脆闭门不出,关自己禁闭。   如此——还是自己换名字方便得多。   “大哥有情有义,先谋而后动,小弟佩服!”李鹊一脸钦佩,“当今世道,像大哥一样面面俱到的人已经不多了!”   “过奖过奖,这样的人还是有的,只是不多见了而已。”李鹜谦虚道。   “大哥不仅智勇双全,还是个谦谦君子,让小弟佩服佩服!”   你恭维我推让,你敢说我敢信的声音在车厢里一来一去。   李鹍委屈地在墙角画着圈圈:没有人来哄他……想猪猪了。   ……   “下雨了——”   几声惊叫,庭院里霎时乱了起来。   开了一半的赏菊宴匆匆落下了帷幕,沈珠曦帮着府里的丫鬟小厮搬院子里的菊花盆,下人们头回见到这么平易近人的主子,吓了一跳,一个不要帮忙,一个偏要帮忙,院子里更加乱成一团。   多数最终战胜了少数,沈珠曦被驱逐到屋里,看着府中下人将摆出来的花盆一个个又搬回廊下。   一个人的赏菊会换了个地点,又一次开始了。   深深的屋檐下连珠似地垂落雨滴,星月相伴的苍穹耸立在屋脊上,五颜六色的菊花在轻柔的夜雨里轻轻摇摆,沈珠曦撑在窗台上,颇为感慨地欣赏着这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贴身婢女媞娘扶着她的手臂,跟着往屋檐上看,却只看得自己一头雾水。   “夫人,你在看什么呢?”   “这场雨盼了这么久,终于来了。”沈珠曦说。   “啊,娘子是在想这个啊!”媞娘恍然大悟,再看这屋檐下滴落的雨珠,就有了不同的感想,“太好了,像去年那样的饥荒就不会来了吧!”   “是啊,所有人都能安心,”沈珠曦笑道,“你也不用再和我分开了。”   媞娘露出兴奋而快乐的笑容。   李鹜为了她能在襄州生活习惯,为她打理好了府中一切,其中就包括从徐州接回娣娘做她的贴身婢女。   徐州战乱时,娣娘父母为了一锭银子将还未及笄的她卖给一个有军职的叛军做妾,后来叛军战死,娣娘也逃了出来,李鹜的人去接时,娣娘父母正准备将她嫁给另一个年过七十的鳏夫,彩礼用来给适龄的弟弟娶妻。   二虎的扇子搁在娣娘父亲的脖子上,暗藏在扇叶里的刀片抵在瑟瑟发抖的老汉脖子上,用来聘请娣娘的银子也被娣娘本人收下。   为了避免爹娘再以强权相逼,娣娘当场写下卖身契交给二虎。   二虎带回娣娘后,娣娘就不再是卖鱼女娣娘,而是知府夫人的贴身婢女媞娘。   夜色越发深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外出公干的李鹜还未回来。   沈珠曦不由叹了口气。   坐在软塌上打起瞌睡的媞娘一下子醒了,见沈珠曦还趴在窗台上,目光望着大门的方向,立马说道:“夫人不如先睡吧,大人去了均州,今晚不一定能赶回来呢。”   媞娘说的不无道理,沈珠曦失望地离开了窗台。   她洗漱更衣后,躺上过于宽敞的架子床,对睡在罗汉床上的媞娘道:“……可惜我的豆绿要谢了,他明日回来,也许就看不见了。”   “什么看不见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沈珠曦倏地睁眼坐起。   身披轻甲,高大挺拔的李鹜走进主卧,他两手都提着食盒,还有两个油纸包裹的纸包挂在手臂上。他走到圆桌前,把身上的东西接连卸下。   媞娘知情识趣,悄悄离开了主屋。   沈珠曦起身下榻,想要接住他换下的轻甲,李鹜轻轻一挡,说:“不用了,重。”   他把脱下的轻甲随手搭在屏风上,一屁股坐到桌前,像是渴了许久,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靠得近了,她闻到他身上一丝酒味。   “你喝酒了?要不要让厨房送些吃的垫垫肚子?”沈珠曦担心道。   “没喝多少。”李鹜反问,“你吃过了么?”   沈珠曦刚想说晚饭仍在肚子里,不知怎的灵光一闪,说:“吃过了,但现在又有些饿。”   “正好,我给你带了吃的。”李鹜说,“一起吃点再睡。”   李鹜接连打开食盒,露出里面一个个精致的点心。   “我让人去热一热。”沈珠曦话音未落,媞娘就跑进来拿走了食盒。   “毛手毛脚的,不知道敲门吗?”李鹜板起脸,“要是里面不方便怎么办?”   “我认真听了,很方便!”媞娘不服气地反驳道,“我现在走啦,你们有什么不方便的,赶紧不方便!”   “……胡说八道,赶紧走!”沈珠曦脸一红,急忙催促。   “还有这什么——黄鸭毛多!拿去泡一壶过来!”李鹜连忙推出茶饼。   媞娘两手提满,把茶饼抱在怀里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都是你惯的。”李鹜说。   “她年纪小,你和她计较什么。”沈珠曦说。   “那我和你计较。”   李鹜凑了过来,长臂一揽将她拉入怀中。   “沈呆瓜,你想老子没有?”   沈珠曦视线漂移,面红耳赤。   “不、不知道……”   “不知道?”李鹜挑眉道,“那我亏了。”   “你亏什么了?”   “我想死你了。”   李鹜握着她的手,拿到脸边擦了擦。沈珠曦心跳如鼓,手心也烫得不行,她急于从这脱离平静的状态中抽离,奈何李鹜双腿死死箍着她的身体,不让她有分毫逃脱机会。   天上的母妃啊,她、她……没人教过她这种情况如何自处呀?   为了转移注意力,让心跳冷静一些,沈珠曦随口找了个问题:   “军议上都说了些什么?”   “废话,全他娘的废话。”李鹜眉心紧皱一团,“为了争谁在联军里更说得起话,只差没当场对打起来。这样的军队,能成功反攻才怪——”   李鹜话没说完,瞥见沈珠曦不安的神情,忙补充道:   “联军刚刚成立,有摩擦也是正常的,等朝廷任命的大将军来了,大家死心了,也就安分了。”   “朝廷任命的大将军是谁?”沈珠曦好奇道。   “现在还不知道,听说是元龙帝身边哪位近臣。”李鹜摇头说,“反正和老子没关系。”   热好的点心端上来了,媞娘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一边朝沈珠曦挤眉弄眼,一边放下食具就拔腿奔出了屋子,火急火燎的模样,好像背后有鸭要啄她屁股。 第171章 她看着李鹜越靠越近的……   “你快试试这黄鸭毛多,你一定喜欢!”李鹜兴冲冲道。   沈珠曦读过好几本茶经,喝遍百茶,却从未听说黄鸭毛多的名号。   她揭开杯盖一看,袅袅热雾腾空而起,盏中茶汤清碧微黄,漂浮于汤中的叶片黄中带绿。   弥散在空气中的茶香清新如兰,韵味悠长。   沈珠曦诧异道:“这不是黄山毛峰吗?”   “管它黄山毛峰还是黄鸭毛多,好喝就行,你试试——”李鹜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沈珠曦端起茶盏,吹了两下后轻抿一口。   “怎么样?”李鹜问。   黄山毛峰沈珠曦喝过不少,极品新茶也不在话下。这杯黄山毛峰的品质还入不了她的眼,但只要一想到是李鹜千里迢迢为她带回,这杯茶的滋味就比她从前喝的所有茶加起来还要甘甜。   “好喝。”她肯定地点头。   “老子就知道是你喜欢的。”李鹜面露得意,夹起一筷豆沙酥卷喂给沈珠曦,“你来试试这个。”   沈珠曦要去拿他的银箸,被他躲开。   “张嘴。”他说。   沈珠曦红着脸,两片嘴唇张开了一条小缝。   李鹜把散发红豆香甜气味的豆沙酥卷凑近她的嘴,她刚张嘴去咬,李鹜忽然缩手,一脸得逞坏笑地看着她。 第一回 遭人如此戏弄,沈珠曦瞪大眼睛看他。   “来来来,不开玩笑了——”李鹜再次夹着豆沙酥卷靠近。   沈珠曦半信半疑地张嘴,又是还没咬到,红豆酥卷就先长腿跑进了李鹜的嘴里。   这屁人,还得意洋洋地吧砸吧砸吃给她看。   “我不吃了!”沈珠曦生气道。   她拿起银箸,自己夹起一筷芝麻糕放进嘴里。   不就是红豆酥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再也不会相信李屁人了!   “真的不开玩笑了,来来,张嘴——”李鹜说。   “你走开!”沈珠曦气哼哼道,连个斜眼都不给他。   “不走不走,你快吃这个,这个真的好吃,老子指天发誓,真不开玩笑了——”   红豆酥卷再次伸到面前,沈珠曦视若未见,但红豆酥卷依然执着地停在半空。   她含着已经消了一半的气愤看向李鹜,后者还给她一个真诚的眼神。   她看向眼前的红豆酥卷,观察好它可能的所有退路,小心谨慎地张开嘴——   还没来得及啊呜,红豆酥卷就被银箸送进了她的嘴里。   红豆香甜在她口中扩散。   红豆酥卷在她口中,李鹜用过的银箸也在她的口中。   她最爱干净,可是此刻,她竟没有丝毫反感。只有紊乱的心跳,在胸腔里砰砰强调着存在感。   “怎么样?好吃吧?”李鹜问。   沈珠曦含糊不清道:“……还行。”   “该你了。”他说。   “……该我什么?”沈珠曦愣愣抬头。   李鹜理直气壮道:“该你喂我了啊!”   “你——”沈珠曦瞠目结舌道,“为什么该我喂你?又不是我叫你喂我的!”   “我不管。”李鹜银箸一放,一副无赖样子道,“反正我已经喂过你了,你要是不喂老子,老子就不吃了。”   哪、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啊——”   李鹜已经张嘴等喂,沈珠曦只好左看右看,挑了个蟹肉烧麦塞进他嘴里。   蟹肉烧麦一次就顺利进嘴,李鹜一边嚼一边讶异道:“我还以为……你会逗我两回呢。”   “我才懒得逗你。”沈珠曦说,“你连夜赶路已经够累了,我不同你斤斤计较……”   没好气的语气,说出的却是让李鹜动容的话语。   “我们呆瓜宰相肚里能撑船,自然不会同我一般计较。”他看着沈珠曦,咽下口中的蟹肉烧麦,语气带着一丝不自知的温柔:“你这几日都做什么了?”   好不容易有了个新鲜听众,沈珠曦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几日的行程都说了出来。   “……中午吃了萝卜炖羊肉,下午给几盆菊花换了盆,院子里的豆绿开花了,我就将所有下人召集起来,开了次赏菊会!然后又下雨啦,我——”   “这几日你没出门吗?”李鹜打断她的话。   “……怎么没出去?我每天都出去!”沈珠曦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你去哪儿了?”   “去街上闲逛,郊外爬山,还买了烧鸡,买了卤猪蹄……”   “那你怎么没和我说,胡一手的赌坊开在了我们家这条街上?”   “我还没来得及说——”   “沈珠曦,”李鹜沉下脸道,“胡一手的赌坊开在二十几条街外,你来得及说什么?”   沈珠曦原本就不是诡辩达人,李鹜这么一说,她就哑口无言了。   “你为什么不出门?”李鹜问。   “我……我身子不舒服,就是不想出门,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别人。”李鹜转头道,“媞——”   沈珠曦连忙抓住他的手。   李鹜停下呼喊,定定地看着她。   沈珠曦没有办法,只好犹犹豫豫道:“我怕……怕……”   “怕什么?”   “怕被人认出来……”   说出深藏于心的忧虑后,沈珠曦反而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着李鹜,神色认真地试图说服他:   “如今,你已是一州知府了,接触的人和以前大不相同。鱼头县的镇民可能认不得我,州官级别的人却很可能见过我……我不能拖累你。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少出门的好。”   李鹜越是神色凝重,她就越是故作轻松。   沈珠曦拼了命的演戏,想要让他相信,闭门不出对她并无影响。   “……平日要买什么就让丫鬟代买,反正我也省得走路,这样没什么不好。”   李鹜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后才开口道: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你已经有很多要操心的事了,这点小事,我自己就可以——”   沈珠曦话音未落,李鹜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换衣裳。”   “要去哪儿?”沈珠曦惊讶道。   “换就对了。”   李鹜不由分说地让她换衣,沈珠曦只好把衣架上明日准备要穿的衣裳提前换上。   等她从屏风后出来,李鹜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了马车。沈珠曦刚要唤人拿来雨伞,她就被李鹜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夜深人静,沈珠曦不敢叫。   她不由自主地抱着李鹜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衣领上躲避细雨。   夜雨清冷,她却感受不到丝毫寒意。   李鹜的体温,源源不断传达过来。   沈珠曦悄悄伸长环在他脖子上的手,为他遮挡头顶的雨珠。   李鹜看了她一眼,咧嘴露出笑容。   小动作被人发现,沈珠曦咬住嘴唇,重新把发红的脸埋进他的衣领。   李鹜把她抱进车厢,自己坐在车外,拒绝了车夫的服务,扬起马鞭,喝道:“驾!”   拉车的骏马得得得地跑了起来,马车逐渐加速向前。   车门敞着,沈珠曦抱着软垫坐在车里,好奇道:“我们要去哪儿?”   李鹜在前边驾车,神色轻松散漫:“不知道。”   “不知道?”   李鹜扔下缰绳,钻进了车厢。   “马去哪儿就是哪儿。”   沈珠曦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白天不敢出来,晚上总敢露面了吧?”李鹜推开虚掩的车窗,将手伸到窗外承接雨滴,“看,这就是你相公为你打下的襄州。”   马车无人驾驶,骏马随心穿行。夜雨下的襄州万籁俱寂,唯有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和雨声一同奏响。   沈珠曦重回襄州数日,却是头回走出家门。   她说着不想出门,却是情不自禁地靠上窗台,痴痴望着窗外辽阔的天地。   一旦见识到天地壮阔的鸟儿,再回牢笼,就会发觉从前不曾发觉的痛苦。   沈珠曦就是如此。   她在一方天地里孤独生活许多年,从未觉得难熬。   可是这短短几日的自我禁闭,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为李鹜,她自愿受这煎熬。   目前的十六节度使里,有一半都见过她容颜,州官中也有不少借着宫宴的机会见过她真容。   李鹜今时不同往日,她在鱼头县可以放放心心地与卖烧鸡的随蕊等人结交,到了襄州,却不敢与同级的夫人交际来往——保不准其中谁就见到越国公主真容。   她自己出事倒罢了,若是连累李鹜三兄弟……   她宁愿将自己软禁于家,也不愿连累李鹜三人。   在她痴痴望着窗外的时候,李鹜从身后靠了过来。   他的胸膛就贴在她的后背,他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李鹜说:“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堂堂正正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叛逃的一国公主。   怕是永远没有机会出现在阳光下了。   沈珠曦内心悲观,李鹜的承诺却给了她另一种鼓舞,另一种不用出现在阳光下也心满意足的鼓舞。   为了李鹜,她心甘情愿行走在月光之下。   “你淋过雨吗?”李鹜忽然说。   沈珠曦一愣:“没有……”   话音刚落,李鹜就一把将她拉起。   他不会是想——   李鹜拉停马车,率先跳了下去,转身朝她伸出双手。   片刻犹豫后,沈珠曦投入他的怀抱,李鹜抱着她,稳稳将她接下马车。   “我们要做……啊!”   话还没说完,沈珠曦先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   李鹜牵着她的手,大步奔跑在前,她迫于十指相扣的手,只能一手提起裙角奋力去追。   夹着细雨的夜风拂面而来,裙袂因风浪而沙沙作响。   沈珠曦从小就被教导食不语,寝不言,席不正,不坐。别说冒雨飞奔了,就是走路时步子大些,带出腰上禁步的响动,都会被母妃用教尺拍打手掌。   李鹜却带着她在雨帘中肆意奔跑。   他长途跋涉,连夜赶回,只为给她带回在他看来很珍贵的起酥点心和黄山毛峰。   他对她太好,好到她刚开始回报,他就又加倍地对她好。   她永远还不清,也不想还清了。   她想持久地享受他对她的好,也想竭尽所能地对他好,他若把天上的星星摘给她,她就想把月亮取下来送给他。   她不想却无法自拔地为他喜,为他忧,为他画地为牢,为他心动一遍一遍。   从不情愿到心甘情愿。   如烟如雾的细雨像张轻纱,朦胧了白日里喧哗繁闹的世界。   街道如此旷荡,秋雨如此柔顺,一切烦恼忧愁都离她而去,往日跋扈高傲,对她而言过于广阔的天地唯独今夜,安静臣服在她的脚下。   她从未如此自由。   眼泪不知不觉流出眼眶,她慌张去擦,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李鹜停下脚步,转身来到她的面前,拉下她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指腹擦去了她眼角的泪珠。   细雨接二连三落在李鹜的头发上,乌黑发丝上蒙了一层亮晶晶的雨珠。   沈珠曦忘了自己的眼泪,踮起脚尖,举高双手去挡他头上的雨丝。   “为什么哭?”李鹜定定地看着她。   “……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沈珠曦哽咽道。   “也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李鹜拉下她努力伸直了挡在头顶的双手,紧紧握在手心中。   泪水和雨水冲刷在那张纯真娇美的脸庞上,比最清澈的水晶还要动人心弦。   她是上苍遗落的明珠,如今就握在他的手中。   李鹜低下头,缓缓朝他的明珠靠近。   夜雨织成一张细密的银网,牢牢地封锁着两人。   她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面孔。   他那么安静,那么缓慢,用无声的行动来告诉她:你可以拒绝。   水气氤氲在夜幕下,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流从沈珠曦脸颊滑落。   她看着李鹜越靠越近的面庞,慢慢闭上了沾着泪珠的长睫。   在沉静、温柔、闪着微光的夜空下,李鹜合上湿润的眼睫,吻上那张梦寐以求的唇。 第172章 “你是什么土狗,也敢……   窗外秋雨连绵,室内却温暖如春。   一盆燃烧的火炭在角落默默提供着温暖,姜汤的余热还在腹中起伏,沈珠曦安静坐在妆镜前,李鹜站在身后,手拿一把檀木梳,将她半干的长发一梳到底。   “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们再成一次亲。”李鹜说,“我要给你最盛大的婚礼。”   “……现在就足够了。”沈珠曦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拧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   “不够。”李鹜说,“老子的女人,所有东西都要最好的,婚礼也是。”   李鹜第一回 为女人梳头,手法不够熟稔温柔,途中几次扯痛沈珠曦的头皮,可她为了不破坏李鹜的兴致,忍着什么都没说。   梳顺沈珠曦的一头青丝后,李鹜兴致勃勃地从她的妆奁里选出一条鹅黄色的发带,笨手笨脚系在她的头发上。   “像鸭子。”他满意地点头,“不错。”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   “你也文个花绣吧,绣个鸭子,和我成双成对。”李鹜心血来潮道。   扯掉头发可以忍,让人文鸭子不能忍,沈珠曦惊恐地立即回绝:   “不行!”   李鹜一脸遗憾。   洗漱更衣都完成了,现在就该入睡了。   想到要和李鹜一起躺上同一张床,分明是已经习惯的事情,沈珠曦却感到心快要跳出喉咙。   她紧张得手脚僵硬不说,上床时还差点摔上一跤。   李鹜熄灭桌上的灯火,最后上了床。   床身往下一沉,沈珠曦浑身僵得像石头,然后,然后该干什么来着?   那本嬷嬷交给她,不知被她扔去哪个角落的画本,里面讲了什么?   黑暗中,恐惧突破理智的遏制,让她的身体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你冷吗?”李鹜说。   沈珠曦想说话,发现自己的喉咙也粘结了,她挤出全身力气,才好不容易地摇了摇头。   李鹜把她身上的被角掖好,隔着被子把她一胳膊圈进怀里。   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她几乎都要忘记抱着她的是李鹜,心里只有一个认知:有男人在抱着她。   恐惧即将攀上最顶点时,李鹜熟悉而让人安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睡吧……重办大婚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   沈珠曦凝固的一身乍然松懈下来。   李鹜在黑暗中窸窸窣窣了一会,将身上解下的一物挂到了沈珠曦脖子上。   她伸手一摸,发现是李鹜随身携带的那块玉。   “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你把它收好,以后留给我们的孩子。”   孩子这个词让沈珠曦面上一红。   她不由庆幸这已经是熄灯之后,李鹜看不到她滚烫的脸颊。   “……好。”   她把那块还带着李鹜体温的玉塞进衣领,决定今后洗澡也不取下。   明明已经叫她睡了,李鹜还很精神,安静了没一会又开口道:   “叫声相公听听。”   “……你快睡吧!”沈珠曦羞得不行。   “不行,叫声相公我再睡。”李鹜侧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珠曦受不了他那在夜色中依然黑亮的眼眸,闭上双眼,用壮士断腕的决心飞快道:“相公!”   “娘子真乖。”   李鹜嘿嘿笑着,抬起她的下巴,响亮一声亲在她的嘴上。   沈珠曦一张脸羞得通红,在黑夜里也清晰可见。   那双无辜而湿润的杏眼看得李鹜心底有火在烧,他不敢再这么直勾勾地看下去,伸手蒙了那双让他魂牵梦萦的眼睛,轻声道:   “……睡吧,呆瓜。”   困意渐渐席卷上头,李鹜手心的暖意烘烤着她的眼皮,不知不觉,她坠入了香甜的梦乡。   梦里,她和李鹜化身成了一对羽翼丰满的黄鸭子,太阳出来,就去湖里戏水,太阳下山,就回荷叶下偎依入睡。   李鹜用自己褪下的鸭毛给她做了一个温暖的鸭窝,她在鸭窝里孵出一窝毛茸茸的小鸭,每个都和它爹一样嘎嘎乱叫……   “小鸭……”沈珠曦喃喃道。   “夫人想吃鸭肉了?”   媞娘的声音让她渐渐回转现实,沈珠曦睁眼一看,一脸好奇的媞娘正坐在罗汉床上撑腮看她。   “夫人是想吃炖鸭烧鸭还是烤鸭?”媞娘道,“我这就吩咐下人们去做!”   “不,这段时间府里都别吃鸭了……”沈珠曦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李鹜呢?”   “大人点卯去了!”媞娘飞快道。   她和沈珠曦一样不擅长在熟人面前撒谎,眼神飘忽,小动作不断,一看就没说实话。   沈珠曦脸一沉,说:“媞娘,你对我还不说实话?李鹜到底去哪儿了?”   沈珠曦当了十几年的公主,威不可侵的架势还是学了几分,她一板起脸来,媞娘就立马投降。   “大人……大人去城外了。一大早就有人来通报,镇川节度使送人来了……”媞娘吞吞吐吐地说着,不时偷看沈珠曦的脸色,“好像是,镇川节度使回商州的途中救下一名女子,对方自称李鹜之妻,节度使就……就给大人送来了……”   “李鹜之妻……”   沈珠曦心里一跳,已经猜出了这名被镇川节度使救下的女子是谁。   ……   襄州城外,临时搭建起来的军营里流淌着不同寻常的空气。   低头行礼的女子起身后,李恰放下茶盏,看着坐在一旁的李鹜道:   “李知府,你看看——此人可是你的妻子?”   王诗咏双目含泪,楚楚可怜地望向李鹜。   回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干呕。   李鹜捶了捶反酸的腹部,满脸厌恶道:“你是什么土狗,也敢自称老子的女人?”   “李鹜!我是你八抬大轿娶过门的妻子,你怎可如此绝情……”王诗咏流下两行眼泪,配合上那单薄消瘦的身体,可谓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放你的狗臭屁!”李鹜毫不客气道,“谁抬的轿子你让谁娶去,反正不是老子抬的。老子要是知道当初救你一回能多出这么多事,就该让你在山里当土匪婆子,也省得像现在踩了鸡屎一样,沾上了就擦不干净!”   “你答应我爹要好好照顾我……”王诗咏哭道。   “老子没说过这样的话。”李鹜一脸坦荡,“让你爹出来作证!”   王诗咏呼吸一窒,接着捂脸痛哭起来。   “我爹……我爹他已经没了……”   “别哭了——”   王诗咏眼睛一亮,心中刚生出希望——   “反正你爹总要死的。”李鹜说。   王诗咏怔在原地,呆呆看着他。   “你爹就是没死,老子也要让他死上一回。”李鹜说,“当初他逼我休妻强娶一事,我看在他是个死人的份上没继续计较,但你要是再到我或者我娘子跟前晃悠,老子不介意让你父债子偿。”   王诗咏见他态度坚决,含着眼泪看向李恰:“李公子……”   一个无家可依的女人和麾下之将,李恰还是懂得取舍的。   “既然李知府话已说到此处,你就死心吧。”李恰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们恩人变仇人,不正是你父亲硬要强扭的原因吗?”   王诗咏无言可对,低头哭泣。   “我听说你当日从徐州带走不少东西……”一边打个巴掌,自认公平的李恰含蓄道,“王姑娘如今已是孤女,不如你……”   “行,你爹当日给了我媳妇盘缠,我也给你一份盘缠。”李鹜爽快道。   他解下腰间荷包,掏出里面的银票和银锭,捡出所有铜板放到一旁,把银票和银锭重新放了回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把荷包递给王诗咏。   万万没想到,李鹜把一把铜板推了出去。   面对众人惊诧的目光,李鹜理直气壮道:   “孤女了不起?老子也是孤儿!”   李恰沉默片刻,对王诗咏道:“礼轻人意重,你收下李知府的心意,一会我再让人补你一些,你收拾行装,我派人送你去投奔亲戚。”   “诗咏已经没有亲戚可以投奔了……”王诗咏垂泪道。   “真的吗?”李鹜说,“你爹还和我炫耀你们王家姻亲遍天下,原来都是在吹牛皮?”   王诗咏再次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李恰头疼道,“你也少说几句,人家是个姑娘。”   “姑娘又怎么了,就她会哭?”李鹜厌恶地看着哭泣的王诗咏,“我娘子比你会哭!”   李恰头疼不已,挥手让人带走王诗咏。   “王姑娘的事,以后再说……”李恰道,“我此次来找你,主要还是为了联军一事。”   说起正事,李鹜知道自己不能保持玩笑的态度了,他正了神色,认真道:“朝廷派的大将军来了?”   “还未,不过也该快了。”李恰道,“现在联军的会盟地还是均州,为了方便调度,今早的军议上,联军已决定将会盟地改为襄州城外的白蛉平原。届时,各个节度使的兵力都会在白蛉平原集结,你要做好襄州的防御工作。”   会盟地点更改,从离京畿更近的均州改成襄州城外的白蛉平原,不知是出于联军贪生怕死,还是李恰想牢牢掌握联军,所以要将联军控制在镇川军辖下州城的原因——但不管如何,总不会是因为白蛉平原更适合做联军的大本营。   数以十万的军队集结在襄州城外,肯定会造成一系列的治安问题,所以李恰才会特意造访,亲自交代。   等到两人走出帐篷,太阳已经爬上三竿。   李恰说了几句客套话,带着他的人走了,不知王诗咏和他说了什么,李恰走的时候,也带上了王诗咏。   李鹜不在乎王诗咏的去处——只要不黏着他的鞋底就行,管她去哪儿呢。   他回到府上时,沈珠曦正一脸忧愁地坐在后院栏台上,一见他的身影,她就立马站了起来。   一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什么事,那坨鸡屎被李恰带走了!”   早膳已经准备好,沈珠曦和李鹜入座后,李鹜把早上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她会就这么放弃吗?”沈珠曦面露担忧。   “不放弃还能怎么?”李鹜扬眉道,“别说她爹已经死了,就是她爹没死,老子也能让他再死一次。”   李鹜已经是一州知府了,就算王文中再世也奈何不得他。   沈珠曦这才放心下来。   从王诗咏身上移开话题后,她忽然想到一事,开口说道:   “既然会盟地点改为襄州,你作为东道主,应该要提前筹备一二了。”   “筹备什么?”李鹜皱眉,“难道老子还要扫一扫白蛉平原?”   沈珠曦没好气道:“你是东道主,当然要准备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诸位将领!你去均州,均州知府和上头的节度使是不是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了?”   李鹜一回想:“……好像是。”   “这是必有的礼节,你若什么都不准备,会让人背后说闲话的。”   “……我不懂这些麻烦东西。”李鹜顿了顿,看向沈珠曦,“交给你了?”   沈珠曦想了想不出面办妥接风宴的难度,挺起胸脯道:   “交给我吧!” 第173章 沈珠曦不断下沉,裙袂……   半旬后,五大节度使率领大军陆续抵达白蛉平原安营扎寨。   五大节度使齐聚一堂的当晚,为诸位将士接风洗尘的接风宴在襄州知府李鹜府上举办。   同样的事再来第二遍就好办多了。   这次虽说不能靠实地打探来得知众宾客的喜好,但也有更简便的法子,李恰和李鹜利益相同,当然不愿在另外四个节度使和幕僚面前丢了面子。   沈珠曦一封信送了过去,没几日就得到了出席宾客详细的资料和喜好。   有了情报,其他的事情就简单了。   沈珠曦参考了宫宴的流程,将其简化运用到了当晚的接风宴上,不求宾客觉得宴会宝光乱眼,珠色璀璨,但求一个新奇有趣,不虚此行。   前院杯觥交错,气氛大好,就连沈珠曦所在的后花园也能隐约听见设宴的阁楼里传出的哄笑和拍掌。   她坐在临湖的一个秋千上,媞娘轻轻推着她的背。   “接风宴办得这么成功,夫人怎么不去宴会上露个面?”不明内情的媞娘好奇道。   “我不喜欢那种场合,这里清净。”沈珠曦避重就轻道,“你不用像个木头人一样站上两三时辰,还能这样陪我荡秋千,一会还有好吃的送上你的房间——难道不好吗?”   媞娘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太好了——我当然觉得好,可是夫人……”   “我怎么了?”   “我还在徐州的时候听人说……”媞娘犹豫片刻,说,“镇上的赵家就是因为少夫人的身体不好,有人把自己的女儿送上门给赵少爷做妾呢。”   “赵少爷收了吗?”沈珠曦问。   “当然收了。”媞娘诧异道,“只要关系不是太差,谁会拒绝别人送上门的礼?”   沈珠曦不禁收紧握在秋千上的手。   她的心里生出忧虑,可她想到自己已经答应李鹜信他一回,所以努力找了个理由自我安慰:不会的,李屁人才舍不得家里多一张嘴吃饭呢。   红通通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泡进湖水里,天尽头的湖水闪着碎金般的粼粼光芒,一阵微风吹过,沈珠曦的裙袂跟着湖中的荷叶摇曳。   “起风了——我去给夫人拿件厚衣服吧!”媞娘道。   “不用了,我们……”   沈珠曦刚想说我们回房吧,目光触及从花园假山后走出的王诗咏,声音渐渐微弱,断绝在喉咙里。   王诗咏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千上起身的沈珠曦,用碾磨般迟缓的语速道,“能在这里遇见身体不适的李夫人,真是好巧……”   沈珠曦上次见到王诗咏,还是徐州时候,相比那时,她消瘦单薄了许多,身上穿的,也是寻常百姓所穿的布裙,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春果也不见踪影。   “你是怎么来的?”沈珠曦问。   “走过来的,还能怎么来?”王诗咏微微一笑,右手拂过裙上一片半干的水渍,“我说要找个地方更衣,你们丫鬟就把我带去后院厢房了。既然都到厢房了——我随意走走,不小心迷路至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是你,因为操办接风宴而病倒的李夫人,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反而穿这么单薄到湖边吹风来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媞娘忍不住冲撞道,“来人啊!来人!”   “你还是别大吵大闹的好,引来了别人,你的主子想要掩人耳目的目的就落空了。”王诗咏道。   “你胡说八道!”   媞娘虽然不信沈珠曦有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地方,但王诗咏的话成功打消了她大声呼喊的念头。   她犹豫不决是否要唤人,转头看向能够做主的沈珠曦。   沈珠曦看着王诗咏,神色镇定。   “宾客名单上没有你,你是跟着李恰混进来的?李恰知道吗”   王诗咏怒道:“少拿旁人压我!如今的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煞费周折混进接风宴,不去宴会场找李鹜,借口更衣跑来后院——你是专程来找我的?”沈珠曦说。   “明知故问!”   “你找我做什么?”   “我要你离开李鹜!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王诗咏尖声道。   王诗咏的偏执远超沈珠曦的意料,她惊讶道:   “……你还想嫁给他?”   “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了!”王诗咏怒视着沈珠曦,悲声道,“你害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沦落至此,难道不该让李鹜担起责任吗?!”   如果是从前的沈珠曦,还真得被她噎到。   但今非昔比,见过李屁人的厚颜无耻,王诗咏还是弱了点。   沈珠曦有理有据地反驳道:“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却恩将仇报抢我夫君,我没害你家破人亡,你却险些害我家破人亡,究竟是谁该担起责任?”   “如果不是你,李鹜根本没有理由拒绝我!”王诗咏捏紧双拳,眼中充满恨意,“只要你不在,李鹜就不会逃婚,我父亲也不会气得中风,徐州也不会狼烟四起!”   “李鹜逃婚是因为他有情有义,你父亲气中风是因为他助纣为虐,咎由自取,徐州城破是因为邻近诸城都在急修城防,只有你们徐州,宁愿斥重金了结私仇,也不愿在城防上多花一金!”   沈珠曦铿锵有力的一席话让王诗咏许久都说不出话,只能气得颤抖,恨恨地看着她。   “如果不是你们打劫了徐州的援军,徐州至于生灵涂炭吗?”王诗咏咬着牙说,“我本是百年世家徐州王氏的嫡女,却因为你们家破人亡,你对我,对徐州百姓……难道就没有丝毫愧疚吗?”   沈珠曦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我对徐州百姓有愧疚之意,对你,丝毫没有。你若继续胡搅蛮缠,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要怎么不留情面?”王诗咏露出嘲讽的笑容,“我若四处声张,所有人都会知道李鹜还有个妻子。”   “所有人也会知道你在新婚之夜被人逃婚的事。”沈珠曦接上她的话,“所有人都会知道,在李鹜眼中,你还没有几抬嫁妆值钱。”   王诗咏被人戳中最深的痛脚,青着脸说:“……你在虚张声势。”   “你可以试试我是不是在虚张声势。”沈珠曦道,“我只不过一个后宅妇人,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是我相公,只要他觉得不丢脸,我在后宅有什么好丢脸的?”   而李鹜会不会觉得丢脸,答案是肯定的。   他的脸皮比地皮还厚,沈珠曦至今还没发现有什么事会让李鹜觉得丢脸呢。   沈珠曦好心道,“我劝你不要再白费功夫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李鹜一个男人,为什么你定要攀扯有妇之夫呢?”   “我已经为李鹜失去了这么多,我就要他!我只要他!”王诗咏眼眶发红,越发激动,“如果我现在放弃,先前失去的那些又让谁来还我?!”   “那你去和李鹜说。”好说歹说都行不通,沈珠曦嫌这山芋烫手,说,“只要李鹜点头,我就自请下堂。”   要是能说动李鹜,她还来这里做什么?   王诗咏恨恨瞪着沈珠曦:“……你会后悔的。”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叫人来请你走?”沈珠曦说。   王诗咏转身往回走。   沈珠曦刚松了口气,就见她提起裙角,想也不想地跳入湖中。   “救命啊——”   王诗咏大声哭喊着,在水里不住扑腾。   “混账!”   沈珠曦气得把母妃的口头禅脱口而出。   没见过大世面的媞娘还在那儿愣住,早在宫中千锤百炼的预备宫斗人员已经一个起跑,紧随其后跳进了湖里。   这下媞娘反应过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瞬间盖住了王诗咏的哭喊声。   “来人啊,夫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王诗咏提着气刚要大喊,脚下传来的拉力让她瞬间沉入水中。   沈珠曦憋着气把她往下拉,看着她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湖水才松开了手。   她踢着脚下的水波靠近水面,听见嘈杂的人声后才冒出水面——不忘扯散发髻,让头发遮掩住她的面庞。   “救、救命——”沈珠曦喊道,借着呼救的功夫吸了好大一口气憋在肺里。   湖边已经围着许多人,除了府里的丫鬟小厮,还有此次参加接风宴的诸多宾客。   李鹜早在第一时间跳下湖,看见沈珠曦露面又沉入水中后,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快速朝她游来。   湖水幽绿,浮萍飘荡。   沈珠曦不断下沉,裙袂和黑发都在脸庞上方飞舞。   她伸出的手,被李鹜一把握紧。强大的拉力将她拉向湖面,她偏头一看,一脸痛苦神色的王诗咏正拼命踩着水,艰难地往水面上探出了半个脑袋。   “救我……”她微弱的求救声飘散在湖面上。   “还有一个人……那不是镇川节度使带来的人吗?”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让李恰咬了咬牙,不得不跳入湖中,向再次沉没的王诗咏游去。   李鹜抱着沈珠曦上了岸,立即有准备好的婢女送上干净外衣笼上沈珠曦湿透的身体。   “你怎么样了?”李鹜脸色难看,急声道。   “装的……我没事。”沈珠曦小声道,“配合我。”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哭道:“我没看清谁在推我……”   李屁人果然配合,当即大怒,掷地有声道:   “这里总共就三个人,除了你,还能是谁推的?媞娘,是你吗?!”   “不是我!”媞娘条件反射叫道。   好了,这下只剩一个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刚被救上来的王诗咏身上。   告状也是有讲究的。   直接说谁推的显得咄咄逼人,说自己不小心失足又显得想要息事宁人,一句“不知道谁推的”,既说明是自己是被人推下湖,又显得无辜又无害,不会令人反感。   这些宝贵的宫斗经验都是母妃教的,但实际运用还是第一次。   对手是王诗咏,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刚被李恰拉扯上岸的王诗咏翻着白眼,已经只剩半口气,听到沈珠曦先发制人,她气得半口气都差点不剩,急忙说道:“分明是你先推我……”   “你胡扯!”已经入戏成功的媞娘叫道,“分明是你先动手推人,看见有人来了才跟着跳下去!”   媞娘扑了过去,对王诗咏又咬又打:“我苦命的夫人本来就病着,你这是要她的命啊!你害我主子,我今日就跟你拼了!”   王诗咏衣衫湿透,线条毕露,死死抓着李恰衣襟,狼狈地躲闪着媞娘的扑打,再加上四面八方谴责鄙夷的注视,她畏惧地蜷缩着身体,不住往李恰身上贴。   “好了!”李恰跟着也受了媞娘的几下拳脚,怒而推开媞娘,沉着脸道,“这事之后再说——”   他怒视着王诗咏:“你答应我不惹事,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放心不下……”   王诗咏话说一半,恰到好处地“晕”了过去,只剩浮想联翩的观众和面色难看的李恰。   全场唯有李鹜内心狂喜:鸡屎粘别人脚上了!   李恰一时心软带王诗咏上门赴宴,闹出这么大的事,自己脸上也抹不开。   他不好再提出借地医治的要求,只能带着王诗咏匆匆离开了李府。   沈珠曦也被李鹜带去后院诊治。   主人家都不在,接风宴没继续一会也就草草散了,只剩下花样百出的流言蜚语,乱窜在白蛉平原的联军军营中。   王诗咏衣衫尽湿被李恰救上岸,归属也显而易见了。   数日后,沈珠曦听闻,王诗咏被李恰纳为妾室。   知府之女成亲,该有的一切都没有,李恰似乎有意下她的脸,连顶小轿都不给,就这么纳了她,连夜将她打发回老家。   那里,有一个彪悍泼辣的正房摩拳擦掌在等她。 第174章 傅玄邈环视全场,目光……   大燕联军在白蛉平原集结的同时,辽军也在调兵遣将,扎营于京兆和商州之间的文宁平原。   两个势力的主力军队,隔着商均两州相望,大战一触即发。   全国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场大战,商均两州的百姓最为胆战,一有风吹草动,两州就有无数拖家带口的百姓弃家逃亡。   一大清早,李鹜就驾马奔走在山道上,两个弟弟在他身后并驾齐驱,三马急速前进。   “他娘的,又是军议!”李鹜骂骂咧咧道,“开了几十回了也没商量出个结果,隔三差五的就军议一次——遛老子呢这是!要打就赶紧打,跟个阉狗似的天天在帐篷里哼哼唧唧做什么!不知道老子忙着吗!”   “忙……忙什么?”李鹍天真道。   “当然是忙着陪嫂子。”李鹊说,“像大哥这种以家庭为重的好男人,最是正直,自然看不惯那些糟老头子的勾心斗角。”   “那些老东西们,天天争来争去,难道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了吗?”李鹜带着一脸天还没亮就不得不离开沈珠曦和温暖被窝的怨气说道。   “又不是人人都和大哥你一样工作尽职,生活充实。”李鹊甜口婆心道,“忍忍吧,大哥。”   李鹍打了个哈欠,在马上昏昏欲睡。   一炷香时间后,三匹快马在联军大本营前停了下来。   几个小兵自觉上前拉走马匹,李鹜三人快步走入营内主帐。   帐篷中原本响着的低语声一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几个脑袋不约而同分开。   李鹜环视帐篷,众人按照各自阵营泾渭分明地坐着,他们三人是帐篷里唯一的一拨镇川军。   李鹜找了个角落落座后,陆续又有几个将领走进帐篷。   帐篷里的人越来越多,停滞的交谈也再次响了起来。   李鹍吃掉第三盘小兵送上的点心后,李恰带着亲兵,和麾下的均州知府共同走进帐篷。   军议开始后,主战派和主和派再次争执起来。   李鹜厌烦地看着又一次在眼前上演的闹剧。   “打一次仗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打了仗之后的农田由谁来耕?破坏的城池由谁来修?死掉的百姓的税,由谁来交?”商州知府神情激动,脸色涨红,唾沫星子和他的双手一起在空中飞舞,“几次征兵,我商州是一个壮丁也不剩了,一旦开战,商州必然生灵涂炭!”   “姜大人——征兵是朝廷的命令,是为了光复我大燕万里山河!”均州知府抑扬顿挫道,向头顶皇天一揖手,转头虎视眈眈瞪着商州知府,“你如此推拒畏难,难道是别有打算?”   “你血口喷人!本官还觉得,你不断怂恿联军贸然开战,是存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   两人再次指着对方的鼻子,拍桌对骂起来。   李鹜作壁上观,装作无所事事打瞌睡的样子,视线却隐秘地观察着两人背后的两股势力。   均州知府身后代表的是以舒安节度使陈瑜为首的主和派,这一派是因为辖下州城紧挨京畿,开战必定第一个遭殃。因此,他们极力主张议和,希望同伪辽划地而治。   另一个主战派则以镇川节度使李恰为首。   他们离京畿地带有一段距离,却又隔得不远。都指望着能通过合法的战争途径,以光复之名,行吞并之事。   对主战派而言,包括商州在内的一系列京畿城池,都是不可多得的大肥肉。   两派拉锯至今,双方首领都没表态,只是让手下虾兵虾将吵成一团。   李鹜一开始还津津有味地观察学习官场上的围魏救赵和暗度陈仓,后来,他渐渐烦了——   他为沈珠曦感到悲哀。   除了这个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公主,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厮杀,大燕的存亡早已被他们抛之脑后。   可怜她还日思夜想地盼望着此次决战能够收回失地,重建大燕往日的荣光。   就靠这些各怀心思的乌合之众?   李鹜对这次大战已不抱希望。   眼见军议又要无疾而终了,李恰忽然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了。   “主战是陛下的意思,圣旨已下,绝无更改可能。军议是让大家拿出个对敌的可行法子,而不是听姜大人你在这里一味怯战,动摇军心。”   陈瑜轻抚长须,冷笑开口:“军议是为了让大家各抒己见,又不是某一个人的一言堂,姜知府也是为国忧心才会出此肺腑之言。圣上虽是金口玉言,但也是广纳谏言的贤明之君,若是因此挽救一方百姓的性命,百年后也称得上一桩佳话。李大人还是不要随便拿圣上当挡箭牌,大不敬是小,污了圣上清名是大。”   两派首领首次在军议上对阵,说明拉锯战已经进入尾声,依附于两派的各方州官和武将都陆续站队,贡献一分火力。   大燕式微,朝廷也说不上什么话,两派都急着在此时争出高下,为的就是在朝廷派来的大将军到来之前,先一步握紧联军的实际兵权。   虽说大家都不把元龙帝放在眼里了,但此时此刻,最好的武器还是元龙帝。   借着元龙帝急于收回京畿失地的东风,又有在联军中压倒性的兵力支持,李恰逐渐掌控军议桌上的局势。   “我们如今争执不休,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一个领头人的原因。朝廷派来的大将军还在路上,伪辽大军就在商州外虎视眈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突袭。”铺垫了这么多天,李恰终于说出主题,“所以我提议——诸位推举一名心服口服之人出来,让他来暂时带领我们联军对敌作战。”   李恰的提议一出,数人抚掌叫好,放眼一看,都是镇川军的下级官员。   陈瑜不愿就这么认输,说:“既然是联军首领,那么就采用投票表决的方式吧。帐内众人,有军职的每人一票,选出最不负众望的领导之人。”   他睨了脸色不虞的李恰一眼,冷笑道:   “如此,才算公平公正。”   白蛉平原上的兵,李恰更多,帐篷里的人,陈瑜更多。   李恰冷笑一声,没说话。自有手下知情识趣,为他冲锋陷阵:   “照陈大人的说法,上战场的时候也是你们舒安军先吧!陛下号召此次联军,你们舒安军才出了六万,定然是什么非常小可的精锐,届时一定要让我们这些乌合之众见识见识!”   陈瑜有人心又如何?   乱世当头,谁握有兵权谁就是老大!   在场所有主和派加起来,也只能勉强和独大的镇川军相抗衡,李恰再几个棒子甜枣下去,主和派便开始分裂。   推举李恰出任联军首领的声音越来越大,陈瑜的脸色越来越青。   李恰胜券在握,眼底露出一分得意。   尘埃落定在即,军帐外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李恰不满皱眉,“何人在外喧——”   一只纤长瘦削的手撩开门帘。   冷冽的秋风灌进帐篷,冻结了帐内所有言语。   来人身形颀长,穿着月灰色的衣裳,外披天青色绒裘,一顶水纹玉冠束着三千青丝,背着初升之阳,清如隐山之玉。   傅玄邈环视全场,目光在微微坐直的李鹜身上停留片刻,大步走了进来。   自他身后,傅家军的骨干将领和宦官模样的监军鱼贯而入,顷刻便填满了军帐。   帐内将士接二连三站了起来,李恰和陈瑜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如出一辙的警惕。   “这……”   “联军听旨——”   监军上前一步,从袖中抖出明黄绸布,拖长了的声音抑扬顿挫念了起来。   军帐内乌压压众人一齐向着圣旨方向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李鹜扯着还懵着的李鹍跪在人群中,始终感觉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审视目光在后颈缠绕,如盘旋的秃鹫,正在寻常猎物适合下口的地方。   他微微抬头望去,周围人听旨的听旨,宣旨的宣旨,没有任何人在看着他,刚刚的意识,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李鹜紧紧盯着目不斜视的颀长青年,知道那不是错觉。   世事难料,当年暂住金带阁的“贵人”竟然就是沈珠曦名义上的未婚夫,天下第一狗。   就是他,派人四处搜寻越国公主踪迹,并阴差阳错差点让手下的人害死呆瓜。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   “……特命参知政事傅玄邈统御联军,夺回失陷山河。”   身旁一个影子猛地一颤。   李鹜侧头看去,李鹊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垂在膝前的双手用力紧握,指骨泛着青白。   “雀儿,你怎么了?”李鹜压低声音道。   李鹊恍若未闻,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不知不觉,头顶的圣旨念完了,宦官缓缓道:   “傅参知,接旨吧。”   “微臣接旨。”傅玄邈伸出双手,躬身低头。   宦官卷起黄绸,双手递到躬身待命的傅玄邈手中。   托着圣旨的傅玄邈起身后,李恰和陈瑜才带领帐中众人起身。   “傅参知,陛下命你率领联军,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前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李恰皮笑肉不笑道。   傅玄邈淡淡一笑,沉着道:“联军统帅是谁,对李大人之后的行军策略会有影响吗?”   “当然不会……”   “那大人何时知晓,也就无关紧要了。”傅玄邈神色一转,不待李恰开口,不容置疑道,“七大节度使可已来齐?”   李恰说:“来——”   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陇北节度使站了出来,揖手说道。   “回禀大将军,七大节度使已经来齐。”   被抢了话的李恰面色难看,怒视着陇北节度使,对方却视若未见。   “三十六州城的兵力可已集结?”傅玄邈再问。   李恰说:“回——”   “回禀大将军,三十六州城共计六十万大军已经集结!”   庆延节度使出列拱手道。   李恰和陈瑜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倏地沉了!   现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傅玄邈要来的事实,恐怕只有他们双方的势力才不知晓!   深藏在联军里的傅党和直臣早就知道了这一消息!   “既然该到的都到了,”傅玄邈环视众人,冷静淡然的声音里带着天然的威仪,“那就正式开始军议吧。” 第175章 要变天了。   军议持续了整整一整宿,直到第二日东方既白,神色不一的文官武将才从军帐中陆续走出。   军权忽然发生转变,众人都急着回去商量对策去了,唯有李鹜三兄弟蹲到了伙夫营外。   三人各有军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却依然像小兵一样,各自端着一碗热汤面,就在路边吃了起来。   “雀,你先前怎么了?”李鹜端着香气扑鼻的面条不吃,关切地看着傅玄邈露面后反应有异的李鹊,“你和天下第一狗有旧?”   李鹊埋头吃面,呼哧呼哧的样子颇有李鹍风范,他满嘴面条,像是饿了一天,含糊不清道:   “大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哪儿有机会认识那种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啊?”   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李鹜同他相识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他说的实话还是谎话?   他不愿说,李鹜也不愿逼他。   “……反正你只要知道,有什么事,大哥和你一起扛就好。”   李鹊停下狼吞虎咽的动作,朝李鹜怔怔看去。   李鹜说完那话,若无其事地大口吃起了面条,并未看他,也没有强求一个回答。   李鹊低下头,看着手中面汤,热气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力眨了眨,再抬起头,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嘻嘻表情,玩笑般说道:“大哥放心,如果天塌下来了,即便大哥不愿意,小弟也会第一时间往大哥肩下躲的!”   “李知府!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鹜抬头一看,一个镇川军小兵模样的人急急忙忙朝这里奔来。   “大家都在节度使帐内商量呢,就差你了,快去吧!”   李鹜骂了一声,西里呼噜吃了几大口,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往李鹍一推,胡乱擦了擦嘴,跟着小兵大步去了。   李鹍像龙卷风一样,呼噜噜几声就把李鹜剩下的面条连带面汤都卷进了仿佛无底的喉咙。   他吃完手里两碗,眼巴巴地看向李鹊手里的面碗。   “不吃吗你?”   李鹜走后,李鹊反而停了下来,再没动过木箸。   “……二哥吃吧。”他把面碗推了过去。   李鹍端起面碗喝汤,一边咕噜咕噜,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又要打仗了……要拾荒了又……”   “是啊,二哥又有猪下水吃了。”李鹊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不吃猪下水,要攒银子了我……”   李鹊看了他一眼:“二哥攒银子做什么?”   李鹍嘿嘿笑了:“不、不告诉你……”   他等着李鹊追问,可是李鹊只是并不在意地转回了头,李鹍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问我,问我攒钱做什么……”   “二哥吃完了就回去睡觉吧。”李鹊说着,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李鹍慌张道,“等等我……”   他急忙低头吃面,再抬起头,李鹊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又、又走了……”李鹍端着空碗蹲在原地,一脸失望地看着李鹊消失的方向,“都不带雕儿玩……”   一只蚂蚁围绕他滴下的一滴面汤走来走去,李鹍迁怒地朝它猛吹一口气,看着它忽的消失了踪影。   这下连蚂蚁都不陪他玩了。   ……雕儿想猪猪。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端着空碗进了伙夫营。   ……   镇川军主帐中,气氛凝重。   李恰坐在帐中唯一一张罗汉床上,眉心紧皱,严肃的视线扫过帐内众人。   “你们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镇川军辖下州官武将都各自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他们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恰面色难看,他们也好不到什么地方。   “……傅玄邈让我们的主力部队去和伪辽中军碰撞,是不是打着消耗我们兵力,而他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峡州知府一脸慎重地开口了。   “此次联军,镇川军为主力,由我们对抗辽军主力这点,我倒是早有预料。”李恰说,“此战若是失败,伪辽必定会变本加厉继续南下,届时,我们辖下的州城就会首当其冲。与其那时再来防守,不如现在趁朝廷还能号召联军,联合其他几股兵力,一气剿灭伪辽。”   均州知府当即揖手道:“不愧是出身百年虎门的将军,在大燕逢难,奸臣当道,地方官员各自为政的今日,大人对陛下,对朝廷的一片丹心才尤为可贵啊!”   李恰闻言露出一丝得意笑容。   “等我剿灭伪辽,亲自将陛下送回京城,陛下自然会知道,谁是忠臣,谁又是大奸似忠。”   李鹜是半路出家,能坐在这里全然是因为手里有个襄州,正儿八经上任的州官看不上他,出身清白的武将也不屑与他为伍,他置身事外坐在角落,正暗自盘算怎么从反攻中获利,没料到话题忽然落到他身上。   “李知府,你在听吗?”李恰不满道。   “听得清清楚楚。”李鹜放下翘起的腿。   “明日太阳落山,我会率部发起总攻,在座诸位大人,只有你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届时就由你带领一支小队,前往虎跳峡接应后面的傅家军。”   帐内所有视线都落在李鹜身上。   接应来援,傅玄邈在军议上已钦点了李恰的心腹干将,李恰临时换人,还不是疑心此举有诈?   心腹干将要留在身边,无关紧要的,就去探路送死。   李鹜内心冷笑一声,拱手道:“李主宗听命。”   “傅玄邈特意要人接应援军,恐怕在图谋不轨,李知府此行还要小心为上。”李恰说,“傅玄邈此人,看着光风霁月,实则阴险狡诈,若是被他外表欺骗,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有一半李鹜爱听,有一半李鹜不爱听。   他重复了他爱听的那一半,添油加醋道:“节度使说的是,我第一次见到此人,也觉得奸诈阴险得紧!”   “我知道你这几日都在两边跑,明日就要总攻,今日你就不要回襄阳了。”李恰说完,看向帐内众人,“诸位大人都回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开个小会。”   还他娘的开会?李鹜都快忍不住爆粗口了。   不让他回家抱娘子就算了,这又臭又长的会还开个没完了!   散会后,李恰专门留下李鹜,说:“你要小心傅玄邈知道你的身份。”   李鹜一惊,下意识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手都快忍不住摸向腰上匕首了,李恰接着说道:   “傅玄邈若是知道你就是武英军通缉的人,定会将此消息透漏给武英军,让我们鹬蚌相争。”   李鹜松了口气。   “节度使放心,我就是李主宗,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话听起来不太舒服,但李恰没细想,他说:“我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为你遮掩,但他若是派人去你襄州……”   李恰故意停下来,等着李鹜的表态。   李鹜了然,立即道:“我会管好襄州那些人的嘴巴。”   李恰点了点头,挥手让李鹜退下。   李鹜离开帐篷后,不一会,又有一人撩帘步入帐内,正是先前早已离开的均州知府!   均州知府走到李恰面前,谨慎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再快速垂下头去:“这李鹜始终是镇川军的一个祸患,即便不是被傅玄邈捅破,也会被其他人捅破。大人真的要保他一命吗?”   “他都带城来投,我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让人寒心?”李恰漫不经心道,“傅玄邈不是要和我作对,想法设法除我的人吗?那我就送给他除,只希望……他不要叫我失望啊。”   均州知府醍醐灌顶,揖手道:“大人神机妙算,如此便可兵不血刃收回襄州!不知大人之后……”均州知府小心看着李恰的脸色,“想让谁来接管襄州?”   李恰听其言便知其意,说:“均襄两州紧邻,在陛下任命新任知府之前,就由你来代管襄州吧。”   “是!”均州知府撩袍下跪,激动道:“下官必定不负大人所托!”   同一时间的另一个帐篷,李鹜正将李恰的命令转达给两个弟弟。   “……不能回去了?”李鹍一脸失望。   “李恰如此安排,分明是想将我们边缘化。”李鹊皱眉道,“大哥要早做对策才是。”   “秋后的蛤蟆,蹦跶不了两天。”李鹜说,“随他去吧,我也不想在那群酒肉饭桶里出风头。”   李鹊见他走到桌前,开始豪迈地挥洒毛笔,不禁道:“……大哥这是?”   “写家书!”李鹜说,“家里那呆瓜,没我陪着吃不下饭,我得尽快写封信回去宽她的心……”   李鹊犹豫片刻,问:“傅玄邈到来一事,要不要……”   李鹜毫不犹豫道:“不要。”   “大哥怕嫂子跑了?”   李鹜是断然不会承认的。   “开玩笑,老子会怕?”他横眉竖眼道,“你嫂子现在满心都是老子,哪有空去考虑别人?这天下第一狗的事情,就不要叫她知道烦心了。”   “啊嘁!”   沈珠曦用力打了个喷嚏。   “夫人!你着凉了吗?”一个喷嚏引来媞娘放下手中活计匆匆赶来。   “没事……忽然鼻子痒痒,可能有人在骂我。”沈珠曦狐疑道。   “一定是那杀千刀的王小妾在背后说夫人坏话呢!”媞娘撸起袖子,满脸义愤填膺,“那姓李的节度使怎么那么多事,要是不救她,让她死了,岂不是干净得很!”   “不干净!”沈珠曦惊恐道,“那是我们家的湖!”   “啊……夫人说的对。”媞娘反应过来,遗憾道,“下次她要是跳外边的湖就好了。”   “听说李恰夫人很是厉害,她这也是自食其果吧。”沈珠曦叹息道,“如果不是偏执成狂,她怎会从知府之女沦落到为人妾室……”   “她活该!”媞娘愤愤道。   两人正说着话,外边一个小厮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封盖着蜡油的信笺。   “夫人,大人来信了!”   媞娘连忙上前接过,小跑着送到沈珠曦面前来。   李鹜每日都会往返白蛉平原和襄阳,寄信回来还是头一回。沈珠曦怀着奇怪,拿着信笺坐到书桌前。   她取过笔筒里的青玉鱼形刀,轻轻拆开信封处的蜡油。   “呀……”   锋利纤薄的刀片在不经意间划过指尖,沈珠曦的手指吃痛,条件反射猛地一缩,裁纸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玉质的刀柄摔出无数银丝般的裂纹。   “夫人!你流血了!”   沈珠曦还没回过神来,媞娘已经惊呼出声道。   女主人见血是大事一桩,媞娘急急忙忙地转身去寻伤药纱布,留沈珠曦怔怔看着自己的指腹。   赤红的血珠接二连三滴落在李鹜寄来的家信上,像是漾开的血泊。   强烈的不安涌上她的心头。   “夫人,快过来,我帮你止血!”   媞娘带着药箱奔了回来。她把药箱放在书桌上,一把拉过沈珠曦受伤的手,让她侧身正对自己。   “还好伤口不大,只是割得有点深了……这什么破刀,怎么和我的杀鱼刀一般锋利?!还有夫人,你怎么拿着刀的时候还走神了?这么不小心,拆个信也让自己见血——等李爷回来,还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媞娘一边给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媞娘的话,沈珠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有一股说不清的不安压在她心头,让她蹙眉眺望着窗外。   屋檐外依然风平浪静。   蔚蓝的天空中飘着碎棉花似的云雾,而在天的尽头,却有一片滚滚乌云正在逼近。   媞娘见她不说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感慨道:   “要变天啦,还好我没有在晾的衣裳。”   沈珠曦恍若未闻,心中却反复回荡着媞娘的话。   要变天了。 第176章 所有象征人类文明的烛……   “这狗娘养的虎跳峡也太冷了!”   二虎面色苍白地捏紧了脖子上的衣领,哈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片白雾。   他蜷缩着坐在篝火前,哆哆嗦嗦的手习惯成自然地去摸自己的折扇,拿出刚一打开,便被扇子展开打出的寒风激得一抖。   “狗、狗娘养的……我、我就不该来这里……”二虎抖着身子,重新把扇子合上了。   头上已经长出一撮毛茸茸碎发的牛旺拿起一条木棍,戳了戳篝火底下的树枝枯叶,哈哈一笑道:“二虎兄弟,你也太不扛冷了,这才哪儿跟哪儿,虎跳峡顶上才是最冷的,咱们现在才到山腰呢!”   二虎羡慕嫉妒恨地看着穿得比他少一半还毫不畏寒的牛旺:“你、你怎么都不会冷……”   “我老家比这里冷多了,这算得了什么!”牛旺大大咧咧道。   “有、有多冷?”二虎牙齿咔咔打颤,“你形、形容一下?”   “形容一下?”牛旺冥思苦思,认真组织了下语言,两手比划着说道,“这里的冷吧,就是寒风在外边吹,你明白吧我们那里的冷,是冰冷的潭水往身体里浸,那才是真的冷啊……”   牛旺想起故乡的冬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膀子,说:   “这算得了什么……我们那里的冷,就像把你卵蛋子浸到冰水里一样。”   牛旺生动形象的形容让二虎身上的颤抖更明显了。   “草、草他娘的……怪不得大虎和小虎去了主力部队,老、老子没被敌人杀死,先要冷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二虎兄弟,你就忍一忍吧,好歹你还坐在篝火前,你看看我们将军,为了让更多将士有火可烤,自己坐外边去了呢!”牛旺苦口婆心道。   二虎悻悻地闭上嘴,不再抱怨了。   牛旺把双手放到火苗前烤了烤,用力搓了搓手心,然后起身走向临时营地外围的一顶帐篷。   帐篷远离中心篝火,帐内冰凉一片。冻硬的土地上有一幅石块刻出的图案,隐约能看出几分虎跳峡的模样。李鹜坐在简陋的地图前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把玩着一块三角的尖锐石头,两个弟弟一左一右坐在旁边,像是两个尽忠职守的门神。   门帘撩起,寒风吹气,三人一齐抬起头来。   牛旺粗声粗气道:“师父,我来换你,你去里边烤烤火吧。”   “我不用了。”李鹜看向两个弟弟里身体最弱的那个,“雀儿去吧。”   “我不冷。”李鹊摇了摇头,眯眼笑道,“这里有个超级大火炉。”   李鹊把手往昏昏欲睡的李鹍脖子下一伸,半梦半醒的李鹍一个激灵睁开眼,见“借火”的是李鹍,转而又闭上了双眼继续瞌睡。   “你去外围巡视一下,看谁坚持不住了,让他去烤烤火吧。”李鹜说,“天一亮我们就要继续赶路,一个都不能落下。”   牛旺叹了口气,领命自去。   李鹊看向地上的粗制地图,捡起先前的话题,继续道:   “如果援军需要指路,派队小兵就够了,傅玄邈特意指派李恰的亲信去接应,完全是多此一举……我觉得,山顶上恐怕会有辽军的埋伏。大哥怎么想,要不要先派几人上山探探虚实?”   李鹜摇了摇头:“前方已有侦察兵,再加派人手没有必要。”   “我总觉得……这次行动不简单。”李鹊一脸凝重,“傅玄邈意图调离李恰的左膀右臂,可能是想在反攻里做些什么。”   李鹜没说话,目光紧盯着地上的地图。   假设不是李恰疑心病发作,自作多情,傅玄邈的一系列行为真是为他而来,那么傅玄邈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傅玄邈在军议上点名李恰的亲信率部接应援军,直接后果就是李恰心生警惕,反而将亲信部队紧紧拢在身边。   看起来,傅玄邈的计划落空了。   但若反过来想,如果这才是他真正的计划呢?   如果傅玄邈的真意是前者,那么他的目的就是分而击之,如果傅玄邈的真意是后者,那么他的目的就是一网打尽。   ……在这个节骨眼上?   元龙帝任命傅玄邈为联军统帅,联军一旦战败,他也脱不了身,镇川军是联军主力,对李恰忠心耿耿,李恰若是出事,军心必定动摇,原本就不甚明朗的战局结果更不好说。   傅玄邈如果神智正常,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对李恰下手。   “有没有什么……”李鹜紧皱眉头盯着地图,喃喃自语一般说道,“既能打击敌人,又能解决内部刺头……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抛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   李鹊陷入沉默,眉心也拧出一个川字。   不知不觉,天微微亮了。   万人队伍整理行装,再次踏上了艰险的攀登之路。   谁也不知前方等着的,究竟是援军,还是敌军。   虎跳峡上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壁如一把锋利长剑,剑尖指向遥不可及的蓝天。飞扬的尘土在将士们脚下跳跃,还未来得及落下,就被紧随其后的脚步再次掀起,像一条又窄又长的烟雾阵,将疲惫而不安的部队牢牢围困。   辽阔的苍穹洁净而干燥,连一丝云雾的痕迹都看不见,将士们的脸庞却布满湿润的水光,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额头和下巴流下,混入龟裂的土地消失不见。   李鹜把马借给了一个气疫发作的士兵,在部队中步行奔波,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声鼓舞士气。   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先是青黑,后是翠绿,最后变为涂在天尽头的一抹橘红。   光明即将熄灭。   经过长途跋涉,队伍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了虎跳峡的最高处。   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上,空无一人。   好不容易抵达终点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李鹊率领一队侦察兵骑马前往前方,半个时辰后奔了回来,朝队伍最前方的李鹜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军队在虎跳峡上等了许久,等到太阳完全隐入山林,月光泼洒脚下土地,援军依然不见踪影。   气温越来越低,原地等待的士兵们忍不住把手拿到嘴边用力哈气。   没有援军,没有敌人。   就像攒足力气打出一拳,击碎的却只有空气一样,虎跳峡上等待着众人的只有虚无。   李鹜脱离队伍,独自走到不远处的悬崖尽头。   “大哥……恐怕没有援军了,我们是不是该赶在完全天黑前下山?至少要下到半山腰才行,山顶上太冷了,大家都扛不住……”李鹊拍马前来。   “不应该……”李鹜站在悬崖前一动不动,对李鹊的声音视若未闻,眉心紧紧拧在一起。   李鹊顿了顿,干脆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鹜身边。   他顺着李鹜的视线往外看去,城镇的面貌在日月交替的昏暗里若隐若现。   此刻,联军应该已经发起反攻了。   “大哥,我们……”李鹊欲言又止。   李鹜死死盯着远处的山林,重新回忆起虎跳峡附近的地图。   他在其中寻找着遗失的一环。   有什么,既能打击联军,又能拔除李恰这个刺头的方法?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心中的地图快速扩大,继续扩大,直到——   一道灵光如惊雷撕破脑海里的迷雾。   李鹜猛地变了脸色。   “不好!”   “大哥,怎么了……”   李鹊话音未落,沉重的雷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停留在虎跳峡上的士兵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可头顶万里如云,风平浪静,哪里有雷?   雷声来自地面。   轰隆隆的声音翻江倒海,虎跳峡在地底深处传来的雷鸣声中战栗。   有士兵接二连三惊慌失措跪倒在地。   李鹜和李鹊依然站在悬崖前,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眨眼。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俯冲而下的银带,转瞬吞噬了先前还有灯火闪耀的城镇。   只是一眼的工夫,城镇化身汪洋,灯火和屋檐一齐淹没在波浪之下。   虎跳峡上刮起了风。   从寂静的虎跳峡,再刮向寂静的黑暗。   ……   “决堤了!快跑——”   叫喊的士兵话没说完,就被奔涌而来的水流一口吞噬。   小猢咬紧牙关,死死抓着一棵大半身子都埋在水面下的树,一会功夫,滚滚水浪就从她身边带走了两个辽军,一个燕军。   决堤的水流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地卷走目之所及的所有生命。   天已经黑了,这原本是计划里的反攻时刻。   突如其来的大水冲过战场,带着水草腥臭的波浪淹没了金色的农田,盖过两方人马的头颅,掀过商州高耸的城门,势不可挡地向着更远处奔腾而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去想原因之前,呼吸就已掐断在摇晃的水波中。   小猢死死扣着的树皮忽然脱落,她来不及呼喊就落入了水中。   带着一丝淡淡臭味的河水涌进口中,小猢身不由己地喝了几口,好不容易浮出水面,人已经被冲出很远,刚刚攀附的那棵树不见踪影。   小猢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孤立无援地被水流裹挟着冲向前方。   黑暗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绝望的哭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是商州城门在水流冲撞下坍塌的声音。   小猢在水流中离商州城门越来越近,城中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一个浪头打来,小猢屏住呼吸沉入水中,起伏几次后,重新浮回水面。她甩着脸上的水流睁开眼,从淅淅沥沥落下的水滴中看见了商州只剩一半的朱红城门。   所有象征人类文明的烛火都熄灭了。   孤高皎洁的弯月在夜空中冷眼旁观。   女子的哭喊,小孩的哭声,男人的嘶吼,老人的哀求——所有声音都混在一起,共同组成地狱的乐章。   “愣着做什么?!快把手伸出来!”   一声大吼唤回小猢的神智。   大虎紧紧抱着一棵大树,怒目圆瞪着朝她伸长了右手。   小猢顿了顿,在水流将她冲走之前,紧紧握住了大虎的手。   大虎猛一用力,将她也拉上了大树。   “抓紧,千万别撒手!”大虎面色铁青,大声道,“你看见其他人了吗?”   小猢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他娘的!”大虎骂道。   这次反攻,青凤军出了五千人——这五千人,有三千余都是他山寨的人啊!都是和他沾亲带故之人啊!   小猢咳顺气,问:“为什么……救我?”   “这时候哪儿想得了那么多!”大虎皱眉道,“你小聪明多,还是想想这时候该怎么办吧!”   “……小聪明在这种时候能有什么用?”小猢惨笑道   大虎面色难看地不说话了。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天边持续着,迅疾的水流就像无穷无尽似的,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脚下的水位还在持续升高,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他们所攀附的大树在水流冲击下摇摇欲坠。   树干支撑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小猢脚下已有裂纹出现。   “大哥……你这辈子可有什么遗憾?”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废话!”   “大哥有遗憾吗?”小猢执着道。   浪花涛涛,水珠不断扑打在两人脸上。   大虎怒声道:“老子的遗憾就是死之前没能留下个种!”   小猢咧嘴一笑:“大哥逃过此劫后,一定要记得娶个大屁股的女人,多留几个种有备无患。”   “那还得有命活下去……”大虎嘀咕着,看向头发尽湿,半束半披的小弟,“你呢?你有什么遗憾?”大虎说,“不管我们哥俩谁活下去了,活着的那个就帮另一个完成他的遗憾吧。我要是死了,你就帮我娶个大屁股女人生孩子,你要是死了,你的遗憾大哥也帮你完成。你的遗憾是什么?”   “……大哥的遗憾我有心无力,还是你留着自己完成吧。”小猢笑着,右手摸上腰上的香囊,“你帮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顿了顿,放在香囊上的手垂了下去。   “算了,没什么。”   大虎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你……”   他还没说完,小猢松开了树干上的手。   “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小虎!”   大虎条件反射伸手去抓,留在手心的却只有湿润的空气。   小猢背对凶猛无情的水流,在半空中朝他咧嘴一笑,湿透的发髻束着一半,散着一半,湿润的黑发沾在秀气的下颌上,竟然让大虎看到一丝属于少女的柔美。   他本能一愣,就在那一瞬间,水浪吞没了小弟的身影。   水面上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了。   水浪在小猢头顶翻涌,人和牲畜的尸体漂浮在昏暗的四周,一间间屋顶淹没在水面下,她怔怔看着,手中握着没有送出的香囊。   香囊中的纸条写有她的名字,却没有安全地址。   于她而言,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即便化为一笔抚恤金,也没有可以交托的人,死了的话,好像也没有人会为她哭泣。   遗憾啊……   小猢望着越来越黯淡的头顶,露出怅然的神情。   可惜死之前,她还是没弄明白自己究竟算男人还是女人。   如果人有下辈子……   水波在眼前荡漾,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这辈子太累,还是不要有下辈子了。 第177章 “老子不会让任何一个……   东方既白,万物苏醒。   四州二十八城,上百村镇,一夜荡然无存。   叠翠缓缓拱出燃烧的圆轮,炽烈的火焰熔化了上一夜残余的黑暗,将金色的,烧灼的,愤怒的火光,掷向这片污浊的大地。   联军营地的主帐内,坐满身穿官服和甲胄的身影。   一张铺着柔软白虎皮的鹿角椅立于主帐尽头的阶梯之上。   乳白色的鹿角交叉连成椅背,椅背最上方的角根还连接着一块小而圆的骨片。   那是已然化为坐具,本该在林中自由奔跑的鹿的头盖骨。   鹿角椅前另有一只脚踏,支撑着踏面的是四只还没有食指长的小鹿鹿角。   纤弱白皙的鹿角下接满是尘埃的大地,上承乌黑冰冷的踏板。   踏板上一双皂靴纤尘不染,鞋头银色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   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兵跪在地上,对着这双整洁的鞋头“供认”了因李恰恋战不肯撤退,导致四十万大军全军覆灭的罪行。   一个轻柔平静的声音从鹿角椅上传来。   他说:“商江堰建存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先帝在位时曾有意将其修缮,后因叛军骚乱而暂时搁置,叛军今日被决堤的商江水淹没,也算是自食其果。”   “只可惜……我军的诸多将士和一方百姓也受其连累。”   舒安节度使陈瑜呆呆坐在椅子上,神色游离在外。昨夜覆灭的四十万联军中,有六万来自舒安军,是陈瑜能调动的全部精锐,天亮之后回到营地的,却只有百人不到。   洪水淹没的四洲,有两州都属于舒安管辖。   傅玄邈话音一转,沉声道:   “诸将听令,镇川节度使李恰不顾大局,违抗军令,一旦发现踪迹即刻逮捕,舒安节度使陈瑜结党营私,怠慢政事,对自己辖区内堤堰的问题视而不见,最终酿成今日两败俱伤的惨剧——”   傅玄邈看着台下面色惨白的陈瑜,缓缓道:“你延误战机,按军法本应就地处决,我念在你为陛下效力多年,暂且没收你的双旌双节,软禁帐中不出,待我禀过陛下再做定夺。陈瑜,你可同意?”   陈瑜抖了抖两片青色的嘴唇,知道自己的大局已去,再挣扎下去,别说这光杆头衔了,就是自己的老命,怕也会跟李恰那短命鬼一样,不清不楚地没了。   他从扶手椅上起身,带着输家的黯然拱手领命。   立即就有傅玄邈的亲兵一窝蜂上前,押解着他前往软禁的帐篷。   傅玄邈环视帐内,语气重新变得沉静而低柔,像翻涌在四洲的水,不容置疑地推搡着人们前进。   “如今京城被淹,敌人方寸大乱,因洪水来迟的我方援军也已赶到,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剿灭叛党,为无辜的百姓和将士报仇雪恨的时候。”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一人的声音在帐内流动。   李鹜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   五百余年前,一名新上任的郡守苦恼于年年来犯的水患,在商江边上修起一间小茅屋,四处走访,不断钻研,用了十六年的时间,举全郡之力,在商江边上建起一座大堤,名曰商江堰。   至此以后,商江堰在五百余年里始终庇护着四面的生灵,商江边上也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市,灌溉了无数农田,养活了无数生灵的商江被附近的人们送了一个美称,名曰:母亲河。   五百年后,商江堰坍塌了,五百年前的噩梦再次上演,势不可挡的洪水淹没沿途的所有城市,熄灭见到的所有文明火光。   军帐外,艳阳天。   被淹没的四州二十八城的百姓,头顶却只有浑浊的水波。   李鹜坐姿散漫,面无表情,垂于岔开的大腿内侧的右手却握得指骨发白。   他的目光,始终紧锁着鹿角椅上神情平静的那人。   如果不是人为,商江堰为何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李恰率领镇川军主力倾巢而出的时刻坍塌?   如果不是人为,李恰怎会缩紧队伍,将外派的心腹亲兵全部召回身边,以至于如今坐在主帐里的镇川军将领只剩自己一人?   可如果是人为——   鹿角椅上那人,怎么能做到带着悲悯之色,用沉静而温和的声音鼓舞众人士气?   “此战关乎大燕国运,我们必须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对敌,这不仅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你我身后之人不被叛军的铁蹄践踏,还是为了那些因大逆不道之人而无辜死去的百姓。”   “先帝和陛下苦心栽培多年,此战就是在座诸位报答皇天的时候,只有剿灭眼前的乱臣贼子,你我才不愧为臣,为子,为父!”   傅玄邈的话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原本的窃窃私语声化为一声声义愤填膺的附和。   毛遂自荐的声音络绎不绝,起头的那人则是傅家军有名的骨干将领。   剩下那一小撮人沉默不语的人,有身为文官而逃过一劫的几个知府,他们大多白发苍苍,见过官场上太多勾心斗角。和那些轻易就被鼓动的年轻官吏和武将不同,他们脸色难看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的脚下。   帐篷内的空气太黏稠了。   就像襄阳县排水渠里经年累月长出的青苔,肮脏滑腻的苔藓和污水混合在一起,隐藏在繁荣和富足下的味道。   日上三竿后,主帐的帘门才被拉开。   发起追击战的时刻就在今晚,所有人都为此神色匆匆,除了李鹜。   他最后一个走出军帐时,身后传来傅玄邈淡然的声音。   “李知府——”   李鹜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你可怨我命你后方留守?”鹿角椅上的贵公子问。   他一身清贵,皎洁如月,俊秀的面容上却蒙着一层逆光的阴影。   他的言下之意,李鹜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大燕和伪辽最为关键,也是最后的一场大战。   赢了,加官进爵,名垂青史。输——没有输的可能。叛军已经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联军主力虽然也被洪水击溃,但十二万傅家军已经赶到,敌人却没有援军,只有被洪水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   胜负已定。   只要出阵,就能在表功的折子上占据一席之地。   傅玄邈命他留守,就是断了他借此战升迁的道路。   是警告,也是试探。   “……不敢。”李鹜垂下头去,视线看着脚尖前方一只奋力前行的瓢虫,“李主宗只是一介粗人,老大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没有怨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鹿角椅上的声音一顿,“难怪你活到了最后。”   李鹜装作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盯着那只努力往死路奔进的瓢虫看。   走错了方向,再怎么努力寻找出口也是徒劳。   于天地而言,它太渺小,太柔弱,连振翅飞出帘门都做不到。   属于它的结局已经注定。   前方没有活路。   “镇川军如今还坐在这里,又说得上话的,只剩你一人了。”傅玄邈高坐在鹿角椅上,神色淡然,“上峰的教训,你要牢记于心。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走上相同的道路。”   李鹜从瓢虫身上抬起眼来,目光直指鹿角椅上的人。   同此人相比,他弱小得一目了然。   ……那又怎样?   尘土虽微,可凝泰山。   李鹜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只瓢虫身上,他一字一顿道:“多谢傅参知教诲,商州之战的教训……李某永生难忘。”   “你也不必灰心丧气。”傅玄邈说,“选对立场,立功的机会多得是,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傅参知说的是。”   “下去吧。”   李鹜得令,没有转身向外,反而上前两步。   傅玄邈稳坐在鹿角椅上,面无波澜地看着他弯下腰,将地上那只若无意外数天后就会死在墙角的瓢虫捏了起来。   他捏着瓢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主帐。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帘完全落下。   “公子如此关注此人,可是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一直侍立于台阶下充当亲卫的燕回忍不住道。   傅玄邈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由帘角转移到那只瓢虫爬行的地方。   什么人才会在意一只爬虫的死活呢?   只有和它同样弱小的人,才会将目光凝聚于渺小之处。   “在杨柳打探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前,不必管他。若有异动——”他说,“直接除掉。”   燕回拱手领命:“喏。”   ……   太阳高悬头顶,烧灼着空旷的大地。   李鹜将瓢虫带到军营外,寻了一处草丛放生。他蹲在草丛前,刚一松开手指,瓢虫就振翅飞向了茂密的草叶。   “你运气不错,今天老子恰好是想做善事的心情……再有下次,老子要收你钱了。”李鹜对趴在野草上的瓢虫说。   他站起身,转身面对身后一路走来的队友。   二虎被李鹊压制,双手反剪在后,仍挣扎不已。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孬种!”   “放开你,好让你去送死?”李鹜说。   “你们不敢为我兄弟报仇,我敢!你们别拦着我,我要杀了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二虎怒声道。   “二虎兄弟,你冷静一点,将军拦着你也是为你好。刚刚那时候你要是冲出去了,你现在也就翘腿杆了。”牛旺面露不忍,半蜀话半官话地说,“戏本里都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干啥要逞一时之快?”   “你先死了大哥还死了小弟再来和我说这句话吧!”   二虎在李鹊手中强烈挣扎着,又踢又打,面容狰狞,李鹊险些压制不住,他一个眼神,一旁的李鹍加入,轻而易举就控制了局面。   “我们兄弟内斗是一回事,被外人杀害又是一回事,我们三虎的性命,还轮不到山寨以外的人来拿!”   “行,放开他。”李鹜说。   李鹍二人立即松开了手,二虎想也不想就拔出刀子往营地冲去。   “你去吧,去了以后,你们山寨就连给大虎小虎收尸的人都没有了。”李鹜说。   二虎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被水淹没的地方那么大,我是不会一个个去找的,到时候把你也往水里一扔,就算是给你们兄弟合葬了。”   “你——”   二虎变了脸色,气红了脸,握着小刀就朝李鹜扑来。   牛旺还未来得及帮忙,一个眨眼,二虎就被李鹜按在了地上。   “你这么弱,还想为谁报仇?”李鹜说。   二虎的头被李鹜单手按在地上,他紧咬牙关,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嘶吼,全力以赴依然没能摆脱李鹜的钳制。   “老子说过,交了入伙费,就是老子的兄弟。”   荒野寂静无声,李鹜的声音清晰无比地落在地面上。   “老子不会让任何一个兄弟枉死。”李鹜说,“如果商江堰坍塌真是人为,不管是谁做的——就算是皇帝老子做的,我也会让他血债血偿。”   “你若是信我,就暂且忍上一时,你若是执意送死——我不会再拦你。”   李鹜说完,松开了按在二虎头上的手。他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静静看着从地上爬起的二虎。   二虎双眼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鹜,许久后,他开口道:   “……好。”   他捏紧手中小刀,用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磨出声音:   “我便信你一回,不论害我大哥小弟的人是谁,我定要他血债血还!”   “你咒谁死了?”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荒野方向传来,二虎倏地瞪大眼睛。   明晃晃的日光下,一群衣衫湿透的镇川军相携走来,为首二人正是凶多吉少的大虎和小猢。   “大哥!小弟!”二虎怔怔地看着二人,“你们……你们回来了……你们……”   “敢不回来么?”小猢搭着大虎的肩膀,故作轻松道,“我们要是不回来,二哥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你……放屁!你们要是死了,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心!”二虎猛地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从地上站起。   他慌张藏起小刀,转而掏出折扇,想要优雅地展开,却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什么破扇子!”他恼羞成怒,将扇子扔在脚下,一脚踢开。   “二哥……”   小猢开口刚要打趣,突如其来的疼痛席卷上来,让她强撑到此的力气乍然泄去。   她脚下一软,搭在大虎肩上的右手跟着滑了下去。   最后听见的,只有几声呼声。   “小虎!”   大虎扶着小猢失去意识的身体,急声道:“快去叫军医!”   “交给李鹊吧。”李鹜的目光落在神色平静的李鹊脸上,“你去给她找个大夫。”   “……大哥放心。”李鹊走向小猢。   李鹜环视众人,说:   “剩下的人,除了伤员,会洑水的都跟我来,不会洑水的加班加点赶制木筏。”   “你是要……”二虎一脸震惊,既期望,又不敢确信地看着李鹜。   “今日的老子,是李大善人——”李鹜转身大步走出,“免得家里那婆娘,又因为别的男人哭哭啼啼。” 第178章 不愧为人。   商江堰坍塌的动静不亚于山崩地裂,紧邻商江的所有州城都感受到了水流的变化和大地的动摇。   沈珠曦人在襄阳县的家中,同样感受到了大地的摇晃。   她和其他一无所知的百姓一样,以为是遇上了地震,慌里慌张奔出家门避难后,大地却重回平静,再也没有摇动。   受惊的平民陆续返回家中,沈珠曦的心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第二天一早,府里外出采办的小厮一脸惊慌地向她禀报:   “夫人,不好了!昨晚的地震,是因为商江堰塌了!”   小厮的话让沈珠曦脸色一白。   “商江决堤,淹没了京城在内的京畿四洲,襄州旁边的房洲也被淹了,襄阳县的城门外已经有不少房洲的遇难百姓闹着要进城了!”   “白蛉平原有事吗?!”沈珠曦想也不想道。   “夫人放心,襄州虽然水位暴涨,但至今没听说什么受害,白蛉平原也离江河很远,影响不到大人的!”   沈珠曦定了定神,又问道:“城门为什么不让难民进?”   “他们都是逃出来的,拿不出路引,自然就过不了城门守卫那一关。”小厮一脸后怕,“事发突然,商江堰毫无征兆地塌了,能够来到这里的都是妻离子散的幸存者,他们保住小命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还拿得出路引?”   “此事县衙可知?”   “这么大的事,县衙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没有拿出个什么章程吗?”沈珠曦眉头紧皱。   小厮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要出去。”沈珠曦说。   媞娘刚要开口阻拦,沈珠曦神色变化,目光变得坚毅。   “随我出去。”   媞娘一怔,下意识地就去准备车马和随行人员了。   直到坐上马车,她才懊悔不已:她怎么就没劝夫人不要出门呢?外边这么乱,有那么多难民围聚在一起,她一个弱女子出门多危险啊!   马车在襄阳县城门停下,沈珠曦戴上帷帽,在媞娘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还没靠近过关的城门,难民们失魂落魄的面庞和游魂似断断续续的哭声就先强势地占据了沈珠曦的眼和耳。   一门之隔,茶肆和商铺檐下响着蚊蝇般的窃语。   “幸好洪水没来襄州……”   “真是造孽,不如让他们进来吧……”   茶客们面露恻隐之色,一个拿着幌牌的算命先生模样的人则一脸严肃道:   “不能放进来!这是天谴,我们龙王会生气的,到时候商江淹了我们襄州怎么办?”   另一茶客附和道:“就是啊!他们找不到生计,到时候在城里偷东西抢东西,你来负责吗?”   “这是天灾,不是天谴!”一个文弱书生激动道,“如果我们襄州再离商江近一点,今日被挡在城门外的就是你我了!难道那时,你也希望城内众人都是你一般铁石心肠的人吗?”   茶肆里非议之声络绎不绝,算命先生见反对自己的人占多数,拿着幌牌灰溜溜地走了。   剩下茶客还故作镇定地坐在原位。   “关我什么事?”茶客脸上浮出一抹心虚,嘴上还强撑着说道,“又不是我不让他们进来的!说几句实话,难道就是铁石心肠吗?”   沈珠曦一行走过传来阵阵争执声音的茶肆,快步来到城门处。   她寻了一个距离最近的守门守卫,开门见山道:“你们的上峰是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是谁?”士兵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沈珠曦。   “放肆!这是你们襄州知府的夫人!”媞娘怒声喝道。   小兵一听,吓得魂不守舍:“小的这就去叫校尉来!”   没过一会,神色匆匆的校尉从城楼上跑下。   沈珠曦让他确认了身份后,跟着他一起来到了城楼上。   “现在聚在襄阳县外的大约有三百余人……入夜后,这个数量应该会翻上两三倍,毕竟,还有大量难民正在四处逃难的路上。”   校尉一脸凝重地看着城楼下聚集的人群。   “因为我们紧挨房洲,围在这里的难民大多都来自房洲,后续应该还会有均州、商州、京兆三个地方的难民赶来。”   金州虽然不在四州之中,但岚河就是商江的分支,商江决堤,岚河水位也会暴涨。由于鱼头县地处山谷,洪水会在此处汇聚,鱼头县注定难逃一劫。   如果不是跟着李鹜他们离开了金州鱼头县,随蕊和九娘等人今日恐怕也会遭难。   即便如此,沈珠曦熟悉的鱼头县肯定也不复存在了。   她出宫后第一个落脚,像是避风港的那间小院,还有李鹜和鸭群长大的那片土地,如今都被滔滔洪水淹没。   像鱼头县这样的地方,被洪水吞没了无数个。   因此丧命的生灵,也不计其数。   无尽的悲伤和茫然挤压在沈珠曦的胸口。   五百余年都和商江相安无事的商江堰,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如果是和平时期,还能让国库拨款立即修缮堰堤,可现在,谁能去修?指望伪辽?还是指望至今连国都都没有定下来的大燕?   沈珠曦怔怔看着城楼下惊魂未定,面白如纸的难民们。   他们刚刚才从鬼门关里逃出,一个个衣衫半湿,在寒风下瑟瑟发抖地躲在城墙下。   其中有佝偻着背的老人,有黄发垂髫的小孩,还有在母亲怀里嗷嗷大哭的婴儿。   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家。   “县衙里可有对策?”沈珠曦问。   “这……”校尉露出尴尬神情,“应该有吧。”   “好,”沈珠曦说,“我就在这里等。”   她只是知府夫人,不是知府。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么——那些身在其位的人,谋其政了吗?   媞娘给她找来一个椅子,她就坐在城楼上,一直用目光守护着楼下的百姓,校尉给她送来点心和热茶,她也摇头拒绝,将其晾到一边,未曾动过。   楼下这些惊弓之鸟,都是大燕的子民。   大燕皇族因为自己的骄奢淫逸,荒唐怠政而导致的国破家亡,尚能说是自食其果。   那么这些百姓——这些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才要受此惩罚?   从前,沈珠曦以为让她国破家亡的是攻入皇城的叛军。   后来,她渐渐醒悟,让大燕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恰恰是包括她在内的拥有特权的人们本身,是那些大兴土木,纸醉金迷的皇族,是那些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官吏,是那些上行下效的豪绅,是这些原本有能力将国家带往光明的人,将国家拉向了地狱。   其中,最为无辜的就是底层百姓。   他们没有享受到贵族的特权,却要陪着他们一起堕向地狱。   越是清醒,沈珠曦就越是羞愧,越是羞愧,她就更加清醒。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是本末倒置,终将引来毁灭。   元龙帝在外流落两年,是否也已明白这个道理?   大燕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百姓和国家,都需要一个明君。   沈珠曦怀着沉重的心情坐在城楼,半个时辰后,一个官僚模样的人匆匆走上城楼。   “……下官见过夫人。”襄州通判揖手道,“此处风寒,夫人不如随下官换个地方说话?”   “楼下的百姓比我更冷。”沈珠曦说,“你们可商量出了什么对策?”   应该是来时就被告知了她等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通判立即说道:“夫人,这些流民没有路引,不能入城,这是规矩。”   “他们是遭难的难民,连家都被泡在水里了,难道还拿得出路引吗?”   “没有路引,谁也无法保证里面没有居心叵测的探子隐藏其中。”   “如果真的担心开放城门会引起后患,你该做的是登记身份,核实查对,隔离安置,排查心怀不轨者——而不是粗暴简单地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她原本已经放好了自己的位置,打定主意不要过多干涉外政。   她原本已经告诉自己,你只是知府夫人,不是知府。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是这些在其位的人呢?百姓的哀痛就在眼前,他们为什么能够视若不见?   通判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沈珠曦,戳破了她一直努力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愤怒。   她难压心中的悲怒,怒声道:“你们说是照规矩办法,其实只是懒政罢了!”   “你——”通判被说中心思,恼羞成怒地瞪着她,“……我们只是在照规矩办事,夫人莫要为难我们了。知府恐怕也不希望,夫人一个内宅妇人过多插手政务吧?”   沈珠曦不擅与人争吵,可她只要一想到楼下饥寒交迫的难民,身体就又充满了力量。   而且,她很确定——   “知府若是知道此事,绝不会像你们一样什么都不做!”   李鹜和这些道貌岸然却冷血自私的人不一样,李鹜虽然和鸭群一起长大,虽然因生活所迫走上过歪路,但他的灵魂依然是清澈的,比这些学富五车的人仁义百倍!   她据理力争道:“我只是要求你们按照现在的情况,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原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如何叫作为难?”   通判躬身拱手,看似谦卑,说出的话却和谦卑毫无关联。   “夫人以内宅妇人身份,干涉政务决策,于下官而言,就是为难。”   沈珠曦气愤地看着他。   如果她有诰命还能用官阶压人,可她如今只有一个知府夫人的名誉头衔,到了关键时刻,谁都命令不动。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可行了吗?   如果是李鹜——如果是他,会怎么破局?   “下官知道夫人心善,可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政务上的事,夫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天快黑了,城楼上风大,还是让下官护送夫人回府吧。”   通判说完,脸一沉,目光扫向周围的城门守卫:“你们还不把夫人请回马车?夫人若是着凉生病,你们担当得起吗?”   “谁敢动我?!”   沈珠曦气势一凝,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从她的怒容上滂湃而出,城楼守卫和通判都为之一愣。   她勇敢无畏的目光注视着身穿官服的通判,义正词严道:   “食君之禄,就应忠君之事。门外的既是大燕的子民,也是你我的子民,我无法置之不理。”   “夫人想做什么?”通判脸色难看。   “你们没想到妥当的办法安置这些难民之前,”沈珠曦说,“我出去。”   “夫人!”媞娘震惊地睁大眼。   “我会在城门准备好帐篷和粥棚,陪着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直到你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通判想到此举会招致的风言风语,脸色越发难看:“夫人是在威胁下官——”   “通判怎么这样说?”沈珠曦强装镇定,用坚决的口吻说道,“你不愿给出解决方案,我就帮你想了一个,通判若是拿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了。”   一州首脑的夫人被关在城门外——即便是她自愿的,和同样被拒之门外的难民同吃同住,这事要是传出去,襄州的颜面不仅全部丢光,知府回来了,他的乌纱帽一样要丢掉。   通判前思后想,不得不让了步。   州治所的官员们匆匆聚在一起,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制定出了针对难民的接收流程。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城门外围聚的难民远超校尉的估量,即便是粗略估算,也有数千人不止。   一旦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搭帐篷要钱,施粥要钱,请人手要钱,什么都要钱。   沈珠曦看向通判,通判坦然地直视着她的双眼:   “夫人,襄州的州库已经持续亏空三年了,实在拿不出钱救济啊。”   沈珠曦只好回家翻箱倒柜,将除了凤牌以外的珍贵物件都收拾了出来——连那盆她珍爱的豆绿都没放过。   她带着自己的全部珍藏,来到独眼龙的当铺里。   得知她典当的目的后,独眼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给了她想都没想过的优渥价格。   月亮爬上高高的树梢后,一间间简易帐篷在襄阳县外搭了起来,一个个粥棚飘起了清粥的芳香,随蕊手脚利索地帮着樊三娘熬粥分粥,义诊的棚子前排满长龙,九娘临时充当起唐大夫的助手,负责给伤员包扎换药。胡一手带着他的人手四处巡逻,维持现场秩序。   沈珠曦坐镇主帐,看着帐内的小吏给每个登记了身份来历的难民一个临时号牌,他们凭借号牌,可以看病、领粥、分帐篷。   这些死里逃生后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片庇护之地的人,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他们所能拿出的全部来向她表示感谢——一个香囊,一只草编的燕子,一声真诚的感谢,一次泪流满面的叩头。   一个刚会走路的女童,捧着几支不知何处采来的黄色野花送给了沈珠曦。   她笑着用双手接过,转过头后,却悄悄擦了擦发红的眼眶,然后继续用坚强沉着的表情面对众人。   主帐里还有许多小吏,他们负责将沈珠曦登记来的资料进行整理、归类、查实——既然都是四洲受害的百姓,彼此之间或多或少能有共同点,凭借这些共同点,就能将一部分身份明确的百姓先放入城。   在这期间,继续考察那些身份暂时不能核实的人,按他们的表现,分次放入城中。   虽说不能完全保证没有心怀不轨的漏网之鱼,但这已经是沈珠曦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做,总比不做好。   救,总比不救好。   李鹜在前方为家国而战,她也必须坚强起来才行。   这样,才不愧为公主,为儿臣,为臣妻——   才不愧为人。 第179章 “等我回来,煮面给你……   “醒了?”   小猢扫了眼陌生的环境,手撑在床板上想要坐起。   “别乱——”   李鹊话没说完,她已经带着被子一起坐了起来,绣着燕子的花被自然落下。   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裹胸的布条不见踪影,敞开的亵衣里面只有层层叠叠紧绷的纱布,最下层的纱布还露着一抹伤口浸出的绯红。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和腿,一阵撕扯的钝痛从身体四处传来。   小猢疼得龇牙咧嘴,说出的话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又不在乎,你害羞什么?”   把身子转过去背对她的李鹊坐在圆桌前,声音冷硬:“你是用脚趾头看出我害羞的吗?”   “你不害羞你转过去做什么?”   小猢掀开被子,双腿放到床下,踩上自己的鞋履。   “我的衣服呢?”   李鹊的声音充满厌恶:“下人拿去洗了,脏得都硬了——也不知道几天没洗。”   “你污蔑我的名声,”小猢一脸不满,“你去洪水里滚一遭,衣服也会和我的一样脏……喂,雀头,没有衣服,你让我穿什么?”   雀头二字换来李鹊十分之一的一个余光,即便是只有那么一丁点的眼角余光,小猢也感受到了他没有言说的强烈不屑。   “你可以就这么出去。”李鹊讽刺道,“反正你也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   “……你今日是吃火药了?”小猢说,“你不会是还在为那刀生气吧?咱们半斤八两,能不能扯平算了?你让我差点命都没了,我还没计较呢——”   李鹊刚要反驳,小猢已经一瘸一瘸走到他身前,转身拉下亵衣,露出纱布下一道长长的新疤痕。   当日的伤痕已经愈合掉痂,化为足有两指宽的瘢痕,像条狰狞的山脉,从右下方腰侧起,钻出纱布,一直爬到她瘦骨嶙峋的左边肩胛骨。   这一刀,几乎贯穿她的整个后背。   “这一刀差点把老子命都砍掉了——我计较了吗?都是糙爷们,你怎么就这么小气?”小猢还在说。   “我是糙爷们,你不是——还有,是你心怀不轨,自食恶果。”李鹊面无表情道。   “鬼扯!那时候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都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想借刀杀人——那我要是好人怎么办?”   李鹊冷笑:“你是好人吗?”   小猢想了想,认真道:“也不算太坏。”   李鹊用一声满含嘲讽的冷笑作为回应。   “行了,咱们现在都是一个阵营里的人了,不如喝它十坛八坛,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小猢把手刚一搭上李鹊的肩,李鹊就蹭地站了起来,抖开她的手不说,还再次用后背对向她。   他怒声道:   “你不穿衣服还动手动脚,要不要脸?!”   “你不给我准备换的衣服,还骂我不要脸——”小猢的耐性耗尽,她想要和李鹊和平相处的想法被忘到九霄云外,想也不想道,“说不准就是想偷看老子,你才不要脸!”   李鹊面色铁青地转过来,也不顾避嫌了,从牙缝里说道:   “我,偷看你?”   “你们这是怎么了?”口舌之争即将升级的前一刻,沈珠曦抱着一叠衣裳从门外走进,看见李鹊面前春光乍泄的小猢,惊得都结巴了,“小猢,你、你……你快把衣服穿好。”   “这里是襄阳?”小猢吃惊道,“你怎么送我回来了?”   “不送你回来,难道要你这副模样留在军中吗?”李鹊冷声说完,转头对沈珠曦说话时又如若春风,“嫂子既然来了,我就先走了,大哥那里还需要人手。”   “你去吧,记得要小心——”沈珠曦说,“也叮嘱李鹜一声,叫他量力而行。”   “好,嫂子安心在家呆着。我会帮衬大哥的。”李鹊笑道。   小猢在心中腹诽:这双面雀变脸的水平着实高超。   “等等,我也要去。”小猢拿过沈珠曦手里的衣裳就想当场换上,“我会洑水,我马上就能换好,我……”   小猢一顿,低头看向手里抖开的裙片。   “……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下裙呀!”沈珠曦兴冲冲道,“这里还有上襦和外衣,我按你平常的喜好,挑了一套翠蓝色的,你看你喜不喜欢?”   小猢刚要拒绝,沈珠曦神色一黯道:“衣裳是我穿过的,你别嫌弃……新的都……”   沈珠曦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转而抬头对她笑道:“虽然我穿过,但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真的,你仔细瞧瞧!”   沈珠曦的双眼满是明亮的期待,被这双眸子专注凝视,很难坚持自己的想法。   小猢被她带偏了方向,不知不觉就收下了陌生的裙装,而回过神来,李鹊那家伙早就消失在了门外。   “……为什么要让我穿女装?”她一脸纠结道。   “你到处都受了重伤,大夫要至少休养一月再说,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李府吧,女装不引人注意,也方便我照看你。”   小猢不想休息,可她身体四处都在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她叹了口气,接过衣裳穿了起来。   换好衣服后,她在桌前坐了下来,打量着沈珠曦脸上的疲色:“你一夜没睡?”   沈珠曦避重就轻道:“……这不是回来睡觉了么。”   “你害怕?”   小猢误以为她是因为害怕睡不着觉,等沈珠曦告诉她昨夜通宵的原因后,小猢盯着她看了好久。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沈珠曦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   “你和山寨里只会勾心斗角的女人不一样。”小猢说。   “一样的。”沈珠曦摇头否定了她的话,“际遇造人,如果有选择的机会,谁也不想过只能勾心斗角的生活。”   小猢若有所思。   “药已经温了,你快喝罢,喝了再回去睡会。”沈珠曦笑道。   小猢不想睡觉,可是想到自己不睡,沈珠曦也不会扔下她去休息,遂听话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放下空碗后,一颗蜜饯递到了眼前。   小猢抬眼一看,沈珠曦对她笑了起来。她默默咽下不需要的话,把蜜饯送进了嘴里。   “商江堰为什么坍塌,你知道原因吗?”沈珠曦疑惑问。   小猢摇了摇头:“事发时,两军正在对战,我们先听到一声不同寻常的大响,接着轰隆隆的声音开始连绵不断,大地也开始摇晃。李恰让我们继续进攻,结果没一会……洪水就来了。”   “那李恰呢?”沈珠曦皱眉追问。   “洪水来了之后,就没见过了。”小猢说,“但我曾听他的亲卫说,李恰不识水性。”   如此说来,李恰凶多吉少。   镇川节度使若是身亡,失去钳制的镇川军和地方官员说不定又要惹出祸事……   沈珠曦愁眉不展,一旁的小猢也拧着眉头。   洪水来临之前,她曾听到的有两种声音,一种是短暂的巨响,一种是持续不断的轰鸣。   她曾亲手炸断悬崖伪造坍塌,那最初的声响,分明就是爆炸的声音。   ……   “怎么样?”   李鹜一把抓住浮出水面的牛旺,将其拉扯上木筏。   牛旺大口喘气,摇头道:“我只能潜下去最多七八丈的深度,堰堤的裂口还在更深的地方。”   “还用得着找证据吗?!”木筏上的二虎不耐烦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瞌睡来了不仅送枕头还送床——他傅玄邈又不是玉帝的儿子!”   “不找证据,你怎么对付他?难道用你这张嘴告诉天下人,天下第一公子炸了商江堰——你说别人是信你还是信傅玄邈?”大虎说。   “难道咱们就要咽下这口恶气吗?!”二虎说。   “古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买路财——”李鹜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扔给浑身湿透的牛旺后,拿着船桨走到筏头,“这次你们兄弟三人逃过一劫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你不会是想就这么算了吧?”二虎狐疑地眯起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李鹜赤脚踩在木筏上,清澈的水波从木条之间溢出,荡漾在他双足之间。“等他湿鞋的时候——”   带着泥腥味的河风吹过江面,几缕乌黑发丝拂过李鹜瘦削的下颌。   “那一定是被自己的鲜血打湿。”   上岸后,李鹜擦干双脚套上皂靴,对身后众人道:“我要回襄阳一趟,你们先回军营休息。牛旺,记得派一队人去换救灾的将士——”   “师父放心!”牛旺大声道。   李鹍刚向李鹜走了一步,李鹜就说道:   “雕儿留下,等着和雀儿汇合。”   李鹍一脸不情愿:“烧鸡……我想烧鸡和猪猪。”   “等我回来,煮面给你吃。”   “大哥下面给我吃?!”李鹍双眼发光,惊喜道。   李鹜按下了揍人的冲动,挥了挥手,大步走到拴在一旁的马匹前翻身上马。   “驾!”   缰绳一甩,枣红马疾驰而出。   马上的李鹜神色严肃,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家里那呆瓜如何了。洪水虽然没有冲到襄州,但紧挨的房洲受了灾,一定有无数难民蜂拥而至。   那家伙看了,不知会掉多少金豆子。   对……还有房洲。房洲难民涌来,治所里的那群酒肉饭桶肯定会图省事,把难民们拒之门外。   城外聚集的难民一多,民怨沸腾,十七八九都会出现天灾。   襄州的兵力大多都编入了联军,留下守城的都是老弱病残,一旦发生天灾,后果不堪设想。   李鹜怀着一腔忧虑,一刻不停地连夜往回赶。   当日出东方,襄阳县城门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出现在他眼中的却是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画面。 第180章 沈珠曦人都要被亲歪了……   原本空旷的城门外,一个接一个的简陋帐篷和临时建筑拔地而起。   清粥的香味在空气里忽隐忽现。   旭日高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城楼陷在一片新生的曙光中。   刚刚才失去了家园的人们脸上依然还有悲痛和后怕,却已经能够擦干眼泪,重新背起木柴提起水桶,穿行在帐篷之间继续他们的生活了。还不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的孩童,拿着小树枝追打在帐篷间,天真的欢声笑语漂浮在难民营气氛哀伤的上空。   人还活着,生活就总要继续下去。   不管是哭着还是笑着,只要还活得下去,没有人想要放弃。   李鹜翻身下马,将枣红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怀着惊讶而疑惑的心情走入城门外难民的聚集地。   难民们只有流离失所的悲伤,没有被见死不救的怨气。一个拄着拐杖,一身补丁的长须老者见他东张西望,还好心告诉他要去哪里登记身份。   是他低估襄州治所里的那些官吏了?他们领着俸禄,竟然知道干点人事?   李鹜的腹诽终结于主帐前,他看着帐帘前的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阳辉倾泻在树木上,城楼上,每间帐篷顶上。   也为帐帘前的那个娇弱身影,披上灿烂辉煌的轻绡。   她蹲在主帐旁的空地前,身边簇拥着无数孩童,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描述故乡的景象,她耐心而认真地倾听着,用手中的树枝将孩子们描绘的景象绘在沙地上。   不知听见了什么,她和身边的孩童一起笑了起来,那双清澈的杏眼盛满日光。   一个身穿官服的小吏从主帐中走出,以汇报的姿态躬身向她说着什么。   她敛了脸上纯真的笑,一边倾听,一边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这回竖耳倾听的变成了面前的小吏。   虽然只着轻便的细布衣裳,但她身上却有真正的高贵。   并非财富地位上的高贵,而是与生俱来,再经过后天锤炼的德行的高贵。   她生于缀满繁花的海棠枝头,落于只有尘土的黄土大地,奋力抓住天空落下的每一丝雨,终于破土而出。   她不是柔弱的花,是开花的树。   只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爱护和耐心,就能看到她在风雨之后开满枝头。   一年复一年。   永远灿烂。   他情不自禁地凝视她,目光难移分毫。   李鹜迈开双脚,朝她走了过去。   一名抱着户籍匆匆过路的小吏认出了他,慌里慌张地刚想向他行礼,李鹜摆了摆头,示意他噤声,继续朝沈珠曦而去。   在离她只剩最后三步的时候,李鹜停下了脚步。   这呆瓜侧对着自己,依然一无所知,反而是她面前的官吏们先一步发现他的存在,互相拉扯袍子,无声行礼后快步离去,将空间留给两个目不转睛看着对方的小年轻。   沈珠曦身边簇拥的孩童们见状,也鸟兽状散。   一眨眼,这片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彼此。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毫无预兆出现在眼前的人,怀疑自己是劳累过度出现了幻觉。   如果是幻觉,为什么眼前的人一脸疲色,连眼底的青色都如此真实?   沈珠曦情不自禁向他走出,李鹜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两人最后的距离消失无踪。   她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他的右手。   是热的,不是幻觉。   下一刻,那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珍而重之地,把她包在手心。   曾被她反复逼回眼眶的眼泪,在这一刻势不可挡地涌出。   她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做得很好。”李鹜说,“不愧是老子引以为傲的女人。”   沈珠曦破涕为笑。   她用手背匆匆擦了擦眼泪,像是为了让他放心似的,朝他绽放出璀璨的笑颜。   “你不用担心后方,有我呢。”   “是。”李鹜看着她说,“有你,我不担心。”   沈珠曦心中害羞,转移话题道:“前线怎么样了?李恰找到了吗?”   “……恐怕找不回来了。”李鹜牵着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李恰不识水性,至今没有回营,生还希望不大。”   “他不在,镇川军谁来指挥?”   “……镇川军没剩多少了,谁来指挥都行。”李鹜言简意赅道。   沈珠曦看出他不愿详谈,似是另有隐情,她主动换了一个更加轻松的话题:“你是从哪儿过来的?”   “商州。”   “从商州到襄州——你岂不是一夜没睡?”沈珠曦惊讶道,视线在他眼下的青黑打转,“我在这里有休息的帐篷,你要不要睡上一会?”   “好。”李鹜点头,“你带路。”   这回换沈珠曦牵着他,走在了前面。   两人步入一间无人的帐篷后,她放下了帘门,转身一看,李鹜已经开始脱起外衣外裤。   他旁若无人,沈珠曦却做不到视其为空气,她脸上一红,转身要往帐篷外走。   “你睡吧,我先……”   话没说完,人就被先一步拉了回去。   李鹜抓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了睡觉,你要去哪儿?”   “床就在那儿,你睡就好了——”   沈珠曦的抗议无效,挣扎也无效。   李鹜一把将她捞起,抱着她往床边走。沈珠曦的心脏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你想干什么……”   “放心,老子不干什么。”李鹜把她放到床里,自己接着躺上了外侧。他侧过身,看着浑身不自觉紧绷的沈珠曦道,“你几夜没睡了?”   “我……”   李鹜伸出手朝她抚来。   指腹落在她的眼睑下,轻轻摩挲着,他的温热和爱怜,都随着这轻柔的动作传递过来。   沈珠曦紧张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片刻后,她咽下搪塞的话,实话实说道:“……大概是你几夜没睡,我就几夜没睡。”   狭窄的空间里,李鹜同她对视,难以言喻的默契流淌在两人之间。   李鹜忽然一笑,耀若朝阳。   沈珠曦愣住的时候,他飞快凑了过来,在她唇上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第三次了。”他得意洋洋道。   沈珠曦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这李屁人一言不发就占她便宜,还算术不行,明明是第二次,说什么第三次——   “……沈呆瓜,你不会是哭了吧?”   李鹜一脸不确定,伸手去被子里掏呆瓜,掏出的却是一张滚烫的脸。   沈珠曦面色通红,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他娘的怎么忍得住!   李鹜盯了她一会,说:“我能来第四次吗?”   “……不行。”沈珠曦羞得不行,急于逃出他的魔爪重新藏回被子,李鹜却抓着她不肯放。   “出嫁从夫,你就听一回老子的。”   李鹜不由分说,在她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   在她眉心上亲了一口。   在她鼻尖上亲了一口。   在她嘴唇上留下最用力的一口。   沈珠曦人都要被亲歪了,就像被一只暖烘烘的大鸭子拱了好几口一样。   “这、这都第几次了!”她睁着半只眼睛,一脸无奈地叫道。   另外半只眼睛,因为边上亲昵磨蹭的大鸭子而条件反射地闭着。   鸭子有没有画地盘的习惯,沈珠曦不知道。   但她充分知道了,李鹜有画地盘的习惯。   他用胡子拉渣的下巴在她脸上磨蹭了好几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他这两日恐怕真的未曾合眼,就连剃须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沈珠曦不禁心中一酸。   她刚要说话,李鹜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说:“我好想你。”   沈珠曦的下巴陷进了被子,留在外边的上半张脸有更加绯红的趋势。   “这两天,我闭上眼睛,想的都是你。”李鹜说。   “……为什么?”沈珠曦从被子里闷闷地发声。   “眼睛看多了脏东西,需要洗一洗。”   “你看见什么脏东西了?”   “……很脏的东西。”李鹜低声道。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鄙夷和厌恶,沈珠曦不禁抬眼朝他看去。   他却捂上了她的眼睛。   “傅玄邈……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毫无预兆出现的名字让帐中温暖的空气一瞬流失。   沈珠曦还在李鹜怀中,身体却重新僵硬起来。   “……为什么突然问他?”   “我想知道——”李鹜说,“他在你眼中,是怎样的人。”   他没有问天下第一狗对她好,还是他对她好。   他甚至直呼了傅玄邈的大名。   也因此,沈珠曦不能逃避这个问题。   “他……他出身簪缨世家,幼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六岁时就已三元及第,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者。又因他风姿卓绝,渊亭山立,所以……世人才送他天下第一公子的美称。”   沈珠曦声音硬直,就像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文。   “我问的不是世人的看法。”李鹜皱眉道。   “他虽出身高贵,但为人不矜不伐,是个谦谦公子……”   “不金不罚是什么意思?”李鹜眉头越皱越紧,“沈珠曦,你究竟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转述别人告诉你的话?”   “父皇说,宰相做他伴读时就是闻名遐迩的神童,他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会是太子阿兄继位后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沈珠曦在他的追问下更加慌张,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话,“母妃也觉得此人才学过人,品德出众,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太子阿兄,长姐、小妹,宫中的侍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   “沈珠曦!”   李鹜带着薄怒的喝声,中断了沈珠曦的话语,也掐住了她身体里不由自主滋长起来的畏惧和慌乱。   他拿开了蒙在她眼上的手。   那双明亮而坦荡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她,为她忐忑不安的心灵注入勇气。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他沉声问。   “害怕?”沈珠曦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带着胆怯的神色说出截然相反的话语,“我不害怕……”   李鹜一针见血道:“你要是不害怕,为什么连自己的看法都说不出口?”   沈珠曦愣住,哑口无言。   许久后,她斟词酌句,重新开口道:“我的看法并不准确,还是别人……”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的看法不准确?”李鹜锐利的目光紧锁着她。   他一个接一个的尖锐问题直指沈珠曦内心深处,根本没有给她缓冲思考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他逼到了角落。   “我……我不知道!”   沈珠曦在这无异于拷问的注视下崩溃了。   就像结着痂却经年不愈的伤口忽然被人揭开,熟悉的无助感淹没了她。   她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宫廷。   众星捧月,却依然孤独一人的宫廷。分明活着,却像是死了的宫廷。只能走在他人希望的道路上,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遭到否定和漠视的宫廷。   那奢华的监牢里,只有御花园里的桂花树愿意倾听她的烦忧。   这些和傅玄邈没什么关系。   凭空消失的鲜艳衣裙,宫人疏离而不容置疑的照管,一日懈怠第二日雷打不动就会送进宫的各式瑟谱,还有谁和她交好谁就不得好死的厄运——   这些都和傅玄邈没什么关系。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操控她的人生。   这只大手就横在她和傅玄邈之间,可她说不明白,也证明不了,这只大手和傅玄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是完美无瑕的天下第一公子。   任何没有证据的怀疑都是毫无道理的污蔑。   没有人愿意听她的话,更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她若小心翼翼试探,得到也只会是旁人异样的眼光。   即便他们没有说话,她也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答案。   傅玄邈样样都好,天下多少高门贵女想嫁都嫁不了,他愿意娶一个失势的公主,全然是品德高贵的缘故,她作为这个好运气的失势公主,不感恩怀德就算了,怎么还这么不识好歹?   是她太不知好歹了吗?   是她寡恩少义,感受不到傅玄邈对她的好吗?   是她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   是她神智失常,所思所想才和大家不一样吗?   她的喜好,情感,思想,在那个宫廷里遭到全盘否定。   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看不见天空,踩不到地面,悬在黑暗中,受几根游丝操控。   失控和无助的感觉总是充斥在她的心中,她就像一个失明的盲人,为了触摸世界,不得不借助头上的游丝。   因为只有他肯踏入那个冰冷的翠微宫,只有他肯听她说话,肯长久地注视着她。   即便在他面前,她如此害怕。   眼泪涌上她的眼眶,她强忍着,从朦胧的泪眼中捕捉李鹜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含着哭腔说。   李鹜手心导致的黑暗和传来的体温,就像傅玄邈带给她的感受,有着对立的矛盾。   他在她面前总是露着温和的微笑,但她感受到的只有面具的冰冷。   “不知道也没关系,既然你们已成陌路,你当然不必知道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她被李鹜抱紧。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分流过来,温暖了她冰凉的身体。   “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有我——”   李鹜一字一顿,说:   “沈珠曦,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第181章 “公子此前要我查清的……   李鹜赶回白蛉平原的当天,傅玄邈率领士气高涨的大军凯旋而归。   京城被淹,伪帝弃城逃跑,辽军先是被洪水冲得丢盔弃甲,还没回过神来,又被养精蓄锐的傅家军打得找不着北,一战下来,傅玄邈俘获二十余万辽军,大获全胜。   当夜,沉寂了数月的白蛉平原上首次出现了丝竹之声。   盛大的庆功宴让营地亮如白昼,酒香从各个军帐中飘出,偌大的主帐尤为热闹,酒后的喧哗声和舞乐声络绎不绝。   正襟危坐的文官和盘腿歪坐的武官在化为宴会厅的主帐中齐聚一堂,或是大吃大喝,或是凝目看着过道中央身姿摇曳的舞女。   铺着巨大虎皮的三阶土梯上,独坐着此次大战的主将。   傅玄邈身着海青色襕袍,腰间缀着一枚水苍玉璧,温和有礼地应付着来自下方的恭贺。   “今日之战,证明天下第一公子之名并非浪得虚名,下官有幸亲见公子行兵布阵,真是三生有幸!”   “俗话说得好,上阵还需父子兵!傅相爷辅佐先帝开创盛世,傅公子又辅佐新帝平定乱世,我看啊,离我们取下伪帝头颅的日子也不远了!”   “傅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途不可限量啊!”   若无意外,此战百年后必定会在史书上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英明神武的天下第一公子从不让人失望。   果然是天下第一公子。   李鹜坐在庆功宴角落,身旁就是失魂落魄的均州知府。他看着台上众人瞩目的主角,默默在心里唾了一口。   他早晚要把这天下第一公子锤出原形。   “现在叛军已不成气候,陛下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不知朝廷可有定都的打算?”   酒酣耳热之时,一个冷静的声音让帐内空气忽然一凝。   李鹜抬眼朝声音来源处望去,一个端坐在桌前的文官蹙眉看着台上的傅玄邈。   那是率领三万沧贞军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反攻联军的扬州知府。   扬州隶属于沧贞节度使辖下,李鹜曾从沈珠曦口中听过沧贞节度使孔烨的名字。   此人自先帝时起就是有名的忠臣,朝廷组织反攻联军,距离京畿更近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没来,反而是远在常州的沧贞节度使孔烨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干将率部来援。   商江决堤时,沧贞军因另有安排而逃过一劫。   扬州知府提出的问题,恐怕正是不在此处的沧贞节度使的问题。   坐在文官身边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拉远了同他的距离。   帐篷里鸦雀无声,唯有丝竹之声还在突兀地响着。   “不要命了……”坐在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嘀咕了一声。   李鹜初入官场,还不太清楚其中内情,低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均州知府面对上峰唯唯诺诺,转头面对同级,眉头一皱,官架子又摆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咱们不是同僚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新来的门外汉——”李鹜说着,拿手肘撞了撞他,“镇川军现在只有我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告诉我,还有谁会告诉我?”   李鹜那一肘子差点把均州知府刚喝下的热酒打出,他揉着钝痛的手臂,被那句“相依为命”打动。   “咱们虽然大相径庭,但如今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也罢……我就当一回你的引路人。”均州知府白他一眼,说:“拖了这么久还没定都,难不成,你以为是陛下喜欢居无定所吗?”   扬州知府的话音已经落下好一会了。   傅玄邈面不改色,举杯独酌,似乎并未听见扬州知府的声音。   傅家军主将砰地一声放下酒盏,一脸不满地开口了:   “定都是何等大事,怎能匆匆决断?待剿灭叛军,统一大燕,陛下自会裁决定都之事!”   扬州知府毫不退让,旋即说道:   “君王亲征乃大忌,更不必说陛下已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陛下又无子嗣,大燕皇室血脉凋零,届时该如何是好?”   “陛下吉人天相,又有龙气庇护,当然不会有你说的情况出现!”   “就算陛下有龙气庇护,可逢凶化吉,也难保宵小之徒趁虚而入伤及陛下龙体!”扬州知府掷地有声道,“为了陛下的安危,也为了大燕的未来,以下官之见,定都一事迫在眉睫,应越快越好!”   “天下未定,陛下坐镇军中既能激励士气,又能威慑叛军。有何不好?更何况陛下英明神武,指挥若定,若不是有陛下御驾亲征,运筹帷幄,我燕军如何能够势如破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没有陛下坐镇就不能打胜仗,那我们每年拨那么多国库养的,难道都是废物吗?”   “你说什么?!”傅家军主将大怒。   扬州知府一顿,义正词严道,“早在京城失陷之后,就应立即定下新都,拖到如今此事依然没有提上议程,不得不让下官怀疑,陛下身边是否有奸臣在刻意阻挠此事!”   噌地一声,琴声乍停。   琴师面色惨白地跪拜下来,舞女不敢停下,在紧绷的空气里继续旋转舞蹈,身上的金饰银铃彼此撞击,成为帐内唯一的声音。   无人在乎一张断弦的琴,更无人在乎出现致命错误的琴师下场之后的归途。   所有视线都凝在了烛火通明的台阶上。   一声轻笑在落针可闻的帐内响起。   云雾一般不可捉摸的浅淡笑意出现在傅玄邈脸上,他不急不怒,神色温和地看着台下的扬州知府,终于张开了口:   “知府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口中奸臣是六部尚书,左右都督,还是……当朝宰相?”   “下官不曾点名道姓,参知莫要多想。”扬州知府道,“下官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罢了。”   李鹜紧皱眉头,视线在扬州知府脸上打转。   不对劲。   此前他并未发表过什么主见,既然之前都沉默了,为什么偏偏在傅玄邈气焰最盛的庆功宴上发难?   这显然不合常理。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不断摇头,带着在傅玄邈那里吓破了的胆絮絮叨叨地念道:“找死……真是找死……”   反观当事的扬州知府,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浑然不惧。   是当真心无畏惧,还是藏有后手?   “定都的事以后再说,今日是庆祝我们大败辽军的日子,扯那些做什么!都来喝酒,喝酒!傅参知,末将敬你一杯!”   一名还算机灵的武将端起酒杯,自作聪明地想要给傅玄邈递台阶。   海青色的蚕纱大袖抬了起来,露出一只瘦削无瑕的右手。傅玄邈挡了一下,敬酒的武将便讪讪地坐了回去。   “既是一种可能,就不应冒然提出,知府既身在官场,应当知道流言蜚语之害。若是因一句揣测,失了忠臣良将,岂不是又一桩‘莫须有’之罪?”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白了脸庞,坐立难安地握着袍角。   “收不了场了……”   “这又是为什么?”李鹜问。   “他都提莫须有罪了,哪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均州知府再次白了李鹜一眼,很是鄙夷他的无知。   果然是地痞出身,连丝毫官场禁忌都不知道!   如果说三元及第是所有读书人共同的最高荣誉,那么被骂作秦桧再世就是所有为官之人共同的最大侮辱!   果不其然,随着傅玄邈话音落下,扬州知府失去了从容和凛然的姿态。   扬州知府嘴上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恼怒的视线直指傅玄邈:“下官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出自忠心,怎能同妖言惑众的秦桧相提并论?傅参知,你这是血口喷人!”   “知府想多了,”傅玄邈微微一笑,“我未曾提过秦桧。”   “你——”   扬州知府半个身子都站了起来,他怒发冲冠,刚要开口说话,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朕没来迟吧?”   明黄的身影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先前打圆场的武将碰翻了桌上的酒盏,有半醉的文官吓得从椅子上跌落。   均州知府刚反应过来,欲跟着众人跪下,就见他刚刚还唾弃的李鹜,忽的蹭了起来,抢先跪在了两张桌子中间唯一的空地上。   这……说好的门外汉呢!   均州知府急急忙忙上前走了两步,好不容易才从乌压压跪倒的人群中寻到了一块跻身之地跪了下去。   众人高呼万岁,帐内灯火通明,地上的影子连成一片乌黑的海洋。   李鹜隐于高呼万岁的官吏之中,悄然抬眼向帐中望去。   傅玄邈跪在台阶下的白虎皮上,双手高举过头,缓缓揖拜而下。   “微臣,见过陛下。”   “爱卿请起!”   元龙帝笑着亲自扶起傅玄邈。   这大舅哥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年轻的帝王穿着风流有余,威严不足的藤黄色便服,长袍上的花纹不是五爪金龙而是宝相花,帐内烛火照在精巧绝伦的金冠玉带上,水纹四合云的镂刻熠熠生辉。   “朕刚刚还在和右督军说,我们要是赶得巧,正好能赶上蝉雨大胜而归的庆功宴——你瞧,果不其然!”沈素璋回头对身后的右督军笑道。   右督军低头揖手,含笑附和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李鹜没得到今晚元龙帝会出席的消息,他飞快扫了眼周围,将众人惊诧狐疑的神色收入眼底,最后视线落在气定神闲的扬州知府脸上。   原来如此。   这大舅哥和天下第一狗的关系,也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君臣和谐。   主帐内暗潮涌动的同时,一辆四角拴着银铃的素雅马车在白蛉平原的燕军营地外停了下来。   驾车的是两名小厮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人待马车停稳后跳下车来,接过车窗里一只纤瘦的手递出的玉牌,飞快往营地大门跑去。   过了许久,少年和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起走了出来。   燕回左右看了看,捕捉到马车的踪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怎么是你?”   杨柳推开车窗,讶异地看着本该侍立公子左右的人。   “公子今日没有时间召见你。”燕回压低声音,神色凝重道,“陛下来了。”   “陛下不是该在建州吗?”杨柳惊道。   燕回摇了摇头:“我们谁都没得到消息——陛下这回是瞒着相爷和公子,同右督军串通好了,悄悄来的。”   杨柳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凝思,燕回说:“若无要事,公子明日空闲自会召你,若有要事,我可代你禀告。”   杨柳想了片刻,说:“既如此,那就等公子忙完,我再向公子亲自禀报吧。”   “不会耽搁公子的事情吧?”燕回问。   “不会,此事并不要紧。”杨柳说,“只是公子此前要我查清的李主宗一事,有结果罢了。” 第182章 “为了一个弃公子于不……   天边泛白,开了一夜的庆功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酒酣耳热的时候,元龙帝和扬州知府一唱一和,提出想要扬州建都,被傅玄邈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之后,脸色明显不虞。   紧接着,元龙帝便在请功折子还未上的情况下,开始超规格的大肆封赏,就连留守后方,本已被踢出封赏名单的李鹜也分到了银两和御赐之物作为奖赏。   这招收买人心干得漂亮,帐内风向立时倾倒,元龙帝成了中下阶层文武官员追捧的对象,傅玄邈让出主位,坐到了下首,盏中之酒直到宴会结束,依然还剩大半。   筵席散去,众人各怀心思地返回自己的帐篷。   元龙帝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帐中一觉睡到日落西山。   容貌秀美的宫女端来金盆净水服侍他洗脸,又用晾晒过的牡丹枝为他刷牙,等宫女为他披上明黄外衣,沈素璋的睡意也就完全消失了。   他在珠帘前顿了顿,目光穿过一颗颗饱满明亮的南珠,落在珠帘背后的那个海青色身影上。   傅玄邈保持着和六个时辰前如出一辙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外室帐中。   沈素璋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待他撩开珠帘后,冷笑旋即化为惊讶。   “爱卿何时来的,怎么没人向朕通报?”   沈素璋身边的总管太监卑躬屈膝道:“傅参知散席后和陛下一起回来的,陛下前儿批奏章批得太晚,更衣后就一不留神睡着了。”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朕不小心睡着了,难道你‌们就不会把朕叫起来吗?”沈素璋假怒道,“怎能让蝉雨就这么跪上一日呢?”   总管太监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腰板弯得更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奴婢该死——”   “此事和大总管无关,是微臣让他别惊醒陛下的。”主仆二人表演完毕后,傅玄邈垂下眼眸,轻声开口了,“能让陛下一夜安眠,是微臣的福分。”   “蝉雨总是这么体‌贴周到——”沈素璋这时才像刚刚发现似的,“瞧我——太过惊讶,这都忘了请你起来。今日正好,蝉雨不如留下,和朕一同用膳吧。”   “陛下厚爱,蝉雨不敢推辞。”   傅玄邈提着袍子起身,跪了一日的双腿因血液不通而麻痹僵直,他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平静的面容被压抑的疼痛激起波澜,就在两步之外的总管太监直视虚空,对身形不稳的傅玄邈视若不见。   沈素璋漫不经心坐在藤心座面的紫檀木雕夔龙纹罗汉床上,正黄色的龙袍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缎面的中衣,无人提醒他的容止不端,帐内众人都习惯了陛下的放浪形骸。   他端起宫女送上的热茶慢慢品着,似乎也没看到傅玄邈那一刻的狼狈。   傅玄邈一步一挪,忍着踩在刀尖上的疼痛走到罗汉床前时,额头已经浮出细密的冷汗。   “坐罢,这里又没别人,蝉雨不必和朕见外。”沈素璋放下茶盏道。   “……多谢陛下。”傅玄邈揖手‌行礼,在榻几‌对面坐了下来。   “这睡了一觉刚起,头脑还不甚清醒,蝉雨是为何事前来?”   “蝉雨是来向陛下请罪的,”傅玄邈低头揖手‌,缓缓道,“不能助力陛下迁都扬州的心愿,蝉雨罪该万死。”   “……罢了,此事是朕太心急了。”沈素璋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露出一个冷笑,嘴上却说着,“在取下伪帝头颅祭奠先帝在天之灵之前,朕确实不该想着如何安居。相爷和爱卿思虑良多,不愧是我大燕的肱股之臣。”   “微臣愧不敢当。”傅玄邈道。   “如此忠臣,朕该怎么赏你好呢?对了——朕前些日得的那盒逍遥丹呢?快给朕拿上来!”   总管太监一个眼神,立时便有‌内侍端着紫檀木托盘趋步上前。   托盘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玉盒,六枚乌黑泛赤的药丸静静躺在其中。   沈素璋用手托腮,故作烦恼道:“这神丹有强身健体,滋补阳气的功效,朕还不曾用过,不知爱卿——”   他含笑抬眼,对沉默不言的傅玄邈道:“可愿为朕试药?”   ……   红轮隐没,群星涌出。   打了胜战的将士们开起第二轮庆功宴,饮酒作乐的声音从各个帐篷中不断传出。   营地中央的一间大帐前,却站着几‌个神色紧张的侍人。   燕回在帐前焦急地踱步,不时停下脚步往身后垂落的帘门上望。   侍女带着头戴帷帽的杨柳走来时,他忍不住快步迎了上去。   “你‌总算来了!”   “大夫怎么说?”杨柳紧皱眉头,难掩眼中担忧关切。   “虽有丹毒,但并非致命的毒药,其中有‌一些滋补壮阳的猛药,若非长期服用,辅以药物休养几天便可。只是……”燕回顿了顿,含含糊糊地说,“我见公子实在难熬……”   “我知道了。”杨柳打断他的话,“你‌们都下去吧,公子我来照顾。”   燕回点了点头,给了身边侍人一个眼神。   众人察言观色,如鸟兽散去,剩下燕回一人,往前跨了几‌步,抱刀站在帐门前守望。   杨柳撩开门帘走进帐篷。   帐内昏暗无灯,空旷的外室只有一榻一几‌而已,一个和田玉打造的玉盒开着放在榻几‌上,里面只剩五颗药丸。   她取下帷帽,在内室的竹帘前停了片刻,压下繁杂矛盾的思绪,整理好面上的表情,撩开竹帘走入内室。   内室更加暗沉。   一缕星光从虚掩的窗外射了进来。像一柄锋利冰冷的宝剑,贯穿了这片死寂的天地。   冷冽的光带中,傅玄邈背对着她泡在浴桶里,水面上隐约浮动着冰块的影子。那对瘦削的肩胛骨因用力而突起,两只白得发青的手‌紧紧抓着浴桶,失去发冠固定的长发垂落脑后,在冰水中绽开一朵黑色的莲花。   “公子!”   杨柳心中一痛,声音已染上颤音。   她刚向前迈了一步,浴桶里的傅玄邈就发出了低沉暗哑的声音:“……出去。”   杨柳不得不停下了靠近的脚步。   她悲痛地看着冰水桶中不动如山的背影,含泪道:   “陛下赐的丹药,难道会是寻常之效吗?公子若是觉得杨柳不配服侍,只要公子点头,立马就有‌清白的贵女愿意入帐解公子一时之围……公子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   尘埃飞舞在半空的星光里,帐内寂静无声。   泪水从杨柳眼中落出,她一边扬起嘴角,一边眼中落泪,苍白而绝望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可悲的笑。   “为了一个弃公子于不顾,转投他人怀抱的女人……公子……何苦?”   燕回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李主宗确实无关紧要,放一放也好。公子因越国公主另嫁一事好久没睡过好觉了,今日饮了不少酒,说不定晚上能有个好觉……也不知那个叫李鹜的地痞究竟用了什么花招,竟然骗公主下嫁于他……等这人落到公子手‌里,怕是求死都难……”   越国公主竟然在流落民间后,下嫁给了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下九流。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公子还在苦苦搜寻她的踪迹,甚至为她遮掩丑事——除了燕回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公主已然另嫁的事实!   要不是燕回误以为她已经知晓此事,她还不知要被瞒上多‌久。   公子如此死心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柳,你‌过界了。”   他的声音仿佛也在浸泡冰水,连仅有‌的虚假温和也消失不见,在那冰冻三尺的克制下,有‌危险的火焰在燃烧。   杨柳屈膝跪下,额头抵在叠放的手‌背上,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蒲柳之身,不敢肖想明月。”   她一字一顿,颤声道:   “杨柳愿为公子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杨柳愿用己身,为公子扫出康庄大道。杨柳一生福薄,愿用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的福分,换公子一世万事如意。杨柳一生仅有‌一个夙愿,那便是公子得以幸福。”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直视那个依然无动于衷背对着她的残酷身影。   “杨柳不明白,世上有‌那么多‌钟意公子的高门贵女,公子为何要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如果他点一点头,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真心挖出来给他看。   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占有‌月亮。   她不奢望能够获得明月的垂怜,此生唯愿明月永远高洁傲寒。   而不是……而不是坠落凡尘,真心被人践踏。   她将自己一生的所有‌都献给了眼前的男人,她企望的不过是他的幸福,她所奢求的,不过是他不要爱上一个并不爱他的女子。   “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傅玄邈说,“那就滚出去。”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日夜辗转,每时每刻都在爱而不得的火焰中焚身的痛苦。   她只是,不想让他体‌会同样的痛苦。   心中的矛盾和犹疑在那一刻安定下来,她的心中已有‌决断。   “杨柳……杨柳有事要禀告。”她擦去泪水,哽咽着说,“我已查清李主宗的底细,此人易名只为招摇撞骗,流窜作案,并未有其他可疑之处。”   ……   天还没亮,李鹜就被伙夫营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叫醒了。   他昨儿被喝高了的莽夫们吵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外边就像鸡笼破了一般,响起了一声比一声高的打鸣声。   在强行催眠自己入睡无果后,李鹜带着眼眶下青色的黑眼圈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伙夫营。   伙夫营是营地里最早热闹起来的地方,李鹜提刀冲进伙夫营的时候,吓了里边的炊事兵一跳。   “哪只秃鸡叫的?老子现在就要宰了它!”李鹜怒气冲冲道。   呆住的炊事兵下意识地指了指,李鹜抓出肇事之鸡,把刀横在拼命挣扎的鸡脖子上,恶狠狠道:“叫啊!你‌叫破喉咙,我看谁来救你‌!”   半个时辰后,李鹜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鸡粥,提着一个装满鸡肉美食的两层食盒,一脸轻松地走出伙夫营。   一个戴着帷帽的纤弱女子迎面朝他走来。   营地里的女子,除了营妓不作其他考虑,但是营妓不会在光天化日挺直背脊走在大路上。   李鹜叼着瓷碗,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清爽的晨风拂过营帐之间,白纱下露出一张残留泪痕的脸。李鹜看着她,她也看着李鹜。   还是沈呆瓜哭得好看。   李鹜咂了咂嘴,用手端起瓷碗,大口喝着鸡粥,脚步轻快地往李鹍李鹊的帐篷走去了。   杨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鹜离去的背影。   萧瑟的秋风吹走了她唇边惨淡的自我嘲笑,杨柳攥紧垂在大袖中的双手‌,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决意。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鹜的背影,转过身,慢慢走远了。 第183章 “此诗便名《治水》吧……   燕军大胜的第三日,京畿四洲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影响白蛉平原上的歌舞升平,反而因为元龙帝的出现,更盛大的庆功宴在营地拉开了帷幕。   筵席的奢华,歌舞的精美,流水般分赏的战利品和谁谁谁今日又加官进爵的消息不断从白蛉平原传到邻近的襄阳县中。   沈珠曦每一日都在期待朝廷能够结束庆功分赏,将目光转移到商江堰坍塌后的洪灾上来,但是每一日都只有新的失望。   如果是有人作梗,让元龙帝不知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态就罢了,李鹜带着洪灾后幸存下来的青凤军每日早出晚归的救灾,没道理同在一个营地的元龙帝会一无所知。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元龙帝至今都没有作出任何安置灾民,修缮堰堤的指示?   难道是陛下另有什么打算吗?   “吃着东西都能走神?”   她的额头忽然被人弹了一下。   李鹜不满地看着她:“是老子不好看,还是老子做的东西不好吃?”   “好看,好吃……”沈珠曦揉着痒大过于疼的额头,一脸无奈道,“我们只有四个人,你做一大桌的菜太浪费了。”   李鹜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   “你居然会有觉得浪费的时候?”李鹜难以置信道。   沈珠曦不禁红了脸,虚张声势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那我们家的屁股纸怎么还一车一车地往回拉?”   “这不一样!”沈珠曦说,“屁……厕纸是必需品!”   “用就用吧,反正不要钱。”李鹜说。   “用不完还能转手卖掉——”坐在李鹜对面的李鹊补充道,“反正不要钱。”   李鹍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像龙卷风一样只顾着把面前的饭菜卷进嘴里。   “胡说八道,老子是那种人吗?”李鹜扬眉。   李鹊立即转了口风,果断道:“当然不是!”   “记住——做人留一线,以后长期骗。老子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李鹜说着,从萝卜牛肉汤里夹起一筷软烂带筋的牛肉放进她的碗里,“入秋了,多吃牛羊肉才不会寒气入体。”   “大哥字字珠玑,小弟一定铭记于心!”   李鹊激动地拍了一把桌子,吓得沈珠曦刚夹起来的牛肉也掉回了碗里,也让搭伙吃饭的小猢朝着李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还没完。   李鹊一脸赤诚和钦佩,用发自肺腑的表情掷地有声道:   “大哥继赋诗之后,又把谚语用得如臂指使了!反观小弟,如今连千字文都认不全——唉!本是同根生,偏大哥独秀!小弟羞愧,羞愧!”   李鹍趁李鹊不注意,偷走他饭碗里还没来得及下口的鸡腿子,藏进了自己的饭碗底下——还不忘谨慎地用米粒盖好。   李鹊吹完马屁,木箸往饭碗里一戳——戳了个空。   “……我的腿呢?”   沈珠曦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手心手背都是弟弟,只好假装不知,埋头干饭,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时,恰好和一旁的小猢撞上视线。   小猢眨了眨眼,狡黠地笑了。   李鹊捕捉到小猢的笑容,瞬间变脸:““是你偷了我的鸡腿?””   小猢躺着也背锅,诧异道:“关老子什么事?”   这两人凑到一起,就没个好好说话的时候。   还有小猢,还穿着女装就老子起来了,沈珠曦轻咳一声,在桌子底下撞了撞她的腿。   无比寻常的日子,却也无比幸福。   像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时刻,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这次也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大将军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李鹜才有机会溜出营地回家看看。   看着这吵闹而温馨的一幕,沈珠曦心里觉得酸酸的,为了赶走心里的这股伤感,她夹起牛肉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沈珠曦现在也不说什么朝廷不许宰杀黄牛了,朝廷不许干的事情她和她相公干了不少,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   贝齿轻轻咀嚼炖烂了的牛肉块,温热的萝卜汤在口中爆出,舌尖的味蕾上满溢着萝卜的清香回甜,牛肉特有的风味在口中扩散,随着肉和汤汁一起滑下喉咙。   食物的热度从胃部渐渐扩散至全身,沈珠曦觉得连手指尖都得到了舒展。   美食往往意味着安身之所,和家人一起享用美食所带来的满足,是任何华服财富都不能比拟的。   此时此刻,对她而言就是不可多得的幸福。   所有人都用完午饭后,沈珠曦还下意识地想帮李鹜收拾饭桌,几个惊慌至极的丫鬟就扑了上来,抢回了她们的工作。   李鹜下午还要去襄房两州的边界视察水患,李鹍李鹊两兄弟自不必说,就连小猢也换上了男装,要同他们一起出发。   沈珠曦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商量如何治理水患,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李鹜转头看到她,说:“你怎么还不换衣裳?”   沈珠曦愣了愣,回过神后,惊喜道:“我也能去吗?!”   “你想去就能去,你想去吗?”李鹜看着她。   “我想去!”沈珠曦毫不犹豫。   她转身飞奔回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梳洗完毕,又叫媞娘拿来方便出行的衣裳更换。媞娘听说她要跟着李鹜去视察水患,皱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水边湿气重,又冷得很,夫人就穿这件锦裘吧……不行不行,你们万一要坐木筏,万一又落进水里……呸呸呸,瞧我这张臭嘴。有什么东西既保暖,又轻巧呢……”   媞娘望着变卖之后已经所剩不多的衣裳陷入了沉思。   沈珠曦哭笑不得,说服她自己不会去危险的地方后,披上了媞娘一开始否定的青毛锦裘。   她匆匆收拾好后,手拿帷帽快步走回前院,李鹜他们还在原地等她,见她出来,李鹜自然地向她伸出手,沈珠曦也没多想,自然地牵了上去。   在走出大门之前,沈珠曦戴上了帷帽。   几人都上车后,车厢里坐得满满当当,马车缓缓向前出发了。   李鹍一个大个子,挤得只有半个屁股坐在条凳上,他不舒服地挪着身子,不满地对旁边的李鹊道:“挤我……别……”   李鹊缩着肩膀,冷眼投向旁边的小猢:“滚过去点。”   小猢再转头看向旁边,对上两条长腿大开,一个人坐两个位置的李鹜。   四目相对后,小猢果断回头看向相对而言好打发的李鹊:“你个雀头坐什么座位,就不能趴车顶去吗?”   沈珠曦赶在战争爆发之前,自己往条凳一边挪了挪,好心道:“小猢过来和我一起坐吧……”   话音未落,她腾出来的位置就被李鹜挤满了。   李鹜一改先前就差躺在条凳上的大开大合姿态,紧搂着她不说,还大义凛然道:“吵什么吵,挤热了还不用烧炭,这样多好!”   李鹊第一时间竖起拇指:“真知灼见!不愧是大哥!”   五个人挤在一间车厢里,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后,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从车厢里落了出去。   沈珠曦最后一个下车,重新回到开阔的天地,她不禁松了口气。   微凉的风从河堤下吹了过来,浑浊的河水夹着泥沙,向下游滚滚而去。   沈珠曦的心情在一望无际的荒凉里沉重起来。   管理河道的襄州官吏已经提前等在河堤前,见到马车里下来的李鹜和沈珠曦,连忙趋步上前后行了一礼。   李鹜挥了挥手,玩世不恭的神色变得严肃:“水位如何了?”   “目前已经稳定下来了,但若是下几场大雨,恐怕……”官吏一脸凝重。   小猢蹲在河堤边,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秋后的雨,说下就下——我看今天就挺像要下雨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李鹜开口道。   官吏神色为难。   李鹜隐有怒色,厉声道:“三天了,你们就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要是做不好分内之事,老子为什么要给你们发俸禄?!”   “大人息怒……”官吏白着脸躬身请罪,“下官已经召集工匠,紧急加高河堤了……但这河道之事,没有个一年半载,实在是难见成果啊。”   “修堤是大工程,的确耗时良久。”沈珠曦见李鹜脸色越发难看,忙出面打起圆场,“商江堰修好以前,襄州也常受水患灾害,不如令州内各县衙查找地方志,走访治水人家,或许能有投机赶巧的法子也说不一定?”   李鹜看向小吏。   “能行!能行!这个没有问题!”官吏抬起袍子擦拭额头的冷汗,连连点头道,“下官回治所后,一定立即吩咐下去!”   沈珠曦这几日关在家里别的没干,关于河道治理的书籍看了不少,今日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李鹜没接触过河道相关,问了几句水位和治理的事情外就背着手走开了,剩下沈珠曦一脸认真地向小吏讨教。李鹊和小猢站在一边,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互相斜睨着。   “……我看你活蹦乱跳也死不了了,就不能早点识趣消失吗?”李鹊说。   小猢诧异道:“主人家都没说什么,你叽喳什么?”   “大哥的家也是我的半个家,我当然有权利请你出去。”   “我不就刺了你一刀吗?你不是也让人砍了我一刀吗?单论刀疤,老子比你大多了!”小猢说,“大虎二虎当初也算计了你,你怎么就专追着我啄?!”   李鹊冷冷一笑道:“大虎二虎没死皮赖脸地天天出现在我大哥和嫂子身边。”   小猢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狐疑地看着李鹊:“……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吃谁的?你大哥,还是你嫂子?”   李鹊变了脸色,直接对她出手。   小猢一个闪身躲开,差点踉跄一把。她飞快逃向河堤前方,怒声道:“你欺负老子今天没带刀!”   “你要是站住,我手里这把送你。”李鹊追了上去。   “你以为我傻呢!”小猢跑得更快了。   沈珠曦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一脸忧虑地看向两人越跑越远的背影:“……怎么又打上了。”   相反的方向,李鹜背着手站在河堤边,神色复杂地看着波涛滚滚的浑浊河流,许久后,叹了口气。   蹲在地上玩狗尾巴草的李鹍茫然地朝他看去。   李鹜沉思片刻,张嘴就吟:   “地动山摇堰堤无,可怜黄鸭江上浮。”   “再说商江母亲河,脑仁小如瓜子壳。”   “谁家亲娘似后娘,抬手让你小命亡。”   “没有大禹老前辈,鸭某只好把梁扛。”   李鹜吟完,说:   “此诗便名《治水》吧,你觉得如何?”   他习惯性地看向身旁,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双无辜而迷茫的大眼睛。   “……知音难求,寂寞如斯。” 第184章 “……你不是来捉我回……   夜幕降临后,李鹜和两个弟弟,以及换回男装的小猢要赶回白蛉平原。   沈珠曦一路相送到城门,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李鹜,在叮嘱完所有能叮嘱的事情后,她犹豫半晌,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深埋已久的话:   “陛下登基不久,势单力薄,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你能不能帮帮他?”   她刚说完这话,脸就因羞愧而滚烫起来。   李鹜如今的地位是依靠镇川节度使李恰得的,李恰已经化作水下鬼,李鹜自身都难保,如何在乱局中帮助元龙帝?   “算了,刚刚的……”   沈珠曦话没说完,李鹜捏住她的手,神色散漫,语气却透着认真道:“自家人当然要帮,你就是不说,我也会帮的——放心好了。”   沈珠曦感动不已,咽下喉中酸涩,努力朝他绽开笑容:   “李鹜,谢谢你。”   “……还叫这么生疏呢?”李鹜用眼白睨着她。   沈珠曦脸更烫,声若蚊蝇地说:“夫、夫君,谢谢你……”   “配上刚刚那个笑。”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们都等着呢,你快去吧……”沈珠曦红着脸,轻轻地推了推他。   小猢和两个弟弟都等在城门外,身边是四匹快马,媞娘和两个家丁也等在不远处的商铺屋檐下,在这么多人的等待下,沈珠曦越发觉得羞涩无措。   “我也等着呢,”李鹜不依不饶地说,“你什么时候笑,我什么时候走。”   沈珠曦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李鹜的要求,尽力朝他笑了起来。   “夫君……”   沈珠曦后边的谢谢还没出口,李鹜忽然转身,大步往城门外等候的李鹍等人走去。   “走了!”李鹜举起右手,背对着她挥了挥,大声道,“等你夫君回来,带你吃香喝辣!”   沈珠曦忍俊不禁,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抬了起来,在胸前小幅度地摆了摆,悄悄回应着逐渐远去的李鹜。   她看着李鹜的背影,轻声道:“等你回来……”   李鹜走到李鹍几人面前,接过李鹊递来的缰绳,李鹊看了李鹜一眼,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小猢看了李鹜一眼,轻轻夹了夹马腹,走到了前方。   唯有李鹍直勾勾地看着李鹜,嘻嘻笑道:“大哥臊了……红脸了……”   李鹜手一扬,一巴掌就拍在了近在咫尺的李鹍身上:“就你会说话?!”   李鹍的笑脸变哭脸,叽里咕噜地碎碎念着垂头上了自己的马。   李鹜骑在马上,再次回头,正好捕捉到沈珠曦的挥手。   他露出坦荡洒脱的笑,大声道:“我走了!等我回来!”   朝气蓬勃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沈珠曦红着脸举高手臂,用力挥了挥。   李鹜再次一笑,扬起缰绳,用力夹住马腹:“驾!”   目送着李鹜等人消失在尽头后,沈珠曦转身走向媞娘,几个守卫将城门缓缓关闭。   媞娘打着灯笼朝她走来,沈珠曦望着她刚要笑,一个纯白的身影从一旁的巷道中走出。   夜风吹拂着她头上的帷帽,她纤细的腰肢在白纱下像是柔弱的柳枝。   沈珠曦一怔,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女子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夫人!”媞娘一个箭步冲到沈珠曦面前,像母鸡护崽一样挡在了她身前,两个家丁也快步走到沈珠曦前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若是健壮男子,沈珠曦还要怕上一怕,可眼前的女子身形纤弱,别说是媞娘和两个强壮的家丁了,沈珠曦觉得就连自己都比她要有力得多。   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就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庞出现在夜色中。   殊丽女子向着她盈盈拜倒,一字一顿道:   “民女朱砂,拜见殿下。”   媞娘和两个家丁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唯二的知情人,呆立原地的沈珠曦心里慌张极了,恨不得刚刚才出了城门的李鹜瞬间掉回身边。   她慌得就差找个地缝藏进去,表面却还十分吃惊而自然地说:“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眼前的人十分陌生,沈珠曦拼命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和她相关的记忆。   难道是哪家的小姐跟随长辈进宫请安,机缘巧合下见过她的真容?   女子微微一笑,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沈珠曦身上,对旁边的媞娘和两个家丁视若空气。   “许是我认错了吧。”朱砂从容笑道。   “你……和认错的人是什么关系?”沈珠曦提心吊胆道。   “夫人若是有意,不妨来我落脚的地方喝一壶茶。”女子柔声说,“也许,我们的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朱砂行了一礼,转身走回巷道唯一一间灯火通明,大门正开的茶铺。她在茶铺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到沈珠曦还一步未动,笑道:“这里是襄阳城,就在你的百步之外,襄阳城守还在城楼上巡逻,你一声大喊,就有无数兵卒涌出……”   屋檐下的灯笼明亮不已,灯火扫在朱砂腰上的香囊和手帕上,精致的刺绣染着光芒,每条走线都栩栩如生。   “你还害怕什么呢?”   朱砂笑了笑,转身走进了茶铺。   朱砂那股隐藏在低姿态下的傲慢,让沈珠曦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受,眼前的局面,处处都经过这个女子精心设计。   她设身处地地准备了许多定心丸,就是为了消除她的顾忌,好走进那间茶铺同她对话。   “夫人,这女人神神叨叨的,我们快走吧!”媞娘不安地拉扯她的袖子。   沈珠曦却没法从这里挪开脚步。   这个女人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拿捏住了她的命脉。   李鹜已经快马加鞭离开,不能指望李鹜从天而降,为她解决隐患。   逃跑是没有用的。   元龙帝就在白蛉平原,朱砂若把此事声张——所有人都逃不掉。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沈珠曦心中如火灼烧,身旁媞娘还在催促。   她急中生智道:“媞娘现在就去城防处,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留下,如果一炷香后我还没出来,你就立即告知校尉真相,让他速速带兵来援。”沈珠曦说完,看向两个家丁,“你们二人则随我来。”   娣娘见她态度坚决,一步三回头地跑向了不远处的城门守卫。   沈珠曦带着两个健壮的家丁走向巷子里的茶铺。   “你们……”她小声交代了两句,家丁面面相觑,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把二人留在通明的茶铺门口,独自走进了大开的店门。   茶铺里挂满灯笼,就连角落的灰尘都被完全暴露。朱砂一人坐在正中央的方桌前,放下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微笑道:   “殿下请坐。”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迟疑,她并非试探,而是肯定地知道沈珠曦的身份。   沈珠曦环视茶铺,没有找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殿下在找什么呢?”朱砂微笑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但后院睡着店主一家,我若大喊大叫起来,事情恐怕会向殿下不希望的方向走去。”   她一语道破沈珠曦的打算,将主导权牢牢掌握在手中。   沈珠曦强装镇定地开口:“你是什么人?”   朱砂垂眸,轻声道:“民女朱砂,只是命如浮萍的优伶。”   沈珠曦依然警惕地看着她。   如果只是被人豢养的优伶,为什么会认得自己?   “龙井虽好,确实比不上公子为殿下重金寻来的百年茶树所结之茶。”朱砂叹息着放开茶盏,缓缓站了起来,“只可惜了……公子特意为殿下寻的大红袍,一年没等到主人,已成无人问津的老茶。”   公子两个字像是一声响雷,轰地震碎了沈珠曦的所有防备。   她望着缓缓起身的朱砂,被惊慌堵满的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死死握紧双拳,竭尽全力克制着恐惧的蔓延。   “殿下不必害怕,民女已经说过,我只是命如浮萍,贱如蒲柳的优伶。我对殿下并无恶意,也无法强迫殿下去做什么。”朱砂抬眼看着沈珠曦,温和道,“朱砂能用性命发誓,看到殿下重获自由,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朱砂的话让沈珠曦懵了。   “……你不是来捉我回去的?”她怔怔道。   “朱砂自己也在笼中,为何要捉殿下回去受苦?”朱砂说。   “那你……”   “朱砂此次是随公子一起来的襄州,遇见殿下,实乃机缘巧合。”   “傅玄邈也在襄州?”沈珠曦脸色一白。   朱砂看了她一眼,眼中狐疑迅速转为了然,她波澜不惊道:“公子如今就在襄阳县外不足百里的白蛉平原,殿下不知,看来……”   朱砂顿了顿,轻轻吐出剩下的话,“是被有心人瞒了消息。”   沈珠曦脚下的地面忽然变得烫脚起来,得知傅玄邈就在白蛉平原,她恨不得立马飞到天边外避难,可是再想到李鹜,她的双脚就只能牢牢钉在原地——   李鹜!李鸭!李屁人!   他以为瞒着她能有什么好处?他竟然就在傅玄邈的眼皮子底下和她亲亲热热,是嫌自己命太硬要找个石头来撞撞吗?!   沈珠曦恨不得现在掐上鸭脖子声嘶力竭地控诉一番,可在观察着她神色的朱砂面前,她必须藏好自己的动摇。   “怪我太关注陛下的消息了。”沈珠曦强笑道。   言下之意,傅玄邈算哪根葱?   朱砂脸上的笑意颤了颤,她深吸了口,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冒然叫停殿下。只因殿下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了。即便是为殿下看重的人着想,殿下也不该如此轻易地抛头露面才是。”   朱砂说的很有道理,可沈珠曦哪能十二时辰地龟缩在家?就算她呆得住,外边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也逼得她不得不出门主持大局——   “李鹜出身卑微,今日能作为一名州官辅佐陛下,应该也是受了殿下的指示吧?”朱砂脸上的表情充满真诚,说出的话也像是设身处地为她考虑一般,“殿下若是想让李鹜继续留下辅佐陛下,更应留守后方,一旦公子或陛下发现殿下,李鹜便是再有才能,也不可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和李鹜分居两地?”沈珠曦惊讶道。   “殿下和李鹜分居两地,既降低了殿下被发现的风险,又在万一殿下身份暴露的情况下,能够想法转圜。只要殿下小心一些,尽力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万一被迎回宫中,也可保全李鹜等人。”   ……她的法子,确实算得上安全。   只是沈珠曦此前未曾往离开李鹜的方向去想。用分离换来安全,是否值得?   答案是肯定的。   但沈珠曦依然抗拒离别。   朱砂低头露出光洁的后脖颈,姿态恭敬地说道:“朱砂位卑,若殿下不弃,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你要怎么帮我?”   朱砂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   “这里面有几张桂州的房契,供殿下各州通行的假身份路引,还有一张从襄州出发至桂州的详细地图。”朱砂递出锦囊,看着她说,“桂州远离战乱中心,还算富庶,离襄州也不是太远,书信往来只要半旬,于殿下而言,应是最好的选择。”   沈珠曦的视线落到锦囊上,脸上露出犹豫纠结的神色。   朱砂说:“殿下若打算离开,还须越快越好。五日后,朱砂便要随公子离开襄州,届时公子身边的人不止朱砂一人,我愿意为殿下遮掩,其他人却未必愿意。”   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媞娘那里却还是安安静静。   半晌的沉默后,沈珠曦伸手接过了锦囊。   “我会尽快离开,多谢你,朱砂。”   朱砂微笑:“能帮上殿下的忙,朱砂三生有幸。”   沈珠曦将锦囊握在手里,想要往回缩的手却被朱砂反手握住了。   她看着纤弱的身体,却有想象不到的力量,沈珠曦再也不觉得自己比她更有力了——   沈珠曦逐渐意识到没有茶壶傍身,她谁都打不赢的事实。   朱砂微笑着看着她,轻声说:“殿下真的会走吗?”   “当然……”沈珠曦强装镇定道,“我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走。”   “可我为什么觉得,殿下出了这道门就会将锦囊扔在路边,然后逃之夭夭呢?”   夜风吹过门外的野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一声小小的猫叫从墙后响起,似乎有野猫贴着墙角走过。   “我不会的……才怪!”   沈珠曦用力挣脱她的手,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朝她扔了过去。朱砂面色大变,下意识闭眼闪躲,沈珠曦趁此机会,奋力往茶铺外奔去。   “动手!”   茶盏碎裂和朱砂恼羞成怒的声音同时响起。   强烈的危机感让沈珠曦后背发凉,她来不及细想,朝着台阶下扑了出去。   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后,一只打着颤儿的箭矢射进了沈珠曦眼前的土地里。   与此同时,无数全副武装的平民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沈珠曦转眼就被保护圈包围了,眼含热泪的媞娘扑了上来,急急忙忙地把她从地上扶起。   “我、我还没走到城门,就被人从后面敲晕了……是胡爷救了我……”媞娘含着眼泪,一脸羞愧道。   顾不得考虑身体上的疼痛,沈珠曦紧紧握住媞娘的手,轻声安慰这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道:“没事的,你做得很好……”   胡一手握着烟斗从黑暗里走出,站在无数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前,面容平静地和茶铺里钻出的七八黑衣人对望。   一口烟圈吐出后,胡一手慢慢道:   “西城是李鹜划给我胡一手的地盘,你们找死之前,没有打探清楚吗?”   沈珠曦抚着还跳得很快的心脏站在胡一手身后,仍因险些射中后背的那一箭感到后怕。   逃跑是没有用的。   既然逃跑没有用,那就转过身进攻!   朱砂此前特意提了城门守卫,不是因为自信他们不会发生争斗,就是在故意引导她向守卫求救。   沈珠曦多了个心眼,让跟在身边的家丁其中之一去向相隔不远的胡氏赌坊求助。   原本只是为了多个后手,不想这后手真的派上用场了!   两拨弓箭手互相对峙,战争一触即发。   朱砂走到茶铺的门槛前,眨也不眨地看着台阶下被众人护在身后的沈珠曦,脸上那层想要说服别人而装出来的亲切和温柔逐渐剥离。   “殿下能否告诉我?”她说,“你是什么时候起疑的?”   就像女子褪下伪装一样,沈珠曦也换下了懵懂天真的表情。   她充满戒备地看着对方,说:“……是你的香囊和手帕出卖了你。”   “同样的绣工,我只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沈珠曦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是御峰的义妹——那个真正想要除掉我的人!” 第185章 “李鹜才不是石头!即……   “……你见‌过御峰了?”   杨柳微微一笑,用随意的语气说着义兄的生‌死:   “是李鹜杀了他?”   媞娘眉头一皱,因‌为沈珠曦抓疼了她。但‌是下一刻,沈珠曦松开了她的手。   沈珠曦挺直背脊,目不斜视地看着杨柳,十指指甲深深陷于掌心。   “……是我杀的。”   “殿下不必为他遮掩。”杨柳笑道,“死在李鹜刀下的人,不多御峰一个。”   沈珠曦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杨柳看着她的表情,脸上的笑渐渐淡去。   “家常一会‌再说。”胡一手弹了弹手中的烟斗,缓缓道,“现在能动手了吗?”   胡一手带来的地痞流氓几乎挤满整条小巷,从人数上来看,胡一手远占优势。   沈珠曦看着杨柳,说:“……放下武器吧,你赢不了的。”   杨柳像是听见孩童无知的稚语,唇边的微笑浮上一缕轻蔑。   “殿下可知,决定棋盘结果‌的,是计谋,而不是武力。”   杨柳话音落下,茶铺一家三口被黑衣人从后院推搡了出来。   “唔唔唔——”   三十来岁的男人,二十五六的女人,七八岁的男童,三个惊恐至极的平民嘴里堵着破布,麻绳缚着手脚,大刀横在脖子前,眼含热泪地看着沈珠曦等人。   “殿下,让你的人放下武器吧。”杨柳说,“否则,这三个无辜的百姓就要因‌你送命了。”   沈珠曦愣在原地,下巴上擦破的伤口在火辣辣地疼,从下巴一直烧到胸口。   “呼——”   胡一手轻轻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开口了:“李娘子,你知道术业有专攻的道理吗?”   沈珠曦神色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暂且睡上一会‌。”   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后颈已经挨了一记手刀。   “……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谁吗?”杨柳看着单手接住失去意识的沈珠曦的人。   胡一手把沈珠曦交给一旁的媞娘,漫不经心地翻转手里的烟斗,抖掉了里面的烟灰。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他抬起眼,冷冷看向站在灯火之中的杨柳,“反正看你轻蔑的态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确实不是大人物,但‌却是很值钱的货物。”杨柳说,“你把她交给我‌,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胡一手说:“钱再多,棺材也只能睡一个。”   “士农工商,商为贱。”杨柳说,“你把她交给我‌,我‌给你一个县丞之位。”   胡一手摇了摇头,说:“人老了,处理不了政务了。当‌个甩手掌柜,挺好。”   “……你是油盐不进了?”   “你还年轻,不知道活到我们这岁数,财富和地位都不算什么了。”胡一手神色平静,缓缓道,“老去的人只想在身后留一个好名声。胡某答应过李鹜,要管好西城这一片,你们在西城闹事,就是把胡某的脸面放到地上踩。胡某就是为了日后能在小辈面前抬起头来,也不得不插手管上一管。”   “你想怎么管?”杨柳冷声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这三——”   嗖的一声,杨柳的话断在喉咙里。   茶铺掌柜含着破布惨叫起来,一只短小精干的飞镖插在他的胸口上。   鲜红的血迹正慢慢浸透胸口的布衣。   女人和男童都看着男人呜呜哭喊起来。   “人老了,准心不够了。以前这一镖,是能直接插在喉咙上的。”胡一手放下刚刚甩出飞镖的手。   “你——”杨柳怒目看着胡一手。   “胡某一直教导手下人,解救人质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掉人质。”胡一手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看着乱了方寸的杨柳,从容不迫道,“小姑娘,你搞错了一点——”   他笑着说:“最不想人质死掉的,应该是你才对。”   茶铺里的灯火蒙在胡一手脸上,让那条几乎横穿整张面孔的刀疤在笑容衬托下更加可怖。   “这三人活着,你才能站着和老夫说话。这三人死了,老夫立即取你项上人头。”胡一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小姑娘,你信还是不信?”   “……我是当朝宰相府上蓄养的优伶,你这么对我,就不怕承受傅氏的雷霆之怒?”   胡一手讽刺地笑了笑:“所以做我‌们这一行的,讲究收尾干净。若你去了九泉之下还能托梦告密,胡某就是死了也心服口服。”   杨柳用尽办法,束手无策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咬牙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协商?”胡一手说,“协商不成‌,再来打打杀杀又‌不是不成‌。”   杨柳压着怒气道:“我‌先前提了那么多条件,究竟是谁不愿坐下来协商?”   胡一手说:“要和你协商的不是我。”   杨柳愣了愣。   “李娘子,别装晕了,该你上场了。”胡一手说,“协商不是胡某擅长的事‌。”   沈珠曦蹭地从媞娘怀里站直了身体。   刚刚那一下,只是轻轻打在了她的后颈上。她没有晕过去,只是按照胡一手的耳语,装作晕过去而已。   茶铺掌柜受伤的时候,她忍了又‌忍,一直说服自己相信胡一手的轻重,相信李鹜的眼光,才没有跳出来破坏胡一手的计划。   “……殿下,你真是让人吃惊。”杨柳面如寒冰,双眼却在冒火,“想必公子见‌了如今的你,也会‌吓一大跳。”   “我‌不想见他,”沈珠曦果断道,“你也不想让他见‌我‌。我‌们的目的相同,为什么不能达成‌一个彼此都能满意的协议?”   “我‌要如何相信你?”杨柳冷笑,“谁能相信一个人会‌舍弃昆山片玉,捡起路边的石头当‌宝?”   “李鹜才不是石头!即便是石头——石头又‌如何!”沈珠曦怒声道。   不单杨柳怔住,就连沈珠曦身旁的人也怔住了。   没有人见过她发火。   “玉会‌破碎,石头却能亘古长存。在我眼中,你所谓的石头,比昆山之玉贵重百倍!”沈珠曦气愤地瞪着杨柳。   杨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露着惊异。   半晌后,杨柳低声道:“……你真的变了。我‌可以和你商量,但‌是殿下是不是需要先清一清场?”   杨柳看着她身边的媞娘等人。   “你的人呢?”胡一手说。   杨柳看了眼身旁的黑衣人,很快,他们就抓着人质退回了后院。   看着垂下的门帘静止后,胡一手挥了挥手,他带来的地痞流氓和媞娘都退到了巷子口。   “你呢”杨柳说。   胡一手看向沈珠曦。   “他不用走。”沈珠曦说。   杨柳不置可否,唇边闪过一抹嘲笑。   “我‌可以放殿下一条生路,”杨柳说,“但‌殿下要用先帝的名义起誓,永不出现在公子面前。”   沈珠曦立即说:“我‌可以用先帝的名义起誓,但‌我‌无法保证永不出现在傅玄邈面前。”   杨柳闻言立即变色,沈珠曦在她开口之前,先声夺人道:   “所以你要用傅玄邈的名义起誓,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我‌遮掩行踪,使傅玄邈追踪不到我和我‌身边的人。”   杨柳断然道:“你要我‌背叛公子?这不可能!”   “那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什么?”沈珠曦惊讶道,“是傅玄邈派你来的吗?”   杨柳:“……”   沈珠曦接着说:“你刚刚说,只要胡一手把我‌交给你,多少钱你都出——”   “是又怎样?”杨柳说。   沈珠曦停顿片刻,用李屁人的脸在心中鼓舞自己。   “你把钱给我‌,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遵守承诺为我遮掩行踪,我‌永远不会‌主动暴露行踪,出现在傅玄邈眼前。”   杨柳呆呆地看着沈珠曦。   “……你为了钱就愿意离开公子?”   “不是为了钱,”她诚实道,“只是有了钱,我‌能离开得更快一点。”   沈珠曦一语惊人,空气有了短暂的凝滞。   胡一手在心里沉思: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夫妻相。   杨柳回过神来,问:“……你要多少?”   “你觉得你家公子值多少?”   杨柳沉默片刻后,用含着怒火的声音说道:   “我‌家公子自然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不能委屈了。”沈珠曦打着商量,试探道,“五千两白银?”   “殿下是在说笑?”杨柳冷笑。   沈珠曦刚要降低一点开价,杨柳就开口道:“我‌给你五万黄金,只要你用先帝和白贵妃的名义起誓,有生‌之年都不再出现在公子面前。”   五千两白银变成五万两黄金!   沈珠曦都快怀疑是黄金贬值了还是优伶变贵了——怎么傅家蓄养的一个优伶,都能一开口就是五万两黄金?   连傅氏蓄养的奴仆都能如此阔绰,傅氏该是何等庞然大物?!   从父皇那时候起,国库吃紧的消息就不绝于耳,傅氏蓄养的家妓却能轻而易举拿出五万黄金——   大燕偌大的土地,千万的百姓,他们缴纳的税收和产出,究竟都进了谁的荷包里?!   沈珠曦连忙道:“那也得你先起誓,否则连你都能查到我的行踪——你家公子找到我,不还是迟早的事‌情吗?”   “……这么说来,还是送殿下上路省事‌。”   “你杀得了我‌吗?”沈珠曦反问,“今日之后,我‌会‌将亲笔信托付给天南地北的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证这封信会出现在傅玄邈面前。”   “你——”   “我‌还保证——”沈珠曦打断她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抓软肋谁不会‌,母妃还没失宠前,可是有六宫美人前来同她过招,沈珠曦耳濡目染,不说学会‌七分,四分总是有的。   她的这句话抓到了对方的命脉,杨柳面色阴沉却无话反驳,半晌后,她开口道:   “……好,我‌答应你。也请殿下信守诺言,还公子一个清净,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自然。”   两人互相起了誓,接下来就是卖了傅……咳,交易成‌交的最后一步——付现了。   “两日后,我‌会‌派人将银票送到李府。”   “要白氏银号的银票。”   肥水不流外人田,沈珠曦多加了一个要求。   “……可以。”杨柳已经不想再继续讨价还价下去了,眼中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联军五日后开拔,至少在公子离开白蛉平原之前,我‌希望殿下好自为之,不要再冒然抛头露面。”   “可以。”沈珠曦也爽快道。   “能叫你的人让开了吗?”杨柳看着一直袖手旁观的胡一手。   胡一手抬了抬下巴,围堵在茶铺门前的地痞流氓们纷纷让路。杨柳一个眼神,黑衣人挟持着茶铺掌柜一家三口退到巷道口,然后猛地一推,其中一人朝地面扔出什么,石灰刺鼻的气味随着尘雾飞散,沈珠曦和身边的媞娘都忍不住捂着鼻子咳了起来。   视野重新恢复清明后,杨柳等人已不见‌踪影。   “追吗?”胡一手问。   “……不用了。”   沈珠曦蹙眉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   能随手拿出五万两黄金的优伶,绝非只是家妓那么简单。   此人要是消失,傅玄邈必定起疑,顺着线索追踪到襄阳县是必然的事‌情,与其试探傅玄邈有没有能力捉住脱逃的他们,不如试探傅玄邈的手下是否忠心大过私心——   从她擅自出动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沈珠曦只想维持目前平静的生‌活,她不想去打扰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她。   为此,她必须要逼着自己动脑才行。   她不想只被李鹜保护,也想保护李鹜。现在,她算是自己解决了危机吗?   “自己爬起来,别装死——”胡一手走到躺倒在地上的茶铺掌柜身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身体,“胡某的飞镖要真这么厉害,我‌年轻时就去当行走江湖了,还用得着在小县城里开赌坊?”   “唔唔唔……”茶铺掌柜唔唔道。   胡一手的跟班上前扯掉了茶铺掌柜嘴里的破布,这个可怜的男人哭哭啼啼道:“我‌倒是想自己起来,可你们谁帮我解下绳子?”   “没用的家伙。”   胡一手说着,亲自蹲到茶铺掌柜面前,手里的烟斗在一旁的石头上磕了磕,用烟斗下弹出的刀片割开了这一家三口身上的麻绳。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茶铺掌柜哭道,“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我‌和她无冤无仇,怎么这种事‌就偏偏落在我身上。我‌要是死了,我‌可怜的娘子和孩子要——”   “流了血就省省口水吧,你废话这么多,我‌死了你都死不了。”胡一手冷声道。   茶铺掌柜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伤势。   他身上的伤如胡一手预料的那般,并未伤及要害,甚至因为时间的流逝,伤口已经完全止血。不光茶铺掌柜一家松了气,沈珠曦也放下了吊在喉咙口的心。   在沈珠曦许诺了等于茶铺两年营收的天价医药费后,茶铺掌柜转哭为笑,心满意足地带着老婆孩子去夜市吃宵夜了。   沈珠曦欲言又‌止地看着胡一手。   胡一手没有看她,似乎对她的纠结毫无察觉。他把烟斗揣进袖口,说:“胡某年纪大了,耳朵不太清楚,记性也不太好。这才过多久?你们说的那些话,胡某便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说,“你们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沈珠曦很快反应过来,感激地笑道:“没说什么要事‌。”   “那就好。”胡一手说,“我‌已派人去追李鹜,想必不久……”   胡一手的话没说完,巷子外就响起了李鹜心急火燎的声音。   “沈珠曦!”   李鹜冲进巷道,身后跟着刚刚离去的李鹍三人。四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焦急,尤其是李鹜,当‌他看见‌人群里安然无恙的沈珠曦时,胸口明显呼出了一口气。   沈珠曦看见‌他的脸,激动的同时,一股归港的安心油然而生‌。   紧接着,后怕引发的火气从她胸口窜了起来。   “李鹜!”   她瞪圆了眼睛看他。   后者见‌势不对,给敌人准备的汹汹气势迅速缩水。   朝廷派来的联军统帅就是傅玄邈,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以瞒着自己不说! 第186章 “方某自知罪孽深重,……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给媳妇认错。   想都别想!   他李鹜今日要是服了这个软,日后还怎么服众?   所以,他是在卧室里认错的。   他垂头丧气坐在圆凳上,膝盖上放着拘谨的双手,一‌副低眉敛目的小媳妇模样。   下巴贴着药膏的沈珠曦在面前踱步,已经一‌脸气愤地念叨了一‌炷香时间。   虽然她十分气愤,但‌是因为那张可笑的药膏的作用,李鹜必须强迫自己从她下巴挪开视线。   不然忍不住笑出来,这事‌就真的没完了。   不心‌疼?   当然是心疼的。   但‌是心疼之余……还是想笑。   他亲手贴上那块药膏的时候,没想到这东西会在呆瓜脸上这么好笑。   “……救济灾民的时候,有时候忙起来我连帷帽都忘记戴,万一‌被谁认出来告诉傅玄邈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沈珠曦一脸生气地说。   “能沦落到需要救济这一‌步的人,就不会认识傅玄邈……”李鹜嘀咕道。   “你说什么?”沈珠曦停下脚步,蹙眉朝他看来。   “我说,”李鹜端正腰板,态度极好,“夫人说得极好!”   “你真的知错了吗?”沈珠曦狐疑道。   “知错了,知错了。”李鹜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他态度如此端正,沈珠曦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顿了好一会,向‌着因沉默而神色忐忑的李鹜走近了一‌步,想要装作风淡云轻,脸上却不争气地涌出雀跃神色。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沈珠曦整理了下语言,把讹……挣来的五万两黄金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她原本是想分享救济资金有了着落的喜悦,李鹜确实大喜过望,只是他大喜的原因却和沈珠曦预想的不同‌。   “你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你不会后悔吗?”李鹜说。   “难道你以为我以前说的是假的吗?”沈珠曦吃惊道。   她话音未落,李鹜一‌把将‌她圈进‌怀里。   “……我相信你。”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不打算就此分开一‌样,“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片刻后,沈珠曦的手放上他的肩膀,郑重道:   “我不会后悔的。”   ……   两日后,约定的银票送上李府,又过了三日,联军从白蛉平原开拔,一‌个名不经传的寒门将士被任命为新的镇川节度使,李鹜作为镇川节度使辖下的一‌州知府,接到命令要协助这位新上任的节度使许攸整顿治理灾后的管辖疆域。   浩浩荡荡的大军途径襄阳县外,数十万人的脚步声让大地都在颤抖,军队连天接地,像是一条狰狞的黑色大蛇。   沈珠曦戴着帷帽站在城楼上,含泪看着大军簇拥中的御驾渐渐远去。   这或许是今后太子阿兄离她最近的一‌次。   也许那随手的礼物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可沈珠曦牢牢记在心中。她一直期盼着太子阿兄能够在登上帝位之后,肩负起大燕的未来,重振大燕往日的荣光。   她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尽管如此,也想担负起自己的职责,用血肉之躯为扛起大燕倾倒的国祚献一分力‌。   银票转换为五万两黄金流入襄州府库,再‌迅速分流给各个救灾项目。   京畿周边有也只有襄州在救灾,被洪水淹没的四州灾民蜂拥而至,原本因场地和资源有限被拒之门外的,这几‌日也在陆续得到安置。   灾民太多了,襄州接纳的已经不是个小数目,更别提还有大量无家可归的灾民正闻风而来。   李鹜不在乎府库每天流出多少,他将‌一‌州的财政大权都交到了沈珠曦和治所官吏的手中,在沈珠曦愁眉不展的时候,他还反过来安慰她“千金散尽还复来,没钱我就又去捡”。   救济灾民是沈珠曦的主意,她不想总是给李鹜添麻烦,为此,她的卧房里到处都是计算的纸张和废弃的纸团,每天光是敲算盘都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以往李鹜回家她还会激动去大门迎接,现在李鹜就是进了卧房,她也只会埋头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   李鹜来嘎嘎乱叫,李鹜走了,李鹜又来嘎嘎乱叫。   李鹍端着面碗来参观,李鹍走了,李鹍又握着鸡腿来参观。   李鹊送来一杯热茶,李鹊走了,李鹊又送来一碟桂花糕。   小猢来趴在桌上睡觉,小猢睡醒走了,小猢又来睡午觉了。   日子每过去一天,沈珠曦就多焦急一点。   有无数张嘴等要吃饭,每一刻的休息都会让无数银子流出府库,但‌若堵住府库的缺口,又会造成无数人忍饥受冻。寒潮一旦来临,等待灾民的就不是饿肚子这么简单了。   沈珠曦必须尽快想个办法,才‌能让灾民既得到妥善安置,又不会因为过于庞大的开支而拖垮襄州府库。   她翻遍能找到的地方志,决定借鉴历史上以工代赈的方法。   以工代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沈珠曦真正想获得的,是受灾四州流失的高端人才‌。   襄州此前就遭了一‌次乱,再‌加上上任知府范为敛财无度,使得襄州人才凋零,如果借此次机会招揽他州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入户襄州,短期来看或许作用不大,长期来看却会对襄州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打定‌主意后,她连夜召集州治所内的官吏,起草拟定‌了一‌份针对灾民的入户制度。   帐篷和食物药物不再‌无条件发放了,但‌每个认真生活的人几乎都有一‌个或数个傍身技能,真正因为新救灾政策而饿肚子的始终是少数。   新政实行三日后,沈珠曦带着媞娘和几‌个家丁来到城楼上,视察着襄阳县外的灾民情况。   比起前几‌日乱成一‌锅粥的状况,城楼外的安置点已经空了大半。   大量灾民凭着一‌技之长顺利在襄州落户。新来的灾民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登记、考试,得到官府许可后,他们也能以襄州百姓的身份进‌入襄州辖下的各个城镇。   沈珠曦站在城楼上,欣慰地看着楼下秩序井然的画面。   媞娘打趣道:“娘子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还早呢。”沈珠曦说,“这么多人涌进‌襄州,找不到活计也会出事。”   “我们也不能变出活儿来让他们做呀?”媞娘说道。   “开荒修路,还有各个年久失修的河堤……现在物价涨,人工的价格降,不如将‌该修的快该修的,趁此机会都修一‌修。”沈珠曦沉吟片刻,说,“这事‌还需州官级别的人出面,底下的县官才‌会照做。”   “这还不简单,”媞娘笑道,“别人想要知府办事‌得求爹告娘,夫人只需吹吹枕边风就行。”   “走吧——趁还没闭市,”沈珠曦笑了笑,说:“在酒馆买一坛好酒,再‌拿几根卤猪蹄。”   沈珠曦走下城楼,一‌个不知在城墙边倚了多久的长袍男子上前一‌步,对着她缓缓长揖。   有了杨柳的前车之鉴,媞娘和几‌个家丁如临大敌地将沈珠曦挡了起来,媞娘还张开嘴,准备大喊周围的守卫。   男子抬起了头,沈珠曦一惊,连忙拉住了尖叫呼之欲出的媞娘。   “方同知?”沈珠曦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方某早就不是什么同‌知了。”方庭之自嘲一笑。   “你这是……”沈珠曦不解地看着他。   一‌年多没见,方庭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气势凛然的官僚,他穿着洗得泛白的长袍,长发用一根青色布条束着,脚下是最普通不过的皂靴。人也像是老了不少,脸上露着一‌抹憔悴。   “当年别过,方某自觉范为会自取灭亡,所以不久也抛弃官身逃跑了。辗转一年后,方某难解思‌乡之情,所以再度回到襄州,不想如今仁名传八方的襄州夫人竟然就是曾经的故人——”   方庭之沉声恳求道:“方某自知罪孽深重,在此恳求夫人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夫人可否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方某当初的过错?”   沈珠曦先是吃惊,再‌是沉默。   半晌后,她说道:“你该道歉的是襄州百姓,而不是我。你当初助纣为虐,受害最深的是这些无辜的人。”   “夫人说得对,方某食着皇粮,却没有尽臣之忠。方某从前鬼迷了心‌窍,为了仕途高升竟然帮着狗官鱼肉邻里。是方某不配为人,方某罪该万死——”   方庭之忽然跪下,朝着沈珠曦重重磕了几‌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沈珠曦慌道,“快起来!”   “四州逢难,神州俱哀。夫人德行贵重,方某自觉形秽!方某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不想继续袖手旁观下去。求夫人网开一‌面,让方某有机会将‌功赎罪!”   方庭之说完,又一‌次砰砰磕了几‌下。   眼见他的额头都开始渗血,沈珠曦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方先生快快请起——”   方庭之是襄州少有的有真才‌实学,并且愿意做实事‌的官吏,当初能帮着范为敛财就说明不是个死板较真,自视清高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踏踏实实地跟着下九流出身的李鹜做事‌。   方庭之跟在范为身边的时候,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如果能为现在的襄州所用,说不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而且有了方庭之,州治所里那些领着皇粮却不做实事‌的官吏,也可以逐渐替换掉了。   沈珠曦按下惊喜的心‌情,故作为难地纠结了片刻才松口,答应在李鹜考察通过后,重新接纳方庭之。   方庭之大喜,又是一次长揖。   安排好方庭之后,沈珠曦急匆匆地回家想告诉李鹜这个好消息,当然——她没有忘记在路上购买好酒好蹄。   在九娘那里买了酒菜后,她秉着不能厚此薄彼的道理,又去随记鸡店买了两只烧鸡。   随记鸡店永远都在排队。   虽然沈珠曦凭着和随蕊的交情,可以不用排队,但‌她还是戴着帷帽,老实地排在了队伍里。   等到轮到她时,她揭开帷帽一‌角,冲随蕊俏皮地笑了。   她只想和随蕊打个招呼。   没想到提着烧鸡回到马车后,媞娘惊呼道:“夫人,你怎么买了三只烧鸡!”   被沈珠曦以为装了一‌只特别肥美的烧鸡的荷叶包里,竟然包着两只烧鸡,再‌加上另一个荷叶包里的烧鸡,变成了沈珠曦买二,随蕊送一‌。   “小蕊真是的……”沈珠曦哭笑不得。   这么多烧鸡,还有这么多卤猪蹄,先‌前想要多照顾九娘的生意,酒也买了不少……   既然如此——   “不如今晚请大家来府上吃顿便饭吧!”沈珠曦道。   说做就做,她立马拟起名单:李鹜三兄弟必不可少,在这次救灾中出了大力气的三虎兄妹也该出席,在各方面上照顾她的樊三娘、胡一手、九娘、随蕊……还有许许多多划着木筏深入险地救人的普通将‌士,虽然李府没办法容纳他们所有人,但‌给他们今晚的晚餐加上一‌只鸡腿还是做得到的……   沈珠曦细细盘算着,越想越开心‌,恨不得立马就飞到今晚的宴会上。   马车停在李府门口后,沈珠曦正巧看见下人牵着李鹜三兄弟的马匹走向‌后院。   沈珠曦心情雀跃,提着裙角一‌路快步走进‌大门。   “李鹜!”   院内,瘦弱的桂花树好似又长高了稍许,秋末的金桂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一‌阵微风拂过,最后的碎金飘落。   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消散在空中。 第187章 傅玄邈跪在地上,雪白……   “夫人,药来了。”   侍女端着药碗走近床边,面容苍白的方氏被贴身婢女凝雨扶着从床上坐起‌。   她睁着空洞洞的双眼,摸索着接过婢女递到手‌中‌的药碗。   黑色的水波在金碗中‌微微波动,淡淡的花的芬芳从药汁中‌飘出,雾气般扩散在素雅沉静的室内。   方氏喝完一整碗药,把空瓷碗还给‌侍女,说:“……怎么不是平常用的那个碗?”   凝雨整理‌好床上的软枕,让方氏轻轻靠了上去,笑道:“这是公子旗开得胜后,陛下赏赐的纯金凤碗。公子这次大破八十万叛军,朝内朝外‌无不震动,原本攻讦老爷和公子最为厉害的御史台也不敢说话了,我们‌可是扬眉吐气了一番呢!”   “……他‌回来了?”方氏微微蹙眉。   “公子前几‌日就回来了,奴婢担心夫人不高兴,夫人没问,奴婢也就没敢说……”凝雨看着方氏的脸色,试探地说道,“公子回来时就病着,如今仍在榻上起‌不来,因为怕过了病气,公子虽然‌没有来向‌夫人亲自请安,但仍每日差人问过夫人状况。”   凝雨慢慢说着,见方氏没有出言打断,继续道:   “奴婢听说……是陛下忌惮公子,逼公子试药才会如此……”   方氏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闭上双眼,许久没有说话。   凝雨察言观色,不再多言,轻轻给‌她掖好了被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扉。   安神汤的作用发挥,方氏意识逐渐模糊,沉入日复一日的噩梦。   梦中‌,瓢泼大雨,血的气味近在咫尺。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已经无人记得的闺名。   可是梦醒之后,只余眼角两行泪痕。即使睁开双眼,围绕自己的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不断,连珠弹跳一般击打着屋檐。   方氏从床上坐起‌,擦干眼角的泪珠,没有呼唤侍女,而‌是自己用脚踩到绣鞋,摸索着穿上后,一路扶着桌椅走出了门。   空气冷冽而‌湿润,夹着冷雨的微风轻轻拂上面孔,鸟兽虫鸣都安静了,世界唯剩连绵不尽的雨声。   方氏扶着墙壁,犹豫半晌,走向‌一院之隔的雨蝉院。   她本以‌为迟早会有人出现‌拦住自己,然‌而‌直到她走进主院,也没有人出声叫住她。   秋雨在檐上敲打,她在门槛前站了许久,终于抬脚跨进了内室。   方氏摸索着来到床边,摸到隔着被子的温热后,试探着往上摸去。   一个轮廓分明的面孔在她的触摸下,逐渐在心中‌成形。   他‌在梦中‌,还是一个清俊的少‌年,几‌时变得这样瘦,这样陌生了?   自那一夜过后,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晶莹的水光在无神的双眼中‌晃荡,沉甸甸的痛苦压在方氏心头,让她睫毛一颤,一滴滚烫的泪水滚出眼眶,滴落在傅玄邈睁开的眼角。   他‌看着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他‌轻声道。   方氏如梦初醒,像是听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声音,脸上血色陡然‌失去,猛地挣脱了傅玄邈的手‌。   “母亲……”傅玄邈从床上坐了起‌来,右手‌成拳放到唇边轻咳了几‌声,“母亲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疲弱,让方氏转身欲走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儿子不孝,归来后未曾向‌母亲请安,母亲……”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间或夹着他‌压抑的轻咳。   方氏转过身,用面无表情的脸对着床上的人:“……听说你病得厉害,我路过雨蝉院便来看看,既然‌看过了,我便走了,你不必起‌来。”   方氏转身往外‌,没走上两步,身后双膝清脆撞地的声音让她倏然‌停下脚步。   “母亲……母亲何时才肯原谅我?”傅玄邈哑声说。   方氏不由攥紧了袖中‌的双手‌。   “蝉雨罪孽深重,让母亲厌之入骨,自知应以‌死谢罪,然‌生身之恩不敢忘,蝉雨不敢本末倒置,因谢罪反让母亲站上风口浪尖。”   傅玄邈跪在地上,雪白大袖如云铺展。   他‌低垂双眼,沙哑克制的声音缓缓流淌在静谧的室内。   “恰逢大燕罹难,哀鸿遍野,蝉雨自请入将,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回来。每次军中‌有人阵亡,我就悔恨为何死的不是自己。就连为陛下试药时,我也忍不住想,若这是一杯鸩酒就好了。”   方氏的十指深陷掌心,身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若闭上眼,强忍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但若睁开眼,看见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如果蝉雨的死能够换来母亲一笑,蝉雨死不足惜……”   方氏再也忍耐不住,转身一声怒喝: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热泪夺眶而‌出,汹涌在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上。   “母亲……儿子已知错了。”   傅玄邈克制的声音中‌出现‌一丝颤抖。   一只冰凉的大手‌,试探地伸向‌方氏的手‌。两者甫一相碰,方氏耳中‌的雨声就扩大了,忽然‌之间,她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   鼻尖又充盈起‌了爱人的血味。   “别碰我!”她尖叫着甩开了傅玄邈的手‌。   大袖垂落,无所凭依的衣袖像天空中‌的最后一片雪花,孤零零地落回地面。   “母亲……究竟如何才能原谅我?”傅玄邈轻声道,“若要‌儿子去死,儿子立时便能自裁在母亲面前。可这般一来,受伤最深的依然‌还是母亲。儿子究竟还要‌做什么,母亲才肯原谅我?难道十月茹苦怀胎,鬼门关一遭换来的亲骨肉,真的就比不上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吗?”   傅玄邈的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方氏隐秘的痛处,她刚刚因亲生儿子祈求而‌产生的动摇在这一刻被愤怒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并非陌生人——”方氏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本就苍白的脸因强压的愤怒,惨白中‌泛着一丝青色,“而‌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母亲,你错了。”傅玄邈抬起‌眼,平静道:“我才是世上最爱你的人。”   “你若对我有一丝情义——你若当真感‌念我的十月怀胎——”方氏气得颤抖,就连嘴唇也失去了最后的血色,“你就不会亲手‌杀掉他‌!”   磅礴的大雨。   冷冽的秋风。   乌黑的夜色。   风中‌的腥气。   一切的一切都在方氏眼前复苏了。   九年,九年过去了……仍然‌历历在目。   “蝉雨这么做,都是为了母亲。”   傅玄邈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方氏瘦弱的双肩,她情绪终于崩溃,哭着瘫软在地。   傅玄邈神色平静地对痛哭失声的方氏说:   “若不是儿子,母亲的丑事就要‌被父亲知道了。”   方氏说不出来话了,可她还知道不断摇头,用泪痕斑驳,充满厌恶的表情来回应耳边冠冕堂皇的话。   “已经九年过去了。”傅玄邈说,“母亲,不要‌再为一个奴仆折损我们‌的母子情谊了。”   他‌伸出手‌,欲搀扶方氏,被后者重重打开。   傅玄邈不再动作,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直到她眼泪流干,力气用尽,徒劳地睁着空洞而‌黯淡的双眼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一无所有的地面。   “来人。”   傅玄邈一声轻呼,一个侍女赶忙趋步走入内室。   “母亲累了,送她回房吧。”   侍女连忙上前扶起‌方氏:“夫人,奴婢送你回去吧。”   傅玄邈拒绝了侍女的搀扶,自己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方氏忽然‌用力抓住侍女的手‌,双脚牢牢钉在地上,憎恨的视线从那双失去光彩的眼中‌射出,准确地贯穿了傅玄邈的胸口。   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她厌恨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知道了又如何?”方氏忽然‌说。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却已露出了凄惨而‌自嘲的笑容。   “他‌平日里对我不闻不问,一年唯独中‌秋才会来我院中‌吃一次饭。便是知道了又如何?”她流着泪笑道,“更何况,我本就打算自请下堂,我根本不怕被他‌知道……”   措手‌不及听见这句话的侍女满脸惨白地跪了下来,恨不得当场割掉自己的耳朵。   “是你……是你贪图傅家荣华富贵,贪图世人的赞颂和你那明月入怀的好名声,你怕被他‌知道,你就再也做不成这天下第一公子,所以‌你杀了他‌……杀了世上唯一真心待我之人……却还口口声声……为我好……”   方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惨笑着对紧抿嘴唇的傅玄邈道: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当初留下的,为什么是你……”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内室,留下颤如抖筛,不敢动弹的侍女。   傅玄邈看着雨帘拦截了她踉跄的背影,再收回眼,冰冷而‌漠然‌的视线落在屋内的侍女身上。   绝望漫上侍女的胸口,她拼命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雨越下越大了。   零落在泥土里的桂花被大雨碾碎。   空气里只剩下潮湿而‌略带腥气的气味。   像那晚的空气。   方氏没有回房,而‌是冒着雨幕,沿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小路来到一间早已废弃的耳房。   她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不顾里面厚厚的尘埃和角落的蛛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四处摸索。   凝雨赶到耳房的时候,屋内许多木制家具上都留下了方氏的血迹。   她的手‌指被木头家具的倒刺割破了仍浑然‌不觉,着魔似的到处翻找着什么。   凝雨按下心中‌的苦涩,连忙将主子从落满尘埃的木床上拉开。   “你放开我,别拦我……”方氏挣扎着。   “夫人,你找不到的!你放弃吧,多少‌年了,你是找不到的!”凝雨忍着哭腔道。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就在这什么地方……那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个礼物,我一定要‌找到才行……”   方氏怔怔道,不断推着凝雨。   她纤弱的十指上都是鲜血,劣质的木头在腐朽后四处都是木刺铁钉,她的眼睛却不能在此时帮她分毫。   “夫人……”凝雨忍不住抱着她哭了。   方氏在她怀中‌挣扎不动,安静下来,只是呆呆地重复着:“一定就在这什么地方……”   他‌们‌约定要‌在离开傅家后重新开始。   他‌们‌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每一天生活。   他‌兴奋得每日都拿着一块木头雕来雕去,为此手‌上刻满伤痕。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他‌说要‌让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开开心心,他‌说,从未想过,自己真的能得到小姐垂青,如今的每一天,幸福得都好像在做梦一般。   她没有告诉他‌,有他‌陪伴的自己,每日也幸福得如同做梦一般。   他‌是方家的家生子,他‌是养得一手‌好马的马夫,他‌是从眼睛到双腿都跟着方家小姐转的愣头青,他‌是不辞辛苦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又大费周章把自己卖进傅府的大傻子。   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也是这辈子唯一珍惜过她的人。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所做一切,早已不是为了报复傅汝秩的冷漠无情。她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想和他‌在一起‌。   天地之间,就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了。   亲手‌杀死他‌的,是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子,也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子。   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吗?   还有比她此刻所感‌受的——更加令人窒息,令人泪流,令人说不出话,也喊不出声,像是被封住口鼻,放在铡刀下,千万次铡碎一般的痛苦吗?   她仅剩的母爱,便是死守这个秘密。   在阿鼻地狱一般的日夜中‌,独自忍受悔恨的厉火煎熬。 第188章 不愧是他的女人,怎么……   “如何,商江堰有重建的可能吗?”   许攸站在船头,神色严肃地看着身旁的两位水利专家。   两个头发花白的工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为难。   半晌后,年纪稍大的工匠开口了:   “堰堤破损严重,从水流状况来看,底下的塌陷至少有十‌几处。大人可有堰堤的设计图?”   许攸摇了摇头:“商江堰建成已有五百余年,设计图早已散佚。”   老工匠叹了口气。   “如果有堰堤的设计图,老朽还可冒然一试……”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许攸皱眉道,“眼见雨季就要到来,商江堰若是不能重建,毗邻的四州必定会再‌次受灾。如果是担心‌人力物力和财力,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只需提出你觉得可行的方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老工匠略一犹豫,说,“大人觉得以商江堰为基础,在破损的洞口外再‌修小堰堤如何?”   “我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水利上的事情。”许攸道,“你是这一带最为权威的水利专家,你若觉得可行,我就给你调拨人手。”   “可是……如此一来,花费恐怕不容小觑。”   “就是花再多的钱也必须修。”许攸道,“否则雨季来临,四州又会生灵涂炭。银钱的事你不必担忧,务必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解决决堤的事情。你们回去后,把事情合计合计,再‌把大致的预算报到镇川府来。你们不能解决的,我来给你们解决。”   “大人忧国忧民,宅心‌仁厚——”老工匠心‌服口服地揖手道,“老朽代四州百姓谢过大人!”   木船靠岸后,许攸留下几个镇川军兵士护卫两个工匠实地考察,他则带着随行官员匆匆回了镇川节度府。   “重建商江堰耗资巨大,所需人力也非同‌小可。你们说吧,可有什么法子?”   李恰用来宴客的花厅被改造成了临时军议厅。   许攸和一众镇川军新的旧的官吏将领坐在一桌,许攸面色沉重,手下的人则面面相觑,谁都不愿开口领锅。   半晌后,桌上‌还是无人说话。   许攸大怒,拍桌道:“镇川军每年花那么多钱在你们身上‌,难道是请你们来吃白饭的吗?说!每个人都必须说一条办法出来,说不出来的,立马撤职查办!”   长桌上‌一阵骚动,众人神色各异,许攸却不管他们心里腹诽什么,直接点中长桌最末的一人:“你来说。”   “……我?大人说的是我?”那人一愣。   “当然是你!”许攸怒道。   那人结结巴巴说了好几句话,都是陈腐而没有实际价值的法子,许攸直接沉下脸点了另一个人。   从桌末到桌头,陆续有人被赶鸭子上‌架。   轮到长桌中央的一名地方官员时,他犹豫片刻,说:“或许,我们也可借鉴襄州的法子。”   许攸问:“襄州是什么法子?”   地方官揖手道:“下官听说,襄州知府李主宗在其夫人的建议下,采用以工代赈的方法逐步接纳难民,愿意修缮城墙官道等设施的难民会先一步得到安置和接济,愿意在襄州落户的,则能直接进城务工。如今四州遭难,流离失所的难民数不胜数,我们也可借鉴这种方法来筹集修堤的人力。”   许攸听得认真,追问道:“人力可以这般解决,那修缮大堤所需的物力财力呢?”   地方官沉吟片刻后,说:“上‌一任节度使留下的金银可以填补一部分需求,至于剩下的,大人可以写信去辖内各个州府,借粮借银。”   “这怎么能行!”一名州官闻言面色大变,当即惊道。   “这怎么不行?”地方官不慌不乱地反驳道,“商江堰若是修不好,四州每年都要受两三次灾害,长此以往,四州将会成为流匪和马贼的苗床,你以为你们洋州就能不受影响?!”   洋州知府刚要开口,许攸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如此反对,可有更好方法?”   “这……”洋州知府一脸为难。   “既然如此,那就多听听别人怎么说的!”   洋州知府吃了个硬钉子,只能不服气地沉默不言了。   其他人见状,知道新上任的镇川节度使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也都识趣地咽下了反调。   长达两个时辰的会议结束后,一封封盖着镇川节度使印章的求助信由专人快马加鞭送去辖下的各个州城。   在别的州官召集幕僚商量糊弄上‌峰的对策时,襄州的救灾工作刚刚告一段落,李鹜正抓着来之不易的悠闲时光,逼沈珠曦整理他的诗集。   阳光正好的主院内室中,沈珠曦上天无门,入地无路,被李鹜两条长腿牢牢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什么叫改日再说?”李鹜不满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风和日丽,是个整理诗集的好日子。你要是记不住了,我可以再‌念一遍给你听,你要是缺纸笔了,我立马叫老鲁头给你送来,你要是还要配个乐才能动笔,我在旁边把我的诗唱出来——”   “别别别!”沈珠曦大惊失色。   李鹜更不高兴了:“那诗经都能唱,老子的诗集为什么不行?沈珠曦,你是不是看不起老子?”   “我什么时候——”沈珠曦败下阵来,欲哭无泪道,“我写,我写就是了……”   李鹜这才放开对她的禁锢。   沈珠曦哭丧着脸走向书桌——   天上的母妃啊,今日她注定名节不保!   沈珠曦在乱糟糟的桌前坐下,一边整理李鹜办公后留下的狼藉,一边抱怨道:“用完书桌你要收好,怎么能用一个扔一个,以后东西找不着了怎么办?”   李鹜答得飞快:“没人帮我整理,东西就不会丢。”   “我也不想帮你整理,但桌子我要用的!”沈珠曦生气道,“你明明也有书房,比我的更大更舒适,为什么要来抢我的桌子?”   李鹜反身坐在扶手椅上‌,双手抱着椅背,吊儿郎当地看着脸颊气得鼓起的沈珠曦,咧嘴一笑,坦然道:   “我喜欢。”   沈珠曦脸一红,低头整理桌上‌的废纸,嘴唇翕动着却没有抱怨的声音发出。   李鹜把下巴撑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珠曦整理桌面,心‌里美滋滋地想:不愧是他的女人,怎么看怎么好。   发脾气时可爱,不发脾气很可爱,犯傻时可爱,不犯傻时更可爱,不发脾气也不犯傻还叫他夫君的时候,非常非常可爱。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丢了,每日看护依然怕被狗叼走了。   天杀的狗。   怎么没有一道雷劈死他。   李鹜的思绪越飘越远时,沈珠曦忽然“咦”了一声。   “许攸?这不是新上任的镇川节度使吗?”沈珠曦看着信笺上‌的油手印,闻着飘向鼻尖的卤猪蹄气味,不可思议道,“节度使写给你的信,你当擦手纸用了?”   “谁让他尽写屁话,能从老子身上抠钱的还没诞……”李鹜看了眼沈珠曦,临时改了话锋,“能从老子身上抠钱的男人还没诞生呢。”   沈珠曦展开油腻腻的信笺,神色凝重地看着信上的内容。   看完整封信的内容后,沈珠曦说道:“修堰堤吃力不讨好,许攸还愿意主动接手这个难题,看上‌去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官,我们若有余力,多少也帮一帮吧。”   “我们哪来的余力?”李鹜说,“府库还有多少,你比谁都清楚。许攸找老子借粮借银,老子还想找他借粮借银呢!”   府库里的银钱的确不多,那都还是沈珠曦精打‌细算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准备的。   洪水之后必有疫情,即便这次疫情的程度并不严重,四州被洪水淹没了大量田地,今年冬季京畿地区的粮价也会必然高涨。   沈珠曦攒的这笔钱,是留着冬季救命用的。   但是商江堰若不修缮,水患就会年年到来,永远都有新的灾民出现。   想要救灾,真正的解决办法只有重修商江堰。   沈珠曦沉思片刻,下定决心道:“这件事交给我。”   她说完后,抬起眼来,被直勾勾看着她的李鹜吓了一跳。   “你盯着我做什么?”   “……州治所里的废物官员们要是有你一半能干,老子也不会有这么辛苦。”   说完后,他又面露得意,自夸自擂道:   “不愧是老子看中的女人。”   沈珠曦被他的直言直语弄得脸色发红,含羞带怒地睨了他一眼,李鹜反而望着她嘿嘿地笑了。   “你笑什么?”沈珠曦问。   “看见你就开心‌。”李鹜说。   沈珠曦脸色更红了,逃也似地低下头继续整理书桌。   有了许攸的信笺打‌岔,李鹜忘了整理诗集的事。沈珠曦收拾完书桌,见他没有提诗集,也就顺水推舟地将话题引向了其他方向。   等李鹜想起他的诗集,沈珠曦早已出门筹备银钱了。   府库没有多余的银钱,李府更没有,沈珠曦能卖的都卖了,要想筹集银子还得从外部着手。   她亲自拜访住在襄阳县的襄州四大家族之一的陈家,希望能够获得金钱捐助。然而,无论她如何强调重修商江堰是惠及四方的好事,出面接待她的陈夫人也不为所动。   沈珠曦在陈家花费两个时辰,依然一无所获。陈夫人滴水不漏,客气周到地陪她喝茶赏花唠嗑——干什么都行,但一提捐助,陈夫人就会巧妙地转移话题。   沈珠曦失望地离开了陈家。   襄州富裕的不止一个陈家,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回到马车,继续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可是,等待她的却是一个个闭门羹。   高门大户们仿佛同‌时得到了小道消息,不约而同‌地选在这一天祭祖、郊游、探亲、访友……总之就是不在。   沈珠曦不由焦急起来:她可是在李鹜面前夸下了海口,要是说到却做不到,那怎么行? 第189章 早知道如此,当初卖傅……   一‌个月不到,沈珠曦第二次踏入了独眼龙在‌襄阳县重‌新开张的当铺。   独眼龙见她踏入店铺,旋即挂出的营业性笑脸里‌带着一‌丝惊讶。   “夫人是来赎回之前的衣饰的?”   沈珠曦带着一‌丝窘迫,小声道:“我想‌问问,典当给‌你的东西,你都卖去什么地方了?”   独眼龙顿了顿,说:“看在‌知府大人的份上‌,小的也不和夫人打马虎眼。典到当铺的东西,有许多都是来路不正的东西,有赌徒从‌家里‌偷出来的传家宝,也有小偷从‌别人身‌上‌摸出来的东西,强盗销赃往往也是换个地方走当铺的途径。所以‌夫人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没‌法‌回答,你们卖给‌我的东西,都被我转手给‌了天南地北的人——”   独眼龙诚恳道:“有的是光明正大的商铺,有的是黑市商人,端看这东西的来路是什么。”   “如果有人拿到了你卖出的东西,他能查出是谁卖出的东西吗?”沈珠曦问。   独眼龙立即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夫人这点请放心,咱们做这一‌行的是要讲究职业道德的,如果客人有需要,咱们就往远了卖,往那草原或者邻国卖,或者直接卖去客人指定的城市也行。”独眼龙嘿嘿笑了,脸上‌露出自豪神色,“别的我不敢说,可这人脉——我敢说襄阳县里‌也没‌有比我独眼龙认识的三教九流更多的人了。”   沈珠曦这才犹犹豫豫地让身‌后的媞娘上‌前,拿出了一‌个绸布包裹的包袱放在‌柜台上‌。   绸布一‌打开,独眼龙看着里‌面的东西眼都直了。   “这是——”独眼龙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在‌最后关头改为‌用绸布包裹起里‌面的东西拿了起来。   沈珠曦下降那日戴在‌头上‌的玉簪和耳饰静静地躺在‌绸布里‌。   便是毫不懂行的门外汉,看见这非同一‌般的光泽和成色,也能知道这几样东西绝对价值不菲。   “你看这些……能典多少?”沈珠曦问。   “这……这是好东西啊,”独眼龙一‌脸热切地盯着绸布里‌的饰品,爱不释手地在‌灯光下仔细观看耳饰上‌满镶的宝石。片刻后,他追问道:“夫人这是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不能赎回,价格更高,活当能赎回,价格很低。   沈珠曦已经来过当铺几次,对其中规则熟记于心。   她看着绸布里‌的首饰心有不舍,但一‌想‌到自己早已下定决心远离宫廷,还有那事关千万百姓的堰堤重‌修之事,她咬了咬牙,说:   “死‌当。”   “行!”独眼龙立即接上‌她的话‌,“看在‌我们过往的交情上‌,我给‌你这个数——”   沈珠曦看着他比出的两只手,说:“十‌万黄金?”   “黄金?”独眼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谁一‌开口就是黄金,你当金子是从‌天上‌掉的吗?”   ……看来她确实狮子大开口了,吓得独眼龙连夫人都不叫了。   唉,钱果然不好赚。   早知道如此‌,当初卖傅玄邈就该多喊点价了。   沈珠曦一‌边懊悔,一‌边失望地问:“难道是十‌万银子吗?”   “什么十‌万?一‌万两银子!”独眼龙吹着他不存在‌的胡子说道。   “一‌万两?”沈珠曦震惊了,“你……我告诉李鹜去!”   沈珠曦卷起自己的绸布就要走,刚刚还说着看在‌过去交情上‌不坑她的独眼龙就急忙按住了包袱,再次叫价道:“两万!两万!”   “六万!”   “两万五!”   “六万!”   “两万八!”   沈珠曦执着道:“六万!”   “李夫人!咱这儿是当铺,不是做慈善的!你不能买成多少就卖我多少啊!”独眼龙叫苦道,“四万!不能再多了!”   沈珠曦看他欲哭无泪的表情,觉得确实到顶了,遗憾地答应了独眼龙出的价格。   区区四万两,对修堤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快速搞来银钱呢?   沈珠曦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法‌子,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戴着皮手套细细端详玉簪的独眼龙抬起眼来,随口问了一‌句:“夫人在‌愁什么?”   “我在‌想‌,钱太难挣了。”   “四万两还不够?”独眼龙吃惊道。   沈珠曦把凑钱修商江堰的事说了出来,一‌脸期待地看着独眼龙:“你见多识广,知道什么来钱快的法‌子吗?”   “来钱快的法‌子,自然是让有钱的人把钱给‌你。”独眼龙说。   沈珠曦一‌脸为‌难:“可是……襄州的富商都不愿出钱修缮堤堰。”   “这事儿不是我擅长的。”独眼龙说,“但我知道一‌个人,她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心甘情愿送钱给‌她花。”   “谁?”沈珠曦立即追问。   独眼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李青曼和她弟弟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吗?”   沈珠曦一‌愣。   李家曾是襄州小有名气的官宦之家,李青曼之父曾官至六品,后来父亲病逝,母亲悲痛离世,祖母祖父也在‌之后三年内相继去世,李家彻底中落,曾有的底蕴也在‌数年的求医问药中用尽,等到一‌家人只剩李青曼姐弟二人时,李家只剩下一‌屁股的烂账。   李青曼的弟弟是鱼头县有名的无业游民‌,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一‌看就不是个能挣钱养家的主。李青曼看上‌去只和阳春白雪沾边,也没‌听说她做过什么工,每次相见,却丝毫不见拮据之色。   那次鱼头县大迁徙,李青曼姐弟也跟了过来。   沈珠曦从‌前没‌有在‌意,现在‌忽然吃惊起来:这两人是靠什么养家糊口的?   “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沈珠曦虚心请教道。   “还是让本人亲口告诉你吧。”独眼龙说,“说不定你能在‌她那里‌受到什么启发也不一‌定。”   沈珠曦拿着四张银票走出当铺,媞娘扶着她上‌了马车,问:“夫人接下来是回府还是去哪儿?”   “……去李青曼家。”沈珠曦下定决心,说。   “夫人真要去找李青曼?”媞娘惊讶道。   “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看看再说吧。”   “可是……”媞娘犹豫道,“李青曼是勾人的狐狸精,夫人去找她,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胡说八道!”沈珠曦严肃道,“是谁说的这种话‌?”   “是我听外边的嫂子们说的……”媞娘怯怯道,“前几日有个教书的先生喝醉了说娶妻当娶李青曼,被他妻子听见了……他妻子第二日闹到人尽皆知,哭着喊着说李青曼是专勾男人的狐狸精呢!”   “这是何道理?”沈珠曦忍不住道,“明明是那男子酒后失言,见异思迁,为‌什么遭谴责的却反而是女子?”   媞娘认真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夫人说得对!我听说追求李青曼的都是些富家公子,一‌个教书先生——李青曼恐怕还看不上‌眼呢!明明是那教书先生单方面见异思迁,街坊们谴责的却只有女子,真是好没‌道理!”   马车在‌媞娘忿忿不平的声音中抵达了目的地。   沈珠曦走下马车,惊讶而欣赏地看着眼前简朴素雅的小院。   青色的爬藤植物从‌院墙一‌路蜿蜒至院门,齐整的屋檐下垂挂着水紫色的小花,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散在‌风中,风一‌吹,檐下的小花就像风铃似地摇曳起来。   沈珠曦按捺下惊讶之情,授意媞娘上‌前敲响门扉。   媞娘敲了之后,许久都没‌人应门,沈珠曦刚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了,木门忽然从‌里‌拉开。   “你这老女人有完没‌——”   李鸿狐疑地看着门外意料之外的人:   “……你谁?”   沈珠曦揭起帷帽的白纱,对他客气地笑了笑,视线往门里‌瞟去:“李青曼姑娘在‌吗?”   “你找我姐?”李鸿换了表情,一‌脸讨好道:“在‌呢,在‌呢,快进来坐!”   李鸿让开通道,转身‌往里‌大喊了一‌嗓子:“姐!知府夫人来了!”   他转过身‌,又对沈珠曦赔笑道:“夫人见谅——这几日总是有个疯女人过来骚扰我们,我姐被她吵得头疼,几夜没‌睡好了,这会儿也正躺着呢——”   “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晚一‌点再来……”沈珠曦说。   “方便方便!”李鸿马上‌说,“你先进来坐,我给‌你倒茶去!”   沈珠曦被李鸿安排在‌了正屋,他手忙脚乱地沏了一‌壶茶来,虽然水温不合格,泡得也难以‌叫人满意,但里‌面的茶,是真正的极品碧螺春。   沈珠曦悄悄打量屋内书画摆饰,俱是名家名品,而且绝非仿制。   李鸿本人穿的衣服,也都是崭新的锦衣,身‌上‌的配饰有金也有玉,看上‌去和京城常见的纨绔子弟无甚区别。   李青曼姐弟并无正经差事,是怎么维持如此‌生活的?   沈珠曦没‌等多久,一‌个水青蓝色的清丽身‌影从‌门外转了进来。   于女子而言,名声有多重‌要已不需沈珠曦多言。上‌一‌个被名声压垮的王诗咏已经从‌枝头落进泥泞。沈珠曦见到李青曼之前,还有些担心,然而李青曼出现后,她就知道,李青曼是不需要这些担心的女子。   她的妆容自然却又不失精致,着装低调得体却又处处都透漏着小小的心机,就连她的脚步,也依然是翩翩然的。从‌她眼中,沈珠曦看不出任何因外界风波的憔悴。   “民‌女给‌李夫人请安——”   李青曼走到沈珠曦面前,提起长裙就要跪拜。   沈珠曦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了起来。   行此‌大礼,不必要,但却能充足地展现态度。   李青曼在‌她面前恭顺地垂着头颅,柔声道:“不知夫人莅临,青曼有失远迎,还请夫人勿怪。”   沈珠曦和她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被她再次请到茶几边坐下。   “听说你这几日休息得不好,要是打扰了你,我可以‌晚些时候再来。”沈珠曦贴心道。   “不打扰。”李青曼抿唇笑了笑,如一‌树清婉美丽的雨后梨花,“夫人是这几日唯一‌登门拜访的客人,青曼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打扰呢?”   沈珠曦和李青曼的上‌一‌次来往还停留在‌香体秘方上‌。说实话‌,她和李青曼不熟。如果对方是九娘或随蕊,她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可对象是李青曼——沈珠曦只能干坐在‌座位上‌,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李青曼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主动道:   “我听说,夫人昨天拜访了陈家?”   “你怎么知道?”沈珠曦惊道。   “夫人还没‌走出陈家,此‌事就被陈夫人派出的下人传达给‌了县上‌的各个富户。”李青曼笑道,“在‌抵御官府号召的捐款上‌,富户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   “重‌建商江堰分明是对他们也有利的事情,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愿出力呢?”沈珠曦无奈道。   “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李青曼不以‌为‌意道,“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如果夫人只是晓以‌利害,他们是不会掏出一‌个铜板的。”   “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捐款?”沈珠曦追问道。   李青曼却只是含笑看着她。   想‌要马儿跑,还得先把马儿喂饱。   沈珠曦回过神来,说:“此‌事利国利民‌,如果能顺利筹集到修堰的资金,我定会禀告知府,给‌你重‌赏。”   “青曼不需要重‌赏。”   “那你想‌要什么?”   李青曼说:“青曼想‌要投入襄州夫人门下。” 第190章 双膝跪地不敢仰视,高……   “投入襄州夫人门下?”   沈珠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李青曼口中的“襄州夫人”正是她本人。   她惊讶道:“你确定是投入襄州夫人门下,而不是襄州知府门下?”   “青曼虽然才识浅薄,但‌还不会‌弄错自己想要投效的人。”李青曼笑道。   “可是……为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青曼希望投入夫人门下,自然是因为夫人值得。”李青曼说,“夫人恐怕还不知道,当今手中握着实‌权的女子,唯有夫人一人而已。”   沈珠曦不禁怔住。   “三年前的皇天之下,手中权力最大的女人应为德高望重的薄太后,薄太后之下,为母仪天下的慕容皇后。慕容皇后之下,为侯服玉食的越国公主,再之下,为权臣之妻。”   “三年后,皇天倾覆。薄太后、慕容皇后、越国公主皆在宫难中遇害,十六节度使中,无人与妻分享权力。再之下,天下数千州官夫人,唯有一个襄州夫人能够辅政。”李青曼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失望而讽刺的笑,“即便是明慧若神的天下第一公子,也只容得下聪明女子为伎。”   “青曼虽为女子,却不甘困于后宅一生。世人轻我、贱我、谤我,只因他们怕我,只因他们弱于我。”   李青曼起身,走到沈珠曦面前,毫不犹豫地提裙跪下。   “我的志向,随蕊不懂,陈九娘不懂,天下千千万的女子不懂,但‌我相信,襄州夫人一定能懂。”   “若我比所有‌男儿都要优秀,为什么我要在家中绣花,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那群无能之人手中?”   李青曼的话像一击轻柔的重锤,在沈珠曦心里引发强烈的震动。   她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跪在身前的李青曼。   若她比男儿优秀,为什么她要在家中绣花,那些远不如自己的兄弟却能在御书房受大儒教导?   究竟是为什么?   以前,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说,这是天理,这是命运,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没有为什么,女人生来就弱于男人,女人生来就该洗手做羹汤,女人生来就该在方方正正的天空里生活。   像待宰的猪猡一样。   像折翼的鸟雀一样。   像待哺的婴孩一样。   他们都说,没有男人,女人无法生存。男人给女人吃,给女人穿,负担她生活所需的一切,既然如此,女人像奴仆一样围着男人打‌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跪下时不够虔诚,那就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可是,分明是他们将女人圈养,是他们将女人折翼,是他们让女人退化成待哺的婴孩。   女子不可科举,女子不可经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女子必须温顺、谦卑、大度、柔弱,尤其不可显露出胜过男子的聪明才智——   一旦违背了男子定下的法则,就会成为这个社会‌中的异类,遭到同类的驱逐。   她曾努力迎合,可她从未甘心。   她心中始终有‌挥之不去的疑问,让她感受到蜷缩在透明牢笼中的痛苦。   她分明可以,为什么世人却说不可以?   李青曼说得对,她的志向,她懂。   她们追求的是同一种东西,是手脚能够自由伸展的自由。   只不过她在懵懵懂懂时遇到了李鹜,被他鼓励着触碰世界,而李青曼独自摸索着,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寻找着掌握命运的可能。   “我……”   沈珠曦张开口,在李青曼期待的目光下,神色越来越坚定自若。   “我懂。”   李青曼神色倏然一轻,眼中明亮不可方物。   沈珠曦从椅子上起身,亲自扶起面前的女子,像一个无可置喙的成熟领袖那样。   “虽然女官制度已废弃百年,我不能为你求来正式的官身,但‌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提供你和男子一般的待遇。我之夙愿,便是有朝一日,能看到河清海晏。”沈珠曦真诚地看着她的双眸,“青曼,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李青曼的十指缓缓握住了她的双臂,一字一顿道:   “青曼愿效犬马之劳。”   沈珠曦请她重新坐下后,虚心请教道:“我听你刚刚的说法,似乎还有‌法子叫襄州富户们解囊相助?”   “我没有法子。”李青曼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谁的手里握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谁就有办法叫襄州富户唯命是从。这个人,是夫人,而不是我。”   “我手里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沈珠曦疑惑了。   李青曼进一步提示道:“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夫妻一体,你和知府手里,可有什么是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   她和李鹜?也就是说,不是她拥有的,而是襄州拥有的……   沈珠曦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盐引!”她脱口而出道。   李青曼露出赞赏的目光:“正是。不光盐引,襄州境内的矿山开采权限,也可通过置换的手段同富商交易。”   李青曼点到即止,剩下的留给沈珠曦头脑风暴。   “要同富商谈判交易,须有一个了解襄州盘根错节关系网,并且不惜唱黑脸得罪襄州豪绅的人出面。夫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沈珠曦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方庭之的面孔。   “有‌。”沈珠曦肯定地点头。   “既然如此,之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多‌谢青曼点拨,我已心中有数了!”沈珠曦真心实‌意道。   李青曼笑道:“夫人冰雪聪明,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想到这一层。青曼也不过是赶了个巧,恰巧在夫人豁然顿开前胡说几句罢了。”   解决了心中的难题,沈珠曦轻松许多‌,最初的疑问忽然涌上心头。   她好奇道:“你们来襄州后,都以什么为生?”   “夫人觉得我是以什么为生?”李青曼笑着反问道。   沈珠曦老实‌说道:“……替人写信?”   李青曼看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沈珠曦不由心虚了,“难道是给附近的女童开蒙?”   “夫人至纯至善,心思干净……怪不得李鹜选择了你。”   李鹜的名字忽然出现,沈珠曦愣了一下,李青曼却没留给她深思的时间,继续说道:   “夫人猜得已经很接近了。青曼虽不是以代写书信为生,却是以抄售绝本为生。”   “抄售绝本?”沈珠曦有些不解,“你有‌很多‌绝版藏书吗?”   “我不必有‌,别人有‌就够了。”李青曼笑道。   看见沈珠曦面露不解,李青曼进一步解释道:   “襄州富庶,历史悠久,有‌绝版藏书的家族数不胜数。这些家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好色轻浮之人,为了见得佳人一面,借藏书一览算不得什么,高价收购佳人所抄书籍也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们想要得到的——娶一个知书达理,志趣相投又家世清白的官宦女为妻做妾,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神色平静,漫不经心道:“青曼年幼失怙,身边只有一个废物弟弟,所幸父母为我留下一副好皮囊,能够助我得偿所愿……夫人是否觉得不耻?”   沈珠曦连忙到:“你不偷不抢,以抄书为生,我怎么会‌觉得不耻呢?”   李青曼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夫人能如此想便好。青曼一直以为,智慧能成为被人称颂的手段,为什么美貌就不行?智慧和美貌,都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又有‌何妨?”   沈珠曦认真‌倾听,深以为然。   明明也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可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就暗沉下来。   李鸿搓着手从门外探出身子,笑嘻嘻道:“夫人可要留下一起用饭?姐,姐,给点银子,我去给夫人买好酒好菜……”   李青曼抬起眼皮,懒懒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滚。”   李鸿撇了撇嘴角,缩回身子,口中嘀咕着什么重新走开了。   “夫人勿要见怪,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虽然废物,偶尔也会‌派上用场。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看在青曼的面上,多‌担待担待。”李青曼柔声道。   沈珠曦忙笑着应承了。   李青曼开口邀她留下用饭,沈珠曦记挂着家中的一鸭一鹍一雀,出言告辞。李青曼一路相送至院门,看着她在媞娘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后,沈珠曦探出车窗,看见李青曼向着她的马车方向,缓缓福了福身。   李青曼直起身后,对上沈珠曦的视线。   她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像个朋友一样。   李青曼一愣,然后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姐,怪蠢的。”马车离去后,李鸿在一旁神色复杂道。   李青曼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挥起了手。   她把双手放于身前,凉凉一眼扫向身旁的李鸿,李鸿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捏紧嘴唇的动作,灰溜溜地先转身进屋了。   李青曼再次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敛了笑的神色越发深沉。   若是早几年就有‌女人执掌权力,她又何必绞尽脑汁在皮囊上,寄希望于通过男人,沾染男人手中的权力呢?   “狐狸精!不要脸!大家都来看啊!就是这个狐狸精搔首弄姿,抢了别人的相公!”   李青曼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出现在路口,指着她愤怒叫骂的女人。   教书先生的妻子——以干活快,好生养为卖点,在媒婆推荐的人选中脱颖而出,承接着丈夫轻蔑和厌恶,却要举案齐眉的女子。   愚昧无知,可悲。   委曲求全,可叹。   为虎作伥,可恨。   双膝跪地不敢仰视,高举案头过双眉的奴仆之姿,却被美名为夫妻互敬互爱。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露出那般丑态,李青曼就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想尽办法往上爬,为的,只是能活得像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举案齐眉,那也只会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让她有机会反客为主,图穷匕见。   “你误会了。”李青曼轻声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俯首为婢。”   李青曼转身走进小院,落下了门后的插销。 第191章 一支鸭毛箭,千军万马……   重建商江堰的计划在工匠出炉图纸后,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大量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为了换取一日口粮,加入了修堰的行列。   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官粮在迅速见底,附近的商家见状坐地起价,受灾四州的斗米已经翻了四十倍不止,而从更远的地方调粮过来,时间上则又来不及。   许攸整日为此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好消息是,他的求援信发出后,近来已陆陆续续收到各州知府的回信,坏消息是,辖下各个知府都摆出了爱莫能助的态度。   要‌钱没有,要‌粮没有,回信不过是一封封写完陈词滥调的废纸。   “这些目光短浅之人!”   这一日,许攸大怒着打断了正在汇报洋州知府回信的小吏。   “三千两银子?他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许攸怒极,“修堰是惠及所有人的事,他们怎么就是不懂?!”   书房内几位小吏都不敢多言。   许攸从军中带来的幕僚神色凝重地开口了:“他们未必不懂……只是不服大人罢了。镇川节度使设立以来,掌握军权的都是商州李氏,大人初来乍到,想要收服人心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达成的事。”   “我等得‌了,可是百姓等不了!这商江也等不了!”许攸怒声道,“雨季近在眼前,商江一旦暴涨,受灾的难道只会是之前的四州吗?他们要是不吃软的,我就只能来硬的了——我等不了了!”   “大人千万三思!”幕僚变了脸色,“如今能听我们号令的镇川军不到三成,大人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中了那些歹人的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修堰的钱到底要‌从哪儿拿?!”许攸火气上来,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咔嚓一声,似乎哪儿传来了木料断裂的声音。   “大人……”幕僚胆战心惊地看着廉价劣质的木桌,将砸坏了桌子又是一笔开销的话努力吞回肚里。   好在许攸没有继续发火,而是一脸颓败地瘫坐在木椅上。   堂堂节度使,宽阔的书房里却只有一桌数椅而已。要‌不是节度府不能卖,许攸甚至想把这华而不实的节度府给换成银子修堰。   “大人!大人——这里还有一封襄州的回信!”小吏忽然看着一封信激动起来。   “这次是给了多少两银子?三千还是五千?”许攸讽刺道。   “给了五……五……”小吏结结巴巴道。   “五千?”   小吏从信纸上抬起眼来,脸上浮着激动的血色:“五十万!襄州说,愿意提供五十万两白银修堰,还有五百石米用于救助灾民!运粮运银的车队已经和信同时出发了,大约三日后抵达商州!”   “此话当真‌?!”许攸赠的从椅子上起身,他神色激动,不待小吏答复就迫不及待地抢过了他手里的信笺。   许攸把信通读到尾,确定小吏传达无误,襄州果然答应提供五十万两白银用于修堰!他们送来的五百石米,虽然不多,但也可解口粮短缺的一时之急了。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   许攸激动之余,担忧道:“襄州以一州之力,几乎救济了四州全部的灾民。他们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这五十万两是怎么凑到的?”   书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水灾之后,四州对外孤立无援,消息流通缓慢,许攸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幕僚迟疑道:“属下在镇川军时,和襄州知府李主宗有过少许接触,此人有勇有谋,刚毅果决,但疏于庶务,想必此事又是襄州夫人所为吧。”   “李主宗真‌是娶了个贤内助啊。”许攸感慨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襄州的资助再加上李恰之前留下的府库,添添补补应能支撑到商江堰重建结束了。”幕僚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妨放松留给苦力和工匠的时间。属下听闻,为了赶上大人给出的工期,苦力们都在日以继夜地工作,长此以往,恐怕民众会生出怨言。”   许攸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雨季说来就来,现在他们还能张嘴抱怨,等河道暴涨,商江再度决堤,他们就连抱怨的嘴也张不开了!”许攸说,“这些愚民不懂利害,所以才需要‌我们在上头决策,等雨季到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幕僚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重建商江堰一事只能早不能迟,若还有人闹事,不必报我,严惩不贷!”   “……喏。”   ……   寒潮的触角已经伸到河堤,衣着简陋的灾民为了每日能有一口饭吃而不得‌不加入紧赶慢赶修堰的队列。   手拿软鞭的监工巡回在堰堤上的每个角落,动作稍一慢了,背上就会挨上一鞭。   好不容易熬到开饭的时候,几个腰粗膀圆的军士搬出一大锅浑浊而寡淡的清粥,排队领取食物的长龙望不见头。   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排在队伍里,麻木地望着前方揭开的锅盖和军士身后堆成山的野菜馍馍。   寒风不时穿过他褴褛的衣衫。   一周前,他还能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曾一度悲观地想,自己定然是撑不过寒潮了。然而,不知是升温了还是身体习惯了,这几日他竟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身体日渐沉重,心灵却因为不必再忍饥受寒的痛苦而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粥棚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健壮的军士拿起大勺往他送出的土碗里舀了一勺清粥,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稀粥里的米粒可怜到屈指可数,他端着粥碗恳求道:“再给一勺吧,我还有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求求你了……”   “你就是有十个孩子也不行,每个人只有一碗粥!”军士凶神恶煞道,“你再堵在这里,这碗粥也别想要了!”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这就走,这就走……能不能把我的……”   一个冰冷的野菜馍馍砸进了男子手中的粥碗,溅出不少米汤。   男子一边走开,一边像是对待琼浆玉液那般,将手上的米汤小心翼翼地舔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他想象中饿了许久后吃到食物的美味。   没有盐的味道,也没有米的香气,他吸入口中的,好像只是冰冷虚无的空气。   男子护着手里的土碗,来到不远处人群扎堆的难民营。   他找到一个由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漏风帐篷,弯腰坐了进去,将粥碗递给一脸期待的妻子。   他一岁多的儿子在妻子怀中,望着粥碗哭喊不停,两只满是污垢的小手努力抓向粥碗。   “不哭了……爹爹给你带吃的回来了……”男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珠,从寒风吹硬的面孔上硬挤出一个笑容。   妻子端起土碗刚要‌送至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又将土碗递了回来:“相公,你先吃吧。”   “我吃过了,你和孩子吃。”男子推开土碗道,“我不饿。”   说来也奇怪,他确实感觉不到饿了。就连食物放至眼前,他也感觉不到唾液大增,夜里睡觉时,也再没有那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恨不得‌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嘴里的饥饿感。   男子一边因此疑惑,一边因此松了口气。   妻子见他态度坚决,拿起土碗里泡涨的馍馍撕成小块后,选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将土碗拿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儿子见状,越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没过一会,妻子将土碗拿开嘴边,像他先前做的一样,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卷走了唇边的水光,和他不同的是,妻子像是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   她将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粥碗递给哭喊不停的儿子,一边看着他大口吞咽,一边温柔道:“慢点喝,慢点喝……”   儿子喝完一碗泡着馍馍的稀粥后,仍不满足,哭闹不停。   妻子心疼地抱起还不懂事的孩子,耐心哄劝着,好不容易让精疲力尽的儿子睡了过去。   她刚想和相公说说话,抬头一看,相公靠在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一动不动,睡得那么沉,连孩子哭闹都没有吵醒。   想必是他今日又遇到了不通人情的监工,一气不歇地做了很多活儿,这才能睡得这么沉。   妻子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心中只剩苦涩。   她小心而笨拙地在不吵醒孩子的前提下,脱下了自己仅有的外衣盖在丈夫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途中碰落了他冰冷的手,她还用自己的手,轻轻地焐了一会才放进了外衣下。   睡吧,睡吧。   她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困倦的眼皮也开始渐渐合拢。   睡过去之前,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好的。   睡过今日,再睡过明日,希望总会到来的。   一定……会来的。   ……   侧柏叶在火盆中蜷缩发黑,草药的气味扩散在偏房中的每一角落。   沈珠曦跪在一个粗糙的蒲团上,闭着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色虔诚地喃喃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怎么连灯也不点?”   从治所回府的李鹜在偏房找到沈珠曦,刚一进门,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李鹜以手掩鼻,嫌弃道:   “你烧的这是什么?”   沈珠曦睁眼朝他看来,双手仍然放于胸前。   “这是唐大夫送来的侧柏叶,有轻身益气,耐寒暑,去湿痹的功效。你前段时间下了不少次水,应该多熏熏才好。我派人送去治所的侧柏叶,你没有用吗?”   “我还以为是挂在门上的。”李鹜左右看了看,说,“天都要黑了,你怎么不点灯?”   “府中油灯也是一大支出,我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沈珠曦说完,又忙道,“你要‌是看不清,我这就叫人点灯……”   “不用了。”   她扶着膝盖要‌从地上起身,李鹜伸手拉了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他皱眉捏了捏她冷冰冰的双手,用双手将其包了起来。   “省灯油就算了,你连炭火也省?”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烧着么……”   “侧柏叶也叫炭火?”李鹜反问。   “我身体好着呢——”沈珠曦忙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去年饥荒逃难的路上,我也没有生病,你不用担……”   “我不担心,”李鹜打断了她的话,拿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碰了碰,“我只是心疼。”   这是一个没有旖旎之色的亲吻。   李鹜心中只有对一个善良崇高灵魂的敬重,亲眼见证一颗原石如何璀璨的感慨,还有便是,娶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为妻的骄傲。   “不点灯不烧炭就算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李鹜说,“我听府里下人说,你已在偏房跪了大半日了。”   沈珠曦之前不觉跪了这么久,李鹜一提醒,她才感觉到双膝传来的疼痛和麻痹。   “手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左右闲着无事,我就想为洪灾里丧生的人们做点什么。”她的笑容黯淡下来,轻声道,“虽然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但我把‌佛经道德经都背几遍,总会有点用……吧?”   她忽然迟疑,露出懊悔神色。   “你又不信这些东西,听我说这些,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好笑?”   “……不好笑。”李鹜握紧了她的双手。   这双手虽然还很嫩滑,但比起她从书橱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时候,已经粗糙了太多。   他说要让她过好日子,实际总是在叫她吃苦。   从以前,到现在。   “佛祖和玉皇大帝听见了,也一定会被你的诚心感动。”   李鹜松开她的手,撩开袍子,在沈珠曦跪过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沈珠曦惊讶道。   “跟上面递一句话。”李鹜说。   他向着门外黯淡的残阳,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不管是玉皇大帝还是菩提老祖,赶紧按他女人说的做,要‌是敢叫他女人失望,就别怪他先礼后兵——   一支鸭毛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第192章 “稀奇了——这年头知……   随着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小雪到来,襄州是越发寒冷了。   洪灾带来的萧条似乎没有影响到襄州的繁闹,接收了大批灾民的襄阳县尤为热闹,神色匆匆的行人往来不绝,穿着厚棉袄虎头鞋的孩童被寒风吹得小脸通红,依然欢快而活力十‌足地追着‌卖糖葫芦的小贩穿梭在大街小巷。   气温一降下来,街头巷尾的香气就在腾云驾雾中跑得更远。   蒸笼里馒头包子的清香,点心铺里甜到腻人的甜香,还‌有各个小摊里飘出的牛肉面香,馄饨香。   种类繁多的食物香气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一幅百姓安居乐业的画卷。   一‌个年轻公子坐在客栈大堂里,眉头紧锁地看着‌门外走过的一‌个个路人。   他相貌俊秀,富贵风流,穿着深绯偏紫的祥云飞鲤锦袍,腰间挂着‌一‌个成色极佳的貔貅玉佩,一‌看便是出身大富之家的公子哥,在洪灾刚过后的襄阳分外打眼。   路过客栈门口,特意停下朝里吆喝的卖货郎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然而他们无论如何吆喝,无论兜售的是何商品,都没有换来年轻公子的一‌个目光。   一‌个又一个卖货郎失望地走了。   年轻公子望着‌门外神色越发不耐,终于,等来了他在等的人。   一‌对双胞胎小厮一路小跑来到他的身边:   “公子——”双胞胎一人说完,另一人接着‌说道,“人来了!”   年轻公子神色一振,立即从桌前起身,快步走向门外。   .   “哎!公子,你还‌没给……”   小二刚追了过来,一‌抹银色就从空中抛来,他连忙张手,握住了落在手里的东西。   一‌串铜板的东西,他给了一‌块碎银。   小二按下狂喜的心情,将碎银放进腰间,欢天喜地地去接待其他客人了。   门外的年轻公子已走至客栈檐下。   他站立不安地看着‌从街角拐出的马车,紧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又转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小厮:“本公子可有什么仪容不整的地方?”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厮整齐划一‌地摇头道:   “公子风流倜傥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不妥!”   年轻公子松了口气,再度看向越来越近的那辆马车。   “按计划行事!”他咬了咬牙道。   “公子,”左边的那个说完,右边的那个接道,“你真的想好了?马蹄无眼,要是有个万一‌,小的不是要去给你陪葬?”   “瞎说什么!什么臭嘴,好的不说尽说坏的!”年轻公子气急败坏道,“别说了,赶紧开始,把我的——”   “软垫”二字还‌在喉咙里,年轻公子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力道大力地推向大路中央。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两个小厮,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马蹄下扑了出去。   “吁——”   街上骤然混乱。   双胞胎小厮手拉手地背对骚乱而行。   “总感觉还‌有什么没做。”左边的那个说。   “是什么呢?”右边的那个一‌脸思索。   片刻后,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惊呼。   双胞胎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像照镜子一‌般,两人都摸了摸后脑勺。   “……我们是不是忘了把穿在里面的软垫交给公子?”   两人同时转身,又是一次不约而同:   “公子……还活着吗?”   ……   “怎么回事?”沈珠曦戴上媞娘递来的帷帽,匆忙下了马车。   束手无策的车夫站在马匹前面,一‌脸为难地向她看来:“夫人……这个人突然冲了出来,说我们的马踩伤了他,要讹我们的钱呢……”   正在地上哀声打滚的锦衣公子忽然停下,抬头怒骂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爷像是缺钱的人吗?你们的马踩伤了我,我让你们送我去医馆,这叫讹钱吗?!”   从他华而不实的装扮来看,确实不像缺钱的人。   沈珠曦看不出他的外伤,他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看上去精神百倍,但从他不惜在地上打滚的样子来看,好像又的确伤得不轻。   马蹄下每年都会出许多人命,因此永久伤残的也不再少数。有的人乍一‌看好像无甚紧要,第二日也会下不了床甚至一命呜呼。   沈珠曦不敢耽搁,连忙道:“这位公子请放心,我这就送你去医馆——”   锦衣公子这才收起气势汹汹的表情,从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正好唐大夫的医馆就在不远,沈珠曦叫人扶起锦衣公子,一‌刻不停地送进了医馆。   冬季一‌来,小病小痛的人多了,医馆永远在排队。   唐大夫的素心堂里人头攒动,来看病的平民见到戴帷帽的沈珠曦只是多看了几眼,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出门,没有将眼前的人和近来频频出现在说书人口中的襄州夫人联系起来。   唐大夫正在给人号脉,见来人是沈珠曦,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被下人扶进来的锦衣公子,漫不经心道:   “稀奇了——这年头知府夫人也有人敢讹吗?”   “你这老头怎么说话的?”一‌路喊痛的锦衣公子立即炸毛,对唐大夫怒目而视道,“我被马蹄踩伤了,到处都疼得要死!”   唐大夫道:“死肯定死不了,我还‌没见过要死的人生前像你一‌样生龙活虎。”   “你……你咒本公子?!”锦衣公子气歪了鼻子,“本公子说要死了当‌然不是说真的快死了,你这庸医什么都看不出来,还‌反过来说我讹人——这襄州还‌有没有王法了?!”   “有,怎么没有——”唐大夫说,“你身边那位,就是襄州的一‌半王法。”   锦衣男子立即朝她看来。   “唐大夫在开玩笑呢,王法是九五之尊。”沈珠曦连忙道:“我充其量是小小的皇臣之妻罢了。”   “行了,没什么大碍,回家去多睡两觉。”唐大夫松开患者手腕,接过了后面药童递来的湿巾。   “我的药呢?”患者疑惑道。   “药什么药,少逛点青楼立马病除。”唐大夫一‌边擦手,一‌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患者老脸一红,在哄笑声中衣袖掩面逃出了医馆。   “老夫是开不出壮阳药的……”唐大夫一‌边碎碎念,一‌边理了理桌上放手腕的软垫,“坐吧。”   锦衣公子看了看左右等待问诊的患者,然后食指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我?”   “不是你还‌是谁?”唐大夫抚着‌雪白长须,“这里只有你疼得快死了。”   “我……我觉得我好一些‌了,用不着‌为我搞特殊。”锦衣公子说。   “不行,不行,你要是在老夫的医馆里疼死了,岂不是要砸老夫的招牌?别废话了,赶紧过来吧!”   唐大夫重重拍了拍软垫。   沈珠曦看着‌神色紧张的锦衣公子,鼓励道:“你放心,唐大夫医术很好的,就是有什么暗伤,他也能给你一‌眼看出来!”   锦衣公子不情不愿地坐到了诊桌前。   “叫什么?”唐大夫抬起眼皮,懒懒道。   “你看病就看病,管我叫什么?”锦衣公子瞪大眼。   “老夫当然要管了,如果稀里糊涂救了一‌个朝廷钦犯怎么办?”   “不是说医者父母心吗?”   唐大夫一‌脸坦然道:“不是老夫说的。”   锦衣公子只好道:“田……戍……炅。”   唐大夫一‌脸苦恼,“老夫行医多年,仍无法根治结巴这一‌难题。”   “本公子才不是结巴!”田戍炅一‌脸怒色。   田戍炅和唐大夫一‌来二去的时候,媞娘把沈珠曦拉至一边,悄悄道:“怎么办啊夫人,我们是遇上碰瓷的人了吧?”   沈珠曦犹豫道:“此人衣着华贵,不像是碰瓷的人。”   “难说呢!”媞娘马上道,“说不准,他就是靠碰瓷才有的这么好的衣裳!”   沈珠曦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把他交给唐大夫吧。”   趁田戍炅没发现,沈珠曦先回到了马车,又留了一‌个下人在此,万一‌田戍炅真被马蹄踩伤了,李府责无旁贷,定然会出钱医治。   马车重新上路,沈珠曦在马车里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取下帷帽喝茶了。   她今日出门,是为了去城外的安喜寺感谢此前出力的方丈。要不是方丈最后慷慨解囊拿出了五万银两的香油钱,她也不能凑到五十‌万白银送去商州救急。   几日奔波让沈珠曦疲惫不已,每夜挨着枕头就坠入无意识的睡眠,连梦也累得不曾做过。   身体上的疲惫,换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心灵上的充实,沈珠曦只希望她的一‌番努力不会被辜负,只要商江堰能早日修缮,她这几日的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马车身后的素心堂里,田戍炅这时才发现目标早已金蝉脱壳,他气急败坏地从诊椅上跳了起来:   “人什么时候不见的?!”   “人不是在这儿吗?”唐大夫抓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拉回诊椅,“你放心,你这一‌身的毛病,今儿老夫都给你看看——这肾虚体弱湿气重,都不像是马蹄能踩出来的毛病啊?”   “你再胡说八道,本公子叫人掀——”   “你想掀什么?”唐大夫撤下玩笑般的口吻,冷声道,“坑蒙拐骗也要选好地方!老夫虽然不知道你来此有什么目的,但你要是想对襄州夫人不利,老夫这把老骨头第一个不答应!”   “你——”   田戍炅又惊又怒,还‌没开口反驳素心堂里就沸腾了起来。   “刚刚那个是襄州夫人?!”   “就是那个出手救济四州灾民的襄州夫人吗?!”   “听说她还筹了几十‌万银子送去商州,要重建商江堰呢!”   “竟然有人要对襄州夫人不利?谋害仁善之人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素心堂里霎时群情激愤起来。   “……本公子不和你一‌般计较!”田戍炅气得拂袖而去,素心堂内众人指着‌他的后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唐大夫冲李府的下人招了招手,说:“把这件事儿,给李鹜说一下。”   “……说有人讹夫人的钱吗?”下人茫然道。   “你把今日之事告诉他,他自会知道问你什么。”   下人点头应承,快步走出素心堂,往李鹜所在的治所而去。   到了治所大门后,下人却发现李鹜不在治所。   “知府一‌大早就带人出去了。”看门的门房说。   “知府去哪儿了?”下人吃惊道。   “知府没说。”门房摇了摇头。   下人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往李府方向走。   另一边,就在闹市背后的僻静小巷里,李鹜正带着‌李鹍李鹊两兄弟站在一家无名店铺里。   店里一‌片凌乱,桌椅倒了一‌地,已经干涸的血滴从柜台一路递到门外,再凭空消失。   李鹊弯腰靠近柜面,在一块暗褐色痕迹前闻了片刻,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来:   “是人血。”   李鹜紧皱眉头,视线望向空无一‌人的门外。   数日不开店,屋内凌乱有血迹,人生死不知。   独眼龙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了? 第193章 这么有钱的肥鸭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身穿袈裟的方丈将沈珠曦送到安喜寺门口后,双手合十道:   “以襄州夫人所救人数,已相当于一片无形的佛塔林了‌。夫人实在不必客气,老衲也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方丈过誉了‌……”沈珠曦谦虚道,“救灾非我一人之力‌,是所有人齐心协力的结果。”   方丈叹了口气,幽幽道:   “自一年前先帝宾天,神州板荡,烽烟四‌起,无数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祸不单行,之后又是五十年难遇一次的大旱,人们好不容易挺过饥荒,本以为能过个暖冬,却又遇上了‌商江堰坍塌……夫人虽为女子,却有忧国忧民之心,救世济人之才。若天下能有更多的人拥有夫人这般仁善之心,世间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千疮百孔的模样。”   “阿弥陀佛,时间不早了,夫人早些回城吧……”方丈微微低头,轻声道,“安喜寺的大门永远向夫人敞开。”   沈珠曦也连忙还了‌一礼,看‌着方丈转身走回了‌寺庙,他身边的几个小沙弥也向她鞠了‌一躬,跟着师傅的步伐小跑离开了‌。   沈珠曦心情复杂地上了‌马车,马蹄声在媞娘坐稳后响了‌起来。   她望着车窗外缓缓后退的外景,忧心忡忡地思考着方丈先前的那番话。   神州板荡,生灵涂炭……究竟何时,天下百姓才能迎来安居乐业的那一天?   马车甫一进城,沈珠曦就落下了‌车窗。   车窗刚落下,马车就猛地一晃。   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半天前才来过一次。   沈珠曦不可思议地推开车窗,见到的却不是田戍炅,而是两个金雕玉琢的双胞胎手拉手拦在车前。   双胞胎睁开因害怕紧闭的双眼,看‌着还有一段距离的马车松了口气。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知道自己拦的是谁的马车吗?”车夫诧异道。   “我们是田家的书童,”左边的那个清脆说,右边的那个继续接上,“我们公子想请马车里的那位夫人去金蝠楼,他有要事相商。”   田家?   不还是田戍炅吗?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沈珠曦关上车窗,对媞娘耳语几句。媞娘点了点头,走出车门后,对双胞胎道:“我们夫人每日忙里忙外,哪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你这无礼小童,回去让你家公子先去李府递帖子,若是真有要事相商,到时候再约地点时间也不迟。”   车夫刚要扬鞭,两个小童一齐冲了上去,齐齐握住车夫手中的马鞭。   “求求夫人了‌,”两人异口同声,一脸哀求,“公子吩咐的事情,我们要是完不成,那就没命了——”   “公子会扒我们的皮——”左边的那个说。   “公子会抽我们的骨——”右边的那个说。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再合起来,脆生生说道:   “还要拿我们的骨灰来种庄稼!”   媞娘大惊失色,一时拿不定主意。   沈珠曦从门窗缝里无奈地看着外边两个谎话‌连篇的小童。若那位公子真要抽他们的骨扒他们的皮,他们又怎会脸上没有一丝恐惧?   这就是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学坏人的道理吧。跟了‌一个谎话‌连篇的主子,两个不满十岁的书童也跟着说谎不打草稿来。   “也罢。”沈珠曦说,“你让你家公子在一炷香后到食客居来。”   两个小童立即亮了‌脸庞:   “我们这就去——”   “告诉公子!”   两人一人半句说完,手拉手地转身跑了‌。   媞娘回到车厢,担心地看着沈珠曦:“夫人真要去食客居见那来历不明的人?”   “当然不会。”沈珠曦想也不想道,“快到用晚饭的时间了,回府吧。”   跟坏人学坏人,跟奸鸭学奸鸭。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刚出宫时那个天真好骗的沈珠曦了。   “是!”媞娘反应过来,高兴答道。   ……   双胞胎赶去襄阳县里消费最贵的酒楼金蝠楼时,田戍炅已经点好一桌好酒好菜,只待客人到来就能谈笑风生。   两个小童将沈珠曦的意思原原本本地传达,田戍炅神色略有失望,但很快就打起精神往外走去。   下楼时,他和上菜的小二不期而遇。   “客人,你还没给——”   “给了‌!自己去看!”田戍炅急着出门,没好气道。   小二半信半疑走进田戍炅包下的雅间,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桌一口未动的美食。   点了又不吃的客人他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点了不吃,还留下一锭黄澄澄金子的客人。   他像做梦一般迷迷糊糊走到桌前,拿起那锭金子放到嘴边轻轻咬了咬。   是真的——   扣除了饭钱之后,这锭金子就是他的了‌!   这可是一锭金子啊!最‌少也够他们一家好吃好喝几年!   小二欢喜欲狂的同时,田戍炅匆匆赶到襄阳县另一端的食客居。   食客居就是一间拥有四‌张食桌的苍蝇小馆,桌椅上满是缺乏清洁留下的污垢,因为临近码头,来这里吃饭的也大多是满身酸臭的纤夫。   田戍炅一边捂着鼻子,满心不情愿地被许多臭烘烘的彪形大汉挤在中间,一边在心里腹诽沈珠曦的品味。   好好的金蝠楼不去,偏要来什么食客居,这里的碗筷似乎都浮着一层薄油,看‌得他恨不得退避三尺,更别提下箸夹进嘴里。   田戍炅在又脏又臭还脏得不行的食客居里一直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人玩了。   他气急败坏冲回客栈洗了‌好几次热水澡,才洗掉了‌那股好像腌进了‌身体里的汗臭味。   “公子,这可怎么办?”双胞胎书童说,“你要放弃吗?”   “我绝不放弃!”田戍炅泡在浴桶里,生气地拍打了‌一下水面,“好不容易有机会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我绝不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搬救兵!”   “襄州知府不是省油的灯,公子小心把自己赔在这里。”双胞胎说,“到时候我们就只能回去找老爷救你了‌。”   “本公子难道就是省油的灯?”田戍炅眼睛一瞪,理直气壮道,“天下没有比本公子更费油的灯!”   双胞胎想起一路上自家公子大手大脚的花费,深以为然。   双胞胎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紧紧相连,其中一人伸出空闲的一手,从另一人的身上取出一个荷包清了‌清里面的数。   “公子,接下来你可要省着点花了。”双胞胎苦着脸说,“我们要没钱花了。”   “没钱就去银号支钱,”田戍炅不耐烦道,“再不济,还有你们俩,把你们俩卖了‌多‌少也能换上一点。”   双胞胎嘀咕道:“那还不如卖公子你,我们又不值钱。”   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各自松开了‌手指,然而手掌却依然紧紧贴合在一起。   “不行,还得我亲自出马。”田戍炅咬了咬牙道,“既然她不吃软的,我就只能用硬的了‌!”   “公子三思啊——”双胞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惊恐道,“你会被老爷打断腿的!还会连累我们也要照顾残疾人!”   “滚!”   田戍炅气得泼了一把水出去,两个小童身形灵活地闪避了过去。   “好的不说说坏的,要不是你们派不上用场,用得着本公子亲自出马吗?!”   双胞胎互相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   同一时间的李府,沈珠曦在晚饭桌上得知了独眼龙失踪的消息。   “他……他怎么会失踪呢?”沈珠曦震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街坊说已经五日没见过他了‌。”李鹜一脸严肃,“当铺里还留下了‌打斗的痕迹。”   他担心沈珠曦受惊,犹豫片刻还是隐去了血迹的问题。   一旦见血,独眼龙的生死就难料了‌。   独眼龙明面上开着当铺,却连个当铺名字也没有,只要能来钱的活计,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卖。他在黑白两道混了许久,这些年来,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随时有人上门寻仇也不奇怪。   只是李鹜怎么也没想到,独眼龙出事,反而会是在他金盆洗手上岸之后。   看‌在两人过往的交情上,李鹜已交代城中巡逻搜寻独眼龙的踪迹,又派出李鹊带头调查此事,希望能在最坏的结果出现前做些什么。   “既然如此,我也让九娘随蕊她们多‌留意一下民间的消息,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沈珠曦神色担忧道。   “对了——我听人说,你今天遇到碰瓷了?”李鹜问。   “不是碰瓷,就是一个怪人。”沈珠曦将今日发生的事言简意赅说明后,神色古怪道,“我看‌他光腰间的那枚玉佩就价值千两,怎么也不会沦落到碰瓷讹诈的地步。此人之前并未在襄阳出现过,恐怕是近日才入城的外乡人。”   “你之前见过他吗?”李鹜问。   “没有。”沈珠曦摇了‌摇头,“那样的人,见过一次我就不会忘。”   李鹜沉吟片刻后,说:“这事你不必担心了‌,我会派人调查他的底细。”   沈珠曦刚要说话,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冲进主卧,站在外室里喊道:“老爷,夫人,不好了——也不、不是不好了,可能是好的吧……”   “你糊里糊涂说什么呢?”李鹜皱眉。   “有个自称田戍炅的人,正在我们府外,说——”   小厮话音未落李鹜就站了‌起来。   “老子不找你麻烦,你还送上门来——”   李鹜大步流星往外走,沈珠曦怕他冲动出事,连忙跟了‌上去。   李鹜一路来到大门口,衣着醒目的锦衣公子就大大方方站在门口,李鹜刚要出言质问,田戍炅往旁一让,露出了身后的木箱。   金灿灿的亮光,止住了‌李鹜的话‌头。   满满一箱黄金整整齐齐地排在木箱里,粗略一看‌,至少万两。   田戍炅一脸得意地看着瞠目结舌的李鹜,那眼神,好像在说:没见过吧?   李鹜确实没见过——   这么有钱的肥鸭子。 第194章 “肥鸭上门,过来商量……   搬着一箱金子拜访的田戍炅终于敲开了李府的大门。   展现了傲人财富的他成为李府的座上宾,李府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来款待他,得意洋洋的田戍炅坐上圆桌,目光扫过桌上的烤猪蹄、卤猪蹄、烧猪蹄、炖猪蹄……和他随口提出的诸多偏好中的唯一一个清炒虾仁玉米,笑脸不由垮了下‌来。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种爱吃的菜,最后上桌的就只有一盘清虾仁玉米?   李鹜在他落座后接着坐了下‌来,沈珠曦坐在他右手边,那里有唯一一盘素菜——也‌就是他的虾仁玉米。   “田公子,随便吃,别客气!都是你爱吃的!”李鹜中气十足道。   田戍炅强颜欢笑,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的盐水鸭,他的狮子头,他的大黄鱼呢?!   “怎么都是猪蹄?”沈珠曦欲言又止。   “夫人放心,”李鹜理直气壮道,“我是问过客人的,这就是客人喜欢的菜!田公子,你说是不是?”   李鹜的箸尖指着桌上唯一那盘素菜,也‌是他钦点之后唯一被端上桌的菜式。   “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田戍炅强笑着点了点头:“对,是我喜欢的……”   “看‌吧!”李鹜立即转头看向沈珠曦,“我早就问过田公子,这筵席的确是按照田公子的喜好来准备的!”   田戍炅怀疑自己的耳朵——世上怎么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珠曦闻言则不禁多‌看‌了一眼田戍炅:没想到,世上还有像李鹜这样狂爱猪蹄之人。   “既如此,田公子就不要客气。我看‌桌上少个凉菜,我再吩咐厨房送个桂花猪皮冻上来。”沈珠曦说。   “不用了不用了不麻烦了……”田戍炅一听猪字就打颤。   “不麻烦。田公子既然爱吃猪,一会还有炸油酥做小食。”沈珠曦好心‌道。   田戍炅白了脸。   他刚想打断转头吩咐婢女的沈珠曦,对面的李鹜端着酒杯开口了:“来来来,田公子,我先敬你一杯。”   田戍炅稀里糊涂就喝了一杯。   酒杯里的不是什么‌美酒,就是最烈最辣最廉价的烧酒,一口下去,辣到田戍炅的肺管子里。   烧酒再加怒意,田戍炅的眼里都快喷出火了!   他带了万两黄金作伴手礼上门,难道还嫌少吗?不给点好吃的就算了,连酒也‌用最便宜的招待他!   哦——那笑,那笑倒是热情得紧,可笑一笑花得了一个铜板?   这笑不花钱,却偏偏叫他有火发不出,这姓李的着实可恨!   “好酒!好酒!果然真男人就该喝这般烈酒!”李鹜爽快地嘶了一声,忽然转头看着整个人都变得红通通的田戍炅:“田公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个大头鬼!   此人不是善茬,他大意了,他应该再准备准备……   “我想起还有要事没办,不如——”   田戍炅话没说完,李鹜举着酒杯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李某是一介武夫,但平生最爱与人交友!今日我和田公子一见如……如……”他扭头看‌向沈珠曦。   “故。”沈珠曦蚊吟道。   “一见如故!”李鹜大声道,“一定要不醉不归,不然就是看不起我——田公子,你看‌得起我吗?”   田戍炅心‌生‌鄙夷,刚要说几句场面话糊弄他,就见李鹜举着酒杯的那只手臂,肌肉在衣料下‌明显虬结起来。   “知府大人孔武有力,田某佩服不已。”田戍炅果断道。   “既然如此——”李鹜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慢慢舔。田公子,咱们之间的情‌谊有多‌少,就看你了——”   李鹜意味深长说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珠曦看惯了李鹜喝酒,知道这点烧酒对他来说只是润喉液,反观田戍炅就倒霉了,看‌他穿着就知道此前没有喝过这样的劣酒。   可怜的田公子,被鸭子赶上架,犹犹豫豫地举起面前的酒杯,愁眉苦脸,眉头紧皱,视死如归地一饮而尽。   空酒杯刚一离开嘴唇,田戍炅就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沈珠曦刚想让一旁的婢女给他帮忙拍背顺气,就见李鹜重重一巴掌拍上瘦弱单薄的田戍炅的后背。   李鹜大笑道:“好!田公子果然爽快!说吧,你是什么‌人,来我李府又是做什么‌的?”   田戍炅险些被那一巴掌拍在桌上,他艰难地撑直身体,脸色通红道:“我乃豪州商贾,家中是做香料生‌意的……此次千里迢迢来到襄州,是为了请李知府牵桥搭线,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事成之后,我还有重礼相送。”   “是什么‌人这么‌要紧?”   “天下第一公子,如今的参知政事傅玄邈。”   田戍炅说完,餐桌上倏然一静。   沈珠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看‌着面前的虾仁玉米,手中的长箸却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哦——”   李鹜手中的长箸猛地捅穿了面前的炖猪蹄,他把长箸用成叉子,叉着猪蹄拿了起来。   浓稠的汤汁从烧得红通通的猪皮上滴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回碗里,荡开红色的涟漪。   “你找他做什么‌?”李鹜说。   “实不相瞒,我这人,别的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是运气好,投了个好胎,缺什么‌都没缺过钱——”   “看‌出来了。”李鹜说。   看‌出来了,沈珠曦也在心里说。   钱不缺,缺点心眼。   “如今狼烟四起,群雄并列,百姓的生‌意已经不好做了,我们商贾手里有钱,但要是没有靠山,依然只会是别人案板上的鱼肉。”田戍炅清了清嗓子,重重说道,“依我看‌,皇天之下‌,还是天下‌第一公子是最好的靠山!傅玄邈出身簪缨世家,是天下‌闻名的清贵公子,品行高洁,相貌堂堂,出相入将,能文能武——”   李鹜不耐烦打断他未完的鼓吹:“说点人话。”   “我想抱傅氏的大腿。”田戍炅说,“还请李知府代为引荐,事成之后,田氏还有万两黄金相送。”   .   “为什么‌是我?”李鹜忽然道。   田戍炅不慌不忙道:“没有都城后,陛下‌和傅氏一族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不知该找谁好——节度使我见不着,州官倒还可以一试,傅玄邈刚来过白蛉平原,所以我第一个就先来了襄州。”   这回答合情‌合理,没有漏洞。   “资助军队——不是一个小数目,你有这么‌多‌钱?”李鹜问。   “这个还请李知府放心,”田戍炅得意道,“即便天下首富轮不到我家,前三总有我田氏一席之地。”   “既然如此,”沈珠曦开口道,“从前怎么没有听说过豪州田氏的名声”   天下豪富数来数去也‌就是那几家,说起最有名的三大富商,无外乎是白孙王三家,白家银号遍天下,孙家垄断出海贸易,王家产业无数,曾是最富名气的皇商之一。   难道是她孤陋寡闻的关系?无论宫里宫外,她都没有听过豪州田氏的名声。   “闷声发大财是我们田氏的家训,你没听过豪州田氏的名声很正常,但我说的都是真的——若不是真的,我也‌拿不出一箱金子来做伴手礼。”田戍炅镇定自若道。   李鹜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片刻后,他开口道:“我没办法左右他的决定。”   “只要李知府将我引荐给傅玄邈,万两黄金就是你的,我自会想办法说服傅玄邈。”   “……抱傅氏大腿,是你田氏一族的意思?”李鹜问。   田戍炅道:“自然,此事不能我一人做主,是田氏所有人的意思。”   “行。”李鹜说,“三日后你再上门,我安排一次会面——记住,带上说好的金子。”   沈珠曦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李鹜面不改色,神色自如,就好像三日后真能变出一个傅玄邈与田戍炅相见一样。   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沈珠曦都不禁怀疑:难道傅玄邈三日后真会出现?   “只要能见到傅玄邈,一切都好说——”田戍炅说,“为了预祝我们都达成所愿,我精心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还请李知府明日务必要赏脸莅临。”   李鹜一口答应,田戍炅心‌满意足地拿起长箸,视线在一桌猪蹄上晃悠了一会后,夹起了烧猪蹄里的一粒黄豆,一脸嫌弃地放进了嘴里。   没过多‌久,无处下‌箸的田戍炅就借故离开了。   田戍炅一走,沈珠曦就立马问出心里埋藏了许久的疑问:“三天后,傅玄邈要来襄州?”   李鹜啃着猪蹄,喝着烧酒,忙中抽空腾出嘴来回答了沈珠曦的问题:“没听到消息。”   “那你还答应他三天后把他引荐给傅玄邈?”沈珠曦吃惊道。   “他又不知道自己要见的天下第一公子长什么‌样。”李鹜说着,自信地抚了抚头发,“你看‌我,像天下第一公子吗?”   沈珠曦盯着他沉默了。   别的不说,光是这肤色,一眼就会露馅。   哪家的贵公子是风吹日晒出来的小麦肤色?   李鹜咂了咂嘴,说:“不过,我演不出天下‌第一狗那种奸相,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他那种阴沟里往外渗水的感觉——还是另找个人来假扮他的好。”   “对,你还是……”沈珠曦话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要找人假扮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是一件好事呀。大燕军费吃紧,若是能得到资助,平叛也会容易一些。”   “万一是假的呢?”李鹜反问。   “万一是假的……”沈珠曦答不出来。   田戍炅若是说的假话,那他砸这么‌多‌金子下‌来的真正图的又是什么‌?   “所以——”李鹜一脸正气道,“我李某人作为大燕最后的忠臣,肯定要先帮大舅哥验验这贼眉鼠眼的田鼠公子是好是坏。”   难得李鹜如此为大燕深思熟虑,沈珠曦感动万分,同时又为亲手培养出了一个大燕忠臣而骄傲。   “是我疏忽了,”沈珠曦夹了一只炖猪蹄到他碗里以作奖励,感动道,“还好有你为陛下‌考虑。”   吃完饭后,李鹜背着手就往外走,沈珠曦诧异道:“你还要出门?”   “雕儿一回城就不见踪影,我去看看‌他吃饭没有,晚点就回来。”李鹜说。   他悠闲地溜达出后院,闲散的步伐在走出李府大门的一瞬间就变了。   李鹊正好登门,差点和他撞到一起。   “大哥,你这是去哪儿?”李鹊吃惊道。   李鹜说,“肥鸭上门,过来商量怎么让它流油。”   反正都是资助燕军,要资助就资助襄州军吧。   不愿意资助襄州军,那就去资助阎王军吧。   他就是让金子掉进茅坑,落进河水,也‌绝不会让它跑到傅玄邈手里! 第195章 “我看李兄看得如此入……   第二日,晚宴如约举行,地点在襄州最大的教坊。   田戍炅包下了教坊最大的雅间来招待李鹜。   有头有脸的男子都喜欢来此聚会玩乐,不一定是为了狎妓,教坊中的确汇聚了许多技艺高超的伶人,有别处都看不到的精彩表演。   对李鹜来说,他每次受邀来教坊喝酒吃饭都拒绝,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种地方,而是他——   “哈……”他睁着无神的双眼,对着正在凄凄切切吟唱的歌女打了个响亮的哈欠。   听说这个歌女是此处的头牌之一,千金才能听她展喉唱上一曲。   这么说来,他这个哈欠也值千金。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愿意花千两来听她在台上哼哼唧唧?钱要这么好赚,他还累死累活地去拾什么荒,假发一戴,坐这儿哼唧两声不就有人送钱吗?   坐在身旁的田戍炅注意到这声响亮的哈欠,立即开口道,“别唱了!你爹都要被你唱死了,快过年了,能不能换首欢快点的歌?”   能成为头牌,能力定然出众,更别提她是教坊里如今正火着的名妓,平日听多了吹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快把爹唱死了——   歌女当即红了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算了算了,谁见了还说本公子欺负你——下去吧!”田戍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歌女下去后,又有一拨伶人进入包厢弹奏起来,一群轻纱薄衣,身材火辣的异域舞女鱼贯而入,跳起了挑逗的舞。   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一个舞女看,田戍炅借机展开话题:“襄州人杰地灵,就连教坊的女子也颇为独到,听说李兄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不知哪地的女子最合李兄心意?”   “我娘子最合我心意。”李鹜毫不犹豫道。   那你盯着别人大胸舞姬看什么?   好一个人面兽心之人!   田戍炅觉得自己有义务撕下他的假面,遂朝李鹜盯着看个不停的那名大胸舞姬招了招手,将其唤到身边。   “我看李兄看得如此入迷,不如我就把她送给‌你吧。”   田戍炅话音一落,舞姬一愣,随即大喜。   李鹜则眉飞色舞道:“真要送给‌我?”   “自然!”田戍炅大手一挥,故作淡然道,“以我田氏的财力,这算不得什——”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鹜夺下了舞姬脖子上的金坠子。   李鹜爱不释手地看着足有青枣那么大,沉甸甸的金蝉坠子。从舞姬上台起,他的目光就被这栩栩如生的金蝉吸引了——这么大一个,得卖多少钱啊……   “鼠弟真是太客气了,”李鹜把金蝉揣进怀里,大力拍打田戍炅的后背,“不愧是我看上的肥——”   田戍炅狐疑地睁大眼。   “非常之人!”李鹜说。   “既然李兄拿走了人家的金蝉,不如就把美人一起收下吧,金蝉配美人,岂不是一桩佳话?”   “多想鼠弟一番好心,”李鹜说,“只是我家烧火做饭扫大门的都有人了,倒是缺个恭所里递屁股纸的,不知这……”   李鹜看向‌舞姬,后者已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你跪什么跪?又不是不给‌你发月例!”李鹜扭头看着田戍炅,“对吧,鼠弟?你会给‌她发月例吧?”   “……既然美人不愿,我们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你下去吧。”   田戍炅挥了挥手,舞姬如获大赦地逃回‌了舞台。   “太可惜了。”李鹜一脸遗憾地看着舞姬离去的方向,“我夫人喜欢这些东西,要是她如厕时有人在一旁表演才艺,她肯定欢喜。”   田戍炅:“……”   不可能有人欢喜吧?   他清了清嗓子,问:“李兄和夫人伉俪情深,真是……”   “抗什么?”李鹜皱眉打断他的话。   “感情非常好。”田戍炅说,“真是叫人羡慕。”   “羡慕也没用,”李鹜一脸警惕,“她已经和我成‌亲了。”   “李兄误会了,小弟只是……算了。”田戍炅干脆放弃,转而道,“聚宝,把本公子准备的好酒拿上来!”   田戍炅身后的双胞胎童子躬了一躬,趋步走出了雅间。   “你这两个童子倒是挺稀奇的。”李鹜看着他们的背影道,目光落在双胞胎始终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李兄是奇怪他们为什么总牵着手吧?”田戍炅一语道破,习以为常道,“实不相瞒,他们是天残,出生时手掌就连在一起,所以很小就被亲父母遗弃了。我在牙行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五岁了,大夫说这时候再来强行分开,很‌大可能会各废掉一只手。”   田戍炅看了一眼双胞胎童子的背影,说:   “我琢磨着,反正都要各废一只手臂,那不如就留着呗。我就爱收集稀奇,在本公子身边伺候的,不稀奇点怎么配得上本公子的身价?对了——”田戍炅忽然道,“我听说李兄和两个弟弟形影不离,今日怎么没见着他们?”   “城里有人失踪,我派他们查案去了。”李鹜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街上巡逻的人一夜之间变多了。”田戍炅恍然大悟,似乎并未起疑。   两人说话期间,双胞胎也回‌来了,他们抬着的深色托盘上有一个玄色酒坛,釉质光亮,亮可鉴人。走得近了,李鹜甚至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酒香。   “这是什么酒?”他不由问。   “这是凌霄酒,是江南贡酒之一,往年只有宫中贵族才有机会喝到。”田戍炅得意道,“听说李兄爱酒,我特意差人从黑市上收了一坛,今日用它助兴,正好正好!”   田戍炅亲自为两人满上面前的酒盏,端起一杯道:“李兄,这杯我敬你——我田氏一族的兴旺,就全在你身上了!”   田戍炅一饮而尽,李鹜趁他仰头的时候,悄悄将酒倒进袖口里早就准备好的棉手帕上。   醇正诱人的酒香顺着鼻子飘了进来,李鹜咽了口唾沫,在心中暗自下决心道:等他擒拿了这肥鸭,定要拿个十坛八坛的喝个高兴。   田戍炅见他放下空酒杯,高‌兴地招呼道:“别光顾着喝酒,吃菜,吃菜!”   李鹜夹了面前一块油光蹭亮的咸烧白放进嘴里。   “实不相瞒,小弟至今没有成‌亲,就是怕娶个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回‌来给自己添堵。我想知道,李兄是怎么和尊夫人认识的?难道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田戍炅说。   李鹜故作深思,片刻后说:“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被安排了。”   “被谁安排了?”田戍炅大惊。   “命运的安排。”   田戍炅:“……来人,再给‌李兄倒一杯酒。”   酒过三巡,李鹜袖子里的棉布越来越沉。他分明只有嘴唇沾酒,身体却渐渐火热起来。   李鹜直觉不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言告辞,谁料刚一起身,他的双腿就忽然软了下去。   来不及反应,他人已经摔倒在地。   糟了!李鹜心中警铃大作。   “傻了吧!酒里没药,是饭菜有问题!”田戍炅看着倒在地上的李鹜,趾高气扬道,“本公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还鼠弟?我呸!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表哥才对!”   “老子哪来的表……”李鹜话没说完,灵光一闪,猛然醒悟,“你是我表舅哥?!”   “呸呸呸!本公子才不想当你的表舅哥,不管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拐了我白家的姑娘,本公子都一定要叫你吃了的给‌我吐出来!”白戎灵大手一挥,立即就有两个彪形大汉从门后冲出,一左一右地扛起李鹜。   双胞胎童子跑了过来,麻利地堵住了李鹜的嘴。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抬去隔壁厢房——”白戎灵扫了一眼众舞姬,点了身材最火辣那位,“你去伺候他,使出你的浑身解数来,叫得越大声越好。”   “可这是知府大人,奴家……”舞姬面露害怕。   “什么鬼知府,一个狐假虎威的泥腿子罢了!你拿着这钱到扬州去,荣华富贵一生不说,出什么事我白家来保你!”白戎灵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扔了过去。   舞姬解开一看,灿灿金光迷惑了她的理智。   晕晕乎乎的舞姬和抬着李鹜的彪形大汉离开后,双胞胎童子开口了:“公子,这样真的有用吗?”   “有用,怎么没用!我白家女子最是善妒,我姑母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女儿定然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田戍炅一脸笃定道,“我已派人递信给李府了,我表妹听见她相公来逛教坊,肯定会忍不住过来一探究竟,到时候亲耳听见自家相公和别的女人在门里翻云覆雨,我就不信我表妹还忍得下去!”   这时候他再现身自白身份,苦口婆心劝她跟他回‌家,表妹虽然可能会怨他一时,但她总会明白,这样的男子不堪托付!   等他带着大家以为早已身亡的越国公主回‌到扬州,父亲定然会对他刮目相看!至于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傅氏,这事儿还是交给‌长辈们烦恼吧!   白戎灵满怀信心,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让父亲刮目相看,在自家一群出色堂兄弟之间扬眉吐气的样子。   他一激动,头也有点晕——为了骗人对饭菜放下戒心,他敬了好多杯酒,反把自己灌了个半醉。   “我出去走走,你们在这儿守着,别让他们从隔壁出来。”白戎灵说。   他打算出门透透气,顺便看看表妹来了没有,他下在饭菜里的药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药,这一整夜恐怕他都要在床上奋战了。表妹肯定是不会从头偷听到脚的,在他的预想里,表妹会夺门而出,痛哭不止。   这时候就该他出场了。   说起来,他也有命运的安排。若非命运安排,他也不会这么赶在所有人之前,发现表妹的线索,一路追踪至此。   白戎灵美滋滋地走出教坊大厅,甫一出门,他的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棍。   连声音都没发出,白戎灵就人事不知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子被一双大手搂住,紧接着就被拖入了昏暗的墙角。   “没人看见吧?”李鹊展开麻袋,问。   “没人,没人。”李鹍说,“雕儿手脚利索。”   两人把白戎灵塞进麻袋后,李鹊系好麻绳,李鹍提着麻袋扛到了背上。   “大哥果然机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姓田的一个人支了出来。”李鹊赞叹道。   “要等吗我们?”李鹍粗声粗气道。   李鹊摇摇头,说:“大哥自会脱身,我们按计划行事。”   两个身影一个麻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墙下的阴影里。   李鹊二人扛着麻袋从教坊后门离开后不久,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教坊亮如白昼,张灯结彩的大门前。   沈珠曦心如鹿撞,揣测不安地站在巷道里,目光不时扫向莺声燕语不断的教坊。   媞娘站在她身后,犹豫道:“夫人,你要进去吗?”   “不,我不进去……”沈珠曦想也不想地说。   她怎么能进去?她一个清白女子,怎么能进教坊?其次,她现在进去捉人,岂不是让李鹜大失脸面?   “为何男子都对教坊情有独钟?”沈珠曦一脸失落。   就连陛下还是太子时,也常有白龙鱼服去教坊聚会的时候。   京中公子,但凡有些身价的人物,日常聚会议事也会选择教坊。有时候只是赏析歌舞,但谁也说不准,最后会不会赏析到床上。   .   她在宫里宫外都时常听说谁谁谁又送了谁谁美人。在权高‌位重的男人眼中,美人就和金银一样,都是赠人的礼物。   李鹜也会收下别人的礼物吗?   沈珠曦心如火焚,双脚却始终牢牢钉在地上。   她不敢去亲眼验证,她不敢去奢望,李鹜飞黄腾达后仍然钟情于她。   她只能去相信他,自遮双眼式的相信他,在火烧出纸面之前,都盲目地相信他。   因为她答应过他。   沈珠曦的双眼湿润了,她不愿把事情想得太坏,可她看过太多太坏的结局,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奢望。   她闭了闭眼,忽然转过身道:“走吧。”   媞娘惊讶道:“我们不进去了?”   夫人面色苍白奔来教坊,就是为了看看大门?   媞娘刚想追上去,就被一个踉踉跄跄从身后冲出的人撞开了肩膀。   月亮还没出来就有酒鬼发疯?   她刚想开口骂人,看见眼前的身影,立即闭上了嘴。   一只炙热的手紧紧攥住了沈珠曦的手腕,她受惊回‌头,迎上一双湿润乌黑,像是有火在背后熊熊燃烧的明亮眼眸。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   “李鹜……”   教坊内,一名身材火辣的舞姬刚刚清醒,比起后颈传来的疼痛,她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洞开的窗户,以及地上那个曾经金灿灿,如今空空如也的荷包,还有妆台上原本眼花缭乱的金簪和宝石耳饰,现在全都不见踪影——   舞姬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第196章 她对他如此熟悉,以至……   沈珠曦把浑身火热的李鹜扶上马车,自己也急急匆匆地坐了‌上去,轮到媞娘要进车厢时,李鹜靠在沈珠曦身上,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媞娘脚尖立即转向,在车门外挨着车夫坐了‌下‌来。   车门一关,李鹜就揽上了‌沈珠曦的腰。   沈珠曦光顾着去担忧他又红又烫的脸颊了‌,腰上多了‌一只大手也没发现。   “你这是发烧了还是怎么了‌?”沈珠曦担忧道,“唐大夫的医馆在另一头,我们就近找家医馆吧。”   “不去医馆……”李鹜哑声道,“回府。”   李鹜态度坚决,沈珠曦只好吩咐门外的马夫直接回府。   安静下‌来的车厢里,只有车外马蹄声响清晰回荡。   夜幕落下,街道上的行人也稀疏了,偶尔一声狗叫,从深深的巷道里传出。   沈珠曦一脸担忧,不时用衣袖擦拭李鹜额头沁出的汗珠,李鹜循着她手上的凉意,把‌滚烫的脸颊凑向她的手心,像一头乞求宠爱的大狗,拱着她的手。   沈珠曦把双手手心贴上他的脸颊,李鹜舒服地呼了口气,比平常更湿润更明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像在说话一样,无声地撩动她的心跳。   他心无旁骛的样子,容易让人误以为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人,他眼中只有她一人。   沈珠曦一边努力制止自己让脸庞升温的胡思乱想,一边羞怯忐忑地别开了‌视线。   “你为什么会在教坊门外?”李鹜灼灼地盯着她,声音暗哑。   “我、我路过这里……”沈珠曦胡乱说道。   “你骗人。”   李鹜低声说,扣在她腰间的手忽然用力,沈珠曦不由自主地倒向李鹜滚烫的身体。   “你在吃醋。”他在她耳边说。   炙热的吐息吹向沈珠曦耳蜗,全面点燃了‌她的体温。   沈珠曦心跳如擂,挣扎着想要从他身上坐起,奈何‌李鹜的大手牢牢扣在她的腰上,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贴着他的胸口。   他的胸口,也藏着激烈的鼓动。   带动着她的心跳,如脱缰野马一般向前奔去。   “我以前也去过教坊,但都是为了‌收债去的。像我这种人,进不了‌大堂,更不用说雅间。”李鹜说,“这是我第一次坐在雅间里听歌看舞,教坊这地方,还挺有意思的。”   沈珠曦心中的黯然盖住羞怯,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除此以外,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天底下‌有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去过教坊呢?她若生气,只会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你不问我什么地方有趣?”李鹜说。   沈珠曦心中一痛,却还强颜欢笑道:“……什么地方有趣?”   “我看见有人在角落搂着婢女亲嘴。”李鹜说,顿了顿,压低声音,更加靠近她的耳朵,像在说一个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他们亲的,和我们亲的不一样。”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   “你看别人亲……干什么!”   “我好奇。”李鹜理直气壮道。   沈珠曦沉默片刻,还是没敌过油然而生的好奇心:“……怎么亲的?”   “没看明白,”李鹜说,“我们试试。”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回答,李鹜已经堵住了‌她的声音。   他比以往都要激烈。   他曾像一只鸭子那样在她满脸印下亲吻,这里啄一口,那里啄一口。   但他现在像一只饿极了‌的野狼,只顾着填满饥肠辘辘的欲望,他连嘴带下‌巴地拱起她的脸,粗暴地撬开紧锁甜蜜的大门,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   过快的心跳让人头脑麻痹。   陌生的快意让她无法思考。   她条件反射闭着双眼,像被淹没头顶的潮水裹挟,无措地随波逐流。浪涛一开始激烈,慢慢变得轻柔,温柔纤长细密的睫毛颤抖着,在心中描绘出和她亲密无间的这个男人的形象。   他麦色的肌,神采飞扬的眼,高高挺立的鼻梁,中部有个小小的骨节突起,像是一座狡猾而倔强的小山丘,在高挺却寻常的线条中悄悄探出了头。   她对他如此熟悉,以至于他取代心中的天地。   睁眼是他,闭眼还是他。   “夫人,老爷,到……哎呀!”媞娘脸色通红地缩回了‌头。   车门再次关上了‌。   媞娘又慌又羞,扭头将锅丢给车夫:“都怪你!赶车赶那么快,马蹄声那么响,叫我没听见不方便!”   车夫:“?”   车门砰地一声打开,沈珠曦扶着李鹜下‌车了,她把红得滴血的脸藏在李鹜的胸膛上,恨不得顺着哪条地缝钻进去就此消失个一年半载。   媞娘和车夫不约而同地别开脸庞,各自数着头顶的云朵。   沈珠曦经过车上那一遭,自己腿也发软,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彼此依靠。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主院内室后,沈珠曦立即叫人送来冷水和干净手巾。   她一遍遍擦拭李鹜滚烫的脸颊,可是却无济于事,他躺在床上分明动也没动,体温却不断升高,麦色的脸颊也沁出细微的汗珠,身上的锦衣也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润了‌。   沈珠曦即便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她看的话本子里,曾有过助兴药的存在,后宫之中,也不缺此类屡禁不止的药物。   李鹜是去参加田戍炅的邀请,为何会中了这样阴招?难道田戍炅果‌真不是好人?可他还没见到傅玄邈,为何会先去得罪李鹜?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在不好过的李鹜面前,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沈珠曦看他忍得难受,犹豫许久,断断续续地道:“我听说……男子可以自行解决……要不我先出去……”   她刚一挪动身体,李鹜就从床上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呆瓜,别走。”   他虚弱的声音让她不由停下‌脚步。   “可你……”   沈珠曦为难地看着他涨红冒汗的脸庞,唯独避开了‌他的眼睛。   那双湿润而过于明亮的眼眸,她不敢直视。   “帮帮我……”   缺氧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李鹜暗哑低沉的声音麻痹了她的理智,她晕乎乎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就躺在了李鹜身边,被一只滚烫的手臂,紧紧地搂进怀里。   李鹜绵密而‌热烈的吻,每一次吻都像迈出的一个脚步,逐步带她走入一扇迷幻的世界。这里有茂密的雨林,湿润温暖,包裹着她;这里有澎湃的海浪,激烈窒息,追逐着她。   她的灵魂飘进广袤无垠的宇宙,夜星在她头脑中漫天闪烁。   观星者,肯定不止她一人。   李鹜的嘴唇在她颤抖的眼睫上移动,温热湿润的嘴唇抚过她小巧的鼻尖和饱满的脸颊。   “帮帮我……”他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   她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她陷在名为李鹜的世界里,为他神魂颠倒,为他灵魂脱壳在无边无际的星空。   她触碰到了一颗比她的手心还要滚烫的星星,星星那么烫那么热,她怕伤害到它,也怕自己被星星的热度灼伤,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却被身后赶来的李鹜捉住。   他像以往每一次的那样,不厌其烦地引导她去感受这片天空。   天渐渐黑了‌。   媞娘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快把东方都开始发白,太阳都要钻出来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男主人异样沙哑的声音:   “送水进来洗澡。”   媞娘连忙吩咐人送水,她跟着抬木桶的粗使丫鬟快步走入屋内,帮着她们往里注入热水,眼神根本不敢往垂下‌的床帘里瞟。   婢子们流水一样进入,又跟流水一样悄然无息地流走了。   内室安静下‌来后,李鹜撩开床帘,起身走到一旁的铜洗漱架前,拿起一块干净手巾浸入水盆,拧干后回到床边。   他蹲下身子,好声好气道:“别气了‌,是我错了‌,我给你弄干净不就行了‌……”   他拿起她摊开的手,轻轻擦拭她手掌上的污浊。   血气上涌的时候想不到那许多,现在看着沈珠曦白白嫩嫩的手掌变得通红,李鹜不禁又后悔又心疼。   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她的每个指缝,说:   “看,这不是就干干净净了‌嘛!”   “我手又酸又疼,都快断了!”   沈珠曦拧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毫无威势的杏眼里闪着泪花,脸颊也因为气鼓鼓的,更加想让人上手揉捏。   “不会断的,断了我给你接好。”李鹜哄道。   沈珠曦不想听他嘎言嘎语,想甩开他的手,甩了几次也没甩掉,他就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牢牢黏在她的手上。   “我不信你了‌!”她生气道,“你说了成亲之前都不会……不会的,你、你占我便宜!”   “我没占你便宜,是拿便宜给你占。”李鹜哄道,“你看,你人还好好的,就是手脏了点,失去清白的——是我啊!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   沈珠曦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为他这清新脱俗的托词而‌呆滞。   “而‌且,我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李鹜说。   沈珠曦差点从床上坐起来——他竟然还会正确使用成语了?   李鹜重新坐上床,屁股讨好地往沈珠曦身边挪。   “不是我吹牛,那个你曾经说过的刘——刘下‌惠,就是刘下‌惠今日见了‌我,也得心服口服喊一声大哥!你夫君的身子不是谁都能碰的,你以外的人——老子就是折了‌这弓,也不给人硬上的机会。”   李鹜都说得这地步了‌,沈珠曦还能说什么?   她委委屈屈地抬起湿淋淋的眼,小声说出她此刻忧虑的问题:   “我……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李鹜竖起耳朵,低头靠近。   “我会不会……会不会……”沈珠曦鼓起勇气,一张脸烫得像刚烧开的水壶,“会不会怀孕!”   李鹜沉默了‌。   他坐直了身体,一脸凝重地看着她。   “不会吧?”   沈珠曦瞪大眼睛:“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不会吧……你衣服都穿着呢。”   “可我手上没穿衣服!”沈珠曦举起已经干干净净的右手,欲哭无泪道,“我母妃说过,行房就是男子把‌身体里的阳气交给女子,女子的身体接住这股阳气后,就会因此受孕……我、我现在就可能怀孕了‌!”   沈珠曦还有天上的母妃给她交代过三言两语,李鹜那棵天上的李子树可没交代过他怎么才能怀孕,怎么才不会怀。   .   他只知道夫妻睡在一起就能生孩子,可究竟怎么生——他又没趴别人床下‌观摩过,怎么知道?   “你别慌,先冷静地思考这件事情。”冷静的李鹜道,“……我去问问雀儿。” 第197章 “他怕失去他的妻子。……   沈珠曦当然‌不能让他去问李鹊。   要是这事儿‌叫别人知道了,她还拿什么脸去见人?   她沉浸在自己可能怀孕的恐惧里,迁怒地锤了鸭头,然‌后把大鸭子赶出了房间。   李鹜在门口夹着看不见的尾巴站了一会,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一头钻进书房,把自己珍藏的几本春宫拿出来‌细细地看了,每一页上的图画,从姿势到头发丝,他都看得‌仔仔细细,此等钻研程度,唯有他苦读那本李白写‌的《三天速学‌诗词》才可比拟。   不管他怎么看,翻来‌过翻过去的看,甚至对着窗外阳光寻找暗语——他都没弄明白,孩子是怎么来‌的。   已知,做房事就会怀孕。   已知,图上都是房事。   已知,昨晚做的事是图中一式。   得‌出——   他不敢得‌出结论‌。   不不不,只是一次而已,怎么可能就那么巧?   天底下许多‌生不出孩子的男女,还有许多‌十几年才求得‌一子的夫妻,有那么多‌想生都生不出来‌的人,没道理他一回就中了吧?   他紧皱眉头冥思苦想的时候,李鹊踏入了书房,见他罕见发愁的模样,诧异道:“大哥在想什么?”   “你来‌得‌正‌好,我——”   李鹜想起沈珠曦的再三强调,话头戛然‌而止。   “我什么?”李鹊神色不解。   “我……我想吃酒西施的猪蹄了。”   李鹊马上说:“我叫下人去给大哥买。”   “不用了,我顺便出去走走。”李鹜把春宫塞进柜子角落,用一本《道德经》压在上面。   李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急着出门,没有在意李鹊的欲言又止。   李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叫住他。   算了,既然‌大哥有事,那就让那姓田的再晕一次吧。   李鹜用买猪蹄的悠然‌步伐出了门,一踏出李府大门,他就转变脚速,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他至今还没习惯出行靠马车,等他听到车夫在身‌后慌张的呼声时,他已经走出了李府所在的街道。   李鹜一路疾行,直接到了素心堂门口。   天色尚早,素心堂刚刚开门,堂内只有两个药童在忙碌,李鹜问也不问,直接撩开门帘进了后院。   院子里铺满竹席,架满筲箕,晾晒的药材分门别类整齐划一地摆放其中。穿着干净布衣的唐大夫背对他站在一个筲箕架前‌,正‌捏着一个不知什么的药材,放到鼻尖仔细嗅闻。   “哎,公子,公子……你不能——”   一个小童慌张地追了进来‌。   “没事,你出去吧。”唐大夫头也不抬道。   小童诧异地看了一眼李鹜,犹犹豫豫地出去了。   “你看都不看,就不怕是来‌谋财害命的?”李鹜说。   “谋财害命的比你有礼貌多‌了,至少‌别人不会选在老夫最忙的时候上门——”唐大夫抬起耸拉的眼皮,没好气地说。   “老唐头,咱们多‌久的交情了,还说这些‌?”李鹜走到唐大夫身‌边,顺手拿起筲箕里的一个参片扔进嘴里。   “别瞎吃!你又想像小时候一样流个两天鼻血了?”唐大夫瞪着李鹜。   “我没瞎吃!我昨晚——”李鹜猛地转了话题,“老唐头,我来‌这儿‌是有正‌事问你的。”   “有话快说!你的正‌事能有多‌正‌?整日做的事儿‌就没一件在正‌道上……”唐大夫嘀咕道。   “我——我有个兄弟想问问你,”李鹜说,“行房之后,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避免怀孕?”   唐大夫放下手中药材,狐疑地盯着李鹜。   “你为什么要避孕?”   “我……不是我,是我兄弟!”李鹜皱眉道,“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坏了?”   唐大夫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老夫的耳朵好着呢。”   他把药材扔回筲箕,转身‌往医馆走去。李鹜立即跟了上去。   “生儿‌育女是许多‌夫妻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那兄弟,为什么要避孕?”唐大夫慢条斯理地说。   “你就说有没有办法避孕?”   “老夫不知道原因,是绝不会贸然‌出手的。谁知道你那兄弟,是不是外头花天酒地养起外室,才需要这等省心方子?”   “你这是在怀疑我兄弟的人品。”李鹜面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兄弟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他不可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唐大夫不为所动,执着道:“那你倒是说说,正‌经夫妻,为何需要避孕?”   两人已经走出后院,回到了素心堂。唐大夫的诊桌前‌已经坐了一名患者,正‌等着接受问诊。   “你再不说,老夫就要去接诊别人了。”唐大夫道。   李鹜沉默半晌,在唐大夫就要离开的那一刻,终于开口道:   “他怕失去他的妻子。”   ……   生育是道鬼门关。   沈珠曦从很多‌地方都听过这句话。   生孩子不光是疼而已,生孩子的后果,也不止是得‌到一个可爱婴儿‌而已。   先皇后就是死于难产,即便皇帝让太医院全数出动,也没能救回结发妻子的性命。   连皇后都不能幸免于难,宫中死于难产的低位嫔妃更是数不胜数。   几乎每一年,宫中都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因为生育死在床上。   张美人难产的时候,沈珠曦恰好路过她所居住的偏殿,亲眼看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被端出卧房。   张美人的凄惨叫声,至今仍萦绕在她耳边。   她才十七岁。   她害怕。   如果真的不小心怀上了要怎么办?即便能顺利生下来‌,她又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吗?   沈珠曦灰心丧气地坐在床上,右手不禁抚上平坦的腹部。   她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做一个母亲……她自己都好像才完成‌了孩童的蜕变,怎么就有余力去成‌为一个母亲呢?   不知不觉,她红了眼眶,正‌当她酸鼻子的时候,屋外忽然‌嘈杂起来‌。   一阵脚步声快速接近了门口,媞娘着急的声音隔着门扉传了进来‌: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沈珠曦连忙用力眨眨眼,急急匆匆地起身‌开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媞娘一脸焦急道:“我听街上的人说,修建商江堰的劳役们不堪苦役,联合起来‌造反了!商州来‌求援的士兵是从城外救下来‌的,还有几个追杀他的,被我们的将士赶走了。那士兵被带到治所,还没见着李爷就死了,他身‌上带着许节度使‌亲笔写‌下的求援信!”   沈珠曦面色大变:“李鹜呢?”   “李爷已经去军营点兵,要亲自带兵支援了!”   ……   “有没有人啊!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天理啊!”   白戎灵拼命拍打着牢房的栏杆。   “你们敢关我——我可是你们知府的表舅哥!你们再不放我出去,本公子绝对饶不了你们!”   他的悲呼在襄州监狱里传来‌荡去。   白戎灵嗓子都喊哑了,依然‌无人搭理。   住在他隔壁的一个因偷东西而进来‌的叫花子唾了一口,呸出嘴里的稻草杆,鄙夷道:“你要是知府老爷的表舅哥,那我还是皇帝的表舅哥呢。”   “我呸,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谁?”白戎灵怒声道。   “你就是皇帝老子,你不一样和我被关在这里?”叫花子眼睛盯着白戎灵面前‌的馊馒头说,“你要是不吃,就给我吧。”   “吃吃吃死你!”   白戎灵气得‌一脚给他踢了过去。   石头一样的馊馒头滚到两个牢房之间的木栏杆上,停了下来‌。叫花子伸出脏兮兮的手掏了过去,连上面的枯草也不拿下,就这么直接啃了起来‌。   “不吃才要死呢。”叫花子说,“小兄弟,我可是好心才说一句,这个地方,你和他们来‌硬的是没用的。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白戎灵看得‌面露厌恶,移开目光,再次拍打起牢房栏杆。   “来‌人啊!来‌人啊!你们不要命了,你们竟敢关知府的表舅哥——”   “吵什么吵!”   一个手拿木棍的狱卒走了过来‌,木棍在白戎灵的门上砰砰敲了几下,白戎灵立马跳开,贴上了凹凸不平的监狱墙壁。   “吵什么吵!再吵信不信我进来‌收拾你!”狱卒没好气地说,“现在知府大人忙着呢,没空见你!”   “其他人呢?那个打晕本公子两次,脸上有疤的那个!”白戎灵大叫道。   “鹊爷也忙着,哪有空见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所有人都忙着,你就在这里安心呆着吧。大人们要见你的时候,自然‌会来‌提你。”   “安心呆着?我怎么能安心呆着?”白戎灵气愤大叫,“本公子的时间贵着呢,你知不知道本公子失联一天,能损失多‌少‌银子?!”   狱卒紧皱眉头。   隔壁的叫花子用口水咽下干得‌像石灰的馒头屑,随口道:   “大人,他疯了,别和他浪费时间。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都老实着点。”狱卒不耐烦地用木棍敲了敲栏杆,“商州出事了,我们大人已经赶往商州去了。他临走前‌交代‌,谁在城中捣乱惹事,严惩不贷,像你们这种本来‌就有罪的,我便是直接打杀了也没人能够说我什么。”   “本公子有什么罪?!”   白戎灵哀嚎起来‌:   “难道富有也是一种罪吗?”   叫花子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同情地看着他:“你这么富有,为什么穿得‌比我还破?”   “还不是那姓李的!他们三兄弟——都是强盗!无耻至极!无耻至极!”   带着一身‌金银珠宝来‌襄州,然‌后被扒得‌干干净净,套上一件破袍子扔进牢房,连屁股蛋子都在漏风的白戎灵气得‌都快翻起白眼。   叫花子同情地看着他:   年纪轻轻,怎么就疯了呢? 第198章 “伪……伪帝打到襄州……   “大人!往这边走!”   满身鲜血的将士骑在马上冲出丛林,神色焦灼地说道。   六匹快马立即跟上他的马,快马加鞭冲入茂密的丛林。   许攸骑乘的大红马被亲兵们护在中间,他们几经厮杀,突破了几次倒戈相向的镇川军的封锁,好不容易逃到这里,两百余名亲兵只剩下身边这七人。   许攸同样不容乐观。   上一次突围时,他被一箭射中腹部,射箭的是个大力士,箭矢直接穿透了皮革,深深刺中他的腹侧。   他把箭身折断,带着身体里的箭镞又逃了一天。   援军依然遥遥无期。   他已经撑不住了。   扑通一声,许攸从大红马上摔落。数声惊马的嘶鸣响起,几只马蹄险之又险地从他身上飞过。   许攸黯淡的瞳孔里闪过马蹄的黑光。   亲兵们陆续翻身下马,慌张地朝他扑来。   “大人!”   许攸侧着的身体被亲兵小心放平,鲜血从他的革甲下浸了出来,浸润了身下干燥的土地。   “你们走吧……”许攸说。   “不!大人,我‌们要一起走!”   异口同声的拒绝响了起来,有‌将士想要扶起他,但是他的身体刚一动弹,就有大股温热的鲜血从革甲下涌出。   不知是谁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绝望在空气里传递。   “别管我‌了……你们走吧……”许攸虚弱开口,涣散的目光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我‌只能到这里了……”   “大人如果要留下,我‌们就一起留下!林地一定‌程度可以掩藏我们的踪迹,应该多少能拖一段时间——”承担着斥候职责的将士颤抖着说,“大人挺过许许多‌多‌次硬仗,这次定然也是一样的,大人曾经和我‌们说过,越是困难关头,越不可泄气——”   “是啊!大人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兄弟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让大人突围的!”   “大人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小六已经突围出去了,我‌们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一定‌能等到援军!”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的只有一个,好像只要鼓励起许攸的求生意志,就能遏制他流失鲜血的速度。   他们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可是除了如此,他们毫无办法‌,去挽留许攸快速流逝的生机。   啜泣声渐渐变成了抽泣声,流泪的亲兵越来越多‌。一张张被尘土和干涸血迹布满的脸庞上冲下泪水。   “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教你们的……都忘了吗?”许攸虚弱道,“我‌出身寒门,拼了一条命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原以为……终于有机会为天下做些实事……没有‌想到……我怜苍生,苍生却不怜我‌……事已至此,都是天意……”   许攸费力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好在……商江堰赶在雨季之前‌重建成功,四州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大人……”   察觉到他在交代后事,许攸的亲兵都不由自主痛哭起来。   许攸伸出血淋漓的手‌,从革甲下掏出一枚令牌交给年纪最小的亲兵,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也‌握着那枚令牌,目光紧紧地盯着亲兵,一字一顿道:   “镇川六州知府,唯有一个李主宗可堪大用……此人既有武勇……又有谋略……最重要的是……对天下,有‌仁善之心……又屡次对我‌雪中送炭……你把这个,交给他……”   许攸眨也不眨地盯着亲兵,颤抖的声音加重语气道:   “告诉他……我把我‌没完成的事,交给他了……”   “大人!”亲兵哭泣道,“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援军就快来了!”   水滴落在许攸脸上,是冷的。   第二滴也滴落下来。   接着是第三滴,第四滴……水滴连成一片细密的雨幕。   雨水和泪水,冲刷着一个个亲兵脸上的污垢。   尘土洗去了,悲痛却纹丝不动。   绵密而有‌力的大雨笼罩了灰蒙蒙的天地。   雨滴打在许攸疲倦的眼皮上,让他越发睁不开眼。   他从逐渐连成一条线的视野里,努力地将这场如期而至的大雨映入脑海。   他终于,还是在雨季之前‌修好了商江堰。   有‌什么从眼角滑落,许攸已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他望着黯淡的雨空,傻傻笑了起来。   “真好……真好……”   ……   李鹜率两万人急行军赶往商州,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小股叛军都慌不择路,李鹊逮了几人来问,都没问出什么名堂。   这些小股叛军既不愿帮着叛乱的镇川军打原来的节度使,也‌不愿帮势弱的节度使去镇压叛军,于是干脆落草为寇,成为新的流匪。   他们离开襄州时,只知城中在发生激战,其他一概不知。   李鹜收编了其中绝大部分,将剩下那些刺头——尝到杀人放火金腰带甜头的人杀鸡儆猴,带着重整后的部队继续赶往商州。   越是靠近商州沿线,这样的小股叛军就越多‌。   李鹜逐渐得知,许攸已带着两百亲兵逃出商州治所上洛县。   他们必须在叛军找到许攸之前‌找到他。   许攸的踪迹还没消息,祸不单行,天上又下起大雨,行军的速度一再减慢。   大雨打湿了盔甲和马匹,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冰冷的雨水。   夜幕逐渐降临,大雨让天空伸手不见五指,李鹜只得下令原地整军扎营。   临时营地搭起来后,李鹜坐在开着门帘的帐篷里,眉头紧皱地看着下了一整个白天依然没有‌丝毫减弱趋势的大雨。   雨势这么大,水位是否正在暴涨?   要是这样连着下上几天,恐怕……   “大哥!”   李鹊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李鹊冒雨奔来,一脸急色:   “斥候来报,前‌方五里发现一名溃逃的轻骑,疑似许攸亲兵!”   李鹜蹭地起身钻出帐篷:“牵马来!”   事不宜迟,他立即点了百人组成轻骑小队,飞驰向斥候发现踪迹的地点。   一炷香后,李鹜踏着飞扬的水花抵达了斥候发现许攸亲兵的地方,然而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李鹊刚要开口,李鹜眼神一变,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大雨掩盖了马蹄的痕迹,也‌让本该宁静的夜晚变得嘈杂。李鹜闭上双眼,竖耳倾听四周的声音。   微弱的“嗖”声一闪即逝,却还是被李鹜在那一瞬间捕捉。   他睁开双眼,抓起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这边!”   一群人冲进密林,在黑暗中疾驰狂奔。   箭矢飞射的声音近了,清晰了,追逐着一名狼狈身影的几个骑手‌的身影也‌清晰了。   李鹊得到李鹜授意,一个手势后,身后的几名骑射手‌都跟随着他,拿起了手‌中的长弓。   “嗖!”   接连数声,追兵接连从马上摔下,后来的李鹜毫不留情地任马蹄踩过他们的身体。   用两条腿竭力逃跑的亲兵精疲力尽地倒在雨中。   李鹜翻身下马,快步奔向此人。   “许攸呢?!”他问。   “你……你是襄州……知府……”亲兵努力睁开被雨水击打的眼皮,费力地辨认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我‌是!”李鹜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将他的上身从水泊里搀扶起来。   手‌上不同‌寻常的温热让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是水泊。   黯淡的月光下,他的手‌掌血红一片。   “太好了……得救了……援军……终于来了……”这个年纪只有十六七岁,还一脸稚气的亲兵如释重负,带着泣音道。   李鹜将一手‌血污藏了起来,说:“其他人呢?许攸呢?”   “大人……大人……”亲兵涌出眼泪,“大人没能撑到最后……为了让我突围,其他兄弟们……都不在了……”   “大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你……”亲兵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李鹜接过,抚掉上面的雨水,发现那是一枚虎符。   “大人说……”亲兵的呼吸急促起来,断断续续道,“大人说……他把他未完成的事……交给……交给你了……你一定‌……不要辜负……大人……信任……”   亲兵说完,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还有‌力气叽叽呱呱,哪那么容易就死了?”李鹜把人搀扶起来,几乎承担住他的所有‌重量,连扶带拖着他往自己的马旁走去。   “等回了襄州,老子让你见识见识我‌们襄州神医的力量。”   “多‌……多谢大人……我……家里只剩我娘一个人了……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   “你少说两句就死不了,把力气省在路上,才能回家陪你老娘。”李鹜说。   “好……好……多谢……大人……”   李鹜把人搀扶到马前‌,朝一旁的李鹊道:“你过来扶一把。”   李鹊扶住无力的亲兵身体‌,神情一顿,动作紧跟着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大雨瓢泼,李鹜必须喊出声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已经走了。”李鹊说。   李鹜一愣,看向搀扶的亲兵,不知什么时候,这张稚嫩的脸庞已经闭上了双眼。   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绵密嘈杂的雨声挤满天地。   “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李鹊开口打破缄默。   李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安置好亲兵的尸体,翻身上马,沉声道:   “……去商州,告诉狗崽子们,造反不是谁都能玩的游戏。”   ……   大雨冲刷着屋檐,雨声淹没了世间绝大多数声音。   沈珠曦半夜被雨声惊醒,雨势让她辗转难眠,她干脆起身披上外衣,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她心跳得厉害。   每当有‌坏事发生前‌,她总会生出不明缘由的心慌。   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为这总是灵验——公主下降那日如此,商江堰崩塌那日也是如此。   今日,又是因为何事慌张不已?   沈珠曦想到带兵在外的李鹜,心情越发焦灼。   如果可能,她真希望李鹜能像文官一样,坐镇后方,不要再亲临前‌线,让她整日担惊受怕,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   如果能让兄弟们在前方出生入死,他却在后方养尊处优,那就不是将士们信服的李鹜,也‌不会是让她敬佩的李鹜了。   她咽下自己的担忧,每次都笑着送他出门,然后一遍一遍地向着他并不相信的神佛祈祷,他能平安而归。   不要取走他的东西,这是她许的愿,神佛想要取走什么,就来她这里拿。   无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她只要她的李鹜能够一次次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枯坐到窗外的雨声渐小,天色泛白后,沈珠曦的困意袭来,她正要返回床上小睡片刻,院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出事了!”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入后院,陌生的男声让沈珠曦心头一惊,睡意骤然消失。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外男是绝无可能进入李府后院的。   一定‌是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他才能来到这里。   沈珠曦系好外衣,打开门扉走了出去。   “出了何事?”   “伪……伪帝打到襄州了!”报信的传令兵满脸惨白道,“十万大军,包围了襄阳四个城门!” 第199章 “我选第三种法子。”……   襄阳被围了!   沈珠曦心神震荡,双脚发软,在看着她的传令兵面前,却还‌是竭力保持平静。   李鹜不在,她必须担起襄阳县的担子才行。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强装镇定道。   传令兵松了一口气,说:“襄阳出城的四个城门‌都被叛军围堵,其中西门‌正‌在遭受敌人的强烈攻击,方同知已经赶往西门‌维持秩序。”   “襄阳还‌有多少守军?”   传令兵犹豫片刻,说:“算上后勤杂兵,兴许能‌凑出三千人……知府援救商州,带走城中绝大部分兵力,如今襄阳可以说是一座空城,城中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恐怕……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   “现在写信向周边县城求援可来得及?”沈珠曦急忙道。   “襄州主力都在襄阳,即便是能‌够突围求援,援军也只是杯水车薪……要是向周边州城求助,一是恐怕无‌人应援,二是周边州城,大多在水灾中受灾惨重,即便派出小支部队,在伪帝的十万大军面前,也于事‌无‌补。”   沈珠曦哑口无‌言,寒气顺着脊梁扩散到身体各个角落。   “夫人……现在要怎么办?”传令兵不安地看着她。   沈珠曦好一会没说话。   终于,她开口,眼底的慌乱转变为坚定。   “带我去‌西门‌。”   沈珠曦下定决心,没有人可以阻拦。媞娘虽然担心她的安危,但眼下什么都不做也不是办法。媞娘抱着沈珠曦的披风追了出来,跟着钻上了马车。   “你跟来做什么?那‌里很危险!”沈珠曦制止道。   “夫人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媞娘倔强地看着她,“我再也不要被夫人留下了!”   沈珠曦无‌奈地让她跟了上来。   明明是明暗交替的最安静的时候,襄阳却充满慌乱嘈杂的声音。   许多店铺都大敞开着,掌柜正‌指挥着小二藏起值钱东西;一间‌间‌民居大门‌紧闭,偶尔有一双怯怯的眼睛,从细微的门‌缝里透漏出来。   沈珠曦一反常态,她大开车门‌,取下帷帽,让所有人见到她镇定自如的面孔。   马车越是接近城门‌就越是接近喧闹来源。   一波强烈的攻击正‌在洗刷守军空虚的西门‌,无‌数流矢从空中飞落,马车不得不在仙客来酒家宽阔的屋檐下躲了一会。   等攻势稍缓,马车终于冲到了城楼下。   沈珠曦在媞娘的搀扶下,踩着马凳下了车。脸上白一条黑一条,一身狼狈的方庭之从城楼上匆匆走下,举起双手欲向她行礼。   “不必多礼。”沈珠曦抬手让他起来,开门‌见山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不容乐观。”方庭之一脸凝重,“襄阳城原本有两万精兵,都被大人带了出去‌支援商州。新的镇川节度使‌不能‌服众,处处受制,辖下各州分裂厉害,再加上水灾的影响还‌未完全过去‌,六州混乱,伪帝应当‌也是看中这点,逃离皇城后一直隐匿在周遭。所以大人一带兵离开襄州,他才能‌反应这么迅速。”   沈珠曦心急如焚,立即追问‌:“我们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多则两日,短则……一日。”方庭之神色愧疚,揖手道,“昨日襄州军出征时并未掩藏行踪,如今百姓都知道城内只有老弱病残作为防守,以至敌我双方还‌没开战,我方士气就已落至谷底。再加上敌人故意放进城中的流言……卑职无‌能‌,虽然抓了几个典型下狱,但未能‌遏制流言的扩散。”   沈珠曦皱起眉:“是什么流言?”   “他们说,知府大人带着两万精兵离开襄州,并非是救援商州,而是得知辽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弃城而逃了。”   “胡说八道!”沈珠曦怒道。   “夫人息怒……”方庭之长揖片刻,抬起犹豫的脸,试探道,“夫人现在有何打算?”   沈珠曦现在一头乱麻,哪有什么打算?   可她不能‌在官吏面前暴露她的不安和‌无‌措,情急之下,她想‌起父皇在御书房应对朝臣的办法。   “同知有何高‌见?”   方庭之一顿,缓缓道:“卑职有两个法子,这两个法子对应夫人的两个回答。如果夫人想‌要离开襄州,去‌向其他州求助,南门‌包围圈最为薄弱,可以调集城内精锐,尝试从南门‌突围。”   什么向其他州求助?分明就是弃城逃跑罢了!   沈珠曦按住怒气,问‌:“还‌有一种办法呢?”   “另一种法子,如果夫人要留下守城——”方庭之抬起眼,坦然地迎着她的视线,“那‌就做好必死的准备,用破釜沉舟的心态坚持到最后一刻,然后,便任听天命吧。”   城楼上的伤兵在呻吟。   城楼外的敌军在叫嚣。   天地沸腾,沈珠曦和‌方庭之周围却寂如坟茔。   媞娘屏住呼吸,忐忑地扫视着两个目光对峙的人。   “我选第‌三种法子。”沈珠曦开口。   方庭之目光一凝。   沈珠曦抬脚迈上石阶,沉着无‌畏地一步步走上城楼。   寒风萧瑟的城楼上东歪西倒地躺着守城的士兵,有的手臂受了箭伤,仅用一块布料随意包了包;有的大腿中了箭,瘫坐在石壁上一脸绝望;有的正‌在站岗了望,脸上写满不安。   沈珠曦的出现让这些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到她脸上。   她环视所有人的脸庞,掷地有声地开口了:   “诸位将士,我便是襄州夫人。昨日,我的夫君响应镇川节度使‌的召唤,率两万精兵前往商州平叛,以我夫君的才能‌,必能‌在四日内赶回襄州。在那‌之前,还‌望诸位将士,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同我一起守候襄州数十万无‌辜百姓。