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汴京美食录》 作者:吃吃汤圆呀   本文文案:   北宋市井生活,古代美食家长里短。   户部尚书家一朝落败,幼 女慈姑侥幸存活在市井讨生活。她满汴京打工,做过下九流中的升秤秤手,还给象棚里大象洗过澡,终于攒齐了本钱,开起了自己的小食摊:   热油“刺啦”响过,口感鲜嫩的葱泼兔子咕嘟咕嘟冒泡;   鯚鱼假蛤蜊尝一口咸鲜皆备,汤汁浓厚;   干煎鹌鹑在红汪汪的茱萸辣酱里蘸过,鲜香麻辣;   软糯香甜的石榴狮蛮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镇北侯生得蔚若春华,面如冠玉,满汴京皆知他清冷似冰,不近女色。   可某日却被瞧见正躬身在小食摊帮老板娘洗碗!!!!   《慈姑的打工人语录》:   1.早安汴京!早安打工人!   2.五文钱以上的活动莫叫我   3.京城居大不易,大不易的大部分痛苦来源于打工,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打工,就会有百分百的痛苦来源于没钱,所以在打工和没钱之间,我选择打工。   4.赚钱女孩最可爱!   内容标签:美食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搜索关键字:主角:慈姑 ┃ 配角:岚娘、濮九鸾、濮宝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赚钱女孩最可爱   立意:努力向上,依靠自己双手赚钱的女孩最可爱 ============ 第1章 黄粱粟米饭、黄焖冬笋、油盐南……   汴京,四月。   “这一趟生意遮莫远,明儿要喝他几杯才是!”开宝寺巷一处四合院门口,陈牙婆边锤着腰抱怨边从平头车车板上下来,不耐烦冲车后头大喊,“磨磨蹭蹭做甚?!”又将车后头她买来的少年少女们赶进这座四合院。   队尾一个小娘子淡然看檐间春燕飞来飞去。她一身褐布粗裳,生得眉清目秀,梳着时兴的三鬟,虽不过用一截草绳挽住,却仍看得出发色墨黑光亮如缎,一对眼睛黑琉璃般灵秀,天然一股机灵活泼的灵动。   陈牙婆指着院子一角窝棚对那些倒霉儿说:“你们且住在这里。”说完便解开缚住他们的绳索,也不怕他们逃跑,自己则进了正屋。   她一进正屋,见红漆桌面上摆满酒菜,自己的儿子陈壮正在旁准备动筷,便火冒三丈:“今儿个十五是我每月里吃斋的日子,你倒买了些酒肉回来,如何使得?”   “我以为您老人家今儿不回来了哩,是以自己先垫垫肚子。”陈壮毫不示弱,梗着脖子狡辩。   母子俩正吵得天翻地覆,就听得一把轻柔的声音,问:“阿婆莫急,我家里先前是开脚店的,我整治得好茶饭,与您做一顿素饭菜可好?”   陈牙婆歇了声扭头一看,见一位小娘子立在门口,她眸色清亮,姿色天然,身形温婉,额间有乱发在春风中轻轻飘扬,说话音色纯明,不卑不亢。   这是自己贩来的一个小娘子,牙婆依稀记得她叫做慈姑,家在眉州,一路上一声不吭一点也不显,谁知道今儿个倒冒了出来。   陈牙婆心里迟疑,但想起自己雇来做菜的厨娘今儿个也不曾见,如今日头渐盛,肚子咕咕作响,便沉着脸点点头,叫她去院里一角:“院里有共用的灶房,柴火这边墙角,调料在红柜里锁着,喏,钥匙。”   慈姑见厨房里有一大一小两个锅灶,便打开朱红矮柜检查起来,柜中箩筐里有些许木耳、干石花菜等干货,又有半袋子黄粱粟米,角落里扔着几片干巴巴了的冬笋干,她便拿出水盆将黄粱粟米淘洗了一遍,又将冬笋干、石花菜拿淘米水泡上。   陈壮走了进来探查,随手翻检几下正在泡发的干笋,眼珠子咕噜乱转,见做饭的小娘子细看不过矮矮瘦瘦,除去一对眼睛黑亮之外再无任何过人之处,心里便歇了绮念,又自顾自溜达出去。   见着气呼呼的陈牙婆还要多说两句:“哼!一个黄毛丫头能做出什么好菜?莫不如娘给我些银钱,我去集市上买来。”   慈姑为了避免过分出挑被坏人起意买走,便刻意将自己弄得灰扑扑的,落在陈壮眼里便是平平无奇,心里更觉这女子想必做不出什么好饭好菜。   “还不是你个腌臜打脊泼才把银钱拿去买了酒肉?”提到这事陈牙婆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差点儿下耽搁了我吃斋!”   陈壮死猪不怕开水烫,立刻咕噜着眼珠子讪笑,“要不……您与我些银钱,我去外头买些素饼?”   “买买买!尽花钱!这样花下去何日才能给你聘得起媳妇?!”陈牙婆气得戳着儿子额头大骂,陈壮又丑又矮,还眼光奇高,到如今还寻不着媳妇,正是陈牙婆一块心病,时不时便要发作一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忽得一股浓烈的香味袭来。   那香味鲜美,在空气中泛着甜滋滋的泡泡,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两人齐齐咽了口口水,却见慈姑端着一个砂锅走了进来。   她将砂锅盖掀开,适才那浓郁的香味越发勾人,似乎长了一双手,直勾着他们往锅边凑。   但见砂锅内汤汁清澈,明透见底,漂浮着白白胖胖的豆芽、鲜嫩的春笋、褐色肥厚的香菇榛蘑,挨挨挤挤在锅中拼了命散发着浓醇的香气。   陈牙婆顾不得说话,便自己拿起汤匙舀到小碗里喝了一口,   她闭上了眼睛——   “娘,这汤如何?”一旁的陈壮有些忐忑发问,生怕那个小娘子做砸了被陈牙婆迁怒到自己身上。   陈牙婆没有答话——   她忽得睁开眼睛——   拿起汤匙快速送到了嘴里,喝起了第二口,第三口,……   陈壮也忙拿起汤匙开喝,这一入口,便觉欲罢不能:汤汁鲜甜,满嘴清香,间或夹杂着咬一口其中的蔬菜:春笋脆、豆芽嫩、香菇肥厚,百般鲜香在口中迸发出来。   见他们毫无意见,慈姑便将其余的菜蔬也一一摆上桌来:黄粱粟米饭、黄焖冬笋、油盐南瓜花、红油石花菜。   闻到这浓郁的香味,慈姑肚中咕咕作响,她从清晨就没有吃过一丝东西,可惜陈牙婆毫无怜悯之意,喝汤的同时还白她一眼:“杵在地上作甚,快出去!”   等慈姑刚走,陈牙婆便将筷子伸向那油盐黄瓜花,送入口中后她发出舒服的喟叹:刚从枝头掐下的嫩黄南瓜花正当季,入口清香、鲜嫩,油盐滋味简单,却甚好烘托了南瓜花的爽滑口感,极其下饭。   陈壮早就看中了那黄焖笋,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冬笋干在热油中舒展开来,浸润了糖浆与酱油的浓郁滋味。   此刻尝一口,柔韧、劲道!   冬笋的鲜与黄焖产生的甜糅杂起来,散发着酱香气息,叫人欲罢不能。   陈壮惊呼一声:“乖乖隆地咚,这可比樊楼里的肉不差。”   又夹一筷子石花菜,脆生生的口感沾染着辣滋滋的红油,刺激着口腔分泌出更多的口水,他忙就一口黄粱粟米饭。   这一吃便又是一惊,黄粱粟米一向滋味粗糙,可被这小娘子做出了清甜滋味,粒粒分明,叫人忍不住又夹起一筷子。   不亚于白米饭!   他索性一口菜,一口饭得吃了起来,到后来疯狂扒拉进嘴。   没出息!陈牙婆白了儿子一眼,自己却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完全停不下来,   慈姑回到适才的小窝棚,便有个小娘子名唤三娣的递过来一碗水,小声道,“院里有个水井,我偷舀的。”   慈姑接过那碗水,感激地冲她一笑。她们两人这些天被拴在一处,多了些同仇敌忾的情谊。   她大口大口喝水,三娣闻了闻空气中飘来的饭菜香,羡慕道:“你整治得一手好茶饭,当真厉害!”   慈姑冲她抿嘴一笑:“却也不难。横竖现在无事,我细细说与你听。”说罢便一一道来,“你呀先将干货泡发,而后掐一小把嫩嫩的南瓜花,下锅焯水,捞起,撒一把细盐,将油在锅里走了一遍,便泼在白色的细盐粒上,“刺啦”一声,盐粒被熟油溶解,散发出阵阵香味。”   “估摸着这时候石花菜与冬笋亦泡发开了,将石花菜和冬笋一起焯水后,先将石花菜切开,倒些香醋,撒一层切得细细的芫荽,再舀一勺红汪汪的茱萸辣油,红绿交杂,说不出得好看。”   听到这里三娣不住咽口水,慈姑也有些饿,索性描述适才做饭的过程画饼充饥:“最后一道菜黄焖笋就简单些,将冬笋细细撕成条状,再用小火炒制冰糖末,直到熬成焦褐色的糖浆后才将焯过水去掉涩味的冬笋干扔进锅翻炒,再加些酱油上色,而后盖上锅盖焖煮,待笋干吸收了汤汁香气后便再出锅。”   三娣不住惊呼,她出身农家,从未见识过这般厉害的厨艺,也不知同为被卖之人的慈姑是如何有这一身本事的?   慈姑也惆怅看向高高院墙外苍狗白云。   她本是户部尚书黄瑾之女,奈何家族败落,还好有忠心耿耿的奶娘救回她,又带回眉州老家悉心抚养。   奶娘丈夫开着脚店,家底殷实,她寻常假扮作男儿与奶兄一起进私塾,休沐了便在自家脚店帮忙,学得一手好厨艺。   可惜奶娘夫妇相继病逝,隔房的叔伯觊觎康家资财,便将她和奶兄康大松提脚卖了。他们被牙婆辗转卖了好几次,机缘巧合居然又回了汴京。哥哥在他们下船时便被人买了去,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   两位小娘子各有各的心事,却没注意到有辆镶金嵌宝的华盖马车从院墙外粼粼而过。   马车中坐着两名男子,一人年纪长些,大约二十出头,他身着月白色竹叶纹直裰,头上插一枝乌檀木发簪,生得蔚若春华,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身姿则虎体猿臂,显见得是一名美男子。可是举止间自有一段天然高冷,眉目间嘲哂豪桀,流露出些许的清冷似冰,叫人不敢直视。   与他相对的另一名则十五岁年纪,身着大红直裰,额侧编一绺碎发,挂着玛瑙珠子,玉容银面,唇红齿白,此刻正撇嘴生气:“十一叔,非是我任性,翁翁先前将我与黄家定了亲,后来黄家出事又转而与琅琊王家定亲,我好比那铺席上的猪肉,一物两卖,怎能不逃跑?”   被称作十一叔的男子伸手端起一碗清茶喝一口,不咸不淡道:“宝轩,生为大家弟子,受家族恩泽自然便要回报,濮家保你富贵,你岂有白受之道理?”   见侄子扭头不听,他慢条斯理道:“单是这马车四壁包着的蜀锦一匹就可以卖二十贯②,够许多小户人家一年吃用。”   又悠悠然将车帘掀开指着外头道:“乡间百姓遇上年景不好卖儿鬻女,这二十贯便能买一串,《梁书》有云:人便如树上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有道是‘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④。’,你我幸运落在了茵席上锦衣玉食,可你想过不曾:若是你不幸落在了粪溷里,又一定比那些贱民过得好么?”   宝轩这才有些动容,嘴上却还要讨些便宜:“那……那我可以归家,不过——进了家门,十一叔你可得在我爹前头帮我说些好话。”   *   院中飘起巷子中各家的饭菜香,饥肠辘辘的三娣拼命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与你相处这一路,却不知你会做饭。也不知你是怎来这么大本事?”   慈姑低头不语,适才陈牙婆归家路上遇到一位相熟的经济③,两人絮絮叨叨聊了一路,她便从中听到礼部侍郎王家三少夫人怀孕后在饮食上极为挑剔,换了许多厨娘都收效堪微,正寻一位能叫她吃进饭的厨娘。是以存了心一反常态要表现一二。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用力一搏,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被稀里糊涂卖进妓寮歌馆。   屋内陈牙婆母子将一桌菜直吃了个碗朝天,到最后连黄焖笋的汤汁都不放过:“含鸟猢狲,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端起来倒进饭碗里拌黄粟米吃,这才舒爽得齐齐打了个饱嗝。   陈牙婆眉飞色舞剔牙时想起了王侍郎家这遭事,计上心来,唤慈姑:“明日洗把脸,随我去王侍郎府上拜见。”   第二日,陈牙婆涂脂抹粉,换上了五蝠纹仙湖缎袄裙,带着慈姑早早就到了王侍郎府门房。却见一个摇摇摆摆的牙婆带着一位系着蓝布围裙的人走了过来。 第2章 白粥   那牙婆身着宝蓝色缠枝花纹蜀锦袄裙,头上钗环叮当作响,端的是比陈牙婆富贵些。   陈牙婆一看就心里“咯噔”一下,认出来对方是老对头臧牙婆。   原来这府里的生意都被陈牙婆一人包揽,奈何掌管家事的大夫人随丈夫去上任,便将权柄交给了二夫人,臧牙婆便私下里贿赂了二夫人陪嫁,抢了府里买人的生意,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臧牙婆瞧见陈牙婆,甩甩自己手里帕子,翻了个白眼,大声道:“哪来的乞丐,这是来王府乞食来了?”   看对方身后跟着个厨子,陈牙婆立刻便懂了对方也是来做这一桩生意的,鼻子“哼”了一声:“还不是某些人哈巴狗逮老鼠——没猫的本事?顶了我的位子,却连区区一个厨子都找不着,要不王家也不会满城寻厨子。”说着倨傲地把脑门一扬。   臧牙婆这才知道对方也是来应征的,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可再看对方身后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娘子,想想自己带来的可是有多年经验的专业厨子,当下心里大定,道:“寻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算什么本事?我且看你如何吃瘪!”   说话间便有丫鬟来请两位牙婆一同去见老夫人。两个牙婆谁也不让谁,各自扭身“哼”了一声才齐齐起了身。   王老夫人住在府里最中心的松鹤堂,四人跟着一路走过去。   陈牙婆本还担心慈姑乡下孩子没见过高房大舍露怯,有心提点她几句,可走了几步就见那慈姑背部挺直,眉目平静,似乎并不将这富贵不过稀松平常,引得陈牙婆心中称奇。   待到了侧院花厅,大厨因着是男子便被留在了院里,其余三人进了屋,见诸多小娘子花团锦簇,簇拥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夫人,慈姑便知这是王老夫人。   三人走到跟前齐齐行过礼,老夫人才道:“今儿个请了两位同来是有苦衷。满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厨子,着实发急,便索性将你们两位一并请了来。”   臧牙婆脸上微微发烫,她为着这事不知往王家跑了多少趟,听老夫人这意思,是话里话外指责她办事不周。   “满城哪里还有这样的婆母,单是为着儿媳妇不喜饮食便能天罗地网地寻一个厨子,谁不说三弟妹好福气!”站在她身侧一个艳妆丽人顺势接茬,“不过呀——我也不吃醋,三弟妹那样貌那为人,便是落在谁家都不得心尖尖捧起来?哪里是我这等烧糊了的卷子比得了的。”   这位便是王家的二夫人,可当真是个妙人儿。一句话先是恭维了王老夫人爱护三儿媳,又是称赞了弟妹,三是表明心迹自己大度不会计较。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明明是自己寻来的牙婆办事不利,却能说成是老夫人慈爱所以可着儿媳妇的心意满城挑厨子,不动声色便将自己的失职摘得一清二楚。   “你这猢狲莫嘴贫!”果然王老夫人眉开眼笑,戳大少妇额头一点,又转身对身边另一个坐在绣墩上的少妇道,“郡主,你瞧瞧如何?”   绣墩上坐着一个病恹恹的少妇,大腹便便,眉目间却颇有疲惫之色,闻言忙回礼:“娘可折煞了我,唤我珠娘便是。一切由娘做主,哪里有我这等小辈说话的道理。”   原来这是京中大名鼎鼎的琬珠郡主,长公主之女,慈姑从前还跟着娘在大年初一宫宴里见过她哩。   长公主是官家长姐,素来得官家信重,怪不得王夫人满城为郡主寻厨子。   臧牙婆见机忙上前殷勤道:“夫人,这回寻来的冯厨子可是汪行老亲自推荐而来,师从御厨,又在樊楼掌勺了许多年,颇有本事。”   汴京城里各行各业都会组织行会,雇人都要从行老手里举荐,汪家便是厨师行会的个中翘楚,能得汪行老推荐也算得上是个好厨子。王老夫人满意点点头,又问:“这个呢?”   “这……”陈牙婆顿上一顿,半响一咬牙道,“这位小娘子,从小……家里开脚店的。”   这……   满座先是一愣,而后皆偷笑起来。二夫人更是笑得嚣张:“一个小毛丫头也往夫人跟前领。陈牙婆如今莫不是寻我们乐子?”   慈姑却也只是淡然一笑。她家从前眉州开脚店时收留了一位厨子,那位厨子收了慈姑为徒,教她颠勺端锅,更传授过她许多技艺,要说比试她可不一定会输。   还是老夫人咳嗽一声:“既然说了比试,那便让他们都各自做道菜,由珠娘来品评便是。”   说罢便将人带他们去外厨房。   王家外厨房是府中设宴及招待门客所用,因而俱是男厨子,内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厨房早接到消息将一应俱物都备得齐全。   冯厨子毫不客气便占据了当中最大一个锅灶,一叠声的吩咐起来,不是叫人拿羊肉过来便是叫人准备大酱。   他早就盘算好了,今日要做一手自己最拿手的大酱羊肉汤,浓油赤酱,最是滋补孕妇。   慈姑不慌不忙,先问王家厨子们要了几碗新米。   她将新米洗过便倒入砂锅,倒水山泉水,煨在了院子里一个红泥小火炉中,而后便点上火,咕嘟咕嘟煮了起来。   王家的厨子们见状在屋檐下嘀嘀咕咕。   “怎的煮起了米粥?”   “郡主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难道还会稀罕她一碗白粥?”   “哼,肯定是哪里寻来充数的,想冒领功劳,且等被打一顿逐出府外吧。”   王家厨房做不出让郡主满意的食物,这叫他们这些王家的厨子都脸上无光。今日见有厨子来应征,一是为了学些技巧,二是也存了不服气的心思。谁知道见来人之一是个梳着三环髻的小姑娘,自然心里不忿。   等到见她只不过煮起了米粥,登时义愤填膺,一个两个嘲讽了起来。   冯厨子更是轻蔑一笑,傲然道:“自来虽是做媳妇的煮饭,可厨子行当却只有男子才能做。要我说啊,这小丫头还是替我烧火便是。”   慈姑端坐在他们闲言碎语中不动如钟,端的是镇定自若,她只小心照看着砂锅,见砂锅内大米已经被大火烧开,立刻将火炉中的木炭夹出几块转成中火。   她见厨房角落地上有仔姜,便洗了两个,寻了个干净案板自顾自切了起来。   王家厨子们本想再嘲讽几句,却齐齐住了声——   只见她运刀如飞,“刷刷刷”几下便将仔姜一一切片。   再看切出来的薄片,薄如蝉翼,整整齐齐堆了一堆。   这技巧,这刀工,一看便是行家。   这小娘子虽然做事不着调,可刀工着实了得。   再看她将仔姜片撒上盐腌了起来,知道这是要做腌仔姜,厨子们纷纷来了兴趣。   但见她攥干盐水,烫熟仔姜片后,又倒入炒制过的白糖白醋,做事有条不紊,才有了些敬意。   里头冯大厨煮完大酱羊肉汤,任由它在锅中炖煮,便也抽出空来瞧瞧慈姑做什么。   对这小丫头他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此刻见她只炖煮一锅白粥,立刻嗤之以鼻,觉得这次十拿九稳,便自顾自去盯着羊肉酱骨汤。   春燕在屋檐下飞来飞去,转眼便过了一个时辰,冯大厨揭开锅盖,但见锅内羊肉已经焖煮绵软,浸泡在赤黄色酱汁里,散发出扑鼻香气,引得满屋厨子们纷纷称赞。   慈姑则不急不躁,轻轻揭开砂锅开始拿瓷勺搅动粥米。   冯大厨得意洋洋瞟了慈姑一眼,盛盘端出后便往松鹤堂而去,可若他仔细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端倪:寻常熬粥时只中间一圈沸腾,可这砂锅内却是水面无一处不在翻滚。   松鹤堂内王家女眷正闲聊,见冯大厨的菜呈了上来,便一一品尝起来。   老夫人尝一口,脸上神情不变:“倒也不错。”   谁知道端到三夫人跟前,她只揭开盖子,一股浓烈的羊肉味道裹挟着大酱的刺鼻之味而来,她立刻捂住了嘴巴,一脸反胃之色,眼看就要干呕,跟前的丫鬟忙道:“快端走!快端走!”   臧牙婆变了脸色,怎想那三夫人居然尝都不打算尝一口。如此一来,还怎么比试?   二夫人眼珠子提溜一转:“怎的那小娘子还不来?莫不是在煮什么龙肝凤髓?”臧牙婆办事不利,她亦是脸上无光,自然要赶紧找补。   陈牙婆陪着笑脸:“小厨娘做的菜与这大厨不同,自然花费时辰也多些。”心里也火急火燎,索性告了罪要去外厨房看看。   但见小娘子不慌不忙将小火炉内木炭一一取出,只余了一根柴火,那根柴火要熄灭不熄,在炉灶内散发着幽暗的光。   “哎呀祖宗,你居然只煮了一碗粥?!”陈牙婆吓得脸色发白,两手哆嗦了起来。   慈姑却充耳不闻,只沉静搅动粥米。   眼看着锅中粥米已经完全被煮成了米花,这才熄火,命人端起了砂锅,自己则拿起那一碟腌仔姜。   松鹤堂诸人已是翘首期盼,冯大厨和臧牙婆心里七上八下,单单盼着慈姑出丑,其余人则好奇锅内是什么。慈姑行过礼后便揭开了砂锅盖——   雪白的雾气升腾而起,与之相伴的是新米的甜香,米香四溢,充斥整个花厅。   