我会和‌诸位将士同心协力,守候襄州,无‌论生‌死,同进同退!”   沈珠曦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她坚定无‌畏的态度。   在她说话的时候,不止城楼上的守卫在听,邻近的居民建筑里也陆续有人走出,抬头仰望城楼上的纤弱身影。   虽非大树,但百折不挠。   沈珠曦转身走到城楼边,望着下方逐渐走出的百姓,朗声道:   “我是襄州夫人,我绝不会丢下我的子民离开!请大家相信我,和‌我一起守护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故土,我们的亲朋好友!如果只是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即便能‌苟活一时,待叛军入城杀人放火,依然会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请诸位团结起来,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和‌我一起,坚持到支援商州的知府率部回援的时候!”   又一波箭雨开始了,方庭之和‌几个士兵拿来盾牌将她护在身下。   箭镞打得盾牌铛铛作响,方庭之急声道:“夫人!这里太危险了,你还‌是先回李府吧!”   磅礴如海的勇气在不知不觉覆盖了细水潺潺的恐惧。   她不再感觉恐惧,肩上背负的使‌命让她的神情越发坚毅。   攻势渐停,方庭之试探地取下头上盾牌,捏了捏因震荡而发麻的双手。   两人脚边落满箭矢。   “方庭之!”沈珠曦重声道。   方庭之一怔,下意识道:“卑职在。”   “我命你安排一支精锐轻骑从南门‌突围,务必要将襄州受困的消息送到知府面前。”   “喏!”   “你再派一队能‌言善道的人去‌游说城中青壮加入守城行动,凡是自愿加入守城的,免三年赋税徭役,若是不幸阵亡,一律按军中标准发放抚恤金,若留下孤儿寡母,由襄州赡养送终!”   方庭之神色越加严肃认真,他深深看了神色坚定沉着的沈珠曦一眼,再次长揖行礼。   “喏!”   方庭之迅速地将沈珠曦决心死守襄州的决心传达下去‌,原本涣散的士气在襄州夫人身当‌士卒的激励下重新振作起来。   当‌天半夜,一支轻骑精锐在牺牲大半后,终于杀出南门‌重围,带着襄州危急的消息奔往商州。   方庭之是文官,对守城一事‌知之甚少,襄州军里识字懂兵法的,又大多被李鹜带出了城。   沈珠曦当‌初给李鹜抄兵法的时候,顺便学了一点皮毛,没想‌到今日就要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上阵了。   为了第‌一时间‌掌握敌军攻城的动向,她在城楼上临时腾出一个办公点,吃住都在此处,她要了四个城门‌的布防图日夜思考,在成‌功组织守军打退叛军的一次强攻后,方庭之主动给她带来了沙盘。   沈珠曦整洁的衣裳脏了,皱了,她白净的脸庞也变得这里花一块那‌里花一块。她一身素净,所有都充作了府库,化为一粥一饭,一具盔甲一副长弓。两日不眠不休,她的眼下浮着青色,简单挽起的头上只有李鹜打磨过的那‌只素金簪。若是叫从前宫中的旧人见了,绝不会相信她就是养尊处优的越国公主。   她和‌城楼上的将士越来越像。   她失去‌高‌贵的衣装和‌车马,城中的百姓却对她越来越尊重。   每次议事‌,官吏和‌将士都会认真倾听她的发言,每次出行,百姓都会心悦诚服地跪拜行礼。   这些,都是她贵为公主时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沈珠曦渐渐明白了尊重的来源。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却被他所轻蔑的愚民推翻,她贵为一国公主,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一个人的高‌贵,并非出于血统,而是源自令人敬佩的品行和‌才能‌。即便贵为皇帝,如果没有与之相配的才能‌和‌德行,最终也会像父皇那‌样招来灭亡。   即便出身贫贱,如果自身闪闪发光,也能‌像李鹜那‌样,吸引到向阳而奔的人。   出身高‌贵,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谎言。一个人的出身,从来都没有高‌低贵贱。   只有缺乏出众德行的人,才会试图用高‌贵的出身去‌威慑众人。   骗别人不要紧,如果连自己也骗到了,那‌就离自取灭亡也不远了。   沈珠曦曾觉得自己被几根丝线悬在黑暗的半空。   可如今,她越来越真实地感觉到脚下的这片大地。   她要守护它。   守护她的子民,守护她珍视的每一个人。   用自己的双手。 第200章 “我选择相信所有人。……   两万襄州精锐在天明时分抵达商州,驻扎在州治所上‌洛城外‌。   作为镇川节度府的所在之地,商州拥有全‌镇川最大兵力,其中镇守州治所上‌洛县的守军粗略估算至少五万人。   如‌今还只是上‌洛叛乱,如‌果放任事态发展,说不定整个商州,乃至整个镇川都‌会揭竿而起。   镇川军虽然失了将领,但兵力始终在十六节度使中排前几,一旦失控,恐怕会成为第二个伪辽。   到时候,就不是李鹜手里的两万襄州军能够平息的事情了。   要想解决叛乱,只有趁现在。   李鹜用了半个白天军议,周密的围攻计划在李鹜和众将领的集思广益下逐渐成型,正在此时,有小兵神色慌张前来‌报信。   李鹊外‌出听取后,面色大变地回来‌,在李鹜耳边低语几句。   军议还在继续,主将却沉着脸离开了。   李鹜脸色难看地随小兵走进‌一个帐篷,血的气味充斥在狭窄的空间里,军医正在给担架上‌的几位襄州轻骑包扎,他们一见李鹜,忙着起身行礼,李鹜挥了挥手,说:“坐着吧。襄州的情况如‌何?”   “属下出城时,伪帝还未攻下襄州。”轻骑之一说道,“原本敌军在城内散播大人弃城而逃的流言,皆已被襄州夫人攻破。”   “……怎么攻破的?”   “襄州夫人住在最危险的西门城楼上‌,和守城的将士们一样寸步不退。受到她的鼓舞,许多‌百姓都‌拿起武器加入了守城的队伍。属下出城时,受襄州夫人激励加入守城的青壮已有近万。”   李鹜心里一紧,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沈珠曦在到处都‌是流矢的城楼上‌穿梭的景象。   一想到她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孤军奋战,他就恨不得立马插上‌翅膀飞回襄州。   “大人,襄州危困,请大人立即率部‌回援!”轻骑请求道。   李鹜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言语发出。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轻骑露出不安和困惑的神色:   “大人?”   “你且安心养伤。”   李鹜转身走出帐篷,李鹊和李鹍紧随其后。   “消息封锁,看好他。我‌不想听见军营内有任何襄州相关的风言风语。”李鹜说。   李鹊垂眸掩去眼中诧异,低声道:“大哥放心。”   李鹍从来‌不参与任何决议,就连谈话的时候也‌像是神游太空,此刻却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回襄州我‌们……”   “伪辽带了多‌少人攻城?”李鹜大步流星往前走。   “十万,除去后勤和民夫,应在七万人上‌下。”李鹊道。   “回去,回去……救猪猪和小蕊我‌要……”李鹍着急道。   “我‌知道,我‌会救。”李鹜说。   “现在就救!回去救!”   “我‌说了我‌会救!”李鹜停下脚步,一声怒喝让李鹍委屈地闭上‌了嘴。李鹜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但不是现在。”   “我‌相信沈珠曦,她不是绣花枕头,她是能够在关键时刻,为苍生遮风挡雨的大树。”李鹜说。   他捏紧双拳,强迫自己的理智将叫嚣的情感关押进‌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也‌知道如‌果沈珠曦在场,会支持他做什么。   因为这不是他想做的事,而是她想做的事。真正以保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不是他李鹜,而是他李鹜敬佩尊重的女人。   对他而言,失去襄州知府之位根本算不了什么。镇川军反就反了,大不了他换块地盘混饭吃。他一生最大的追求,不过是有块自己的地盘,当个土霸王罢了。   是沈珠曦的存在,让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如‌果他在此刻听从内心,放弃大局以私人情感为重,沈珠曦不会因此感激他的。   她也‌不会怨怼他。   她只会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她只会怪罪自己,厌恨自己,夜里悄悄流泪,白日又对他强颜欢笑。   “谁说的只能选一个?商州和沈珠曦,老子都‌要。”   李鹜转过身,撩开军帐快步走了进‌去。   “若按你们的攻城计划,需要几天时间?”   诸位将领接连起身行礼,军职最高的一人开口道:   “回大人,根据我‌们刚刚定下的攻城计划,若只围困,两个月后上‌洛就不得不缴械投降。若是强攻,待床弩造好,五日后便可展开强攻,预计十五日内便能拿下上‌洛。”   围困伤亡少,时间长‌;强攻伤亡大,时间短。   然而即便是时间最短的强攻,对李鹜来‌说,也‌太长‌了。   他等不了这么久,沈珠曦也‌等不了这么久。   “既然这样,那就传令下去,让民工连夜赶制床弩,其他攻城准备也‌要抓紧时间做好。”   帐内响起一片应喏之声。   “大人,不知刚刚的消息是……”一名将官问道。   无数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我‌老家的爹死了。”李鹜说。   帐内响起几声抽气,问话的那名将官慌张起身赔罪:“属下失言,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行了,我‌心情不好,这几天就不要来‌烦我‌了。”李鹜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道,“都‌下去吧。”   诸多‌将领噤若寒蝉,陆续起身离开军帐。   李鹜一屁股坐在沙盘前,紧皱眉头盯着沙盘上‌散落的小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强攻和围城都‌太慢了,要想短时间内取下上‌洛,只有做常人所不敢,行常人所不能。   熊掌和鱼,他都‌要。   李鹜盯着沙盘,缓缓道:“准备一下,派人给上‌洛递信,就说——襄州知府李主宗来‌投诚了。”   李鹜话音一落,李鹊大惊失色。   “……大哥是想诈降?”李鹊神色几变,迟疑道。   “如‌今在上‌洛统领城中叛军的是原中骑都‌尉霍思广,我‌和他在白蛉平原上‌还算有几分交情,此人骄傲自大,破绽颇多‌,你们只需按我‌说得做,其他我‌自有打算。”   “大哥如‌何保证,霍思广会相信你的投诚?”   “我‌要是带着这个上‌门,你说他相不相信?”   李鹊哑口无言,视线看着李鹜手中能号令镇川军的虎符。   要是有了这枚虎符,霍思广就能名正言顺地统领镇川全‌军。对如‌今没有大义之名的霍思广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东西,他拼命追杀许攸,恐怕也‌是为了得到这枚虎符。   “如‌今是我‌占优势,缺的不过是时间罢了。霍思广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会面对一场苦战,没想到却是带着虎符投诚的我‌,除了相信我‌是真想逃脱大燕这艘半沉的船外‌,难道他会认为,老子不围城不强攻,脑子夹了去搞诈降这一套?”   “可……”李鹊仍面露犹豫,“大哥,这太冒险了。要不然还是让我‌去吧。”   “不行。”李鹜断然拒绝,“我‌去,才能让霍思广放松警惕,你去,只会让人心生警惕。”   李鹊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   “我‌信大哥。”   “备好投诚信和快马,今夜我‌就出发。”   ……   襄州防守到第三天,已是穷途末路。   沈珠曦和守城的官吏将士想尽办法‌,也‌只是拖延到第三天而已。   面对强大的攻城力量,西门已经摇摇欲坠,若不是沈珠曦召来‌的一万二千余名青壮加入守城队伍,恐怕他们连第二晚也‌支撑不过。   但如‌今,已到极限。   只要再来‌一波强攻,襄阳就会沦为一片血海。   沈珠曦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是弃城而逃,还是和襄阳百姓共存亡。   乌云湮没了月亮的踪迹,昏暗的夜幕里没有一丝月光,伤兵在城楼上‌低声呻吟,沈珠曦的影子在脚下凝固。   方庭之见她许久都‌没说话,忍不住再次说道:   “夫人……若再不走,真的就走不了了!夫人大义,襄阳百姓永远铭记于‌心,可只有保住自己性命,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啊!”   沈珠曦呆呆看着城楼下忙碌的诸多‌身影。   唐大夫自愿加入军医队伍,随蕊不顾名节受损,帮着樊三娘等诸多‌丧夫女子照顾伤员,九娘在后勤帐篷里协调物‌资,忙里忙外‌。李青曼数次游说城中富家公子捐钱捐物‌,就连她唯一的弟弟,也‌被扔到了西门帮着做些杂事。还有胡一手,他带着外‌甥及众多‌赌坊打手自发在城中巡逻,维持秩序。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相信她,相信李鹜,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中。   她怎么能——扔下这些全‌身心信任自己的人苟且偷生?   逃出去了又能怎样?   苟且偷生,不过是活在另一个地狱里罢了。   “我‌……”   沈珠曦开口了。   “我‌不会离开襄阳。”   “夫人!”方庭之一脸急色。   “我‌相信李鹜,相信襄州平民,相信守城的将士……我‌相信我‌的子民。”   夜风拂过沈珠曦重新坚毅起来‌的面庞,她曾经稚嫩娇美的面庞,正逐渐显露出一种‌令人瞩目的特质。   是坚强,也‌是善良。   暴风雨来‌临之际,她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为襄阳数十万百姓遮风挡雨,一步不退。   因为坚强,也‌因为善良。   方庭之怔怔地看着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自愧不如‌。   “我‌们不会输——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沈珠曦眺望着熟悉的襄阳城景,目光扫过一栋栋亮着烛光的建筑,她的声音轻柔动听如‌小溪叮咚,其中坚定的勇气却不容忽视。   方庭之曾以为,女人是温室中的花蕾,需要花农的静心呵护才能存活下去。   是他错了。   眼前的女子有着尤为娇美无辜的容颜,那张令人松懈心防的纯真皮囊下,有着尤为强大的灵魂。   从一开始,就比绝大多‌数人要强大。   因为善良,本质是强者‌对弱者‌的温柔。   “我‌选择相信所有人。”   沈珠曦一字一顿道:   “我‌相信,襄阳绝不会破。” 第201章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天边群山叠翠,近处金戈铁马。   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融化了昨夜残留的雾气,破损严重的城墙在橘红的朝日照射下,好像下一‌刻就要‌淌下鲜红的血液。   几轮强攻下来,襄阳城还‌能守城的兵力所剩无几。   城楼上强撑的,不过是些‌伤兵弱将。   鲜血浸润城楼砖面,就连空气里,也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没有打扫干净的一‌截断指,一‌段小肠,裹着乌黑的灰尘,和断剑残矢一‌起堆积在城楼角落。   城楼上鸦雀无声,每个守城的将士都一‌身伤势,脸色灰暗,像石雕一‌样动也不动地靠着城墙争分夺秒休息。   下一‌次强攻,就是最后一‌次强攻,面对养精蓄锐,攻城器械完备的辽军,除了残败,襄阳守军看不到任何希望。   李青曼在城楼上走了一‌遍,将溃败的士气尽收眼底。   李鸿跟在她身边,一‌边皱眉看着周边东倒西歪的将士,一‌边小声对李青曼耳语道:   “姐,我们什么时候跑?”   李青曼闻若未闻。   “姐!你‌听我说话没有?”李鸿不满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再不走,真走不了了!等辽军打进来,难道你‌想给伪帝当后妃?”   李青曼睨了他一‌眼,李鸿的气势立即萎了。   “姐,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你‌自‌己走吧。”李青曼扯回自‌己的衣角,头也不回地往城楼下走去。   “我自‌己能去哪儿?”李鸿瞪大‌眼睛,“没了姐姐,我还‌能活过三天?”   李青曼背对着他道,“既然知‌道,还‌不去做自‌己的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还‌不到时候。”   李鸿停下脚步,瞪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一‌步未停,一‌次都没回头地走进了后勤营地,他才‌垂头丧气地夹着尾巴往伤员区走去。   “多‌谢。”   李青曼微微一‌笑,接过伙夫递来的食盒,转身往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走去。   卯时刚过,就连鸟雀都未出窝,山林里寂静得只有风声,还‌有隐隐约约地射箭声。   李青曼踩着落叶走了没一‌会,看见了她要‌找的人。   “嗖!”   箭矢软绵绵地射了出去,离作靶子的树干还‌有一‌段距离就无力地落了下去。   射箭之人一‌脸懊丧,走了过去捡起落下的箭矢。正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了伫立一‌旁的李青曼。   “青曼?”沈珠曦惊讶道。   李青曼定定地看着她。   沈珠曦一‌脸细密的汗珠,露出衣领的颈部‌也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她的胸口略微急促地起伏,看上去已独自‌在此处练习许久。   “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休息一‌会吧。”李青曼说。   沈珠曦看着手里的弓犹豫了。   “夫人的手都在抖,再练下去也出不了成果。不如休息一‌会,才‌有力气继续练习。”   沈珠曦被她的话打动,疲惫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笑容:“……你‌说得对。”   李青曼拿出一‌块折好的油布在地上摊开‌,跪在油布上拿出了食盒里的几份小点心。   她跪姿端正,仿佛这里是什么大‌雅之堂。沈珠曦也就拿出了宫里的那套做派,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她对面。   “这些‌是我问‌过李府的厨子后准备的,口味或许不及夫人常吃的那款,但也算聊以慰藉了。”   沈珠曦拿起豌豆黄小碟上放的绿豆糕,轻轻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这不是仙客来酒家的手艺吗?”她惊道。   “正是。”李青曼笑道,“这是今日天没亮,仙客来掌柜亲自‌送来营地的点心。”   “其他人有吗?”沈珠曦忙问‌。   “还‌有一‌些‌,已经分出去。夫人放心。”   沈珠曦这才‌把剩下的半块绿豆糕放进嘴里。   “夫人在这里练习多‌久了?”李青曼问‌。   “我也不记得了。”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夜里睡不着,未免胡思乱想,干脆出来练练箭法。”   “夫人还‌会射箭?”   “昨日才‌和小猢学的,想着万一‌有个什么……”沈珠曦的笑容渐渐沉了下去,她垂眸看着小碟上剩的另一‌枚绿豆糕,低声道,“我也想派上用场。”   李青曼看了她好一‌会,终于开‌口:   “夫人,襄阳守不住了,我们走吧。”   沈珠曦面无异色,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   她咽下口中的绿豆糕,笑着抬起眼来对她说:“青曼带着弟弟走吧,我给你‌们安排车马。”   “夫人呢?”   “我要‌留下。”在李青曼开‌口之前,沈珠曦先笑道,“青曼,我已经决定了。”   李青曼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故意用轻松笑意来面对她的人。   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人。   不为钱,不为名,不为利。   近乎愚蠢地牺牲着自‌己。   对沈珠曦而言,似乎担负着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种东西,叫责任。   是作为李鹜之妻的责任?还‌是作为襄州夫人的责任?   “如果我死了……”沈珠曦犹豫片刻,从贴身的里衣里掏出一‌物放入她的手中。   金凤在牌面上腾飞,纤长的凤翎如火烫过李青曼的手指。   她猛地一‌颤,险些‌摔落凤牌。   “如果我死了,”沈珠曦认真而恳求地看着面露震惊的李青曼,“请帮我交给李鹜。”   ……   “姐!你‌还‌不收拾东西等什么呢!”李鸿叫道。   他搬着沉甸甸一‌箱细软,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车前放好,转过头再次催促道:   “姐!你‌的衣裳首饰不收了吗?”   石桌前坐着一‌动不动的李青曼说:“你‌收吧。”   李鸿敢怒不敢言,气成一‌只圆鼓鼓的河豚,气冲冲地走进了主卧。   “饭也叫我做,碗也叫我洗,脏活累活都该我干,现在连衣裳都不收了!我命苦啊,命苦啊,爹娘啊,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早……”   他打开‌衣柜,也不管起不起褶,往空着的木箱里一‌股脑地塞着衣裳。   “你‌叫我收的,这可不关我事。”   塞了几件后,李鸿停了下来,看着箱子里皱皱巴巴的衣裳,终究还‌是敌不过内心的畏惧,重新把衣裳拿出来折好再放了进去。   “哼,我不是怕了你‌,我是好男不跟女斗……”李鸿一‌边收,一‌边碎碎念道。   院子外的李青曼依然坐在石桌前。   西门的投石箭雨声又响起了。   最后的战斗已经拉开‌,结局显而易见。   护送她出城的马车已经备好,只待辽军攻破大‌门后,他们趁乱冲出襄阳。在富饶的襄阳面前,辽军不会追着他们一‌辆平民的马车不放。   可是,她真的要‌走吗?   李青曼望着手中的凤牌,沉默无言。   传闻中的越国公主骄奢淫逸,傲气凌人,现实中的沈珠曦友善亲切,坚韧不拔。   传闻和现实有天壤之别,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越国公主名誉受损,谁会是既得利益者?   李鸿抱着满满一‌箱衣物走出,看她还‌坐在原地,忍无可忍道:   “姐!你‌怎么还‌不动?你‌真要‌去给伪帝当后妃吗?!”   李青曼看着手中的凤牌,五指慢慢收紧起来。   “阿鸿,你‌可知‌为君者最应具备的一‌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李鸿一‌脸茫然,随口猜了几个,“钱?智力?武力?”   “人望。”李青曼轻声说。   “仁王?谁是仁王?”李鸿狐疑道,“仁王娶妻了吗?给皇帝当妾还‌行,你‌可别去当王爷的妾……”   李青曼闻若未闻,继续道:   “为君者,无须智谋超绝,武力拔群,只需拥有人望,就能吸引到无数智囊和武将依附而来。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人望,能够让追随者心甘情愿信任,心无旁骛战斗,而无须担心被辜负,被背叛。对为君者而言,拥有出众的德行,比拥有鹤立鸡群的能力更‌为重要‌。”   “姐……你‌在说什么呢?我们还‌不走吗?”李鸿听得一‌头雾水。   “当你‌想掌控一‌城一‌县,只要‌拥有出众的个人实力即可;当你‌想要‌执掌天下,个人实力在天地之间就变得不值一‌提。”   李鸿惊恐地看着她:“姐!我只想当执掌天下的人的小舅子!”   “……没出息的东西。”李青曼终于将正眼扫向他,冷冷道,“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搬回去。”   “啊?”李鸿的嘴和眼睛一‌齐张大‌。   李青曼将凤牌收好,起身走向李鸿,拿出了他随手插在木箱里的一‌柄匕首。   “姐!”李鸿在身后不可置信地大‌叫,“你‌真不走了?!”   “不走了。”   李青曼轻声道。   仁德之君可遇不可求,与其重头再来,不如赌这一‌把。   败则为奴为妾,胜则出人头地。   连一‌国公主都敢豁出性命去赌,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要‌去哪儿?!”李鸿急声道,“辽军就快攻入城了,你‌就是不离开‌襄阳,也别再往外城楼那边去了!会被辽军捉到的!”   李青曼在门口停下脚步,侧头给了他一‌个眼角余光。   “只有废物,才‌会躲在家里。”   她踏出门槛走出院门,身影一‌如往常柔弱,背脊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李鸿呆呆看着,半晌后,生气地扔掉了手里的箱子。   他冲回厨房,东翻西找拿着一‌把柴刀,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姐!等我!等等我!”   ……   轰!   投石机甩出的石头在破损的城墙上砸出一‌个大‌坑。   辽军借着箭雨和石块的掩护冲了过来,将巨大‌的云梯稳稳架在了城墙上。   沈珠曦急得冲过去推,沉重的登墙梯却‌纹丝不动。   媞娘含着恐惧的眼泪不断拉扯着她的手臂:“夫人,快走吧!这里撑不住了!”   “我不走!”沈珠曦的叫喊声淹没在箭雨中。   媞娘还‌没反应过来,沈珠曦这几日锻炼出来的反应力已经让她条件反射拉着媞娘躲到了墙边。   许多‌襄阳守军身体中箭,歪倒下来。其中一‌名面容稚嫩的小兵倒在沈珠曦不远处,她咬了咬牙,冒着箭雨不顾媞娘阻拦,伸手将他用力拉进了墙体的庇佑。   小兵满面泪痕,带着死里逃生的余恐颤声道:“多‌……多‌谢夫人……”   “夫人!我们走吧!”媞娘终于哭了出来。   四面八方的哀声络绎不绝。   襄阳守不住了。   她昼夜不歇地布兵排阵,提前准备好的热油开‌水也已浇完,城中能征召的青壮都在这里,就连城中平民工匠也加入了修缮防御工事的队列——能做的她都做了。   她只能支撑到这里了。   眼泪在沈珠曦眼中打着转,是恐惧,也是愧疚,还‌有对自‌身力量不足的痛恨。   她不能哭。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她也不能哭。   她是百姓信服的襄州夫人,她也是食君之禄的公主,她还‌是李鹜的妻子,她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她死死咬着牙齿,拂开‌媞娘的手,不顾媞娘惊呼,忽然冲向不远处的箭塔。   箭塔里的弓兵已经全军覆没,可是没有新的弓兵能再填补空缺。   登城的辽军瞄准空隙,源源不断顺着云梯攀爬上来。   地上散落着零星的弓和箭,其中一‌批明显粗糙的木弓,是为了让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临时征召兵也能拉开‌弓箭,方庭之从府库里特意找来的练习用轻弓。   沈珠曦顾不上多‌想,捡起地上的木弓,用上十七年来最大‌的力气,缓缓将弓拉至满弦。   眼泪在眼眶中闪烁,她的神情却‌决绝而勇敢。   她没有守住襄阳。   她对不起信任她的襄阳百姓。   她对不起将大‌后方交到她手中的李鹜。   事到如今,沈珠曦还‌是畏惧死亡,但她更‌畏惧的是像淑妃那样,毫无尊严地死去。   即便‌是死,她也要‌不负公主之名。   “嗖!”   箭矢飞射出去,射中登墙梯上一‌名正在攀登的小卒。   小卒如折翼的飞鸟那般,惨叫着砸落地面,然后鸦雀无声了。   可是还‌有很多‌,还‌有很多‌很多‌小卒在顺着云梯爬向城楼。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沈珠曦的双手因不断开‌弓而麻痹,指腹上的薄茧被弓弦磨破,洁白箭羽染上斑驳的鲜红。   她恍若未察。   一‌箭又一‌箭,她如牵线木偶一‌般,用越来越沉重,仿佛灌了铅的双臂重复这一‌过程。   没有射中也没关系。   她还‌有箭,她的手也还‌能动,她的胸口还‌在起伏。   只要‌还‌活着。   她就不会放弃。   一‌盏茶的时间也好,一‌炷香的时间也好,只要‌她的拖延能让襄阳百姓多‌出一‌线生机,她就要‌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沈珠曦捡起地上的箭矢,再一‌次搭箭开‌弓,然而,她还‌未松开‌弓箭,一‌支流矢先朝着她飞了过来。   “小心!”   一‌只长臂将她拉入熟悉的怀抱。   叮的一‌声蜂鸣,长刀挡住了冰冷的箭镞。   李鹜紧紧抱着沈珠曦,声嘶力竭地吼道:“全军听我号令,开‌西城门,守军避让!”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不是来自‌城外投石机。   装备精良的镇川军穿着乌黑盔甲从襄阳大‌道的尽头疾驰而来,像一‌条奔涌的黑色河流,势不可挡地冲向摇摇欲坠的西城门。   为首者,正是双手挥舞大‌斧,口中怒吼不断的李鹍。   “开‌——城——门——”   一‌声又一‌声开‌城门的声音传递下去。   破损严重的西城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迟钝地缓缓打开‌了。   沈珠曦像做梦一‌般,看着从天而降的镇川军一‌涌而出,如大‌海,如巨山,转瞬便‌冲破了辽军的封锁,迅猛地撕裂了辽军的中军。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李鹜把她推进安全的地方,自‌己几步跃下残破的城墙。   李鹊骑马等在楼下,手中牵着一‌匹矫健的大‌红马。   李鹜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如离弦之箭汇入镇川军黑色的河流。李鹊拍马紧随其后。   辽军丝毫没有料到南门的布阵已经被全数剿灭,城中忽然多‌出源源不断的精锐,让辽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身高九尺有余的李鹍在敌军中央怒声嘶吼着,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无人胆敢靠近。   两把沉重的战斧如流星般毫无章法地乱舞,断肢碎肉伴随着飞溅的血液不断飞出。李鹍用事实告诉面前的敌军,什么叫作以一‌敌百。   不过短短片刻,辽军就丢盔弃甲,士气散尽。   李鹜策马疾驰在大‌乱的辽军中,他锁定一‌辆在逃跑队伍里最为豪华的车马,拍马冲了过去。   他朗声道,“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第202章 “沈珠曦……我为你骄……   沈珠曦一直在原地等待。   她怕挪动一步,梦就醒了。她怕挪动一步,来找她的就不是‌李鹜。   城楼下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议论神兵天‌降的镇川军。   他们悄无声息接近辽军围堵力量最弱的南门,在辽军得到情报之前‌先一步全灭敌军后,从南门直冲辽军主力所围堵的西门。   伪帝自信能在李鹜回城之前‌拿下襄阳,所以‌带来的主要是‌攻城部队。   迟缓的步兵遇上擅长骑射砍杀的镇川军,就像落入狼群的羊,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他们笨重的攻城器械在攻城时无往不利,对上灵活迅疾的骑兵却毫无办法。   原本气焰嚣张的辽军在被李鹜率领的镇川军冲刺几回后,士气全线崩溃,混乱中,辽军中响起撤退的号角。   襄阳城楼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所有人都在庆祝这次千钧一发的死里逃生。   有一直咬紧牙关,断了胳膊都不曾哼出‌一声的男儿‌忍不住低头哭出‌了声。   所有人都眼含热泪。   媞娘冲进塔楼,找到了贴着墙角站的沈珠曦。   “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媞娘一脸担忧地把她看‌了个遍,“你有没有受伤?!”   沈珠曦摇了摇头。   “夫人?你怎么不说话?”媞娘担心道。   沈珠曦想要张口,嘴唇却像被胶粘紧了一样,只能握了握媞娘的手臂,安慰她不要担心。   她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欢呼的时候。   李鹜率部冲进了辽军大本营,他会受伤吗?他能斩杀伪帝一绝永患吗?   眼前‌突如其来的胜利,真‌的不是‌做梦吗?   沈珠曦脚下轻飘飘的,因为极度的悲喜交替而头脑一阵阵发晕。   眼前‌一切,真‌的不是‌她的幻觉吗?   媞娘想要把她拉出‌箭塔,她摇着头站着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   暮鸦回转,夜幕在哀长的鸣叫声中缓缓展开。落日湮没在地平线下,城墙和丛林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城楼上燃起了火把,沈珠曦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痴痴地望着寂静的天‌边,直到马蹄声渐渐传至城楼。   沈珠曦不敢动弹,眨也不眨地看‌着逐渐从明与暗之间现身的那个身影。   李鹜一马当先,他提着一物,圆滚滚的,看‌不清楚。   日月交替之际的昏黄光影笼罩着他高大的身躯,宛如一棵萧萧肃肃的孤松,随着他走出‌昏暗天‌空下的阴影,一支森然肃穆的军队也在他身后渐渐显形。   李鹜骑着马走到城楼火把的映照范围后,沈珠曦浑身一震,几乎怀疑自己的双眼!   李鹜手中提的那物,竟是‌戴着金色冠冕的大辽伪帝的头颅!   镇川军此前‌追击辽军的时候,城内响起震天‌的欢呼,可李鹜带着伪帝头颅返回襄阳的时候,聚集在城门内外的襄阳百姓却鸦雀无声。   无数又敬又畏的目光随着李鹜移动。   一身狼狈的方庭之匆匆赶来,撩开官服率先行起大礼,百姓有样学样,浪潮一般跪拜下去‌。   在沸腾的人声中,李鹜翻身下马,提着人头走上了城楼。   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除了还在同‌一个位置傻傻看‌着他的沈珠曦。   李鹜刚要拔腿走过‌去‌,忽然想起手中血淋淋的东西,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把人头藏在了身后。   他站在月光下,看‌着箭塔阴影里的沈珠曦。   “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你先等一会。”   李鹜左看‌右看‌,捡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把死不瞑目的人头给包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才打算走向沈珠曦。   他甫一转身,沈珠曦就扑进了怀里。   李鹜后退了一步,单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不忘把脏兮兮的布包远离她的身体。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李鹜感受着怀中传来的颤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上百倍。”   沈珠曦咬着嘴唇,竭力克制着汹涌的泪水。   “哭也没关系,你已‌经很勇敢了。”李鹜轻声说,“沈珠曦……我为你骄傲。”   他拉开她搂在腰上的右手,隔着朦胧的月影轻纱,亲吻这五根血迹斑斑的指尖。   “脏……”沈珠曦不安道。   李鹜捉住这只畏缩逃离的手,不容置疑地从指尖亲吻到手心,然后再把她的手指收紧,包裹住最后留下的那个吻。   他抬起头,直视着她的双眼道:   “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手。”   他说:   “你的父皇和母妃见到了……也一定会为你骄傲。”   ……   “伪帝被斩了?!”   狱中枯坐编蚂蚱的白戎灵惊坐起,一把扔下手里那个怪模怪样缺胳膊断腿的稻草蚂蚱,挣扎着从稻草席上起身,瞪着眼睛冲到门口。   “你开什么玩笑?傅玄邈都没捉到伪帝的尾巴,你们知‌府还能把他斩了?你们一群人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   “我们大人把伪帝的脑袋都提回来了,这还能有假?”坐在木桌前‌聊天‌的狱卒之一朝他投来不屑的目光,“那傅玄邈,说到底还是‌个公子‌哥,就是‌没有我们大人经验老道,一出‌马就拿下了伪帝的脑袋。”   另一名狱卒感慨道:“经此一战,我们大人的名声定会传遍大江南北,依我看‌,离升职加官也不远啰!”   “不知‌陛下会如何奖赏我们大人?”狱卒美滋滋道,“大人喝酒吃肉,我们这些手底下的人,说不定也能分得一点残汤剩羹。”   “我管你们吃什么,究竟什么时候才放我出‌去‌?!”白戎灵气急败坏地踢着栏杆,“这都几天‌几夜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损失了多少银子‌?!”   “……这人又疯了。”狱卒摇摇头,夹起一箸下酒菜放进嘴里。   不管白戎灵再怎么叫喊,两个狱卒也没有理他一次。   白戎灵嗓子‌干了,骂不出‌来了,只好捡起他的草蚂蚱继续编起来。   “都是‌秋后的蚂蚱,等本公子‌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隔壁屋的老乞丐同‌情地看‌着他:“年纪轻轻,怎么就——”   “你闭嘴!”白戎灵炸毛道。   “把田戍炅提出‌来,知‌府大人要见他。”   州狱入口处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官服的小吏走了进来。   两个正在吃着小菜的狱卒连忙起身行礼,一人掏出‌哗啦作响的钥匙串朝白戎灵所在牢房走来。   白戎灵趴在门上,迫不及待地拍打着木门:   “听见没?!你们知‌府大人亲自接见我!本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赶紧利索点开门!”   白戎灵趾高气扬地指挥着狱卒开门后,紧紧捏着他的袍子‌以‌遮掩光溜溜的屁股蛋,一摇一拽地走了出‌去‌。   小吏将他带到李府书房,无视他嚷着要换衣梳洗的要求,强硬地将他推进了书房。   白戎灵刚要发出‌怨言,书房内香飘四溢的一桌好菜就牢牢吸引了他的眼球。   他听到自己响亮的口水吞咽声。   “表舅哥,坐吧。”坐在桌前‌的李鹜道。   白戎灵警惕而狐疑地环视一周书房,说:“我表妹呢?”   “她几夜没合眼,现在睡觉去‌了。”李鹜拍了拍身边唯一一张木凳,“坐吧,站着说话多生疏啊。”   “少和本公子‌套近乎,没用!”   话虽如此,白戎灵的双脚还是‌挪向了木凳。他在桌前‌坐下后,咽着口水想要拿起面前‌的木箸,啪地一声,李鹜的木箸压在了他的木箸上。   白戎灵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从李鹜的木箸下抽出‌自己的木箸。   “你什么意‌思?”白戎灵气歪了脸。   “我同‌意‌你吃了吗?”李鹜说。   “不是‌你让我坐下的吗?!”   “我让你坐下,没让你吃我的东西。”   李鹜抬走木箸,夹起一筷红烧肉慢条斯理地移过‌白戎灵直勾勾的眼前‌,慢悠悠地放进嘴里咬了起来。   “嘶——真‌香。”李鹜一脸满足。   白戎灵直勾勾地盯着他,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表舅哥,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一盘就是‌你的。”   李鹜把红烧肉往他面前‌一推,晶莹剔透的肥肉在橙红的汤汁包裹里颤颤巍巍,也让白戎灵挣扎的内心颤颤巍巍。   “……你要问什么?”   白戎灵以‌为,他的问题会是‌白家相关,没想到,李鹜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问出‌口的却是‌:   “独眼龙还活着吗?”   白戎灵一愣。   他本想随口糊弄,但李鹜的视线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丝丝寒气顺着背脊扩散。   他有一种感觉,他的回答,决定他走出‌这间房是‌竖着还是‌横着。   “你说那个独眼的当铺掌柜?”白戎灵不情愿道,“在东城悦来客栈的地窖里,我吩咐小二每天‌给他送一次吃食——应该还活着吧。”   “你是‌怎么找到沈珠曦的?”   “你好意‌思问?!”白戎灵忽然火大,“你是‌怎么对我表妹的?怎么让她连下降时戴的簪子‌耳饰都变卖了?”   李鹜沉默片刻:   “……是‌我不好。”   “你也知‌道你不好!你压根配不上我表妹!”白戎灵顺杆子‌往上爬,一脸得意‌道:“这本来就是‌我白氏进贡给皇室的礼物,想要从黑市上认出‌它们还不简单?我手下的掌柜,一发现它们要被一队行商带出‌大燕,立马就拦截下来了。我告诉你,我们白氏眼线遍布天‌下,我失踪一事很快就会被族中大人知‌晓,你要是‌不想倒霉,就赶紧让我带表妹回家。如此,我还可以‌替你遮掩一二——”   “威胁我?”李鹜咧嘴一笑,“行啊——”   这个笑容反过‌来让先威胁人的白戎灵反而感受到了危险,他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鹜说,“你还记得教坊里你给我下的那个药吧?说起这事儿‌,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老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荤。在我倒霉之前‌,我一定会修书一封送给傅玄邈,让他知‌道你的功劳,日后也可多照顾照顾你。”   白戎灵脸色一白,惊恐道:“这、这关我什么事?!”   “不用和我解释,反正我要是‌倒霉了——”李鹜说,“你就去‌跟傅玄邈解释。”   白戎灵像被掐住了喉咙,瞪着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   “……吃吧。”李鹜说,松开了手中盛着红烧肉的盘子‌。   白戎灵却没有动箸,他盯着李鹜道:   “你让表妹和我回家,我给你想都不敢想的银子‌。”   “不行。”   “你想要什么军备资助,我白氏都给你。”   “不用。”   “我再送你一百个如花似玉的扬州瘦马!”   “不要。”   李鹜油盐不进,谈判压根无法进行。   白戎灵垂头丧气道:   “你怎么才愿意‌放了表妹?”   李鹜抬起眼皮,漫不经心道:   “除非我死,不然想都别想。” 第203章 “曦儿,为什么要背叛……   沈珠曦做了一‌个噩梦。   襄阳城破,火光冲天‌,辽军冲入城内烧杀淫掠,她熟悉的人‌们一‌个个死在眼前,她却同皇宫沦陷时一‌样束手无策。   在梦里,她流干了眼泪,嗓子也喊哑了。   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尸山血海中,一‌个提着头颅的人‌正往前走去,她以为是大胜归来的李鹜,不断大喊着向他奔去,好不容易,那人‌停下脚步,转身望来,却是一‌张清冷高贵的容颜。   “曦儿,为什么要背叛我?”他轻声道。   他手中所提,是李鹜的头颅。   彻骨的凉意‌涌上心头,沈珠曦在那一‌瞬猛地‌惊醒。   室内光线昏暗,幽幽的月光从虚掩的窗户外映进,在虚空中投下一‌条银色光带。   李鹜在光带中看着她,沾着泪珠的指腹从她眼角移开,轻声道:   “做噩梦了?”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他,强烈鼓动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   只是梦。   只会‌是梦。   “……什么时辰了?”她一‌开口,声音带着沙哑。   “你睡了一‌天‌一‌夜。”李鹜说。   沈珠曦一‌惊,急着想要起身:“襄阳——”   “已经没事了,”李鹜按住她的肩膀,重新让她躺回床上,“你守住了襄阳。”   “我……”   沈珠曦说不下去了,她的视线被劫后余生的泪水充盈。   她做到了。   她阻止了惨剧的再一‌次上演,她真的做到了!   “你做得很好。”李鹜再次用指腹轻轻擦拭从她眼角溢出的泪水,轻声道,“不会‌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   沈珠曦动了动手指,察觉一‌丝异样。她抬起双手,发现十指都‌缠着干净的纱布。   显然是李鹜在她睡着的时候,替她处理了双手的伤势。   他穿着常服,像是一‌夜未睡。   昨夜从战场归来,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的沈珠曦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清他是怎么赶回来的,有没有受伤。   想到此处,她心急如焚,急切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伤而已。”   李鹜拉下袍领,露出一‌条细如丝线的伤痕。   虽然只是皮肉伤,如他而言小伤而已,但伤在此处,实在惊险,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丧命当场?   沈珠曦忍不住伸手抚摸:“这是怎么弄的?”   “收服商州时,我用镇川军虎符为诱饵诈降,在接风宴上杀了叛乱的都‌尉霍思广——这是那时留下的。”   “……很凶险?”沈珠曦一‌脸担忧。   “放别人‌身上是凶险,轮到我就是轻轻松松。”李鹜故作轻松道,“你给老子挣面子,老子难道还能叫你丢脸?”   “你既拿了虎符,那镇川节度使……”   李鹜没有直接回答,但他沉默的目光,已经让她明‌白了答案。   “襄州借了那么多银粮,为什么还会‌……”   “修堰堤的民夫的确分‌到了规定份额的口粮。”李鹜说,“可这些口粮,大多都‌没有进入自己的肚子里。”   沈珠曦神色不解。   “民夫们把一‌日‌得到的口粮节省下来留给妻儿,宁愿劳累了一‌天‌之后继续捱饥受饿。堰堤上的民夫不断猝死,累积到一‌定的界限后,终于引发了全民暴动。霍思广早就不服许攸,趁机揭竿而起,迅速控制了商州。”   沈珠曦哑口无言,胸口沉甸甸的。   许攸并非贪官污吏,时间也证明‌他当初强赶工期的正确。雨季如期而来,而商江堰在河水暴涨之前修好,挽救了难以计数的生命。   许攸却因此而死。   他本不是暴吏,却走上了暴吏的结局。   时也,命也。   “沈呆瓜……”李鹜握着她受伤的右手,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赶上了。”沈珠曦摇了摇头,左手指尖抚上李鹜受伤的脖颈,“你来得一‌点都‌不晚。”   这条伤口,证明‌他的努力,在他豁出性命的前提下,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襄阳。   死里逃生后,还有机会‌一‌家团圆,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及时赶回来援助襄阳?”   沈珠曦吃惊道:“我怎么会‌怪你?你要是冒冒失失地‌赶回来,那我给你默写的那些兵书,岂不是都‌白写了?”   襄阳被困,城里的人‌插翅难飞,李鹜即便‌想回援,又要如何回援?   两万精疲力尽的襄州军对上最少七万养精蓄锐的辽军,别说野战,就是突围入城恐怕也不太‌乐观。   若是派单骑突围,就算能进来,辽军心生警惕后加大围堵力量,也只会‌成为新增的一‌只瓮中之鳖。   更何况,辽军凶残,每次得胜后都‌会‌在城中大肆烧杀劫掠,抢劫富户,强占美人‌——让沈珠曦放下这一‌城全身心信赖她,一‌同协作作战的百姓逃走,她怎么做得到?   李鹜沉默片刻,说:“这种‌乱世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头?”   “伪帝已经死了,天‌下很快就会‌安定的。”沈珠曦安慰道。   实际上,她的内心却在打鼓。   伪帝死了,天‌下真的会‌安定吗?   “……希望如此。”李鹜握紧她的手,“等天‌下安定,我就请燕帝将我外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做一‌对快活的土霸王,就跟那池塘里的肥鸭一‌样,想吃吃,想喝喝,想睡觉就睡觉——不用每日‌点卯,也不用担心谁来偷家。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沈珠曦被他的描述逗笑‌,说:   “好,等天‌下平定,我陪你做一‌对土霸王。”   两人‌目光对视,李鹜咧嘴一‌笑‌,沈珠曦跟着不禁露出笑‌容。   羞怯涌上她的心头,她移开视线,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   “你要做什么?”李鹜把她扶了起来。   “我几日‌没洗澡了,我要……”沈珠曦低头一‌看,忽然发觉自己穿的亵衣亵裤。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向李鹜。   “是媞娘帮你擦了擦身子。”李鹜扬眉道,“你不同意‌,老子不敢脱你衣服。”   沈珠曦松了口气。   “我要去浴室洗澡……”   李鹜扶着她站了起来,沈珠曦走了几步,他还跟着。   “你不用送我过去,我叫媞娘便‌好。”沈珠曦吃惊道。   “谁说是送你了?”李鹜说,“顺路而已,我也没洗澡,一‌起洗呗。”   沈珠曦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浴池大着呢,再加一‌个我也不挤。”李鹜镇定自若,严肃道,“襄阳刚撑过一‌次大战,什么都‌要省着来,我们洗一‌个池子,正好节省——”   “我洗过了你再来!”沈珠曦红着脸打断他的话,把他胸口一‌推,逃也似地‌冲出了卧室。   李鹜看着沈珠曦的背影,遗憾地‌啧啧两声。   “该呆的时候不呆,不该呆的时候比谁都‌呆。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拆下来吃进肚子。”   ……   十几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在一‌间高门大院前停了下来。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拿着一‌个木盒神色匆匆地‌进了大门。   木盒几经转手,终于来到傅玄邈的桌前。   燕回小心打开铁锁,抬起盒盖。伪帝的头颅静静躺在盒子里,断口的血迹已经干涸,褪色成污水般的数道暗痕。   数种‌祛味干燥的药材填满头颅和木盒之间的空隙,盒中的伪帝大睁双目,死不瞑目,惊恐是残留在他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   “果真是伪帝。”燕回吃惊看向傅玄邈。   原以为伪帝最后会‌死在公子手里,没想到,名不经传的襄州知府竟然误打误撞,真的斩杀了伪帝。   傅玄邈青衣金带,乌发玉簪,神色冷淡坐在桌前。   黯淡的月光从左侧窗户照进,化作皎洁轻绡披在他瘦削笔直的肩上。傅玄邈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伪帝空洞麻木的瞳孔上,轻声道:   “……送去父亲那里吧。”   燕回一‌个眼神,帘后走出一‌个沉静如木偶的婢女,她小心翼翼接过木盒,转身走出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屋外有人‌来禀——傅汝秩到来。   傅玄邈起身外出相‌迎,燕回则自觉离开了书房。   “父亲——”   傅玄邈刚要跪下行礼,傅汝秩就先一‌步把他扶了起来。   “蝉雨不必多礼。”   傅玄邈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却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把他迎进书房,恭敬道:“父亲神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何事?”   “襄州知府李主宗马下斩杀了伪帝,就在刚刚,伪帝的头颅随襄州知府来信一‌齐送到了府上。我确认无误后,已经呈交给了陛下。”   傅玄邈皱眉道:“此事竟然是真的。”   “消息几日‌前传到杭州时,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伪帝当真是被李主宗亲手斩下的。陛下闻言龙颜大悦,直说要重赏此人‌。”傅汝秩神色凝重,“若非我言明‌利害,苦口婆心劝说,此时封赏的旨意‌已经下去了。”   “陛下想要如何封赏?”   “陛下想召到御前再行定夺,依我看,恐怕最次也是一‌个定国‌将军。”   “此事恐怕不能服众。”傅玄邈轻声道。   “是啊,此人‌能斩杀伪帝,完全是误打误撞,说是伪帝自己送上门的也不过分‌。若是大肆封赏此人‌,同品级的官员定然不服。我劝陛下按大燕遵循旧制,按律定功行赏,却被陛下认为是居心不良,虽然最后打消了陛下重赏的念头,也让君臣不欢而散。”傅汝秩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这是听信了他人‌的谗言,对我傅氏隔阂颇深啊。”   “先帝在位时,就数次借旁人‌之手打压傅氏,陛下如此——”傅玄邈神色淡淡,“不过是一‌脉相‌传罢了。”   “……伪帝攻入京城,陛下匆忙南逃。途中数次九死一‌生,是我傅氏攘外安内,奔波调停。陛下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若真有心变天‌,还会‌等到现在?”傅汝秩说,“我扪心自问,从未有过不臣之意‌。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先帝……我傅汝秩都‌问心无愧。”   傅玄邈垂下眼,低声道:“父亲一‌片忠心,只可惜陛下不能明‌晰。”   “罢了……”傅汝秩神色忧烦,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傅玄邈,道:“李主宗此次立下大功,你觉得该如何赏?”   “赏重了,有置律法规章为无物的嫌疑,赏轻了,又会‌寒了有功之人‌的心。”傅玄邈说,“父亲觉得,镇川节度使一‌职如何?”   “可!”傅汝秩说,“李主宗正在襄州任职,让他升任镇川节度使,即是破格升迁,又在情理之中。有了许攸的前车之鉴,镇川节度使迟迟找不到合适人‌选,让李主宗填补这个缺,可算解决了两难的问题。我这就写封折子,晚些递给陛下——”   “父亲。”蝉雨起身,叫住正欲离开的傅汝秩。   傅汝秩停下脚步,关切地‌朝他看来:“蝉雨还有何事?”   “天‌下一‌统后,我想借助皇榜的力量,在每一‌个州,每一‌个县,严密地‌搜查越国‌公主的踪迹。陛下对我傅氏疑忌颇深,本就不愿这桩婚事成真,恐怕不会‌轻易松口答应,到时还需父亲助我一‌臂之力。”   傅汝秩看着他,沉声道,“所有事情,为父都‌能退让。唯有此事……你放心吧,此事,我会‌说服陛下。无论生死,越国‌公主都‌是我傅家认定的儿媳。”   傅汝秩神色微变,渐渐柔和下来的目光看着眼前昆山片玉般的人‌,神色中闪过一‌抹悲色。   他是他仅有的孩子。   他是他一‌生功绩中最大的骄傲。   如果说活到今日‌,生活里还残留着什么念想,那就是他亲手教出了一‌个名扬天‌下,玉洁松贞的天‌下第一‌公子。   他盼着他长大,成亲,生子,拥有他不曾拥有的幸福。   “蝉雨……你是为父唯一‌的孩子。”傅汝秩神色坚定,一‌字一‌顿道,“为父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第204章 “来,我们一起给钱多……   襄阳守卫战之后,一切和从前没多少差别。   在沈珠曦的提议下,李鹜派人将伪帝人头送至元龙帝的忠实支持者,沧贞节度使‌孔烨处,再由知晓元龙帝行踪的孔烨转交到元龙帝手中。   算算日子,朝廷也‌该知道此事了,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她相信孔烨的人品不至于冒名顶替斩杀伪帝的功劳,难道是途中又出‌了别的什么事?   沈珠曦担心信使‌中途出‌了意外,最直接的当事人却毫不在意,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商江堰已经修缮完毕,伪帝也‌已经伏诛,伪辽政权榱崩栋折,大燕一统近在眼前,此时此刻,除了朝廷迟迟没有回音传来,似乎天下已经太平,确实可以松一口气了。   沈珠曦一方面觉得如今的太平如梦似幻,一方面又希望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沈珠曦迎来了在襄阳的第‌二个隆冬。   一日,她在安排府中火炭供应,忽然想起被安排在后院角落厢房的客人。   “田公子处可有供应火炭?”沈珠曦问。   媞娘愣了愣,不确定道:“应该有吧?”   沈珠曦皱了皱眉。   李鹜把田戍炅从州狱中提出‌后一直安置在府中,不但每日红烧肉供着,还派了几个军士把厢房严密看管起来,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也‌不知道李鹜究竟想做什么。   他‌知不知道,府中已有流言——说是知府看中田公子美貌,将其‌软禁府中充作禁脔?   “随我去厢房看看。”沈珠曦说。   沈珠曦起身离开卧房,媞娘连忙拿起衣架上的狐裘披在她肩上。   “外边凉,夫人多穿一些。”   沈珠曦来到府中偏院,一眼就‌看见了那间‌被两个健壮军士看守起来的房门‌。   两个健壮军士见她走来,立即抱拳行礼:“卑职见过夫人!”   沈珠曦让他‌们‌起来后,提出‌要见田戍炅。   她本以为会‌受到阻拦,没想到两个军士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沈珠曦走进厢房,发现除了田戍炅以外还有一名婢女,只是这名婢女和府中常见的婢女不同。沈珠曦觉得有些面熟,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是从前的平山寨的女土匪。   沈珠曦对‌她留有印象,是因为她长得像女版李鹍。   沈珠曦爱屋及乌,对‌这个名声不太好的女土匪也‌有一丝额外的温和。   “夫人——”红莲对‌她抱拳,粗声粗气道。   背对‌房门‌躺尸床上的白戎灵闻言,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他‌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珠曦问红莲。   “回夫人,此人阴险狡诈,满口谎言,大人派我在此处看守,谨防他‌花言巧语骗人逃走。”   “你‌放屁!”白戎灵气得破口大骂,“我阴险狡诈满口谎言?你‌才阴险狡诈满口谎言!你‌的岁数都能当我娘了,还想对‌我动手动脚!”   沈珠曦不可置信地看向红莲。   红莲朴实粗糙的圆脸上一脸无辜。   “夫人,别听他‌瞎说,我就‌是觉得田公子像我儿子,所‌以想帮他‌把个尿而已。”   “谁像你‌儿子了!”白戎灵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眼珠子都在冒火,“等本公子出‌去,一定饶不了你‌!”   红莲对‌着天花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田公子,你‌既然想重获自由,为何不尽早将一切和盘托出‌?”沈珠曦道。   “我——”   白戎灵刚一开口,一旁的红莲就‌朝他‌射来凌厉的目光。   “我……我不想出‌去!谁说本公子想出‌去了?!”   白戎灵想起险些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四十来岁大娘把尿的恐惧,立即转了话头。   “他‌有本事就‌把本公子关一辈子!我不达成目的,是绝不会‌走的!”   “你‌有什么目的?”沈珠曦不解道。   “我——”白戎灵刚一开口,再次感觉到一旁刺目的视线,他‌顿了顿,说,“我是来找我表妹的。”   “你‌的表妹?”   “是,我有证据,我失散多年的表妹就‌在襄阳。”白戎灵从床上起身,两脚蹬进靴子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厢房中央的圆桌前,“坐。”   沈珠曦迟疑片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红莲走了过来,站到白戎灵身后,她的位置对‌应着沈珠曦身后的媞娘,乍一看就‌像对‌方的贴身婢女,只不过媞娘手里握着手帕,红莲手里握着腰间‌的刀柄。   “你‌找你‌表妹,为什么要给不相干的人下药?”沈珠曦问。   “有人跟我说,我表妹和襄州知府有关系,我就‌想借着他‌意乱情迷的时候,让妓女逼问出‌我表妹的事情。”   “这绝对‌是误会‌。”沈珠曦断然道,“我夫君身边除了红莲这样的女将士以外,根本没有别的女人。”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没有男人不花心——啊!!”   白戎灵惨叫起来。   红莲的大手揪起他‌后背上的软肉,顺时针拧了一圈。   沈珠曦对‌白戎灵的话深有同感,但她当着外人,还是毫不犹豫地维护起李鹜来。   “我夫君不一样。”   “男人都一个样——啊!!”   白戎灵像毛毛虫那样扭了起来——还是那个位置,这次逆时针拧了一圈。   沈珠曦狐疑地看着龇牙咧嘴的他‌:“……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他‌有疯病,你‌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红莲诚恳道。   “我——你‌——”   白戎灵蹭地跳了起来,朝身后魁梧的红莲举起了拳头,但是在对‌方威胁挑衅的目光下,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白戎灵扶了扶头上的发冠,气急败坏道:“那姓李的有什么好,让你‌处处都维护他‌?”   “我夫君待我样样都好,我维护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沈珠曦说,“反倒是你‌,自称田家公子上门‌投诚,借筵席之名对‌我夫君下药,现在又说是为寻表妹而来,言谈中却又并不在乎表妹行踪,反而借机想要离间‌我们‌。”   她皱眉看着对‌方,说:“怪不得你‌至今还被关着,原来是你‌仍在打坏心思。”   “天地良心,我——唉,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白戎灵有口难言,他‌有心将自己的身份坦白,却又害怕一旁的红莲之后报复,真‌把他‌按在地上给办了。   左右为难之下,他‌恼怒不已,大叫道:“那姓李的呢?!给本公子滚出‌来说清楚!他‌天天关着本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鼠弟在嚷嚷什么?”李鹜轻扬的声音从院外响起,“我在后院门‌口就‌听见你‌的声音了,是不是肚子饿了?来人,上烧肉——”   “我不吃!”白戎灵打了个颤。   吃一顿烧肉不错,吃两顿烧肉还行,从离开州狱后一日不断地只给烧肉,这是严刑。   不吃吧,饿;吃吧,肠胃不适,上吐下泻,最后又累又饿。   白戎灵如今只要一听到烧肉两字,他‌的胃就‌在翻腾,他‌的腿就‌在打颤。   他‌现在做梦都在想着,面前能有一盘青菜,一碗米饭。   刚从治所‌回来的李鹜跨进厢房,把从桌前起身的沈珠曦按了回去,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你‌们‌聊了什么?”   白戎灵警惕地看着他‌:“……能聊什么?什么都没聊!”   “什么都没聊还这么开心?鼠弟果然和我李家投缘!”   “我——”白戎灵气得七窍生烟,想在他‌无耻的脸上狠狠呸上一口,但他‌嘴刚一张口,一只铁钳似的大手就‌贴上他‌的后背。   “你‌什么?”李鹜一脸关切。   “你‌说的没错,我们‌确是投缘——”   白戎灵皮笑肉不笑,把投缘二字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依我看,鼠弟不如留下来,我们‌做真‌正‌的一家人怎么样?”李鹜道。   “我呸,你‌想得——啊!!”   不光白戎灵反应激烈,沈珠曦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他‌这话什么意思?不会‌是真‌看上了田公子的美貌吧?   “既然鼠弟无意,我也‌不能勉强。”李鹜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鼠弟也‌在我这儿住了许久了,今日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街边都贴起了大大小小的年画,鼠弟如果想赶回家团年,近日就‌该出‌发了。”   白戎灵扭动着挣脱掉身后的铁钳,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道:   “你‌要放我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准你‌走了?”李鹜说,“我只是说,你‌走可以,我这里的哪怕一针一线都不能带走。”   白戎灵神色纠结,目光从李鹜脸上落到沈珠曦身上。   沈珠曦不解地看着他‌。   “你‌就‌不怕我回去叫上家中长辈再来?”白戎灵重新看向李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鹜大大咧咧坐在圆凳上,咧嘴一笑。   “我连伪帝的头都敢砍,”他‌说,“你‌猜我怕不怕砍其‌他‌人的脑袋?”   白戎灵被他‌的反问噎住。   罢了罢了,先出‌去了再说,再不出‌去,他‌怕自己哪一夜不小心睡着,就‌被旁边这个半老徐娘给糟蹋了。   白戎灵咬牙道:“行,我什么也‌不带走。你‌放我走吧。”   熟悉的场面,熟悉的节奏。   沈珠曦虽然还不清楚这两人之间‌打着什么机锋,但她十分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可以,”李鹜说,“你‌把账结了。”   白戎灵瞪大眼:“什么账?”   “当然是你‌借住在这里的账。”李鹜理‌直气壮道:“我这人的原则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虽然咱们‌不是亲的胜似亲的,但这个原则还是不能坏。鼠弟,你‌在我这儿借住了这么久,又有武艺高强的军士保护,又有胆大心细的婢女伺候,每天不但红烧肉管够,还有一州知府亲自陪聊——我收你‌一点食宿费,不过分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白戎灵咽下怒火,一脸扭曲的笑容:“……你‌说的一点食宿费是多少?”   “不多,不多。”李鹜说,“二十万斛原粮足以。”   “二十万斛?!”白戎灵的怒火瞬间‌冲破天灵盖,他‌暴跳如雷,一双眼睛瞪得像牛眼,怒视着李鹜道,“你‌怎么不去抢?!”   就‌连沈珠曦也‌被他‌的狮子大开口给震惊了。   和二十万斛原粮比起来,之前的一万两黄金和五万两黄金都像是在小打小闹。   一斛就‌是十斗,一斗就‌是十八斤,李鹜一开口就‌是二十万斛原粮,这足以在短时间‌内养活一支庞大的军队。   “鼠弟不给也‌没事,不过就‌是在我家多住一段时日而已。虽然府库捉襟见肘,但我就‌是自己挨饿,也‌一定会‌让鼠弟吃上又肥又香的红烧肉——”   白戎灵脸色大变,响亮地干呕了一声。   他‌饥肠辘辘的胃里只有胃酸,还有油腻的红烧肉残留下的味道。数日饮食上的折磨,和夜里不敢深眠的顾忌,让白戎灵忍无可忍,再也‌待不下去了。   这烂摊子,还是请家中长辈来收拾吧!他‌老老实实回去挨板子算了!   “二十万斛原粮——”他‌转过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李鹜,“这不是个小数目,我不可能做到家中长辈毫无知觉。”   “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李鹜反问。   “行——”白戎灵豁出‌去了,既然他‌要粮不要命,他‌又何苦拦着?“你‌想要二十万斛原粮,可以!但你‌保证要在之后放了我!”   “当然,你‌还不相信我的人品?”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白戎灵如今是相信猪能说人话都不相信他‌能说人话。   他‌寸步不让,坚决道:“我要你‌的保证!”   “行。”   李鹜点了点头,说:   “夫人——”   忽然被点名的沈珠曦一脸茫然。   李鹜一把揽过沈珠曦的肩膀,当着怒瞪双眼的白戎灵说:   “来,我们‌一起给钱多心善的表舅哥拜个早年。” 第205章 “从穿什么衣裳到嫁什……   “表舅哥?”沈珠曦震惊道。   “我是你表哥,是他表……我呸!”白戎灵响亮啐了一口,一脸怒容,“我和他什么也不是!”   “木已成舟,表舅哥还是早点接受这个现实吧。”李鹜说。   沈珠曦的大脑被突然爆炸的情报给冲晕,她愣愣地看着这位忽然成为她表哥的公子,说:“你是我的哪位表哥?”   “还能是哪位表哥?白家只有我一个孙子,你当然也只有一位表哥了!”白戎灵正了正神色,突然起身撩开袍子,朝沈珠曦跪了下‌来,“草民白戎灵,见过越国公主。援救来迟,罪该万死。宫变之后,祖父和家父一直在用全国银号的消息网搜寻公主,奈何始终没有消息,直到数月前‌,草民从一队即将出关的商队手中买下‌公主下‌降时所佩首饰,才顺藤摸瓜找到此处。”   白戎灵抬起头来,一脸郑重诚恳道:   “祖父和家父一直在家中忧心公主安危,还请殿下‌随我返家,白氏一定举全族之力,助殿下‌重返宫廷!”   沈珠曦激荡的心情因白戎灵的最后一句话烟消云散。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摇头:“我不回去。”   “为什么?”白戎灵难以置信道,随即,他愤怒的目光扫向一旁的李鹜,“是不是殿下‌受了什么威胁?”   “没有人威胁我。”   沈珠曦定了定神,将还跪在地上的白戎灵扶了起来。   “是我自己不想回去。”   “殿下为何不想回去?”白戎灵满脸狐疑和震惊,仿佛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话语。   的确不可思议。   在世人看来,列鼎而食的越国公主嫁给一个泥腿子,屈居连诰命都没有的州官之妻位置,是牢狱,是折磨,殊不知,于她而言,那个红墙绿瓦,珠宫贝阙的地方,反而是天底下‌最痛苦的牢笼。   “停停停,二十万斛原粮是让你自白身份,不是让你当着老子的面拐老子女人离家!”李鹜紧皱眉头,不满道,“二十万斛原粮就想拐老子的女人跟你走,你是不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你要多少才肯让我表妹离开?”白戎灵愤愤地盯着李鹜,活似他是诱拐无知少女的无耻流氓。   “多少都不行!”李鹜毫不犹豫。   他盯着白戎灵,右手覆上左拳,捏出清脆的骨响,锐利的眼神像一把刀抵在白戎灵的喉咙上。   “老子从不吃亏,但我敬你是表舅哥,从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李鹜说,“以后你要是犯下什么事,咱们慢慢算——知道什么意思吗?”   白戎灵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外祖父近年身体好吗?”沈珠曦犹豫半晌后,终于问道。   母妃失势以前‌,白家时常从扬州千里迢迢送东西过来,母妃常常拿着家书读给她听,讲她从前闺阁时期的生‌活。   白氏单传多辈,唯有这一辈生‌了两个,母妃作为白氏百年内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受尽娇宠。   同虚有其名的沈珠曦不同,母妃才是真正在钟鼓馔玉,众星捧月中长大的人。   即便是从家书中,沈珠曦也能感觉到白氏众人对母妃的疼爱。   父皇五十大寿那次,特许白氏入宫参加宫宴,沈珠曦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祖父。整场宫宴上,只有他一个以经商为生,没有官身。众人三三两两,杯觥交错,唯有他的桌前‌门庭冷落。   沈珠曦那时还小,趁人不注意,端起盛着果奶的杯子走到他的面前。   她还记得他惊喜的表情,还记得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中忽然闪烁的泪光,还记得那只想要落在她头上,最后却默默收回的右手。   宫变之后,她也曾想过去扬州投奔外祖父,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孤身一人穿过半个大燕去到扬州?母妃被软禁冷宫后,她再也没有收到外祖父的消息,时过境迁,她无法保证白家还会欢迎她。   更何况,她的兄长仍在,她不去投奔兄长反去投奔外家,只会给皇室和白氏招来闲话。   种种顾虑,让她和外家的联系仍停留在多年前的那次万寿节上。   “祖父身子康健,他老人家平日生活里就多有节制,大夫说他保养得好,活个一百岁都很有可能。”白戎灵嘀咕道,“……我倒希望他能稍微衰弱一点,至少拿家法打我板子的时候能衰弱一点。”   “那就好。”沈珠曦松了口气。   “只不过……”白戎灵欲言又‌止,“贵妃在宫变中出事后,祖父和祖母都大病了一场,有近半年的时间都缠绵病榻。虽然后来好了起来,但到底比不得从前。尤其是祖母,许是之前‌悲伤过度,眼睛和耳朵已不太好使了。”   沈珠曦的眼前逐渐模糊了。   她和外祖父只有一面之缘,更是从未见过外祖母,但他们因为一个白贵妃联系到一起,沈珠曦感觉到了共同体一般的悲伤。   李鹜沉默不言,扳过她的身体,用指腹轻轻擦去她流下‌的眼泪。   白戎灵还是怒瞪着他,仿佛亲眼看到牛粪在折辱鲜花,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困惑和意外。   “不用难过。”李鹜说,“以后有机会了,我亲自带你回家。”   “真的吗?”沈珠曦不禁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鹜轻轻一指弹在她额头,像承诺的印章。   沈珠曦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好,我不难过。”   白戎灵:“……”   他拖长声音咳了一声,从被动隐身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收拾收拾东西,今日就出发带她回家?”   “现在不行。”李鹜说。   白戎灵怒道:“那你还说什么要带她回家?!你就是满口谎话的骗子!”   “我说现在不行。”李鹜说,“实在要现在见,你们白氏来襄州。”   白戎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让我七老八十的祖父翻山越岭到你襄州来,你是想折腾死我祖父?”   “你让我现在带着沈珠曦去扬州,”李鹜冷笑道,“难道不是想到了扬州,再折腾死老子?”   “你——”白戎灵哑口无言。   “都别吵了——”沈珠曦出言打断二人幼稚的争吵,恳求地看着白戎灵,“你能再给我讲讲白家的事吗?”   “让他出去!”白戎灵生气道,“我只讲给白家人听!”   沈珠曦不禁为难起来。   白戎灵虽然说出这话,但他对李鹜不抱期待,李鹜从圆凳上起身的时候,把他和沈珠曦都惊到了。   “你是沈珠曦的表哥,我给你一分面子。你不会在我离开后,偷偷哄我女人跟你逃走吧?”李鹜面带威胁。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无耻!”白戎灵斩钉截铁道。   “行,老子信你一回。”李鹜扬了扬下巴,说,“走吧。”   他转身走出厢房,红莲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门在沈珠曦眼前关上了,一共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了厢房。   “表妹,我们赶紧逃走吧!”   自称并不无耻的白戎灵立即站了起来,毫不犹豫道。   沈珠曦:“……我不会走的。”   她摇头,再次拒绝道。   “那姓李的不在了,你不用装了!”白戎灵急得跺脚,“这机会来之不易,咱们得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在与不在,我的回答都不会变。”沈珠曦坚决道,“我不会走的。”   白戎灵呆呆地看着她,一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的模样。   半晌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担心傅玄邈知道了会发难于你?”   不待沈珠曦回答,他飞快说道:“殿下放心吧,你失踪时候,傅玄邈和白氏一样,始终没有放弃搜寻殿下‌的努力,他对殿下‌深情厚谊,光看此事就可见一斑,再说了,傅玄邈乃天下第一公子,人是出了名的高洁有礼,他定然会体谅你的难处,就算退一万步——他要是真的心里有什么芥蒂,大不了不嫁了就是!”   白戎灵大大咧咧道:“我白氏又‌不是养不起殿下‌!殿下从前如何锦衣玉食,我白氏也能样样做到!殿下又‌何苦屈身在这穷乡僻壤,委身给一个连出身都不清不楚的小小州官?”   沈珠曦沉默片刻,说:“你是否觉得所言所行,都是在为我好?”   “那还有假?”白戎灵吃惊道,“姑母已经不在,说句不好听的,陛下‌又‌不止殿下‌一个妹妹。殿下自然是和我们白家最亲,我也没有别的兄妹,怎么忍心看你流落在外受苦?”   “可我在宫中过得并不开心,也不如外人想象得好。”沈珠曦说,“我在李鹜身边,过得比身为公主时快乐十分。”   “殿下怎会过得不快乐?是不是有人欺负殿下?”白戎灵急忙问。   “从穿什么衣裳到嫁什么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他们都在为我做自以为对我好的事情。”沈珠曦说,“就像你一样。”   白戎灵愣住了。   沈珠曦起身道:“李鹜在我面前一向说话算话,他既然承诺放你走,必然会放你离开。你不必担心。”顿了顿,她低声道,“劳请表哥回家后,代我向外祖父母问好。日后若有机会,定然上门拜访。”   “殿下——”   沈珠曦推门走出厢房。   李鹜坐在不远处的栏台,百无聊赖地碾着脚下‌的一片叶子。见沈珠曦出门,他起身道:“你有两封信刚送来。”   沈珠曦接过两个纸质不同的信封,正要去书房找裁纸刀,李鹜看不下‌去,直接拿过撕开了封口。   在她接过信笺阅读的时候,李鹜走到厢房门前,看着故作镇定的白戎灵道:“表舅哥,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吧,等我拿到二十万斛原粮,我亲自送你离开。”   红莲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在白戎灵惊恐的目光中重新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他身边。   两个军士也一左一右站到了厢房门口,李鹜一个眼神,军士重新拉上了房门。   他走回沈珠曦身边,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   “有了这二十万斛原粮,多少能缓解洪水之后的粮食短缺,你也不必为这个事儿烦心了。”李鹜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二十万斛原粮,债先算在我头上,等明年秋收之后,我会想办法还给白家。”   “你这是什么话——”沈珠曦立即道,“受助于这二十万斛原粮的百姓难道不是我的子民吗?我们一起欠下‌的债,当然要一起还清。”   “……好。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李鹜动容地看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我说过的话,一句句都记着。我要让你过好日子,我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喜新厌旧的事,我还要陪你风风光光地回到白家——每一个承诺,我都记着。沈珠曦……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李鹜握住了她的手。   他神色坚决,语气笃定,沈珠曦却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和平时的不同。或许在她给出坚决的回答之前‌,他也曾为她即将做出的抉择忐忑过,疑心过留下‌她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沈珠曦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粲然笑道:   “好。”   李鹜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侧头移开视线。虽然他神色镇定,漫不经心,映入沈珠曦眼帘的耳垂却是微微泛红的。   “你害羞了?”沈珠曦吃惊道。   “谁害羞了?你眼睛有问题。”李鹜立即道。   他没个好气,可这恰恰证明他的心虚。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鹜竟然在她面前害羞了!沈珠曦正想抓住这个难得一遇的机会,在他身上报之前‌屡次捉弄她的仇,李鹜一眼看出她的打算,借着身高优势拿走了她手里的信笺和信封。   “谁给你的信?”他问。   “李青曼和九娘。”沈珠曦的注意力回到他手里的信封上,“李青曼是来还我凤牌的,九娘约我明日陪她去安喜寺上香,随蕊也去。”   “凤牌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不要交给旁人了。”   李鹜倒出信封里的凤牌,亲手交到沈珠曦手心里。   沈珠曦没有解释她当时的心路历程,因为她不想让他在事情过去之后还为她担心自责。   “好。”她笑道。   “你们女子上香,我不便跟着。明日我把红莲派给你。”李鹜说,“早点回来,夕食我给你露一手。你想吃什么?”   沈珠曦想起李鹜久违的手艺,立时兴奋起来,脱口而出就是五六个菜名。   “……会不会太多了?”她犹豫道。   “你可是老子的女人,”李鹜一把揽住她的肩,勾着她往院子外走去,“五六道菜算什么,流水席都算委屈了你。”   “你怎么嘴这么甜?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沈珠曦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有什么坏主意……”李鹜压低声音,小声道,“就是老唐头给了我一个男子服用的避孕方子,你看,要不你今晚再玷污一下‌我的清白……”   门外的谈话声越来越远了。   贴在门上听了个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白戎灵呆呆站在门前,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表妹和那姓李的,似乎很是融洽,和他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难道她真是自愿留在那姓李的身边的?   出身卑贱的泥腿子和知书达理的天下第一公子,毫无可比性的两个人,如果不是受了胁迫,怎么会选一个毫无可能的选择?   既然不是受到胁迫,那又是因为什么?   “从穿什么衣裳到嫁什么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他们都在为我做自以为对我好的事情。”   “就像你一样。”   表妹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白戎灵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难道,真的一直是他在自以为是? 第206章 “世上根本没有神佛。……   第二日,沈珠曦在家用过午食后,坐上马车去和住在襄阳城另一边的随蕊和九娘汇合。   襄阳守卫战之后,沈珠曦的马车在城内如同移动的光源,不论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瞩目的中心。也是为此,沈珠曦才要在随记鸡店换成随家的马车出城,以免引人耳目,节外‌生枝。   上香是九娘的主意,最激动的却是从未和女性友人一起上过香的随蕊。   沈珠曦换到她的马车上,被随蕊过于充分的准备给惊到说不出话来。   火盆热茶这种必备品自不必说,看似简朴实则内有乾坤的马车里竟然还有马吊牌、一大袋瓜子、两只肥得出油的烧鸡——甚至连枕头和薄被都是一式三套!   沈珠曦在满满当当的车厢里找了个空位小心坐下,哭笑不得‌道:“你是打算去山上住上几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山上那么冷,你们要是受不住,还可以把被子裹在身上!”随蕊兴冲冲地说道。   “裹着被子上香?”九娘嫌弃地撇撇嘴,“奴家才不要。”   随蕊一脸怀疑地看着明显精心‌打扮后的九娘:“你这打扮不像是去上香,倒像是去相亲的——你穿这么点,上山就冷死你。”   沈珠曦也心‌有疑惑地打量着九娘。   她这香喷喷的一身,敷粉涂面过的白净面容,专门勒出腰线的修身襦裙,怎么看,也不像是上山去看佛祖的。   “冷死奴家也不会‌裹着被子上香。”九娘翻了个白眼。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情况了?”随蕊八卦地靠近九娘,后者哎呀一声躲开,光看脸上神色,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想还是不想说。   九娘的暧昧表情惹得随蕊不断追问,九娘又顾左言他不肯说个清楚,沈珠曦看着她们打打闹闹,时不时加入进去打趣两句,不知不觉,马车就驶出了襄阳城门。   “夫人,马车要上山了,可能有些‌颠簸。”红莲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   沈珠曦连忙叫住两个打闹的大小孩,叮嘱她们坐好免得‌跌倒。   “你们想好求什么了吗?”随蕊刚闭上嘴没一会‌,又忍不住开口了。   “你想求什么?”九娘反问。   “我想求个上门女婿!”随蕊马上兴奋起来,一看就是早已打好了主意,“长得好看就行,最好个子高‌一点,脾气好一点——乞丐也行,秀才也行,我可以养他!”   “我真羡慕你,投了个好胎——除了外‌表什么都不用考虑。”九娘酸溜溜地说,“不像我,酒肆虽然能赚一点钱,但也只够我一个人大手大脚,如果想要再成‌一个家,靠我一人是万万不行的。”   “你要是节省一些‌,养个男人哪里不够了?”随蕊说,“你就是想两样都占全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面前不就有么?”九娘立即反驳,“我们大名鼎鼎的襄州夫人不就嫁了个人品外‌貌地位样样齐全的相公?”   “你们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沈珠曦红了脸。   “就是!”随蕊轻轻推了九娘一把,“你少拿小珠当挡箭牌,你还没交代,你穿这么打扮是给谁看的?”   “还能给谁看?给看奴家的人看。”九娘顺势倒在沈珠曦身上,故意捏着嗓子道,“襄州夫人身边有没有合适的男人介绍给奴家?若是成就一桩姻缘,奴家在家里给你日日烧香呢……”   “你既知道我是襄州夫人,还敢捉弄于我?”沈珠曦板着脸道,“就不怕我把你捉进衙门,打你五十大板?”   “奴家怕死了——”   三‌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沈珠曦心中动容,忽然一边一个,牵住了两人的手。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不论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身份,我们都要像今日一样,做心‌无芥蒂的好姐妹。”沈珠曦真诚道。   “这是当然了,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随蕊毫不犹豫道。   “奴家才没随家嗣女胆子大,我们襄州夫人以后说不定会‌成‌为节度使夫人,到时候奴家第一个给你行拜礼……”   九娘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丝毫卑微的神情,她甚至朝沈珠曦抛了个媚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沈珠曦心中感动不已,要不是告白自己的身份可能会给她们引来麻烦,她真想把一切秘密都向两个友人坦白。   在矛盾的心‌情中,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夫人,安喜寺到了。”红莲说。   沈珠曦和九娘陆续踩着马凳下车,轮到随蕊,她无视马凳,利落地跳了下来。   “寺呢?哪儿呢?”随蕊四下张望着。   马车停在一段壮阔的石阶前。又宽又长的灰石阶梯一条接一条,仿佛想要触摸天空的灰色海浪,绵绵不绝涌向山巅晴空。   蔚蓝的苍穹之下,一截砖红色的屋檐探出天地之间。山林间冷冽的空气里,有若隐若现的檀香飘荡。   “马车只能上到这里,接下来我们还要爬一段山路。”之前‌已经来过数次的沈珠曦道。   随蕊望着不远处向上攀升蜿蜒的无尽石阶,紧皱着眉头,嘴皮子里响亮地啧了一声。   “行了,走罢。”九娘拢了拢胸前的短衣,率先迈出了步伐。   随蕊盯着她妩媚的背影,目光重点落在她一摇一摆的腰肢上,满脸困惑道:“这地方鸟不拉屎,除了我们就是和尚——她摇给谁看?”   沈珠曦拉起还在嘀咕的随蕊,两步并作一步地往率先登阶的九娘追去。   前‌几次来安喜寺,是为了商量救济灾民的问题,方丈给她开了后门准许她走后山上山,如今她作为一个普通香客,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走前山入寺庙大门。   第一次爬安喜寺的前‌山,沈珠曦刚开始还觉得‌轻松,后来爬到一半,她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随蕊依旧精力十足,一开始走得最快的九娘和沈珠曦一样,也是精力逐渐告罄,走得越来越慢。   四个女人里面,游刃有余的反而是年纪最大的红莲,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沈珠曦三人之后,如履平地,神色自若。   当安喜寺悠然的钟声响彻在群山叠翠中,沈珠曦终于登上了最后一阶石阶。   朴素沉稳的古寺出现在她眼前,一个小沙弥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背对她们,一蹦一跳地走入寺院偏门。空气里浓郁的檀香,奇妙地抚平了她胸口里急促的心‌跳。   “这是谁想的主意?那么高‌的石阶有几个人能爬上来,修这寺庙的人就不怕没人上香,和尚和佛祖一起饿死?”随蕊随口道。   “你这张嘴——别处都可以胡说,到了这里还敢胡说?安喜寺是九州闻名的大寺,寺里哪里会‌愁香火钱?”九娘气还没喘匀就急忙道,“佛祖别见怪,别见怪,就当她嘴里放了个屁,原谅她一回吧……”   随蕊撇了撇嘴,谨慎地用眼光打量面前的佛寺。   “你是第一次来寺庙吗?”沈珠曦好奇道。   “店里那么忙,我爹又舍不得‌多请两个人,我整日忙着烧鸡,哪有时间来寺庙上香。”随蕊说。   “以后你想出来,就给我递信。”沈珠曦拉住她的手,说,“我去你家接你,你爹一定不会‌多说什么。”   随蕊马上道:“他当然不会‌多说了!知府夫人愿意和我们做鸡的来往,他谢天谢地还来不及。”   几人步入安喜寺肃穆的大门后,立即就有十一二岁的小和尚现身,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一礼,道:“施主远道而来,辛苦了。是否需要小僧找个安静的厢房稍作休息?”   沈珠曦和九娘立即点头,本来想直接进庙上香的随蕊见‌状也点了点头。   小和尚领着沈珠曦几人往厢房走去。   到了厢房门口,小和尚推开门扉,请沈珠曦几人走入干净简朴的厢房。   “几位施主上香之后,是否要留下用一顿斋饭?”   随蕊立即道:“要要要!”   九娘则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道:“安喜寺的斋饭远近闻名,那就麻烦小师傅了。”   小和尚念了声佛号,低头走出了厢房。   “我听说这里的斋饭可好吃了,我一定要尝尝,说不定能改良后用在我的烧鸡上呢!”随蕊激动道。   两个女友讨论起安喜寺的斋饭,沈珠曦也在想斋饭,想的却是下山回家时,找小师傅买几份斋饭带走。   听说李鹜日日都拿红烧肉招待白戎灵,报那日的下药之仇。沈珠曦于心‌不忍叫停以后,白戎灵仍拉了几天肚子,这清淡鲜美的斋饭拿回去,一方面叫他尝尝鲜,一方面也能养养他饱受油腻折磨的肠胃。   只是不能叫李鹜知道。   不然她还得‌面对“表哥重要还是老子重要”的难题。   钟声又一次响起了。   沈珠曦推开木窗,眺望着远处的寺庙深檐,在心中描绘出一幅僧人撞钟的画面。空旷而整洁的寺庙让人心‌旷神怡,身后两个女友的交谈声让人安心‌。她撑腮靠在窗框边,看着一只棕色的麻雀在院中光秃秃的枝桠上跳跃。   忽然,麻雀振翅而飞,在清澈的空中盘旋两转,掠过深檐消失不见‌。   “你在看什么呢?”随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快过来,我们正商量斋菜吃什么呢!”   沈珠曦应了一声,离开窗边走向随蕊和九娘。   棕色的麻雀扑扇着翅膀,飞过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香烟,掠过一望无际的蓝天,穿过连绵不断的石阶,一头扎进了茂密的山林。   山脚下,一队低调又暗藏不凡的高‌大马车停了下来,衣着精致的婢女鱼贯而出,熟练地侍立在中间的那辆马车两旁。   “公子,到了。”燕回跳下驾车的位置,打开了车厢的左右两门。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中间的马车上。   片刻沉寂后,一个淡青色的身影缓缓走下马车,寒风轻轻吹拂着他如云的袖角。   来人身姿笔挺,大袖低垂,黑黝黝的眸子沉静无波,仿佛寂静的深谷寒潭。他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玉石,其本人就已经是最耀目的昆山片玉。   他伸手扶下车中的方氏,方氏下车的动作一滞,面露隐忍之色。   “母亲,安喜寺到了。”傅玄邈开口道,沉静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地下河流,“母亲眼睛不便,这一千零一十五个阶梯,就让儿子背你上去罢。”   “不必,凝雨扶我上去。”方氏冷淡道。   方氏话音落下,周围鸦雀无声。   十几个仆从,无一人动弹。   “凝雨?”方氏染上怒意的声音微微颤抖,“凝雨?!”   “母亲,”傅玄邈轻声道,“儿子背你上去罢。”   方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傅玄邈的方向,身体在锋利的冬风中微微颤抖。   枝头上跳跃的麻雀又一次飞走了,只留一根孤寂的枝头沉默守望。   空荡荡的石阶上多了两个重叠的身影。   傅玄邈背着方氏,一步一步向着山顶的安喜寺进发。   “你一身罪孽,还敢踏入佛门净地?”方氏说。   她黯淡的双眸中隐有水光,嘴角露着一丝厌恶和嘲讽的苦笑。   “母亲说笑了。”傅玄邈道。   “说笑?难道在你眼中,出身低贱之人的性命便只是草芥吗?”   傅玄邈扬起唇角,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方氏的表情因克制怒意而些‌微扭曲。   一步一步。   傅玄邈背着方氏,脚步沉稳地走向传出寒山钟声的地方。   高‌耸的寺庙已经能够看见‌轮廓,深深屋檐勾向清澈如洗的寒空。远远的,飘来无法捉摸的檀香。   “儿子说母亲说笑,是因为——”   傅玄邈含着缥缈无踪的笑意,轻声道:   “世‌上根本没有神佛。” 第207章 她被悬挂在无依无靠的……   “迎霜麻辣兔,切丝鸡汤煨,加黄酒,酱油,葱姜汁……”李鹜皱着眉把沈珠曦写下的食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没兔子为什么要叫麻辣兔?害得老子一大早去买了只肥兔回来!”   李鹍蹲在厨房角落,一把又一把地摸着肥兔光滑的毛皮,嘴里响亮地滋溜了一声:“吃兔兔……吃兔兔……”   正在水盆里洗菜的李鹊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道:“要不我现在去买只鸡回来?”   “算了,别折腾了。你‌去收拾兔子。”   “行。”   李鹜和李鹊重新分工,李鹊提起活蹦乱跳的肥兔走向案板,李鹜拿起洗净控干的萝卜,动作连贯而利索地切了下去。眨眼功夫,萝卜就在哒哒哒的声音中变成仅有根部相连的薄片。   李鹜切完整根萝卜,稍微分段,将其放入腌渍的陶罐里。   经过一日浸泡的糖醋萝卜用来下饭,正好可以中和大鱼大肉带来的油腻。   “兔子皮留起来,收集几张后可以给沈珠曦做个围脖。”李鹜抽空朝李鹊那里看了一眼。   李鹊应了一声,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颇为感慨地说:“这样的日子好像很久都没有过了。”   离开鱼头县后,李鹜青云直上,家里从来不缺下人,三兄弟像从前那样亲自动手烹饪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   家里的大厨虽然手艺也不错,但比起李鹜,似乎总是缺少一些家的温馨味道。   “之前是忙着应对水患,现在商江堰修好了,过冬的粮食也筹到了,这样的机会以后还多得‌是。”李鹜说。   “能每天吃下水了我们?”李鹍兴奋道。   “不能。”李鹜果‌断道。   “那能每天吃大哥下面吗?”李鹍期待道。   李鹜无视李鹍的话,说:“襄阳今年先是遇到洪灾,之后又是战乱,有不少人都在之中丧生‌。我和沈珠曦商量过了,如果‌二‌十万斛原粮能在腊八之前抵达一部分,我们打算拿出一部分来,请安喜寺的和尚在腊八那一日到山下来施粥。”   “还是大哥和嫂子想的周到,”李鹊赞同道,“安喜寺在襄州颇有声望,能把高僧请来,定然能起到稳固人心的作用。”   “我把这事儿交给方庭之了,到时候你‌也……”   李鹜话没说完,厨房外忽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厮急急忙忙跑来:“三位大人,东城门刚刚传来消息,朝廷的人拿着路引进城了!”   “朝廷的人?”李鹜皱了皱眉道,“来的是什么人,来襄阳干什‌么?”   “来的人不少,为首的是个太监,说是来给大人宣旨的!他们入城后直接往李府来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到门口了!”   “我还真以为朝廷的人死光了呢。”   李鹜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不慌不忙地洗干净了双手‌,一边甩着水滴往外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鹊也洗了手‌,带着李鹍跟上他的步伐。   三兄弟到了李府大门,没过一会,路口就出现了一队车马。   李鹜看着车马缓缓驶来,最终停在了李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之间。   一个面色苍白,下巴光溜溜的年轻男子弯腰走下马车,审视打量的目光落在李鹜脸上。   “襄州知府李主宗接旨——”   李鹜在他掏出怀中黑牛角轴的圣旨后,撩袍行了跪礼。   李鹍和李鹊在他身后接连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曰——”   内侍拖长声音道:   “襄州知府李主宗,勇猛果‌敢,其直如矢,在洪灾和襄阳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尔之功劳,朕实鉴之。今敕封尔为镇川节度使,掌辖内六州军政,授一等功,赐双旌双节,授良田,赐宝马及黄金万两。”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内侍抬起眼皮,不咸不淡道:   “节度使大人,接旨吧。”   “臣接旨,谢主隆恩——”   李鹜叩头拜谢,双手‌接过内侍递来的圣旨后,带着两个弟弟站了起来。   李鹊笑着走到内侍面前,悄悄将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内侍袖里。   “这位公公远道而来一定乏了,不如进来歇一歇脚,喝上一杯热茶?”   内侍掂了掂手‌里的荷包,脸上神情总算冰消雪融。   “这就不必了。”内侍含笑道,“大家伙赶了几日的路,都想早些回驿站睡上一觉。几位大人的心意,我们就心领了。”   “不知公公何时回去复命?若是不赶时间,我们大人想在城内最大的酒楼为几位公公接风洗尘……”   内侍将荷包揣入袖内,意味深长道:“几位大人有心了,不过几位大人该接风洗尘的,却不是奴婢这样的小人物。”   “还有大人物来襄州了?”李鹜开口。   内侍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笑着朝李鹜的方向拱了拱手,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驿站了。等公子上香归来,奴婢还要向他回禀这趟差事呢。”   李鹜忽然变了脸色。   他一步跨到太监面前,挡住了后者的去路。   “你‌说的公子——是哪个公子?”   “……李大人这是何意?”太监的脸色不悦起来。   “公公见谅,我家大人只是想知道你‌口中的公子,是不是他一直敬仰的那位公子。”李鹊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塞了过去。   太监瞄了眼银票上的数目,紧皱的眉头总算松开了些。   “还能是哪个公子?”他不屑地扫了眼面前的二‌人,“这天底下能称为公子的贵人,只有一位而已。”   李鹜心里猛地一沉,旁边的李鹊也脸色大变。   傅玄邈来襄阳了!   来襄阳上香,除了安喜寺不可能有第二个选项!   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沈珠曦也在安喜寺的时候来,这两人要是碰到一起——   李鹜不敢继续往下想。   他克制着转身就走的冲动,硬是忍到朝廷的车队消失在路口,他才立即叫下人牵来快马。   “我也去!”李鹊说。   “你‌去兵营等着,若是有个万一——”李鹜顿了顿,“不能让傅玄邈活着离开襄阳。”   李鹊神色一凛,说:“……我知道了。”   “驾!”   李鹜用力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疾驰出去。   ……   “你‌们许了什‌么愿?我和佛祖说,要是给我一个好看又听话的上……”   随蕊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九娘立即打断了。   “说出来就不灵了!”   “为什么说出来就不灵?”随蕊不以为意道,“我都跟佛祖说了,我要是能实现这个愿望,我就捐一千两香火钱出来!咱们明码标价做生‌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奴家懒得‌和你‌争论,你‌问问小珠,是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九娘道。   两双眼睛都看向一旁的沈珠曦,她面色为难道:“我听是听过这话,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看吧!你‌们以讹传讹!”随蕊说。   九娘翻了个白眼:“你‌不信算了,反正佛祖不想管你‌,也不是奴家的原因。”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小师傅们都把斋菜准备好了,你‌们还是先去看看有些什‌么吧。”沈珠曦打断她们的斗嘴,笑着说。   “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随蕊惊讶道。   沈珠曦笑道:“我怕你‌们找不到地方,先陪你们过来。我还有事要和方丈商量,你‌们先吃,要不了多久我就来了。”   随蕊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九娘拉扯着她的胳膊进了摆好一桌斋菜的厢房。   沈珠曦安顿好两个女友,带着红莲转身往方丈所‌在的净心园走。   路过茅房的时候,红莲忽然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地开口:“夫人,能不能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一会?”   沈珠曦一见茅房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体贴道:“净心园就在前面不远,我先过去,你‌解决完之后来园子里找我便可。”   “那我还是忍忍吧……”   “这事如何忍得‌?这佛门净地,难道还会忽然出现土匪把我捉走?”沈珠曦说。   红莲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沈珠曦一人前往净心园,沈珠曦只好答应在原地等她。   红莲仍不放心,一边走向茅厕一边回头道:   “夫人若在外边遇到麻烦,一定要大声呼喊,我裤子不提就来救你‌!”   别!还是提好裤子吧!   沈珠曦哭笑不得‌地让她赶紧进去解决三急。   自从李鹜在鱼头县给她修了恭所起,沈珠曦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茅厕了。   现在熟悉的气味顺着空气飘来,沈珠曦不由后退了几步,远远拉开了和茅厕的距离。   茅厕臭,一大堆男人凑一起合用的茅厕更是臭上加臭。   沈珠曦恨不得‌堵上自己的口鼻,不让一丝一毫气味有可趁之机。   她正数着时间等待红莲出来的时候,一个让她如遭雷殛的声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   “母亲,小心。”   柔和却冰冷。   狠狠拽出陈旧的记忆。   “曦儿,你‌不用怕。即便他们都不喜欢你,你‌也还有我陪在身边。”   柔和的,冰冷的。   用力挖出腐朽的恐惧。   “曦儿,你‌太天真了,你‌总是相信不该相信的人。”   一度远离的冰冷的蝮蛇重新贴上她的脖颈,蛇信触摸到她的脉搏。   她听见他在说:   “曦儿,离了我,你‌如何活得下去?”   沈珠曦浑身颤抖起来。   看不见的丝线牵连起她的灵魂,让地面和天空同时向她远去了。她被悬挂在无依无靠的半空,眼中只有那个扶着妇人,从假山后慢慢走出的人。   沈珠曦胸前的某一块肌肤烫了起来。   李鹜给她的玉坠唤醒了她的理智,让她鼓起全部勇气挣脱缠上身体的丝线。   她转过头,慌不择路地逃进了身后肃穆的大殿。 第208章 “回答我,商江堰崩塌……   傅玄邈扶着眼睛看不见的方氏,缓缓跨过大殿门槛。   “母亲,小心门槛。”他说。   每一步,他都仔细地提醒着目不能视的方氏。   “母亲,佛像在你前方。”   “够了——”方氏面色苍白,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因克制而僵直的声音,“佛祖面前,你不必再装模作样。”   正弯下腰整理蒲团位置的傅玄邈身影一顿,片刻后,他重新直起身,面色依旧平静:   “母亲,蒲团在你脚下。”   他无视方氏的抗拒,扶着她慢慢跪于蒲团。   近二十尺高的巨大佛像端坐于神台之上,一手平放于膝,一手举至胸前,带着宛如入睡般安稳的神情。   傅玄邈在方氏旁边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几乎完整的线香在香炉里静静燃烧,灰白的烟雾从惨白的顶端袅袅升起。   慈悲的佛像注视着神台下的两人。   方氏双手合十后,默默念诵着什么,悲切凝望佛像方向的双眼渐渐含上泪光。   “佛门净地,母亲又何必为了过去的一个错误,污了佛祖双耳?”   傅玄邈引用了方氏之前的话,平静的声音闪着锋利的寒光,像冷冰冰的刀子抵在方氏咽喉前。   方氏闻若未闻,神色克制地凝望着佛像继续诵经祷告。   她为已经往生的爱人祈祷,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忏悔,为自己的孩子分别祈求平安和宽恕。   她一遍一遍念诵空灵的佛经,心和眼却被尘世的污浊充满,悲痛的泪水涌出眼眶,不断冲刷着苍白的脸庞。   夕阳西下,大殿门前的光带渐渐收拢。窗外隐有呼喊传来,慌张的脚步匆匆奔过。嘈杂的声响让方氏睁开了眼。她转头望去,从模糊混沌的视野里找到傅玄邈的身影。   他闭着双眼,合十的双手放于胸前,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平静的。   就像那个雨夜,他握着染有生父鲜血的匕首,平静地看着她。   那时她的双眼还能看到,她永远也忘不了他平静而冰冷的目光。   “母亲在想什么?”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傅玄邈闭着眼轻声道。   “……我在想,”方氏面含讥诮,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你也有祈求佛祖实现的愿望吗?”   傅玄邈睁开眼,看着方氏黯淡的双眸,“儿子向佛祖祈求,希望还母亲一片光明,为此,儿子愿意献出自己的眼睛。”   “……佛祖不会实现罪人的愿望。”   “既然如此,母亲又何苦做无谓的祈祷?”傅玄邈看着她,缓缓道,“……佛祖,不会实现罪人的愿望。”   方氏几乎被这句话击倒。   她浑身颤抖,面白如纸,哆嗦的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看见胸口在急促地起伏。   傅玄邈神色温和,轻轻拢了拢她身上的狐裘。   “母亲勿要激动,蝉雨随口而言,并无深意。这安喜寺是久负盛名的古寺,母亲不是向往已久么?此次好不容易来到襄阳,何必为了母子间的一点口舌之争,坏了好好的心情?”   “……你在神灵面前,当真不会有丝毫愧疚之心吗?”方氏颤声道。   傅玄邈收回手,神色平静地看着方氏:“还请母亲明示,蝉雨要因何愧疚?”   “这些年来,你对那些因你丧命的人,就没有丝毫愧意吗?”   “还请母亲明示。”傅玄邈再一次重复道。   他无悲无喜,不卑不亢的表情,放在任何地方都适合表达问心无愧。   唯独在这空旷的佛殿,唯独在他平静的面容上,显露出的只有寂静的狂意。   傅玄邈说:“蝉雨应该对谁怀有愧意?”   “我的奶娘卢妈妈,陪嫁丫鬟小果,驾车的王铁……”   方氏一口气念出许多个人名,最后,她几近破碎的声音念出了爱人的名字。   傅玄邈在她点出那些已经死去的名字的时候,始终安静倾听,始终温和有礼,也始终无动于衷。   他神色淡淡,轻声道:   “卢妈妈卷走母亲的财物畏罪潜逃;小果夜半与人私会,失足落入井中;王铁贪恋金带阁风景,攀附栏杆不慎坠落……还有那个车夫。”他顿了顿,神色平静,“若不是他深夜带刀潜入儿子房间,儿子又怎会将他误杀?”   “此般种种,不是咎由自取,就是阴差阳错——和蝉雨有何关系?”   “好、好……”方氏气得连指尖都在颤抖,“既然你说这些和你没有关系,那你当着佛祖的面回答我,这因商江堰崩塌而家破人亡的数百万人,和你有没有关系?!”   巨大的佛像背后忽然传出咔嚓一声。   方氏仍怒视着他,傅玄邈却望着佛像背后,从蒲团上慢慢站了起来。   悲天悯人的佛像高坐神台,垂着洞若观火的眸子望着他。   傅玄邈往佛像前走了一步。   一只皮毛干枯打结的三花猫跳出佛像旁边黄色的幕布,看了傅玄邈一眼,竖着尾巴走到窗前,敏捷一跃,慢悠悠地离开了。   “你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方氏没有听到刚刚那声异响,因傅玄邈久久没有说话而再次逼问。   傅玄邈从巨大的佛像上收回视线,如佛像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一般,平静地俯视跪在蒲团上的方氏。   “母亲为何忽然提到商江堰?可是有人在你耳边嚼了舌根?”   “我双眼近盲,耳朵却还能听见,百年大堰忽然崩塌,四州百姓齐受水患,有百万无辜之人一日之间流离失所,痛失亲朋好友,如此大事,我怎会毫不知晓?”方氏全力克制着满腔悲愤,为了不使这强烈的感情爆发出来,她只能把它们挤压在剧痛的胸口,忍耐着百爪千挠。“五百年来平安无事的商江堰,为何偏偏会在你坐镇军中的时候坍塌?为何偏偏冲走的,都是和你作对之人?”   傅玄邈说:“母亲是在可惜,儿子没有丧命其中吗?”   “回答我的问题!”方氏强忍多时的眼泪冲出眼眶,她指着神台上巍峨的神像,泪水覆满整张苍白的面庞,“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当着佛祖的面,回答我商江堰崩塌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傅玄邈看着她,好一会没有说话。   “回答我!”方氏怒声催促。   傅玄邈张开两片薄唇,终于开口了。   燃烧的夕阳笼罩着他的半张脸庞,却化不开他面庞上深渊寒潭一般的冷意。那双漆黑的眸子掩盖了他的所有感情,只剩下静和冷,好像天塌下来,这张固若金汤的假面也不会有丝毫裂痕。   “母亲先前有一句话说错了。”   “被人知晓的才是罪孽,无人知晓,便不是罪。”他说,“这间佛殿里的罪人,只有母亲一人。”   “若是我将这些事统统都说出去呢?!”方氏一脸悲愤。   “母亲想说给谁听?”傅玄邈淡淡笑了,“母亲觉得谁会相信一个体弱多病,困居后宅的妇人,而不是遐迩闻名的天下第一公子?”   他走到方氏面前,无视方氏意愿,强行扶起了浑身颤抖的方氏。   “但是母亲放心,”他柔声道,“蝉雨已向佛祖请愿,愿为佛祖修筑金身来换母亲重获光明,即便是要付出蝉雨自己的双眼也在所不惜。”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殿外传来。   安喜寺的方丈身穿袈裟,在佛殿门前向傅玄邈二人低头行了一礼。   “施主孝心可嘉,德容兼备,不愧天下第一公子之名。”   傅玄邈用衣袖擦去方氏脸上泪痕,这才转身面对方丈,缓缓还了一礼。   “天下人才辈出,我又何德何能占据天下第一公子之名?不过是世人谬赞而已,方丈不必当真。”   方丈看着眼前玉洁松贞,彬彬有礼的青年,脸上赞誉更加明显。   “施主谦虚了。”方丈笑道,“我寺一千零一十五个阶梯,亲自背着盲母上山的,傅公子乃第一人。仅凭此事,贫僧就知道公子美誉绝非浪得虚名。”   “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方丈看向侧身站在傅玄邈身后,低头遮挡泪容的方氏,“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天理循环,自有因果,若是将一切视作佛祖的考验,施主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方氏呆呆地站着,一话不发。   “二位施主上香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女施主?”方丈问。   “未曾。”傅玄邈说。   “寺中有女施主走失,若是两位看到她,烦请转告一声——”方丈看着神台上微微晃动的幕布道,“她的友人和侍人在厢房等急了,请她快些过去。”   “方丈放心。”傅玄邈说。   “寺里为两位施主准备了粗茶淡饭,二位远道而来,用了斋饭再走罢。”   “多谢方丈。”   “阿弥陀佛。”方丈说,“二位若是上过香了,便随我一同前去南厢房吧。”   “如此,便麻烦方丈了。”   方丈转身走出,傅玄邈扶着方氏,慢慢离开了大殿。   三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一阵微风吹进彻底寂静下来的大殿,一截灰烬从燃了一半的线香上跌落,在香炉里摔得粉碎。   黄色幕布在微风下轻轻晃动,一张惊惶而惨白的脸庞出现在佛像背后。   沈珠曦背靠佛像,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恐慌和惊惧像海浪一般冲击着她的灵魂。   她对商江堰坍塌抱有疑问,但从未想过,是有人蓄意毁坏了堤坝。   是有人明知会造成百万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仍决然毁坏了守护四州生灵五百余年的商江堰。   她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更想不到,这人会是她原本的未婚夫——天下第一公子,傅玄邈。   她不可否认她怕他,但那是落水之人怕失去最后一根稻草的怕,是悬空的牵线木偶怕身上最后一根丝线断裂的怕。她怕他,说不出缘由,但绝非因为他是个恶人。   恰恰相反,无论是在她还是在世人面前,他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她从没想过,被称为天下男子之典范的第一公子,竟然会是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毁坏堤坝,让四州百万生灵涂炭的邪魔。   她应该立即离开这里,但她的双腿却像是陷入冰冷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她想起那一个个湿淋淋的荷包,想起那些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她在灯下一边哭泣一边努力辨认泡烂的纸张上的字迹,还想起了商江堰崩塌以后,襄阳城门外不时响起的寻找爹娘的稚嫩哭喊,想起那些枯黄的脸庞,想起因为修堤而死在堰上的那些民夫,她想起了很多,很多。   有那么多人死去。   有那么多人失去家人和朋友。   有那么多人,至今仍不知生死。   被洪水淹没的四州,至今还未完全清理出来,有无数的农田被淹,有无数人因此忍饥挨饿,还有无数人在洪水之后染上疫病。   明知结果还亲手酿成如此惨剧的,是风光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她想不到,世人也想不到。   “母亲觉得谁会相信一个体弱多病,困居后宅的妇人,而不是遐迩闻名的天下第一公子?”   没有人。   沈珠曦呆坐着,脑子里乱麻一般。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踏入了殿内,稍作停顿后,径直奔向了神台。   沈珠曦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翻身跃上神台的李鹜,强忍多时的眼泪刷地流出了眼眶。   “李鹜……”她呜咽道。   李鹜沉着脸蹲在她身前,将其一把揽入怀中。   他语气不耐,大手却轻柔而耐心地拍着她的背。   “老子都来了,还有什么好哭的?”   沈珠曦刚要将刚刚听到的话转告给他,佛殿门前忽然响起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李知府,没想到你也是敬佛之人。” 第209章 “李大人,刚刚可曾见……   傅玄邈的脚步声朝着神台而来。   沈珠曦浑身僵硬,恐惧攥住她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她吓得眼泪也停了,下意识望向身前的李鹜。   说时迟那时快,李鹜单手刷地扯下腰带,又两下扯乱了沈珠曦的衣襟,在傅玄邈的身影出现在神台下的那一刹那,猛地将她按入自己怀中。   寂静蔓延在佛殿里。   沈珠曦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连眨眼都忘记了。   “……原来是我误会了。”傅玄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变化,他状若无意地说,“李知府——应该称你为李节度使了,李节度使颇有野趣,看来是我和家母打扰了。”   李鹜脱下外袍罩在沈珠曦头上,起身面对傅玄邈,身体正好挡在被男子外袍笼罩的沈珠曦前面。   “李主宗见过参知大人。”李鹜向着傅玄邈拱了拱手,嘿嘿笑道,“下官听说参知大人驾临襄阳,本来是想亲自来请大人上我家吃饭,没想到在寺里遇见了相好——我家婆娘管得严,这样的机会可不多,情不自禁就……冒犯了参知大人,还请见谅。对了,参知大人的娘也来了?”   李鹜一拍大腿,懊悔道:“这可怎么办,我以为大人是独自来的,就没准备轿子!”   傅玄邈不辨喜怒,冷淡的目光紧锁着李鹜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没准备轿子,那你准备了什么?”   “一匹马!”   “……一匹马?”   “一匹就够了。大人骑马,李主宗甘为马前卒!”李鹜挺起胸膛,理直气壮。   “李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家母双眼不便,需要人近身照顾,山路颠簸,我不放心他人,所以李大人还是自己下山去罢。”傅玄邈的视线扫过男子外袍,划过女子半遮掩的身体,最后落在那双似曾相识的脚上。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双穿着绣鞋的小脚像受惊的兔子,忽地缩回了裙摆。   “大人还有什么事吗?能不能……”李鹜不好意思地笑着。   “自然。”   傅玄邈收回视线,转身往佛殿外走去。   沈珠曦刚松了一口气,傅玄邈的声音在佛殿门口再次响了起来。   “李大人,刚刚可曾见过一只三花猫?”   沈珠曦被这回马枪打得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问这个问题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内有玄机?   如果想要他相信他们是在他离开后来的此处,应该回答见过还是没见过?   沈珠曦还在头脑风暴,李鹜已经大大咧咧地回答了:   “寺里的野猫海了去了,我刚刚来时才在墙上看见三只——都是三花的。不知大人要找的是哪一只?”   片刻后,傅玄邈轻声道:“或许都不是我要找的那只。”   他转身跨过门槛,终于走出了佛殿。   沈珠曦猛地领悟了傅玄邈的意图。   有没有见过三花猫,取决于刚刚在不在佛殿。如果在佛殿,听见了那番惊世骇俗的话,此刻的反应就应该同沈珠曦一样,因为揣度对方心理而有反应上的凝滞和犹疑,而不是李鹜这般,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   李鹜盯着门看了半晌,终于松下气来:“……走了。”   劫后余生的后怕充斥在沈珠曦胸口,她无力地坐在地上,连取下罩在头顶的外袍都做不到。   李鹜在她面前蹲下,拿走了他的袍子。   “随大娘她们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沈珠曦报出厢房位置,自己试着起身,没站起来。李鹜干脆地横抱起她,大步往佛殿外走去。   沈珠曦拿着他的外袍,遮住了自己的面庞。   到了厢房,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红莲一见李鹜就知道先前出了大事,想也不想就跪了下来请罪。沈珠曦的两个女友也因为她刚刚的失踪而急得不行,不断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沈珠曦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们安抚下来。   “你们两个的衣裳换一换。”李鹜看着沈珠曦和九娘。   “为什么?”精心打扮过的九娘面露不满。   “不用换,不用换……”沈珠曦忙说,“要是被人知道了,反会连累九娘的名节。”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换衣裳,又为什么衣裳和名节联系起来了?”随蕊一脸不解。   沈珠曦言简意赅地向两个女友解释:先前在佛殿里遇见了一个不能遇见的人,为了不让对方认出她来,李鹜兵行险招,搞了一出鸳鸯野合的戏码。   没想到原本还因精心打扮过不乐意的九娘,听闻她的解释后,立即转变了态度。   “要换,要换!你不换衣裳,等那人过后一打听,不是全穿帮了?”九娘用余光睨了李鹜一眼,道,“奴家又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只要解释清楚了,奴家哪有道理不帮忙?”   “可……”沈珠曦还在犹豫,“要是事情传出去……”   “奴家一个寡妇,还怕那点流言?”九娘不以为然道,“等那没眼力见的出去,奴家现在就跟你换。”   “没眼力见”的李鹜嗤了一声,扭头走出了厢房。   沈珠曦再三确认过九娘意愿后,终于和九娘互换了衣裳。   “你、你这上襦,勒得奴家喘不过气来……”九娘一脸呼吸困难的样子。   同时,沈珠曦也在调整上襦的松紧。   在九娘身上合身的上襦,到了沈珠曦身上,前胸空出好大一块。   沈珠曦悲伤地勒紧了上襦。   “没事儿!”随蕊随口安慰道,“九娘以前说过,如果你嫁了人仍然胸不大,那是你家男人不努力,和你没关系!”   “不努力?”沈珠曦懵懵懂懂地问,“那要怎么努力才行?”   随蕊正要将以前从九娘那里学习来的小知识教给她,门外响起李鹜的催促:“你们换好没有?”   “催催催——仗着当官了了不起啊!”随蕊没好气地骂道。   “当官的哪有你做鸡的了不起!”李鹜隔着门扉,也骂骂咧咧道,“老子来了这么久,你给老子行过礼吗?可别说我了不起,你了不起!”   “你还想我给你行礼?你偷我家秘方,我没踹死你就是给小珠面子!”   “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能不能不提了?”   “不行!”随蕊斩钉截铁道,“就是再过八千年,我也记得你想偷我们家秘方去做鸭!”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时候,沈珠曦和九娘都换好了衣裳,沈珠曦走到门边,放外边嘎嘎乱叫的李鸭进了门。   “你那秘方能做鸡为什么不能做鸭?”李鹜不满道,“我老早就想说了,做鸡有什么好的,做鸭才是正道。”   “你根本不懂,鸭哪有鸡好,要是当初我爹做鸭,我们随记早就倒闭了!”   “你才不懂,那鸡又贵又柴,哪有鸭子肥美多汁。你那秘方不拿去做鸭,才是糟蹋!”   九娘从身后悄悄拉扯着紧绷的上襦,看着为做鸡还是做鸭好争吵起来的两人,对沈珠曦说:“这两人不能放一个地方。”   沈珠曦深有同感。   “你们抓紧时间,现在就下山。”李鹜说,“我会多缠他一会,你们下山之后就各回各家,短时间内不要出来露面了。”   沈珠曦知道这话主要是对自己说的,出声应了下来。   九娘叫住一个路过的小沙弥,从他手里要来三顶之前的施主落在寺庙的帷帽,各自戴上后,走来时的路下了山——随蕊没忘记她的斋菜,全部用食盒装起来带回了马车。   “还好我准备充分,咱们可以在回程的路上吃斋。”随蕊得意道。   “是是是,你最聪明。”九娘顺着她的心意捧道。   “对了,小珠不想遇见的那人究竟是谁?他和你有什么渊源?”   随蕊话音刚落就被九娘打了一肘子。   “不想遇见自然是不喜欢。那等不招人喜欢的人,咱们就别说了。你要是有心思,不如可怜可怜奴家——”九娘说,“奴家今儿一早,天没亮就起来打扮,结果呢——打扮给和尚看。奴家命苦啊,臭男人果然信不得。”   “什么臭男人?”随蕊立即被吸引去了注意力,“你果然是和人约好了在安喜寺见面?”   随蕊扑到九娘身上,一个劲儿的追问,立马就把对沈珠曦的疑问给扔到了脑后。   “那个男人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快老实交代!”   沈珠曦还惊魂未定,但好奇心已经苏醒。   在两人热切的注视下,九娘这才说出原委。   “前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客人,似乎在军营任职。他死缠烂打奴家好久,奴家看他人品样貌过得去,就想试试也无妨,于是告诉他我今日要来安喜寺上香。那粗人,听了之后高兴极了,连说自己最近也有上香拜佛的意愿。奴家还以为他懂了奴家的意思,没想到……”九娘推开车窗的一条细缝,脸上闪过一抹黯然,“罢了,一个没有成过亲的男子,如果娶寡妇过门,定然会遭许多流言蜚语。他可能也和其他男人一样,临到头,又怯了吧。”   随蕊和九娘平时斗嘴也不少,此时却立即说道:“那些臭男人没有担当,不要也罢!你看我,一个人多逍遥自在!”   九娘白了她一眼道:“你不也在愁找不到赘婿吗?”   “那是我爹愁,我愁什么——要不是我爹天天催我,我才不想成亲呢!”   车厢里吵吵闹闹的气氛温馨又日常,极大地安抚了沈珠曦如惊弓之鸟的心情。   渐渐的,她也开始加入两个女友的讨论了。   同一时间,襄阳卫所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喷着唾沫和李鹊据理力争。   “哎呀,你就放我走嘛,这里这么多人,难道缺我牛旺一个就过不得了?我是真的有事,不是随口打蛙蛙,你要是不让我走,我就娶不上媳妇儿,娶不上媳妇儿,那就都赖你!”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在外一向笑眯眯的李鹊一反常态地摆出了面对小猢时公事公办的冷淡表情,“大哥让我们在军营里随时待命,谁都不能离开。”   “你这瓜娃儿怎么这么不讲人情世故?你娶不到媳妇儿就不让老子娶媳妇?”牛旺蹩脚的官话越说越蹩脚,最后转变成了完全的蜀话,“老子遇得到你这个瓜娃儿,嗯是锁斗老子不让走,这下糟了,小九儿肯定不得原谅我了……这咋个搞,我都和兄弟伙说他们要有嫂子了,小九儿在寺里没看见老子,不得恨死老子?糟了糟了……”   牛旺急得原地打转,李鹊皱眉看着他,说:“牛大哥,你不晕我也要晕了。你要是实在等不住——”   牛旺瞪大圆溜溜的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我去叫个人给你传信,让你约的那人先回家,改日再约。”   “约不到了约不到了!”牛旺猛拍大腿,一口蜀话再配合着嚎啕大叫,“你这鬼娃儿要害得老子娶不上媳妇儿了!”   李鹊捂着耳朵,目光投向平静的军营大门,眼中风云变幻。   他在心里默默咀嚼那个名字。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210章 “记住,天塌下来都有……   沈珠曦在家坐立不安,眼睁睁地看着夕阳隐没,乌云逐渐吞吐出清亮的月牙。   在她就快忍不住寻人的时候,下人禀告李鹜回来了。   她匆匆走出房门迎接,在后院的廊下和李鹜相遇。   两人共同返回卧室,沈珠曦亲自关上房门后,忍不住开门见山问道:“他可有起疑?”   “……之后又试探了我一回,应该还未完全相信。”李鹜脸上没有丝毫轻快神色:“你在佛像背后究竟听见了什么?”   沈珠曦理了理思绪,将傅玄邈和其母耸人听闻的对话简要复述了一遍。   说到商江堰那里,她数次哽咽。   李鹜始终用耐心而坚定的目光鼓励着她,直到她说完了一切。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沈珠曦注意到他平静的神色。   李鹜沉默片刻,说:“商江堰崩塌之后,我就疑心是他做的……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口说无凭。   以他和傅玄邈的渊源,说不定反会被这呆瓜认为是在不择手段诋毁情敌。   更何况……他不想让她为不相干的人烦心自责。   沈珠曦呆呆站着,哑口无言。   如今已有三个人知道傅玄邈的真面目,可那又如何?没有证据,没有人会相信天下第一公子是丧心病狂的邪魔。   傅玄邈在民间建立的声誉,足以轻描淡写碾压他们三个百遍。   即便她把一切说出去,谁又会信呢?   李鹜忽然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别想了,再想就把我的呆瓜给想破了。”他漫不经心道,“老人常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只有他还继续作恶,就总会有落水的那一天。到那时候……”   “那时候?”   李鹜咧嘴笑了,黑眸明亮。   “痛打落水狗这种事,你夫君没少干过。”   不知为何,沈珠曦想起鱼头县经常见到的鸭子啄狗画面,忍不住破涕为笑。   “好了,解决得了的事你上,你解决不了的——不是有我吗?”李鹜放轻声音,温热的指腹擦去她睫毛上沾染的泪花,“记住,天塌下来都有老子顶在前面,无论何时,都不要慌。”   沈珠曦心中感动,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认真点了点头:“好。”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绽开笑容道:“你饿了吧?本来说好的大餐也没准备妥当,不如我们去九娘店里吃?”   李鹜面露歉意,说:“今晚你要一人用饭了。”   “你要去哪儿?”沈珠曦惊讶道。   “傅玄邈邀我参加今夜在聚贤酒楼的晚宴。”   沈珠曦心里一阵不安:“只邀了你?”   “还有襄州官吏和当地豪绅。”李鹜说,“他有意募集献金,好像是定都的事总算要定下来了——白戎灵呢?”   “还在后院厢房……”   “是时候让这位表舅哥回家了。”   李鹜说着,开门往后院走去。沈珠曦连忙跟上,看着他进了软禁白戎灵的厢房。   白戎灵翘着长腿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见开门声,蹭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完没完!粮票我也交了,什么时候才放我走?!”   “现在。”   李鹜走了上去,脚尖一踢床下的皂靴,说:   “赶紧穿上,现在就走。”   “真的假的?”白戎灵目瞪口呆,“这是你想出来折磨我的新招数吗?把我放走,再逮回来,像七擒孟获那样羞辱我?”   “老子不知道什么齐秦和猛货,表舅哥要是不想走,那就留下来陪——”   白戎灵连爬带滚地穿好了鞋,生怕李鹜真的永远把他留在李府。   “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不能再把我逮回来了!”白戎灵瞪着受惊的眼睛,大声强调完后还觉得心里不安,又扭头对沈珠曦道,“表妹,你可看见了,他亲口说的要放我走,要是我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定然是他做的手脚,你可千万要为我报仇啊!”   李屁人一向不着调,沈珠曦被白戎灵的鬼吼鬼叫也弄得有点担心,但她相信李鹜在她面前不会说假话,于是安慰道:“你放心吧,他既然在我面前说了放你,就一定不会反悔。”   “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李鹜不耐烦的嘀咕被白戎灵捕捉到,他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表舅哥,咱们赶紧走吧,不然就赶不上时间了!”   李鹜一把勾住白戎灵的脖子,别着他往外走去。   个子只比李鹜矮上些许的白戎灵被勒在胳膊下,弯腰驼背像个咳嗽的小鸡仔。   “你、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我叫人了——”   “表舅哥怎么和我这么生疏?咱们这关系,理应多亲近亲近……”   “我呸——咳咳咳!”   挣扎无果的白戎灵被李鹜强制拖走了。   沈珠曦担忧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放是会放的……但是看李屁人这模样,白戎灵想要回家,恐怕没那么容易。   ……   白戎灵被李鹜夹在胳膊下,莫名其妙就上了马车。   “你什么时候才松开我?!”他掰扯着脖子上铁箍一样的大手,气急败坏道。   “表舅哥太见外了,你来了这么多天,我们还没好好拉过家常呢。”李鹜勒着他的脖子不放,满脸亲切的笑容,“表舅哥,你觉得傅玄邈此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白戎灵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当然是样样都好!谁不想要傅玄邈这样的人做自家姻亲?你就是运气好,我表妹天仙一样的人物,流落出宫后碰巧插在了你这坨鸭屎上……”   李鹜原本都沉下脸了,听到鸭屎两个字,奇妙地心胸开阔起来。   鸭屎就鸭屎吧,不是狗屎就行。   白戎灵好不容易挣脱了李鹜的禁锢,把头伸出窗外,狐疑地四下张望:“这究竟是要去哪儿?不是要出城吗,怎么街边反而越来越热闹了?”   李鹜说:“让你见一个谁都想和他做姻亲的人。”   白戎灵转头呆看了李鹜半晌,猛地撞开车门,想要往还在行驶的车外跳去。   李鹜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白戎灵一屁股砸到条凳上,再想起来,李鹜那只精壮的手臂又别到了喉咙上。   “你、你放开!”他边咳边说。   “表舅哥这是怎么了?你难道不想见一见那位谁都想和他做姻亲的人吗?”   “我不见!我不见!”白戎灵脸色惨白,“本公子命令你立即送我出城!”   “我怎么放心让表舅哥一个人出城?现在世道这么乱,当然是跟着当朝参知政事的车队一起离开来得安全,说不定傅玄邈还会看在你这个白家人的份上,亲自送你回家呢。”李鹜说。   想到那个画面,白戎灵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你、你找死别拉上我……”白戎灵一脸惊恐说,“你是脑子进水了,你忘了你抢了他的妻子?!”   “放屁!”李鹜沉下脸,“沈珠曦连他傅家的门都没进过,算哪门子的妻子?”   “这话你和傅玄邈说去,让我下车!”   白戎灵挣扎着想要下车,无奈细胳膊细腿抵挡不住李鹜的蛮力,李鹜只用一只手,就把他牢牢按在了座位上。   “你怕什么?难道我还能眼睁睁叫表舅哥被他吃掉?”   “你做梦!”白戎灵大叫道,“我不去!要找死你自己去!”   “差不多得了——”李鹜终于不耐烦,“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老子好,你表妹才会好,你们白家才能好。你要是想撇下老子一个人跑,现在就跑吧。”   李鹜松开按在他肩膀的手,大大咧咧打开双腿坐回自己位置,无赖道:“等傅玄邈找上老子,我立马就把盖有你白家大少手印的粮票交给他。”   “你——”   “你有大把时间准备说辞——只是他信不信,那就不是我能说清的事儿了。”李鹜挑起嘴角,故意问道,“依表舅哥对这位天下第一公子的了解,你说他看见这二十万斛原粮的粮票,会怎么想?”   白戎灵倒抽一口冷气,凉意顺着尾椎爬上后颈。   还能怎么想?   足以养活一支大军的二十万斛原粮,他白戎灵说是被迫给的,傅玄邈会信吗?别说傅玄邈了,就是他自己换位思考,第一时间都会怀疑白家是不是早已知情,决定用这二十万斛原粮扶持外孙女婿。   “你……你要二十万斛原粮,是因为这个……”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李鹜,仿佛从未认识这个人。   李鹜笑了一声,脸上神色依然散漫随意,但在白戎灵眼中,已经和此前完全不同。   “表舅哥,不管你想与不想,你们白家都和我在一艘船上了。”李鹜说,“不如你再想一想,要不要留下来陪我吃这一顿饭?”   白戎灵身上的力气顺着后颈的凉意往外溜走。他瘫坐在条凳上,过了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你想要我怎么做?”   ……   聚贤酒楼一向宾朋满座,今日却整整关了一天的大门,直到夜幕初降,明月现身,酒楼才打开了大门。   想要入内用饭饮酒的客人被小二婉拒,不得不无奈走开。   一辆辆或华贵或大气的马车流水般停在酒楼门口。   沉稳低调的官吏和珠光宝气的豪绅接连不断走入酒楼。   酒楼一楼干净空旷,所有桌椅都被推至角落,二楼灯火通明,整条走廊都紧闭着房门,唯有最大的天字间欢声笑语不断,杯觥交错的人影被烛火映照,停留在苍白的窗纸上。   傅玄邈坐在主位,宠辱不惊地受着众人轮番敬酒。李鹜作为桌上官位仅次于参知政事的人,坐在他的下首,亲眼见证了有史以来最轻易的一场捐赠。   他还记得之前游说这些富户出资捐赠时的嘴脸,如今他们却一个个像闻到狗屎的苍蝇,热情又主动地扑了过来,争先恐后地献出银两和粮食,甚至还有旁敲侧击表示家中女儿仰慕已久,想要送银子带女儿的。   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头就这么好用?   李鹜酸溜溜地坐在下首,把这些狗腿子的面孔挨个记住,只待以后有机会时,扒他们一层皮下来。   晚宴进行到一半,傅玄邈已募集到百万政治献金,他端起酒杯,以元龙帝的名义向捐赠的官吏和豪绅表示感谢。   “咱们都是大燕的子民,能够帮上陛下和傅公子,反倒是我们的荣幸啊!”在襄阳经营多家酒楼,同时也是聚贤酒楼主人的陈老爷大声道。   开木料行的鲁老爷一见拍马屁落了后,不甘心地第一个附和起来:“正是正是!这钱交给傅公子,我们放心得很!”   李鹜的老熟人,均州知府也坐了一天的车赶来赴宴。上一次见面时,均州知府还大言不惭说要做李鹜的“引路人”,这回一见面,均州知府就先给李鹜跪下了请了个大安。   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没必要同他一般计较,李鹜装作忘了他从前拉高踩低时的模样,允许他坐在自己下首。   均州知府也想拍拍参知政事的马匹,可桌上还有那么多地位不如自己的商户,他自持身份,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听说朝廷似乎有意定都,不知看中了哪一郡县?”   桌上一静,所有人都对这个问题抱着好奇。   傅玄邈面无波澜地放下酒盏,刚要开口,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从酒楼窗外响起,不到片刻,脚步声就变成了打斗声,一个恼羞成怒的声音响亮地说:   “大胆!你们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拿开你们的脏手,本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傅玄邈一怔,目光往窗下投去。   李鹜低下脑袋,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倒要看看——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声色的天下第一公子,听闻未婚妻死在自己亲手造成的水患里会是什么表情。 第211章 “这种感人的重逢画面……   傅玄邈起身走至窗前,皱眉看着楼下追赶上来的几个衙役,和被扑倒按在地上不断挣扎的白戎灵。   “放了他。”他说。   位居高位,一声细语也是雷霆。   襄阳县的衙役,自然是李鹜的衙役。桌上众人的目光立时落在了李鹜身上。   李鹜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放下酒杯走到窗前,跟着往下看去。   “参知大人认识这人?”李鹜惊讶道。      傅玄邈不言不语。   李鹜冲楼下喊道:“把人好好带上来!”   李鹊抬头朝楼上看来,远远拱了拱手,从其他衙役手中接过白戎灵,推着他走进了酒楼。   白戎灵进酒楼时还在挣扎,等入了天字号,看见一言不发的傅玄邈,瞪着双眼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妹夫!”   话音未落,他扑通一声朝前扑了个狗吃屎。   李鹜收回往他膝盖窝子真踢的脚,义正言辞道:“看见参知大人还不跪,胡言乱语安的什么心?!”   “你——”白戎灵也抬起头,一脸真诚的怒火瞪着身后的罪魁祸首。   傅玄邈皱着眉上前两步,亲自扶起了扑在地上的白戎灵,让在座不知情的众人惊掉了眼珠。   “此人究竟犯了什么事,要被襄阳衙役追赶?”   白戎灵刚要开口,傅玄邈一个冷淡的眼神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我问的是襄阳官吏。”傅玄邈道,“你若真的犯事,我一样不会姑息。”   句句都在表明自己不会包庇,但每一个字,又都在说着此人和他关系匪浅。   能叫傅玄邈“妹夫”的人,天底下能有几个人?   但凡懂事一些的官吏,都知道不论真相如何,接下来要说的事只能被处理成一场“误会”。   均州知府也这样以为。   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新上峰听到顶头上司问话,毫不犹豫道:“这人化名田戍炅,绑架伤害了我襄阳一名百姓,证据确凿,人赃俱获——他又不肯吐露真实身份,实在可疑!如今他被软禁在我府中,我亲自审问。参知大人不用担心,我一定秉公执法,早日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嗨呀!   均州知府大腿都要拍断!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呆头鸭,恨不得自己上阵,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三言两语就化解参知政事的尴尬,最后亲自拍拍那身份不凡的青年的衣襟,化干戈为玉帛,闪亮全场,获得参知政事的青眼,然后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官场人应具备的基础素养嘛!   看看他上峰做得这是什么事!这么好的抱大腿机会,李主宗不要——他想要啊!   “李大人说你绑架伤害无辜百姓,可有此事?”傅玄邈看向白戎灵。   “我冤枉啊妹——”   李鹜动了动脚尖。   白戎灵飞快改口道:“傅公子!”   “参知大人认识这人?”李鹜明知故问。   “这是扬州白氏的公子,我未过门妻子的表哥白戎灵。”傅玄邈说。   桌上响起数声低低的惊呼。   扬州白氏这个名字,让在座的商户都神色大变。   “白戎灵,李大人说你绑架伤害无辜平民,这是怎么回事?”傅玄邈说。   “本公子冤枉啊——比窦娥还冤!”   白戎灵在自个的大腿上悄悄掐了一把,挤出几颗真情实意的泪珠含在眼眶里,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冤枉你什么了?”李鹜说,“当着参知大人的面,你老实说,襄阳县里做典当生意的独眼龙是不是你绑架的?”   白戎灵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中途独眼龙挣扎,你让两个小厮打伤了他,然后将人困在地窖里数日——是不是?”   “……是。”白戎灵不情愿地承认后,立即扬起声音追加道,“但我是有隐情的!那独眼龙也有不对,谁让他藏着越国公主的线索不告诉我!我把他绑起来逼问,也是他自找的!”   越国公主四个字让满座哗然。   李鹜紧紧盯着傅玄邈脸上的表情,他脸上的云淡风轻褪去了,那张固若金汤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越国公主的线索?”他低声如同自语。   这声仿佛攀附在耳边说出的低语让白戎灵后背一凉,他一边在心里把将他绑上贼船的李鹜骂了百次千次,一边硬着头皮,声情并茂道:   “这事儿说来也巧,一月前,我奉家父之命在东都巡查店铺,忽然收到手下汇报,从一批计划运往关外的货物里发现了白氏上贡给宫里的首饰。我亲自辨认后发现,这就是当初我祖父亲自监工制造的那批给公主的陪嫁之一。越国公主失踪已有一年,祖父祖母忧之成疾,我也担心表妹的安危,所以一路排查,寻到了襄阳。”   “那接手首饰的就是独眼龙!我好言好语用银子买他消息,他却跟我扯什么信誉问题,死活不告诉我是谁卖给他的,我没有办法,这才出此下策绑了他——而且,他不是活着么,也没少胳膊少腿吧!本公子赔得起,这姓李的——至于把本公子软禁起来每日拷问吗?!”   均州知府在底下拍断大腿:就是啊,至于吗!   这可是扬州白氏的公子,天下豪富白家日后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至于为了一个开当铺的平民,得罪这么大一个金库吗?   白戎灵说了这么一大段,傅玄邈只回答了短短一句话:   “越国公主身在何处?”   “我只知道来卖首饰的年轻女子住在寿平村,还没来得及去就被这姓李的……”   白戎灵话没说完,傅玄邈就往天字号门外走去。   “这……”   傅玄邈的突然离席让桌前的众多宾客面色各异,李鹜和白戎灵对了个眼神,后者立即追着跑了出去:“等等我啊,带上我啊傅公子!”   “大家继续吃,安心吃,慢慢吃——”李鹜说道,“我陪参知大人走上一趟。李鹊!”   “属下在。”李鹊站了出来。   有不少人这时才注意到李鹊的存在。   先前白戎灵咋咋呼呼地走前面吸引注意,后一步走进天字号的李鹊就在无形中隐身了。现在才看清李鹊面貌的人,或多或少都从紧皱的眉头下露出一丝嫌恶。   那张缺少了半边脸颊肉的面孔,总是让人联想到那块肉如如何失去的过程上。这无疑是对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们的一种折磨。   李鹊对周遭投来的异样目光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李鹜。   “均州知府留下招待客人,你去卫所点一队人跟上。”   “啊?”均州知府忽然被点名,短暂的愣神后立即狂喜起来,“好好好!大人慢走,下官定然招待好诸位客人!”   李鹜没看点头哈腰的均州知府,转身大步走出天字号包间。   载着傅玄邈和白戎灵的马车刚刚上路,李鹜冷眼瞧着车屁股,吩咐店家牵出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径直追了上去。   “参知大人!参知大人!”   马车里的白戎灵看了眼傅玄邈莫测的表情,试探着推开了车窗。   傅玄邈沉默不言。   “你怎么也跟来了!”白戎灵谨记自己的人设,针锋相对道,“本公子现在没时间和你掰扯!”   “我不跟来,你知道寿平村怎么走吗?”李鹜反问。   白戎灵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但傅公子肯定知道!是不是啊——傅公子?”   白戎灵转头一看,傅玄邈脸上的神色微变。   白戎灵这回是真的惊了:“你不知道寿平村在哪儿?”   你不知道还闷头上了马车?他咽下后半句话。   “……李大人,上车吧。”傅玄邈终于开口。   几乎是令行禁止,不用傅玄邈再吩咐一个字,前面驾车的男子就利索地叫停了马车。   燕回跳下车,看了眼骑在马上的李鹜:“李大人,要马凳吗?”   李鹜用行动回答了他:他连马都没下,直接从马身上翻身跳到马车上,一弯腰便灵活地钻进了马车。   燕回耸了耸肩,将李鹜留下的那匹马也套在了车头后,重新坐回马车。   “驾——”   马车渐渐加速,疾驰在起伏不平的土路上。   “李大人,你不用看着前方的路,以免走错方向吗?”傅玄邈说。   白戎灵在心里悄悄做着翻译:你这土鸭不在车外驾车,怎么坐到车厢里面来了?   李鹜咧嘴一笑:“哪儿那么复杂,遇到路口不断往北就行了。这寿平村我也只在地图上见过,反正地图上,就是一路往北。”   傅玄邈沉默了。   白戎灵在心里继续做着翻译:你他鸭的连去都没去过就敢来指路,要是走错了路,看我不揪了你的脑袋!   当然,这只是他百无聊赖下的胡思乱想。   傅玄邈可是世人皆知的道德楷模,断然不会做如此腹诽。   “……白兄弟,你还在生我的气?”李鹜说。   白戎灵一个激灵,被这声白兄弟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土鸭又想干什么?!   “白兄弟,平时你没个正经,看不出来竟是千里寻妹的人物。”李鹜一脸感慨道,“你是来寻越国公主踪迹的,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也不是那什么披着人皮的狗,你要是早点说清,我又何必抓你起来喂你几日红烧肉?”   他一不小心说出了发自内心的惋惜:   “现在猪价也挺贵的……”   “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这人信不信得过?”白戎灵道,“你要是真有诚意,就该当场放了我!”   “我又不知道你身份,直接放了你不是就变成狗官了吗?”李鹜说,“人活着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做狗!”   傅玄邈看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每次说到“狗”这个字的时候,这李主宗都会重音一下。   但此时,他不想追究。   窗外传来的马蹄声响昭告着他越来越靠近目的所在,他走出天字号的时候心情有多激动,有多恨不得下一秒就插翅飞到寿平村,如今身体就有多沉重,有多么希望这条通往寿平村的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长到他有时间思考清楚,他究竟盼望着何种结果。   傅玄邈竭力克制着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各种念头,因为几乎用上了全部精力去克制,他的脸上呈现着一种冷淡的倦怠。   “别吵了。”他冷声打断二人对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公主。”   “没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公主。”李鹜顺杆往上爬,立即附和道,“不知这越国公主怎么会流落到均州和襄州的边界上去,那一带除了光秃秃的山以外,也就只有零星几个村子,连山贼都不屑光顾——”   傅玄邈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越国公主流落民间一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不过没关系!”李鹜话锋一转,挺胸抬头道,“我来追参知大人之前,已经吩咐下去,把襄阳最好的厕纸,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和首饰……全送去了大人落脚的客栈。参知大人只需迎回公主,其他的下官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李鹜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着,也不管对面傅玄邈投来的视线是否冷淡。   白戎灵在一旁看着,说真的,有点羡慕他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对了!”李鹜一拍大腿,忽然从身上掏出一块崭新的手帕塞进傅玄邈手里,“这种感人的重逢画面,怎么会缺少眼泪呢?这块手帕也是下官特意为参知大人准备的!”   傅玄邈看着李鹜脸上讨好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让帕子顺着身体自然滑落至身下的条凳上。   唯有知晓内情的白戎灵知道李鹜那块手帕是为了什么。   那哪儿是准备给越国公主的?分明是给一会听闻越国公主死讯的傅玄邈准备的!   白戎灵默默地挪开了屁股,远离了一脸热情笑容的李鹜。   这吃起醋来的男人啊……比女人可怕多了! 第212章 他亲手养育的那株牡丹……   “寿平村典当饰物的女子是否为越国公主还不可知,不必大张旗鼓。”傅玄邈轻声道。   “不愧是参知大人!做事果然稳当,不像李某——”李鹜叹了口气,“要是我和我女人失散一年再重逢,就是中间隔着十条商江,老子也能一个助跑飞跳过去。”   傅玄邈的视线从虚空落到李鹜身上,一丝讥讽闪过那双幽深沉寂的眼眸:   “李大人说的是哪个女人?”   “还能是哪个女人,自然是我的夫人李沈氏了!”   李鹜说的坦然无畏,好像这位李沈氏真的是个平平无奇的李沈氏,而不是身侧所坐的天下第一公子原本的未婚妻越国公主。说的人一点异样没有,对面的白戎灵却恨不得当即跳车逃亡。   李鹜的妻子姓沈,傅玄邈也曾有过耳闻。   “真巧,李大人的妻子也姓沈。”他顿了顿,说,“若是没有当初的宫变……”   傅玄邈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话没说完就变成了沉默。   白戎灵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如果没有当初的宫变,今日他的妻子也会姓沈。   想到此处,白戎灵就感到一股世事弄人的无力。如果当初没有宫变,表妹顺利出降,嫁给天下第一公子的她是否会比今日更加幸福?   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没有过怀疑,可是自从表妹那日问话过后,他再也不能笃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能让李大人跳过十条商江,看来李大人和尊夫人之间感情深厚。”傅玄邈说。   这话带着一丝讽刺,只有当日身在佛殿里的人才能听出其中深意。   傅玄邈意在讽刺,左侧的人却毫不心虚地点头道:“我女人是陪我患过难的,我们感情自然不一般。那什么猫猫狗狗想来破坏,完全是在做梦。”   “既然如此,”傅玄邈说,“那日佛殿又是为何?”   李鹜嘿嘿笑道:“这不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吗?”   “李大人这话错了。”傅玄邈冷声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会犯这样的错。”   白戎灵左看右看,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参知大人难道就没有犯下一时之错的时候?”李鹜一脸虚心请教的表情。   内心深处,他却在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把他即将吐露出来的风流韵事一字一句地记下来,再回去添油加醋地转告给沈珠曦。   让她看看,这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男人!   当然,他李鹜不一样。   别人都是乌鸦,他可是精神抖擞,正气凛然的黄鸭。   “……有。”傅玄邈低声道。   他望着空无一物的虚空,脸上露出一抹陷入回忆的怅然。   “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李鹜恨不得拉起自己的耳朵贴到傅玄邈的喉咙管上。   白戎灵拼命打着眼色,恨不得立即捏上这胆大包天的鸭嘴。   “此一时之错,非彼一时之错。”傅玄邈说,“李大人,你问的太多了。”   傅玄邈靠在车壁上,在冷淡的神色中闭上了眼,明确表示出拒绝之意。   趁他闭眼,白戎灵用膝盖狠狠撞了李鹜一下,用眼神无声道:“想找死别拉上本公子!”   李鹜毫不犹豫撞了回来,疼得白戎灵差点没忍住叫出声来。   ……罢,他不跟这土鸭一般计较!   “李大人。”   忽然开口的傅玄邈让李鹜和白戎灵都停下了暗斗。   白戎灵提心吊胆地看着仍双眼轻阖的傅玄邈,还以为是两人暗地里的小动作被他察觉。   “你曾说过,若你和夫人失散重逢,即使隔着十条商江也能跨越过去……”   “对,是我说的——怎么了?”   “跨越十条商江并不难,”他缓缓道,“难的是——跨越自己。”   “这话什么意思?”李鹜皱眉。   傅玄邈却不再开口。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和煦的,娇美而芬腴的,像小兽探出巢穴,无害又小心翼翼的脸庞。   一株长在温室的牡丹,跌落冰冷无情的凡间,即便抓住泥土生存下来,也不会再和从前一样。   近乡情怯,怯的并不是家乡。   怯的,是物是人非。   这条他希望无限漫长下去的路,终于在日月交替,东方未明时到达终点。   襄阳卫所的轻骑小队在中途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熟悉这一带的地导骑马走在前方,为马车不断引路。   越行越偏,越开越抖的马车终于在翻过一个山头后停了下来,片刻沉默后,燕回犹疑的声音从车外响起:“你们确定这是寿平村?”   “回禀大人,”李鹊不卑不亢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这里确是寿平村没错。”   已经发出微弱鼾声的白戎灵下巴一点,忽然惊醒:“已经到了?”   “公子……”燕回的声音这次贴着车门响起了,“他们说寿平村到了。”   傅玄邈终于睁开了眼。   燕回声音里的畏惧让他意识到了门外或许不是他想见到的画面,但他自己也难以说清,他所期待的画面又是什么。   燕回的声音落下后,傅玄邈一动不动,白戎灵睁着眼睛看着他,空气里一片安静。   太静了。   村落所应具有的鸡鸣和狗叫,以及农人们粗俗豪爽的大嗓门,傅玄邈什么都没有听到。   空气里流淌的只有死寂。   傅玄邈面无表情,心却渐渐乱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胸口,好像有无数根蛛丝从黑暗中吐出,悄悄地缠住了他的心。   傅玄邈久久没有动弹,白戎灵心虚不安,正想插科打诨说点什么,傅玄邈终于伸出手,轻轻推开了车门。   他从车厢里起身,弯腰走出了车门。   李鹜坐在车内一动不动,锐利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笔直而凝固的背影。   车窗就在手边,他不用去看也知道外面是什么。   是他傅玄邈亲手造成的世界。   傅玄邈站在车头,他一言不发,车下的燕回连呼吸也不敢松懈。   一阵寒风吹过,傅玄邈垂落的广袖在身侧簌簌作响。   他缓步走下马车,幽深而沉寂的目光扫过眼前荒凉而破败的景象。   “寿平村在何处?”他说。   “公子……”燕回战战兢兢地回答,“这里就是寿平村……”   “这里就是寿平村?”傅玄邈低声反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这里只有腐朽坍塌的村落遗址,房屋与房屋之间遍布泥泞的羊肠小道,掉落下来一半陷入泥泞的招牌,还有偶尔出现在泥泞之间的一片布料。   李鹜这时跳下马车,他左右张望后,大声道:“李鹊!你好大的胆子,让你把我们带到寿平村,你把我们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回禀大人,这就是寿平村。”李鹊低头揖手,平静道,“……商江堰决堤后的寿平村。”   半晌沉默后,傅玄邈开口道:“村中还有幸存者吗?”   李鹊始终低垂着头,目光固定在揖在眼前的双手上。   “寿平村地处低谷,商江堰决堤后成为一片汪洋,据卑职所知——没有幸存者。”   白戎灵和其他人一样,不约而同地秉着呼吸,胆战心惊地看着沉默不言的傅玄邈。   凝固的空气抑压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轰然爆发。   傅玄邈的表情依然那么平静,白戎灵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平静也能带给人恐惧。   因为那是违背人性的平静。   他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表妹宁愿选择泥腿子也不回去的原因,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傅玄邈身上坚固厚重的伪装。   这层伪装太重太厚,以至于连人性都掩盖了。   从傅玄邈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应该在此时感受到的动摇和心碎。   “李大人——”傅玄邈的声音像是坠着冰晶。   “下官在。”李鹜低头掩去眼中神色,拱手出列。   “你带来的人,可否借我一用?”傅玄邈轻声道。   “当然,参知大人尽管吩咐。”   “我要你们把寿平村全翻一遍,寻找能够证明越国公主身份的证据。如果越国公主在这里生活过——”傅玄邈顿了顿,用平直无波的声音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能找到越国公主踪迹,赏白银万两。”   傅玄邈的话让寂静的兵卒小队沸腾起来。   一万两银子,对军户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横财,几乎立刻就有人忍耐不住,率先冲进了到处泥泞的村落遗址。   剩下的人生怕落下,接二连三地跑了进去。   傅玄邈转身回了车内,他没有看任何人,车门就这么静静地关上了。   白戎灵朝李鹜投来求助的眼神——这土鸭没跟他交代过后面要怎么办,现在傅玄邈一人上车了,他稀里糊涂的不知该何去何从,要他跟着上车和现在的傅玄邈同居一室,杀了他都不干。   然而土鸭无视了他的眼神求助,大大咧咧地跟着军士们往村落里走去,也不管那些又稀又黏的淤泥会不会弄脏他脚上的皂靴。   白戎灵刚要出声叫住他,就见站在窗下的燕回不知从傅玄邈那儿接过什么命令,也跟着往村落里走了。   白戎灵看着脚下不染尘埃的崭新锦靴,咬了咬牙,提着袍子追了过去:   “等等我,等等我——你们倒是等等本公子啊!”   窗外的嘈杂离马车越来越远,只剩拉车的两匹快马在湿润的泥地里刨着蹄子,鼻子里喷出响亮的吐息。   山林中偶尔还有鸟雀发出一声鸣叫,车厢里却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傅玄邈靠在车壁上,闭着双眼,落在膝盖上的五指慢慢收紧,捏皱了膝上的衣袍。   不可能这么巧。   心里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说。   按照常人逻辑,从宫变逃离之后,理应向远离伪辽控制的京畿之外逃。镇川六州毗邻京畿,绝非安全的藏身之地。更何况,先皇和白贵妃虽然身死,白家却仍健在。   无论怎么想,沈珠曦的逃跑路线都该是扬州方向。   可是,从京畿到扬州的一路,无论他派出多少人手,都没有传回任何激动人心的消息。   她就像日出之后的露水一样,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他亲手养育的那株牡丹,或许已经凋落了。他不止一次的这么想。   他以为自己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事实摆在他面前。   还沾着淤泥的铁皮盒子呈到了他面前。   盒子上暗红的锈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地附在铁皮上。缝隙里流进的河水泡湿了盒子里的几册书卷,最上面的那一册,书封上只能认出一个千字。书本下面压着一个夹层,上面有一个圆形的小锁,只有插进钥匙才能打开。   傅玄邈拿起那本书卷,缓缓翻开,发现这是一本手写的《千字文》。   每一个字,都熟悉得刻骨铭心。   那股被他刻意忽视的蛛丝慢慢收紧了,扼住了他的呼吸,攥着他不断下坠——   往冰冷无底的深渊坠落。   连风都安静了。   从东方升起的火球爬上了天空最高点,强烈却冰冷的日光毫不容赦地烘烤着这片大地上累积的森森白骨。周边的山林中鸦雀无声,鸟兽都不约而同地躲了起来,连风吹山林的声音都变得嘈杂刺耳。   “……尸首呢?”   傅玄邈的声音像一阵缥缈无踪的晨雾,风一吹便湮没无踪了。   跪在身前,双手呈上铁盒的李鹊低头道:   “村中白骨众多,大多受到野兽撕咬毁坏……难以辨别其中是否有越国公主。”   “找——”傅玄邈说,“把符合越国公主身长的女尸都找出来。”   众军士一愣,面面相觑站着不动。   有个胆子大的,站出来问了一句:“被河泥掩埋在地下的……也要找出来吗?”   傅玄邈伫立在冬日烈阳下,周身却覆着化不开的寒气。   “掘地三尺……在所不惜。”他面无表情,轻轻道。 第213章 “李鹜……乃窃我珍宝……   黯淡的月亮爬上了枝头,腐烂的尸臭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寿平村前的空地上接连摆放着六具身形相近的女尸。惨淡而发白的月光像一层白纱,蒙在那一张张半白骨的面孔上。无论是面孔还是身体,都变得和生前截然不同,就连身上的布料都因长久浸泡或掩埋而残缺,变得难以辨认。   在场之人有一半以上都不由自主移开了目光。   他们是军户,不是义庄的埋尸人,那些在女尸干枯黑发里时隐时现的米白的蛆,无时不在挑战着他们的承受能力。   连刀口舔血的军户都移开了眼,士族出身的傅玄邈却看得目不转睛。   他缓缓走过一具又一具女尸,目光在她们腐烂程度不一的面庞和躯体上长久停驻。   万籁俱静,风也湮灭,冬日的夜晚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   李鹜和李鹊分别站在两边,目光在夜色中隐晦地交汇。   在观看女尸搬运时已经吐过两回的白戎灵精神恍惚地走到李鹜身旁,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女尸,一边气若游丝地问:“哪一具是你准备的?”   “……都不是。”李鹜动了动嘴唇,轻声道。   白戎灵脸色大变,双眼圆瞪,不敢相信李鹜竟然准备这么仓促就敢上阵。   苍天啊!   这贼船好像漏水,他现在换乘傅玄邈的豪华楼船还能不能行?   李鹜没理他的瞪视,眼神落向还在辨认女尸的傅玄邈身上。   时间仓促,他只来得及准备铁盒和沈珠曦写给他的千字文——按李鹜的性格,要不是没时间准备尸首,别说沈珠曦的千字文了,就是沈珠曦的屁股纸,他都不想让给天下第一狗。   他情急之下做的准备,能骗过傅玄邈吗?   一声响亮的咕声忽然打破了夜色里的寂静。   一个满脸窘迫胆怯的军户涨红了脸——刚刚那是他肚子传出的声音。他们已经出来一天一夜了,没合眼还还好,这一天一夜里,他们不是忙着寻找越国公主信物,就是忙着挖掘越国公主尸首,别说一粥一饭,就是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过。   燕回皱起眉头,刚要开口,另一个声音率先响起。   “都杵在这儿干嘛,你们见过越国公主?”李鹜吊儿郎当的声音丝毫不受沉重凝滞的气氛影响,“有水的去喝水,有东西的去吃东西,什么都没有的合上眼睡一会,别一会回襄阳时从马上跌下来变肉饼。”   将士们闻言如释重负,纷纷走回自己的马匹前,去解挂着的水囊和干粮。   燕回见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道新上任的节度使是真的脑子只有一根筋,读不懂什么空气该说什么话。   正在此时,傅玄邈在一具女尸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具穿着淡灰红色衣裳的年轻女尸,从外表上看,腐烂程度和其他女尸不相上下,但傅玄邈只在经过这具女尸时停下了脚步。   李鹜不由屏住了呼吸,定定地盯着傅玄邈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他跨过两片满是污泥的裙摆,站到了穿淡灰红色衣裳的女尸面前,弯腰取出她袖口里落出一角的汗巾。   汗巾上挂着一些零碎的东西,一把小小的锈钥匙也在其中。   傅玄邈轻轻用力,已经腐朽的丝线立即断了,锈红的钥匙落到了他白净的掌心。   “拿盒子来。”   燕回立即从李鹊手里接过盒子,将盒子亲自送至傅玄邈面前。   傅玄邈把钥匙递给他,燕回拿在手里,在身上猛擦了几次,去掉一些凹凸不平的锈块后,对准锁孔插了进去。   钥匙上的锈不少,燕回对了几回都没能完全塞进去,在傅玄邈的注视下,燕回压力倍增,他咬了咬牙,猛地一个用力,钥匙完全进入了锁孔。   他顿了顿,下意识看了眼傅玄邈,后者面无表情。   燕回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   咔嗒一声,夹层向上弹起。   对上了!他一半惊一半惧地看向傅玄邈,手中铁盒瞬间如重千钧。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吃干粮的,喝水的,闭目小憩的,全在这不同寻常的寂静中看向了傅玄邈。   李鹜站直了身体,玩笑般的神情在他脸上隐去,深黑的瞳孔里紧紧锁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傅玄邈伸出手,从夹层下拿出了一只耳饰。   “白戎灵——”他忽然开口。   白戎灵吓得一个激灵:“我在!”   “你来看看,这是否是你白家贡物?”傅玄邈轻声说。   白戎灵连忙上前。   傅玄邈手里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就是追着这一对耳饰来的襄州,可是后来被李鹊搜身之后,他拦截到的耳饰和玉簪都不知所踪,现在傅玄邈手里拿着的就是那一对耳饰中的其中一个。   白戎灵定睛看了看,肯定道:“没错!这就是我白家上贡给公主出降的耳饰之一!”   “……你确定?”傅玄邈声音低沉。   “我确定,因为——”   白戎灵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几下倒出一物,放到傅玄邈手里的耳饰边对比。   两只一模一样的耳饰在黯淡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已经请经验丰富的白家工匠看过了,也问过了当日宫变侥幸逃脱一劫的宫女——越国公主就是戴着这对耳饰出降的!”白戎灵在心里拼命想着用自己的名字划出的二十万斛粮食,进一步想象着祖父知晓后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家法——真挚的眼泪充盈了他的眼眶,白戎灵一脸悲痛地扑向地上的女尸,“表妹,我们还是来晚了!”   扑到面前了,白戎灵才想起自己扑的是一具腐烂了几个月的尸首。   扑鼻而来的尸臭和尸体上蠕动的蛆虫让他头皮发麻,白戎灵用出平生最敏锐的反应力,在女尸前一个五体投地,脑门狠狠砸在湿润冰冷的泥地上。   “苍天无眼啊!”   白戎灵被面前浓烈的尸臭熏得不断落泪,那鼻涕眼泪一脸的悲痛表情,说是如丧考妣也不过分。   无奈他不管嚎得多凄惨,旁人的目光始终不在他身上。   天下第一公子名闻天下,连带着越国公主也时常出现在街头小巷的传言中。   众人心里门儿清——白家公子从来没有见过越国公主,感情再深又能有多深?   真正应该悲痛不已的,是她青梅竹马的婚约者傅玄邈。   然而,无论旁人如何预想,傅玄邈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灰红色衣裳的女尸,似乎仍未能将其同越国公主联系起来。   傅玄邈的确在思考,地上腐烂的尸首,同他记忆里的那张小心翼翼的笑脸有何联系。   在众目睽睽中,他缓缓蹲了下来,不顾大袖垂落,沾染污浊,双手穿过女尸身下,在燕回惊慌失措的“公子!”声中,抱起女尸往马车走去。   蛆虫从尸首上纷纷掉落,他视若未见,恍若不察地抱着尸首走向马车。   “公子!给我吧,让属下来——”   燕回慌张追了上去。   傅玄邈一话不发,绕过一脸焦灼的燕回,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抱着女尸上了马车。   淤泥和尸水弄脏了他的双手,他拿起落在车厢里的那条崭新手帕,擦的却是从女尸发丝里滑落到脸上的污水。   尸体腐烂已久,残留的血肉轻轻一碰就落了下来。   傅玄邈捏着被血污染色的手帕,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面目可怕的女尸,眼前浮现的,却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亲自将他送至宫门,瑰丽而灿烂的夕阳下,她的面容和身上的珠宝一样熠熠生辉。那双天真不知世事的明媚杏眼,如苍穹中倒灌的银河,空灵高贵,纤尘不染。   他曾以为,下次见面,就在不久之后。   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参知大人难道就没有犯下一时之错的时候?”   他平生最追悔莫及的错,就是低看了她。   他没有想到,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那颗赤子之心,让本为眼线的玉沙不惜赴死也要守她玉全,尽管他几次重申,他自有安排,不要做命令之外的事。   他低看了她。   没有想过,温室里长大的她能在民间贫瘠的土地上隐姓埋名地扎根下来。   一切精心谋划,一切按部就班,在她逃出宫廷的那一刻开始乱了轨迹。   最后在这一刻,完全分崩离析。   “……回去吧。”傅玄邈的声音轻若呢喃。   “喏!”   燕回急忙应声。   “李大人——”傅玄邈忽然说。   李鹜不慌不忙道:“参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可听过李鹜这个名字?”   傅玄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在场三个人的呼吸都随之一滞。   李鹜和李鹊还能保持基本的平静,白戎灵的心跳已经快从喉咙眼里蹦出来了。   李鹜盯着他的侧脸,面色如常道:   “没听过,这人是谁?”   窗外刮进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每一把都往他身上扎,钝痛无处不在。   他将一切都看得分明,唯独面对一人时,却分辨不出自己真实的心意。   她在或不在,只要想起她的名字,他就会被割裂成两半。   他曾以为割裂他的是恨,后来发现,是恨里滋生出的花枝,将本就寸裂的他连接了起来。   花枝蔓延的每一个地方,都曾有温暖的微光透进,如今却只剩一捧灰烬。   “李鹜……乃窃我珍宝之人。”   染着血污的手帕在傅玄邈的手里逐渐变形,根根突起的肌腱覆在清晰发白的指骨上。   “他应也在寿平村,我要你找到他——”   凝霜一般的月光照在马车内的那人身上。   他用沉缓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挫骨扬灰。”    第214章 “……我后悔了,曦儿……   “公子,还是让属下来吧……”燕回忍不住说道。   傅玄邈置若罔闻,轻之又轻地抱起女尸,一步步慢慢走下马车。   子夜的襄阳万籁俱静。   月光因痛苦而蜷缩,紧贴着寂静的大地。   惨淡孱弱的光芒,照不亮子夜踽踽独行之人的前路。   “公子……”   “公子……”   一声声惊诧的呼声在他前行之路上响起,接二连三的人又惊又恐地扑通跪下。   傅玄邈恍若游魂,目不转睛地抱着女尸走进落脚大院的主卧。   他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放下她,掌着她的后脑,小心翼翼让她靠在床上。   几只蛆虫从她身上掉落,在破碎的衣裙上蠕动。一只骨节瘦削的手把它轻轻拍落。   他想要清理这些啃食她血肉的东西,但不管如何努力,都有新的白色从她发间和衣服里冒出。   “拿滚水和巾子来,再准备一套上好的衣裳。”傅玄邈声音低哑。   门外亲自守门的燕回随即应声,立即吩咐神色惊惧立在院中的婢女照办。   不一会,滚水和巾子就送到了卧房里。   傅玄邈再次抱起她,将其小心翼翼放入冒着烫人热气的滚水。   滋啦一声,热浪翻腾,空气里充满腐肉的臭味,傅玄邈置身其中,面不改色地拿起巾子擦拭她脸上的血污。   浸了滚水的巾子把她的皮囊寸寸剥落,也让他苍白的手红如朝阳。   他亲手把她剥落,一如他亲手将她从天空射下。   从开始到结束,都由他亲手完成。   房间里蒸腾的雾气朦胧了他的视野,她的一瞥一笑却越在眼前发清晰。   一滴水珠落入泛红的水面,绽开涟漪层层。   傅玄邈的手抚上她的面颊,灼热的骨让他指尖微颤。   “我后悔了。”他哑声说。   他曾以为,与其相逢时物是人非……不如在仍动人的时候生死永隔。   他以为的,原来只是他以为。   “……我后悔了,曦儿。”   ……   燕回胆战心惊守在门口,直到房里传来一声冰冷的“进来”。   他心惊肉跳地走进充斥异味的屋子,不敢去看坐在床上的主子和他身旁的那具白骨,低眉敛目不敢轻置一语。   “谁准备的这套衣裳?”   燕回忙道:“是镇川节度使昨日送来的衣裳,还有一些珍奇玩物,都放在后院库房了。李大人应是照应着时下年轻女子喜欢的款式挑的,都是些明亮颜色,公子若不满意,属下这就派人去城里布庄再取几身衣裳回来!”   傅玄邈看着身穿香叶红衣裳的她,说:“……罢了。”   燕回诧异地停下匆匆的脚步。   “最后一次,让她穿着喜欢的衣裳走罢。”傅玄邈抚平了她衣襟上的褶皱,轻声说,“棺椁准备好了么?”   “回公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门外!”   “你出去吧。”   燕回的目光到底忍不住扫过床上的尸骨,他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最后还是咽下了劝解,揖手道:   “……喏。”   门扉又一次关上后,傅玄邈看着娴静腼腆一如往常的她,轻声说:   “你已经不可能背叛我了,对么?”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   紧闭的门扉再一次打开了。   傅玄邈抱着白净的尸骨走出,乌黑的皂靴脚踩惨白的月光,最终停在临时寻来的棺椁前。   他将尸骨轻轻放入棺椁,轻声道:   “……曦儿,暂且委屈你了。”   白骨沉默不言,温顺地接受他的一切安排,她身上的浅绯衣裳,让他想起在她身上所见的唯一一次。   那时他与太子已经分歧初显。   在助他出谋除去几个觑视太子之位的兄弟之后,太子开始忌惮傅白两家联姻后的势力,不但没有履行助推联姻的诺言,反而站到了皇帝那方,阻碍起两家的婚事。   他前一日刚让太子吃了闷亏,后日,就在她身上看见了那身绯红的衣裳。   “你总是这么傻……”他凝视着她不再清澈明亮的眼,说,“误把假意当真情……”   反过来,让做戏的人……   不知不觉入了戏。   傅玄邈在棺椁旁缓缓坐了下来,仿佛笨拙的老者。他靠着冰冷的棺椁,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如火通红的手悬在棺椁边,垂下的指尖似要触摸她纤瘦的骨骼。   高高在上的月亮在云层中渐渐湮灭了。   东方熹微,薄雾消散。一缕金色的光束划破黯淡天幕。   一个脚步沉缓的身影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傅玄邈步入其中,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鲜艳衣裙、珠翠衣帽、珍珠钗镯,以及五色镂金纱厨里的象牙磨喝乐……每一样,都是她在这里就会忍不住惊喜出声,双眼闪亮的东西。   都是让他心痛如绞的东西。   傅玄邈走到金纱厨前,缓缓伸向一个穿红裙的女童磨喝乐,却又在渗着血丝的右手碰到她之前,先缩了回来。   接着,他一把推翻了纱厨。   磨喝乐接二连三砸向地面,稀里哗啦声响不断。   傅玄邈靠着冷冰冰的墙壁,缓缓跌坐在地。玄色的鞋尖不远,正对一抹朝阳。   连破碎的死物都要怜惜的朝阳,却唯独对他视若不见。   他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弱声如呢喃:   “鸾乃凤之族,翱翔紫云霓。”   “一朝各飞去,凤与鸾俱啼。”   “朱曦烁河堤……”   “使我……心魂凄……”   ……   沈珠曦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闪的烛火惊醒。   她眨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从桌上起身,发现李鹜一动不动坐在身旁,而窗外已经大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惊讶道,“怎么都不叫醒我?”   “……你等了我两夜?”李鹜哑声说。   沈珠曦不想让他忧心,避重就轻地笑道:“我是看书看着不小心睡着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你用过晚膳了么?要不要我叫人送点吃的?”   “好。”李鹜说。   沈珠曦刚刚起身,李鹜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想吃你煮的鸡蛋。”   沈珠曦心中不解,仍答应了他的要求,来到厨房亲自烧火煮水。   “你不叫丫鬟来么?”李鹜倚在门边看她。   沈珠曦一边往灶台下扔着木柴,一边得意道:“我早就能自己烧火了。”   她说得对。   虽然笨拙,但炉子里的火焰还是在她的照料下缓缓蹿了起来。   她架锅烧水,从橱柜里拿鸡蛋,虽不熟练,但依然进行得顺顺利利。   等她把鸡蛋放入水中后,李鹜走了上去,拿起她的双手,把她已然没有金枝玉叶那般娇柔的十指紧紧握在手中。   “你做……”   沈珠曦话没说完便愣住了。   李鹜把她的双手拿到面前,在一根又一根手指上,留下羽毛般轻柔的吻。   “待你兄长建都,我们就归隐山林吧。”他说。   “可你……”   她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她能感受到他心中那股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因为无比清楚,所以才对他此刻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   “人不能太过贪心,”李鹜说,“稀世珍宝——我只要一样就够了。”   沈珠曦脸上的诧异逐渐化为坚定,她看着眼前认定一生的男人,重重点了点头:“好,等阿兄建都,我们就归隐山林。”   “如果归隐山林,我就给不了你盛大的婚礼,也不能让你过上贵妇人一样的生活……即便如此,也可以吗?”   沈珠曦因他罕见的忐忑而一怔,随即露出粲然明亮的笑容。   她的手仍被李鹜握在手中,每一次,都是他百折不挠地走向自己。   她也想主动一次,她也想为她一生唯一认定的男人做些什么,成为照亮他的光,亦或支撑他的大地。   “只要站在我身旁的是你——”   沈珠曦鼓起勇气,迎向李鹜笔直的视线。   “天上可以,地上可以……水里火里,我都跟你去。”   ……   水开了,鸡蛋也煮好了。   李鹜站在鱼头县移植过来的桂花树下,一上一下地抛着滚烫的鸡蛋。   沈珠曦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耍杂技般地晾凉煮鸡蛋。   每一回,她以为鸡蛋的下场是粉身碎骨,都被他的大手在事情发生之前挽救回来。   “我给你用凉水泡一泡吧。”沈珠曦忍不住道。   “不行。”李鹜断然拒绝,继续耍他的杂技。   过了一会,他用余光瞥着沈珠曦,微扬的下巴露出一抹得意:   “……怎么样,你夫君厉不厉害?”   沈珠曦刚要回答,一个人影从前院走出,站在雕花的屋檐下。   “大哥,”李鹊说,“参知政事要带着越国公主的棺椁走了。”   沈珠曦凌晨从李鹜那里得知了寿平村发生的事,现在听见“越国公主棺椁”几个字,不禁神情复杂。   “走就走呗。”李鹜毫不在意道,“没上门通知,就别想我去送。”   “我也要走了。”李鹊说。   李鹜忽然站直了身体,凌厉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李鹊。   沈珠曦也被李鹊的这句话给砸晕了,无人看管的鸡蛋即将砸得粉碎,李鹜一个弯腰,一把握住了跌落的鸡蛋。   他握着鸡蛋大步走向李鹊,最后站到他的面前,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   “你在开什么玩笑?”   “大哥,我没有开玩笑。”李鹊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根株附丽是人之常情,大哥出身卑微,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节度使,与其在大哥手下做马前卒,我为何不去做天下第一公子的马前卒?”   “做老子的马前卒和做傅玄邈的马前卒能一样吗?老子什么时候,把你真正当过马前卒——”李鹜面色大变,怒火蹭蹭地冒出眼眸。   沈珠曦第一次看见他动了真怒。   她惊诧而担心地看着李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想要改换门庭。在她心里,李鹊根本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在大哥手下,我顶多是个知府,在傅玄邈手下,说不定我也能捞个节度使当当。换了大哥会怎么选?”   李鹜毫不犹豫道:“知府就知府,只要我们四个在一起,谁做大官又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想做这个节度使,你来做!”   “……在大哥眼中,官场竟然如同小儿的家家酒吗?”李鹊神色稍冷,说,“所以大哥才成不了大事。”   “你说什么?”   李鹜捏起拳头要上前,沈珠曦吓得连忙把他按住。   “雀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沈珠曦焦急道。   “嫂子看错我了。”李鹊冷淡道,“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那姓傅的是什么人你不清楚?”李鹜怒声道,“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投奔傅玄邈,这和你说你要去找死有什么区别?!”   “找不找死,那也是我的事。”李鹊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不准你去!”李鹜道,“你老实说清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投奔傅玄邈。就是有天大的事,老子也跟你一起扛——你这样逃跑,算什么男人?!”   “今日,我必然会走,即便大哥把我扣下,只要一日重获自由,我依然会去投奔傅氏。若大哥执意要留下我——”   李鹊缓缓抽出腰间长刀。   “……怎么,我不放你走,你还要杀了我?”李鹜脸色难看。   “若大哥执意要留下我,我愿自断一臂,偿还大哥多年恩情。”   李鹊说完,毫不犹豫挥刀斩向自己肩膀。   沈珠曦吓得发出尖叫,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扑上去想要抢夺长刀,在那之前,锋利的长刀在空中猛地停住了。   李鹊神色微变。   一缕又一缕鲜红的血液,从李鹜握着刀的手掌和指缝中流了下来。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李鹊,一字一顿道:   “你我之间的情义——岂是一臂就能还清的?”   “……既如此,”李鹊松开长刀,在李鹜面前缓缓跪倒,“就让李鹊用命偿还吧。”   李鹜握着刀刃,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弟,声音沙哑道:   “……你真要这样?”   李鹊闭着双眼,沉默不语。   沉重而寂静的空气近乎凝固,过了许久,染着鲜血的长刀无力地摔落地面。   “你要滚就滚吧……”李鹜说。   李鹊终于睁开眼。   他捡起了地上的刀,没有再看李鹜和沈珠曦一眼,沉默地转身往外走去。   “你今天走出这道门,就别回来了!”李鹜看着他的背影怒声道。   李鹊只是一停。   仅仅一停。   然后就走出了后院。   “李鹜!”沈珠曦拿起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看着指缝间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却束手无策,她含着眼泪去掰李鹜的手,祈求地看着脸色铁青,仍望着前院方向的李鹜说:“你别用力了!”   那一天,沈珠曦看着唐大夫包扎了他的伤口。   陪着他从日升等到日落。   李鹊始终没有回来。 第215章 “我知道李主宗的真实……   长长的队伍蜿蜒在荒凉的平原上,一抬乌黑的棺椁在全副武装的轻骑之中十分醒目。   棺椁前方,一辆低调沉稳没有任何纹饰的马车在护卫中渐渐前行。   “什么人!”   几名轻骑发现不远处正径直而来的一马一人,纷纷拿出自己的武器对准不速之客。   “我乃襄阳卫所千户李鹊,求见参知政事大人!”李鹊放缓速度,慢慢靠近被层层保护起来的马车。   一个穿着轻甲的男人从轻骑后出现。   燕回打量着李鹊,从他脸上那块招牌性的伤疤上认出了他。   “是你?”他惊讶道,“是镇川节度使派你来的?”   “各镇川节度使无关,是小的自己来的。”   “你来做什么?”燕回皱眉。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小的仰慕天下第一公子已久,想要入其麾下效力。”   “胡闹——”燕回面露不快,“你身为襄阳千户,你的上峰是谁早有定论,岂是你想换就换的?”   “小的已经从镇川节度使处请辞,如今只是白衣一名。”李鹊不卑不亢道。   燕回刚要说话,马车里传来傅玄邈平静的声音:   “让他上来吧。”   燕回一惊,忙道:“喏!”   车队渐渐停了下来。   李鹊翻身下马,刚刚走到马车前面,两个虎背熊腰的步兵就把他围了起来,一顿猛拍摸索后,收走了他身上的大小武器。   收缴了身上的所有武器后,李鹊终于被允许上了马车。   傅玄邈坐在一张软榻上,银鱼白的深衣大袖衬得他脸色黯淡苍白。榻几上放着昨日挖掘出来的千字文各金镶珍珠耳饰,一杯已经冷透的茶放在桌上,因重新行驶起来的马车而荡着涟漪。   “草民见过大人。”李鹊规规矩矩地跪下,叩头行礼。   傅玄邈倦怠的目光落在李鹊脸颊的凹陷处,缓缓道:   “我记得你。”   “大人好记性。”李鹊跪在颤抖的车厢上,恭敬道,“草民就是昨日侥幸找到越国公主遗物,获万两白……”   “一年前的金带阁下,你各你的兄长来寻一个叫沈幻的人。”   李鹊镇定道:“原来那时住在金带阁里的贵人竟是大人?”   傅玄邈避而不答,说:“陛下登基前后,身边都没有叫沈幻的人。”   “乡野村妇,喜欢夸大其词。”李鹊说,“说是为陛下效力,说不定中间过了十八道手。好在李夫人如今已不提寻兄的事了,估计也觉得他不在人世了吧。”   “你各你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傅玄邈问。   “小的各李大人相识于微末,是李大人东拼西凑出一笔钱救下犯事的小人,自此之后,小的就一直跟在李大人身边,为他鞍前马后。”   “既然有救命之恩,为何还要改换门庭?”   “小的身上有十三刀,都是为李大人挨的。即便是再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接下来的路,小的要为自己走。”李鹊平静道,“李主宗义气有余,心计不足,可为兄弟,却不是良主,跟着他,小的永远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   “你有什么抱负?”傅玄邈问。   “大丈夫快活一世,理当拜将封侯,昼锦荣归。”   傅玄邈轻轻笑了。   “我曾听过你的传言,有勇有谋,机灵多变。只是没想到李主宗不通经义,你作为他的义弟,倒是学识颇多。”   “小的出身青楼,身份卑贱,原本没有读书的机会。”李鹊低下头道,“幸而获人点拨,看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   “出身青楼依然能识文断字,确实幸运非凡。”傅玄邈说。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李鹊,目光落在他缺失的那边脸颊上,缓缓说道:   “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你愿如实回答吗?”   “大人尽管发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日你在何处?”   傅玄邈的声音落下后,车厢里流过片刻寂静。   “……前日小的在李府用饭。”李鹊回答。   “可我怎么听说,”傅玄邈状若无意道,“前日襄阳几大卫所都临时戒严?”   李鹊抬头迎向傅玄邈的视线,不慌不忙道:   “前日白天,小的各千户李鹍受邀来到李府用膳,后来封赏的人上门,李大人听说参知大人来了襄阳上香,唯恐错过机会,骑了匹马就急着上山迎接。临走时,他要小的各李鹍回卫所加强巡逻,随时准备为大人的出行护卫。”   “原是如此。”傅玄邈说,“李主宗爱妻名声在外,私下是否真的如此?”   “……李大人和夫人的确感情深厚,只是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李大人看在李夫人的面上,才没有往家里纳妾。”李鹊抬眸,“大人缘何有此一问?”   “人对名不符实的东西,总会有些好奇。”傅玄邈不辨喜怒,神色淡淡道,“随口一问罢了。”   李鹊恭谨地低着头,等着他发言示下。   “你来投效,李主宗怎么说?”   “……李大人大怒,直到小的以命相逼,他才同意小的离开。”   “多年兄弟情谊——”傅玄邈说,“你就舍得?”   “人活一世,自然有舍有得。”   “口说无凭,你要如何证明你的‘舍得’?”   李鹊看向傅玄邈冷淡的面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像是正在透过皮囊,一寸不落地扫视探究他的内心。   无声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李鹊说:“我知道李主宗的真实身份。”   ……   “你这么走来走去有什么用?你坐下来歇一会吧!”沈珠曦说。   李鹜背着双手,在卧室里屁股着火一样不断打转,听到沈珠曦的劝告后,他总算坐了下来。但凳子还没坐热,他又张开了那张李鹊走后就没停过的嘴,骂道:   “他娘的!”   李鹜砰地一拳锤在桌上,震得旁边的茶具都发出了响动。   “老子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现在出息了!一声不吭跑了!要跟天下第一狗混江湖去了!”   李鹜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   沈珠曦心疼不已地抓住他的手:“你的手上还有伤呢!”   “他要是投效别人,我还能好想一点——偏偏是那姓傅的!那天下第一狗连炸堰堤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做不出来?他去跟那姓傅的混,就不怕日后接个什么炸都江堰、岷江堰的活儿?”   李鹜一脸怒容,拿起沈珠曦面前的茶盏就仰头牛饮,嘴唇刚一碰着刚煮的茶水,嘴角气出来的泡就让他鬼叫起来。   他狼狈放下茶盏,龇牙咧嘴地摸着嘴角的泡,咬牙切齿道:   “等他灰溜溜地回来——你看老子不打折他的腿!”   话虽如此,但李鹜各沈珠曦二人都知道,至今仍没回来的李鹊在短时间内回心转意的机会已经渺然。   李鹜骂骂咧咧一天,如今是泡也起了,口也干了,精力也用得差不多了。   他连着两夜没睡的脸色难看,眉头紧皱,视线紧紧盯着面前摇动的茶水。   许久后,他半懊悔半恼怒地说:   “他娘的,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出来的,非要一个人扛……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这个大哥!”   沈珠曦只能握紧他的另一只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道:“雀儿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一向有主意,既然他决定要一个人做这件事,我们不如相信他,暂且安静等待结果。”   “我就怕他这条路走远了,走不回来了——”   “要真那样,”沈珠曦说,“不是还有我们吗?”   李鹜一怔,抬头朝她看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不会放任不管,”她神色坚定,认真道,“我也不会。”   李鹜眉头紧皱着沉默不语。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雀儿有自己的苦衷,如果不是顾虑到我们的安危,他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沈珠曦紧了紧他的手,说,“我陪你等他回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弟叛逆,伤透鸭心。   李鹜叹了口气,说:“……好。”   ……   燕回关上了车厢的门,恭敬道:   “已经按公子的吩咐派人盯着他了,如果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即就能知道。此人袖里藏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公子真要留下他?”   “先磋磨一阵,看他能留多久。若是真心投效,再另做打算。”傅玄邈淡淡道,“忘恩负义之人,也有忘恩负义的用法。他身上的确有几分才能。”   燕回顿了顿,说:“公子打算拿李主宗怎么办?”   先前,李鹊已经坦白李主宗为化名,并将他们三人得罪武英节度使淳于安及其左膀右臂韩逢年的事一并交代了。   李主宗这人,无父无母,孤儿出身,化名无数,没有真名。大约是乞丐出身的缘故,眼界不高,见钱眼开,先后得罪了襄州知府范为和淳于安、韩逢年、徐州知府王文中,要不是范为和王文中死于叛军之手,此刻通缉追杀李主宗的,就不止是武英军了。   “一旦淳于安知道李主宗就是抢劫他们武英军的人……”燕回欲言又止。   “在合适的时机,知道了又如何?”傅玄邈轻声说,“我留着李主宗,难道是图他聒噪?”   燕回猛然醒悟:主子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留下李主宗的!   扶持李主宗壮大,再让他各淳于安发生冲突,两人鱼死网破的时候,就是公子渔翁得利时!   “公子高见,燕回全听公子指示。”   “还有一件事——”傅玄邈说。   “请公子吩咐。”   “我要你亲自去盯一个人。”   “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216章 白天睡个不停的李鹜到……   李鹊走后,李鹜无精打采好几天。   饭桌上第一次没了李鹊后,李鹍还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等到了李鹊离开的第三天,平时拿盆吃饭的李鹍首次留下了剩饭。   “什么时候回来啊三弟?”李鹍扔下木箸,一脸不高兴地说,“怎么……怎么能一个人去玩呢他?”   “雀儿有事去忙,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沈珠曦安慰道。   “过段时间……是过多久?”   “……我吃完了,你们吃吧。”   沈珠曦还没开口,李鹜放下木箸,起身离开了桌前。   他面前的饭是吃完了,但菜几乎没动。吃饭的时候,他也像是心不在焉,只是重复着往嘴里送饭的动作。   “大哥怎么了这是……”李鹍看着他的背影嘟囔道。   “……大哥见你不好好吃饭,不开心了。”沈珠曦夹了一箸红烧肉到他碗里,“快吃吧,吃完了和我去找小蕊玩。”   李鹍的脸色立即明亮起来:“好!”   待李鹍恢复实力,把桌上饭菜全都风卷残云后,沈珠曦带着他出门,来到随记鸡店门口,把李鹍送下了车。   “猪猪一起下车……”李鹍在车边磨磨蹭蹭。   沈珠曦细致入微地安排道:“你去叫上小蕊,和她一起走到陈记酒家来,路上给小蕊讲一讲你最近的趣事……白日放了几个屁这种事就不要再说了。聊聊你昨天钓的鱼,捉的松鼠,知道吗?”   “路上走慢点,不要让小蕊落到后面,更不要去打她碰她——多轻都不行。”沈珠曦苦口婆心道,“你的荷包里,我已经给你装了一点银子,看见好吃的,不要只买自己的,记得给小蕊买一份。我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李鹍懵懵懂懂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唠叨……唠叨猪猪……”   沈珠曦叮嘱完,看着他九尺高的个子缩头缩脑地弯腰进了随记鸡店才放下心来,吩咐车夫继续上路。   马车在陈记酒家的门前停下,沈珠曦下了车,带着拿着大包小包的媞娘进了店。   九娘正在擦拭柜台,看见沈珠曦和她身后的媞娘一脸诧异。   “你这是提的什么?”   “给你和小蕊带的东西——一些绸布缎子还有头面。”沈珠曦笑道,“都是别人送的,我也是借花送佛。”   九娘立即了然。   她擦了擦手,快步走到桌前,两眼放光地翻看沈珠曦带来的那些布匹和首饰。   “这么好的布匹和头面你也舍得拿来送人,不愧是夫君当了大官的人!”九娘打趣道,“如今奴家也不敢叫你襄州夫人了,要叫你一声节度使夫人!节度使夫人,奴家给你行礼了——”   沈珠曦一把拉起福身的九娘,佯装发怒道:“你再这么贫,我就全送给小蕊了!”   “随掌柜哪里用得上这些东西,还是奴家多为夫人分担分担吧!”九娘撒着娇,往沈珠曦身上一撞。那软绵绵的海浪触感,让沈珠曦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并不富裕的胸脯。   人比人,气死人。   “这块是奴家的了!奴家一定要让随蕊让给我,奴家正差这样的一匹纱来做入夏后的外衣呢!”九娘拿起一块冰纨说道。   “还没开春,你就想着入夏了?”沈珠曦忍俊不禁。   九娘骄傲道:“对奴家来说,除了不穿袄子就会冻死的时候,一年到头都是夏季。”   沈珠曦陪着她把带来的礼物都翻了个遍,九娘看这个想要看那个也想要,不时抱怨随蕊还不来,害得她也没法开挑。   过了好一会,她才想起沈珠曦还陪她站着,忙招呼沈珠曦坐下。   “这是我新酿的雪中春,你试试。”   九娘从后院提出一个小酒坛,小心翼翼地给沈珠曦倒了一盏。   沈珠曦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一股冷冽的口感在她口中扩散,她惊讶道:“这酒里怎么会有冰雪的味道?”   “自然,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九娘说,“一口下去,身体逐渐变暖,口中的余味也会发生变化。怎么样,感觉出来没有?”   沈珠曦细细品味着口腔里的酒味,一脸惊喜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雪中春。”九娘得意道,“你喝的这坛年份还不够,我已经给你埋了整整五缸下去,等你以后有女儿了,出嫁时的宴请用酒我包了!但你别告诉你男人——奴家怕他半夜三更来偷酒喝,他这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现在没有这个心情。”沈珠曦说。   “这是怎么回事?”九娘狐疑道,“说起来,奴家今儿出门还听卖菜的老农说,节度使几日没有去官署了。”   “谁没有去官署?”随蕊大大咧咧走进酒肆,手里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在她身后,手里只剩一根光棒子的李鹍也走了进来。   “雕儿,过来。”沈珠曦招手把李鹍叫到跟前,捏了捏他腰上憋了一半的荷包,说,“钱就拿去买了两根糖葫芦?”   “还吃了猪肚粥、肉油饼、雪花糕……”李鹍掰着指头数道。   “你们是没拿午食给他吃?”随蕊没好气地说,“一路走一路吃,自己吃就算了,还硬逼着我也吃!不吃还硬喂!我现在撑得明早都不用吃了!”   沈珠曦作为罪魁祸首,心虚地立即转移了话题。   她拍了拍李鹍身上的荷包,说:“出去自己玩吧。”   李鹍看了眼随蕊,说:“小蕊一起玩……”   “小蕊要和嫂子谈事情,你去把荷包里的银子吃光好不好?”沈珠曦耐心道。   李鹍看看随蕊,又看看沈珠曦,这才摇头晃脑地走出了酒肆。   九娘感慨道:“……李鹜娶了你,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才是呢。”   “你们一个有夫君,一个有相好,在我一个老姑娘面前卿卿我我,缺不缺德啊?”随蕊怪叫道,“我问的话你们还没回答呢,刚刚在说谁没去官署?”   沈珠曦叹了口气,把李鹊离开的事简略告诉了两位女友。   “李鹜消沉几日了,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能让他打起精神。”沈珠曦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一提起李鹜,随蕊就没好气:“管他做什么,我打包票这人过几日就又生龙活虎了!”   九娘说:“你试过百试百灵的那种法子了吗?”   “哪种法子?”   九娘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床上的法子。”   沈珠曦的脸腾地红了。   “试。试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只管一时,管不了太久……”   “你多试几次啊!”   “试、试不了了!”沈珠曦着急道,“我现在还酸着呢!再试——都要被磨出茧子了!”   九娘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李鹜这么厉害?”   “我怎么会骗你!真的试不了了!”沈珠曦连连摇头,心有余悸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我听说他不是勤学苦读起来,会写诗了吗?”随蕊用讽刺的语气道,“男人不都爱这吟诗作对的一套?”   沈珠曦听出她话里的浓浓酸意,转头问九娘道:“她这是怎么了?”   “别理她,文秀才娶妻了,娶了个九品小官家里的小女。”九娘说,“她现在酸着呢。”   “你才酸!关文秀才什么事!”随蕊说,“小心我把你碎嘴的一面告诉那和尚!”   “怎么又出来和尚了?”沈珠曦晕了头。   “你还不知道吧?她那新相好,是个还俗的和尚!头上的毛只有那么一点点!”随蕊掐着手指尖说道。   “你胡说!”九娘轻轻一巴掌打在随蕊身上,“那是他执行上峰命令时剔的,你再胡说八道,休怪奴家让你做姑子去!”   随蕊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   “怎么又说远了?”沈珠曦说,“我来这里,是要你们帮我出主意的!”   “琴棋书画,你会什么?”九娘撑着下巴道,“男人都喜欢风花雪月这一套。”   “我都会。”   九娘的下巴从手掌上落了下来。   沈珠曦一脸为难道:“可李鹜哪种都不喜欢啊……”   她为他弹琴,李鹜睡着了。   她教他下棋,李鹜睡着了。   她陪他写字,李鹜睡着了。   她为他作画,李鹜睡着了。   白天睡个不停的李鹜到了晚上就精力百倍地折腾她,再这样下去,她的手真的要长茧子了!   “歌舞呢?”九娘说。   “我不会唱歌,至于舞……”沈珠曦声音越来越小,她想起了母妃活活打死的那个为她缝制舞鞋的宫女。   舞乐是下九流的女子才会学的东西,好人家的女儿是绝不会去学这种以色侍人的技能。   宫女的哭喊声和母妃愤怒的斥责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但这一次,她坚定地赶走了耳边的声音。   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技艺和出身一样,并无高低之分。   她已经不会再被蒙蔽了。   “可是……这行得通么?”沈珠曦犹疑道,“李鹜似乎对舞乐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别人跳的和你跳的能一样吗?”随蕊不屑道,“你就是放个屁,他李鹜也觉得是香的——要是不觉得,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收拾他。”   九娘靠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是觉得心里没谱儿,我教你一招,你去找几件清透的衣裳做舞衣,不要穿里衣……保准李鹜爱得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沈珠曦连连摇头,“我会被磨出茧子的……”   “奴家还想长茧子呢!”九娘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你们在说什么呢?”随蕊迷惑道,“什么茧子不茧子的?”   “现在去做舞衣也来不及了,少则也要三五日,多则半个月也说不准。”沈珠曦叹了口气,“还不如买几根卤猪蹄回家试试……”   “别啊!”九娘说,“你缺舞衣,奴家借你!”   “你会跳舞?”随蕊一脸怀疑。   九娘得意道:“奴家虽然不会跳舞,但女红还算不错。现成的舞衣没有,改制一套出来却用不了多久。”   “那舞鞋呢?”随蕊追问。   “当然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九娘满脸自信。   “这不就行了?”随蕊看向沈珠曦,高兴道。   沈珠曦犹豫片刻,说:“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跳过舞了,以前学的都忘得差不多,我怕……”   “怕什么怕!”随蕊豪迈地拍了她的肩,“我说了,你就是放个屁,李鹜都觉得是香的。你要是辛辛苦苦准备这么多,他却不领你的情——你尽管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有两个女友的不断鼓励,沈珠曦终于下定决心:   “我还需要几样东西,能拜托你们吗?”   随蕊和九娘听了她的要求,一口答应下来。   沈珠曦既已决定献舞,乐不能少。可随蕊和九娘都不通弦月,沈珠曦想了想,告别两个女友,乘着马车去了李青曼的青竹小院。   成功拜托了李青曼为她配乐后,一场舞乐表演的前期准备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也是最重要的,她选择的舞。   她只会一支舞。   那是她十一岁偷偷跑去内教坊看舞乐排练,回来后利用简陋的条件,瞒着所有人依样画葫芦自学学到的。   母妃逼她学女红,即便是针尖轻轻刺一下指头她都会喊痛,她一次次在黯淡月光照耀下跌倒,双膝撞在冰冷地面变得淤青,她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她喜欢舞乐,直到那个帮她绣制舞鞋的宫女被活活打死在门外。   她决心这辈子再也不碰舞。   九娘送来她亲手改制的舞鞋后,沈珠曦拿着精致华丽的舞鞋在房中坐了许久。   平平无奇的红绣鞋变成珠光宝气的红舞鞋,她抚摸着上边的珠玉,轻声说:“越国公主的这辈子……已经结束了。”   现在活着的,谁都不是。   只是沈珠曦。 第217章 “老子真的好喜欢你……   天空阴云密布,就像李鹜此刻的心情。   他侧躺在檐下干净木板上,提起酒壶咕噜咕噜大喝了几口。   此情此景,当吟诗一首。   可是一想到那个唯一能赏析他大作人已不在身边,李鹜就丧失了吟诗欲望。   他盯着愁云惨雾的天空,越看越觉得老天在嘲笑他。   “你看个屁看!”李鹜瞪着天空骂道,“信不信老子把你从天撕下来填枕头!”   天空中那块看热闹的浮云,被李鹜骂得飞快逃走了。   李鹜犹嫌不够,从木地板上坐了起来,望着天空骂骂咧咧道:   “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想过家里这些人提心吊胆没有?老子是怕被你连累吗?老子是怕你被那黑心眼的狗东西啃光骨头!”   他骂了一阵,直把天空云都骂得一丝不剩,这才无趣地推倒空了酒壶,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老子口水都说干了,这呆瓜怎么还不出现?”李鹜不满地嘀咕道,“往日早就该出现了……”   自从李鹜发现唉声叹气几声就能获得膝枕和抱抱,他就专挑沈珠曦在附近时候愁眉苦脸。沈珠曦一他这模样,几乎是有求必应。   这法子屡试不爽。   直到几日前开始,这呆瓜开始找不着人了。   也不知道在忙什。   再是天大的,有抚慰夫君重要吗?   李鹜回到卧室,发现没人,打开书房,面还是没人。不仅如此,早上起床时还在前前后后忙碌下人们都消失不了。偌大的李府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正想扯着嗓子寻找他失落的呆瓜,一声突兀鼓声在后院之中响了起来。   听声音方向,来自后院花园。   李鹜眯眼走出书房的时候,顺手拿走了桌裁纸刀。   “咚——”   鼓声又一次响起了,还是孤零零的一声,响过之后空气重新归于寂静。   李鹜把裁纸刀藏在袖中,一步步走向鼓声来源方向。   转过廊下,他步入草木葱郁,假山林立后花园中。李府前身还是李府,不过是李洽李府。无论是风水还是装饰都是一流,沈珠曦入住后,进一步整改,引入活水造湖,让原本肃杀清幽的庭院多出一丝江南水乡温婉之意。   李鹜视线越过回塘曲槛,落在水阁之中的那个茜色的身影。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咚——”   鼓声又一次响起了,这一次他看了鼓声从而来。   水阁放着数十个高低大小不同银盘,镶满珠玉舞鞋每次击盘,宝石和银盘之间就会发出清亮悠长的鼓声。   “咚咚咚——”   沈珠曦穿着质如轻云色如霞水袖罗裙在银盘腾挪摇曳。   在李鹜眼中,那是一株逆寒而开,随风摇曳的柔美粉莲。   腰肢柔弱,但风吹不断。   忽然吹皱池面的寒风送来了悠扬的琴声,汇合了不断击响鼓声,流水般淌在空中。   悠扬柔和琴声兀地一转,银盘旋转挪移身影仿佛和琴声化为一体,在同一时刻加快了速度。鼓声急促起来,如雨打屋檐,起伏不断。   粉莲打开了花苞。   绯色的大袖飞转起来,像淡玫瑰色的晚霞。铺天盖地笼罩了李鹜视野。   繁复急促踏舞,让她腰间的金铃发出清脆声响,五光十色的珠玉,让她整个人耀不可视。   李鹜从未见过她如此一面。   他过许多舞,却从没哪一支舞,能像现在一样吸引他眼球。   不单是因为舞者是沈珠曦,而是她身上那股沉浸其中投入,发自内心享受,让她舞姿变得更加耀目。   本就阴云密布天空在急促鼓声里越发阴沉,轰地一声,天边响过一声闷雷。   随即,惨白的电光划破苍穹。   李鹜急忙去看沈珠曦。她丝毫不受影响,矫健明丽踏舞酣畅淋漓地继续着,鼓声没有片刻凝滞。   她就像在完成一个练习了十七年的舞乐。   全神贯注,不知世。   她在他面前炫耀过茶艺,展现过琴棋书画,可一次都没有说过,她会跳舞。   更没有说过,她喜爱舞乐。   雨落下来了。   细密雨幕遮住了天地,湖面上升起了缕缕寒烟。烟雨蒙蒙天地间,唯有一株粉莲鲜艳夺目,逆风盛开。   他原以为她是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风雨皆来,但是随着雷声在天际鸣响,她的节奏也改变了。   鼓声疾如细雨,快如闪电,她的踏舞逐渐融合了雷声,每一次雷鸣之时,都是鼓响袖舞之时。   鼓声应和雷鸣,琴声追随踏舞。   这一刻,李鹜眼中沈珠曦和世界合为一。他看着她,便是在看着世界。   时而轻柔,时而暴烈,时而风来,时而日出的世界。   看着沈珠曦,李鹜有些明白那些沉迷享乐纨绔公子受了。   如果是这样的舞,他也愿意看一辈子。   轰隆一声,白光撕裂阴沉雨空。伴随着一声沉重悠远鼓声,沈珠曦也停下了踏舞。   她气喘吁吁,身子在银盘一晃,险些没有站稳。   李鹜回过神来,大步流星地走向水阁。   他一路飞快,右脚迈进水阁后,速度反而慢了下来。他缓缓走到一脸忐忑沈珠曦面前,发现她一身衣裳都半湿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浸透了她的罗衣,像一朵朵浪花,开在她茜色衣裙。   她踌躇片刻,捏着裙角问道:“你……开心吗?”   李鹜怔了怔。   “每次我不开心时候,都是你在身旁鼓励我,开导我,想方设法逗我开心……”沈珠曦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李鹊走了,我知道你难过。我也想做些什,来让你重新打起精神。”   她顿了顿,那双真诚清澈杏眼定地迎他视线。   “我想让你开心,李鹜。”   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一股羞愧忽然攥住了他心。   她为了让他打起精神,费劲心力,无不用。而他却只想着借此博取同情,不断让她担心,只为了骗她关心和退让。   “……是我错了。”   半晌沉默后,李鹜脱下自己身上外袍拢在她身上。   “你做错什了?”沈珠曦一脸不解。   “我不该让你担心。”   话音未落,李鹜打横抱起沈珠曦,舞鞋镶嵌玉石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细雨从头顶落下来,但都没有落到沈珠曦脸上。   李鹜袍子为她遮挡了细雨。   她伸出双手,遮挡在李鹜头上,认真而努力地想要为他遮风挡雨。   李鹜抱着沈珠曦大步迈入卧房,将她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鞋,他伸手去脱,沈珠曦的手下意识按住了他肩,他停住了动作,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只手慢慢从他肩上移开。   他脱下湿透的舞鞋放到一边,解下了湿润足衣,因为她脚背淤青而停下了动作。   “我没……”   沈珠曦还没说完,李鹜就抬起了她的脚掌。   不止脚背,就连足弓,也散布着阴云般的淤青。   李鹜看着她脚青色,忽然说:   “这些日子,你找不着人,都是在练习这个?”   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哭了吗?”李鹜问。   沈珠曦不明所以,下意识道:“没有。”   “你后悔吗?”   沈珠曦看着他眼睛说:“……不后悔。”   “你高兴吗?”   “高兴。”   李鹜笑了:“那就好。”   他起身从一旁纱橱拿来几罐药膏,又取来干净手巾,重新蹲回沈珠曦面前。   珠白玉润的指头在手巾里时隐时现,李鹜仔细地照顾了每一个角落,将她脚水汽擦得分毫不剩,又在淤青处涂一层薄薄药膏。   沈珠曦悄悄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不知不觉入了神。   完药后,沈珠曦正要收回脚,忽然发出一声压抑惊叫。   李鹜拿起她光洁双足,在没有药膏的脚尖处落下一吻。   沈珠曦烧红了脸正要质问,李鹜抬起头,坦然而笔直的目光撞她的双眼。   “我开心。”他说,“沈珠曦——因为有你,我才能这开心。”   他擦干净双手,亲手为她套干净足衣,然后起身走向外屋书房。   “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沈珠曦疑惑地坐在床等待。   不到一会,李鹜回来了,手拿着她怎么都没想到的东西。   “这是我礼物。”   李鹜重新在她面前蹲下,拿起她的手,把那冰冷的竹节放入她手中。   “送给你。”   冰冷的竹节灼烫了她的手掌,沈珠曦惊得想要从双旌双节收手,李鹜却握着她的手牢牢不放。   “这是御赐之物!”沈珠曦着急道。   “那又怎么样?”李鹜满不在乎道,“我早就说过,我就是你——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   “这不一样……”   “没什不一样。”李鹜神色坚,看着她惊慌眼睛道,“我这人说不来甜言蜜语,不像有些狗人能够吹出花儿来——但我对你说过话,一当真。不管是这官印还是这烂竹棍,不管是名声还是财富——”   李鹜握住了她的手,连着竹节一起紧握其中。   “我就是你,天塌下来也不会变。”   沈珠曦相信他。   奇怪的是,就在一年前她还屡屡猜忌于他,无论他作承诺都忍不住往悲观方向去想。可如今,她却连猜疑念头都升不起来了。   李鹜赤诚承诺让她动容不已,沈珠曦回握住他手,认真道:   “我也是你,天塌下来也不会变。”   对于她幼稚回应,李鹜看着她咧嘴笑了起来。   他笑就像开启了她的某个开关,让她也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怎么没说,还会这一手?”李鹜问。   “母妃不喜欢我习舞……傅玄邈也说,这是‘艺伎之’。”沈珠曦顿了顿,忐忑地看着他,“你怎么想?”   “我想——你喜欢就行。”   李鹜一屁股坐到她身边,身子向后仰倒,大大咧咧躺在床。   他摸到她手,用力握了起来。   “你就是喜欢掏大粪,老子也陪你去掏。我不在乎旁人眼光,只要你开心就行。”   李鹜话一瞬破坏了当前暧昧的气氛。   沈珠曦刚要因他煞风景的比拟而抱怨出声,李鹜接着说:   “因为你开心,我就开心。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要你做最真实自己。因为让我动心,就是这样的你——比任何人都努力生活的你。”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他,再也想不起刚刚抱怨。   “沈呆瓜——”李鹜说。   “嗯?”   “老子真好喜欢你。”   “……”   沈珠曦一张脸变得滚烫。   半晌后,她从口中发出低若蚊吟声音:   “……我也好喜欢你。” 第218章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不知不觉,李府院中的桂花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立春后气温逐渐回暖,春播的忙碌逐渐驱散了笼罩在六州百姓头上的水患阴影。为了让受灾四州的百姓能够找到谋的活计,沈珠曦每日都在奔波游走,连带着李鹜也不不每日到官署点卯,为一些芝麻蒜皮的文书附上他的独特批复:   “行。”   “不行。”   “想都别想。”   “放你娘的屁。”   “连鸭屎大的小事也专门请示,干脆你的俸禄也让老子一并领了吧。”   李鹜做官以前,总觉官署里面穿官服的大人案头上放的一定是关乎民,举足轻重的大事。等到自己也当了官,他才知道,大部分官员,桌上摆的都是纨绔子弟纵马伤人该不该逮捕,豪绅侵占农民田地该不该强势插手之类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不好办的小事。   真正能够影响民的政策,早就许多年前就定下了,如果没有出现明显的弊端,谁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改变延续了几十上百年的政策。   即便想要推行一个新政策,也经过许多次会议,许多道人手,击败不知多少的反对声音,还有揪出阳奉阴违的破坏分子,这道新政才能真正落到基层百姓的头上。   李鹜每天就坐在官署里,紧皱着眉头,和心眼比鸭毛还多的人打交道,努力辨认那些一文不值的废纸。   这让他觉每天都在浪费时间。   太阳升起又落下,但实际想想这一天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   窗外映照进来的和煦阳光洒在桌上,勾得李鹜想要外出的心痒痒的,不知名的鸟雀在门外鸣叫,让他更是心烦意乱:连鸟都能去外边晒太阳睡懒觉,他为什么只能坐在这看这些鸭屎不如的东西?   “不看了不看了!什么玩意!”   一纸文书被揉成纸团,嗖一声飞向门口,砸到了刚刚进门的方庭之身上。   “过大人。”方庭之行了一礼,捧着一沓新整理出的文书挡在了想要翘班的李鹜身前,“这是两日来收到的内外文书,请大人早日批阅。”   “批个屁!”李鹜不耐烦道,“尽是芝麻烂狗屎一样的事,以后这样的东西,就不送到老子面前来了!”   “别的还可以暂时放放,大人把最上面这封公文看了吧。”   方庭之往右迈了一步,再次挡住想要出门的李鹜。   “这是什么?”李鹜皱着眉。   方庭之只是用眼神催促他尽快翻阅。   李鹜只好拿起最上面的那封公文展开,他如今认字还认得不太利索,但当他辨认出参知政事几个字后,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臭得一目了然。   “对武英节度使的讨伐令?”李鹜露出讽刺的笑,“伪辽刚倒,这就迫不及待清理门户了?”   方庭之低头道:“同样的讨伐令发给了除武英节度使以外的所有节度使,我们镇川应是中间收到的一批,据悉,宣怀节度使和舒安节度使陈瑜已经一步收到讨伐令,但至今双方都按兵不动。”   李鹜毫不吃惊。   舒安节度使陈瑜按兵不动还勉强说过去,商江堰坍塌时,他从舒安带来的六万精锐都折在了交战中。宣怀节度使梁士文不应召,那小算盘就太明显了。   跟着吃肉可以,打头阵当肉垫不行。   即使讨伐令发出,这战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节度使们一个个的都在观望,都不想做这发难的第一个。   对方不是伪辽残兵,而是兵强马壮的武英军。   李鹜把讨伐令拍回方庭之捧着的那沓文书上,说:“我们镇川还在治理水患,安抚灾民,哪来的人力物力去打仗?”   “大人想要怎么回复?”   “回复什么,浪费老子墨水。”李鹜不耐烦道,“我还忙着,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不妥吧?大人还是……”   方庭之还想劝说,李鹜直接拨开他,大步迈出了办公房间。   踏出官署大门后,李鹜就像好不容易逃出鸭圈的黄鸭,撒开脚丫子一身轻松地往自家走去。   李鹜回府之后,沈珠曦不在府中,他在后院随便找了个栏台躺下,就着温暖的春阳眯上了眼。暖洋洋的阳光像一层毛茸茸的被子盖在身上,李鹜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猛地睁眼,把手拿薄毯正披到他身上的沈珠曦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鹜坐了起来。   “刚刚,我回来换身衣裳。”沈珠曦说,“今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署里没什么事做,方庭之让我回来多陪陪你。”李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方庭之让你回来陪我?”沈珠曦诧异道。   “是啊!”李鹜理直气壮道,“他说再怎么忙于工作,也不能疏忽家人。”   方庭之会管起上峰的家事,沈珠曦是不大信的。   她狐疑地看着李鹜,后者揽上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   “我们都好久没一起出门了,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把你手的事放放,我们带上雕儿出去玩吧。”   “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襄州有这么多事,哪儿有时间……哎!你拉我去哪儿!”   沈珠曦话没说完就被李鹜打横抱了起来,她惊慌地轻轻锤着李鹜,但李屁人不为所动。   “雕儿!出去玩了!”   李鹜抬起下巴,冲隔壁院落里喊了一嗓。   “玩……大哥!”   李鹍浑厚响亮的应答声立即响了起来,随即激动的脚步声咚咚跑向大门。   “行!出去玩!你把我放下来——”沈珠曦无奈道。   李鹜却不肯撒手,抱着她一路来到大门,亲自把她放上了马车。   一路上碰见的仆从都对二人见怪不怪,一如往常地问安行礼,反倒是沈珠曦红着一张脸,不敢与人对视。   李鹜跳上马车后,李鹍自觉在驾车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用你,回去吧。”李鹜对愣在外边的车夫摆了摆手。   “去哪儿啊我们?”李鹍嘟嘟哝哝地说。   他的问题也是沈珠曦的问题。   “天天闷在这屋子面,痱子都要给老子闷出来了。”李鹜骂骂咧咧道,“我们出城去山上遛遛。”   “好!去掏鸟蛋,打地鼠,烤鱼吃……”李鹍一脸兴奋,响亮地滋溜了一声。   确定目的地后,李鹍扬了扬鞭子,马车缓缓启程向着城门而去。   李鹜在软榻上倒了下来,顺势躺在沈珠曦的腿上:   “你很累吗?”沈珠曦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不累。”李鹜看着她,“……就是有点闷。”   沈珠曦安静看着他。   李鹜闭上眼,静静受着头顶温柔的抚摸。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觉松了口气。”   ……   马车的摇晃渐渐停了下来。   李鹍跳下马车,径直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蹲下来掬水喝。李鹜推开车门先跳了下来,然后扶下了身后的沈珠曦。   沈珠曦举目四望,四周郁郁葱葱,空气清新,环境倒是优美了,但是空荡荡的除了草就是树,沈珠曦下了车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找中午吃的东西。”李鹜说道。   沈珠曦连忙跑了过去。   “找什么?”   “现在的菌子很鲜,一会可以烤来吃。”李鹜一边低头扫视着周围的土地,一边扬声道:“雕儿,捉鱼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沈珠曦刚说没有鱼竿怎么钓鱼,挽着裤腿下了水的李鹍已经一巴掌扇进水里,打出一条摆着尾巴的巴掌大的小鱼。   ……是她多虑了。   沈珠曦提着裙子,跟着李鹜走进土地湿润的树林。   雨后清新的空气弥漫在涤尘后翠绿的密林,鸟雀在枝繁叶茂的林间发出清脆的鸣叫,偶尔有松鼠拖动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跑过,叶片与叶片之间沙沙作响。   立春之后,山野间到处都是天地馈赠的宝物。   李鹜率发现了一丛长在一起的野菌,他蹲了下来,徒手挖出,连着上面没抖干净的泥土,毫不在意地扔进正二品的官服包裹起来。   他专盯着一个地方采,却对不远处的另一丛蘑菇视而不。   “旁边的这个蘑菇你为什么不采?”沈珠曦忍不住道。   “有毒。”李鹜言简意赅道。   “它们不是长得一样吗?”沈珠曦好奇道,“怎么辨别有毒没毒?”   “简单,”李鹜说,“第一,找到蘑菇,第二,张开嘴巴,第三,大喊李鹜——”   沈珠曦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这是他的屁言屁语。   “我认真问你呢!”她说。   “我也是在认真回答你。”李鹜抬起眼来,“除了我在的时候,不吃野外的蘑菇。”   他没好气道:“老子不想年纪轻轻就当鳏夫。”   虽然没教她怎么辨认毒蘑菇,但李鹜还是教了她几种可食用的野果。   沈珠曦到处张望,兴致勃勃地加入采摘行为,不一会也摘了十几颗泛黄的成熟果子扔进李鹜的官服包裹里,慨道:“我想起了前年端午,你带我上山采佩兰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失足跌下山坡,还撞一具男尸。采回去的佩兰由李鹜做了香囊,她因此误会了李鹜和樊三娘的关系也是自那开始。明明好像才发不久,仔细想来却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顺着端午采药的记忆,她想到了李鹜的那栋河边小屋。   “也不知道我们避暑的那栋竹屋还在不在……”她叹气道。   水患过后,金州被淹,那栋竹屋恐怕也不复存在。   李鹜刚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摸出腰间的匕首倏地甩了出去。   一声扑腾,一只灰白毛皮的兔子翻倒在地。   “中午有兔肉吃了。”李鹜起身走了过去。   把断了气的兔子塞进包袱里后,沈珠曦二人又相继发现了野菜和嫩竹笋,往回走的时候,李鹜还眼尖地发现了一窝野鸟蛋。   李鹜手脚利落地蹬着树干上了树,在沈珠曦的竭力劝阻下,只拿了人头数的鸟蛋,把其他的都放了回去。   回到溪边后,岸上已经多了七八条李鹜手掌大的鱼。   李鹜把李鹍叫上岸,熟练地生火杀鱼,沈珠曦干不来清理内脏的活儿,巴巴地等在一边,等着帮忙串一串杀好的鱼,李鹜却一把将她推开,白她一眼道:   “老子还没死呢,用得着你干活儿?”   他转头将杀好的鱼连带着找来的木杈扔给李鹍:“愣着干什么?不想吃鱼了?”   还以为捉了鱼就能悠闲等着吃饭的李鹍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别光串鱼,记得再串一点蘑菇,这样烤出来才香。”李鹜还不忘道。   “哦——”李鹍老大不乐意的声音拖长长的。   火烧起来了,鱼烤起来了,香味也慢慢飘出来了。   滋滋作响的鱼油顺着木杈往下,流在圆鼓鼓的菌子上,不一会,菌和鱼的香味交融,李鹍响亮地吞起了口水。   一炷香后,鱼皮变得黄灿灿的,李鹜拔出插在土的木杈,将火候最适中的一条递给了沈珠曦,个头最大的一条递给了李鹍。   沈珠曦拿在面前吹了又吹,轻轻咬了下去,酥脆的鱼皮在口中轻轻作响,淳朴的鱼肉清香满溢口中。她横拿木杈,又小口咬了一下尾部的野菌,饱满弹性的野菌吸饱了鱼油,和柔嫩的鱼肉在口中融合,交织出最天然鲜美的一曲美食天籁。   沈珠曦满足得不由发出一声轻叹,再看旁边的李鹍,已经拿起了第二根串着鱼和菌的木杈。   三人吃完烤鱼,兔子也差不多烤好了。这次依然是李鹜来分,沈珠曦分到了四只腿,李鹍分到了整个身子,李鹜则拿着兔头啃了起来。   沈珠曦以吃不下为由,不由分说还了两只兔腿给他。   “在这就好了三弟……”李鹍忽然说。   李鹜和沈珠曦都没说话,他们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如果李鹊在就好了。   那就真的和在鱼头县时没什么两样了。   分完烤兔后,李鹜熄灭了火堆,把三个鸟蛋埋了进去。   等鸟蛋焖熟的时间里,李鹜枕着沈珠曦的腿,在晒暖洋洋的鹅卵石上躺了下来,两只眼皮看着一旁狼吞虎咽的李鹍,眼皮慢慢越眨越慢。   “我睡一会。”李鹜说。   “好。”   沈珠曦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他的乌发。   丝丝缕缕的卷云在微风推动下,缓缓向着天尽头涌聚。零星飘散的云瓣像是绽放的银莲花,开满整片湛蓝天空。   沈珠曦在花海下眯眼望着逐渐西沉的春阳,手中轻轻抚摸着心爱之人的柔顺乌发,从心底祈求着这样平和安稳的时光能够天长地久。   . 第219章 越国公主和天下第一公……   端午将近,襄州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艾草。粽子的糯米清香飘满大街。   李鹜两手提满咸粽甜粽走回家,却被门口两只石狮子上的血迹吓一跳。   李府门口空无一人,本应看门的门房不见踪影,只剩门口一滩血泊。   李鹜心里一沉,扔粽子冲入府中,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焦急呼喊沈珠曦的字。   平日那些日日相见的下人变成横七竖八的尸体,李鹜找遍整座李府都不见沈珠曦的身影。   “大、大人……”一个吐着鲜血的下人抓住了他的裤腿。   终于发现幸存,李鹜立即扶起他,厉声道:“发生什么事?夫人呢?”   “大人……快跑、跑吧……武英军打、打过来了……”   “什么?!”   李鹜还待追问,下人却身子一僵,眼皮耸落了下去。   武英军怎么会攻打襄州?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攻入了镇川节度使的府邸?!再多的疑问也比不上眼前看见的真相,李鹜再怎么想不通,也不得不接受现实:襄州破了,敌人打上家门,沈珠曦不知所踪。   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从东面响起,李鹜冲出府门,发现外边也大变样了。   襄州陷入火海,街上倒满百姓的尸骸,所幸,他看见沈珠曦呆滞的身影。   “你愣着干什么?!”李鹜冲了上去,拉着沈珠曦的手就跑。   “襄州……”   “先逃出去再说!雕儿会在城外来找我们!”   李鹜拉着她直奔城门。   襄阳的四个城门沦陷了三个,仅剩的一个城门前挤满逃难的百姓。   人们擦肩擦踵,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襄阳。   慌乱之中,李鹜和沈珠曦紧紧相牵的双手被人撞散了。   “沈珠曦!”   他大声呼唤,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流冲走。   “沈珠曦!”   李鹜在人群之中奔走呼喊,却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再次相见,已是三年以后。   他靠掏大粪为生,掏遍大燕只为寻找失散的妻子。某日,他挑着大粪走过街头,却听见街边有人议论越国公主和天下第一公子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孩子都生一串,天伦之乐艳羡旁人。   这不可能!   他挑三年大粪,压根没听说过越国公主重回宫廷!还什么孩子生一串——三年时间,够生一串吗?又不是母猪下崽,哪有这样的理!   李鹜冲到议论的那人面前,揪起他的衣襟和他扭打起来。   傍晚,他带着一身脏污回到破旧的棚屋,想起三年前的节度使生涯,觉得自己做一个漫长的梦。   沈珠曦呢?   雕儿呢?   雀儿呢?   他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孤寂一人。   强烈的违和充斥他的内心。   淳于安抢了他的地盘,天下第一公子抢了他的女人,他却在这里挑大粪?   “他娘的,老子不这桶大粪挑到你们头上我就不姓李!”   李鹜的怒骂冲出喉咙,他倏地睁开双眼。   灼灼耀目的夕阳冲入眼睛,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归家的鸟雀在山林里叽叽喳喳,不远处的溪流还在叮咚作响。正在从灰烬里扒拉鸟蛋的沈珠曦和李鹍保持动作一动不动,满脸诧异地看着他。   “……你做噩梦?”沈珠曦说。   “饿了,饿醒大哥……”李鹍说。   “你还知道回来?”李鹜蹭地坐起,横眉怒目看着李鹍,“你嫂子被狗抢走的时候你怎么不在?!”   李鹍一脸懵地看着他。   “哪来的狗?”沈珠曦也一脸茫然。   “你以后见到狗就绕着走,千万不要和他搭话!听见没有!”李鹜没好气。   “我怎么和狗搭话?”沈珠曦奇怪道,“你睡糊涂?”   “你睡糊涂!”李鹜说,“晚上回去吃烫皮狗肉火锅!”   “还要吃?!”肚子里已经塞满食物的沈珠曦叫道。   “吃烫皮狗!烫皮狗!”李鹍嘴里含着热乎乎的鸟蛋,嘟嘟哝哝。   当天晚上,李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白日梦到的景象从头到尾推了一遍,又从尾到头推了一遍,一个细节也不落下,就连梦里襄阳城破时不知哪个角落里瞥见的武英辖内东都旗帜,都被他地毯式的搜索想起来了。   “你在翻什么呢……”沈珠曦已经半梦半醒,被旁边的动静折腾得发出含糊的问话。   “你睡你的。”李鹜说。   沈珠曦不说话,又一次沉睡过去。   李鹜继续在床上烙饼。   夺妻之恨和被迫挑大粪的痛苦始终缠绕着他。   李鹜越想越气:这他娘的都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欺负鸭子没牙?   他左思右想,第二天天没亮,他就第一个到了官署。   方庭之得知节度使大人天不亮就赶到官署,连早膳都没用就匆匆赶了过来。他踏入办公房间时,李鹜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昨日收到的那封公文,紧皱眉头盯着看个不停,桌上摊着一张舆图。   方庭之走近发现,那是大燕舆图,被摆在中间的,是武英节度使的管辖范围。   “大人这是……”   方庭之行一礼,试探地问道。   “还没有人响应讨伐令吗?”李鹜头也不抬道。   “尚未收到消息……”   “行,”李鹜说,“老子就来做这一个吃螃蟹的人。”   方庭之一愣,完全不知李鹜为何一夜变想法。   “大人决意何时出兵?攻打何州?”   “点好兵就出发,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鹜卷起桌上的舆图,连着讨伐书一起塞怀里。   “就从狗日的东都知府打起。”   考虑到上次被人偷家,李鹜这次点兵出征时特意留下三虎和守城精锐留守,李府门外也派了一队心腹层层手,以免出现梦里那种失散后再度重逢,黄花菜都生一串的惨剧。   沈珠曦虽然吃惊他突然决定和武英军开战,但得知是应召朝廷发下的讨伐令后还是表达了支持的态度。   李鹜再三叮嘱这呆瓜,在他离家的时候离不知名土狗野狗杂种狗各种狗远一点后,终于带着大军开出了襄阳。   从起意到出征,一共只经过一天一夜。   东都知府头一天还在和僚得意洋洋地说不会有人响应朝廷号召,愚蠢地来和武英军作对,第二天晚上就被兵临城下的镇川军用闪电战术割了脑袋。   等消息传到武英军腹地,镇川军已经势如破竹地攻下武英两州。   “一群废物!”   武英节度使府邸,淳于安一脚踢翻战战兢兢请罪的败将,充满异族特色的方脸上满是怒容。   “那李主宗是何方神圣,难道有七头六臂不成?东都和汝州竟然无一人能够让他折戟!简直是我武英军的奇耻大辱!”   “大人,请再给末将一次机会,末将一将功赎罪,带着李主宗的人头来见你……”   在汝州防卫战中大败的守将磕头如捣蒜,汗如雨下。   武英节度使出身异族,性情暴戾,勇冠三军,手下将士都畏他如鬼。唯独有一人,得他信任,能遏制他的杀性,让武英军至今凝聚成一团。   那就是武英军的二号首领,淳于安的左膀右臂韩逢年。   败将因为淳于安脸上的杀气而心惊肉跳,乞求地看向袖手一旁的韩逢年,终于,后者站出来,向身材魁梧的淳于安揖揖手,吐字清晰,冷静:   “大人,汝州失守,也不单是守将的原因。汝州常年受东都庇佑,无论是驻军还是武备都远不如旁边的东都,东都一旦失守,唇亡齿寒,汝州失守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武英受大燕讨伐,内外交困,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淳于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怒不可遏的视线依然剜着跪着的败将,过半晌后,他压下心里的杀气,挥手:   “滚!”   败将死里逃生,急忙告退。   “大人,一城两城的失守如今已经不重要。”韩逢年揖手,“李主宗开先头,宣怀军和琅温军都已出现在武英边境,沧贞军和陇北军的军队也在路上。想必再过不久,暨海军和舒安军等也会出动。武英军无论对上任何一军都有一战之力,但若节度使们联合起来,我武英恐怕独木难支。”   “……韩军师可有高策?”淳于安满脸煞气。   “依下官看来,大人应该忍一时之忍,暂且和大燕达成和解。”   “你是要我去向那小皇帝低头?!”淳于安大怒。   在淳于安的怒火面前,只有韩逢年能保持如此平静。   他低着头颅,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很坚决。   “只有保存现在,将来才会可期。大人又何必去逞一时之强?”   “……没有其他法子?”   韩逢年沉默不语。   “大燕不会接受求和的。”淳于安阴沉着脸说,“傅氏早就看不惯我们一家独大,这么好的机会,傅氏怎么可能放过?”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韩逢年说,“我们可以从傅氏的敌人处下手。”   “你是说?”   “消灭大人的势力是傅氏所欲,傅氏所欲,必然不是陛下所欲。”韩逢年缓缓,“除了我们,这天下就当真没有力量可以与傅氏抗衡了。大人以为,这会是陛下想要见到的局面吗?”   淳于安紧皱的眉头逐渐舒缓,他摸着方正的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懂你的意思……”   “大人大才。”韩逢年点到即止,揖手恭维。   “那横空出世的李主宗究竟是什么人?横空出世,一出名便是因为斩了伪帝头颅,若是有如此气运,怎么此前从未听说?”淳于安。   “此人甚是神秘,有人说他是金州人,有人说他是襄州人,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是徐州人。说法颇多,最重要的原因是此人孤儿出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来历。据说前二十年,都是在坊间捉鸡遛狗,不务正业。直到成亲后,逐渐起势出头。”韩逢年顿了顿,说,“此话也不是毫无理,他娶的那位襄州夫人,确实当得上一个贤。”   “我倒要看看这大器晚成之人长什么模样,你想个办法,给我弄一张画像来。”淳于安冷笑。   “喏。”韩逢年揖手。   “和大燕和谈之事——”淳于安看向韩逢年。   “下官和陛下身边的近臣有分交情,大人不妨将此事交给下官。”   “你办事,我放心。”淳于安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做。”   “下官然会将好消息带到大人面前。”韩逢年说,“大人也不必过于忧心,如今联合起来的节度使中,只有镇川军稍微棘手,我们只要防住镇川军,事情就还有转机余地。”   淳于安深信不疑。   被武英军视为当下的心腹大敌之人,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上淳于安的重点关注单。   李鹜拿下东都和汝州后,没有像其他人预想的一样,继续攻打武英军剩余地盘。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即使吃成,也早晚会让人打出来。   李鹜深谙其道。   他没有继续攻打武英军的地盘,而是调头去邓州。   他要看看对他的命令屡次视若不见,这次甚至无视征召命令的邓州知府想干什么。   镇川军开到邓州城下后,身在镇川心在舒安的邓州知府知道舒安已无力和十六节度使中的新贵抗衡,不得不亲自打开城门,低声下气地负荆请罪。   一月后,武英军和朝廷达成和解,武英被重新划分,李鹜作为第一个响应讨伐令中的节度使,获得东都作为封赏。   端午真正地来了。   在满街的艾草清香中,李鹜带着满载而归的军队回到了襄阳。 第220章 “在我的地盘,没人能……   镇川军大破有勇猛之名的武英军,使得李鹜在军中的声势大涨,再加此前他在襄阳守卫战中斩下了伪帝头颅,李鹜作为一个外来人士,终于完全掌握了家族传承了三代的镇川军的军权。   完全掌握军权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鸡儆猴。   洋州知府被押解入襄阳的那一天,艳阳高照,万人空巷。   位于襄阳县中心的菜市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看热闹的人。方庭之站在石台上,大声细数阶下囚的罪名。   玩忽职守,尸位素餐,损公肥私,朋党比周,阳奉阴违——   桩桩件件,都有时间地点人证物证。   穿着官服就被镇川军从家里揪出,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六个州的洋州知府坐在囚车里,枯瘦如柴,脸色灰败,连喊冤都喊不出来。   罪行累积起来,方庭之抬目扫视围观百姓中那几个躲躲闪闪的目光,沉声道:   “罪不可恕,斩立决。”   方庭之中一挥,洋州知府不远千里送来襄阳,用琐事来转移视线拖延脚步的文书漫天飞舞。   如鹅毛飘洒,落在蜿蜒的血迹上,浸染出朵朵血色梅花。   襄阳的消息被各个眼线传回各自主子处。   六州震动。   再送到襄阳官署里的文书就厚了许多。   “大人,这是六州今日送来的文书,分别关于、水利……其中邓州知府的文书献上了策一条。”   办公房间里,方庭之将分门别类的文书依次摆在桌。   李鹜翘腿搭在桌,拿着一封邓州知府送来的文书边看边发出一声冷笑。   “这邓州知府,原来还知道苛税问题。”李鹜讽刺道,“果然要见一点血,这些人才知道翻山越岭送来的纸上该写些。”   伪帝是如何出现的?   不就是因为辛苦耕作一年,出无数担粮食的农,年尾时却无余粮食,饿得不得不去扒树皮吗?   产生问题的不是某个侵占农田地的豪绅,不是某个打死家仆的小吏,如果连这些都要他一个个的亲自裁决,底下百个州官县官是养来装饰的吗?   “苛税是因为各州府库要运转,要为几百上千个猫猫狗狗发俸禄,这些人领着可观的俸禄,一人可做的事五个人也做不下来,归根结底,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李鹜冷笑道。   方庭之是从县主簿一步步升起来的人,对此深有同感,躬身道:   “下官在凤州和刑州任职时,各官署中没有登记在册却由衙门供应吃喝的大使、副使数不胜数,更不用提众多托名办公,拉大旗作虎皮的书吏之流。一个人口不过三万的小县,巡检司却有千人之多,再加难以计数的书吏和衙差们,光是俸禄便是一笔天文数字。每每到了发年俸的时候,官府就会临增各项税法,从民间攫取财富来支付俸禄。”   李鹜放下双腿,把邓州知府送来的文书拍在桌,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虚掩的木窗。   “你只有当过农,知道叫悲惨。”   李鹜当初入主官署,没有选择最宽阔最豪华的那一间,而是选了临郊的一间偏房,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远处或油绿或金黄的农田。   天气晴朗时,能看见零零星星的农人在田地间穿梭,他们有着共同的特征,身穿简朴粗糙的布衣,挽着裤腿,赤着双脚,因长期弯腰的后背在站直后依然微微驼着。   “这些每日扛着锄头的农,最是弱小,最是悲惨……同时,也最是强大。州级官员用苛税重役来奴隶他们,县级官员用各名义强征物资来迫害他们,官员们派来的小吏在征收过程中还会各克扣数目,中饱私囊。”   “穷尽精力应付了官吏后,地主豪强又会想尽办法兼并他们的田产,让他们从农变为奴隶。”   方庭之沉默不语地听着,脸上露出属于农之子的同情和束无策的无奈、悲凉。   “这还不是结束。”李鹜眺望着远处的田野,轻声道,“在官吏和豪绅的压迫之后,还有强盗和贼人,将他们手中的最后一点积蓄抢夺干净。”   “……当活着也成为一奢求,不去造反,难道要躺在漏风的屋顶下等死吗?”   “大人是想……”   李鹜转身走回桌前,从一众文书的最底下抽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方庭之。   方庭之粗略扫了眼,面的字迹并不美观,很多字甚至难以辨认,但他依然只是寥寥几眼,就不得不中断下来,抬起震惊的双眼看向李鹜。   “大人是想精简闲职,立新法考核官员?”   “在我的地盘,没人能让老子吃亏。”李鹜眯眼道,“吃了,也要给我加倍吐出来。”   “这是我和夫人一起想出的法子,夫人说你做过县官,实干经验丰富,让你再来做最后的查漏补缺。”李鹜说,“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下官惶恐,能得大人和夫人信任。”方庭之连忙躬身道,“下官这就回去仔细研读,尽快答复大人。”   “还有一件事——”李鹜说。   “大人请说。”   “在我房间隔壁,清理出一间公房来,作为夫人今后的办公地点。”李鹜特意道,“大到门扉宽度,小到一张纸,只能比我的好,不能比我的差。我也不希望有人因此在背后嚼舌根。你明白吗?”   方庭之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道:   “下官明白。”   方庭之离开后,李鹜又拿起一封文书看了起来。   精简闲职只是试探,他真正想做的,是废除传承了数千年的官籍赋优免。   赚得少的税最重,赚得多的不交税,这是哪门子道理?   凭什有功名在身的就不用交税?会写八股文了不起?难道作八股文比作诗还难?   祖宗家法四个字,在李鹜这里不管用。   就是玉皇大帝定下的家法,他也要想办法改一改。   但这不能急。   至少要等大燕摆脱内外交困的局面,完全稳定下来,届时,他再推行新政,扫平阻碍,选一个可靠之人继任自己的位置,放放心心地和沈珠曦归隐山林去。   李鹜想着想着,方庭之忽然去而复返,又一次走了进来。   “你这就看完了?”李鹜瞪大眼睛。   “下官是来告诉大人,襄州富绅豪强为了庆祝大人大胜归来,今晚包下了聚贤楼宴请大人。”方庭之行了一礼,说,“此次出席的不仅有襄州士绅,还有其余五州的当地豪强,大人最好亲自露面。”   “……行吧行吧,”李鹜叹了口气道。   “大人可要下官派人给李府传个话?”方庭之问。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说。”李鹜站了起来。   他走出官署,骑马回到李府。   “你今日又这早?”沈珠曦见了他吃了一惊。   “你就巴不得老子每天睡在官署吧?”李鹜恨不得捏着这女人的下巴晃晃,把她脑子里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全摇出来。   李鹜叫来婢女,让她们提前准备夕食,在用饭的时候,李鹜把给她在官署里准备了专门的办公房间的事说了出来。   “真的吗?”沈珠曦又惊又喜,“其他人没有说什吗?”   “他们能说?官署都是老子的,老子要把哪个房间用来做,老子一个人说了算。”李鹜夹起一箸藤椒兔肉放进她的碗里,说,“草令我也交给方庭之了,他说会尽快给我答复。”   “那就好。”沈珠曦松了一口气,“你没和他说要废除赋优免的事吧?”   “你千叮嘱万嘱咐,难道我还会说漏嘴?”李鹜不屑道,“就让他们再安睡一段时间吧。”   “现在时局不稳,就怕消息走漏后,下官吏人心不稳,做出通敌卖国的事情来。”沈珠曦担忧道,“还是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   两人边吃边聊一会后,李鹜放下添了二碗的饭碗,沈珠曦正要叫婢女再给他添一碗,李鹜说:“不用了,我还要留着一点肚子去聚贤楼用饭。”   “你还要去聚贤楼?”   “老子专门回来陪你吃饭,”李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怎么样,感不感动?”   这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   沈珠曦几乎都来不及想就条件反射道:“感动,感动……”   李鹜满意地哼了一声。   夕阳铺满街道后,李鹜踩着落日走出了家门。   旁的官吏出门都靠轿子或马车,唯有李鹜,不管怎么发达,还是喜欢用双脚或者骑马行走。   他骑着一匹矫健的大马,踏踏踏地来到张灯结彩的聚贤楼门口,将马交给小跑迎来的小二后,大步流星走进了聚贤楼。   此次设宴做东的人是襄州首富张氏,除了襄州张氏外,桌还有许多李鹜熟识的面孔,有头有脸的同僚坐在上首,镇川范围内的富家大室几乎都来了,有的李鹜见过面,有的则只是耳闻,面目很是陌。   李鹜的视线扫过其中一人时,顿了顿。   组织宴请的张老爷察言观色,立即笑着说道:“这是房州徐氏带来的远房亲戚田氏,他早就对大人仰慕已久,想要找机会结识大人。”   “在下田委,见过节度使大人。”双目炯炯,精神凝练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向李鹜揖了揖。悬在他腰间的玉佩摇了摇,在亮如白昼的烛光下发出清透柔和的光芒。   .   “在下仰慕大人英姿已久,此次带来万两黄金,万斛原粮,愿献给镇川军以作军费。”   李鹜盯着他的眉眼,说:“你姓田?”   田委垂首道:“是。”   . 第221章 “殿下不愿重回宫廷,……   酒酣之时,丝竹之乐悠扬起来。   桌上的人大多喝得满面红光,田委站了起来,低调走至李鹜边道:“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鹜早有预料,给了陪同出席的方庭之一个眼神,跟着田委离开了宴厅。   田委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紧闭的房,率先走了进去。   李鹜走入房间,看着几步外的人转来,正面看着他,眼神不再卑顺。   李鹜反手关上房,上前一步,拱手道:   “晚生李鹜,拜见舅伯大人。”   田委没有避让,站着受了这一礼。他看着李鹜的眼睛,不动声色道:“你怎知是我?”   “变形易名的戏法,你儿子已经玩一次了。”李鹜说,“表舅哥,你还不现?”   白安季扫了一眼站在屏风后的白戎灵,后者一脸讪讪地走了出来。   “李大人多礼了。”白安季拱手还了一礼,说,“犬子滞留襄州的数月,劳烦大人费心照顾了。”   这让人瘦了十几斤,还大出血的照顾法,寻常人了都不免脸红。   李鹜却心安理得道:“舅伯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李鹜的无耻让白戎灵噎了噎,却没能让白安季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波澜。   “李大人,请坐。”白安季五指并拢,指向已经摆茶具的桌前。   李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白戎灵像个谨小慎微的跟班,低眉敛目地站到了他父亲后。   白安季刚刚提起茶壶,后的白戎灵一个箭步蹿了上来,拿走了白安季手里的茶壶,替他给人面前的茶盏满上了茶。   “殿下近来安吗?”白安季缓缓道。   “,得很。”李鹜说,“今晚才啃了半个大鸡腿。”   “殿下大人之间感情如何?”   “那是郎情妾意,美美,夫唱妇随——一句话说,”李鹜故作深沉,“她爱惨了我。”   “那大人对殿下又如何?”   “当然也爱惨了她。”李鹜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白安季,“俗话说得,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舅伯这次远道而来,难道不是来祝我们百年合的?”   “家主白游庚得知殿下流落在外,忧心不已,命我前来探望问安。若殿下在宫外得幸福安足,便是在宫外生活也无妨。但是口说无凭,大人还是让我见见殿下才是。”   白安季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   “舅伯想见沈珠曦当然可以,”李鹜说,“你们打算何时上?”   “殿下恐怕需要时间整理准备,我们也不愿匆促之间上拜访。”白安季说,“后日早上,我带着犬子登拜访。大人是否方便?”   “行。后日早上,我在李府等你。”李鹜重声道,“那什么银票啊珍宝啊的伴手礼,不带也罢!千万别我客气!李某不是那等看人下菜的人!”   白戎灵怒视着眼前厚颜无耻之人,腹诽道:你哪是看人下菜,你是看菜下人!   ……   沈珠曦自从得知舅舅白安季日后登,一直处于惴惴不安的状态。   舅舅是否责怪她舍弃越国公主份的不负责任行为?   舅舅喜欢什么?饭菜该如何准备?如果她邀请舅舅小住,舅舅答应她的邀请吗?   还有外祖父母……他们体还康健吗?是否对她失望不已……   沈珠曦在焦灼的心情,终于迎来了白安季上的日子。   “二位也太客气了!上上,怎么还带着几车礼物!”李鹜满面红光地将白安季二人迎了进来。   白戎灵沉不住气,一脸想要破口大骂的表情,他老子不愧见多识广,依然能做到带着良修养向李鹜拱了拱手道:“一小小心意,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礼轻人意重嘛!”   我呸!白戎灵在心里骂道。   沈珠曦忐忑站在摆满一桌美食佳肴的花厅里,等李鹜将人带来后,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在看见舅舅那张母妃有七分相似的面庞时,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珠曦见舅舅,表哥……”   沈珠曦刚弯曲膝盖,被一个箭步走上来的白安季扶了起来。   “殿下万万不可……该草民向殿下请安才是。”白安季话音一落,柔表情立即转为严厉,“戎灵!还愣着干什么?”   “哦,哦……”   白戎灵愣愣地走到白安季边,跟着撩开袍子的白安季一起跪了下去。   “草民见越国公主……”人异口同声道。   “舅舅使不得,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沈珠曦吓了一跳,一手扶一条胳膊,赶紧将人扶了起来。   白安季起后,眼里也含着热泪。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珠曦,眼神里既有欣慰又有悲伤。   “像……你你母亲,真像……”   白戎灵闻言,也盯着沈珠曦看了几眼,头道:“长得是挺像,但性子完全不一样。”   沈珠曦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去眼里的泪水,努力露出笑容道:“舅舅请坐,表哥请坐。粗茶淡饭,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多担待——”   李鹜看着一桌菜,又闻了闻空气里飘散的茶香,忍不住小声道:“这他娘是粗茶淡饭,平日老子吃的是糠?”   饭桌上,白安季说了许多白家的事,例如外祖父母如今的体,母妃出阁前的趣事,宫变之后四处的传闻……沈珠曦一开始还略有拘谨,因为很是在意白安季对她的观感而寡言语,但白安季温而体贴的态度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次宫宴,那个在晚宴上想要摸她的头却又默默收回手的外祖父。   他们某些地方,简直如出一辙。   这是她的家人。   她仅剩不多的家人。   沈珠曦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这一。   用午食后,婢女撤去残羹,圆桌上陷入短暂的缄默。   “表舅哥还没参观府上什么样吧?走走走,我带你去逛逛我家后花园——”李鹜站了起来,熟练地勾住白戎灵的脖子,压着他往外走。   似曾相识的压制又一次降临了。   白戎灵一边挣扎一边气急败坏道:“我没参观?你家后院我熟得很!”   “那不是更有故地重游的必要了?表舅哥跟我客气什么,走,我带你去厨房吃红烧肉……”   “呕——”   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白安季顿了顿,开口道:“殿下离开宫廷后,得可?李鹜又是如何结缘?此人待殿下可是真心?”   沈珠曦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把逃出宫廷后经历的事简要说了说,看着白安季越皱越紧的眉头,她故作轻松地笑道:   “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虽说遇到不危险,但在都挺去了。我现在得很,李鹜虽然出不,但待我极。越国公主早在宫难时便已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沈珠曦而已。”   白安季看着她头上的妇人发髻,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道:   “殿下不愿重回宫廷,难道连白家也不想回了么?”   沈珠曦一愣。   白安季说:“既然殿下不愿当越国公主,只愿做沈珠曦,那么我白家便是殿下唯一的后盾了。李鹜化名李主宗在傅氏手下做事,始终还是不妥。傅氏只手遮天,说不得哪一日能知道真相,届时岂不是要被一网打尽?”   沈珠曦面露难色,其实这也一直是她担心的问题。   虽说李鹜已经有天下安定后归隐山林的想法,但谁知道这天下,何时才能称之为“安稳”?   “殿下不妨跟草民回白家。”白安季说,“白家在旁支里给你安排一个新的份,到时候,去留随你,嫁谁也随你。总比你现在这纸糊的份要安全许多。”   沈珠曦有些动摇,白安季继续苦口婆心道:   “襄州靠近京畿,无论是从历史还是地势来看,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以草民之见,襄州日后还成为风波心。殿下随草民去风平浪静的扬州,也可减暴露的风险。对殿下,对李鹜,对襄州百姓来说,都是事一桩。”   沈珠曦拿不定主意,犹豫许久后,开口道:   “……我要李鹜商量之后才能答复你。”   白安季揖了揖手,道:“理当如此,草民静等殿下的答复。”   白家父子离开后,沈珠曦将白安季她说的话转告了李鹜。   李鹜没有直接说自己的想法,而是问道:“你怎么想?”   沈珠曦犹豫道:“我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若继续呆在傅玄邈眼皮子底下,恐怕太冒险了。况且,我也想回白家看看外祖父母……”   “那你回去。”李鹜说,“只不,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我也要跟着你回去看看这个白家是否值得信任。”   “你愿意陪我回去?”沈珠曦惊喜道。   如果要自己回白家,说心里一不担心那是假话。如果李鹜能陪她走上一趟,沈珠曦心里也踏实许多。只不她先前担心给李鹜添麻烦,以闭口不言罢了。   “当是陪你回了。”李鹜摸了摸她鬓边的头发,说,“正补上。”   “可你离开襄州,要用什么理由?”沈珠曦担忧道。   “这交给你舅舅去烦心吧,他要是连这事都办不,也别奢望他能遮掩得了你的份了。”   李鹜的信任并非凭空而来。   白氏富甲天下,几代积累下来的财产已是一个天文数字。   白氏银号开遍天下,名下产业数不胜数,三教九流,□□白道上都有熟人。   白氏虽为商贾,但能成为先帝南巡时的指定接驾人家,已经可以看出绝非普通商贾。   三日后,沈珠曦李鹜已经安排了襄州的一切,他扣下白戎灵让牛旺看管,带了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坐上了开往扬州的楼船。 第222章 “可他出身卑微,至今……   这是沈珠曦第一次下江南,也是她第一次坐船赶路。   当下午,她就吐了一遭,第二又吐了一遭,第三,她吃不下去东西,自然也吐不东西,只能有气力地躺在摇来晃去的床上,默默祈祷能够早日到达扬州。   李鹜也是第一次坐船赶路,但他一点儿晕船的症状也没有,不但照常生龙活虎,甚至还会跟着船员一起下船游泳,湿淋淋的一身回来,不到三日功夫,他就和船上的人打成了一片。   第四日不亮,沈珠曦就察觉到旁边的李鹜起床了。   因为有气力,她没有叫住他。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了船舱。   一股清香随着他的步入飘散在空气里。   “起来吃点东西。”李鹜走到床边坐下,单手扶起面色苍白的沈珠曦。   沈珠曦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海带粥,被鲜海带那股特有的腥味激得腹中翻涌。   她别过头去,皱着眉头,气息虚弱道::“不想吃。”   “不想吃也吃一点。”李鹜说,“今早上亲自下海捞的。”   “你下海捞的?”沈珠曦惊讶地转回了头,这才注意到他半干的头发和身上残留的一丝海水腥咸。   “他们说晕船就要吃这个,吃了就会好一点。”李鹜拿起瓷勺,在散发着袅袅热气的海带粥里搅了搅,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沈珠曦嘴边,“你看看你的脸,白得像么样。不想吃也吃一点,堂堂节度使夫人,难道你想饿不成?”   沈珠曦想起他一大清早就下海给她捞海带,又愧疚又感动,尽管丝毫食欲都没有,还是强迫自己张开口,让他把那一勺海带粥送进了嘴里,努力地咽了下去。   “这才是的好呆瓜。”李鹜用指腹擦了擦她的嘴角,继续舀起一勺海带粥吹凉了喂她。   沈珠曦强迫自己吃完了这碗海带粥,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再一次醒来,已是傍晚。   也许是海带粥给她注入了新的力气,她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轻轻一声唤来坐在桌前打瞌睡的媞娘,她换好外的衣裳,在媞娘搀扶下走了舱门。   梦幻般的碎金铺满地,辉煌的彩霞飞在海平面上,一望际的海水被夕阳映照成深沉的紫色,浩瀚边的温柔暮色笼罩在沈珠曦身上,浅粉色的飘带在腰间随风飘舞。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忽然感受到强烈的动容。   在地之间,个人的悲欢如此渺。   咸湿而新鲜的海风吹走了她几日闭在船舱里的烦闷,也吹走了她一身的疲弱。沈珠曦深呼一口气,轻轻吐身体里积累已久的浊气。   “夫人,夫人!李爷在叫你过去!”媞娘忽然拍着她的手臂说。   沈珠曦转身一看,李鹜在甲板向朝她招手示意。   她在媞娘搀扶下走了过去,把手臂交给李鹜后,被他轻松提上了甲板。楼船正在转弯,稍有不稳,沈珠曦紧紧抓着面前的栏杆,生怕一个不心跌了去。   李鹜目不转睛地看着前。   “看,江南到了。”李鹜说。   沈珠曦下意识抬头,一片水岸正从山峦叠翠之后显露来,负有盛名的江南水乡首次在她面前展露了庐山真面目。   瑰丽的晚霞笼罩着温柔的江南水乡,沿岸两边密布着绿油油的水田,一种富裕平和的气息充斥在江南湿润的空气之中。蚂蚁大的农民零星散布在农田和田埂之中,他们或骑黄牛,或戴斗笠,平和而悠然地活着。   又过了两日,楼船开进了扬州境内。两岸风景更是繁华精美。   楼船在扬州码头停靠下来后,白氏马首是瞻的扬州豪绅沈氏在码头接到了这位“失散多年”的孙女。   沈珠曦如今的身份是沈爷送入宫后在宫难中失踪的孙女,费劲千辛万苦回到扬州认亲,她和李鹜自然是住在沈氏家中。   沈爷特意拨了一栋别院,用来安顿李鹜带来的三千精兵。   也不知道白安季是怎么说服沈爷,沈爷又是如何说服全家的,沈珠曦在沈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就好像,她真的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孙女一样。   抵达扬州的第二日,沈珠曦还没来得及上街熟悉环境,白氏先送来了名帖,上面写着白氏家主白游庚,请镇川节度使上门一叙。   白游庚七八十了,没有亲自拜访而是请李鹜上门,倒也说得过去。   .   只是……   “为么只邀请一人?”李鹜皱眉看着前来送帖的厮。   “家主的心意,们做下人的也不知。”厮低着头,恭敬道,“马车已在门外等候,大人若是收拾好了,就请移驾尊步吧。”   “能带上的人吗?”李鹜问。   “自然。”厮弯了弯腰,说,“家主说了,大人的要求,尽量满足。”   李鹜不过是试探而已,听厮这么说,反而不想带人了,大大咧咧地上了马车。   白氏富可敌,嫡系的起居之处自然非同凡响。李鹜搭乘马车到了白家大门后,又转乘步舆,一路上过朱漆大门,高耸牌楼和巨型照壁,甬道和亭台楼阁之类更是随处可见。李鹜一边想着沈呆瓜定然喜欢此处,一边又默默盘算打造这园的花销,最后得一个结论:   白氏这亲戚,他交定了!   步舆左拐右拐后,终于把他放了下来。   “大人请吧,家主已在内等候。”引路的厮弯腰道。   白氏家主白游庚,李鹜在来扬州的路上已打听过了。   一个年轻时不好惹,了之后依然不好惹的狠人。据说年轻时,是靠炒米起家,为了收回一笔十五两银的欠款,在欠债人家的店门前,用剃刀剜下了手掌心的嫩肉,吓得对立即还清了欠款,从此后,再没有人敢瞧这个身贫贱的贩。   白游庚用了大半辈的时间,才白手起家挣下今日的基业。   如果说李鹜千里迢迢来到扬州的首要目的是陪沈珠曦回门,那么次要目的,就是结识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巨贾。毕竟,李鹜少年时候,也曾有过用烧鸡配做烧鸭,做鸭做成下巨贾的梦想。   李鹜理了理衣襟,大步走入花厅。   一个精神矍铄的精瘦者穿着锦袍坐在八仙椅上,面表地看着李鹜,眉心微微皱起。雪白的长须一直延伸到胸腔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鹜觉得,者居高临下的眼神,和他踩着狗屎时的表有点相似。   可是——   这屋里哪来的狗屎?   ……   李鹜走后没多久,沈珠曦一边整理自己从襄州带来的李,一边心神不宁地思考白家单独邀请李鹜上门的用意。   沈夫人忽然派丫鬟来请她前往后院花厅,说是有贵客来访。   她刚来扬州,能认识么贵客?   沈珠曦先是疑惑,接着快想到了么,连忙叫来媞娘给她换上衣裳,脚步匆匆地前往了后院花厅。   果不其然,沈夫人不在,在花厅里等她的是一个白发斑斑的妇人。   一见那张与母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沈珠曦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眼泪不自禁地从她眼眶中涌了来。   “身参见殿下……”妇人颤颤巍巍往前走了一步,向着沈珠曦跪了下去。   沈珠曦急忙三步作两步,及时扶起了大礼的妇人。   “珠曦不孝,劳外祖母亲自上门,珠曦给外祖母赔罪了……”她含泪道。   “殿下切勿如此,折煞了身……”白夫人紧紧握着沈珠曦的双臂,通红的泪眼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沈珠曦不知为何,眼泪一直止不住,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来自何处的委屈挤压着她的心房,让眼泪在妇人面前源源不断。   白夫人掏带着一缕药香的手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珠,颤声道,“殿下平安回来,便比么都好。你母妃若是知道你还活在人世,一定也能放心了。”   过了好一会,沈珠曦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扶着白夫人在桌前坐下,亲自给她倒了一壶茶,白夫人一直用欣慰而怜爱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心中发热,眼眶发酸。   她从没想过,让她感受到血缘亲的,竟然不是父皇,不是母妃,不是兄弟姐妹,而是千里之外远在扬州的外家。   “珠曦不孝,让二为担心了。”沈珠曦哽咽道,“这些年来,外祖母和外祖父的身体可还康健?”   “还好,还好——”白夫人含着泪花道,“见着你,一切都好了。你祖父一直念叨着你,要不是还需有人接待你夫君,他今日就忍不住想要上门见你了。”   “珠曦怎好劳动二?祖父祖母想要见,派人说上一声就好了。”   白夫人想起白游庚对这位凭空而的外孙女婿的种种成见和非议,抬起手背按了按眼中的泪水,认真问道:   “曦儿,祖母有一事问你,你能否当着你上的娘亲告诉话——你嫁给那李鹜,究竟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的?”   “从头到尾都是自愿的。”   “可他身卑微,至今也只是个节度使,根本配不上你……”   “他配得上。”沈珠曦毫不犹豫道,“祖母,李鹜从没逼做过不喜欢的事。他身卑微——但那又怎么样?他,有勇有谋,他把当一个真正的人看待,而不是一个身份,一个象征。”   白夫人一怔。   沈珠曦直视她的双目,诚恳道:   “是真心嫁给他的。”   “……好,懂你的意思了。”白夫人神色复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你祖父那里,会尽力去劝的。能看到你毫发损地回到扬州,已是菩萨的庇佑,也不奢望其他的了。只是你祖父性格固执,想要说服他恐怕还需费一些精力。”   “多谢祖母体谅。”沈珠曦感激道。   白夫人欣慰地看着她的脸庞,一脸动容道:“你母亲阁之后,们鲜少再见。后来她在宫中失势,更是没有办法见她一面。渐渐的,连自己女儿长么样都快记不住了。可如今,一见着你,你娘的样,就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了。”   “你流落在外两年,和你祖父时常做梦梦到你和你母亲。”白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哽咽着说,“你母妃一直想让你找个家世寻常的驸马,离开尔虞诈的京城,回扬州开公主府,过富贵闲散的一生。如今你回到扬州,也算是圆了她的心愿了。”   .   提到去世的母妃,沈珠曦的眼泪再次决堤。   世上还能跟她谈起母妃的,也就只剩外祖父母了。   白夫人同她执手相看泪眼的时候,李鹜正在白家同白游庚大眼瞪眼。 第223章 “总之——那李鹜不是……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对视持续了片刻,白游庚终于动了。他伸出右手按在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那只被苦难浸泡过的大手布满鸡皮和黑斑,和他身上的锦袍格格不入。   “……李大人,久仰了。”白游庚面无笑容,低沉如鼓道。   “久仰!久仰!”李鹜毫不外,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闻名不如面,对白老爷一如故,仿佛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祖父!不如直接叫你祖父,如此也可彰显你的亲近——”   “李大人说笑了。二品大员叫老夫祖父,老夫可担待不起。”白游庚嘴边露出一抹讽刺,“李大人远道来,老夫准备了一桌粗茶淡饭,小地方菜式,希望大人不要怪。”   “白老爷像我失散的祖父,你就是叫我吃糠今日也照吃不误,粗茶淡饭算得了什么!”李鹜大手一挥,如同自家一般自在,“都端来吧!”   白游庚嘴角抽了抽,讽刺神色更重,   “此处并非用膳之处,还请大人跟来。”   李鹜跟着白游庚走出花厅,分别坐一辆步舆,一晃一悠间来到了另一处院子。白游庚拒绝小厮的搀扶,自己按着扶杆走下步舆,率进了面前的庭院。   洁白的砂石铺满地面,一条平坦的青石小路横穿砂海。李鹜一边跟着白游庚沉稳的步伐,一边辨认着砂石里四处的图案,惊讶发现,起伏的波浪竟然组成了一幅隐居山水图,一个头戴斗笠的老渔夫坐在扁舟独自垂钓,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火炉,火炉旁边落着几根惟妙惟肖的鸭毛。   白游庚停下脚步,特意等着李鹜观察这幅沙画。   李鹜拍手叫好:“有眼光!鸭肉就是好吃!”   白游庚:“……”   两人走进设宴的正厅落座,白游庚淡淡一声“开席罢”,一个个穿着精致丝绸,镶金佩玉的美貌婢女端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鱼贯而入,菜式是多,但食材来看去,都只有一种。   “老夫听闻三千禽兽,李大人独爱鸭一种。今日特备下全鸭宴,不知大人可还满意?”白游庚意味深长道。   “满意极了!”李鹜也意味深长道,“没想到白老爷也是爱鸭人,们志趣相投,定然能合得来。今日正好有酒有菜,不如白老爷就和结为异姓祖孙,成就一段上天赐下的缘分?”   “……李大人果然和传言一样,口齿伶俐,善为说辞。”白游庚冷笑道。   “白老爷也和传言中一样,和你说话真像大冬天剃了头发——冻脑!”李鹜摸了摸脑袋,拿起面前的银箸招呼道,“这脑一会再动,吃,吃!让我试试白家大厨的手艺!”   李鹜说着,夹起一箸青螺炙鸭放进嘴里,稍一咀嚼,焦脆的鸭皮就在口中爆出香气四溢的鸭油,李鹜睁大眼,忍不住惊叹道:“这味道好!”   “这是我白府特色,掌勺的大厨是以前御膳房给陛下做吃的庖长,尝过这道青螺炙鸭的人无不称之一绝。”白游庚缓缓道,“光有粗茶淡饭未免太过失礼,老夫还准备了富有江南特色的歌舞表演,请李大人一赏。”   白游庚拍了拍手,片刻寂静后,两队衣裳清透的舞姬在琴声中进入舞厅,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名穿红衣的年轻女子。   红衣女子的姿容身材无一不是上佳,即便是在一群美貌舞姬的衬托下,依然能够轻松脱颖出。   名妓徐听听靠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红遍江南,无数人捧着千金只求美人一面也无功返,白游庚却能用一张帖子将人请到自家府为其表演。   拜倒在徐听听石榴裙下的男人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要说完全不为所动,至今他也只见过傅玄邈一人。   傅玄邈惯了内教坊的精致歌舞,不将江南青楼简陋的表演放在眼里也算情有可原。李鹜算什么?他要是也能做到不为所动,他就把白游庚三个字倒过来写。   石榴红色的裙袂在半空中飞舞,香风一阵接一阵地朝李鹜扑来。   白游庚自信地看向李鹜。   后者紧皱眉头,侧头打了个喷嚏,嫌弃色溢于言表。   白游庚:“……”   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究竟是江南名妓虚有其名,还是这两个身份地位南辕北辙的男人不约而同都有什么难言隐?   白游庚皱着眉向正在费力演出的徐听听,又了一眼夹起油封鸭腿大快朵颐,连丝余光都没有投向徐听听的李鹜,不等徐听听的歌舞表演完,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道:“既然不能让贵客高兴,那还不如尽早下去免得丢人!”   琴声骤然断了,徐听听惊慌地跪倒下来,一段红绸垂落地面,半掩着雪白丰满的手臂。   “这位大人,可是听听的表演有何不妥之处?听听学艺多年,自知仍有不足之处,还望大人指教一二!”   李鹜头也不抬,不屑道:“这年头拜师也要交束修,你钱都不给就想让指教,做梦呢你?”   徐听听没想到一句逢场作戏的请罪词会引来这样的答。   话已出口,她不得不解下腰间一串纯金打造的金铃,双手递出道:“听听请大人指教……”   李鹜腾出一只手,嘴里叼着油封鸭腿,接过金铃后还在手里掂了掂,这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让一旁的白游庚睁大眼睛,仿佛梦回当年还在扬州收保护费的时候。   李鹜把金铃揣进兜里,终于用余光瞥了地上的徐听听一眼,满脸嫌弃道:“转行吧,你不行。”   “大人——”徐听听泫然欲泣。   “行了,别丢人现眼了,下去吧!”白游庚沉着脸打断了徐听听的话。   徐听听委委屈屈地提着裙袂下去了。   屋里只剩二人后,白游庚开口道:   “李大人怜香惜玉的方式真是别致。”   “过奖了,过奖了——”李鹜说,“不比白老爷今天准备的这顿‘粗茶淡饭’别致啊!”   白游庚拧了拧薄薄的嘴唇,夹起面前的一块鸭肉放进碗里,眼神盯着吊儿郎当,油盐不进的李鹜,银箸慢慢碾着肥嫩的鸭肉。   “老太爷,老夫人来了。”   一个婢女停在正厅门口,恭敬地弯腰道。   不知为何,白游庚脸上神情一松,连眉心都舒展开来。只是再松快的神情,转头一李鹜,立马就又凝结了起来。   微妙的饭局好不容易结束,白游庚借口行走不便,让儿子白安季出面送走了李鹜,自己马不停蹄就往后院赶去。   白老夫人正在摘头上的簪子,到白游庚出现,一点也不意外。   “那李鹜呢?”白老夫人关心道。   “关我什么事?”白游庚不耐烦道,随即神情一变,急切道,“殿下呢?殿下起来如何?”   “殿下起来气色红润,似乎过得不……”   “不可能!”白游庚一拍桌,脸色铁青道,“殿下跟着这个要钱没钱要身份没身份的泥腿子,能过什么好日子?说不准,以前连厕纸都用不!”   “这……不可能吧……”出身富庶家庭的白老夫人有些难以想象,世还有用不起厕纸的人。   “什么不可能!他就不是好人!”白游庚斩钉截铁道,“这双眼睛,从没走过眼!这小子,坏心眼多得很!”   白老夫人想起今日答应沈珠曦的话,犹豫片刻,试探地吹起了枕边风:“多点心眼也没什么不好……我殿下心思纯净,正需要一个想得多的人来互补……”   “互补个屁。”这话给白游庚火上浇油,让他更为生气了,“殿下那么纯善的一个孩子,怎么放心把她交给这种心眼长成蜂窝的奸邪之人?这辈子就宓儿一个女儿,那狗——”   白老夫人惊恐得瞪大眼,白游庚顿了片刻,接着说:   “帝花言巧语将宓儿接入宫中,却又不能信守承诺善待宓儿一生,以致宓儿郁郁寡欢甚至精神失常。如今是再也不会信那些男人的鬼话了。殿下好不容易到白家,她既不愿重宫廷,就给她寻个性情忠厚,容貌俊雅人入赘。有白氏在,还怕拿捏不住他?女子生育本就是苦事一桩,运气不好的,说不准还要丢了小命……对了,让戎灵那小子去生,多生几个,抱一个过来——不,不行,戎灵样貌过得去,但脑子还是差了点,万一孩子随了他……”   正当白游庚认真地思考去哪里借个孩子来给外孙女养时,白老夫人再次试探地说道:   “你想那么多也没用,总归要殿下的意思。依,殿下似乎对那李鹜挺上心的……”   “心又怎么了!”白游庚大怒,脸上露出一抹悲愤,“宓儿对那狗皇帝难道不心么?可到头来结局又如何?!”   “你小点声!”白老夫人脸上血色尽失。   “要是早知今日,老夫当初还不如冒死抗旨,把宓儿嫁给那姓傅的算了!说不定,的宓儿,如今还尚在人世——”白游庚哽咽了,已经不似当年锐利的双眼中闪起了泪光。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说当年也没有意义……”白老夫人擦了擦湿润的双眼,“最重要的,还是殿下的心意。”   “殿下年纪尚小,识人不清,合该我们做长辈的在一旁参谋。”白游庚冷着脸说。   “可我觉得……”白老夫人顿了顿,小声道,“那李鹜,和你年轻时有些相像。”   “那更不行!”白游庚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好人!”   白老夫人睁大眼看着他。   白游庚咳了一声,说:   “总之——那李鹜不是良人,会让殿下明白这一点的。” 第224章 “越国公主……还活……   “你想做什么?”   白老夫人心知丈夫行事没个准则,不禁为沈珠曦面露担忧。   白游庚却不欲多谈。   “一会你去写张帖子,以今日在沈家见到殿下一见如故的理由,邀她上门做客。”   “那李鹜呢?”   白游庚拧起了眉,没好气:“戎灵那小子在就好了,别的不行,吃喝玩乐给人添堵他倒是一把好手,就该让他去多陪陪那姓李的。不过,既然把他当在襄州了……没办法,让安季叫上扬州豪绅,明日给他办上一桌接风宴吧。”   “安季做事妥当,让他出面的好。”白老夫人点了点头,“……再怎么说,李鹜也是一方节度使,你不要做得太过火了。”   “知道了——”白游庚不耐烦地说完,顿了顿,神情微妙变化,故作镇的脸庞上,眼神开始向白老夫人处瞥,“……殿下喜欢什么?”   “什么?”白老夫人一愣。   “你殿下聊了半天,难道没看出殿下的喜好?”   白老夫人想了想,说:“殿下的衣着打扮并不华贵,对贴身婢女也很是耐心温和,瞧着不似传言里那般骄奢。对了——她称赞了身上的春草绣样,说是新奇有趣,以前从未见过。”   新奇有趣?   这还不简单。   白游庚背着手往屋走去,白老夫人在身后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白游庚一脸漫不经心。   走出房门后,他立即健步如飞,虎虎生风地来到后院库房。   管库房的小厮正在摸鱼睡觉,见到他忽然出现,吓得从藤椅上跌坐下来,连嘴边的口水都来不及擦就连忙躬身行礼。   白游庚叫他起来,打开库房,大步走进存满金光碧芒的库房,手指一点就是十几处——   “把这个,这个,这个……都搬去大门口,一会老夫人派人送帖子的时候,把这些也送去。”   小厮一见他点的那些个什么五尺珠玉珊瑚树,眼睛只差没掉出来。连白家嫡孙冠发那年也只是送了一张“多吃饭,少说话”手写书帖的白老爷子,今日竟然大手一挥,一送就是稀世珍宝?!   这名帖究竟要送到哪家贵人那里?   ……   载满名贵珍宝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沈家门口,一脸讨好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将车上的礼物搬运下来,帮着沈家的下人一同抬进院内。   李鹜背着双手,迈着悠闲的步子从白家步行消食回沈家,刚一进院子就被院子里的红光闪到了眼睛。   “这是哪儿来的玩意?”李鹜双眼放光,快步走到珊瑚树面前转了一圈。   “是白家送来的礼物,还有一张名帖。”沈珠曦手里拿着那张白老夫人亲手写的名帖,“邀请我明日去府上做客。”   “这么巧。”李鹜摸了摸下巴,“舅伯明日给办了一桌接风宴让参加,这白氏是想把们分而击之啊。”   “知道你认真看兵书了,但这成语不能用在这里。”沈珠曦道,“说不是因为舅伯要给你接风,酒宴上全是男子,不便出席,所以才让外祖母邀上门,方便打发时间。”   “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李鹜毫不犹豫,“你祖父,就是个蔫坏的——今儿杀了起码十只鸭子招待,那白家啊,是处处杀机。幸好机灵,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白家。”   沈珠曦被他逗笑,忍不住轻轻拍了他胸口一下。   “你怎么能这么说祖父?”   “老子就是实诚,说不来假话。”李鹜抓住她的手,故作深沉,“因为人太老实,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就你,还老实?”沈珠曦失笑,“没见过比你更不老实的人。”   “那你上门看望白老头的时候该睁大眼睛,”李鹜说,“你不会失望的。”   沈珠曦不由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祖父更加好奇。   “这些都是白家送来的?”李鹜扫了一眼院子里琳琅满目的各种宝贝,它们有吃的有用的有观赏的,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稀有。   而稀有,往往意味着贵。   就说眼前这棵珊瑚树吧,高过两尺就是极品,白家随便拿出手的究竟就是一棵五尺高的红珊瑚树,上面还镶嵌着紫色的宝石,乍一看上去,就像是绯红的树梢上开满了水紫色的花朵。   别说宫外了,就是看看沈珠曦现在爱不释手的模样,也知道这般珍品,即使在宫内也难得一见。   “明日舅伯设宴的地方在春风楼。”李鹜说。   春风楼?   沈珠曦刚想问这是个什么地方,就从李鹜的眼神这暧昧的名称上了然过来。   虽说世间男子出入教坊青楼再常见不过,沈珠曦还是感到一丝吃味。   她不发一语,想要装作毫不在意。   “这回是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了。”李鹜说,“老子明日吃饱喝足做足了准备再去,倒要看看,究竟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他捏了捏她的手,说:“你放心吧,绝不会让那野鸡野鸭有机可趁,玷污的清白!”   沈珠曦被他别开面的承诺弄得忍不住想笑,心里的不安也随着烟消云散,她刚要说话表达自己的信任,李鹜接着意味深长道:   “为了避免她们玷污的清白,要不今晚,你玷污一下?”   沈珠曦面色爆红,下意识去看旁边的下人,小厮和婢女们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眼睛不是看着天空就是看着地面,那一张张无辜的面庞,仿佛在说着:   “你们继续,什么都听不见。”   “……别在外边胡说八道。”   沈珠曦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回答后,吩咐下人们将白家送来的礼物收起来。   幸好她从襄州过来时,就想到这一枝节,带来了许多镇川辖区内的特产,虽然价值比起白家送来的珍宝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好在也是一片赤诚的心意。她看着下人们将东西打包,作为回礼送出沈家后,回到了别院的主屋。   李鹜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出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头顶。   沈珠曦坐在梳妆台前,取下头顶的发梳正要梳理鬓边的碎发,李鹜忽然说:   “沈呆瓜——”   “嗯?”   “会努力让白家认可我的。”他慢慢说,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后的认真,“然后,要在白家的见证下,重新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沈珠曦低垂双眸,长睫掩不住逐渐洇出脸颊的艳红。   “……好。”她小声说。   ……   千里之的建州,春风吹拂着大地,理应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处伫立在郊的竹林小筑却鸦雀无声。   满身血污的杨柳被两个健壮的侍卫推搡着走入竹林,来到一座青色的亭子前,被一名侍卫从身后击倒,被迫跪在了地上。   沉重的镣铐锁着她瘦弱的双手,那双曾经能够抚琴作画的纤细十指已然变形,突出的骨节上布满干涸的血迹。   燕回站在一张琴桌旁边,因复杂的心情而不敢直视这位昔日的同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这不是公子看在过往情谊的份上,而是单纯因为,她还对公子有用罢了。   即便暂时有用,也不是无可替代的。   也许有人在公子心中无可替代,但显然,那个人不是杨柳。   侍卫将杨柳押送上来后,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一身狼狈的杨柳抬起朦胧的泪眼,悲切地看向亭子里那个始终没有拿出一缕余光看她的人。   一缕微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凛冽的倒春寒蔓延在低沉的空气中。   “公子……”杨柳的声音沙哑破碎,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皲裂的声带里挤压出来。   她的话语打破了竹林里的静谧,亭中一人微微蹙了蹙眉。   水开了。   煮茶的小炉子上发出了气泡翻涌的声音。燕回悄悄往旁看去,身旁的人无动于衷,他也就只能干眼看着沸水继续冒泡。   青竹打造的翠绿琴桌上放着一张黑漆铜筝,筝底龙池上方刻鎏金篆书琴名“月明”。一只瘦削的大手轻轻抚过筝面上的正黄筝穗,拿起了一旁的拨片。   霜纨质地的大袖铺展在竹席上,仿若上个寒冬里残留下来的冰霜,半透着下方竹席的惨淡。   “杨柳,本不愿如此。”傅玄邈抬起平静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女子。   “是杨柳错了……”   杨柳涌出眼泪,带着将脚腕磨出鲜血的沉重脚镣膝行了两步,在青石小径上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斑斑血迹。   “请公子原谅杨柳一回,杨柳再也不会擅作主张,惹公子不快了……”   “你真的知错了?”傅玄邈轻声。   “千真万确,杨柳再也不敢了……以后公子叫杨柳做什么,杨柳就做什么,绝不会再欺上瞒下,擅作主张了!”   “既如此——你能为拿一个东西么?”   傅玄邈慢慢揭开小炉子上的锅具,白色的雾气腾空而出,渐渐扩散在空气中。   “公子想要什么?无论什么杨柳都去给你拿来!”杨柳激动得连声音都变形了,本就嘶哑的声音更加干裂。   傅玄邈说:“的拨片。”   杨柳一愣。   那枚拨片,傅玄邈手中那枚拨片,她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了滚烫的沸水之中。   “你能拿给吗?”傅玄邈说。   杨柳咬了咬牙,踉跄着站了起来,赤着的双脚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了亭中。   她看了看锅里的沸水,看了看傅玄邈。然后,将左手探入了沸水之中。   锅中的水开声骤然变大,随着杨柳的左手在锅中吃力地摸索,一股难以言说的肉香从锅里飘了出来。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片刻后,杨柳拿出了拨片,探入沸水的半条手臂变得通红,她惨白的脸上也布满豆大的汗珠。   她跪了下来,拨片从她失去控制的左手中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拨、拨片……杨柳拿出来了……”她颤声道。   傅玄邈看着她,轻声说,“你既愿意在沸水里为我取拨片,为什么不愿将做过的事情从实招来?”   “杨柳已经都说了!”杨柳哭着说,“杨柳都说了啊!”   “不……你还有事情瞒着。”   傅玄邈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为所动。   “是什么事情……让你到了这个地步,也要不惜代价地保守呢?”傅玄邈说,“不得不说,有些好奇了。”   “公子,你相信……”杨柳泪流不止道,“做过的那些错事,已经都交代了。杨柳真的知错了,公子……公子……求你看在以前杨柳为你赴汤蹈火的份上,相信一回吧……”   “你的脸……”   傅玄邈的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遗憾,让杨柳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惜了。”他说。   杨柳尖叫一声,因为燕回走了上来,抓住了她后脑的发髻,拖着她往煮开的锅炉前走去。   热气往她脸上扑来,刚刚用左手感受到的痛苦向上蔓延,她的脸皮也跟着灼烧疼痛起来。她原以为数日的酷刑已是痛苦和恐惧的极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和恐惧在前面等着她。   “说——说!”杨柳崩溃了,涕泪横流着大叫道。   燕回的手不再下压,她得以挣扎着远离了滚烫的炉子。   傅玄邈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自白。   杨柳知道,说出这句话,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比起死亡,她更怕在他心目中最后留下的,是一张丑陋扭曲的面目。   她张开嘴,发出无助和绝望的泣音。   “越国公主……还活着……” 第225章 “李鹜的秘密,我已经……   “这位哥哥, 不知公子突然召我所为何事?哥哥心善,能不能给我先透透底?”   李鹊解下腰间荷包,连着缴下的大小武器一起交给面前的侍卫。   冷面侍卫看也不看他的荷包,取走武器后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公子在亭中等你。”   李鹊拿着没能送出的荷包, 更加慎重警惕, 他一边缓步往前走去, 一边将隐晦的目光扫向四周。   竹林茂密, 叶片葱葱,是个隐藏杀机的好地方。   李鹊是玩弓的好手,因此比任何人都熟悉箭镞上流动的冷芒。竹林看似清净平和, 纤长的竹叶之中, 茂盛的草丛之中,却无不潜藏着冰冷的杀意。   他垂下眼眸, 规规矩矩地走到凉亭前。   一条蜿蜒的血迹, 从石阶一直蔓延到亭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被从亭中拖进了竹林。   象征清雅澹泊,谦谦君子的翠竹,反而成了藏污纳垢, 隐藏尸身的地方。就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淤泥中不藏两具白骨就是对这绝佳藏尸地的浪费。世人牵强附会的寓意, 和为了迎合这种无聊寓意而惺惺作态,以及利用这种牵强附会来为自己的私欲开路的人, 让这种牵强附会变得加倍可笑。   李鹊低着头, 在亭子前面单膝跪下,向亭中之人恭敬请安:   “卑职李鹊,参见公子。”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染着丹蔻的指甲盖, 落在染着星星点点血迹的湿润土地上。   李鹊飞快移开视线,脑子里却快速思考起来。   会用丹蔻染甲的,必然是女子。能被傅玄邈接见的女子,数来数去也只得几人。   要说谁最有可能是这指甲的主人,除了忽然失踪的杨柳以外,不作他想。   杨柳是傅氏豢养的家妓中,留得最久,最受重用的人,要是傅玄邈决心弃用她,一定是因为她触犯了傅玄邈的禁忌。   傅玄邈的禁忌很多,但能让他不惜自损羽翼也要泄愤的禁忌,不多。   “你来了。”傅玄邈开口道。   亭中只他一人。   他面无波澜,手中把玩着一片小小的拨片。仿佛一切如常。李鹊却眼尖地捕捉到亭子里未干的水迹和稍显仓促的歪斜石釜。   火苗在釜底蹿升,釜里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李鹊脑中立即浮现釜被打翻过,然后仓促间又重新注水放上茶炉的联想。   短短片刻,他心中已百转千回。   “不知公子急召卑职,所为何事?”李鹊低着头道。   “你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感觉如何?”傅玄邈问。   “……承蒙公子和诸位上峰照拂,卑职这些天获益颇多。”   “不止是获益颇多吧。”傅玄邈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军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到几日就笼络了人心,表现得很是亮眼。若继续让你当个小卒,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公子谬赞了。”李鹊将头垂得越低。   竹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个侍卫抬着一具熟悉的棺椁走了出来。   李鹊认得这具棺椁,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他曾跟着这具棺椁走了大半个月,从襄州一路走到建州。   在他用余光跟随着那具棺椁移动的时候,亭子里的傅玄邈轻声开口了:   “今日,我得知一桩奇事。”   李鹊对即将发生和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了几分了然:傅玄邈知道棺中人不是越国公主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多少?   李鹊收回目光,低头道,“何事让公子惊奇?”   “我刚刚得知,越国公主并未身死。既然越国公主并未身死,寿平村里发现的女尸又为何能够拥有公主的饰物和亲笔——这难道不是奇事一桩?”   “……果然是桩奇事。”李鹊说。   “依你之见,这农女为何会有公主随身之物?”   “许是机缘巧合下,得了公主的馈赠吧。”   “馈赠饰物换取食物倒也还说得过去,馈赠千字文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越国公主善心大发,想要为这农女启蒙?”   “……说不定确是如此。”李鹊说。   傅玄邈看着他恭敬卑顺的模样,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确是如此,世上的巧合那么多,再多一件两件的,也说明不了什么。”他说,“你既然识字,可懂乐理?”   “卑职幼时在青楼长大,学过一二。”   “那你来弹上一曲。”   李鹊抬头看向亭中人,傅玄邈神色淡淡,侧着身子让出了琴桌前的位置。   李鹊见他并非随口一说,这才起身缓缓走向亭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筝?”傅玄邈说。   “……卑职才疏学浅,只能认出这是制作精良的铜筝,红木轸足,枣木岳尾,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三百年前白马寺古桐清平道人所制,几经辗转才入我手中,本是打算送给越国公主赏玩的。”   “既如此,卑职怎敢玷污如此珍宝……”   “无妨。”傅玄邈说,“左右,已是无用之物。”   在傅玄邈的坚持下,李鹊终于将双手放上古筝。   傅玄邈依然把玩着手中的拨片,丝毫没有将拨片让出的意思。   李鹊沉默不语,以指腹拨动筝弦,流水般的筝声乍然泄出。   他低垂双眸,视线固定在不断震颤的锐利筝弦上,依然无法忽视落在身上的蝮蛇般阴冷的目光。   筝弦不断击打着他的十指指腹,从一开始的疼痛,渐渐转到麻痹。   “你叫什么名字?”傅玄邈忽然说。   这个问题像一枚银针,准确地插入了李鹊的防备间隙,刺进了他的软肉。   他稍一迟疑,拨出的筝弦就弹到了手上,立马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不敢让傅玄邈看出端倪,不顾手指的疼痛,继续拨动筝弦。   “你的音乱了,”傅玄邈缓缓道,“原来,这竟是一个值得惊慌的问题么?”   “……卑职只是有些吃惊罢了。”李鹊说,“因为参见公子时,卑职就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叫李鹊,但是在李鹊之前,你又叫李雀儿,”傅玄邈说,“我很想知道,在李雀儿之前,你最初的名字又叫什么?”   “……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看你有几分眼熟,或许我们之间……从前有什么渊源也说不一定。”   李鹊心里一惊,筝弦再次弹上指腹,一滴血珠落在了筝面上。   “公子说笑了,卑职出身卑贱之地,容貌又如此粗鄙不堪……若是从前有过渊源,公子定然不会忘记。”李鹊道。   “既然和我并无渊源,难道是和我傅氏有所渊源?”   傅玄邈端坐一旁,大袖铺展,神色平静,半真半假的语气让人难以揣摩其真意。   李鹊低声道:“公子折煞卑职了。”   接二连三的血珠滴落在筝弦上,筝面变得血迹斑斑。李鹊的手指被锋利的筝弦割得稀烂,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然而傅玄邈没有喊停,他也只能继续弹奏下去。   “我在寿平村,曾命李主宗寻一个叫李鹜的人。”傅玄邈说,“这个人,后来找到了吗?”   “……”   “为什么不说话?”傅玄邈的声音轻若云雾,“因为你在思考,我究竟知道了多少对吗?”   冷光一闪,筝声在尖锐的噪音中猛地中断,一声闷哼堵在李鹊紧咬的牙关里。   他的手上多了一片半月形的拨片,尖锐那一头深深插入他的血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李鹜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傅玄邈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秘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鹊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因为傅玄邈握着拨片,在他的手背上慢慢转动。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脸上依然是那副风淡云轻的表情。   像竹,像莲,像一切清净事物。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燕回从小径另一边匆匆走来,抱拳道。   傅玄邈从拨片上收回了手,冰冷的视线在李鹊完好的另半张脸上徘徊。   “……不用急,你还有许多时间来编织你的谎言。”他说,“我有信心让你自己张口。”   傅玄邈站起身来,转身往亭子另一边的燕回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刹,无数暗卫从林中冲出,转瞬便包围了亭子里的李鹊。   “投入大狱,待我回来后再做定夺。”傅玄邈冷面道。   “喏。”燕回立即应声,转头吩咐手下带走李鹊。   “对外封锁消息,就说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尤其是陛下那边。”傅玄邈一边大步前行,一边冷声道,“派人立即前往抚州,请父亲回建州坐镇。”   燕回犹豫片刻,说:“……公子此行,是否也要对老爷保密?”   “……在我迎回公主前,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属下听命。”燕回低头道。   ……   天还未黑,傅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到一个时辰,天下第一公子偶感风寒的消息就已传遍大街小巷。   李鹊坐在囚室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头墙壁闭目养神。耳边时不时传来远处狱卒断断续续的谈话。   他受伤的右手放在膝盖上,红黑的血迹已经干涸。昏暗的囚室中,阴影恰好蒙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上。两片阴影合二为一,反而隐匿了那片可怕的凹陷。   不知过了多久,谈话声渐渐停止了。一个瘸着腿的布衣男子提着饭桶走了进来,挨着囚室给每人送上一碗一看就丧失食欲的饭菜。   轮到李鹊时,布衣男子的饭勺舀了两下,把碗里的饭压了又压,送出一碗装满肉菜的饭碗。   “恩人,我听他们说你下狱了还不信……你怎么进来了?”布衣男子压低声音道。   李鹊似乎早有预料,仍闭着双眼,平静道:“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多亏大人善心——我娘已经能下地了!”布衣男子有些激动,一脸感激地看着李鹊。   “你曾说过,谁能救你的娘,你就给谁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我不用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李鹊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扫向怔住的男子。   布衣男子一脸为难。他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恩人放心,我这就回去把我娘送走,等我娘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豁出这条命也会救你出去!”   “你用不着救我。”李鹊说。   布衣男子愣住。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它终于来了。”李鹊说。   “恩人这是什么意思……”   “当朝宰相傅汝秩不日就会回建州,只要你把这个送到他面前——”李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绣帕,用力放进了布衣男子手里,“就算你还了恩情。” 第226章 “是傅汝秩——”他缓……   扬州的春末夏初,四处都美像画一样。   李鹜傍晚出门赴春风楼的宴,沈珠曦也坐车去赴白府的宴。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将车窗出一条缝隙,赞叹不已地欣赏着沿街的风土人情。   和千疮百孔的京畿地区不同,富庶的扬州仿佛还像停留在大燕最强盛的时期。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络绎不绝,就连随处可见的平民女子,也穿着柔软干净的布衣,脸上的表情也是安详柔和的。   沈珠曦深吸一口气,肺腑都是食物和鲜花的芳香。   马车在白家停下后,白家管家亲自接待了她,一路卑躬屈膝地引她所乘的步舆往里走去,嘴里的俏皮话说个不停。一看便晓她身份贵重,必须小心接待。   步舆稳稳地往前走着,途径众多假山游廊,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沈珠曦看暗自咋舌:自离皇宫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这么大手笔的宅院了。白府的豪奢,即便比起皇宫来,也差不了多少。   步舆在主院正厅门前停下,沈珠曦走下步舆,视线越正厅门槛,落到厅中二老身上。   管家知情识趣,吆喝抬舆的小厮小跑离开。院中只剩下沈珠曦一人。厅内的老快步走出,为首的正是多年前和她在宫宴上有一面之缘的白游庚。   他老了许多,那张中年时就稍显凌厉的面庞在老了后更加瘦削,高高突起的颧骨让他面容显得阴鸷,可他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色,打消了他们之间生疏的隔阂。   沈珠曦含着眼泪,急忙上前扶住想要行大礼的老。   “祖父祖母不要多礼。”   白游庚却坚持跪了下去,固执地行了跪拜礼。白老夫人见状,也跟行了大礼。   行完大礼,白游庚才让沈珠曦把他扶了起来。   “殿下金枝玉叶,受礼是应当的。况且这不单是见礼,还是赔罪——为掩人耳目,我们不能到门口亲迎,还望殿下勿怪……”白游庚道。   “我已决心脱离宫廷,自然就不再是什么公主。祖父祖母不必如此,要说赔罪,也是我该向们赔罪才是。珠曦身份复杂,贸然前来扬州,说不定会给祖父祖母增添麻烦……”沈珠曦说。   “子孙辈给大人添麻烦,不是再正常不的事吗?”白游庚热切的泪眼定定地看沈珠曦,“我家那混小子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不也没被我赶出家门么?就放放心心给我添麻烦吧!”   沈珠曦想起到处被嫌弃的白戎灵,不禁破涕为笑。   “进来说话,进来说话——”白游庚拉她往屋里走去,热情主动的态度让一旁连话都插不上的白老夫人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祖父给准备了许多扬州糕点,不比宫里精致,看看合不合口味。”   沈珠曦被拉近正厅坐下后,各式江南点心变花样送来。光是配点心的茶叶,沈珠曦就喝了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君山银针、庐山云雾等不下。   白游庚盛情难却,似乎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她。沈珠曦吃了一肚子点心和茶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白府的晚宴就准备好了,她又被拉到了摆满佳肴的餐桌上。   在白游庚面前,沈珠曦好像变成了一个还不会吃饭的孩童,自己都用不伸出银箸,碗里堆积的食物就越变越多。   “好啦,再夹,殿下碗里就放不下了。”白老夫人看不下去,出言劝道。   “放得下,放得下——”白游庚满面宠溺地看沈珠曦,手上连连做快吃的动作,“殿下太瘦了,离宫后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回了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把从前瘦下的都补回来才是。”   沈珠曦羞涩地笑了笑,低声道:“……李鹜对我很好,我没受什么苦。”   白游庚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张口刚要说什么,旁边的白老夫人就用手肘用力撞了他一把。   他这才把话忍了下来。   沈珠曦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李鹜很好,但别人不知道。她不能因此责怪外祖父,她相信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能让外祖父改变主意。   她的信心来自二老对她溢于言表的关爱,她自信能够获得他们的让步。   一顿饭吃完,山珍海味都在桌上走了一遍。沈珠曦实在是吃不下了,这半天下来,她几乎吃了整整两天的饭量。一想到接下来又要坐喝茶,沈珠曦就觉头大。   好在,白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提出要带她在白家走上一走。   白游庚立即同意,热情地在前引路。   沿路介绍了庭院和假山楼台之后,白游庚带着她步入一处浮翠流丹的精致院子。周遭的艳丽华美让他眼中刚刚还在闪烁的快活黯淡了下去,失去兴奋的亮光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了老人特有的黯淡,一缕怅然和悲伤浮上这片浑浊的海。就连他的脚步,也忽然迟钝起来。   即便他不口,沈珠曦也能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游庚变沉默,取而代之口的是一旁的白老夫人。   “这是你娘出阁前住的院子,一切摆设都以她喜好为主。白家几代都只生儿子,好不容易了一个女儿——”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母亲回想起自己心爱孩子时特有的神情,唇边带一抹笑意,说的是责备的话,眼中却只有温柔。   “外祖父把她宠坏啦。”   “光说我,”白游庚不服气地嘟囔道,“当初也没少惯。”   母妃入宫多年,出阁前住的院子依然干净明亮如新,可想而知,这些年来,老一直在照顾这座宅院。   或许他们还期望,有朝一日,入宫为妃的女儿还能得到出宫省亲的恩典,再次住回长大的地方。   直到宫变发生后,这期望才彻底破碎。   这处华美的居所似乎有奇妙的魔力,让三个先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变得少言寡语。   三人走到房屋门口时,白游庚忽然停了下来,走向旁边不远处的一处秋千,伸手抚了上去,一脸感慨道:“这是你娘六岁那年,我亲手给她扎的秋千……”   沈珠曦看那座已经明显腐朽的秋千,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垂双髻,容婉娩的女童站在秋千上,满脸明媚笑容的画面。   世事难料,那时仍年幼的白宓想不到,其他人也都想不到,白家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母妃是缘何进宫的?”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的问题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白游庚才冷笑一声,说:“帝王心意,要生便生,要死就死……哪有什么为什么。”   “老爷——”   白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天底下哪个女儿乐意听她父亲的坏话?更别提,这父亲还曾是九五尊。   她重新看向沈珠曦,柔声道:“当年,先帝登基后第一次南巡,在江南众多人家中选了我们家接驾。机缘巧合下,宓儿和先帝有数面之缘,应该就是从那时,先帝对宓儿上了心,后几次南巡,都指定我们白家接驾。”   白老夫人声音低沉下来:“再后……圣旨来了,宓儿就入宫了。先帝向我们保证会善待宓儿,一始,也确是如此。宓儿自入宫起便宠冠六宫,盛宠一直持续了多年,这对一个皇帝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就在我们即将放下心来的时候,京里却传来了娘失宠,冷宫禁足的消息……”她顿了顿,忍不住道,“殿下可知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   沈珠曦摇了摇头,遥远的记忆逐渐松动。   “好像是某一天起,父皇就突然开始宠爱其他嫔妃。母妃很是生气,她大吵大闹,但只是把父皇推得更开。不知什么时候起……父皇再也不来她的宫殿了。又了很久,怀孕的淑妃在母妃面前耀武扬威,被母妃当众扇了一耳光……淑妃到父皇面前告状后,父皇就把她禁足了……再也没有赦免。我去向父皇求情,也只是被勒令搬出母妃宫中,独自居住。”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白老夫人皱眉道。   “还能发生什么,不就是喜新厌旧!”白游庚没好气道。   他的话再次得到了白老夫人警告的一个瞪眼。   说话间,他们走入内室。沈珠曦的视线被一屋奇珍异宝吸引,这些都是白老爷子天南地北为爱女收集来的名贵珍宝,即便是比起盛宠时金银满目的望舒宫来,也不遑多让。   但最令沈珠曦爱不释手的,反而是她从空荡荡的抽屉里找到的一幅泛黄画卷。   她望上面栩栩如生的母妃少女时期的模样,惊喜道:   “这是出自哪位大家手?”   她的随口一问,不知为何却引来二老的一次对视,和不约而同闪过面庞的一丝为难。   迎着她的不解眼神,白老夫人终于开口了:“……这并非大家所作。”   沈珠曦后知后觉地从没有留下任何印记的画卷上察觉到一丝异常:“那是何人所作?”   老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她。了一会,还是白游庚口道:   “一个先帝每年南巡,都会伴其左右的人。”   沈珠曦一怔,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个名字。   有资格陪伴父皇南巡的人不多,能每次陪伴,并且还伴其左右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若要限制性别和年龄,只有一个人选。   白游庚叹了口气,说出了她正在想的那个名字。   “是傅汝秩——”他缓缓道,“当朝宰相,傅汝秩。” 第227章 “妹、妹夫……你、你……   月上梢头,扬州的大街小巷依然人声鼎沸。   张灯结彩的春风楼门前车水马龙,明亮如昼。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被龟公扶着送上马车,和板着脸故作正经的新客擦肩而过。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百姓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生活,对另一部分人来说,醉生梦死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一艘灯火闪烁,红绸飘舞的华美楼船在春风楼四楼的窗户前缓缓驶过,像一条璀璨的银河,流淌在方方正正的什锦窗中。   李鹜背对窗户而坐,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不断上演的歌舞表演,面前的银箸夹过不少菜,但一口都没进他的嘴里。   “李大人似乎对歌舞不感兴趣?”白安季说。   “软绵绵的,没意思。”李鹜说。   白安季一个眼神,侍立一旁的青楼龟公立即弓着腰迎了上来。白安季耳语几句后,龟公趋步走出,没一会,厅里妩媚低缓的弦月就换成了激昂的鼓乐,身穿轻纱薄衣,脚戴金铃的西域舞姬在轻快的乐声中旋转入场,裙袂飞扬,笑容张扬。   在座的扬州士绅无不凝神注目,有的喝得差不多的人,甚至跟着拍子轻轻拍起手来。   白安季身子后靠,倚着黄花梨的椅背,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向身旁的李鹜。   后者毫不在意周遭目光,大大方方地打了个哈欠。   白安季微微蹙眉。   李鹜打完哈欠,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龟公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大人可要小的带路?”   “我知道怎么走,不用跟来。”李鹜说。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左右看了看,似在辨认方向,然后往便所方向走去。等进了无人的便所,反手把门一关,李鹜懒懒散散,略有醉意的神态立即收了起来。   他解开衣襟,一脸嫌弃地取下挂在里衣和袍之间的油布袋,将里面的食物和酒水一并倒进了恭桶里,又把油布袋揉了两下,扔出了窗,从袖中取出新的油布口袋挂上,重新系好外袍。   “……钱都不就想占老子便宜,做娘的梦。”他自言自语道。   理好衣襟后,李鹜把门一开,又恢复了略有醉意的模样,摇摇晃晃走出便所。   一个腰肢纤细,胸前波涛汹涌的青楼女子样左摇右摆着朝他走来,脸上飞着红霞,似乎已经醉得不轻。李鹜和她即将擦肩而过时,女子脚下一崴,身子向着李鹜扑了过来。   好家伙!   李鹜比先前的西域舞姬还转得快,一个眨眼便闪到了一旁。   青楼女子没扑到支撑点,一个狗吃屎扑了出去,滚下楼梯,引起三楼客人的阵阵惊呼。   李鹜探出楼梯看了一眼,确认那摔得头脑发晕的青楼女子没摔残摔死后,一脸莫名其妙地收回了目光。   他继续摇摆着,走回了白安季宴客的房间。   宴请大厅里依然还在上演热辣的西域歌舞,金色铃铛在身材性感的舞姬脚上响个不停。李鹜一屁股坐回椅子,盯着那些移动的金铃铛看,认真琢磨着其中掺了几分金,又能卖几个钱——   “李大人在想什?”坐在身旁的白安季忽然开口。   李鹜把他心里想的老实说了出来。   “李大人又在说笑了。大人如今已是一方节度使,难道还能将几个金铃看在眼里?”   “小富由俭,大富由天。”李鹜说,“几个金铃铛又怎么了?积少成多嘛。”   白安季沉默一会,说:“……李大人的性情,倒是很适合经商。”   “可不——不瞒说,老子前些年差点就做鸭致富了,要不是……”李鹜顿了顿,想起随大娘举着菜刀追杀他三条街的回忆,“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当个节度使也还不错——至少不用见着官服就跪来跪去。”   李鹜的让白安季陷入了沉默。   扬州白氏乃巨贾世人皆知,可他们有再多的钱,依然是卑微的商户,即便是家贫如洗的穷书生,也有底气嘲笑他们一身铜臭。即便是天下豪富又如何,一道皇命压下来,他们不堪一击的羽翼连家人也保护不住。   白安季沉默的空当,鼓声停了下来,香汗淋漓的舞姬们纷纷停下舞步。舞姿容貌皆为上等的领舞舞姬步履摇曳地举着酒盏朝李鹜走来。   “李大人斩杀伪帝,为大燕除去一个心头大患,堪称肱骨之臣。我和诸位姐妹在楼中常常听闻大人英勇事迹,对大人倾慕已久,一杯,奴家代诸位姐妹敬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推拒才是。”金发碧眼的西域舞姬说着流利的官,媚眼如丝地看着李鹜。   李鹜视若不见,挥手道:“不喝了,再喝吐出来坏了大家兴致——不好不好。”   “大人,就这一杯——”舞姬一脸委屈,娇滴滴地说,“大人真的狠心拒绝奴家?”   “我有什狠不下心的?”李鹜吃惊道,“我们很熟吗?”   舞姬一窒,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   “李大人既然不想喝,就下去吧。”白安季说。   舞姬看了白安季喜怒不辨的面庞一眼,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既然大人不胜酒力,奴家就不勉强了,下回有机会,再……啊!”   舞姬手一抖,酒盏里的液体倏地朝李鹜身上扑来。   李鹜始料未及,被她手里的酒泼湿了胸口。   “大人恕罪!奴家不是有意的!”舞姬如无骨红蛇跪倒下去,泫然欲泣地抬头看着李鹜。   “笨手笨脚的,滚下去!”白安季沉声开口,舞姬就像早有准备一样,立即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溜出了大厅。   李鹜皱眉看着胸前的水迹。   “来人——还不带李大人找个厢房换身干净衣裳?”白安季说。   龟公立即点头哈腰走了上来:“大人——”   “不用了。”李鹜马上说,“我带了春夏秋冬四套衣裳过来,就在马车里,我去去就回。”   不待白安季说,他已起身往走去,留下目瞪口呆一桌人,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大厅。   一晚,整个春风楼的姑娘好像都被李鹜的英姿吸引,如狂蜂浪蝶一般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扑飞。   李鹜也如西域舞姬一样,用灵活的步伐和语惊四座的回应躲开些殷勤。   想要白白占他便宜?想都别想!   好不容易迎来了后半夜,不少人露出倦意,还有喝得大醉的人忍不住伏在桌上打起了鼾声。明的暗的美人计轮番上演,李鹜始终无动于衷。白安季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后来都灰心麻木了。   环肥燕瘦全都上了一遍,江南稍微有名一些的美人今晚都在春风楼了。依然没有一个能拿下李鹜。   还是正常男人吗?   他严重怀疑,甥女找了一个有难言之隐的男人。   不管如何,父亲想的美人计确实没用。不管真的假的,李鹜就是把他人眼中的明珠当鱼眼珠子,不屑一顾。   酒宴终于进入尾声。   李鹜前后换了三个油布口袋,总算带着他完好无损的清白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他哼着小曲,翘着二郎腿,张牙舞爪坐在马车里,一想到白安季那张板到麻木呆滞的脸就觉得十分快意。   “停停停——”他敲了敲车门道,“去路边给我买四斤酒来。”   驾车的小厮连忙停下马车,徒步跑去最近的酒肆车里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大爷买来了四斤烧刀子。   李鹜揭开坛盖,大口喝了一口,嗓子眼里发出过瘾的嘶嘶声:“……还是这酒够味!”   马车才缓缓向前驶去。   他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怀里的烧刀子,右手推开车窗,惬意地眯着眼眺望夜幕下的扬州。   地方好啊。   要不,以后退隐山林,干脆退隐到扬州的山林来?   不当官了,左右无事,还是得把随大娘的做鸡秘方搞来做鸭子,总不能坐吃山空……他还要让沈珠曦吃好喝好有用不完的屁股纸呢。   遥想着未来发家致富的路径,李鹜的神越飞越远。   殊不知,一辆冒夜进入襄州的马车,停在了李宅门前。宽衣大袖的傅玄邈踩着马凳下了车,在无数兵卒的护卫下,大步走进了被强行破开的大门。   有不知情的邻人揉着眼睛钻出家门,看着隔壁密密麻麻的火把。   一名兵卒朝他呵斥道:“看什看!军情紧急,来的是参知政事大人!”   邻人连忙缩回了头,唯恐惹祸上身。   辽阔静雅的后宅庭院里,傅玄邈站在一棵已经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头顶的桂叶。   “公子……李鹜不在府中。”燕回快步前来,单膝跪地禀告,“但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人……”   “谁?”傅玄邈声音平静。   “扬州白氏的公子,白戎灵。”   傅玄邈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从桂花树上收回视线,越发冰冷的目光落向正在被人推搡前来,满面惊恐的白戎灵身上。   白戎灵还没走到傅玄邈面前,发软的双膝就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倒了。   爹啊!爷啊!们在哪儿啊?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脸色这可怕的傅玄邈啊!   他是造的什孽?!   第一次来襄州,吃了大半个月的红烧肉;第二次来襄州,直接被亲爹拿来做人质,睡到半夜被人从床上揪起,还没清醒就被推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人面前——   白戎灵在心里发誓,他辈子再也不要来襄州了!   “妹、妹夫……”白戎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道,“、也来襄州吃烧鸡啊?” 第228章 “夫人……你是不是有……   “妹夫?”   傅玄邈淡淡一笑,重复了白戎灵先前的称呼,只是相较白戎灵的磕磕巴巴,他流畅而低沉的嗓音里,多了一丝尖锐的冷意。   “白公子的妹夫,不是早换人了么?”   这含沙射影的一句让白戎灵想向他磕大头了!   爹啊!爷啊!那天杀的土鸭——你们在哪儿啊?!   “哈哈……哈……”白戎灵干笑,“妹夫开玩笑……”   “看来白公子次出现在襄阳的时候,已经知越国公主并未身死的消息了。”他轻声说,“不仅知,甚至还帮着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如果说先前站在桂花树下时,他还不知沈珠曦不在襄阳在哪里,见到白戎灵的那一刻起,他知了答案。   她在和白戎灵重逢之后,没有要求他的帮助,而是带着李鹜去了扬州面见白游庚。   她是自愿的。   她心甘愿留在一个出身低贱的无父无母的野种身边,也不愿回到他的身边。   没有任何事实,比这一个更让他有寸断粉碎的痛。   傅玄邈缓步走到白戎灵面前,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不由自主缩起肩膀的他,轻而缓从口中吐出冷意森然的:   “……白公子,你可是出人意料。看着我在寿平村抱起一具不知名的女尸,你的心里在想么?想必很是快意吧?”   白戎灵除了干笑已经不知能说么了。   在聪人面前说谎,可以一试。   在极度聪的人面前说谎,那是自取其辱。   白戎灵现在连说谎糊弄的念头生不起来,为他知,事到如今,一切谎言只是在自取其辱。   他现在恨不得两眼一闭,这么晕死过去,也好比跪在这里心脏砰砰跳的好——是他祖父拿着家法追着他打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怕过!   祖父最多把他打得下不了床,傅玄邈不一了,傅氏不但能让他们一家下不了床,还能随便找个由头把他们一家送进大狱。   他当初怎么晕了脑子,了土鸭那艘贼船?   “妹、妹夫……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也不知怎么发展成这了,我、我当时是想自己找到公主,然后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我、我当然是支持妹夫你的,但谁知公主已经成亲了,我、我怕啊!这,然后……”   白戎灵前言不搭后语,满心只想着把自己和白家给撂出去,结结巴巴:   “我也不知怎么发展成这了……你要怪,怪我吧!和白家没关系!是我知不报的错!”   “我怎么怪你?”傅玄邈声音轻柔,面色却如冰霜一般冷得刺骨,白戎灵跪了许久,他这像刚注意到一,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轻声,“你既不知怎么发展成这,那仔细梳理一遍,车再详细告诉我。”   “车?”白戎灵瞪大眼睛,“我们?”   傅玄邈看着他不说。   白戎灵的眼睛瞪得越发像对铜铃。   “去哪儿?”   傅玄邈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白戎灵,轻轻吐出三个字:“去扬州。”   ……   入夏后的扬州渐渐热了起来,一日午后,沈珠曦穿着白家送来的蚕丝襦裙躺在榻昏昏欲睡,手里的扇子越摇越慢,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进来的媞娘让她从瞌睡里醒了过来。   在闷热潮湿的扬州,还有么比一碗冰镇酸梅汤更让人提神的呢?   沈珠曦满足喝完一整碗,放下空碗发现媞娘古怪的神,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好像头回见到有人喝酸梅汤,脸露着一半惊喜,一半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沈珠曦吓了一跳。   “夫人——”媞娘欲言止,“你难没发现,你已经迟了三日没来月事吗?”   “有吗?”沈珠曦一惊。   “三日——我给你仔细记着呢!”媞娘一脸笃定,“这个月迟了整整三日没来,而且夫人近来喜欢吃酸的东西,睡得也比以往多了。夫人……你是不是有喜了?”   幸好沈珠曦已经把那碗酸梅汤喝光了,不然,她此刻定然被一口酸梅汤呛死。   “有、有、有喜了?!”她吓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   “是啊!”媞娘说,“你这月事没来,喜欢吃酸的,睡得也多了——不是有喜是么?”   “不、不吧?”沈珠曦下意识摇头。   媞娘不白这种大好事发生在沈珠曦身,怎么是这种避之不及的反应。   她迷惑皱着眉,想了想说:“要不我替夫人去外边找个大夫,以平安脉的名,把一把?”   “不!”沈珠曦想也不想拒绝了,等出口后,她回过神来,定了定神,说,“现在还不用……再等等,你也太心急了,这月事推迟三日,也不一定是有喜了。”   沈珠曦用宽慰的语气,也不知是在宽慰媞娘还是自己:“再等几天再说……对了,这事千万不能告诉李鹜。”   媞娘不所以,还是答应了沈珠曦的要求。   这下,沈珠曦没心思午睡了,她躺在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是张人难产时从她殿中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   不有了吧?   沈珠曦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想心里越害怕。李屁人不是说他每次吃了药么?怎么还怀?她十八岁——她还没有做好当娘的准备。最关键的是——她害怕。   她怕成为一个张人,她怕再也不能陪伴李鹜,怕再也不能见到李鹍、李鹊、随蕊、九娘等熟悉的面孔。   怕与世长辞,然后被所有人遗忘。   或许她是在杞人忧天。   母妃曾经说过,生孩子是每个女人经过的鬼门关。   好似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好似女人为生育冒一次死,是天经的事。   沈珠曦不白,母妃和其他步入生育的女人为么不感到害怕,好像别人也一定不白,她为么对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感到恐惧。   她想找李鹜商量商量,可是李鹜一大早被白安季叫了出去喝茶,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沈珠曦在等待李鹜归来的时候,心里的不安和恐惧无处发泄,渐渐转化为了气愤。   要不是李屁人每晚磨着她,要不是李屁人一不如意哼哼唧唧扮可怜,要不是李屁人选了个没用的避孕汤——她用得着在这里一个人辗转反侧吗?!   她在这里提心吊胆,担心受骗,他倒好!出去翘腿喝茶了!   沈珠曦越想越气,从床爬了起来,捏起拳头气愤打着李鹜的枕头。   李屁人!李鸭!   臭鸭子臭鸭子!气死她了!还喝茶!喝茶!呛死你!   “咳咳咳……”   水光潋滟的秦淮河,一艘画舫里传来了突兀的咳嗽声。   李鹜放下茶盏,用力咳着。   “还不给李大人顺顺气?”白安季说。   李鹜挥手制止向前的貌婢女,自己抚着胸口用力咳了几声,总算把卡进气管里的那枚茶叶给顺了下去。   “李大人这是怎么了?”白安季洞若观火的目光看着李鹜。   “这茶,涩嗓子,不喜欢。”李鹜冲着一旁的婢女,“有没有烧刀子?来个两斤让我润润喉——”   画舫里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婢女一脸为难:“我们没有烧刀子……”   白安季开口:“李大人若是想喝酒,下船后我们去扬州最好的八方阁用膳,那里的杜康酒是为一绝。”   “杜康酒跟兑了水的假酒一,哪有烧刀子过瘾?”李鹜一脸嫌弃,“这船连烧刀子没有,也太穷酸了!还开么店?早晚倒闭!”   他一把勾住白安季的脖子,凑近他努力向后躲避的脸,兴奋:   “次我从春风楼回去的路,发现了一家酒肆——他家的烧刀子可是够劲儿!我打听清楚了,申时以后那家酒肆还卖夕食,我们不如去那家酒肆用饭吧!我请你!千万别和我客气!”   画舫里的婢女和小厮全瞪大了眼睛,看着在江南呼风唤雨的白安季在李鹜手臂里挣扎。   白安季也没想到,人到四十,还有人敢手勾他脖子!他当他是么痞流氓吗?活了四十岁,头回有人敢这么对他!   “李大人……”白安季努力保持着他的平和,“你先放手……”   “你和我这么生疏做么!”李鹜一副丝毫不把他当外人的子,大大咧咧,“要不了多久,我和你爹结为异姓祖孙,到时候咱们差了辈分,不能像今天这以平辈相交。我们该趁这为数不多的机,多亲近了解是!你说是不是?”   白安季说不出拒绝的。   为李鹜锁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能吸到两口新鲜空气。   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他甚至升起了后悔的念头:早知,不该拒绝他舅伯的称呼,至少——舅伯不用被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锁喉咙,还有理说不出来!   画舫靠岸后,白安季被李鹜强行带到了他口中的酒肆,在油腻腻的破木桌,喝了他有生以来最辣嗓子的一次酒。等走出酒肆时,白安季已经脚下不稳,需要小厮一旁搀扶,反观李鹜,依然生龙活虎,步步生风。   他没辙了。   白安季逃一般坐回了自己的马车,打算等回家后向父亲请罪:他实在是拿不下油盐不进的李鹜。   要是白戎灵在好了——他不禁想,这让人操心的臭小子别的本事没有,给人添堵倒是一把好手,该让他去接待李鹜,说不定能以毒攻毒。   另一边,李鹜从驾车的沈家小厮那里要来了一片薄荷叶扔进嘴里。   他一屁股坐在车厢软垫,吊儿郎当用脚踢开了虚掩的车窗,一边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一边哼起小曲儿来。   小曲儿出口后,他忽然想起教他这只曲子的李鹊,脸惬意的神一顿,心逐渐沉重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变得深沉的目光遥遥眺望着窗外的月。   光影斑驳的月在夜风的吹拂下,缓缓飘天空最高点,冰冷的囚室面罩着一层银光。大狱里安静无声,除了偶尔响起的一声病痛的呻吟。吱呀一声,尽头处的大狱入口传来一声门响。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脚步声打破了大狱里的安静,惊醒的犯人如洞穴里的老鼠,躲在阴影里窥探着从囚室之中走过的男子。   男子身穿官服,神凛然,一身久居位的气质。   他走到尽头的一间牢房,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平儿……”   傅汝秩惊诧看着靠着冰冷石壁,慢慢睁开双眼的少年,目光落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   李鹊慢慢起身,在囚室破碎的月光里,面对傅汝秩跪了下去。   他的额头,叩面,缓缓:   “不孝子容不平,参见父。” 第229章 她肚子里,可怀着他的……   “平儿, 你怎会在此处?”傅汝秩眉宇紧锁,“你的脸……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当年母亲溘然长逝后,我无法接受丧母的事实,在混乱迷茫中选择了离开京城。我年纪小, 涉世不深, 流浪到金州后无以为生, 只好留在一家青楼帮忙, 因缘际会下认识了如今的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几年过去,我自认闯荡出了经验,能够为义父效犬马之力, 报答当年的养育之恩, 所以在傅公子来到襄州之后,主动脱离镇川投效, 希望借此能够见到义父。”   李鹊的额头依然抵在地面上, 他盯着正好就在眼前的一根稻草, 条理清晰,神情镇定地说:   “只是傅公子不知我的过去,误以为我是不速之客, 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义父首肯, 不平不敢擅自告诉公子真相, 是以被投入大狱,以待之后裁决。不平无法可想, 得知义父近日就会返回建州, 这才托人将母亲留下的信物贸然送到义父面前。至于我的脸……说来就长了。”   傅汝秩叹了口气,说:“来人,把牢门打开,解开他的镣铐。”   不到片刻, 李鹊身上沉重的镣铐就被狱卒解下了。他站了起来,在狱卒不可置信且畏惧的目光下,挺直背脊走出了囚室。   傅汝秩把他带回了傅府,派人服侍他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李鹊坐到了傅府的东厢房里,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檀木榻桌,桌上放着一个紫砂胎的深蓝茶壶,和两杯茶香四溢的大红袍。   “……原来你和镇川节度使还有这样的渊源。”听完李鹊说出他如何失去的半边脸颊肉后,傅汝秩不由叹了口气,“不曾想,你离开京城后,竟受了这么多苦楚。”   “有舍就有得,不平虽然变得容貌可怖,但也因此避免了许多烦心事。夜里的时候,客人欺压妓女,白日里,妓女便欺压龟公和婢女,青楼里的龟公没有几个不是一身脏病,不平因为这张脸,反而逃过一劫,也算因祸得福。”李鹊神色平淡道。   “不管怎么说,你受苦了。”傅汝秩说,“我得知你母亲去世后,本想将你接出教坊,那里的人却告诉我你已行踪不明。若是当年你便来投奔我,也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李鹊低着头,不卑不亢道:“若是没有这些年的历练,不平即使留在义父身边,世上也不过是多了个惹人闲话的酒囊饭袋罢了。不平觉得,只有亲自摸爬滚打后,才会知道世间险恶,如此也好在义父身边效力,报答义父当年恩情。”   “……你放心吧,等蝉雨回来后,我便将你的身份告知于他。他素来通情达理,知道缘由后便不会再为难你。”傅汝秩说,“这段时日,你便到我身边做事吧。你此前是何职务?”   “兵马指挥司吏目。”李鹊答。   傅汝秩皱了皱眉:“你既然熟悉军务,那就继续留在军营,只是军职低了些。我记得兵马指挥司还差个南指挥使,今日起,你便任这个职吧。”   “不平惶恐,叩谢义父赏识!”李鹊立即退了退,向着傅汝秩揖手一拜。   “你既还叫我一声义父,便不必如此多礼。”傅汝秩说。   李鹊应声。   “蝉雨此次走得匆忙,你可知他所去为何?”   “好像是武英军那里又有些不安分,公子带人前往东都了。”李鹊面不改色道。   “淳于安为了和谈,夹了几日尾巴又开始不安分——是该敲打一番了。”傅汝秩皱眉道,没有对李鹊的话起疑。“你在牢里关了几日,没吃好也没睡好,今日就早些休息吧。我叫厨房给你准备了夜宵,你想吃的时候,随时叫人去拿。”   李鹊揖手道:“多谢义父关心。”   “天色已晚,你先休养两日,等我交代下面后,你再去兵马指挥司上任。”   “喏。”   傅汝秩起身,李鹊跟着下榻,揖手相送他的背影:   “不平恭送义父。”   待傅汝秩的脚步声完全远离了厢房后,李鹊重新抬起头来。   虚伪的恭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抑压的寒意。他走回榻前,拿起了傅汝秩那杯只沾过口唇的茶盏,指骨慢慢收紧,颜色发白发青——直至咔嚓一声,茶盏在他手中碎裂。   尖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心,染着丝丝血迹的大红袍茶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下来。   他看着茶水里的一丝丝血迹,低声说:   “十一年都等过了,再多等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   沈珠曦在家里等到大半夜,这才等到姗姗来迟,一身酒味的李鹜回家。   看他那毫不知情,轻松惬意的模样,沈珠曦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长。   这股强压的火,在李鹜洗漱完,爬上床,嬉皮笑脸地顶她的手时达到巅峰。   “不行!”沈珠曦抽回手,气愤地打了他一下。   李鹜无辜地看着她,又蹭了过来:“我吃过药了……”   “你吃的假药又不管用!”沈珠曦脱口而出。   “怎么会是假药呢?”李鹜睁大眼,“这可是老唐头亲自给我抓的,说是对男子身体无害,事前喝一碗就完事了……”   完事个屁!   假药!害得她现在好像肚子里装了个即将爆炸的药炉子!   沈珠曦懒得跟他分辨,转过身背对李鹜,没好气道:“反正不行!”   “你生什么气?”李鹜靠了过来,“谁惹你生气了?就是天王老子,老子都去给你出气——”   “……真的?”沈珠曦转过身,用气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李鹜瞬间就晕乎乎了。   “当然是真的。”   “好,”沈珠曦说,“那你在院子里睡吧。”   李鹜:“?”   李鹜站在门口,茫然地接住扔进怀里的枕头,然后看着房门砰地一声,在面前关上。   寂静的空气过去片刻,李鹜忽然回味过来,抱着枕头想要再开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落了门栓,他只好拍着房门,气急败坏道:“沈珠曦!沈呆瓜!疯婆娘?!”   “你才是疯鸭子!”门里传来沈珠曦生气的回击。   “我怎么就惹你生气了?”李鹜说,“你把我赶出来干什么?”   “不是你说——就是天王老子惹我生气,你都会为我出气吗?”沈珠曦在门里喊,“更何况,现在天气热了,你在院子里睡反而凉快,你前两天不是还在说热得你睡不着觉吗?我看这样正好!”   “好个屁!”李鹜气得不行,“赶紧给老子开门!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像笑话!”沈珠曦在屋里答得飞快。   “你这时候就牙尖嘴利了!平时要你亲我一口怎么都扭扭捏捏的?”   “要你管!”   “你——”李鹜气得快要吐血,“你是老子的女人,你不要老子管你要谁管?!”   他险些吐出天下第一狗的名字,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关头又咽了下去。   就连说出这个名字,他都嫌晦气!   “反正你今晚就在院子里睡吧,你要是不想在院子里睡,去别处睡也行!”   “沈珠曦!你有本事开门说话!沈珠曦?疯婆娘!疯婆娘!”   门里再没有声响。   李鹜担心拍门声太大,引来守夜的下人,只好收了手,骂骂咧咧地抱着他的枕头走到门前的栏台上坐下。   “疯婆娘!你真要把老子关在门外?”李鹜压着声音骂道。   门里安安静静。   “老子睡地板,你在里面睡床,你睡得安稳吗?!”   里面依然没有应答传来。   看来,以这疯婆娘对他的良心来说,很有可能睡得安稳。   但李鹜,怎么可能让她睡得安稳?   李鹜莫名其妙就被赶出卧室,又无语又气恼,扔下枕头走向了厨房。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提着抱着许多东西走了回来,没一会,就在沈珠曦门前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小火堆。   李鹜拿出火折子,倏地引燃了火堆。   火光闪烁,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音传进了卧室。沈珠曦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屁人,丧心病狂想要一把火烧死她?   她肚子里,可怀着他的孩子!   ……可能怀着吧。   沈珠曦按捺不住好奇,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向门口。   离得近了,一股烤肉的香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沈珠曦瞪大眼睛,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这下好了,不但滋滋作响的五花肉和烤得金黄的玉米段直接撞入沈珠曦视野,空气里飘散的肉和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扑鼻香气也跟着冲入沈珠曦空了一晚的肚子,转瞬激活了她遗忘的饥饿。   “你、你大半夜的在干什么?”沈珠曦目瞪口呆地说。   “烧烤啊。”李鹜稍微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睨向她,“你看不见?”   看见了!   可她把他赶出屋子,不是让他大半夜在她门前烤肉的!   沈珠曦看着那烤出黄灿灿焦壳的五花肉,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   “你要烤去别的地方烤!”她生气道。   “我不。”李鹜赖皮道,“我就要在这儿烤。你看这猪五花,羊里脊——啧啧啧,这油还流下来了!正好,下面架着茄子,羊油猪油一浸,要多好吃有多好吃——”   他响亮地滋溜了一声。   沈珠曦砰一声关上门,眼泪从嘴里不争气地流淌出来。   半个时辰后,两人都坐在了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篝火旁烤肉。沈珠曦吃得一嘴是油,还心安理得——不是她饿,是她肚里的孩儿饿,也不是她忍受不住诱惑,是她肚里的孩儿忍受不住诱惑!   “慢点,瞧你吃的——”李鹜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好笑道,“你几天没吃饭了?”   “我中午和晚上都没吃!”沈珠曦不服气道。   “为什么没吃?”   还能为什么?那碗酸梅汤引来的揣测让她噎得不行,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李鹜的深夜烧烤,阴差阳错唤醒了她的食欲。   “就是不想吃。”沈珠曦嘟囔道。   “……真是呆瓜。”李鹜轻轻拍了她的脑袋一下。   他没有问她为何半夜把他赶出门,沈珠曦也没说。   她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开始动摇了。   如果他知道她怀上了两人的孩子,一定会很高兴吧?   “李鹜……”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拿不准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嗯?”李鹜拿起铁叉,戳了戳正在燃烧的火堆,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她。   “……”   沈珠曦沉默片刻,说:   “我想吃烤鱼。”   李鹜皱眉道:“你要求还挺多!”   他虽然没个好气,但仍起身往厨房去了。   沈珠曦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说:再等几日……等再过几日,月事要是还不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第230章   第二日, 万里无云,晴空如洗。   一大早,沈珠曦就和李鹜一同出门游览扬州美景了,这还是他们来扬州后, 第一次一同出门。   沈珠曦想着今早也没来的月事, 心不在焉, 李鹜倒是兴致颇好, 拉着她一路东看西看,尤其对扬州的物价很感兴趣。   “……果然是江南水乡,米价便宜。商江堰塌了之后, 镇川境内的米价是附近州县的两倍, 是扬州的四倍不止。要是能在襄州和扬州之间建一条商路,从扬州买米和折扇等玩意到镇川卖, 再从镇川买文人追捧的秦古县绿松石卖到江南, 铁赚啊!”   李鹜设想得热火朝天, 沈珠曦虽然觉得这事儿没这么容易,但还是顺着他的想法鼓励了几句。   “到时候我再偷……咳,买来随大娘的做鸡秘方, 把李记烧鸭开遍大燕, 做大做强——做行内第一鸭, 到时候,咱们就能坐在家里数钱了!屁股纸想要多少要多少!”   李鹜说得兴起, 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人。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沈珠曦停在一家卖磨喝乐的铺子前,对着一排憨态可掬的小儿磨喝乐发神。   他走了回去,站到沈珠曦身边,也跟着看那排小儿磨喝乐。   奔跑着放风筝的小儿, 坐在地上手玩虎头鞋的小儿,侧躺着昏昏欲睡的小儿,手拿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的小儿……胖嘟嘟的男童女童用天真可爱的神情面对这个天地。   李鹜随手拿起吃糖葫芦的小人,说:“你想要吗?”   沈珠曦如梦初醒,慌张摇头道:“不、不用了……”   “喜欢就买,有什么不用的。”李鹜抬头对一脸期待的店家说,“全部包起来。”   沈珠曦一惊,刚要拒绝,店家就已经一脸惊喜地应声了:“好勒!”   不到片刻,那一排磨喝乐就进了一个四层的小木箱。这个小木箱,最后摆在了她的妆桌上。   沈珠曦轻轻打开木箱,看着里面神态各异的小儿磨喝乐,心情越发复杂。   “夫人想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媞娘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沈珠曦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把木箱给盖上了。媞娘把盛着瓜果的水晶盘放到桌上,丝毫不知她的复杂心境,大大咧咧道:“夫人怎么不看了?我都还没看清呢!”   “有什么好看的……磨喝乐而已。”沈珠曦说。   “夫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媞娘歪着脑袋,一脸好奇道,“夫人想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都行吧……”   “男孩儿一定像李爷,按老人的话来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媞娘神色一变,满脸向往,“要是女孩儿,一定像夫人——就像糖葫芦一样!”   “……像糖葫芦?”   “甜甜的!”媞娘对她粲然一笑。   沈珠曦被她夸得不禁红了脸。   “我喜欢像夫人一样的女孩儿……但男孩儿也行,第一胎还是男孩儿的好。”媞娘一边整理着房间里的杂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等夫人的小宝宝出生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他,我的女红不行,但我会杀鱼!我一定天天杀鱼,亲手炖鱼羹给他吃,他的所有衣服我亲手来洗,一定把他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夫人只需找个奶娘就行了……”   “还没准信的事情,你怎么就想这么多了?”沈珠曦忍不住笑了。   “夫人的月事还没来,这还不叫准信,还用得着什么准信?”媞娘一脸笃定地说,“夫人只需多吃多睡,等着迎接小宝宝就好了!对了——这事告诉李爷没有?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欢喜得不得了!”   沈珠曦躲躲闪闪道:“快知道了……”   媞娘瞪大眼睛:“夫人还没把这件好事告诉李爷?”   “这不是还没找着机会么……”沈珠曦小声说。   “可别等孩子生下来了,李爷才知道自己喜当了爹。”媞娘嘟囔道。   “谁当爹了?”李鹜一步跨进卧室,把沈珠曦和媞娘都吓了一跳。   “我把衣服拿去洗了……”媞娘抓起换洗的衣服,逃一般地跑出了卧室。   “谁当爹了?”李鹜看向沈珠曦,随口又问了一遍。   沈珠曦沉默地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李鹜诧异道,“我问你谁当爹了?舅伯那里又有喜了?”   “你……”沈珠曦鼓起勇气,从口中挤出低若蚊吟的声音。   “谁?”李鹜掏了掏耳朵,“你没吃朝食?”   “你!你有喜了!”沈珠曦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喊道,脸颊变得滚烫。   半晌寂静。   沈珠曦睁开眼,对上李鹜震惊的双眼。   “我有喜了?”他不可思议地反问了一遍。   沈珠曦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鹜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混乱,接着,一股本能的喜悦冲上他的脸庞,但喜悦不过片刻,另一种由理智主导的忧虑便占领了他的双眼,转瞬冲淡了他脸上的喜色。   “你这两日奇奇怪怪的,就是因为这事儿?”   沈珠曦羞涩地点了点头。   李鹜一话不发,箭一般地蹿到沈珠曦面前,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把人拦腰抱起,放到了床榻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累不累?恶不恶心?想吃点什么?要不要睡一个觉?”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对他突如其来的强烈关心很不习惯。   “你干什么……”   “你现在既然是双身子,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到处乱跑了,万一磕着碰着——你是想看老子死?”李鹜瞪着眼说。   “说什么死不死的!”沈珠曦最烦他把死挂嘴边,气得打了他胳膊一下。   李鹜也不躲,坐着让她的手掌轻轻落在身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好像今日第一回 认识她。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好似唯恐吓着了她,他连声音都放轻了。   “……就在前两日。”沈珠曦说,“媞娘说我月事好久没来了。”   “找大夫看过了吗?”   “我怕闹乌龙,就想着再等几日,万一月事又来了呢……”   “还是没来?”   沈珠曦脸色红红地点了点头。   “不应该啊——”李鹜拧起眉头,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老子吃了药,怎么还会怀上?”   沈珠曦一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想要!”李鹜立即说,“没怀上,我就不去想要,因为我怕你受生育的苦,可如今既已怀上,那我当然想要!这是我们俩的孩子,我当然想要!我怎么可能不想要?!”   他几次真挚强烈的强调,让沈珠曦悬起的心放了回去。   “你……你怎么想的呢?”   “还能怎么想?当然是照顾好你了!”李鹜想也不想道,“从今天起,你什么也不用做了,老子一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你想吃什么吱一声,马上就来!想喝什么吱一声,送到嘴边!早上我给你洗脸,晚上我陪你散步,想要什么就说!