雾气散尽,诸人才看到这锅内之物——   “什么?米粥?你居然熬了一碗米粥?”二夫人一脸惊愕,复又看向婆母。   老夫人却还坐的沉稳,示意丫鬟盛一碗粥递给琬珠郡主。   她接过了粥碗,并没有适才那般抗拒。   陈牙婆暗自得意,冯大厨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粥米本身无味,自然不会抗拒,可要是这尝一口嘛……   那粥上面浮着一层米油,米油下已经熬得水米一体,细看已经全无大米的形状,勺子轻轻搅动,但见米粒浓稠,只闻米香四溢。   琬珠郡主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 第3章 鲜虾蹄子脍   在一旁察言观色的二夫人得意起来,道:“陈牙婆,你如今是越发倚老卖老了,什么人都往老夫人跟前带……”   她话音未落,却见琬珠郡主瞬间睁开眼睛——   “米粒糜烂,入口绵软丝滑,从未想过米粥都能如此好喝!”   此话一出,陈牙婆紧攥着的双手放下了,臧牙婆一脸尴尬,二夫人面露不忿之色却很快一闪而过,笑道:“也让我们沾沾光,尝尝这粥怎的好喝法?”   她本意想挑毛病,可那粥米入口丝滑,米香浓厚,却百般挑不出毛病来。   而旁边的老夫人则低头不住喝着粥。   琬珠郡主则看向旁边的腌仔姜,那仔姜粉粉嫩嫩,薄如蝉翼,放在粗粝的笨陶小碟中,格外有野趣,看上去便觉雅致。   她闻了闻,并没有像平时一般翻江倒海的反胃,于是小心夹一筷子腌仔姜送进口中——   非但没有仔姜的辣味,反而微酸开胃,夹杂一丝甜滋滋,仔姜本身片成薄片,咸脆爽口,她眼前一亮:“脆生生爽口,娘,快尝尝!”   这——   二夫人瞬间便转了口风,笑道:“该赏!能叫弟妹吃得下饭,便是大功!”   见珍视的小儿媳吃上了饭,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赏!赏!”屋内诸人忙跟着凑趣,一时之间屋内笑语晏晏颇为热闹。   陈牙婆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个小丫头看着其貌不扬却没想到得了郡主欢心。   她得意瞟臧牙婆一眼,凑到前去期期艾艾邀功:“既如此,这位小娘子的身契我便交给管事。”   慈姑也松了一口气,既然能进王府做厨娘,至少短期内不用担心如牲口一般被人糟蹋。   恰在此时,外头有个丫鬟进来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三少爷那边宴客,听了这边的热闹,要叫两位厨子过去瞧瞧呢。”   王吟德是被娇宠长大的幼子,上头两个大哥皆是文臣,一为封疆大吏一为礼部侍郎,自己又与嫁妆丰厚的郡主两情相悦成了婚。他背靠大树,考了个秀才后就与郡主整日吃喝玩乐,端的是一对恩爱的富贵闲人。   此刻在外头听人来报说爱妻忽然吃得下东西了,便生了好奇,要唤人来看看。   自来百姓爱幺儿,老夫人慈眉善目笑吟吟:“便领去给三郎瞧瞧。”   仆人自然是没什么尊严的,慈姑便跟着小丫鬟出去,而那冯厨子想着或许能扳回一局,便也跟着去了。   等他们出去,那些围着老夫人的小娘子们便撒起了娇:“婆婆!我们也要去看比试!”   却是大房与二房的小娘子们,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   “你们哪里是要瞧比试,是要瞧今儿个来做客的镇北侯才是真!”老夫人佯装生气。   镇北侯濮九鸾是秦国公最小的儿子,他长身玉立英姿勃勃,生得一副好样貌,更厉害的是排行十一的他本无望继承国公爷爵位,谁知年纪轻轻就破获一起西夏奸细案,更多次忠心救主,凭借功勋被官家封为镇北侯。   长相俊美、能力出众、出身高贵又不依靠祖荫、独自立府,堪称完美夫婿,满汴京城有待嫁女儿的人家都盯着他。偏生他不近女色,严厉板正,叫人不得不退缩。   他这回来国公府是为议亲,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己的侄儿—国公府二房大少爷濮宝轩。   老夫人却也不拦着:“你们去罢,叫你嫂嫂带着藏在花厅的屏风后头,莫叫人瞧见便是。”她思来想去索性让小娘子们去外头瞧瞧,说不定机缘巧合有小娘子能与镇北侯看对眼,也是造化。   花厅里王吟德正打量慈姑与冯厨子,冯厨子身形魁梧,衬着旁边那个小厨娘越发单薄瘦小,年纪瞧着也不过十几岁,也不知为何她能赢?   王吟德脸上怀疑之色渐盛,问:“兀那厨娘反而赢了御厨之徒?当真可疑。”   冯厨子愤愤然大声道:“三少爷,我不服!孕妇本就易吐,闻着无味白粥自然不反胃,这小娘子惯会投机取巧罢了。”   “哪里来的厨子惯没规矩,倒在院里撒野!”有奴仆眼风一扫,“哑巴了不成,还不快赶出去。”   慈姑却上前道:“还请准我告知他败北的缘故。”   王吟德点点头,慈姑便沉声与他道:“这位大厨,你一是输在技巧。白粥看似简单,要煮好却最考验火候。三滚三开,柴火运用得当方能煮出这般黏稠,而一个好厨子最要紧的是熟悉火的秉性,回头叫人端你一碗粥,你看看米粒便知自己煮不出;”   她红唇潋滟,慢条斯理缓缓道,“二嘛——是输在心思。你既然知道对方是孕妇,那为何做菜时丝毫不为她考虑?只顾着自己炫技。身为厨师最要紧的是感同身受,食者胃疾则菜要软糯;食者上火则菜色清淡;食者体弱则菜色滋补。不问青红皂白那还有何厨者匠心?”   一番话说得屋内诸人齐齐一愣,事不关己正远远在厅外台阶下欣赏几株墨兰的濮九鸾也闻言一顿,起了身往这边看来。   诸人便是先前因着她身份地位身板瘦小而起了轻视之心的也不得不赞。屏风后小娘子们也纷纷点头称是,唯有琬珠郡主紧张兮兮推了推自己的丫鬟:“没喝完的粥留着晚上喝,可不能给他盛粥!”   “这小娘子嘴巴倒利索,不过嘛比试讲究个心服口服,既然大厨觉得你投机取巧只会做家常小菜,这回你们便都做个大菜。”王吟德斟酌一下,想了个两全其美之策。   “就是就是,应当让他们现场再比试一场。”他身边的濮宝轩立刻凑趣。   他今儿到了王家,不是被提问功课就是冷不丁问他治国之策,明显是在考量女婿,叫他招架不已。   偏偏十一叔毫不帮忙,好容易能有个契机让大家目光转移开,立刻趁机起哄,“十一叔,你说呢?”   濮九鸾身着黑衣,鼻梁高挺,清冷俊秀,闻言也只是抬眉淡淡一笑:“子敬,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你莫要瞧不起人。”这是说人不可貌相。   他那一笑潋滟,如冷峻雪山上骤然盛开一朵雪莲,屏风后的小娘子们齐齐捂住了胸口:天爷!   端坐几前的濮宝轩如今十五岁年纪,去年刚中了秀才,也算上的是少年才俊,可与这位叔父一比,那简直便是云泥殊路。   子敬是王吟德的号,他是个听不得激的风流公子,立刻便直起了身子梗着脖子道:“今日我们便打赌如何?我押这御厨之徒赢。赌注便是输者要替赢者办一件事。”   “那我便押这小娘子喽。”镇北侯淡淡道。   他立在厅外,只看得见那小娘子的背影,但见她身形玉立,不卑不亢,宛若一枝笔挺生长的青竹,再想起她适才的那一番言论,颇有见地,便觉得这小娘子一定能赢。   “妙哉妙哉,能与镇北侯一赌也是平生风雅事。”王吟德拊掌大乐,之后便脑子一转说出题目,“你俩做一道宫廷御苑里的菜,谁做得好吃算谁赢。”   “这可……有些不公吧?大厨是御厨之徒自然稳赢,可那小娘子身着朴素,听说是乡下买来的丫头,又怎会赢?”旁边一位陪客的公子迟迟疑疑道。   王吟德得意拿起扇子一挥:“这可却是十一郎的错,谁个叫他不问清楚就答应了呢?不行不行,我得赶紧盘算使唤他做何事才好。”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   镇北侯淡然不语,只轻嗅墨兰,似乎惊涛骇浪翻涌于眼前也能面不改色。   慈姑与冯厨子又一次进了外厨房,这回厨房里诸人态度又不同,对陈大厨冷淡了许多,待慈姑却多了些热络。有些人热情与她招呼:“可要我帮忙打下手?”   慈姑知道世间人大都如此,便也见怪不怪,只微微笑笑,专心做菜。   她见厨房泡着一盆新鲜的河虾,便立定了主意要做一道鲜虾蹄子脍。   旁边的厨子们都听说了外头之事,是以也在赌慈姑这回能不能做出御膳房的菜色。有人打赌不能,而以顾大厨为首的零星几个厨子则在赌慈姑会赢,赌注是一人一百文。自然都宾住呼吸看慈姑做菜。   但见慈姑清洗完后,便拿起一枝竹签,耐心挑起了虾线。   而后将猪蹄燎烧毛躁,投入锅中加香料炖煮,举手投足有条不紊。   她这镇定叫厨子们莫名其妙有了些慌,还有几个厨子不由自主站得笔直,有个胖厨子摸摸脑壳:“我怎的感觉像当年在师父他老人家跟前一般。”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自己荒谬,这个小厨娘,又怎么能与自己的师父相提并论,可奇怪的是,有几个厨子也随之点点头。   她专注的态度,精湛的技艺、做菜的沉着,一点都不像个小毛丫头,反而像多年的大厨。   灶头的火哔哔啵啵燃着,锅中炖煮的猪蹄渐渐开始翻滚,雪白的奶汤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惹得大厨们各个有些心神不宁。   看炖煮到半熟,慈姑便捞出猪蹄,手起刀落去骨剥皮,而后淀粉挂糊,放入油锅中炸皮。   肥肉的油脂入锅便哔哔啵啵响了起来,散发出诱人的油脂香气,院里除了厨子,还有不少下人嗅着香味凑了过来,纷纷探头打听:“是什么香味?”“闻着真香香,好馋啊。”一个个贪婪吸着空气里的浓郁油炸味,便是吃不到,多闻几口也好。   “莫不是鲜虾蹄子脍?”顾大厨略微懂些,迟疑道,“我也是听我师父提过一次,可这都是御厨们的吃饭技艺,自然不会拿出来讲……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好不藏私。”   周围厨子们一听,各个都认真了起来,那可是御膳房的菜式啊!哪怕看一星半点也受益无穷,当下宾神认真观摩起来。   慈姑忽得觉得身后安静了下来,她觉得背部有些发凉,转身一看——   身后站着乌压压一排厨子,各个神情认真,如饥似渴——   她打了个寒战,摇摇头继续回身做饭,炸制出锅后却并未结束,慈姑拿起腌制好的虾仁裹入蹄肉,又拿棉线一道道捆紧。   此时蒸锅已经开锅,慈姑将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蹄肉虾仁裹小心放进去,上锅开蒸。   待蒸熟后取出,她小心翼翼切片,转眼便切成一盘。   最后用葱姜蒜末切末,加些紫苏碎、倒些酱油,撒些茱萸辣油,便是一碟子蘸料。   菜式俱都完成,慈姑便拍拍手,端着一道鲜虾蹄子脍呈了上去,再看旁边,那陈大厨做了一道糟淮白鱼。 第4章 素高汤、五彩什锦、油焖香蕈……   王吟德看到菜色的一瞬,心里便“咯噔”一下,偏抬起头还看到镇北侯幽幽的目光只盯着他。   他不好认输,硬着头皮夹起一筷子糟淮白鱼,白鱼鲜嫩,本是京中士大夫惯爱的名品,王家出身豪奢,自然也备着新鲜白鱼,白鱼切段炸制后再入酒糟糟过,清新爽口。放在外头酒楼也算是个上好下酒菜了,可……   王吟德苦着脸,只好又拿起筷子伸向鲜虾蹄子脍。   切成薄片的鲜虾蹄子脍从里到外金灿灿外皮、乳白色肉质、鲜红虾仁,莫不精彩纷呈,再看旁边一碟子蘸料里嫩绿葱末雪白蒜末浮动,叫人食指大开。   王吟德夹起一筷子鲜虾蹄子脍,切成薄片,晶莹剔透,再入口一尝——   这一吃便觉不同。入口后,舌尖先感受到无处不在的鲜甜,舌尖能感受到虾仁的清甜、蹄肉的软糯、酥脆的猪皮,一切都融合到一起,裹挟着霸道袭来。   再咬一口,“咔嚓”一声,肥厚的猪皮脆生生,掉渣到了嘴里,内里的肉质薄而嫩,爽口异常。而虾仁则软绵鲜嫩,如一道云朵充盈舌尖,将鲜嫩送进嘴中。   鲜虾蹄子脍常在御筵上吃到,可未想到这小娘子做出的居然比宫中御筵上所做更好吃,他瞳孔猛地紧缩。   再蘸取蘸料,芫荽、葱末等香料,酸爽、开胃,与肉类的鲜巧妙糅合,使得整道菜风味立体起来。   王吟德顾不得品评,索性蘸一块吃一块,脆生生的肚片配上浓香馥郁的蘸料,间或点缀一口饱吸汤汁的芫荽末,浓郁美味,解腻清淡!   他埋头只顾着吃,镇北侯远远站在花树下,淡淡道:“既如此,便决了胜负罢。”   王吟德筷头猛地一停。   旁边的濮宝轩赶紧多扒了几块鲜虾蹄子脍到自己碗里,而后才抬起头傻乎乎问:“十一叔,怎的你吃也不吃便能决胜负?”   镇北侯微微一笑:“汴京权贵人家热衷吃淮白鱼不假,可是淮白鱼一路运来花费颇多,官家自来体恤百姓不易,因而宫中御筵上从来便无这道菜。官家①生了病,圣人娘娘②想给官家吃点淮白鱼补身子都寻不到。可巧吕宰相家乡正是此鱼产地,她夫人进宫给圣人娘娘请安,圣人娘娘不得已出口讨要。一时被传为美谈。”   “原来这道糟淮白鱼不是御筵上的菜式!”屏风后的小娘子们纷纷恍然大悟,她们年纪小,还未去过御筵,如今看镇北侯轻描淡写说出,登时低低惊呼起来。   “冯大厨不是汪行老亲自推荐、御厨之徒么?怎的连御筵上菜式都不会做?”镇北侯一对眼睛鹰隼一般,拍打着手中的尘土,饶是慢条斯理,却叫冯大厨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听说这位镇北侯曾在平西府坑杀了几百西夏骑兵,边关上起了个诨号“小白起”。万一欺骗他……   冯大厨慌得“咚”一声跪下磕头:“饶命饶命,侯爷饶命!我是冒牌货,只在樊楼里做个洗菜的杂工,会些简单菜肴不假。一时鬼迷心窍才吹起牛皮,不是有意蒙骗!”   屏风后内外俱是吸了一口冷气。王吟德嫌他丢人,忙挥挥手:“懒得断你这官司,快押去管事那里辨明。”   管事忙上来,将他和臧牙婆半拖了出去,两人俱灰溜溜垂头而走。   消息传到后厨,王府的大厨们纷纷吸气,发出惊讶的声音。胖大厨则捂住了脸哀嚎一声:“吾之一百文危矣!”   王吟德也不恼,转念又笑嘻嘻道:“愿赌服输,只不过天下之大,有什么事是堂堂镇北侯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他是个滑不留手的,自打赌便已经盘算好了,赢了叫镇北侯欠个人情,输了也不怕,镇北侯做不到的事他自然更做不到,横竖自己都不吃亏。   镇北侯指了指慈姑,轻描淡写:“我能赢你也是因着这小娘子,实现她的心愿便是。”   众目睽睽之下,王吟德心中暗喜,一个小娘子能要什么,不是银钱便是要晋升丫鬟等级,能有何难?是以大度问:“兀那厨娘,你有何心愿?”   满院子的人都看向慈姑,   一瞬间似有无数白鸽从汴京上空飞过 ,扑棱扑棱扇动雪白翎羽。慈姑手心一把密密实实的汗,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她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却坚定:   “我要自己的身契。”   “噢?”王吟德似是没反应过来,愣上一愣。   慈姑便福上一福:“奴本是殷实人家出身,奈何爹娘去世后,狠心叔伯吃绝户,占了家财后便将奴与哥哥胡乱发卖,如今最大心愿便是赎得自由身再去寻哥哥团聚。既然能得主家垂青,不敢撒谎,便如实说来。还愿主家乞怜则个。”   “哦?吃绝户?”王吟德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有些肃然。   慈姑心里暗暗打鼓,她适才在来时路上听陈牙婆说过几句琅琊王家虽显赫,可这一支也因老爷去世而被王家别支险些赶上绝路。是以遇到这机会,便将自己经历说出,惟愿对方能够感同身受,还她自由。   果然被她赌对,王吟德立刻点点头:“管事的,叫人将这小娘子身契送来!”   *   慈姑出了王府,深深吸了口自由的空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市井。   汴京自打大宋立朝以来番息繁衍有数百万户人家,市井巷陌民物阜盛。坊间多见一应的雕梁画栋、铺席骈盛,有进出皆是豪奢做派的钟鸣鼎食之家,亦有家族绵延数朝的贵胄,有书香满眼吟赏烟霞的书香门第,更有无数寻常百姓,安居乐业,风骨不同俗世,端的是红尘万丈熙熙攘攘。   慈姑放眼望去,附近街巷阡陌,邸店③林立,人烟生聚,铺席骈盛,许多店铺伙计站在门口招呼生意,往来人群脸上皆带着几分喜意。   再看旁边汴河里航船、舫船运送着,吃水深重,船老大们纷纷呼喊着号子,岸边码头劳力往来推动着四轮双帮太平车运送货物,“咯咯吱吱”的轮彀声绵延不绝,   这便是汴京,大宋乃至当今寰宇各国中最大的都市。   她看着眼前这繁华,饶是她幼时曾在汴京生活过,从眉州出来也一路见识了不少风景,仍旧被都城之华丽震撼得无以复加。   慈姑想:先找到哥哥,两人齐心协力,也必能在汴京闯出一番天地。   陈牙婆气喘吁吁从后头追上来,啧啧啧称奇之余又满怀遗憾:“我明日要请几个吃斋的居士姐妹来家中相聚,原想叫你整治一桌素席面,如今……”   她打得好算盘,汴京城里叫一桌席面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家中有个会做菜的丫头,正好使唤。   慈姑忙接茬:“难得阿婆抬举我,我自当帮忙到底。”哥哥是陈牙婆卖走的,她如今即使已经自由身也想与陈牙婆交好,好从她嘴里挖出哥哥的下落。   慈姑说得谦卑,叫陈牙婆浑身舒坦,待她也亲热了些。便盘算起素筵,又邀慈姑先去她那里暂住今夜,慈姑便将菜单定好说与陈牙婆听,好叫她采办些菜蔬。   陈牙婆带着慈姑回来,几个小丫头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个叫小红的嫉妒今儿个没带她,便有心招惹慈姑:“哼!卖不出去倒又回转了来!”   慈姑不理她,只依着窝棚叫三娣。   陈牙婆给小娘子们住的窝棚依靠着半截山墙而建,由梨树枝桠撑起,几片木板权做屋顶,风一吹,便觉里头四处漏风。窝棚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还有一张薄被,稻草被压出几个人形来,供被卖的人丁暂时歇脚,此时没精打采挤着挨着几个小童。   “喂!兀那贼婆,与你说话你竟然不听?”小红见慈姑不理会她,越发放肆,挑起一对弯眉,手指头戳着慈姑,道:“喂!你今夜里去住最外头!”   “吵起来惹恼了那边,还不是大家一起吃挂落!”见慈姑势弱,三娣忙朝屋内撇撇嘴,拿陈牙婆来压人。   谁知此时陈牙婆抱着一叠棉被到窝棚处对慈姑笑:“小娘子,西厢有间房还空着,你便将就一晚。”   窝棚里忽得格外安静。   满窝棚的小娘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睛都瞪得老大。   小红更是如被雨打了的虾子一般瞠目结舌:“什么?你!竟然住西厢。”   陈牙婆对她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板起脸凶道:“老老实实儿待着!否则今夜连猪泔水都没得喝!”   慈姑忍着笑接过被子:“谢过阿婆。”便低头起身自去西厢。   她还没走远,便听得窝棚那里如一滴水入热油,沸腾了起来。   过一会儿三娣偷偷寻了来。慈姑则悄悄儿将在王府的事情说与三娣,三娣喜得蹦跳起来。过一刻又感慨:“如今你可算是逃得生天!我如今只求明儿能将我卖去个富贵人家,吃饱喝足便是。”   第二日清晨慈姑便早早起来,煮起一把豆芽和春笋焯水,而后便起了油锅,将豆芽、春笋、香菇、榛蘑、加一些白萝卜分批加入爆炒,再倒入一竹瓢山泉水,便挪到了一旁红泥小火炉上的砂锅中炖煮。这便是素高汤,今儿许多菜肴调味时要用到。   这当口陈牙婆早将一群睡熟的小童们赶了起来:“快起来帮忙。”小红还困着就被她一屁股踢到此处,心里着实不喜,可又不能冲陈牙婆撒气,便将那气尽数投到慈姑身上,冲她摔摔打打,却被慈姑一个眼神过来,立刻将她吓得直出了灶房装作去外头报柴。   撵走了小红,慈姑这才安心做菜,她将蔓菁切丝,与红萝菔丝一起盘成小团子,蘸些油和些面油炸,这却是因着陈牙婆家境富庶才能容着慈姑漫天用油,饶是如此,她还是细致地将用过的炸油收拢起来,待今后做菜用,炸好素丸子后便摆成盘,上面再掐一朵南瓜花权做装饰。   再做一道素什锦,先炒香蕈丁,又放蘑菇丁,笋芽、木耳丝一起翻炒,最后加一把豆芽,倒一勺素高汤焖煮替鲜。   今日的压轴菜却麻烦些。 第5章 油炸素丸子、林檎果酱进浸山药……   慈姑先将香蕈油焖,只取香蕈盖用刀切成松树枝条状,再用鲜豆皮裹木耳卷成卷,而后切成薄片一水摊开权做松树根,再取花瓜片成片扮做松树叶子,至此一棵挺拔遒劲的松树已经跃然盘上。   灶房里往来的几个婶子瞧见纷纷惊叹:“这小娘子好厉害身手。”原来这座大杂院是陈牙婆所有,她只住其中两间,其余皆租出去赚钱,那些妇人都是她的租客。   慈姑抿嘴一笑,再将兰香菜取一簇摆成草丛模样,马芹菜则剪成小矮树,分别摆在松树周围衬托松树,再取胡萝卜切成红日和彤云模样摆在松树上方,层层叠叠已经形成一幅画卷。   外头却在闹腾,小红早去唤醒了隔壁房间里的陈阿呆:“陈大哥,好起床了。”,她一对眼珠子机灵鬼转,也早寻好了要巴结的对象。   陈阿呆正二十岁的年纪,生得不好,自然汴京城里娘子们瞧他不上。