金山银山老子也给你搬来!”   沈珠曦被他逗笑,李鹜却反而板起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我没跟你开玩笑!生孩子这事儿马虎不得。我不放心别人给你接生,我得想个办法,去找个产婆偷师学艺……”李鹜一脸严肃道。   沈珠曦被他异想天开的话语吓得花容失色:“你千万别冲动!”   “最重要的是……”李鹜把手放在她还平坦的小腹上,带着几分祈求神色地看着她,“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一定要最快告诉我——不管多小的不舒服都不准隐瞒。我不嫌烦,我也不觉得累,你一定不要自己撑着……”   沈珠曦正在惊讶他一反常态的畏手畏脚,李鹜忽然埋下头,额头抵在她的肩窝里,停顿片刻才哑声道:   “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在我身边活着……在这个基础上,我才欢迎其他人的到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怕她去了鬼门关一去不回的人不止她一人。有一个人,和她一样,为她的性命担忧害怕。   神奇的是,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在她心里盘踞多日的恐惧烟消云散。   “……没事的。”她将手放上李鹜的后脑,轻轻抚摸着他柔顺的乌发,柔声安慰道,“我身体一向很好,打小就不曾生过几次病,连宫里的太医也没见过两回……这次也一定能够平平安安度过的。”   李鹜什么也没说,埋在她的颈窝里深呼吸了一口,沈珠曦能够感觉到,他深埋在心里,不愿出口的忧虑。   她刚想再安慰什么,李鹜蹭地坐了起来,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打在那个每夜犯事的部位上,神色愤愤。   “瞧你干的什么好事!”   他那巴掌可没留力,沈珠曦吓得连忙抓住他的手,声音都变了:“你做什么!”   “早知道老子就不碰你了!”李鹜一脸懊悔,“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李鹜越是慌张,沈珠曦反而越是镇定,她按着他的手,像哄孩子那样安慰道,“你不是说要去产婆那里学习技艺吗?我觉得……你去了解一点,到时候心里有点谱也是好的——这样也免得你到时候在产房外胡思乱想。”   沈珠曦也没想到,自己肚子还没大,就已经和李鹜想象起了生产那日的情景,甚至顺着生产,联想到了孩子出生以后——   “等孩子出生,我要教他习武,雀儿的箭法好,可以当他的弓箭师傅,雕儿力气大,可以当他的练习沙包,我骂人骂得好,可以监督他每日勤学苦练……”   “你怎么就知是个男孩儿?”沈珠曦好奇道。   “女孩儿更要习武!”李鹜马上道,“你看那提着砍刀追杀我三条街的随大娘,还有砍人跟砍瓜一样的小猢……养这样的女儿才能放心!”   “女孩儿习武不一定要让她上战场,但一定要能够保护自己,这样要是哪一天,有个人模人样的伪君子趁老子不在,说什么你之娘我养之,她也可以替老子一刀送他上西天!”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沈珠曦又气又好笑,“习武强身健体可以,但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不要教给她了。我还想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有歌舞呢!对了……”   沈珠曦期待地看着他:   “我不擅女红,刺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李鹜一脸嫌恶道:“请女红师傅,老子不教。”   “外边的女红师傅哪有你教的好!”沈珠曦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你就想让你的女红技艺失传?”   “失传就失传!”李鹜恶声恶气道,“你要是敢和别人说老子会绣花,你就完了——”   他忽然捏住沈珠曦的腰,挠她的痒来。沈珠曦忍不住尖叫一声,在床上左右挣扎,扭成一只下锅的小小虾米。   “你捏着孩子了!”她说。   李鹜像是被火烫着一样,飞快收回手来。   沈珠曦躺在床上,发髻蹭得凌乱,一缕落下的青丝沾在唇角。她看着狼狈的李鹜,双眼弯弯,一脸得意,脸上的笑容比春光灿烂夺目。   灼烫了他的心。   李鹜伸手将她唇角的那缕青丝别到她的耳后,轻声说:“我们回襄州吧,明日就去向白家辞行。”   若是肚子大了,就不能再长途跋涉了。继续呆在扬州,不定会发生什么,襄州有地有兵,怎么说也比扬州呆得安心。   沈珠曦明白他的顾虑,点了点头:“……好。”   李鹜又把手放上她的小腹,看着她的眼睛道:“请大夫来看过了吗?”见沈珠曦摇了摇头,他朝窗外扬声道:“媞娘!”   “哎!”   一个冒冒失失的脑袋立即探进了窗户,正是为了避免撞上不方便而竖着耳朵偷听不方便的媞娘。   “要请大夫吗?好咧,我这就去!”   不等李鹜开口,她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了。   半个时辰不到,媞娘带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回来了,她一脸得意地介绍,这是扬州最有名的大夫,是她去医馆里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抢出来的。   “是这位夫人要诊平安脉吗?”老大夫挎着药箱,向坐在桌前的沈珠曦和李鹜行了一礼。   沈珠曦刚要说话,这座宅子的主人沈夫人,其爽朗的笑声就从院子来传了进来。依稀还能辨认出另外两个声音,沈珠曦的疑惑只持续了短暂的几个眨眼。   脚步声停在了院落外。   沈夫人用带笑的声音扬声道:“媞娘?去给主子通报一声,白老爷和夫人来访了!” 第231章   沈珠曦此前并未得到白家要来拜访的消息。   更不知道, 白家二老会带着十几个容貌俊俏,年轻高挑的族中子弟拜访。   别院小小的花厅一下子就不够坐了,沈夫人在院子里特别安排了两桌,就为了安置白家那十几个风格各异的美男子。   白安季和李鹜相对而坐, 前者带着古井无波的微笑对李鹜说:“这些人都是我白家的青年才俊, 从传言中仰慕大人已久, 今日带来此处, 是想请年轻有为的镇川节度使送上一两句箴言,为他们日后的人生指一个方向。”   李鹜皮笑肉不笑,牙齿磨得咯咯响:仰慕老子?想挖老子墙角才是真的吧!   这贼心不死的白家, 是看从他这儿无懈可击, 转头想要从他女人那儿下手了吧!   白安季对他讨伐般的目光视而不见,淡定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一墙之隔, 白家二老和沈珠曦坐在内室的罗汉床上。   隔着一张榻桌, 三杯冒着热气的热茶, 沈珠曦疑惑道:   “我听说,白家代代单传,那些族中子弟是……”   “都是收养的。”白游庚抚着白须, 一脸自得道, “如果光靠白家一脉单传, 这富贵又能维持几代?要是遇上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挣再多的钱,不也会被他败光?你舅舅出生后, 我就开始琢磨这事儿。江南的义庄, 几乎都是我白家开的,为的就是挖掘可塑之才。事实证明,我并非杞人忧天——虽然你舅舅不是烂泥,但你表哥……”   白游庚叹了口气:   “你表哥没什么大毛病, 但是小毛病一堆,嘴上讨人嫌,心里却又善良。不给他留几个帮手,我怕等你舅舅一走,他立即就会被人吃干抹净。这些人虽然不是我白家真正的子弟,但是家世清白,从小就和白家亲血脉一起养育,和真正的白家子弟也没什么区别。今天我把他们带来,就是为了让你和他们走动走动,了解了解。”   “那个子最高的,性情最为温和内敛,平日里喜欢抚琴作画,你们应该最有共同话题。”白游庚的视线看向窗外饮茶聊天的两桌美男子,为沈珠曦一一介绍起来,“旁边那个穿蓝衣的,心眼多些,但是人不坏,当年为了医治病重的幼弟,险些把一只手臂当给我。还有那个正在喝茶的看到没有?像个风流公子对吧?实际连女子的手都没拉过——你过去跟他说两句话,保准他还会结巴!还有那个——”   “外祖父!”沈珠曦忍不住打断了白游庚的话。   醉翁之意不在酒,白游庚的来意沈珠曦明白了,那些风格各异的美男子的存在意义,她也明白了。   “我劝过你外祖父了,”白老夫人一脸愧疚道,“可他这人,年轻时候就固执,老了之后更加固执,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见去。”   “有的事情,不能由着孩子来!”白游庚板起脸,生气道,“如果是旁的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是我唯一的孙女的终生大事,我哪能看着她被人骗!”   “我没有被人骗……”沈珠曦说。   “你还没有被人骗?”白游庚瞪大眼说,“你敢发誓,你一开始和那姓李的成亲,不是受了他的蛊惑?”   沈珠曦一时语塞。   “我还不知道那姓李的有几个坏心眼?他撅撅屁股我都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我看他就跟照镜子一样——”白游庚吹胡子瞪眼道,“你一个涉世不深的公主,好不容易从那些凶残的叛军手里死里逃生,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觉得对方是个好人——那姓李的,是不是说外边乱世,你一个女子孤身流浪不安全,你们先假成亲掩人耳目,他再帮你寻找亲人?”   沈珠曦:“……”   “然后这亲人找着找着没找到,他反倒把自己变成你的亲人了?”   沈珠曦无言以对。   “你这是被他温水煮青蛙了啊,傻孩子!”白游庚痛心疾首道。   沈珠曦弱弱地反驳:“即便一开始只是权宜之计,但我现在是真心留在他身边的,他也是真心对我的……”   “他一个出身不明的泥腿子,能娶到你这样尊贵的金枝玉叶,他能不真心对你吗?他不感恩戴德,把你给供起来好好对待,那都算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白游庚气得胡子不断抖动。   沈珠曦生怕他就这么仰头撅过去了,连忙安抚道:“祖父别气,李鹜真的对我很好……”   “他现在对你好有什么用?”白游庚说,“你爹当年,对你娘也好!那是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最后又如何?”   须发皆白的老人声音逐渐颤抖,浑浊的双眼也蒙上一层泪光,他眨了眨眼,逼回眼泪,用强硬的态度道:   “我失去了你娘,绝不能再失去你了!男人爱你时候说的承诺都是虚的,当不得真!”   不等沈珠曦说话,白游庚又说:   “你要是真心想和李鹜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你让他辞官回家,做我们白家的上门女婿,我们绝不亏待他,绫罗绸缎随他擦脚,金杯银盏一日一换,想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他让我们白家牢牢握在手里就行!”   “外祖父!我相信李鹜!”沈珠曦急道。   “你相信,我不相信!”白游庚怒声道,“难道他对你就从来没有食言过?”   哗啦一声,外间的椅子在地板上擦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李鹜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不待白游庚发问,扑通一声跪到了罗汉床面前。   “李……”   追进内室的白安季见状咽下了后边的话,脚步也停在了门帘后。   “我食言过。”李鹜说。   李鹜的话让慌张从罗汉床上起身去扶他的沈珠曦顿了顿。   “我娶沈珠曦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答应过她,要在重新大婚后再碰她。”李鹜说,“我食言了。”   “你——”白游庚血气倒涌,一张脸涨得通红,下意识拿起桌上的茶盏就想朝他扔去。   沈珠曦急忙按住他的手,祈求道:“外祖父!”   白老夫人知道相公脾气,急忙按住他想要下床的身子,大声道:“你忘了出门前答应我什么了?!”   “不生气!不发火!”白游庚坐在罗汉床上,一张脸涨成猪肝红,瞪着李鹜的眼睛像要吃人,嘴里却咬牙说着:“我不生气!我一点都没生气——更没发火!”   “我知道你不信我——”李鹜笔直地跪在地上,目不斜视地迎着白游庚愤怒的视线,“但我愿意接受你的考验。”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游庚,一字一顿缓缓道:   “……为了沈珠曦,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好!”   白游庚从怀中掏出一把宝光璀璨的匕首扔到地上,掷地有声道:   “俗话说得好,色字头上一把刀。先帝就是喜新厌旧才让我白家的掌上明珠落个香消玉殒的结局!你若是现在把自己阉了,我也就信你这辈子不会负我明珠!”   这话不单让沈珠曦面色大变,就连一旁的白老夫人,也吓得脸都变了:“不可!你千万别听他的胡话——”   李鹜视若未闻,捡起地上的匕首,想也不想朝双腿之间捅去。   沈珠曦的心都要从嗓子里里跳出来了,她吓得身体发麻,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银色的刀光完全没入了李鹜双腿之间,沈珠曦浑身失力,跌坐在罗汉床上呆呆地看着,却始终没有看到鲜血流出。   李鹜慢慢拿起匕首,刀尖重新露出。   这竟是一把可以收缩的机关刀。   白老夫人松懈下来,像沈珠曦一样跌坐在罗汉床上。   “现在可以信我了吗?”他看着白游庚。   白游庚回过神来:“……你早就看出了这把刀不能伤人!”   “你凭什么说我早看出了?”李鹜沉下脸,“你想出尔反尔?”   白游庚确实没证据证明李鹜早就知道这是把机关刀。   这把刀跟了他十几年,从来没人在使用之前能看出它的其中玄妙。   僵持的寂静中,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从门外探出半个身子,试探地说:   “……恕老身冒昧,敢问,现在可以诊脉了吗?老身还有患者等着,如果可以诊脉了,那就尽早开始吧……”   “诊脉?”白游庚皱起眉,“谁生病了?”   李鹜的目光看向罗汉床上的沈珠曦。   “你生病了?”白游庚的声音立马扬了起来。   “我没生病……”沈珠曦小声道。   “那是怎么了?”白老夫人又追问道。   在二老的夹击下,沈珠曦低若蚊吟道:“我……好像……有身孕了……”   “你——”白游庚眼瞪如牛,望着沈珠曦片刻后,忽然扭头看向李鹜,“你——”   李鹜死猪不怕开水烫,理直气壮地迎着他的目光。   白游庚“你”了片刻,眼珠向上一翻,人跟着仰倒了下去。   “老爷!”白老夫人惊呼一声,接住了白游庚仰倒的身子。   白安季一个箭步冲进内室,扶起白游庚软倒的身体,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白游庚依然毫无反应。   “大夫快来看看!”沈珠曦慌张叫道。   大夫急急忙忙带着药箱走了进来。   内室乱成一团,无人在意跪在地上的李鹜。他只好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讪讪站到一边。   好在白游庚并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一下子晕了过去。   为沈珠曦诊喜脉的大夫最后成了给白游庚安神的大夫。   白老夫人趁两父子都在内室的时候,悄悄把沈珠曦和李鹜拉到屋外,低声道:“你们现在就收拾行李回襄阳吧。”   沈珠曦一愣,下意识道:“可祖父……”   “你祖父年轻时就倔,老了更倔!认定了什么别人说再多也听不进去!等他醒来之后,又不定想出什么招折腾你们!”白老夫人停了片刻,看向李鹜,牵起他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看出来了,你待曦儿是真心的。我把曦儿交给你,你一定要照顾好她。等孩子生下来后,你们再带到扬州来,到时候即便是老头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李鹜看着沈珠曦,显然是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她。   沈珠曦也没更好的法子。   白游庚那么反对她和李鹜在一起,她大着肚子留在扬州说不定也是给人添堵。   “好吧……”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趁后院乱成一团,她迅速收拾了行李,留下一封足有万字之多的家书向白游庚告罪后,她和李鹜悄悄走后门离开了沈家。   一个时辰后,白游庚在沈家别院的主卧里醒来,他看着围在床前的独子和爱妻,没有问沈珠曦二人的去向,而是看着空无一物的头顶,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安季忍不住道:“父亲,殿下应该还未走远,要不要……”   白老夫人用力瞪了他一眼。   “罢了,罢了……”白游庚游魂儿一样地轻声道。   “那我去让人准备马车回府。”白安季道。   “我去罢,你看着你父亲。”白老夫人起身道。   白老夫人慢慢走出了房间后,白安季看向床上的父亲,沉默片刻,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那把刀……他到底知不知道是机关刀?”   白游庚许久之后才张开了口: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做戏做到这份上,也算有几分真心了……更何况,他们不仅生米煮成熟饭,如今连锅巴都煮出来了……我还能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段,最后转为一句没好气的结语:   “罢了……罢了!”   夕阳西下,白家的马车同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沈家大门。   点头哈腰恭送白家二老离开的沈老爷挺着肚子转身走回了大门。   谁都没有注意,一辆通体乌黑,造型简朴的马车已经在大门不远处的巷口处停留了半晌。   谁也不知道,白家的独苗正趴在窗缝上,望眼欲穿地眼睁睁看着白家的马车离他越来越远。   爹啊!   爷啊!   你们别走啊!快来救救他啊!   他内心几乎喊破胸腔的呼救没有传达到至亲的耳中,白家的马匹迈着欢快的步伐,踏踏踏地远离了他的视线。   白戎灵下定决心,返回白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宰了那匹拉车的黄马——谁叫它跑那么快,跑那么贱,马屁股一摇一拽的,气谁呢这是!   白家的马车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后,燕回轻轻敲了另一边的车窗。   窗户从里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冷淡清俊的面庞。   燕回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从沈家下人那里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镇川节度使今日返回襄阳,因为……”   每一个字,都因为恐惧而如坠千钧。   “因为夫人……有喜了……” 第232章 “如果她真是你的心中……   三千人马整装待发,李鹜一声令下便启程离开了扬州。   考虑到沈珠曦晕船的问题,李鹜担心会加重她孕期的不适,决定全程走陆路回襄阳。   三千步兵放在一起的话,会极大拖累沈珠曦所在的中军速度,所以李鹜其分成了五百人一队分上路,只在每个州的州治所集合一次。   当沈珠曦的马车进入寿州境内时,距离他们从扬州出发,已经过去六日。   沈珠曦的月事还没来。   虽未诊脉,但诊不诊好像都没什差别了。   她上一次途径寿州,还是一年多前那次饥荒南逃。时过境迁,寿州已经大变了模样,沿途所见的百姓都摆脱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虽不及江南百姓富庶安逸,但脸色还是红润了起来,当年的那种惊惶和麻木也从眼里淡去了。   伪辽灭亡,大燕光复之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也许离李鹜辞官隐退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说不定,们真会一家烧鸭店,随记鸡店比邻而居。   沈珠曦在马车里闲着没事做,从李记鸭店胡思乱想到回去如何向几个姐妹报告身孕这件喜事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半个时辰前下车的李鹜骑着马绕到窗边,敲开了沈珠曦的车窗。   “下来吧,这里正好有个关公庙,今晚就在这里露宿。”   沈珠曦诧异地看着仍明朗的天空,说:“天还亮着就要落脚了?”   “前边有一棵倒下的大树,刚好卡在了山谷之间。”李鹜皱着眉道,“应该是昨晚那几声雷给劈下来的树。”   昨晚那几声惊雷沈珠曦还记忆尤深。   她还担心会迎来暴风雨,好在那只是夏季的旱雷,声势浩大但不带雨点。   李鹜扶着她走下马车后,媞娘也跟在她身后跳了下来,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在荒郊野岭露宿沈珠曦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她如今已经能够在破庙安然睡下——比起当年从寿州逃向江南时,现在的条件已经好上太多,至少露宿破庙,有人清理庙里的灰尘蛛网,还有厚厚的被褥可盖。   她还有什不满意的?   李鹜扶着沈珠曦在关公庙外走了走,关切小心翼翼的态度,让沈珠曦啼笑皆非,有种自己已经进入待产时期的错觉。   等关公庙清理出来后,李鹜才带着她走进了焕然一新的关公庙。   这间庙宇似乎已被遗弃了很多年,关公身上的色彩早已斑驳脱落,就连人像也不再完整,屋檐下的各个蛛网大致清理了,青龙偃月刀所指的空鸟巢依然为来年归来的燕子保留着。   沈珠曦远离中央燃起的火堆,在关公脚下的竹席坐了下来。李鹜则留下三百将士护卫关公庙,自己带着另外两百将士前往清理堵塞山谷必经之路的大树。   卡在山谷中间的大树最少也有百年历史,五士才可勉强合抱,李鹜在巨大的树干前走了走,忽然踩着山壁上凸出来的岩石,跳上了斜指着空中的树干。   攀爬树干一路向上,直到来到树干的断裂处。   断裂处平滑整齐,丝毫没有雷击自然产生的破损焦黑。   “军!”一士忽然在树下发出惊讶的声音,“这里发现一根绳索!”   李鹜跳下树干,来到发现绳索的地方。   一根结实的麻绳套在树冠处的一段树枝上,李鹜解下麻绳,几个将士翻到大树另一边,拉着绳索往回收。   掩埋在黄沙下的绳索不断现形,尘沙弥漫,越收越紧的绳索延伸向山谷尽头的一块巨石。   接近圆形的巨石上缠绕着李鹜手中的麻绳,另一头垂向悬崖下,似乎坠着什东西。   山谷里寂静无声,不知何时起,连虫鸟的鸣叫都湮灭了。只剩干燥闷热的夏风,翻弄着众人脚下的砂石。   从巨石到拦路的大树之间,起码隔着百丈,这段绳索,也最少有百丈之长。凭空出现在这里,肯定不是被昨晚的雷劈来的。   李鹜跳上树干,警觉的目光环视四周,没有见任何人烟。   “……回关公庙。”李鹜当机立断。   拦路的大树不清理了,前面巨石下挂着什也不想弄清了。李鹜下令后,士们虽然面面相觑,但仍迅速地行动起来。   就在此时,悬在崖边的巨石在一阵强风的吹拂下吱呀晃动了一下,崖下跟着传来一声惊恐而含糊的呜咽。   这声似曾相识的呜咽让李鹜倏地停住了脚步。   竖着耳朵,紧皱眉头去听,再次捕捉到一声蚊吟一般的呜咽。   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但更宁愿自己没有认出,这样还能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   巨石在悬崖边摇摇欲坠,悬挂在陡峭悬崖边的绳索已经破损,巨石和坠物谁先掉落,不过是一个早晚的问题。李鹜身边的副将着沉下脸的李鹜,试探地开口:   “军……我们还走吗?”   ……   火堆上架的铁锅咕噜咕噜冒起了泡,食物的热气在庙里渐渐扩散开来。   天色渐暗,夕阳蔓延进了庙宇。   沈珠曦等李鹜等得打起瞌睡。   一棵拦路的大树,不是说搬开就能回来吗?这是把树搬回襄阳了?   “夫人,要不先喝一碗汤暖暖身子吧?”媞娘好心道。   “大夏天的,暖什身子?”沈珠曦说,“给摇摇扇子吧。”   媞娘坐到她身边,拿着纸扇轻轻送来凉风。   “这李鹜怎么还不回来?”沈珠曦望着士聚集的关公庙门外嘟囔道。   “兴许是那树离庙有些远吧,一来一去,总要花些时间。”媞娘安慰道。   沈珠曦没说话,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不好的可能:荒山野岭的,什都缺,偏偏不缺盗匪。李鹜回来那么慢,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事?   媞娘不懂她的担忧,大大咧咧地整理着她今晚要睡的地铺,忽然,她拿起一个从被子里掉出来的香囊,好奇道:   “夫人,这香囊都用了一个多月了,给换一个吧?”   沈珠曦摇了摇头:“放着吧。”   “这是李爷送的?”媞娘恍然大悟。   “是白表哥上次来襄阳送的,”沈珠曦接过颜色黯淡的香囊,怅然地看着道,“这是我母亲出阁前最后的绣品。”   媞娘立马意识到自己先前发言的不妥,笑道:“怪不得夫人这宝贝!”   只字不提换香囊的事了。   沈珠曦将香囊握在手里,向天上的母妃默默祈祷,希望李鹜快些平安归来。   “轰——”   突如其来的轰鸣让沈珠曦手里的香囊掉落。   一群飞鸟腾空而起,掠向如血的夕阳。   ……   “娘的,果然是你!”   李鹜望着被一根绳子倒吊在悬崖下的白戎灵没好气骂道。   白戎灵一动不敢动地倒吊在半空,下边就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碧绿深谷,双眼大瞪,满脸惊恐,布条绑着的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呜咽。连接着巨石的绳索已经在粗糙的崖边磨损严重,断开了大半,只剩薄薄一层连接着两者。   三士小跑着回来,禀告附近未曾发现埋伏。   巨石摇摇欲坠,李鹜让大部分士一同稳住巨石,趴在崖边,在另外几士的帮助下,悬在崖下的白戎灵用力拉了上来。   白戎灵也不知道这姿势维持了多久,不但脸色涨得通红,就连眼眶也覆满血丝。   “娘的不在襄阳吃红烧肉,怎么跑寿州被人吊起来了?”   李鹜解开绑在他双手上的布条,又扯掉嘴里的布条,白戎灵声嘶力竭地咳嗽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快……快跑……”含糊不清道。   李鹜扛在肩上起身,说:“那不也得带上再跑?”   一条细麻绳从白戎灵腰间垂了下来,李鹜皱眉拉了起来,发现绳索另一头一直延伸向不远处的山林。   又来一根?   拔出腰间的匕首,刚要砍断白戎灵身上的细绳索,一个风淡云轻的声音从拦路的大树后传了出来。   “不想他死的话,就不要动那根绳子。”   大树在几壮汉的合力搬动下,滚下了山坡。   一个月影白的颀长身影在许多全副武装的侍卫簇拥下走了出来。   “……参知大人。”李鹜嘿嘿一笑,放下了肩上的白戎灵,“果然是你。”   呜呜作响的山风吹着二人的衣襟,两个个头齐平的男子隔着飞扬的黄沙四目相对。一人神情张扬,一人神色内敛,一人长年行走在阳光下,肤如丰收的麦田,一人累月端坐在屋檐下,色如沐月的美玉,两人一放一收,一明一暗,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眼中寸步不让的敌意。   “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傅玄邈轻声口。   “这不是因为,手里捏着的表舅哥了吗?”李鹜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傅玄邈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没想到……原来李大人还是重情重义之人。”   地平线上的一片乌云缓缓抓住了夕阳的尾巴,瑰丽的霞光被寸寸吞噬。   天光在衰弱。   阴影垂落下来,带走了傅玄邈脸上那层冷漠而虚假的客气。   冷冷地看着李鹜,阴冷的声音从整齐的贝齿中一字一顿地吐出:   “只是为何……会做出横刀夺爱的事情?”   事已至此,打马虎眼也没有必要了。   李鹜收起脸上的嬉皮笑脸,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傅玄邈极具压迫的冰冷视线:   “如果她真是你的心中所爱……又怎么会在你身边,连件红裙都不敢穿?”   “穿什衣裳是她的自由,从未干涉过她。”傅玄邈说,“又怎敢干涉一国公主?”   “没有直接干涉过她,”李鹜说,“但她身边,全是你的阴影。”   “妻子的相处之道,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轻易置喙。”   “可她如今是我的妻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拥有哪怕一样?”傅玄邈着,轻声道,“……无媒媾和。”   李鹜的眸色陡然沉了下来,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直指傅玄邈的面庞。   “……你侮辱可以,不能侮辱老子的女人。”   “的女人?”傅玄邈轻声笑了,“……很快就不是了。”   不等李鹜口,向一旁神色惶然,站立不安的白戎灵,冷声道:   “白公子还不动手,难道是变了心思,又想换个妹夫?”   “……”   白戎灵看傅玄邈,又身旁的李鹜,嘴唇哆嗦着,满面惊惶。   “白公子……”傅玄邈说,目光里的冰冷威胁不言而喻。   只是念出他的字,白戎灵就浑身颤抖起来。比先前倒吊在崖下更强的恐惧攥住了的心脏。   “……别逼我……”   白戎灵战战兢兢地后退了一步,被腰间的绳索绊倒,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   “有什事冲着来,别牵连不相干的人。”李鹜沉着脸说。   “若真不想牵连,当日寿平村,就不会同乘一辆马车。”傅玄邈说,“联合起来,用无女尸欺骗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想到这一刻。”   “想到哪一刻?”李鹜的目光扫过傅玄邈身后的数十侍卫,此前隐藏在山林里,现今纷纷现行的箭镞刀光,冷笑一声道,“参知大人看来来得匆忙,就凭这百人不到的人数,也想要拿走老子的命?”   李鹜带来的二百余人都聚拢在他身边,一脸警惕地环视着们包围起来的傅玄邈的人。   傅玄邈带来的人并不多,但每一个都一脸沉着自信,仿佛已经成竹在胸。   论人数,李鹜这边占优势。更别说,沈珠曦身边还有三百人,后续还有二千五百人在赶来的路上。   傅玄邈脸上的淡然,的人一样毫无根据。   李鹜丝毫不敢松懈,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寻找着可见的蛛丝马迹。   “要的命,不需要更多的人。”傅玄邈说。   “……”   李鹜话没说完,忽然止住。慢慢转过头,着满脸惊恐的白戎灵。   “不、不是我……”   白戎灵拔出血迹斑斑的匕首,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狼狈退后。   一大股刺目的鲜血溅落到地上。   “军!”李鹜的亲兵叫道。   李鹜踉跄了一下,捂着后腰单膝跪了下去。   傅玄邈目不转睛地看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自他知道李鹜就是李主宗后,在来扬州的路上,一路想象了许多刑罚。甚至想好了,要为他请最好的医,用最好的伤药,要的痛苦,延迟到最长……方才能解的心头之恨。   可他没有想到,到了扬州之后,等着的,会是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是李鹜,让他知道,恨到极致,连折磨都成了一种负担。   只要想着还在呼吸同一片空气,就能让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十指如针扎一般。   那不是痛,只是恨,能让人癫狂的,浓烈而纯粹的恨。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眼前取性命。   “按说的做了……这样你就会放过白家吗?!”   白戎灵颤抖的手紧紧握着染血的匕首,衣裳上都是斑驳的血迹。带着哭腔喊道。   “自然。”衣衫整洁的傅玄邈柔声道,纤尘不染的双手安静垂落在大袖中,“如果还活着的话。”   轰——!   整个悬崖在轰鸣声中陡然断裂,被围堵在悬崖边上的李鹜等人脚下一空,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跟着断裂的峭壁一起向着万丈深谷坠去!   无数碎石坠向深渊,惊恐的叫声阵阵,从近到远,由有到无。   掩埋在黄沙中的细绳索被绷得笔直。   烟尘散去后,先前的悬崖已不复存在,刚刚聚拢在悬崖边的两百余人,包括李鹜在内,也都消失在无尽的谷底。   傅玄邈着被重新拖上断口,面白如纸,战栗不断的白戎灵,轻声道:   “白表哥,擦一擦脸,换身衣裳再出发。”   顿了顿,声音越发轻柔:   “一会见了公主,还需舌灿莲花逗她开心。”   白戎灵两股战战,惊惧不已,被一侍卫粗暴地拖起来时,手上流下大股鲜血。   傅玄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掉、掉下去的时候,被石头划伤了……”   白戎灵紧紧握着受伤的手,满脸惨白,牙齿打着寒颤,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给上药。”傅玄邈说。   一在外围放哨的骑兵忽然从林中冲了出来,一脸惊慌地举着一只信鸽。   “不好了!”   哨兵急忙下马,匆忙中跌了一下,连脸都来不及擦就急忙冲到傅玄邈身前跪下,高举着灰色的信鸽,颤声道:   “建、建州出事了……李鹊占领宰相府,挟持了宰相……”   “造反了……” 第233章 “死不可怕,有的时候……   “四日了,建州的消息也该传到公子耳里了。”   李鹊坐在一张黄花梨的卷草纹方桌前,漫不经心地用一块蘸了水的蟹青石砚打磨手中小刀。   这块蟹青石砚是傅汝秩的爱用,由一整块蟹青石打磨而成,坡状的倾斜池底,雕一只小小的青蛙,惟妙惟肖蹲在池底,蛙鸣声仿佛尽在耳边。   傅汝秩爱这蟹青石砚,也是最爱池底的这番独特意趣。   李鹊却毫不在意地往这青蛙头上磨刀,好像生怕这栩栩如生的青蛙能长存世间。   “你说对,义父?”他头也不抬道。   傅汝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鹊放下砚台,收起小刀,起身走向床榻。   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提起傅汝秩挣扎时踢开的被褥,轻轻覆在他因长时间捆绑而泛出死血颜色的四肢上。   四日的滴水未进,让傅汝秩脸色苍白,在他脸颊上尽失的血色,默契地汇聚在他干裂的嘴唇上,旱地一般的细小裂纹处,凝干涸的血迹。   察觉到有人在旁坐下,他颤了颤眼皮,慢慢睁开了虚弱的眼皮。   “你……想对蝉雨……做……”   李鹊看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公子的小名为何叫做蝉雨?”   傅汝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李鹊却说出了答案。   “公子出生在秋季,秋雨就像蝉声一样连绵不绝,宁静致远,悠然静谧。或许公子出生那日,你刚在檐下赏过秋雨,身边有一壶价值千金的大红袍。嫡子降生,即便是你,也感到一阵欢喜。”   李鹊轻声道:   “所以,你为公子取小名为蝉雨。”   “而我呢……”他说,“我为什,取名为不平?”   “我希望你……不平则鸣,一鸣惊人……我教你读书……写字……教你抚琴……作画……我待你如亲子……”傅汝秩声音沙哑,若不凝神去听,根本听不清他气若游丝的声音,“不曾想……却是引狼入室……”   “你的每一个字——”李鹊偏过头,视线在空白的墙面上停留了片刻,他揉了揉小腹,然后转过头看傅汝秩,“都让我想吐。你知道这是为吗?”   傅汝秩没说话。   “因为你和你那嫡子一样,都是人模人样的畜牲。畜牲说话,自然让人想吐。”李鹊说。   “蝉雨,是美好的祝愿。不平,是肮脏的祈愿。”李鹊看他,牙缝里缓缓吐出恨意森然的声音,“你希望我,容纳不平,忍受不平,屈服于不平。因为我——正是被权势碾压后诞生的产物。”   傅汝秩变了眼神,一动不动地看李鹊,眼中有惊诧,有狐疑,有思维快速转动后留下的痕迹。   “义父?”   李鹊撑在床边的手慢慢收拢了,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他望床上的傅汝秩,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心地深埋的憎恨。   “你怎么说得出口?”   “我的亲生父亲……”   傅汝秩和他四目相对,短短片刻,脸上已经转过许多神色。   “你是……什时候……”   李鹊无视他的问话,自顾自地说。   “我娘,原本出身官宦之家,我祖父容德敬虽然只是一个清贫的八品小官,但好在受人尊敬,衣食无忧。平凡而安宁的日子,却在我娘十六岁那一年被打破了。祖父被人污蔑,为证清白,在狱中悬梁自尽。其余家眷,男子被发配边疆,永不得入京;女子沦为乐户,供人嬉笑取乐。”   “他们做错了?”李鹊看傅汝秩,一字一顿道,“他们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带我娘去白马寺上香,遇见人面兽心的你。”   “我娘唯一的错……就是生得像白贵妃年轻时候,让你再生邪念,故技重施。”   “你都没做,只是眼神的一个驻留,就有无数愿意为虎作伥的人,将你想要的东西送到面前。你所需的……只是一个稍微长久的目光驻留,就能毁了几十个人的一生。”   傅汝秩沉默不言地看他,干裂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傅大人……你的一生,太可悲了。”李鹊缓缓道,“你出身在簪缨世族,年时是先帝伴读,冠发后出将入相,权倾朝野,就连九五之尊,也要看你眼色行事。你这一生荣华富贵,却始终都在追寻已经破碎的幻影。”   “方家小姐,有我娘……都是那个幻影的某一部分,某一片段。待她们神似的部分消逝后,再将她们毫不留情地放置一边。”   “……你用你的悲哀,一手创造了更多的悲哀……”   “……傅大人,我说得对么?”   傅汝秩抿住颤抖的嘴唇,闭上了双眼。   李鹊望他完全封闭起来的古井无波的面容,低而轻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稳:   “我以前怀疑过,母亲那么天真的人,怎么能够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生下孩子并谎称是收养的弃婴?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娘骗过了教坊,骗过了你,而是整个教坊骗过了娘,是我们光风霁月的宰相大人骗过了娘!”   李鹊平静的声音下渐渐涌起了汹涌的波涛,憎恨的火光,在他通红的眼眶中明灭。   “你怎么有脸——在我娘要你为我取名时——为我取名叫‘不平’?!”   李鹊话音落下后,内室寂静无声,好似天地都安静了。   半晌的缄默后,傅汝秩微弱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和你娘……只有酒后的那一次。她不知前因后果……只以为我心有所属,主动扮作她人,想要慰我心神。清醒之后,我们互相装作无事……只不过后来……她怀孕了,想瞒我生下孩子……我自知愧对你娘,便装作不知,暗中打点……我给你取名为不平,是希望你明白,天地间不平之事多如牛毛,你若嫉恶如仇,早晚会给自身招来毁灭……所谓刚者易折,柔则长存……容不平……不过是我希望你……一生能够平安喜乐,做一个平凡的人……”   “我一生大的不平,就是你赋予的!”   李鹊失控的怒吼打断了傅汝秩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内室之中,搅弄粘稠而沉重的空气。   “你和你的嫡子一样卑劣,一样令人作呕——”李鹊说,“你的嫡子,在你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以为他是需要照拂的幼子,他却早已在你的宰相府无孔不入,窃夺了你的权势而你一无所知。你以为等他回到建州你就能平安无事?你觉得他真的能这快就回到建州吗?”   李鹊说:   “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三天了,禁军没有冲破府门将你救出?”   傅汝秩沉默不言。   “他们等你死……已经等了太久了。”李鹊说,“我等这一日,也等了太久……”   “我娘从昔日旧仆那里得知真相后,自认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双亲,她三日滴水不进,在酒池肉林,铺张浪费的教坊活活饿死了自己。她临死之前,将真相告知于我,断绝了我们的母子关系。在她看来,我是仇人的孩子,却不知,仇人从未将我当成儿子。”   “我娘死后,我在混乱和茫然之中逃离了京城,四处流浪。用作践自己的方法,来面对内心的羞愧和愤恨。直到……我遇到了大哥,然后又遇到了嫂子……”   “我才渐渐明白……我谁都不是。”李鹊平静下来,缓缓道,“我只是我,是鱼头镇的李鹊……喜鹊鸟的鹊,闻之有喜事发生的鹊。杀你,不是为了报容不平的仇,而是为了我娘的生恩。”   “我想完全地成为李鹊……余生,我只想继续做我的李鹊。为此,我必须杀了你。用我娘选择的死法,让你向容家四十八口枉死之人赎罪。”   傅汝秩四肢上的死血似乎爬上了他的面庞,让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将死之人的青色。   他挣扎了一下,但那微弱的力度对于死死捆绑起来的绳索而言,只是可怜的杯水车薪。他不再去做徒劳无功的尝试,那双失去了锐利和洞彻的黯淡双眼,地看眼前的李鹊,惨白的嘴唇张了张,溢出嘶嘶的气音。   李鹊低下头,靠近他的喉咙。   “蝉雨……蝉雨……”   断断续续的声音,像崩断的琴弦,乍然截止了。   耳下的胸口已经不再起伏,就连若有若无的心跳,也完全停止了。李鹊仍然还是保持原先的动作,许久之后,才重新坐直了身体。   一抹散失的月光从窗外映照进来,蒙在一动不动的李鹊身上。   他达成了一生夙愿,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   只有空落落的一个洞,呼呼往里灌冷风的一个洞,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心中。   他站起身,走出了了无生机的主卧,途径几个全副武装的将士,来到了被层层把手起来的偏院里。   服侍方氏的下人一见到他,纷纷惧怕不已地散开,他毫无阻碍地走进了方氏的房间。   方氏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身前的榻桌上摆一盏已经失去热气的清茶。她无神的双眼望虚空,不知在想什。   李鹊在距离罗汉床有数步的距离处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李鹊大仇已报,在此谢过夫人。”   方氏面无波澜,拇指轻轻拨过一粒佛珠。   “……我都没有做,谢我做。”   “夫人都没做,于李鹊而言便是恩情。”李鹊道,“接下来的鏖战应该九死无生,夫人就在偏院不要外出,以免刀剑无眼,误伤了夫人。”   “你不怕死?”   “夫人应该最是明白,”李鹊低头道,“死不可怕,有的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李鹊对她默默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在他跨出门槛的同时,身后一道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需秘密出行时,常出入主院静室。”   李鹊一顿,回身看向方氏。方氏默默拨了一粒念珠,面无表情,仿佛刚才说话的另有其人。   李鹊撩袍向她行了一个大礼,起身走出了偏院。 第234章 富有难道也是种罪吗?……   火红朝阳渐渐爬出了山谷,金纱一般的光芒让郁郁葱葱的山林多了层灼灼。   沈珠曦站在废弃关公庙门前,焦灼地望着空无人的山路尽头。   “夫人,你进来休息一会吧。”媞娘担忧道。   “不行。”沈珠曦下定决心道,“前那声大响也很诡异,说不定是路上出了么事……我得过去看看。”   “夫人!”媞娘着急道,“你派几个人去看看就行了,怎么能让你到处折腾呢?难道你忘了,你现在有多金贵啦?”   沈珠曦却不想再等这段时间了。她叫来李鹜亲信副将,要召集将士一起去前方迎接李鹜。   正当将士整装待发时候,个狼狈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沈珠曦看清模样后,大吃惊:“白表哥!”   她制止拿出武器的将士,快步走到白戎灵面前,震惊地看着四处挂彩,狼狈不堪的:“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该在襄阳吗?”   “说来话长,没时间了——快跟我回扬州!”   白戎灵一脸焦急,右手紧紧握着受伤的左手,未凝结鲜血从他手背不断溢出。   “跟你回扬州?”沈珠曦的目光往身后看去,“李鹜呢?”   “是李鹜交代!让你立即跟我回扬州——没时间了,快走!”白戎灵用肩膀撞了她一手,不由分说就推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去。   沈珠曦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车,眼神仍不断看向窗外山路尽头,好像李鹜下刻就会策马从路上出现,叫着要起上路似。   “李鹜在哪里?”沈珠曦说,“至少把这三百将士留给……”   “留个屁!”白戎灵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你自己想想,是他需要保护还是你需要保护!你把这三百人留给,自己光杆回扬州,就是死——”   陡然一顿,在沈珠曦疑惑目光下,态度转弱,说:   “……就是撕了自己鸭毛,也不会接受的。”   沈珠曦却从态度里看出了么,她的神情变得异乎寻常,定定地看着白戎灵道:   “……李鹜出事了?”   “没出事!能出什么事……”白戎灵轻描淡写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么,我是不会跟你回扬州。”沈珠曦说。   白戎灵一滞,恼怒道:“你怎么——”   “是我夫君,是我孩子父亲。”沈珠曦抚上自己小腹,坚决地看着,“如果没有能够说服我理由,我是不会跟你回扬州。”   白戎灵下意识道:“孩子?这不可——”   话只说了半,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白戎灵生生咽下后半句,转而说:   “既然如此,你更要跟我回扬州了!你大着身子还想在路上冒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向李鹜交代?!”   白戎灵的话让沈珠曦的气势弱了下去,她沉默片刻,看着白戎灵的眼睛道:   “我会跟你回扬州,但你要先告诉我,李鹜发生了么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建州?”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先让车队启程。”白戎灵说。   沈珠曦犹豫了。   “就算你现在去前面,也找不到李鹜了!我是为了你和李鹜好,才让你跟我回扬州!绝不是害你!我可以用我爹的名义发誓,要是我有句谎言,就让我爹后半辈子不能人道!”   这誓言起得够,但莫名有些说不出的问题。   沈珠曦在白戎灵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让车队走了回头路,新往扬州方向走去。   颠簸的马车上,媞娘自觉坐到了车外。沈珠曦要来纱布和清水,清理白戎灵受伤左手。   那是一道足有寸长的伤口,几乎贯穿整个手掌,出血量足够染红整盆清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利器刺入的地方正好避开了五指筋脉,否则白戎灵的左手就完全废了。   “你这是怎么搞?”她紧皱眉头。   “不知道!”白戎灵没好气道,“脑子热,就变成这样了!谁娘知道中了么蛊!”   连白戎灵这种爱附庸风雅公子哥,也脱口而出李鹜口癖,屁人之力果然不凡响。   “你说吧,究竟发生了么事?”沈珠曦问。   她拿起拧干手巾,轻柔细致地擦拭着伤口上砂石和尘土。白戎灵锁在角落,龇牙咧嘴的模样好像在下油锅,要不是沈珠曦死死抓着受伤的左手手腕,这只强烈后缩手就要从她手里溜走了。   “别动!”她加语气。   公主残存余威让白戎灵停下了吃痛扭动。强迫自己动不动,狰狞脸上写满痛苦。   沈珠曦已不是第次见到这种场面。   用手巾擦拭了大部分砂砾尘土后,她取出银针,熟练地挑出夹杂在血肉里剩余砂砾。   “……你不怕吗?”白戎灵从紧眯的眼睛缝里瞅着她,脸上露出一抹不可思议。   “这算么。”沈珠曦说,“你要是见过商江堰崩塌后涌来襄阳的那些难民……”   银针刺入血肉,准确果断地挑出一粒陷入血肉碎石子。   沈珠曦面不改色道:   “你就会知道……流血已经不算么。”   白戎灵沉默地看着她,神色复杂,好像第一天刚认识她。   沈珠曦把纱布紧紧缠上伤口,打了个活结后,松了口气,直视向眼睛道:“说罢,发生了么?”   白戎灵犹豫了片刻道:“……回扬州再说。”   沈珠曦立即沉下脸。   “我说!我说!”白戎灵叫道,“我是从襄阳逃出来的!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把我扔在那里就走!那个母夜叉天天对我流口水,旁边还有个姓牛整天煽风点火,说那母夜叉早晚要把我打来吃了——你说我呆下去么?!”   沈珠曦一愣,说:“那李鹜呢?”   “我这不是在说么!”白戎灵脑筋迅速转动,“我从襄阳往扬州来,途径建州时候,伙山贼看我肥得流油,强行将我扣押下来想向白家索要赎金。我要是乖乖等着们勒索白家,那我白小爷的名头往哪里放?于是我趁夜成功逃出了山寨,在山脚下遇见了李鹜——那群山贼砍下来拦路大树把拦了!”   “然后呢?”沈珠曦追问。   “然后——然后追来的山贼就和李鹜发生了场混战,我手——也就是那个时候伤的。”白戎灵眼珠子转来转去,语速飞快,“李鹜上山剿匪去了,让我先带你回扬州,这里太危险了。等剿完匪,自然会来扬州接你。”   “剿匪就剿匪,要我回扬州做么?”沈珠曦狐疑道,“就算要我回,也该回襄阳吧?”   “不能回襄阳!”白戎灵想也不想道。   “为什么?”   “我……我怎么知道怎么想的,反正他让你跟我回扬州,等安全之后,再来接你。”白戎灵用健全的右手在胸口里掏了掏,摸出一个荷包,“这是他让我给你,现在能信我了吧?”   荷包确是李鹜,沈珠曦记得清清楚楚,这屁人一针线缝好后,挂在身上整日对外吹嘘是她亲手缝。   白戎灵能拿出荷包,确是见到了李鹜。   可李鹜为什么要叫她回扬州?   事情能说通,但不像李鹜作风,沈珠曦能察觉到其中古怪:白戎灵定然有么事情瞒着她。   可他都用舅舅下半生幸福发誓了……她现在倒回去找李鹜,应该也找不到人。   “既然你都受伤了……李鹜还好吗?”沈珠曦握着荷包问。   白戎灵顿了顿,扬声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就放心吧,铁定比我活得久!”   “你再回答我个问题……不能骗我。”沈珠曦说。   “你问。”   “我如果留下来,是不是不能帮到李鹜,反会给带来麻烦?”   “……他倒不定有麻烦,但你留下来,丝毫好处也没有。你和这三百将士……帮不了。”白戎灵半遮半掩地说,“这事儿只能看老天的意思了。如今只有扬州白氏能护你二,你只有把自己保护好了,李鹜才能将心思放到自己身上。”   白戎灵说了这么多,还是最后这句话说服了沈珠曦。   如果她留下来不能帮到任何忙,甚至可能成为牵连李鹜心神,让他失利的原因,那她还不如回到后方,安守己地接受保护。   她不再多言,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后退景色。   白戎灵瞅着她的神色,试探地说:“你刚刚说你……有身孕了?叫大夫看过了吗?”   “叫了——”沈珠曦迟疑了下,“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没看上。”   白戎灵明显松了口气:“怪不得——”   “么怪不得?”沈珠曦不解道。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太好了!”白戎灵道,“回扬州后,我给你找扬州最好的大夫来把脉。你放心,定把你伺候得白白胖胖!对了,我给你那个香囊呢?你还带在身上吗?”   “我放在枕头下,每夜入睡时用——你要看吗?”   “不用了,不用了。挺好,你就放在枕头下吧。”   对话告段落,沈珠曦还在担心李鹜,心事地望着窗外。   白戎灵也没好到哪儿去,心中的焦虑比起沈珠曦来说,只多不少。   手掌传来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如坐针毡。   傅玄邈给匕首,最后刺进了自己手背里。   李鹜那句“那不也得带上你再跑?”让他头脑热,冒着被傅玄邈发现的危险扎向了自己。李鹜救命,如此也算还了恩情。只是他能做,也仅此而已。   李鹜落下万丈悬崖,九死无生。建州有变,傅玄邈选择急行军返回建州。临走前,命他将越国公主毫发无损地带回扬州。   “……公主若是知道真相,不过是伤心场,但让公主伤心你们,就不止是流泪这么简单了。”   傅玄邈意有所指话新响在耳边,白戎灵想起平静中暗藏阴云冷雨的神情,不由打了个哆嗦。   爹啊!爷啊!这种时候你们怎么能不在他身边啊!   能怎么办?也很无奈啊!   节度使和参知政事打架,关他个没有官身自保白丁么事啊?   富有难道也是种罪吗?! 第235章 “我不会抛下李鹜的……   在建州闹得沸沸扬扬的兵马指挥司南指挥使叛乱一事,随着禁军冲破宰相府后,迅速落下了帷幕。   骚乱被镇压,参与叛乱的将士打入大牢秋后问斩,主使李鹊却不知所踪。   天下第一公子日夜兼程赶回建州时,迎来的只有满目缟素。   那一日,围聚在宰相府外的人都见到了,走下马车的清俊贵公子惨白的面孔。   权倾朝野的宰相在家中惨遭杀害,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天子脚发生了。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素白的傅府门前车水马龙。来者虽多,却无一人为傅相不平。   傅汝秩的死与其说是一方所致,不如说是多方压力一齐作用的结果。   为了以示对这位股肱之臣的荣宠,年轻的新帝纡尊降贵,亲至傅府慰问,和傅氏如今的顶梁柱喝了一壶茶,谈了一局棋,哀声四五,悠悠然地起驾回了金碧辉煌的别宫。   第二日,隐居多年的太傅出山,成为了新一任大燕宰相,傅汝秩此前辛苦推行的众多民生策一夕之间都成烟云。   傅府门前忽然门可罗雀,先前那些在灵堂拉傅玄邈哭得比谁都要伤心的官吏们像是从来没出现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傅府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安静。   方氏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内室的罗汉床上,只有手中的念珠偶尔发出一声轻响。   窗外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接着,再也没有平静来。   了半晌,脚步匆匆的凝雨走了进来。   她扶起方氏的手臂,轻声道:“夫人,凝雨服侍你沐浴……”   “外边在吵什么?”方氏问。   “这……”凝雨一愣,声音中露出些许犹豫。   “谁病了?”方氏又问。   凝雨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从自己手上传出的药味。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在衣裙上反复擦了几。   “是谁病了?”方氏再次发问。   凝雨犹豫片刻,终于道:“……是公子病倒了。夫人不愿听公子的消息,所以凝雨才没有为此事打扰夫人。”   方氏沉默了许久,面上始终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傍晚。”凝雨说,“公子主持白事,几日未曾合眼,再加上守夜时兴许受了凉,傍晚时就在蒲团上晕了去。”   方氏未曾说话,凝雨却察言观色,继续说:   “回春堂的大夫先前已经来看了,说是积劳成疾,郁气凝滞的缘故。还说……”凝雨顿了顿,吞吞吐吐道,“还说,若长期如此,对公子的身体伤害很大,恐怕会酿成大病,还应尽早舒展心情才是……”   凝雨等了一会,方氏依然置若罔闻,她知道主子脾气,也就绝口不提公子的事情。   方氏沐浴完毕后,躺上了宽敞的床榻。   凝雨走到桌灯前,刚要吹灭灯火,方氏忽然说:“亮着吧。”   凝雨一愣,意识向床榻。   人影一动不动,只有死水一般的声音传来。   “亮着吧……亮,好歹也个念想。”   凝雨留了灯火,悄悄走出了房间。   方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梦见了那一日散发着血腥气的夜雨。她从梦中醒来,耳边是淅沥沥的雨声。好一会时间,她茫然地睁无神的双眼,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耳边的雨声始终不停,越来越清晰,睡意完全地远离了她。   方氏从床上起身,找到床的绣鞋,试了几次才双脚塞了进去。   她扶着冰冷的墙面,缓缓走出了内室。   雨声不断,连绵不绝,宛如夏日蝉鸣的起伏。   不知不觉,方氏走到了隔壁雨蝉院门外,回神后,她停脚步,面露挣扎,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在一声声似呼唤似悲泣的蝉鸣之雨中停了来。   呆了半晌后,她转身,继续往漆黑的院内走去。   黑与不黑,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   她一直走在没光亮的黑暗之中。   懵懵懂懂,怀满心憧憬嫁给这个国家里权势的男人之一,小鹿乱撞,甜如蜜饯的日子,随着她年岁渐长,渐渐脱离了那个人的模样,去的好时光,在她面前逐渐露出了狰狞的真实模样。   对那个身在深宫的女人,她有恨意,但终,恨意化为烟尘。那个女人夺走了她夫君的全部心神,但依然不是这个世间里漂流的一片浮萍。困在绝望之中,自己逼疯了自己。   到最后,她甚至同情那个女人。   因为她曾经拥有,一份最真挚,深刻的爱情。一个人,在风雨孤独之中默默守候了她许多年,生命里从未对别人开心门。   一生只爱一次,一次非她不可。   她曾经拥有那样的人,这是她的骄傲,是她苍白一生唯一的荣幸。   只可惜,没有了。   方氏摸索坐到内室之中唯一的床榻边,犹豫的手颤抖摸到床上人的脸颊上。   炽热的温度烫伤了她的手心,让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   “你还郁气凝滞?”方氏扬起一个惨淡的强笑,“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颤抖的声音如雾湮灭在黑暗里。   带不走的,只有爱恨。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还会杀了他吗?”   方氏贴于滚烫的脸颊边,眼泪滚滚出——   为不知情犯下弑亲大错的亲子,也为只敢在此刻拥抱他的自己。   “告诉我……你不会……”   她用力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在碧绿的玉枕上。   泪水顺着玉枕的弧度滚落至傅玄邈的乌发后。   “……母亲?”   他若有所觉,慢慢睁开了双眼,沙哑的声音带一丝惊喜和迷惑。   他的声音孤独地响彻在漆黑的内室里。   床畔边仍残留余温,屋内却只剩他一人了。   他怔了半晌,侧头向雨声不断的窗外,毫无血色的清俊面庞比雨云背后的月光还要苍白。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雨才会停呢……   ……   出殡那日,傅玄邈强撑病体送走了父亲的灵柩。   他亲自放上了盖住棺椁的后一捧土。   天下第一公子面容苍白,就像价值连城的蓝田玉上出现了一丝裂纹,美依然是美的,只是多出了一丝不完美。正是这丝不完美,让他多出了独属于人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那一日,不知多少心敏感的少女为两年间先后痛失未婚妻和父亲的天下第一公子红了眼圈,不知多少仰慕天下第一公子才学的读书人在心中怒骂朝廷的无情无义。   人走了,茶凉没凉,却只有端茶的那人才知道。   就在年轻的新帝为着尾大不掉,阳奉阴违的傅党,和如今的宰相秘密商议如何完全铲除傅党时,襄州传来了新的消息,镇川军不满朝廷以镇川节度使玩忽职守,行踪不明的理由,收回军权委任了新的节度使。以副将牛旺为首的前节度使心腹干将,带领五万原镇川军落草为寇,占据了灾后水泊遍布的金州。   天下虽大体安平,但仍未完全安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些,傅玄邈好像毫不在意。   送出父亲灵柩的那日,他在傅汝秩的书房里大醉一场,抚了父亲留的琴,了父亲留的棋,亲手将父亲留的书信文玩,一件一件放进散发着幽香的檀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宿醉后的第二日一早,他就来到了方氏的门前。   恭敬地请安后,他对着紧闭的门传达了他今日便要启程前往扬州的事情。傅玄邈没有奢望这扇门会对他打开,事实上,也没有。   但他恭敬地行礼后,转身离开时,门内传来方氏冷淡的声音。   “平安回来。”   傅玄邈一愣,回头看去,那扇门依然紧闭,刚刚的叮嘱,好像只是他期盼太久的一个错觉。   他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   ……   沈珠曦的车队在返回扬州的程中,不断和剩下的两千五百名镇川军汇合,终于在即将离开庐州的时候,完全整合了队伍。   就在白戎灵做沈珠曦安全无恙带回扬州的美梦时,惊讶发现,车队在庐州的一个山头下转了一圈,又开始往回走了。   当他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沈珠曦,质问她为何不守信用。   “我什么时候不守信用了?”沈珠曦惊讶道。   “你答应了跟我回扬州,你怎么又往回走了?”白戎灵生气道。   “我是答应你回扬州,可我没答应你什么时候回扬州啊。”沈珠曦理直气壮道。   “你——”白戎灵气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怎么瞧,怎么觉眼前这人就是女版李鹜。   可他乖巧懂事又听话的表妹,怎么会变成个女版李鹜?难道这就是嫁狗随狗,嫁鸭随鸭的魔力?   “我想了又想,觉你说得很道理,我留来,可能确实帮不上什么忙。”沈珠曦一脸真挚地说,“可我还是想留来,至少这两千多人交到李鹜手里,然后再跟你回扬州。”   “两千多人有个屁用!”白戎灵脱口而出。   “两千多人剿匪,怎么没有用?”沈珠曦反问,“要是将近三千的正规军都没法剿灭匪寨,这匪寨岂不是有数万匪徒之多?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这两千多人送到李鹜手里了!”   “我、我跟你没法说清——反正你跟我回扬州就对了!”白戎灵说。   白戎灵气跺脚,态度坚决。   沈珠曦的态度也很坚决。   “我不会抛李鹜的。”   “我要回寿州。” 第236章 “我敬你是白家人,但……   近三千的将士给了沈珠曦说话的底气,论白戎灵如何跳脚,她都坚决地踏上了回寿州的路。   之前因为急着汇合军队,她没有进城镇,现在为了急着营救,她也没有进城镇。   整整八日,沈珠曦都奔波在路上。好在她有马车,虽然颠簸了,但至用受步行之苦。偶尔途径几个山村,沈珠曦会停下补给,也买空了村的马匹,东拼西凑出一支百人轻骑作斥候。   好容易回到寿州当初和李鹜分开的地方,副将打马前来,在马车外恭敬:“宝燕山谷就在前方,我们是继续前进吗?”   “停下来。”沈珠曦早已想好,“派斥候去周边打探,请一个当地人来——要惊动人。我我有话问。”   “喏。”   副将离开后,斥候没多久也离开了队伍。   沈珠曦坐在马车,对板着脸高兴的白戎灵视而见。   了一炷香时间,斥候们骑着马回来了,为首那人的马上还多了一个神色惶恐,作樵夫打扮的男子。   “夫人,我们在山林发现了此人。是此地的居民,从小就生活在此处。”   沈珠曦示意斥候放下樵夫,派媞娘下车,给了一锭银子。   樵夫看见白花花的银子,脸上的惶恐立即消散,巨大的惊喜在布满沟壑的黑脸上绽开。   “你用怕,我问几个问题便放你离开。你可知,这附近有几处匪寨?”沈珠曦隔着车窗柔声问。   “匪寨?”樵夫一脸茫然,“小人在这生活了一辈子,没听说有什么匪寨啊?这附近的人家都富裕,连土匪也看上咧!”   沈珠曦看向白戎灵,后者立即移开视线,做贼心虚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最近这有什么寻常的事情发生吗?”沈珠曦继续问。   “……寻常的事?”樵夫冥思苦想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前段时间——就是半旬之前吧,小人上山砍柴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响,像是山崩了一样!二日,小人因为好奇,往传出声音的方向走了走,发现一处悬崖崩塌了。还好那附近也没什么人去,没听说有伤亡,然以那悬崖的高度,摔下去铁定没命!”   “悬崖?”   沈珠曦刚要进一步追问,白戎灵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我知!就是那群匪徒追杀我的时候——”   沈珠曦以往的严厉目光中断了临死挣扎的狡辩。   “是啊,那附近有个悬崖,底下就是老人们说的千刃坑,瘴气密布,人进去了准会没命!”   “你怎么知准会没命?”白戎灵忍住,“你进去?”   “我没进去,但老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人云亦云,妖言惑众!”白戎灵敢去瞅沈珠曦越发苍白的脸色,只能气急败坏地对樵夫说。   樵夫一脸措,白车内的男子为何要在这一点上和争执。   “……多谢你了,你走吧。”沈珠曦说。   将士退开,樵夫左看右看,揣着银锭生怕被人追回,逃似地跑进了山林。   沈珠曦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吩咐副将行军至上次发现拦截大树的地方。   队伍新启程后,白戎灵看着窗外,生怕沈珠曦问什么问题,可是沈珠曦一个字都没问。   怕沈珠曦逼问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什么都问,反而更加坐如针毡。   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之中,队伍来到了当日发现拦路大树的地方。   沈珠曦在媞娘搀扶中走下马车,副将迎了上来,躬身:“禀夫人,附近没有发现打斗痕迹……即便有,也在数日风吹雨淋后见了。前方远就是断崖,夫人小心。”   沈珠曦在副将陪下走到断崖前,她只往下看了一眼,就险站立住。   媞娘担忧地握紧她的手臂,沈珠曦才至于跌坐下去。   “断崖的断口有古怪,像是自然山崩,倒像是被人炸毁的。”副将视白戎灵眼睛都快抽筋的住打眼色,一脸凝地对沈珠曦说,“属下怀疑将军在此处遭了伏击,被人暗算……带着身边的所有将士一齐落下了悬崖。然,法解释为何附近没有打斗痕迹,却一镇川军在之后归队。”   沈珠曦死死抓着媞娘的手,竭力保持着镇静。   “还有一事……”副将犹豫,“先前人多眼杂,属下怕动摇军心所以没说。我们找到樵夫的时候,从口中得知了襄州的消息。”   “……襄州如何了?”沈珠曦问。   “朝廷以将军玩忽职守为,将撤职查办,收回了镇川军的军权。新的镇川节度使已经上任了,是前节度使李洽的族中之人。目前镇川军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李洽族人,一派支持将军。支持的那批,在牛将军的带领下叛出了镇川军,在金州落草为寇了。”   “……我知了。”沈珠曦说。   副将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慌张和恐惧,但她脸上只有镇定。至看上去,只有镇定。这让禁松了口气:李将军在的时候,如果夫人也慌了,那就真的没有人能够主持大局了。   “既然襄州回去了,”沈珠曦说,“那就回去了。”   沈珠曦命令副将在附近找个安全地势安营扎寨,出于以防万一的考虑,让将近一半的将士留下守卫营地,另一半则地毯式搜寻整座大山。之后,她又细细吩咐了副将去周边村庄找个什么人,半天下来,一个简单的营地搭好了,沈珠曦也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地导。   年半百的老人被带到她的帐篷,一听她说想去下面的千仞坑,立即摇起了手。   “去得,去得!”   “这是为何?”   老人颤巍巍地说:“老朽曾听村的老人说,这千仞坑是一千多年前,一次地震偶然震出来的地方。底下全是瘴气,只有毒蛇之类的剧毒之物生存。夫人前拥后簇,想必身份凡,何必去冒这个险呢?”   “我夫君可能落入了坑底,我必须下去寻才行。”沈珠曦说。   “要是落下去了,你就更别下去了!”老人立即,“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难还能有命成?夫人这么下去,是白白送——”   刚要说出那个字,被沈珠曦身边怒目圆瞪的副将表情给吓了一跳,连忙吞回了那个吉利的字。   “多谢老丈为我担心,但我夫君机灵多变,有勇有谋,此前遇到许多危险都被逢凶化吉。”沈珠曦微笑,“天要收,也要问意。见到的尸首,我是会相信出事的。还请老丈告诉我,如何才能去到崖下的千仞坑?”   老人见她坚持,这才说:“通往千仞坑走只有一条路,得从山脚的吞天洞走,平日,我们都告诫村中的孩童要往那去,因为吞天洞一年到头都充满瘴气,洞穴外头寸草生。只有极数连下数日大雨的时候,瘴气才会被冲散,外边的人才有可能接近吞天洞。”   “……”老人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是老朽想泼你冷水,是那吞天洞深可测,别说你们外人了,就是我们住在附近的,也会在面迷路打转。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谁走出了那吞天洞。”   白戎灵如今是“戴罪之身”,老早就劝说自己最好哑着说话,可在帐篷听到此处,实在是忍下去了。   “要是没人走出来,你们怎么知那洞的另一面是千仞坑?”白戎灵刨根问底。   老人瞪着白戎灵:“现在没有,以前有啊!以前有人走出去,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几百年前的事,你怎么知?”白戎灵又问。   “自然是老人们口耳相传的了!”老人高兴被质疑,吹着胡子,“你要是信,又何必问老朽?”   “我信。”沈珠曦说。   沈珠曦开口了,白戎灵讪讪:   “我也是信……就是多个心眼,多问两句怕殿下受骗么……”   沈珠曦看了一眼,说:“你骗我就比什么都好。”   白戎灵吃了个瘪,夹着尾巴说话了。   “依老丈看,下一次能进吞天洞是什么时候?”沈珠曦问。   老人抚着长须,“连下七八日大雨的时候,只有雨季。可是能连下七八日大雨的雨季也是年年都有——好说,好说啊!”   沈珠曦见状,让将士客客气气送走老人,顺便去吞天洞看一看,回来禀她。   将士和老人离开后,沈珠曦转头看向一旁的白戎灵。   后者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你还要撒谎瞒我吗?”   白戎灵在她的注视下都要扛住了。   这个贵为公主的表妹从来没有看起,也没有颐气指使,居高临下。她对好得没话说,可却一次次地骗她——   有那么一瞬间,白戎灵都想管顾将一切脱口而出了。   可想起白家几百口人的命和傅玄邈冰冷的目光,一个字都说出来。   谎言说出来。   真话也说出来。   恨得谁来剪了自己的舌头,让在这一刻的沉默变得理直气壮。   沈珠曦:“堵塞山路的大树在一面,悬崖在另一面。为了清理山路的李鹜,为什么会去到悬崖边?”   白戎灵沉默语。   “附近没有打斗痕迹,是因为是自愿去的。”   沈珠曦看着装哑巴的白戎灵,缓缓说:   “为什么会自愿去到悬崖边?因为你在那……对么?”   对,对极了。   对得白戎灵连张开嘴唇都分困难。   “对住了。”沈珠曦说。   白戎灵疑惑地看着她。   “我敬你是白家人,但这是你伙外人谋害我夫君的理。”沈珠曦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拿下。”   沈珠曦身旁的副将立即反剪了白戎灵的手臂。   “殿下!”   白戎灵震惊已地看着她。   直到此时此刻,才像是真正认识了眼前的人。   越国公主,是传闻中的盛气凌人之人,也是初见之后以为的,软弱天真之人。更是短暂以为的,能言善辩的似鸭之人。   她是真正的公主。   她具有一个公主所应具有的一切特质。   沈珠曦动于衷地看着。   触犯了她的底线,此时此刻,她收起了面对家人时的信任和亲切。   “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第237章 “……曦儿,我来接……   傅玄邈此次前往扬州,和之前急急忙忙一车上路不同。   浩浩荡荡的车队几乎堵塞了每一条他经过的道路。   每一辆马车的车轱辘都深深陷入了地面。   他隐藏不了行踪,也没有隐藏他的行踪,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往扬州而去。各路探子一路追随车队,源源不断的信鸽飞回大燕各地。天下第一公子在丧父之后的一举一动都饱受关注。   有人说,天下第一公子此举是为了寻找盟友支持。   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有人则觉应该未雨绸缪。   比天下第一公子更快抵达扬州的,是一道圣旨。陛下不知从哪个地方找出了失踪已久的楚国公主,其配给了扬州白家的公子白戎灵。   楚国公主在宫变之后一直渺无消息,偏偏这时候冒了出来,市井小民都在猜测公主的真假,稍有政治头脑的却都知道,公主真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陛下给白家出了一道选择的难题。   是做傅党还是帝党?   是要生,还是死?   白家最后还是接下了圣旨,只是说白戎灵外出失去音讯已久,恳请陛下派出人手搜寻。   不管白戎灵失踪是真是假,至少白家的态度还是很配合的。   众人都说,此行前往扬州的天下第一公子恐怕要吃闭门羹了。   议论的中心却对外界的变化似乎毫不在意。   傅玄邈离开建州后,每日都在马车里闭门不出。送进去的餐食常常原封不动地就送了出来。燕回打马经过车窗边的时候,偶尔能够见到公子清瘦的身影端坐于几前,手中拿着一卷老爷留下的手抄本,面孔隐于没有打开的另一半车窗下,不清现在是什么表情。   谁都知道宰相的死,带给了傅玄邈大打击。但只有傅玄邈知道,不止如此。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往寿平村的时候,一颗毫无防备的心,在一个摇摆不的天平上滚来滚去,撞鲜血淋漓。   眼下车队已经出了寿州,经过两个州,就能进入扬州。   越是靠近扬州,他身上那层完美但毫无温度的盔甲就越厚。从他眼神里露出的情绪就越少。   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湮灭。成为完美无缺,芝兰玉树的天下第一公子。   “公子!”燕回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无序的思绪。   傅玄邈抬起眼来,着骑马来到窗外的燕回。   “公子,扬州有消息了!”燕回一脸急色。   ……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蹿升,绿色的草药在火苗舔舐下迅速蜷缩黑。   浓烈的臭气飘散在空气里,附近的士们一边往黑黝黝的吞天洞里不住扇风,一边忍不住紧紧捂住口鼻。   烟尘一路飘散,钻进宽阔的主帐门下。   睡在简易床上的沈珠曦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紧皱着眉头,眉心间堆积着白日里不肯轻易露出的不安和恐惧。   她像是陷在了噩梦之中,难受地摆了摆头,像是在抗拒什么,忽然,她猛地一颤,双眼睁开逃出了梦魇。   冷汗沾着后背的衣裳,她一动不动,依然能感觉到胸口的剧烈起伏。   人前的时候,她不能表露出丝毫软弱,可每次闭上双眼,那些被她强压在心底的恐惧就会伺机钻出,占据她放空的大脑。   连沈珠曦自己都不知道,留在这里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她只知道,不能离开。不见到李鹜尸体的那一刻,她是不会相信李鹜死讯的。   虽然崖高万丈,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李鹜从崖上跌落后,要如何生存下来。   但她不信。   即便希望渺茫,但只要李鹜的尸首没有摆在眼前,她的希望就还没有破灭。   烟尘的气味让她想起小憩之前待的结果,沈珠曦匆匆起身穿好衣裳走出主帐。   “怎么样了?”她问站在不远处的副将。   副将向她行了一礼,面色凝重道:“还未……”   话音未落,快马疾驰的声音从山路尽头传了过来,一匹褐色的大马载着士向营地冲来。   片刻后,马上的士单膝跪在沈珠曦面前:“禀夫人……计划又失败了,洞口的瘴气只散了一点,还不足以让人安全入洞。”   经历了太多次失败,沈珠曦已经能够做到面不改色了。她凝了凝神,问:“下一个办法试什么?”   士面露为难,缓缓道:“张猎户说干脆蒙着口鼻直接进去,陈老先生说回家再翻一翻祖宗留下的手记……”   他说了沈珠曦从附近村镇请来想办法的人们的想法,可他们的想法认真说来,都是“没有想法”。几日下来,这见多识广的人们已经试遍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瘴气依然顽强地盘踞在洞穴入口,就连放在门口的兔子不到一炷香时间都会口吐白沫而死,更不用说深处的瘴气浓度有多致命。张猎户说的办法,是显而易见的无意义行为。   “放他们先回去吧……让他们再想想办法,谁先想出可行的办法,赏金翻一倍。”沈珠曦说。   士喏了一声,骑上快马次离开了。   “想去吞天洞。”沈珠曦说。   “可……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副将一愣,目光落向她的小腹。   “不靠近洞口,没事的。”沈珠曦坚持道。   趁媞娘还没来得及现,沈珠曦要求副将带她来到了山脚。黑漆漆的吞天洞就在二三丈外,洞口仍残留着各种避毒的草药灰烬,空气里残留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即便隔着二三丈远望,吞天洞口处萦绕的灰扑扑的浑浊雾气和寸草不生的土地,也足够让人怯步。   按照寿州往年的经验,雨季会在九月左右来临。可如今也才七月底,难不成要到九月雨季来临,老天爷赏不赏脸连下几日大雨?   到时候,黄鸭都熟了,还救什么人?   沈珠曦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洞口。副将见她魂不守舍,贴地往一旁走了走,让出空间让她安静沉思。   要论见多识广,此刻在这山上的应该没有比沈珠曦更博览群书的人。   她拼命翻阅着记忆,试图从中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即便她真的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又真的能在千仞坑找到她想找的人吗?崖高千丈,如果李鹜当真摔落下去,粉身碎骨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她好不容易破解了洞口的瘴气,千仞坑里着她的只是一具半腐的尸身……   失控的眼泪伴随失控的情绪夺眶而出,眼泪滴落的那一瞬间,沈珠曦才从越来越坏的想象中回过神,她拼命擦着眼眶,脑海里却想起了每当此时就会用手指帮她擦泪的李鹜,眼泪更加止不下来。   现在还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不能哭,不能让人见到她的软弱。   可她还是哭到停不下来。   “夫人……”副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别、别管……”沈珠曦抱起膝盖,狼狈的面庞藏进膝盖里,抽噎着说,“一会就好,想一人呆一会……”   她最终没能坚强到最后。如果李鹜见到这一幕,他会不会因此失望?   可如果是李鹜——   如果是他,他只会拍拍她的脑袋,有温暖的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不轻不重地说上一句:“真是呆瓜。”   他不是去清理堵塞的山路了吗?   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   眼前一片黑暗,天地暗暗沉沉,被无尽的泪水淹没。   斜织的雨幕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山林间的草木间断地发出簌簌声,站在远处的副将被一只从后伸出的大手给捂住了嘴,另外各有两只手臂从后伸出,转眼就他悄无声息地拖进了草丛。   副将被四个健壮有力的侍卫从各个方向牢牢制住,瞪大的双眼震惊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清隽身影。   傅玄邈走出了树影摇曳的林间。   他缓缓地走向抱膝坐于石头上的纤弱身影,视线像凝固的烛泪,牢牢地附着在她颤抖的背脊上。   遥远的天穹越来越沉重,好像被细雨打要跌落下来,落在他们脆弱的血肉之躯上。   冰凉的细雨轻抚着他身上月影白的冰蚕丝广袖外衫,笼在颀长身躯上的玉鈫蓝色长袍在微风细雨下微弱地动了动,就像他眼中旋即被隐藏起来的火花般的情绪波动。   他藏得住表情,却藏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那把木制的纸伞,在他手中握得几近变形。苍白也从他脸上涌去指骨。   会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他曾设想的愤怒和失望,并没有涌上心头。   “扬州探子来信,白戎灵并未将越国公主带回扬州。”   他立即猜到她去了哪里。但他期望着,自己能够猜错。   可惜,没有。   傅玄邈停在了她身边,淅沥沥的雨声隐匿了他的声响,她依然没有现他的存在。   上次见面时,她还是他的未婚妻,次相见,她却已另嫁他人。   比起宫中时候,她瘦了,高了,少女特有的丰润从她身上褪去,渐渐露出女人的窈窕。她的一头青丝,还是他熟悉的模样,浓密乌黑,曾经总是插着珠光宝气的簪发钗,现在却只有一根简简单单的金簪别在妇人髻后。她细腻柔嫩的肌肤,不穿蚕丝细部就会磨红,平日里最爱干净,一点脏污都会让她皱眉躲避,现在她却穿着连大宫女都不屑一顾的布料,不管不顾地坐在积满灰尘的石头上,任冷冰冰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裙,弄乱她的髻。   浑然不知地为另一个男子哭泣。   如果当日宫变,玉沙没有擅作主张送她离宫,今日一幕,是不是就大不相同?   他瘦削的手指动了动,拿起纸伞,轻轻打开后撑于眼前纤弱的背影上。   物是人非,却未休。   开伞出的细微声音让颤抖的背脊一顿。   沈珠曦带着疑惑和毫无防备的茫然,抬起了满面泪痕的面孔。   傅玄邈望着那双太阳一般灼目的泪眼,轻声说:   “……曦儿,来接你回家了。” 第238章 如同一声晴天霹雳震碎……   如同一声晴天霹雳震碎了神智,沈珠曦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粘结的口舌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有惊惧的视线,无动弹地瞪着前半生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这片阴影曾经短暂离开过,一个耀目的太阳驱散了阴影,可如今,阴影卷土重来,重新笼罩在她的头顶上。   她浑身冰凉,甚至感觉到了那无形的提线再一次攀爬上她的四肢。   “曦儿……”   傅玄邈见她久久没有开口,伸手向她肩头而来。恐惧涌上沈珠曦的心头,本能让她在强烈的压迫下想也不想地躲开了傅玄邈瘦削的右手,埋下头,心跳如鼓,一个疾冲奔向瘴气密布的吞天洞。   。。。。。。。。   沈珠曦还没逃出几步,手臂就被人抓住,用力拉了回去。   傅玄邈神色平静地看她,可只有沈珠曦才知道,那只手抓得有多紧,有多用力。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我带了车马侍从,不论殿下要去什么地方,都可代劳。”   沈珠曦鼓起全部勇气,用细弱的声音说:   “我要去千仞坑……”   傅玄邈看她,喜怒不辨。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   “好。”   沈珠曦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他。   “来人。”   傅玄邈轻轻一声,林中立即走出密密麻麻的军士,他们穿大燕的制式铁甲,手握长刀或弓箭。他们是走出树林的步兵,还有没走出树林的大股骑兵,静静停留在树林中,从摇曳的枝叶中等候号令。   就在他们现身前的那一刻,沈珠曦都没想过林中会潜藏着这么多人,她竟还毫无知觉!   这便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傅家军吗?   她的心中升起另一股惧怕,是作为越国公主,作为襄州夫人,对可怕的敌人升起的惧怕。   精神抖擞的燕回大步走到傅玄邈身前,单膝跪下道:“燕回听命。”   “征召方圆五百里内的壮丁,三日内必须抵达此处。拖延时间,躲避征召的……一律按逃役处死。”   “你为什么召壮丁?”沈珠曦惊慌道。   “为公主。”傅玄邈看她,一字一顿道,“既然公主想去千仞坑又无路可去,微臣就为公主开一条路来。毁山移山,修桥修栈——总有一个方法,能够让公主得偿所愿。”   “不可!”沈珠曦脱口而出。   “为何?”   “你说的这些办,都太劳民伤财了!”   傅玄邈沉默地看她。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让沈珠曦刚鼓起的勇气又缩回了躯壳。   傅玄邈说:“这不是公主想要的么?”   沈珠曦像被迎面一击,哑口无言地怔住了。   “公主既然无意再去千仞坑了,那便请回马车吧。夏雨伤身,车上有热茶热饭,床褥薄被一应俱全。公主睡上几觉,便能回家了。陛下思念公主已久,若能早日看见公主,定然很是开心。”傅玄邈从沈珠曦脸上移开目光,声音冷了下来,“……还不快请公主上车?”   燕回放下另外一只腿,双膝跪地,额头毫不犹豫磕向在细雨中化为泥泞的地面:“请公主移驾!”   四面八方的士都在雨中跪了下来,接二连三地叩拜下去:   “请公主移驾!”   掷地有声的声音响荡在山林之中,如势不可挡的浪涛一般拍在沈珠曦身上。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她和傅玄邈相对而立。   她脸色苍白,如风雨下飘零的浮萍。   数不清的傅家军她“请”到了内饰奢华的傅家马车上,傅玄邈坐在她对面,神色淡然,平静自若地和她聊起了建州和京畿的风土人情差异,安慰她别宫中有京城带出的御厨,不必担心吃不惯的问题。   好似她还是两年前翠微宫的那个她,好似中间的两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对她为什么不回宫,为什么出现在寿州,为什么要去千仞坑,为什么梳着妇人髻绝口不提。   他自然至极,反倒衬托得沈珠曦坐如针毡,惶恐不安。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傅玄邈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让她毛骨悚然。   七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声不吭地就开始下,刚把伞面打湿,雨和云就又任性地离开了。车窗外的天边放晴,一度被掩埋的夕阳闪烁在官路尽头。   沈珠曦带来的那近三千镇川军,因为她和副将都在傅玄邈手中,群龙无首下只好接受了来自从二品大员参知政事的收编,成为浩浩荡荡往建州而去的一份子。   “……公主在想什么?”   傅玄邈的声音让沈珠曦猛地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她僵硬不去看旁边的人,小声道:“没什么……”   旁边片刻无声。   “公主变了许多。”   沈珠曦艰难地将目光移向他。   这一看,让她不由愣了愣。   傅玄邈不同以往总是在她面前正襟危坐的模样,身体自然而毫无防备地靠在车壁上,幽深无波的眼眸定定地望她,所有情绪都被掩藏在乌黑的旋涡之中。   “……我变了?”沈珠曦怔怔地说,“模样?”   “不止模样。”傅玄邈轻声道。   他没多说,沈珠曦也没多问。   她怎么都坐不安稳,双手无意识地拉扯着衣裳。吞天洞已经离她远去,千仞坑也距她越来越远。难道她就要这么束手待毙吗?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在车厢里转动,寻找着可以作武器的东西。   可是有武器又能如何?   即便她能逃出马车,难道还能逃出马车外的天罗地网吗?难不成,她一个手无缚鸡之的弱女子,还能一路挟持傅玄邈逃出包围不成?   李鹜还在千仞坑底等她,她怎么能够撒手回去做锦衣玉食的公主!   夜幕降临后,车队停下安营扎寨。   沈珠曦呆在帐篷里闭门不出,婢女送进来的吃食都被她收下,转头掀开地毯埋进土里。等到夜深人静,连鸟雀声都完全消失后,她撩开门帘,紧张地确认附近无人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帐篷。   她稍微辨认了下来时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提着裙角往来时方向奔去。   除了每个帐篷外伫立的火把偶尔发出燃烧的声音外,夜色笼罩下的营地鸦雀无声。沈珠曦踩自己的影子,不敢回头,不敢停步,一刻不停地往营地大门跑去。   接近营地大门的时候,她发现两边的了望楼上竟然空无一人,偌大的大门处,没有一人防守。   沈珠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此时此刻,她不愿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短暂的犹豫后,她继续朝门口奔去。   匆促的脚步在见到门外的颀长身影时,猛地停下了。   寒凉的夜风无孔不入,顺着她的骨头缝往心脏汇聚。   傅玄邈安静地站在皎洁的月光下,高峻挺拔,耀如玉树。黑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没有愤怒,看不出一丝活生生的人所应具有的情绪。他把自己藏得这样好,看不出一丝温度。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   漫长的沉默过后,傅玄邈开口了。   他冰凉的声音在月色下更加寒凉,让沈珠曦如浸寒潭。   她说不出话,但这不影响傅玄邈说话。   “公主想去什么地方,蝉雨愿随行左右。”   他向沈珠曦缓缓走来。   沈珠曦忍不住后退。   “公主什么时候,和我如此生分了?”傅玄邈轻声道。   沈珠曦不住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   她撞翻了火炬,踉跄一步,手臂上传来炽热的感觉。四散的火星伴随灰烬,从翻倒的火炬中飞了出来,其中一粒闪光的红点眼见就要落上她的衣裙,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腕,轻轻一拉——   沈珠曦和傅玄邈之间的距离只有咫尺。   他黝黑深沉的眼眸就在眼前。   “曦儿……”傅玄邈垂眸看面露惊恐的沈珠曦,轻而低的声音像冰冷的地下河流,静静流淌在空气里,“为什么怕我?”   沈珠曦还想后退,奈何手腕被傅玄邈紧紧握着,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怕我?”傅玄邈靠近她,又问了一遍。   群星黯淡,孤傲的寒月在深蓝色的苍穹之中俯视的森罗万象。   沈珠曦动了动嘴唇,勇气和畏惧在她的身体里互相撕扯,终于,她的勇气压过了畏惧,从喉咙中推出了前所未有的反抗话语。   “放……”   “你说什么?”   傅玄邈没有听清她低若蚊吟的声音,再度向她靠近。   这一刻,沈珠曦的畏惧和勇气有了同一个目标:   逃离傅玄邈。   “我说——放开我!”   沈珠曦的情感大过智,她想也不想地抽出发髻上的金簪,用力向再靠近就要和她贴面的人而去。   呲——   天地寂静。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沈珠曦在那一瞬间刺出了金簪,可连她自己都没想过,她手中的锋利簪尖,真的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穿透傅玄邈的衣裳,埋进他的血肉之中。   红色的鲜血从簪尖处涌了出来,短短片刻就染红了傅玄邈的肩膀,一缕鲜血顺着簪子向沈珠曦流来,烫在她的手指上。   她猛地一颤,下意识看向被刺的傅玄邈。   他不避不让,笔直地站在月光下。幽深的目光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也或许有过,只是没有被任何人看见。鲜血从他肩头不断涌出,连沈珠曦握金簪的手都在颤抖,受伤流血的他却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躲……”沈珠曦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傅玄邈伸手握住了她握金簪的手,沈珠曦想要拔出金簪逃走,傅玄邈却连带着她手中的金簪,一起握得紧紧的。他握着她的手,在沈珠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往里推去。   沈珠曦甚至能感觉到金簪刺破血肉不断突进的触感。这异样的感觉让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公主若要我的命,那就自己来取。”   傅玄邈看她,轻声道:   “我的命,早就是公主的了。”   话音未落,沈珠曦用力拔出了在他身体里的金簪。一股鲜血旋即从傅玄邈肩下涌出。   傅玄邈面不改色地看握着金簪后退数步的沈珠曦道:   “受伤的是我,为何公主还是如此害怕?”   “炸断悬崖的……是不是你?”沈珠曦哑声说。   “悬崖?”傅玄邈轻轻重复了一遍。   “如果不是你……你又怎会出现在寿州……”   想起身在崖底,生死不知的李鹜,勇气逐渐涌上沈珠曦的身体。她用力握住金簪,努力驱散着想要蒙住视野的水雾,眨也不眨地瞪着不远处的傅玄邈。   “是你让李鹜生死不明……”   “是你……害了我的夫君……”   沈珠曦的声音落下后,月夜下许久无声。   傅玄邈只是沉默地看她,隔短短数步的距离,却像是隔很远在看她。   月光洒在两人中间,像一条无跨越的银河。   “既然公主对此有所怀疑——”   傅玄邈开口了。   他平静而沉缓地说:   “不如就让白戎灵来为公主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吧。” 第239章 “是我……我害死了李……   灯火通明的主帐,一脸惴惴不安的白戎灵被带了进。   傅玄邈掌握镇川军后,被软禁的白戎灵待遇提升了不少,但说到底,仍是软禁,只不过软禁他的对象换了一个。   白戎灵忐忑不安在铺的毛毯行了一个跪礼,没人叫他起,他也只能继续跪着——不如说,他宁愿跪着,跪着有安全感,至少不用担发软的双腿让他摔个狗吃屎或者屁股墩。   主帐内寂静无声,白戎灵耳边只有自己惶恐的跳。   他缩着肩膀跪在,不安的眼抬了起,小翼翼扫着坐在左手扶手椅的傅玄邈,和尽头主位的沈珠曦。   这两人色各异,但都不约而同看着自己。   白戎灵急急忙忙垂下了视线。   “白戎灵——”   傅玄邈冷淡的声音让白戎灵打了个激灵,连忙道:   “草民在!”   “将你和公主在寿州相遇那日发生的事,从实招吧。”   “啊?”白戎灵一愣。   这这这……又是演的哪出戏?   那日发生了什,他傅玄邈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公主对那日所发生的事抱有疑,认为断崖的产生和我脱不了干系。既然我说的话并不能让公主打消疑惑,那由你这个当事人告诉公主吧。”傅玄邈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   白戎灵一下子什都明白了。   傅玄邈将他推到了越国公主的矛头下献祭。   “我……”   他犹豫开口,但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因为傅玄邈那平静无波却又冰凉刺骨的眼。   白戎灵毫不怀疑,傅玄邈此刻看着的,不是他一人,而是他身后的整个白家,那数百口人的性命。   他下意识躲开了傅玄邈的视线,却又紧接着撞台沈珠曦的目光。   她目不转睛看着他,眼中有疑惑,有期盼,还有恳求。她期望他能站在亲人的角度,告诉她真正的真相。   可是,他能吗?   白戎灵找不到安身之处的目光又一次扫回了傅玄邈身。   他的情没有变化,那张好像泰山崩塌也能无动于衷的面孔,在寂静的主帐内无声散发着压迫。   仙打架,池鱼遭殃。   他根本没有选择……   这一刻,束手无策的白戎灵忽然鼻尖一酸,生出一股想流泪的冲动。   他本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虽然没有见遍人情冷暖,但双选的难题也做过不少。但从没有,也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有这样的选择在等着他。   一边是朝夕相处的白家四百余口性命,一边是相处不久却对他仁至义尽的表妹。   他根本就不该发现那对耳饰,更不该怀着想证明自己的想法贸然前去襄州。他搞砸了一切。他都说得对,他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父亲对自己失望是应该的,祖父看不起自己也是应该的。他根本就不该迈出扬州!   他就应该在扬州做一个斗鸡遛狗的纨绔,至少……至少今日不陷在这样的两难之中。   一开始,他只是想带回失踪的越国公主,获得父亲和祖父的肯定。后,他只是想在沈珠曦和李鹜二人回到扬州见到祖父前,先杜绝他生米煮成熟饭的可能,为白家多留一条后路。再后,一切就都由不得他了。   他被抵押在襄州,又被不由说带出襄州。傅玄邈逼他做饵,李鹜看出了危险,却还是走入陷阱救了他。   李鹜救了他,他却救不了李鹜。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将本该刺向李鹜的匕首,刺向自己的手背。   尽管这对李鹜跌落悬崖之后的生死可能并无影响,他却还是咬牙刺向了自己。自我满足也罢,虚伪愚蠢也行,他不后悔将那一刀扎向自己。他努力去弥补了,可他的力量,如此疲弱,如此微不足道。   “我……”   白戎灵刚一张口,声音就哽咽了。   “你不必怕,如实禀即可。”片刻后,傅玄邈平静的声音从左手边响了起,“你是公主的表哥,是已逝的白贵妃的外家,若你当真做错了什——看在亲缘的份,公主也对你网开一面。”   谋害驸马——即是不被承认的驸马,为了给公主一个交,他也必定丢掉性命。   摆在面前的两难选择终于完全展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白家四百余人的性命。   白戎灵低下了头,大滴大滴滚烫的液体从挣扎惶恐的双眼中滚落。他缩在袖口里的双手,死死攥住了的毛毯。   “是我……我害死了李鹜……”   沈珠曦难置信睁大双眼,哑口无言看着他。   白戎灵难直视她的目光,难堪移开了视线。   事到如今,告知沈珠曦真相也于事无补。可隐瞒真相,能救白家几百人的性命。   如果丢命的只是他白戎灵一人,他二话不说就把真相全部说出!可他说出真相,丢的只是他一人的性命吗?   白戎灵现在已经明白表妹逃离傅玄邈身边的原因了。这根本就是一个恶鬼!他才不是什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眼前之人清俊孤高的外表下,藏着恶鬼一般的灵。令人胆寒,令人战栗。令人避之不及。   曾经他还想方设法想将表妹推给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曾经他还觉得李鹜连傅玄邈裤腿的灰尘都比不。   多愚蠢。   从傅玄邈出现在襄阳李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选择,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在傅玄邈为他选出的道路,一步错,步步错。   他只是想获得父亲和祖父的认可而已,怎发展成这个模样?   “人认为你输了不打紧,打紧的是连你自己都认为你输了。”   祖父严厉的面容和意味深长的话语忽然浮现在白戎灵的脑海里,如突如其的狂风,驱散了让他头脑变得混沌的迷雾。   他还没有输!   “我不想殿下下嫁一个山村野人,这让殿下沦为大燕的笑柄,也让我白家抬不起头……所我在殿下和李鹜离开襄州后,偷偷跟随,离开了襄州,并提前一步赶到了寿州,布下陷阱,用自己当诱饵,引诱李鹜援救。”   白戎灵抬起头,亮得惊人的双眼定定看着沈珠曦,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想传达出。沈珠曦因他明亮炽热的目光而不由愣住了。   “李鹜果然中了我的计……他和清理山路的将士一起到崖边,我被救起后,为了之后的计划万无一失,趁他背对我时,用匕首刺进了他的后腰,然后引发了提前埋在崖下的炸药……”   “悬崖断裂了,李鹜和其他人一齐坠入深渊。我则因为提前在身绑了绳索,自己爬了裂口……之后,我装作什都不知道的样子,到关公庙和殿下汇合……”   不!不对!   沈珠曦在那一刹那浑身战栗!   如果按照白戎灵的说法,他根本就没有机和李鹜发生正面对抗,可他手背却留有利器刺入的伤势!她亲自处理了那个伤口,看得明明白白,那明就是匕首留下的伤口!   所白戎灵确实刺向了李鹜后腰,但是伤口出现在他的手背,只可能是他在最后那一刻,装作背刺李鹜的样子,将刀尖刺向了自己!   李鹜为何背对白戎灵?那定然是因为有比白戎灵更需警惕的对象在场!   那人,才是真正的行凶人!   如果白戎灵不得不在这里说谎,只能是真正的行凶人就在此处。   从他口中说出的,必定是不引起行凶人怀疑的,行凶人眼中的真相。   她什都明白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鬼迷窍谋害了镇川节度使李鹜。殿下降罪,就降罪我一人吧。我白家众人对此一无所知,恶事都是我擅作主张,罪人白戎灵愿千刀万剐泄殿下头之恨,只求——”   白戎灵用力睁大双眼,努力从泪眼之后看了出去。   “只求殿下放我白家一条生路……”   他做了所能做出的全部努力,他到最后一刻都不曾认输。   父亲……   祖父……   戎灵没有忘记你的教诲……   “公主中可还有什疑惑?”   傅玄邈开口了。   他平静自若看着主位的沈珠曦道:“公主若还是不信,可从寿州征用刑狱官吏对其严审。若他所言非虚,必然还有同伙,到时拘一审,什都清楚了。”   “公主若是担微臣插手调查结果,可命人将微臣监禁起,直到真相大白,再还微臣自由。”   沈珠曦张了张嘴,却什都说不出。   她知道,她什都查不出。   他愿意让她查,是因为确信调查结果如他所愿。   他愿意让她监禁,是因为知道,那只成为一个笑话。   就好像屠夫与他刀下待宰的草鱼,屠夫说“我打你一下,你打我一下,我公平正义决斗。”   那不过是高高在的嘲笑。   “不用了……”沈珠曦哑声道。   “既如此——人。”   傅玄邈一声令下,燕回立即从帐外走了进。   “将白戎灵关押看管起。待返回建州后交给大理寺的人处理。”   燕回喏了一声,拉起的白戎灵,反剪着他的手臂把他往帐外推去。   白戎灵含着眼泪,最后看了沈珠曦一眼,被推搡着走出了主帐。   他离开后,帐内只剩沈珠曦和傅玄邈两人。空气寂静而低沉,仿佛造纸所里缓缓搅动的粘稠纸浆。   “公主如今相信微臣了吗?”傅玄邈开口道。   烛火在帐内跳跃,傅玄邈脚下的影子虎视眈眈看着她。   李鹜亲手打磨出的金簪在她手中,被她自己的体温焐得发烫。沈珠曦紧紧握着金簪,从它面汲取李鹜给她留下的勇气,许久后,沙哑着说:   “是我误你了……”   空气里某阴暗粘稠的气息陡然消散。   有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压迫感从她肩离开,傅玄邈仍看着她,只是色有了极为微弱的变化。一丝温和的笑意出现在他的情中。   他说:“如此好。”   傅玄邈从扶手椅起身,沈珠曦条件反射往后缩了一下。   她的后背抵冰凉的椅背。沈珠曦毫无退路。只能眼睁睁看着傅玄邈在她身前跪了下。   美名扬天下的天下第一公子拿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抬眼一动不动望着她。   “曦儿……你什时候才想起?”   傅玄邈缓缓道:   “只有我,才是你唯一该信的人。” 第240章 “……殿下所愿,便是……   州城里有大狱,路上没有。   白戎灵被关押在一个临时打造出来四四方方,不见天日木制“囚室”里,囚室里除了恭桶什么都没有,有时囚车一个颠簸,恭桶里东西会泼出一些。白戎灵每日和自己排泄物一起颠簸,像货物一样被运输遥远建州。   不四日,他蓬头垢,神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他想念扬州,想念家人们,也为在一个车队里音讯不通沈珠曦担心。   傅玄邈心狠手辣,表妹如何是他对手?   奈何白戎灵现在自身难保,是想白家传个信都传不,只能每日在囚室里唉声叹气,凭借囚室一停一顿,判断车队是否了一个城镇。   一直都如此。   今晚有些不同寻常。   白戎灵睡得迷迷糊糊时候,忽然感觉有夜风飘。凉爽清新夜风吹散了木箱子里浑浊空气,白戎灵呼吸好久没有过新鲜空气,猛地惊醒过来。   一个高大身影弯腰走了囚室,囚门外洒微弱月光照在他身上,白戎灵凭借着黯淡逆光,辨认出燕回孔。   往日只有小卒才会入他囚室,或是送饭或是换恭桶,从来没有傅玄邈左右手出马时候。   他刚想开口,见燕回站在门边,身后钻出了两个腰粗膀圆将士。   囚室里多出三人,一变得水泄不通。   白戎灵一见后走来两个将士手里破布和小半个手掌大碎瓷片觉得不好。   “你……唔唔唔!”   其中一个将士用破布用力捂住了他嘴,右腿压住他挣扎双腿,将整个人重量都放了过来,牢牢压制着原本瘦胳膊瘦腿,近来还瘦了许多白戎灵。   白戎灵用惊恐眼神看着这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燕回,可燕回看也不看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门边,还贴心地关上了囚室木门。   另一个侍卫握着瓷片走了上来,双腿跨过他上身,蹲了来,冰冷瓷片贴上了白戎灵温热脖颈。   “唔唔唔唔!!”   求生意志让白戎灵力气大增,他剧烈挣扎让压制他两个将士几乎控制不住。   “安分点!”拿瓷片那人几没找大动脉,恼羞成怒地了白戎灵重重一拳。白戎灵头晕眼花地偏一边,听不远处燕回在说:   “……别动粗……要是留马脚……饶不了你……”   冷冰冰尖锐瓷片再次抵上了他脖颈。   白戎灵想要动弹,身体眩晕还没过。再加上紧紧捂在他口鼻上破布,他吸肺里空气越来越稀薄。白戎灵晕乎乎地想,这好了……等明日他“畏罪自杀”尸体被发现,这谋害驸马兼节度使锅可真严严实实镶他脑袋上了——抠都抠不来。   可怜他爹娘和祖父祖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还没有白家留一半女呢……   也不知道他爹这把年纪,还生不生得出来……   对不起……爹……   对不起……娘……   对不起……表妹……妹夫……   对不起……他这辈子……没能让谁高兴过……   唉……辈子,能不能不要做个人了……做人……可他娘真难……   白戎灵即将失去意识那一刻,砰地一声,囚室门被猛地推开了。压在他身上将士一惊,意识松开了手,空气再次涌白戎灵口鼻,他像一个溺水之后好不容易上岸人,本能地推开压在他身上人,呼哧呼哧地大口呼吸着甜美空气。   “公……”他听见燕回错愕声音。   白戎灵睁大模糊双眼,努力去看站在门口那个纤弱身影。沈珠曦色难看地站在门口,像是一路跑着来,胸口还在明显地起伏。她暗藏着愤怒目光扫过囚室里三人,声音冷硬地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燕回往前站了一步,挡住身后两个将士,后者立即将破布和染着血碎瓷片藏了袖口里。   “卑职参见公。”燕回双手抱拳,沈珠曦缓缓行了个礼。他直起身后,瞥了眼身后二人,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殿行礼,然后滚出去?”   两个将士连忙跪行礼,接着落荒而逃。沈珠曦没有拦他们。   这几日,她每夜深时会借失眠理由外出,她心中打鼓,害怕白戎灵有个三长两短,每次都故意在囚车附近转悠。今夜她依然借故外出,发现一直守在囚车外将士竟不知踪影,当即,她知道,她最担心事发生了——   傅玄邈要杀人灭口。   沈珠曦来不及多想,回过神时已经冲入了囚车。   囚室里只剩沈珠曦和燕回以及白戎灵三人后,燕回没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和她说了会八竿子打不着话,每次沈珠曦想要拉回话题,都会被他顾左言他再次岔走。   没过一会,她明白了他这么做理由。   “更深露重,公为何出现在这里?”   傅玄邈披着月色出现在囚车外。燕回见状,自觉地走出了囚车,让外边傅玄邈缓步走了来。   “……我做了噩梦,惊醒之后睡不着觉出来走走。”沈珠曦看地上白戎灵,“一想此人害死了李鹜还能呼呼大睡,我食不咽,睡不安稳。凭什么李鹜生死不知,他还能在这里,被有吃有喝地供着?”   从沈珠曦口中说出李鹜二字让傅玄邈沉默了半晌。   他说:“殿想要如何?”   傅玄邈审视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沈珠曦身上,她咬了咬牙,说:“……拿鞭子来!”   刚刚才死里逃生白戎灵捂着脖子上浅浅伤口,睁大了眼睛。   “……殿!殿!”   被沈珠曦甩开婢女这时才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她们一见囚车里傅玄邈惊慌地跪了去。   “殿身份贵重,你们让她深夜独行,擅离职守之罪,该当什么惩罚?”傅玄邈道。   “我……”   两个婢女相觑,有口难言。   “是我不想被人发现,偷偷甩开了她们——”沈珠曦说。   傅玄邈看了她一眼,说:“既然殿为你们求,这次便算了。次,决不轻饶……去拿一根鞭子来。”   婢女如获大赦,不一会找来了一条足有两根手指粗皮鞭。沈珠曦拿着这鞭子都觉得沉重烫手,恨不得一把甩开。可在周遭人注视,她只能紧紧将其握在手中。   “殿若是觉得鞭子粗了,卑职可以叫人再找条细一些。”傅玄邈说,蝮蛇一般冷静寒凉眼神盯着沈珠曦。   “……不必了。”   沈珠曦握着鞭子,定定地看着白戎灵。   白戎灵目光由一开始惊诧,变成现在决然。他沉默不语地蜷缩起来,露出短短几日里变得瘦骨嶙峋肩头。   沈珠曦握着皮鞭,怎么也挥不去。   “殿不必在意。”傅玄邈声音轻柔,“一个阶囚罢了,殿尽好。这里事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这一鞭,她必须打去。   为了救白戎灵。   沈珠曦咬紧牙关,终挥了鞭子。   清脆鞭挞声在囚室里响了起来,白戎灵身子一缩,脸上露出痛苦表。沈珠曦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囚室内雅雀无声,沈珠曦鞭子在手中颤抖。   半晌后,第二鞭响了起来。   第三鞭,第四鞭……   白戎灵身上白色囚衣洇出了淡淡血迹。   她眼泪如溃决河堤,源源不断地冲刷在脸上。   “殿为何流泪?”傅玄邈说。   “他害了李鹜,我见他如此,痛快至极!”沈珠曦咬着牙,逼着自己狠狠道,“只此一次还不能够,我要每日亲自鞭挞他,方能让我夜里睡得安稳!”   傅玄邈深深地看着她,沈珠曦因害怕他识破自己真实想法而心如擂鼓。好在,傅玄邈总算开口了,他低声道:   “……殿所愿,便是微臣所愿。”   ……   许久后,沈珠曦走出囚室,她发软双腿在阶梯时候一软,身后立即伸来一只手,把她稳稳扶了起来。   “殿小心。”傅玄邈轻声道。   “……嗯。”   沈珠曦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手,快步走囚车。   此时天边已经微微发亮。   傅玄邈将她送休息帐篷门口,沈珠曦迫不及待地刚想去,傅玄邈叫住了她。   “殿往后还是不要提起李鹜好。”   沈珠曦停脚步。   “李鹜知不报,藏匿公;李鹍参与叛乱,落草为寇;李鹊刺杀宰相,逃匿在外。这三兄弟任何一人和殿扯上关系,对殿和殿身后白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想必陛也不愿看见皇家声染上污点。”傅玄邈淡然道,头上玉冠在皎洁月色闪着月色,“对殿而言,李鹜是殿落难时留你避难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再多……只会让殿后悔。”   “……我知道了。”沈珠曦艰难道。   也许是她错觉,傅玄邈脸上神色有片刻柔和。   “……曦,安心睡罢。等回了建州,一切都会好。”   沈珠曦步入帐篷后,傅玄邈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燕回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如何?”傅玄邈平声道。   “……殿确实每夜半都会惊醒,之后会外出在营地里散心。因为身边跟着婢女,所以此前没有禀告公子。”燕回道。   “以后有关公,事无巨细皆来禀我。”傅玄邈道。   燕回低头作揖:“喏。”   燕回放双手后,犹豫片刻道:“白戎灵那边……”   “若能取悦公,让他多活一段时日也无妨。”傅玄邈容平静,“……我也想看看,白戎灵这个钦点妹夫,陛还认他不认。”   陛和新宰相打什么意,傅玄邈再清楚不过。   当年,先帝和陛曾屡次阻挠傅白两家婚事,今日,想拉拢白氏,对他赶尽杀绝。   父亲已经不在,没有人再顾念当年义。从前那些债——   该他一笔一笔去收回来了。 第241章 “朕准备的这个惊喜,……   傅玄邈此行,毫不掩饰行踪,甚至以得上是大张旗鼓。   每到一个州,都有州官率领乡绅来迎,主动献金。沈珠曦不被允许出席,只能坐在马车里接受州官的跪拜。她不知道傅玄邈如何同这些地方官员交涉,但每到一个州城,随车队而行的军队就会多上数百上千。   等车队进入江州时,加上沈珠曦那近三千的镇川军,傅玄邈能够号令的士已有两万之多。   沈珠曦的马车受军护卫,像裹挟在深黑海浪里起伏的一片落叶。   她一直没有找到脱离车队的机会。   身边以服侍之监视的侍女数不胜数,就连沈珠曦在帐篷附近走走,屁股后面也会跟着五六个侍女——和她还在翠微宫时如出一辙。   即便她能逃走,也要带上白戎灵才行。   如果她独自逃走了,白戎灵必然难逃一死。   光是想要一人逃走就已经很难了,还要带个白戎灵,这谓是难上加难。沈珠曦不愿抛下白戎灵,如果继续耽搁下去,越是靠近建州,她就会越难逃走。   她在两难的困境纠结,每日都在矛盾的心思寻找着脱困的方法。   唯一的好处是,她没有精力再去胡思乱想。既然李鹜的尸体没有摆在她的眼前,那李鹜肯定就是活着的。李屁人那么有事,怎么能轻而易举被摔死?   沈珠曦用各种有服力和没有服力的理由安慰着自己。   车队在经过江州浔阳县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沈珠曦原以为很快就能上路,没想到一连过了两个时辰,车队还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珠曦推开车窗,皱眉问骑马随侍的侍从道:“外边发生么事了?”   侍从也一无所知。   傅玄邈定然知情,但沈珠曦不想看见那张脸。她想了想,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打探一下发生了么。   过了一会,婢女回来了,一脸担忧地:“江州不知怎么的,所有粮食都被采购一空。府库里的余粮也不够。我们已经接连路过四个城镇没有补给了。这样下去,我们能在进入下一个城镇前就先断粮……”   沈珠曦一下子就明白了车队为何停着不走。   不给文官发饷以,断军队的粮?   哗变也就近在眼前了。   沈珠曦在心暗喜,如果当发生军哗变,她在混乱之不定能找到机会带白戎灵逃之夭夭。   “……傅公子在做么?”沈珠曦装漫不经心的样子。   “傅公子好像好像正要出去,听是浔阳县的商会会长邀请他赴宴商谈军粮的事。”   沈珠曦坐不下去了。   她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找到正要出行的傅玄邈。   “我也去!”她脱口而出。   刚要进入马车的傅玄邈一愣,在前停了下来。   “我……我在车里待烦了,我也想去外边散散心!”沈珠曦。   “外边鱼龙混杂,殿下还是留在车队里的好。”傅玄邈。   眼见傅玄邈就要弯腰进入车厢,沈珠曦急道:“我就要去!”她不等傅玄邈再次婉拒,踩着马凳强行上了马车。   ……反正世人都知道越国公主飞扬跋扈,她今日就要跋扈一回!   她还不信了,傅玄邈难道能在五湖四海的人面前,不客气地她赶下马车?   果不其然,傅玄邈许久没有话。   他看着沈珠曦,似乎在等她退缩后主动低头,沈珠曦眼死死盯着窗外,就是一动不动。   “……既然殿下如此坚持,那便同微臣同行吧。”他。   沈珠曦如坐针毡的屁股这才放松下来。   马车缓缓启程,傅玄邈拿起茶几上的一盏热茶却不啄饮,而是望着里面层层扩大的波澜若有所思。   这次外出,傅玄邈带了五千余人。沈珠曦有些想不明白,只是和一个商会会长见面,用得着带这么多人吗?   车里的空气沉默而僵硬,沈珠曦为了获得情报,状若无意地开口了:   “我听,江州的粮食都被买空了?这是为么?”   傅玄邈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到了沈珠曦面上,为了保持无波澜的面孔,沈珠曦在凉冰冰的蚕丝广袖下悄悄握紧了拳头。   “……曦儿觉得是为么?”   “京畿一带受灾的地方粮价仍未恢复,难道是为了运到米贵的地方售卖获利?”   “江州非产米之处,米价虽非天价,但也不便宜。千里迢迢运江州米到别处卖,加上车马一路产生的成,想要获利无异异想天开。”傅玄邈道。   “那你觉得是为么?”沈珠曦下意识道。   她已经习惯了在李鹜身边自由地抒发疑问。   李鹜也总是会解答她大大小小,或深奥或笑的问题。   她忘了,此刻坐在她身边的已不是李鹜。   傅玄邈深深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许久后,他终于开口:“既然非往外运,那就是在当地消耗掉了。江州近来应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停留,以至于搬空了府库,买光了市粮。”   傅玄邈没有解释刚刚沉默的凝视,仿佛那漫长的一眼根没有存在过。   “搬空府库?”沈珠曦一愣,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傅玄邈没再话,他放下了那盏一口未动的茶盏,幽深的目光投了半开半合的窗外。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开阔的平原里停下了。傅玄邈先一步走下马车,想扶她下车,沈珠曦不去看他伸出的,故轻松道:“我自己能行。”   她踩着马凳走了下来。   “禀告大人,没有发现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的身影。”一个士下马禀道。   “他们难道还在路上?”傅玄邈身边的燕回不满地皱起了眉。   因为有江州知府牵线搭桥,公子才会点头答应这场会面。这二人怎么竟敢让朝廷二品大员久等?   “……无妨,我们进亭等待。”傅玄邈率先走出。   大燕延续前朝的传统,保留了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的习惯。主要是为了负责接待来往的官员,后来有了官驿之后,亭舍多的变成了平民郊游歇息,远足留宿的地方。   沈珠曦眼前的亭舍便是十里长亭,他们一行还没接近亭舍,早已听见了马蹄声的亭长便已候在口,紧张而讨好地伏拜了下去,大声请安。   沈珠曦跟随在傅玄邈身后进了亭舍,   亭舍里纤尘不染,空无一人,看得出亭长先一步认清理过。他们捡了个间的位置坐下。亭长殷勤地跑前跑后,亲自端茶送水。   沈珠曦以为等不了多久,没想到,桌上的茶都凉了两次了,亭舍外还是没有传来任何马蹄声。   她忍不住看了眼傅玄邈,他色淡然,无动于衷,而亭舍外候命的燕回等人早已面露不耐。   天色渐渐暗了。   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依然不见踪影。   燕回忍不住进来道:“公子,要不……”   “继续等。”傅玄邈。   燕回咽下后面的话,只好走出了亭舍。亭长察言观色,弯着腰走了上来,讨好道:“大人如果想休息一会,随卑职上楼。楼上有干净的客房,被褥热水一应俱全。”   傅玄邈看沈珠曦:“殿下要休息?”   “不用了。”沈珠曦。   傅玄邈亭长道:“你下去罢。”   亭长识趣地退了下去。   沈珠曦忍不住一直往口瞥,盼望着来人赶紧出现。   “曦儿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傅玄邈的话让沈珠曦打了个激灵,立即收回了安分不下来的目光。   “我……”   “原我打算等回到建州,再慢慢听你外边的一路见闻。”傅玄邈,“惜,我们暂时回不了建州了。”   沈珠曦不明白他突然这话的意思,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曦儿,你是怎么想的呢?”傅玄邈轻声道。   “……你在问么?”   “你的孩子——”   傅玄邈抬起了眼皮,过于克制而显得冷漠的眼落到了她的面庞上。他像一条正在吐着蛇信的冰冷毒蛇,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你是怎么想的?”   沈珠曦的面色立即变得惨白。   他是怎么知道的?她分明——   “你不吃车队给你准备的美食美酒,想方设法去要准备给他人的吃食。就连衣的时候,你都小心避开侍女服侍,不让她们接触你的脉搏。你觉得这样,就能把秘密藏得天衣无缝吗?”   “你——”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他。   傅玄邈得没错,她以为把秘密藏得很好。这个孩子,傅玄邈如果知道了,定然不会让生下来。她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道了身孕。但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怎么至今没有动?   要他因为父亲身死,孤儿不足为患而不想动,沈珠曦第一个不信!她和傅玄邈弈的时候,他的每盘棋都毫无纰漏,以他的格,只要他一日还想尚她,这孩子就一日留不得!   他没有动,是在等么?   “等你和亲人团聚,叙过旧后,我们再来促膝长谈罢。”   傅玄邈话音刚落,亭舍外就传来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奔来的脚步和马蹄声。   声势之浩大,让亭舍外候命的一千士都变了脸色。   傅玄邈面无波澜地坐在原地,目光静静地望着口。   如雷的声响由远至近,庞大的军队终于在地平线上露出了模样。夕阳照射在他们银色的铠甲上,发出璀璨的光芒。乍一看,像是一面银色的盾牌正在快速逼近。   终于,大军在亭舍外停了下来,全副武装的士们如潮水退让,一个明黄的威风身影在众星捧月走了出来。   沈素璋似笑非笑,朗声道:   “朕准备的这个惊喜,爱卿觉得如何啊?” 第242章 “珠曦以为——寿州是……   “微臣参见陛下——”   傅玄邈起身跪拜,沈珠曦从乍见到沈素璋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跪倒在地。   “快站起身来,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六妹!”沈素璋亲亲热热地扶起了地上的沈珠曦,对一旁跪拜的傅玄邈视而不见,“珠曦啊,你不知道朕听到你还活在人世的消息有多高兴,这些年来,朕没有日不在为你的安危担忧!如今见了你,朕总算可以睡上个安稳觉了!”   沈素璋拉着沈珠曦在桌前坐下,好似已经忘了旁边还有傅玄邈这号人。更别说让他从地上起来。   亭舍外无数将士都在看着这幕。傅玄邈带来的燕回等人怒目圆瞪,双拳紧握。   “朕的六妹都长成大姑娘了。”沈素璋脸欣慰地说,“你流落在宫外这几年,定然吃了很多苦。但是没关系,如今苦尽甘来,朕不会叫你受委屈啦。”   沈素璋自顾自地说了许多,才像是终于想起地上还有个人的样子,惊讶道:“瞧朕,见到六妹过于激动,都忘了小傅大人还跪在地上——快快起来罢!”   傅玄邈低着头慢慢站了起来,神色平静,仿佛没有丝毫不满。   沈素璋授意后,傅玄邈坐到了他和沈珠曦之间。三人在桌上呈现微妙的联结。   短暂的缄默中,沈素璋含笑看着沈珠曦,似有所指。沈珠曦冥思苦想,试探地问:“陛下怎会出现在建州?”   沈素璋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六妹这样叫朕太生疏了,像小时唤朕阿兄就好。”   如果是以前,沈珠曦还会觉得不合礼节而推拒番。现在,她顺杆往上爬,立即就道:“阿兄。”   “朕在宫中听说爱卿迎回了流落在外的越国公主,朕和六妹自小感情深厚,听闻此消息如何坐得住?正好,因为逆贼的缘故,朕已两年没有围猎了,江州又是丰沃之地,拿来带朕的六妹围猎正好!”   “朕边留意着你们路上的消息,边先步来到江州。那江州知府和商会会长,都经过了朕的授意。朕本以为这是一个大惊喜,你们二位——”沈素璋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沈珠曦和傅玄邈的脸庞,“怎么好像并不意外朕的出现呐?”   “陛下误会了,微臣只是看到陛下出现在建州,太过吃惊而失了言语。”傅玄邈揖手道。   沈珠曦在母妃失宠后,体验了宫中冷暖,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加上她还有个当皇帝的父亲,比许多人都清楚皇帝心中在想什。无论是揣摩圣心还是打探龙踪,都是帝王心中的大忌。   沈素璋如此发问,就是对她和傅玄邈起了疑心,疑心傅玄邈掌握了他的行踪,疑心她和傅玄邈是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沈珠曦连忙在心中回忆起惨死的几世李鹃,迅速蓄起真切的泪花:   “珠曦离宫数载,和阿兄分离已久。阿兄出现在亭舍外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恨不得冲到阿兄面前看看你究竟是真是假。可阿兄身份尊贵,珠曦唯恐御前失礼,不敢轻易放肆,是以才处处克制。”   沈珠曦说的话,离好笑相距甚远。沈素璋依然很给面子地朗声笑了起来。   “现在朕已经在你面前了,你看朕是真是假?”   后一句话,他语调微变,若有深意。   “自然真的不能再真!陛下不但是如假包换的真龙天子,还是珠曦货真价实的阿兄!”沈珠曦毫不犹豫道。   沈素璋笑道:“六妹去了民间一趟,更会讨人欢心了。”   他顿了顿,看向沉默不言的傅玄邈道:“爱卿似乎对朕离宫事并无不满?”   傅玄邈垂下眼眸道:“陛下万金之体,贸然离宫确实不妥,当陛下既已下定决心,金口玉言,微臣并无异议。”   “爱卿和你父亲不,若是你父亲的话,早就在朕耳边唠叨开了——”   沈素璋的话喜怒不辨,傅玄邈没有接这茬,转而问:“王相也随陛下来了?”   王相——沈珠曦在心里琢磨道,傅玄邈说的应是太傅王诀,现今的宰相。   果然,沈素璋道:“师自然也随朕起来了。这及蒙山的围场已经圈好,爱卿随朕起去吧。六妹,朕有许多话要问你,来和朕乘辆车罢。”   沈珠曦谢过之后,跟着沈素璋起身走向亭舍外。傅玄邈站了起来,揖手恭送帝王,放任她随着沈素璋离开。   沈素璋的舆车就在银色中军护卫的正中,沈珠曦低眉敛目跟在沈素璋明黄的衣角后,在一叠声“恭迎陛下,恭迎越国公主”的呼声中,穿过接连跪倒的银甲将士,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车。   沈素璋进舆车就迫不及待地倒回了他柔软舒适的御座。   他放荡不羁地歪坐在座位上,双腿肆意张开,峥嵘的巨龙在他明黄的袍上咆哮。沈素璋抬起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地睨着毕恭毕敬站在舆车里的沈珠曦,说:   “六妹不必拘谨,找个舒适的地方随意坐便是了。”   沈珠曦当然不敢随意坐,她神色恭敬地在他下首坐下。没一会,舆车外就有秀美的宫女送来食几和点心美酒。舆车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晃,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移动。   “六妹,这两年历练让你成长了许多啊。”沈素璋意味深长道。   “吃过了苦头,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待我好的人。”沈珠曦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了?”   “从前是我太天真了,误把豺狼当忠犬。今后,还需阿兄多提点珠曦才是。”   沈素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他道,“六妹放心,朕只余你个妹妹了。万不会叫外人欺负了去。你实告诉朕,今时今日,你还愿意择傅玄邈为婿吗?”   两年多未见,他至今仍未问上句“六妹在外过得好么?”沈素璋心心念念的,都是她会不会和傅玄邈站在同战线上对付他。   在沈珠曦离宫的两年多里,她失去了什又得到了什,发生了什样的改变,他毫不关心。   沈珠曦对此早有预料,可当事实真的摆在她眼前,她不可避免还是感到一阵伤心。   刚离宫那段日子,沈素璋几乎是她的全部希望。   她那么迫切地思念着这个宫中唯一还待她不错的亲人,她也对今日的会面,抱有那么丝毫的期待。   现实告诉她,自己有多天真。   沈珠曦本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但如今什也不想问了。   她答道:“珠曦有事必须向陛下坦白。”   “什?”   “我流落在外的时候,已经和人成婚。无论傅家还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婚约,我都不可能另嫁他人了。”   沈素璋拧起了眉头,对这个消息有吃惊有讶异,但好在没有强烈的反对之意。   “这人是谁?”   “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沈珠曦说,“当年,我在贴身宫女的掩护下逃出皇宫,在金州偶然遇见了还是平民的李鹜。初时,我隐瞒公主身份,自称出逃的宫女。初入民间后。我因缺乏生活常识,闹了许多笑话,惹过不少麻烦。都是李鹜在一旁照顾我。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一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人。”   “我答应他的求亲,方面是因为他待我极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想借他之力,在乱世有个安顿之处,等待和阿兄重逢之日的到来。”   沈珠曦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寻找沈素璋的原因笔带过,如果他多问一句,天子行踪难知,为何她不去寻白家帮助,她也准备了万无失的回答。   但沈素璋没有发问。   就像她预想的样,他对她的个人选择和心路历程并不关心。   沈素璋唯一的疑问是:“可前镇川节度使,不是叫李主宗吗?”   “李主宗乃别名,”沈珠曦面不改色道,“我夫君本是个和鸭群起长大的孤儿,给他起名的书生送了他两个名字,个叫李鹜,个叫李主宗。”   “原来如此。”沈素璋说,“那他现在在哪儿?朕记得,李主宗就是因为行踪不明,才会被撤职查办。”   “我夫君被傅玄邈所害,生死不知。”   沈珠曦将返回襄州时发生的事情告知。沈素璋露出思索的表情,轻轻摩挲着右手上的枚玉扳指,说:“……谋害朝廷三品大员,可是足以杀头的死罪。但是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表明,傅玄邈就是谋害李主宗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将白戎灵暗示傅玄邈就是幕后黑手的事情说了出来。   “……傅氏权倾朝野,手段通天。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是扳不倒傅玄邈的。”沈素璋叹了口道,“此事朕记在心上,会命手下查探,看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阿兄,我夫君掉落悬崖后生死不知,还请陛下看在我们兄妹情分上,派人前往千仞坑救我夫君出来!”   沈素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六妹,不是朕有意推脱。你有什把握你夫君落下万丈深渊仍还活着?”   “我夫君意志顽强,定然不会这轻易就死了!”沈珠曦坚决道。   这话说出口显得很没道理,但冥冥之中,沈珠曦就是有种预感,李鹜绝对还活在人世。   “即便找回他又能如何?”沈素璋道,“别说大燕,就是往前千年,也没有公主下降——”   沈素璋顿了顿,咽下了刚要出口的话。从他的嘴型,沈珠曦看出那是一个“贱”字。   他想说的,是贱民。   “……下降庶民的例。”沈素璋改口道,“血肉之躯从悬崖摔落,连全尸都留不下来,更不用提保有性命。六妹,朕知道你心中难过,可事情已经发生这久了,即便他摔下去的时候还留着半条命,如今也口气都不剩了。你又何苦执着呢?你我既然重逢,难道你还怕日后找不到好夫婿吗?”   沈珠曦握紧双拳:“……珠曦此生,只要李鹜。”   舆车内的空气有片刻寂静,沈素璋新奇地打量着沈珠曦,连摩挲玉扳指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过了会,沈素璋从软榻上坐起了身,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也罢,朕会命心腹之人前往千仞坑查探。”   查探?   这查探又要查探到何年何月?   她需要的是营救,而不是缥缈无踪的“查探”!   沈素璋忽视她的情感,她没有怨言,但这敷衍要是落到急需救助的李鹜身上,她不能忍!   “会到了围场之后,我们车上的交谈不能让傅玄邈知道。父皇多年容忍退让,导致傅氏今日可以手遮天,我们想要扳倒傅氏,还需从长计议。”沈素璋拍了拍她的手,“六妹,在朕和太傅想出万全之策前,还需你留在傅玄邈身边,忍辱负重,刺探情报呐。”   沈珠曦压着怒气道:“傅玄邈心思诡谲,珠曦天真无知,哪里是他的对手。”   “关心则乱,乱就看不出原本能够看出的蛛丝。”沈素璋道,“朕希望六妹不要推辞,能接受这个重任的,只有你人。若是傅氏不倒,你日就得不到自由;傅氏一日不倒,你的婚事,就一日不是朕人说了算……”   就在不久之前还承诺她舍弃李鹜就会帮她寻好夫婿的沈素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让沈珠曦对他的后一丝期待也随之破裂。   她不能等着别人去救李鹜。   “既然如此,珠曦愿意担当大任,只是——”沈珠曦说,“珠曦心中有所挂念,在和傅玄邈虚与委蛇时必然不能做到毫无破绽,说不定,傅玄邈察觉之后还会反过来利用我来刺探陛下的情报。”   沈素璋的面色微微难看了。   “珠曦大胆,请陛下解我的后顾之忧。”   沈素璋不耐烦道:“朕已说过,会派人查探李主宗的生死。”   沈珠曦由跪坐改为跪拜,她毫不犹豫地叩首下去,额头抵在颠簸的舆车上。   “陛下,江州虽然风景秀美,但水泊丛生,并非围猎的好去处。”沈珠曦强迫自己用沉稳的声音道,“江州地域狭小,靠近如今的京城建州,不但人烟稠密,猎物警觉,还占有地利。而寿州地域辽阔,山林众多……还远离世家大族的影响。”   “……六妹是什意思?”   头顶传来的沈素璋的声音有微弱变化,但随即就被他有意克制住了。   “珠曦以为——”沈珠曦抬起头,用坚决的目光迎向沈素璋的视线,“寿州是个围猎的好地方。” 第243章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   当晚时候,队伍安营扎寨后,沈素璋在主帐中宣布将围猎地点改为寿州。   帐内立即响起一片躁动声。   坐在帝王下首的分别是两位重臣,宰相王诀和参知政傅玄邈,二人呈微妙的对立势。沈素璋的决定一出,除了这二人外,其余人都是满面惊讶。   沈珠曦作为不容易重返宫廷,帝王如今尚存的唯二的妹妹,得到了坐在沈素璋身边的殊荣。   像以前还未出宫那时一样,端庄但稍显拘谨地默默坐着,脸上摇晃着帷帽垂下的薄绢,似一尊赏心悦目的摆设。   “寿州路途遥远,陛下此次仓促出宫,准备得并不齐全。”傅玄邈开口道,“以微臣愚,既然江州已经做围猎准备,不妨今年就在江州围猎吧。明年,再命寿州知府筹备围猎,恭迎圣驾。”   王诀轻咳一声,抚着唇下的须说话了:“如今陛下人已在江州,从建州到寿州的确有距离,但从江州到寿州,中间只隔着一舒州罢了。实在算不上路途遥远。”   “伪辽灭亡也不过数月罢了,各地还藏匿着不少妄图死灰复燃的伪帝支持者,陛下乃万金体,本就再小心也不为过。王相将此如此轻描淡写,是否也太不把陛下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傅玄邈神色淡然,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   王诀沉下脸道:“陛下的安危在老臣心中,自然比任何都重要。可是,只要那心怀不轨的宵小徒不闹,陛下又哪会有什危险呢?”   “危险本就防不胜防,若人人都像王相这般防都不防……”傅玄邈垂下眼眸,唇边似有一抹轻笑,“危险就更是处处都是了。”   王诀阴沉着脸看着傅玄邈。   两重臣的对峙告一段落后,帐中众人分成派,支持王诀的官员攻击傅玄邈罔顾帝王心意,支持傅玄邈的官员则攻击王诀对九五尊的安危不屑一顾。   帐内闹成煮沸的水锅,无足轻重的泡泡们互相冲撞,乱成一团。   沈珠曦将眼神悄悄投向主位的沈素璋。容姿俊美的年轻帝王穿着藤黄色的缂丝常服袍,缎纹上整齐铺列着茛苕大叶花纹,看似平平无奇的缎纹仔细一看,绣的却是迎春花枝,茛苕大叶花纹和迎春花枝一明一暗,将本威严大气的帝王长袍变得清新雅丽,还多出了几分活泼俏皮。   沈素璋一贯如此。   还是太子时期,就因轻浮风流的作风屡屡惹怒父皇。登基后,有人在上管着他了,他的喜从东宫延伸至整大燕。沈珠曦悄悄观察了随行的官员和宫人,他们的衣着也都华丽浮夸,丝毫看不出刚刚患过大难的样子。   这一切都在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傅玄邈道,“微臣就不再阻拦了。只可惜,臣和越国公主不能继续伴驾。”   沈素璋眯起眼,缓缓道:   “……这是为何?”   “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坠崖一还查明,微臣需将案犯戎灵押送建州,亲手交给大理寺的官吏。而越国公主乃此案的当人一,调查过程中也不能缺席。”傅玄邈道。   “既然案犯已经缉拿归案,那在哪儿审不是审,何必非要建州审呢?这里又不是有法司的人——”沈素璋看向帐内一人,“你说是不是啊,张爱卿?”   刑部左侍郎张容揖手道:“陛下说的是。”   “此案牵连甚广,不建州难以调度。为了早日查明真相,还请陛下准予微臣尽早将案犯和越国公主带建州。”傅玄邈垂下眼眸,平静但坚决的语气道。   帐内的傅党立即陆续出声应援,恳请沈素璋以大局为重。一时间,恳请沈素璋允许傅玄邈带着越国公主和案犯先行返建州的声音居高不下。   沈珠曦担心情有变,连忙看向沈素璋。后者出乎的意料,一脸胸有成竹的笃定,丝毫有因此慌乱。   “是吗?傅大人急着建州,也不是不可以——”沈素璋话锋一转,说,“只是,可惜方氏不能同你一起享受围猎乐了。”   沈素璋话音刚出,帐内空气就明显一凝。   帐内的火炬明灭闪烁,傅玄邈一动不动,脸上的阴影似乎更重了。   沈珠曦从过他那样的表情。他的表情有多大的变,但是从那张皎洁如月的翩翩公子容貌下,像浮出了另一人,正阴冷可怕的目光定定看着沈素璋。   沈珠曦一向对人的情绪敏感,善意,如沐春风,恶意,背刺寒芒。傅玄邈虽然一言未发,神色也明显变,甚至连他暗藏冷光的视线都落在的身上,的后背依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寒意,正处矛下的沈素璋却像毫无所察,因拿捏到了傅玄邈的软肋而眉飞色舞:   “朕准备围猎时,特意到了爱卿你。方氏眼睛不便,常年困居内宅,朕本着借此机会,让感受下大燕光复后的大山河,也让爱卿你有机会陪着母亲行围猎乐。到啊,到……”   沈素璋摇着说:   “爱卿你一心公务,恐怕要叫方氏失望啰!不过关系,虽然你去不了,但是围猎乐,方氏还是可以享的。朕会分几得的宫人过去,照应方氏的衣食住行,爱卿你就放心地家吧!”   放心?   人质在手,如何叫人放心?   沈珠曦不敢抬去看傅玄邈的脸色,沈素璋胆子大,让他去看吧。   如今看,怪不得说服沈素璋时如此轻易,原他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叫傅玄邈留在围猎队伍里,为此甚至不惜将患有眼疾,平日连二门都不出的方氏带出了建州!   帐内鸦雀无声,原本聒噪的官员们纷纷突然学会了沉默。   “陛下厚爱,”傅玄邈缓缓开口了,语调冰凉,像寒潭里流出的小股水流,潺潺流淌在压抑的空气里,“……微臣永世难忘。”   傅玄邈低下颅,长而密的睫毛掩去了一切痕迹。他揖手,缓缓道:   “陛下心良苦,微臣不敢辜负。”   帐内空气一松,沈素璋爽朗大笑道:“!此就这定下了,明日一早,诸位爱卿就随朕前往寿州围猎!”   ……   主帐的会议结束后,沈珠曦留在最后走出了主帐。   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咽下了就身孕一求助皇兄的冲动。沈素璋连的死活都不关心,难道还会关心孩子的安危吗?   沈珠曦左思右,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求助沈素璋。但是在傅玄邈面前,要表现出沈素璋已经知情的样子,如此,才能让傅玄邈心生顾忌,不敢轻易动手。   定后,才迈出了主帐。   一抬,就看了几步外长身玉立的傅玄邈。   他侧对着主帐大门,眉目如画,鼻峰高挺,清凉如水的月光薄薄一层蒙在他的身上,沈珠曦望着他的侧脸忽然一怔,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了的心。   傅玄邈似乎察觉了门帘的动静,转迎上了的目光。那一抹古怪的感觉立即在沈珠曦心消散。再看他的面孔,怎也找不出和谁相像。   同样的感觉,似乎从前也有过一次。   那是什时候?   傅玄邈缓步朝走,在面前揖手行礼:   “微臣过公主。”   傅玄邈一开口,不相干的疑问就被忘在了脑后。   只要呆在他的身边,看不的牵丝线就会缠上的身体,那片挥不去的阴影牢牢笼罩在的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沈珠曦身体僵硬,含糊地应了一声就从他身边经过。   傅玄邈不慌不忙地跟了上。   月影匍匐在二人脚下,一高一低两影子沉默地走着。沈珠曦率先沉不住气,开口道:   “你不去看你母亲?”   “我将公主送歇息的地方就去。”   对话中断,空气又一次变得煎熬。   沈珠曦恨不得生出翅膀,甩下他立即飞营帐。   “公主可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走到月下是什时候?”傅玄邈忽然开口。   沈珠曦下意识反问“有吗”,理智让沉默。   “清阳郡主出嫁那日,我陪你一直到宫门落钥。”傅玄邈轻声道。   他的话,唤醒了沈珠曦的忆。   那是一冬日。冬的夜晚,总是得特别早,又走得特别迟。   那一,酉正后边就浮出了圆月。沈珠曦因为清阳郡主低嫁一哭了数日。如果不是答应清阳郡主的邀约悄悄出宫,他们又怎会落到歹徒手里,清阳郡主又怎会名声尽毁,只能匆匆出嫁?   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恨不得代替无辜的清阳郡主,嫁给那远在蛮荒地的安抚使。   傅玄邈每日宫陪,那段时间,他不要弹不喜欢的瑟,也不要看枯燥的棋谱。他像空气一样陪伴在身边,甚至还借皇后名,命内教坊的艺妓准备歌舞给欣赏。   那段时间,对傅玄邈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他是一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为了让开心,可以带去内教坊欣赏歌舞的人,也是一在试探着说出,“们穿的衣裳真看”时,微笑着对衣着华丽但老气,色彩沉稳黯淡的说“曦儿身上的衣裳更看”的人。   在沈珠曦说出那句话后,再也有看为表演歌舞的艺妓穿过靓丽的舞衣。   觉得是自己的错,后,就连难得可以看歌舞表演的机会,也不去了。   被限制在一纯金打造,珍珠镶嵌的华丽鸟笼里。徒劳地望着外边碧蓝的空。的饲育者,温柔地看着。只要放弃自己的思,他的温柔在可以预的时间内,就不会结束。   “我始终记得那一夜。”傅玄邈轻柔的声音响在寂寥的月色下,“你对我说,‘谢谢你陪着我’。这句话……我一直忘,那一晚的群星闪烁,我也忘。曦儿……你都忘了?”   “那只是我感谢你……”沈珠曦困窘地低声解释。   “我知道你只是感谢我,”傅玄邈说,“但我对你,不只是感谢。”   “……”   “我第一次你,是在十二岁那年。姑姑召我入宫觐,父亲带着我前往中宫时,遇了失足落入湖中的你。你还记得?”   沈珠曦当然记得。   那年才七岁,因贪玩捕捉蝴蝶,一不小心坠入湖中,吓得旁边的宫人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路过的傅玄邈二话不说跳水里,救起了已经喝了一肚皮池水的。   后,母妃命人教游泳。   再后,皇后做主给和傅玄邈订了亲。   虽然订了亲,但他们并不亲近,傅玄邈待温和有余,亲切不足,于他而言,除了多出一婚约者的衔外,似乎并无不同。   他对不同寻常起,似乎是在母妃失宠后。   所有人对避不及,他却一反常态,屡次对送关心和照顾。   或许是同情吧。   那时,他还有下第一公子的名号,但世人已经开始称赞他有情有义,一诺千金,有君子风。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沈珠曦还会选择结识李鹜,却再也不会,去扑那一只紫琉璃般的蝴蝶。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沈珠曦入住的营帐前。沈珠曦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帘门。身后安安静静。在宫女为打开门帘的那一刻,身后传傅玄邈的声音。   “曦儿,”他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们的相遇——”   “是宿命。” 第244章 “今晚的宴会上,你……   隔半月,沈珠曦又一次回到了寿州。   夏季已经进入了尾声,沈珠曦期盼已久的雨季即将到来。每次途经一地就会体量膨胀的燕军一条迟缓的老年长蛇,缓缓游荡进入辽阔的寿州境内。   考虑了沈珠曦的意见,沈素璋选择了在距离吞洞仅有二十里路程的平原里安营扎寨。   沈珠曦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晚间担心外碰见傅玄邈,便一步未,一直昏睡到第二日被宫女叫醒。   昨日梦见了李鹜,乍然被叫醒,还没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说:“李屁人……别烦我……”   “越国公主……快醒醒……陛召见……”   陛二字让沈珠曦一子清醒了。连忙起身洗漱,匆匆前往沈素璋所在的王帐。   华美精致的王帐内,摇曳的纱帘后传来沈素璋和宰相王诀严肃的窃语声,宫女通报越国公主求见后,那微弱的交谈声立即停了。旋即,沈素璋爽朗的笑声传了来。   “六妹来了,快快进来。”沈素璋一边笑一边从帘后走了来。   今日他也穿一身对于帝王来说,过于轻佻明亮的常服袍。沈珠曦从他的衣裳纹样上垂眼,恭恭敬敬地行了跪礼:“珠曦参见皇兄。”   “起来罢,你我见外么?”沈珠曦行完礼,沈素璋才笑将人扶了起来。   白发白须的王诀在一旁揖了揖手:“陛,老臣就先去了。”   “去吧。”沈素璋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王诀向沈珠曦默默行了一礼,在趋步前来的总管的搀扶,慢慢走了王帐。   “坐罢。”沈素璋向罗汉床一扬手,自己率先在榻几一侧坐了来。   一个窈窕宫女趋步上前,没有发任何声音地放了两盏清香四溢的绿茶。   “今年的雨前龙井格外有茶香,你试试。”沈素璋道。   沈珠曦拿起茶盏,龙井特有的茶香便扑而来。一脸惊叹地赞了一声好茶,然后将抿入口中的茶水借擦嘴的候,悄悄吐在了绣帕上。   这都是母妃教过的入门级宫斗技能了。   不是沈珠曦怀疑沈素璋的德行,而是目前来,沈珠曦没有么理由去相信他的德行。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六妹这几日在傅玄邈身边,可有么收获或感啊?”沈素璋状若随意地说。   “方氏水土不服,卧床不起。傅玄邈近日都在方氏的病床前侍疾,珠曦近来和他未曾见过几。”沈珠曦低头,谨慎道。   “一建州就病倒了,不知情的人听了,还觉得是朕苛待这寡妇呢。”沈素璋歪斜身子靠在罗汉床上,嘴边露一抹讥讽,“这第一公子孝心可嘉,营地里的人都在夸赞他衣不解带地服侍病母呢,你说,朕不专门发个圣旨夸一夸他?”   沈珠曦不掺和两人的明争暗斗,谁知道一刻会不会被推去当枪使?   一脸笨拙的慌张道:“珠曦惶恐……”   沈素璋抬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你惶恐么?”   “珠曦怕不能尽早解除婚约,连带珠曦也被阿兄厌恶……”   沈素璋叹了口气道:“婚姻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也怪不得你。”   他望前的茶盏,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当年……父皇是有意给你和傅玄邈解除婚约的,只是……”   沈素璋半遮半掩的一席话让沈珠曦更加茫然。   “父皇若是不喜傅氏,为何一开始又赐婚我和傅玄邈?”   “坊间传言,你和傅玄邈的婚约是因为他英雄救美,父皇为保全你的清白才顺水推舟钦傅玄邈为驸马。但其实,你落水那事可可小,你那年纪,何来的清白一说?”   沈素璋眯眼靠在罗汉床上,像一只绮丽的猫。他挥了挥手,殿内的宫女内侍纷纷无声退了帐内。   “父皇那尚不知傅氏狼子野心,还因早年一桩旧事,对傅汝秩心怀愧疚,再加上先皇后屡次进言,父皇这才头答应了这桩婚事。”沈素璋缓缓道,“你猜,是谁最先提结亲的意思?”   “……先皇后?”沈珠曦试探道。   “是傅玄邈。”   沈素璋唇角勾一个意味深长的轻笑,右手轻轻把玩起了腰间玉佩上的络子。   “是他屡次向傅汝秩请求,傅汝秩才会找到先皇后,请为此事周旋。”   “后来,父皇和傅汝秩在政事上的分歧越来越,并且察觉到傅氏已经日中,若是再和豪商白氏联姻,日后若生起不臣之心,燕再镇压可就难了。因此,父皇便为你和傅玄邈解除婚约。可是……当他意识到傅氏尾不掉,傅汝秩两父子已经把控了朝野,他几次解除你们的婚约,都被傅氏狡猾地阻挠了来。”   这些往事内幕,从前没有任何人和沈珠曦说过。分明是这桩婚事里的当事人,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应该知道这些。   第一次走进这桩赐婚的背后,沈珠曦不禁听得入神。   “父皇没有放弃,他知道,再这么放任傅氏强去,沈氏终将会被傅氏所取代。”沈素璋声音微沉,飞扬的眉眼敛了起来,露一抹少见的沉稳,“我们筹谋许久,准备趁傅氏最松懈的候——你和傅玄邈婚那日,拿傅汝秩父子,再宣其罪状。只不过——”   他叹息道:“之后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之后的事情,沈珠曦都知道了。   还未宫,叛军就已打进皇城。   父皇身死,母妃悬梁。随一个小书橱,摇摇晃晃飘进金州。命运从此翻地覆。   “六妹,你若真和傅玄邈一刀两断,此次,必须帮阿兄一回才行。”沈素璋直起身,右手撑在榻几上,眼睛直直地沈珠曦。   沈珠曦知道头戏终于来了。装作轻松上钩的头鱼,单纯道:“我怎么帮阿兄才行?”   “今晚的宴会上,你只需劝傅玄邈喝御赐的药酒,之后的,交给朕和诸卿家就可。”   “药酒?”沈珠曦一愣。   “只是让人四肢无力的一些药物罢了,无色无味,不会被人发觉。”沈素璋笑道,“你若能劝酒功,此事就了一半。傅玄邈沦为阶囚,傅党群龙无首自然就会溃散,届,朕再解除你们的婚约,燕除掉附骨之疽,六妹得自由之身,可谓皆欢喜。”   光是一个让人四肢无力的药酒,难以让沈珠曦放心来。心怀疑惑道:“阿兄可还做了其他打算?”   “这你就不必在意了。”上一刻还露亲切笑容的沈素璋收回了前倾的身体,神色回避,避就轻道,“朕和老师已经做了万全之策,为免人多眼杂走漏风声,具体的安排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六妹是能够理解朕之苦心的吧?”   沈珠曦只好低头道:“珠曦明白。”   沈素璋的防备让对这场伏击忧心忡忡。   沈珠曦走王帐,皱眉心,心中带疑虑,觉得单凭一杯药酒无法扳倒傅玄邈,知道更清楚的布置,沈素璋却对三缄其口。   他们分明目的一致,事到今依然被隔绝在外。果是离宫前的沈珠曦,说不定真的会相信沈素璋的说辞,以为他是为了局,但现在,清楚知道,沈素璋只当是一枚棋子。   甚至连举足轻的那枚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枚不用有自己思的小卒。   抬头望向艳阳高照的空,明晃晃的日光刺得无法完全睁眼。沈珠曦沐浴热烈的夏日,却生不一丝暖意。前路无法预测,只知道,再一次回到了千仞坑附近。   这一次,无论何都办法救李鹜。   李鹜……   到李鹜的名字,的心中又一次充满勇气。的眼神新变得坚定,沈珠曦收回目光,恢复公主的端庄威严,沉地往自己的帐篷方向走去。   ……   方氏醒来,入目所及的便是坐在床边,身子靠在床栏上闭眼小睡的傅玄邈。   双眼近盲,只能借明亮的光线捕捉他的身影,从模糊的视野中,努力辨认各个事物。傅玄邈身上的像是日常的便服,碧绿色的腰带柔顺纤长,蜿蜒垂床边。那身已见过几次的宽衣袖,在越发消瘦的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了。方氏他明显的消瘦,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心头。   傅玄邈对视线极为敏感,他在方氏的注视,睫毛轻颤两,紧接便缓缓睁开了。   在视线相撞的前一刻,方氏移开了目光,脸上的神情归冷漠。   “母亲,你昏睡了三日。”傅玄邈的声音带数日没有睡好的沙哑,“……现在感觉何?”   方氏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喝水。”   傅玄邈短暂愣了一,然后应了来。   “好。”   他动作轻柔地扶起方氏,在身垫了几个软枕,然后起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走回床边。   “母亲,小心。”   傅玄邈小心恭敬地服侍方氏喝了杯中的清水,又命婢女取来早就备好的清粥喂吃。方氏本就体弱,再加上因眼疾而郁郁寡欢的缘故,体质本就极为虚弱。此次水土不服,几乎去掉的半条命。   一碗清粥只吃了一半,温热的米粥慢慢温暖的腹部,攒了些力气,开口微弱道:   “……你不必管我。”   傅玄邈坐在床畔,刚从凝雨手中接过安神汤,闻言一顿。   凝雨识趣地退了帐内。   “……若再有人用我来威胁你……”方氏低声道,“不用管我。”   傅玄邈许久都没开口说话,目光中有不懂的犹豫和复杂。   “……母亲这是原谅我了?”   方氏闭上双眼,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傅玄邈唇边露一抹苦笑,轻声道:   “今夜营中有庆祝围猎开始的晚会,陛亲自指导了许多歌舞,恐怕会闹至半夜。母亲还是早些歇息吧,陛体念母亲病体,恩准母亲可以在帐中休养。”   方氏从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   傅玄邈刚刚起身,方氏忽然睁眼,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手里的药碗。   “……药呢?”   傅玄邈顿了顿,目光跟向手中的药碗。   “……是蝉雨忙慌了,竟忘记母亲的药。”   他新坐了来。   似乎是方氏的错觉,这一次,他喂得比任何一次都慢。   安神汤喝完后,方氏新躺了去。本就疲弱的精神在长途跋涉中变得更为虚弱。不到一会,困倦就沾上了的眼皮。   身边渐渐安静了来。   最后一个脚步声也逐渐远离了。   方氏坠入梦乡,梦里,还风平浪静。 第245章 “曦儿,够了。”……   天晚些时候,大燕在经历了国难之后的第一场围猎,便由一场盛大的篝火晚宴拉开了帷幕。   火把在夜色中明灭闪烁,丝竹之声绵延不绝。身穿金色纱衣,舞动红色绸带,身轻如燕的美貌舞女在火焰之中旋转跃动,凝白的玉足上金铃抖动,清脆悦耳。   舞姬虽然热情火辣,却不是场内视线的焦点。   沈珠曦正襟危坐在席中,茶花红锦帛曳地,火光般明艳,一支雍容华贵的芙蓉珠翠步摇斜插在太平髻中,碧珠随着凉爽的夜风摇曳,如徘徊在三千青丝中的碧绿星芒。   世人皆知越国公主承袭了曾经宠冠六宫的白贵妃的娇艳美貌,可是亲眼见过的人并不多,据闻越国公主还在宫中时,每每出行都是百里锦步障,民间流落两年后,出行虽未有从前那般大的阵仗了,但想见到深居简出的越国公主还是极其难得。   像今日这般直截了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却还是头一回。   在她身边,坐着风华清靡,朗若玉树的天下第一公子。如果说越国公主吸引了场内一半的目光,那么她身边沉静如水的天下第一公子,便引走了另外一半的目光。   傅玄邈神色平和,风姿秀逸,就连伸箸夹菜,也赏心悦目得像是一幅大家画作。   “公主,这是你最爱吃的如意糕。”   鱼尾灰色的蚕丝大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至手腕,叠透着底下交领长衫沉稳的苍青色。一条雪青色的纱带束在他的身前,若九天银河倾盆流下。   那枚精致的糕点落在沈珠曦的盘子里,她抿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公主今日是有心事?”舞乐喧嚣,气氛高涨,傅玄邈的声音被衬托得越冷静低沉。   “……想起了母妃,若是母妃今日也在场就好了。”沈珠曦转移话题道,“方夫人的身体如何了?”   “劳烦公主挂念,我娘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了,今日用过安神汤后,已经睡下。想必再修养几日,也就能外出参与围猎了。”傅玄邈顿了顿,说,“我娘从未骑过马,明日我想带她去围场外围转转,公主可愿一同前往?”   明日?   她只希望他明日身陷囹圄,哪儿也别去。   “我现在有些头晕,明日再说罢。”沈珠曦道。   “公主若是身体不适,蝉雨可以送公主回帐歇息。陛下那边,我会代为交代。”   “……不必了,皇兄今日情绪高涨,我不想扫他的兴。”   傅玄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还和以前一样,总是把他人看得比自己更重。”   沈珠曦垂下眼眸没有说话,仿佛忐忑无措。可她心里清楚,傅玄邈这话,早已对如今的她不适用了。   “今日这场盛宴——”   沈素璋大笑着开口了:   “既是为了庆祝大燕平安度过浩劫,重现往日荣光!也是为了庆祝朕和流落民间两年的六妹——越国公主,好不容易,终于重逢!朕特意从宫中带出了一坛用先帝亲手所猎黑熊炮制的熊胆酒!就让这天下仅此一坛的熊胆酒,见证朕与诸位卿家今夜的喜悦吧!”   沈素璋话音落下后,场内如雷的赞颂声久久不绝。   几名宫女内侍合力抬出了一坛足有一人高的黑釉酒坛。着场内众人的面,酒坛被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一名士打开了。浓郁的酒香立即从坛口飘散了出来。赞叹和惊声如浪潮卷席了酒坛四周。   沈珠曦坐在内围,同样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醇厚酒香。   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她面上强装镇定,心中却更加焦躁不安了。   一壶壶药酒被当面分好,送到了各个桌上。   沈珠曦看着两名宫女分别用一壶酒给她和傅玄邈面前的酒盏满上。   “这第一杯,朕想敬一个人,若不是他,今日朕也喝不到这醇香的熊胆酒!”沈素璋一脸动容道,“这一盏酒,朕已经欠了父皇好久,两年来,天下动荡,朕和诸卿家疲于征战,始终未能停下来好好祭奠已逝的先人。好在,伪辽如今已经灭亡,朕也算是为父皇报了血仇,可以理直气壮地敬出这一盏酒了!父皇——儿臣把这大燕守住了!你可以安心了!”   沈素璋慷慨激昂地说完一席话,把手中的酒洒在地上,又桌上的另一盏酒一饮而尽。   场内鸦雀无声,众人都换上了肃穆专注的神情。   沈素璋放下酒盏后,宰相王诀抚着白须开口了:“陛下英勇有加,智谋超绝,若是先皇看见了,定然也会欣慰。”   王诀打开了场内赞誉的口子,一群惯会察言观色的官吏纷纷送上马屁。   “这第二杯酒,朕想敬在场的诸位卿家——”   沈素璋话音未落,一名官员就连忙道:“使不得!陛下怎可敬我们,应该我们来敬陛下才是……”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沈素璋爽朗道,“这过去的两年多,朕和众卿家患难与共,早就超越了一般的君臣情谊。爱卿若是不接这一杯酒,才会伤了朕的一番好心啊!”   “微臣惶恐,只能感谢陛下厚爱了……”   沈素璋和下面人的一唱一和后,所有人都拿起了酒盏。傅玄邈也不例外。   他神色平静地端着玛瑙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玛瑙中泛开波澜。   紧张让沈珠曦喉中发涩。   在震耳欲聋的应和声中,沈珠曦喝下了这一盏酒。凭借眼角余光,她看着旁边的傅玄邈也喝下了这一盏酒。他的动作平缓,神色安定,仿佛对沈素璋赐下的药酒并无任何疑心。   或许就是为了让他不起疑心,沈素璋才会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酒坛,分酒散发。   目前看来,他的目的达成了。   接着又是几个举足轻重的大员向沈素璋敬酒,说了一席漂亮话。沈素璋放下酒盏后,酒宴才算正式开始。群星隐入了云层,一轮清亮的月亮升上高点,篝火跳跃的同时,地上杯觥交错的人影也在跟着闪动。   烤肉和药酒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构最温暖的篝火气氛。宾主尽欢的和谐画面中,却潜伏着寒冷的杀机。   沈珠曦穿着奢华的宫装,看着靡丽的歌舞,想起的,却是鱼头镇那段最干净动人的时光。   鱼头镇已然湮灭在浑浊的商江中。   小而精的河柳堂,宽阔大气的金银楼,总是充满点心香气的丁记点心铺,还有那条从市集通往李家小院,路上总是散布着几坨“惊喜”的羊肠小道,都消失在了浩荡的水波中。   她最美好的回忆,不复存在。   因为身边这个人。   她前半生,几近眼瞎耳聋,只能在阴云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前行。   因为身边这个人。   他或许也为她挡过风雨。   但他为她遮住的阳光和雨露,更多。多到不计其数,多到她的心灵险些枯萎。   “……这一盏酒,我敬你。”沈珠曦端起了面前重如千钧的酒盏。   沈素璋的话再次响荡在她的耳边。   “这酒中有愁思散,无色无味,任是神医来看也查不出来。饮后令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饮得越多,见效也就越快。”   她早已决心挣脱这牢笼。   她早已不是那个孤独无助,只能在御花园偷偷向桂花树倾述的少女。   “公主不善饮酒,不如以水代酒。”傅玄邈说。   “傅公子过去为我所做一切,担得起这一杯酒。若是水,那就轻了。”沈珠曦说。   傅玄邈看了她片刻,这才拿起了面前重新满上的酒盏。   “公主既然坚持,蝉雨恭敬不如从命……”   沈珠曦举起酒盏示意,率先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像火焰一路烧灼。她咽下咳嗽,却咽不下上涌至眼眶的泪光。   “此前我误会了你,这一杯,是我向你赔罪。”   沈珠曦不待他话阻拦,再次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傅玄邈只能跟着饮下第二盏酒。   “宫变之后,你们可有迎回父皇的遗体?”沈珠曦问。   “叛军占领京城后,陛下曾同叛军首领有过交涉,用物资和俘虏,换回了先皇的遗体。如今先皇遗体已经安葬进皇陵,公主不必担心。”   “那……”   那我母妃的呢?   沈珠曦话没说完,声音便哽咽了。   因为她知道,她知道回答会是什么。   大敌前,宫廷倾覆,迎回父皇的遗体已是不易,即便陛下还要交换,也该交换先皇后的遗体,而非一个被遗忘在冷宫多年的弃妃的遗体。   她咽下喉中哭音,强笑着举起宫女再次倒满的酒盏:“无论如何,父皇总算入土为安了。我知道为了迎回父皇遗体,其中定然少不了你们傅氏的帮助,这一杯,我还是敬你。”   她端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沈珠曦就这么一口气连喝了三盏苦涩烧灼的烈酒,酒气上涌,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困倦不已,就连眼前傅玄邈的神情,也看不真切了。   喝到第四盏的时候,一只瘦削白皙的手她的酒盏从唇边按了下来。   傅玄邈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轻声道:“曦儿,够了。”   不够,如何能够?   她还没有救出李鹜……   她还没有挣脱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如何……   如何能够?!   沈珠曦刚想敬第四杯,一个官员端着酒盏走了过来,祝贺她真凤涅盘,重返宫廷。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官员端起酒盏,祝她先苦后甜,日后荣华无限。   不知怎么的,从前对她视若不见的朝廷大员忽然好像能够看到她了。一个接一个的敬酒到了她的面前,说的也无非是那些重复的话,祝贺她能够在流落民间两年后重返宫廷,和天子相认重逢,要不就是夸她和傅玄邈金童玉女,询问婚期何时将至。   沈珠曦听得麻木了,酒也快喝麻木了。   她原本推拒了一次,但是坐在主位的沈素璋说了一句“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大家都高兴,六妹也不要伤了诸位卿家的心”后,沈珠曦再也没有推拒过底下的敬酒。   好在群臣也算有些自知自明,敢向她敬酒的,只有四品以上大臣。   沈珠曦喝到第七杯的时候,手指还未碰到已有重影的酒盏,傅玄邈就先一步拿走了她面前的酒。   “这一杯,我代越国公主喝。”   不等沈珠曦反应,傅玄邈已经放下了空了的酒盏。   沈珠曦头脑昏昏,后又有几人向她敬酒,都被傅玄邈挡了下来,她酒壶里的酒,被傅玄邈一盏一盏地喝空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釉质地的酒坛里的酒渐渐空了,众人桌上的酒壶也见了底。清亮的月牙变得黯淡,被一缕薄云笼罩,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新的光芒。   “围猎正式开始前,朕还有一事不得不说。但是在那之前——”   沈素璋的话让本来嘈杂不已的场内迅速安静下来。   他收起了轻松随和的神色,冷厉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沈珠曦身旁的傅玄邈。   “傅爱卿,你可有什么想要对朕说的话?” 第246章 “你对因你死在商江浪……   “陛下想听微臣说什么?”   烈酒让空气沉醉,也让许多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姿态。   傅玄邈一改从顺的态度,抬起双目沈素璋平视,不卑不亢地反问。   “朕想听你说,那些你以为朕不知道的事。”沈素璋虎视眈眈地着他。   场内寂静无声,就连醉酒后倒头大睡的官吏也被身旁惊惧地推醒了,唯恐醉酒者的鼾声殃及池鱼。到了此时,即便是再迟钝的,也该知道,潜伏在阴影的杀机已悄然露头。   王诀的右手放在白须上已有一段时间了,他睁开眯了半晌的眼睛,两束锐利的精光径直投向沈珠曦身旁的。   “傅玄邈——”王诀沉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严厉,“你上,倒行逆施,结党营私,下,横征暴敛,摄威擅势。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半晌缄默。一声爆裂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炸开,火光投下的阴影猛地一晃。   沈素璋高坐朱台,冰冷厌恶的目光落在沈珠曦身旁。   在落针可闻的寂中,目不斜视注视着前空酒盏的沈珠曦感觉到旁边有了静。一个颀的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场中央。   篝火就在不远处燃烧,跳跃的火光蒙在傅玄邈清俊洁雅的容上,如阴冷的百蛇成团扭。   “微臣不明。”他平静的声音响荡在开阔寂静的场地内,“自入仕以来,微臣为陛下,为大燕,朝乾夕惕,不敢有一日松懈。父亲不幸遭奸所害后,微臣更是躬士卒,枕戈尝胆,生怕堕了我父之名。王相若要问罪。也要给出具体缘由,否则不但是伤了你我的同僚之情,也是伤了下边的百官之心。”   “好!你要缘由,我就给你缘由——”   王诀站了起来,威风凛然地瞪着不远处的傅玄邈,一口气念出了二十八大罪,其中有大有小,大的有傅玄邈延误战机,救驾来迟;治军不严,致无辜百姓惨;小的有上朝跪拜时慢了一步,德行有失,甚至还有几十年前傅汝秩在世时,纵容手下侵占官府三更稻田的陈年旧事。   这二十八罪,王诀倒背如流,掷地有声地念了出来。   “傅玄邈,你和你父亲这些年擅权妄为,无视天家威严,屡此皇和陛下不敬,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臣子本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治你的罪,天理难容!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和众地方官员频繁往来,是因为要合纵连横抗击伪辽。”傅玄邈不慌不忙,缓缓道,“所谓的横征暴敛,也是为了筹集军费,抗击伪辽,增赋一事,当初也是请示陛下,得到了陛下首肯才实施的。藐视帝心从说来?我傅家有四百余口,微臣不敢夸口没有犯下错,但只要拿出证据,我傅家绝不姑息。至于早朝怠慢——”   傅玄邈垂下目光,平静道:   “欲加之罪,患无辞?”   “我你是不到黄河心不!”王诀一掌拍在桌上,原本侍立在场地围的带刀侍卫不约而同上前数步,噌地一声亮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们傅氏把持朝政多年,今日,是时候还政天子了!”王诀怒声道,“你带来的那两千余,如今已在禁军的控制之下,你要是执迷不悟,就别怪老夫不讲情了!”   “王相无法以理服,索性以兵刃相见了?天子尚且不发一语,王相独掌乾坤,朝廷大臣说拿就拿——此情此景,究竟是王相把持朝政,还是我傅氏把持朝政?”   “傅玄邈,我知你巧舌如簧,但是休想凭此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   王诀的神色越发激,傅玄邈依然像一开始那般平静沉着。   沈珠曦着他的样子,不安越来越深。   “陛下是否也如此觉得?”傅玄邈忽然将目光投向坐在朱台的沈素璋。   沈素璋懒散歪坐,右手放在桌上,挡着胸口,紧皱的眉间露出一抹不耐。   “朕如觉得,取决于你如做——朕你们傅氏寄予厚望,可是——你们让朕很是寒心呐。”   沈素璋说完后,王诀埋在白须的嘴唇一拧,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陛下已经发话,傅玄邈,你还是俯首认罪吧,你心心念念的罪状,等你进了刑部大牢,老夫亲自给你送来!”王诀说完,神色突变,大喝道,“拿下他!”   王诀的怒喝响彻寂静的营地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般的沉寂。   篝火许久没有再添新柴,火堆已经燃到末路。除了那烈焰中偶尔响起一声的噼啪,场内静得好像能听见每个血液流的声音。   那四八方若有若无的血液流声,汇合成一条巨大而冰冷的地下河流,淹了沈珠曦的头顶。   她浑身冰凉地着手握佩刀却一不的禁军们。   “你们在干什么?!”王诀怒声道,“还不快拿下此?!”   禁军们无表情,一不,仿佛偏偏听不到王诀的声音。   沈素璋沉不住气,跟着怒喝了一声:“还不拿下他!你们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吗?!”   禁军依然一不。   王诀和沈素璋的表情都猛地变了。再迟钝的,也该明白,此刻局势已经倒转。   瓮中捉鳖,捉的却不是一开始以为的那只鳖。   他们中计了。   “我父亲自十三岁应诏成为皇伴读后,便一直陪伴在皇左右。”   傅玄邈缓缓张开了口:   “于我父而言,他皇之间不仅有君臣之谊,还有兄弟之义。自小,我父亲便教导我要为大燕尽忠。我着父亲为大燕日夜操劳,英年白头,故而苦读十载,为的就是分担我父之忧。我父亲为大燕,为皇为陛下,事事牺牲,处处退让——一个当朝宰相,在天子眼皮之下被谋害,至今凶手不知所踪!世都说微臣该恨,该怨——可臣从未心生怨言,因为臣知道,父亲然是体谅陛下的。”   傅玄邈沉静平和的声音和沈珠曦头顶的那条冰冷暗河汇合了起来。   淹没了场内每个的头顶。   刺骨的寒气,从沈珠曦脚底一直涌到她的天灵盖。   “我父一生为了大燕和皇鞠躬尽瘁,若是知道今日陛下称他为附骨之疽——”傅玄邈直视着台上的沈素璋,轻声道,“该会有多伤心啊。”   “够了!你朕的禁军究竟做了什么?!”沈素璋虚张声势的怒容夹杂着一丝恐惧。   “陛下放心,陛下的禁军始终在陛下身边,为陛下的安危,日夜坚守——”傅玄邈话锋一转,沉声道,“禁军听令!王诀谄上傲下,颠倒黑白,在朝中伐异党同,造谣惑众,立即拿下此,待回建州后交于刑部严审,还大燕一片朗朗晴天!”   “你敢!”王诀脸色青白。   他的话没有丝毫威慑力。   傅玄邈一声令下,原像是石像一般的禁军转眼就活了,疲弱衰老的王诀被毫不客气地禁军淹没,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就摔倒在了地上,整齐柔顺的白须变得乱糟糟的,锦袍上也印着好几处脚印。   “傅玄邈——你要造反!你倒行逆施,早晚会招报应!你这天下第一公子——早晚会变成一捧黑灰!任天下唾弃!你就算除掉一个老臣,也还会有许多个像老臣这样的,站出来舍身护卫陛下!你的奸计——绝不会得逞!陛下!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没有输——”   王诀悲怆高呼不断,傅玄邈的脸色微沉,一名禁军察言观色,立即用刀背敲晕了王诀。   一朝宰相,就这么被堂而皇之地拖走。   “傅玄邈……你就这么朕的宰相?”在满场寂静中,色难至极的沈素璋咬着牙开口了。   他色青白地着场中央的,磨合的牙齿似是在将傅玄邈食肉寝皮。   “宰相又如?”傅玄邈风淡云轻道,“……宰相依然会被奸所害而正义无法伸张,譬如我父;宰相也会犯错而陷入囹圄,譬如王诀。王诀妖言惑众,蛊惑了陛下的圣心,使陛下认不清孰忠孰奸,微臣的职责,就是帮助陛下肃清耳目,拨开迷思。”   傅玄邈的目光一一扫场内僵如石像,色各异的众,冷淡清晰的声音挟着万钧之力,如浪涛般冲向众。   “诸位若是想替王诀申辩,此时可以开口了。”   当微风停下吹拂,场内只剩坟墓般寂。   月亮已经基本上隐入了云层,只剩裂缝中漏出的冰冷月光,稀薄地虚贴在众身上。满桌的美食佳肴已经冷却,的筵席上坐满了,可是茶冷了,酒凉了,月光下没有一丝活气。   那些还在奔腾的血液,也是冷的。,没有一站出来,挡在朱台上又怒又恐的帝王身前。   大势已去,没有一个官吏开口说话。他们或是垂下了头,或是移开了眼,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任沉重的缄默流淌在营地上空。   沈珠曦浑身颤抖地坐在椅子上,紧握成拳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   手心的疼痛,不及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傅玄邈的诡辩,她比任都熟悉。他总会有方法,将他卑鄙的行为曲解为正义。   如果在这继续沉默,她就和以前没有任区别。头上的这片阴云,将会永远笼罩在头顶。   身上的牵丝线,她到都无法摆脱。无论他在或不在,都会深深地陷入她的皮肤,勒紧她的血肉,啃食她的意志。   “怕什么,老子还没呢。”   李鹜吊儿郎当却充满坚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   “敌认为你输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都觉得你输了。”   母妃在她幼时常说的话,也在这一刻回响起来。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着全场唯一笔直站立的傅玄邈,勇气逐渐充盈全身。   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既然诸位都不想谏言,那便请陛下移驾王帐……”   “既然无敢为王诀申辩——”   傅玄邈停了下来,齐聚向沈素璋的禁军也停了下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忽而起身的沈珠曦身上。   一阵晨风拂营地,在熄灭的尽头垂挣扎的篝火闪了闪,沈珠曦身上飞扬的红衣红裳,如同场中新一轮燃起的烈焰。   “我倒想听听你自己的申辩。”   沈珠曦握紧双拳,勇猛坚的目光笔直迎向回首来的傅玄邈。   “你因你在商江浪涛之下的数十万无辜大燕百姓,没有丁愧疚之心吗?” 第247章 “这些惨状——光风……   沈珠曦的话如平地惊雷,石破天惊,让场内诸人转瞬变了脸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其中尤以沈素璋的反应最为激动,他双眼乍亮,仿佛溺水之人忽然瞧见不远处的一块浮木。   傅玄邈看着沈珠曦,一闪而过的诧异很快消失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越国公主不胜酒力,是早些去歇息吧。”   他话音刚落,沈珠曦身后的侍人就向她靠了过来。   不仅是禁军!他甚至已经控制了宫中内务!这意味着,沈素璋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傅玄邈的目光之下,傅玄邈知道这场鸿门宴的相,却还是由着沈素璋和王诀来这一出——   这场鸿门宴,宴的究竟是傅玄邈,是自以为是主人的沈素璋和王诀?   “放肆!”   沈珠曦疾声厉色,吓退了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的宫人。就连朱台上的沈素璋愣了愣,仿佛到了多年前宠冠后宫,说一不二的白贵妃出现在了眼前。   “傅玄邈,商江堰溃堤,你敢说和你毫无关系吗?!”沈珠曦怒视着傅玄邈。   傅玄邈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微臣不敢说毫无关系。”他说,“若微臣能够更加谨慎,更早清楚治理商江堰的官员只是饱食终日的无能之人,或许微臣能赶在商江堰决堤之前发现危险,提前将水患终结。”   “不管治理商江堰的官吏是何人,商江堰在那一日,终究是会决堤的!”沈珠曦用力攥紧手指,水患发生后襄阳城门外聚集的衣衫褴褛,满脸惊恐和悲痛的难民景象慢慢浮现在眼前,她强忍泪光,怒瞪着傅玄邈,用全场都能听清的音量,掷地有声道,“因为——商江堰决堤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就是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公子的傅玄邈你!”   