可这并不代表他能来者不拒,这来来去去在他家暂住转而向他献殷勤的小丫头娘子见多了,自然也不稀罕,带着被吵醒的恼怒随手就扔过去一柄木梳:“滚!莫惹了爷好眠。”   木梳砸在脸上不重,却拂了面子,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小红捂着脸跑出门呜呜呜哭了起来,院里同伴上前去安抚她,反被她迁怒,气得同伴顿脚:“好你个白眼狼,我再管你我便是狗子。”   外头闹得鸡飞狗跳,慈姑却不知道,她才做好一半,另一半是两只翩翩起舞的松鹤,但见她将炖煮过的白萝卜从高汤里捞出,晾凉后切成仙鹤身体,将倭瓜绿得发黑的瓜皮切成尾羽、腿、爪等物,再将红萝菔切小片成仙鹤嘴巴樱桃点额头,不过片刻功夫,便成两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   恰在这时,陈牙婆进了灶房,她今日请客,心里始终忐忑,便坐不住进来瞧瞧热闹,见厨房中雾气缭绕、饭菜飘香,这才点点头,嘴上跟慈姑客气:“劳烦娘子则个。”   “举手之劳不算麻烦,婆婆莫客气。”慈姑趁机问道,“当日我那哥哥在码头上被卖,您还记得是卖与谁人?”   陈牙婆仔细想一想:“信平坊极有名的李中人,他说要给个铁匠寻个帮闲,便将你哥哥买了……   心中大石落下,慈姑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只等一会儿脱身便要去寻哥哥。她手脚麻利,又做了前日黄焖冬笋、油盐南瓜花、红油石花菜那几道菜,此时已经有第一个客人上门来,陈牙婆招呼对方坐下喝茶后便急着来厨房催菜:“可快些哩。莫要客人等急了。”   慈姑忙应了声好,看芋头、山药已经煮好,便捣得烂碎,团成一个个小球,上头浇一勺灶房里就有的林檎果酱,看着色泽诱人。   这时候外头的客人已经到的差不多,慈姑便把今日剩下的食材香蕈、笋芽、素鸡、粉丝、红萝菔等物统统切丁,而后加酱油炒制,最后用早上就发好的白面包馅儿包成了银锭大小模样,再在蒸笼上洒满才摘下来的松针,上锅蒸煮了一刻。   陈牙婆这回请的是五六个一起吃斋的老姐妹,这些人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是殷实小康人家,她为了省钱命慈姑做饭,可此时心里到底有些忐忑。   不多时功夫,便见慈姑将菜端上来,但见除去昨日里做过的黄焖冬笋、油盐南瓜花、红油石花菜,便是五彩什锦、油炸丸子、林檎果酱浇山药、松鹤献瑞,汤是素高汤,还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松针馒头①。她登时松了口气,只觉脸上有光,大力招揽老姐妹们吃菜喝茶。   诸人目不暇接,都惊叹得却是那道做成松树仙鹤模样的菜,一个个啧啧称奇:“这可能吃?”   慈姑便站在旁边讲解:“此菜叫做松鹤献瑞,是一道看菜,可吃可看,讲究的是松树仙鹤祥瑞之兆。”在座的妇人们都已经上了年纪,最讲究好彩头,当下纷纷称好。   再拿起筷子品尝素炒什锦五彩纷呈,吃入口中脆生生爽滑可口,油炸丸子咬一口酥脆无比、红油石花菜则香辣开胃,拿起一个白胖可掬的馒头,闻见一股松树清香,再咬一口,居然透出一股肉香,慌得个中一个马夫人放下馒头:“啊呀!我可是持长斋之人。”   慈姑忙解释:“莫慌莫慌,今日绝无荤腥,您吃的馒头馅有素鸡与豆干、香蕈,再佐以酱香,自然味道似肉味,实则并不是肉。”   那马夫人细细一看,可不正是?馅料里并无任何荤腥,她这才舒了口气,想起适才有些不好意思,便赞道:“这可不比相国寺里的斋菜差。”   马夫人再吃松针馒头,松树的清香浸染进馒头,满口清香,雅致异常,看别的菜样样合心,便称赞道:“你有这造饭的手艺,可真是难得!”   又一一述说自己往年给侯府老夫人拜寿,吃得素筵筵席都不及今日精致,慈姑笑道:“我娘昔日还活着时三五不时便要带我与哥哥去庙里拜佛,我吃多了素筵便自己琢磨出来。”更得马夫人称赞。   满屋的妇人们吃得尽兴,又聊些佛经经义,慈姑在旁侍奉殷勤,得他们喜爱。席间少不得要说起慈姑的身世,听闻她如今得了恩典自己已是自由身,只不过无地方居住,马夫人便道:“我寡居多年,正好院子里空着,你若有心,不若来住?”   慈姑大喜过望,她如今无处落脚,能有个遮风避雨之所便是难得,更兼房东又可靠,着实是好事。当下谢过马夫人。   饭过三旬,屋里热热闹闹以茶代酒行起了酒令,酒足饭饱,马夫人要告辞,慈姑便跟在了她身后。   马夫人住在信陵坊大录事巷里,独门独户一座两进小院,前头一进住着一对老夫妻并一个厨娘,她自己则与两个贴身女使住在后一进院子里。   她进了院便招呼仆人们过来:“这是一个投靠来的小友,你们客气待她。”又嘱咐那对老夫妻:“前院那杂物间腾挪一下好叫她住下。到点端一碗饭与她。”   并不说她是奴婢,叫慈姑感激不已,却不能白吃白住,她忙道:“能得夫人收容已是感激不尽,万万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我住的屋子便按照市价给夫人交租。”   她这般识情识趣倒叫马夫人高看她一眼,再看她虽着荆钗布裙却难掩风骨,心里更是惋惜她家道中落,便道:“那便算你五百文一月。”   这却是大大的便宜。慈姑在大杂院时见陈牙婆的房子一间赁金也有一月一贯,何况马家前院这般宽敞又不与人龙蛇混杂,她忙感激行礼,心里惦记着要好好儿日后谢过这马夫人才是。   此时已经是下午,马夫人好心叫厨娘送过来一碗槐叶冷淘,慈姑如今身无分文,便也不拒绝,道了声谢,接过那碗冷淘便吃。   殊不知此时陈牙婆门前正有个王家管事婆子与陈牙婆商议:“我家三少爷是个甩手掌柜,回去府里老夫人便生了气:‘刚为你娘子寻了个好厨娘,叫她能吃得下饭,倒被你就此放走!’三少爷没法子,便叫我们来找你寻人,看能不能雇那小娘子回去做饭……”   陈牙婆一拍大腿:“哎呀呀,她下午刚与人走了。不过不妨事,我明儿个保准将她请到府上。”   老夫妻送来一床被铺,慈姑先帮他们洗了碗,便又借了扫把,洒扫庭院,将屋子拾掇得干净清爽,此时天黑了下来,慈姑没有油灯,便和衣躺在了床铺上闭眼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初到汴京,已经赎了自由身,有了栖身之所,明儿个再与哥哥团聚,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当日哥哥被卖的情景少不得浮现眼前:   那天牙婆的船一停泊到开远水门,码头边早有候着的经济瞧中了憨厚老实的大松,凑过来来问:“陈阿婆,你手里男娃可卖?我出十五贯。”   大松忙凑上去哀求陈牙婆道:“陈家婆婆,求求您发发善心,将我与妹妹卖与一处。”   横竖都耽误不了她挣钱,陈牙婆便点点头,转而问经济②:“这两人要卖做一处,可使得?”   大松和慈姑两兄妹刚放下心来,就听得岸上那经济皱着眉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这头是个铁匠要买个徒儿养老,要女娃无用。”   这……牙婆略一迟疑,经济已经转身欲走:“莫不是相熟照顾生意,怎的会寻你买?”   “等等!”陈牙婆一咬牙,心里飞速盘算上了。   十五贯便是十五两白银,这个男娃买时不过花了两贯,路上吃喝坐船花了五百个铜钱不到,如今算下来就是净赚十三贯!何况“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样男娃养在家里卖不出去,光是一天便要吃许多,汴京可不比乡下行船,这烧得火喝得水皆要花钱添置,男娃吃得多又不如女娃抢手,养在家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手。   她看了慈姑一眼,这女娃长得乖巧人又讨喜,可没得为了她泼费进去银子:“十六贯!”   经济见有戏,便站定了脚,与她讨价还价起来。   船舱里康大松一脸紧张,他一路见许多孩童妇人被牙婆买来卖去,心里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可骤然降临到自己头上,仍旧是惴惴不安,又想到要与妹妹分离,吓得一把攥住妹妹的手不肯分开。   慈姑亦是惊惶,康大松与她已如兄长一般,爹娘皆丧,康大松是她唯一的亲人,便是奶娘夫妇离世、被二房提脚卖了都有康大松与他一起面对,如今骤然要分开,心里刀割一般,泪水旋即模糊了视野。   牙婆谈好了十六贯的价格,满意地将大松攥着慈姑的手一把拍开,提溜着他的领子便拎出了船舱。   “妹妹!”康大松茫然伸出双手,急切在空中蹬腿。   …… 第6章 芥辣瓜   第二日清晨,外头白鸽一圈圈飞起的鸽哨声吵醒了慈姑,她见窗外已经泛起了蟹壳青,便一骨碌爬身,自去院子里的水井旁摇轱辘打一桶水,而后提到灶房里的水缸里去,如此往返添满水缸。   等她添满水缸,外头天光才渐渐大亮起来,院里才有人“吱呀”推开自己屋门,是马府的厨娘正急匆匆来做饭,却见慈姑已经在灶间忙碌,颇为惊讶。   慈姑不慌不忙笑着与对方道个喏:“正好起来便挑了些水”。   马厨娘本就怜这小娘子瘦瘦小小一人,如今见她手脚勤快,心里的喜欢更多一份:“当真是个麻利小娘子。”给慈姑舀出的粟米粥里便多加了一勺。   慈姑心里挂念哥哥,几口扒完饭便与老夫妻及厨娘说了声,自去外头寻哥哥。   大录事巷外头正热闹,这里沿着汴河有许多摊贩,有身上搭着旧衣服买卖“故衣”的,还有写字画画卖字画的,更有手里提着篮子卖花环的,更有摊子上挂着五彩缤纷领抹的,叫人目不暇接。迤逦时光昼永,旁边人家院落里榴花初绽,有人挎着初上市的茄瓠叫卖,更有跨马轻衫小帽的少年们纵马达达。   信平坊与信陵坊离得不远,慈姑便向人打听了方向步行过去。李中人果然是本坊有名,听闻打听李中人,路边提担卖磨喝乐①的小贩立刻热心指着一家“李庆糟姜铺”:“喏,里头那个着青锦直裰、鬓边簪一枝海棠花的便是。”   李中人闻言立刻大奇:“你怎的一两日之内便得了自由身?”他清楚明白记着当日这个与哥哥垂泪相别的小娘子。   慈姑脑子一转,礼貌笑道:“也是我运道好,做的菜能入得了琬珠郡主的青眼。”却绝口不多说。   琬珠郡主怀孕后遍寻厨师的事满汴京城的牙人都知道,收个厨娘不稀罕,稀罕的是能给厨娘自由身。是以李中人立刻态度大变,殷勤带慈姑去家中,将还没来得及卖掉的大松带了出来,又伸手向慈姑要钱:“二十贯。”   被绑住的大松见到妹妹立时三刻便激动起来,可听到牙人要价二十贯便立刻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他俩都被贩卖,又哪来的二十贯?   慈姑却仰脸冲他一笑,而后与李中人道:“你且等上一等,我出去与友人筹钱。”大松登时猜到了缘故,心里沉重起来。   慈姑出了门绕几条巷,看身后无人跟着,才蹲身装作系草鞋带子。她穿着的草鞋是棕绳织就,侧面由一枚粗布环扣褡链接。   此时她将粗布环用力拽开,一层层揭开裹着的灰布,浮现出一个指环。那指环琉璃材质,设计成鸟身蛇尾衔接之状,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光芒,别有些古朴蕴味。   那指环是当年她亲娘与她诀别时亲手放在她怀里的,奶娘更是小心保管着,据说这是她家当初与另一户大户人家指婚时对方夫人交换的信物。   奶娘常私下里与她说等黄家沉冤得雪,便要带她去汴京认回亲事,到时候这指环便是凭证。   慈姑不想认什么虚无缥缈的婚事,却总觉得这指环代表了娘亲,她每每思念母亲时便会拿出这指环摩挲。   只不过还没等到黄家平反,奶娘家先遭了变故。当时其余各房叔伯已经隐约出现相逼态势,慈姑见情势不妙便偷着将一些珍贵之物用粗布包裹打在了草鞋中。本是为着防叔伯们偷盗,却没想到叔伯们要更无底线,直接将他们兄妹提脚卖了。   仓皇之中慈姑只换上了那双草鞋。   她原本想拿这指环贿赂陈牙婆,好叫她发善心卖自己与哥哥与一处好地方,谁知道命运机缘巧合,倒叫她先脱了险。更没想到如今又能救哥哥的命。   慈姑咬咬牙,走到最近的一家宝贵典当铺门口,当了个活当。她想,等日后赚到钱便来赎回便是。活当要便宜些,她据理力争才当了二十贯银子。   拿着当来的二十贯,慈姑便去寻李中人赎回了哥哥。   兄妹俩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俱有重返人世之感。   大松先开口,声音低沉:“慈姑,你可是当了你娘给你的戒指?”   慈姑摸了摸怀里的当票点点头,复又冲他眨眨眼:“无妨,我们一起赚回来便是。”   她伸起一只胳膊振臂一呼:“走啊!去赚钱!”   对啊,这里是汴京,兄妹俩有手有脚,又何必消沉?大松也振作起来。   四月的汴京市井一新,汴河边烟草铺堤,柳絮在风中飞扬,巷陌路口有小贩提篮叫卖,桥门市井店家躬身送客,满城的百姓皆是喜气洋洋、向上端正,这样的春风吹得兄妹两人意气奋发,豪情万丈,发誓要做一番大事业。   *   不过,要赚钱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   第一:没有本钱,第二:没有货品,实在捉襟见肘。即便是摆个书画摊子与人代写信,他们都无钱买笔墨纸砚,当真是不易。   适才还踌躇满志的大松逛了一圈便泄了气。   “妹妹,我们还是寻个工打罢。”   “……,好。”   两人直走到信陵坊,才看见隔壁一家“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前贴着一张纸,上书“雇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慈姑心里一喜,便揭了那张纸。   “兀那小娘子,莫要捣乱!”一个大咧咧的声音响起,却是个生得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络腮胡的汉子,想必这就是张官人。   慈姑却并不动容,只朗声道:“我非为捣乱,乃是兄妹两人齐赞于平原君。”   这却是毛遂自荐的典故,将自己比作毛遂,将汉子比作平原君,果然汉子一愣,道:“既如此,你们便进来,我问你们几句。”   铺子内书香幽幽,几个杏木书柜顶天立地,里头堆放着经史子集。   铺子内却不见旁人,汉子问:“可识得字?”   大松老老实实作答:“我读了几年私塾,我妹妹也扮了男装,在私塾跟着夫子一直读书。如今已经读到《孟子》。”   “噢?”汉子眉眼微动,“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这是《孟子梁惠王》篇的内容,慈姑与大松两人不假思索便齐声做答:“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汉子满意起来,又道:“不过……我这铺子缺个整理书册的,要人会识字有力气,只能招你们两人中的一个。”   “我可以!”大松往前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道,“我一人便能担两担麦子,还能健步如飞哩。”   汉子便点点头:“留下罢。以后每日辰时来开门,酉时关门,包一顿午饭,每月六百文。今日先做一个下午,便先给你二十文,正好省了我从行老那里雇人的钱。”   这却是意外之喜,大松与慈姑喜出望外。原来汴京城里商铺雇人都要从行老手里供应,却不是白给,须得交他银钱。张官人私自招人,省了一笔介绍费,自己也从中得利能多得些银钱。   张官人似乎急着用人,慈姑便自告奋勇:“我也来搭把手。”张官人也不拒绝,大咧咧与他们说清店中书柜分甲、乙、丙、丁四部,分别放经部、史部、子部、集部,再细项呢,便是照着前朝那位名臣魏征修《隋书经籍志》的条理分类。   店里书籍不知为何堆放得乱七八糟,慈姑便与大松二人先将书籍都搬运下来,再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一一堆放,转眼夕阳西下,张官人见其中已有一个书柜摆放整齐,暗暗赞许,便从袖子里掏出三十文递了过去:“二十文是一人的价,既小娘子帮了忙,便多与你些钱。”   慈姑与大松喜出望外,忙行礼感激,又帮张大官人将书肆关了门。   买完饼之后只剩下二十五文,慈姑拉着大松往汴河边走,河边垂柳下有不少人挑担卖菜,如今正准备收拾了菜歇摊哩。   慈姑趁着收摊,与人狮子大开口的砍价买了一大筐蔫蔫儿的黄瓜,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点盐、糖,大松提溜着一提纸包纳闷:“妹妹可是想吃瓜?”   慈姑摇摇头,狡黠一笑:“哥哥明儿便知晓了。”   待回到马夫人府上,见她带回了兄长,马家上下都为她高兴,看门的老丈又说门房可加张床板,便将大松安置下来。   马夫人听得慈姑想借用厨房调料去做芥辣瓜,自然也一并应下:“你们俩不容易哩,能泼费几个,自己用便是。”   慈姑先将黄瓜尽数剖成条段,而后再撒上盐腌制,今日二十五钱,倒有大把都买了盐糖。   再与厨间寻些佐料,将小葱香菜姜蒜花椒等物切丝的切丝,剁末的剁末,再往锅中倒油,放入适才切好的佐料,小火慢煎,直至香料蓊郁的香气慢慢升起,这才关火。   而后便将腌好的黄瓜条逼出盐水倒入锅中,又倒些酱油、醋、豉油之类搅拌便浸泡起来。   恰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人敲门:“马夫人在家么?” 第7章 芥辣瓜配白肉   来人却是个身着罗锦的中年男子,慈姑吓了一跳,对方正是王府负责办脱籍文书的管事。   管事一脸和气,先冲她点点头,又冲马夫人拱拱手:“我家三夫人有孕在身,如今急着雇暂住府上的小娘子过去做饭哩。”   马夫人便道:“虽是我租客,我却说了不算,得看她意下如何。”   见不是脱籍出了岔子,慈姑这才放了心:“府上既是我的恩人,我便去无妨,只不过我如今开了个食摊,酉时直到夜里都要出摊,却要先讲明。”   那管事有些为难,却也应承了下来:“这小的做不得主,得今夜回去问过三夫人才知。至于上工嘛,能否请小娘子明日午时便来上工?”   慈姑点头应下。   待管事走了,大松才凑过去问:“妹妹,这食摊……”   慈姑摆摆手,俏皮冲他眨眨眼:“康家脚店既无法在眉州开,便在汴京开罢。”她早就盘算好了,自己虽然没有本钱,却有一手好厨艺,自然便是开食谱最稳妥。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慈姑先预留出一碗给马家,预留出一碗给王三夫人,而后抱着一瓷盆腌好的芥辣瓜往最繁华的东角楼街巷而去。   东角楼街巷屋舍俨然、门面广阔,遍布各等铺席,又人烟稠密,住满汴京百姓,因而在此做生意的人也分外多。   慈姑行至汴河河堤前,见正前头是一个军巡铺①,有个胖军汉正懒洋洋靠着一桶桶灭火的水桶晒太阳,旁边一家正店鲜红的栀子灯高悬,茶饭量酒博士②招呼一个行人进点,那书生戴着斗笠骑着驴,前头一个牵驴的书僮,连忙摆手。正店前头有个人脚前两笼鸡鸭在卖,他一手拿秤一手将鸡连脚提起,倒悬在秤杆上承重,鸡叽叽咯咯叫起来,鸡毛扇得到处都是,惹得茶博士恼了与他对骂起来。而卖鸡鸭的后头,则有夫妻俩推着牛车买麦饼,上头打一盖大伞遮阴,车板上铺着的干净青布上一个个白白的麦饼散着热气。   慈姑瞧中这里热闹,便将陶盆放在了汴河旁一块河堤石上,又往隔壁摊油饼的大婶那里买了两勺热油。   军巡铺里五大三粗的李军汉往汴河里漂洗着手里的麻搭③,惹得下游洗菜的阿婶不快:“你这麻搭蘸了泥点子便休要往水里洗,泥水浑浊叫我如何洗菜?”   李军汉晃了晃手里的麻搭,笑嘻嘻与她道:“大婶莫恼,麻搭便是要蘸上泥点子好灭火才是。”一笑,龇出一嘴白牙,衬着他黑黝黝的皮肤,叫人讨厌不起来。   军民相熟,阿婶便不好说什么,又好气又好笑指点他:“你在桶里洗,洗完倒在地上晾干便是,何必要在河里洗?”惹得李军汉一堆同伙嘻嘻哈哈笑起来,他们各个八尺身躯,又都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疙瘩膀子肉,有的还着刺青,各个往河边去,一个帮同伴拿走麻搭,一个去阿婶赔礼,两个顽笑扣住李军汉:“婶子,这小伙随您老人家处置。”嘻嘻哈哈闹得满街满河都吵。   恰在这时,“刺啦”一声,伴随一股热油茱萸的浓郁香气散发开来。   小伙儿一个个吸吸鼻子:“好香!”   这是慈姑刻意而来。能将食客吸引来最重要的便是香味,热油激荡茱萸辛辣的气息,果然有效,一时引得许多人围了上来。   看着盆中,水灵灵的黄瓜条浸泡在暗色的酱汁里,赤红茱萸籽与雪白芝麻粒间杂其中,被金黄色的沸油一浇,沸腾起细细碎碎的气泡,卷着火辣辣的气息席卷而来。   慈姑拿起筷子搅拌一二,红艳艳的茱萸辣油便随着筷头一起搅拌进盆深处,而已经腌制一夜的瓜条呈现出诱人的酱色,湿漉漉的酱汁从筷头滴落,立刻有人咽了口口水。   李军汉当即立断:“小娘子,你这芥辣瓜怎么卖?”   慈姑笑道:“一碟十文。”   这价钱不算贵,李军汉拿着官饷,自然豪爽:“与我盛一碟。”   慈姑便拿筷子夹了一碟,将青绿色芥末拌些进去,方才递给他,李军汉接过后,也不拿筷子,就用手送进嘴里。   先是尝到了酸,让他嘴里忍不住分泌出唾液,而后细细品味,滋味许多,如果说开胃的醋酸、茱萸籽的辛辣、花轿的麻、芥末的呛口、些许甜滋滋这复合五味如一颗颗珍珠一样,那么瓜条脆爽的口感便如一条鱼线,将这珍珠串了起来,在李军汉的嘴巴里激烈碰撞着。   李军汉又咀嚼了几口,辛甘适中,酸甜开胃,本来他被今儿的日头晒得有些打蔫,可这芥辣瓜儿入口,瞬间令疲惫的神经振奋起来,他脑袋一转,见旁边有卖白切肉的,扬声喊:“老丈,与我切一碟白切肉,要片得薄薄才好。”   白切肉端来,他夹起一筷子白肉,卷住一根芥辣瓜条,这才急不可耐送进口中——   “咔嚓”一声,瓜条内的汁水四溅,白肉丰腴,裹着芥辣味,有效中和了白肉的腻,瓜条甜酸,衬托得白肉越发好吃,而那微酸的汁液,更叫他嘴巴中大量分泌出唾液。   “咳咳咳”他吃得急了些,芥辣味呛入嗓子中,瞬间叫李军汉连连咳嗽,可是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头一份!”   “是兄弟吗?都头一份还吃独食?!”旁边一个军汉作势按他头一下嬉闹,看那家伙吃得香,自己忍不住问慈姑:“给我也来一碟。”   待他入口,便瞪大了眼睛,酸、甜、麻、辣尽数入了嘴中。   能品出来其中还有芫荽末。他本不喜欢吃芫荽,可此时芫荽与瓜条糅杂,瓜条的柔韧与芫荽梗的脆爽相互呼应,叫他欲罢不能。   接连脆脆蹦蹦咬下去,口腔能感受到茱萸籽和芝麻粒细小的颗粒感,相得益彰叫他胃口大开。甚至其中还带着些油炸蒜末,叫甜酸中又多些蒜香。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味着,酸甜开胃,解腻可口。可以说,每一样佐料,都不可或缺。   而原本平平无奇的黄瓜条儿此时在这些佐料衬托下顿时成为主角,香辣脆爽,在舌尖大放异彩。   “与我来张白饼!”兄弟冲牛车麦饼那里喊一声,又笑嘻嘻冲着那个趴在水桶上呼呼大睡的军汉喊:“老大,你也来一碟,下酒!”   身边那些军汉们一个个眼睛看得发直,纷纷与慈姑买了一碟又一碟。   军汉们学着兄弟的吃法,或配白肉,或夹大饼,或就烧酒,平日里肥腻的白肉、无味的白饼、清淡的烧酒,此刻都彷佛被芥辣瓜注入了灵魂,变得可口起来。   就连正店门口吵架的那书生都忍不住过来买了吃,赞道:“甚妙甚妙!”   旁边那些小摊贩的生意也因着慈姑带好了不少,有些脑筋灵活的,便也买几碟子芥辣瓜放回食摊,白送给客人当个佐饭小菜。   不过片刻功夫,慈姑的瓜盆便清扫一空,她看看日头快到正中,便忙与周围几个小贩招呼一声,自回马家,更衣后,又将才往王府去。   王侍郎府上管事正在前门焦急等待,见她过来,忙将她带进了内宅。   这回是直接去了三房院里,亭台楼阁,水榭歌台,慈姑一眼就瞧出三房所在院落比王家宅邸要精巧细致些,想必是琬珠郡主更受重视的缘故。   琬珠郡主正斜斜依在软塌上吃葡萄,见她过来喜出望外:“啊呀可算将你请了来。”   慈姑忙行礼连道不敢。   “那日相公意气上头与镇北侯打赌时我便在后头,可惜不好出去,不然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走。”琬珠郡主托腮笑道,又脸上有些许不好意思,“听说你自己开了个食摊,可耽误你做生意了。”   她体恤慈姑,慈姑便也客气应答:“不妨事,我每日辰时来申时走,自当以郡主三餐为重,小食摊是酉时到戌时出摊,自然不妨碍什么。”   琬珠郡主便点点头,叫身边的嬷嬷带她下去收拾:“这是我身边得用的宫嬷嬷,她老人家以后便管着你的事。”   宫嬷嬷生得高鼻深目,举止从容,很有些杀伐果断的意思,令慈姑想起幼年时曾随母亲赴宴时见过的宫中教养嬷嬷,她不敢怠慢,忙上前见礼。   宫嬷嬷带慈姑去了三房的小厨房,将她介绍与诸人,又沉声道:“这位是外头雇佣来的厨娘,做到郡主生产,诸位切记要与她守望互助,莫叫外头人看热闹,否则,能不能留在府里就两说了。”   这是点明慈姑只是个临时工,并不会来抢她们饭碗,又敲打她们不要暗地里给慈姑使绊子,否则便卖了她们。   这番话很有效果,立刻就有几个厨娘过来,殷勤带她熟悉小厨房上下,又指了厨房旁边一处厢房:“娘子若是有时赶不及回去,便可在此间房安歇。”   不一会儿有个丫鬟来了厨房,一脸倨傲叫住慈姑道:“三夫人就着白粥吃了你送来的芥辣瓜,喝了两碗呢,赏了你两匹缎子。”又叫身后的小丫鬟拿出个托盘,“今日郡主赏与你二十贯银子,一会你的月钱便是每月三贯银子,账房自会结给你。”   慈姑忙从中取出一贯递与丫鬟:“姐姐买酒吃。”   她年纪虽小却懂得人情世故,叫丫鬟先愣是一愣,而后将钱推回去,声气好了些:“我叫迎春,以后你唤我名字就是。钱不拿你的,你留着自个儿置办一身体面衣裳。”   慈姑谢过她好心提点,等到点了,便与诸厨娘告别出了王家。   不过她却没有先回住处,反而背着竹箩筐先去那家当铺。   如今有了二十贯银子,身上又有许多卖芥辣瓜的钱,她便心急如焚,想赶紧将那指环赎出来。   谁知道了典当行掏出了当票,临柜的小徒弟寻了半天却愁眉苦脸道:“寻不见那指环袅。” 第8章 腌笃鲜浇头面、山家三脆   康大松迈着轻快的步伐往马家走,谁知走到大录事巷便见妹妹身背竹箩筐拖着脚步无精打采的背影。   他忙上前喊:“慈姑,等等我!”   慈姑转身见是他,努力挤出一点微笑:“大哥。”   康大松接过竹箩筐,自己背上,皱着眉头问她:“你可是今儿去王家受了气?”   慈姑摇摇头,道:“我去陈牙婆家寻三娣,陈牙婆不在,院里别的小童却说她被人买走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是因为指环丢失,可她不想叫大松愧疚,便只说了一遭。   不过立刻转移话题:“郡主许了我三贯银子一月呢,又赐了缎子与二十贯银子。便在箩筐里。”   康大松吓了一跳,忙拽过慈姑,加速两步进了马家,将门掩上,这才细细问她情形。   慈姑板着手指算账:“今儿个我去卖芥辣瓜也是大赚一笔,一碟十文,共卖了二十五碟,抛去成本二十五文,如今共赚了贰佰多文。”   “我一月才赚六百文,正好顶卖三天咸菜?”康大松惊讶得合不拢嘴,连连摇头,“不成!我要去辞工,安心卖咸菜。”   慈姑忙制止他:“哥哥莫鲁莽,守着书铺多读些书才是正理,爹娘在天上有知,也盼着你莫放下书本哩。”   当年慈姑随着奶娘回到眉州时,奶娘家日子还算小康,她丈夫靠着康氏在黄家的工钱这些年开起了脚店,位于眉州码头上,生意很是红火。   见她回乡,丈夫康厨子好言宽慰她:“在外头担惊受怕有甚好的,不若以后就安心在乡里生活。家里女儿生得像年画上玉女一般,我与你们买几个小丫鬟,呼奴使婢,不比大户人家奶奶太太差。”   康氏这才开颜。她女儿出生便被黄家选中做了奶娘,等女儿长到五岁卢氏开恩让她将女儿带进府里。   康家夫妻得了黄氏善待,不想让黄家唯一的血脉断绝,因而绝口不告诉任何人慈姑的身世,只将她做黄家的女儿。   奶娘亲女儿离家时不过五岁,乡人大都不记得她长相,便被康家夫妻糊弄了过去。   慈姑便就此在眉州长大,她一面与哥哥跟着邻居孩童钓螺蛳烧地瓜,一面又被奶娘送到私塾里念书。这却是奶娘固执己见,她到底不忍主家那等读书人家的儿女目不识丁,因而执意要慈姑去读书。   好在康厨子发家是靠着妻子帮佣才发的家,他又极疼妻子女儿,便求了一位做夫子的远方亲戚,叫儿子康大松与扮成男子的女儿一起在他那里跟着读书。   若不是家中突变,只怕康家会供着康大松读书科举。当初奶娘一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了慈姑,是以慈姑便想仍叫康大松继续读书,也算是报答他们一家。   康大松闻言也罢:“听说考中秀才家中便能少交许多赋税,我若能考上,家中也少些开支。”   兄妹俩凑在一起看叮叮当当铜板作响,一时乐得合不拢嘴,计划起了今后的生活,慈姑道:“一天二百文,一月便能赚六贯,我工钱是三贯,再加上哥哥每月六百文,抛去我们赁房吃饭钱,每月便能攒下近八贯钱。如此一来只不过干两月便能开一家小食摊。”   “不,我们先将那指环赎回来!”康大松斩钉截铁。   慈姑一愣,旋即低下头:“那指环已经不见了。”   *   镇北侯府。   “侯爷,这指环末端有玄睿堂表记,当铺掌柜的收到后不敢怠慢,立时三刻送了来。”旁边的长随疾风弯腰,毕恭毕敬道。   玄睿堂是秦国公府的堂号。   这也是汴京许多豪门大族的规矩:家中的器皿、首饰在铸造时大都会要求匠人打上家中的徽记,一是彰显家中是有传承的,二也有防盗的意思。   “喔?”濮九鸾放下茶杯,挑眉冷冷一笑:“我那好大哥……居然将国公府败坏至此了?”   故去的秦国公戎马一生,先后娶了三个媳妇,有十一个儿子,最大那个承袭了爵位,最小的那个剑走偏锋成为了镇北侯。   看似满门富贵,疾风却心知肚明,虽然侯爷与兄长面上和和气气,可实际上当年国公府夫人去世得不明不白,侯爷早就与那边离了心,是以也不多嘴,只恭恭敬敬将指环奉上。   濮九鸾摩挲着指环,摸了摸指环侧里凹进去的一点印记,眸色渐深:“不对……这指环的形状……”他皱皱眉毛,背过身去从自己衣领下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指环。   再将手中的琉璃指环对着红烛凝视,两枚指环都呈现鸟身蛇尾衔接之状,造型大胆,颇有上古之韵。   这是母亲当初留给他的信物,叫他今后若有心仪的小娘子便将此环赠与她。   这些年濮九鸾都将指环用红绳系着,藏在贴身衣物里头昼夜都戴着,可以说没见几个人瞧见过物件,也因此谈不上有人仿制。可这却是为何?   他放下脖上红绳,淡然问:“来典当的……是什么人?”   “回侯爷的话,是个小娘子,据掌柜的说,穿着粗布衣裳,却有股遮掩不住的精气神,一瞧便觉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当的是活当,昨儿个还去当铺那里特意问了一遍要赎回。掌柜的含含糊糊说丢了,要再寻一遍。”   “喔?只当了两天,两天之内便有银两赎回来?只怕当东西是假,要引起我注意是真。”濮九鸾闻言斜睨了一眼,一身的煞气渐浓,他舔了舔后槽牙,“这国公府倒想出了一招美人计?那我要会会这位美人,否则白瞎了我那位好大哥一片心思可如何是好?”   “侯爷英明!”疾风来了精神,他当初递过来这指环时便觉得下头掌柜的小题大做,却没想到其中居然还能蕴藏国公府的阴谋,登时来了精神,“属下这就去查那位典当人的底细!”   神秘的典当人打了个喷嚏:“阿嚏!”   大松忙劝妹妹:“慈姑,夜里露重,你今夜还是莫去,再说明日第一天去王家做菜总不好黑着眼圈,我去买杂物便是。”   慈姑想想也是,若是着了凉传倒了孕妇那当真是大罪过,便也歇了心思,嘱咐大松买些黄瓜、葱姜蒜等蔬菜,又让他买些调料诸物。   待大松归家,慈姑便小心翼翼将芥辣瓜腌制起来,单等着明儿从王府归来后再去卖。   夜里睡了个好觉,一早儿起来便觉神清气爽,清晨便赶到了王家。   昨日里她问过迎春,郡主这两日喝的下白粥,偶尔吃下清淡的佐粥小菜。   总喝白粥也不是办法,慈姑今儿便想做些清淡饮食端过去。正好厨房里有一篓乡下山庄送来的新鲜野蔬,便先用起来。   她先剥开鲜嫩春笋外壳,从中取出春笋,分部位切块切条后放水中烫煮去涩,先是取中后部滚刀切块,而后另起锅慢火煎起了火腿。   等红白相间的火腿“滋滋滋”冒出丰腴油脂后,再将笋块、焯过水的猪排骨投入翻炒,一起同炒,最后倒入开水,转而倒到砂锅里小火慢炖。   从前眉州山里挖了春笋,师父便要做这道菜,脚店的客人吃得津津有味,问她此菜唤做什么,师父便说这道菜叫做“腌笃鲜”,又教会了她,如今师父早不知去了何处,慈姑看见春笋便忍不住做起了这道菜。   趁着炖煮功夫,她便活起了面团,擀平后切成细细小小牙签大小的“面针”,而后再撒些面粉一把把抓开。   此时腌笃鲜也渐渐煮好,慈姑便将面针另起锅煮好漏勺舀出,再从砂锅里舀几勺腌笃鲜汤水浇上去。   面煮好了,还剩配菜,慈姑只取笋尖,与刚掐下来的苜蓿芽儿、春日里新冒尖的蘑菇一起炒制起来。   时下普通人家里甚少炒菜,是以小厨房里的厨娘们见慈姑挥动铁铲虎虎生威熟稔不已,各个将那轻慢之心收起大半。   野葱切成末,熟油下锅,“噼里啪啦”的油炸声搅动起一股野葱的香气,而后投入盐粒,白色的小小颗粒盐在油中沸腾起来,又将撕成小块的蘑菇投入锅中,一遍遍翻炒,直到蘑菇渐渐脱水变得娇小起来,确保每一只蘑菇都沾染上了盐粒与葱末。   而后将笋尖投入,乳白色笋尖很快也融入其中,最后再将苜蓿芽儿投入,不过翻炒两下便立刻起了锅,这样苜蓿芽儿还能保持着翠绿模样。   郡主用午膳时,便见餐桌上单摆着一碟一碗。   迎春先有些恼:“这新来的厨娘怎的这般不懂事?郡主哪日里吃饭不是满满当当摆上一桌?”   宫嬷嬷瞪她一眼:“放肆!郡主的事情岂是容得你置喙的?”   迎春便不说话,只气鼓鼓的。   郡主却吸吸鼻子:“好香啊。”   这香味却不是简单的香气,充盈着山林间春日的清新,叫人登时神清气爽。   端菜上来的小丫鬟回话:“回郡主,一道汤面唤做‘腌笃鲜’,旁边的菜唤做山家三脆。”   再看桌上,那宝蓝菊花缠枝纹大碗里是一碗面条,汤汁乳白,汤里的面却如一根根小松针,漂浮在面里,轻盈、梦幻,与平日见惯的形状不同。乳白色清汤里还隐约浮现着米黄的笋衣、红白相间的火腿、碎碎的小油菜叶子。   郡主迫不及待便拿起旁边的汤匙舀了一勺喂进嘴里—— 第9章 菊花豆腐、糖蜜酥皮烧饼……   浓稠的白色汤汁裹挟着春日时鲜的风味涌入舌尖。   汤白,   汁浓,   满口鲜甜。   汤汁中还能尝到火腿丝、笋芽的些许香味。   而其中的面创新的做成了“面针”,当真不再是一道面食,而成了配菜,面针的柔韧清淡反成了这浓烈中的一抹清泉,使得汤汁浓而不腻、淳厚芬芳,   说是吃,倒不如是“喝”,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吃面食的人,也无法抗拒这道可以称之为汤的汤饼。   汤中还夹杂着一些肉类的风味,琬珠郡主自打怀孕后便无闻不得肉味,此时却毫不抵触,喝下喉去,细腻绵长的鲜味犹在口腔中回荡。   她不待吩咐下人,自己先将筷子伸向旁边一碟子小炒。   春笋甜美,苜蓿芽儿脆爽可口、蘑菇鲜美弹牙,菌香和鲜甜有力结合在一起,更显鲜美,似乎整个春天,都在齿颊间交融碰撞。   “是春日滋味啊。”琬珠郡主闭上了眼睛。   似乎置身于四月山间,林木疯长,草色郁郁,杨柳风轻拂,杏花春雨在山间飘飘摇摇落下,沾衣欲湿,春笋朝气蓬勃向上生长,蘑菇藏在松树下小心探出脑袋,而鲜嫩的苜蓿芽儿一寸一寸在雨中拔尖。   到处都是嫩绿,深深浅浅的嫩绿,沾着春日的雨丝,一点一滴,蓬勃萌发。   琬珠郡主睁开了眼睛:“打开窗户,叫风吹进来些。”   “郡主,您若是受了风……”迎春犹犹豫豫。   还是宫嬷嬷催她:“去开南向的窗户便是。”   琬珠郡主望向窗外,外头云雀在流云下叽叽喳喳追逐,窗台前一株木兰满树繁花粉红色烟霞般,市井里叫卖声隐约可闻,她点点头:“吃完饭,我们便去外头逛逛。”   “哎哎,好,老奴这边去准备。”宫嬷嬷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却一酸,忙走到外间,抹了抹眼泪。   琬珠郡主自打怀孕了便懒懒怠怠,每日里郁郁寡欢,虽然在外头见客时仍旧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总如一道面具一般,叫她心里发愁。谁知今日里却终于跟开窍了一般,能打起精神与外头接触。着实叫她放下心来。   “郡主今儿上了街,买了几柄冠梳,叫与你赏赐一柄。”夕阳快落山时,宫嬷嬷踏进了小厨房,她对慈姑透着些热情,居然亲自将冠梳送了过来。   待她走后,小厨房里的那些厨娘们便有些眼红。   她们每个人都得过郡主的赏赐不假,可像这样连着两天赏赐却极为罕见。因而一个个便有些犯酸。   当中一个叫潘长娥的,便少不得鼻孔里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乡下丫头,机缘巧合得了好,我看她怎么长久?”   慈姑这回却不退让,她笑笑,拎起一把菜刀。   啊!   厨房中诸人都吓得跳将起来,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奔到了门槛处打算蹦出去喊人。   谁知慈姑却拿起一块豆腐。   她将豆腐放在案板上,一手按压豆腐,一手挥舞菜刀,“刷刷刷”刀锋无形,横切无数道,旋即再旋转方向,再次竖切过去。   旁边那些厨娘们只见她菜刀挥舞片刻便住了刀,而那豆腐却还是保持原形岿然不动。   慈姑又将豆腐刮起,小心翼翼托入鸡高汤中,豆腐浸入汤中的一瞬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往日里一碰就碎的豆腐在水中慢慢散开,居然如一朵花舒展开枝条一般。   一朵重瓣花朵就此静静绽放在了高汤中了,静静飘摇,每一缕都细如发丝,重重瓣瓣,繁繁复复,   彷佛一朵硕大的蒲公英,每一把小伞都欲被风吹去,又如无数白丝,在汤中沉浮。   谁能想到豆腐居然变得这般细嫩,这般柔滑。   可更奇的是花朵底部却不散开,显然当初切豆腐时切到豆腐底部便停了手,难得的是这许多刀要拿捏的分寸必须一样,否则这根高那根低,毫不均匀散开在碗里便高低起伏,不像花丝,这便更讲究厨师的拿捏。   慈姑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冲潘长娥挑挑眉,挑衅一笑:“横切了一百零八刀,竖切了一百零八刀,你且来试试。”   潘长娥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精彩,屋内俱是厨娘,出手便知功夫,能将软塌塌的豆腐切丝,不仅要有刀工,更要会拿捏力度,还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她又如何会?   “好!”外头忽然传来喝彩声,惹得屋内的厨娘们齐齐望过去。   外头窗棂里站着几个人,却正是外头大厨房的胖大厨与顾大厨几人。   “听说康师傅来了,我们帮着小厨房搬大米,顺道过来瞧瞧您。”顾大厨点头哈腰,又推了推身边的厨子一一介绍给慈姑,待到胖大厨时,他笑道,“这位姓庞,庞通胖,被人起个诨号叫胖大厨。”   搬运大米哪里用的上厨子们搬?想必是找个借口来瞧瞧慈姑才是真。   诸人想到这一层,潘长娥便有些莫名的生气,在旁边嘀咕道:“瞧见人家年轻便巴过来,男人着实是……”只不过无人听见。   胖大厨笑眯眯踮起脚往里头打量:“康师傅那豆腐是如何切得的?我在外头瞧不大清。”说完便顺理成章进了厨房间。   内宅的厨子们都是女性,可大家都是劳苦人便也不讲究这些,再说他们都是互相认得的,是以诸厨娘们也不反对。   那豆腐已被慈姑移入蒸锅,炖个一小会儿便取出,果然清香扑鼻,如花般清新。   潘大厨顺顺当当帮慈姑接过手里的垫布:“康师傅,您那一手技艺当真了得,您若是不嫌弃,便收我们为徒。如今您便是我们的头儿,我们便是您的徒弟,还请您莫要推辞。”   原来是来拜师学艺,慈姑哭笑不得。   “您莫叫我康师傅,叫我慈姑便是。至于收徒嘛……”慈姑沉吟片刻,“师门传承,不知道我师父她老人家怎么讲。不过你们倒是可以来学艺。”   听说可以观摩,大厨们纷纷眼睛一亮,这些个安身立命的功夫谁愿意传承给别人?好些个名厨做菜时身边人都是赶出厨房的,能叫他们来看已经是大恩赐,自然各个哈腰感激。   这边有些心思活络的厨娘也坐不住了,迟疑问:“那我也能看么?”   潘长娥狠狠瞪了那倒戈的厨娘一样,谁知人家压根儿不惧又回瞪回去,谁不想多学些压身技艺呢?   “自然可以。”慈姑拍拍手,潇洒笑笑,“这豆腐看着难,实则讲究手眼刀合一,练多了便好。”   于是接下来王侍郎家下人们的菜式里便多了豆腐,酱烧豆腐、黄焖豆腐、豆腐汤,只不过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些豆腐都是粗细不一的条状……   慈姑的蒲公英豆腐端上去便得了郡主的赞赏,听宫嬷嬷说她又多喝了许多汤哩。慈姑听完才心里安定下来,琬珠郡主是有些过分的瘦了,从前是因着孕吐也是无法。今儿哄她多喝些鸡汤,也是滋补之法。   只不过担心郡主晚上饿,便又起了烤炉,和面揉面做了一锅糖蜜酥皮烧饼,嘱咐了别的厨娘后,这才又包了两个往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去接大哥下工。   诸史子文籍铺外头围着一群探头探脑的顽童,各个提心吊胆打量里头,张大官人相貌凶顽,正拧着眉头端坐堂中,前头站着一个总角小童。   想是小童做了错事,被张大官人问了几句,已经吓得涕泪横流,门口的小童们各个吸了口气。   慈姑却不怕张大官人,走进去招呼一声,张大官人这才放开小童:“日后每日正午来我店里领个馒头,莫要再偷。”   大松附耳告诉慈姑,原来这小童家贫,被坏人指使来偷盗书籍,反被会些拳脚功夫的张大官人捉住,只不过问了两句,又没有严刑拷打,可偏偏他生得像个钟馗,小童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慈姑便从包袱里掏出四个糖蜜酥皮烧饼递了过去:“承蒙张官人照应我哥哥,送您几个烧饼尝尝。”   