沈珠曦话音未落,场内就响起了嘈杂的哗然声。   百官眼神交流,若非顾忌在场的傅玄邈,恐怕立即就交头接耳起来。   “微臣不知公主在说什么,难道公主像王相那般,先将微臣下狱,再亲自送罪状过来?”傅玄邈声音平和,看着沈珠曦的目光却越发冰冷。   她熟悉这样的目光。   她穿鲜艳衣裙时,他便是这样看他。   她松懈琴瑟时,他便是这样看她。   她听闻清河郡主到访,满脸喜色地奔去相迎,若有所感头时,他坐在棋桌边这样看她。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他的目光,却始终如高山一般压在她的头上。   这样的眼神之后,鲜艳的衣裙悄然无息地消失了,接二连三的瑟谱被送进宫来,宫人们越发躲着她,她分明没有患病,清河郡主却对她说,以为她生了病,所以只在门前停留一会便走了。   而傅玄邈,不再入宫来看她。   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   她只能如亡灵般游走在冰冷寂寞的翠微宫,连个愿意和她目光对视的人都找不到。   人人都说,傅玄邈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不论是他高洁的品德,是他对越国公主的一往情深,都是世间所有男儿应该学习的榜样。   天下第一公子之名,实至名归。   人人都知他完美无缺,却不知道天下第一公子令人艳羡的未婚妻,只能趁御花园里空无一人时,悄悄躲在假山后和一棵十月飘香的桂花树交谈。   “你不必再装模作样,数月前,你随陛下亲封襄州知府李主宗接任镇川节度使的圣旨一来到襄阳,与你行的有你母亲方氏。你们二人在安喜寺佛殿里交谈时,我就在佛像背后!我亲耳听到,方氏质问商江堰决堤一事是否为你所为,而你默认了她的质问!你为了一举铲除不听使唤的前镇川节度使李洽和盘踞京畿的叛军,竟不惜炸毁商江堰,让四州城池沦为汪洋!”   场中央的篝火最后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沈珠曦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大,越烧越熊。她娇美柔弱的面容上涌动着悲痛和愤怒,杏眼中波光涟涟,闪动的却是充满力量,毫不退缩的战意。   “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炸毁商江堰,让大水淹没三十余郡,以致死者蔽川,漂沉旬日——”   “数月后,严冬来临,饿殍满野,受灾最为严重的京畿地带,人或相食,或相卖为奴婢,死者日数万人——”   “这些惨状——”   沈珠曦含着泪光,强压着喉咙深处的泣声道:   “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午夜梦回时,可曾见过?”   “洪水肆掠,百姓受害,微臣和公主一样悲痛。”傅玄邈淡然道,“只是,公主指控微臣,除了你的三言两语,可有确凿证据?”   “我亲耳听到!安喜寺的方丈可为我作证,那一日,我和你们母子都在寺内!”   “公主说的若是安喜寺的空来方丈,”傅玄邈眼神漠然,“方丈已于一月前圆寂了。”   “你竟然杀人灭口?!”沈珠曦的眼中冒出火光。   “公主说笑了。”傅玄邈道,“我有什么必杀人灭口?”   “就是为了现在无人为我作证——”   “即便方丈圆寂了,有寺中的小沙弥可以作证。微臣有何必灭空来方丈的口?”   傅玄邈紧接着说:   “公主在民间流落两年,性格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不但精神紧张,昼夜难眠,总是疑神疑鬼,喜怒无常。微臣能够理解公主如惊弓之鸟般的内心,但是草菅人命,炸毁堰堤的指控太重了,微臣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若只是一句‘我亲口听到’,且不论微臣服不服气,就是说出去给全天下人听,大概没有人会因此信服,其次,公主既然在佛像后听到了一切,那么为何不当时便站出来,义正辞严地指控微臣?”   “你——”   “即便安喜寺的方丈在世,他除了能够证明你我当时都在安喜寺外,能证明什么?微臣还可以将另一个当事人——我母亲请来这里与公主对峙,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我母亲如为我否认公主的无端指控,公主难保又说我们血亲相护。”   傅玄邈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说:   “公主若要指控微臣杀人毁堤,就要拿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傅玄邈轻声道,“只会让人疑心公主的精神状况罢了。”   不待沈珠曦开口说话,傅玄邈脸色忽地一沉,冷眼扫向她身后的宫人。   “公主已经醉了,你们还不送她回房歇息?”   沈珠曦身后的宫人蜂拥而至,一个握住她一边手臂,不由分说地就带她离场。   “傅玄邈,你得意的太早了!”沈素璋咬牙道,“好老师早就算到你不会束手就擒,为此多留了一手——你机关算尽,却想不到自己已经身中奇毒了吧!”   “老师知道你狡诈多疑,定然不会松懈自己面前的酒,所以老师将毒下在了一个你毫无防备的地方——”   沈珠曦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浑身冰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台上的人。   朱台上,沈素璋紧抓着铺桌的绸布,双手青筋暴起,俊美的面庞上闪动着狠毒。   “毒就在越国公主的酒里!傅玄邈,朕刚刚亲眼数了,你一共喝了五杯——算算时间,该毒发了。你是不想丢了自己和越国公主的性命,趁早让你的人放下兵器投降,否则,你们就一起上路了!”   沈素璋的话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   傅玄邈无动于衷,仿佛并不意外。   “不把公主请回住处?”他说。   沈珠曦身旁的宫人过神来,七手八脚将她“请”离场地。   她看向场内官员,这些原本应该为君尽忠的臣子,现在一个个埋着头坐在座位上,生怕和她眼神相交。   沈珠曦悲从心起,大声道:   “傅玄邈丧心病狂,杀人如麻,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就是为他所害!他毁堰泄洪,残害同僚,以下犯上,无恶不作!”   她向着寂静的宴会场声嘶力竭道:   “今日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横行无忌,殊不知到了明日,你们就会是下一个受害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难道忘了当初入朝为官时立下的誓言了吗?!”   百官面露动容,神色隐晦地在下边交换目光。   宫人看着傅玄邈沉下的脸色,吓得架着她就走。   沈珠曦再怎么挣扎,没挣脱几个身强体壮的宫人,不得不到了她住下的帐篷。   宫人们将她推进帐篷后,立即挡在了门帘外,用客气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请她回去歇息。   沈珠曦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不知晚宴接下去如何发展了。舞乐之声没有再响起,难道晚宴已经结束了吗?   她想起沈素璋最后说的话,心里如坠冰窖。   她再怎么预想,没想过沈素璋会把毒下在她的酒里。   她始终记着沈素璋无意间从指缝里漏给她的阳光,她以为,沈素璋并不看重她,但再怎么,会顾念一点血脉亲情的。   她怎么没有想到,沈素璋竟会把毒下在她的酒里。她对沈素璋而言,当和命如草芥的宫人没有什么两样。   沈珠曦满心绝望地枯坐了一会,却怎么等不来毒入肺腑的反应。   希望重新燃了起来。   她正趴在地上研究怎么撬起帐篷从侧边逃跑,门帘忽然被人打起,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   沈珠曦吓得立即起身,沾着泥土的双手本能地藏到了身后。   落下的门帘在青色身影背后微微晃动,傅玄邈长身玉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第248章 “曦儿,你会改变主意……   “……公主急着去哪里?难道连毒也顾不解了吗?”傅玄邈开口。   沈珠曦沉默不语,目光却游移在屋内,最后停留在了桌的茶壶。   她刚盯上茶壶,傅玄邈就在桌前坐了下来。他提起茶壶,拿起一个茶盏,缓缓满上。   “听说公主还是不碰微臣送来的吃食……”他拿起茶盏放于面前,凝视着茶水中一浮一沉的浮叶,轻声道,“好的雨花茶,可惜了。”   “安喜寺的方丈……是不是你杀的?”沈珠曦贴着帐篷布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傅玄邈抬起眼皮,“我说的话,曦儿如今还相信吗?”   沈珠曦用沉默作答,警惕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一日在佛像后的,果然是你。”傅玄邈说,“你宁愿留在民间做一个出身低贱之人的妻子,也不愿走出佛像与我相认。曦儿……为什么?”   “李鹜是出身卑微,”沈珠曦看着他说,“可他给我的,一万个你也比不。”   “这不可能。”傅玄邈断然道,“他能给你什么?”   “他能给我关爱和自尊,还有如今站在这里对抗你的勇气。”沈珠曦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悲愤,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她心中微弱响了数年,始终被外界不断否定,自我怀疑的那句话,“可你给我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压力和自卑……”   她不会怀疑自己的受。   即便全世界都在说他对她好,但只要她的心中始终回荡着他给的自卑和痛苦,那他的“好”,就只是包裹着糖色的焦炭。   “那只是他的谎言罢了。他有图于你,所以任你高兴,你却将这误以为是对你好。”傅玄邈说,“我做的一切,或许你并不开心,但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会被你迷惑了!”沈珠曦打断他的话,愤怒地戳破了他的虚伪,“你想的从来不是我,你所作一切,都只是在对自己好!”   “我……”   “你不让我穿华服,不让我打扮,你逼着我苦学琴瑟,将我困在翠微宫,不让他人和我接触——”沈珠曦怒声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只能留在你身边罢了!你所谓的对我好,就是折断我的翅膀,把我困在只有你才能打开的鸟笼里!”   傅玄邈脸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曦儿,我是为了保护你。”   他站了起来,向着沈珠曦走了过来。   沈珠曦本能地想要后退,厚实的帐篷布却挡住了他的步伐。   “你别过来!”她猛地拔出了头上的金簪。   傅玄邈却没停下脚步。   “你的敢杀我吗?”   苍青色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向着沈珠曦走来。   “你的皇兄在我手里。”   “你的解药在我手里。”   “你不要皇兄,难道连解药都不要了吗?”   “你把陛下怎么样了?”沈珠曦问。   “他在你的酒里下毒,丝毫不顾你的安危。你还要为他担忧吗?”   “我并非以皇妹的身份担忧,而是以大燕臣民的身份在问你这个问题——”沈珠曦又问了一遍,“你把陛下怎么了?”   “陛下已经回王帐歇息了,公主大可放心。”傅玄邈道,“现在要紧的,是公主身上的奇毒。”   傅玄邈在沈珠曦面前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握住了向他胸口刺来的金簪。金簪在他手中颤抖,他平静地迎沈珠曦的一双杏眼。   那双温柔娇美的眸子里,映着他一人的身影。   他多希望,永远都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我了解你,曦儿……你太温柔了,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因为太温柔,所以最后受伤的总是你。”傅玄邈轻声道,“要你去伤害别人,比伤害自己还难受。”   沈珠曦像是为了反驳这句话,拔出金簪用力向着他的胸口刺去。   傅玄邈握住了她的手腕,猛一用力,金簪从她因疼痛而失力的手心里掉落,声无息地落在铺着毛毯的地上。   沈珠曦强行咬住牙关,咽下了险些冲出喉咙的痛呼。   傅玄邈从袖中掏出一红一蓝两只瓷瓶,说:“蓝色这瓶是可解百毒的还春散,可以解你体内奇毒,但是药性寒凉,服下后你腹中孩子定然保不住。红色这瓶也能解毒,不会伤害你腹中婴孩,但却会留下难以去除的余毒,以后每个冬天都会作,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曦儿,这两瓶药,你如何选?”   沈珠曦忍着手腕的疼痛,泪珠一滴接一滴地滚出眼眶,她一动不动,怀疑他说的话有几分意。   傅玄邈看着她挣扎的神色,说:“你若不选,我便帮你选了。”   沈珠曦向着红色的药瓶伸出了手,傅玄邈安静注视她的行动,她的指尖刚要触及红色药瓶时,顿了顿,然后逐渐缩了回去。她看向一旁的蓝色药瓶,眼中露出犹豫。   “你在为孩子犹豫?”傅玄邈问。   “不是为孩子,而是——为你。”沈珠曦抬起双目,火焰一般灼灼的目光穿透泪光,直射傅玄邈,“你知道我会选什么,又怎么会跟我说实话?”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骗了你。你可以猜一猜——”傅玄邈唇边扬起一缕微笑,“究竟蓝色这瓶是保胎的,还是红色这瓶是保胎的。”   沈珠曦迟疑片刻,手指碰上了蓝色瓷瓶,傅玄邈松懈了手的力气,她却在最后关头松开了手。   蓝色瓷瓶落了下来。   “……我根本就没有中毒,所以也不需要解药。”沈珠曦后退一步,脚后跟踩在帐篷布,把身后的油布绷成了一面硬墙,“你骗了我,这两瓶都是堕胎的药!”   傅玄邈深深地看着她,好一会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中毒?”   “你连陛下和王诀的整场计谋都一清二楚,岂会不知道他们还有后手?”沈珠曦说,“你进来这么久了,可有一点心急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解过毒了,有毒在身的,只有你而已。”傅玄邈说。   “如果你不在乎我的死活——”沈珠曦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又怎么会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捉我回来?”   傅玄邈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   “……你说的没错。”   他前一步,将沈珠曦逼到退可退,寸步难移的地步。雪青色的大袖纤尘不染,他的眼眸却冰冷乌黑,犹如不见天日的寒潭。   “……曦儿,因为我在乎你。我在乎你……所以,不要怪我。”   沈珠曦还未反应过来,傅玄邈忽然拨掉瓶塞,从中倒出一枚棕色的药丸。   她见势不对,立即侧身逃跑。   傅玄邈却在那之前把她抓了回来,他捏住她的下颚,试图将药丸塞进她的嘴里。沈珠曦再怎么挣扎,也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她踢打傅玄邈,也只不过是在他的雪青色外衣留下好几个脚印罢了。   挣扎厮打间,沈珠曦倒在了地上,下腹忽然一股热流涌出。   她当即变了脸色,也不顾傅玄邈是不是还在面前,将手探了进去,摸出一手赤红的鲜血。   “血……孩子……”   先前还英勇畏的沈珠曦脸色变得惨白,染着鲜血的五个指头在半空颤抖不断。   傅玄邈也兀地变了脸色。   “来人!”他扶起沈珠曦的手臂,脸色青白地朝喊道,“来人!立即请太医过来!”   没一会,沈珠曦就被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她一动也不敢动,满心恐惧地感受着身下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流,觉得自己这个孩子定然保不住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泪如泉涌,不知该怎么和李鹜交代。   随着沈素璋一道出行的太医扛着药箱急匆匆跑来,顶着沈珠曦泪花闪烁的视线抚她的手腕,神情从一开始的凝重,转为疑惑。   他看了看一脸悲痛的沈珠曦,欲言又止,神色百思不得其解。   “可否让微臣看看公主随身之物和日常吃食?”太医道。   沈珠曦含着眼泪点头后,太医查看了她平日穿的衣裳和佩戴饰物,以及今日吃剩的食物残渣,最后拿起了她放在枕头下伴她每日入睡的香囊。   当着她和傅玄邈的面,太医在掌心抖出了里面的药材。   “果然如此。”太医说,“这香囊中配备的是避孕药物,女子随身携带,可起到一个避喜的功用。这方子看得出用了些心思,不会损害佩戴之人的健康,要说副作用,也就是推迟月罢了。因为香囊里的药材久未更换,药效逐渐衰无,所以公主的月这才又恢复了。把这香囊去了,微臣再给公主开两副药调理调理,公主的身体就能和从前异了。”   太医一口气说完,低下头去不看二人神色,更没问这香囊从何而来。   半晌后,傅玄邈说:“……你下去罢。”   “喏。”   早就被傅玄邈打点过的太医揖手行礼,带着他的药箱默默去了。   沈珠曦呆滞在床,许久没回过神来。   傅玄邈拿起那只已经空了的香囊,说:“这是李鹜给你的?”   “不是!”沈珠曦回过神来,猛地夺回香囊。   没有孩子,她就少了一个被傅玄邈握在手中的筹码。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失落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但既然孩子没有到来,她也就不用战战兢兢担心失去这个孩子。   只是……李鹜是不是会很失望?   太医离开后,帐篷里只剩沈珠曦和傅玄邈。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沈珠曦立即往床角缩去,警惕地看着他。   “……我会忘记过去那两年,你也忘记吧。”傅玄邈沉默半晌后,轻声说,“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曦儿。”   “我不忘!”沈珠曦坚定畏地瞪着傅玄邈,咬牙道,“过去的两年是我一生里最美好的两年,我一天一夜,都不会忘记——我想忘记的,是被你困住的九年!”   这片让她不见天日的阴云在她头顶笼罩了整整九年。   人生,有几个九年?   他把对他的服从,化作本能刻在她的血液里。九年的潜移默化,为的只是堵住她的耳朵,拔掉她的舌头,戳瞎她的眼睛,让她变成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残疾。   她从未如此恨过谁。   他险些杀了自己。   又试图杀死她最爱的人。   “我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任你摆布——”   “那你又能做什么?”傅玄邈低头靠近,低沉平静的声音带着蝮蛇般的阴凉,“难道你还奢望着,一个掉下万丈悬崖的人出来救你吗?”   “关爱、自尊、勇气……这些东西,是什么都没有人的才会挂在嘴边的东西。因为他们除了言语,一所有。”傅玄邈说,“如果知道前方是南墙,还要拼了命地去撞,这究竟是勇气,还是愚蠢?”   “一个一所有,出身卑微的人尚且内仁义,而你,出身簪缨世族,饱读诗书,却欺君误国,长恶不悛。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李鹜?”沈珠曦不为所动,坚决道,“更何况——只要坚持不懈,南墙也会倒,更毋论你这血肉之躯。”   傅玄邈看着她,说:   “……曦儿,你当丝毫不顾念我们以前的情谊吗?”   沈珠曦用沉默作答。傅玄邈也跟着沉默下来,空气里流淌着压抑的寂静。她浑身紧绷,随时准备着跳起来逃跑。   “你不用怕。”他说,“我得起。”   “……”   “曦儿,你会改变主意的。”   傅玄邈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帐篷。   “公主身体不适,这段时间就在帐篷里歇息,任何人无故不得求见。”   门前侍立的守卫立即躬身道:“喏。”   “公子——”早已候一旁的燕回走了来,跟着傅玄邈的步子往前走去,“百官已经各回帐篷了,明日是启程回建州,还是……”   “你带三百人,明日去李鹜坠崖之处搜寻,我希望他消失得干干净净。派百人值守在吞天洞,想要进出的人,格杀勿论。”   “喏!”燕回心中一惊,急忙应声。   “至于围猎——”傅玄邈抬起眼皮,带着寒意的目光直指王帐方向,“陛下想猎,那就让他一次猎个够。” 第249章 “这块玉,是我夫君李……   旭日初升,晴空一片。淡金色的朝阳如轻纱薄绢,包裹着安静的天地。   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牵着一匹驼了人的棕色小母马,慢慢行走在云卷风轻的天幕下。   傅玄邈拉停小母马,停下脚步,蹲身摘下一支白色的野花。他抚掉爬在花瓣上的一只褐蚂蚁,拉起方氏的,将干净的野花放到了她的里。   “母亲,一片都是这样的野花,你放到鼻尖闻一闻,是不是有白蟾墨的香气?”   方氏半信半疑拿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神色转为微弱的惊喜。   “……的确是白蟾墨的香气。”   傅玄邈微笑道:“所以有人说,寿州制墨世家卢氏的秘诀就是这只有寿州才有的夏云花。”   “为何取名夏云?”   “母亲想象一下,夏日一望无际的晴空里,如絮飘逸的云朵便懂了。”   傅玄邈的描述,让方氏已经黯淡失色的早年记忆浮现出来。   那时她还未眼盲,最爱的便是午食后在凉亭中看一会书,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中,抬头望一望一望无际的蓝天。那时,她还年轻,总觉得日子还有法可想,只要她更温柔贤淑,更体贴人意,就能换来一个早已没有的人的回转意。   她的神色冷了下来,放下了夏云花,却没扔掉,而是紧紧攥在手中。   新鲜的花汁沾湿了她的,像已经冷却的眼泪。   “母亲可要下来走走?”傅玄邈道。   “……也好。”   方氏就着傅玄邈的搀扶,小心翼翼踩到了地面。   傅玄邈扶着她纤瘦的前臂,慢慢引导她往前走去。   “母亲,前方土地不平,下脚小心些。”   “母亲,昨夜下了些许雨,刚刚来时这地上还有许多露水,现在已全然不见了。蝉雨记得母亲从前爱用露水泡茶,明日儿子派人送一壶夏云花上的新鲜露水来。”   他顿了顿,忽而扬起嘴角,柔声道:   “……也给越国公主送一壶过去,她最讲究,若是见到收集的夏云花露水,定然开。”   有怎样的罅隙,他也是自己的亲骨肉,更何况,傅汝秩死后,方氏的结有松动迹象,对傅玄邈声音里的情绪波动,她作为一个母亲,立时就察觉出了。   他数日低沉的声音,在今日提起越国公主时,有明显的轻扬,似乎是卸下了重重的负担。   “……你和越国公主,怎么样了?”   她昨日一夜沉睡,直到天亮以后才知道晚宴上发生的那些事。   越国公主当众指控傅玄邈炸了商江堰,残杀前镇川节度使。虽然没有实证,但依然在营地中掀起了无形的巨浪。方氏能感觉得出,身边的侍人得到打点,对此事只字不提。可是人们总是会对一个近乎全盲的女人失去警惕,忘了她眼睛虽然不清,但耳朵却还能听见。   她像尊塑像一样坐在蒲团上数念珠时,那些服侍她的婢女小厮偶尔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一个盲人,听力灵敏程度是常人的数倍。   越国公主的指控是对的。她虽不知内情,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没有明确的否认,那便是承认。   “母亲放心,儿子和越国公主好。”傅玄邈带着意说。   “……你自己做的错事,不要怪她。”方氏说着自己已经生疏的关心,声音因克制而显得冷淡,“你既然看重她,就不该再一错错。你父走后,傅氏已经是朝里朝外众人眼中的眼中钉,你若还不悬崖勒马,早晚会粉身碎骨。”   “母亲教训的是。”傅玄邈说。   “你若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就不要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你长成今天这般模样,想来我也有错……如今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你辞官回家,将家财散给那些受害的百姓,我愿陪你吃斋念佛,用余生尽力赎罪……”   方氏说了一通,傅玄邈耐听着,不时应声,却始终不置可否。   “母亲不必在乎外边的风言风语,蝉雨自有打算。”傅玄邈说,“日头渐长,蝉雨送母亲回去吧。”   方氏应了一声。傅玄邈朝远处递了个眼色,一个车夫驾着马车迅速赶来,坐在门外的凝雨下了马车,扶着方氏慢慢坐进车厢。   “你呢?”方氏靠着车窗问。   “燕回在附近巡逻,儿子去和他们汇合后一道回来。母亲的马车有马小将军护送,安全无忧,不必担。”傅玄邈道。   方氏才远离车窗,坐直了身体。   马车缓缓路后,凝雨将沏好的热茶双手递给方氏,方氏抿了一口,问:“是今年的新茶?”   “是啊,夫人。今年的雨水太多了,顶级的大红袍只产了那么一点,全送到陛下和公子那里了。陛下连宫中娘娘都舍不得赏赐,而公子一到手,就马给夫人送了来。”凝雨笑道。   方氏想了想,低声道:“……公主此时应该惊惶不安吧。”   凝雨没有答话,马车里也就陷入了寂静。   方氏望着朦朦胧胧混成一色的窗外,中笼罩着迷思:路有远近,人有亲疏,纵使蝉雨犯下滔天大罪,她也做不到大义灭亲。除了尽力劝说蝉雨悬崖勒马,她还能做些什么?   “……不回帐篷。”她忽然说。   “夫人要去什么地方?”凝雨一愣。   ……   沈珠曦坐在罗汉床,趴着榻几,一脸忧愁地盯着面前的乳白色竹纹茶盏。   门帘忽然映出一个宫女的身影,说:“殿下,命妇方氏求见。”   傅玄邈的母亲来找她?   沈珠曦心中疑惑,从罗汉床坐好才说:“让她进来。”   方氏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   沈珠曦此前听说过方氏常年患有眼疾,视力近乎全盲,傅府四处寻医问药也没能治好。患上眼疾之后,方氏也没有在宫宴上露过面,还是沈珠曦时隔年,第一次见到方氏。   她走得慢,就像每一步都在提防深渊。   “臣妇方氏,拜见越国公主。”   婢女将她带到罗汉床前方后,方氏抽出婢女扶着的臂,慢慢地,慢慢地开始行礼。   沈珠曦终于还是忍不下去,开口道:“……不必了,免礼罢。”   方氏却置若罔闻,坚持行完了全礼。   沈珠曦请她在榻几对面坐下后,宫女沏上了两盏热茶,茶气弥漫,模糊了对面方氏的表情。   沈珠曦并不了解方氏,此前也交集不,印象里只是一个永远低着头,安静卑顺的女子。但她能感觉得出,方氏对自己有些冷淡,似乎并不喜欢傅玄邈尚一个公主。   沈珠曦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毕竟愿意尚公主的高门大户并不太多。   可她在白家发现了傅汝秩当年送给母妃的画,就让方氏的冷淡变了味道。如果傅汝秩当和母妃有旧情,方氏不喜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因着层关系,沈珠曦沉默地坐着,既说不出虚伪的寒暄,也说不出愤怒的指责。   对面不是只手遮天的傅玄邈,而是一个连走出房门都需要搀扶的病弱女子。   方氏似乎也不急着说话,她伸出右手,在桌摸索着碰到了茶盏,慢慢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露出了一抹沈珠曦看不懂的复杂微笑。   “……果然。”   沈珠曦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她,忘了方氏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方氏垂下眼,呢喃了一句:“……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你说什么?”沈珠曦忍不住开口。   “凝雨,你出去吧。”方氏说。   被称为凝雨的婢女一愣,犹豫地看了眼方氏,又看了眼沈珠曦。方氏没等来脚步声,又说了一次,凝雨这才低头行礼,转身走出了帐篷。   沈珠曦想到什么,也向值守在帐篷里的宫女道:“我和方氏要说些体己,你也出去罢。”   宫女也在犹豫。   沈珠曦沉下脸道:“本宫的话在你里不管用吗?”   宫女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方氏,才一脸为难地慢慢走出了帐篷。   等到帐篷里只剩沈珠曦和方氏之后,方氏抬起头道:   “殿下对蝉雨了解多少?”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沈珠曦愣了愣。   “……我对他并不了解。”   “臣妇对蝉雨,也并不了解。”方氏说。   她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而一闪即逝的微笑。   “说来惭愧,臣妇虽是蝉雨母亲,但他越是年纪渐长,臣妇就越是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他虽敬臣妇是他母亲,但也只是如此。他正敬重的,是他的父亲,臣妇的夫君,前任宰相傅汝秩。”   “傅汝秩出身在大名鼎鼎的华洲傅氏,十一岁即被先帝选为太子伴读,常伴太子左右,情同兄弟。傅汝秩十八岁时三元及第,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三元及第者,太子也顺利登基,成为九五至尊。第二年,南巡开启,第一个接驾的是扬州白家,之后,就一直没有变过。”   “几年后,陛下迎娶了扬州白氏的嫡女白宓,傅汝秩大病一场,陛下亲自登门慰问,并擢升他为一国之相。”   “后来,拒绝了众婚事的傅汝秩跌破大家眼球,主动求娶了父亲只是七品小吏之女的臣妇。两年后,臣妇生下了蝉雨。他性子沉稳,比起说,更愿意去看,去想,总是从未让他父亲和臣妇操。他以他父亲为榜样,旁人交给他的任务,总是加倍完成,他对自己的要求,甚至比他父亲和臣妇对他的要求更高。”   “十六岁那年,他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者。他一直以他父亲为骄傲……他父亲,也一直以他为骄傲。”方氏低声道。   “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沈珠曦忍不住打断她。   “……只是感慨,缘分奇妙罢了。或许世,有宿命也不一定。”方氏喃喃道。   沈珠曦疑窦丛生地看着她。   么一看,她忽然觉得方氏眉眼和母妃有两分相像。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猜想猛然出现在她脑中。   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方氏忽然开口了。   “臣妇有一惑,还望殿下解答。”   “什么?”   “若臣妇帮助殿下,劝说蝉雨迷途知返,殿下可愿原谅蝉雨一回?”   不等沈珠曦说话,方氏低下头,继续道:   “臣妇知道蝉雨罪孽滔天,可他长成今日模样,臣妇也难辞其咎。臣妇甘愿替子受过,即便千刀万剐,臣妇甘情愿。可是臣妇死后,世能够让他悬崖勒马之人,便只剩下殿下一人。傅汝秩虽有不好,但他对先帝和陛下都忠耿耿——”方氏黯淡无光的眼中含起泪光,“可否请殿下看在蝉雨父亲的份上,给蝉雨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要我怎么原谅他?”沈珠曦问。   方氏从罗汉床起身,摸着床边,跪到了沈珠曦面前。   她深深伏拜在地,额头在柔软的地毯也撞出了沉重的闷响。   沈珠曦看到,她面前的那一小地毯,渐渐洇开了水痕。   “臣妇不敢奢望蝉雨配得殿下,只要留他一命,让他终一生即可。”   沈珠曦想起生死不知的李鹜,迟疑了。   也是因为生死不知的李鹜,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进一步问:“你有办法说服他还政给陛下?”   “有没有用,也要试了才知。”方氏说。   “……好。”   沈珠曦沉默片刻,说:   “我等你的消息。只要他愿还政陛下,我不会伤他性命。”   至于李鹊和李鹍会不会伤他性命,那就和她无关了。   方氏闻言如释重负,次重重一叩首。   沈珠曦下了床,双扶着方氏的臂,想要将她拉起。   一枚玉玦从她衣襟里掉出,恰恰悬在方氏眼前。   方氏脸色突变,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沈珠曦把她扶起来后,她的眼睛仍定定地望着她胸前的玉玦,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如遭雷击。   “……”她伸出颤抖不已的,想要触碰她的玉玦却又猛地缩回,紧接着,她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沈珠曦,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窜出了明亮的火光。   “是……这块玉……公主从何得来?”方氏哑声道。   沈珠曦诧异她强烈的反应,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其实我在民间已经成亲,此事傅玄邈也已经知晓。”沈珠曦拿起了胸前的玉,因为触碰到了李鹜的赠物而不禁露出一抹微,“块玉,是我夫君李鹜的家传之玉。”   方氏身体失力,忽然往地上坐去。   沈珠曦连忙松了中的玉玦,两手并用去扶她。   方氏却如一滩烂泥,跌坐在地上扶也扶不起来。   沈珠曦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疑惑最终化为一道闪电,劈碎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也兀地变了脸色。   “你认识块玦?!” 第250章 一块半圆玉为玦,表决……   “李鹜……”方氏色惨白,血色褪尽的双唇哆嗦着,唇边缝隙里溢出嘶嘶的气音,“坠崖的那位节度使……”   “是他。”沈珠曦露悲伤,不过马上被克制住了。   这些天来,不敢去深想李鹜,强迫己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何脱身和营救李鹜身上,因为果不这样做,就会被最坏的那种设想击垮意志。   本该是这个营地里唯一一个真正为李鹜生死担忧的,可方氏听闻的肯定,却双眼一翻,整个往地上栽去。   “方氏?!方夫!”   沈珠曦下意识抱住了软倒的身体,慌张地大叫宫帮忙。   的大喊大叫尽在方氏的耳边,但于方氏而言,却像是遥远的晴空中传来的一声惊天巨响。   青黑雷光劈开的记忆海,掏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回忆。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聚在除夕饭桌欢声笑语,宰相府的偏院里却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夫,夫!你别叫了,省省气生小公子吧!”产婆在床边心急焚道。   方氏的陪嫁嬷嬷陈妈妈紧紧握着的手,双目含泪道:“小姐,你再使把,孩子已经能看见了!”   陈妈妈心急之下叫出了方氏还在闺中的称呼,但此时此刻,有一个去注意的错误。   方氏满惨白和冷汗,汗水粘结发丝,湿透里衣,整个憔悴得不似样。双眼望着虚空,眼神已有光彩。像一个正在坠落的,毫无气地黑暗坠去,但每一次像是要将活生生扯成两半的阵痛,都会重新将空中抓起,再一次重复坠落和撕裂的过程。   不知道,生育此痛苦。   让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痛苦。   女生产,产房不吉。再加上今日又是除夕,的产房外应该空无一。傅汝秩在花厅招待族,下们或是为家宴忙碌,或是在己的耳房里吃着除夕夜的巧果。只有——只有一,孤零零地被撕裂。   每个女都会生孩子。   每个女都必须生孩子。   生孩子似乎是女的天职。天职,天生就会。所以有告诉,除了九死一生外,在闯生死的过程中,还会遭受此酷刑。   果早知道……果早知道……   也无法逃避这样的宿命……   方氏紧闭双眼,破碎的哭泣沙哑的喉咙里溢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在泪痕已经干涸过数遍的脸庞上。   “夫,再使把劲!想想小公子啊!”产婆再次查看了的情况,焦急道。   “我不生了……”方氏抽泣道,“我不生了……”   “别说傻了,夫!快加把劲啊!”产婆道。   方氏却使不出劲了。   撕裂的疼痛还在继续,下腹传来的疼痛像一把钝锈的剪刀,下往上,将的身体,连磨带剪分成两半。的躯体却已经开始麻痹,灵魂和身体好像开始分离。   “方叔!我的马料怎么和以不一样了!你是不是偷吃了府里的回扣?”   一个又急又大的嗓忽在外响起。   方氏摇摇欲坠的眼皮一颤,努地抬了起来。陈妈妈露惶恐,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方氏,而产婆和侍女则皱眉看向了外。   隔着一道院墙,隐隐约约传来管家慌张的辩解,以及府里马夫放开的大嗓。一个尽否认马料和不同,一个拼命指责对方就是换了马料,锣鼓一样毫不收敛的声音像是要让府中尽皆知。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快快把他赶走,莫要惊动了产妇!”产婆说。   “不……”方氏猛地抓住陈妈妈的手。   陈妈妈咬了咬牙,露出急切的表情道:“别管他了,现在产妇要紧!我们哪有时间管一个马夫!”   陈妈妈的让房里的侍女停下了外出驱赶的动。   们彼此交换眼色,疑惑府里一向沉默寡言好说的马夫怎么忽和管家吵了起来,还是在这种节骨眼上,在这种地方。   好在,似乎是因祸得福,夫因为外边断断续续的争吵声重新打起精神,再度攒起了气。   方氏死死抓着陈妈妈的手,因全身用传来的剧烈疼痛发出似哭又似呻吟的悲鸣。   方氏想不明白,是一此苦难,还是每个女子都会有这样的苦难?果每个女都会经历这般非的磨难,为何来听不见相关的抱怨,为何来不听有叮嘱懵懂无知的女子,走这条路要三思而行?   几次重复使劲后,身体一空,随即产婆抱起了一个还裹着羊水的婴。   “是个小公子!”产婆的让房内的都跟着一喜。   方氏却能感受们的喜悦——身体一松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片刻,的身体再次剧痛起来,此时的已经哭不出声,只剩无声的绝望泪水滚滚而下。   “别急!别急!”产婆注意到的情况,忽色一凝,弯腰查看后,色一白:“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这四个字在方氏的脑海中雷滚滚而过,已生不起绝望的心思,本身就处于绝望的包围之中,只剩麻木的身体和灵魂,跟着产婆的指令,不断用。   产婆一边指挥方氏,一边用询问和不安的眼神看向旁边的陈妈妈,陈妈妈也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终于,二个男婴也安全产出。   婴的啼哭声响彻产房,房内的侍女满脸喜色,产婆和陈妈妈的脸上却只有强装的喜悦。   “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其中一名侍女高兴地走出了房间。   陈妈妈给了产婆一个脸色,以将婴孩放入摇篮为由,来到了里屋。   “陈嬷嬷,现在可怎么办啊!我不知道夫这是双胎,只准备了一个死婴啊!”   时间不等陈妈妈多想,狠了狠心道:“那就只换一个!”   “那是换哪一个?”产婆道。   “……你等我问问夫。”   陈妈妈快步走出,俯身在方氏身边,将目的窘境微声传达,急迫道:“哥哥还是弟弟?”   “我要看看……”方氏神情恍惚,微睁的双眼在虚空中寻找着九死一生的成果,“我要看看孩子……”   “来不及啦!”陈妈妈忍不住跺了跺脚,“老爷快来了,你快做决定吧!到底是留大的,还是留小的?!”   陈妈妈几次催促,终于方氏中催出一声哭泣的“留小的……”   陈妈妈刚要走,方氏用一个刚生产过的来说不可思议的气,猛地拉住了的手。   “拿给他……拿给他……”方氏哆哆嗦嗦着,领拉出一枚贴身佩戴的玉珏,取下一半后,塞进了陈妈妈手里。   陈妈妈了,拿着玉珏匆匆走向里屋。   一块半圆玉为玦,表决绝之意。双玦合二为一,却是珏,可以授仙童的礼玉。   方氏知道,过不了片刻,就会传来双生子之一死去的消息。而换走的那个孩子,会被秘密送往漳州,寻一户可靠的家抚养。   另一个,只能留下做傅家嫡子。   本以为,还有神不知鬼不觉送走剩下那个孩子的机会……可一直等到孩子日渐长大,也等来这个机会。   本以为,送走的那个孩子,能在漳州富足平安地长大……可也等到。   派去护送的可信之在半路遇上马贼,整个车队都四处逃散,的孩子不知所踪。孩子父亲几次走访失事地点,找遍了附近的每一户家,却依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日日为这个不知流落到了何方的孩子祈福,幻想着或许他活了下来,被一户憨厚善良的农家收养,快乐,平凡地长大。   他或许会爬树掏鸟蛋,或许会上房揭瓦,或许他还大字不识……但是有关系……只要他平安快乐就好……   只要他活着就好……   可为什么……   为什么……   ……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方氏眼中滚出源源不断的泪水。   就连有意识的时候,的脸上也痛苦不堪。   的痛苦此深切,以至于一未说,就深深打动了沈珠曦,让心中也充盈起同样的痛苦。   还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因为的呼声而惊动的宫一窝蜂地冲进了帐篷,看见昏倒的方氏,们色大变。   不到一会,帐篷内就多出许多来。   神色不安的宫女来回走动,更换清水和手巾,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帘。   终于,有侍卫打起帘,一身青色的傅玄邈带着曾为沈珠曦诊治过的太医走了进来。   太医放下药箱就急匆匆地往躺着方氏的床边走去,傅玄邈则停下脚步,向沈珠曦揖手行了个礼,他还未开说,方氏的贴身婢女凝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恕罪,奴婢照看好夫……”   傅玄邈摆手让起身。沈珠曦以为他会立即问方氏晕倒的原因,紧张地在内心排练说辞,可傅玄邈进后始终不发一语,眉心微蹙地望着床上还未清醒的方氏。   半晌后,大夫收回把脉的手,神色一松,起身向傅玄邈和沈珠曦行了一礼,说:   “夫的身体有大碍,只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导致身体较之常更为疲弱,经不起剧烈的情绪波动。只要莫让像今日一样大悲大喜,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微臣为夫开几副滋养气血的药,可以帮助稍微回转,但要想根治这一毛病,还需夫解开心结,放下郁意才是。”   太医写下药方交给负责煎药的婢女后,挎着药箱低头走了出去。   凝雨察言观色,用眼神招呼着,带出了帐篷里的所有宫。   房间内只剩下沈珠曦和傅玄邈二,变少了,沈珠曦却反而觉得,帐篷内因低沉压抑的气氛而变得更加狭窄了。   “曦,之发生了什么?”傅玄邈轻声道。   有怒火,有疑惑,有的只是蝮蛇一般冰冷的窥探目光,他不需要沈珠曦中得知真相,他只相信己判断得出的真相。   有任何理由,直觉让沈珠曦选择了替方氏隐瞒。   “我……”在傅玄邈充满压的目光下结巴了一下,急中生智道,“我只是说……我已经在民间成过亲了,你害了我的丈夫,我绝不会委身于你……”   傅玄邈看了一会,似乎是在一寸一寸地端详的神情,验明语的真假。   过了一会,他似乎相信了的说辞,因为他的脸色因此冷了下来。   “公主在民间的往事,日后就不要再说了……”傅玄邈缓缓道,“无论是在谁。”   沈珠曦移开眼神,心乱麻。   终于知道,李鹜身上那股微妙的眼熟来何处了。 第251章 “离开的信物,在你身……   黝黑的营地,又一个破晓时刻来临了。   淤血一般的青黑色天际下,溢出了丝丝若隐若的金光。青黑鎏金彼此对立,互撕咬,寸步不让。   一亮烛光的帐篷里,蜡烛已经只剩分之一,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嶙峋的小山,一阵微风从门帘缝隙中吹进,瘦弱的火焰在烛台上忽地一闪,灭了。   以手撑头,闭双眼坐在桌前,似是悄然睡的傅玄邈倏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沉静似海,幽深似潭的双目冷静而警觉,没有丝毫混沌的目光在晃动的门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了眼熄灭的蜡烛,缓缓从圆凳上起身。   他走帐篷角落的纱橱,正要拿取火折子时,似乎是开橱的声音惊醒了整夜噩梦不断的方氏,她一声悲痛的惊呼,一个猛子坐了起来,满脸惊恐地喘大气。   “母亲,你做噩梦了。”傅玄邈放下火折子,折身返回方氏床前,在床尾坐了下来,轻声道,“只是梦罢了。”   没有点灯的房,光线昏暗不清。   于方氏而言,出在她视野里的,只是一团在深黑之中出的灰黑。她在那一刻产生了荒唐的怀疑,这真的是她生下的子吗?还是,只是深黑中的一片灰黑?   不然,他怎么能做下如此恶行?怎么能偏偏,怎么能偏偏——怎么能阴差阳错,又一次杀害至亲之人?   在傅玄邈面前,方氏的恐惧首次击溃了怨恨,她在黑暗之中流眼泪,哆哆嗦嗦地摸到了他冰冷的手,她无法再假装冷淡,无法再假装不在意,她绝望哀求:   “蝉雨……蝉雨……”   傅玄邈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   “母亲,子在。”   “收手吧……”方氏说,“算母亲求你,收手吧……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母亲……”   “算母亲求你……”方氏抓他的手,起身跪坐在床上,泪如雨下,“辞官回家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傅玄邈变了脸色,想把方氏搀扶起来她跪坐在床上,他只退下床尾,跪在了床下的脚踏上。   “你辞官回家,散尽家财,从此隐居不出,为从前犯下的过错诚心忏悔,母亲陪你……母亲陪你并日而食,母亲陪你每日念佛……蝉雨啊……”方氏抓他冰凉的手,泣不声道,“求你在母亲的份上,收手吧……”   “母亲……”傅玄邈说,“请恕子不能从命。”   方氏愕然抬头,满脸泪痕地神色平静的傅玄邈。   “子如今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子辞官回家,恐怕还没等到回家,子就已经莫名在了路上。即便陛下万一念及父亲,放子一马,朝里朝外,也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等子放权之后落井下石。届时,子身倒不算什么,但母亲孤身一人又要如何?方家素来胆小,担心招惹麻烦定然不会容留母亲,除了方氏,母亲又还能依靠何人?母亲非但不能依靠别人,甚至连自己……”他方氏因泪光而充盈光彩的双眼道,“也依靠不了。”   “你那么聪明,你从小就胜别人一头,你一定能想到万全之策对不对?”方氏哀求道。   “母亲,”傅玄邈平静道,“你太天真了。”   “你一定能想到的……你再想想……”方氏哭求。   “母亲,子不能退。”傅玄邈毫无退让余地地方氏,“子退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难道母亲为了那些已经去的人,就要眼睁睁子粉身碎骨吗?”   方氏哭到失力,抓在傅玄邈手臂上的手渐渐松开了。   方氏的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中,头顶一缕花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微弱的光。   傅玄邈那缕发,神色微变。他伸出手,将她的黑发拨动,盖住那缕银发,然后柔声道:“母亲勿要忧愁,一切都在蝉雨的掌握之中。母亲只需安心养身体,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蝉雨都会代劳。”   傅玄邈从床上起身,走门帘,想要叫婢女进来为方氏净脸。一道微弱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方氏抬起泪痕斑驳,表情扭曲的脸,“越主流落民,下嫁他人,也在你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   “……母亲。”他轻而低地说。   方氏没有理会他的警告,继续道:“越主如今对你恨之入骨,宁愿守寡也不愿再嫁你这响当当的天下一子——这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一抹怒色突破层层禁锢,浮在了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   “凝雨!”他用平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道。   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片刻后跑了进来。   “奴婢在!”   “夫人刚刚从梦魇中惊醒,还有些神志不清,你……”   傅玄邈话没说完,方氏猛地拔下头上银钗,尖端指自己的喉咙。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心放弃不属于你的一切,否则——你就先来为我收尸!”   “母亲!”傅玄邈青脸道,“不要胡闹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胡闹——”方氏咬牙切齿地说,银钗的尖端忽然陷入苍的脖颈,一颗殷红的血珠涌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艳得刺眼。   “母亲!”   傅玄邈面色大变,刚上前一步就被歇斯底里的方氏喝退了:   “别过来!”   “母亲……”傅玄邈说,“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何苦?”方氏露出一个惨笑,“如果要我继续你错下去,还不如在就让我在这里!”   “母亲!”傅玄邈身体硬直,目光沉怒地床上的方氏,“子已经说过了,子走到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若退一步,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母亲难道愿意子——”   “我陪你!”方氏声嘶力竭地哭道,她颤抖的手攥银钗,鲜红的血珠随她的颤抖一滴一滴落在了干净的被褥上,她哭,一字一句道,“你若是粉身碎骨,我便陪你粉身碎骨!”   方氏悲怮的哭喊像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傅玄邈的胸口。   她伏跪在床上,身体蜷缩一团,嶙峋的背骨从里衣下突起,完全低下头颅后,更多的发显露了出来。   傅玄邈一怔,眼中克制的冷怒像是打了个趔趄,陡然一弱。   帐篷里的凝雨因听见太多不该她听见的话语,而恐惧地跪在角落不敢大幅呼吸。   “母亲……”傅玄邈沉默片刻,“母亲如果执意如此,子答应便是。”   方氏的哭泣一顿,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傅玄邈,眼中忽然爆发的惊喜代替瞳孔的光芒,闪耀在她的双眸中。   “……真的?”   “真的。”傅玄邈说,“我辞官回家,散尽家财,我们母子归隐山林,日日吃斋念佛,从此不问世事。”   方氏愣愣地傅玄邈,随后,眼泪更加汹涌。   傅玄邈缓缓朝她走了过去,跪在她的床边,制止了方氏微弱的反抗,握住了她手中的银钗。   “……你当真答应我了?”方氏再次确认。   “我答应了。”傅玄邈肯定。   方氏手中的最后一丝力气才完全松开,放任傅玄邈拿走了银钗。   傅玄邈了一眼银钗,又了眼方氏脖子上的血迹。   “蝉……”   方氏刚刚开口,后颈上就传来猛地一痛,她眼前一黑,转眼便不省人事。   傅玄邈接住方氏失力的身体,将她轻轻放平,握沾有她血迹的银钗站了起来,冰冷的目光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凝雨。   “夫人精神不济,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她身边出任何利器。夫人的饮食用具,全部换金银器。若再有什么差池……凝雨,我拿你是问。”   “凝雨听命……”凝雨连忙叩首。   傅玄邈握紧银钗,最后了一眼床上的方氏,神色复杂,转身走出了帐篷。   破晓时分完全来临了。   金光灿烂的火球从地面完全升了起来,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股光怪陆离的破晓之辉中。   灿烂瑰丽的朝阳照亮了整个营地,似独独忘了傅玄邈身下的阴影。   他穿青色长衫,大袖柔顺垂落,一身冷淡疏离的气质,仿佛周遭格格不入,也似乎丝毫不为刺目的朝阳所惑,直直地望升出东方的朝阳。   “……早就不在了。”   一声轻若云雾的低声喃喃,出口后立即破碎在空中,不留任何痕迹。   他转身离去,带脚下的阴影。   ……   自那一天起,方氏的身边,连一块碎瓷片也见不到了。   然而,一个想的人,怎么都能找到方法寻。   方氏不再进食,即便强行喂下一点,也会在之后全部吐出。身体本就病弱的方氏迅速衰弱,太医数次神色匆匆地挎药箱冲进方氏的帐篷,傅玄邈再怎么想瞒,方氏拒食的消息也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沈珠曦听闻消息,再犹豫后,还是傅玄邈提出了想去方氏的请求。   “方氏病这样,也有我的一半责任……当时,是我话说得太重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不如让我去见她一面,说不定她会宽解一。”   沈珠曦这句反复斟酌过的说辞,功通过了傅玄邈的审查。   他几乎没有拖延,沈珠曦在一个时辰后就见到了半躺在床上的方氏。她面色憔悴,毫无血色,那双近乎全盲的眼睛轻轻闭,似乎对外界毫不关心,床边的贴身婢女正在用银勺喂她喝粥,稀粥从她紧闭的唇缝中流了出来,凝雨连忙去擦,一脸为难。   “……我来吧。”沈珠曦说。   凝雨露出吃惊神色,在沈珠曦次提出后,这才犹豫把碗递给了她。   沈珠曦在床边坐下,将盛稀粥的勺子送到方氏嘴边,试探地想要送进去,一直一动不动的方氏忽然抓住她的手臂。   “……是我。”沈珠曦尽量放柔声音,“你不要怕。”   方氏握在她手臂上的力度渐渐松了下来。   沈珠曦这才继续将勺子送往她的嘴边。她已经做了被拒绝的准备,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方氏的嘴唇竟然翕开了一条小缝,让她能够顺利将粥送进她的口中。   沈珠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夫人终于吃了!”凝雨忍不住高兴地说,“殿下再多喂两口吧!”   沈珠曦这才像是回过了神,继续舀起稀粥喂去。   方氏紧闭双眼,一话不发。像个没有生命的磨喝乐,消极地接受她的摆布。   可是就在刚刚,沈珠曦分明到了她睁开红肿的双眼,定定地她。   她无声翕动的双唇,说:   “离开的信物,在你身上。” 第252章 她要奔去李鹜身边,谁……   “离开的信物,在你身上。”   方氏的话语,在沈珠曦回到自己住的帐篷后,依回荡在自己耳边。   离开的信物在她身上?   她对铜镜,把身上的所有东西看了个遍:是凤钗?是金玉耳饰?还是凤穿牡丹的玉佩?总不可能,是傅玄邈送来的这身衣裳吧?   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究竟身上的什么东西可以成为离开营的通行信物。   忽,灵光闪过沈珠曦脑中的混沌。   “说不定,这其实是对珏呢?”   她和李鹜成亲那晚,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话语重新响了起来。   对珏!   她愕变色,拉出埋在衣襟的玉仔细端详。   半圆形的碧玉色泽清透无暇,看便知是块不可多得的玉,隐隐约约的锦穿莲花纹镌刻在平滑的玉身上。   如果李鹜的这块玉,不是玦,而是对珏之中的其中之呢?   那另半——如果她的猜测是的,那定在傅玄邈身上!   这是能够安无恙离开营的信物!   沈珠曦猛站了起来,刚走出步,又停了来。   不行,她得谋划。傅玄邈如今在营中,如果她现在去带走戎灵,恐怕还没走出营,会被闻风而动的傅玄邈重新捉回去。   她必须等傅玄邈不在营的时候行动。   可晚宴之后,傅玄邈格外谨慎,以照顾盲母为由,鲜少参与围猎,倒是沈素璋,日日被他用各种理由“移驾”到猎场行围,吓得沈素璋总以为哪有支暗箭在等他,每日夜不能寐,短短数日眼挂起了大大的眼袋。   如果想要支开傅玄邈,她不能等待,只能自己制造机会。   沈珠曦左思右想后,在当晚傅玄邈来到自己帐篷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冷面相对,而是别别扭扭倒了盏茶,沉默推到了傅玄邈面。   傅玄邈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丝意外。   “……看到你娘现在的样子,我想起母妃最后几年的样子。”沈珠曦垂眼眸,睨别处低声,“你娘为什么要绝食?”   “曦儿为何突关心起了我娘?”傅玄邈定定看她,顿了顿,,“我还以为,曦儿已经恨屋及乌……这辈子不愿意和我产生联系了。”   “……我不知。”沈珠曦说,“我不知现在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将自己低头积攒的勇气全部用在了这刻。   沈珠曦忽抬头,水波样清澈干净的杏眼迎上了傅玄邈的视线。傅玄邈眼中的怔愣闪而过,不由自主定住了目光。   “我觉得你罪大恶极,我觉得你炸毁了商江堰,我觉得你害了我夫君……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你做不出来的恶事。可是这些来,你把我软禁在这,你大权在握,我每日害怕你会强迫我委身于你,可你没对我用强……我看不懂你……我开始,看不懂你。”   沈珠曦目不转睛看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强迫自己展开心扉,坦诚望他,像自己的在为这个答案思考,烦心,奇,最终忍不住问出了口。   像是个柔弱无辜,可以轻易哄骗的羔羊。   傅玄邈的眼神微微柔了。   他定没有发现。   因为沈珠曦也是第次发现。她没这么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那双冷锐的眼睛,带她的直只有畏惧,她低眉敛目,不敢直视那双像能将人完全看透的双眼。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她并非观察不出。   原来她超越自己的恐惧后,他也不再是无法看透的神。   “我说过了,”傅玄邈轻声,“曦儿,不用怕我。无论多少人伤害你,忽视你……我会站在你身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是的那个曦儿。”   沈珠曦沉默不语,傅玄邈却像是看到了她心中所想,说:   “我不在乎你在民间发生了什么。”   他伸触碰那杯沈珠曦推到面的大红袍,冒袅袅烟雾的水波在盏中层层漾开。他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茶盏边缘,恍惚之间有种伤感的错觉。   像触摸的,是对面那个遥不可及的人的体温。   “你流落至民间后,我派了很多人来找你,可无功而返。有那么几次,我在想,若是相逢后物是人非,或许永不相才是更的结果……直到我中了奸人之计,误以为你已死在了个叫寿平村的方,我到那具被伪装成你的尸首时,心只剩个念头……”   傅玄邈凝视面的面庞。那张不以他本意刻在了他血肉的面庞,娇美却又带丝怯生生的笑容,那双秋水般洁净动人,像初生婴儿般干净的眸子。那是控制他半血液流动方向的人。   能让他血往上涌,也能让他血往脚流。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要你活在我身边。”   沈珠曦因这意料之外的自愣,她的愣神,在傅玄邈眼中成了动容。   “曦儿……”傅玄邈望她放在桌上的,摩挲茶盏的指蜷缩了,后舒张开来,将温热的茶盏握得更紧。他抬起视线,看沈珠曦,“数年相交,你眼中的我,是那等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人吗?你扪心自问,我可曾做过伤害你的事?”   傅玄邈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哑口无言,目光愈发柔和。   “为何你信流言蜚语和捕风捉影,也不愿相信和你相识相交了数年之久的我?”   “我……”沈珠曦露出迟疑表情,“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   “商江堰年久失修,坍塌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塌在了两军交战的那日。少年时,我曾失杀害名试图潜入我房中对我不利的歹人,那是母亲方家带来的旧人,母亲素来信佛,知晓事情后受了极大刺激,与我起了很深的龃龉,凡有什么坏事,总会先步疑神疑鬼到我身上。那日在佛殿中,也是如此。”   青衣广袖,玉冠绢带,无暇的贵公子神色沉静,平和的语调充满诚意。   如果不是沈珠曦知相,她快被他的表情动摇。   她想不明,世上怎么会有人犯滔恶行,依能心安理得,平心静气说出这些话语?   在他心中,难当没有丝不安吗?   在他平静的外表,胸腔究竟藏的是什么东西?是热的吗?还在跳吗?性之恶,他究竟要发挥到何种步才会停止?   “堰堤崩坏,流害百年,佛殿之中我没有否认指控,只是因为我失望自己的亲身母亲,会将我看作这等死有余辜之人。至于镇川节度使坠崖事,戎灵已交代清楚,此事乃家惧怕公主另嫁,招来傅氏报复而擅作主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事我确实难逃干系,蝉雨愿意尽力补偿公主。”   “母亲生我养我,却疑我恨我,我为陛惮精竭力,陛却防我厌我,我倾尽心待你,曦儿——”   他说:   “你可愿信我?”   沈珠曦的牙关紧紧咬合在起,她能感觉到面部肌肉的每丝紧绷。她强忍愤慨,藏在桌的左用力攥住了衣裙。   “你若答应我做件事,我信你的确心待我。”   “公主请讲。”   “你日送来的夏云朝露我很喜欢。”沈珠曦盯他,缓缓,“你若亲为我收集瓶夏云花的朝露,我信你说的,倾尽心待我……是的。”   傅玄邈怔,似乎没想到她提出的要求竟是收集瓶夏云花的露水。   “……你不愿意?”沈珠曦说。   “我愿意。”他脱口而出。   他答得太快,让自己愣了。傅玄邈停顿片刻后,重新恢复了淡沉静的语气,说:   “只要曦儿高兴,别说瓶夏云花的朝露,便是百瓶,千瓶——明日,我也必为曦儿亲采来。”   沈珠曦垂眼眸,视线望向傅玄邈面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等我采回夏云朝露,”傅玄邈顿了顿,向淡的声音罕出现丝犹豫,他试探说,“曦儿能否再与我琴瑟和鸣曲?”   “……。”沈珠曦说,“等你亲采回夏云花露交到我中,我便与你合奏曲。”   那日,直到傅玄邈离开她的帐篷,那盏她亲倒出的茶,他也没有喝上口。   他如此警惕,不过是因为众叛亲离,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即便他声称对她倾心以待,却连在她面喝口茶的勇气也没有。光风霁月的第公子,带光环出生,在瞩目中长大,胸腔却只有个空洞……   可悲,可恨。   但不可怜。   他分明有无数种选择,却偏偏选了最窄最黑的那条。   怨不得旁人。   他不会有亲将夏云花露交到她中的机会了。   她要奔去李鹜身边,谁也阻止不了她。 第253章 “案犯白戎灵劫持公主……   日将出,月未隐。   黯淡的玉轮若隐若现挂在天边,洒下的苍白月光铺在起伏连绵的山谷。一条带着露水的云雾,丝带一般飘荡在寂静的半空中,云雾荡漾着,飘动着,擦过盛开的夏云花,一颗清澈的朝露,在娇嫩雪白的花瓣上颤了颤。   一只瘦削洁净的大手,轻轻将长颈小瓷瓶抵到带着露水的花瓣上,转眼,圆滚滚的露珠就落进了瓷瓶里。   朝露易逝,如梦如幻。   这只手将终满的瓷瓶盖好,收入被露水沾湿的青色薄绢大袖,然后折下一支纤细柔弱,开得正盛的白花,轻轻握在手中。   傅玄邈握着一支洁白的夏云花,缓缓站了起来。   山谷里吹起了晨风。   颀长的身影像一把玉色的长刀,笔直地立在辽阔的大地上。摆动的青色衣袂在他身边发出簌簌声,像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的蝉雨。   一抹璀璨的金光,正在天边的山峰下奋挣脱黑暗的束缚。   谷中的露珠已经所剩无几,他手中的瓷瓶也已装满,傅玄邈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静静待着日出时刻的来临。   山谷之中,响起了鸟雀的晨鸣。   耀眼的火球终于挣脱了黑暗的禁锢,缓缓升出了山巅。金光万缕的朝阳洒遍大地,驱逐黑夜残留下的阴影。   万物都在喜悦地迎接新生。   傅玄邈目不斜视地看着天空中刺目的金色火球,任凭金光晕染着双目视野。   多么耀眼。   多么温暖。   多么,遥不可及。   傅玄邈久久不动,让侍立一旁的燕心生忐忑。他曾听闻有人因长时间直视太阳而眼盲的事情,犹豫半晌,想起死去的杨柳,想起身边已经无人会叮嘱身体的公子,他不知为何心生怜悯,忽然脱口而出道:   “公子,烈日不可久视,小心伤眼。”   说出预想外的僭越之词,燕畏惧地低下了头。更让人意外的是,公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开口接了他的话——   “燕,你可知……如何才能拥有太阳?”   “拥有太阳?”燕一愣,下意识看向天上的火球。   冉冉上升的红日光照山谷,为如茵的草地镶上一片金边,每一朵洁白的夏云花都在微风中闪耀光芒,太阳驱散了山谷中的冷雾和阴影,将温暖一视仁地分给天地万物。   拥有太阳?   燕带着疑惑低下头,诚惶诚恐道:“太阳高高在上,东出西落,数千年如一日不变。凡人如何能够拥有太阳?”   “为何不能?”傅玄邈轻声道,“已有前人之例。”   “前人之例?”燕闻言吃惊地抬起了头。   “……后羿就曾拥有太阳。”   燕不明所以,下意识想要追问,身前却只剩一个背影。   傅玄邈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走了去,燕连忙按下心中一闪而的疑问,拔腿追了去。   马车重新上路,扬起的马蹄落下踢踢踏踏的声响,傅玄邈推开半掩的车窗,将插在一只装满清水的瓷瓶里的夏云花放到了能照射到日光的地方。   他从袖中掏出用一整夜收集而来的夏云花露瓷瓶,和桌上的夏云花放到了一起。   傅玄邈静静地看着那朵我见犹怜的白花,心里想:曦儿见到,然欢喜。   他想,两日,他再亲自带曦儿来此处观赏日出。   他想,若她喜欢,便将这满山谷的夏云花移植种建州别宫。   他想,建州西郊有处天然温泉,不如就将公主府建在此处,让她每日都可入浴热汤。   他想了很多,很多。   冰释前嫌的前兆已经出现,他所期盼和怀念的去,将会重新回到他们之间。   窗外一抹跳跃的蓝色忽然出现,傅玄邈从夏云花上移开视线,看向风和日丽的窗外。   一只冰蓝色的蝴蝶正在不远处翩飞,宽大的翅膀上流动着令人迷幻的波光。傅玄邈看着,不禁出了神。   在很多年前,他曾亲手将这样的一罐蝴蝶藏在大袖中,悄悄带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   父亲和先皇在御书房议事,管事公公叫来一个小内侍陪他逛御花园,到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傅玄邈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成功支开了小内侍。他来到了越国公主时常出没扑蝶的桃海苑,看着只有粉蝶却空无一人的花海却犹豫了。   即便如愿结识越国公主,然后又要怎么样呢?   她是白贵妃之女,可她对前尘旧事一无所知,难道他连一个无辜稚子都要牵连进来吗?   傅玄邈在桃海苑里踌躇半晌没拿定主意,而本该出现的越国公主久久没有出现,他将其看上天的旨意,最终选择了转身离开此地。   他决定将她摒除在计划之外。   他在一个不知名的湖畔边打开了已经沾染上他体温的小木罐。   五彩缤纷的蝴蝶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他将小木罐扔进湖里,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就在他即将走远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紧接着,宫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了起来。   他头一看,越国公主的身影在湖水中沉浮。水花飞扬中,他瞥见了一张慌张害怕的童稚脸庞,那双清澈到在这个世间格格不入的杏眼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让他无法对眼前的景象视而不见。   湖边除了越国公主的婢女,就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是公主还是婢女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本可以转身就走。他本可以装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离开此处,既不用背负道德上的谴责,可以让白贵妃失去一个重要的筹码。可这一刻,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他神来,他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奋向着被水流越冲越远,身子越来越往下沉的越国公主游去。   这一,他和那双洁净的眼眸对视上了。   她在水中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像一片弱小无助的浮萍晃动着。水下的双腿用力踩蹬,脚下的水波不断荡开,嘴唇因害怕紧闭成一条直线,脖子奋伸长,水波依然荡过她的口鼻,只剩那双唯一还留在水面上的眼睛,朝他拼命投来哀求的目光。   那波光粼粼的目光,盛满恐惧和哀求。   她就是那溺水之人。   而他是她的那根稻草。   在这一刻,傅玄邈忽然豁然开朗。他可以主宰她的生死,主宰她的喜怒,主宰她的命运。   浮萍一般在颠簸命运中身不由己的他,能捉住另一片浮萍,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在他晃神的时候,越国公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水面上。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从岸上传来,接连几声跳水声,似乎有会水的宫人跟着跳了下来。   傅玄邈屏住呼吸,猛地潜入了湖中。   大袖在水中飞舞,他的玉簪从头上掉落,黑发散发下来飘荡在水波之中。   他从湖绿色的湖水里发现了那个正在下坠的身影,那双不知为何打动了他的眼眸用力睁着,死死地看着他。他知道,他会是她余生唯一能够抓紧的稻草,她也知道,他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期望的稻草。   傅玄邈在水中的停顿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他蹬着脚下的湖水,破开水浪,箭一般朝她游去。   越国公主向他奋伸出了手。   他看着那只小而白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力握在了手中。   傅玄邈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至身边,带着她往上游去。   越国公主在极度惊慌的情况下,没有死死拉住他的衣襟,亦或缠在他身上妨碍他的行动。她笨拙地踩着脚下的水浪,努力在减轻他的负担。   水面离他们越来越近。   日光在水面上燃烧,隐约有蝴蝶飞舞的影子,波光粼粼的水浪在头顶荡漾。咕嘟咕嘟的水声像风声吹拂在他们耳边。对傅玄邈而言,世界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宁。   终于——他们破开水面,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越国公主这时才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惊魂未定的眼神无处安放,像惊弓之鸟一般到处跳跃。   他带着她回到岸上后,立即有宫人一拥而上。傅玄邈被人挤到外围,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看着被众人簇拥,又是披衣又是送手巾,不断受着关心的越国公主,身上的湿衣越来越重,似乎有风吹过,越来越冷。   无人注意他的存在。   除了越国公主。   “给、给他……”越国公主推开宫人递来的手巾,冻得结结巴巴,眼神看着被推至外围的他说,“你……你是谁?”   日光下摇曳的水波不单在湖面,在她纤尘不染的眼中。   傅玄邈看着她的眼睛,说:“蝉雨。”   “什么?”   “我叫傅玄邈,小名蝉雨。乃当朝宰相傅汝秩之子。”傅玄邈抬起双手,向越国公主的方向跪了下来,“……蝉雨,见公主。”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是他的宿命,是她的宿命。   傅玄邈望着那朵盛开的夏云花,决定去就告诉她,为了她,他愿意就此止步。只要沈素璋安分守己,他就继续当他的肱骨之臣。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他就忘记从前的所有恩怨,和她重新认识一次。   上一辈欠他的,到此全部结束。他愿意为了她,放下从前的一切。   马车到营地时,太阳已经完全爬上了高空。   傅玄邈在沈珠曦的帐篷前停下脚步,手中拿着散发清香的夏云花和夏云花露。空无一人的门前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对,不妙的预感让他没撩开帘门,大步走了进去。   帐篷里空空荡荡。   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燕见势不对,立即大叫着喊来了最近的守卫。   “让你们守着公主,公主去哪儿了?!”燕怒喝道。   守卫又惊又恐,本能地跪了下来。   “公主……公主不是出去找傅大人了吗?”   “这不可能!”燕心里一跳,说,“公主没有通行令,怎么可能出营地?公主到底去哪儿了,你还不如交代?!”   “公主当真去找傅大人了!”守卫胆战心惊道,“不是傅大人给了她贴身玉佩,允她通行无忧吗?”   “你——”燕大怒,刚要说话就被傅玄邈打断了。   “什么玉佩?”他说。   “就是……就是大人随身携带的那块玉佩啊……”   守卫惊恐地看着傅玄邈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湮没无息。   “她是一个人走的吗?”傅玄邈说。   他的声音又像平时一样平静低沉了。但这平静中,像是藏着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惊涛骇浪,压抑而危险,令人后背发凉。   “去查,她是一个人走的吗?”   傅玄邈一声令下,燕很快就探到了结果。   “越国公主……不是一个人走的,囚车那边来报,她以公子的名义,提走了案犯白戎灵……”燕忐忑道。   许久,帐篷里都没有任何声音。   空气像是死去了,面无表情的傅玄邈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死去了。   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备马,点兵。”   “案犯白戎灵劫持公主出逃,我亲自带兵追拿。” 第254章 “我早就自由了……”……   “驾!”   “驾!”   狭窄蜿蜒的山路上,两匹快马正在风驰电掣。   沈珠曦克制着害怕,死死夹着身下的马腹,上半身紧贴在马身上减少颠簸,身旁并行的马匹上骑着满面苍白,身形消瘦的白戎灵。   骄阳洒下的金光像是一道紧贴在他们身上的催命符,不让他们皮开肉绽就不开心似的,紧紧贴在他们的皮肤上,透过血肉,烧灼着两人焦急的内心。   算算时间,傅玄邈该点兵出营了。   傅家军的战马和沈珠曦随手骗来的两匹大头兵的普马截然不同,照这样下去,被他们追上是迟早的事。   “不能这样下去,”沈珠曦在下一个路口来临之前说,“我们要分开走!”   “分开走?”白戎灵震惊地看着一旁的沈珠曦,“一个人要怎么走?要是被他们追上了,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在又能怎样?!难道觉得自己会是傅家军的对手吗?不给我添麻烦就是谢天谢地了!”颠簸的马背加快了沈珠曦的语速,让她声音里的恼怒显得更加真实,“我们分开走还能多一条生路,一起走就只能一起送死!”   白戎灵眼中的受伤一闪而过,但他什么没说,只是蔫头耸脑地点了点头,表示服从沈珠曦的命令。   分岔路口已经尽在眼前,沈珠曦毫不犹豫道:“走左边,我走右边!”   “殿下——”白戎灵刚点了点头就想起什么,一脸急切地问,“我们在什么地方碰头?”   “扬州!”   沈珠曦紧握着缰绳直起身,大声道:   “我们在扬州白家见!”   疾风在耳边吹佛,一转眼,两匹马就奔上了不同的道路。   沈珠曦见白戎灵已消失在树影间,抬手扯下左边的耳坠用力抛向身后。   碧绿的耳坠在空中划下一道绿影,落入飞扬的尘埃中,轻轻一声坠落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   沈珠曦夹紧马腹,疾声道:“驾!”   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回去扬州白家。   她心无旁骛地向着唯一的目的地而去。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在一片树林里勒停了马匹,转为连走带跑,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树枝,来到了树林边缘,窥探着不远处被重兵把守的吞天洞。   粗略扫去,少有四五十个全副武装的将士把手在吞天洞外,要想破开他们的防守进入吞天洞无疑是痴人说梦。   沈珠曦拆下头上的发簪等物,扯乱了发髻,从地上捡起两捧土拍在自己身上,然后咬了咬牙,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树林。   “来人啊!”   为首的将士认出沈珠曦,连忙让握着刀把将士松开了武器。   “卑职参见殿下,殿下何事如此慌张?”   “有一支上万人的伪帝余孽突袭营地,傅玄邈正在带兵防守,但营地里的人手不够,他让我来给们传话,命你们立即前往光州搬救兵!”   “让殿下来给我们传话?”将领一愣,眼中生出一丝狐疑。   “不单是我!护送我从营地突围的还有一支三十人的小队,但他们为了保护我,都在路上牺牲了,只有我来了这里!”沈珠曦一脸急切道,“这些都是傅玄邈让我说的,难道们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吗?!”   “可是……”   不等将领说话,沈珠曦拿出紧攥在手中的半玦,大声道:   “这是傅玄邈的命令!们是想抗命不成?!”   清透的玉珏在阳光下闪耀着剔透的光芒。   将领到玉珏,这才说:“卑职这就——”   “不可!”   伴随着大喝声传来的还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燕回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七八名轻骑,从山路转角冲出,向着吞天洞疾驰而来。   沈珠曦和将领一起看到这一幕,将领还在愣神的时候,她却已经反应过来。   她猛地转身,冲进了来时的树林,险些被脚下的裙摆绊倒,她无视身后的大声呼叫,狼狈地骑上马:“驾!”   她使出浑身力气猛夹了一把马腹,险些被突然奔出的快马甩在马下。   越来越多的追兵出现在树林中。   沈珠曦对他们的呼叫视若未闻,一门心思地夹着马腹,打着缰绳,不要命地催促着身下快马加速,加速,再加速。   疾风刮得她脸颊生疼,震得她耳膜轰鸣,她不敢回头。   余光中瞥见的那个青色身影,像一只离弦之箭,紧紧咬在她的身后,沈珠曦感受到背后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目光,让她恶寒阵阵。   山道蜿蜒,树林密布,一群高大矫健的快马在山路上奔腾如雷,对一匹孤零零的棕黄色马匹穷追不舍。   眼见前方有耀目的金光射进密林的缝隙,傅玄邈从马上坐直了身体,取下了挂在马身上的长弓和箭矢,对着前方拼命逃离的背影缓缓张开了弓。   燕回和周围的将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燕回的惊呼险些脱口而出,他猛地回过神来,狠狠咬了一口下唇,强行咽下了提醒。   公子何须提醒?   傅玄邈面无表情,长身挺立,两只长腿有力地夹着马腹,上身稳如磐石,稳定地拉开了长弓,纤长的箭矢搭在弓上,准确地瞄准了前方的身影。   他无须提醒。   那个身影,早就刻在了他的血液里,随着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潺潺流动在他的四肢百骸。   背叛的火星点燃了他的浑身血液,一如燎原之火,从胸口一路烧至全身,让他喉咙烧灼,翻肠搅肚,超越了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让他失去所有表情,燎原之火烧透他的身体,继续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烧去。光是维持这宛若死去的表情,就已经消耗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现在只想将她逼至角落,困在囚笼,夺走她的全部自由,盯着她的眼睛质问——   为什么要背叛他。   为什么。   为什么连她,要背叛他。   所有人背叛他,他都可以面不改色,为什么,偏偏连她也要背叛自己?   在棕黄色马匹冲出树林的同时,傅玄邈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响亮的金鸣之声后,箭矢飞一般地射向前方的身影。   箭镞准确地射进棕黄色的马身,马匹发出痛苦的哀鸣,前蹄飞扬,背上的身影在剧烈的颠簸中被抖了下来。   沈珠曦扑通一声砸落在地上,手肘和膝盖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根本无心顾及,甫一落地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拼命朝前跑去。   前方就是李鹜坠崖之处。   再不停步,等着她的就是粉身碎骨。   沈珠曦对前方已经可见的悬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用尽全力,加速往尽头冲去。   “曦儿!”   傅玄邈的声音慌张不安,隐约可以窥见一丝因为预料到她的为而生起的恐惧。他那仿佛无坚不摧的平静,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她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万丈金光就在头顶,可以驱散所有魑魅魍魉。   没有人能够绊住她的脚步。   这些天,她从未想过关于李鹜坏的可能。因为她不敢想。她逼迫自己去思考如何解救李鹜,可她依然控制不住夜深人静时,蓬勃活跃的恶劣的想象,她控制不住,每到夜晚就开始崩溃的眼泪和咽在被子下的哭声。   她已经想尽了办法,可她还是没办法及时去到千仞坑营救李鹜。   时隔一月,李鹜真的还活在人世吗?   金色的烈阳照得她脸上泪痕灼灼烫人,沈珠曦眼前的视野被泪水洗荡,压抑克制了许久的绝望和悲怮在这后的时刻决堤而出,彻底失控。   她还想再见到李鹜。   没有李鹜,她哪里不想去。   她强装坚强,可她并非真的坚强。若没有基石支撑,她就会迷失在黑暗中。   她想见他。   下一刻就想见他。   没有他的世间,万物好像都失去了颜色。   “曦儿!”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沈珠曦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失重感只持续了片刻就停住了。   沈珠曦的双脚悬在半空,块碎石顺着嶙峋的山壁滚落下去,悄然无息地消失在万丈深渊下。   一只瘦削苍白的大手,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一样,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玄邈指骨发白,手背上的每一根青筋都用力地绷紧了。他紧咬牙关,面颊肌肉用力鼓起,因激动而崩裂的红血丝嵌在他狭长的眼中。   “曦儿——”傅玄邈目眦欲裂地看着她,牙缝之中,挤出沉甸甸的两个字。   “放开……”沈珠曦说。   她忍着手腕上的疼痛,用另一只手用力掰着傅玄邈的手,那五根指头却像铁铸的一样,捏着她的手腕牢牢不动。   “曦儿……别做傻事……你逃跑,我不怪你……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别做傻事……”   傅玄邈的话没有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他不值得她信任。   她也无法再欺骗自己,过了一月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的李鹜,依然活在人世。   她骗不了自己了。   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源源不断流下,迅速打湿了她的衣襟。   沈珠曦的神却是执着和决绝的。   “放开我……”   “曦儿,曦儿……”   沈珠曦忽然放开他牢牢紧握的手,傅玄邈眼中的惊喜刚刚升起,一只尖锐的金簪就插进了他的手背。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手上力气一松,沈珠曦的身体立即向下坠去,可是下一刻,傅玄邈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鲜艳的血液从沈珠曦芦灰色的衣袖上流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睁着双眼,毫不犹豫地拔出金簪又一次插了过去。   傅玄邈一声闷哼,死死抓着她的衣袖不放。   “曦儿……”   傅玄邈望着她,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抹哽咽。   “曦儿……别离开我……”   沈珠曦看着他哀求的目光,第一次开口了。   “……你真可怜。”   “即便活着,只比死了更痛苦。”   “人世对你来说,只是另一个有温度的地狱而已。”   “犯下的罪孽……我不会忘,那些因而死的人,不会忘。”   “我早就自由了……”她说,“而,将继续活在牢笼之中。”   第三下,沈珠曦看准他指骨的软筋,猛地刺了下去。   傅玄邈的五指在金簪刺进软筋的那一刻,条件反射地松开了。   沈珠曦的身体向被射中的飞鸟,笔直地往下急速坠去。   “曦儿——”   傅玄邈绝望的大叫离她越来越远。   湛蓝的天空映入沈珠曦的眼帘。   天空万里无云,烈日当空。   多么干净。   呼啸的风声像是托着她的身体,要将她带到远方。   沈珠曦相信,那里一定会有李鹜。   她睁开眼,眼前一定会是李鹜那张欠揍的吊儿郎当的面孔。   他见她望着嚎啕大哭,一定会轻轻在她额头敲上一敲,然后用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宠溺语气说:   “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   “……呆瓜。” 第255章 生,同生。 死,……   沈珠曦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看不见的波浪温柔地包裹着她,好像年幼时,在母妃怀中被摇晃的感受。   母妃,母妃去哪里了呢?   在她迷迷糊糊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温柔的潮水开始退去。   丝丝寒意爬上了她的胸口。   李鹜又在哪里?   李鹍李鹊,还有随蕊和大家——他们都去哪里了?   为什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汹涌在脸颊上的温热触感唤醒了沈珠曦的神智,她的意识逐渐和身体连接,起起伏伏的感觉渐渐清晰,叽叽喳喳的鸟雀鸣叫声伴随着和煦的微风,飘荡在她的耳边。   沈珠曦恍惚间睁开了双眼,无边无际的密林映入眼帘。一棵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奇形怪状地生长着,粗壮的树枝竭力伸长够向蔚蓝的天空。   沈珠曦茫然地眨了眨眼,抬眼望向空中。明媚的日光高挂在辽阔而湛蓝的天空中,一抹碎棉絮般的云片,被流风缓缓吹向远方。   她这是死了吗?   一颗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惊醒了望着天空晃神的沈珠曦。   她意识到什么,猛地坐起了身,目光往驮着她前进的东西上看去!   清澈的水波在身边拍打,她的衣袂飘荡在倒映着晴空影子的水面上,一个石灰色的庞然大物驮着她,一路破开水面往岸上走去。岸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大象,有的正用长鼻掬水,有的慢悠悠地走动着,身后的尾巴一甩一甩,驱逐着靠拢的蚊虫。   沈珠曦被吓到呆滞,在象被上一动不敢动,直到驮着她行走在湖里的大象逐渐走出水面,慢慢踏上以泥沙和鹅卵石为主的岸边。   长长的象鼻向上卷起,轻轻圈住惊恐后退的沈珠曦,将她温柔地放到了地上。   沈珠曦不是第一次见到大象,云南送来的贡品中就曾有过大象,父皇将其安置在了象园,只有大张旗鼓出游的时候,才用作仪仗队的一员开路,除此以外,沈珠曦根本没有见过野生的大象,更别说坐在象被上,体验象鼻子卷人的感受。   她在地上僵直着身体呆了好一会,眼见象群转过身子,慢悠悠地往树林里走去,她才敢左右张望,震惊地打量着身边陌的景象。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湖泊如海,只有一面树林为开口的峡谷。   不远处的树林郁郁葱葱,开着黄色或白色小花的藤蔓一圈圈地攀附着突出地面的树根生长,巨大的树冠彼此相连,枝叶缝隙中漏下的鱼鳞般的阳光,星星点点沾在地面和树干,随着微风起伏,摇晃着,闪烁着。密林深处传来鸟雀安逸放松的鸣叫,一只拖着大尾巴的毛茸茸松鼠,从树枝上灵敏地一蹿而过。   沈珠曦不禁看呆了。   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还在身边的只有逐渐远去的一群大象。   “……等等我!”   沈珠曦心中着急,脱口而出呼喊,急忙提着裙角去追象群。   “你们去哪儿?能不能再带我一程?”   沈珠曦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追在救她的那头大象身旁,昂着脑袋,一脸急切对它说道。   日落西山,她可不想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过夜。谁知道到了夜里,边会有狼还是熊?既然象群救了她,那应当不会再把她卷来吃掉。跟着象群走,也不失为一种野外存的手段。   那头救了她的大象回头看了她一眼,甩了甩鼻子,沈珠曦刚刚心希望,就见一只走在队伍后方的大象走了上来,将卷在鼻子里的一枚红色果子扔进了她的怀里。   “我不果子……我跟你们走……”沈珠曦拿着光滑的红果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两头大象。   救她那头大象却用鼻子推了推她,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沈珠曦再次追了一步,被象鼻子强硬地往后推了五六步。   她又追,这次险些被推到地上坐着。她不敢再追了,茫然无奈地看着象群渐渐消失在了密林之中,而她孤零零一人站在树林,浑身湿淋淋,手中只有一只不知名的红果子。   等到象群如雷的脚步声消失在密林之中后,沈珠曦再无可追寻的目标。她呆呆地扫视着周围陌而奇妙的环境,一道灵光忽然劈过脑海——   既然她摔下来后还活着,李鹜或许也还活着?   他们现在,极有可能在同一个地方!   这个想法立即驱散了沈珠曦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她几乎是兴冲冲地,冲进了密林。   这原本只是一个没有根基的缥缈猜想,密林围里的发现却让她整个人都激动得颤栗起来!   熟悉的竖条记号沿着树林,一路往深处而去!   李鹜——李鹜的确来过此处!她绝不会认错,这是他们三兄弟约定的暗号,李鹜当初也是凭借李鹍留下的这种暗号,找到了被带去平山寨的他们!   李鹜没死!   狂喜让沈珠曦头晕眼花,她不得不扶住树干,含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泪水,苦苦凝视着那个李鹜留下的记号。   过了一会,她缓过来了,立即就想往林子里冲去。   刚走进密林的围没两步,她忽然警惕地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看不见尽头的树林,沈珠曦想了想,回到岸边,在自己上岸的地方,用小石头摆出一只简陋的鸭子形状,然后脱下衣,尽可能多地装起满满一口袋的鹅卵石。   鹅卵石太重,她咬着牙提了起来,然后学着鱼头镇的那些苦力妇女们,甩到了肩上,却险些把自己一道甩出。好不容易,她稳住身子,扛着一包鹅卵石满满往林中走去,一边走,一边留下一枚鹅卵石作印记。   背上的重量不知不觉变得轻了,沈珠曦手里的布包里只剩下一枚鹅卵石。   她将这块三角的鹅卵石握在手里,每走一段路就在旁边的树干上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竖条标记。   夕阳已经快落完了,沈珠曦却信心百倍,毫不怀疑自己能找到记号的主人。   这种刚开始的无须理由的自信,在沈珠曦又一次回到了似曾相识的大树下时,开始动摇。   她不信邪地又走了一次,可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曾经的地方。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树下,紧皱眉头看着记号指引的方向。她明确知道,沿着这个记号走下去,最终她还是会回到这里。   这是为什么?   李鹜为何会留下错误的记号?   难道他是在防备其他人?可这万丈深渊下的桃源,他还用得到防备谁?   眼见密林里的光线已经越来越昏暗,沈珠曦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安,她四处看了看,找到一棵树干分岔稍矮的大树,卷起自己的裙摆,学着新婚夜李鹜教她的那样,笨拙缓慢地爬上了大树。   双手手掌被粗糙的树皮磨破,渗出丝丝鲜血,她浑不在意。   沈珠曦小心翼翼地攀爬,在离地二十尺左右的一根宽阔树枝上坐了下来,后背靠着厚实的树干,神色凝重地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密林。   树枝交叉,叶片掩映,她的视野几乎是一片混沌。   沈珠曦干脆闭上双眼,在心中重新描绘这一路她走来的路。   重建密林,剪去分岔和无用的树干,只留下一个接一个留着记号的树桩。她在心中重新勾勒出李鹜的行进路线,愕然发现记号的分布并没有规则。几乎是每隔七八棵树,就会有一个记号,南边有,东边也有,西边有,北边也有。星罗密布的记号散发出去,最后再将人引导回出发的原点。   沈珠曦猛地睁开眼,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现出来。   如果不是李鹜留下的记号,而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故意留下错误的记号,干扰李鹜的方向呢?   这千仞坑里,除了李鹜,还会有谁?   如果她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她学着李鹜留下的竖条记号也不再安全。越是复杂越难完美模仿,看来下次,她不能再留那么简单的记号了。   想着想着,沈珠曦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在营地里的这段日子,她心思重,吃得,瘦了不。今日更是为了准备出逃,紧张得滴水未进。现在忽然饥渴,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大象给她的红色果子。   沈珠曦犹豫地看了看果子,又看了看逐渐隐入黑夜的四周,小心啃了一口果子的皮。   果皮微涩,但是下一刻,果肉的甘甜和汁水立即充盈在她口中。沈珠曦不由忘了一开始打算小小吃一口来看反应的打算,两三口下去,一个果子就消失了大半。   刷刷两声,一个黑影荡着夜色,忽然跳跃到了沈珠曦所在的树枝上。   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紧紧贴住树干,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小小黑影。   借着树冠漏下的月光,她看清了眼前的物。一只比猫咪大不了的小猴子谨慎地坐在树枝尽头,一双黑漆漆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珠曦手中的红色果子。   沈珠曦呆了片刻,试探地将果子往自己嘴里送去。   小猴子石化一般,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你也想吃?”沈珠曦忘了猴子听不懂自己的话,一边说着一边试着将手里的果子递出。   出人意料的是,小猴子真的一边盯着她手里的果子,一边动了起来,试图靠近。   沈珠曦吓得立即收回果子,小猴子也像被她吓住一样,瞬间不动了,回到了盯着她看的状态。   她为难地看了看手里的果子,想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将手里的果子沿着身下的树枝推了出去。   等她收回手后,小猴子如一条闪电,立即蹿了过来抓走红果,连个背影都没让她看清,就消失在了昏暗的树林里。   一阵夜风吹来,沈珠曦感到体温正在降低,她把衣重新穿了回去,紧紧系上腰带,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看着头顶漏出的星空。   她一定会找到李鹜的。   ,同衾。   死,同椁。 第256章 “嗯……你终于找到我……   沈珠曦睁着眼睛熬过一夜,东方的夜色稍淡时,黎明带来的安全感让沈珠曦倦意萌发,她眨着眨着眼睛,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时,一只从不远处垂落下来的黑色绳索让她一个激灵,重新睁大了眼。   乌黑长蛇吐着蛇信,柔软地落在沈珠曦所在的树枝前段。一截泛着湿润冷光蛇尾落出树枝,但随即便不松不紧地缠绕上了枝桠。   黑蛇支起小小的三角脑袋,猩红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沈珠曦。   沈珠曦睡意尽失,被这忽然落下来的黑蛇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她僵直着身体和黑蛇对视,不知不觉就变得眼泪汪汪。   黑蛇索然无味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伸长身体,勾上了上方的一根树枝,重新爬了回去。   沈珠曦如获大赦,慌里慌张地急忙爬下了树。   等到双脚踩到地面,沈珠曦狂跳的心脏才逐渐安定下来。她惊魂未定地望了一眼头顶茂密树枝,一边用手背擦掉眼里泪珠假装无发生,一边抬脚往前走去,继续寻找李鹜踪迹。   考虑到李鹜记号可能遭到篡改,沈珠曦更改了记号的形状。她扔掉了鹅卵石,捡起一块边缘尖锐石头,在沿途留下独属于她和李鹜三兄弟暗号——   一个圆脸,两只尖耳朵,一双大大圆眼睛,一个鹅卵石般的圆圈里,两个圆孔。   活灵活现的一只猪猪就跃然出现了。   这是李鹍作画风格,沈珠曦相信李鹜要是见到,一定能知道是她来了这里。   摒弃了竖条记号对她的干扰后,沈珠曦一门心思直走,快就走出了昨天鬼打墙地方。   半天林中徒步,沈珠曦又累又渴又饿,扁下去的肚子发出咕咕叫声,严重拖累她脚速。沈珠曦本想停下来寻找一些能吃野物,可是附近能找到的菌类都是她都没过种类——不仅从未见过,且个头也比寻常菌类要大得多,沈珠曦看着那巨大无比菌伞和上面斑斓花纹,心里发憷,耳边响起李鹜那句话:   “除了我在的时候,不要吃野外蘑菇。”   沈珠曦放弃了野菌,最终选择了一旁看起来很是低调无害的青色野果。   她看来看去,就属这种野果有些类似李鹜之前教她辨认的可食用野果之一。她踮着脚尖,几次起跳才拉下一支树枝,摘到一枚拳头大小青果。   没有清洗条件,沈珠曦只好用衣袖反复擦拭,然后小心翼翼送进嘴里,战战兢兢地咬了一口。   没有汁水,果皮很涩,果肉像是被白水煮过一般,寡然无味,丝毫没有果子清香和脆甜。   不好吃,但是应该没毒。沈珠曦也没什么证据,就是莫名其妙一种预,说不上难吃,也远远不算好吃,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无奇果子,应该不会有毒人的能力。   谨慎起,她还是只吃了半个,剩下半个扔在树下,然后又跳着摘下七八个果子,脱下外衣包裹起来,继续上路寻找李鹜。   随着深入密林,头顶漏下光线愈发昏暗,沈珠曦出发时分明刚刚破晓,密林深处光线却像是日落之后,不知不觉就让人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沈珠曦克制着心中攒动的不安,紧握着手中唯一勉强可算作武器的石头,一步一张望地往前走去。   就这么走走停停大半天后,本就昏暗密林越来越暗,沈珠曦知道,又一次日落降临了。   她寻了个宽阔朗空地停留下来,靠着一棵五人才可勉强合抱的大树坐下,拿出包里青色果子咬了一口。   味同嚼蜡。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找到李鹜希望,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只是这样的日子可能持续多久?三日?五日?还是半旬一月?   白戎灵应当已经离开寿州了吧,希望他回去扬州后,得知一切外祖父能有应对傅玄邈法子,不然,白家终究要为她所累。   傅玄邈虽然一手遮天,但目前还看不出他有谋朝篡位想法,沈素璋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危险。至于以后,她就说不准了。   她曾对沈素璋抱有希望,希望他是一个顾惜兄妹情义好阿兄,希望他是一个经历过国破家亡后,能够胸怀天下好君王——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完全明白,这些希望毫无道,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沈素璋担不起中兴之主的命运,大燕虽然光复了破碎河山,但更大危险已经开始显露出来,此时的大燕,没有忠臣,没有良将,没有明君——   如今大燕,只是一只风中残烛,即便无风吹动,也有可能在下一刻就悄然无息地熄灭下来。   沈珠曦不由悲观:难道大燕,真天命已尽?   她作为大燕公主,难道当真无法可想了吗?   一阵微风吹过,地上幽暗冰凉光斑随之摇动,沈珠曦忽然惊醒,抬头往天上看去,枝叶掩映缝隙中透出一抹深蓝。   夜晚再次来临了。   沈珠曦惊觉自己因胡思乱想浪费了太多时间,一边懊恼,一边四下张望,想要寻找合适过夜场所。   她转过头,和密林深处两点绿幽幽星火意外对视。   一始,沈珠曦疑心自己看错,定睛再看,那两点星火不仅没有消退,反还始增多了。   她再仔细环视四周,发现绿幽幽光点不光在她身后,就连四面八方都有类似光点出现。   难道这就是话本子里所说的鬼火?   下一瞬,沈珠曦知道了那绿幽幽东西是什么,如果能选,她甚至宁愿那是鬼火!   一头接一头的野狼从密林深处缓缓走出,为首那头比其他野狼都要高出许多,体型也最为健壮,淡绿色的眼眸紧锁着呆若木鸡沈珠曦,似在审视,似在掂量。   沈珠曦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咔嚓一声,踩断了脚下干枯树枝。   几乎就在同时,头狼也迈出了前腿,沈珠曦不等再看,毫不犹豫地转身冲了出去!   身后立即传来四只脚跑起来的声音,沈珠曦心脏狂跳,不敢回头,用出了吃奶的力气一个劲往前奔去。   这辈子她也没跑这么快过。   当初宫难时,玉沙拉着她逃跑速度,也比不上如今她自己撒丫子逃跑速度。   她清楚,这时候没有玉沙再来拉着她了,也没有李鹜出现保护她了,她要是跑不过狼群,别说找到李鹜,今晚就要变成白骨交代在这里。   找到李鹜希望就在眼前,她才不要变成狼的口粮死在这里!   惊慌失措间,沈珠曦被树枝绊倒在地,她不顾身体疼痛还想爬起来再跑,身后却传来疾扑风声,她一脸惊恐地转过头来,手中紧握着那块不知能发挥什么作用的破石头——   难道她要死在这里?   李鹜分明也在这里,难道她在找到李鹜之前,就要先成为狼的口粮?   沈珠曦满心绝望地看着朝她扑来的血盆大口,浑身僵直无法动弹。野狼口中腥风似乎已经扑到了脸上,沈珠曦害怕地闭上了眼,等待最后的时刻到临。   “咻——”   凌厉破空之音突然响起,沈珠曦愕然睁眼,恰好看一支只剩虚影的利箭准确射进了头狼的右眼。   半空中头狼一声哀嚎,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扬起一片灰尘、原本正在配合围攻的狼群倏地停下了进攻的步伐,谨慎地往头狼身后聚拢。   眼睛上插着利箭头狼重新站了起来,鲜血顺着深入眼眶的箭簇流了出来。它气喘吁吁,完好的另一只眼睛也变得通红。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沈珠曦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回头,分隔一月,她曾以为再也不到的人,现在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李鹜站在一块半人高巨石上,身上还穿着分别那日所穿的衣裳,只是如今只剩下褴褛破布,藏不住半身游凤翻飞,手中长弓如满月,用磨尖石头作箭镞箭矢稳稳地瞄准喘着粗气头狼。   那双狭长的眼眸,依然明亮耀眼,充满自信和英勇。   凝固的心跳重新苏醒,血液重新注入她冰冷的身体,沈珠曦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过来。   她分不清此刻是梦还是现实,当她梦寐以求一幕终于发生时,她却疑心这是如梦似幻的朝露,日出之后就会消弭干净。   她的身体好像和灵魂分了,灵魂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李鹜身后走去。   头狼粗重阴冷的喘息仿佛响在沈珠曦耳边,可她一点也不怕——李鹜来了,她什么都不怕——唯一只怕,还没走到李鹜面前,这幻影就先烟消云散,她祈求着,祈求着,近乎惶恐和哀求地用泪眼注视着眼前人。   他坚定锐利的目光牢牢地锁着仍未放弃头狼,没有朝她投来目光。可他模样,如此真实,如此熟悉,越是靠近,越是让她的眼泪无法停止。   终于,她走到了李鹜身后,拉长弓李鹜和负伤的头狼久久对峙着,林间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头狼转身离去,血泪沿着它脚下滴落。   李鹜不敢立即收弓,又等了许久,这才将关切目光转向身后的沈珠曦:“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一如寻常关心让沈珠曦的眼泪彻底决堤。   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猛地扑进了李鹜温暖熟悉怀抱之中。   “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珠曦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片刻后,李鹜手放到了她的背后,轻柔地拍了起来。   他声音还像从前那样,轻佻不正经,沈珠曦却敏锐地从中听出一丝哽咽。   他说:   “嗯……你终于找到我了,呆瓜。” 第257章 “再来千千万万次,我……   倘若,世上没有天长地久,那么,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沈珠曦靠在失而复得的心爱之人怀中,痴痴地凝视着李鹜坚毅的面庞,李鹜背靠树干,搂着她瘦弱的肩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面容,目光细细临摹着她的轮廓。   久别重逢,两人都在熟悉对方的新变化。   李鹜瘦了,黑了,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身上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神情却更加坚毅了,唯一不变的是那百折不挠的无畏目光,依然充满活,即便换一个全然不同的躯壳,沈珠曦也能从这独一无二,耀如朝日的眼神中将认出。   对沈珠曦而言,李鹜依然是她钟情的那个李鹜。她却害怕自己身上的变化为李鹜所不喜,忐忑地从李鹜长久的注视下逃离出来。   “我……是不是变丑了?”她不安地用手遮住自己的面颊。   这一个月来,她日夜都在经受精神上的折磨,茶饭不思,衣带宽了不少,再加上坠崖后的露宿奔波,恐怕整个人狼狈憔悴得紧。   如果可以,她多想李鹜第一眼见到的,不是现在的她啊!   “……你真是个呆瓜。”李鹜说。   伸手扳过她逃避的面孔,逼迫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李鹜定定地看着她明媚如旧的杏眼,轻声道:   “老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呆瓜。”   沈珠曦脸上一热,怔怔地看着。   李鹜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交叉,慢慢紧握起来。的体温通过连接的指腹传到沈珠曦身体里,一路向上化为眼眶中闪动的温热泪光。   “……是谁让老子的女人瘦了这么多?”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声音轻而弱,“让我想想……原来是老子自己。那就罚我,以后和你形影不离好不好?我在家,你在家,我出征,你随行,我蹲坑,你守门……”   “谁给你守门了!”沈珠曦破涕为笑,抬起被李鹜握着的手轻轻锤了一下。   李鹜挨了打,反而咧嘴笑了。   万籁俱静,夜风温柔地吹拂着们的丝,那把由树枝粗制而成的简易长弓就挂在一旁的树枝上。   暗绿的树冠在夜幕下起伏连绵,大地匍匐在他们悬空的脚下,星空仿佛触手可及。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幻境。   沈珠曦倚在他身上,轻声离后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李鹜沉默倾听,偶尔问,掌心的温度给了沈珠曦讲述这段梦魇一般经历的勇气。   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块珏的事。   “……是方氏告诉我,离开的信物在我身上。”   沈珠曦取下脖子上的玉珏,交到李鹜手里。李鹜一言不地看着手心里的半圆形玦,不出明显的神色波动。   半晌后,重新把玉珏系回她的脖子。   “跟老子有么关系?”漫不经心道。   沈珠曦一愣:“可……”   “老子行更名,坐改姓,化名千千万,但变来变去,真名只有一个。”抬起眼皮,认真严肃地对她说,“我是长在李子树下,和鸭群一起长大——生来自由,无父无母的李鹜。”   似乎一眼就穿了沈珠曦的心中所想,为他紧接着,就解答了她心中徘徊的不解:   “我留着这块玉,是想知道我从何而来。不管答案如何——我还是我,是也只会是李鹜。”   沈珠曦这回是真的痴了。   她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人会有今日的天差地别。李鹜长于草莽,食不果腹,甚至还与鸭争食,每一个严冬对的生命来说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大字不识,随心行事,却从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傅玄邈生而尊贵,锦衣玉食,带着无数光环,在万众瞩目中长大,读的圣贤书数不胜数,双手却染上无数罪恶。   造成这番天差地别的,究竟是什么原?   是傅汝秩及身边众人对傅玄邈的严苛求吗?   是傅汝秩及其夫人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疏离冰冷的关系吗?   还是一本又一本用尺子丈量道德的圣贤书,紧紧勒住了傅玄邈的躯壳,让他有口不能言,有眼不能看,让他原本自由的灵魂,在被禁锢的身体里逐渐扭曲溃烂?   如果两人身份互换,傅玄邈长于乡间,李鹜长于宰相府,今日景象,是否又会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惊醒了思绪逐渐飞散的沈珠曦。   她抬眼看向李鹜的双眼,那双坚定勇猛的眸子里从来不见踌躇和阴影,如火一般炙热,如日一般夺目。这双熟悉的眼眸让沈珠曦悬起的心重新放了下来——   不论李鹜长在何处,她都相信,不会变。即便走的是傅玄邈的人生,也不会变成傅玄邈这样的人。   “你坠崖之后,一直都在这里吗?”沈珠曦问。   李鹜点了点头,左手她被风吹到脸上的丝别到耳后。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出去的路,但是……”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你有没有见路上我留下的记号?”   “见了。”沈珠曦说,“很多,很杂乱。”   “我怀疑有人为了不让我出去,一直暗地里跟着我,我留下么记号,就跟着复制什么记号。”李鹜说。   “这崖下还有别人?!”沈珠曦大吃一惊,“我来时见到了猴子,会不会是猴子……”   “绝对是人。”李鹜斩钉截铁道,“猴子不会射弩。”   沈珠曦吃惊地看着。   “我刚下来时,夜里曾受过袭击,埋伏的那人箭法精准,老子险些被他一箭穿喉。”李鹜说,“这人应该长期生活在崖底,对密林了如指掌,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堵住了,还是被东躲西藏地甩掉了。”   “你清的模样了吗?”沈珠曦追问。   “没看到正面,只知道腰上围着一张狼皮,头发乱蓬蓬的。”   李鹜紧了紧拳头,指骨啪啪作响。   “……等落到老子手里,我宰了这野狗做烫皮狗。”   “我们还是别节生枝了,想办法出去再说吧。现在李鹊行踪不明,李鹍和牛旺等人落草为寇,襄州也没有了,等你出去后,边的事情一箩筐——崖下的一个野人又算得了么?”沈珠曦劝道。   李鹜沉默片刻,握紧了她的手:“你说得对,一个野狗算不得么,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离开这里。”   还有一句话没说——边,还有一只天下第一狗在等做成烫皮狗。   比起天下第一狗,崖下一只野狗,确实算不上么。   “早些睡吧……”李鹜轻轻拍拍沈珠曦的肩,“养精蓄锐,明日我们再一起寻找出去的路。”   沈珠曦在他怀中躺得安稳,预料今夜会睡得格外舒适。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李鹜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吗?”沈珠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   “怎么不记得?”李鹜一脸肯定。   在他张口的时候,沈珠曦跟着说道:   “那天下着细雨……”   “那天出着太阳……”   两人都停了下来。   沈珠曦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鹜,仿佛受了偌大的冲击,身体情不自禁地离开了的怀抱。   “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了?”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那天出着太阳——”   “那天明明下着雨!”沈珠曦气愤道,“你就是不记得了!”   “你听老子说完!”李鹜说,“那时候还在鱼头镇,你喝醉了,抱着老子大腿汪汪大哭……”   “你放屁!”沈珠曦又羞又恼,想也不想地反驳出声。   李鹜视若未闻,继续说:“说自己没有家了,说从来没有人对你这么好,说如果自己一直听话,我就会一直陪着你吗……”   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撬动,有么东西呼之欲出。沈珠曦不知为何听入了神,紧绷的身体重新放松下来,眨也不眨地看着正在说话的李鹜。   “……你怎么说?”沈珠曦怔怔地问。   “我说,”李鹜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道,“即使你不听话,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尘封的回忆忽然喷涌而出。   李鹜的承诺,摇曳的桂花树,偷窥的小麻雀,嘴唇相贴的温度,一个又一个的画面重新浮现在沈珠曦眼前。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完全的呆瓜。”李鹜着她,轻声说,“哪会有人觉得自己只要听话,就能留下别人一直陪着?”   捏紧了她的手,说:   “我在这里……不是因为你听话,而是因为只要想到你,这里就会沸腾。”   李鹜握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   隔着一层破破烂烂的衣料,沈珠曦触碰到了强壮有的心跳。   就像他不屑掩饰自己的心意一样,强烈的心跳,也在身体行地向她诉说衷情。   “我也是……”   沈珠曦情不自禁地开口了。   这一刻,亦或不在这一刻,在这里,亦或不在这里,只有李鹜的身影能长久留在她眼里,只有李鹜的声音能长久飘在她脑海,爱分明不讲道理,可她却能说出她愿意用生命去爱眼前这个男人的道理。   是他她带出金玉镶嵌的鸟笼,是他教会她展翅飞翔,是他的存在,让她能够飞向耀眼的太阳。   如果爱一个人,不能让人向天空翱翔,只能让人蜷缩暗室,这真的是爱吗?   一个舍得让自己蜷缩暗室的人,口中的爱,真的是爱吗?   沈珠曦曾经茫然,曾经犹豫,遇见李鹜后,种种自我怀疑烟消云散。   她已经见过光明,自然不会再被黑夜所欺。   “我在你身边,无论你是何身份。无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你只是你……”   沈珠曦捧着的脸,额头抵在他的头上,哽咽道:   “再来千千万万次,我也只会爱上一个叫李鹜的人。” 第258章 “沈呆瓜!我们的孩……   也许是两夜露宿着了凉,沈珠曦觉得自己醒来后的身体不太好。   脑袋晕晕沉沉的,太阳穴隐有疼痛,身体很重不说,双腿还特别没力气。   “你怎么了?”   李鹜关心的话惊醒了睁眼后就混混沌沌的沈珠曦,她“啊”了一声,连忙打起精神道:“没什么,一不小心出神了。”   “这时候出什么神?赶紧把手给我。”李鹜踩着树干分岔处对她说。   沈珠曦爬到他身边,李鹜接着下树,每到一个落脚点,就停下来接应上方的沈珠曦。   李鹜先落到地面后,伸出双手,轻轻松松地抱下了沈珠曦。   密林里的环境李鹜已经开始熟悉了,他轻车熟路将她带到一条小溪边洗面漱口,沈珠曦去旁边树林里方便时,李鹜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窝鸟蛋。   两人分工合作,沈珠曦找来干燥的枯枝,李鹜熟练地钻木取火,一窝鸟蛋很快成了黑漆漆的烤鸟蛋。   鸟蛋稍凉后,李鹜拿起一颗在鹅卵石上敲碎,剥掉蛋壳后喂进了沈珠曦嘴里。   “怎么样?”他问。   沈珠曦小口小口地品味着口中的鸟蛋,神情由一开始的警惕变为放松。   “……和鸡蛋有点像,但是比鸡蛋鲜。”   “那你多吃两个。”李鹜说着,又拿起一个鸟蛋磕开。   沈珠曦连忙问:“那你呢?”   “在下面吃了快一个月的鸟蛋,看它就想吐了。”李鹜说着,把剥好的鸟蛋塞进了还欲说话的沈珠曦嘴里。   沈珠曦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慢慢把嘴里的鸟蛋给嚼了吞下去。   两人用过朝食后,开始为离开想办法。   李鹜吸取了沈珠曦的经验,摒弃简单的暗号,留下独特的鸭式涂鸦,别说暗中追踪那人想要模仿了,就连沈珠曦自己,也看不懂李鹜的鬼画符究竟是什么。   李鹜选取了一个方向重新上路,沈珠曦不想拖累他的脚程,身体不适也强撑着跟上他的脚步。   生机勃勃的密林抬头不天日,只能从枝叶缝隙中透出的阳光来判断时间。差不多日上三竿的时候,沈珠曦觉得身体越来越重,胸口也渐渐喘不过气。   她正在挣扎是否要告诉李鹜,停下来休息稍许,李鹜先一步发现她渐渐落后的脚步。   他走了回来,一把牵起她汗津津的右手。   “走不动了?”他脸色一变,“你手心怎么出这么多冷汗?”   “我……我不知道……早上醒来后就有点晕……”沈珠曦气喘吁吁道,“可能……可能是昨夜着凉了……”   “么着凉会这么严重?”李鹜断然否定了她的猜测,“除了头晕还有么症状?”   沈珠曦把自己身上的不适数了一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特别重……”   “重?”   李鹜立即让她在一旁的树下坐下,撩起她的襦裙裙摆查看两腿。虽说人在野外,沈珠曦还是不禁感到羞耻,想要从李鹜的手中挣脱出双脚来。   “别乱动。”李鹜不容置疑道。   他握着她的脚踝,仔仔细细地把沈珠曦的两条小腿看了个遍。   “这是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凝在一点。   沈珠曦定睛看去,一个小小的红点藏在她膝盖窝下方两寸的地方,若不细心查看,根本无法发觉。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这是何时何地什么东西留下的红点,只能一脸不确定地说:“也许是昨夜蚊咬的吧?过两日就会消的……”   “这种地方的蚊会是普通蚊吗?”李鹜的声音染上一丝焦急,“这种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想着……说了也没有用,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自家女人的麻烦叫什么麻烦!”李鹜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放下沈珠曦,起身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里抓着不知从哪儿扯来的毛茸茸野草,一话不说就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沈珠曦正在疑惑,就见他呸呸几口,将嚼得稀巴烂的野草浆糊夹杂着他的唾沫星,一起吐在了她的腿上。   “李屁人!”沈珠曦哀嚎道。   李鹜按住她挣扎起来的腿,轻轻一巴掌拍在她乱动的大腿上,假怒道:“还乱动——你不想要命了?!”   沈珠曦不敢动了,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腿上那黏黏糊糊的一大滩墨绿色玩意儿,只觉生无可恋。   “我在下面受了伤,都是敷这个药草,这药草能止血解毒,先厚敷一段时间看看。”李鹜说。   “你认识它?”沈珠曦委委屈屈地问。   “不认识。”   “那你还敢拿来敷在伤口上?”沈珠曦吃了一惊。   “当然没那么傻!”李鹜说,“用在自己身上之前,我先在鸟兽身上试验过了。你就把你那颗鹌鹑心给尽管放宽,现在你夫君在你身边了,凡事交给就行!”   沈珠曦闻言放松下来,觉得有李鹜在身边,自己确实没什么好操心的。   而且凉凉的药草糊糊上腿之后,她的身体好像确实要轻松一些了。   李鹜看了眼树冠里漏出的光线,说:“正好,日头已经大了,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会,等日头西移之后再继续上路。”   在这太阳都不能直射的地方,日头大了又有么关系?   沈珠曦自知李鹜是因为她才说这样的话,心里又感动又愧疚,说:“我现在没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李鹜不为所动,双臂枕在脑后,整个人直接就仰倒了下去。   他躺在地上,吊儿郎当地翘着一条腿,毫不在意破碎的衣袍让他春光乍泄。   “赶个屁,累了。睡个午觉再说。”他闭着眼说,一副不打算短时间再起来的样子。   沈珠曦见状也不再劝说。她强撑了一个早上的身体早就疲惫不堪,如今有了机会,她后背靠上大树,马上就感受到了困意的来袭。   “那我睡一会……”她迷迷糊糊地说,“等会记得叫我……一定要叫醒我……”   “知道了。”李鹜说。   沈珠曦得到他的承诺,这才放心地任由自己的意识往深海沉去。   过了一会,李鹜睁眼坐了起来,将她靠在树干上摇摇欲坠的头放到了自己肩上。他撩开她的裙摆,又看了看她被叮咬的地方,确认伤口没有红肿恶化后,才放心地把头靠到了沈珠曦的头上。   虽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李鹜依然觉得两人互相支撑的这一刻安稳无比。   这分别的一月,被思念折磨的人又何止沈珠曦一个?从他坠崖的那一刻起,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沈珠曦。他想:他要是就这么死了,他的呆瓜该怎么办?   他的呆瓜煮鸡蛋都能把房子烧着。   他的呆瓜长得好看净吸引狗东西。   他的呆瓜心地善良总是容易被骗。   他的呆瓜心地柔软眼泪说来就来。   沈珠曦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沈珠曦。   他还欠她一场风光的大婚,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想跟她说,他们俩的孩子即将出世——   等等。   李鹜猛地想起一件因久别重逢而被他忘到脑后的。   一件非常重要的。   他坐直身体,又惊又疑的目光投向沈珠曦平坦的腹部。   他的孩子呢?   这都第几个月了?没道理还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难不成是被那天下第一狗——   李鹜不敢再想,怒火直冲脑门,他顾不得沈珠曦还没睡醒,脱口而出道:   “沈呆瓜!我们的孩子呢?!”   沈珠曦没被叫醒,他就又叫了一遍:“沈珠曦!你醒醒,我有话问你!”   李鹜这边火急火燎,沈珠曦却闭着眼睡得沉沉的。   李鹜叫第三遍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沈呆瓜?疯婆娘?沈珠曦?!”   他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她却像是毫无所察似的,没有丝毫回应。   李鹜擦掉她膝盖窝下边的药草,看那粒红点还之前没有么区别。他不能肯定沈珠曦的昏迷是因为这处叮咬,还是因为这林中无形的瘴气,焦急不安地又呼唤了几次,可是沈珠曦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李鹜如今的心情刚坠崖后的心情没什么两般。   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在他胸口里叫嚣。   “沈呆瓜……你坚持一下,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他抓起沈珠曦的两手,把毫无意识的她背到了背上,大步雷霆地往前走去。   每隔三百步,他就拿尖锐的石头在树干上留下一幅鬼画符。太阳渐渐沉了下去,密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李鹜感觉到背上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步伐也跟着乱了。   不论他如何呼喊,背上都没有丝毫回音。   他的鬼画符一次比一次潦草,最后,又回到了最简单快捷的竖条。   石块为反复在粗糙的树皮上用力摩擦,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锋利。李鹜拿着它,在树干上用力划下,只留下发白的痕迹。他反复划拉出竖条后,心烦意乱地扔掉了手里的石子,往既定的方向继续前进。   李鹜离开半晌后,树丛里发出簌簌的轻响。   一个身上仅有一张狼皮蔽体的人走了出来。观其外貌只有十三四岁,乱蓬蓬的头发像长条鸟窝挂在脑后,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机灵地转了两下,确认周围没有危险后,才抬脚走到李鹜留下记号的大树前。   少年看了看树干上的记号,从狼皮围腰里掏出一把石匕首,走到截然不同的方向,在一棵如出一辙的大树上留下一道相差无几的竖条。   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留下的杰作,刚想收起石头匕首,心中忽然警铃大作。长久以来养成的条件反射让他飞身扑出,躲过身后砸来的拳头。   少年狼狈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结结实实的拳头紧接着就砸到了他的脸上。   “躲得过初一,你他娘躲得过十五?!”   李鹜骑在少年身上,怒气腾腾的拳头接二连三地往少年脸上砸去。   “想不想活?!”   也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单纯被拳头给打懵了,少年鼻青脸肿,傻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李鹜。   “想不想活?!”李鹜没有衣襟可抓,干脆揪起了少年脑后那乱蓬蓬的鸡窝头,疾声厉色道:“治不好老的女人,我让你先下去探九泉!” 第259章 “做戏要做全,我现在……   “越国公主被白家逆贼劫持,今扬州白宅已经被看守起来了,我们襄州也不能掉以轻心——”   新上任的镇川节度使李屏将襄州及其周边卫所的重要将领都集结到了府上。   李府换了三个主人,今还是姓李,李屏入主节度使府邸时,连门匾都省下去换的工夫。   李屏在待客的花厅主位上高声道:   “我们襄州是逆贼白戎灵曾经呆过的地方,参知大人对此十分重视——我已命人将画像四处张贴,镇川五州,无论谁见到逆贼白戎灵,都要第一时间报告官府,若是知情不报——”   李屏暗含威胁的目光扫过在座诸人:   “不论是官是民,一律按窝藏逆贼的伙处理。”   听到下方众人应喏后,李屏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的身子往后靠靠,放松地倚上椅背,说:“金州的那伙叛贼情况如?”   一名刚从卫所赶来,身上还穿着轻甲,一脸风尘仆仆的将官站起来,拱手道:   “回禀大人,金州的大水仍未退尽,金州叛贼借助地利,在水泊之间东躲西藏,我们的将士大多不识水性,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还需一些时间。”   “还需时间!上次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李屏猛地拍桌,一脸怒色道,“这都过去多久!还没拿出个成,我若被参知大人问罪,你们也得陪我下狱!”   “大人息怒!”   将领扑通一声跪下来。   李屏生一会气,阴沉的目光扫向坐在花厅角落的三兄弟。   “你们三兄弟是那伙叛贼的老熟人了,要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还望第一时间告知我才好啊——”   大虎立即站起来,拱手应喏。   二虎紧随其后起身,笑眯眯地拱手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当初既然选择留下,那就是铁心要跟着朝廷做事,我们三兄弟做梦都想有个表忠心的机会,若是有这样的机会,用不着大人说,我都会立即来禀告大人——反正我是这样想的,我这两兄弟到底肚皮里安什么心,那我就不知道——”   大虎皱起眉头,那张一团和气的圆脸上一副烦忧的模样:“以往爹还在时,总是教我长兄父的道理,我自认对你多加包容,二弟平日里对我口出狂言,我忍忍也就算,但今大人就在面前,你还敢挑拨离间?你这么做,不得不教我怀疑你才是那个别有用心的人!”   二虎脸色不虞,刚要说话,李屏不耐烦地打断了这每隔三五天就要上演的兄弟阋墙戏码。   “你们有完没完?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要吵就回去关起门吵!”   大虎二虎马上噤声,李屏紧接着换上苦口婆心的表情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兄弟三人在牛旺那伙叛贼起事后立刻和他们割席,我们都看在眼里,但襄州有叛乱的前车之鉴,若再叛乱,恐怕就不是换个节度使这么简单的事。本官也是为在座的僚们考虑,才不得不处处谨小慎微啊——”   一名将官抓住时机,拱手道:“大人为我们煞费苦心,卑职心里明白……”   大虎和二虎也跟着点头称是。   李屏给一鞭子又给个甜枣,收到了希望的效,满意地又说几句收尾的话,便让众人离开,只留下一名心腹。   待众人离开后,李屏收起外人面前的虚伪表,拧着眉道:“让你盯着三虎,可有什么结?”   “禀大人,三虎兄弟除了大虎收受贿赂,二虎拉着僚一起逛青楼,三虎迷上牙买来的美貌丫鬟外……没什么出格的事发生,也没有人向他们秘密传递消息。”   “你可要盯紧。”李屏一脸严肃道,“大虎面憨心奸,二虎口腹蜜剑,三虎话说得少,但那眼睛一看就是个机灵的,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仅是金州的那伙叛贼可能联系他们,杀害前任宰相的贼人也可能会联系他们,那白戎灵在襄州待过一段时间,也不定他们会有什么关联——总而言之,一旦发现有身份不明的人尝试联系这三人,无论时间,立即上报。”   心腹忙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盯紧。”   一时刻,马车的轱辘框框响,三辆马车在李府门前分道扬镳后,又在一炷香后,陆续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外。   “这么巧,大哥也来这里吃饭?”二虎一脸惊喜地打开折扇。   “确实很巧。我看二弟应该不大欢迎我,我还是不自讨没趣,老张——送我去飘香茶楼好了——”   “大哥这是还气上我?刚刚李府上二弟说的话是有些欠妥,我在反思,大哥就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今日这顿,二弟请了!”   二虎上前揽住大虎浑厚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门里带。   “巧!两位哥哥竟然也在这里,这是约好了吃饭,独独把小弟给撇下吗?”   大虎二虎回头,看见神色开朗的小虎搂着一个身材高挑,妆容精致,一张珠帘掩住下半边脸的美貌女子走下车。   二虎一边带一个,三兄弟外加一个美貌丫鬟,说说笑笑地进酒楼。   不远处盯梢的眼线摇摇头,对眼前这幕已经见怪不怪:三兄弟阋墙和和好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会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一会又好像和和气气仿佛无事发生,也不知道这三人究竟是该说感好还是感不好——   三虎兄弟走进酒楼后,小二热情地迎上来。   “几位客官,是要坐大厅还是雅间啊?”   大虎道:“坐大厅吧,大厅宽敞,咱们也没什么悄悄话要说——”   二虎和小虎没有意见,几人便在大厅靠窗的一张方桌前坐下来。二虎听说大哥买单,一口气点了酒楼里十几个好菜,把一旁听点单的大虎宰得嘴角直抽抽。   点完单后,小二响亮地应一声,麻利地前往厨房报菜去。二虎背靠窗户,摇开折扇,笑眯眯地望着大厅内沸腾的食客们,低而轻的声音从折扇下传来:   “西南角那个穿蓝衣的书生是一个,二楼楼梯口和人聊天的长衫男子是一个,现在走进来乞讨的那个乞丐是一个,再加上外边盯梢的那个——现在一共有四双眼睛盯着我们。”   “四个钉子——这姓李的还看得起我们。”小猢勾起一旁美貌丫鬟的下巴,轻佻地笑道,“是不是啊,小美人儿?”   美人微恼,下巴不动声色地避开小猢的手指,从珠帘上方的明丽凤眼里射出警告目光。   “做戏要做全,我现在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你能不能配合一下?”小猢笑着偏头,在美貌丫鬟的耳边低语,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是吧,小雀?”   李鹊不动了,下巴重新回到小猢的五指间。细密的珠帘在他涂脂抹粉后的面容前摇曳,将面颊上隐约可见的那片红色完全遮掩住了。   “说说吧,现在是什么况?”二虎用扇子掩着嘴说,“金州那里有消息没有?”   “那地儿早就变成水塘,但你别看那水塘小,水里的东西多呀——”小猢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再生虾米,依我看,这水塘里的水迟早会漫出来。”   “漫出来才好,”大虎说,“水塘大了,能养的东西也就多。”   “要是能再遇上一只蛟,说不得会化出什么来。”三虎摇摇扇子,意味深长道。   “就是这蛟要去哪儿找?”大虎说。   二虎说:“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见过蛟。既然能留下传言,想来是存在过,总不至于天底下的蛟都死绝吧?”   “既然是蛟,又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去?”一直默不出声的李鹊终于开口了。他熟练地用着阴柔的假声,投向大虎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冷意。   “小雀说得对,”大虎笑着打圆场,“这么多年了,从来只听见蛟现的传言,却从未听说过哪儿发现蛟龙的尸体。二弟啊,你还是别杞人忧天了。”   “等吧……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小猢低头看着面前茶盏里微微荡开的昏黄水波,想起曾经将她淹没的那场大水,神色深沉,缓缓道,“我们今天还能坐在这里,谁不是受了那蛟的恩情?若能化龙好,若不能……我也愿意做条塘里的水蛇,至少逍遥自在。两位哥哥怎么想?”   “跟谁我都无所谓,”二虎抬起折扇,挡住唇边一缕冷笑,“但傅玄邈欠我平山寨几千条人命,我一定要让他我用命还给我。”   大虎笑着看他一眼:“这可巧……我们两兄弟意见统一的时候可不多。”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二虎往后一靠,吊儿郎当地抖起了二郎腿,“等吧,等着看这蛟,什么时候才现真身。”   一个半时辰后,三虎吃饱喝足,留下一桌残羹剩饭后,满足地分别离开酒楼。   盯梢的眼线之一在日落之后回到李府,向李屏禀告三人一天的动向。   “……三虎在酒楼大堂里用了一餐,没有避讳人群,聊的也是一些志怪奇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散了以后,大虎约僚去河边钓鱼,二虎去怡红院,三虎带着丫鬟回家。”   李屏沉吟半晌后,没品出值得注意的地方。看来真是他多疑,这三兄弟就是三个薄寡义的酒肉饭桶,土匪出身,不怪如此。   “知道,你下去吧。”他说。   线人礼后离开,李屏提笔给傅玄邈写信,信誓旦旦地保证镇川下辖的五州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参知大人尽管放心,”他满怀信心地写下:“若有异变,我李屏提头来见。” 第260章 “我……救……你们………   沈珠曦不知道自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她只觉得自陷在一片寸步难行的泥泞中。   泥泞里时而热得像有火炭在烤,时而又冷得好像藏寒冰。沈珠曦晕晕沉沉的,控制不了自的身体,她想要离片泥泞,疲弱无力的身体却陷在粘稠的污泥中动弹不得,就连睁双眼看看四周,都成了一件奢望。   不知了多久,沈珠曦昏昏沉沉的意识忽然有了一丝清明,从时烫时冰的泥泞之中,她感觉了一丝温暖湿润的微风在周身流动,她疑心是错觉,努力辨认,随即捕捉了一个熟悉的音。   一个熟悉,即便是在睡梦之中,都如平地惊雷的音。   一幕幕回忆涌入她的脑海,她记起了自的名字,还有那个她刻在身体里永生难忘的名字——   “李鹜……”   她挣扎着,含含糊糊叫出他的名字。   她的音微弱沙哑,低如蚊吟,可是一刻,立即有人扑了她的身边。   “沈珠曦!”李鹜焦急而惊喜的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沈珠曦攒足力,努力地睁了沉重的双眼。   视野摇晃模糊,李鹜的虚影在她眼前摇动,几个眨眼后,虚影渐渐重叠,视野恢复清明,沈珠曦看李鹜胡子拉碴的憔悴脸庞,心酸霎时涌上心头。   “你……你怎么了……”她伸出虚弱的手,轻轻抚在他消瘦的面颊上,哑道,“我睡了多久?”   李鹜用力握住她的手,音里闪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睡了三日了,呆瓜。”   “我睡了么久?”沈珠曦惊讶道,“我……我怎么了?”   “毒虫……咬……生病……”   一个磕磕巴巴,音古怪的音从不远处响起,沈珠曦才现屋子里还有第三人。她意识朝第三人望,只来得及看清自身处一小木屋,李鹜的两只大手就牢牢捂住了她的眼睛。   “还不滚穿衣服!”李鹜骂道。   随后,屋子里响起赤脚走在地上的音,以及那个古怪音听不懂的嘀嘀咕咕。了一会,李鹜放了他的两手,沈珠曦看一个浑身裹着虎皮,双足赤裸走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五官秀,面颊和鼻梁上长着一片褐色的小小麻子,像薄纱一样蒙在脸上,分明是亲切可爱的长相,只可惜少年不修边幅,头乱蓬蓬地抹脑后,像个长条的鸟窝,从虎皮露出的四肢沾着干涸的泥点。那双乌黑的圆眼滴溜溜地转在眼眶里,黑白分明,机灵警惕,像是常年生活在林中,乍然见了人的野生小动物。   “我……冬靡霁……”少年指了指自的胸口,艰难地吐出并不熟练的燕话。   他一伸手,捏在胸前的虎皮就滑了来。   李鹜眼一瞪,在虎皮滑胸口之前,箭一般地蹭了起来,一个眨眼便冲冬靡霁的身前,眼疾手快地提起了滑落的虎皮。   他三两地重新整理虎皮,虎皮两端夹冬靡霁的腋,穷凶极恶地看着冬靡霁道:“……再落来,老子要你的脑袋跟着一起落。”   冬靡霁不知听懂没有,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看来李鹜已经在此人面前建立了绝对威信。   沈珠曦正在感慨,李鹜重新回床边。他手放在沈珠曦的肩上,脸上的急败坏一瞬就换成了关切温柔,让旁边看一幕变脸的少年呆若木鸡。   “伤风败俗的伙叫冬靡霁,就是他一路上破坏我们的记号。”李鹜为昏睡了近一月的沈珠曦解释道,“他们一族数百年来都居住在崖,与世隔绝,不外出不允许外人入。”   沈珠曦疑惑地刚张口,李鹜就毋庸置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一脸严肃,“你放心,我绝没有入乡随俗。”   沈珠曦:“?”   她看向旁边懵懵懂懂的冬靡霁,又看向会错意的李鹜,说:“我是想问,既然不允许外人入,那我们……”   “要杀的……本来……”冬靡霁估摸着是只听懂了句话,他在时抢着口,“我……我的……马马……”   “娘。”李鹜打断他的话。   “娘!娘!”冬靡霁想起了燕话,高兴地直点头,“我的娘说……我们……不杀女人……他是你男人…………不杀……”   “里稀奇古怪,主事的都是女人。”李鹜看出沈珠曦的疑惑,补充道。   “岂不是话本里女儿国那样?”沈珠曦大吃一惊,没想天底还真有女子为尊的地。   “女儿国是什么?反正里的人都伤风败俗——”李鹜紧皱眉头,显然十分嫌恶,“他们不成亲,只野合。今天和个,明天和那个,一个个的,都和那水里花一样!”   沈珠曦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水性杨花”。   “你少说两句。”她忌惮地看了一眼旁听的冬靡霁。   “他的燕话还是我教的,什么能听懂什么听不懂我心里有数。”李鹜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作为安抚。   “我给你倒点水。”李鹜说,“你段时都吃的是花蜜,肚子饿不饿?”   李鹜一说,沈珠曦才察觉自饥肠辘辘,她点了点头,李鹜说:“我给你拿点吃的。”   “可……”沈珠曦不由看向冬靡霁。   李鹜一走,屋子里可就只剩她和冬靡霁了。   少年看着天真无邪,可谁知道转头会对她做什么事?   “放心吧,他没那胆子。”李鹜说。   有了李鹜的批语,沈珠曦就放心了。李鹜走出木屋后,她看向无所事事,好奇地盯着她瞧的冬靡霁,好好道:“我叫沈珠曦。”   冬靡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沈珠曦放慢语速,右手食指指着自,说:“我的名字,叫做沈——珠——曦——”   冬靡霁回似乎听懂了,跟着她慢慢重复了一遍:“沈——珠——曦——”   “是我的名字。”沈珠曦笑道,“你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记号?”   冬靡霁又呆住了。   李鹜三天的教学质量堪忧。   .   沈珠曦在床边用手指划一个竖条,看向冬靡霁道:“你还记得个吗?”   “记得……”   “为什么你要划个?”   “我……救……你们……”冬靡霁绞尽脑汁地组织着语言,断断续续地说,“被我们族人现……被……被……被……奇其人现……都会死……死……以前……很很很很很很以前……外边有人来……我们……恨外边的人……”   奇其二字是冬靡霁挖空脑袋想不出燕语,情急之直接说出的母语。考虑后面那个燕语“人”字,沈珠曦大概猜出了,奇其人应当是另一支居住在千仞坑的人。   至于他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来,应该就是那人,在外界留了从吞天洞可以通行崖天地的传说。   “你既然想救我们,为什么又要夜袭李鹜?”   考虑他大概听不懂夜袭的意思,沈珠曦换了个说法:   “为什么要在夜里伤害李鹜?他差一点就死在你的手——”   “我不是有意!”冬靡霁急了,脸颊不知为何红了起来,沈珠曦正在不解他为何脸红,一刻,便听冬靡霁欲哭无泪道,“歪了……歪了……我想……打地面……吓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身上了……我不是有意……”   还有般乌龙?   沈珠曦看他模样不像说谎,暂且相信了番说辞。   “你们叫他们奇其人,他们叫你们什么?”沈珠曦又问。   冬靡霁想了想,说:“绒……绒人……”   “什么绒人?”   李鹜端着一个陶土做的大碗走了来。碗里盛着各色的子,在他左手还挂着一个注满水的皮囊。   “他说他的族人叫绒人,你不知道吗?”沈珠曦说。   “老子关心个做什么?”李鹜没好地反驳,“你不不响昏迷三日,老子急得嘴上的泡都起了一圈——管他是叫绒人还是毛人,我只关心老子的女人什么时候能醒来!”      沈珠曦看着他眼浓浓的青色阴影和瘦凹了的脸颊,愧疚地保持了沉默。   “些天,我没见着族长——就是臭小子的娘。”李鹜没好地睨了自他回来后就一直低眉顺眼的冬靡霁一眼,“鬼地重女轻男,定要你醒来后让你见她们族长,老子想见还见不着!”   李鹜拿起土碗里的一枚还沾着水珠的红子,送沈珠曦嘴边。她咬了一口,丰沛甘甜的汁水立即涌入她的嘴里,担心汁水流出嘴巴,沈珠曦意识嘴张大,完全保住咬的地。她接连吮吸了几口,咽大股甘甜的汁后,口道:   “我什么时候能见族长?”   冬靡霁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说:“你醒了……我娘知道了……该是今天晚上……”   “我要和她一起。”李鹜马上道。   冬靡霁一脸为难地看着他,片刻后,说:“我……想想办法。”   不知冬靡霁和他娘说了什么,当天晚上,绒族族长然召见了他们两人。   沈珠曦大病初愈,身体仍很虚弱,绒族族长甚至体贴地派了两个身强力壮,仅在身用狼皮蔽体的壮男作轿来抬她。   李鹜见状差点没疯,他赶走两个衣不蔽体的壮男,打横抱起沈珠曦,又勒令她闭好眼睛,一路走众多围观的好奇绒人,健步如飞地冲了族长的大屋。 第261章 “外来人……打进来了……   夕阳西下,一条湍急的大河横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金色的阳光在其上跳跃,波光粼粼。河水蜿蜒向前,最终涌入一个狭长低矮,深不见底的洞穴,传回震耳欲聋的水声。   两名穿着皮甲的轻骑沿岸巡逻,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轰鸣的洞穴入上。   其中一人忧心忡忡地开:“咱们真要从这里凫水过去?”   “上边让我们凫水过去,你不凫水,难道是想被军法处置?”   “可是谁道里面有些什么……你看那黑布隆冬的,指不定底下有多水鬼……”小卒脸上闪过一抹畏惧。   “又不是有你一个人凫水,你怕什么?”和他一起巡逻的小卒年纪要大上一些,淡定地安抚道,“之前探路的那个,不是也成功回来吗?底下是可以出去的,咱们又都会水,要不自己吓自己,这事儿比上战场安全多。毕竟水里,可没有突然向你射来的飞箭。”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凫水去到下面——”小卒闷闷不乐道,“底下有什么东西?藏宝图还是逆贼?洞里什么都看不到……我还宁愿上战场呢。”   “你是还没上过战场,等你上过战场,你就不会再说这话。”年长的小卒说,“至于为什么要到下面去……你听说吗?”   “听说什么?”   年长的小卒往四周望望,贴近战友,压低声音道:“……越国公像也落到下面去。”   “什么?”小卒大吃一惊道,“越国公不是被白的公子挟持吗?”   “要是真被挟持,那吞天洞门会有那么多士兵?”   “可越国公怎么会掉到悬崖下面去的?”   年长的小卒声音压得更低:“你听没听说过,越国公在围猎晚宴上说过的那番话?”   小卒的神色也紧张起来,他跟着往四周警惕地看一眼,然后小声道:“略有耳闻。”   “……依我看,那话很有可能是真的。”年长的小卒做一个手刀向下的动作,“越国公是被杀人灭……”   “啊?”   小卒刚要追,远处的荒原上出一匹瘦马,马上的士兵朝他们打着手势,示意他们迅速归队。   巡逻的小卒不敢再耽搁时间,两匹贴近的马匹迅速分开,向着集合的地方飞驰而去。一片蒙着尘埃的黄绿叶片被马蹄带起的风沙扬起,飘着卷着,落入湍急的河流。   河水挟着叶片往洞冲去,龙鸣狮吼一般的水声回荡在狭窄的洞穴四周,仿佛暴雨来临之前的雷鸣。   水流将打着旋儿的叶片撞进洞,强盗一般转瞬便卷走钟乳石上滴下的冰冷石乳,冲过光线黝黑,空间逼仄的地下洞穴,形成湍急的浪潮,不断击打着顶上垂下的锥状石头。   漆黑而冰冷的河水涌动着,冲刷着,凫过漫长阴冷的通道,争先恐后地冲出一个宽约四十来丈,仅够稚童直立通行的出。   光线豁然开朗,大片茂密的树林耸立岸边,归的鸟雀掠过苍穹,隐入遮天蔽日的树冠之中。一群带着斑点的鹿聚在河边饮水,清澈凉爽的河水里倒映着鹿群矫健精瘦的身影,几身强体壮的公鹿在不远处警惕地望风。   一名仅用皮毛遮住下体的壮硕女子将陶罐按入河水,待河水涌满陶罐后将其提起,抱在胸前往回走去。   夕阳已经沉到地平面上,夜色正在吞噬残余的夕阳,光线趋于昏暗,绒族内部却摇曳着温暖橘红的光芒,每间木屋外都燃起火,往来的男女皆用兽皮遮挡下身,神坦然而安逸,几个赤身散发的孩童大声嬉笑着奔过广场,手足都戴着兽牙制成的骨饰。   位于部落中央的祭坛更是亮白昼,巨大的篝火在明暗交替的天幕下熊熊燃烧,木柴烧裂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祭坛前的大木屋戒备森严,四个大健壮的女子手握石矛,挺胸戒备。大木屋中,隐隐约约传来冬靡霁翻译的声音。   “……你,你,留下……给饭……”冬靡霁说着,做一个往嘴里塞东西咀嚼的动作。   “我们要是想出去呢?”李鹜。   用兽皮当披风,严密裹住整个身体的冬靡霁迷茫地看着他。   外貌仅有三十来岁的女族长坐在一张铺熊皮的藤榻上,面容肃穆地审视着大厅里的两个外来者。她的上身同样什么都没穿,下身围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充斥着力量感。   赤身裸体的她神色坦然,对自己的身体并无丝毫羞耻,反而是李鹜和沈珠曦的视线不自避开她的身体,始终盯着上下左右的空气。   “我们想出去——去外边。”沈珠曦进一步解释李鹜的话。   冬靡霁这回理解,他转过头,用土话将他们的意思传达给身后的母亲。   “外边”两个字似乎勾起女族长的什么回忆,让她原本平展的眉头皱起来。   她一动不动,从薄薄的两片嘴唇里说什么。   “不行。”冬靡霁回头看着沈珠曦人,“你们来,道,我们。不能,出去。”   “我们不会你们的事告诉外边的人。”沈珠曦急忙道。   冬靡霁这回没有翻译,直接摇头:“娘,不会信,你们外边的人,说假话。你们,留下……有吃的,我,教,你,我们,语言……”   沈珠曦还想再争取,李鹜从旁隐秘地拉她一。   “你们要是吃喝地供着我们,我们不走也行。”李鹜说。   冬靡霁别的没听懂,“不走”两个字听懂。他立即兴地转达李鹜的意思,女族长不喜的视线落在李鹜身上,开说什么,冬靡霁听完,看向沈珠曦人:“跟我走……月亮,吃的……送给天上……”   冬靡霁神轻快地带头往屋外走去,李鹜压低声音悄悄道:“你娘刚刚说什么?”   “说你,不……”冬靡霁看李鹜一眼,嘱咐道,“男人,说话,在女人后边……”   李鹜一脸不服气,刚要开,木屋外众多光着上身的男女让他霎时忘那些细微末节,一个反手就遮住后一步刚走出木屋的沈珠曦的眼睛。   “怎、怎么?!”沈珠曦大吃一惊,不安地往后退一步。   李鹜将她搂进怀里,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捂住她的眼睛,自己本能地闭上眼睛,但是下一刻又因为要认路而不得不睁开。   他恨恨地看着那些既没男德也没女德,伤风败俗的绒族人,对冬靡霁咬牙切齿道:“你们就不能身体遮全吗?”   “遮,遮。”冬靡霁听懂一半,用力拍着自己身上的兽皮,一脸委屈道。   这可真是鸭对鸡讲。   李鹜恨铁不成钢地拨开冬靡霁,带着沈珠曦就要往回走。   “你们,去哪……”   冬靡霁急忙追上来,李鹜头也不回,搂着沈珠曦大步往这几日暂住的小木屋走去。   “我们真不走?”沈珠曦一脸紧张地小声道。   “走,怎么可能不走?”李鹜也低声回应,“先打入内部,发出去的路马上就走。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呆……”   李鹜的话语淹没在忽然响起的嘹亮号角声中。   号声急促昂扬,伴随着长短不一的皮鼓声,部落里原本欢乐和谐的画面骤然一变,绒族成年男女纷纷拿起长矛和弓箭,神色激动地奔跑起来,中还嘶吼着沈珠曦和李鹜听不懂的话语。   李鹜也被这突变的局势给弄懵,忘记继续遮挡沈珠曦的视线。他的手不自觉滑落,沈珠曦一睁眼见到的就是格外混乱的画面。   事发突然,她也顾不得去为眼中那些白花花的身体感到羞涩。   “这是怎么……”她一脸震惊地看向冬靡霁。   冬靡霁也顾不上去提那总是滑落的兽皮披风,他露出和此前截然不同的凝重神色,任披风从身上滑落,从腰间的狼皮下掏出一锋利的石匕首。   “外面的人……你们,快躲……”   沈珠曦和李鹜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身材大健壮的女族长就从大屋里走出来。   她满脸怒火,火珠子一样的目光直射沈珠曦人。   “次瓦达仁,皮寇!”   女族长一声怒喝,四面八方手拿武器的绒族人都向沈珠曦人逼近过来。   冬靡霁在一旁又吃惊又生气地说着什么,一个箭步跨过来挡在人面前,那些长矛在他面前犹豫地停住。女族长生气地对冬靡霁说着什么,冬靡霁也不甘示弱地大声回应着什么。   沈珠曦和李鹜两个听不懂绒族话的外来人,能傻傻地看着,不容易等到冬靡霁和女族长的对话有个间断的时候,沈珠曦见缝插针地道:“发生什么事?”   “外来人……打进来!”冬靡霁气愤地说,“有人说,你们是,一伙!你们,是不是?”   李鹜想也不想道:“当然不是!”   “我也说,不是!”冬靡霁一脸生气,“你们,我带回来。做错事,你死,你死,我也会死!”   冬靡霁说完,再度朝女族长大声说什么,女族长面上的表渐渐松动,再加上一名身上沾着鲜血的绒族人跌跌撞撞地向她汇报什么,女族长大手一挥,几名绒族人立即向沈珠曦人围上来——   冬靡霁这回没动,李鹜和沈珠曦也就没有进一步挣扎。   最终,他们被押送进族长的大屋,一名手握长矛,凶神恶煞的绒族女人看押起来。   语言不通也有语言不通的处。   李鹜进屋后,优哉游哉地找个地方坐下来,还让沈珠曦也跟着坐下。   专门提供给女族长享用的果子,也被他漫步在自一般,自然至极地拿过来,一枚送进沈珠曦嘴里,一枚送进自己嘴里。   “外来人是什么身份?怎么会突然打进来?”沈珠曦满脸疑虑,果子握在手里也没心思吃下去,“雨季还未来临,按理来说,通天洞应该还未开启,外边的人是走什么地方进来的?”   “想那么多做什么——”李鹜不以为意道,“不管是什么野猫土狗,进来搅局对我们来说是事一桩。有水浑,咱们才能伺机逃跑。他们既然能进来,没道理咱们出不去啊!要能逮到一个外来人清楚,咱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李鹜的话燃起沈珠曦逃跑的希望。   既然吞天洞不是唯一的出路,那么那些外来人是怎么进来的,他们就能怎样出去,根本用不着等到雨季! 第262章 “大哥!大哥!”   看押沈珠曦和李鹜二人的女守卫心不在焉,注意力始终放在屋外动静,除了他们靠近屋门的时候会遭到呵斥,其他时候都对他们视若不见。   托这个原因福,两人靠在低矮的窗边,也跟着偷窥外边的一声一响。   战争已经进入正面对抗阶段,从不断被人抬回受伤绒族人来看,外来人在这场战争里占据了绝对优势。想来也是,沈珠曦只在这里见到石矛和木弓,石子在这里甚至也算武器之一,装备如此简陋绒族人,怎么可能抗衡外边的横刀立马?   这样下去,绒族毫无疑问只有战败一个结局。   透过充当窗口的狭窄洞口,沈珠曦看见绒族的女族长站在族长大屋前,满面凝重地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壮年女子说着什么。那几名女子不知在向她进言了什么,她沉思许久后,终于在女长老催促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沈珠曦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去,广袤丛林被夜色吞噬,族长大屋前篝火还在熊熊燃烧。橘红的火光像蛇信一样伸缩跳跃,掩映着四周石柱上雕刻的象型图腾。   短短片刻,打杀声越演越烈,沈珠曦听到了熟悉燕话,一支流矢在她眼前飞过,险些穿进洞口的窗户里。   三位剽悍女长老手握一看便很沉重双手石斧,英勇无畏地站在祭台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族人作战。围着白虎皮的女族长却不见踪迹。   轰隆一声大响,保护部落不受野兽和外敌侵害木墙重重倒地,大股穿着皮甲,手握铁刀长弓士兵叫喊着冲了进来。原本抵在木墙里边支撑绒族人四散而逃,跑慢的,立即被刀背敲晕在地。   沈珠曦见状大为讶异,再细一观察,她发现所有打进来的士兵攻击绒族人都避开了要害,要么是用刀背,要么是用刀柄,每制伏一个绒族人,就有另一个外来士兵冲来,熟练地用麻绳将其捆绑起来。   沈珠曦看他们身穿皮甲,没有标志性物品,原本以为他们是一盘散沙流匪马贼,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你看见他们湿掉皮甲没?”李鹜忽然低声道,“他们是走水路进来的,崖底肯定有水流通往外界。”   绒族人节节败退,几个女长老也挥舞着石斧加入了战斗。看守沈珠曦二人的女人终于忍耐不去,提起自己石矛就嘶吼着冲了出去。   没了看守,李鹜立即拉着沈珠曦,猫着身子走出了关押他们的小木屋。   外边到处都是绒族人射出的流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李鹜把沈珠曦护在身,推着她快速移动到暂时安全的墙角。李鹜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安静在原地等待,沈珠曦点头答应后,李鹜左右看了看,电一般地蹿了出去,将一个毫无防备外来士兵捂住嘴,踢倒身子,不由分说地拖了墙角。   “唔唔唔——”外来士兵一脸惊恐地看着衣着破烂,巴上胡须长了老长一段,活像个山中野人李鹜。   “说!你们是从哪儿进来的?!”李鹜用地上捡起石刀抵着小卒喉咙管,低声逼问道。   小卒结结巴巴道,“你们是什么人?和那群野人是一伙吗?”   李鹜压紧了他脖子石刀,恶声恶气道:“现在是老子在问你问题!”   “从外边的那条地下河流……”小卒一脸害怕,“我们顺着水流飘进来的……”   “你们进来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进来做什么……”小卒年纪不大,被这么一逼问,险些哭了出来,“我还以为里面最多就是水鬼和猴子,谁知道,出了洞就遇到这野人,他们说话我们也听不明白,他们一见我们就杀了我们好几个人,将军生了很大的气,说要给这野人一点颜色看看……”   “带领你们的将军叫什么名字?!”李鹜低声怒喝。   “叫,叫……”   小卒刚要说出将军名字,一个瓮声瓮气,口音古怪却十分熟悉声音乍然在祭台前响了起来。   “格你娘龟孙儿,伤了老子人就想跑?你们想得美!瓜娃子们快快出来给爷爷磕头道歉,再顺便帮爷爷找两个人,如此,爷爷方可原谅你们一!”   沈珠曦大惊失色,意识去看李鹜。   他们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震惊!   “你们老大呢?怎么尽是些虾米货色?”牛旺大步走出遮挡物,完全现身在篝火的橘红火光映照下。   数月未见,他头上毛发已经长到了后颈,不伦不类地披在脑后,颇有几分狂放不羁气质。   一个匍匐在木屋阴影高大身影蹭地冲向了牛旺,沈珠曦的惊呼声已经到了喉舌,一个身量足以傲视全场的大个子不知从何处箭步而出,轻轻松松一脚踢开了身板厚如城墙女长老。   李鹍!   沈珠曦的身体条件反射想要站起来,旁边的李鹜一把将她重新按了来,沈珠曦偏头去看,李鹜眼中同样溢着震惊和喜悦,他克制着自己身体,依然一动不动蹲在原地。   沈珠曦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看去。   牛旺和李鹍相继现身后,穿皮甲的士卒士气大增,绒族人更加没有抵挡之力。就在战争一面倒,即将以皮甲军胜利收尾时候,地面传来了剧烈抖动。   不知为何,所有被缚绒族人都激动起来。   “所有人警戒!”皮甲兵面面相觑,牛旺第一时间回过来,大声吼道。   他话音刚落,一群石灰色的庞然大物便冲出了密林。身披兽皮的女战士骑在颠簸的象背,围着白虎皮的女族长也在其中,满脸怒火地向着牛旺拉开了木弓。在她身后的一头大象上,坐着色纠结冬靡霁。   嗖!   磨尖箭镞准确无误地射中了牛旺的胸口,石箭镞虽未穿透皮甲,巨大冲力还是让牛旺一子跌倒在地,   牛旺中箭,让目睹这一幕皮甲兵们动了真火,他们纷纷大吼一声“将军”,将面对敌人的刀背换成了刀刃,转眼便如切瓜砍菜一般放倒了几个绒族人。   战象在村落里横冲直撞,不仅踩踏了牛旺的皮甲兵,也一脚踩塌了高高堆起的篝火。火星四处飞扬,一簇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新的地方安家,皮甲兵和绒族人需要对抗不仅是对方,还有没多久就顺着夜风在村落里传播开火苗。   眼见局势就要失控,沈珠曦正在绞尽脑汁想办缓和场面,一旁李鹜已经先一步行动了起来——他偷偷摸摸地猫着身子走出墙角,一路小跑来到先前被李鹍打飞那名女长老身前。   女长老被李鹍那一脚踹得现在还没缓过气,嘴边流着一缕赤红鲜血,见到李鹜靠近,她挣扎了一,想要拿起自己石矛,一刻,就被李鹜反剪手臂压在膝盖。   他用全身重量压制女长老反抗,在对方的惨叫声中动作利落熟练地卸了她的双臂。   “我乃镇川节度使李鹜,你们还不停手?!”   李鹜声音像夏夜里惊雷一样,震耳欲聋地响在混乱的战场上。   “大哥!”   “师父!”   牛旺捂着受伤的胸口坐了起来,李鹍更是撒开两只大脚丫子,毫不犹豫地朝李鹜冲了过来。   一刻,李鹜把地上女长老强行扯了起来,他不会讲绒族话,是有时候,行动比言语更能表达一个人意思。   石刀用力压在女长老因脱臼的痛苦而浮出的颈动脉,李鹜怒声道:   “冬靡霁,翻译老子话!你们要是不停手,老子现在就宰了你们的长老!”   李鹜落地有声的声音久久响在空旷的村落里。   “都住手!没听到节度使命令吗?!瓜娃子们,都给老子停手!”牛旺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四周怒吼道。   也不知象背冬靡霁听懂没有,只见他前倾着身子朝女族长喊了什么,女族长试探和怀疑目光在李鹜身上扫来扫去。   最终,女族长看着李鹜手中的人质,犹豫了一会,用绒族话叫停了因敌人收手而犹豫不决的绒族人。   “大哥!大哥!”李鹍冲到李鹜面前,满脸外放的喜悦之情,要不是李鹜用严厉眼神制止,这单纯的大个子就该兴奋地举起李鹜往空中抛了。   沈珠曦趁着暂时停战,连忙转移到李鹜身边。这可不了了,李鹍见了沈珠曦,大叫一声,围着沈珠曦又叫又跳,一个熊抱就搂了过来。   李鹜手里控制着人质,脚分毫不松懈,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他就风驰电掣一脚踹开了李鹍。   李鹍怪叫一声躲开,牛旺紧接着来到二人面前,豆大的泪珠从那双铜铃一般的大眼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比当初在戏台下看到张生抛弃了崔莺莺还哭得厉害。   “师父,师娘,原来你们还活在人世!”牛旺抹着眼泪说,“老天开眼,我们师徒二人竟然还有活着重逢的机会!”   李鹜眉头紧皱,手中的石刀不忘紧紧压着人质脖颈,让虎视眈眈绒族人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不是该在金州吗?怎么会来了这里?”李鹜说。   “这说来话长……”牛旺抽噎着。   “那就长话短说。”李鹜道。   牛旺噎了一,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看向李鹜,半晌后,说:   “我就是想来看看……能不能找着两块骸骨,多少修个衣冠冢,让你们入土为安……” 第263章 雁过拔毛,象过留人!……   衣冠冢是不了,但是眼前的冲突若不尽快解决,定然会多出许多冢茔来。   他们言语不通,如快地表达他们无意战事的态度呢?   沈珠曦略一思量,视线注意到不远处一个正在呻吟的绒族人。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脸上童稚未消,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含着一层泪水,因为前皮甲兵了真怒,将刀背换成刀刃,那一刀正好砍在她的肩上,鲜血几乎打湿了她的整个胸脯。   沈珠曦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双手力按压住少不断失血的肩头。   “牛大哥,过来帮帮我!”她抬头喊道。   牛旺短暂愣神后,快步朝她走来。   沈珠曦身旁的绒族人见她触碰自己的族人,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还人冲她虚张声势地大吼大叫,面容可怖。沈珠曦视若不见,从牛旺手中接过撕下的布条,利落地包扎起了少正在流血的伤口。   经过几场战争,沈珠曦如今已经可以轻车熟路地包扎伤口了。   见到她的所所为,原本激的绒族人不知时安静了下来。冬靡霁在象背上冲紧皱眉头的族长说了什么,半晌后,族长一声口哨,她所骑的大象在原地缓缓跪了下来。   腰围白虎皮的族长顺着落下的轻梯,矫健地下到了地面。在她身后,冬靡霁也一声哨响,指挥着所骑大象跪了下来。   “这是一场误会,我们并没敌意!”沈珠曦放下包扎完毕的少,起身一脸诚恳地望着族长和冬靡霁,大声道,“继续争斗下去只会产生更多的流血!我不想见到我的人受伤,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族人受伤,为什么我们不坐下来好好商量,言语来化解这一场争端呢?”   李鹜的石刀抵在长老的脖子上,安静地看着正在尝试和谈的沈珠曦。   冬靡霁全神贯注地着沈珠曦已经特意放慢的句子,将连猜带蒙的意思转达一旁的族长。冬靡霁叽里呱啦一连串不懂的话说完后,场面陷入寂静,两拨人都在等待族长的表态。   局势是继续升级,还是握手言和,全在紧抿嘴唇,脸上古井无波的族长的一念之间。   漫长的死寂过后,族长从口中吐出低沉的短句。   冬靡霁翻译道:“放,我们,家人——”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鹜身上。李鹜一言不发地盯着族长,两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李鹜手一松,将人质向前推出。   重获自的长老嘶吼一声,转身就欲向李鹜扑来!   “齐鲁米,达米埃里!”   族长一声怒喝,长老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急勒停了一般,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她又气又怒地瞪了李鹜一眼,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往族长向走去了。   待长老回到族长身边后,李鹜开口道:“现在该满意了吧?”   冬靡霁没翻译,但是族长猜到了他的意思。她低声发出又一道命令,绒族人之间彼此看了一眼,陆续收起了手中的石矛和木弓。   族长同意坐下来商谈了!   沈珠曦高兴不已,连忙跑到他几个受了重伤的绒族人身边,指挥着牛旺搭把手,迅速包扎了他们几人的伤口。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后,沈珠曦等人转移到了族长的大屋内,辅助语言表达,再一个初学了三天燕话的不正经译官将转告族长,再这位不正经译官磕磕绊绊地翻译过来——绝大多数时候,冬靡霁翻译出来的话还不如直接看对的比划来得好懂。   语言的不通加剧了和谈的难度,一整夜精神极度紧绷的拉锯战后,两才初步确定了互不侵犯的条约:皮甲兵退到距离村落大概五里的河边,双交还俘虏,不单独或联合第三开战。   敲定完这三条条约后,火红的旭日已经完全挂上了天空。   皮甲兵在河边搭起临时营地,沈珠曦和李鹜跟随牛旺等人退出村落。等到暂时安定下来后,沈珠曦立即加入帮忙救治伤员的行列。虽然牛旺带来的皮甲兵也受伤不少,但绒族人武器落后,伤员大多是受到大象的冲击,单纯被冲击得还好,暂时没生命危险,但那些不幸遭到大象踩踏的皮甲兵况就不容乐观了。   沈珠曦为和谈一夜未眠,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帮忙救治伤员,等到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会,她洗净双手上伤员的血迹,和帐篷里的军医知会了一声后,面色疲倦地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头顶艳阳高照,温暖的阳光稍许驱散了她心中的忧虑,想起终于重逢的牛旺军,沈珠曦觉得前已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她坚信着,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再多的困难险阻也能翻越。   沈珠曦想去看看李鹜和牛旺商量得怎么样了,她刚走到主帐门口,就见李鹜撩开门帘想要走出。   看到她,李鹜马上问:“看见雕儿了吗?”   沈珠曦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两个时辰前还在,让他去打桶水,谁知道做什么去了——”李鹜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是打到银河去了吗?”   “雕儿玩心重,许是去捉鸟了。”沈珠曦安慰道,“你要打水,我去叫个兵……”   “现在不了,你进来吧。”李鹜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主帐,“伤员况怎么样?”   牛旺正在主帐里伸懒腰,见到李鹜带着沈珠曦进来,中气十足地问候了一声。   “师娘来得正好,我让他们去准备朝食了,师娘要是不介意,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饭了?”   沈珠曦笑道:“你能留下来和我说说外边的事,我求之不得呢。”   不一会,兵送上简单的吃食,三人坐在一桌从闲谈开始,渐渐聊到目前的局势。   “……当初叛出襄州的时候,虎兄弟提出要留一支人在襄阳,不但可以第一时间获知朝廷向,日后师父要是想要收复襄阳,他们也可里应外合。当时师父不在,青凤军里的反对意见居多,大多数人不信任盗匪出身的虎,是我力排众议,同意这个提议的,师父要是怪罪,那就怪我好了——”   “怪你做什么?我要是在场,也会同意这事儿。”李鹜满不在乎道,“我要是不信任虎,老早就打发她去北都种白菜了,还能让她在青凤军里待这么久?”   “师父没意见那就好。”牛旺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同意后,大虎和虎也主留了下来。之后现任的镇川节度使李屏几次组织对金州青凤军的围剿,都是多亏三虎兄弟的通风报信,我们平安无事地应对了过去。现如今,吸收了四州流的青凤军已经发展到了十三万,即便和镇川军正面对抗,我们也胜利的把握。”   沈珠曦后大吃一惊:分离短短数月,叛出襄阳的青凤军竟反而发展壮大,光是吸收难,就发展到了十三万的人数!   这不容觑的数字,已经足以碾压几个的节度使,比如舒安节度使陈瑜、暨海节度使蒋志川、沧贞节度使孔烨等。   沈珠曦在安心之余,不又感到一股忧愁——   距离商江堰崩塌已经过去一年多,天底下却仍然还很多人因为那场噩梦而流离失所,甚至不得不落草为寇。   当年的罪魁祸首,至今仍是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吃玉食,享琼酿,滔天罪恶隐藏在俊逸孤高的外表之下。   纸是包不住火的,总一日,他会自取灭亡。   “牛旺进来的水路湍急,凫水进来容易,凫水出去难,更别说现在我们还伤员——”李鹜手里拿着一个咬了大半的干馒头,一边唾沫滋润着嘴里干到掉渣的馒头,一边缓缓说,“妥善的办法,还是取得绒族人的帮助,从吞天洞离开这里。”   “他们会允许我们离开?”沈珠曦想起冬靡霁坚决的态度,一脸为难,“他们似乎对外界很敌意,为了隐藏自己的所在,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牛旺说,“难道我们真刀真枪的还怕这些拿石头的野人?”   “他们象兵!”沈珠曦说。   牛旺一滞,气势弱了下来。   没错,绒族人虽然武器落后,但他们驯服了大象为象兵。沈珠曦长这么大,只在宴会上见过充当仪仗,浑身装饰着鲜花和宝石的大象。那些大象虽然也驯象人指挥,但它们和沈珠曦今日所见的象兵相差甚远。今日出现的象兵,是真正可以投入战场的象兵,它们令行禁止,只对自己身上的驯象人的口哨起反应。   绒族人的象兵,光今日出现的就三十多头,若是这个数量再往上,牛旺带来的皮甲兵在象群冲刺前根本不堪一击。   “我想和他们做交易。”李鹜沉思片刻后开口,“我们可以粮食或工匠、籍来交换出口所在以及驯象人。”   “你还想要驯象人?”沈珠曦大吃一惊。   牛旺也是惊得张大了嘴巴。   能说服绒族人放他们安全离开就不错了,李鹜竟然还想要他们驯象的技术!真当族长门口为装饰的那一串串人骷颅头是泥巴捏的?   沈珠曦看着认真思索起来具体操的李鹜,不禁肃然起敬——   李屁人这厮果然艺高人胆大,当年那首自称拾荒王中王的诗并非毫无道理。   雁过拔毛,象过留人!   没一个东西能够完整地走出李鹜视野! 第264章 亲善使者沈珠曦,每日……   绒族人是肯定不会轻易告知出去的方法的,象兵也肯定不会白白赠与的。   李鹜做了两手打算,一边派出牛旺带来的青凤军在周边探查河流山洞,寻找出去的道路,一边派出亲善使者沈珠曦,每日带着李鹍在内的十几人雷打不动地拜访绒族人。   那些在部落门口把守的绒族人第一天见到沈珠曦的时候,一个个地如临大敌,待沈珠曦比划着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我有药物和大夫,我想帮助你们的伤员”后,绒族人跑去通报了女族长,沈珠曦满心期待地等在外边,最后得到的却是冰冷的拒绝。   .   她毫不气馁,第二天周而复始,每当到明确拒绝不不离开时,她都会留下一些干粮风干腊肉。   第四日的时候,她在部落外等了许久,走出的却不是平日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守卫,而是多日不见的冬靡霁。   冬靡霁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沈珠曦身旁用竹篮所装的食物,用磕磕巴巴的燕话说:“……进来。”   沈珠曦一喜,连忙朝他走去。她身旁的李鹍等人立即跟上,冬靡霁忽然道:“不行!”   他点了点沈珠曦和李鹍,说:“可以。”接着看向她身后的另外十几人,说:“……不行。”   沈珠曦看了眼身后跟的侍从护卫们,指出一名挎着药箱的中年男子道:“让他跟我们一起进去吧,他是大夫,能治病的人!”   她用了一番功夫解释“大夫”的含义,总算说动了冬靡霁,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不再反对。   沈珠曦和李鹍,包括一名军医,三人在冬靡霁的带领下,走进了部落入口。   冬靡霁将他们带到了一间门口围着许多绒族人的小木屋门口,当日那个被李鹜劫持的女长老也在其中。一见沈珠曦几人,女长老便投来了仇恨的视线。   视线里的所有绒族人,不分男女统统只用皮草遮挡下身,沈珠曦从一始的羞怯躲闪,如今已经能够做到视若平常,目不斜视了。   冬靡霁在门口做了手势,说:“去……”   李鹍想也不想,赶在沈珠曦前面毫不犹豫跨了去,待他在屋里环视一周后,沈珠曦和军医也走了去。   冬靡霁在最后走入。   “救,她。”冬靡霁恳切道。   木屋内充斥着飘荡不去的血腥气,一个面色毫血色,嘴唇甚至泛出一片青色的女躺在枯草羽毛铺垫的石床上,身上盖着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听到有人靠近的声响,女努力睁了虚弱的双眼。   沈珠曦认出这就是当初肩膀中刀,被她简单包扎过的女。   “救她。”冬靡霁又重复了一遍,望着床上的女,面上露出一抹悲伤,“死……不行。”   沈珠曦连忙让军医上,女虽然虚弱无力,但精神依然充满警觉,十分防备靠近的几个外族人。军医试图查看肩上伤口的时候,险些被她一个锁脖,还是冬靡霁在一旁又劝又哄,满头大汗的军医才看到了女肩上的伤口。   看过伤势,把过脉搏,军医一脸凝重地看向等待结果的沈珠曦:   “这是伤口见风着水之后的后果,损伤之处中于风邪,形成破伤风。若是早两日送来,还有更多法子可试,但如今……只有尽力而为,听天由命了。”   冬靡霁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等军医说完后,他迫不及待地对沈珠曦开口道:“不死,行吗?”   沈珠曦看着床上也在听他们谈话,脸上稚气未消的女,心中生起难过。她努力打起笑脸,宽慰道:“放心吧,我们的大夫会想方设法救她的。”   冬靡霁从她的表情半蒙半猜出她的话,焦虑悲伤的色立即一松,露出毫心机的感激笑容。   军医用烤红的小刀割去了女肩上腐烂的血肉,女紧咬牙关,冷汗频出,就连旁观的沈珠曦都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她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军医用小刀剜去腐肉。