张官人接过那烧饼,只见上刷着一层金黄的蛋液,使得烧饼外皮焦黄,金黄的酥饼上面均匀撒着雪白的芝麻粒,还涂上厚厚一层褐色蜜糖,叫人一看就有了食欲。   张官人先喝了一回彩,再看烧饼一个个大小均匀,用手一捏,“蹦”一声,最外面一层焦黄的脆皮发出清脆的声音,纷纷掉落下来,簌簌有声。   他年轻时也是风流冠盖满京华的浪荡儿,会吃会喝,掰开时心里便明白,一听便这酥脆声便知烧饼好吃。   从烧饼裂开的端口便见原来酥饼脆皮之下还有很多层,立体丰富,层次分明,清晰散发出茴香、麻酱的香气。   再咬一口,先是触碰到蜜糖,甜滋滋的,而后是酥脆的饼皮,而后便是绵软的饼体,鼓鼓作响。   上头蜜糖又甜又浓,与咸香的饼体碰撞,雪白的芝麻颗粒蹦跶在舌尖,更觉酥香可口。   掉了包袱皮渣,张官人舍不得扔,用手捏起送进嘴里,最后索性将烧饼两手捧起,好叫所有饼渣都落在手心。   他先吃掉一个,又斟下一碗茶汤咕噜咕噜灌下去,大叫一声“痛快!”   而后又拿起一个,从斜对门叫提篮叫卖糟卤肉的小贩那里割了一块猪头肉。   再从腰间抽出一柄镶百宝的匕首,将猪头肉削成薄厚相宜的薄片,再一刀将烧饼剖成鼓鼓开大,用刀尖挑着猪头肉夹入烧饼中。   这才两手捧着烧饼夹猪头肉,大口一张“啊呜”一口咬下去。   “咔嚓咔嚓”焦黄的酥皮碎在嘴里,猪头肉丰腴的肥肉在舌尖颤巍巍颤动,几乎要融化在嘴里,瘦肉不柴,反而浸满卤料香气,卤香味与烂烂的口感相结合,叫人直流口水。   这样的组合,定要大口大口吃才尽兴。大口吞咽间,猪头肉在唇齿间卤香四溢,入口则化;烧饼厚实,咸香齐备,惹人吃了一口又一口。   张官人几口下肚,烧饼就着肥肉的一并融化,原本饥肠辘辘的肠胃瞬间得到满足。   外头春风吹来,夕阳余晖照耀,端的是无边豪情当然而生。   他两下便吃完饼,大喝一声便拿出佩剑,在门前空地比划起来。   兄妹二人  :Σ(⊙▽⊙“a 第10章 螺蛳烧芋头   张大官人舞剑舞得虎虎生风,颇有侠客之风,兄妹两人看得兴致勃勃,旁边邻人也凑过来道:“张官人惯常这样,来了兴致便舞剑喝酒,与常人不同。”   “痛快!痛快!当浮一大白!”张大官人舞了几招便停了手,咂摸着馋酒。   “我正要与寻哥哥去逛夜市,让他买些回来给您。”慈姑在旁凑趣,两人方才寻着机会出了书肆。   大松这才有机会结结巴巴:“这位张官人,当真……与常人不同。”   “怕什么?哥哥踏实做活,他还能拔剑相向?”慈姑安抚哥哥,又说起今儿想去瞧瞧店铺之事。   原来她今儿不死心又去了一趟当铺,却仍旧是杳无音信,店家索性拿出二百两银子与她赔偿,已经是十倍赔偿,便也只能认了。有了这许多钱,便能早日开自己的小食铺。   大松瞠目结舌:“可,那是你娘……”他收住了接下来的话,见慈姑不语,便也黯然。   两人便往汴京最繁华的马行街夜市去,想寻摸看京里做生意的门道。   马行街夜市每天开张到晚上三更,可等到五更却又开张,中间不过歇两更,几乎是昼夜灯火通明,是汴京最热闹之处,人都说就连蚊呐都在马行街绝了迹,因为街边燃烧着的马灯发出的烟雾气,竟然稠密到能将蚊子都驱赶走。   饶是听说了不少马行街的轶事,兄妹二人站在市桥仍目瞪口呆:   长街延展,几条街巷沿着汴河交叉纵横,皆挤满了店铺和人群,琴瑟悠扬,灯火辉煌。头面、冠梳、领抹、珍玩等各色扑卖摊子前挤着比试运气的顾客,拎着鱼龙船儿灯、玉栅小球灯的仕女们端庄走到街巷间,一群小娘子们腰间齐齐儿挂着一色的异巧香袋儿嘻嘻哈哈奔跑而过,留下一股子木樨香香气,算命的先生摇着卦铃,口中念叨着“时运来时,买庄田,换老婆”,路过的汉子动了心立住了脚步,却被老婆扭着耳朵揪走。更不用提夜市上各处能见小食摊,热气腾腾的食物与热情叫卖声不绝。   两个乡下孩子被这万丈红尘震撼得无以复加,好半响大松才拍拍腰间新得的工钱,豪气地问慈姑:“今儿尽管吃,哥哥有钱。”   因着是想试一试别家手艺,慈姑便也不客气,等两人走完一条街,手上便已经满满当当拎着了澄纱团子、罐里鸡丝粉、鲍螺滴酥、香辣灌肺、豆儿糕等诸物,慈姑嘴巴里还塞着杨梅糖。   殊不知附近一座三层酒楼上,正有个人透过窗棂冷冷打量着她。   那女子一身暗绿色裙裳老气横秋,固然眉眼清秀些可也算不得倾国倾城,人山人海也不带帏帽出行,此时嘴巴里不知塞了什么鼓鼓囊囊,毫无仕女风范。   呵!就这?老大就派出这么个人来勾引自己?   不过想起这小娘子先是又不知道哪里来的手段复制了娘给自己的指环,下午在当铺时更是毫不犹豫便拿了掌柜赔偿的二百两银子,显然城府极深,耐心也极强,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便有这等演技,濮九鸾又立刻收起了轻慢之心,决定暗暗观察。   走过这一圈,她心里已然大致有数:这里的食摊大致分为高中低三档,价位中等的食摊也是数量最多的食摊,自己若要开食摊,最稳当的选择也便是中等价位。   至于做什么吃的,汴京城里居民比老家眉州富庶,一日得以吃三餐。可也有许多百姓人家是空着肚子来逛,自然这一顿便要在食摊上解决,因而这食物便不能太单薄。   慈姑便忖度:食谱主打面食,再加些鸡鸭签、姜豉、葱泼兔之类的小菜,一则可以成为吃面的小菜,二来也能吸引那些用过晚膳吃不下汤饼的人。   想好了要卖什么,慈姑便又与哥哥寻着马行街上有无转让的食铺,不过这却有些难。   满汴京谁人不知马行街夜市热闹?既是闹市中心又离着官府近,许多衙门的官员小吏休沐后大都会经过这里,便是外地人进京也都先要来此地慕名游玩。这里的食铺又怎么会缺人?   她四处询问的消息很快便被身后的疾风传到了镇北侯耳里。   濮九鸾端着满杯酒,瞧那点茶婆婆灯火通明下敲盏打拍,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过是一个食摊,寻一个给她便是。我倒要看看她能耍什么花样。”   疾风点头应是。退下后心里却嘀嘀咕咕,不过是一介小娘子,有什么可值当的?可转念一想,侯爷肯定想反客为主,抓住大房的把柄,便摇摇头自去布置。   是以当慈姑第二天晚上再到马行街夜市寻觅食铺时,便看见北山子茶坊左近一处小食摊上贴着大大的“转让”二字。   看摊的是个青年男子,见兄妹俩探头探脑,便立刻搭腔:“两位可有意接手我这摊子?”   “有意自然是有意,却不知价码如何?又是为着何事要转让?”慈姑轻摇手中的纸团扇,不慌不忙。   果然不可轻视。   疾风心里暗暗思量。这小娘子手里的纸扇用竹篾扎成,看着歪歪扭扭,纸张亦糊得乱七八糟,还能瞧见旁边竹柄上沾着些许干掉的浆糊,做工粗糙,显然没什么钱,或者她“演得”没什么钱。   能叫这样的人成交生意,自然是将价格报低些。   因而疾风便想出了个极低的价格:“食摊里头全部东西打包二十两银子。我爹过世了,我急着回乡哩,是以才转让出去。”他昨日打听过行情,马行街最便宜的食摊都要五十两银子,自己将价格说得这般低,不由得这小娘子不动心。   谁知慈姑拍拍大松肩膀,两人转身便走。   !   疾风慌了,这要是完不成侯爷交代的任务可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居然悲悲戚戚带了些哭音:“我急着用钱,两位却缘何转身就走?”   慈姑这才回过身来,两手怀臂上下审视他:“适才我才问过一家铺子,要价九十两银子,为何您这里价格如此低廉,可是食铺从前有什么……怪处不成?”   所谓买食铺说白了是买许可。   所谓的食铺,不过分为雨棚、前柜、布蓬布屏而已。买这些物件并不用花费多少。花那许多银钱,实际买的是在官府的报备。   大宋官府有专门的街道司管辖这些摊贩,既不可离官府衙门过近,又不可与民宅过近,更不可随处倾倒菜汤残羹等,否则便会有穿青衫的小哥毫不客气请你去衙门走一趟。要不任何人都能在夜市上摆个摊,岂不是乱了章法?   是以这食铺并不便宜,动辄便要百两银子。   侯爷果然是侯爷。一瞬间疾风的心里涌动起对侯爷的无限钦佩。   小娘子这等刁钻,这等细致,怪不得不能掉以轻心,要严加防备。   他将先前心里那些轻敌收起来,拿出平日里当差的机灵郑重:“说起来,一来我是着急用钱,二呢,实不相瞒,家母逼着我回去成亲。小娘子听分明,我这二十两卖的只是这木柜、布屏风,要买这摊位,可还得另附五十两。而且,我比别家便宜,是因为我要白银交付。”   大宋民间大都用铜钱结算,要像演义话本里那般动辄掏出多少银子却是难得。   民间白银紧缺,便有银票或铜钱结算,一贯算作一两白银。反正寻常百姓买菜买物不过是几十几百文,也不碍事。   这人要白银。市面上能小门小户人家全部家底也就这么多,怪不得他价格比别人出得低些。   慈姑却正好有当铺掌柜赔偿的白银。   兄妹俩互相交换了眼色。   一个走过去,摸一把木柜,嫌弃掉漆。一个则说连连摇头,嫌此地僻静,顾客罕至。   疾风心中大喜,俗话说挑货人才是买货人,这两人挑剔不已,分明是想买下。   于是少不得打起精神,扮做个正经生意人,讨价还价,死咬不放。   最后六十六两白银成交。   少了四两银子,慈姑却要他将锅碗瓢盆尽数都留下才算,   又问他管辖此地的街道司小哥们的忌讳、管辖此处的官府衙门每季的炭敬、冰敬等琐琐碎碎的事体。   小小年纪却懂这其中许多门道,不由得让疾风不警惕,怀疑此人当真是大房静心培养出来的。   实际上他不知道,当年慈姑在乡下钓螺蛳烧地瓜的好日子没有延续太久,康家两老相继病倒,慈姑与大松失了学去脚店帮忙。   这一帮忙便显出了慈姑的天赋。   她似乎生来便于后厨一事颇有见地,脚店里往来客人多是脚力,她便做一个螺蛳烧芋头,芋头厚实顶饿,螺蛳算作荤味,加上浓油赤酱补充流汗损失的盐分,便叫往来客人赞不绝口,吃了又点。眉州的几个恶霸来寻衅,康奶妈垂泪哀求,慈姑却陪着笑捏一把铜角子递过去,又奉上一食盒热气腾腾的红烧蹄髈:“诸位爷叔大哥莫怪,家里掌柜的生病,我和娘亲勉力支撑,等有钱了自然与各位。”,又闲闲儿叮嘱大哥:“大哥,莫忘了今日去县衙里给县丞大叔送食盒。”连打带消,将几个恶霸解决。   这许多察言观色江湖上的门道也都是那时习得,又哪里是刻意呢? 第11章 卤肉面   慈姑一顿连消带打,叫疾风心里多了许多忌惮,却也顺利盘下食铺。   兄妹二人趁着工余擦洗桌凳、置办碗筷,五天后终于开了张。   食摊位于北山子茶坊左近,挨着汴河,兴许是因着刚开张,明明食铺前头人来人往,却无人过来。   虽然慈姑先前提篮去东角楼街巷卖芥辣瓜时说与从前的旧主顾:“我家要搬到马行街夜市上去了。以后还请多多惠顾。”,却也不知道那些旧主顾会不会过来。   大松有些七上八下,慈姑却一脸无所畏惧,她开了火,将早就炖煮好的面汤加热。这汤由鸡骨头与猪棒骨、火腿一同炖煮而成,不多功夫雪白的奶汤便在锅里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泡。   “店家,这面怎么卖?”一个中年男子问道。   来了生意,大松精神振奋,忙招呼他:“浇头不同价码不同,最便宜的三鲜面二十文一碗,最贵的子料浇虾臊五十文一碗。”   那男子见布棚下一灶一柜,灶上两个大锅,一个大锅开盖,白水不断沸腾,另一个锅虚掩着盖,灶堂里火小些,但还是闻得见勾人香气。   浓郁的香气叫男子一阵肚饿,他便选了个凳子坐了下来:“那我来碗面。”   面早就手擀好切丝,放几张湿布盖着。慈姑利落抽出一把儿,轻轻儿放入锅中,雪白的面条在锅里翻滚着,她盖上了锅盖回身问:“要什么浇头?”   男子茫然站起来:“有甚浇头?”   大松便指点他看木柜,原来木柜上摆着一排几个菊花纹大瓷碗,里头分别装着凉拌鸡丝、笋泼肉、卤肉、三鲜、子料浇虾臊、炒鳝鱼等几样浇头。   男子咽了咽口水:“来碗卤肉面。”   大松笑眯眯道:“好嘞!卤肉面三十文一碗。”   说话间面条已然浮在水面,慈姑捞起面条,又掀开旁边盛放高汤的锅盖舀几勺高汤放进去,原来适才男子闻见的是高汤香气。   从菊花纹大瓷碗里夹好几块卤肉进去,又浇上一勺卤汁,而后撒上豆芽蛋丝葱末等佐料,这才端了上去。   雪白的高汤香气扑鼻,内里浸泡着鱼儿一般的面条,汤汁中焦糖色的卤肉泛着诱人的光泽,再点缀上旁边嫩绿的芫荽末、雪白的豆芽、金黄的蛋丝着实叫人赏心悦目。   男子捞一筷面条放进口中。   面条筋道、爽口,只想叫人哧溜哧溜吸进嘴里,一根接着一根停不下来。   再吃一筷子卤肉,一口咬下去,卤肉里的肉汁迸发在舌尖,肥厚多汁,瘦肉不柴肥肉不腻,两者相得益彰,酥烂鲜浓,着实美味。   偶尔在口中若隐若现的芫荽末和豆芽,口感脆生生,散发着清香,正好解腻。   大松适时递上一碟芥辣瓜儿:“客人,这是新开业本店赠送的小菜。”   芥辣瓜儿甜酸可口,还夹杂一丝辛辣,直冲脑门,正是汤面绝配,男子吃着汤面就着瓜儿一会功夫便吃完了一碗,他擦擦脑门上的汗,浑身舒畅:“老板,再来一碗!”   见此时店中人不多,慈姑借机做起了各种佐面小菜。   她将汤底挪到地上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而后架起了油锅,拿出一张如同一张渔网的猪网油切成小块,而后将早就腌制好的鸡鸭肉用猪网油包裹,再浸入蛋液,下锅油炸,这便是鸡鸭签。   猪网油入锅,热油沸腾起来,冒着咕咕嘟嘟的小气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哔哔啵啵”的炸裂声不断响起。   这吸引几个路人纷纷过来,这个要一碗三鲜面,那个要一碗笋泼面,生意瞬间好了起来。   第一位客人已经结账,大松拿着那三十文笑得合不拢嘴,兄妹俩慈姑煮面,大松收钱点菜端面,忙得团团转。   却见一辆青纱小轿停在慈姑食铺前头,前头两个婆子,后头两个丫鬟跟着。   一时之间围了许多人过来看:夜市虽繁华,却少有人这般张扬。   轿帘掀开,正是郡主身边的丫鬟芸儿。   她生得明艳动人,又披金戴银,饶是见惯富贵的汴京人也忍不住在暗地里悄悄议论起来。   芸儿坦然下轿,笑着与慈姑见礼:“郡主叫我来与康娘子贺喜。”   原来是郡主派来,慈姑忙捡了一张无人的桌子请她上座,又端上一碗子料浇虾臊面,芸儿吃完便放下银钱就走。   饶是如此慈姑亦是感激不已,夜市鱼龙混杂,他们又是两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小童,郡主这般张扬撑腰,叫那些眼红他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更重要的是又有许多人见郡主的丫鬟都来此处吃饭,怀着好奇纷纷走进了食铺。   这一晚生意出乎意料的火爆,兄妹俩直忙到夜里亥时。   再核算收入,居然赚了两千多文,着实叫人意外,兄妹俩登时心满意足,连酸痛的胳膊都似乎不那么疼。   *   近来潘长娥着实不顺意。   她本来是长公主府上的厨娘,因着长公主心疼女儿孕吐,便将她赐了过去。她本想一展身手好叫郡主满意,谁知郡主一闻便吐,反而聘用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丫头做厨娘。   潘长娥来时仗着自己是长公主府上的人没少横冲直撞,可是郡主的厨娘各个背景不凡,有郡主父亲陈驸马府上送来的,有三爷为妻子特意寻来的,更有老夫人赐下来的,大家虽然各个低调,却从来不买她的账。   更可恶的是,就连新来的小厨娘都比她更得大家的喜欢。   这些天小厨房的厨娘们一开始还在她的煽动下敌视慈姑,可自打慈姑露了一手切豆腐的本领又好不藏私要教授大家之后,厨娘们便都纷纷倒戈。   她如今非但没有大展鹏程,更连仅有的几个拥趸都丧失,谁想这几天外头大厨房几个厨子又借着搬运东西的机会常来小厨房请教慈姑,她躲在外头,一口银牙都几乎要咬碎。   她本就瞧中了当中那个身量高挑长相清秀的潘大厨,谁知道那人居然对慈姑礼遇有加,对她却不理不睬。   “真是个骚狐狸精!”潘长娥愤愤骂了一声。   再想起听闻过几日郡主要办个花宴,她便心思痒痒,这花宴可是长脸的大事,若她能将此花宴主办权利争夺来,也能大大的扬眉吐气。   一阵香风吹来——   却是珠儿与迎春两个郡主的心腹丫鬟。   潘长娥忙换上谄媚笑容迎了上去:“两位娘子想吃些什么?我自去做。”   见是她,两位丫鬟忙回了礼:“原来是潘姐姐,我们不敢劳动。”对长公主身边的人,她们自然要尊重万分。   潘长娥嘴上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得意不已,上前打探道:“可是郡主要吃些什么?”   两位丫鬟笑着拒绝她:“无妨,我们说与慈姑便是。”   潘长娥心里恼怒,面上却笑问:“听说过几日郡主要办花宴……”   珠儿迎春对视一眼,齐齐出声:“主子的事情我们做奴仆的不好打听。”   说着便绕开她,只去里间寻慈姑:“慈姑,今儿郡主想吃些咸口吃食,莫要做错了。”   慈姑站在灶间正炖煮一盅木瓜炖,额头细细密密汗珠,却不掩她墨瞳明亮,笑意和润:“我却煮了木瓜炖,是得求着两位姐姐帮我喝了。”   说到吃的,珠儿与迎春当即笑了起来,一个说:“那我可不客气了。”,一个说“昨儿你才去吃了子料浇虾臊面,今儿却不能与我抢。”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争那一碗木瓜炖。   全然不似适才才说“我们不吃”的模样。   潘长娥气得攥紧了拳头。   凭什么?!   慈姑做好了饭,端在朱红油漆托盘往外走,   旁边立刻凑过来几个厨娘殷勤相帮:“让我来,康娘子且去歇一刻。”   从前这些人众星捧月捧得可是她!   潘长娥心里愤恨,见着宫嬷嬷带两个小丫鬟过来迎菜,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凑上前去殷勤相问:“嬷嬷,过几日的花宴可要我去郡主跟前等示下?”   谁知宫嬷嬷只能眼皮子扫了她一下:“这花宴郡主已安排了叫康娘子主理,你们好好听她调度便是。”   什么?!花宴已经归了她主理?!   一个小丫头片子,见过什么世面?!   凭什么把这等露脸的好事给她!   潘长娥只觉肺腑之中怒火横流。   就听宫嬷嬷说:“康娘子做事有板有眼,更不用提那一身的手艺,你们定要好好辅佐她。”   “是!”诸厨娘纷纷应下。   “不管你们从前多大的来路,来了郡主跟前便好好做事,不可恃宠而骄,不可节外生枝,可晓得?”宫嬷嬷扳起脸,沉声敲打。   这话可意有所指,许多人目光齐刷刷看向潘长娥。   潘长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气得晕厥过去。   *   “二夫人,陈牙婆给夫人送来些土产,巴巴儿在门外候着呢。”   “不见。”王二夫人闻言眼睛浮现一抹厌恶之色,“在老夫人面前将我安插的臧牙婆挤走,如今又来献什么殷勤?叫她去寻老主子,看能不能赏她几根骨头。”   自打上次在老夫人跟前举荐了个冒牌货厨子王二夫人的信誉便一败涂地,臧牙婆被支走仍旧用了那陈牙婆不说,便是老太太都给她好几天没脸。   贴身丫鬟走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夫人,三房小厨房的潘厨娘,端了一盒点心求见。”   “哦?”王二夫人眼珠子一转,抬手扬起右手,欣赏着自己手上的大红蔻丹,半响才冷笑道,“我不见她,你去偷偷儿找她,莫叫旁人瞧见。” 第12章 鱼面   过几日慈姑再上工便觉察出了端倪,腌鲊的缸里浮出一曾轻轻浅浅的白沫。   鲊是将食物切条密封腌制的一种法子,如今大宋上下时兴吃鲊,有肉鲊、鱼鲊、蔬菜鲊例如茄子鲊各种食物,郡主胃口不好,慈姑便腌了大大小小好几坛,甚至还打算在花宴上呈上。   谁知出了纰漏。出现白沫是腌制失败,整缸食材都会变得酸臭难闻。   也是慈姑心细,若是寻常人不会查验鲊缸,只等花宴前发现只怕会手忙脚乱。   可是慈姑并不清理,反而不动声色,将那缸又封好放回了原处。   到了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路上行人稀少,慈姑便守着摊儿想心事。那缸是谁动的手呢?这人的目的是想叫她当众出丑么?   想来想去不得章法,又想起今日见闻:   如今食铺的生意渐渐上了正轨,她便去布坊买了几块布,又寻了绣娘绣一副“康家食铺”的幌子,专一悬挂在摊子上方,好供食客寻找。   只不过今日一路上路过开平坊,赶车的车夫绕了道,不想正经过杨梅巷,黄家的宅邸就在巷里第二家,慈姑远远望了一眼,登时百感交集不敢再看。   江阴黄家代代读书人辈出,盛世出仕,乱世隐居,从唐时便已经是高门士族,不容小觑。不过绵延到本朝,黄家已是寻常门户,好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代出了个会读书的,正是父亲。   父亲是黄家远亲旁支,自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可读书了得,三十岁便中了进士,得居昭文馆编校书籍。   黄家长房仗着嫡系,提出要他休了发妻改娶长房夫人娘家侄女,以此换取黄家倾力相助,奈何黄瑾不从,于是与黄家决裂。没有黄家的支持,黄瑾仍旧步步高升,一路做到户部尚书。   是以当初家败时不见黄家嫡支出来伸手,还是奶娘偷偷儿以自己才死的孩儿顶替了慈姑才叫慈姑逃得生天。   能得一条性命已是侥幸,可今儿慈姑瞧见了旧时家里,便升起了新的心思:她想有朝一日买下从前的家。   这念头一出便如雨中疯狂生长的丝瓜尖儿,如火如荼不能止歇。   烟雨下满城灯火便模糊成一个个光点,梳着双丫十字髻的少女托腮发呆,她红唇潋滟,眼含秋水,几绺发丝散落在肩膀上,平添几分俏皮。   濮九鸾心里无端焦躁起来。   他适才连喊了几声少女都置若罔闻,眼神迷茫。   濮九鸾何等人物,去哪里不是小娘子们鲜花掷满怀?哪里受过这种慢怠?他用手指关节瞧着柜台:“老板!”   慈姑这才被拉扯回现实,她惊得一跳,眼前正站着一个青年,大约二十多岁,一身窄短修身的栗色葛衫将他身形衬得利落修长,容貌俊美,五官皆似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剑眉斜飞入鬓,下巴略有些清冷得抬起,一身的清冷莫近:“老板!”   慈姑忙笑道:“您请坐!”   大松担心书肆漏雨伤了书籍在书肆守夜,今日便只慈姑一人。   她请人落座,又笑道:“您要吃些什么?”   男子冷着脸瞥她一眼,一脸的警惕戒备:“来碗最贵的。”   这人好生奇怪,不过开门做生意有钱便要赚,慈姑便放下疑惑自去煮面。   面条还在锅里翻滚,便听见李军汉粗犷的声音:“康娘子!”   慈姑抬头,却是李军汉与他的一帮兄弟们,自打不在东角楼街巷提篮叫卖后,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帮军巡所的老主顾们,脸上的笑容登时灿烂了许多:“李大哥!”   李军汉似是不怕冷一般,仍像平日里一般身着短衣,肩膀外露,露出的腱子肉上青龙白虎的刺青隐约浮现。笑起来却一脸和气:“好容易今儿下雨,我们兄弟有空歇便来照顾你生意。”   下了雨,负责灭火的军巡铺自然能歇上一歇,慈姑笑眯眯叫他们过去坐,又问:“今儿可得我请客,诸位大哥看看想吃什么面。”   军汉们兴高采烈过去挑浇头,李军汉却扫视一圈,颇为警惕死死盯着那男子,刻意大声道:“衙门里无事,你若有事唤我们兄弟。”,说罢刻意挺了挺自己壮硕的胸膛,以示威慑。   男子岿然不动,似是未闻。   李军汉小心凑近慈姑,小声道:“那人似是来找茬。”   慈湖感激冲他笑笑,摇摇头示意不妨事。   她从柜下抓住鱼尾巴,甩一条马鲛鱼“砰”一声扔到案板,既然要吃最贵的,便做个鱼面。   濮九鸾坐的位置看似不起眼,却坐北朝南,恰能将整个小食铺的动静收归眼底。他戎马倥偬多年,早就习惯如此。   此刻见那小娘子抽出一柄尖刀,干脆利落剔肉,雪白的鱼肉纷纷如雪坠下。   而后又抽出一柄大刀,左右开弓,“乒乒乓乓”剁起了肉泥。   濮九鸾眸色渐深,这小娘子瞧着瘦小,做菜却有章有法,饶是他不懂厨艺,也能瞧出这娘子有些技艺在身。老大何时变得这般缜密,倒下了大本钱?   慈姑不知道这人弯弯绕绕,她将鱼肉泥加些盐和面粉和面成团,趁着醒面的空荡又热锅将鱼骨鱼头爆香煮汤。   再看军汉们的面条已经煮熟,便忙捞起,浇上煎肉、拌鸡丝、卤肉等不同浇头端了过去。   见自己来得晚面却比那男子上的早,军汉们纷纷高兴起来,却不好明说,只冲慈姑挤眉弄眼,慈姑被逗乐,咬着嘴唇自去看火。   落在濮九鸾眼里更是皱眉。   当日他派人查出这小娘子居然还是当日在琅琊王家当众请求自由身的厨娘,当下心里恼火起来,这老大将自己当做了什么人?一而再再而三试探。   自己索性便来了这小娘子跟前,看她待如何。   可这小娘子却待自己一如旁人,甚至还不如待旁人,这又是为何?   濮九鸾本就不喜阴雨天气,又加之今日之事云里雾里,眉间越发不耐烦。   慈姑利落地将鱼面切条下锅,煮熟后浇上鱼汤,又撒上葱花芫荽末,再利落端上一碟子红油莴苣笋:“这是小店赠送的小菜。”   濮九鸾先看到一股雾气扑面而来。   在雨夜里热气腾腾,叫人生了些许恍惚之意。   再看碗中,雪白奶汤中面条浮沉,芫荽和葱花起起伏伏,茱萸油红汪汪漂浮一片,叫人挑不出错来。   他来此本是为了找茬,却也忍不住动了筷子。   雪白筋道的面条在牙齿间弹开,晕染出鱼肉特有的鲜美,毫无任何鱼腥味,濮九鸾扬扬眉毛颇为意外。   再用面前的勺子舀一口面汤,雪白的鱼汤淳厚香浓,间或能尝出几粒白胡椒粒的辛辣,非但不辣嘴反而意外提味,让鱼汤的鲜美更增一分。   面条弹牙,面汤鲜美,濮九鸾心里那些不快不知为何烟消云散。   在这样一碗美食面前,什么阴谋什么盘算都是不尊重。   他不由自主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认认真真品尝起这一碗鱼面。   “哐当”——   一碟酥炸鱼皮摆在了他面前,慈姑解释道:“这是适才那马鲛鱼片下来的鱼皮。”   濮九鸾看那鱼皮外裹一层金黄蛋液,一片片薄如蝉翼在盘中舒展,上面还撒着一层麻椒海盐茱萸蘸料,似乎很好吃,一种本能的反应叫他来不及思索就把“我不吃鱼皮”这番话咽下去。   他夹了一筷子鱼皮。   脆!   “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在他嘴里响起,伴随而来的是酥炸鱼皮碎成了无数碎末,尝一口,花椒的麻辣、海盐的咸香、茱萸的辛辣,一时汇聚舌尖,争先恐后,似一个个尽职尽责的配角,你方唱罢我登场,先后烘托着鱼皮的酥脆和鲜香。   爽口!   而作为搭头的红油莴苣笋也不多余,莴笋被片成薄片,浸泡在红油和香油里正好入味,吃一口,脆爽可口。   清新!   侯在远处屋檐上的疾风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家侯爷吃完炸鱼皮又吃鱼面,连桌上的红油莴苣笋都没剩下一块。   最后还舀起鱼汤,姿态优美又雅致地喝得一滴不剩!   “有那么好喝吗?”疾风嘀咕道,可能叫自家侯爷那般不在乎吃用的人都喝完,想必是很不错吧。他在雨中裹了裹蓑衣,忍不住砸吧嘴,打算今夜回去叫厨房上一份汤面。   如酥小雨坠落天街,遥遥相看,草色浓淡相宜本来凄凉寒切,可是汴京城里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雨雾将灯火辉煌晕成橙红色,汴河中亦澹澹升起浅色水烟,往日里水光潋滟,今日却映照人间灯火,一个涟漪中一处灯火盛景,端的是空濛,勾起无限暖意。   热气腾腾鱼汤入肚,濮九鸾便觉身上寒气渐消,浑身上下一阵舒坦,心里那戾气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早知道就不吃了。侯爷板着脸威严地想,两眼却不由自主盯着适才舀鱼汤出来的砂锅。   慈姑看锅内砂锅还剩些鱼汤,恰巧平日里带着三朵花的点茶婆婆收摊路过,她将鱼汤乘出一碗,招呼道:“婆婆,下雨辛苦了,喝一碗热汤暖暖身子罢。”   点茶婆婆道了谢接过碗,热汤下肚浑身舒坦,可不知为何,却觉后背有如芒刺在背。她还了碗,咧开嘴笑把碗盏还给慈姑:“好孩子,谢谢你。”   濮九鸾脸色阴晴不定。   这康娘子,是正是邪呢?   正盘算着,慈姑便走近他身边,毫不客气摊出手板:“客人,这碗鱼面一两银子。”   什么?樊楼一碗面也不过五百文!   是邪了,肯定是邪。 第13章 花宴   转眼到了举办花宴的日子。   琅琊王家名号响亮,大老爷作为封疆大吏正威风,二老爷又是礼部侍郎,如今开一场花宴往来的客人便非富即贵。   更何况这是琬珠郡主办的花宴更不能怠慢。这不,就连当家二夫人也为着此事忙前忙后。一大早便带着贴心侍婢们在二门迎客。   “哼,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嫁了个白身?”笑得脸都发僵的二夫人寻了个时机背过身去搓搓脸,心里暗恨道。   她是个填房,年轻貌美嫁给半老头子心里本就意难平,日日看自己的妯娌贵为郡主,嫁的夫婿又年轻风流,心里本就酸意十足。谁知郡主居然很快有了身孕,被老夫人宠上了天,这让膝下无后的她如何不不妒忌?   好在这次筵席虽然为郡主所办,但她却可以借机结交不少更高层面的贵妇。想到这里二夫人才打起精神,复而微笑着应酬。   很快人便到齐,准时开宴。   王家后花园茜草如席,溪水潺潺。   溪水边芳草地上分类摆放坐塌桌几,锦缎丝绸所做软垫就那么随意置于草坪之上。   溪边水被引至厅中,厅中凿刻河道,当众漂浮着一个个特制的木盘,木盘上则盛放菜肴,一对对侍女身着碧色袄裙跪在溪边,每过一道菜,便有侍女从盘中夹菜,侍奉旁边客人用餐。便是错过也不怕,这道溪流被设计成圆弧样状,正好周而复始。   这是慈姑刻意设计而成,这些夫人小姐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若要她们叫好,便要多些这灵巧心思。   果然在座的客人们纷纷起了兴致,兴致勃勃叫身边人取菜。   再看菜肴,先是一道“月下繁花”,却是一碟许多个半圆球状的透明冻,里头清晰可见黄、白、浅紫三色堇,一个个温润可爱,叫人舍不得下手。侍女端过来,浇上旁边的林檎果蜜,尝上去甜滋滋,滋味绵长;   再一道金针萱草,金黄色的黄花菜加了风干兔肉丝一起与茱萸、青花椒凉拌,白色的兔肉,金色黄花菜,浅绿色青花椒,叫人眼前一亮,尝起来咸香具备;   一道海棠果,却不知是怎样制成,被剥皮除核,露出一个个浆红色的果肉,浸泡在山楂汁水中,吃一口酸酸甜甜,格外开胃。   章平县主先拍手赞叹:“这三道开胃菜各具口味,已然是秒思敏捷。”   琬珠郡主抿嘴笑:“姐姐莫急,且看看后头。”   后头玫瑰酥、槐叶冷淘、蝴蝶大虾、蛋皮金丝卷、紫藤花饼等一一上齐,   更有荷花清露做为茶水。琬珠郡主讲解道:“这荷花清露是将茶叶包裹入荷花花苞,等焙了一夜后方才取出,沾染些荷花香气,最是雅致养人。”   引得诸人啧啧称奇,纷纷赞叹不愧是郡主,宴席也办得别出心裁。   待到前菜上完,便有一个个侍女端上一座座小小风炉,风炉里盛放半铫水,水中金黄干菊花花瓣漂浮,旁边一碟子片成薄片的兔肉,水沸后便有侍女将兔肉一片片涮进锅中,等熟后又捞出,放进家了酒酱椒料的蘸碟里。   这却新奇,琬珠郡主早笑道:“这叫做菊花拨霞供,据说是山间隐居之人的法子,今儿我们也风雅一回。”   有些按捺不住的小娘子们早自己动手涮起了兔肉,兔肉在锅中煮得卷起,捞出后肉片薄嫩,蘸着满口椒麻辛辣,着实过瘾!若有喜欢吃酸甜口的,自有酸梅橘酱,吃一口酸酸甜甜,亦是可口。   人或许有一种心理:自己亲手做的那便分外好,是以这道菜一吃,许多人都赞这道菜最好吃。一时之间宾客尽欢。   恰在这时,王二夫人捂着肚子“嗳吆”一声。   诸人忙起身以示关怀,王老夫人颇有些不满,王家固然家大势大,可哪里比得上郡主交游甚贵?   她这次刻意将几个孙女儿都叫来,就为的是能在诸多贵妇前头露脸今后也好婚嫁。谁知老二家的倒出了岔子。   果然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平日里再怎么伶牙俐齿,遇上大场合就是露怯。   王老夫人忍住心里的不满,蔼道:“老二家的,你可是身子不适,若不适便回去歇着吧。”   二夫人忙蹙眉道:“儿媳无妨,不过是吃多了几口茄鲊。”   哦?诸人不由得目光投向那茄鲊,茄鲊被切成大丽花状,油炸后摆放盘中,上面还浇了一层酸甜酱汁,瞧着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还有些夫人适才也吃了茄鲊,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   谁知这时,岔里冒出个厨娘打扮的娘子,跪在当地便道:“老夫人!这茄鲊有问题!早就发霉长了白毛,只不过擦去白毛油炸后便不见踪迹,可吃了必然要闹肚子!”   此言一出,花厅中诸人一片哗然。今日居然吃了发霉之物?   偏那厨娘一副破釜沉舟死谏的样子:“康娘子平日里便敷衍了事,若是平日里厨房争斗也就罢了 ,可这回事关府中诸人的安危,我自然不能被她一手遮天!”   二夫人一手捂着肚子一脸得不可置信:“潘厨娘,你可是弄错了?郡主格外信任那康厨娘,你莫要弄错了!”   潘厨娘朝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不信的话请老夫人端来腌茄鲊的水缸,是好是坏一眼便知!”   这……老夫人迟疑起来,若此事为真,叫三儿媳落个“失察”的名声可如何是好?可众目睽睽,她骑虎难下,不自主看向自己的三儿媳。   谁知琬珠郡主淡然一笑指了宫嬷嬷道:“进口的吃食岂能敷衍?宫嬷嬷你去端来给大家看看,好叫诸位放心。”   潘长娥目露得意,哼!看你这回怎生是好!   一会功夫就有两个婆子抬着腌茄鲊的水缸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厨娘。   她笑着见礼,又亲自掀开缸盖,诸人凑过去,却见缸内清清爽爽压着一层茄鲊,干干净净并无杂物。   潘长娥睁大了眼睛,又凑过去上下仔细看了一眼。   缸壁干干净净,看不出来任何长毛痕迹,她不由得惊讶出声:“这不可能!里面长了毛,我亲自看见……”,一时又觉失口,将嘴唇咬得泛白。   诸人吃了一惊,已觉察不对,各个坐稳了看戏。   宫嬷嬷上前解释道:“这缸里食物,是厨娘特意腌好存放的,因郡主孕中常吃,便放在老身所住卧室后头一排厢房里,老身时常去里头端菜,有何来的发霉?”   慈姑一脸纳闷,问潘长娥:“你说发霉……我为办筵席特意寻宫嬷嬷要了一间厨房,那间厨房里的茄鲊倒真是发了霉,只不过那间厨房皆上了锁,钥匙时刻挂在我腰间,你是怎么进去的,又哪里的钥匙?又如何得知那厨房里茄鲊坏了?又为何当时不说要留到今儿说?”   一字字一句句连□□一般,质问得潘厨娘说不出话来。   话音未落,老夫人挑眉看了她一眼。二夫人不由得心里一顿,那雪亮的目光刺过来,似乎将她那点心思看透,登时熄了声不敢多言一句。   郡主笑起来:“是我调教不好仆人,叫诸位见笑。宫嬷嬷,还不陪二夫人回院歇息?”   在座那些当家夫人哪个不是人精?见这位二夫人在自己妯娌举办的宴席上闹肚子,之后又一堆猫腻,心里早就明白不简单,何况今日来人多是冲着琬珠郡主而来,听出了其中猫腻后多向着郡主,又有些知道这位填房底细的,便有些鄙夷。   不过当着郡主的面,自然识趣,各个都当不记得这回事一般,复又言笑晏晏。   待到宴席散尽,老夫人便沉下了脸:“都来我院里一趟。”   众目睽睽之下,宫嬷嬷将五花大绑的潘长娥推到了地上,老夫人厉声道:“说!你是怎么偷进小厨房的!”   潘长娥被绑了半天早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求饶:“老夫人饶命!是二夫人跟前的翠香给我的钥匙。”   见情势不妙,二夫人肚子也不疼了,忙眼珠子咕噜一转:“你莫指摘我,莫不是从翠香跟前偷的不成?”   宫嬷嬷冷笑道:“二夫人这却奇了,吃了好端端的茄鲊却做肚子疼样,莫非这潘厨娘非但是个神偷偷来了钥匙,又是算准了二夫人肚疼,这般能掐会算的梁上君子,当个厨娘当真是委屈她了!”   她说得风趣幽默,叫二夫人有口难辩,素日伶俐的人儿此刻“我我”半天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一阵头疼,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二房有错在先,可打压了二房却又怕三房一枝独秀,于是决定和稀泥:“老二家的,你将翠香绑了去给郡主赔罪。”又慈眉善目安抚郡主:“刁奴欺主,这厨娘到底是长公主府上的,莫要擅自处置伤了长辈的心。依我看,叫吟德陪你回趟娘家散几天心,也好与长公主交代。”   既当众给了郡主面子,又委婉提及潘厨娘是长公主所赐,责任也有长公主一半,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叫夫婿陪着自己去娘家小住几天。当真是滴水不露。   郡主咬着嘴唇,应了声“是!”   *   而镇北侯府,濮九鸾正蹙眉听着下属送来的汇报:“那女子的母亲曾是黄家的奶娘?那个卷入废太子案惹怒先帝的黄侍郎家?” 第14章 子料浇虾臊面   “是!”疾风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来,“当初黄家倾覆,这奶娘却是个自由身,因而得以走脱,带着自己女儿回了故里。听眉州堂口的兄弟说那奶娘两口子都病逝了,如今家产已经尽数归族里所有,想必是被吃了绝户。这小娘子近来才买进京,从未与秦国公府上有任何接触。”   濮九鸾皱起了眉头,莫非是自己冤枉她了?可那指环,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小娘子着实是叫人越来越好奇。   说话时不卑不亢,做事麻利头脑敏捷,着实叫人难忘,何况做得鱼面着实好吃,除了……有些贵……   等濮九鸾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时,他已经走到了康家食铺对面。   隔着汴河便见那小娘子正当垆弯腰,笑意盈盈招呼客人,叫人心生亲切之感。   不知为何,濮九鸾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放松,他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往食铺走去。   后头的疾风不由自主咳嗽一声:“侯爷,这……”   却被无情堵回去:“莫要多嘴,我……恰好肚饥。”   好吧好吧,疾风住了脚步,他先前与那小娘子打过交道,是以不能暴露,便留在远处等侯爷。   濮九鸾走到康家食铺跟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云淡风轻:“老板,要碗面。”   她会如何反应呢?   是会高兴又可以宰那个出手阔绰的客人了?还是会像别的小娘子一样红着脸不敢抬头看他?   莫名的,濮九鸾多了一丝期待。   “这位客人……”慈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响才鼓起勇气道,“这位客人,本店暂不接待外客。”   ?   慈姑扬头示意了店前头一辆华丽的马车:“郡主忽然要来店里,本店只能暂时清场,还请您谅解则个。”   ?   濮九鸾心里莫名的恼火,但也只能闷头“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慈姑见那客人情绪不高,忙扬声道:“客人,改日再来。”   改日,哼,再也不来了。濮九鸾在心里恨恨地想。   “侯爷,您这是?”疾风丝毫未觉察镇北侯脸上尴尬的神情,犹自不知死活添油加醋,“看来侯爷是不吃了,也是嘛!我们侯爷是御筵都吃腻了的,怎会巴巴儿去吃路边小摊……”   不说倒好,越说越扎心。濮九鸾沉着脸越走越快。   郡主身上璎珞玉佩叮当作响,被人扶着下了车之后便新奇地四处打量。   宫嬷嬷则与慈姑赔礼:“没得影响了你做生意。”   慈姑忙笑:“嬷嬷说哪里话,郡主能来我自然蓬荜生辉,倒是我这里地小狭窄,污了郡主的眼才是。”   郡主却丝毫不嫌弃,笑眯眯道:“今日我是应当与你赔礼,我家厨娘当众污蔑你。不过嘛……倘若你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做一碗子料浇虾臊面来便是。听芸儿说起,我倒馋得慌。”   原来是特意来道歉,慈姑有些意外,没想到郡主竟然会亲自来给自己致歉。   她手脚麻利便将面条煮入锅中。   宫嬷嬷是个利落人,早就示意部曲们在食铺四角守护,自己则侯在马车旁边不远不近,眼珠子不错盯着郡主。   汴河里现打捞出来的河虾被剥去外壳踢除虾线,只留雪白虾仁,而后将处理干净的虾头小火熬油,等锅中菜油变得微红,这才捞出虾壳,将切得细细的肉臊爆炒。   大火在锅底吐舌,很快肉臊便褪去粉红变成雪白,就在此刻倒入笋丁、香菇丁一起翻炒。   与此同时另起一锅,宽油大火将虾仁投入其中,热油立刻将虾仁烹熟,却又能最大限度保证虾仁的鲜嫩。待虾仁受热卷曲,由青白变成大红色旋即捞出混入适才炒锅中爆炒五下方才熄了火,加了些盐端出来。   此时汤面已经煮好,慈姑用筷子捞出汤面,舀一勺高汤,再将子料浇虾臊浇在了面条上,再盛一碟子切得薄薄的红油莴笋片,一碟子芥辣萝卜缨,端了上去。   雪白如汤的面条上卧着一团浇头:小小的河虾仁泛着粉红的微光、肥瘦相间的肉臊成为配角、而雪白笋丁、暗褐色香菇则点缀其中。   送一筷子进嘴,虾仁又嫩又弹牙,滋味鲜美,浓郁的肉香与虾仁清香搭配,似是琴瑟和鸣,互相衬托,格外下饭。   香菇丁和笋丁吸饱了虾油的香气,吃一口,虾汁肉汁一起在嘴间爆炸开来,肥厚糯美的滋味袭来,鲜美无比。   郡主顾不得说话,一小口一小口,竟将那面条吃得精光。宫嬷嬷忙叫丫鬟给她端上一碗消食的茶水。   “潘长娥被送回长公主府。她是娘亲的人,我没法处置,便索性送了回去,叫娘亲处置。” 郡主端着茶水,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又有些歉意,“叫你瞧了我家的糟心事。”   她似乎并不是等慈姑回话,只顾着自己晃晃手中的茶杯,茶水在杯中晃晃荡荡。   