让沈珠曦意外的是,那位一看便很护女的女长老在治疗过程中也一话不发,从未出言阻挠。   女长老似乎已经知道这是救治少女的最后的希望,军医一边战战兢兢地将小刀伸向女,一边忍不住偷看女长老脸色的时候,女长老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没有表情的脸紧绷得像是一块石头。   腐肉挖去了,军医将一种乌黑的药膏厚抹在伤口之上,女依然没有挣扎,脸上却忽然浮出了大量冷汗,喉中也发出了小兽般呜咽的倒抽冷气声。   女长老的双脚动了动,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终于,女身上的伤势处完毕,接下来只要做到每日换药,其他的便要看上天的旨意了。   女长老走到床,高大健壮的身躯挡在了沈珠曦等人和女之间,脸色冷硬地说了短促的一句话。   冬靡霁没有翻译这句话,他看完了整个救治的过程,好像也耗费了大量的力气,脸色苍白疲惫。他转过身,面向屋门,说:“走……出去。”   沈珠曦三人被冬靡霁客气地送出了部落,不绒族人都跟在了他们身后,色各异地看着沈珠曦三人,用她听不懂的话肆忌惮地议论着什么。   这种带着敌意的审视警惕目光让沈珠曦很难过,她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早化两族恩怨。关出口所在和象兵,她只是不希望再产生谓的流血了。   此后数日,沈珠曦都带着军医前去为女换药。   或许是上天眷顾,也可能是少女本身的求生意志强烈,原本不被军医看好的她,竟然真的渐渐好转了。沈珠曦第四日陪同复诊的时候,她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也恢复食欲了。   军医向沈珠曦宣告了女脱离危险,沈珠曦也向冬靡霁女长老转告了这一消息。   女长老激动地握住了女的肩头,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低声说着什么,冬靡霁用绒族话向着门外大喊大叫,聚在门口观看的绒族人满脸喜色,互相奔走相告。   冬靡霁激动过后,犹豫了片刻,对沈珠曦恳求道:“能不能……其他人,不死?”   “还有其他人受伤吗?”沈珠曦问。   冬靡霁点了点头,用手指头加上脚趾头,挨个数出了一个数。   “那还在等什么?”沈珠曦催促道,“快带我们去伤者那里!”   冬靡霁满脸高兴地叫了一声。   很快,沈珠曦就见到了在此次战斗里受伤的另外十几名绒族人。相较女的伤势,他们的伤要轻得多,上点金疮药,绑个夹板,差不多就可以等着痊愈了。   一个下午,沈珠曦陪着军医,代替不知什么时候又不知所踪的李鹍,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总算将绒族内所有的伤员都医治了一遍。   夕阳在树冠上燃烧,火光投映在四处都有着大象图腾的村落。   沈珠曦在冬靡霁的带领下离开绒族部落,李鹍莫名其妙消失后,再次莫名其妙回到了她的身边,嘴里一直发出奇怪的叫声,沈珠曦问那是什么声音,他却又只嘿嘿笑,并不回答她的疑问。   回到河边的临时营地后,带领青凤军查探地势的李鹜也一身泥土地回来了。他在河边清洗过身体,带着一身水汽回到了主帐。   经过了绒族人的精神锻炼,沈珠曦如今已不会对李鹜袒露上身发表意见了。她拿着手巾,帮大大咧咧的李鹜擦干身上残留的水珠,壮美大气的青凤在李鹜小麦色的身体上浑然天成,他的每一块肌肉线条都结合恰到好处,沈珠曦一边擦,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入了,直到李鹜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她才如梦初醒,连忙问:   “刚刚说什么?”   “的魂儿是被鸭叼走了?”李鹜不满道,“老子问你两遍了——今天你那里有没有发生什么?”   沈珠曦将绒族人软化的态度和转变告知,李鹜磨了磨后槽牙:“白嫖了老子这么多药,还连累我女人每天回来腰酸背痛,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这几天?他们态度软化已经算不错了。”沈珠曦倒是对破冰信心十足,“这几日相处,我觉他们心思不深,都是很淳朴的人……上次被挟持的那个女长老,今天在我走的时候,还送了我一个这个……”   沈珠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奶白色的小玩意,那是用象牙雕刻的一片近圆形的吊坠,沈珠曦在其他绒族人身上见过,他们拿来装饰在身上,似乎可以逢凶化吉。   她找来一条红绳,挂在李鹜的脖子上,代替那枚被他拿给了自己的珏。   “那里呢?”沈珠曦问,“找到出路没有?”   李鹜摇了摇头:“这鬼地方太大了,林子也多,上次还遇到一个面生的土着试图伏击我们的斥候,后来他借着地利,被他给跑掉了——不过我猜,应该来自那个叫奇其的部落。”   .   “奇其和绒族之间好像很不融洽,在外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沈珠曦担忧道。   “是要多小心——”李鹜没好气道,“去绒族部落的时候,老子每一刻都在提心吊胆……雕儿有一直跟在你身边吧?”   说起李鹍,沈珠曦将他近日的古怪之处告知,一脸担心地说: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担心他冒冒失失,触犯绒族的忌讳。”   李鹜想了想,说:“说得没错,明日起,我亲自陪你去绒族。”   “不用了——”沈珠曦忙说,“做好自己的事就行,雕儿那里,我明天再试着他聊一聊,看他这两日究竟在做什么。”   “……可以,但要是问不出所以然来,他就去牛旺一起探路,换我亲自陪你去绒族。”   沈珠曦答应下来。   第二日,沈珠曦照样带着李鹍军医进了绒族部落,为受伤或生病的绒族人问诊治病。李鹍再次不见踪影。就在她琢磨着一会回营地的路上要怎么李鹍讲道时,一个陌生的绒族女人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听了对方的话,冬靡霁朝沈珠曦看来,一脸高兴道:   “太好!我娘,见,们去!” 第265章 “族长说,绒族巫医能……   沈珠曦在冬靡霁的带领下,来到了位于祭台正前方的族长大屋。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进门,她就见到了正盘腿坐在地上,从一个泥罐子里边舀边吃的李鹍。   见到沈珠曦,李鹍抱着泥罐子起身走到她面前,泥罐子和盛着清甜蜂蜜的勺子都递过来。   “猪猪吃……猪猪吃……”李鹍傻笑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珠曦又惊又疑,上下打量着他。李鹍上去一切正常,既看不出来受伤,也没有丝毫不兴。再坐在石榻上的女族长,她面无表情,不出丝毫端倪。   李鹍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略带得意地笑笑,沈珠曦不吃的蜂蜜勺子送进自己嘴里。   冬靡霁傻乎乎的李鹍,又坐着的女族长,同样面露疑惑。   绒族没有繁文缛节,人都到齐,女族长就门见山地说话。   冬靡霁将其翻译过来,女族长的问题是:“你们想得到什么?”   沈珠曦斟酌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我们想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   冬靡霁犹豫片刻才将她的话翻译出去。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沈珠曦借着教导冬靡霁燕话的机会,也在有意识地学习绒族话,现如今不但是冬靡霁的燕话水平突飞猛进,就连她也能听懂一绒族的日常对话。   女族长的回答是“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只有这短短一句话,说完之后,女族长无声地看着沈珠曦,似乎是在等待么。   沈珠曦为不暴露自己已经能听懂一绒族话的事实,等冬靡霁翻译完后,又等一会,谨慎地说:“……你有么要求?”   “大夫,武备——”在沈珠曦诧异的目光下,女族长用生硬的燕话说出了三个词语,“李鹍。”   李鹍听见他的名字,带着满嘴亮晶晶的蜂蜜,从泥罐子上抬起脸,女族长,神色茫然。   “不可能!”否决的话想也不想就冲出了沈珠曦的喉咙。   女族长面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不会如此轻易。   “为什么,不行?”冬靡霁翻译出女族长的话。   “李鹍是我夫君的弟弟,也是我的家人,换做是你,难道你会用冬靡霁来和我们做交易吗?”沈珠曦直视着女族长,眼中按压不住怒火闪动。   女族长听完冬靡霁的翻译,陷入了沉默。   “你为什么会想要李鹍?”这次换沈珠曦发问。   李鹍每次低头吃蜂蜜的时候,都会被叫他名字的声音给打断,反复几次后,他蜂蜜也不吃,眼神在沈珠曦和女族长之间来回跳跃,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老是叫我……为么?”   女族长的目光落在李鹍身上,表情严肃而郑重。   冬靡霁露着吃惊的表情,将她的话翻译出来:“李鹍,最好的战士,象神,获得承认……李鹍,属于这里。”   “不行!”沈珠曦挡在李鹍面前,横断了女族长投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她紧握拳头,像一只护仔的小母鸡,寸步不让地直视女族长,坚决道,“其他事情可以商量,这件事,绝对不行。”   她甚至不用和李鹜商量就能做主。   不管是她,还是李鹜,都不可能做出同意的答复。哪怕交易的不是出路,而是生路,也绝不可能。   冬靡霁为难地转达了她的意思。   女族长没有沉默太久,她望着沈珠曦,缓缓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能驱走他身上的邪灵呢?”   沈珠曦疑心自己没听懂,但冬靡霁翻译过来的,和她听到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她愣住,疑问脱口而出:“……邪灵?”   冬靡霁同情地看着状如稚子的李鹍,说:“身体,邪灵进入,污秽,堵在脑袋,巫医,能治。”担心沈珠曦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冬靡霁还用成拳的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做个古怪的吮吸动作。   “你能治好他的痴症?!”沈珠曦震惊不已。   “能。”女族长说完后,冬靡霁翻译道,“但是——巫医,只医族人。”   谈判陷入僵持。   女族长愿意放他们离,前提是留下大夫、武备、李鹍。   沈珠曦只能接受前两个要求,女族长却缺一不可。当事人李鹍完全置身事外,丝毫不知围绕着他的争端正在进行,见众人频频叫他的名字却又不搭理他,他撇撇嘴,抱着泥罐子到一边吃去了。   漫长的缄默后,女族长再度开口。   冬靡霁翻译道:“既然是你的家人,你忍心他,一直这样?”   沈珠曦不禁向李鹍。他抱着泥罐子吃得心,一个下巴都糊着粘稠发亮的蜂蜜,见沈珠曦朝他来,傻乎乎地冲她咧嘴笑起来。   那一刻,沈珠曦的眼眶忽然湿,强烈的心酸强涌而出。   “我娘说,你们,回去。”冬靡霁露出为难的神色,“想好,来告诉她。”   沈珠曦就这么被“请”出了族长大屋。   李鹍被允许带走剩下的蜂蜜,他雀跃轻松地走在沈珠曦身旁,到沈珠曦在看他,立马舀起一勺蜂蜜朝她递来。   沈珠曦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我不饿,你吃吧。”   李鹍望着亮晶晶的蜂蜜咽了口唾沫,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把勺子放回泥罐子。   “雕儿不吃,拿回去……大哥和猪猪吃,小蕊、三弟吃。”   “小蕊在襄阳,等你拿回去,蜂蜜就坏掉啦。”沈珠曦为掩盖心中的酸涩,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   “那怎么办要?”李鹍挠挠后脑勺,一脸为难。   沈珠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雕儿……”她轻声道。   “嗯?”李鹍抬起天真无邪,宛如孩童的双眼看着她。   沈珠曦的那句,“你想不想治好你的病”,到底没有出口。   “你这天,都在绒族村落里做么?”   李鹍低头不说话,沈珠曦继续说:   “他们似乎很喜欢你,你喜欢他们吗?”   “喜欢!”李鹍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抬起头来高兴又骄傲地看着沈珠曦,“他们夸我厉害,教我和大象说话,还有人送送花给我……咦,我的花呢?”   李鹍因为那支不知何时收到的花而烦躁起来,沈珠曦连忙引话题:“那你想留在这里生活吗?”   “想!”李鹍停下东张西望的视线,没有丝毫犹豫就给出了答案。他一脸高兴道,“雕儿,猪猪,大哥,还有小蕊,三弟……我们一起留下来。”   “雕儿……”沈珠曦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留下来呢?”   李鹍立即变了脸色,不兴道:“不!为什么……一个人留下来?不留!”   沈珠曦笑笑,将话题引向其他方向。李鹍很快忘这回事,又始说着要省下来的蜂蜜带回去给大哥和她,还有远在襄阳的随蕊以及行踪不明的李鹊吃。   他毫无心机,状如赤子的表现像一锋利的小刀,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胸口。李鹍身高九尺,五官堂堂,力大无比,若是参加武举,定然会是一个武状元,日后加官进爵,官荫子孙是少不的事,可他如今痴痴傻傻,别说武状元,如果没有李鹜,他早就沦为恶人手中害人的利器。   他是因为保护李鹜而变傻的,李鹜如果知道有人可以医他的痴傻,但条件是永远留在与世隔绝的千刃坑,又会作何答复?   回到营地后,出去探路的李鹜还未回来,沈珠曦做么都没心思,干坐在主帐里发呆。   太阳下山后,李鹜终于回来,他刚一走进帐篷,就发现沈珠曦不同寻常的消沉神态。   “发生么事?”李鹜脱下轻甲放在一旁的衣架上,径直朝她走来。   沈珠曦不知该怎么说,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今日,族长接见我……”   “这是好事啊——她怎么说?”李鹜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皱了皱眉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同意送我们离这里。但条件是……”沈珠曦顿顿,说,“她要我们留下大夫、武备,还有李鹍……”   “放她娘的屁!”李鹜勃然大怒,“她都能做李鹍的娘,还想老牛吃嫩草呢?!”   李鹜的脑回路之清奇,沈珠曦自叹弗如。   “你想到哪儿去!”沈珠曦说,“族长留下李鹍,是看上他天生神力,又获得象神的承认,希望让他留下来,加入绒族。”   “么原因都不行!”李鹜的态度和沈珠曦一样坚决,“做他娘的春秋大梦!滚,滚远点,老子去逮个奇其人,和奇其人做交易也是一样的!”   “族长说,绒族巫医能够治好李鹍的痴症。”沈珠曦说。   就像空气忽然脱离,主帐里霎时安静下来。   过好一会,帐篷里重新响起声音。   “你怎么知道她们说的就是真的?”李鹜说。   “我不知道,”沈珠曦摇摇头,“但我觉得她们没有骗我。”   “……雕儿的想法呢?”   “我得出来,雕儿喜欢这里。”沈珠曦说,“但他不愿意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那就不留在这里。”李鹜想了想,说,“明日你就去见族长,说我们同意留下李鹍,但前提是她能治好李鹍。”   沈珠曦吃一惊:“你真要雕儿留下?”   “谁说我要他留下?”李鹜挺起胸膛,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我留下李鹍,和李雕儿有么关系?”   沈珠曦:“……”   李屁人,不愧是你。   虽说不太道义,但这的确是目前来看唯一的办法。之后再想办法补偿绒族好了,李鹍不仅是李鹜的弟弟,也是沈珠曦重要的家人,她实在是做不出将他独自留在绒族的事情。   “好。”她左思右想,重重点头道,“都听你的。” 第266章 “从前的雕儿,比大哥……   第二,沈珠曦带着李鹍再次来到族长大屋。   面对她的连番拜访,绒族人已见怪不怪,最多瞥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做自己的事。   李鹍似是常出入族长大屋,自家漫步一般,没人招待自然至极地去了墙角的木架上拿起一罐蜂蜜,问也不问就用手掏着吃了起来。   “雕儿……”不问自取为盗,沈珠曦见状忍不住道。   “……嗯?”李鹍抬起吃得亮晶晶的下巴,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坐在石床上的女族长,说:“都可以吃,随吃……她说的。”   女族长的确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异议,默许了他的行径。   “你们,想清楚了?”冬靡霁狐疑地看着比预料中更早来到族长大屋的沈珠曦。   “想清楚了。”沈珠曦说,“虽然我们舍不得留下他,但若是放弃这次机会,让他在我们身边继续懵懂一辈子……也是一种自私。我们可以留下他,但前提是你们能够治好他的痴症。”   冬靡霁将他听懂的部分转达给了女族长。   女族长原本盘腿坐在石床上,一只肌肉紧实发达的右腿立起,搭着握着石刀的手,像他们不存在一样,自顾自地打磨着手中的一根小小象牙。   听到冬靡霁的翻译,她终于抬起了古井无波的眼睛朝他们看来。   “佩卢尼。”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立着的右腿,起身站到地面,向沈珠曦走来。   “跟我来。”冬靡霁连忙说,第一个跟上女族长的脚步。   沈珠曦一把拉过吃蜂蜜吃得入迷的李鹍,努追上大步流星的女族长。   他们一行人走出族长大屋,在女族长的带领下往一直没有踏足过的族长大屋后方而去。一路所见的木屋越发稀疏,直到最后只剩各种稀奇古怪的石雕横七竖八地伫立在大地上,数不清的木头斜插在地上,削减了的一头上布满干涸的血液,穿过一颗颗泛黄的骷颅头,沈珠曦走在无数双空洞洞眼眶的注视下,脸上能强装镇,后背却早已渗出害怕的冷汗。   反观李鹍,那人骷颅头对他而言恐怕和菜市上的猪头牛头没什么两样,他不但能无视那骷颅头的注视,能把手里的蜂蜜罐举起来,对着嘴大吞咽。这份理素质,是沈珠曦再历练一百年也不会有的。   对沈珠曦而言格外煎熬的一路终于在一面光滑辽阔的石壁面前结束了。这面石壁背面长着茂密的树林,尖锐的山巅直指天空,正面却寸草不,光秃秃的石壁像是一块被刀切过的豆腐,一个黑黝黝的洞突兀地出现在离地数丈的石壁中央。   熟悉的灰色尘雾从洞里飘散出来,沈珠曦震惊地发现,那雾的模样和形态,样样都和盘踞在吞天洞里的瘴气一样!   女族长在距离石壁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放在嘴里,发出一声音调奇异的哨。   半晌后,尘雾在沈珠曦的注视下,渐渐消失了。   一条藤编的步梯从洞里扔了下来。   女族长第一个攀着步梯,灵活利索地几下爬了上去,接着是冬靡霁,最后剩下沈珠曦和李鹍,沈珠曦正在望着那看上去不太可靠的步梯为难,李鹍就一个弯腰,在她脱而出的惊呼声中把她举到了肩上。   “蜂蜜抱紧,你,坐稳。”他把蜂蜜罐子塞进她怀里,瓮声瓮去地说。   沈珠曦下识照办,双手抓住他颈的衣服。   “要不我是自己……”   不等沈珠曦说完,李鹍已抓住步梯快速地往上爬去。   沈珠曦不敢再说让他分,里的害怕全发泄在了李鹍的衣服上。   好在李鹍几下就爬完了这段步梯,他爬上洞后,蹲在地上让沈珠曦自己下来。女族长已先一步走进了石壁上挂着火炬的洞,留下冬靡霁一人在门等待。   沈珠曦闻到了空气里隐隐约约的一股草药香,她猜测这是对应瘴气的解毒剂,让步入山洞的友方能够顺利通行。   在冬靡霁的带领下,沈珠曦和李鹍步入光线昏暗的洞。   山洞里岔路众多,空气湿润阴森,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让沈珠曦毛骨悚然,浑身肌肉不禁紧绷。   终于,他们在一个石室门见到了伫立的女族长,一个银发及地的老妪赤脚站在她身旁,不着寸缕的身上穿戴着满满当当的象牙制品。见到她,冬靡霁神色恭敬,低声对沈珠曦说:“巫医,我们,能治病。”   老妪见到李鹍,颤颤巍巍地向他走来,一身饰物随着她的行动叮当作响,在空旷的山洞里回响不断。   她伸出皱皱巴巴的手,停在了李鹍面前的半空。沈珠曦回过神来,连忙拉下李鹍高大的身躯,让老妪鸡爪一样的手能够放到他的头上。   老妪一边低声吟唱着沈珠曦听不懂的曲子,一边一寸一寸地摸过李鹍的整个后脑,沈珠曦屏息凝神地看着她的行动,连大气也不敢出上一次。   半晌后,老妪的手停在了李鹍头上一处,手指反复在那里摩挲,同时嘴里念念有声。   冬靡霁解释道:“巫医说,邪灵入侵,从这里。”   李鹍不舒服地偏了偏头,想要从老妪的手指下逃出,他不高兴地嘟囔道:“做什么老摸我……大哥说了……不能随给人摸我们男人……”   沈珠曦只一个问题:“巫医能治吗?”   冬靡霁和老妪交谈两句,转头对她自信地点了点头:“巫医说,驱逐邪血,能治。”   “怎么治?”沈珠曦追问,“有没有危险?”   冬靡霁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反反复复地解释“吸出邪血就好了”。沈珠曦没有他办法,只能马当活马医,信这巫医一回。   在巫医的要求下,沈珠曦让李鹍躺上了石室里的石床,老妪则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手里躺着一只肥硕湿润的蠕虫。那虫长得十分奇怪,沈珠曦此前从未见过,它的头几乎就是那张圆形的大嘴,只见那张嘴不断开合,将旁边的不知名草药吞吸进身体里。   曾几何时,沈珠曦摸到老鼠尾巴,又哭又吐一整晚。如今的她却能做到强忍恶站在原地,紧皱眉头不躲不避。   老妪走到石床面前,浑浊的目光在沈珠曦和他脸上扫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什么。   “巫医说,吸出邪血。”冬靡霁解释道。   “会不会有危险?”沈珠曦看着那尊容可怕的蠕虫,中越发忐忑。   “不会,放。”冬靡霁十分自信。   老妪用一手扒开李鹍的头发,露出她刚刚反复摩挲处的狰狞疤痕,刚将蠕虫放上去,李鹍忽然挣扎起来。   他打开老妪的手,连带着让老妪手上的蠕虫也落到了地上。李鹍从石床上坐了起来,气道:“干什么你!”   “雕儿,你别动,这是给你治病的大夫……”沈珠曦连忙把手放在李鹍肩上,安抚道。   “我又没病!”李鹍气呼呼地说,“她拿虫子咬我!”   “那虫子能治……”沈珠曦顿了顿,说,“能让你变聪明。雕儿难道不想像大哥一样聪明吗?”   李鹍听见这,神有所松动,狐疑道:“咬一,就能像大哥一样聪明?”   “有这个可能。”沈珠曦柔声哄道,“雕儿想试试吗?”   “……有多聪明?”李鹍的表有微妙的变化。   “你会像从前的你一样聪明。”   “从前?我?聪明?”李鹍面露疑惑。   “从前的雕儿,比大哥要聪明。”沈珠曦回想着李鹜偶尔对她吐露的语,从中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李鹍形象,缓缓道,“不但大无比,也懂得谋而动,性格稳重,从不慌张,别人对你好,你永远记在里,别人对你不好,你总是一笑而过。你宽厚,善良,勇敢,遇到事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比你弱小的弟弟妹妹……”   沈珠曦说着说着,眼中含上泪光,她忍着泪水笑道:   “你有远大的理想……你想考武状元,我信凭你的能,一能够如愿。等你考上武状元,做上大将军,能衣锦乡,风光迎娶小蕊……”   李鹍不知为何激动起来,他肩膀一甩,几近暴怒地怒视着沈珠曦,大吼道:“我不!”   “雕儿……”沈珠曦一愣,被他前所未有的模样吓住了。   “我不!我不!”李鹍大吼着跳下石床,推开正要捡起蠕虫的老妪,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狠狠一脚踩爆了那条肥硕的虫子。   鲜红夹杂着暗绿的粘稠液体在李鹍脚下四溅,老妪发出凄厉的惨叫,扑到化为肉酱的蠕虫面前,哀鸣不断。   女族长皱眉看着李鹍,冬靡霁一脸吃惊和无措,李鹍浑身颤抖地站着,怒目直视呆住的沈珠曦,表是愤怒和受伤的。   “雕儿……”沈珠曦茫然又不安,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向李鹍试探地前进了一步,李鹍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   他大吼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石室。   “雕儿!”   沈珠曦大喊着追了出去,几个拐角后就失去了狂奔的身影。   冬靡霁没过一会就追了上来,拉住想再追的沈珠曦,说:“小,迷路,有毒物,会!”   “那李鹍呢?!”沈珠曦说。   “我找!”冬靡霁一说道,“我找,你不担!”   “我们一起!”沈珠曦马上说。   冬靡霁见她态度坚决,只能答应下来。 第267章 她以为自己是在医治李……   山洞里黑灯瞎火,只有每隔十几步才的个火炬。   明灭闪烁的火光在暗道里跳跃,将气氛渲染得更加诡异莫测。   沈珠曦和冬靡霁沿路寻找不见踪影的李鹍,途径先前的石室,沈珠曦不由往里瞟眼。   昏暗的光线里,妪正在将地上的肉酱收集到一个泥罐子里,女族长紧皱着眉头站在一旁,话不发。两人的影子在石室里拖得很长,半投影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察觉沈珠曦二人路过,女族长投来不辨喜怒的目光,短暂视线相交后,便又收了回去。   妪含糊不清又念念词的声音在阴森环境显得更加可怕,沈珠曦赶紧加快步伐,走过这间石室。   “前面,小心。”冬靡霁转过头来,贴心地提醒道,“虫,不咬,不怕。”   沈珠曦立即提心吊胆起来,她很想止步不前,但是想到李鹍可能先步去前方,又只能继续跟着冬靡霁往前走。   不会,沈珠曦两腿颤颤地走上条石桥,桥底没有水,石坑里养着无数毒蛇毒蝎,还先前被李鹍踩爆的那种蠕虫。坑的边缘和桥底都生长着种艳丽的暗红色苔藓,那些毒物对苔藓避而远之,仅在坑底活动,沈珠曦此前听见的窸窸窣窣声音,便是来自坑底。   股难言的腥臭味从坑底传来,毒虫爬行的时候,隐约可见坑底的白骨。沈珠曦毛骨悚然,收回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的虚空,逃也似地冲过石桥。   接下来,他们找遍山洞大大小小的石室,依然没发现李鹍的身影。   沈珠曦担心不已,冬靡霁叫来在山洞外不远处巡逻的部落守卫,交谈几句后,守卫匆匆跑开。炷香不到的时间后,守卫跑回来,汇报此行收获。   “族人,见到李鹍。很生气,出去。走了,不在家里。”冬靡霁费力地翻译着从守卫那里得来的消息。   沈珠曦只能寄希望于河边的临时营地,希望自己回去的时候,李鹍已经在伙房里偷吃肉干了。   她告别冬靡霁,让他替自己向族长道歉后,急急忙忙回到河边的临时营地。   事与愿违,她期待着虚惊场,得到的却是李鹍并未回来的消息。   李鹍和她一起出去的,现在只有她一人回来,如李鹍智力正常还好,他又宛如七岁孩童,只知玩乐,不懂如何照顾自己,现在于这荒山野岭失踪,她如何与李鹜交代?   沈珠曦经受着内心的折磨,在帐中愁眉苦脸,眼中泪光闪闪,她还没做好面对李鹜的心理准备,李鹜却门帘撩,满脸喜色地走来。   “呆瓜,我告诉你个好……”   李鹜话没说完,沈珠曦就忍不住落下眼泪。   李鹜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看着她,误以为她在绒族受什么委屈,当即就要拔出长刀去和绒族拼命。   沈珠曦连忙拉住他,哽咽道:   “雕儿生我的气,不知道去哪儿了……”   “雕儿生你的气?”李鹜难以置信地又问了遍,“雕儿怎么会生你的气?”   沈珠曦将石室里发生的事情大概复述了遍,她希望李鹜告诉她雕儿生气的原因,但李鹜也是一头雾水。   “要是我不说那些话就好……”沈珠曦自责道。   “这不关你的事,他就是小孩儿脾气发,找到人后哄两句就好了。”李鹜把她搂在怀里,指腹擦掉她的眼泪珠子后,放柔声音安慰道,“他那么大个人,虎来了也能一打二,你还怕他发生什么意外?他不让别人发生意外就万幸了!”   “可我们总不能让他个人呆在外面……”   “你别担心,”李鹜说,“吃过午食没?”   沈珠曦哪还心思吃东西?她含泪摇摇头。   “你吃点东西,我陪你起出去找人,好不好?”李鹜哄道,“不然你半路晕倒,子岂不是只能把你给背回来?”   沈珠曦听了他的劝,默默擦掉眼里剩余的眼泪,待小兵送来两份干粮后,味同嚼蜡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肉干和菜粥。   李鹜也说话算话,等她吃完东西后,叫小兵牵来一匹快马,又点了几十个轻骑同行,载着她出了营地。   搜查小队出了营地后,李鹜将其兵分几路搜寻李鹍踪迹,几只队伍出发前,李鹜特别叮嘱道:“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找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这里的土着发生冲突。”   轻骑们齐声应喏,分散而行。   李鹜带着六名轻骑,往西边的林中而去。   沈珠曦靠在他的怀里,几乎没什么摇晃感,她想起他入帐篷时的脸喜色,开口问道:   “你先前说,要告诉我什么好消息?”   李鹜圈着她的身体,手握缰绳,边视线来回搜寻着周边的风吹草动,边回答她的问题:“我们今日在东边的处瀑布背后发现个由绒族人把守的山洞,初步推测,山洞另一边的出头就是你所说的吞天洞。”   “看守山洞的共有六名绒族人,只要放倒他们,我们就能从吞天洞离开这里。”李鹜说。   “可是,洞穴里瘴气,活物靠得太近也会中毒身亡……”   “那是个屁的瘴气——”李鹜立即道,“子亲眼见到那六个绒族人一直不间断地烧着什么,还拿芭蕉叶不停往洞穴里扇风——只要拿下那六人,还怕没有通行毒雾的解药吗?”   话虽如此,沈珠曦还是有些不安。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等绒族人医好雕儿咱们就走。”李鹜说起这事儿就来气,骂骂咧咧道,“本来咱们今晚就能行动了——他娘的,这臭小子是皮痒痒,专门折腾老子?”   “会找到人后,你先别发火。”沈珠曦连忙道,“雕儿生气定他的原因,我们先问问清楚。”   两人边呼唤着李鹍的名字,边用目光搜寻他的踪迹。   个九尺的大个子,无论在哪儿想要藏住都不容易。   大概半个时辰后,沈珠曦眼尖地在一棵树干后发现李鹍的衣角。   “雕儿!”沈珠曦连忙拍拍李鹜,指着李鹍藏身的方向大叫道。   李鹍从树干后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发现沈珠曦不是诈他,而是真的发现了他的踪迹后,李鹍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还想跑?!”李鹜夹马腹,立即追上去。   不到一会,四只脚的快马就撵上两条腿的李鹍,李鹜怎么叫他停也不听,渐渐也动了真怒。   “李雕儿!你他娘再跑,就是不认老子这个大哥了!”李鹜怒喝道。   李鹍这才猛地停,心不甘情不愿地瞪着地面。   李鹜先马,然后接沈珠曦踩上地面。他转过身朝李鹍大步走去,李鹍也跟着警惕地后退。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小。   “你发什么疯?我叫你保护你嫂子,你自己扭头跑,万你们之谁发生点什么事,是想活活急死子?”李鹜说。   李鹍别扭地垂着头不说话,脚尖踢着地上的泥块,好似那泥块上长着张李鹜的脸。   “说话!”李鹜怒声道。   沈珠曦不安地拉拉他的手臂,用眼神劝他不要动怒。   “说什么让我?!”李鹍终于开口了,他又气又委屈地抬起头来。   “你在生谁的气?”李鹜问。   李鹍鼓着双腮,好一会后才硬邦邦地说:“你们!”   李鹍的回答让沈珠曦吃惊。   “我们?”她看眼李鹜,说,“雕儿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才生气的吗?”   李鹍更生气,又伤心又委屈地瞪了沈珠曦一眼,眼中竟含着泪光。   “都生气!”他带着哭腔说。   “雕儿,你究竟怎么?”沈珠曦忍不住向前步,“是我说错什么,叫你伤心吗?”   “嫌弃我!”李鹍伤心地喊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跟着冲出了眼眶。   “我们从来没没有嫌弃你!”沈珠曦马上说。   “就是嫌弃我!嫌弃我你们!”李鹍哭道,“你们和他们一样,都嫌我笨!”   “我们没嫌你笨!”沈珠曦急忙否定。   李鹍却根本听不去她的话。   “就是嫌我笨你们!”他哭着说,“我没有病,偏偏要吃药叫我!就是嫌我笨!”   “谁他娘的嫌你笨了,你少给自己找戏唱——”李鹜说,“让你变聪明还错?别人想变聪明还没这机会,你什么不高兴的?”   “我不想变聪明!”李鹍带着满脸晶莹的泪珠大吼道,“聪明的雕儿不是雕儿!那不是我!我不想变成别人!”   他伤心欲绝地喊道:“那不是我!”   沈珠曦在这刻明白了他之前在石室里暴怒的缘由:是因为她说,能让他变得像从前样聪明。   李鹍却不认为,从前那个聪明的他,就是他。   “那是假雕儿!你们被骗!”李鹍抽泣着说,“我才是真雕儿,你们都被骗……”   “真雕儿没大哥聪明,真雕儿不想考武状元,真雕儿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真雕儿只想和大哥猪猪三弟小蕊永远生活在一起,真雕儿只想每天都有大哥下面吃……真雕儿和假雕儿不样……”   “你没懂——”李鹜打断他的话。   “我懂!我懂!”李鹍用更大的声音打断李鹜,他的眼泪夺眶而出,绝望的哭声伴随着悲声从喉咙里齐冲了出来。   “我懂……”他哭着说:“假雕儿回来了,真雕儿就会消失了……”   沈珠曦一怔,李鹜也跟着呆在了原地。   “雕儿……不想……消失……”   他低下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样落了来。   眼泪狼狈他的面容,泪水让他脸上白一块灰一块,他颤抖的哭声,如此绝望,如此悲痛和无助,让沈珠曦胸口一痛,难以呼吸。   李鹜动不动,双手在腿侧紧握。他沉默地望着李鹍,眼底涌动着悲痛。   “雕儿……”   沈珠曦一开口便哽咽了。   她只想着治好李鹍,让他变回从前的那个李鹍,可她没有想过,李鹍愿不愿意变回从前的自己。   扪心自问,她不会愿意让几年前还未经历过宫变的那个沈珠曦,取代今日的沈珠曦。   更何况是叫谋定而动,想考武状元的李鹍来取代只想平淡度日,水吃就能乐上日的李鹍?   他们太骄傲了,骄傲到自以为是地主宰李鹍的人生而没有问过他的意愿。   她以为自己是在医治李鹍。   或许,她也是在杀死李鹍。   是用现在的李鹍换回从前的李鹍,还是放弃从前的李鹍,留现在的李鹍?   沈珠曦自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眼前的李鹍,那个勇谋,成熟稳重的李鹍只存在于李鹜口述中。要她做出决定,并不难。   难的是,同时认识两个李鹍的李鹜。   难的是,注定要在有救命之恩的李鹍和情同手足的李鹍之间做出抉择的李鹜。   看着那张难掩悲伤的面庞,沈珠曦猜不出答案。 第268章 “你自己选的路,以后……   不知不觉,有金光从茂密的树冠上方穿刺而入。   李鹍的哭泣也逐渐由抽泣转为抽噎,他不时擦拭眼泪的衣袖早已湿变了颜色,就连蒲扇般的大手上也沾满泪痕。   他侧对着沈珠曦和李鹜,靠坐在一棵大树下。   李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腿岔开,两手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伤心绝望的李鹍,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夜。朝阳透过树冠的缝隙,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里。   坐在一旁的沈珠曦同样一宿没睡,她牵着李鹜的,用紧握的力量来默默陪伴着他。   随着金光灿烂的朝阳从东方升起,沉重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   李鹜张开了口,沙哑道:“你真的想好了?”   李鹍没注意到,他就又问了一遍。   “……”   李鹍抬起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大眼,点了点头。   “说话!”李鹜重声道,“是不是想好了,哪怕变聪明了你依然是你,你还是宁愿像现在这样——一辈都像现在这样?”   “才不是我!”李鹍带着哭腔大声反驳。   “那怎么会不是你?”李鹜说,“你还保留从前的所有记忆,怎么会就不是你了呢?!”   “不一样,不一样!我把大哥的记忆放到猪猪身上,猪猪就是大哥了吗难道?!”   “这是两码事!我沈珠曦,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人!”   李鹜面带怒色,李鹍依然寸步不让。   “我假雕儿,也不是同一个人!”他急得哭着跺脚,好像不明白李鹜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理解不了,“想考武状元他,我不!保护弱小他,我不——我只保护大哥嫂,三弟还有小蕊!喜欢睡懒觉我,喜欢吃下水我,喜欢玩蚂蚁我,喜欢爬树我,喜欢芋饼我——喜欢很多很多,他都不喜欢的,是我……”   李鹍泣不成声,粗糙的大手不断摸着眼睛里落出的泪珠,他哽咽道:   “喜欢小蕊的……是我……”   李鹍委屈悲痛的沙哑哭声在空旷的林中久久回荡着。   沈珠曦为难地看向李鹜,他一动不动沉默了好一会,终于从大石头上起身。   他拉着沈珠曦走出两步,停下来转头看着留在原地无所适从的李鹍,没好气道:“还不跟上来?!我下面自己吃了!”   “不、不变聪明了?”他抽抽噎噎地问。   “不变了!”李鹜说,“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就是后悔了,爬也跟老爬完!”   李鹍又惊又喜,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嘟囔着说:   “我爬,我爬,一定爬完……”   见他这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沈珠曦含着泪光笑了,等他走到面前后,她轻轻拍了拍他后背蹭上的泥土,轻柔道:“……走吧,一起回家。”   李鹍带着泪痕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吃大哥下面!”   李鹜一脚朝他蹬了出去,李鹍嘿嘿笑着一闪,屁颠屁颠地继续跟了上来。   孩童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鹍因为能吃到大哥下的面而满面高兴,即便泪痕未干,但刚刚的伤心绝望,仿佛都被抛到了脑后。   像个孩,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永远纯真,永远干净,永远留不下仇恨,永远不懂那些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沈珠曦看着眼前的李鹍,渐渐释怀,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李鹍看她一眼,弯腰把头送到她的面前,沈珠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仅仅如此,李鹍就满足地嘿嘿笑了起来。   她认识的,喜爱的,视之为家人的,是眼前这个为一碗面条而开心的李鹍,而不是那个立志考上武状元,锄强扶弱的李鹍。   她越来越能够理解眼前的李鹍,因为从前的那个李鹍,无论对她而言还是对现如今的李鹍而言,都是陌生的。   那个李鹍不会做现在这个李鹍会做的事,反之亦然。   如此,还能说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吗?   之后一路,他们再没有说过治痴症的事。   三人和围放风的轻骑队伍汇合,沈珠曦和李鹜共乘一马,李鹍也得到匀出的一匹快马,几人都上马后,李鹜握着缰绳,对其中一名轻骑低声交代了几句,调转马头往营地的相反方向疾驰而出。十几匹训练有训的轻骑迅速跟上。   “我们这是去哪儿?”沈珠曦问。   李鹜扬起一边嘴角:“去了就知道了。”   骏马穿过一束金光,李鹜意气风发的面容如朝阳耀眼,昨夜的消沉与颓废就像旭日下的露水,日光一晒就消失无踪。一直以来,不论遇到什么挫折磨炼,他都能像现在这般迅速重振。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他是野火,是朝阳,不熄灭,不坠落。   所有凝望着他的人,后都会想要像他一样。   做野火,做朝阳,甚至做燃烧过后的灰烬——也不做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   十几匹骏马一路飞驰,没过多久,沈珠曦就见到了绒族村落峥嵘的木塔。嘹亮的号声响起,了望塔上的绒族人如临大敌,张弓搭箭,向着沈珠曦一行人大声叫喊起来。   李鹜在绒族射程的地方勒停了骏马。   等了一会,绒族的吊门放了下来,握长矛的女族长带着几十名健壮有力的族人走了出来。   李鹜沈珠曦先后下马,向着女族长方向走了出去。   在还有十几步距离的地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女族长握了握手中的长矛,神情克制冷静。   “你们,来做什么?”冬靡霁站了出来,一脸疑惑,“找到了,人?”   “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李鹜说,“我们的交易需重新谈过了。”   ……   不到半个时辰,临时搭建的会谈场地就搭建起来了。碎金般的光斑穿透干草树枝,摇晃在简陋草棚下的沈珠曦身上。   青凤军绒族人对坐在竹席两边,李鹜一招,馒头和菜馍馍等干粮就被端了上来,还有几壶装在皮囊里的酒液,打开瓶塞后,酒香四溢在草棚里,让好几个绒族人都忍不住接连翕动鼻孔。   盘腿而坐的冬靡霁瞪大眼睛看着白花花圆滚滚,还冒着细细热气的白面馒头,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他想要去拿,看了眼旁边不动声色的女族长,又默默忍住了。   李鹜示意小兵将一盘盘干粮放在竹席上,拿起一个馒头大口咬了下去,一边大力咀嚼,一边略带得意地看了一眼从未见过这些食物的绒族人,说:“吃吧,不用客气,这样的食物我们还有很多。”   冬靡霁咽下口水,翻译了大概意思后,女族长对身旁一位绒族人耳语了几下。   该绒族人站起身来,甩着蒲扇般的大脚飞奔回村落。   沈珠曦用膝盖轻轻碰了碰一旁的李鹜,不赞同他用这样的方式彰显物力。李鹜恍若未觉。   很快,那名跑走的绒族人有了回音。   绒族村落的吊门再次打开,包括先前跑走的那人,大量的绒族人鱼贯而出,她们怀里抱着,里举着,每个人都带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这些绒族人跑到草棚后,迅速用红的紫的饱满果、不知姓名的鱼干肉干、煮熟的禽鸟蛋、木碗所盛的新鲜果汁等物摆满了中间的草席。种类之丰富,好像开在草席上的五颜六色的花朵,让沈珠曦眼花缭乱。   女族长特意看着李鹜,短短地说了一句。   冬靡霁翻译过来:“吃,不客气。”   沈珠曦正在面热的时候,那个不知客气为何物的人拿起一个晒得又薄又皱的肉段,咬了一口肉段,又咬了一口馒头,一脸得逞的悠然,说:“放心吧,我绝对不客气——还不快把族长大人的馈赠收起来,营地里的兄弟们尝尝?”   草棚下侍立的两个小兵立即上前——他们拿出不知藏在何处的麻袋,在沈珠曦和绒族人回过神来之前,先一步将草席上丰盛的绒族食物洗劫一空。   动作之熟练,之迅速,让人怀疑事先排练了数次。   两个小兵带着鼓鼓囊囊的两个麻袋走出草棚后,草席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食物,绒族人带来充场面的丰盛食物都被打包回营地犒劳饮食单调的青凤军。   何止是不客气,简直是太不客气了。   沈珠曦现在怀疑,李鹜拿出馒头的举动,就是为了抛砖,引玉。单纯的绒族人不知外界险恶,中了尤为险恶的李屁人的奸计,将族中最好的食物拿来充场面,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绒族人目瞪口呆的时候,李鹜把自己咬过的馒头扔冬靡霁。   冬靡霁下意识接住,傻傻地看着李鹜。   李鹜说:“老试吃了,没毒。”   冬靡霁看了看女族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劲道扎实的大馒头,嚼了一下,然后一脸犹疑地看向李鹜。   “多嚼几下。”李鹜说。   就这样,所有人都看着冬靡霁又嚼了一会。   忽然,冬靡霁一顿,惊喜地看向李鹜。   “是不是甜味出来了?”李鹜对此了如指掌。   冬靡霁连连点头,转头献宝似地将馒头递女族长,用土话眉飞色舞地说了什么。   女族长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片刻后,她点了点头,这个李鹜吃剩的馒头便在绒族人之中传递起来。馒头越变越小,后收到传递的那人,连带着掌心落下的馒头屑都舔得干干净净。   “好吃吧?”李鹜说,“我可以你们怎么做——做馒头需小麦,我不但你怎么做馒头,还你怎么种小麦,只要学会这个,即便这满山的鸟禽兽类都死绝,你们也不会饿肚。”   冬靡霁把李鹜的话翻译过后,绒族人程度不一地露出意动表情,就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女族长,面上也有些许微动。   李鹜也不催促,拿起水囊大口喝了一口。   醇香的酒液滚下他的喉咙,沈珠曦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翻动,浓烈的酒香弥漫在草棚下。好几个绒族人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李鹜一口气将水囊里的酒液喝去大半后,舒爽地呼出一口酒气。   “果汁好喝,但有酒好喝吗?”他把堵上的水囊扔冬靡霁,“尝尝!”   冬靡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表情由一开始的紧皱眉头到后来的眉心舒展,神色惊喜,尝了又尝。   李鹜说:“小麦不仅可以填饱肚,还能用来酿酒喝,酿酒的方法我也可以你们。”   女族长放下从冬靡霁那里拿到的水囊,看了李鹜片刻后,沉声说了一句。   冬靡霁说:“我娘问,什么,你想要?”   “我你们驯象的方法。” 第269章 “你们奈何不了我。”……   冬靡霁一脸忐忑地将李鹜的话翻译过后,不少绒族人都露出了愠怒的表情。   半晌后,女族长给出了短促而低沉的答案。   “不可能。”冬靡霁将女族长的回答转达出来。   “有什么要求,你提。”李鹜说。   “不可能。”冬靡霁翻译出来的话还是那三个字。   李鹜执着道:“老子的世界里没有不可能三个字,说出你的要求,老子看着答应。”   冬靡霁露出困惑的表情,虽然没有全部听懂,李鹜的坚持还是听懂了。他将李鹜的意思转达给女族长后,女族长眉心微蹙,说了一句不一样的东西。   “你不想,治病了?”冬靡霁指了指左右手各拿一个馒头吃得起劲的李鹍。   “不想。”李鹜干脆利落地说,“老子要象兵。”   “你弟弟,不管了?”冬靡霁满脸吃惊。   “不管。”李鹜毫不犹豫,理直气壮,“给老子象兵。”   沈珠曦都想掩面了,李鹜还能抬头挺胸,李屁人内心之强大,可见一斑。   “我娘,不会答应!”冬靡霁都要崩溃了,没有翻译李鹜的话,而是直接给出了回答。   “不给行。”李鹜说。   冬靡霁眼睛一睁,还没来得及发问,李鹜把食指和拇指放进嘴里,发出一声响亮悠扬的哨声。   数匹快马冲出不远处的密林,向着草棚飞奔而来。绒族人又惊又怒,紧张不已,一时间,拔出武器的锵锵声在草棚里此起彼伏。   沈珠曦都吓了一跳,紧张地靠向身旁的李鹜。他却能在众多戒备和充满敌意的怒视下安坐不动,优哉游哉地拿起水囊喝了一大口。   一群快马到了草棚外后,马上的骑兵没有下马,而是扔下了一个上身光着,神色惊慌的绒族人。   看这名绒族人,女族长脸色沉了下去。   该名绒族人踉跄奔草棚,跪在了女族长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草棚里的众人都变了脸色。沈珠曦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烘烤后发出的气味,她忽然明白了李鹜是从什么地方抓来了这人。   “你想,做什么?”女族长让冬靡霁发问。   李鹜笑了,悠然自得地把手往后脖一放,上身后仰,姿态放松,表情胸有成竹。   “很简单,现在是我能奈你,但我不想奈你,而你,奈不了我。”李鹜说,“我想跟你做交易,价交换,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反正我已经找到出去的方法,用不着求你们了,全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们知道驯象的方法,淮南那边野象成群……算了,淮南是哪儿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只要知道,我出去后,下一个来和你们做生意的,就不会像老子这样好说话了。”   李鹜说了一长串,冬靡霁的表情一开始很是茫然,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猛地一震,脱口而出道:   “你要告诉别人,我们的地方?”   “你救了老子的女人,我承你的情,发誓不会将你们的所在透露一一毫给外界,可是——我手下的将士,就不会这么听话了。”李鹜长叹一声,一脸遗憾,“本来,我有了象兵的话,就能很好地震慑到他们,让他们对这里守口如瓶……”   威胁,这要不是威胁,天底下就没有威胁了。只是李鹜的威胁,裹着一层糖色,利用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把绒族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鹜的所作所为,在读书人看来应该很是无耻。   但是作为皇室公主,曾在御书房耳濡目染的沈珠曦却看出了另一种东西。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鹜,首次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举世罕的品质。   幼时在御书房玩耍,太子觐,她坐在父皇膝头,听他对下方的太子苦口婆心道:   “先礼后兵,恩威并施——”   “素璋啊,这便是为君之道。”   “你,时才能明白?”   冬靡霁犹犹豫豫地将李鹜的话翻译给了女族长。   绒族人神色不一,有人萌生畏惧,有人面露怒火,能够主事的女族长和坐在身旁的两位女长老沉着脸,互相交流视线。   沈珠曦从女长老险恶的神色上感受到一丝不安,与此同时,李鹜拿起一条小鱼干扔嘴里,一边嚼,一边漫不经心道:“奉劝你们,别打什么坏主意。我说过了,我不想奈你们,而你们——奈不了我。”   冬靡霁将他的话翻译之后,女族长刚要开口,整齐划一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地宛如地震一般在摇晃着,低沉的轰轰声从远处传来。沈珠曦抬眼一看,以牛旺为首的乌压压的皮甲兵大声喊着青凤军的口号,一步一跺脚,声势浩大地向着草棚前。   草棚里的绒族人彻底变了脸色,一把石刀抵到了李鹜脖子上,曾赠与沈珠曦象牙首饰的女长老怒目圆瞪,凶神恶煞地瞪着李鹜。   沈珠曦急得从草席上坐了起来,李鹜却还是面不改色,甚至扬起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我说过了……”   李鹜陡然起身,以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反制了女长老。   哀嚎声在草棚中响起。   女长老被反剪手臂,一动不动地背对李鹜跪在地上。李鹜仅用单手就压制了她的挣扎。   意气风发的笑意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你们奈不了我。”李鹜说。   草棚内鸦雀无声。   军的青凤军在草棚外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草棚孤立无援地伫立在绒族村落和青凤军之间,静得连山谷的风到了这里停止了。   “我给你们一次交易的机会。”李鹜抬起头来,勇猛无畏的目光扫过草棚内的每一张绒族面孔,沉着坚定的声音缓缓流淌在草棚里,“这回我们各退一步,就能实现共赢。”   “我可以不要驯象技术,你们借我五头训练有素的大象和象兵即可,租借期为三年,三年后我就将人和大象一起还给你们。我不但给你先前承诺的小麦种子和种植技术、酿酒技术,还会在租借期限内,留下一名大夫和工匠,传授你们医术和建造技术。如果我们达成交易,我还可以用我的项上人头保证,绒族的具体位置和出入方法,我和我的人,至死都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冬靡霁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李鹜的话七七八八地传达给女族长。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鹜,似是在思量他的话有几可信。   有了先前索要驯象方法的狮子大开口,如今的三年租借听起来要温和多了。绒族人看来看去,议论纷纷,脸上神情没那么抵触了。   许久的缄默后,女族长的视线终于一松,开口说了一句话。   冬靡霁说:“我娘说,考虑。”   “不能让你考虑到天长地久,这样吧——”李鹜乘胜追击,一步规定了时限,“三日后,我就要带着我的人离开这里。如果三日后你们依然没有给我满意的答复,未来怎么发展,咱们就只能听天由命。希望你们的象神,能够保佑你们下一次也遇到像我这样好说话的人吧。”   女族长听完冬靡霁的翻译后,沉默不语地看了李鹜一眼,起身率先走出了草棚,往绒族村落的吊门而去。   剩下的绒族人陆陆续续起身跟上她的脚步。   李鹜叫住冬靡霁,说:“晚上有空没有?”   “什么,什么事?”冬靡霁一脸茫然。   “咱哥俩私下说点事。”   冬靡霁看着李鹜狡黠的眼神,动物本能让他立即警惕起来,两只光脚丫子往后缩去:“不,不了……有事……”   “有事啊?”李鹜一胳膊把人给锁了回来。他勾着他的脖子,压着可怜的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大大咧咧道,“有事没事,老子没事就行了。走,跟我回营地喝一杯——”   “不,不,我……”   冬靡霁抗议无效,被李鹜强行拐上了马。沈珠曦都怕李鹜的冒失举动引发两族冲突,没想到女族长听到冬靡霁呼声,只是回头遥遥看了一眼,短短片刻后便扭回了头,继续往前走去。   瘦长瘦长的少年在牛旺的马上无谓地挣扎,牛旺实在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别叫了!又不把你怎么样——你叫得这么厉害,难道是个叫鸡儿吗?!”   冬靡霁连官话都没学明白,更别说牛旺的半官话半蜀话了。   他不必明白叫鸡儿是什么意思,因为等他到了河边营地后,还有比李鹜勾着脖子说他们是哥俩更惊悚的事情发生。   李鹜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牛旺他们涉水而来,带的食物也不多,能准备出这样一桌实属不易。李鹜没拿去款待绒族族长,反而拿来招待一个说不上话,只能勉强充当两族交流亲善大使的绒族少年,沈珠曦没搞懂为什么。   几杯酒下去,冬靡霁就忘了要回村落的事,坐姿摇摇晃晃,说话颠三倒四起来。   “……外边,真、真、这么好?”冬靡霁听李鹜侃大山听得出神,“外、外边真的有……说话……狗吗……”   李鹜赌咒发誓:“老子骗你做什么,那狗不但会说话,还会读书,会写字,长得还人模人样,我要不说,你绝对看不出他是条狗!”   “真、真好……”冬靡霁说,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我……我想……”   “你想看?”李鹜替他补完。   冬靡霁应了两声。   “简单啊——”李鹜把手勾在他脖子上,往自己身边一拉,口吻很语重心长,眼神里的光却闪着奸诈,“你——跟我们,一起去外边不就好了?”   “啊?”冬靡霁虽然醉了,这句话却听懂了。他发出震惊的“啊”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鹜。   “这是象神早就注定好了的——”李鹜说。   “……啊?”冬靡霁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   “你看,我是鸭——”李鹜说,手指从同样目瞪口呆的沈珠曦开始指起,“这是猪,这是牛——”   他指到嘿嘿笑着的牛旺。   “这是雕——”   他指到唏哩呼噜干饭的李鹍。   “这是猪——”   沈珠曦:“?”   “还有一个雀,但他不在这里,下次我介绍你们认识。”李鹜说着,食指指向冬靡霁,“加上你一个鸡,咱们一家人就齐活了。”   “你说,这难道不是象神的旨意吗?”李鹜反问冬靡霁。   冬靡霁呆住了。   李鹜义正辞严,神情坦然自信,要不是沈珠曦足够了解他,她都快以为,真有什么象神给他托梦了,他才能毫不心虚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我……不知……”冬靡霁慌张道。   李鹜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严肃道:   “心里知道就行了。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你机行事,我们三日后再。” 第270章 “那就带我回皇宫吧……   三后,李鹜和女族长再次坐到了谈判桌上。   “如何,想清楚了吗?”李鹜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是和我谈,是和下一个来这里的人谈?”   女族长开口说了什,冬靡霁翻译道:“和你谈,以。三年,以。但是,我们也有,要求。”   “说。”李鹜一脸意料之,优哉游哉地抖了抖脚尖,活生生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被一旁的沈珠曦不动声色按住。   他瞅了旁边蹙眉的沈珠曦一眼,讪讪地放下了大庭广众下过于自在的腿。   女族长又说了什,冬靡霁露出吃惊的表情,片刻后,犹犹豫豫地着李鹜翻译了出来。   “我娘说,你们帮忙,打奇人。”   “不行。”李鹜想也不想地回绝了,“你们两个部落之间的事,我不管——要我管也以,三年变永久,我帮你奇人打趴,打服。”   “不以。”冬靡霁翻译着女族长的话,“只能,三年。”   “我也不以。”李鹜断然道,“别想占老子便宜。”   冬靡霁看向女族长,等着翻译她的话。女族长定定地瞧着李鹜,李鹜毫不避让地同她视,半晌后,女族长开口道:   “李鹜。”   沈珠曦和李鹜一同瞪大双眼。   并不标准,但的的确确是所有青凤军都能懂的燕话。   “你有必须帮我的理由。”女族长缓缓道。   女族长不仅能说燕话,比冬靡霁说得标准完整。   冬靡霁呆若木鸡地看着女族长。   李鹜脸色一变,警惕狐疑的目光女族长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你怎会说我们的话?”   “和你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教了我很多。”女族长说。   沈珠曦惊诧地看着李鹜。   李鹜一下子就想到了和他一起坠落悬崖的近两百士兵。   “他们活着?!”他难以克制心的激动,疾声道。   当,他苏醒后,曾花了许多的功夫来寻找些同他一起坠崖的士兵。是每次都无功而返。李鹜只能相信,自己是唯一个命大不的坠崖人。   现在忽然得知弟兄们能活着的消息,他怎能不激动?   “你的人,”女族长说,“我有二十二个,剩下的,都在奇人的部落里。”   “你不早说!”李鹜勃然大怒,“老子的人来,不然我你们两个部落一起打穿!”   “之借用,现在,给你,以。”女族长说,“只要你帮我们,打败奇人。”   “你不说老子也要救回我的弟兄!”李鹜说。   两方合伙攻打奇人的事情就这火速定下了。在发兵之,李鹜要求绒族归二十二名士兵,沈珠曦原本以为会打一场嘴仗,没想到女族长爽快地答应了李鹜的要求。   不一会,二十二个虽然身着兽皮,但依然残留燕人模样的男子被带了过来。   他们一见草棚里的李鹜和沈珠曦等燕人,便由一开始的坦然变为羞愧地遮挡上身。   “行了行了,也不是第一二天丢脸了,别做鬼样子来恶心我!”李鹜没好气道,“之我在村落里的时候,怎不联系我?!”   一人委屈道:“不是我们不想联系军,而是她们看守着,我们没有机会给军通风报信啊……”   李鹜骂骂咧咧一会,不是只能挥手让这二十二人赶紧回河边营地换衣服。   “该你履行承诺了。”女族长说。   “老子会诳你不成?”李鹜不耐烦道,“奇人在哪儿?他们的情况给我说一说——”   桌上谈判变成了桌上军议。   沈珠曦半知半解地着他们说话,刚奇人的状态摸清,没想到要如何拿下警惕性极高的奇人,李鹜就已经拍了桌子:   “我心里有数了——明出之,你你的人带到河边,我们汇合之后一起出发。”   “你要怎打?”女族长问。   “明天你就知道了。”李鹜半遮半掩道,“在出兵之,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免得被走漏到奇人里。”   “好。”女族长点了点头。   定下出兵时间后,两方各自打道回府。临走,李鹜冬靡霁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鸡弟,来一起闯事业吧”,女族长注意到李鹜的眼神,多看了冬靡霁一眼,吓得后者落荒而逃。   沈珠曦和李鹜一起回到河边营地,李鹜叫来二十二个重新换上皮甲的士兵,一起开了场临时军议后便定下了第二的攻打计划。   沈珠曦有些担心,李鹜在她面却表现得格外轻描淡,她知道,他这做只是为了减少她的担心。   李鹜她哄睡后,在夜深人静时带着和绒族军队汇合后的八百人悄悄离开了河边营地。   沈珠曦睡醒后,李鹜已经大胜而归。落后的奇人虽然狡诈多变,但石矛和木棍哪里敌得过青凤军的铁剑皮甲?再加上熟悉奇人作战风格的绒族人,获胜的确如李鹜预计的一样轻而易举。   绒族没有虐杀俘虏的传统,确认绒族女族长留地也留人的打算后,李鹜便带兵回到了营地。   沈珠曦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洗了一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太阳完全升起后,青凤军拆除了临时营地,在李鹜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通往外界的吞天洞门口。   安顿好了族事物的女族长也来到洞口,送上了以安然度过毒气的解药丸子。按照约定,五头正值壮年的大象和绒族骑手也加入了青凤军的队伍。   李鹜和冬靡霁打了好几下眼色,他也视若不见,李鹜有打晕人直接带走的心,但是碍于一直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女族长,只能无奈地按下了坏心。   算了……拐不走族长的儿子,以后来拐族长的孙子。   反正总要拐走一个,来给他专门养大象。   李鹜遗憾地摇了摇头,牵着沈珠曦走入了洞。   看着身穿皮甲的青凤军接二连三走进光线昏暗的吞天洞,站在女族长身边的冬靡霁面露艳羡,不禁看入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母亲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母母……”冬靡霁觉得自己想要离开的心思是十分不好的,低头露出羞愧神色。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母亲并没有发怒或唾弃他的想法。   “想去就去。”女族长一脸平静,“去看看他有没有遵守承诺,去看看,外边是什样子,去能让族人过得更好的东西,带回来……”   冬靡霁愣过之后,大喜过望地重重点了点头。   “好!”   看着冬靡霁甩着大脚,如流风一般蹿入吞天洞后,女族长望着清澈如洗的蓝天呼了口气,转身向着村落的方向走了回去。   绒族人陆陆续续跟上了她的脚步。   吞天洞外重新恢复了毒雾缭绕的平静。   ……   黑黝黝的吞天洞内,只有青凤军的脚步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偶尔一颗冰冷的水珠落到后颈里,总会激得人猛地一哆嗦。五头大象走在队伍最头开路,黑暗不时传来骑手号令大象的口哨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光着脚的冬靡霁挥舞手臂从后面跑了过来,赤脚踩得水声哗哗。   “等我……一起!看狗!”他着急大喊道。   能骗……不,邀请到额外的驯象师,李鹜当然求之不得,他热情地邀请冬靡霁坐到了他和沈珠曦所乘的大象上。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半个时辰后,狭窄的甬道渐渐开阔,爬上一座淌着水的坡道后,众人的视野豁然开朗,尽头处的明亮光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走出洞口后,沈珠曦望着洞外熟悉的景色险些落出激动的眼泪!   她终于回来了!   大象在他们身下甩着鼻子,冬靡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乍一看和故乡没有什区别的山林,一边用蹩脚的燕话问:“我们,去哪里?”   沈珠曦看向李鹜。   “襄阳是暂时回不去了,要不回金州算了?”牛旺打着马走了上来,仰头象背上的李鹜喊道,“我们在金州有地有人,不用看朝廷的脸色。”   李鹜沉默了许久,神色欲言又止,眼神几度落到沈珠曦身上。   沈珠曦隐隐约约察觉了他为难的是什。   李鹜最后是没说什,只是叹了口气,道:“……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当天晚上,军队临时搭建了一个营地落脚。   沈珠曦闭着双眼,却久久不能入睡,心思绪繁杂。父皇慈祥和暴怒的容貌在她脑海里交替浮现,时而是个她放于膝头政的慈父,时而又是个她冷眼以,不发一语的严父。   她是大燕的公主,应该分担大燕光复的重担,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当今的大燕天子铺出一条路来。   她应该。   本该如。   积重难返的大燕,有救吗?   热泪在她眼滚滚,沈珠曦屏息凝神,强忍住颤抖的喉头。   身旁的李鹜同样没有声音,他太安静了,以至于沈珠曦一下就猜出,他同样在沉思难眠。   沈珠曦压住声音里的异样,轻声打破了缄默:   “……你是怎想的呢?”   过了片刻,李鹜翻了个身,抱紧她的身体,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低声道:   “我在想,鱼头镇已经没有了,我们要去哪里隐居不出?”   沈珠曦明白,也知道李鹜明白——   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了他们以隐居的地方。   她却是努力扬起了嘴角。   “要有山有水,春有繁花,夏有流水,秋有红叶,冬有瑞雪的地方——”   “好。”   “要有好吃的地方——”   “好。”   “要有以泛舟湖上,垂钓野炊的地方——”   “好。”   “要有以登高望远,蹴鞠跑马的地方——”   “好。”   “最重要的是,要有屁股纸的地方——”   “都你的。”李鹜说,“你想要什,老子偷都给你偷来。”   沈珠曦破涕为笑,转身面李鹜,捏了捏他的脸颊,用含泪的笑眼看着他说:   “就带我回皇宫吧。”   李鹜怔住了。   “里有山有水,有花有树,以泛舟也以登高,御膳房汇聚天下大厨,织造局生产最精良柔软的厕纸。”沈珠曦含泪笑着,看着李鹜轻声道,“……带我回吧。”   李鹜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凝视着沈珠曦的双眼,神色所未有的严肃。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吗?”   “我知道。”   沈珠曦握住了他的手。他们是一体的夫妻,他们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了解彼。她知道以他的才能不该回去做一个山野村夫,他也知道,她的品德不允许她抛下生来便有的责任回去掩耳度。   “金州是易守难攻,但这样就行了吗?难道我们要守着片水泊,一辈子当个缩头乌龟?”   李鹜沉默不言。   她所说的,正是他的心事。   若是不解决傅玄邈,躲得了一时,难道躲得了一世?   “傅氏一手遮天,控朝政,行谋逆之举。”   “大燕已在倾颓之时……”   沈珠曦一字一顿,缓缓道:   “烦请夫君——”   “清君侧。” 第271章 “只要母亲告诉我,……   在沈珠曦的提议下,青凤军兵分数路,以免沿途动静过大被傅玄邈的眼线察觉。其中,牛旺带着象兵返回金州,征兵充军以备不时之需;李鹜带着沈珠曦及李鹍前往扬州,争取扬州白家的献金支持;沈珠曦也修书一封,托人秘密送去襄阳,交到小猢的手中。股力量蓄势待发,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军队分开上路三日后,沈珠曦等人所在的青凤军终于进入了途径的第一个城镇合肥县。   军队行至合肥县外十里便停下驻扎临时营地,李鹜久未亲近外界人烟,主动担下了入城联系商家补给的消息,沈珠曦想入城买两身换洗衣物,李鹍想入城海吃一顿,一个还没见过市面的冬靡霁,三人也想跟李鹜一起进城。   可怜的李鹍因为身量过于显眼且无法乔装打扮,被李鹜一口回绝。   沈珠曦再三承诺会给李鹍带好吃的回来,这才止住了李鹍的脾气。安抚好李鹍后,沈珠曦和一直不舒服地拉扯着衣襟,宛如好奇宝宝一般,从靠近城门起就开始东张西望个不停的冬靡霁,跟着李鹜一起,用假的路引一袋碎银,轻松进了守备松懈的合肥。   “哇……”   “嚯……”   “啊!”   一路就没合上过嘴的冬靡霁在一辆牛车经过后,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拔出了藏在胸前的匕首。   驾车驱牛的银发老汉诧异地看着他,附近的路人也停下脚步,一脸惊讶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冬靡霁。   李鹜在冬靡霁身边摇了摇头,用食指指了指他的太阳穴,像卖麦芽糖的小贩那样,轻轻搅了搅。   驱车的老汉周边注意到这一幕的围观群众纷纷露出了然和同情的目光,轻轻一鞭挥下,老牛继续往前,而人群也慢慢散去了。   冬靡霁又疑惑又不安地看了眼李鹜,后者直接把匕首拍回他的胸前。   “再让我见到你一惊一乍,下回就陪着雕儿一起守家。”   即便冬靡霁听了一知半解,从李鹜没个好脸色的表情上也能猜出端倪。他连忙把匕首重新藏回衣襟下,生怕李鹜赶他回去。   三人继续往闹市而去。   李鹜米行商家谈好价钱,又去了一趟当铺,典卖绒族以物易物换给他们的一些兽牙制品。   当铺掌柜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尤其对他们带来的象牙制品感兴趣。   “……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啊,往年的象牙没有这么好的价格。今年只过去了半年,象牙价格已经较往年翻了几番,就这样,供不应求!”   沈珠曦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今年象牙价格飞涨?”   “不是因为现今的参知政事傅玄邈大人,爱其象牙洁白坚硬,德行高贵,连带着朝廷内外的达官贵人也纷纷效仿。现在谁的家里没几把象牙椅,象牙席——那可真是丢大面了!”当铺掌柜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水晶石放大镜,讨好地笑,“们这批象牙制品的成色不错,不知用的是哪里的象牙?这成色,连南洋来的象牙都比不上……”   李鹜单手撑在柜台上,露出痞子神色,挑眉:“不该问的就别问,爽快一点,就有下次——不然下回这生意就轮不上,明白吧?”   “行行行——”当铺掌柜赔笑。   李鹜当铺掌柜就死当价格讨价还价时,沈珠曦在一旁教冬靡霁辨认百宝架上的物品。   “那是文房四宝,即笔、墨、纸、砚……用来记载语言,便于保存流通。”沈珠曦说。   “我们,歌谣。老人,讲故。”冬靡霁说。   “口口相传容易产生错误,但是写在纸上就可以一字不动地保存几年数十年。这样可以效防止一些技艺失传,方便人们书信交流。”   “书信……怎么交流?”冬靡霁问。   “在你们部落,如果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另一个人想要联系他,要如何是好?”   冬靡霁一脸茫然:“联系不上……没办法……”   沈珠曦笑:“我们要是有了纸笔,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托人或飞鸟带给想说话的那个人。”   “这样好。”冬靡霁一脸艳羡地感慨道。   “想不想学我们的文字?”   冬靡霁吃惊地看着沈珠曦:“我,可以?”   “当然可以。”沈珠曦笑着说,“只要愿意学,我就愿意教。愿意学吗?”   冬靡霁激动地点了点头:“愿意,愿意!”   过了一会,李鹜把一叠厚厚的银票塞进了怀里,结束了当铺掌柜的交易。   沈珠曦一番讨价还价,用四两银子买下了当铺老板叫价四十五两的歙石蕉叶砚,让旁观的冬靡霁目瞪口呆,既崇拜又震惊地看着她把包着文房四宝的纸包递给自己。   三人离开当铺后,又在回去的路上买了许多小吃,牛车再次途径冬靡霁身边时,他已不会再过度防备——除了感觉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受觑视的时候,他龇牙咧嘴地吓哭了一个穿虎头鞋的孩子。   变卖了余物资,补给了军需之后,第二日天未亮,军队就再次启程往扬州出发而去。   按照目前的脚程,十四五日后众人就能抵达扬州。沈珠曦在马车里赶路的时候,用教冬靡霁说燕话读写来打发时间,倒不觉得日子难熬。   直到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从半空飘落进车窗,沈珠曦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炽热的夏已经过去了。   肃杀的冷秋露出了端倪。   风一吹过的时候,飘飘扬扬的金色从树干上飘落,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在军队前进的路上。   飞着,飞着,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被更强烈的秋风吹起,送向遥远的苍穹。   建州城内,满城黄金。   金灿灿的银杏铺满杨柳依依的河堤,落在白皙似雪的华丽宫殿上方。   全国象牙价格飙升,尤以建州最高。建州新修的行宫大量采用象牙来造琼楼玉宇,乍一看像是洁白的大雪落满屋顶,因此又被百姓称之为雪宫。从建州回来一病不起的新帝就住在这座奢华而冰冷的行宫里。   关于新帝生病的原因,民间众说纷纭,人说新帝是因越国公主坠崖而悲伤过度,人说越国公主死因蹊跷,新帝因病罢朝恐怕也不是真病,理由就是那一车车运进行宫的美酒佳肴和美貌伎人——要是真病了,能观赏歌舞,醉生梦死?   新帝因病罢朝,宫门紧闭,而远在建州城另一方向的傅府也大门紧闭,无数想要见到参知政事的人每日在门外打转,替自家主子递了一张又一张的帖子,每天依然只能无功而返。   建州的闺秀圈里都说,天下第一公子失而复得,又再失,终于不堪打击病倒了,傅公子坚贞痴情,同天下男儿有天壤之别,越国公主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才能同傅公子这样一段情缘。   建州城内的文武大臣也在谈论同一个人,只不过,他们的谈论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若是道了——恐怕就要同茶房酒肆里窃窃私语的读书人一样,时不时悄悄消失上几个了。   看不见的漩涡,涌动在看似平静的建州城里。藏在辉煌灿烂的灯火下,藏在漫天飞舞的银杏下,藏在流动着润泽光芒的行宫屋檐上,藏在新帝一声声暴躁的怒骂呵斥下。   而漩涡的中心,则在死气沉沉的傅府。   新帝罢朝,奏章不但没有送进御书房,反而是流水般地送来了而虽然身在城郊,却戒备森严,固若金汤的傅府。   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章小山般地堆积在一间竹影摇曳,湖风吹拂的小院书桌上。   一枚金黄的银杏飘进半空的窗户,落在十二峰陶砚上,墨黑侵染了金黄。   一个青色的消瘦身影,拿着一本从沧贞递来的折子,面无波澜地看着上面痛骂傅氏一手遮天,擅权独尊的话。   燕回侍立一旁,余光瞥到折子上的几个侮辱字眼,屏息凝神不敢出一口大气。   “这沧贞节度使,似乎已六十余了?”傅玄邈轻声开口。   燕回忙:“回公子,确是如此。再过两年,便是沧贞节度使的六十六大寿。”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傅玄邈说,“自年前就有倭寇屡屡进犯登州,孔晔见识广,精力又如此旺盛,想必面对倭寇也能用一片丹心感化敌人。便让他出兵清缴倭寇吧。”   “……喏。”燕回心里一惊,连忙低头应是。   傅玄邈放下沧贞节度使孔晔的折子,隔着鼻梁捏了捏两个眼头位置,低垂的眼睫下露出一抹萧索孤独和不合年龄的衰倦。   “雨季快要到了……”他抬眼望向晴空如洗的窗外,喃喃。   燕回心知其意,马上:   “公子放心,人马已经调集了,只待雨季来临,洞外瘴气消散,我们就会穿越吞天洞,寻找越国公主遗骸。”   “……越国公主。”傅玄邈低声。   燕回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   他一身冷汗,将头埋得更低,恭敬道:“属下失言,公子恕罪——确是搜寻越国公主生的踪迹。”   傅玄邈将目光投向苍白的右手手背,较之一月以前,这只手更消瘦了,一块深红色的穿刺伤疤触目惊心地留在原本光洁白皙的手背,就像一朵临近凋谢的暗红芙蓉开在了皎洁的白雪之上。   “……她在吗?”傅玄邈问。   “未曾离开。”   傅玄邈一动不动坐了片刻,薄薄的嘴唇里发出低若蚊吟的声音:“……进来罢。”   燕回出去了,没过一会,憔悴瘦弱的方氏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   待她走进内间后,搀扶她的婢女便悄悄离去了。书房内只剩傅玄邈方氏二人。   傅玄邈没有开口,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即起身搀扶请坐。   这是方氏帮助越国公主出逃之后,他第一次面见方氏。   傅玄邈安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站立在书桌对面,因无人出声而略有不安的方氏。   许久的煎熬后,方氏打破了缄默。   “我知道不想见我……”她说,“我来这里,是有一相求……”   傅玄邈不说话。   方氏犹豫片刻,忽然双腿一弯,对着傅玄邈跪了下去。   双膝撞击坚硬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如雷震耳欲聋。   傅玄邈一动不动。   “从前我求的,没有办到……你骗了我,我也骗了,如今我只想求一件事……我不会再阻挠做任何,我只求一件事……求看在我们母子一场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方氏说完,乞求地看着傅玄邈的方向。   “母亲有相求,儿子义不容辞。”傅玄邈轻声说。   方氏面上一喜,刚要说出她的请求,傅玄邈将一物从领口里掏出,轻轻放于书桌上。   薄如蝉翼的玉片在阳光下流动着如水的光泽。   傅玄邈的声音轻如云雾,黝黑沉郁的双眼中喜怒难测。   他望着跪在桌前的方氏,轻声:   “只要母亲告诉我——”   “为何越国公主手中会一块一模一样的珏。” 第272章 就是因为他知道…… ……   方氏早就预料到傅玄邈会有此一问。   即便现在不问,迟早也会问。   方氏早在内心找了许多借口,可是每一条,都被她自己驳倒。她比谁都清楚,这拙劣的谎言,或许骗得了别人,但绝对骗过她自己生下的孩子。   那是十二岁时便能在棋盘上战胜空山寺觉悟大师,十六岁便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及第的人。   她曾为的聪慧骄傲,如今却只感到恐慌。   尽管如此,在傅玄邈的疑问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垂死挣扎。   “这块珏是我娘家的陪嫁,越国公主怎会持有?你确定是下面的人看错了吗?”   她在心里祈求着,万一呢……   “此珏乃我贴身之物,也是除我本人以外最等级的信物,只有亲信之人才知道我有这样的一块珏。们都说越国公主手中之珏同我一模一样,一个人看错,难道所有人都看错了吗?”傅玄邈脸上露着冰冷的平静。   “或许是伪造……”   她忍住乞求,万一呢……   “有这样的时间,为什么直接伪造使用范围更广,仿制更方便的我的私章?”   “我知道……”方氏慌张无措,在傅玄邈的连连逼问下,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你知道。”傅玄邈的声音像潭水一样平缓无波,像潭水一样冰冷刺骨,冷漠的视线,钉在如风中落叶一般弱小无依的方氏身上。   轻声说:   “母亲,你知道的。”   方氏咽下喉中的啜泣,颤声道:“这珏……原本就有两个,你和越国公主订下婚约不久,我便将另一块赠予了越——”   “你在说谎。”   这一次,方氏还没说完,傅玄邈便打断了她的话。   从黑漆扶手椅上起身,往方氏方向走出两步,看似要扶起方氏,脚步却停在了书桌边缘。   傅玄邈轻轻提起砚台里的银杏梗,将其平坦放到了一张宣纸上。墨水往下侵染,在纸上逐渐扩散。   “母亲可是忘了,曾经多反对我和越国公主的婚事?你嫉恨白贵妃,连带着也怨恨白贵妃生下的孩子,你宁愿我娶任何人,也好过娶白贵妃的女儿。这样的你,怎可能将珏赠予越国公主?”   “更何况——”傅玄邈说,“你和越国公主的一举一动,我又怎会一无所知?”   “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了……我早就怪白贵妃了,当初是我一叶障目,本就和她没有关系,说起来,她也过是个可怜女人……”方氏说,“你是我含辛茹苦生下的孩子,我虽不愿,但既然你喜欢越国公主,我就说服自己接受她,毕竟上一辈的过往,她分毫不知,性子又纯善温柔,而你思虑过重,两人互补也算良配……”   “母亲今日对我说的话,比得上往年一年对我说的话了。”傅玄邈轻声说,“母亲越是为对方隐瞒,我就越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母亲如此维护……”   “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氏心脏狂跳,双手成拳紧握在裙摆边,色厉内荏道,“我赠予越国公主,只是因为你非她不可,难道我作为你的母亲,送传家玉你的婚约者很可思议吗?”   “可思议的是时机。”傅玄邈说,“母亲是何时将珏赠予越国公主的?”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傅玄邈终于转身走向方氏。   在跪着的方氏面前蹲了下来。   “你和越国公主的一举一动,我怎会一无所知?”说,“说得更好理解一就是……你和越国公主,每日吃什么用什么,见过什么人,夜里翻过几次身,我都了如指掌,你若当真将珏作为传家玉赠予,我会毫不知情。”   方氏瞪大双眼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一股刺骨的寒意如潮水般涨上心口,淹没了她的呼吸。   让她难以相信的,是亲生儿子如对待犯人一般的监视举动。   而是他此刻无动于衷,心安理得的模样。   “说罢。”用轻柔的声音加紧了对她的诘问,“还有什么谎言,想的到的,都一起说了吧。”   方氏身体颤抖,一个字都说出来。   恐惧、解、悲怮、绝望,数种强烈的感在她胸口里彼此冲撞,她的双膝还被地面支撑,灵魂却在虚空中被撕裂成了千条万条。   “没有了吗?”傅玄邈说,“没有,那母亲便请回吧。什么时候想说实话了,什么时候再来雨蝉院。”   傅玄邈的双手伸进方氏腋下,管她的意愿,半强迫地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凝雨。”一声令下,候在院外的凝雨立即走了进来,“扶夫人回房。”   “喏。”   凝雨急急忙忙走了上来,扶住方氏的手臂,想要将她带出房间。   “别碰我!”方氏打开了凝雨的手,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的绪而断颤抖。   傅玄邈面无表情地看着抖个不停的方氏,刚要说话,燕回从门外走了进来。的视线扫过屋里满脸泪痕的方氏和无措的凝雨,迅速低下头走到傅玄邈身边,对其耳语道:   “公子,陛下急召,似乎是想要看看今日的奏折。”   傅玄邈看了一眼方氏,说:“凝雨,看着夫人。”   凝雨应喏后,傅玄邈在桌上挑选了部分奏折,剩下的命人收起来后,带着筛选后的奏折离开了书房。   傅玄邈和燕回的脚步声远去后,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氏像个失魂木偶,枯站着默默流泪。   凝雨再次尝试带她离开,方氏断后退,眼泪从无神的双眼中滚滚而出:   “滚!都滚!”   凝雨犹豫片刻,知晓方氏脾性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没有办法强迫方氏的。凝雨无奈道:“奴婢就在门外等候,夫人还是擦一擦脸,尽快回房吧……免得公子回来,又要生。”   凝雨福了一福,低头走出了房门。   方氏呆呆地站着,眼泪流个不停。忽然,她呆滞的目光注意到了宣纸上的那片银杏。   金黄被墨色侵染,堕入了无边的深渊。   她呆呆地走到桌前,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触碰过银杏金黄的边缘。   “小姐,小姐……你等的银杏终于黄了!”   一个赤诚热烈的声音从心里响起,催生出更多眼泪涌出。   “这、这、还有这……都是我去山上你摘的银杏叶,又好看又干净,小姐可以选喜欢的来做书签——够我再去摘!”   断了线的泪珠接二连打湿宣纸。   “你的儿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像你……”她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方氏收回手的时候,碰倒了桌上的文竹棂格架格,架子上的笔具哗啦啦地落了出来,方氏双眼近盲,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四处滚落的笔具,手指和衣袖都染上了墨迹。   一只玉螭纹笔从桌上滚落,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方氏急忙弯腰去拣,一小心撞上书桌某处,轻轻一声开合声,方氏背面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   方氏握着那只玉螭纹笔,抬头往身后看去。   书房一如往常,似乎并无变化,刚刚那两声前后响起的声响,似乎也是她的一时错觉。   方氏被某种吸引驱使,怔怔起身走向正前方那副悬挂在墙上的兰竹石图。   这幅图没有落款,兰竹笔力劲健,风流尽显,枯笔勾出顽石轮廓,干笔皴擦石面,冷硬孤高的韵味由内而发。   方氏伸出手,取下了这幅画。   一个方方正正,有半条手臂深的洞口出现在画卷后。   靠外放着一和各大官员之间的书信,方氏双眼不便,看清上面的字迹,便放到了一边。她无意追究傅玄邈在朝廷中培养起了多少党羽,正要重新挂上画卷,视线被最里面的一只木匣吸引。   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在木匣中吸引着她,方氏自禁地,取出了藏在最深处的木匣。   木匣并没有锁,她轻而易举便打开了,匣子里是满满当当的木雕小儿……形态各异,神各相同的可爱小儿。   有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有蜷缩在摇篮中咬手指头的,有兴致勃勃学爬的,有张开双手牙牙学语的……方氏用颤抖的双手拿出匣子里的一个又一个木雕小儿。   们之间的形态迥异,但样貌都有相似之处。   渐渐的,小儿长大了,变成了穿大袖宽衣,已有风雅样貌的少年。   到了匣子底部,少年手握棋子,已能在黑白棋盘上指点江山。一抹干涸之后的刺目暗红,永远地流在了少年衣袖上。   一个又一个惟妙惟肖的木雕小人被从木匣中拿出,展现出一个少年的成长轨迹,和背后注视那人沉默的深深爱意。   这条成长的轨迹在少年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她知道原因,被雕刻成木雕的少年也知道。   方氏颤抖已,几乎站立住。泪水如倾盆的大雨,冲刷在她惨白的脸上。木匣从她手中跌落,木雕落了满地。自她喉中发出的声音似哭似笑,回荡在安静的书房里。   凝雨从屋外冲了进来,见到眼前一幕,本能地觉得闯了大祸。   “夫人!我们快回去吧!”凝雨冲了上来,拉着方氏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方氏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凝雨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把推来跌坐地上。   方氏摇摇晃晃站在原地,神癫狂,满是泪痕的脸上露着一抹惨笑:   “知道……”   凝雨害怕地看着她:“夫人……你在说什么?”   “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方氏边哭边笑,一生所受的压迫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都通过那具单薄病弱的身体,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   “知道——还是杀了!”   方氏浑身力都在刚刚那声大吼里用尽,她的身体无力跌坐下来,只剩眼泪还在不知疲倦地往外汹涌。   她忽然明白。   在这绝望悲痛的顶点,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   就是因为他知道……   所以才亲手杀了那个了生命的人。 第273章 墨迹刚干的退婚书,则……   一路舟车劳顿,沈珠曦一行终于在十月中旬,悄悄进入了扬州地界。   .   青凤军开进扬州城外的深山隐匿,沈珠曦和李鹜连李鹍也没带,扮成车夫和小姐后加进了扬州城门外待排查的队伍里。   李鹜穿着洗得泛白的旧布衣,松松垮垮的衣襟下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胸口。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坐在车头。   “这位大哥,你知道扬州为什么戒严吗?”李鹜望着排在身侧的一位中年樵夫,狗尾巴草在他口中一上一下。   樵夫腰间别着斧头,正等得百无聊赖,闻言好奇地看了李鹜一眼,说:“你是外地来的?”   “我们小姐是从京城来的,家中遭了难,大老远地跑来投奔扬州的亲戚——路上没听说扬州生什么事啊?”   京畿地区在过去几年里屡屡逢难,家道中落和颠沛流离的昔日贵人数不胜数,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过猪跑,樵夫对李鹜的说辞毫不怀疑。   他粗声粗气,大大咧咧道:“你们忙着赶路,能听见什么消息?扬州白氏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了!”李鹜说,“天下豪富,那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全天下都有他家的银号,谁还不知道扬州白氏的大名?”   “对啰,就是他——扬州白氏这一代唯一的子嗣,前些日子挟持越国公主后不知所踪。这白家如今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就是为了这逃犯自投罗网!”樵夫咂了咂嘴,说,“我是搞不懂哟,好好的日子不过,这白公子为什么要去挟持一个公主?”   “是啊,为什么呢?”李鹜一脸真情实意,“我觉得,这人脑子指不定有点毛病。”   樵夫往周围看了两眼,脸上露出谈论小情感消息时特有的表情。   “……我听别人说,这白家公子指不定是恋慕越国公主,不愿见到心上人嫁给他人,这才冒险掠走公主。表哥和表妹——戏本里还缺这种故事吗?”   “还有这种事?”李鹜也跟着咂了咂嘴,津津有味道,“还有什么其他有意思的消息吗?”   “其他的……没有了。”樵夫摇了摇头,“傅家军就驻守在城内,谁还敢闹事啊?最近城内的茶肆酒坊都冷清了许多,没有秘闻可聊,大家都宁愿在家待着。”   李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樵夫聊着天套话,不知不觉间,轮到了他们过检。   樵夫和城门守卫面熟,轻轻松松就过了检查,剩下李鹜,嘿嘿笑着一锭银子塞进了城门守卫的袖管里。   “几位大哥辛苦了,因为我家小姐还未出阁,就不方便露面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请你们喝杯凉茶,还请你们行个方便。”   守卫头子捏了捏袖管里的银锭,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李鹜和他身后紧闭的马车门。   “路引呢?”   李鹜拿出伪造的路引,守卫头子扫了一眼,没有看出端倪,其还给李鹜后,说:“规章制度还是要照着办的,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开车门我看看。”   李鹜顿了顿,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转身车门开了一半。   沈珠曦侧坐在车内,以袖掩面,袖管上方露出半张黄黄的脸,守卫头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过吧。”他挥了挥手。   李鹜了声谢,驾着马车进了扬州城。   沈珠曦悄悄车窗打开一条缝隙,透过这条一线天观察后退的街景。扬州城内和上次来时没什么变化,店家依然是那些店家,只是气氛大不相同。有什么看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镇的上空,来往的行人失去了从前的悠闲和散漫,神情略为严肃和紧张。   沈珠曦和李鹜来到城中一家老牌客栈住了下来。   想要到白家主事人,去白家自投罗网肯定不行。两人稍一合计,决定抓住另一个机会。   白家有傅家军盯着去不了,但沈家可以啊。   沈珠曦上次来扬州,落脚的地方就是沈家,沈家在扬州并不起眼,但当初白家她安置在沈家,就决定两家必然私下联系紧密。   如今也只能赌一了。   当天傍晚,两人就登门拜访了沈家。   沈爷和沈夫人到沈珠曦二人大吃一惊,连忙人迎了进去。如他们先前所料,沈家在扬州看似独立,实则早已依附白家,和白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白家逢难,沈家在扬州的日子也不好过。   听闻沈珠曦的请求后,沈爷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答应为她安排机会,面见白安季。   两日后,机会来临。   白安季同生意伙伴在风平浪静的大运河上乘坐画舫游江,中途沈爷敬酒时,不小心桌上果盘打倒,熟透的葡萄落到白安季的袍子上,挤压出的汁水弄脏了他的衣裳。   画舫上的侍女将白安季带到隔壁更衣,白安季推门而入,到的却是沈珠曦二人。   沈爷安排的侍女悄悄关上了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沈珠曦一路打了久的腹稿,神情紧张,刚要开口说话,旁边的李鹜扑通一声不带犹豫地跪了下去。   “小婿李鹜,过舅舅。”   白安季还没回过神来就受了一礼,他又惊又喜地看着沈珠曦:“殿下!”   “舅舅……”   沈珠曦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可当亲人真真正正站在眼前,她的声音还是不免颤抖了。   “我听戎灵说,你坠崖失踪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戎灵那小子一问三不知,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还不知道你坠崖的消息——是我叫人瞒着的。两个人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要是知道你生死不知,肯定坚持不住。”   “舅舅考虑得妥当,若换做是我,也会瞒着的。”沈珠曦哽咽着说,“要是外祖父母因我有个三长两短,珠曦就真的是罪不可赦了。”   “……如今你活着回来,我也不必再忍着愧疚对二说谎了。”白安季神色复杂地感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白安季眼里只有沈珠曦,惨遭忽视的李鹜只能讪讪地自己站了起来。他咳了两声,硬生生插入久别重逢的两位亲人的谈话之中。   “要说那日究竟生了什么,这事儿说来话长——”   他拍着膝盖上的灰,故意卖了个关子。   “那就长话短说。”白安季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李鹜一点没往心里去。   沈珠曦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自家人给自己冷眼还不是只能受着,反正——   他可以去白戎灵身上收债嘛!   李鹜坠崖当日,以及之后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他说的太草了,以至于沈珠曦还要时不时进行言补充。   白安季紧皱着眉头听完两人的话,总算对事情的样貌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想不到傅玄邈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连你也能够下……”白安季叹了口气,“当初结下这门婚事,当真是个孽缘……”   白安季的叹气声散开,房内一时无声。   过了片刻,他神色犹疑地开口道:“你们上次离去时,殿下腹中刚有新生命,如今是……”   再怎么不显胎,也不可能像沈珠曦今日的小腹一般平坦。白安季猜到此事有变,不想冒然发问惹得殿下伤心,但回去二定然又要问及此处,左右为难后,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白安季不提,沈珠曦都要忘记这番乌龙了,她红着脸解释清楚后,白安季也是哭笑不得。   “……往好的方向想,要是真有了,这一遭下来也肯定是留不住。这样也好……”白安季顿了顿,说,“殿下现在住在沈府吗?扬州现在四处都有傅家军巡逻搜人,你们在扬州一定要小心行事,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沈爷是可信之人,非常之时可让他代传话。不知和殿下同行的可有其他人?”   “还有三千五百名青凤军。”沈珠曦道。   这回轮到李鹜为她补充:“三千五仅是我带来扬州的兵力,青凤军的主力在金州候命,襄州也有我的部署,舅舅放心,只要白家支持,从傅家军中取回扬州轻而易举。”   李鹜能从一言半语里猜出深层含义,让白安季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事须得再三确认,起兵之后,便会被朝廷冠以逆贼之名……殿下可是已经想好了?”白安季向沈珠曦揖手,神色严肃。   “现今的朝廷是傅玄邈的朝廷,而非大燕的朝廷。”沈珠曦说,“我们起兵是为清君侧,问心无愧。”   “好!”白安季抚掌,“殿下既然有此决意,我就不必多言了。待我返回白家后,立即会此事告知父亲,商量出个一二再来禀告殿下,还请殿下在沈家静候消息。”   初步商量好后,白安季换上沈爷准备的衣裳,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待画舫靠岸,沈珠曦和李鹜假扮成船员的亲属留在最后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安季匆匆返回白家,越国公主这一路发生的事告诉毫不知情的白游庚及其夫人,二不可避免地又抹了眼眶。   “想不到这傅玄邈……竟是如此歹毒之人。”白老夫人抹着眼泪,“殿下要是真下降过去,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殿下既然已经到了扬州,我白氏就绝不可能再她交出!”白游庚板着脸,沉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别以为我白家真怕了他傅玄邈,我在江南叱咤风云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学会站着撒尿的黄毛小儿罢了!”   白游庚冷哼一声,说:   “他还想装深情给自己脸上贴金?想得美!这门亲事——我白家不认了!”   白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白安季想到此事会引的波澜,犹豫片刻,还是低头默默赞同了爷子的决定。   当天傍晚,连日被傅家军守,所有人员出入都要提前申请和筛查的白家大门从里打开了。衣着儒雅精致的白安季从中走出,一封信递给了门口守卫的头头。   他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   “这是白家家主写给参知政事的信,请大人代为转交。”   守卫头头狐疑地打量着他,没有立即接过白安季手中的信笺。   “这里面是?”   白安季懒得解释,直接信拍进了守卫头头的怀里。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守卫头头一眼,说:   “这是我白家的决意,你不必知道。”   不守卫头头回过神来,白安季已经跨进了白家门槛,大门再次紧闭起来。   而墨迹刚干的退婚书,则被加急送往建州。 第274章 “越国公主……越国……   家这几年流年不利,先是深受先帝恩宠的贵妃打入冷宫,再是城破后自尽殉帝,在家中唯一子嗣戎灵又干出了挟持公后销匿迹的大事,别说家自己觉得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连看热闹的无关百姓也觉得家该请个大师看看家中风水了。   法号牛弼的高僧云游四方,恰好经过扬州,家重金请上了门。   牛弼大师举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法事,光是邀请上门的宾客有五六十个,他们无一不是扬州当地有名的善人孝子,更别提门口搭的粥棚,让几乎整个扬州的贫苦人家都聚集了过。   法事当日,家门口人山人海,喧哗若市,看守家的傅家军吃力地维护着场的秩序。   无人注意,两个衣着平凡的下人埋着头快步走进了挨肩擦踵的家大门。   走过门步入后院后,作婢女打扮的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一旁的李鹜神色一如既往轻松,仿佛压根不担心在门外识破伪装。   他这天塌下恐怕也不慌不忙的镇定,一直都是沈珠曦所羡慕的。   游庚早清退里府中下人,带着老夫人和安季在后院中等候,一见沈珠曦,游庚鸡爪一样枯瘦的右手便撩开了长袍想要向沈珠曦下跪礼。   沈珠曦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急忙扶住颤颤巍巍,满头发的两位老人。   安季则跪了下去,完整个大礼。   “外祖父母不要多礼,你们身体不便,我们还是进屋说话吧。”沈珠曦关切道。   游庚还是那副板着的消瘦面孔,嶙峋的颧骨让他看起稍显刻薄冷硬,但那双闪烁着泪光的双眼,却带给沈珠曦莫大的温暖。游庚紧抿嘴唇,无地拍了拍沈珠曦的手背,像是在说“回好”。   沈珠曦一手握着一个,牵着老进了家沉稳宽阔的花厅。由于游庚怎么也不肯坐在上首,于是沈珠曦独自坐在上首,游庚和李鹜等人则坐在了她的两侧。   “殿下前经历的事,我大概知道了。”游庚缓缓道,“傅玄邈人面兽心,不堪为驸,殿下放心吧,家和殿下共进退,绝不会让殿下落到獠手中。”   “祖父深大义,义薄云天,小婿佩服佩服!”李鹜一脸真切。   游庚说:“目前有两件难事摆在眼前,其一是殿下和傅玄邈有婚约在先,违背婚约另嫁娶难免会落人口实。”   “算我强娶,和殿下无关!”李鹜一脸坚决。   “其是,殿下所选,托付终生之人,是否可靠。”   “可靠!可靠!绝对可靠!”李鹜拍着胸脯,斩钉截铁道,“山倒树倒我屹立不倒!”   老夫人看着眼前豪迈而自信的人,觉得这副油嘴滑舌的模样有些眼熟。   老爷子像是听到什么绝世笑话,歪头眯眼看着李鹜,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毫不掩饰心里的嫌弃道:   “……我看你不像好人。”   “英雄所见略同!”李鹜立马接上游庚的话,“我看我们很是投缘,不如结为异姓祖孙,这祖父,我先叫为敬!”   他举起桌上的茶盏,不待游庚发话便一饮而尽。   空茶盏落桌,李鹜嬉皮笑脸地看着板着脸的游庚,脸上差晃晃地写上几个大字:   “你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你也拿我没有办法。”   狭路相逢,不要脸的胜。   游庚从李鹜脸上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沈珠曦说道:   “……既然殿下经选定了人,我也不便多言。”他顿了顿,压低音,薄薄的嘴唇扭了扭,低若蚊吟道,“……既然是殿下选的人,他是坨屎……我游庚也认了。”   游庚看向李鹜,严肃道,“你且老实答我,你在手中有多少兵力?”   “在在扬州的,有千五百人,力都在金州,大约有十万。”李鹜说。   “拿着这些兵,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鹜显然早有打算,不慌不忙道:   “先取扬州,有祖父帮忙,取下扬州轻而易举。拿下扬州之后,再取襄州,联合水患中失去家园的流民,由外而内包围建州。”   “既然你心里有打算,那好办了。”游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没有长辈证婚,也没有准备婚书,不如说先前是乱世扶持,以夫妻之名掩人耳目,待李鹜取下扬州后,若殿下愿意,我便重新为你们婚,这样也好避免落人口实。殿下以为如何?”   “我没有异议。”沈珠曦看向李鹜,“你呢?”   “我觉得挺好!”   李鹜更没异议了,送上门的名分,他不抓住难道还要等下次机会?   两个当事人都没意见,这事儿这么定下了,等李鹜拿下扬州,游庚便为人婚。   扬州城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人注意到平静之下暗藏的波澜正在逐渐激烈。   载着家退婚书的快马在数日后赶到了建州,送信的小兵敲开了傅府大门禀意。   “家的信?”管家面露疑惑,伸出手接,小兵却没动。   “上峰特意叮嘱我,要将信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还请管家代为通传。”   家的信又如何?是一品大员信,也要通过他交到公子手中!   管家心中不屑,面上维持着不动色的微笑。   他将手收回袖中揣着,缓缓道:“既然如,那请回吧。”   小兵一愣,无措地站在门口。   “很是不巧,我家公子不在建州,若你执意要亲手交给公子,那便能等公子回再说了。”   “傅大人何时回?”小兵追问。   “短则一月,长则数月。”管家微笑道,“公子的踪,我也不太清楚。”   小兵欲言又止,一脸为难,管家视若不见,老神在在地微笑着。   “既然这样……那请管家代为交给傅大人吧。”小兵终于递出一直贴身保管的信笺,再恳求道,“请管家一定要亲手交到傅大人手中。”   那封信笺在半空停了半晌。   小兵脸上神情越发忐忑。   管家终于伸出藏在袖管里的手,慢悠悠地取走了小兵手中的信笺。   “……每个求我递信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管家眼中闪过一抹不屑,敷衍道,“我负责把东西送到公子桌上,看或不看,是公子的事了。你回吧。”   小兵刚一张嘴,傅家大门在他眼前关紧了。   他望着紧闭的大门,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深秋正在接近,银杏树上不知何时剩空荡荡的枝条,红叶从北至南染红了一座座山峦,吞天洞外一望无际的红色包围,如血的红叶在细雨下颤抖着,呻吟着。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傅家军在雨中一动不动,有胸脯微微起伏,如一条寂的黑色河流,淹没了洞外的山路。   横亘在黑色河流和吞天洞之间的,是一个高挑的身影。   傅玄邈手持青色纸伞,轻风细雨轻抚着云山蓝色的大袖,握着纸伞的那手消瘦苍,个小而圆的浅粉色伤疤醒目地烙在那片苍里。雨滴沿着伞檐落下,一滴一滴,连珠似的掩映着那张俊雅沉静的面容。   天地间如安静,有雨不断。   寿州的雨季经降临,经过数日等待,今日吞天洞里萦绕的瘴气终于完全散去了。   若要入洞,今日便是好的时机。   名腰上栓着粗麻绳的小兵从洞中探路而回,燕回看着军医检查过他们的身体状况后立即返回禀告。   “大人,瘴气散,可以入洞了。”   燕回的音完全散于雨风后,傅玄邈依然一动不动。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个昏暗压抑的洞口,沉静的面容下藏着天人交战。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犹豫过。   那是在前往寿平村的路上。那时,他也同在这样,既害怕见到她,也想见到她。不同的是,今日他怕的,是见到一具因他而起的面目全非的尸首。   同样的痛苦,是比起上一次,又强烈了百倍。像两条看不见的绳索,一条勒住他的脖颈,遏制他的呼吸;一条捆住他的心脏,绞烂他的血肉。   他毕生追求的,苦苦挽留的,全都从指缝中流走了。   一样都没能留下。   短短一月,他瘦了大半,宽大的衣服像是穿在一具骨架上,他的神情依然是沉静的,那并非和风细雨的沉静,而是风雨欲的沉静,所有的波浪,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深眼眸下悄悄翻涌,等待着一个掀起骇浪的时机。   “公子……”燕回出提醒。   傅玄邈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轻道:   “命将士……”   “大人!不好了,傅大人!”一名轻骑从雨中疾驰而,手中举着一个不断往下滴水的竹筒。   骑手快速下马,匆匆跪至傅玄邈身前,双手高举手中竹筒,沾着泥土的十指微微颤抖。   燕回皱眉道:“何事慌张?”   秋风肃杀,细雨冰冷,连脚下的土地,好像也在无时无刻地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扬州……扬州反了……”   骑手低着头,战战兢兢道:   “越国公身扬州,以公凤印为信物,征召五湖四海的有志之士一起……清君侧……”   轰!   天空乍然亮如昼,紧接着一轰鸣从天边响起,大地也仿佛在震颤。   惨的电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   骑手顿了顿,咽下一口畏惧不安的唾沫,哑说:   “还有……还有……”   骑手结结巴巴了一会也没说完,雨幕下的空气愈发凝重。   又是几响雷,雨势越越大了。   几近凝固的粘稠空气里,傅玄邈低弱的音几乎湮没在雨中。   “说罢。”   骑手得到首肯,再次咽了口唾沫,鼓起全部勇气,颤道:   “越国公……越国公将在日后,于扬州家见证下,同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成婚。”   燕回面色大变:“公子!”   他眼疾手快,猛地扶住身旁踉跄的身影。   “公子!”   “大人!”   一大口刺目的鲜血涌了出,染红了傅玄邈的衣襟。血珠接连砸落进脚下的水泊,化开丝丝红色的涟漪。   燕回的手傅玄邈紧紧攥着,连骨头都像要压碎,触目惊心的鲜血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泛着红色涟漪的水面,倒映着扭曲的面容。   傅玄邈紧咬牙关也无法克制胸口里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碎的剧痛。   他咽下涌出喉头的腥热,哑道:   “去……扬州。” 第275章 “一梳梳到尾,二梳……   经过连日谋划,李鹜亲自率领三千五百名将士,以清君侧的名在扬州起事。   扬州白氏在江南发展三代,其隐藏的家族势力早已在江南水乡盘根错节,再加上李鹜用兵奇而迅,权仅用了一夜的时间,朝日破晓时分,扬州城门上的旗帜就变了模样,翱翔的青凤在万丈金光下摇动盘旋。   按照约定,白游庚以越国公主外祖的身份,亲自为她和李鹜主婚。   因为时局特殊,扬州刚刚从傅家军手中夺回,白游庚担心婚宴上混入什么心怀不轨之徒,并未广发请帖,仅邀请了白家往来密切的那几家,而且严格控制赴宴人数。   婚礼当天,整个扬州都张灯结彩。白家在每个白氏银号门口施莲子桂圆粥,无论贫富,只要说一句对两位新人的祝愿,便可领到一碗又稠又香的莲子桂圆粥。   夜幕初降,娶亲的车队敲锣打鼓地穿过扬州南北门之间的大道,沿途不断洒下装有喜糖铜板的精致小荷包,许多孩子欢天喜地地追在车队后,边笑边捡。   李鹜骑在挂着大红花的高大骏马上,不舒服地扯了扯合身到没有一丝空隙的婚服衣襟,对带头走在前方的喜婆扬声道:“能不能走快一点?再磨磨蹭蹭下去,月亮都要出来了!”   “大人别急呀!”喜婆挥舞着手中的红色绣帕说,“这什么时候迎亲,什么时候拜堂,什么时候入洞房——都是有讲究的,快了不行,迟了也不行,大人就耐着性子慢慢来吧!”   骑马跟在李鹜身后的冬靡霁止住东张西望,悄悄碰了碰骑马走在旁边的李鹍,低声请教道:“洞房……是什么?房子,有洞?”   “山洞里的房子就是。”李鹍一本正经地压低声音道,“在山洞里一起困觉,洞房就是。”   “那我们现在,去山洞,就是?”   “去猪猪家,大哥和猪猪困觉。”李鹍说,“猪猪爱干净,不去山洞困觉。”   冬靡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别说话了,别说了,快些笑起来!”喜婆发现身后窃窃私语的李鹍二人,挥舞着红手帕喊道,“笑得越高兴越好,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呀!”   李鹍冬靡霁赶紧尽最大努力提起笑僵的嘴角,露出一个努力到滑稽的假笑。   趁喜婆不注意,李鹜悄悄夹紧了马腹,身下的骏马加紧了步伐。   “哎呀,大人慢点,慢点!不是说了吉时不能快也不能迟吗?”   李鹜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理直气壮道,“走路的是它,老子有什么关系!你对它说去!”   娶亲的路上吵吵闹闹,等着接亲的白家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白家的老嬷嬷要给新娘子开脸了,白老夫人经历过这一遭,担心沈珠曦受不住疼,一直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柔声安慰。   “一会若是疼,想哭也一定要忍着。要是面上沾了水,那就开不了脸了,知道吗?”   沈珠曦紧张地点了点头。   “要是实在忍不住也没有关系,”白老夫人脸上露出慈祥和怀念的笑容,“你娘被接入宫那日,开脸的嬷嬷一共开了三次才开好……她呀,从小就爱哭,丁点小也能哭上一次。”   说到最后,白老夫人色惆怅悲伤。沈珠曦为了转移话题,连忙对一旁的开脸嬷嬷说:“我准备好了,快开始吧。”   “殿下,忍着点……”   开脸的嬷嬷知道面前人身份贵重,开脸的动作比以往还有轻柔百倍。   沈珠曦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是小蚂蚁叮咬般的疼痛,色很快便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心思冲一脸担忧的白老夫人提了提嘴角,宽慰道:“祖母放心,这一点儿也不疼,比起……”   她本来都要脱口而出许个比这疼上百倍的经历:骑马磨破的双腿内侧,守城时因不断开弓射箭而鲜血模糊的十指……哪一个不比开脸痛上百倍?   但是看到一脸担心的白老夫人一旁竖耳倾听的白老爷子,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比起摔破膝盖,要好多了……”沈珠曦笑道。   白老夫人松了口气,笑着说:“大的人了,走路可要小心些,现在还好——若是以后双身子了,还这么冒冒失失,可怎么是好?”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有什么,请人看着不就好了?我白家缺这点钱?”白游庚不屑地哼了一声,“我白游庚唯一的孙女,就是跌下去也得有人垫着!”   “你啊……”白老夫人无可奈何地笑了。   一炷香后,开脸嬷嬷退下,白家在扬州所有人家中精挑细选出的好命婆拿着新打造的金梳走了上来。   好命婆的人选是很有讲究的,必须是全福之人,即六亲皆全,儿女满堂,如此才可算得上是一个好命婆。沈珠曦和李鹜第一次成亲是在鱼头镇,样样简陋,样样不全,只是一个简陋的拜堂仪式,她就晕晕乎乎地成了李夫人。如今第二次成婚,白家是把桩桩件件都想到了,别人有的沈珠曦都有,别人没有的,沈珠曦还是都有。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满脸喜色的好命婆拿着金梳仔细梳过沈珠曦的一头青丝,坐在一旁观看的白老夫人满脸欣慰,白老爷子则眼包泪水。   “大好的日子,老爷别哭了……”白老夫人轻轻推了白老爷子的手臂,小声道。   “没哭!”白游庚面色严厉,第无数次断然否认,可惜眼中的泪花毫不体恤主人,不给面子地闪烁出来。   谁能想到,信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白家家主,私下竟然是个比垂髫小童还能哭的哭包呢?   白老夫人一脸无奈,只好拿起手中已经湿润的手帕再次在白老爷子眼眶上按了按。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十下都梳完,好命婆退去,红盖子被放在檀木托盘上,送到了沈珠曦面前。   直至此时,沈珠曦才有了出嫁为妇的实感。   眼泪不听话地涌上眼眶,她眼泪花花地看着眼前样红了眼眶的白老夫人已经开始自己抹眼泪的白老爷子。   “祖父,祖母……”沈珠曦哽咽道。   “大喜的日子,别哭啦。在你拜堂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白老夫人含着眼泪笑了起来,“老爷,你先出去招待宾客吧……”   白老爷子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一向固执的他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听话地起身走了出去。   沈珠曦疑惑的目光在见到白老夫人拿出的图画后变得了然和羞怯。   她见房中除了她和白老夫人再无他人,遂小声道:“珠曦已经知道了……”   “这是每个新娘子都要经历的,虽然你以知道,但这一步骤还是不能少。”白老夫人温和道,“了解一些也不是坏事。要想尽快受孕,一定要记住这个……”   白老夫人凑了过来,在沈珠曦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沈珠曦的震惊大过害羞。   “抬高下半身,把东西留在身体里?”   白老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那要是不留在身体里,会怎么样呢?”沈珠曦问。   “那就无法受孕了呀,傻孩子!”白老夫人说。   沈珠曦:“?”   她嗅出事情有一丝不对劲。   “那要是不……不像上面一样,”她飞快地用指尖点了点图册上的一个姿势,脸色通红道,“不放进去,不交融……”   白老夫人误会了她的意思,苦口婆心道:“一次两次还好,但殿下总不能次次如此,殿下李鹜,都需要一个孩子……不仅是为了加深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是为了延续你们二人的血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她以为的行房,压根就不是行房!搞了半天,她每天和李鹜那个那个……根本不会怀孕!   沈珠曦又羞又好笑,一张脸变得通红。   “好了,殿下不用不好意思,当初你娘……”   白老夫人又情不自禁提起已经不在的女儿,话没说完便想起她的结局,色为之一黯。   沈珠曦装作没有看见,故作小女儿羞涩姿态,拉着白老夫人的手说了好些幼稚的俏皮话。   终于,门外响起下人的通报,李鹜等人已经进了白家大门。   沈珠曦怀着忐忑羞怯,低头任人盖上缀满珍珠和金玉的丝绸盖头,由婢女搀扶着,缓缓走出了房门。   由于李鹜情况特殊,无父无母并且在扬州没有自己的宅院,不能在李鹜家中成亲拜堂。白游庚没想着借此压李鹜一头,李鹜也没想过,白游庚是在暗示他是个上门女婿。两个心思敞亮的人略一合计,便决定将拜堂成亲的地点定在白家。   对白游庚来说,这能够对外显示女婿的尊重顺从,他喜闻乐见。   对李鹜来说,成亲的一切开销都被妻子财大粗的外家承包,他求之不得。   两方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白游庚看这位出身卑微的驸马也没那么不顺眼了。成亲前日,两人甚至在后花园里撇开众人,单独喝了一场,各自扶墙而归。   沈珠曦被扶到喜房后不久,白家的婚宴便正式拉开了序幕。   白家喜洋洋,宾客尽欢。   一声“礼成”,热烈的起哄声从紧闭的白家大门里传了出来。   白家灯火通明,大门外悬挂的灯笼轻轻摇曳着。灿若星河的苍穹悬在城楼上,映衬着今夜喜洋洋的扬州,无人知晓未来会如何波荡。 第276章 “一百六十八式我们已……   沈珠曦在喜房中忐忑安地等待,前院遥遥传来的欢声语愈发映衬房中安静的空气,她分新婚,却像个真正的新婚少女那样,又紧张又羞涩地坐在喜床上捏着己的手指,视线在大红盖头下晃来晃去,找到安定的位置。   知等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前院走了进来。   沈珠曦立即挺直腰背,屏息凝神,脏跳得像要喉咙蹦出来。   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口似乎站着许多人,闹腾腾的。   “去去去,老子挑红盖头,你们看了。回去吃肉喝酒,管够管够!”李鹜沾着酒气,比平时更加高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阵哄声后,李鹜由分说关上了。   外没了声音,可连脚步声也没有,沈珠曦眼前立即浮现出众人紧贴在上听床脚的滑稽模样。   李鹜的脚步声向她而来,片刻后,一双崭新的靴子出现在被红盖头遮掩了大半的视野。沈珠曦僵直,动也敢动,直到红缀满珠玉的红盖头被玉如意挑开,李鹜紧张而郑重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   李鹜总吊儿郎当的,他们第一次成亲那日,她揭开盖头见到的第一眼也一张嬉皮脸然后转凝重的脸,如今,他却一开始就严肃和郑重的,仿佛面前的人间至宝,生命中最重要之物。   沈珠曦中的紧张和忐忑烟消云散,她在羞怯之中仰头看他,含的面孔上露着发内的依赖和恋慕。   李鹜脸上也露出意。   他的右手落在了沈珠曦的面颊上,手的热度顺着肌肤相贴的地传了过来。他定定地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   “……打扮得这么好看,想今夜就回天庭吗?”   李鹜突然的情话让沈珠曦面红耳赤,她刚要开口,李鹜就又说道:   “愧老子的女人。你仙女,老子就仙男,怎么都天生一对。”   “你天蓬元帅。”沈珠曦忍着说。   “那更好了,你猪猪,我猪八戒。”   李鹜说着,向沈珠曦低头靠了过来。   他的面孔在眼前逐渐放大,他深深的凝视让她无处躲藏,沈珠曦情禁向后仰,直到后背贴上床榻,退无可退——   “……你说我们天生一对?”   他温热的吐息羽毛一般轻抚在她脸上,痒进了她的。   沈珠曦的脸颊烫得好像下一刻就能烧起来,尽管如此,她依然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这合礼节,可沈珠曦知道,他在乎,她也再在乎。   “……。”她轻声说,“我们天生一对。”   天地辽阔,他们兜兜转转竟能遇见天生一对的对,宛若奇迹。   遇见李鹜,对她而言,奇迹。   遇见李鹜的那一天,她新生的开始。   知觉,两人的嘴唇贴到了一起。沈珠曦闭着双眼,被他吻得目眩神迷。   她被李鹜抛入银河之中。   悬浮。   漫天星辰狂乱之中四下散落的发簪、耳饰、腰带、玉佩。   李鹜耐同她嬉戏,直到泉眼满溢。浪涛覆,轻柔地拍打着她,一下一下。没有多少预想中的痛苦,这场奇妙的旅行只让她看见了意乱情迷的星海。   “你、你怎么……”沈珠曦颤抖的声音还未说完就被掐断。   李鹜的头埋在她的脖颈,闻言侧了侧头,呼吸吹进她的耳蜗,引发一阵由主地震颤。   “一百六十八式我们已试过一式,还有一百六十七式呢……”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像蒲英的雨,接二连三敲击她的房,让她止住地颤抖。   星河灿烂。   参加婚宴的宾客陆续走出了白家大,各乘上归家的马车。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飘散在夜空中:   “这新郎也真要紧新娘,连见都让我们见上一面。”   “新娘毕竟堂堂主,哪和平民女子一样——还能让你见上穿嫁衣的样子?”   “过,直到现在我也有点晕乎……这传闻中骄奢淫逸的越主,竟然和浴血守城,广受爱戴的襄州夫人同一人。这真的没有搞错?”   “能怎么搞错?依我看,以前的那传闻,说定有人在暗中毁坏主清誉……”   “谁会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那就只有做这事的人才知道了……”   议论声随着白家口的马车一辆剩了,也渐渐湮灭于夜色中。   房打了个哈欠,关上了白家大。   沉静夜幕下,喜气的红灯笼带着青石地砖上的影子一起摇曳。粘稠的夜色灌满角落,染黑檐下和巷道。黑暗缓缓吐出一个消瘦颀长的影。他迈着重若千钧的脚步,站到了冰冷的白家大前。   冷冰冰的夜风吹拂着他的大袖。   他一动动地望着台阶上那扇好像触手可及,却又永远可能向他敞开的大,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燕回一开始站在后远,连大口呼吸都敢。可夜色中,他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水滴声。   地面上并无湿润,天空也没有下雨。他搜寻的目光在触及傅玄邈脚边的一片血迹时,面色骤变!   “子!”   燕回冲了过去,死命掰开了傅玄邈紧握在一起的右手。   鲜血他血肉模糊的掌滴落,和地面的血迹融为一。   掌的疼痛,及手背旧伤的千分之一。   清冷的月光仿佛火焰,灼烧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仿佛无形中有一根锐利的金簪,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将他刺穿。   “子……”燕回满脸欲言又止。   他们想尽办法才混进守卫森严的扬州城的,别说边一个人手也没有,就算城外,也只有数百精兵,如何与控制了整个扬州兵的李鹜抗衡?   燕回发内地担忧傅玄邈会失去理智冲入白家大抢人,他阻拦的双手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这事儿真的发生了,即便事后被子怪罪,他也要把人打晕了带走。   可他紧张地等了许久,子依然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只有沿着他指骨滑落的血滴,断断续续敲打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冷淡的月光冻结了傅玄邈脸上的一切表情,他还望着那扇始终没有向他开启——前没有,今后也会向他开启的,似乎上的时间已经停止。   倾洒在他消瘦长上的寒凉月光,融合了苍白的脸色,在他眼底深处摇晃的月光若隐若现,月光让一切迷幻,那双仿佛已经死去的平静眼眸,罕见地露出了脆弱的残影。   “子……”燕回看下去了,面露忍地说,“走吧……”   许久之后,傅玄邈转过,迈动沉重的脚步往来时的巷道走去。   掌被鲜血黏腻,疼痛却胸口传来。   他神情麻木,僵硬,一步步走入他的黑暗。   世人以为他父母恩爱,琴瑟和鸣。   实际,父亲中另有他人,只在每年的中秋踏入母亲院。   实际,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光凭他,似乎能阻止她的悲伤。   世人以为他天生神童,冰雪聪。   实际,他的书房每夜挑灯到万籁俱静,寒来暑往,哪怕大雨瓢泼,他曾中断一日练武。   世人以为,宰相爱他如稀世之宝。   实际,父亲对旧人之女的关注甚至多过己。   世人以为,他费吹灰之就拥有了世上绝大分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幸福。   实际,他拼尽全,才能得到爱之人的一次目光。   他假装被爱,假装聪慧,拼命在世人面前伪造出完美的假象,他拼命维系着己的骄傲,直到迎来最后的致命一击。   世上以为他有的一切,他都没有,甚至——他连宰相的儿子也。他和崇敬爱戴的父亲之间,甚至连那层缥缈无踪的血脉关系都没有。   他只低贱的马夫之子。   母亲淫乱的产物。   还有比这更可的事情吗?   有——   他爱上了己的俎上之肉。   他肯承认动,也肯承认内的害怕。曾靠近的那每一刻,他都害怕失去。他准她穿鲜艳衣裙,他用女德束缚她的双脚,他在宫中安插大量眼线,他将她边的有人都换成己的人,他把有可能他手中抢走她的人,都逐一排除——   他如此害怕失去她。   他如此害怕留住她。   就像留住父亲的目光,留住母亲奔向另一个男人,留住童年时候的天真纯粹。   他用尽气,在命运的恶意中奋挣扎,可到了最后,他的手中还什么都没有剩下。   傅玄邈停下脚步,血淋漓的右手在月光下抬了起来。   皎洁的月光他指缝中如水流走。   傅玄邈子猛地一晃,刺目的鲜血紧闭的唇缝中挤了出来。鲜血映衬,他的面容更加苍白如纸。   “子……”燕回已经声带哽咽。   傅玄邈一话发,消瘦的躯在月光下摇摇欲坠。   片刻后,他稳住了稳的躯,推开燕回的搀扶的手,好像又恢复成了那个泰山崩于眼前动声色的天下第一子。   傅玄邈抬手擦去嘴边血迹,再次迈开脚步——   头也回地走进了无尽的黑暗。 第277章 “谁霸王硬上弓,老子……   洞房第二日,沈珠曦倒没感觉太多疼痛,只是走路走快了会感觉一丝拉扯——但这点疼痛,比起她以前受过的疼又算了什么?   她是听说过许多洞房后因撕裂般的疼痛而下了床的传言,但昨夜,她确实没受什么罪。有了对比,沈珠曦越发觉自己选对了人。   按常理,婚后第一日是该早起给男方父母敬茶,公主受常理限制,再加李鹜无父无母,婚后第一日的请安便是两个新人给白家二老请的。   “孙女婿给二老请安。”   李鹜一反常态,严肃郑重地向二位老人送新茶。   白游庚看着新孙女婿,那张总是紧紧板着,好像总是在不高兴的脸上罕见露出一丝笑意。   以前他觉李鹜出身卑微,配自己哪儿哪儿都好的外孙女,可现在一看,这孤儿身世、胸无点墨的地方反而成了好事——孤儿身世才会全心全意把自己当白家人,胸无点墨才能不屑繁文缛节,礼法束缚,若是换了旁人——手中握有兵权,还想他像上门女婿一样给自己敬茶?   做梦去吧!   白游庚接过李鹜敬的茶,故意板着脸道:“嗯,我也没什么好嘱咐的,我这人,护短得很。只要待殿下好,其他事都好商量。殿下身份尊贵,她既下降于你,就该自此收心,要沾惹旁的莺莺燕燕……”   “祖父放心!”李鹜斩钉截铁,义正辞严道,“我李鹜一生一世只要沈珠曦一个女人——谁送老子女人,老子就给他爹送女人;谁要挟嫁女,老子留嫁妆留人;谁霸王硬上弓,老子就把弓折了也让她逞!”   李鹜别开生面且决心十足的誓言让见多识广的白游庚也震住了,他噎了一会无言以对,只好拿起茶盏咕噜噜喝了一大口。   另一边,白老夫人也喝下了沈珠曦敬的茶。   她眼眶微红,一脸欣慰地握着沈珠曦的手,退下了手一个艳绿水润的玉镯,套在了沈珠曦的手腕。   “殿下见惯了天下宝物,我也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唯有这只组传下的玉镯,尚能配殿下风姿。还望殿下要嫌弃。”   “祖母所赠,珠曦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沈珠曦用力握住白老夫人苍老的双手。   白游庚就朴素多了。   他从手取下一枚玉扳指。   “既成了我白家的孙女婿,我自然不会亏待。从今以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我个人的信物,白家银号的所有老掌柜都认。除每年白家主动提供的军费及武备援助以外,有这枚扳指,还可在任一州治所的白家银号调取三十万白银无须等待总部核查。”   李鹜两眼双光,迫不及待地收下了玉扳指。   “好啦,们一大早就起来了,现在也累了,回去休息休息吧。今日是婚后第一日,要是没什么事,便留在家中陪陪妻子罢。”白老夫人和蔼地望着李鹜,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当然,只要天没塌下来,今天我肯定要陪自己女……”李鹜咽下随意的说法,改口道,“肯定要在家里陪夫人。”   新婚燕尔,沈珠曦当然希望李鹜今日能陪着自己。   她微微红了脸,好意思地低下头。   拜别二老后,两人出了花厅。李鹜低头观察沈珠曦的步伐,关心道:“还好吗,疼不疼?”   沈珠曦摇了摇头,仰头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不由自主的笑。   李鹜也跟着扬起嘴角,他重新看向道路前方,垂在身侧的手牵起沈珠曦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要回到两人暂住的东苑,需通过后院的一条长廊。沈珠曦二人在长廊里恰好撞见正挽着裤腿想要下池塘捉鱼的李鹍和冬靡霁。   白家养在池塘里的金鲫都是顶级珍品,除了一些粉的紫的二尾的三尾的金鲫外,白家甚至从苏州一户专门培育珍稀金鲫的人家那里花百两黄金购买到一只开了九尾的紫色金鲫。   那只举世罕见的九尾金鲫如今就正在李鹍湿淋淋的双手手掌里挣扎。   “雕儿,快把鱼放回去,然祖父生气了会打屁股的。”沈珠曦站在廊下劝道。   李鹍闻言,愿地将手中价值万金的金鲫放回了手中。冬靡霁在他身边,瞪着眼睛看着那只辛辛苦苦好容易才捉到的九尾金鲫摆尾消失在青苔和绿波中。   “今天,学认字?”冬靡霁收回可惜的视线,看着沈珠曦道。   “可……”   沈珠曦话没说完,李鹜就不客气地对冬靡霁说:“没空,自己找事儿做去。”   冬靡霁一脸茫然,还来不及说话,李鹜就已经搂着沈珠曦的肩膀,由分说将她带离了长廊。   “欺负冬靡霁做什么?”沈珠曦说。   “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李鹜反问,“这么大一个人了,又是小孩儿或者太监,干什么天天缠着别人的女人?”   “他只是想尽早学会读写我们的语言……”   “老子管。”李鹜低下头,把脸在她脸上用力蹭了蹭,“今天你只能是我的。”   沈珠曦睨了他一眼,心里却甜滋滋的。   回到东苑卧房后,沈珠曦刚在椅子坐了下来,李鹜又盯着她问了一遍:“还疼不疼?”   “疼。”沈珠曦拿起茶壶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奇怪道,“已经问过了。”   “既然不疼——”李鹜从后贴了来,揽住她的身体,在她耳边低声说,“那就到床去?”   沈珠曦一惊,舌头都找不到位置了:   “去床做什么?”   “是说——疼吗?”李鹜意味深长道。   “这是两码子事!”   “这怎么是两码子事?”   两人就这是不是两码子事即将展开辩论时,李鹍的大嗓门在房外响了起来。   “大哥大哥,牛牛来找你了!”   李鹜一顿,和沈珠曦交换一个视线,两人都察觉一丝妙。   如果没有紧急情况,牛旺是不会在婚后第一日便门打搅的。   李鹜起身走到门口,开门让外边等候的牛旺进屋。当初为了取下扬州,牛旺再次剃了个大光头假扮和尚,现在头发仍未长出来,反着光的大脑袋在扬州和煦的阳光下好像一颗卤蛋,李鹍如今多了一项爱好,那就是突破牛旺的层层封锁,断摸他光滑的卤蛋脑袋。   牛旺进门后,先赔了个不是。   “本来不该弄早就来打扰师父和师娘,但事关紧要,我想着还是来和们通个气的好。”牛旺一边说着,一边打下了李鹍见缝插针摸到他脑袋的手。   牛旺身材已经很高大了,但是在身高九尺的李鹍面前,还是只能被其轻松抚摸脑顶,这也是牛旺最为生气的地方。   “说,有什么事?”李鹜问。   牛旺再次打下李鹍抚摸脑顶的手,说:“建州那边传来消息,燕帝知公主号召各方清君侧,大为震怒,但连夜下了檄文,还顾百官阻拦,御驾离宫,往扬州而来。”   “什么?”   沈珠曦先是大惊,再之后,她立即反应了过来。   “这可能!”怒色涌她的面庞,“陛下连人身自由都要仰人鼻息,又怎么可能有顾百官劝阻强行离宫的能力?”   “建州那边的眼线就是弄个说的,”牛旺用两手捂住光溜溜的脑顶,从源头上根绝了李鹍摸来蹭去的可能,他一边防范着李鹍的花样偷袭,一边认真地回答沈珠曦的问话,“燕帝的銮驾确实离开了建州,行的大概有两万军士。”   两万军士能干什么?   光扬州的兵力就不止两万,傅玄邈若是想用这两万军士取回扬州,那就太——   对!沈珠曦忽然灵光一现,脊骨生出一股寒意。   他用来取回扬州的武器,绝是那两万军士!陛下才是傅玄邈用来要挟青凤军的真正筹码!   李鹜也在同一时间想到了一样的事。   如果是傅玄邈首肯,连宫门都迈出一步的沈素璋怎么可能调动两万军士出城?还是前往扬州?   “陛下的銮驾到什么地方了?”李鹜问。   “据建州那边的眼线说,陛下四日前便动身离开建州了。”   “四日——还有时间。”李鹜略一沉吟,说,“给我准备五千精锐,一定要是可信之人。我带兵出城一事要完全保密,对外自己想个说辞,要泄露我在城中的消息。”   沈珠曦大概猜到了李鹜要去做什么,此行自然凶险万分,但是要她出言阻拦,对同父兄长的安危袖手旁观,她却又做出来这种事。   沈素璋待她不仁义,可她如果也能同样不顾手足亲和君臣之义,她和沈素璋又有什么分别?   便是撇开私,沈素璋也是大燕的皇帝,若是让事如傅玄邈的愿发展下去,结果也定然会对李鹜利。   沈珠曦犹豫片刻,说:“……你答应我,一定要让雕儿随身护卫在侧。否则我就要亲自跟去才能放心。”   “放心吧,茅坑我也把雕儿带。”   李鹜刚一说完,正试图通过牛旺的层层防守抚摸卤蛋的李鹍就不乐意了,他噘着嘴说:“臭!去!”   “下面给吃,去不去?”李鹜挑眉道。   “去!”李鹍立马改了主意。   “师父再带上我吧!”牛旺说。   “留守扬州,万一有什么事,有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扬州百年没有经历战火,无论将还是卒的军事素质都远远比内陆的武人,将扬州城交给那群过惯安逸生活的江南武人手里,李鹜放心。   李鹜态度坚决,牛旺只好接受留守的安排。 第278章 “能活着再见到殿下……   “……此行凶险万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傅玄邈让陛离宫前来扬州,是想陛作筹码……”   沈珠曦站在房中,心情复杂万分地整理着李鹜身上盔甲。甲片上冰凉透过指尖,浸入皮肤血肉,心也跟着发冷,发紧。   鼓起勇气——沉甸甸,冷冰冰勇气,抬头看向凝视着李鹜,仿佛听到另一个不属于人,占据躯体,颤抖声音说:   “若只能二选一……”   “你一定要保存自己……”   李鹜轻轻握住,将他体温一点一点渡过来。沈珠曦想到再过片刻他便会穿着盔甲踏出家门,走上前路未名远方,不由自主心中一酸,忙低头藏起模糊泪眼。   李鹜抬起巴,让不得不直视他坚定沉着双眼。   “我一定会回来。”他指腹轻柔擦去眼角泪痕,故意轻快飞扬语气道,“……我。”   沈珠曦忍着眼泪点点头。   两人正在依存,屋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人们似乎在奔走告,脚步声人声络绎不绝。   沈珠曦露出不解神色,看着李鹜走到房门前,推开屋门。   “怎么回事,外边在闹什么?”李鹜将一个离得近丫鬟叫过来。   丫鬟不敢直视李鹜面庞,低着头紧张道:“奴婢也没见着,只是听前院人说,白公子回来……”   “白戎灵?”李鹜眉头一扬。   沈珠曦一惊,急忙上前一步,追问道:“表哥可安好?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吧……”丫鬟答得一脸不确定,“要是受伤,家里该忙翻才是。”   这个也是道听途说丫鬟嘴里得不到什么准确消息,沈珠曦干脆踏出房门,快步往前院走去。   李鹜立即跟上来,两人一同走上前往前院游廊。   沈珠曦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刻就冲到前院看见白戎灵。   当逃出围猎营地后,他们兵分两路,沈珠曦后来坠崖,白戎灵虽然逃脱傅家军追捕但也彻底失去行踪。外祖父母舅舅虽然在面前没有提过白戎灵,但心里清楚,他们也很为白戎灵担忧。   沈珠曦心中也有愧疚,若是活来,而白戎灵却出事,要怎么白家人交代?   一路快走,沈珠曦终于赶到前院堂屋,未走近,就听到白戎灵响亮嚎哭,到跨进堂屋门槛,哭声更是震天响地。那仿佛母猪抽抽滑稽哭声以及白戎灵跪在白游庚膝前,抱着白老爷子大腿哭得一脸鼻涕画面,削弱沈珠曦心中亲人重逢悲伤感动,眼中含着泪珠,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   “……爹啊!爷啊!这一个多月,你们知道我过得是什么苦子吗?”白戎灵抱着白游庚大腿,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比起当分时,白戎灵虽然穿着布衣裋褐,但脸庞却圆润许多,丝毫看不出吃亏受罪模。   站在白游庚身侧,皱眉俯视儿子圆脸庞白安季说:“……我不知道。”   白戎灵伤心欲绝道:“这一个多月,我怕行踪泄露,不敢联系白家银号,一路东躲西藏,吃糠咽菜,人都瘦一大圈——”   正试图把孙子脏兮兮双锦衣上扒走白游庚说:“……瘦哪儿?良心?”   “爹啊!爷啊!”白戎灵昂起脑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我究竟是不是你们亲生?”   两人望着白戎灵,露出沉思表情。   “……这个问题,我想很多年。”白游庚叹气。   “孩子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你们就不能说点好听吗?”白老夫人说着,向白戎灵伸出,后者立即扑到白老夫人膝盖上嘤嘤哭起来。   “好,好……你祖父父亲,你不清楚吗?你平安回来时候是这,你没回来时候,他们天天都在督促人漫天搜寻你踪迹。”   白戎灵这才止委屈抽泣,抽抽噎噎地看着白安季白游庚。   白老夫人说:“尤其是你父亲,常常在你房内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   白安季不自在,出言打断白老夫人。   “好啦,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现在我们一家人齐,也就什么都不怕。”白老夫人眼中泪光闪烁,笑着拍拍白戎灵背。   白家人重逢告一段落,站在门待沈珠曦才走上前去:“表哥,这些子你受苦……”   “殿!”白戎灵这才看见沈珠曦,一惊之意识想要起身行礼,沈珠曦将其拦住,笑道:“如今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白戎灵不知如何是好,看向这里主事人。   白游庚吹吹白须,没好气道:“殿都这么说,你执意搞那一套,岂不是辜负殿好意?”   白戎灵这才放心来,对沈珠曦露出一个笑意。   “我在外逃难时候,断断续续听说殿许多消息,真是让我提心吊胆……好好我们都有惊无险,平安聚到一起……对!”白戎灵忽然想起什么,叫道,“有一人我没给你们介绍,要不是,我早就死在半路!”   “是谁救你?”白游庚发问。   “一个好心哑女,幼时学过一点拳脚功夫,是把我护送回扬州。”白戎灵说完,对着门外大声叫喊起来,“阿雪,快进来!”   众人好奇望向门外。   片刻安静后,一个清瘦高挑身影出现在堂屋外。   沈珠曦望着那个熟悉身影,心神剧震,脱而出道:“玉沙!”   在那个染血大婚之,是这个忠诚宫女交换喜服,生命引开叛军换一线生机!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如今却活生生地,再一次站到面前!   眼中泪光闪烁玉沙在众人震惊目光走到面前,向缓缓跪来。   “啊……”   张开嘴,眼泪顺着脸庞流,喉咙里发出只有颤音。   顺着仰头动作,沈珠曦看见藏在衣领那条可怖伤痕。   一条山脊般细长凸起伤疤匍匐在玉沙苍白脖颈上,沈珠曦一瞬便明白过来,那是自刎留痕迹。在传闻中,越国公主为免于叛军侮辱,拔剑自刎在叛军身前。   越国公主没有自刎,代替越国公主留玉沙却真自刎。   悲痛在这一刻油然而生,沈珠曦一句都没问出,已经痛哭着跪倒在玉沙身前。   一只放到背上。   玉沙轻轻拍着,泪水冲刷着带笑脸庞。   不一会,肩上也多一只,那是李鹜大,温柔但不失力量地支持着。   不知过多久,沈珠曦终于悲怮心情中缓过气来,拉着玉沙站起来,哽咽道:“你受苦……都是为我……”   玉沙坚定地摇摇头,拉起沈珠曦右,在心写道:   “奴婢命本就是殿。”   白戎灵被这出乎意料剧情给震到现在,总算回过神来。   “你们之前就认识?”他一脸疑惑地问出所有人心中疑问。   “……是我出宫前贴身宫女。宫变那,是牺牲自己换我出宫。”沈珠曦整理好自己情绪,在李鹜衣袖为擦泪时候说道。   玉沙点点头,附。   “所以你骗我?”白戎灵目瞪呆地看着玉沙,“你一开始就是为跟我回白家?”   玉沙看向白戎灵时候,恢复前沈珠曦熟悉冷淡理智大姐姐模。   轻轻摇摇头,做几个语。   沈珠曦看不懂,白戎灵却轻易理解。   “说什么?”沈珠曦追问。   “说……”白戎灵心有不甘,闷声道,“救我时候不知道我是白家公子,后来知道,就顺势而为。”   “不管怎么,总归今是个好子,不但你表哥回来,你前宫女也回来。”李鹜对沈珠曦道,“玉沙既然肯性命救你,我不在时候,有照顾你我也安心许多。”   “你又要去哪儿?”白戎灵瞪着眼睛道。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李鹜说,“不是我要去哪儿,而是我们要去哪儿——”   白戎灵:“?”   反对无效。   可怜白戎灵在归家一个时辰不到后,就被李鹜不由分说地“借”走,唯三能说得上三个白家人对他鬼哭狼嚎视若不见,白戎灵后只好求助沈珠曦,李鹜铁箍一胳膊里挣脱出头来,对着越来越远沈珠曦叫道:   “殿救我!”   沈珠曦只是朝他挥挥。   当天晚上,白游庚准备一桌丰盛晚宴来款待既是白戎灵救命恩人,又是沈珠曦救命恩人玉沙。   沈珠曦也明白当年分开后玉沙身上发生事情。   傅玄邈则特意交代不要擅作主张,玉沙却不忍见到落入叛军中,为此不惜违背傅玄邈命令,想方设法让逃出宫中。   沈珠曦逃出后,留来玉沙为不在叛军中受辱,也是为让他们彻底信就是越国公主,捡起地上长剑自刎。   叛军将“尸体”扔到乱葬岗。   幸运是,那时未断气,更幸运是,遇到一个好心赤脚大夫。   大夫拿试药,或许是药方灵验,或许是不想死,半生不死一年后,真活来,只是声带受损,再也说不出。   能够生活自理后,拜大夫,因为违背傅玄邈命令,也不敢投奔傅氏,只能四处辗转,寻找越国公主消息。   直到阴差阳错救逃难白戎灵,知道他身份后,便决意跟着他一起回到扬州。   白安季将扬州有名大夫请上门,看过玉沙嗓子后,先是叹一气,再是摇摇头。   玉沙早就不抱希望,反而沈珠曦,因此又哭一回。   玉沙轻轻拍拍沈珠曦臂,对泪眼朦胧微微一笑,指蘸着茶杯里水在桌上写:   “能活着再见到殿,玉沙已经心满意足。”   “失去声音是上天对我侍奉二主惩罚。”   “前我做过许多错事。”顿顿,不敢抬头看沈珠曦,颤抖地指接着写道,“殿能原谅我吗?”   沈珠曦含泪笑道:“我没有恨过你,又何谈原谅?”   玉沙露出如释重负微笑,再次蘸水写:   “今以后,玉沙不复存在。我只是殿阿雪。” 第279章 “将军,前方斥候来……   凝雨端着一碗温热的药走进方氏的卧房。   消瘦如柴的方氏正跪坐在一张香案前,闭眼拨着念珠,苍白的面色里泛着青色。   凝雨将汤药放到一旁的桌上,上前一步,轻声道:   “夫人,安神汤来了。”   方氏手中一动,拨弄念珠的动作停了下来。   凝雨的双手穿过方氏胳膊,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搀扶到桌边坐下。   她刚要端起汤药,方氏说:“被子可熏好了?”   凝雨一愣:“回夫人,熏好了。”   方氏眉心一蹙,脸上闪过一抹厌烦:“……香气太浓了,熏得我反而睡不着觉。去把香薰球换了,用从前的那个。”   凝雨心中微讶,低头应是。   待凝雨一走,方氏立即将面前的药碗洒向旁边的花盆。   乌黑的汤药混入土壤,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药是公子不忍夫人每夜辗转无眠,四处求访得的安神药方。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知晓孝道,尤其对夫人,可谓用心良苦,孝心可嘉……”   凝雨的在她脑海里度响起。   这一回,方氏却清楚知道,都是假的——   全是谎言——   她曾信以为真,以为他虽然杀死了亲生父亲,但也只是不知情的误杀,他虽处处束缚她的行为,但也只是因为她先做了让他蒙羞的事,失去了他的信任——   她曾处处为他开脱!   只因她相信他良心未泯,只因为——他千错万错,仍是她十月含辛茹苦,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带回来的孩子!血肉情深,难以割舍!   如今真相大白,她是如此可怜可笑!   方氏不愿再听见他的名字,更不愿再看见那个身影,和他相关的一切,都引起她内心深处的苦痛和痉挛,以及作呕的厌恶!他千方百计寻回的安神药,还他呼吸过的空气,都只能激起翻涌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悲痛。   如今的她,和一个废人没什么两样,即便无人看守,也难以走出傅府大门。   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便是心中仅存的最后的愿望。   方氏放下空碗,在凝雨抱着崭新床褥入内的那一刻重新拨弄起念珠。   即便豁出这条残命,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手一次染上至亲的鲜血。   “夫人,凝雨扶你上床。”   重新整理好床褥的凝雨走了过来,扶着她走向床榻。   从前,方氏要靠安神汤才能无梦入睡,如今,她却主动张开双手迎接一个又一个梦魇的侵袭。那些梦魇中既有盛开的鲜花,也无尽的蝉雨,还顺着他脚边流下混杂着鲜血的雨水。   当现在残酷更甚过去,噩梦也能成为避风的港湾。   不知不觉,方氏坠入闪现着过去片段的梦魇。雨声不断,一个人在她耳边不断问着:   “留大的,还是小的?”   而她哭着说:   “小的……”   惨白电光划过纸窗,映照屋内亮如白昼。   旱雷过后,世界重归死寂。   昏暗的夜色无尽蔓延,幽深暗蓝的苍穹忽然坠下瓢泼雨幕。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吹起了寒风,银针一样绵密冰冷的秋雨落在旷野上的每一个人身上。   “大胆!你们竟敢对陛下不敬,是想造反不成?!”   忠心耿耿的都御使拔剑指向包围他们的傅家军,怒目质问着为首的将军。后者不为所动,虎视眈眈地盯着被都御使保护在身后的沈素璋。   “都御使挟持陛下出逃,才是大逆不道想造反吧?来人!给我拿下这逆贼,护送陛下返回銮驾!”   傅家军一拥而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沈素璋轻而易举就被挤开了,一国之君,摔倒在地无人在意。他刚从泥泞里抬起头来,都御使那怒目圆瞪的头颅就落到了面前。   “逆贼已经伏诛!其余人等,还不缴械投降?”   兵器落地的声音陆续响起,刀枪砸进水泊,激起阵阵水花。败兵被粗暴地绑起,一张张或颓败或惶恐的脸倒映在浑浊的水泊中。沈素璋衣衫不整,靴中灌满泥水,踉踉跄跄地被人推上一间无法从里打开的马车。   马车在大雨中返回驻扎营地,将军收回视线,给负责俘虏的亲信递了一个眼神。   一把把大刀扬了起来。   挥下的时候,雨水和血水从刀刃一起甩出。   马车在众目睽睽下驶回营地,金戈铁马的傅家军沉默而肃杀地站立两旁,虎视眈眈地看着摇摇晃晃的沈素璋被人推进王帐。   王帐四角燃着火盆,在刺骨的冷雨飘零中依然温暖如春。无数面无表情的婢女和侍卫站在角落,行名为服侍实为监管之责。堂堂一国之君,浑身湿透站在王帐中,竟然无人在意!   “傅玄邈呢?!傅玄邈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一定在等着朕,你给朕出来!”沈素璋神色癫狂,像被人抽动的陀螺一样,快速地转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极度憎恨的目光左右扫视着帐中阴影。   王帐中只有他陷入疯狂的声音在响荡着。   帐大雨倾盆,油布遮盖的帐顶不断发出沉重的声音。   一只消瘦的大手打起了帘门,缓步走入了王帐。一名小兵在他身后收起了湖蓝色的油纸伞,瞬间被大雨吞噬。   帘子落了下来,只剩一身干爽的天青色身影站在门内。   傅玄邈在沈素璋恨之入骨的视线中面无波澜地低头行了一礼,平声道:“陛下不必担心,挟持陛下出逃的逆贼已经伏法,一应同伙也已畏惧自杀,不会宵小之辈来打扰陛下清修了。”   “傅玄邈,朕要回建州!朕不管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去!朕要回建州!”沈素璋说。   “待事情了解,陛下自然能回建州。”傅玄邈说,“难道陛下的亲妹妹,陛下也不想见了吗?”   “朕不见!谁也不见!”   似乎是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沈素璋对此次扬州之行极为抗拒,仿佛在前方等着他的,不是扬州,也不是越国公主,而是阎王爷冷硬讽刺的面孔。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理应知晓以大局为重。”傅玄邈说。   “你还知道朕是一国之君?!”沈素璋被刺中痛处,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他双目圆瞪,眼中布满血丝,一身华服虽然绣着金龙,但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珠,袍角上还沾着褐色的淤泥,头上的金冠也歪歪斜斜,哪里丝毫一国之君的样子?   不过是一条在大雨中毫无还手之力的蚯蚓罢了。   “微臣惶恐。”傅玄邈不慌不忙地低下头,轻声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这是万千人都知晓的事情。”   “既如此,朕命令你,立即送朕返回建州!”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沈素璋彻底失控,歇斯底里,破罐子破摔地骂道:“傅玄邈,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伪君子,朕早晚要将你凌迟至死!”   傅玄邈闻若未闻,轻声道:   “陛下累了,还不快把仙丹拿出来给陛下服用?”   一名侍立在角落的宫女连忙走到一间纱橱前,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玉盒。   玉盒里边,是一枚黑漆漆的丹药。   丹药被放在凝白的瓷盘里,送到了沈素璋的面前。沈素璋认得这丹药,曾几何时,他也曾数次以“赐药”为名,逼迫眼前人服下各种功效未知的丹药。可惜,他运气好,试药童子死了几个,他竟然还这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   “陛下,请用药。”   沈素璋一把挥开了瓷盘,瓷盘落到柔软的毛毯上,分毫未损,只有黝黑的丹药顺着滚落至傅玄邈脚边。   “傅玄邈,你欺世盗名,妄图谋朝篡位,早晚会不得好死!傅氏出了你这么一个豺狼成性的家伙,你以后怎么脸下地去见列祖列宗!”沈素璋吼道。   傅玄邈弯腰捡起脚边的药丸。   在他低头弯腰的那一瞬间,沈素璋朝他冲去鱼死网破的冲动,是周围无数忽然之间凌厉起来的目光打消了他的念头。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傅玄邈捡起了那枚药丸。   “陛下误会微臣了。”傅玄邈抬起头来,轻声道,“微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谋朝篡位。”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傅玄邈望着手中的丹药,沉默片刻后,说:“陛下可曾见过海市蜃楼?”   沈素璋警惕地盯着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傅玄邈也没有等待沈素璋的回答,片刻停顿后,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终究只是虚假的海市蜃楼……陛下又会做何决断?”   沈素璋刚要回答,傅玄邈就已接着说道:   “陛下已经做出了选择。”   “陛下年幼时为太子,长大后为陛下,坐拥天下,享万里河山,看似金口玉言,权力滔天,实则握有多权柄,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人都说陛下生气运,一路顺风顺水,他们却不知陛下如何从十几个口蜜腹剑、虚情假意的兄弟中脱颖而出,更不知陛下出生以后遇到过多刺杀和陷害。他们提起陛下,只会说——陛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大道登极,万人之上。”   沈素璋怔怔地看着傅玄邈,一开始的反驳声音不知不觉断在了喉咙里。   “陛下从前所做,现在所做,都是同一件事。”   “你我所做,都是同一件事。”   傅玄邈说。   他走了上前,将丹药重新放进宫人送上的瓷盘里,缓步走向沈素璋。   擦肩而过时,沈素璋战栗不已,仿佛身上的冷雨在这一刻浸入了血肉。   他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傅玄邈却只是风淡云轻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将瓷盘放到了茶桌上。   嗒地一声,瓷盘的底座稳稳落在了茶桌上。   “皇位对我并无诱惑。”他说,“微臣一生所为……都不过是想要留住眼前的海市蜃楼罢了。”   傅玄邈音刚落,燕回急匆匆的声音在帐响起:   “将军,前方斥候来报,发现在逃的白戎灵和大量轻骑踪迹!” 第280章 “这大忠臣上任后做的……   大雨瓢泼,如注的雨水接连不断地击打着泥泞的地面。数不清的马蹄在一条狭窄的弯路上飞驰着,溅出一片片浑浊的水幕。滚滚如雷的水声从山路右侧的坡下传,一条水势汹涌的大河叫嚣着奔跑在道路前方。   白戎灵一脸紧张地坐在马上,不回头张望,仿佛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怪兽追逐。   忽然之间,雨雾传出除他们以外的马蹄声,白戎灵脸色一变,还没及做出反应,山林就冲出了大量身穿黑甲的轻骑,如乌黑的水流一分为三,将他们前前后后地包围了起。   白戎灵当即勒紧缰绳,身下骏马在一声长长的嘶鸣声扬蹄停下了脚步。他紧紧握着手缰绳,手心里湿淋淋地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你们是谁?!敢拦我的路,知道我是谁吗?!”白戎灵厉内荏地呵斥道。   白戎灵的声音在密密麻麻的雨声回荡,黑甲轻骑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冷厉的面孔在大雨洗刷下仿佛淌着鲜血的长刀,冰冷又充满杀气。   他们沉默不语,白戎灵起先不明白他们在什么。   直到马车轱辘压在泥泞上转动发出的骨碌声远至近响起,他才猛地明白过,身体也不自主地紧绷一条直线。   白戎灵紧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辆逐渐从雨幕身的马车,用智努力压制心的畏惧。   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半晌之后,马车缓缓停在了自动分开的黑甲骑兵之间。   驾车的燕回转身推开了马车车门,一阵夹杂着细雨的夜风吹过,车内的帘子扬了起。   车内人放下手书卷,抬起一张清俊但过于平静的面庞,静静地注视着雨狼狈的白戎灵。   “你……你怎么会……”白戎灵白了脸,结结巴巴道。   “我想了又想,觉还是亲自迎接内兄,显有诚意。”傅玄邈轻声道。   他的声音在倾盆雨势里显有些微弱,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也不屑于为此提高音量。白戎灵为了听清他的声音,不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内兄此行是去扬州吧?”他说,“十分凑巧,我也往扬州而去。不如你我同行?”   “你少跟我攀亲戚!”白戎灵想起当日被逼认罪的委屈和痛苦,怒火蹭地蹿了起,“本公子才没有你这种人面兽心的妹夫!你戕害无辜,强取豪夺,害我表妹差点和心爱之人各一方,你不过是个伪君子,真小人罢了!怪不我表妹不你!”   傅玄邈的面容依然平静,拿着书卷的五指却握发白。   有好半晌的间里,地间只有大雨倾盆的声响。   傅玄邈抚平书卷上的褶皱,将其放在小桌上,用茶盏压住了卷翘。他神情淡然,举止从容,仿佛身在熟悉的书房,而非肃杀的秋雨山林之。   “……躲躲藏藏一个多月,也算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凑齐了这支乌合之众组的军队——”   傅玄邈轻视的目光从白戎灵身后那数量和他不相上下,装备却相差甚远,明显就是四处拼凑而的轻骑身上缓缓扫过。   “但是,你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可说不一定——”   一个飞扬的声音从山林响起。   “谁?!”燕回猛地一惊,拔出长刀面向声音源的方向。   大量盔甲之上披着蓑衣草帽伪装的弓兵保持开弓的姿势,在身后皮甲步兵的保护下,借着雨声掩护,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林。为首之人是李鹜,他大步流星走在冷雨之,雨水击打着他的帽檐和蓑衣,再顺着小麦色的脖颈流淌下去。   秋雨,冷山,金戈铁马和杀意。   周遭景物无一不是肃杀之物,身处其的李鹜却顾自保持着精神奕奕的神态,在一片萧索之耀如朝阳。   一股强烈的杀意冲破了傅玄邈眼虚假的平静,在他幽深乌黑的眼底剧烈翻涌。   他看了看李鹜,又看了看自李鹜出后,气势陡然弱了下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白戎灵,说:   “……你们用计诱我出?”   “抬举了,抬举了。”李鹜嘿嘿一笑,朝傅玄邈道,“李某读书少,使不计——哪像傅大人,阴谋诡计那是一套接一套的,让人防不胜防。关于这一点……尸体泡烂了都没被找到的前镇川节度使李洽最有发言资格。”   傅玄邈并不接他的话。   “白戎灵既然好不容易逃过层层抓捕,你又何必让他回冒险?”傅玄邈看着李鹜身旁不远的白戎灵道,“看,你认的这位妹夫,为了杀我,也没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能叫冒险?”李鹜说,“对付你——还算不上是冒险。”   “是吗?”傅玄邈的目光愈发冰冷,“你以为就凭这数百杂兵,能够在我面前全身而退?”   “这就说不准了。”李鹜吊儿郎当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只会带数百兵士见你?”   “你从扬州跋涉而,又为了掩人耳目,必不会带太多将士。”傅玄邈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小股兵力灵活有余,战力却不足。所以你才以白戎灵为饵,大费周章地将我引出营地。”   “想秘密军,你带在身边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而越是接近我们,你敢带在身边的兵力就越少,能够接近御驾附近而不被发,让你能够功埋伏——”傅玄邈盯着李鹜的双眼,缓缓道,“此此刻,你能够动用的兵力,绝不超过五百。”   李鹜摆弄着蓑衣上一根翘起的蓑草,不管是轻抚还是重压都不能让它安安分分地平躺下去,干脆揪着这根蓑草用力一拔,用暴力将其收服。   他把蓑草放嘴里叼着,抬眼迎向傅玄邈阴冷锐利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笑道:   “道是这个道……但你扪心自问,你是我,敢只带五百个人深入敌营吗?”   傅玄邈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李鹜挑衅地笑着,蓑草在他嘴唇外一上一下。   “不信你就试试。”   傅家军犹疑地打量着对面人数明显少于自的皮甲兵,再看了看车里一动不动的发令人,对李鹜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谁会带着区区几百人过送?   别说兵力不及他们了,就算及——试问下,谁有把握能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向下第一公子发出挑战?   那可是面对兵力远胜自的叛军,依然能做到战无不胜的下第一公子!   许久之后,傅玄邈的目光微微变了。   “你在拖延间?”他问。   这回换李鹜不说话了,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无惧寒风也无惧大雨,眼有神采飞扬。   “……你引我出,不是为了一举歼灭我。”傅玄邈说。   “下第一公子就是想多,我大老远地跑过,不就是想为民除害吗?”李鹜朗声道,“这大燕国的忠臣,你做了这么久了,也该还我做一做了吧?”   “这大忠臣上任后做的头一件事,”李鹜嘿嘿笑道,“就是智救燕皇!”   ……   “轰!”   一道惨白的电光,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后撕破了营地上方黝黑的幕。   大雨毫不停歇,仿佛这么下到荒地老。   巡夜的小兵一边低声咒骂着今夜的气,一边敷衍地扫视过昏暗的四周,逐渐走入了远的雨幕之。   一个黑影从堆叠的木箱背后钻了出,是今夜肩负重任,混入燕皇营地实施救援行动的牛旺。为了掩人耳目,他打晕了一个巡逻的燕兵,换上了他们的制式盔甲。   托了大雨的福,没有人发他们的潜入,一切都行很顺利,唯一反常的是醒目高大的王帐:帐内灯火通明,帐外却无一人看守。   堂堂一国之君的帐外,看守竟松懈至此?   按照牛旺看过的无数戏本的经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帐子内,必然有诈!   但戏本子是戏本子,实是实,戏本子里的事情十之八九都不会发生在实之,他是把戏本子的经验用到实里,自涉险是小,因此坏了李鹜的大事是大!   牛旺躲在大雨,拿不准是再观望观望,还是抓住这巡逻的短暂空隙,赶紧入王帐救人。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不他多犹豫,牛旺咬了咬牙,终于埋头冲刺,一个箭步蹿了灯火通明的王帐。   “陛——”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牛旺双目圆瞪,还未完全喊出口的话就这么断在了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亮如白昼的王帐里,一股冷汗从后背冒了出。   帐内一片狼藉,纱橱倾倒,瓷器碎片洒落一地,温暖的兽皮地毯上,零星分布着斑驳的血迹。一条华贵的宝石腰带,落在檀香木的床脚边。   沈素璋衣襟大敞倒在茶桌旁,满含血丝的双目充满不甘和怨恨地瞪着不速之客,嘴边和耳朵外,都有干涸的乌黑血痕。不远处,还有呕吐的痕迹。   生在宫,长于紫宸殿,从出生起便注定贵不可言的大燕子,的候,却是在荒郊野岭,凄风苦雨。连一个为他合上双眼的人也没有,陪伴他的,只有无边的凄凉和冷漠。   呆滞的牛旺愣在原地,疏忽了映在帐布上的他的身影。   “谁在帐内?!”   一声厉喝伴随着无数穿着铠甲的沉重脚步声响起。   牛旺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转头便冲出了王帐。   “有刺客,快捉住他!”   沉睡的燕军营地苏醒过,一盏接一盏的灯光在营地亮了起。   大雨还在继续。   十几里外的一处地方,河水越发湍急了。   两军之间对峙僵停的缄默,马车内的一人打破了。   傅玄邈看着面前的李鹜,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   “可惜……”   他轻声说:   “你晚了。” 第281章 “即便你杀光天下人,……   傅玄邈的气定神闲让李鹜有了不好的预。   “把陛下怎么样了?”李鹜沉着脸。   “这很重要吗?”   “那是大燕的皇帝,更是我妻子的兄长!”李鹜说,“难道这不重——”   “那是我的妻子。”傅玄邈打断他,纠正道。   “抢人性命,抢人权势,现在连别人的妻子也要抢?”李鹜呸地一声吐出口中蓑草,紧紧盯着雨幕之后那张平静的面孔,“傅玄邈,怎么这么不要脸?”   “……那原本便是我的妻子。”傅玄邈冷冷地看着他,“是陛下金口玉言,钦点我为越国公主驸马。才是那个无耻之人,趁公主蒙难,破坏赐婚,夺人所好。”   “白家的退婚书你没收到?”李鹜大声道,“算哪根葱?白家压根不认你!”   低头装死的白戎灵忽然被点进火星四射的话题之中,小心脏猛地一抖,更是不敢抬头,连肩膀也紧紧缩了起来,任由雨水从头盔缝里流进,冲得他眼睫粘连睁不开眼,活像一只在大雨中惊慌失措的湿鹌鹑。   傅玄邈的脸色微微一沉。   “婚是陛下所赐,要退也该陛下来退,他白家不过是一商贾,敢退御赐之婚,何其猖獗?”   如果眼神能杀人,白戎灵十分确定自己此刻已经死了千次万次。   背后那股冰凉的目光重若千钧,让他抬不起头也不敢抬头。   “越国公主涉世不深,天真纯善,正是因此,她才会中了们的离间计。待我剿灭你们这群逆贼,与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上一次,误会自然会解除。”傅玄邈说,“届时,我依然会完成先帝遗愿,恭迎公主下降。”   对此,李鹜只有五个字。   “好不要脸。”   他半厌烦半吃惊地看着眼前一表人才的傅玄邈,越发觉得自己不认亲的选择十分正确。   他李鹜,偶尔夜深人静时,也会自省一白日的事是否太过无耻。   但如今,他才发现,还有比他更无耻的人!   他至少知道自己不要脸,可对面这人,连丝毫类似的认知都没有!   看着傅玄邈的表情他就知道,傅玄邈刚刚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丁点不觉理亏。   无耻到这种程度,他李鹜甘拜下风。   “先帝早就想解除婚约,只是宫变发生在前;陛下也想解除婚约,只是大权旁落在先;越国公主也不愿嫁,从一开始她就认出你不是好人!白家更是——连退婚书都送出来了,谁让你他娘的不做人!少拉扯旁人了,把话放在这儿,这场婚事,至始至终都是你一人在强求!”   李鹜掷地有声,神色坚定无畏,连震天响的大雨也没能淹没他的声音。   傅玄邈虽然安坐马车之中,不受风雨所摧,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你们蛊惑了她。”他垂下眼,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   “少他娘的自欺欺人了!”   “是你们骗了她。”傅玄邈抬起眼,冰冷的目光直指雨中的李鹜。   “公子!”   傅玄邈抬手挡开燕,低头走出了车厢。   大雨倾盆而下,转瞬便湿透了他的宽衣大袖。雨水顺着他的袖角不断滴落。苍白手背上点朱砂般的伤痕,在雨水洗刷下愈发触目惊心。   “只要死了,事情自然就会重正轨。”他说。   “做爹的春秋大梦!”李鹜怒道。   傅玄邈看着李鹜眼中怒色,缓缓道:   “从金带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有不甘人下的野心。可惜,的野心被私情拖累,始终得不到伸展。瞻前顾后,左右顾及,就是你失败的最大原因。”   “……我早该杀了。”他说,“若是当日在金带阁就杀了,今日种种,便不会发生。”   “错——”李鹜说,“即便杀光天下人,沈珠曦也不会爱上。”   傅玄邈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那层完美高洁的贵公子假面,正在从他脸上寸寸剥落。   “住口——”阴冷的声音从傅玄邈的唇缝中挤出,“不配提起公主名讳。”   “……论才智,公主天资聪慧,过目不忘,论德容,公主天香国色,兰心蕙性。论才智,论德容——普天之下,无人可与公主比肩。不爱我……”他恍若游魂,轻声说,“也是理所应当。”   “大错特错。”李鹜一脸自信道,“这个能与公主比肩的人,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傅玄邈拧了拧嘴唇,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就凭你?”   “以前是不配——”李鹜挺着胸膛,坦然地和傅玄邈对视着,“所以老想方设法变成配得上她的人——而不是自己知道自己是条土狗,所以先一步咬死她身边所有敢接近她的人!”   “不准她打扮好看,不准她外出交友,不准她对外界心生向往——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李鹜毫不留情,大声道,“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想尽一切办法遮掩她的光辉,一个大男人做事肮脏到这种地步,还算什么男人?!骂是狗——狗都要委屈得汪汪起来!”   “——”   傅玄邈的脸色彻底变了,磅礴的杀意正从那张极度难看的面容下浮出。   “那就试试吧……”他一字一顿道,“等我把杀了,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动手,拿下这群逆贼!”   傅玄邈一声令下,所有傅家军一齐动了起来。李鹜也沉下声,喊了句“动手”,两方军士立即冲作一团,激烈的厮杀声一时盖过了雨声。   李鹜的目标只有一人,傅玄邈的目标也只有一人。   一剑一刀重重地碰撞到一起,发出响亮的铛铛声,黑色皂靴和圆头高靿靴各退一步,溅起雨帘一层。   傅玄邈虽身在文职,但他带兵打仗数年,再加上寒来暑往从未松懈过武艺的锻炼,无论是力道还是技巧,都非一般人可以比拟。   这第一刀,两人都没使上全力,但两人都感受到了对方武器上传来的不可小觑的压力。   “我问你……”李鹜压迫的目光紧紧盯着傅玄邈,“把燕皇怎么样了?”   “不是我把陛下怎么样了,而是你把陛下怎么样了。”傅玄邈说,“今夜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陛下在前往扬州的路上,死于千里刺杀的李鹜之手。君都没有了……你的清君侧之名,还用得下去吗?”   李鹜脸色凝重,咬牙道:“……你连皇帝也敢杀?”   “傅氏一族对大燕忠心耿耿,我是傅氏嫡支唯一在世之人,又怎会对陛下不利?”傅玄邈说,“我说过了,今夜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陛下死在你的手上。”   互相施压的刀剑在半空中颤动,谁也不愿让步。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想没想过失败之后,家人也要跟一起陪葬?”李鹜盯着他的眼睛。   傅玄邈有一瞬晃神。   李鹜趁此机会,猛地将刀下压,傅玄邈手中的剑在快接近面颊的时候才堪堪止住。   他过神来,阴冷仇恨的目光落在李鹜脸上。   “……殿下手中玉珏,从何而来?”   李鹜咧嘴一笑:“公主的宝贝多得数不清,怎么知道说的是什么?”   “……等我拿下,自然就清楚了。”   “这就不能如的愿了。”李鹜眼神扫向湍急的河流,视野尽头处,艘柳叶般的船只正破开雨帘,飞快地顺水而下。青凤的旗帜,不畏风雨,傲立船头。   傅玄邈霎时明白了李鹜只带了数百人就敢来和他叫阵的底气。   唯有顺风顺水的帆船能比矫健的马蹄更快!   傅玄邈不再同李鹜废话,率先收回对峙的长剑,躲过砍来的刀刃后,立即朝着李鹜发出了凌厉的攻击。   .   李鹜一边防守,一边往河边退去。   所有皮甲兵都在尽力朝河边靠拢。   白戎灵手无缚鸡之力,早就十分有自觉地退到了大后方,以防被人逮去威胁李鹜。他一边紧张地观望局势,一边频频头往上游看去,祈祷着这艘救命船只能够开得再快一些,更快一些。   风雨加持,那三艘船一眨眼的功夫就靠拢了河边。   “上船!快!快!”冬靡霁躲在船舱里大声喊道,傅家军朝船只射来的箭矢混合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形成新的雨幕,叮叮当当落在船上。   靠近船只的青凤军冒着箭雨陆续登船,时不时有人中箭落入水中,发出一声惨叫。   李鹜和李鹍死守着外围,让其他人先登船。   “别管其他人,今日不论如何,都要拿下刺杀陛下的这两个刺客!”   傅玄邈一声怒喝,李鹜和李鹍的压力倍增。不知何处探出的一把刀,划在了李鹜手上,割开了他的皮甲和下方的衣裳,一条鲜艳的红线立即涌了出来。   李鹍见状大怒,咆哮一声,手中流星锤哐当一声敲开了偷袭李鹜的那名小兵的头颅。白的花的溅了一地,也弄脏了李鹍手中的流星锤。他看也不看,冲向敌阵的同时,用力甩出手中的流星锤,一边怒吼,一边挥舞起来。   无数惨叫响起,血肉纷飞!傅家军如镰刀下的杂草,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了一片。   “的对手是我!”蹲下身护着头的燕朝着李鹍冲了上去。   李鹍被燕缠住,傅家军这才有了反击的机会。他们冲着正在登船的青凤军射去箭雨,努力阻挠着青凤军登船逃离。李鹜则又和傅玄邈缠斗到了一起,十下来我往的攻防之后,李鹜突破傅玄邈的防守,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肩。   “公子!”燕忍不住叫了一声。   “雕儿,上船!”   燕虽武力高强,能够和力大无穷的李鹍斗得不分上下,但眼角余光里瞥见的这一幕让他分心,随之迎来的就是窝心一脚。   燕在半空喷出一口鲜血,接着重重倒在泥泞里,动弹不得地看着李鹍的背影飞快跃上了船。   “……他走得了,走得了吗?”   傅玄邈面无表情,手握长剑再次朝他攻来,鲜血沿着他的右肩一直往下,从他袖口滴落的雨水,落进水泊后散开层层红色涟漪。   李鹜忽然一笑:“命贱,用来换天下第一公子的命,值了。”   他对傅玄邈刺来的剑视若无物,手中长刀径直向着傅玄邈的脖颈砍去。   一个瞄准心窝,一个看准脖颈。   赌的就是敢不敢同归于尽。   在冰冷刀刃即将触及温热脖颈的最后一刻,傅玄邈脸色变了,他匆忙防,后退数步想要躲开这致命一刀。也就是同时,李鹜毫不犹豫转身冲向邻近一名傅家军的轻骑。   糟了!   等傅玄邈过神来,李鹜已经扯下了原本的骑手,自己坐在了骏马上边。   “驾!”李鹜用力一夹马腹,这匹肥壮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傅玄邈手中长剑的攻击范围。   “弓兵!”傅玄邈厉声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一支支在大雨中歪七扭八的箭朝着李鹜射了过去,也不知射中没有,李鹜的身影逐渐隐入大雨。   眼见艘小船也借着风雨之便,迅雷一般消失在河边,傅玄邈的目光定在了李鹜夺马而逃的方向。   “追!” 第282章 《无名》   激烈的雨势让追踪更加困难。   细密连绵的大雨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笼罩住森罗万象。林间游荡的风到了马,突然暴烈起来,刀子一般穿刺在每个人的衣袖之中。   傅玄邈率领数十名训练素的亲兵沿着泥泞中残留的马蹄印一路追赶。   泥水在一群飞扬的马蹄间荡起。   到了一个岔路的时候,马蹄印忽然消失了。   傅玄邈勒紧缰绳,抿着唇停了下来。   两名亲兵迅速下马查探,剩下的则和傅玄邈一样,留在马。他们的视线,除了警惕地搜寻四周外,还频频停留在傅玄邈受伤的右肩。   鲜血浸染青色衣裳,又被雨水稀释,呈现出宛如熟桃子刚刚开始腐烂的黑红色。   淡红色的雨水,顺着傅玄邈大袖里苍白的指骨滴落下来。他握着缰绳,面色冷硬,对下属小心翼翼的关心闻若未闻。   今夜,他一定要让李鹜命丧于此。   “大人,脚步到这里消失了……”探查马蹄印的两名亲兵快步跑了回来。   傅玄邈抬起眸,顺着中间的那条道路望了出去,雨水击打着他纤长乌黑的睫毛。   “……李鹜要逃,必然是往树林密布的小路而去,这三条路,一条平坦开阔,两条杂草丛生。狭窄的小路其一通向燕子山,其一通向祟文镇,李鹜要想返回扬州,必须经祟文镇。”   傅玄邈神色沉着,缓缓道:   “若想完全毁灭足迹,只能一边让马匹前进,一边倒坐在马身毁灭马蹄留下的足印。如此,速度不会太快,为了不被我们追,也不能一直如此。”   “往前扩大搜索范围,不出一里,必会马蹄印重新出现。”   又一名亲兵下马,加之前的两名亲兵,三名亲兵各负责一条道路,仔仔细细地搜罗着新范围内的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不出一里,通往祟文镇那条小路的亲兵叫了起来:   “找到了!马蹄印重新出现了!逆贼似乎受了伤,地血迹的存在!”   傅玄邈一甩缰绳:   “追!”   一群骏马再次飞驰在夜雨下的小路。   马蹄声混合暴雨,在广袤幽暗的大地轰轰作响。   在下个拐角的时候,傅玄邈一行追踪着带血的马蹄印冲入了山林,张牙舞爪的树枝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速度。原以为只是暂时的情况,没想到越走越偏,地的马蹄印还在,低垂的枝桠却容不得骑在马的人通了。   两名亲兵拔出长刀在前开路,不断砍断那拦路的枝节。   傅玄邈望着前方长势杂乱的枝桠,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山路被开阔出来,一个小小的空地出现在众人前,一匹马鞍着傅家军标志纹路的骏马紧张不安地刨着蹄子,鲜血从它臀不断滴落,染红了地面的水泊。   中计了——   傅玄邈面色大变:李鹜根本没走通往祟文镇的那条路!   他故意毁灭一段足迹,诱导他以为自己是走了祟文镇的路,实际却是走的燕子山那条路!   燕子山全是悬崖峭壁,连狼都没几只,但只要翻越燕子山,能和逃走的船队汇合,走水路返回扬州!   傅玄邈立即调转马头,命所人原路返回,重新向燕子山方向赶去。   重回三岔路,傅玄邈一行刚踏通往燕子山方向的小路,身传来一声焦急呼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营地走水了!”   傅玄邈心中一震。他紧紧盯着前来报信的燕军斥候,对他接下来要的话已经猜到了大概。   亲兵队长见傅玄邈不话,代为呵斥了一声:   “你在什么?清楚点!这么大的雨,怎么能走水?”   “是、是真的……军的辎重队不知怎的,突然走水,火焰乌黑,见水不灭,我们的将士尝试灭火,但是收效甚微,那火很是邪门,一旦沾染到人的身,直到把人烧得通体焦黑,才会渐渐熄灭……”   “怎会如此……”亲兵队长面露疑惑,下意识看向傅玄邈。   傅玄邈紧抿嘴唇,脸色难看至极。   黑色火焰——   那是藏在燕军里的猛火油,他准备来对付李鹜的!   亲兵队长见到傅玄邈怕的神色,将还没出的疑惑默默吞入喉中。   “回营——”傅玄邈从牙缝里挤出扭曲的声音。   从一开始,他想错了——   李鹜没去祟文镇,也没走燕子山,他竟然胆大包天,选择了通往燕军大营的大道!   他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大营的人?   傅玄邈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力度之大,仿佛想将缰绳从中握断。在他身下的骏马因为夹在马腹的双腿收得太紧,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缰绳在空中抽出响亮的破空之声,傅玄邈身下的骏马在疼痛的威胁下再次提升了速度。   一路飞驰,傅玄邈一行人终于赶回了燕军大营。   还没靠近营地大门,大雨下熊熊燃烧的火焰让马的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傅玄邈翻身下马,快步冲入营地大门。   目之所及的每个燕军都一脸慌张,许多人手都拿着各式各样盛水的器皿,急匆匆地往着火的地方冲去。场面混乱,想要找到起火的肇事者根本是稽之谈。   “大人,现在是要……”亲兵队长犹豫道。   “……号令全军,拔营撤退。”   “这火……”   “这火是灭不掉的。”傅玄邈,“别管着火的地方,命令全军立即拔营撤退。”   火光映衬在傅玄邈脸,血一般的红光明灭闪烁。他一动不动,感受着右肩伤处传来的麻木和刺痛,杀意像冰冷的毒蛇一般,紧紧缠附在他的身。寒意之盛,如实物。周遭往的将士不由自避开了他的附近,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一地方。   “李鹜……”他望着舔舐夜雨的烈火。   仿若前漂浮的灰烬一般,傅玄邈喃喃出的声音又低又轻,在这如同幻觉般缥缈踪的声音里,饱含着恨不得将一人食肉寝皮的憎恨,那是超越了一切的恨意,世所珍视之物比起来,都要为之让路的杀意。   那意味着,只要能杀了他——   不计任何代价,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决心。   ……   “啊嘁!”   马背冒雨赶路的李鹜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咋了,师父你着凉了啊?要不要我把衣服脱下来你披一披啊?”和李鹜并驾齐驱的牛旺担忧地问了一句。   “老子壮得像头牛,怎么能着凉?”李鹜抬起手背擦了擦鼻子,骂骂咧咧道,“肯定是你师娘在念叨老子。”   “师娘肯定是担心师父了。”牛旺,“刚刚要不是师父折回来救我,我还不知道要怎么逃出那里,也只师父,才能想出往敌人大本营逃这种奸……神计!不愧是师父!”   “光你我逃出来什么……”李鹜低声,“你师娘的亲哥被毒死了,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   “师父,你一张脸都焦烂了。”牛旺叹了气道,“依我看,师父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师娘吧。这人又不是师父杀的,师父直接不好了?”   “直接?你也要看你师娘能不能接受!她又不是你这种木瓢脑袋,死只马都能哭半天,死个亲哥,还不得哭抽抽去?”李鹜断然反驳。   牛旺想起师娘那来来,穷尽,背好像连接着长江的泪珠子,默默闭了嘴。   李鹜在马重新紧皱眉头。   ……如果他们早一点来,是不是能救下沈素璋了?   这个念头在李鹜脑海中短暂地闪现了一下,随即被他压到了脑子深处。   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他李鹜从不去想如果。   既然沈素璋已经死了,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沈珠曦也只能接受。傅玄邈走到如今这一步,想要再让他悬崖勒马是不能了。再加今日这一遭,等傅玄邈将沈素璋之死栽赃到他头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决战也近在前。   李鹜一边想着今即将面临的难题,一边飞驰在夜雨之中。   雨势逐渐小了,视野变得开阔和清晰。在泥泞翻溅的小径尽头,一抹鱼肚白正从地下翻了出来。   经一日赶路,李鹜他们终于和乘船行离开的青凤军汇合。盘点此次成果,虽然没能成功救驾,还被泼了弑君的脏水,但往好的方向想,沈素璋在傅玄邈手里,他想什么时候栽赃能什么时候栽赃,李鹜在与不在,并没那么重要。只要他想,总能找到那么一点能代表他的人或物,将脏水泼到他身。   昨夜他放的那把火,想必让傅玄邈也够头疼。   想要偷偷将猛火油带到扬州,其目的显而易见:不是为了烧扬州城,是为了烧扬州人,能只烧一个,能两个都烧。猛火油一旦燃起,除非烧光一切,否则烧之不绝。傅玄邈所带的猛火油,足以烧光整个扬州。   李鹜在半路让他的猛火油,烧光他的辎重和粮草,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哑巴吃黄连的滋味,定然叫他能够多享受几日。   大队损失惨重,粮草断绝,再加沈素璋暴毙,傅玄邈的下一步肯定是班师回朝。   像李鹜猜想一般,大雨之,燕军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一路急行,在他们抵达扬州的同时,也返回了大本营建州。紧接着,对李鹜的檄文通皇榜传至大燕各地。   但在那之前,另一篇檄文已经通白家银号暗藏在全各地的门路,传递到了广大百姓手中。   这篇檄文比起皇榜张贴的哪一篇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对士子来,皇榜的是云,草纸的是泥。   对平民来,皇榜的是泥,草纸的是云。   他们都听旁人皇榜的檄文沉郁顿挫,闳中肆外,乃不多得的极品。他们看来看去,十个字里也未必认识两个,即请人读自己听,也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另一篇檄文不同了,是一首朗朗的短诗。情真意切,朴实华,连村头的傻儿都能听懂:   “耻至极傅玄邈,杀了皇帝还想跑。”   “公闻声嚎啕啕,鸭某一听想尿尿。”   “要尿尿狗脸,滋他那副狗比样。”   “待我回去搬救兵,明日替天来行道。”   自打这篇前古人来者的檄文问世之,村头的傻儿找到了新的乐趣,每每人念起这首诗,他都会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拍手,摇头晃脑道:   “妙……”   “实在是妙……” 第283章 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日……   十月初八,燕皇的棺椁在建州临时修建起来的皇陵里匆匆下葬。   沈素璋未至而立之年,平日身体也算康健,谁也触他的霉头,说“陛下咱们是在建州修个皇陵吧,然,万一在回到京城前,陛下先驾崩了怎么办?”   没人嫌自己活得太久。   以沈素璋下葬的皇陵,无论是从墓穴规格还是送葬仪式来说,都是大燕建国以来最寒酸的皇帝。   棺椁封上了,皇陵也关上了,当日为沈素璋梳妆换衣的宫人在那之后都不知所踪,沈素璋的死因究竟为何,无人敢以追究。   沈素璋是死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这龙椅,是得找个人坐。   皇城被攻破后,叛军大肆屠杀沈氏皇族,存活下来的皇子只有沈素璋一人而已,旁支倒是还一些关系较远的,但是,也得看他们敢不敢坐。   傅玄邈在建州别宫里同群臣商议皇室旁支里下任燕皇的人选,这些名单内的皇室旁支就争先恐后地表示自己吃喝嫖赌,德不配位,要就是身患大病,命不久矣。管傅玄邈三顾茅庐是四请五请,他们的答复都没变过。   理由千千万,反正就一个意思: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来做这个皇帝。   十月初十,群臣跪至傅府门口,幸存下来的沈氏皇族异口同声,希望傅玄邈这个先帝器重的肱骨之臣,担起复兴大燕的重担。   傅府大门紧闭两日,群臣滴水未进,傅玄邈忍花甲之年的同僚受此折磨,出门劝阻却被众人趁机披上黄袍。   傅玄邈再三推辞,奈何盛情难却,是在十月初十这日入主别宫,其母方氏也被迎入后宫,尊为太后。   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日后。按新皇的意思,登基仪式一律从简,平民无从得知登基大典的全貌,只能从道听途说里得知,新皇在沈氏皇族和文武百官前立下誓言,待迎回越国公主后,他将立公主为后,立公主出为太子,以此将皇位给沈氏皇族。   新皇颁发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命令全国节度使起兵围剿李鹜。   光傅玄邈眼皮子底下的京官和沈氏皇族认他没用,他能不能坐稳这个位子,得看地方上掌实权的各大节度使。这一道圣旨有没有用,对傅玄邈今后的执政至关重要。   对李鹜能不能逆风翻盘,也至关重要。   傅玄邈登基的消息传到扬州,已是两日后下元节这一天。   往年的扬州到了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摆起香桌,贡上素菜馅心的糯米团子、油炸豆腐和葱饼。到了傍晚的时候,一家人吃饱喝足,要热热闹闹地外出斋天,将纸折的仙衣和锡箔银锭装入白纸糊的袋子里,叩拜后烧给天上的祖宗。   但今年的下元节,扬州一反往常的冷清。即便是出来斋天的百姓,脸上也大多带着心神宁的忧虑之色。   谁也知道攻打扬州的大军几时就出发。   人心惶惶。   白家赞助的越国公主府如今已成青凤军议事的主要场所,摆满糯米团子和米酒的桌上,青凤军的主要将领正齐聚一堂,商量着今后的对策。   “傅玄邈如今已掌握至少四十万兵力的实权,再加上全国各地可能听命于他的地方兵力,我们扬州如果贸然应战,难有一线生机。”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将军粗着嗓子说道。   “那你说要怎么办?”李鹜问。   “唯有固守扬州,方有一线生机。”   “守得了一时,守了一世。”沈珠曦皱着眉开口了。   这里是公主府,她出现在军议桌上理当然,总没让主人回避的道理。沈珠曦一开始没懂,直到几次军议之后,才明白李鹜将军议地点定在公主府的深意。   南方比起北方,礼仪束缚本就没那么严重,这里又是她的家,他们是借自己的地盘军议,更没置喙一二的道理。   更何况,沈珠曦知晓民情,粗懂军书,她提出的意见往往具有很大价值,一来二去,将军们甚至习惯了等待她查漏补缺的发言。   “殿下何高见?”络腮胡子的将军反问。   “青凤军的主力在金州,人数虽多,但武备落后,要跟武备精良的燕军搏斗,我们非常不利。即便能够一争高下,金州距离扬州也太远了,等金州兵力援助,扬州定能等到。”沈珠曦说。   白游庚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沈珠曦:“我赞同殿下说。以小博大,光固守是不行的。”   “想要主动出击,没兵不行。我们哪儿来的兵力?”留络腮胡子的将军快道。   “殿下以为?”白游庚鼓励地看向沈珠曦。   “我们没,可以去借。”沈珠曦说,“傅玄邈作恶多端,肯定许多甘受他号令的人。”   “没错。”李鹜听了半晌,再次开口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下第一狗的敌人有哪些?你们评选的时候,没有评出天下第二狗?”   白游庚无视他的后一句话,说:“扬州属的海阜节度使和白家走动颇多,其人贪财好色,可以一试。”   坐在白游庚身旁的白安季沉吟片刻,也说:   “只要拿出足够的献金,我把握将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沈珠曦想了想,也说:“沧贞节度使孔烨是父皇信任的老臣,我若亲自游说,应能获得他的支持。”   “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李鹜一脸肯定,“他要是肯让傅玄邈爬到脑袋上坐着,我李鹜二字倒过来写。”   “淳于安是早有反意,”沈珠曦提醒道,“但他跟你仇,你忘了?”   “就借了他一点军需么——我加上利息一起还回去!”李鹜说。   沈珠曦顿了顿,没好意思当着众人提醒,他但抢了武英军的军粮武备,杀了淳于安最为器重的军师韩逢年的弟弟韩逢月——这血海深仇,恐怕是一点利息就能还清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李鹜说,“白家负责搞定海阜节度使,公主负责搞定沧贞节度使,老子搞定武英那条老狗。”   李鹜信心百倍,直接将事情敲定。   扬州仅是他计划中的一个节点,若想凭现在的军事量和掌握整个大燕军的傅玄邈单打独斗,就像是拿鸡蛋去碰石头。沈珠曦在军议桌上提出的当务之急,便是寻找盟友。   盟友又能从天上掉下来,别人单凭一个使者,一张信笺一个信物,也很难相信青凤军的诚意和实。   第二日,青凤军兵分三路,以白安季为首的财大气粗队带着大量金银出发,前去扣响海阜节度使的大门;沈珠曦带了一队扬州出色的工匠和绣娘,许多织造酿酒的书籍,浩浩荡荡去拜访沧贞节度使;剩下一个李鹜——沈珠曦也知他哪儿来而信心,既没带金,也没带粮,和白安季密谈后,又在扬州逗留了三日,这才带着几大车扬州值钱的土特产,出发去了武英节度使在的东都。   最先开始谈的是负责海阜节度使的白安季,海阜治所就在距离扬州远的苏州,坐船下去要了几日。见到海阜节度使后,白安季先是出示了越国公主的凤印,禀明来意,接着作为越国公主的外家,在资助了一笔数额巨大的军费后,海阜节度使如同白家预料那样的那样,率先响应号召,加入了反傅联军。   接着是一入楚州就受到热烈欢迎的沈珠曦,头发花白的沧贞节度使孔晔一见到沈珠曦便老泪纵横,公主的车舆没走到眼前,就先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孔老先必多礼,快快起来吧!”   凤舆一到跟前,沈珠曦就连忙下车将人给搀扶起来。   孔晔看着沈珠曦,激动到说出话,只有眼泪停流淌,双手颤抖断。   见他这样,沈珠曦也禁哽咽了。   她出宫后这几年,见多了魑魅魍魉,可又何曾见过真正忠于大燕的肱骨之臣?   大燕之大,可她走了一路,也只见到一个孔晔。   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垂暮老人,依然为了大燕存亡而老泪纵横。   她几乎没机会说出准备好的那些游说之词,孔晔就给出了他的答复:沧贞上下,任凭殿下号令。   但如此,孔晔主动提出,可以居中斡旋,说服忘年之交的好友暨海节度使蒋信川一起加入反傅联军。沈珠曦当然求之得,约定在楚州逗留三日,待蒋信川回信,便立即动身前往暨海治所徐州。   三方已经成了两方,蒋信川能加入最好,行,至少也要说服他暂时保持中立,要过早加入战场。   现在等的,就是李鹜那里的结果。 第284章 “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李鹜率领的三万青凤军一路护送着十车牛皮糖和咸鸭蛋,翻山越岭,边走边吃,一直吃到约定的会谈地点梁县城外,牛皮糖和咸鸭蛋依然堆积成山。   早已在会谈地点扎营等待了数日的武英军原本准备了不少下马威,没想到这脸色没给出去,反倒被人给了脸色,一个个的表情阴沉扭曲,虎视眈眈地瞪着姗姗来迟的李鹜人。   李鹜对他们险恶的神情视之不见,嬉皮笑脸地指使手下分发咸鸭蛋和牛皮糖。   “大家不要客气,每人都有,每人都有啊!”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手里掂量着还沾有泥土的咸鸭蛋,表情不屑,嘲讽道:“不就是些鸭蛋和糖,全是不值钱的玩意——凭这也敢拿来散发?是打发叫花子么?”   “诶——”李鹜拖长了声音,义正辞严地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咸鸭蛋牛皮糖——这是翻越万水千山,饱食天地精气,被我们扬州高僧牛弼大师开光的咸鸭蛋和牛皮糖。”   武英将士们一脸怀疑地看着。   “我李鹜要是说一句假话,亲爹立即躺平入土。”李鹜竖起三根指头,指天发誓道,“这牛皮糖和鸭蛋,都是经我们金州名医——老唐头验证的,饱腹充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三重功效。要不是这次会谈至关重要,别人上门来求,我都不一定给!”   武英将士们还是半信半疑,但已经动的将士把手中的咸鸭蛋或牛皮糖举到鼻子前嗅闻,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   “你们淳于将军呢?”李鹜四下张望着。   出于安全的考虑,会谈选在了武英节度使辖下的边缘城镇梁县外进行,双方带到会谈地点的兵力不得超五百,从会谈地点的帐篷数量来看,武英军确实遵守了这一约定。   “我们将军在治所东都呢。”一名拿着咸鸭蛋,一看便是新兵蛋子的武英军少年脱口而出。   将领模样的人瞪了一眼,接着的话,慢条斯理道:“将军机务繁忙,特委派韩逢年大人全权处理会谈事务。”   “那你们的韩逢年大人又在什么地方?”李鹜说。   将领拧着眉望了眼手中的鸭蛋,将其交给一旁的小兵,言地转身往营地深处走去。   李鹜毫不犹豫抬脚跟上,轻松的神态宛如自家后花园漫步一般。身材高大的李鹍走在他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着一块牛皮糖。其他人就做不到他们这样轻松了,五百青凤军将士全神戒备地盯着四周的武英军,右手紧握着腰上的刀把,随时等待着应对可能的危机。   将领把李鹜人带到一道栅栏前就停了下来,要求李鹜解除武装,并且只能带李鹍一人进去。李鹜喝止身后的抗议,照办后跟着走入大帐。   帐内端坐一人,四角各一名婢女侍立。李鹜的目光隐晦地扫过四名婢女稳健的下盘和她们一例外用高领遮掩起来的,应该是喉结的地方,对“她们”的真实身份已经门清。   李鹜不怕暗算,抵不住有些人怕啊。   这怕的人,从长桌前缓缓站起,阴冷憎恨的目光将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韩大人,久仰久仰——”李鹜拱了拱手。   韩逢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爽朗坦荡,大大咧咧的青年,难以相信这就是几次狡猾逃脱追捕,将玩弄于掌上的人。   “李鹜……”韩逢年一个字一个字地将的名字在齿间碾磨,唇边露着一抹冷笑,“在下也是久仰你的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李某一个无名之辈,哪比得上成名已久的韩大人啊!”李鹜拱手表示愧不敢当,脸上却是你说得理的表情。   “你来东都,就不怕来了就回不去了吗?”   “韩大人要留我久住,也不是不可以——”李鹜说,“我这人不择地儿,你看以前我在金州、襄州、徐州……这些地方都待挺好。”   李鹜顿了顿,忽然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可惜现在不怎么好了。”李鹜砸了咂嘴,说,“自我待以后,这金州被水淹了,襄州被人端了,徐州被人偷了……不我看你们东都守备森严,肯定不会走上们的老路,我在你这儿呢,应该也能住得舒。扬州那里我夫人坐镇,我是一点儿都不担。”   “怎么着,是不是要留我长住?要留我长住,我这就书信一封送回扬州——”   “李将军公务繁忙,东都怎敢留人?”韩逢年冷冷打断道,“虽说越国公主见多识广,出身高贵享人望,但怎么优秀,殿下终归是个女子。的事女子办起来不方便,还需将军回去主宰的好。”   “你说的也点道理。”李鹜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了下来,“所以什么时候开始会谈?”   “现在。”韩逢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淳于将军近来忙于军务,已将会谈一事全权交予我来处理。李将军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我的要求,简单——”李鹜说,“武英军和青凤军联手反对傅玄邈那个人面兽心的天下第一狗。只要我们两方联手,狗军根本奈何不了我们。我出发前,我夫人曾说嘴巴死了牙齿就冷的道理……”   “是唇亡齿寒的道理。”韩逢年眉头一皱,下意识说。   “对,唇亡齿寒——”李鹜说,“现在你我都是新皇眼中的肉中刺眼中钉——”   “我……”   “别说你们东都不是——要说就先拿亲爹出来发誓。”李鹜断然道,“你们东都是不是早就被傅玄邈看不顺眼,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韩逢年没有说话。   “要我们跟傅狗单打独斗,确实,我们不一定能赢。”李鹜斩钉截铁道,“但没了我们,傅狗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们。到时候你们就是想找人联手,也没人能帮得了你们了。”   “这就不劳李将军操了。”韩逢年说,“东都的事情,东都自然有办。”   “你们真的办?”李鹜问,“你拿你亲爹发誓?”   韩逢年:“……”   李鹜看着韩逢年,韩逢年看着李鹜。   半晌的缄默后,韩逢年将刚刚的话在记忆里抹除,开口总结道:“……总而言之,东都不会加入你们。淳于将军为朝廷尽忠职守,朝廷又怎会端卸磨杀驴呢?”   “你回去禀告了淳于安再来回我。”   “在下可以全权做主。”韩逢年说,“这是我们将军的意思。”   “你可以开条件。”   “东都没条件。”韩逢年望着李鹜,缓缓道,“不论你说什么,东都都不会加入你们。”   “为什么?”   “李将军似乎忘了,我们之间有什么渊源。”韩逢年冷笑道,“你当年杀害我幼弟,打劫武英军的时候,恐怕没有想过会需要武英军帮助的一天。”   这特么谁能想到这里?李鹜在心里腹诽:以前还只想打下一块地方当个山大王呢,谁知道以后还能有扛起清君侧大旗的一天?   沈珠曦踩到牛屎汪汪大哭的时候,能想到今天会被人叫做襄州夫人吗?   “咳……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咱们这是天赐的因缘啊!”李鹜清了清声,朗声道,“我看今日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就结为异姓兄弟吧!虽然你失去了一个弟弟,但你得到了一个哥哥,好歹也能抚慰你内的一二伤痛……”   “李鹜!”韩逢年忍可忍打断了的话,“你杀我血亲,此仇不报我韩逢年誓不为人。你今日来东都是以来使身份,我不杀你,是因为不愿淳于将军背上恶名。但你我之间的血海深仇,绝可能化解!”   韩逢年沉着脸,毫不在意自己公报私仇的行为是否过于明显。   早在李鹜们抵达梁县之前,韩逢年就已经下了决定,论李鹜提出何种条件,都会想方设阻挠双方联手。   武英地处远东,远离政治中心,又不像娶了越国公主的李鹜一般,和傅玄邈夺妻之恨,傅玄邈解决了起义的青凤军后,即便是出于休养生息的目的,也不一定会在初登基的几年内对东都动武,既如此,们又何必去蹚这片浑水?   退一万步,即使傅玄邈在那之后对武英对手,也觉得凭淳于将军的武功和的文治,武英也不是毫反手之力。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如李鹜的愿。   如果在这里杀了李鹜,那也太便宜了。   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兵败如山倒,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敌人的刀下!要,眼睁睁地看着最爱之人死在眼前!如此,方可泄头之恨!   如此,才能慰亡弟在天之灵!   “那真是太可惜了。”李鹜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还大老远给你带了个侄女过来……现在看来,只有让她跟着我再回扬州了。”   “什么侄女?”韩逢年眉一皱。   “侄女——当然是你弟弟的女儿。你几个弟弟?”李鹜说。   韩逢年的眼神倏地锐利起来:“……你若敢拿亡者说笑,小心今日走不出这间帐篷。”   “信不信随你。”李鹜耸了耸肩,所谓地说,“你要是不认,我就带回扬州养。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李鹃……” 第285章 “……你我之间,”他……   “我韩家的血脉,怎么可能跟着你姓李!”韩逢年脱而出后,冷静下来,补充道,“……如果真是我韩家血脉,当然该认祖归宗,由我韩家抚养长大。但你怎么证明就是逢月的孩子?”   韩逢年顿顿,阴鸷的目光盯着李鹜,若有所指说:“你若是为达成联盟而试图骗我……你活着走不出这里。”   李鹍闻言立即对他怒目而视,一身腱子肉明显在衣服下拱起来。   李鹜拍拍李鹍石头一样的臂,看着韩逢年,神色轻松道:   “到别人的盘上,我多少要讲些规矩。你嫡亲弟弟的血脉,难道你还认不出来吗?这孩子如今也有五岁,你要是想见上一,我也能安排一二。”   “……你没把人带来?”韩逢年说。   “老子要是带来,老子还带得回去?”李鹜眼睛一睁,直气壮道,“在你们武英军答应联盟前,那都是我们老李家的鹃儿!”   韩逢年一气差点没上来。   他一出生就在世家大族,接触的人不是傅玄邈也像半个傅玄邈,哪儿见过李鹜这般死皮赖脸,丝毫不按常出牌的人?他用智强压住自的愤怒,却掩不住怒火在眼底蹿腾,如果眼神能杀人,李鹜早在他刀子般的眼神下死千次万次。   “既然你说是逢月的孩子,我当然想见一。”韩逢年说。   为确认孩子是否幼弟遗留的血脉,谨慎多疑的韩逢年从东道主转换为客人,带着五百精兵来到青凤军的营。   两人约好,只是见一。   但是甫一见,韩逢年就绷不住。   他忍不住朝躲在牛旺身后的女童大跨一步,一旁跟着他也大走一步的李鹜伸拦住。   “韩大人,咱们说好的,只是见上一。”李鹜说,“我们老李家的娟儿怕生,你可别吓着。”   娟儿拘谨拉着牛旺的衣袖,一脸怯生生表情,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红眼眶的陌生男子。   韩逢年看着那和幼弟有五分相似的容,不知不觉就模糊视线。   他蹲下来,平视娟儿的视线,颤声道:“孩子……你几岁?”   娟儿小声道:“我五岁……”   “你娘是谁?”韩逢年又问。   “我娘死。”娟儿说。   小小的女童,似乎还不知死亡为何物,脸上没有丝毫悲伤。   韩逢年看向李鹜,后开道:“娘是春风楼的女郎,怀孕后不愿打下孩子,用一生积蓄给自赎身。”   “这不可能!”韩逢年勃然大怒,“逢月不是这种人!他若是知道妓……那女人有孩子,再怎样,也会为赎身,将接出那种方!”   “因为女郎发怀孕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弟弟。”李鹜说,“韩逢月那时,已经动身来东都投奔你。”   韩逢年怔怔不说话。   “女郎离开春风楼时,身分文却又怀有身孕,街坊邻居知道的过去,连浆补活儿也不愿交给。只好怀着身孕背井离乡,去谁都不认识的方艰难谋生。后来好不容易生下娟儿,女郎却也因此落下病根,每过几年就死。留下娟儿在街上流浪,和乞儿为伍。”   “那你是怎么找到的?!”韩逢年问。   “白家银号遍天下,消息也通天下。找一个人还不简单?”李鹜说。   韩逢年沉默。   他转头继续看着眼前的小人,越看幼弟的影子越多。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秀气翘鼻,一样的樱桃小嘴,逢月当初就是因为男生女相,会一直受书院里的窗欺负,他为回击那些人的非议和嘲笑,会错误走上风流浪荡的道路。   他若知道继承他俊美样貌的孩子是个女孩,定然会十分欣喜吧……   “我是你父亲的兄长,你可以叫我大伯。”韩逢年一向阴冷的脸上罕见露出一抹温柔,他将右轻轻放在娟儿的肩上,轻声说,“从今以后,我会像你父亲一样照顾你。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娟儿看看韩逢年,又看看一旁的李鹜,怯怯点点头。   韩逢年看着主动握住他衣袖的小,眼中露出欣慰神色。   “你让我带走孩子,我助你达成联合。”韩逢年站起身来,朝李鹜投出的视线瞬恢复冷漠,“但你我的恩怨,并未一笔勾销。”   “明白。”李鹜不以为意点点头,“等扳倒傅玄邈,你想凭本事杀我,那就试试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韩逢年带着他的五百人离开青凤军营。   李鹜看着他们往淳于安所在的东都方向而去,转身走下寒风瑟瑟的了望塔楼。   李鹍跟在他身后,百聊赖嚼着一片不知道谁给的薄荷叶,牛旺则一脸疑惑,暗自砸半天嘴也没琢磨出真相,终于忍不住开道出疑惑:   “师父,白家真有弄大的能量,在短短几天内,就能在全范围内找斗一个孩子?”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不知道生娘——就这都能在几天内找出来,你以为白家是神仙啊?”李鹜说。   “那娟儿是咋个……”   “找韩逢月不知道有没有的孩子难,找个长得像韩逢月的孩子还不简单?”李鹜满不在乎道,“天下那么多流浪街头的乞儿,更别说因为傅玄邈遭的孽,京畿附近的五州到处都是孤儿——白家从中寻一个相貌阴柔的孩子不费吹灰力。”   “孩子不是韩逢月的?”牛旺大惊失色,“师父,你就不怕他们发,然后一怒下毁约转过来攻打我们啊?”   “怕这怕那还干什么大事?趁早回家抱着孩子热炕头。”李鹜不屑道,“你最亲近的人没,在好不容易发他留下的唯一血脉,你是想坐实这件事情,还是推翻这件事情?在比任何人都想证明娟儿是韩家血脉的人——不是我们,是韩逢年。”   李鹜笃定说:“只要他心里这么想,就总能找到由解释我们露出的马脚。”   “不愧是师傅!”牛旺心服服道,“真是艺高人胆大,我还有得学呢……”   顿顿,牛旺忽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娟儿还小,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娟儿不小。”李鹜说。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情景。   坚毅的目光和一往前的决绝神色,让他毫后顾忧冒险。   “我想去。”回答李鹜的问题。   他问的是,“你愿不愿意去”,回答的却是“我想去。”   那一刻,李鹜就知道,这是他要找的人。   回到主帐后,他一撩开门帘就看见还没桌子高的娟儿正踮着脚尖,努力收拾整韩逢年留下的茶盏。   “行,这些活儿不用你做。”李鹜说。   娟儿也不多话,默默放下茶盏,乖巧站在桌前。   “再过几日,你就要离开这里,前往东都。”李鹜说,“你后不后悔?要是不想走,我还能想办法把你留下。”   “不后悔。”娟儿毫不犹豫道。   “为什么?”   “我不想再饿肚子。”娟儿抬起头来,直直看着李鹜,“我不想再做乞儿,受人欺负。”   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孩眼中闪耀的火光,是强烈的决心——   李鹜透过那双眼睛,想起一开始沈珠曦吸引,也是身处绝境也不放弃的那份坚韧。   “好,机会我给你。”李鹜说,“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   三后,李鹜收到韩逢年的来信。   又过两日,李鹜带着信任的亲兵深入武英腹,在东都和武英节度使淳于安进行首次会。   会谈一开始在武英军军营里进行,气氛剑拔弩张,谈着谈着,连样参加会谈的韩逢年也没弄明白,严肃的军议桌怎么就变成划酒拳的酒桌。   联盟的事儿两个千杯不倒的酒豪抛到一边,日出时分后,双方各自的人扶走醉得东倒西歪,人事不省的首领。   李鹜和淳于安昏睡一天一夜后,第三日带着宿醉残留的头疼对饮一壶菊花茶,并且感慨年轻不再。   两人用一个时辰来讨论各酒酿的优劣,一个时辰来交换各风土人情的看法,半个时辰发来表各自对女人的喜好,一炷香时来商量联盟事宜——接着就把完整协约的事情扔给双方的智囊团,勾肩搭背外出找酒喝去。   青凤军和武英军的联公布以后,在建州内引发极大震动。原本立场就不坚定的两派更加摇摆,不少州府都采取按兵不动的态度。   打李鹜容易,打淳于安勉强也行,但是打两方的联军,他们就要多考虑一下。   傅玄邈的天下第一公子不是白得的,李鹜、淳于安、韩逢年——这三人或强于智或强于武的名声,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谁也不想当危险的马前卒。   李鹜成功和淳于安联的当下,沈珠曦也在为取得暨海节度使的支持而努力着。   有孔晔的担保,沈珠曦带着护送的一千精兵,再加上沧贞提供的三千兵力,浩浩荡荡抵达暨海治所金华县。   当天晚上,就受到暨海节度使蒋信川的热情接待。   在孔晔的描述中,这是一个时刻乐呵呵的中年男子,性格温和,爱民如子,在政见上和孔晔往往不谋而合。但是见后沈珠曦却发,或许是这几年世事多舛,蒋信川的脸上萦绕着一股焦虑。   这种感觉在沈珠曦努力说服蒋信川青凤军联的过程中越发强烈,不仅如此,似乎是他的焦虑影响,沈珠曦也生起难以说清的不安。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返回扬州,就好像扬州要出什么事一样。   又一次辗转反侧后,睡在小床上守夜的阿雪起身走到床边,轻轻蹲下来,在沈珠曦的心写道:   “……殿下有何忧虑?”   “……我说不清楚,但总放不下心来,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沈珠曦沉默片刻后,说,“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扬州怎么样……”   阿雪听完,半晌没有答话。   沈珠曦原以为要宽慰自多想,没想到在心里写下的却是:“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启程返回扬州?”   “在?”沈珠曦一惊,“可蒋信川那边,我觉得他立场并不坚定,有很大的可能拉拢到我们这边……”   “若他真的有心反对公……傅玄邈的统治,殿下即便暂时离开,也有孔大人能够继续劝说蒋信川弃暗投明。”阿雪神色沉着,“殿下何不相信自的直觉?”   沈珠曦想又想,渐渐坚定。   第二日一早,就向蒋信川告知去意。蒋信川很是意外,再三挽留,要为践行。   虽说这几日蒋信川没有明确答复是否要联抗傅,但他的招待一直体贴周到,即便是看在孔晔的上,沈珠曦也难以拒绝他的挽留。   因为沈珠曦的坚持,饯别宴就定在两个时辰后的正午时分。在蒋府丰盛的饯别宴上,沈珠曦依然还在试图取得蒋信川的支持,也是看在孔晔的份上,的苦婆心终于打动蒋信川。   “……如果殿下说的都是真的,暨海当然不可能支持一个窃奸佞。承蒙殿下厚望,下官愿助一臂力。”蒋信川一脸忧色,说,“傅玄邈已经掌有中央军权,又有傅家军的支持,若仅凭暨海和沧贞的支持,想要反抗傅玄邈恐怕还是……”   “当然不仅只是暨海和沧贞两家支持,武英军已经答应联,只要我们四方心协力,完全可以战胜敌人。”沈珠曦自信道,“傅玄邈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一旦大局倾向我们,定然会有数不清的有志士站出来一反抗他的暴政。”   “傅玄邈是殿下曾经的婚约,殿下站出来带头反对他,难道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吗?”   “……犹豫?”   蒋信川连忙解释道:“下官从前听过许多殿下和傅玄邈情比金坚的传闻,如今殿下站出来反对他,下官只是担心,到真正要做抉择,殿下会因为过去的情谊而心软……”   “我和傅玄邈并情谊。”沈珠曦断然道,“传闻只是传闻。”   蒋信川神色微妙,沉默片刻,说:“殿下在大燕危难际依然能不坠沈氏名,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此事若是失败——”   “不成功也成仁。”沈珠曦毫不犹豫道,“我是大燕的公主,前半生已经享尽荣华富贵,后半生自然该为大燕的存亡和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如此,方问心愧。”   蒋信川怔怔看着,脸上忽然涌起挣扎和懊悔色。   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让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感,电光石火,沈珠曦猛然醒悟——有变的并非扬州,而是金华!   几乎在豁然开朗的刹那,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从门后转出来。   墨青色的宽衣大袖,颀长的身量,清俊冷淡的庞。   傅玄邈挡住从门外照进的光。   阴影笼罩在苍白的脸上。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屋外的天空中挂着秋日少见的晴朗暖日,堂屋里却如坠冰窖,冷得惊人。似乎有鼓声传来,但片刻后,沈珠曦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急促的心跳。   暨海节度使已经投靠傅玄邈——   中计。   傅玄邈站在门,一动不动望着,神色克制,眼底却有浪涛沉浮。   “……你我,”他微弱的声音仿若喃喃自语,“当真毫情谊吗?” 第286章 最后,他的目光在信尾……   按照出行前约定,沈珠曦和李鹜每日都会互相寄出一封报平安家信。   此前,两人书信往来未曾断过。   十月二十五时候,沈珠曦书信却迟迟没有送到李鹜手中。   “有信没有?”短短一天里,李鹜第八次亲兵问道。   “禀将军,暂时没有……”亲兵为难道,“要不我去底下问问?”   “……算了。”李鹜咂了咂嘴。   当天晚上,青凤军停下来安营扎寨,即便是送信轻骑中途被什么耽搁了,此时也该追上大部队了。李鹜背着双手,爷似站在临时营地大门前,皱眉远目空一人山路尽头。   “你带一队人,去附近探探有没有情况。”李鹜吩咐信得过亲兵队长。   亲兵队长带人将附近都巡逻了一圈,依然没有带回信使消息。   等到月上梢头,早就该到达信仍然不见踪影。   李鹜靠在点着灯桌头,皱眉观看沈珠曦上一封信。   她上一封信,刚刚写道她正在金华县努力游说暨海节度使蒋信川支持。   蒋信川之前在十六节度使中并不出挑,既不像淳于安一样横行霸道,也不像孔晔那般嫉恶如仇,也不像李洽那般出身盘根错节世家大族,要不是沈珠曦提起,李鹜乎都想不起么一号人。   孔晔相信蒋信川,沈珠曦相信孔晔,李鹜相信沈珠曦——退一万步来说,也该相信蒋信川。   话虽如此,沈珠曦如果是在金华县失了联络,那蒋信川如何也脱不了关系。   李鹜不安稳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起来问有没有沈珠曦信。   “禀将军,是没有……”答话亲兵已经因为每次都是否定回答自己羞愧起来。   打着哈欠牛旺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一眼就看见和亲兵站在帐篷外交谈李鹜,扫了一眼亲兵脸上为难神色,立即明白了们在说什么。   “师父,你也别担心了。师娘弄聪明人,你不晓得唛?我们昨天走路烂了,抖得子卵疼……依我看,那送信轻骑肯定也是因为个拖慢了速度。你再等等,指不定中午就到了呢!”   牛旺话音刚落,营地大门方向就传来一个兵声音。   “来信了,来信了!”   一个毛毛躁躁兵手举信笺急忙奔来。   李鹜大步流星上前,从手中接过信笺,下拆开读了起来。   牛旺想看又觉得不合适,只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等着李鹜看完再告诉。   李鹜一目十行看完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遍。   牛旺望着依然没有松开眉头,心翼翼道:“师娘在信里说什么啦?”   “说了些金华县事。”李鹜说,“蒋信川答应联合抗傅了。”   “是事呀!”牛旺大喜过望,连忙追问,“师娘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扬州?”   “蒋信川留她住两日,除了拉拢她外,要落实联盟上一些细节问题。”   “两日也要不了多久,”牛旺说,“从金华回扬州比我们更快,指不定我们没到,师娘就已经先回扬州了呢。”   亲兵队长在时跑了过来,请示道:“将军,现在是否可以拔营了?”   李鹜目光依然停驻在手中信笺上。   信上毫疑问是沈珠曦笔迹,答也和们上一次通信能够联系起来,但迟了大半天,总是叫李鹜觉得有些奇怪。   “送信人有没有说为什么会迟?”李鹜问。   “说了——”兵显然提前问过,立即答道,“来时候在山谷里遇上了大雾,马走不快,因此迟了一些。”   李鹜看着信笺没说话。   亲兵队长等了一会,向牛旺投去求助一眼。   牛旺清了清嗓子,说道:“师父,再过一会秋虎就出来了,昨天就有人中暑晕倒,你看……”   李鹜将信收入怀中,终于定了心思。   “出发吧。”   ……   “……蒋信川确如孔晔所言一般,在暨海境内颇受爱戴。我观其人正直仁义,料想不忍见到天下苍生在暴政下受苦,遂症下药,次三番苦心游说。今日,蒋信川终于松,答应加入反傅联军。”   笔尖在里顿住。   沈珠曦轻微抬了抬眼,朝不远处罗汉床上扫了一眼,然后飞快往信上加了一句话,再如往常一般,写下日常叮嘱和落款。   部写完之后,她放下纸币,冷声道:“……了。”   微风吹过,肚子滚圆麻雀张开翅膀飞离枝桠,带走了枯枝上最后一张金黄枯叶。   罗汉床上闭目憩人睁开了双眼。   云片一般清透薄灰色大袖笼着墨色宽衣,铺洒在洁白象牙席上。傅玄邈靠在榻边,以手撑头,一动不动地似是睡了一会,睁开眼后,眼神却有着和乍醒后混不相干清醒和冷静。   身上衣服颜色,愈发衬得肤色皎洁,从沈珠曦角度,恰能看见手背上那三点朱砂一般伤痕。   “拿过来。”傅玄邈神色平静,语气温和。   但沈珠曦知道,绝不是商量。   她一气憋在喉咙管里,想起被拿来威胁自己青凤军三千命,只能拿起信纸,忍气吞声走到罗汉床前,啪地把信拍到榻上。   傅玄邈她反抗动作视若不见,拿起信纸缓缓阅览。   半晌后,张开了。   沈珠曦心提到了嗓子眼。   “……句,‘我们说,等我回来一起过冬至,大家聚在一起吃羊肉火锅’删去不要。”傅玄邈说。   “为什么?!”   “我说过了,”傅玄邈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难掩怒气眼眸,“信里不要涉及我不知道约定。谁知道那真有……是,只是你想要传递求救信号?”   “当然是真有过!”沈珠曦说,“眼下以为不日我便要返回扬州,出发前我就冬至充满期待,若是此时不提起一二,只会生疑——”   “那就等生疑。”傅玄邈不为所动地打断了她话,“待在来信中发问后,你再去信解释也不迟。”   沈珠曦话可说。   接着,傅玄邈又挑出了信中句暗语,任凭她如何辩解,也要她删减出去。   最后,目光在信尾那句天凉加衣叮嘱上停留了片刻。   沈珠曦紧张得都忘了呼吸。   在片刻后,挪开了目光,将手中信纸给她,说:“拿去吧。”   沈珠曦装作愤愤不平样子,拿着信纸回到桌前重写,心里却激动不已:傅玄邈挑出来都是她故意准备幌子,真正暗语,其实是最后句看似平凡叮嘱。   李鹜大冬天也爱去岚河里凫水,么久了,她连一个喷嚏都没见打过,像天凉加衣样在其人家里十常见关心,沈珠曦却从未李鹜说过。   上一封在傅玄邈威胁下寄出信,信尾也留了么一句话。   李鹜能察觉她暗语吗?   如果不能……   沈珠曦忧心忡忡,想不到自己要如何从戒备森严傅玄邈身边逃走。   玉珏在她身上,但是用过一次,第二次就不管用了。傅玄邈如今她戒心很深,论是下药是偷袭都难于上青天,更何况有一个恨不得眼睛长她身上燕回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   要想凭她一人力量逃出生天,根本法可想。   没过多久,傅玄邈一名亲兵前来向禀报,城外驻扎军队已经做拔营准备,傅玄邈可以移驾了。   沈珠曦被带着一起回到了燕军中——不,此时此刻,们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燕军了。天下,也不再是大燕天下。沈珠曦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异样目光,戴着帷帽走回马车。   阿雪被傅玄邈留在了她身边,只是同她一样,没有人身自,不得离开沈珠曦身边,沈珠曦身边,时刻有不少于八个婢女时刻看守,车外屋外监守侍卫更是数不胜数。   样走走停停,军队离建州越来越近,沈珠曦内心也越来越忐忑。   她尝试着寻找可趁之机,傅玄邈却始终没有给她个机会。   些日子,她被吃喝地招待着,身边侍人待她恭敬万,丝毫不敢怠慢。已经坐上皇位傅玄邈也从未要她行跪拜之礼,一如既往地尊称她为殿下。   军队进入括州后,傅玄邈带着她和一干亲信入驻州治所丽水,从丽水到建州,所剩路途不超过三日。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祈祷,在丽水落脚第二日一早,沈珠曦被一脸紧张阿雪摇醒了。   她拉起她手,在手心里写下:   “丽水被围了!” 第287章 “区区十万……也敢围……   沈珠曦一下子就从残留的睡意中清醒过来。   “听下人说……”阿雪顿顿,她手心下,“敌军的旗帜上,着青色飞凤的图案……”   沈珠曦当即便从床上跳起来。   她胡乱抓过衣架上的衣裳,阿雪的帮助下手忙脚乱穿好,急匆匆地推房门。   叮——   两把架一起的大刀挡住她的路,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并看她。   “陛下说过,公主能待房内。”几步外,看守的侍卫长恭敬但坚决地低头说道。   “让!”沈珠曦怒道。   “……卑职恕难从命。”   沈珠曦怒瞪着这位从的燕臣,如今的傅氏走狗,忽然埋头朝拦路的两把大刀冲去。   阿雪身后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悲鸣,侍卫队长也变脸色。   两把大刀沈珠曦接近的时候,慌张地退去。   “看谁敢拦!”沈珠曦停下脚步,转身怒视着身后的侍卫队长和两名惊愕的侍卫,掷地声道。   侍卫队长看着她决绝的神情,脚步往一步就停下来。   阿雪连忙追上上来,紧紧缀她的身后,为她戒备四周的侍卫。   沈珠曦冲到院的时候,和受人簇拥的傅玄邈打个照面。傅玄邈穿着月白色缂丝蓝龙袷长袍,身旁围着许多神色各异的大小官员,他平静地看她一眼,毫意外她的闻风而动。   “既然殿下来,那便一起走吧。”傅玄邈说完,转身朝大门外走去,他身边的一干官员,敢多看沈珠曦,忙迭地追上他的脚步。   沈珠曦咬咬牙,也提着裙子追上去。   上傅玄邈的马车后,车头转个方向,逆着人流往驶去。   沈珠曦透过薄薄的纸窗,眉头展地看着车外汹涌的人群。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战争的威胁下,慌里慌张地收拾好所细软,可能是一包碎银子,也可能是一床新打的厚被褥,大包小包地往敌军包围的相反方向逃去。   傅玄邈的车队为逆流进,路的将士一边大声吆喝,一边用刀把粗鲁地推平民。女人的喊叫和孩童的哭声绝于耳。   傅玄邈轻轻推一条窗缝,对骑马侍卫旁的燕回道:“让括州知府过来。”   燕回领命去,一会,满头大汗的括州知府挤到马车边,一边疾步跟着马车的脚步,一边满脸讨好的笑容:“陛下召微臣何要事?”   傅玄邈靠坐桌,双眼轻阖,似养精蓄锐。括州知府的声音响起后,他微微张口,轻声道:“丽水是否发布紧急告示,命百姓待家中出?”   “发、发——”   “既然已经发布告示,街上的又是什么?”   括州知府一愣,说:“都是丽水的百姓,市井小民没什么见识,个风吹草动就慌得行,还请陛下见谅……”   “已经广而告的提下,蜂拥而出,散播畏战情绪,堵塞街道是小,延误军情是大……若真的因此耽搁什么,爱卿是否还会让朕见谅?”   括州知府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微臣敢……敢……微臣这就加派人手,定然最短时间内,把秩序维持下来……”   傅玄邈闭着眼再说话,满头大汗,连衣襟都已经知觉湿透的括州知府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弓腰送走马车。   对上战战兢兢,对下雷厉风行。   括州知府以所未的效率调来一队凶神恶煞的当地流氓,这些流氓穿着合身的府兵甲胄,狐假虎威地对着畏惧的百姓点名道姓,辅以威胁和暴力,到一会,原本拥挤的大街上就剩下翻倒的摊位和破碎的瓷片,一被踩知多少脚的布靴孤零零地落方。   马车轱辘压过破破烂烂的布靴,铁面无情地往驶去。大队卫兵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殿下的眼睛累吗?”傅玄邈好像透过闭着的眼皮也感受到她充满非议的视线,口轻声道。   “……他们是无辜的。”沈珠曦说,“何必如此?”   傅玄邈睁眼,平静无波的眼神扫她一眼,说:   “天下苍生……谁又没几分无辜?”   “……那呢?”沈珠曦说,“几分无辜?”   他闭上眼,恍若未闻。   马车终于到城门。沈珠曦刚想起身,傅玄邈抬手挡一下。他起身先下车,沈珠曦听到外边众多参见陛下的请安声,傅玄邈似乎摆摆手,因为那些声音很快就消失。   “殿下,请。”他伸出欲搀扶的手,看向车内的沈珠曦。   沈珠曦起身走出,没看那悬半空的手,自顾自地踩着马凳下到地面。   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又惊又怕地低下头,傅玄邈落空的手半空又停一会,然后才虚虚坠下去。他面色平静,似乎并意。   两人百官簇拥下走上城楼,如临大敌的侍卫手握铁盾走方,随时提防着可能的飞箭。   到城楼,沈珠曦迫及待眺望出去。   熟悉的青凤旗帜飘扬围城的大军里,为首那银甲将军,正是她日思夜想人?   除青凤旗帜,这乌压压望见边的军队里,还大量武英军和沧贞军的旗帜!戎装烈马的将士们精神饱满,战意昂然,铠甲的冷芒黎明的照耀下连成一片壮观的银海,城楼上的空气也像是被这片银海覆盖一般,越发地凝重死寂。   “……让敌军一夜围城,军中的斥候哪里?”傅玄邈口,紧绷的声音像是一条冰冷锋利的鱼线。   众人面面相觑后,一名将领模样的人面色苍白地跪下来,结结巴巴道:   “回禀陛下……东边的斥候……全军覆没……们发现的时候,敌军已经兵临城下……这次的军敌军将领知是谁,其部队行动诡谲,迅如闪电,们的探子根本来及发出任何信号……”   需要任何答案。   傅玄邈冰冷的目光直指城楼下骑着骏马的李鹜,后者隔着人海,挑衅地朝他扬起一边唇角。   “……敌军多少?”傅玄邈道。   “回禀陛下,敌军大约十万左右。”一名将官答道。   “区区十万……也敢围城?”傅玄邈缓缓道。   簇拥着他的百官连忙附和,跟着诋毁城下联军的能力。   傅玄邈神色平静地俯视着城下的大军,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带着一抹易察觉的轻视。   “……朕倒要看看,凭十万人,怎么破的城。”傅玄邈转身走出,余光落到沈珠曦身上,“请公主上车。”   所谓的请,就是一队卫兵手握刀把,用客气的眼光逼她挪动脚步。   沈珠曦留恋地看距离遥远的李鹜几眼,得转身走下城楼。   马车没返回沈珠曦此落脚的括州知府宅邸,而是停距离城楼远的知府别院北春园门口。傅玄邈顾群臣劝阻,将住处从相对而言更加安全的城中心官邸改到靠近线的北春园,军议场所也由近郊的营地搬到北春园里,自此,傅玄邈接过军队的全权指挥权。   沈珠曦虽说被傅玄邈禁足北春园内,但园子里百官来往,缺风言风语,通过言片语,沈珠曦也能推测出战局一天一个变化——   青凤联军似乎图谋什么,围城,并主动出击。   金华城内物资储备充足,围个三年也成问题。   城门半夜失守,险些被青凤联军成功偷袭。   傅玄邈瓮中捉鳖军中的奸细,将其菜市口斩首示众。   两军首次接触,傅军大败,尽数被俘。   赎回俘虏的谈判上,傅军发动偷袭,令青凤联军数位将领身死,其中包括一名淳于安的得力干将,淳于安大发雷霆,一怒下架起铁锅,要将俘虏的百来名傅军投入烹煮,最后被李鹜拦下来。   最近的消息让沈珠曦胆战心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鹜和相熟人都死亡行列,和谈时发动偷袭,历来是兵家引以为耻的行为,这锅虽然被傅军中的一名高级将领拿去背,但沈珠曦心里门儿清,没傅玄邈首肯,没人敢擅自行动。   转眼间,六日便过去。   几次接触战下来,损失好几名得力将官的青凤联军落下风,傅军虽然无耻,从伤亡和影响来看,确痛痒。金华城中的军心也始逐渐倾向为主动出击,解除围城。   沈珠曦费尽心思,好容易探听到傅军准备两日后的晚上发动总攻,却没办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一眨眼,便来到发动总攻的那晚。 第288章 “傅玄邈!你老家没了……   “来人啊,我肚子好疼!疼死我!”   黄花梨洞门架子床上,一个裹成蝉蛹的身影正在左右翻滚。   阿雪一脸忧愁地拍拍蝉蛹,其中钻出一个娇俏的人头,杏眼大睁。   阿雪摇摇头。   沈珠曦气得都想学李鹜骂娘:殿下长殿下短,殿下肚子疼了又不管——这还是人吗?!   她掀开被子,脚往锦鞋里一塞,踩着后跟就站起来。   打开窗——窗外个侍卫和她面面相觑。   推开门——门外两列侍卫和她大眼瞪小眼。   沈珠曦又气又恼,没好气道:“我说我肚子疼,你们听不见吗?!”   “回殿下,今夜情况特殊,陛下特意交代过不能让你外出走动,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待明日一早,卑职——”   “等到明早,我早疼死!”沈珠曦打断他话,狐假虎威道,“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傅玄邈饶得你吗?!”   监守小队长惶恐地跪下来,额头浸出细密汗珠。   “殿下,卑职是真不能让你出去,殿下不要为难小……”   沈珠曦刚要说话,一个清冷平静声音响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   沈珠曦倏地抬头,傅玄邈长身玉立站在院子拱门前,身后跟着几个神色恭谨侍人。   门前两队侍卫如获大赦,纷纷行礼后低头离去。   傅玄邈走向沈珠曦,深不可测目光始终看着她,沈珠曦在这种无言压迫下,转身逃回房内,反手就要关上房门。   令人肉疼的一声响,两扇门重重夹在了一只消瘦的手腕上,三点朱砂般的伤疤在苍白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沈珠曦被那三点红色一惊,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关不上门扉自然打开,傅玄邈平静无波的面庞出现在门后。   阿雪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脚步在中途犹豫片刻,紧接着,她冲到沈珠曦面前,像母鸡护仔一样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一把,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下来,向傅玄邈绣着飞龙靴子砰砰砰地磕起了头。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每一声磕头却都像是在说:“放过殿下吧——”   沈珠曦的眼泪霎时就涌出来。   “你起来!不用求他!”她拼命想要拉起阿雪,她的双膝却依旧牢牢贴着冰凉地面。   不一会,阿雪的额头就红得吓人。   沈珠曦在她磕头的那一瞬间捂住她的额头,强烈撞击直接落到了她的手背上,阿雪沙哑嗓子发出“啊”一声,终于停下磕头,急忙抓起她手来查看,满脸焦急和担忧自责。   “你求他做什么?!你就是把头给磕烂,他也根本不会在意!”沈珠曦哭道。   阿雪啊啊地说着什么,一边摇头一边指指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但我在意你。”傅玄邈说。   他弯下腰来,想要将沈珠曦扶起,被后者一巴掌打落搀扶的手。那只手在半空停片刻,像此前万次一样,平静而沉默地收了回去。   沈珠曦扶着阿雪,自己站起来。   “你先出去。”傅玄邈对阿雪说,目光却是看着沈珠曦的。   阿雪连连摇头,但是下一刻,燕回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她“请”出了卧室。   “你想做什么?”沈珠曦后退一步,一边擦干眼泪,一边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你不是腹痛难忍吗?”傅玄邈神色平静地朝她走一步,“让我看看。”   “你休想!”沈珠曦说,“男女有别,我怎么可能让你看看?”   “男女有别,但亲疏不同。你我是订婚夫妻,待返回建州便会择日成婚。又怎可同一般男女相提并论?”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已经嫁作人妇,你就是杀我,我也不可能同你成婚!”沈珠曦怒道。   “曦儿……”傅玄邈说。   “别这样叫我!”沈珠曦像是被什么恶心东西舔一下似的,浑身抗拒地再次后退一步。   “……你就这么厌我?”   傅玄邈在月光里停下脚步。   斜长的光带笼罩在颀长的身影上,明若水光月影让他眼中若隐若现脆弱无处躲藏。   “为什么你宁愿委身给一个出身低贱庶民,也不愿看我一眼?”   “出身算得什么?”沈珠曦用锐利的目光狠狠瞪着他,“品行比出身重要一百倍,如一个人出身高贵,但是品行低劣,那他比出身卑微的低劣者更为低劣——因为不是卑劣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卑劣!”   “……你不在乎他出身卑微,甚至低贱?”傅玄邈看着她,声音低若喃喃。   “在你眼中,或许我只是一个不知世事娇气公主,可以任你搓圆捏扁,随意塑形,你无视我自己意愿,只想把我变成你希望样子……但不论我再怎么无知,也知道因为英雄不问出处道理。”   沈珠曦目光坚决,再次强调:   “品行高低,比出身高低重要一百倍……你长在将相之家,饱读诗书又如?你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不必每日为生计所愁,你出身为你节省下来的心力,却丝毫没有用在亲朋好友和国家社稷身上,反而只顾着顾影自怜,怨天尤人——”   “住口!”傅玄邈沉下脸。   “住口?”见他变脸色,沈珠曦反而笑,“……自认大燕忠臣,却对大燕公主口出不敬,你现在不装天下第一公子?”   “……”   “你那张面具,一直戴着不累吗?”沈珠曦讽刺道。   “……曦儿,不要再惹我生气。”傅玄邈说。   知道自己踩着傅玄邈底线的沈珠曦立马识时务地闭上嘴,横跳找死这种事,她历来不做。   傅玄邈沉默片刻后,朝她走来,沈珠曦一脸戒备地后退,直到又一次被逼退到墙角。   有上一次的前车之鉴,沈珠曦如今不仅插翅难逃,就连目之所及所有可能充当武器的东西,都被无一遗漏地收走,别说刀剑,连瓷片都找不到一片,就连头上簪子,也全都换成象牙和檀木。   “我知道。”傅玄邈停在她面前,黝黑双眼深深地看着她。   “……”   沈珠曦不言不语,如临大敌地提防着他一举一动。   “……我早就知道。”他低声道,“在我眼中,你并不只是不知世事娇气公主。我对你……”   傅玄邈停下来,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他袒露心言。   短暂停顿后,他似乎下定决心,抬眼看着沈珠曦的双眼,张开口——   “报!陛下!襄州、建州急报!”   一声焦急慌张呼声打断了傅玄邈话。   他面色一变,先前要说的话再次被压回去。   “什么事?”傅玄邈转身走出门外,燕回和一个传信兵模样的人一齐跪了下来。   “襄州兵变,镇川节度使李屏已经自杀身亡,襄州叛军和金州叛军汇合后,一举包围了建州!”   傅玄邈问:“建州城内状况如?”   “有不良商家趁机哄抬物价,城内粮价飙升,百姓人心惶惶——”   敌人的不快乐就是沈珠曦的快乐,这个消息像一道烟花在她眼前绽开,让她难以遏制脸上惊喜。   “报!前线急报!”又一个传信兵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在距离傅玄邈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扑通一声跪下去,战战兢兢道,“敌军在城外敲起战鼓,要求和陛下和谈,否则……否则……”   “说。”傅玄邈声音阴沉。   “否则……城破后就将建州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斩尽杀绝……”   傅玄邈彻底变脸色。   北春园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呼声,沈珠曦竖耳去听,只能听见一声声“陛下”。   傅玄邈看向燕回,后者低下头,神色不安道:“那是金华城中五品以上官员……他们听说建州消息后,纷纷赶来求见陛下……”   院中鸦雀无声。   沈珠曦在电光石火间联系起青凤军整场计谋。他们围城是真,围的却不是傅玄邈和金华城,而是无人坐镇建州城。   显而易见,联军已经占据优势,沈珠曦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注意,悄悄往屋里退去,傅玄邈却一个锋芒毕露的目光朝她扫来,冷声说:“带上殿下,随我前去城楼。”   沈珠曦被强制性地“请”出北春园,朱红色的大门甫一开启,门外百官就呼啦啦地跪一地,异口同声地请求傅玄邈同青凤军进行和谈。   傅玄邈视若未见,带着沈珠曦坐上马车,在前往城门的路上一句不发,面色冰冷。   沈珠曦生怕触他霉头沾上狗屎,也跟着一句不发,心里却在紧张地思量李鹜计谋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马车停在城门后,傅玄邈率先下车,这回却没等着扶上一把,沈珠曦下车时,只看见他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往城楼上走去。   十几个虎视眈眈侍卫握着刀把站在周围,沈珠曦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上城楼。   明亮空明的秋月高高悬挂在寂寥的夜幕之中,惨白黯淡的光带,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傅玄邈在城楼现身后,城外联军中走出一个熟悉高大身影。沈珠曦忍不住靠近城楼半人高石墙,双手紧紧握在边上,看着李鹍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地大声复述着身旁人告诉他言语:   “傅玄邈!你老家没——————”   城楼上诸多官员面色难看,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傅玄邈!把老子女人还——哎哟!”李鹍挨了身后一脚,旁边那人用沈珠曦熟悉神态骂骂咧咧两句,李鹍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重新喊道,“把我猪猪——哎哟!把我嫂嫂,还来!”   “不然,建州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无论男女老少,就都没命了!你太后老娘——老子也要请她来扬州喝一杯茶!”   沈珠曦原本含着眼泪,现在忍不住笑出来。   眼泪闪烁中,她看着那个许定终生男人,他神采飞扬的面容,如一束金光灿烂朝阳,划破黯淡疯狂月影,照亮她的世界。   忽然,她的笑容凝住了。   一只手从后卡住她的脖子。   傅玄邈瘦削五指牢牢握着她的脖颈,压迫着她皮肤下气管,沈珠曦呼吸困难,拼命挣扎却摆脱不那只铁箍一般的大手。   傅玄邈没有看她。   他依旧身量笔直,玉树临风。夜风轻轻吹拂着他袍子,像风穿空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望着城楼下李鹜,说: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吗?” 第289章 “……那只是我的奢……   文武百官,己军敌军,通通震惊地看着城楼的傅玄邈。   德行着称的天下第一公子,右手稳稳卡在大燕皇室最后一位公主的脖子。   沈珠曦气管外力压迫,好像有一百只蚂蚁在她的喉咙里爬,不但呼吸困难,还痒痛难忍。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拼命掰着脖子的右手,傅玄邈的压制却纹丝不。   波澜不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我说过了,你的野心,终会私拖累。”   “你想用建州城内大官员眷的性命逼我让步,如果做这些的是淳于安,我或许还会真的让他如愿。但你——”傅玄邈顿了顿,黝黑无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你真的做得到吗?”   李鹜挑起一边嘴角,冷笑道:“你猜老子为了救回自己的女人,做不做得到?”   傅玄邈身后的百官发出一阵微弱的私语。   “那你也来猜猜,我做不做得到?”   沈珠曦脖子的大手缓缓收紧了,她不由自主露出痛苦的表。   “你的狗爪子拿开!”李鹜大怒。   “想让我放了她,除非你自刎在两军阵前。”   “你爹死了!”李鹜破口大骂,“想得倒美,你怎么不自刎一下给老子看看?”   “那我们就来赌这一场,看谁能够得偿所愿。”傅玄邈说。   “你——”   玄色长袍的傅玄邈站在寒风瑟瑟的城楼,冷冷地俯视着城楼下银白盔甲的李鹜,明灭闪烁的火在他身后连成一片带状的火海。   狭长惨淡的月光像一柄冰冷且锋利的匕首,割裂了两人中间的世界。   “傅玄邈,你他娘怎么这么无耻——”李鹜骂道。   一旁的李鹍仍嫌声音不大,中气十足地吼出了最后二字:   “无耻!”   “怎么比得你?”傅玄邈冷声道,“从用作筹码的人命数看,我甘拜下风。”   他卡紧了沈珠曦的脖子,望着底下的李鹜,说:   “你出身卑贱,粗鄙不堪,但偏偏有人觉得你品行高尚。我想让她看看,你是否真的如她想象一般。”   “你想做什么?”李鹜说。   “我只想看你做出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选的抉择罢了。”傅玄邈说,“只要你后退一步,身首异处,你往前一步,却是皇位唾手可得。你需要舍弃的,仅仅是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子罢了。等你登皇位,又何愁没有美人常伴身边?”   “可那都不是沈珠曦。”李鹜想也不想地说。   他的目光从傅玄邈身,移到了前边的沈珠曦脸。   “我只要沈珠曦一个。”   “既然你要她——”   傅玄邈沉如水,随着李鹜言语间不断收紧的右手,让身前的沈珠曦一脸痛苦。   “那就自刎吧。”他说,“你自刎之后,只要其余人等自觉返回驻地,我可此事没有发生过。跟随你的那些鸡犬,我也可饶他们一命——”   身后有一股不大不的力道传来,沈珠曦带着纹丝不卡在脖子的手,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撞到箭垛,身体传来一股闷痛。   城楼下,都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沈珠曦半个身子都悬在城楼外边,听着身后傅玄邈说:   “否则,我们就看看……谁才是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城楼下寂静无声,只有李鹍疑惑洪亮的疑问在响:   “自吻是什么?可自吻,我……吻胳膊肘我能……”   忽然,沈珠曦剧烈挣扎起来。她不顾喉管的压迫,往后猛踹几脚,趁傅玄邈手力道本能松懈的空,神色决绝,部猛地用力。   “呆瓜!”城楼下的李鹜脸刷地白了。   傅玄邈色大变,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恐惧冲破了那张冷静自持的庞,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右手捏住沈珠曦的下颌,左手狠狠压迫她的喉咙,逼得她不得不收回舌头,连连咳嗽起来。   “……为了他,你宁愿死?”傅玄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沈珠曦弯着腰,因生理的痛苦不断咳着,她咳出了眼泪,仇恨的目光却依然有力地刺向神色怔怔,仿佛丢了一魂的傅玄邈。   “沈珠曦!你别做傻事!”李鹜在城楼下焦急地喊道。   “猪猪!猪猪!”李鹍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呼喊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了沈珠曦耳边,只剩模模糊糊一个轰鸣。   她目不转睛地瞪着眼前这个囚禁控制了她半生的男人,强烈的仇恨和痛苦浪涛一般拍打在她的灵魂,他的存在,他的目光,他的话语,都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绕着她的躯体,拉着她的灵魂,往深不见底的沼泽底部沉。   他希望她坠落。   是李鹜托她向朝阳。   如果她有一天坠落,也只会是因为,想要将他托向天空。   沈珠曦双手撑住箭垛,毫不犹豫将身体倒栽了出。   “沈珠曦!”   “曦!”   天地在她前翻转,幽蓝的苍穹中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   月光皎洁清冷,圣洁不可方,可她今日细看才发现,那散发光芒的圆轮却是坑坑洼洼,伤痕遍布。   她怔怔地看着那轮圆月。   呼呼的风声只持续了短短一刻便停止了。   沈珠曦清晰地听到清脆的一声,从傅玄邈拉直的手臂里发出。   他色狰狞地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整个身子都落到了城墙外,全靠扑在箭垛边的燕回死死抓着他的一只脚腕,才没有跟着坠落下。   燕回脸青筋毕露,一边抓着傅玄邈往回拉,一边对那些全然愣住的将士和官员大吼道:   “还不过来救驾?!”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涌了过来。   不到一会,两人都重新拉回了城楼。   沈珠曦无血色,燕回等几个侍卫死死盯住,没有分毫可趁之机,傅玄邈站在几步外,失魂落魄地看着她。先前拉住她的左手垂在腿旁,一不。   白茫茫的月光,带走了他脸的全部血色。   也是是半晌,也或许是好一会。   傅玄邈张开口,低若蚊吟道:“……回。”   “陛下……那他们……”燕回为难地看着城楼下的联军。   “回。”傅玄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再次重复了一遍。   沈珠曦重新塞回马车。   傅玄邈靠着角落,沉默怔神地看着她抗拒和敌视之意溢于言表的侧颜。   下了马车后,沈珠曦看了一眼严密将她监守在中间的两列侍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软禁的地方。   身后跟着傅玄邈的脚步声。   她穿过游廊,走过后院,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门,身后的脚步声依然紧紧跟着。   她快步跨进房门,反手就想关门,傅玄邈却已跨了进来,为了和他拉开距离,她不得不大退了一步。   他继续朝她走来,她步步避让,最后逼入墙角。   沈珠曦蹲在墙角,双手紧紧环抱胸前,绷紧了每一根神,如临大敌地戒备着眼前的人。   他却只是在她前蹲了下来,试图用右手牵起她的手,拉扯失败后,转手落在了她的膝盖。   三点鲜红的伤疤,触目惊心地烙在那只惨白的手背。   “曦……”   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低若呻吟,藏着心碎的残痕。   “曦……”   “曦……”他喃喃着,说,“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回心转意?”   沈珠曦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回答:“绝无可能。”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傅玄邈哑声道。   “初想要嫁给你的高门贵女——甚至公主也数不胜数。”沈珠曦倔强地看着他,“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婆娑熹微的月光随着窗外枯枝的晃摇摆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起,东方渐白,寂寥的夜空中只剩一片残月。   风声越颤越细,直到湮灭于寂静。   “因为我知道……”   傅玄邈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他的每一个字都吐得格外清晰沉缓。   “如果……”   “如果有一个人,在知道我苦苦隐藏起来的真相后……依然能够待我一如从前……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接受我的一切,无论是光鲜的那一,还是不堪的那一……”他说,“那个人……只会是你。”   “只有你才能做到……只有你……愿意做……”   他的手中没有她的手,五指只能在她的膝盖攥紧。   “曦……”   他低下头,清俊消瘦的庞隐藏在黯淡的月影中,哽咽了:   “……那只是我的奢望吗?” 第290章 “七日后,我将在百官……   “陛下……北春园外的官员经跪了半了,多数人只进食了一点清水,有的人样子快晕倒。”燕回说,“此事在金华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百姓惶惶不安,军有些涣散了……”   傅玄邈望着手中的折子,头不抬道,“他们愿意跪,就让他们跪,北春园中的御医闲着是闲着,晕倒了送便是。”   “陛下——”燕回忍不住劝道,“李鹜承诺交出公主便退兵两,卑职知道陛下和公主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如今当以局为重啊!院外跪着的些官员,都是建州的京官,他们的眷如今危在旦夕,陛下若是对他们不管不顾,恐怕会让他们生出嫌隙,到时,倒戈相向说不一定啊!”   “陛下——”燕回苦苦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陛下安回到建州,李鹜和他群乌合之众何足为虑?到时候,再把公主夺回来不就好了?陛下千万不可因小失啊——”   燕回说了许多,傅玄邈依然无动于衷。   “陛下——”燕回跪了下来,满哀求,“请陛下三思……”   “……朕意决。”   傅玄邈改变了自称,让燕回知道,此事丝毫没有回旋余地。   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颓败而绝望地低下了头。   窗外秋雨绵绵,缕缕银针被寒风送进了房中,落在傅玄邈手中的折子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开口道。   燕回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定昏了。”   本在他手中一动不动握了一个时辰的折子,这才被轻轻放了下来。   “公主还是不肯用膳么?”   燕回神色为难,顿了片刻才说:“还是什么都不肯吃……”   傅玄邈起走出房。   雨帘从深而长的屋檐下垂下,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润晚风轻轻吹拂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缓缓走出屋檐,置于无的秋雨之中,急忙取来雨伞的燕回一个箭步冲到他边,为他打起纸伞。   傅玄邈穿过一个院子,走入一个重兵把守的小院。   守在门前的侍卫见他现,连忙跪下行礼。他视若未见,径直推门走入房内。   屋子里静悄悄的,坐在脚踏上双眼红肿的女子见了他,下意识地想起行礼,但下一刻,挡在了床上的个蝉蛹前,半是哀求半是警戒地着他,口中啊啊两。   床上的蝉蛹动了动,沈珠曦转过头,从裹得紧紧的被子里探出一双充满对抗意识的眸子。   连续三只进食清水,脸颊上的肉经不剩什么,体衰弱到部分时候都只能停留在床上,可双眼睛,依然燃烧着不服输的火光。   傅玄邈走到床边,无视如临敌的阿雪,轻轻坐了下来。   阿雪刚想比划什么,燕回和两个侍卫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的前,不由分说就捂着的嘴,把带出了房间。   “放吧,我不会伤害的。”傅玄邈对神情骤然恼怒,挣扎着想起的沈珠曦说,“殿下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了送来。”   沈珠曦一言不发,紧抿着嘴唇不想他。   傅玄邈不说,静静坐在一边,沈珠曦裹在被子里度如年,悄悄回头了一眼,对上他沉静的视线后立马又回撤出来。   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脚步之后,食物的香气飘到了的鼻子里。   沈珠曦腹中饥饿,可强忍着没有回头。   “你即便里有气,不该和自己过不。”傅玄邈在后说,“我吩咐府中准备了一桌菜肴,有你爱吃的螃蟹清羹和脯鸡,你若是不想吃这些,还有栗子糕、荔枝甘露饼可以食用。你再没胃口,该多少吃一些。”   沈珠曦背对他一动不动。   “沈珠曦……”他第一次叫出的完整名字,音比平时更加低柔,“我的耐是有底线的。”   “……”   “你是阿雪的主子,主仆本为一体,既然你不愿吃饭,就让陪你一起绝食。”   “……”   “你饿死自己,”傅玄邈着一动不动的背影说,“我更不会放过李鹜。”   “……”   “李鹜和他的追随者,我会一个个的赶尽杀绝。你这么喜欢他们,我就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装饰在你的陵寝里,他们的体,则烧成灰后,撒入海。”   一股强烈的恶涌上沈珠曦的胸口,忍无可忍,转过来仇恨地瞪着神色平静的傅玄邈:   “你就是个疯子……除非你放了我,否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吃的。”   “不可能。”   傅玄邈想不想地出了回答。他招了招手,从燕回手中接过一盘栗子糕,拿起一块送到沈珠曦前。   “你以前,最喜爱宫里的栗子糕。如今正是食栗的季节,你尝尝,是否和以前有所不同。”   沈珠曦倔强地别过头。   “曦儿……”傅玄邈低沉的音下藏着风暴来临前的气息,“今,你必须吃一点东西。”   沈珠曦紧抿嘴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傅玄邈着张熟悉的脸上不熟悉的表情,脑海里闪现出来的是李鹜脸上的吊儿郎当。   “……你是真的学坏了。”他说。   沈珠曦的下颌忽然被人捏住,两侧颊传来的剧痛让下意识地张开了嘴。近在咫尺的栗子糕让回过神来,猛地甩头,强烈挣扎着,希望能甩开脸上的手。的手和脚不断踢打着,可他如同一座山一般,在的拳打脚踢下纹丝不动。   栗子糕因为的躲闪,在的嘴上擦来擦,糕点碎屑不断掉落下来,一个完整的栗子糕,在变成半块的时候,终于被强硬地塞进了的嘴里。   沈珠曦立即就想吐出来,被傅玄邈用力捂住嘴。   拼命挣扎,却连吐出栗子糕都做不到。香甜柔软的栗子糕在口中逐渐为一滩软泥。沈珠曦的挣扎弱了下来,眼泪从的眼角滑向枕头。   傅玄邈着的眼泪,冷硬的神色有融的迹象。片刻后,他捂在嘴上的手松了松,沈珠曦抓住他犹豫的时机,抓住他的衣襟坐了起来。   “呕——”   栗色的糕点碎块和经不出形状的栗子糕接二连三落在傅玄邈的衣服上。   房内的空气仿佛消失了。   门口侍立的燕回瞪眼睛,一张脸憋得通红。   沈珠曦吐干净后,挑衅地瞪着他。即便一污秽,傅玄邈没有受到激怒。他一动不动地着沈珠曦,平静理智的假下,双眼睛却像一失平静的湖,隐有波光晃动。   似乎是因为眼中的异样神色,他立即垂下了眼眸,遮住了粼粼波光。   傅玄邈一动不动,半晌没有说。   许久后,他起走向燕回,脱下脏掉的外衣,披上宫女急忙取来的崭新外袍穿上。   重新束好腰带后,他走回沈珠曦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你宁死,不肯留在我边?”   沈珠曦硬邦邦地答了个是。   “让你国破亡的罪魁祸首呢?你的仇,不报了?”   “……良民变逆民,燕皇室难辞其咎。我有什么资格报仇?”沈珠曦低道,“伪帝既伏诛,从前的恩怨便两清了。”   “如果元凶另有其人呢?”   沈珠曦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着前的傅玄邈。   “……什么意思?”   “你就没想过,一一群乌合之众,是怎么形如鬼魅地出现在京城的?”   “……难道不是燕的官僚素餐尸位的缘故?”   “从鹤阳到京城,一共经过十九道卡。难道这十九道卡的上千名官吏,都昏庸到毫无察觉?”   沈珠曦猛地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着前神色平静的傅玄邈,从他的平静中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答案。   “是你一直在背后帮助叛军?”   傅玄邈静静地着。   强烈的冲击让沈珠曦眼前阵阵发晕,听到自己沙哑颤抖的音像是从另一个国度传来,朦朦胧胧地响在耳边。   “……为什么?”喃喃道,“父皇如此器重傅氏,太子视你为左膀右臂……为什么?”   “器重?”傅玄邈轻轻吐出这个词,神色中带有一丝讽刺,“……如果他当真器重傅氏,就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而想卸磨杀驴,铲除傅氏了。”   “皇帝和宰相谊切苔岑、鱼水深情……”傅玄邈说,“是只有我父亲才相信的谎言。”   “而忘记从前的纠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是只有我父亲和你母亲相信的谎言。”傅玄邈着沈珠曦震惊的孔,缓缓道,“当年先皇南巡,白氏女和我父亲情投意合,私定终。先皇明知真相,却假作不知,用一道圣旨将白氏女迎入宫中,再在我父亲前装出愧疚不的模样,潸然泪下。”   “我父念及先前的情谊,忍痛原谅了先帝,并承诺从前的事情经如烟消散,他不会抱不该有的念想,只希望他能信守诺言,照顾好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白氏女。”   “先皇并非胸开阔之人,他虽然得到了白氏女,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白氏女和我父亲的段过。怀疑的种子一直在他中,只是暂时被他强压了下,等待有朝一,破土重出。”   “而我父亲,虽然得到先皇的重用,升为一国宰相,但他郁郁寡欢,只能寄情于一个又一个和白氏女有相似之处的女子上。”傅玄邈说,“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人。”   “我母亲随着年岁渐长,不再肖似出阁前的白氏女,就失了我父亲的宠爱……以致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而我父亲,虽然豢养着一个又一个的替,但他从来没有获得真正的快乐。我的……世人皆以为完美无缺,可只有我知道……它早就四分五裂。”   “我父一生英明,偏偏输在了忠义上。他不是没有察觉先皇和太子对傅氏的敌意,但他不愿听,不愿想,一厢情愿地认为着,只他行得正坐得端,他们总有一能到他的一片丹。”   “我父亲耽于旧情,不断寻找着白氏女的替来麻痹痛苦,我母亲落寞碎,整以泪洗最终被人趁虚而入。他们沉溺于自己的痛苦,而我的痛苦,生长于他们的痛苦之中。作为太子伴读,我不断往返宫中和里。我见证着两个罪魁祸首的幸福,白氏女宠冠后宫,先皇不但为屡次破例,还允许的孩子坐在膝上临朝听政。”   傅玄邈的音渐渐低了下来,寒意像逐渐冻结的河,慢慢覆上他的孔。   “我的,如同早死的墓穴,而本该冷漠的宫中,却洋溢着欢笑语……我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我们如此痛苦,你们却能安理得的开始新生?”   “从我知道真相的一刻起,我就明白……只有我才能保护这个。”傅玄邈轻说,“即便是假的又如何……只能长久存在,假的会变成真的。”   “你们都以为我是狼子野,早对皇权图谋久……但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皇权。”他无表情地着,冰冷的音像一片失所有希望的死水,“从始至终……我只是想留住片海市蜃楼罢了。从始至终……我苦苦追寻的,只是世人以为我经拥有的一切……”   沈珠曦艰难地从口中发出音:“……所以,你为了报复父皇,不惜和叛军勾结,亲手毁灭生你养你的国?”   “你说的太简单了。”傅玄邈说。   “我和叛军达成交易,是因为先皇和太子密谋在你我婚之,派御林军包围傅府,将傅氏上下一网打尽。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罢了。我和叛军交易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攻破皇城后,将你完好无损的交还我。”他深深地着沈珠曦,轻说,“……你,才是我的复仇。”   “先皇狭隘多疑,我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他怀疑白氏女对我父亲依旧念念不忘。先皇不信白氏女的辩解,命禁足不出,而我作为你未来的驸马,皇后的外甥,在此时接近你太理所当然。人们不仅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反而会觉得,天下第一公子,情深义重。”   “我逐渐替换掉你边的亲近之人,所有能够对你施加影响的人都被我一一剔除——不仅仅是你的奶娘和清阳郡主。”   曾经些引人生疑的蛛丝马迹再次浮现在沈珠曦中。   所有对释放过好意的人都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中消失于的生活,宫中传言是扫把星,会边的人带来厄运,所以奶娘才会重病不愈,呕血而亡;所以白贵妃才会触怒龙颜,被皇帝弃置;所以郡主才会失清白,不得不远嫁云南。   他们都说,都是的错。   流言在宫中越演越烈,父皇的眼神带上了厌恶,人人都这么说,于是,曾这么相信过。   一切都是的错。   沈珠曦双肩颤抖,眼中涌出痛苦绝望的泪水。   “我你见我见的座海市蜃楼。”他说,“众人以为你什么都有,但只有你知道——”   冰冷的指尖抬起沈珠曦沾着泪珠的下巴,他低头凝视的泪眼,像是一眼望穿的灵。   “你什么都没有。”   在沈珠曦摆动着头,想甩开他手指的下一刻,傅玄邈收回了手,转走向了合拢的窗框。   他伸出双手,轻轻推开了窗户。   苍白的月影顷刻将他笼罩,他脸上毫无血色,月光在他眼中泛着粼粼波光。   “……我从未想过,得到你的。”   “浊光残影……”他一字一顿,轻若呢喃,恍如游魂,“……怎敢肖想明月。”   傅玄邈转过,着泪流满的沈珠曦,眼中鱼鳞般的波光沉淀下来,渐渐变成刀尖冷酷的锋芒:   “你是逃不掉的,曦儿。”   “无论你是甘情愿,还是想报仇雪恨,你注定留在我边,直到你我天人永隔。”   “十五后,我将在百官见证下娶你为后,如何刺杀我,你可以吃饱之后,再慢慢想了。”   傅玄邈转离。   只剩沈珠曦怔怔坐在床上,许久后,挣扎着从床上摔落,跌跌撞撞地跑向摆满菜肴的圆桌。坐到桌前,无力的右手拿不稳筷子,就拿手抓起食物往嘴里塞,食物的残渣不断掉落,手和嘴唇四周都变得一片狼藉,却熟视无睹。   数不清的食物被粗暴地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嚼了几下就咽下,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口食物呛住,剧烈咳了起来。   咳着咳着,的眼中滴落滚烫的泪珠。   微弱的鸣泣从口中发出,沈珠曦像一只掉入滚锅的虾米,深深地拱起颤抖的背脊。   月影随着月亮的移走,越拉越长。拖曳在辽阔的地上。   遥远的建州,不安的众人围聚在城门前,胆战惊地听着城门外敌军耀武扬威的叫喊。   “……只交出傅玄邈的母亲方氏,我们就放一队粮车进入建州!”   百姓和官吏色各异,窃窃私语越来越,逐渐变成激烈的争吵。   “如果不交出,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了!”   “法不责众——只我们都同意,难道陛下还能把建州一个城的人都屠了太后陪葬不成?”   “现在最重的是怎么渡过眼下的难——城里的粮仓都空了,再这样下,城里该闹天灾了……”   京兆尹嘶力竭地呼吁众人冷静,他的音像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消失于群情激奋的浪潮中。   “别吵了!太后来了!”   一惊呼让汹涌的人潮很快安静下来。   一双双震惊和复杂的眼睛落在受人搀扶,逐渐向着城门而来的妇人上。   “太后!太后!”凝雨被阻隔在愿意用方氏换米粮的官员之后,奋力叫喊着。   方氏虽是非自愿地来到此处,但背脊挺直,苍白消瘦的脸上隐约露着某种决绝。   “告诉他们——他们的方氏来了。” 第291章 “那御膳房的庖长见了……   三日后,一辆马车在数百青凤精兵的护送下,翻山越岭来到金华城外。   青凤军的营地上空,无数游凤旗帜飘扬,方氏扶着马车下来的时候,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天空。   “……你在看什么?”骑马押送她至此的青衣小将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方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觉得,今日日光明亮,以致她这个半盲的人也能隐隐约约旗帜上的图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营地内传来,李鹜带着一群将官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雀儿!”   听着这陌生但冥冥之中却又十分熟悉的声音,方氏心尖一颤,身体由自主紧绷起来。   “大哥!”   一路上都板着张脸的李鹊绽开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冲向朝他走来的李鹜。   两兄弟久别重逢,一到面前就紧紧抱在了一起。   李鹜大力拍着李鹊的后背,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重逢的喜悦。   “传信的是说你午时才到吗?要知道你来得这么快,老子早出来等了!”   “咳……咳咳……”李鹊一边咳,一边用笑容承受大哥的疼爱,“最后这段路我及了,命其他人随后跟上,我们轻车快马先行一步。”   李鹜说,“来得正好,赶上用午食,想吃什么?佛跳墙老子也想办法给你做!”   “佛跳墙就不必了,小弟倒是挺想念大哥做的素面……”   “这简单!”李鹜说,“我这就命人揉面,这军营里别的多,就是面条管饱!”   李鹜勾着李鹊的肩膀刚要往军营里走,目光瞥到一旁僵直的方氏,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然后说:“……找个干净的帐篷好好招待方氏,派两个机灵懂事的女子照顾。”   “喏。”立即有人应下李鹜的。   李鹜的视线落到方氏身上,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他说:“……你在这里用担心,没人会欺负你。老子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会一个眼盲的柔弱妇人过去。”   方氏心中一酸,下意识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李鹜却已勾着青衣小将大步朝走去了。   “夫人,请吧。”   方氏次看了眼李鹜模模糊糊的背影,跟着青凤军的将领低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大哥……”李鹊细细端详着久未相见的李鹜,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你脸色不怎么好,昨晚什么时辰睡的?”   “没注意,外边有些发白,就躺着眯了一会。”李鹜说。   “我知道大哥担心嫂子,但越是这关头,就越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万一病倒了怎么办?”李鹊面露担忧。   大半年没,李鹜样貌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明显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的说,眼下还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一副忧深虑重的模样。   除了刚刚他时露出了笑颜,在那之后都是紧锁着眉头。   “更何况——”李鹊拍了拍李鹜的背,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们三兄弟如今终于凑齐了,有句老叫兄弟心,其利断金。傅玄邈对付大哥一人都够呛,我们三兄弟一起上阵,拿他还是手到擒来?”   “打狗哪用金箍棒?”李鹜终于露出笑意,“老子已经想好了捉狗大计,只是还得上几天……”   他敛去笑意,神色渐渐凝重。   “我就担心……你嫂子在里面会受苦……”   李鹊宽慰道:“现在担心也没多大用,只会耗费自己的心力。大哥不妨这么想,嫂子聪明又识时务,一定会想办法照顾自己的,而大哥做好自己的事,就能尽早和嫂子相见。我相信,嫂子在里边也一直盼着这天呢。”   李鹊的安慰多少安抚了李鹜,就像他说的一样,现在担心于事无补,如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他点了点头,说:“……如今你来了,我心里也更有底了。你这一路风尘仆仆,肯定也累得够呛。帐里什么都有,你先回去拾掇,一会用饭时我到你帐里来吃,我们顺便商量下今后的计划,你帮我,还有什么漏洞。”   “行——”   “我去伙房看,还能给你加什么菜。”李鹜在一个分岔路口停下脚步,“对了,我派雕儿出去巡逻了,一会他回来,铁定第一时间来找你,你最好小心他的背后袭击,最近他爱上了从背后抱人——上次差点没把老子肋骨勒断。”   “知道了,大哥放心吧。”李鹊笑道。   李鹜去到伙房巡视,亲手准备了三碗素面和几个小菜。他提着食盒进入李鹊帐篷的时候,正赶上李鹍抱着李鹊撒,李鹊满脸通红,想挣脱又挣脱不出的画面。   李鹜呵了一声,李鹍条件反射地松开了。   李鹊连忙逃至一边,弯腰用力咳嗽起来。   “大哥!大哥!”李鹍高兴得只差蹦起来,粗壮的指连连指着远的李鹊,“来了三弟!来了三弟!”   “我知道三弟来了——”李鹜把食盒放到桌上,揭开盒盖拿出里面的小菜素面,“都别闹了,快过来吃饭。”   李鹍一个箭步飞窜过来,转瞬便落了座,李鹊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慌忙地拿起桌上的筷子,李鹍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了一口素面。   “小心——”   李鹜音未落,李鹍就叫了起来:“烫!烫!”   他张大嘴巴,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拼命往嘴里扇风,满脸委屈地看着李鹜。   李鹜白了他一眼,说:“我你被烫一百次,也长记性。”   李鹍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面条咽下,望着桌上的菜却没立即动筷,那张一贯天真无忧的脸上露出失落的神色。   “干什么?还说不得了?”李鹜挑眉道,“非要挨一筷子才能吃得下去?”   “没生气我……我就是在想,就是在想……”李鹍委屈巴巴地看向李鹜,“猪猪在就好了要是……”   李鹍的让桌上陷入缄默。   李鹜好不容易恢复常态的面庞又被凝重覆盖。   李鹊状,夹起几根面条放到面前吹了吹,慢慢送进嘴里,用上扬的声音道:“大哥的艺一如既往,连碗素面都能做得如此鲜美,果然聪慧之人在三百六十行里,行行都聪慧。要是大哥当初一时兴起做了厨子,想必如今的分店已经开遍大燕了。那御膳房的庖长见了大哥的艺,也得心甘情愿到纳头就拜——”   “行了行了——”   李鹜忙迭地打断他这一时半会到头的吹捧。   “御膳房的庖长做饭怎么样我知道,但老子做厨子就屈才了……”李鹜挺起胸膛,“怎么的,老子也得是个诗人。”   李鹊立即用力鼓掌。   三兄弟闲聊了一会,互问了近况后,题转向严肃的军议。   李鹜将自己的计划向李鹊一一道出,李鹊根据自己的经验时而查漏补缺,知不觉,桌上的茶冷了,帐外透进来的天色也渐渐暗了。   李鹍知第几次打出一个响亮的哈欠后,李鹜站了起来,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今儿你早点睡,明早我带你在附近转转。”   “行,大哥也早点休息。”李鹊站了起来。   “一起睡三弟,挨着你我要……”李鹍久未见到李鹊,罕地当起了粘人精。   李鹜说:“你们两兄弟叙叙旧,我先走一步。”   李鹊想办法将李鹍打发,李鹜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想了一会,听着身后帐篷里传来的打闹声,片刻后,抬脚走向安顿方氏的帐篷方向。   方氏的帐篷里点着一盏小灯,两个女武官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方氏坐在桌,神情恍惚地注视着跳跃的火苗。   到李鹜,两个女武官行了一礼,退出帐外。   “知道我请你来这里做什么的吗?”李鹜问。   “……如果你是想用我来要挟他,那就想错了。”方氏声音暗哑,“我并没你们想得那么重要。”   “我已经知道了,雀儿在宰相府的时候,是你帮助他逃跑的。”李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为什么?”   方氏沉默片刻,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傅玄邈里的血债,是不是也该血偿?”   方氏无言,神情隐忍。   “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李鹜换了个话题。   以他们明面上的关系,是怎么都不该进行如此私人的题的。   但题中的两人都心知肚明,约而地选择了无视这违。   “一个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死去后,悲伤过度,慢慢哭坏的。”   “他是谁?”   “府上的一个马夫。”李鹜没有追问,方氏却给出了更多的回答,“……他是一个粗中有细,行事随心但失善良的人。他嗓门很大,但是在在乎的人面前,总是轻声细语,生怕吓到对方。他一生没读过书,只会写我的名字。他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想得往往比我更多,更周全。”   李鹜沉默语地听着。   方氏依然保持着面庞上的镇定,声音却逐渐产生了微弱的颤抖。   “他驯马很有一,是四里八乡有名的驯马人,他还很是手巧,能把朽木变成栩栩如生的各小玩意。他曾送了我一个照着我雕的小人儿,我眼盲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把它弄丢了……”   方氏停了下来,用几次深呼吸来努力平息紊乱的呼吸。   帐内寂静无声。   李鹜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那人吊儿郎当坐在马车上,路过的熟人笑着打着招呼。   过了半晌,他说:“既然是后天哭坏的,应该还能治好才对。明天我给你找个大夫来看。”   “必了。”方氏冷静下来,平声拒绝了李鹜的提议,“……说罢,大费周章将我接来,想要我做什么?”   “那就回答我先的问题,”李鹜直视她黯淡无光的双眼,说,“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如果犯下血债的,是傅玄邈呢?” 第292章 她决不放弃!   凛冽的寒冬不知不觉降临在大燕南北。   万物萧条,天地肃静,刚刚才历过战火的大燕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自打建州被围的消息传到金华后,青凤军每日派出几个大嗓门,在城门外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描绘着建州城破后的景象,随驾的五品京官连日跪在北春园前,恳求傅玄邈派去和叛军和谈。   和谈的声音在李鹜承诺和谈成功便返还太后之后越来越大。   百姓不愿打战,将士不愿血战,官吏不愿抛弃建州城内的家眷,厌战情绪在金华城中高涨,他们本为青凤军拿出太后筹码,便能换得新帝低头,不料傅玄邈在同一天入住了金华城内的百年古刹金平寺,为国祈福为由,闭关不出。   众心知肚明——什么闭关,不过是为了回避青凤军的挟罢了。   北春园中,阿雪面色凝重,手指蘸水,在紫檀木桌面缓缓写下几个字:“官员都被拦在金平寺外。”   阿雪是服侍她的侍女,再怎么,行动范围比她这个子大得多,这些时日,沈珠曦全靠阿雪在外捕风捉影才能了解外界形势。   “……他是在逼李鹜。”沈珠曦低声道。   傅玄邈闭关不出,接下来就看李鹜做什么,是退让一步无条件返还方氏,还是针锋相对干脆杀了方氏,亦或继续扣留方氏质?   沈珠曦清楚李鹜的选择。   “方氏回来了……”她。   阿雪点了点头,看法和沈珠曦不谋而合。   “方氏应该会被安置在北春园中,但方氏之前就帮过我一回,再加她和李鹜接触过,傅玄邈定然不会放任我们面。”沈珠曦细细思考着,“……还需未雨绸缪,尽早个和方氏接头的法子才是。”   可是北春园中处处都是傅玄邈的线,傅玄邈虽然不在这里,他的阴影却时时笼罩在沈珠曦的方。她的能够瞒天过海,在傅玄邈的皮子底下和方氏取得联系吗?   她没有信心。   可是不能不做。   不得不做——   有一只掌心粗糙但温暖的手,在这时悄然无息地覆住了沈珠曦不自觉紧握起来的拳头。   是阿雪。   她对沈珠曦安抚地一笑,脖子那道狰狞的暗红色伤疤从衣领下露出了些许。她用沉静的神安抚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出口型:   “奴婢相信殿下。”   穷途末路之下,信任尤为可贵。   年襄州城破在即,弹尽粮绝,如今局势再坏,又坏得过襄州被困时候吗?   勇气充盈沈珠曦的内心,她用力回握阿雪的手,心下已有计较。   即便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不到最后关头——   她决不放弃!   ……   建州百官眷属被困,天子又在金华被困,新帝登基后的大燕分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一场不被任何看好的帝后大婚却不顾强阻拉开了帷幕。   距离大婚仅剩日,金华城的所有坊市都被突然勒令停业一日,所有百姓都接到了日闭门不出的严令。   一双双暗藏不安和惶恐的睛藏在金华街两边的门窗缝中,视线随着一辆重兵护卫的马车缓缓移动。肃杀整齐的脚步声交织着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驶过空荡荡的城市街,在满为患的北春园门口停了下来。   “太后!”   身穿官服的大臣一车里走出的方氏,不约而同倒头就拜。他们此前已在门外跪了几日,始终不能等来新帝回心转意,此刻了救命稻草,中纷纷含热泪。   “太后!一定劝陛下江山为重啊!”   “太后,太后——你可一定为建州的百姓做啊!”   方氏瘦弱的身体压在华丽繁重的太后朝服下,她低头不言不语,沉重摇曳的珠玉冠冕像将她纤瘦的脖颈就此折断。   她亦步亦趋,在宫女的搀扶下往里走去。   有官员扑去跪在方氏脚边,被随后前一步的甲胄护卫毫不留情推倒。   厚重的北春园大门缓缓关,再次隔绝了外边的呼喊和哀求。   黄色的步舆载着方氏摇摇晃晃往北春园中而去。   方氏抬头望着远处繁花掩映,纱幔垂吊的一角楼台屋檐,道:“……那是什么地方?”   宫女一愣,下意识回答:“越国公所居。”   完话,宫女就意识到犯错,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去。好在方氏没有继续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步舆在一处幽静的院落里落下后,院中宫纷纷前服侍方氏入内。   先前被问话的宫女跟着步舆走出院落后,才不禁松出一口长气。   和她素日交好的一名宫女维持着寻常的表情,缓步走到她身边,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从紧抿的唇缝中却吐出了恨铁不成钢的低语:   “你差点闯下大祸——陛下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先前犯错的宫女压低了声音,急色辩解道,“我只是太吃惊了,太后刚刚——”   传言太后早年因病患疾,视力几近全盲,只能看近处模糊的轮廓,那她刚刚,是怎么看远处树枝掩映中的一角屋檐?   她还没来得及出自己的疑问,就被那名交好的宫女给打断了。   “别了!你祈祷太后只是随口一问,不然——你这条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宫女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不语了,心中的小小疑问被压进了心底。   手充足却寂静万分的院中,方氏独自坐在一张罗汉床,比常更为黯淡无神的双默默望着前方为了搬运行李而来回忙碌的宫们。   “……这里可有名字?”   方氏低微的声音落下片刻后,身边侍立的宫女才反应过来,躬身答道:“回太后娘娘,此处原叫流萤院,陛下不喜流萤颠沛流离,一生仓促,遂改名为雪院。”   “雪院……”方氏口中低语喃喃。   流萤一生仓促,但至少有过短暂绚丽。   无边地狱一般,无路可逃的雪原,又比流萤好在哪里?   “奴婢是今后近身伺候娘娘的一等宫女紫苏,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吩咐,紫苏随叫随到。”一名神态稳重的宫女在三步外向方氏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娘娘一路车马劳顿,必累了,可奴婢吩咐热水?”   方氏沉默颔首。   足够五泡浴的紫檀木浴桶很快便被送进了房,一盆接一盆的热水倒了下去。方氏在紫苏亲力亲为的服侍下除去沉重繁复的朝服,在紫苏严密的监视下,她的一切衣物和随身物品都被放在木盘端了出去。   端去了哪里,为了什么而端走,方氏心知肚明,她心如死灰,干脆放弃询问。   沐浴洗漱完后,宫服侍着她换了绣着威严金凤的锦缎常服。   紫苏扶着方氏往内室走去时,方氏在厅中停下了脚步。   她凝望着从窗棂高丽纸中透进堂屋的一抹绯红晚霞,道:“……我出去走走。”   “太后娘娘,今日时候不早了,为了娘娘的凤体,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难道我连出去走走的资格都没有吗?”方氏冷声道。   紫苏低下了头,神色却没有分毫退缩:“……娘娘笑了,娘娘乃大燕最尊贵的女,去哪里都去得。只是娘娘凤体金贵,实在玩笑不得。娘娘不妨先休养几日,待陛下出关,还会亲自陪娘娘游览这北春园。”   “难道陛下一日不出关,我一日就在这院中禁足不出?”   紫苏低垂头颅,仿佛并没听方氏带着讽刺的质问。   她从容而平静地:“娘娘若是实在心闷,可在雪院小花园中散步,园中不但有花树假山,还有小桥流水锦鲤。这雪原自成一片小天地,娘娘只需在此修身养性,静等陛下出关即可。”   “……修身养性?”方氏,“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什么,还需反思省察是么?”   方氏气急反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她怒意未掩,但在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毫无威慑可言。   “娘娘误会奴婢了。”紫苏柔声道。   “待陛下出关我才能出得这雪院,可我杀你——应该不必等到陛下出关吧?”方氏。   “紫苏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奴婢,娘娘杀随时都可杀。”紫苏,“娘娘不喜紫苏,杀便杀了,反正还有补紫苏的位置来服侍娘娘。只娘娘开心,奴婢死而无憾。”   方氏气得一个字不出来,苍白的脸浮起病态的血色。   “陛下身边的得知娘娘凤归朝,特意叮嘱奴婢照顾好娘娘的生活起居。”紫苏,“不但一切效旧,娘娘惯用的安神汤马熬好了,待一会安神汤送来,娘娘便喝了早些歇息罢。”   方氏名义还是太后,现今却连忤逆一个掌事宫女的权力没有。她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内室,提线傀儡一般地被安排在了床榻。   不一会,紫苏就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至前。   熟悉的气味扑向她的鼻尖,或许是联到闭关礼佛为由拒绝和谈,却能隔着老远派送安神汤的傅玄邈,这股曾熟悉的药味让方氏险些呕。   她压下恶心,接过药碗,拿着瓷勺只搅拌却不喝,待汤面的热气看不后,她才一口气喝进嘴里。   紫苏看似恭敬地行了一礼,端着空碗走出了内室。   趁着紫苏交接空碗的这短暂空,方氏扑到房角一盆观叶植物前,借助着心中那股生理和心理共同用的强烈恶心,迅速呕出了先前喝下的汤药。   就在她仓促擦掉嘴边药渍坐回床的时候,紫苏走了进来,看僵直在床榻的方氏,她眉心微皱,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   方氏在她审视的目光下一动不动,直到她一无所获地收回视线,走前来服侍她在床躺平。   “既然娘娘用过安神汤了,奴婢便退下了。娘娘有事可摇铃吩咐,奴婢一直在外。”紫苏道。   方氏睁着无神的双望着头顶,对她的话闻若未闻。   紫苏离开后,方氏紧绷僵硬的神色渐渐松懈,逐渐为一抹难言的悲哀之色。   隔着一床锦被,她的右手放了胸口。   那里有一只两指宽的细小箭筒。   是她进门不久后,趁不备藏在罗汉床坐垫下的私物。是她从青凤军中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   在偏房沐浴之后,她趁宫收拾残局,又返回罗汉床小坐,悄悄地收回了箭筒。   她拿出藏在衣襟里的箭筒,举至睛方。   往常她看看物都是一就过,仿佛扫过虚无的混沌,只能瞥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几日不知是否天光刺的缘故,她依稀觉得,自己所视之物似乎都清晰了许多。   让她很难不去相信,这是天对她的某种启示。   这箭筒亲手刻下的宝珠纹样,就像很多年前她尚且双目完好时,看那靠着马车认雕刻时一般清晰。   往事历历在目,任岁月如何侵袭,她忘不了,不能忘——那是她一生所抓住过的,仅有的五彩。   忘不了——   不能忘——   “血债血偿,天地义。”   她含辛茹苦个月,流着鲜血从鬼门关抢回来,却没有抚育过一天,甚至——从出生起就没有抱过一次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睛,逼她做出生中最艰难的回答——   “如果这个犯下血债的,是你的亲生骨肉呢?”   箭筒的影子在婆娑的泪中晃动。   那一日,她已然做出了决定。 第293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古寺寒钟响,老树叶婆娑。   一个小沙弥挑着满满两桶水,一蹦一跳也没洒落一滴水,却在和一队面色冷厉兵卒狭路相逢时打湿了裤脚。小沙弥低下头,屏着呼吸和这队一身肃杀兵卒错身而过。   兵卒经过后,小沙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担着水桶往前蹦跳而去。   偌大古寺,轻易不袈裟,反倒是大刀重甲将士随处可。   金平寺守卫最为森严一座院落,一个半人高青色巨石被雕刻成惟妙惟肖貔貅模样,顶部掏空后做成浑天成香炉,游蛇般烟云正顺着燃烧香烛缓缓腾起,几点猩红在烛峰上明灭不定。   天边寒风袭来,烛尖一颤,一簇烛灰跌落下来。   轻轻一叹息院中石亭传来,一名老僧望着桌上静止许久棋盘,摇了摇头道:   “是贫僧输了。”   老僧对面傅玄邈抬起那双平静无波眼眸,缓缓道:   “棋局方才进行一半,何来输赢之说?”   “……明知前方生路已绝,何苦又一定到粉身碎骨那一刻?”老僧看着傅玄邈。   “不走到最后,又怎么知道一定会粉身碎骨?”   “施主又是何苦……”老僧次摇了摇头。   一炷香时间后,石亭中只剩残棋和傅玄邈一人。他抬起宽阔大袖,将一粒粒黑白棋子缓缓收回棋篓。   不知何时,亭外出现燕回身影。   燕回来去无,傅玄邈始终没有抬头,却像是一眼发现了他存在,开口道:   “说罢。”   燕回低下头,恭敬道:“回禀陛下,北春园今日还和之前几日一样,越国公主几次尝试调开服侍之人接触太后均未成功。”   “太后呢?”傅玄邈问。   “太后除第一日外,未提出外出,平日都在雪院静心礼佛,未有可疑举动。”燕回顿了顿,试探道,“公主那里,可加派人手看住?”   傅玄邈将最后一粒棋子放回棋篓。   “随她去罢。”他轻说,“不黄河,心不……我们是一样人。”   燕回不敢轻置一语。   不黄河心不……   可到黄河,心能吗?   燕回似乎发现了什么,望天空一脸吃惊。   片刻后,傅玄邈缓步走出石亭,抬头望着半空中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玉屑。   阴云浑浊了苍穹,惨白日光云层下投下,映照着忽凋零雪花。寒风把傅玄邈衣衫吹得簌簌作响,他如一支玉笛,笔直立于风雪中,神色也如冰雪般冷淡。   “陛下,可移驾内室?”燕回问。   傅玄邈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转眼间,金华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皇城破后,他四处辗转作战,记忆中最后一场雪,是在那座金碧辉煌宫城中,和沈珠曦一同倚栏看。   他还记得,那日夜空如洗,亭中温暖如春,烧满热炭火炉置于石亭六角,他亲手为她烹茶,递她茶盏时,指尖不小心相触,残留下来片刻温暖。   日升月落,时光如白驹过隙。   这三年,于傅玄邈而言恍如一场梦境。他站得前所未有高,感受到却只有前所未有冷。不知什么时候起,连他命攥住流沙也不了踪影。   他成了真正孤家寡人。   他拼命挽留,一个也没留住。   寒钟在这一刻敲响,悠远钟响彻整个金平寺,浪涛一般钟渐渐荡开,金华城街上百姓大多面色忧虑地望着此地少有降雪,唯有不知世事孩童,还仰着笑脸伸手去结冰冷雪花。   距离帝后大婚,只剩三日。   ……   金华这场初雪,落了一日依不困倦。   沈珠曦在房中窗内看了一日雪,依没找到机会和方氏取得联系。   到了晚上,阿雪几次催她上床,她都摇头拒绝了,依怔怔望着离开京城后也没过冬雪。   还在皇城时候,每一年冬天都有雪花落下,雪白冰晶飞扬在朱红宫墙上,打着转地围绕侍人手中通明灯笼,若站在高耸亭台楼阁上看,飘着夜雪皇城便是这世间最摄人心魄,也是最万籁俱静地方。   沈珠曦注意力在窗外夜雪,也不完全在夜雪上,对身后靠近脚步放任不管,直到一件温暖厚实狐裘轻轻披上了她双肩,她才若有所察,倏地转过身来贴着墙壁,目光对上一双沉静深邃眼眸。   “你怎么回来了?”沈珠曦警惕地看着他。   傅玄邈没有回答她问题。   “怎么还不歇息?”他说。   “……和你没关系。”沈珠曦别过头,硬梆梆地说。   “三日后便是你我大婚,礼部已拟章程,你看过之后,可有什么想改地方?”   沈珠曦看着窗外,过了许久之后,久到傅玄邈以为她还会继续用沉默对抗时,她终于开口了。   “……我嫁过人,该做都做了,你当真不在乎?”   傅玄邈这句冷漠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态度软征兆,不由自主雀跃而起心跳盖住了同一时间胸口刺痛,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   “我可以不在乎。”   沈珠曦转过头来,那张总是对他充满戒备和冷漠面庞上,多出了一丝复杂动容。   “……你如今已经贵为天子,以你本事,即便变一个大燕公主出来也轻而易举,为何非我不可?”   “你我之间情谊,”傅玄邈站在罗汉床前,隔着触手可及距离,双手垂在身边,望着她那双清澈剔透杏眼,缓缓道,“……无人可以替代。”   一枚雪花飘进了半开窗棂,落在沈珠曦眼前,她盯着那枚晶莹雪花,哑道:   “若我嫁你,你能放过李鹜和一干人吗?”   傅玄邈一愣,像是怀疑自刚刚听了什么,眉心在本能地蹙起后,快速舒展开来,黑沉沉眼睛中也似有惊喜骤亮。   “你想通了?”   沈珠曦闭上眼,过了半晌,没有血色嘴唇中喃喃吐出一句自语。   “……我只是累了。”   傅玄邈一会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平复心情,也或许是在量她话里有多少真意。过了一会,他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同沈珠曦之间只剩一个拳头距离。   他望着沈珠曦,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只李鹜和他人愿意永远离开大燕,我以亡父名义发誓,绝不追究他们前过错。”   沈珠曦沉默不言,神色消极。傅玄邈犹豫之后,试探地着她放于膝盖上右手伸去,在他触及她手背之前,她先一缩,让狐裘遮住了手。   傅玄邈那只伸到一半手,最终还是落回了自身上。   沈珠曦仿佛没有发现他小动作,目光一直定定地望着夜色掩映窗外,脸上略有恍惚。   “……翠微宫望出去,也有一株参天大树。下夜雪时候,树冠上积雪能有三四尺厚,到了白日我总是到树下转悠,担心有笨鸟儿在树上筑巢,积雪掉落时,打落鸟巢,让小鸟被宫人或皇子公主捉去失了性命。”   “你总是这般心善。”傅玄邈凝视着她。   “……只是无事可做罢了。”沈珠曦音低了下去,说,“只是,唯有那些不会说话,愿意听我说话罢了。”   这回沉默变成了傅玄邈。   沈珠曦接着说:“那时,我过得很不开心,我一面盼着到你,一面又怕到你。因为只有你才将我当做活人对待,可我没在你身上感受过真心。你脸上有一张面具……使我总看不清你真意,看不清你冰冷微笑底下,是否别有用心。”   “……”   “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你了。”   沈珠曦伸出狐裘下双手,在夜雪掩映下月色里怔怔看着。   “我不喜琴瑟,为了得到你赞赏目光,不得不每日苦练,哪怕十指麻木了,也不敢有一刻松懈。因为我知道……你虽表面对我百依百顺,但只有一处不如你意,你会用孤独来惩罚我。”   “……曦儿。”傅玄邈忍不住打断了她话,“我保证,这样事不会发生了。”   他顿了顿,用克制隐忍神色缓缓道:   “我们忘掉过去,忘记上一辈恩怨情仇,重新开始吗?”   沈珠曦露出一抹惨淡苦笑。   “我忘掉……只有抚瑟方。”她看着已不娇嫩十指,低道,“恐怕现在我,算眼前有瑟,也也弹不出令你满意曲子了吧。”   “……不会,只我一日记得,”傅玄邈说,“你不会忘掉。”   沈珠曦朝他看去。   “来人。”   傅玄邈一令下,立即有侍人趋步走进房内。不到一会,两张琴瑟别送到了两人面前。   “曦儿可愿今夜和我合奏一曲?”傅玄邈望着她,一难辨喜怒眼中也不免溢出一抹期待,“……像前一样。”   在他目不转睛注视下,沈珠曦一动不动了半晌,终于缓缓着面前古瑟伸出了手。   傅玄邈状,也重整了大袖,端正坐于琴桌前,十指轻轻放于琴弦上。   指尖落下,一曲有如朝凤初鸣悦耳琴便流淌了出来。沈珠曦面色一变,冷道,“我不想弹这个。”   凤求凰旋律骤断裂,傅玄邈沉默片刻后,说:“曦儿想弹什么,弹什么。”   沈珠曦略一量,十指如流水抚动在古瑟上,《柏舟》旋律顷刻而出,傅玄邈抿紧双唇,半晌后才开始琴瑟和鸣。   诗经中属于《柏舟》那一页不可阻止地浮现在傅玄邈脑海中。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每个字都像尖而细长针,深深刺进他胸口。   他闭上双眼,努力驱逐脑海中异象。   转也,卷也,他原本没有期望过。   鸠占鹊巢卑贱血脉,连仅有海市蜃楼都是他人手里偷来。   他来都不曾奢望,能够真正被人所爱。   浊光残影……   怎敢肖想明月。   ……   与琴瑟和鸣阁楼南北相望雪院中,宫人大多已经睡下,只剩戍守兵卒还在尽忠职守地守着房中一盏烛火。   方氏皱眉听着窗外夜幕中传来阵阵琴瑟,对弹奏之人已经有所预料。   她只是没想到,沈珠曦会愿意一次同傅玄邈琴瑟和鸣。   疑惑在心头萦绕了稍许,一个念头忽而划破她脑海,仿佛晴天里一道霹雳,让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太后娘娘?”侍立在外室紫苏瞧她身影,立即问道。   方氏压抑着真实心情,冷道:   “……睡不着,扶我去房坐坐。”   紫苏不疑有他,扶着她去到一旁房后,方氏她准备香烛和佛像,紫苏一一照办后,方氏又神情厌恶地叫她离开,紫苏也只是略微犹豫,便因为相信她目不能视,翻不出风浪而退到了房外。   待紫苏离开后,方氏口中低念诵佛号,仿佛她每次礼佛时做那样,人却快步走到了角落架前。   她略一扫视,便发现了夹杂在众多籍中一本泛黄《诗经》。   方氏回头一看,确认紫苏还在外室后,飞快地抽出了这本。   里面是一首首耳熟能详诗歌,方氏借助烛光,尽了全力才用较之前了不少双眼大概看完了整本。   里内容和她知道诗经并无不同。   方氏紧皱眉头看了手中本许久,忽将翻回《柏舟》那一页,用右手指腹一处不落地摩挲起来。   这一下,方氏露出怔愣表情,情不自禁抬头往窗外透进夜幕看去。   那里,是悠扬空明琴瑟之传来方。   一曲奏完,傅玄邈深深望着抬起头来沈珠曦。   “我们大婚将近,我希望公主能把心放在婚礼上,不做徒劳无功尝试。”傅玄邈若有所指,放柔了音道,“你若想问什么,我可以代为传话。”   沈珠曦冷淡地转过头,目光重新投越来越幽深雪夜。   那张曾经娇美天真少女面庞,正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沉着和理性光辉。   她是金枝玉叶,但已不止是金枝玉叶。   殚精竭虑量和计划,步步为营谨慎和壮士断腕决心,终于让她在努力散播出迷雾下,当着傅玄邈面,一箭中。   傅玄邈如此自负之人,绝不会想到,她竟是当着他面,传递出了密信。   “……不用。”沈珠曦说。   她想问什么——   自会问。 第294章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天光微熹,素来早起的方氏已经洗漱完毕,端正坐于罗汉床上。   起得比方氏更早,令人怀疑一夜未眠的傅玄邈天不亮就候在了雪院门外,一如还是宰相府时期的天下第一公子。得到通传后,候立近两个时辰的他缓步踏入了雪院大门。   进入内室后,他低垂头颅,向着罗汉床上的人影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如潮水一般,房中侍人接连随着傅玄邈跪了下来,清脆的跪声连成一片。   “母亲,你受苦了。”傅玄邈说。   方氏闭眼数着手腕上一串佛珠,仿佛听不见身前响起的话语。   “蝉雨闭关五日为国祈福,疏忽了母亲,实乃难以弥补的大错,母亲若要责罚,儿子绝无二话。”   傅玄邈身穿天下最尊贵的黄袍,但头颅低垂,姿态恭敬,一副诚心诚意为此忏悔的模样。   方氏过了半晌缓缓睁开眼,冷冷看着跪在身前的人。   “……你已贵为天子,又是为国祈福,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责罚你?”   “自然是身为一国太后的母亲。”   方氏一窒,脸上闪过一抹薄怒,但旋即,薄怒变成了疲惫。   “……你是皇帝,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方氏低头不再看他,默默拨动了一颗手上的佛珠,“皇帝有皇帝的安排,我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听从安排便够了。更何况,我在青凤军那里,也没受过苦。”   傅玄邈这起了身,他一个眼神,房中侍立的宫人便流水般退出了门,只剩紫苏一人留在房内服侍。   “母亲患上眼疾后,鲜少出府。没想到这次远游,竟会是如此缘由。”傅玄邈在榻几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神色平静道,“那些逼迫母亲出城的官吏名字,蝉雨已经熟记于心,待返回建州后自有处置。必不会让母亲忍气吞声受这颠簸之苦。”   “不必了。”方氏神色冷淡,“他们只是谏言,做出决定的是我。你还嫌手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不够多吗?”   方氏的声音落下后,房内笼罩着缄默的空气。   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从转角外传来,是紫苏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在二人中间的榻几上放上了两盏刚泡出的新茶。   做完这一切后,紫苏低眉敛目,重新退出了内室。   “母亲在青凤军处滞留了几日,中途可有什么见闻?”   “皇帝想问什么?”方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了吧。”   “母亲平日还像往常那样,唤我蝉雨便好。”傅玄邈注视着方氏,“如今只有我们母子二人,母亲何必如此生疏。”   方氏不愿和他纠缠,冷声道:   “我只是个半瞎的弱质女子,平日都被看守在一间大帐篷里好吃好喝供着,顶多就是晚间能够外出放放风——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见闻?”   “母亲外出放风的时候,可有注意到什么奇特之处?”   方氏露出一丝自嘲的冷笑:“即便有什么奇特之处……以我的双目,难道就能观察出来吗?”   “敌军军纪是否严禁,将士们神态是斗志昂扬还是萎靡不振,这些,即便是以母亲的双眼,也能观察得出。”   在傅玄邈的步步紧逼下,方氏不得不说:“……被扣留的那几日,每日清晨和傍晚我都听见帐篷外传来操练的声音。”   “是什么时辰?”傅玄邈追问。   方氏略一思索,说:“寅时和酉时。”   “母亲帐内有沙漏?”   “怕我骗你,又何必问我?”方氏冷笑。   “母亲误会了,蝉雨只是担心母亲没有时计,弄错了时辰。”   “我每日固定在寅初醒来,洗漱之后便能听到其他帐内动身的动静,不是寅时又是何时?”   傅玄邈垂下眼眸,不言不语。   “而傍晚,是因为被扣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他们给我送夕食的时间是酉初,他们操练的动静传来时,正好是他们给我送夕食的前后。我的眼睛是不好,可我没瞎,还能听,帐外的那些动静,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每次接待使者的时候,都会格外的安静……”   “使者?”傅玄邈忽然出声,打断了方氏的话。   “……不是你派来和谈的使者吗?”方氏眉心一簇,露出一抹疑惑。   “母亲何出此问?”傅玄邈说。   方氏似乎忽的想到了什么,眼神避开了他的视线。   “……既然不是,那便是我听错了,建州话并不少见。”   傅玄邈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看了半晌,说:“母亲说了这么久的话,恐怕累了,紫苏——”   他话音未落,方氏就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若说囚禁,还是在这里更恰当些。我在青凤军的时候,至少每日能够放风,到了这里,却连踏出屋檐都成了一种奢望——”   “母亲说笑了。母亲的眼疾便是大悲之后留下的,无论是府中的大夫还是宫里的御医,都再三嘱托母亲要静心养身,此前让母亲多在屋中休息,也是因为从建州到金华路途遥远,母亲颠簸数日,需要一段时间好好适应。”傅玄邈心平气解释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是一个孝子贤孙。   “不过,既然母亲想要外出散心,”傅玄邈说,“蝉雨自当陪同。”   无可指摘。   时隔数日,方氏终于如愿踏出了房门。   方氏常年困居室内,体不强,即便说想要外出散心,也不过是在流水亭等附近的亭台楼阁走走,偌大的北春园连四分之一都没去完,她便一脸倦怠地回了雪院。傅玄邈将其送回院子后,转身回到了自己在北春园的书房。   “我在金平寺闭关这几日,建州百官可有异动?”   燕回一愣,迟疑道:“……陛下指的是怎样的异动?”   “有异动。”傅玄邈抬起眼。   冻刀子一样的视线让燕回一个激灵。   “回禀陛下,建州官吏这些时日还以前一样,除了跪在北春园前,就是跪在金平寺外,还有一部分想方设往建州递消息,但都被城门守卫给拦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给建州递消息?”   “除了建州,他们还能……”   燕回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惊疑之色闪过他的眼睛。   “给建州递消息难于上青天,给城外的叛军递消息,却轻而易举。”傅玄邈眼底露出一抹讽刺,缓缓道:“我闭关这些时日,各个府邸里养的信鸽恐怕也瘦了。”   燕回闻言噤若寒蝉。   “查。”傅玄邈说,“有滞留金华的文官武将,凡是有家眷被困在建州的,一个都不放过,仔细查验他们前几日的行踪,府中下人也不要放过。”   “……喏。”燕回胆战心惊地低头领命。   半晌沉静后,燕回头顶响起傅玄邈的声音。   “越国公主今日做了什么?”   “回陛下,公主今日一直睡到晌午起身,用过午膳后,在侍女阿雪的劝导下,外出散了散心。”   “都去了什么地方?”   “流水亭,百花园……都是一些附近的地方。公主在流水亭小坐了一会,用了盏茶,待夕阳西下时,便返回阁楼了。”   流水亭三个字在傅玄邈心中停留了一会,但想到方氏早上仅在流水亭逗留了片刻的时间,且神色模样并无异常,傅玄邈就将这缕小小的疑惑压到了脑后。   两日后,燕回将调查的结果送至傅玄邈案前,他看着上面详细记录的名单不辨喜怒,沉默不语。燕回置身宛若凝固的空气中,一身冷汗,不敢抬头。   如血的晚霞爬进书房,染红了拿着名单的那只手。   一片夕阳下,沈珠曦背靠着床边,借着床帘的遮挡,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两指宽的箭筒。   上面的宝珠纹样,在耀目的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眼含泪水,嘴角却扬着微笑。一边抬手擦去眼角泪珠,一边用沾着泪痕的指腹轻轻摩挲箭筒上拙劣但用心的雕刻。   此时此刻,距离她第四次披上嫁衣——   只剩一夜。   ……   十二月二十八日,金华城内各个门户紧闭,走街串巷的小贩也统统销声匿迹。   从东方微熹起,金华城的上方就始终笼罩着一层晦暗不明的乌云,越是接近帝后大婚的酉时三刻,天色就越是昏暗无光,等到了申时五刻,天空中竟然下起鹅毛大雪。   负责测算吉时的钦天监监正面如土色,失了魂魄一般呆呆望着天上的白色落英。   金华城中或是虚掩或是大开的门窗里,露出一双双忧虑不安的眼睛,每个深而长的屋檐下,都藏着不安的窃窃私语。   风和雪交织成间的面纱,带来了某种预兆的冰冷气息,建州带来的太监捏着嗓子,敲着铜锣,在大街小巷故欣喜地传唱“瑞雪到了”。   刺耳的锣声传唱,像投入水面的石块,涟漪平息后依然只有坟墓般的寂静。   冰冷的大雪漫天飞舞,遮不住北春园满目的鲜红。   “吉——时——到——”   浪涛一般一阵强过一阵的呼声涌进烈日般耀目的朱红楼阁。   朱红绸带在风雪之中呼呼作响,云纹窗棂囚着一方天地。   窗前端坐一名女子,华美高贵的身姿身后风雪昙昙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沈珠曦轻阖双眼,一动不动。   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戴着一只龙凤花钗冠,大小花并二十四株,每一瓣花叶,都是剔透的宝石雕刻而成,每一根花蕊,都是洁白的象牙抽丝而成。   “请皇后服祎衣——”   盛装的宫人带着一张张托盘,陆续站到她的面前。   巧夺天工的珠花钗冠随着风雪轻轻摇摆,宝光掩映下的一双杏眼缓缓睁了开来。   骄奢淫逸的越国公主,肆意妄为的越国公主,浅薄无知的越国公主——   曾几何时,她的名字沾满了污泥。   有人想要占有她,以将她从天空拉进泥潭。   但只要过了今日,有人都会知道——   一颗裹着污泥尘埃,从天空跌落泥潭之后,又被人捡了起来,小心擦拭养护的珠子——   能有多耀眼。   会有多耀眼。   这是她,本来的样子。 第295章 “因为你恨她。”……   十二月二十九日,北春园最为高耸庄严的主院通阁前,百官身着朝服肃立两侧。   苍穹晦暗,冻云低垂,苍白的雪片被卷入寒风,呼啸着从缀着五彩丝线的华盖前掠过。   傅玄邈端坐御坐,服深衣大袖,头戴十二旒冕,一身冷淡孤傲和风雪不谋而合,他神色平静地凝望着一望无尽的甬道,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一名侍中拿出明黄的圣旨,诵读长长的封后诏书。   位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一开始神色各异,但不约而同,都逐渐被侍中清朗的声音吸引。   由帝王亲自草的封后诏书,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份,更毋除开新帝的身份,草诏书之人以文采和德行着称的下第一公子。   这封千字长的封后诏书,似乎将他一生的光华都凝聚其中。   即便最为保守的旧皇支持者也不得不承认,前后千年,不有比这更神骏沉稳,风流秀出的诏书。   头顶响扑飞的声音,两只飞鸟仿佛也被感染,禁不住飞出山林,前后交错地掠过苍穹。   一人趋步到御座前,低头掩饰脸上的不安和紧张,微微翕动的口中吐出一句低若蚊吟的话,傅玄邈面无表情地听着,片刻后,吐出冰冷二字:   “去找。”   来人一脸惶恐不安地退下。   诵读诏书的侍中抑扬顿挫念完全文,双一合,扬声道:   “……恭迎皇后出阁!”   “恭迎皇后出阁!”   “恭迎皇后出阁!”   一声声的传唱响来。   礼乐声同时响,《坤安》的旋律如水波荡开,以通阁为中心,渐渐响彻北春园,乃至整个金华城。   傅玄邈的目光笔直投向空荡荡的甬道尽头。   风中似乎传来铃铛的声响。   半炷香的时间后,一列明黄的麾仗以及乘翟车、陈小驾卤簿缓缓出甬道。   风雪飞扬,掩映着中间的那辆翟车。雪片击打着华盖下的金铃,发出水滴击石般的清脆声音。   白色的纱帘风中波荡,一张明媚娇的面庞其后若隐若现。   傅玄邈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放御座扶上的不自觉地扣紧,片刻后,他站来,脸上的动容已经消失不见。   翟车驶到通阁前,侍人们簇拥着身穿祎衣的沈珠曦下车,协律郎高举黄麾,《坤安》曲调越发昂扬。   沈珠曦一步一步,缓缓至通阁前,内侍指引下,诣殿庭之东,西向而立,和对面的傅玄邈四目相对。   傅玄邈的嘴唇风雪之中动动,沈珠曦没有听见声音,但她看见。   “……曦。”   他说。   礼乐声不知何时停,偌大的通阁前鸦雀无声,两名侍中埋头趋步至沈珠曦面前,双膝跪地,高举装着册宝的黑檀深盒,高声道:   “册宝使王泉、副使张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晶莹的雪片落到黑檀盒子里,金灿灿的皇后之宝上久久不化。   那两只空盘旋的鸟雀终于飞,划破黯淡的流云,消失无边无际的空之中。   无数双睛都落沈珠曦身上,高举着皇后之宝的册宝使面色发白,悬半空的双微微颤抖。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催促,没有目光威吓,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前一幕早已意料之中。夹杂着雪片的寒风吹动他的深衣大袖,他纹丝不动。那十二串晶莹的串珠背后,傅玄邈中微熹的光亮完全湮没于黑暗之中。   “偷来的皇后之宝,也可做迎娶之吗?”   沈珠曦的声音就像此刻降临地间的飞雪,冰冷而决绝地落寂静的大地上。   “……曦。”傅玄邈开口。他隔着数丈之远,定定地望着沈珠曦,缓缓道,“只有你我成婚诞下麟子,大燕江山才能归原主。难道,你不想为父皇取回江山?”   沈珠曦闻言,目光看向黑檀盒子里的皇后宝印,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下一刻,她挥打翻册宝使里的黑檀盒子,皇后册宝和宝印一应滚出,下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至高权力,就这么她脚边沾染尘埃。   “无这皇后之宝还大燕江山——原就我沈氏之,何须你这宵小来授予?”   沈珠曦抬眸,勇猛无畏的视线直指对面的傅玄邈,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曾她头顶挥之不去的阴云。   寒风呼啸着掠过苍白穹,数以百万的雪片割裂灰白的密云,裹着橙红的夕阳坠落下来。   镂刻着凤穿牡丹的腰带砸落地面,华祎衣自沈珠曦身上脱落,通阁前响阵阵倒抽冷气声。骤的风雪卷地上绯红的披帛,化为瑰丽红霞,破开阵阵阴云,翱翔无边无际的自由之中。   沈珠曦一身单薄的白色孝服,寒风肆虐中巍然不动。她像一棵已经茁壮来的花树,根须牢牢扎进肥沃的土地,昂头挺胸地站四面八方的各式目光下,旭日一般灼热的意志她中闪烁。   无阴云可以遮挡她的光辉。   傅玄邈沉默不言地看着她,冰冷死寂的眸也像被漫飞舞的雪花冻结一样。   “诸位大人,今日,我以沈氏最后的皇族,大燕最后的公主——越公主沈珠曦的名义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半分假,死后将坠入无边地狱,永受烈火焚烧!”   沈珠曦清朗响亮的声音回荡高台上。   肃立通阁前的百官默然无声,面色各异地交换着神。   “八年前,傅玄邈蛊惑帝心,陷害白贵妃与外男勾结,以致我的母妃被禁足六年,直到城破后自尽殉。”   “七年前,傅玄邈借助外戚身份,频繁出入禁宫,肆意安插人,暗中谋害和我交好的人,用以坐实我‘煞孤星’的流言。”   “三年前,傅玄邈为阻止父皇缉拿其父,竟然里通叛军,泄露军情,以致五十万叛军兵临城下,朝中竟无一人察觉!”   通阁前一片哗然!   三年前的那场战乱,夺去的不仅沈氏皇族的性命,还有场官员之中的许亲人,好友——他们都丧命那场直到一刻前还无法解释的惨败中。   如果说建州被围,威胁的他们仅剩的亲族的安危,那么三年前的那场战败,就让他们亲族凋零的罪魁祸首。   桩桩件件,源头都直指傅玄邈。   “陛下!公主所说,不真的?!”   那场动乱中,年逾花甲却痛失独子独孙的礼部尚书对着傅玄邈发出悲愤的质问,干枯的长须这位老人的胸前不住颤抖着。   “自然不。”傅玄邈神色淡然。   “既然不,陛下可否用已逝傅宰相的名义发誓,叛军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和陛下并无干系?”礼部尚书道。   “大胆!”武官之中的燕回出列,疾言厉色道,“你这威迫陛下吗?!”   一只包裹盔甲里的臂拦燕回面前。   怀远将军睨着同样都武官的燕回,嘴边露出一抹冷笑:   “陛下都没说什么,你着急什么?不知道的见,还以为你燕大人里通叛军呢……”   “你——”   “你什么你?你倒孤家寡人,活你一个就活一家——可我们呢?!我张广义沙场驰骋三十年,为的就保家卫,尽职尽责——我为你们出生入死,我放心将后背留给你们,可我得到什么?!固若金汤的皇城一夜被破,我刚满一岁的女被那些暴民从家中抓出,一刀刺穿腹部!她就这样惨死——死子脚下,全下最安全的地方——”   怀远将军神色激动,声若洪雷,吐出的飞沫溅到面色难看的燕回脸上,他一动也不动。   “你说我大胆吗?你还真说对!老子胆子不大,早就马革裹尸!”怀远将军怒瞪还想说什么的燕回,转头对高台上的傅玄邈拱拱,扬声道:“陛下!当年叛军一夜之间出现皇城下实蹊跷,卑职也一直心有疑虑,不如趁此机,陛下和公主分辩一二,既可以解开你们之间的误,也可以打消我们心中的疑虑。若当真公主污蔑,卑职自己提头来赎罪!”   怀远将军的声音落下后,通阁前陷入寂静。   曾经的傅家军骨干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疑虑的视线。有几名死忠站出来呵斥唱反调的这两名大臣,但更的人,选择沉默不言。   “陛下——”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跪下来,“傅大人一生赤胆忠心,为先皇和陛下鞠躬尽瘁,你可敢对发誓,伪辽兵临城下,和你并无干系?若陛下有一句谎言,九泉之下的傅大人定然不能瞑目!”   礼部尚书老泪纵横地叩一个响头。   傅玄邈高高上,无动于衷地俯视台阶前颤抖的老人:   “……温来,你僭越。既然你不愿参加朕的娶后大典,那便回去休息吧。”   傅玄邈话音落下,一队亲兵就冲出来,围住跪地上的花甲老人。   “住!”   沈珠曦的声音响来。   所有人下意识朝她看过去。   沈珠曦一动不动看着傅玄邈,冷笑道:“何必现就恼羞成怒?我说的——这才刚刚开始呢。”   “拿下她。”傅玄邈神微沉。   “我乃陛下钦封越公主,谁敢动我?!”沈珠曦怒喝道。   雪片和夕阳缠绕着沈珠曦高举来的金色凤牌,为她严肃的面庞镀上一圈金边,威严不可直视。   原想动的士兵不知不觉停下来,为难地互相看着色。   寂静之中,沈珠曦正气凛然的声音次响。   “一年前,傅玄邈为铲除唯一能和他分庭抗争的镇川节度使李洽,竟不惜炸毁商江堰,导致四州被淹,数十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得不沦为流民和盗匪。”   “数月前,傅玄邈为进一步大权握,先以莫须有的罪名扣押先皇钦点的宰相,狱中动用私刑,以族人性命挟,逼迫宰相狱中自尽身亡。”   “即便如此,他仍嫌不够——”   沈珠曦怒视着对面依旧笔直的身躯,怒声道:   “趁着先皇外出寿州行围的机,傅玄邈竟光化日之下毒害先皇,并将其栽赃到前来营救我的青凤军身上!至此,仅傅玄邈一人,上就沾有我大燕两位帝王的鲜血!”   “傅玄邈,你草菅人命,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沈珠曦怒喝道,“究竟有何颜面,立于地之间?”   众目睽睽下,傅玄邈缓缓开口。   “如果我当真如你所言,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他神色平静,中不见一丝波澜,“我又怎么给你口若悬河的机,让你罗织每一个罪名?”   “你已经丧心病狂,即便我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你也不感到羞愧和自责,相反,你还利用你的冷漠无情来伪装无辜——这才你最令人害怕的地方——”沈珠曦说,“你犯下的罪孽,你看来都理所应当的,你不但不为此羞愧,还想方设法来为自己的无耻和自私开脱——”   她停下来,哀伤而愤怒的目光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傅玄邈。   “……或许你杀人的时候,”沈珠曦一字一顿道,“从不觉得,自己杀的人。”   “我放任公主我面前罗织罪名,不过因为公主所说,都不攻自破的拙劣指责。”傅玄邈说,“公主即便贵为金枝玉叶,也该明白口说无凭的道理,寿州围猎时你便没能拿出证据,今时今日,难道公主又想蹈覆辙吗?”   “你若心里没鬼,便请出先皇灵柩,开棺看看先皇究竟死于刺杀,还毒杀!”   百官目光投向傅玄邈。   “先皇已经入土为安,帝陵封闭后岂有开的道理?”傅玄邈说,“公主若当真顾念一丝兄妹情谊,便不该将兄长牵扯进来,让他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你一没有罪有应得——”沈珠曦打断他的话,“包括我阿兄和父皇内的无数英灵,就一日不得到安宁!”   “……既然如此,便请公主告诉我,”傅玄邈说,“按公主所言,一切的开端八年前,八年前的我年仅十三岁,和白贵妃无冤无仇,为何非她失宠禁足不可?”   “因为只有她失宠禁足,你才能想方设法控制我的人生。”   “公主说笑,”傅玄邈说,“我为何控制你的人生?即便如公主所言,我为何不等公主及笄后下降傅府为所欲为,而大费周章谋划贵妃失宠?公主这些指责,对一个仅有舞夕之年的少年来说,否太过火?”   “因为你恨她。”   一个清冷微弱的声音忽然响来。   身着寻常妇人襦裙,头上仅有一根木簪的方氏缓缓来,围绕通阁前的百官和侍卫不由自主如潮水般退开,睁睁地看着方氏和他们擦身而过。   傅玄邈面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氏的睛。   台下百官议纷纷,沈珠曦也满腹震惊地看着目视前方,仿佛并无疾困扰的方氏。   “因为你恨她的生母。”方氏说。   她一步一步上通阁的台阶,那张低眉敛目近四十年的面庞,首次众人之中抬来。   她目不斜视着帝王容颜,说:   “……因为你恨我,也恨你自己……出生宰相之家,真正的生父却个卑贱的马夫。”   方氏的话语像一声晴霹雳,劈开通阁前的死寂,也劈开傅玄邈脸上的故作平静。   他站风雪中,脸上血色褪尽,大袖呼呼作响,仿佛下一刻就随风而去。 第296章 “……这一局,你赢……   “……母亲。”   傅玄邈嘴唇翕动,吐出低若蚊吟的声音。   似自言自语,又似微弱的祈求。   方氏恍若未闻,穿过傅玄邈的侧,径直走到通天阁巍峨的大门前,她的视线,从翻飞的檐角,一直到降下漫天雪花的苍穹。   一缕若隐若现的夕阳,透过破碎的云层,映照着纷飞的雪片。   投在方氏悲怮决绝的面孔上。   她背对众人,双膝弯曲,在通天阁前缓缓跪了下来。面朝那束半空之中的斜阳,颤声道:   “今日……我将在百官见证下,向上苍请罪。”   “母亲……”   傅玄邈眸色深沉,抬脚向方氏走去。   方氏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了纤瘦的脖边。   “……”   傅玄邈一滞,不停下了脚步。   方氏似乎不关心旁人,她背对百官,背对自己的亲生儿,亲手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婆娑的泪眼只望着空中苍茫茫的雪花。   “我之罪,便是知自己只是夫君所爱替后,没有当断则断,决绝离开。”   “我之罪,便是选择忍气吞声,却不能真的忍气吞声,为了报复夫君的绝情,委从小一起长大的方府下人,乃至后来珠胎暗结……”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倒抽冷气声,方氏丝毫不受影响,带着颤音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之罪,便是偷梁换柱,让一个车夫之成为了宰相之……我之罪……便是贪恋一时的团圆,没有及早和离后离开傅府……”   “我之罪……便是没有尽早告诉这个孩……他不孤单……即使我们没有办法带他离开,我和他的亲生父亲,也爱他胜过生命……”   方氏几乎无法完完整的一句,豆大的泪珠不断从那双满是痛苦和悲怮的眼眸中溢出。   “我最大的罪……”   她撑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转望着不远处的傅玄邈。   “便是没能阻拦他犯下亲手弑父的滔天大错……”   方氏音刚落,通天阁外就像是煮沸了的开水,立马沸腾起来。   谋朝篡位四个字可以引发在场一半官吏的反感,弑亲禽兽四个字,又可以引发剩下一半官吏的反感。无论放到哪个朝代去,这两个词是最令人唾弃厌恶的恶行,而以一己之力汇聚两种极端恶行的傅玄邈,已经让人无法再以“人”的标准去衡量了。   不知何时,傅玄邈上已没有了那股风淡云轻的伪装,他孑立在冰冷的风雪中一动不动,脸色比飘零的雪花还要苍白。   “今日,我欲向上苍请罪,因为我既做不到心如止水地着夫君爱慕他人,又做不到为所爱之人离经叛道地抗争过哪怕一次——我更没做好一个母亲!我生下了他,却没有将他带上正确的道路……我眼睁睁地着他越走越远,手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却只能束手无策……”   “我之犯下的罪孽,有一半过错在我,我已苟活了太久,时至今日,愿在上苍和诸位大人面前,为枉死在我儿手中的无辜之人赎罪——”   方氏脸上闪过决绝之色。   “母亲!”傅玄邈忽然厉喝出声。   时迟那时快,沈珠曦还没来及反应,方氏手中的匕首已经掉转过头,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的体。   刀刃刺入体的时候受到阻碍,只没入了刀尖,但下一刻,方氏再次用力,闪着寒光的刀完全没入她的体。   方氏面色苦痛,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刺目的血红却从刀柄下涌了出来。   没入体的尖刀像是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方氏望着几步外的傅玄邈,体慢慢滑了下去。   直到倒在地上,血泊渐渐从下洇开,她也还在目不转睛地着傅玄邈。毫无疑问,这个曾经近乎全盲的妇人,正清晰地注视着就在几步外的儿。   悲伤的,痛苦的,爱恨交加的泪水,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双饱经命运折磨的双眼里流淌而出。   那双清明的,在泪水洗涤下不再黯淡的眼睛。   那双已经知晓真相,愤怒和震惊燃烧过后,只剩一个母亲悲切和无可奈何爱的眼睛。   傅玄邈呆呆地着那双眼睛。   “陛下!”   “陛下!”   燕回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模模糊糊地传来。   傅玄邈抬头向台阶下慌乱的人群,跟着他们的视线,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城门方向。   断断续续的爆炸声正从那里传来。   方氏下的血泊也在跟着颤动,泛开微弱的涟漪。   沈珠曦手中,握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箭筒。   烟花转瞬即逝,只剩燃烧过后的灰烬,混杂着雪花洒落下来,覆盖在每个人的头顶。   ……   “建州偷出来的老火枪就跟那西域娘们的屁股一样,够劲儿!”   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望着在碎石木块下逃命的金华守军感叹道。   在他边,一银甲的李鹜骑在马上,头盔上已落满一层雪花,虽然几日没有修剪过胡须,下巴上浮着一层青色,但他双眼依然炯炯有,充满朝阳之气。   李鹜扯了扯缰绳,让蠢蠢欲动的骏马安分下来。   “跟你的人一声,千万别沾上黑火药的火,这东西用水是浇不灭的。”   “早就交代了,还用着你?”淳于安抚着脸上的络腮胡,爽朗大笑道,“过了今日,恐怕咱们又会成为对手。不如这样,我们来打个赌,谁先攻入北春园谁就算赢,输的那个从今以后就以赢的那人马首是瞻——李鸭儿,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就等着给老当小弟吧!”   一声嘶鸣,李鹜下的骏马已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青凤军在他后万箭齐发,箭雨掩护着飞驰的李鹜,一齐射向城门上拉弓搭箭的守军。   与此同时,骑在象背上的冬靡霁横空出世,成年大象的脚步声震天响地,甚至盖过了还在爆炸的城门声响,象蹄所到之处,联军无不赶紧避让。   冬靡霁用两根手指吹响哨声,喊着旁人听不懂的土,指挥着大象冲撞向摇摇欲坠的金华城门。   青凤军的箭雨接连落在城楼上,有守军躲在箭垛后勉强还击,零零散散落在大象上的箭矢也只是像射中了石头,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死守城门的守卫在庞然大物的威胁下慌张逃窜,大喊大叫。   沉重的一声巨响过后,只剩三分之一的城门终于完全倒塌了下去。   青凤军中立时响起昂扬的战鼓,蓄势待发的步兵握着手中刀剑大吼着冲向城门。   平海节度使蒋信川为了将功赎罪,也披上战甲,带领平海军和沧贞军加入了进攻的队伍。在他后,已经头发斑白的沧贞节度使孔烨上了战车亲自督战。   爆炸声连绵不绝,仿佛整个世界在坍塌。   北春园中,通天阁在一声巨响后为烟尘弥漫的废墟。   早有准备的沈珠曦和台阶下的百官安然无恙,傅玄邈被碎砖击中肩头,受了轻伤,方氏在他下没有受到波及,但已然是命悬一线,回天乏术的样。   “诸位大人不要慌张!”沈珠曦在烟尘之中恳切地大喊着,“金华已破,援军马上就来,诸位大人此前是被贼人蒙蔽,现在醒悟过来还不晚!我以越公主之名向各位承诺,只要诸位大人联合起来,同青凤军一同抗击傅贼,此前种种可以既往不咎!”   沈珠曦一番表态,让许多官员露出了动摇的色。   怀远将军和礼部尚书率先站到了沈珠曦前。   腰粗膀圆的怀远将军拔出腰间长刀,怒视着周围众人:   “今日我张广义就是把命交代在这里,也要护越公主周全!”   礼部尚书也怒目圆瞪,将枯瘦的体挡在沈珠曦前,:   “老如今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谁要是敢对公主不利,就先从老的尸体上跨过去!”   慢慢的,吏部尚书和光禄寺卿走到了沈珠曦前,紧接着没一会,将军走出面面相觑的武官,来到了沈珠曦前,拔出腰间的武器,全戒备地望着对面的傅玄邈。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沈珠曦前,用己构建出一道防线,保护着大燕最后的皇室嫡系血脉。   “陛下!金华已经失守,请陛下立即移驾安全的地方!”燕回脸色发青。   金华城,不固若金汤,但粮食和守备充足,守个半年原没有丝毫问题,如今却在几桶火药的轰炸下就破了防守。   电光石火间,傅玄邈的目光猛地射向官吏护卫中的那名女。   他已经明白了原委。   是她——指使方氏在他面前提起青凤军中的建州,是她,计谋环环相扣,让他自己找出自己的破绽,再送上去让人致命一击。   如果他没有因为那句起疑,就不会去调查跟着从建州来到金华的朝廷官员和军队主力,更不会因为一些蛛丝马迹就抽调金华地的乌合之众来替换戍守城门及北春园的建州精锐。   面对强攻能畏缩不敢迎战的,然是未经战火洗刷的金华兵,能将火药不知鬼不觉地埋在北春园中,然也是他后来替换上去的金华兵受到收买。   缘由只是方氏似无心的一句。   一步错,步步错。   谨慎多疑,让他走到今日,也让他止步今日。   “陛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燕回焦急道。   傅玄邈终于动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在如临大敌的怀远将军等人面前,弯腰抱起了血泊中的方氏。   方氏气若游丝,布满冷汗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一双涣散的瞳孔艰难地抬了起来,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人的面孔。   “公主小心!”怀远将军拦住了下识往前走了一步的沈珠曦。   沈珠曦停下脚步,着对面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傅玄邈的行动。   方氏的鲜血染红了傅玄邈苍白的双手,他深深地着沈珠曦,认真的,漫长的,仿佛是头一回真正将她的模样映入眼帘。   “……这一局,你赢了。”   不待沈珠曦,他转过,抱着方氏上了燕回牵来的马匹。   “站住!”   怀远将军大喝一声,想要上前阻拦,如雷的脚步声从甬道处涌了出来,傅玄邈最后的亲兵,原是傅家军的轻骑们迅速将傅玄邈保护起来,护卫着他消失在了沦为废墟的通天阁后。   大雪还在下个不停。   白茫茫的雪花覆盖了废墟,覆盖了血迹,让一切污秽重归纯净。 第297章 海市蜃楼已经在初升的……   率先攻入金华城的李鹜等人向着北春园而去的时候,一支近千人的精锐敌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带头的将军大吼道:   “陛下已安全撤离,你们这群逆贼要是还不投降,陛——”   李鹜一声冷笑,夹紧马腹冲了过去。   “陛你爹,废话太子不听。”   将军话没完就被打断,能急忙拿起武器勉力回防。   支队伍撞到一起,厮杀声旋即震响天际。   “啊!!”   李鹍抡起把半人高的战斧冲向敌军,一边吼叫一边砍杀,所到处鲜血淋漓,碎肉纷飞。敌军见状纷纷后退,不敢靠近,一条血路就这么被他开阔出来。   “呸呸呸!”   路开出来了,李鹍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垂下手里的战斧,皱着眉头往外吐着大吼大叫时飞进嘴里的血肉。   一个小兵趁机举起手里的刀朝他后背砍去!   “嗖——”   一支箭矢射中小兵胸口,后者声音都没发出就倒了下去。   李鹍闻声转头,这发现倒身后的小兵。   “二哥是久未上战场了吗?已如此疏忽了?”马上的李鹊放下手中还颤抖的长弓,道,“如果二哥不认起来,那就把弟弟跑远排队给你买的芋子饼还回来吧。”   李鹍立即拨浪鼓似地摇起了头:“不还,不还……可认了我……”   为了证明他的认,李鹍咿呀啊的怪叫着冲入了敌军最密集的地方,不到片刻,一颗颗人头便飞了起来。   “大哥,你先走,这里交给我们!”李鹊冲不远处的李鹜叫道,“一定要把嫂子平安带回来!”   李鹜也不推脱,一刀砍刀面前的敌人后,用力夹了夹马腹。   “北春园见——一个都不能少!”   快马带着他疾风般冲出了涣散的敌阵。   狂风呼啸,李鹜的身后传来个弟弟响亮的回答。   “好!”   李鹜带着百亲兵一路疾驰,对偶尔冲出来的几个零散敌人视若不见,任他们见了自己狼狈逃窜。   道路越来越开阔,边的房屋也越来越少,李鹜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北春园高耸入云的屋檐已近眼前。   冥冥中,他能感受一股呼唤。   那是相印人呼喊着他的字。   李鹜不断夹着马腹,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下一刻就直接降落沈珠曦所的地方。   埋胸腔里的那颗,就连上阵杀敌时也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北春园外恰好是一条三岔路口,李鹜从东边的路口转出,正好同傅玄邈一行相遇。   看他们模样,应该是要走西边的方向出城。傅玄邈身边也是百人左右,和李鹜所带兵力不分上下。   军狭路相逢,彼此的将士都如临大敌地握紧了武器。   有方的首领,一动不动地隔着北春园深长的檐角对望。苍茫的雪花不断从天空飘下,落傅玄邈怀中的妇人脸上,久不。   李鹜目不转睛地望着深埋方氏腹部的尖刀,方氏从傅玄邈怀中艰难地偏过头,也用黯淡微弱的目光,一动不动望着李鹜。   “你现进去,还救得了公主。”傅玄邈开口了。   李鹜的视线从方氏身上移到傅玄邈脸上。   “你把怎么样了?”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傅玄邈对着李鹜,又恢复了冰霜般的平静神色,“城楼上的时候,你没有做出选择……如今,却没有人再帮你抉择了。”   傅玄邈凝望着对面的李鹜,缓缓道:   “是这里杀了我,正言顺登上帝位;还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权力,选择一个或许并不需要你来营救的女子?”   回应他的是一声呸。   “还用得着选?”李鹜冷笑道,“杀不了你这次总有下次,但如果失去媳妇,子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媳妇了。”   “更何况——”李鹜的目光重新落回方氏脸上,“我和一个人先有过约定。”   傅玄邈一言不发,默默扣紧了抱着方氏的双手。   李鹜抬眼看着他,:   “我给你一日的时间,一日后,不论你天涯还是海角,我都必定会来亲自取你人头。”   半晌寂静后,马蹄碾过地面积雪的声音响了起来。   傅玄邈调转马头朝前走去,方氏他怀中,虚弱的视线依旧紧锁着一动不动的李鹜。   这一眼,那么短,却又那么漫长。   长到李鹜的胸口好像也被挖出一个大洞,随着方氏的离去,不断有呼啸的风雪灌入其中。   百来敌军跟随傅玄邈的脚步,渐渐消失通往西边的大路尽头。   李鹜最后看了一眼已几乎不见的背影,转过头毫不犹豫地骑马冲入了北春园。   他是李鹜,天生地养,再不济,家鸭养的李鹜。   天不怕,地不怕,野蛮生长至今的李鹜。   从前是,今后也是。   ……   江水轻轻拍打着船身,木床跟着一同摇晃,半路上抓来的民间大夫跪面无血色的方氏身前,满头冷汗,颤如抖筛。   “陛、陛下……草民医术不精,不敢冒然为太后取刀,怕一个不慎……止不住血呐……”   傅玄邈坐床边,清冷的声音仿佛蜻蜓从水波上划过,不留一丝痕迹。   “……不取,就能止住血了吗?”   “不取……”大夫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傅玄邈的神色,随即更为恐慌地低下头去,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咬牙道,“不取至少……至少能活到日出时候……可要是取了……”   他没有完,但不必完。   傅玄邈坐椅子上,许久都一动不动。   大夫汗如雨下,自觉命不久矣的时候,傅玄邈终于出声了。   “……下去吧。”   立即有人从船舱外走进,还算客地将大夫请出了房间。   燕回侍立一旁,看着方氏已无血色的面庞,知已回天乏术,危旦夕。沉默半晌后,他试探着开口道:   “陛下,好我们安全上了船,岸上的追兵追不过来。待过了今夜,我们就能进入台州,台州知府是陛下父亲的至交好友,定然会对陛下施以援手。太后娘娘志坚定,一定能坚持到抵达台州。待上岸后,属下就能找到医术精湛的大夫为娘娘诊治……陛下万不可这时灰丧。”   他了这么,听的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都下去罢。”傅玄邈。   燕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走出了船舱。   舱内剩傅玄邈和方氏二人。   水波还波荡,船身也摇晃。他这一刻,忽然想起了深埋记忆中的感受。有一手,轻轻推着摇篮,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哼唱着熟悉的童谣。   有雪花从窗外飘进。   夜幕降临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笼罩了大地,月亮隐入了云层,即便他放眼眺望,看见的也有漫漫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久,躺床上昏迷的方氏动了动手指。   一夜未眠的傅玄邈一时间察觉了的动作,立时俯身靠近,方氏睁眼的一时间,让自己的身影出现的眼中。   “……母亲。”他声音暗哑低沉。   方氏的目光狭窄的船舱里缓缓扫动,苍白的嘴唇中吐出沙哑的话语:“天黑了……为何不点灯?”   傅玄邈好一会没话,哀切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眸中涌动。   “……来人,点灯。”   话音落下,门外侍立的燕回立即走了进来。他惊讶地扫了一眼屋内正明亮的灯火,又望了一眼被傅玄邈小扶起来的方氏,咽下腹中的疑惑,转身出门取了几支蜡烛回来点上。   不到一会,整个船舱亮如白昼。   “日出的时候……再叫醒我……”方氏靠傅玄邈的手臂上,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想再看一次……旭日东升……的模样……”   “……快了。”傅玄邈,“再过不久便要日出了……母亲还是别睡的好,免得睡沉了,错过日出,下一次……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今日又没有喝安神汤……睡得浅,不会的。”方氏扬起嘴唇,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已好久……好久没有喝安神汤了。”   “我知道。”   傅玄邈低下头,藏住脸上的一切波澜,余压不住颤抖的声音,低低地重复了更为破碎的一遍:   “我知道……”   “你有没有……”方氏,“见过朝阳破开云层的那一刹那?”   似乎是想起了那刹那的美景,方氏眼神像是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向往。   “傅汝秩彻夜不归的那些晚上,每一天……我都见到了那样的朝阳……每一天,你的父亲……你正的父亲,都窗外陪我守望破晓……”   “你每次上书房得到夫子表扬,你父亲都会比我还要高兴……你素来挑剔,恋旧,宁愿少吃不吃,也不愿外动筷。他背着我偷偷变卖了家中的田产,将所有银子送给宫中掌管膳食的公公,就是为了让你每一顿都能吃上熟悉的餐食……”   过往的记忆傅玄邈脑海中翻涌。   那带着烟火的柴火饭他味蕾上复苏。不似宫中精致的膳食,也不像傅府讲究的三餐,但颇有些像母亲小厨房的味道。宫中陪读几年,母亲小厨房的味道就宫中陪伴了他几年。   随而来的记忆,还有每次下课后走出皇宫,无论刮风下雨,永远等门口,朝他一脸讨好笑容的马车夫。   ……他曾以为那是讨好。   “母亲……别了。”   傅玄邈。他的手指膝盖上蜷缩,干涸的血迹明亮的烛火下无处逃遁。   “留着力,等到了台州再罢。”   “不知不觉……你已长大了……”方氏喃喃道,“……这般大了。”   河水和夜空互相交融,冲淡了浓重的夜色。   窗外的天边不知何时露起了微熹的白光。   傅玄邈抱起方氏,缓缓走到船头。他小翼翼将人放了下来,扶着虚弱无力的后背,轻声道:“母亲……快破晓了。”   方氏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睁着涣散的双眼,努力望向雪停后清澈如洗的天空。   “蝉雨啊……”微弱的声音像雾一样,轻易消散河风中,“我好像……等不到破晓的时候了……”   “母亲再等一等,快了……马上就——”   傅玄邈的声音中断喉咙里。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把曾方氏腹中,如今却插自己胸口上的匕首。   他的血,混杂着母亲的血,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是我……带你来这世间……”方氏努力微笑着,眼泪却从黯淡的双眼中涌出,“自然……也有我有资格将你带走……”   方氏用力将刀身往里推去。   染着鲜血的匕首纹丝不动,傅玄邈的另一手牢牢握住了的手。   “蝉雨啊……”   方氏用发颤的声音叫出儿子的小,含泪道:   “今日……是你的生辰……”   柔和的紫丁香色逐渐浸染了水天一线的地方,白色的微光中,一缕绯红正云层和水波中跳跃。神秘的薄明正水面上扩散,随着水波荡漾,如火的朝霞咬开了混沌不清的黑暗,铺开漫天斑斓灿烂。   破晓来临了。   朝阳下闪耀的泪珠,为惨白的面庞增添了一抹神圣的光辉。   “早些睡罢……”   含着泪,像哄孩子一般,面带微笑,颤声道:   “睡醒了……母亲,父亲……都……”   “我们……都……”   握方氏手上的那手渐渐松了。   方氏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将手中的匕首完全刺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鲜血顺着傅玄邈的嘴角流了下来。   “睡罢……”夺目的朝阳下,方氏沾满泪水的脸庞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睡醒了……我们都…………”   方氏染着鲜血的手,疲弱无力地垂了下去。   砸甲板后,一动不动。   旭日空中织出一面绚丽的珠网,日光调皮地洒满飞鸟翅膀和船舱甲板,也方氏夹杂着斑白的发髻中闪耀。   天地万物,都笼罩温柔的破晓中。   傅玄邈双手穿过方氏身下,将其小横抱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陛下?”燕回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身后传来。   傅玄邈没有回头。   他抱着方氏,毫不犹豫地向着那轮似乎可以净所有邪恶的红日走去。   海市蜃楼已初升的朝阳下消逝了。   岸山林中的飞鸟忽然振翅掠出丛林,翱翔广阔的蓝天上。   阳光透过绽开的河面,翻动的涟漪上投下鱼鳞般的金光。   不知不觉——   天亮了。 第298章 风月正好,前路还有很……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当天地间又一次银装素裹时,那棵被沈珠曦从金州移植到襄州,又从襄州重新移植回京城的小桂花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大桂花树。   在上林苑监的悉心照料下,它依旧歪七扭八地生长,就像它曾经的主人李鹜样,对自己的未来有自己的想法。   在这棵大桂花树旁,还棵已经不知有多少年头的老桂花树。   两棵桂花树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地互相攀比着往四周圈着地盘,微风吹过时,两棵树如出一辙的枝桠互相拍打,好像一对正在打闹的亲兄弟。   沈珠曦和李鹜等人坐在堆满积雪的老桂花树下,守着口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的大锅吞口水。   “好没?好没?”李鹍伸着脑袋,离沸腾的大锅越来越近,副恨不得把自己也给烫到锅去的架势。   “你离远点!”李鹜揪起他的后领,把将他从大锅上方拉开了,“老不想吃烫皮雕头!”   沈珠曦被他粗俗随意的话语逗笑,安慰地拍了拍李鹍的肩膀,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会吧。”   李鹍刚挨了李鹜的训,脸委屈地嘟囔道:“我又不吃热豆腐……”   “我吃!我吃!”冬靡霁听懂了半截,火急火燎地叫道,“哪里,热豆腐?”   “奴家倒是会做豆腐,只是生了小眉后,越发力不从心了。”九娘拿起绣帕遮住仍旧娇媚的容颜,脸惆怅道,“恐怕再过几年,奴家也就人老珠黄,即便还能做豆腐,也没有人愿意来吃了。”   “你说的是啥子话!”正在一旁和大虎二虎划酒拳的牛旺像是背后长了耳朵似的,登时转过头来大声道,“你就是黄了,也是因为你是个金珠珠儿,你做豆腐给人吃,那是别个上辈修来的福气——谁不想要福气,我老牛直接送他去过下辈。”   “金猪猪儿——”李鹍学着牛旺讲话,“不是在这儿吗?”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   白戎灵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扇着风,舌尖不断顶着滚烫的牛蹄筋,含含糊糊地喊道。   李鹍闻言立即向着锅伸出了长箸,汤汁翻滚,牛蹄筋像是在和他的箸子捉迷藏,李鹍夹了几次没夹上来,干脆拿起汤勺,口气舀了五六块蹄筋倒进碗。   “来——吃!吃!别让饿死鬼投胎的给吃完了!”白戎灵赶紧从李鹍的长箸下抢出一块晶莹软烂的蹄筋,殷勤地放进了旁边阿雪的碗。   阿雪虽然坐在树下,但姿态依然是恭敬的侍人模样,白戎灵为她夹菜,她低垂眼眸,神色平静,轻轻颔首表示谢意。   沈珠曦望着其乐融融的大家,心中颇为感慨,上次像这样围在一起吃火锅,还是在鱼头镇时候的事。   那时,桌边只有她和李鹜三兄弟。   如今,口大锅已经围不住后来加入的人。   “愣着干什么?快趁热吃……”   块水晶般剔透肥腻的牛筋被放进了沈珠曦碗,她抬起头来,对上李鹜神采飞扬的双眼。   在李鹜期待的目光下,她夹起滑溜溜的牛筋,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贝齿轻轻一咬,浓厚鲜美的汤汁从舌尖上爆开,扩散至整个口腔。仔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牛筋充满弹性,软烂入味,沈珠曦咽下嚼烂的蹄筋后,眼神不由自主又投向了香味四溢的大锅。   李鹜用长箸敲开已不知第几次伸向锅中的李鹍的长箸,夹起大块肥美的蹄筋再次放进沈珠曦的碗。   沈珠曦投桃报李,也从锅夹起块蹄筋放入李鹜碗中。   “……这是京中最新流行的吃饭方式吗?”穿着白蟒箭袖,盘腿而坐的小猢一脸微妙神地看着铁锅对面的二人。   “是李家流行的吃饭方氏。”   小猢睨了眼搭话的身旁人,说:“难道你不是李家人吗?”   李鹊无波澜地斜了她一眼,从锅中夹起一瓣大蒜放进小猢碗,说:“吃吧。”   “妹夫,你什么时候也南巡一次吧?”白戎灵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蹄筋,边嘟嘟囔囔说道,“要不然,你把我祖父给召进宫里来,让他看看表妹现在过得怎样——不然,我每次回去都要听他唠叨,耳朵都要长茧了!”   “不妥。”沈珠曦皱眉道,“扬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外祖父年纪大了,不能奔波劳累。南巡更是异想天开,今年光是清理皇城里的积水和淤泥就是一大笔开支,怎么还余力去南巡?”   沈珠曦断然掐灭了李鹜眼中蠢蠢欲动的想法。   “再是轻车简从,南巡也要待到过两年,大燕恢复生息之后——陛下是如此。”沈珠曦顿了顿,说,“可宫中嫔妃自古就出宫省亲的先例,我……”   “想都别想——给我半年时间,我定把南巡的钱给凑出来。”   就像沈珠曦断然掐灭李鹜出宫的念想一样,李鹜也断然掐灭了沈珠曦一人回扬州省亲的想法。   “老现在是发现了——户部简直就是个废物,天天就知道哭穷哭穷,真要想搞钱,还得老亲自出马。”李鹜骂骂咧咧道,“当皇帝又怎么样?老屁股只有个,睡得了张床就睡不了那张床,宫殿那么多又屁用?福没享什么,屁事儿倒是一件接着件——早知道当皇帝么亏,老就该当山大王去。”   “陛下洪福齐天,浅水又如何养得住真龙?”   个聘聘婷婷的身影走了过来,恭敬地向着沈珠曦和李鹜行了个礼。   李青曼穿着女官的服饰,清丽容颜不输当年,年的女官经历让她的眼神越发沉着,沈珠曦身边的女性密友都陆陆续续成了亲生了,除了个嗣女随蕊,唯独李青曼,虽然追求者趋之若鹜,但从没见谁得过她的青眼。   “小蕊!”   李鹍扔下碗箸,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李青曼身后的随蕊故意往下屈膝行礼:“民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   她那依模子照搬的礼还没行到一半,人就被冲出来的李鹍给抱着抛了起来。   “小蕊回来啰!小蕊回来啰!”李鹍兴奋道。   “放我下来!傻大个!快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再样,我生气了——”   话音未落,随蕊已经站到了地上。李鹍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回到坐席,他脸孩气的神,随蕊也像不知男女大防似的,毫不在意地任他牵着。   众人早已习惯他们的亲昵,依旧各做各的,没有引起丝毫水花。   唯有沈珠曦看着只差快乐到摇起尾巴的李鹍,和摸不准对李鹍到底什么看法的随蕊,心中升起了丝忧虑。   随蕊是她的至交好友,李鹍是她同弟弟的小叔,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愿委屈了随蕊,也不愿让李鹍看着另嫁他人的随蕊伤心难过。   随蕊从未对她说过婚姻打算,不知她对李鹍是怎么想的?   沈珠曦正想把她叫到身边来说个悄悄话,为李鹍探一探底,声尖鸣升天,随后在夜空之中发出激动人心的声巨响。   “看烟花了!看烟花了!”白戎灵大呼小叫道,“都看见了没?!过了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可是我扬州白氏进贡的烟花,论花型,论颜色,绝对天下第一!”   个接个的烟花上空,绽放在幽静深邃的空中,照亮了半边夜色。   短暂的绚丽后,星火如花瓣坠落,又是另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白戎灵特意准备的惊喜得到了所人的惊叹——除了某人。   不愿透露姓名的李姓怪人脚踢在白戎灵屁股上,破口大骂道:“钱多是吧?钱多是吧!钱怎么不捐给国库!”   沈珠曦拦住李鹜,劝道:“随他去吧,今夜是除夕,我们省下了办万寿节的银子,放些烟花不妨事的。”   “……吵吵闹闹的,闲工夫,多吃两碗肉不香吗?”   小猢叹了口气,拿起长箸伸向被忽略的铁锅。   剔透肥腻的蹄筋在锅中翻涌,烧得通红的木炭让桂花树下温暖如春,阵夜风吹来,锅中香料的气味跟着扩散。   烟花在天上绽放,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树下众人嬉笑打闹,热闹不已。李鹜冲沈珠曦招了招手,脸严肃。她不由跟着肃然起来,屏息凝神附耳过去,李鹜的声音却刚好淹没在一个炸开的烟花里。   “你说什么?”沈珠曦皱眉看着他。   “我……说……成……行不行?!”   烟花声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沈珠曦下意识捂住耳朵,想要挡住天上的声音,李鹜哭笑不得地拉下她的双手,说:“……你是呆瓜吗?”   沈珠曦这下听清了。   她承认自己先前犯了傻,但不代表她会乐意被骂呆瓜。   “你是呆瓜!”沈珠曦生气地拍了把李鹜。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李鹜捏在了手。   “好,咱们是一对呆瓜。”李鹜说。   朵烟花在高空中开出千瓣菊的模样,白戎灵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得意地摇着折扇,在下朵烟花升入夜空之前,夜色如此静谧。   “大呆瓜想问你小呆瓜——”他眼神明亮飞扬,依然有着少年人的光彩,“等春天来了,能不能再嫁他次。”   “什么?”沈珠曦愣住了,“我们不是……”   “不够。”李鹜说,“老般风云人物,怎么能和天下第一狗打平?你为他穿两次嫁衣,就得为老穿个三次、四次、五次——”   沈珠曦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打断他的话:“你当庆生呢!年年都成婚次吗?”   “我倒想——”李鹜砸了咂嘴,“但户部的老王头一定会吊死在老面前,老不想给他出棺材钱,所以……”   李鹜勾住沈珠曦的肩膀,偏头朝她看来。   “咱们风风光光大办次,就一次——你我二人的最后一次大婚。”他恳切地望着她,“……好不好?”   即便登基做了皇帝,他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依然没丝毫改变。父皇曾经说过,皇位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但李鹜似乎是个例外。   不论是在鱼头镇收河道管理费的李鹜,还是在襄州靠山打劫的李鹜,亦或金华之战后,用一年时间获得各大节度使臣服,黄袍加身的李鹜——沈珠曦从来没不安过。   李鹜就是李鹜,从前不会变,今后也不会变。   风月正好,前路还很长,很长。   再来一次,又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