琬珠郡主出身高贵,被娇宠着长大。当年上巳节踏青,她一眼瞧中了王吟德,对方生得高大倜傥,叫她一见倾心,哭着闹着要下嫁。   长公主拿女儿无法,又加之王吟德虽只是个秀才,可出自琅琊王家,两个兄长又前途无量,便也只能认了。   琬珠郡主嫁过去之后才知婚姻并不是那般简单。   有小姑子,有妯娌,有许多大大小小磕磕碰碰。   虽然婆母护着,虽然夫婿还算疼爱自己,虽然很快怀了孕,   可琐琐碎碎许多事,将她心中憧憬消磨得七七八八。   她不敢多想,可夜深人静时,心里总是隐约浮现出个念头:“或许当初不该嫁人吧”。   这个念头将她折磨得日渐消瘦,孕期本就多吐,因而更加茶饭不思。   慈姑见她灯下沉思,似是心事重重,便也不多言,只端来一碟红枣泥点心:“郡主瞧这红枣泥,做枣时浑圆可爱,做枣泥时便芬芳四溢,便是被碾落成泥,仍旧不改芳香。”   郡主:“也是,做枣如何,做枣泥又如何?若自己看不开,只能折磨自己。”   说罢笑了起来。慈姑便又与她东拉西扯些街头巷尾琐事,直到月上柳梢郡主才起身告辞。   宫嬷嬷缀在后面,感激瞧了慈姑一眼,她家郡主心绪不佳,可适才与慈姑说了一番话眼看着愁云散去。   慈姑亦是冲宫嬷嬷点点头,她感觉到郡主这样一番并不是单单是为这赔礼道歉,而是心里烦闷要出来散散心,自己能开导她也是功德一桩。   送走了郡主,慈姑食铺前立即围拢了不少人,纷纷指明要点适才郡主点的子料浇虾臊面。大松与慈姑忙得脚不沾地。   “喂你这小娘子,可需要我搭把手?”一把妖媚的声音响起。   慈姑抬起头,却是个丽人儿,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梳着妇人发髻,身着最时兴的玫红色海棠大花百褶裙,配上大红缎子鞋,身后的披帛松松垂下来,再看相貌,柳叶眉,樱桃小嘴红嘟嘟,眉梢风情无限,间或几缕髫发散落肩膀,端的是无限风情。   慈姑知道她,对方是隔壁脂粉铺子的老板岚娘,素日里是这条街一道靓丽风景,却不想她还与自己搭话,想想自己也着实需要人手,便不再客气,冲她点点头:“谢过岚娘子。”   岚娘子是个泼辣性子,做事也风风火火,一会“三桌的婆婆要多加一碗汤”,一会“穿绿衣的那个客人还没给钱”,将店铺内盘点得清清楚楚。   慈姑少不得端了一碗自己家做的枣泥糕谢她,岚娘子又回一盒自己家做的胭脂,一来二去两人倒结交上了。   却不是每家店老板都如岚娘子这般欢迎慈姑,康氏食铺生意大火,却惹得许多食肆极为不满,认为挤占了自己生意,几家店主一合计,竟然请动了廖老爷出面。   是以这天夜里慈姑照样开张,便来了一位客人,点了一份子料浇虾臊面,等菜上桌后只不过扫了一眼,便冷笑道:“不过小小店铺倒糊弄起人了,兀那厨娘,你过来!”   他说话倨傲,声音又大,周围桌椅前坐满的食客都听见了,闻言都有些惊讶,纷纷打量起这位客人。   那位客人四十岁左右,穿着青呢直裰,腰间一方青玉,一副殷实人家老爷做派。   大松可不管那客人是不是什么老爷,有人想找他妹妹,也要看他答不答应,当即将慈姑护在身后,一脸警惕盯着那客人:“你有事便与我说。”   岚娘子悄悄推推慈姑,凑到她耳边说:“这可是马行街上赫赫有名的廖老爷,他开了好几家正店、脚店,莫得罪了他。”   慈姑淡然一笑:“莫怕。”攥住岚娘子的手。   她淡定的眼神莫名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叫岚娘子心神渐宁。也叫围观的客人们升起些许好感。   慈姑拍拍手上的面粉,擦了把手,这才走到那廖老爷跟前:“客人,有什么吩咐?”   “你这虾仁,炒的不对。”廖老爷用筷子指点着盘中的虾仁,挑剔得昂起头。   “为何如此说?”慈姑不急不躁,仍旧平和问道。   “子料浇虾臊吃的便是其中的河虾,可是你这没有上浆。”那位廖老爷说得头头是道。   上浆指的是虾仁炒制前要加蛋清、生粉等物搅拌,更讲究的还要加些牛乳。慈姑笑笑:“自然是没有上浆。”   见她不否认,座中食客们起了喧哗,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这家店做的子料浇虾臊面是一绝,听说郡主还吃过,是以大部分慕名而来的人都会点这道面,谁知道今日居然听人说做得不地道,老板居然还承认了?   那廖老爷越发得意:“河虾吃得便是一口嫩劲,没上浆你还做什么虾?倒不如早早卷上铺盖走人。” 第15章 河虾仁   慈姑拨弄了一下盘里的河虾,一个个蜷曲发红清晰可见,并无任何勾芡的痕迹。   她不顾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直起身子环顾四周:   “这却简单,锅里正好有我炒制剩下的虾仁,诸位也尝尝?”   围观的食客摸不着头脑,却也应了。   慈姑于是又示意大松给周围的人分小碟子,岚娘子瞪圆眼睛悄悄拉拉慈姑衣袖,慈姑笑眯眯不语。   这一分发凑过来的人便更多了,有喜欢占小便宜的,有爱凑热闹的,一时之间更多人涌了过来,将这小食铺围得水泄不通。   到最后每个人约莫分了一两个河虾仁,诸人纷纷动起筷子。   片刻安静之后,忽然有个迟迟疑疑的声音:“虾仁很脆啊……”   “是啊,并没有甚不足。”   “还没有平日里勾芡后那种黏黏糊糊的口感,吃起来更爽脆。”   “好吃!”   此起彼伏的啧啧称赞声四处响起。   廖老爷皱起眉头,奇怪,莫非这些人都是托不成?   他拿起筷子,自己也夹了一口虾仁入嘴。   舌尖先是品到了一丝丝鲜甜,廖老爷自己也是厨子起家,自然能尝出这河虾仁只经过些许调味,更多保留了河虾本身的鲜美。   而后感觉到虾仁紧实,他咬了一口,虾仁本身的汤汁在唇齿间蹦开,无数鲜甜的滋味通过舌尖涌入大脑,   虾肉紧致,弹牙,脆口,肉质鲜嫩,嚼劲十足。   再吃一口别食材的,切成小丁的肉臊滋味扎实,香菇的敦实香气渗进虾仁,笋丁的清新经过虾油翻炒后更加突出,这些食材居然无一累赘,适时勾勒出河虾的鲜美。   更奇的是,吃完之后,舌尖还残留着甜味,   这甜味不是糖类的味道,而是河虾仁本身自带的鲜甜,专业的厨子一吃便能吃出。   廖老爷自己便是做厨子的,扪心自问,这等水准的菜式或许只有樊楼那位老师父才能做得出来,何况这只是区区一家路边摊罢了。   他不由得瞳孔圆睁,目光在慈姑和桌上的盘子之间来回抖动,又是痛苦又是疑惑:“……这如何做到?”   “你说得没错,传统炒制虾仁,必然要勾芡,为的是缩短烹饪时间。”慈姑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斜斜依靠在桌角,眉目间轻描淡写,“若拜师学艺,师父教徒弟做虾仁,第一招便是教会他勾芡。”   “可是——”慈姑话风一转,凛冽的眼神扫过廖老爷,“却从未想过,那种黏糊糊的勾芡会影响食客的口感。”   她眉目清远,似乎看到当年师父教导自己的情形。而后回过神来,用筷子夹起一个河虾仁举起给大家伙看:   “我这虾仁,直接高温入宽油,借由热油的温度迅速升温加热,并不需要勾芡便可快速炒制。”   而后再汇入已经炒制好的肉臊与笋丁、香菇丁,不过炒制五下便立刻出锅。甚至调味都是熄火后再调味,借助热锅的余温达到使调料挥发的功效。   要的,便是最大范围保留这虾仁的脆爽。   慈姑放回虾仁,满脸的水波不兴宠辱不惊:“河鲜,讲究的便是个‘鲜’字,若加上生粉、牛乳、蛋清勾芡,遮盖了食物本来的鲜美,又谈何鲜美?”   “何况——”慈姑咬着嘴唇,意味深长,“您瞧我这虾仁,是不是因此比寻常技法炒出来的要鲜亮些?”   诸人看过去,果然碟中粉红色的河虾仁在食铺中几盏风灯的映照下亮晶晶发亮,粉红的虾仁、微褐的香菇、雪白的笋丁,一起汇聚三色,显得色泽明亮,叫人单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一道普通的路边食摊,汇集了色、香、味三要素,这还有什么说的?   沉默一瞬后,人群忽得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点单声:“老板,给我买一碗这面!”   “老板,我要两碗,我要买些与我老娘吃!”   更多人指责起了廖老爷:“不问青红皂白就上门指责,莫不是个眼红别人的?”   “说不定是个想赖掉饭钱的。”   你一言我一句,指指点点骂起了廖老爷。   廖老爷站在当地,如发怔了一般,眼珠子瞪得浑圆,嘴巴长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半响他从动了一下,拿起了筷子,将那碗子料浇虾臊面一口一口扒拉进嘴里   再闭上眼睛细细回味。   果然,   果然,   河虾仁脆爽,火候恰到好处,滋味鲜甜,丝毫不见往日里勾芡的粘稠口感。   自己居然错了?   廖老爷吃完那碗面,便蹒跚着走出了人群。   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有嘲笑的,有鄙夷的,更多的则只急着往前排队:“老板,我先来的,与我一份面。”   慈姑抄起铁铲,冲大松与岚娘子两人歪头一笑,眉目间尽数自得。   却不想对面临街的茶楼里正濮九鸾正暗中瞧着她。   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歪着头笑,一脸飞扬跋扈,一点也不似在王家那般无辜。   她适才所作所为当真高明。既洗清了冤屈,又叫诸人都品尝到了美味的河虾仁,对食铺里其余的吃食勾起了好奇,便是这些人都不来店里点单,光是这口口相传便能为食铺打出些名声去。   若是刻意找人去宣扬这食铺食物好吃都不一定有人来,可若是街头巷尾人人聊天说起这你争我斗的街头趣闻定然能宣扬甚广。   一石三鸟。高明!   听疾风说她买铺子时精通世故,却偏偏不记得自己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   自己从前倒冤枉了她,没想到区区一介奶娘之女都这般,这般……濮九鸾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出乎意料”。   这小娘子,究竟还有多少面呢?   慈姑以为那廖老爷之事就此告一段落,谁知第二晚开摊,他居然又来了。   大松先瞧见了,语意嘲讽:“吆,这不是那谁吗?”   他握紧了手中的舀勺,紧紧盯着廖老爷:“我们这小食铺虾子没有勾芡,应付不了贵人刁口,还请高抬贵手去往别家。”   惹得食铺里一众坐着的客人哄堂大笑,还有那不知道的跟旁人打听,便有热心人将昨天夜里的始末一一道来。过一会子,那处的客人又发出“吃吃”迟到的笑声,惹得前头已经笑完的客人又笑一次。   廖老爷却置若罔闻,他咬着牙道:“老板,来碗面。”   “不给你点!”岚娘子先不忿,“廖老爷,您也是开门卖饭食的人,这来踢馆一次便也罢了,莫非日夜缠上这小兄妹不成?”饶是此人在马行街上有再大势力,她也忍不住了。慈姑兄妹谨慎勤劳,难道眼瞅着他们受欺负不成?   “无妨。”慈姑安抚两人,而后对廖老爷道,“来了便是客,您想吃点什么?”   廖老爷神色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平息下去:“要一碗鸡丝面。”   而后便寻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待吃面。   “那不是廖老爷吗?”   “对啊,听说他在马行街上有好几间正店脚店,富贵着呢。”   “那又为何盯着这小食铺过不去?你听说昨天的事了吧?”   食铺之中窃窃私语,都在议论。甚至还有昨天没瞧够热闹的人,又聚在外头瞧起了热闹。   还是慈姑出来打圆场:“诸位可要用餐?”才将那些人都驱散了些。   廖老爷置若罔闻,他绷着脸坐在角落,只蒙头吭哧吭哧吃面,吃完鸡丝面又要一份卤肉面。   吃完了便走,一连好几天。   每天都是要一份面,一声不吭吃完面付钱就走。   直到快将店里的菜式都吃完时,才在付钱时垂着头沉声道:“是老夫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于你。老夫给你陪个不是。”   大松闻言扬了扬眉,店中许多其他客人亦是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等着听八卦。   谁料慈姑却微微一笑:“无妨。做食肆生意岂能不容食客挑剔?反正——”   她红唇潋滟,尾音上翘:“反正您也挑不出来甚毛病不是?”   一句话说得店中客人纷纷意外,却很快又爆发出笑声,廖老爷也跟着哈哈大笑:“好!好!你这小娘子性子爽利!”   恰在此时,迎春急急忙忙闯进了食铺:“慈姑,快快!”   迎春作为郡主跟前的大丫鬟,寻常不会这般鲁莽。慈姑心意一转,便觉出了大事,忙两下收拾起来,跟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达达奔驰过汴京御道,迎春匆匆忙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郡主今夜用完膳后散步,在后花园里偶遇一个娇娇袅袅的女子,女子一见她就跪在地上哭求,说自己是三少爷收用了的歌姬,如今怀有身孕,希望能有个名分。   郡主下嫁本就图的是王家三少爷与自己鹣鲽情深,怎的如今居然在外头有了人?   郡主当下便气得早产了。   御医太医挤满了一院子,可是郡主疼到现在都没有生下来。   “郡主疼得迷迷糊糊,阵痛间隙忽说要吃豆沙圆子,还说……”迎春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还说吃了这一口,便是黄泉路上也没甚挂念了。” 第16章 羊舌签   琬珠郡主所住的枕云院此刻笼罩在肃穆紧张的氛围中。   往来的丫鬟们或端着水盆或举着巾帕,皆是步伐匆匆面带惶恐。   迎春带着哭腔寻到宫嬷嬷:“嬷嬷,康娘子已经去小厨房熬汤了。”   不多时慈姑便端上一碗红豆藕粉圆子过来,好在老夫人喜吃软糯之物,厨房里常年熬着豆米,不然一时半会她当真熬不出这红豆沙来。   浓稠的红豆沙里浸泡着一个个白白圆圆的小团子,上面还漂浮着几点金黄桂花,搅动间一股桂花蜜与豆沙香气冉冉升起。   宫嬷嬷喂郡主喝了两口,慈姑在侧侍立,见郡主额发被汗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哪里有平日里眉飞色舞的风采?一时担心不已。   郡主草草喝了两口羹,又吃了一个圆子,阵痛便再次袭来,她疼得翻来覆去在床上大口喘气,嘴间只呢喃着叫:“子敬,子敬!”   别人怎么擦拭安抚她都无动于衷,只念叨着夫婿的名字。   “老奴这便叫三老爷进来!”宫嬷嬷咬咬牙,拔腿便往外走,慈姑忙跟着出去。   王吟德正与二夫人左右侍立,陪着老夫人在枕云院正堂焦灼等待消息。   宫嬷嬷出了院子后王吟德立刻快步走了过来:“珠娘怎样?”   “郡主……”宫嬷嬷略显犹豫,“郡主不大好,想见见老爷。”   王吟德闻言二话不说拔腿便走,老夫人也跟着推他:“快去快去,莫叫你娘子等急了。”   二夫人悄悄撇撇嘴,哼,真是宠这郡主呢。她眼珠子一转,大惊失色拉住老夫人:“婆母,这男子岂能进入产房?都说产房不吉利……”   老夫人一听有理,忙拉住了王吟德。   宫嬷嬷一脸失望。   慈姑在旁斟酌着劝解:“二夫人这话差亦,哪个男子不是产房中降生的?”   又问老夫人:“老夫人听得前朝明德公主乎?”   明德公主是前朝公主,备受宠爱,可惜出嫁后被婆家磋磨很快香消玉殒,皇帝震怒,将婆家治罪。   “这……”老夫人松开了衣袖,犹犹豫豫不敢动作。   王吟德一跺脚:“娘,此事因我而起,我岂能坐而不理?珠娘那般苦痛我却缩头不出算什么大丈夫?”说罢便一甩袖子拔腿就走。   见王吟德进了产房,慈姑长舒一口气。   她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来王吟德激动的大喊声:“我并没有……我不认得那人……我发誓”   内室的声音渐渐弱去   也不知过了多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几个在跟前侍奉的丫鬟喜气洋洋出了内室:“恭喜老夫人!”   “老夫人大喜!是位孙女!”   “赏!赏!”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忙叫身边丫鬟将准备好的红封一一赏下。   二夫人心里腻歪的得紧,心里嘀咕道:曾孙了都好几个,还这般作态。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不显,笑着张罗煮红鸡蛋,传喜讯,一阵风忙完后,又凑在老夫人跟前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千金固然金贵,可惜三弟如今房里还没个子嗣……”   宫嬷嬷皱起了眉头。   慈姑灵机一动,指着漫天朝霞:“老夫人,屈子说‘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如今这小娘子降世朝霞漫天,莫不是个吉兆?”   其时天刚破晓,太阳将生,将半边天映照得红光漫天、彤云密布,金色、红色的朝霞如同一匹匹轻绡在天际舒展,看人叫人格外心旷神怡。   “吉兆啊!”宫嬷嬷眼睛一亮,立刻跪下贺喜,“都说古代圣贤出生有吉兆,咱家小娘子也有这好兆头,定然是王家和老夫人福泽深厚的缘故。”   谁不是个人精呢?   在场的丫鬟婆子立刻纷纷下跪道贺:   “霞光满天,小娘子必是个富贵人。”   “老夫人福泽深厚,恭喜老夫人!”   吉利话流水一般说出来。老夫人这才眉目舒展,乐呵呵吩咐赏钱。   慈姑悄悄舒了口气,见郡主那里歇下了,便去灶间煮红蛋,再炖些产后滋补的鲫鱼汤。   谁知这一去倒遇到了一个故人:三娣。   她穿着王家奴仆们一式的衣物,又梳洗得干净整齐,慈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三娣凑过来激动地大叫:“慈姑!”   慈姑才认出她来,高兴得一把反抓出三娣的手:“你怎的在这里?我去陈牙婆家寻你,都说你已被卖走。”   原来陈牙婆靠着慈姑扳回一局,挤掉了臧牙婆重新获得了王家的奴仆买卖权,立刻卖给了王家一批奴仆,其中就有三娣。   三娣笑道:“我如今在大房二娘子那里当差,晚上被打发过来瞧瞧郡主这边动静。”   慈姑便将自己别后状况一一告诉她,又叫她若能出府便来食铺寻自己玩耍。   琬珠郡主醒来后便从宫嬷嬷嘴里得知了慈姑所做的一切,她心里感激,赏赐下许多金银锦缎后,更在贵人们前来探望时将慈姑赞不绝口:“我家请的这厨娘,做菜了得,如今在马行街夜市开个食铺,你们可都要去尝尝。”   于是康家食铺便意外地迎来了一波贵妇客人。   她们身着绣满花枝、吉鸟的袄裙,各色软烟罗的褙子拖在地上,脸上敷着一层淡粉,薄施朱色,或画着桃花妆,或画着飞霞妆,有的是倒晕眉、有的画着浅文殊眉,鹅黄、面靥、斜红处一点点珍珠闪亮,香烟如云、郁烈浓香,一个个香气扑鼻,将小小的慈姑包围在中心。   还好慈姑也算是镇定自若,一一给她们上完食铺里的面食后又笑眯眯道:“诸位是郡主友人,我自然不能以普通客人待之,便送诸位一道新菜——羊舌签。”   她抽出一条羊舌置于案头,如今大宋上下喜吃羊肉,羊舌便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慈姑将处理好的羊舌切成细细的条状,用五香水煮熟,而后捞出混入鱼肉糊中。   随后将猪网油平铺,抹一层蛋清糊后,再放上羊舌与鱼肉糊。   抹得平整后再将毛巾卷卷起,蒸熟。   而后再入锅中油炸,最后捞出,切成象眼块形状,最后用竹签子一一串起,分发诸人。   “整治得好生精细!”几位夫人赞叹道。   慈姑抿嘴笑笑,郡主一片好心帮自己招揽生意,来的夫人们也要么是巴结郡主要么是凑热闹,要将这些不同寻常的贵客留住,靠得便是食物好吃,便是大内深处的官家都唤了小黄门出来买馔食回宫去吃呢!   她又递过去几个小碟:“这里是花椒盐,正好用做蘸食。”   油炸过的猪网油只余下细细经络,刚送进嘴中猪油独有的丰腴香气便涌入口腔之中,味道醇厚,间杂着花椒盐的香气;   稍稍咬一口,酥脆的外皮咔嚓咔嚓掉落,里头的肉质细嫩,细腻松软,绵密的肉卷中包裹着复有韧劲的羊舌丝。   仔细尝来层次分明 :猪网油、鱼肉糊、当中夹杂的羊舌丝。三种截然不同的食材巧妙搭配着,酥脆的猪网油、柔软的肉卷,紧实的羊舌丝,满口焦嫩鲜香。   更画龙点睛的是全部用小小竹签串起,又新奇有趣又方便干净。   贵妇们吃得兴致勃勃,偏偏有两位不吃,一位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一位是大理寺卿胡夫人。   伍少夫人掩着鼻子一脸嫌弃:“羊舌,听着便觉腌臜。”   她这话一出,正咬了一口的大理寺卿胡夫人立即便住了嘴,将竹签放回碟中:“正是正是,我素来不喜吃这不正的肉。”   胡夫人出身卑微,与贵妇们交际处处透着局促,更时刻紧绷着要融入圈子,是以说起那些粗鄙之物要比其他人反对更强烈,似乎这样便能将自己与市井阶层区分开来。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她吃了一口羊舌签便觉好吃不已,居然魂牵梦萦一直到深夜。   复有嚼劲的羊舌丝被绵密鱼肉卷包裹,满口肉香,酥脆的口感,胡夫人便是在梦里都记得那“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   她挂念得紧,连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便想叫家中奴仆去偷偷买来吃,可是那羊肉签最是讲究现炸现脆,等带回来只怕失了滋味。   思来想去胡夫人咬咬牙,今儿便去吃一趟。   那些贵妇们肯定不会去吃路边食铺,往来客人甚多,店家肯定不记得自己的长相。   她换了身青布素衣,还特意戴了一顶帏帽,一到晚间就急匆匆往康家食铺赶。   今晚正好有羊舌签,胡夫人一口气点了十签,就等着吃个痛快!   谁知店家一脸为难:“如今只剩下十签了,坐您对面这位夫人与您一同来的,也点了十签,您两位能否各让一步,吃上五签?”   五签就五签吧,胡夫人大度的点点头。   油锅滋啦滋啦响起来,眼看羊肉签就炸好了,胡夫人摘下帏帽,准备大快朵颐。   对面那位夫人也与她同样打算,两人齐齐摘下帏帽——   四目相对——   对面坐的正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   相觑无言——   两人尴尬地一扭身子,谁也不理谁,却一起异口同声说:“先将我的端上来。” 第17章 压惊缎   濮九鸾磋磨了好些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拔腿往马行街走。   “侯爷上次不是说不去那家食铺吃了么?”眼看着他的方向是往康家食铺,疾风傻乎乎在后头追问。   徐林冲他又是抹脖子又是挤眼睛,示意他闭嘴。   疾风不明所以,却也住了嘴。   主仆到了康家食铺对面,才发现食铺桌椅倒扣,上头压着的几块油布“扑簌簌”在南风里作响。   徐林问过街坊,原来每日夜里才开张呢。   疾风一脸庆幸:“幸好没开,否则侯爷的颜面何存?”全然不顾濮九鸾的脸色越发青上几分。   徐林赶紧冲疾风使个眼色,岔开话题:“信平坊我们的人新开了一家茶楼,最是清幽雅致,侯爷正好去瞧瞧。”   酒肆茶楼最是适宜放松,此处也最适宜搜寻消息,是以濮九鸾名下有不少这般的茶楼。他点点头,示意马车往南城去,便到了南城的新茶楼。   茶博士奉上点好的茶饮,濮九鸾看着茶盏里一个个升起的小泡沫发起了愣。   说也奇怪,他怎的对一个小丫头起了好奇呢?   说起来也就见了三面,倒叫他心里琢磨起了这小娘子。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想起雨夜里那一盏飘飘摇摇的风灯,风灯下那碗冒着热气的鱼面。   当然更不能忘怀的是,那要价一两银子的宰客之举。   “哎呀,石大娘,我的要求也不多:首先嘛,要与我成婚必得拿出聘金百两,进门后四季衣裳不断,金珠钗环须得常换常新,夫婿不能纳妾,不能看旁的女子一眼。更要紧的是,不得将我禁锢家中,我婚后仍可抛头露面做生意。”一把熟悉的嗓音忽得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   濮九鸾眼睛忽得一亮,两步便走到窗边。   但见隔壁一个略中等些的酒楼里,一个小娘子正侃侃而谈。   这……这不正是那康慈姑吗?   她今天穿着大红色绣海棠纹对襟交领窄袖衣,发髻则不似往常梳成双丫髻,而是梳成俏皮的龙蕊髻,两侧髻发各盘一绺上去,上面斜斜插一枝海棠花,侬丽相宜,衬得她粉面桃腮,还有些许俏皮。   此刻她左手旁坐着个老妇人,头戴冠子,系着黄头巾,还拎着一把青色的清凉伞,这是汴京城里媒婆的装束,那老妇人那边则坐着母子两人,正瞠目结舌。   还是那当母亲的不情不愿拿出两匹缎子,递与慈姑:“这两匹布与娘子压惊。”   看到这里,濮九鸾已经能明确对方是在相亲了。   汴京城中相亲,男方若是瞧中了女子便要给她插上发钗,若是没瞧中,便要给她两匹布匹,以示压惊,被称作“压惊缎”。   他沉吟起来:“这小娘子可当真……居然这么早便开始相看人家了么?”   果然慈姑看到布匹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濮九鸾不知心里是何感受,他快步走下二楼,往慈姑所在而去。   那边厢慈姑还不知道,只是笑眯眯起身便道:“既如此,那今日便到这里罢。”   谁知这时有人往她肩膀上拍上一拍:“康娘子,你为何在此处?”   “康娘子?”母子及媒婆迟疑起来,“今儿个不是与开脂粉店的岚娘子相看么?”   慈姑不提防有这么一出,登时结结巴巴起来,再起身一看,拍她肩膀的却是一位熟客,正殷勤相问:“康娘子,今儿怎的反而在此处?这两天又要做什么美食?”   慈姑忙站起来,那边厢母子两人也反应过来,那男子起身指着慈姑目瞪口呆:“你你你……”   慈姑暗暗叫苦,她刻意寻了南昌一个酒楼,想的便是离马行街夜市够远,碰不上熟人,谁知道都到了这里,居然还能遇到熟人。   媒婆则喊起来:“好你个小娘子,骗人家压惊钱!”  说着便要来将慈姑撕扯住。   慈姑忙闪身往后一躲,眼看对方又要过来,谁知有个男子忽得闪身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对方身着锦缎直裰,黑发简简单单只用一柄玉簪挽起,端的是相貌俊美,更透着几分眼熟。   那男子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居然有了奸夫!”   说着便气得拿起茶壶就要砸过来。   慈姑见状不好忙抱紧了布匹,转身就跑。   跑两步见那拔刀相助的男子还立在远处,便拉住他的衣袖,一同奔跑。   濮九鸾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小娘子一把扯住了衣袖,被拽着在汴京街上奔跑起来——   一旁围观的疾风一头雾水。自己家侯爷什么阵仗没见过?如今却要随着一个小娘子没头没脸在街上狂奔?   濮九鸾也迷迷糊糊。那小娘子站在汴京的五月烈阳下,理直气壮,恣意仗义,抓住他衣袖便带着他跑,他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就听从了她——   快到端午节,街边的酒食店舍、博易场户皆装扮一新,钉着艾人于门上,正店初卖煮酒喜迎端午,茶饭量酒博士热情招呼着过往客人,汴河里飞蓬船、航船、舫船来来回回,摇橹声不绝于耳;垂髫小儿提篮叫卖李子、金杏、林檎等水果,货商推着四轮双帮太平车行驶过街市。青布伞下,市井小贩一个个当街列床凳堆垛着水木瓜、冰雪、凉水荔枝膏等清热解暑之物,等待着客人。   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长街上却有个少女一袭红衣,吧嗒吧嗒边跑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怀里紧紧抱着两匹缎子布,一手拽着一个长相俊美的郎君,   身后还跟着一个胖乎乎的媒婆,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一个高个夫人。   端的是热闹非凡。   汴京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身在汴京,什么热闹没见过?自然安之若素卖自己的清凉茶,慢吞吞喝手里的荔枝凉水,只悠闲自在看着这一队奇怪的队伍。   直一路跑到汴河桥上,朱漆栏螲的桥上却正挤得水泄不通。   原来正有一队艺人在桥上卖艺,彩棚夹路,桥上放着瓦盆,游人如云,往瓦盆内里投掷铜钱,来关扑旁边堆着的衣物、首饰。投掷中了的一起喝彩,投掷没中的,便齐刷刷喝倒彩,热闹非凡。投掷中了的人也不走,用竹竿挑着战利品,得意洋洋站在桥边瞧别人试运气。   濮九鸾心里暗暗叫苦。这可如何使得?眼看那些追逐的人越来越近,他不由自主反身看向身边的小娘子   却见慈姑回眸一笑,说不出的飒爽英姿:“随我跳!”   说罢便松开他衣袖,纵身一跳,直跳到汴河一艘快要离岸的船上。   小娘子一笑,灿若艳阳,直叫那五月的烈日都逊了色,她一头乌发随之甩动,宛如一道黑瀑从河边滑落,她大声笑着,将掉落的头发塞回珠冠,本来端正别着的海棠花歪了也不以为意。   鲜活。   恣意。   濮九鸾的心里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人迹罕至的高山上,天然冰体蔓延了万年,它高高矗立,牢不可摧,可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是五月的风吹了进来。   他来不及反应,也忙跟着跳上了船帮。   艄公竹竿一点,船便离开了岸边。   那三人一齐跑到岸边,见慈姑两人上船而去,眼看着追不到了,急得七嘴八舌大声指骂起来。   慈姑放下布匹,叉腰冲他们扮起了鬼脸:“谢过压惊缎!”   对方气得在岸边顿脚,却毫无办法。   船只直往下游划去。   转眼便越过了适才那熙熙攘攘的桥梁,顺水而去。   眼看着汴河转了个弯,看不到那些人,慈姑才笑眯眯问他:“我叫康慈姑,你叫什么?”   濮九鸾结结巴巴:“我叫……叫我九郎便是。”丝毫没有往日里运筹帷幄的镇定。   慈姑并不以为意,大咧咧道:“瞧你一定家境优渥,所以才毫无戒心出手相帮。以后莫要这样贸然出手,万一我是个骗子呢?”   濮九鸾“嗯”了一声,心里莫名有些郁郁。   慈姑便说与原委:“我好友岚娘子孤身一人,没了父母,偏偏家中伯父总逼她出嫁,好吞并岚家资产,这母子俩便与伯父狼狈为奸,听闻岚娘子嫁妆丰厚,便想着娶了她好得一笔丰厚嫁妆。她不愿意去,却又不能违抗,我便自告奋勇扮做岚娘子来相看,故意狮子大张口。好叫那些人自己退而却步,谁知……”   “谁知道在南城居然还能遇到熟人!”慈姑郁闷,一拳砸到掌心,鼓起了嘴,一脸的不高兴。   濮九鸾问:“那……你不怕他们来找你报复么?”   慈姑这才得意笑起来:“我才不怕,他们又不认得我。再说了,我正好拿做报酬。”说罢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布匹,“这两匹布可是能换的许多钱呢”   又想想,将锦缎分他一半:“今日你仗义相助,还有你的功劳。”   濮九鸾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忍不住问:“你很缺钱么?从前还收我一两银子一碗面。”   “哦,一两银子!”慈姑忽得想起来,“你就是那个‘一两银’!”   原来还给他起了个这么难听的诨号,濮九鸾的脸都要黑了。   慈姑却不以为意,笑眯眯说:“那赔你两匹布。”   *   信义坊的一座深宅大院里,廖老爷正与人相谈甚欢。   对方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气色很好,红中透白,此刻却隐约有些失落之意:“如今我们信义坊的厨子团行,越发没落起来。”   原来汴京城中流行建立团行,各行各业都会组织起团行,制定下行业规则,而后守望互助,行老则负责这上下大小事务。   说话之人正是汪家旁支的德高望重一位老太爷。   他曾经在御厨做过,后来年纪大了才得了恩典出了宫,之后便建立起南浔酒楼,是京中难得的好去处。   此刻廖老爷却摇摇头:“此话差矣,汪老,我今日在马行街夜市上发掘出一位做饭了得的新厨子。”   “哦?”汪老起了兴致,身子凑过来相问,“是何人?”   “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做饭做得甚好,那一手功夫没个七八年练不出来,难得的是她不卑不亢,是个有功底的。”廖老爷一脸赞赏。   “什么?小娘子?”汪老摇摇头,“女子做厨子,能有几个做得好的?” 第18章 鯚鱼假蛤蜊、椒盐鱼骨、虾油……   廖老爷捋捋胡子:“我先前也瞧不起那小娘子,可吃了几次她做的茶饭便觉不同,你若不信,自己去尝尝便是。”   汪老不可置否。话又转到行会之事:“成立团行本意是为着厨子们守望互助,可如今行会内那些大的店铺,越发欺凌弱小、排斥异己,长此以往,行会只怕危矣,我如今年岁大了,力不从心,当真要换个年轻人掌事。”   廖老爷也是个直肠子,便问道:“汪家绵延百年,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您随便挑选便能挑出来一二人选,为何如此发愁?”   汪老摇摇头,端起清茶喝一口:“不成,太浮躁。”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廖老爷便告辞。旁边的仆人低声道:“三老爷带了一位厨子来拜见。”   汪老一共四个儿子,悉心培养的是老大,奈何大儿子是个读书种子,居然考中了举人,家里自然也不再强求,这时候再回过神来去培养老二,结果老二居然出了意外,再看老三却已经定了型,只知道吃喝玩乐,却也没法子,汪老只好将心思放在孙子上头。   可如今老三要继承这一片家业,汪老自然不能不给他面子,便道:“让他进来罢。”   汪老三满面春风进了门,笑道:“爹爹,大喜事呀!”   “何等喜事?”汪老喝口茶,不咸不淡问。   汪老三得意洋洋道:“爹爹有所不知,我在樊楼指点了一位洗菜小工冯霖,如今他居然能自己开店,今日是特意来请我与您老人家去吃开张宴的!”   说罢,便露出身后的冯霖,冯霖满脸堆笑,腰几乎要弯到地上去:“见过师公。”   “什么师公?”汪老手中茶杯重重一掼,“我家徒子徒孙都是正儿八经上过谱的,焉能被你冒认?”   汪老三忙上前哄汪老:“爹爹,你莫生气,我这就带他下去。”   说罢便给冯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走。   两人忙从汪老屋子里退出,冯霖一脸担忧:“师父,师公他老人家今夜还能去开张宴么?”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汪老三一脸自得。   “那便好那便好,有了师父师公的名头,我这店自然是蓬荜生辉!”冯霖巴结道。   他先前在樊楼洗菜时凑到汪老三跟前,见这人爱听奉承话,便逢迎拍马跟上了他,如今自己要开店,更是承诺事成后奉与汪老三一百两银票,为的就是能够请来汪老捧场。有他老人家这块活招牌,新店开业定然是稳了。   一边又心里暗暗鄙夷这汪老,家大业大有什么用?不给儿子一个子儿的零花,管得严严实实,这不就让汪老三为了钱什么下作事都干?堂堂行老之子,为了一百两银子就能与自己站台,哼!   到了下午新店开张。   冯霖得意洋洋打量周围,他定在了马行街夜市上开店,为的就是这边客流量大,若再能得汪老剪彩,这便是大大的扬名立万。是以不敢怠慢,忙叫身边的小弟亲自去接汪老。   果然汪老三有办法,也不知什么法子请来了汪老。   冯霖得意洋洋等着门口两头舞狮舞完,瞧着周围的百姓都被吸引,这才得意洋洋大声道:“诸位诸位,本店今日开张,请各位都来捧场!”他往后一抬手,“今日还请到了汪老与汪三老爷,蓬荜生辉!”   可是回头一看,适才还站在这里的汪老却不见了。   慈姑正与送她过来的船老大搭话:“谢谢您载我过来,想吃什么我来做些!”   船老大今日载了一位小娘子和一位好看得紧的郎君,小娘子到了马行街下船后便说要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他摸摸脑壳:“那便麻烦小娘子了,我这船舱里有些鱼、虾。”   慈姑笑道:“适才在船上听说您是京东路青州人,想吃老家的蛤蜊,今日便为您做一道鯚鱼假蛤蜊。”   船老大道了谢便将船系在岸边,自己跳上岸,坐在食铺里等待。   濮九鸾也不想走,坐在食铺里等慈姑上菜。   但见慈姑将鯚鱼收拾干净,而后片成一块,大小如同蛤蜊肉一般大小,而后在锅内放入葱姜蒜和豆酱,等爆香后再将鯚鱼丁放入锅中,不多时,鯚鱼丁便在大火的威力下蜷曲起来,活脱脱蛤蜊肉一般,再迅速投入切好的韭菜段,翻炒出锅。   再将那小小河虾去头,虾头炼了红油,与撕成小片的白菘叶一起爆炒。便是一道虾油白菘。   剩下的河虾则大火油爆,做一道油爆河虾。   再看鯚鱼剩下的鱼骨,便油炸了,撒一道花椒盐,好做一道椒盐鱼骨。   不多时,四个菜便齐齐整整上了桌。   船老大看着那道鯚鱼假蛤蜊惊讶不已:“这不正是俺老家的嘎啦吗?”   濮九鸾小声说与慈姑:“这是青州土话将蛤蜊说做嘎啦。”慈姑点点头,却觉得有些许奇怪,何时他俩人这般亲近了?   船老大夹一筷子鯚鱼假蛤蜊,“蛤蜊”上沾染着金黄的蒜末,色泽鲜亮,放进嘴里,鲜嫩多汁,鲜香十足。再加上其中的韭菜吸收了鯚鱼丁的鲜味,也让鯚鱼的味道更加厚重,一口一块,咬下去混着大海的湿润扑面而来,叫他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都不用褪壳,比吃真的嘎啦还要带劲!将将得好!”   “少见多怪,这不过是一道假菜,有何奇的?”一个声音忽得响起。却不知何时来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站在旁边,目光灼灼盯着这菜式。   原来汴京城中南来北往,当中便有许多沿海人士,如今货运不发达,便产生了一种菜式“假”,假螃蟹、假海鱼,将食材做成螃蟹、海鱼模样,好抚慰下思乡人士的胃。   慈姑见他头发花白,便也不解释,只取来碗筷给他盛了一份:“老人家也尝尝。”   那位老人家正是汪老,儿子骗他来看廖老爷,等到地方发现正是那个冯霖的店开张,当下拔腿便走。走了几步就见有个小食摊正倒扣着大部分桌椅,偏偏灶火却开着,散发出一股香味,便来凑凑热闹。   他也不客气,拉开板凳便坐下,自己夹了一筷子吃进嘴里。   汪老的眼睛睁大了。   鯚鱼与韭菜如胶似漆,鯚鱼丁被处理得小小一块,吃起来脆生生,富有韧劲,里头还裹着韭菜的香气,混合得恰到好处,最难得是这鯚鱼丁还要冒充蛤蜊,正好小小的一块蜷曲起来,这可最讲究厨师的火候掌控,多一份则太老,少一分则不入味,口口生香。   再看那虾油白菘,雪白的白菘叶散落在红彤彤的虾油中,一看就叫人惊艳,盛放在砂锅中端上来,此时汤汁还在砂锅里“咕嘟咕嘟”的沸腾,再夹一筷子尝尝,白菘的甜味浸泡在虾油的鲜美中,饱吸鲜美,如醉一口鲜,吃起来格外过瘾。   油爆河虾,色泽鲜亮红俊,河虾外壳被油炸得酥酥脆脆,几乎不用褪壳,连壳嘎嘣嘎嘣咬碎,白胡椒与花椒的香气一齐在嘴里迸发,还夹杂着河虾本身的鲜甜,着实叫人惊叹。   便是那碟椒盐鱼骨都叫人惊艳,鱼骨被油炸得酥脆,几乎没有任何土腥味,炸得火候恰到好处,唆一口上面的鱼肉,焦香满口,嘎嘣脆中还夹杂着一丝鱼肉的嫩软,几乎难以想象这是下脚料所做,叫人忍不住吃了一块又一块。   “哎哎哎这位老丈,您这不能蹭我白食啊?”船老大却不乐意了。这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老头一个劲儿吃自己的菜,叫自己吃甚?   汪老依依不舍砸吧着手里的椒盐鱼骨,因塞得满满当当而吐字不清:“兄弟,我请你喝酒!”说着便随身掏出个银酒壶,给船老大倒了满满一盅酒。   船老大一喝,果然是好酒,当下便也不抗议,拉着他吆五喝六比划起来。   慈姑退到一边,不好意思摸摸头:“今儿个没得谢你,不然你晚上再来?”   濮九鸾却一点也不生气:“好!”   他走过街角,疾风便凑过来回话:“回侯爷,那媒婆几人都已经处理了。”   濮九鸾点点头,疾风便又说:“黄家的事又查到了一些,当日黄家有一子一女,可惜都没了……”   “慢着!”濮九鸾打断他的话,敏锐追捕到疑点,“黄家的小娘子是否与奶娘女儿一般大?”   疾风点点头:“是一边大。只不过黄家小娘子夭折在抄家前夕,唉,也算是善终,总比沦落成官妓好。”   濮九鸾皱起眉头,即便是沦落市井这小娘子说话仍旧不卑不亢,显然不是个普通的奶娘之女。莫非……   再者,黄家与国公府上二房的大少爷濮宝轩,也就是自己的侄子有婚约。   或许这指环便是当初指婚时留下的信物?   他皱起眉头。   那边厢汪老吃饱喝足,却被廖老爷捉住:“好你个老汪,自己倒先跑来寻吃寻喝!”看他碗底空空,又得意洋洋问:“怎样,这小娘子手艺不错吧?”   “原来这便是那小娘子?”汪老沉吟片刻,便问慈姑,“小娘子,我这里有一桩大买卖,你做不做?” 第19章 正店   还不待慈姑回答,便见一位身着绫罗的高壮男子与一位瘦长条男子团团围过来,气喘吁吁道:“您在这里作甚?”   那位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是说要我来此地探望您廖叔么?”翻起眼皮看了那高壮男子一眼,瞪眼道:“莫非又是想要骗我去开张?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   慈姑定睛一看那高壮男子,不正是前几月在王家府上遇到的冯厨子么?她后退一步,不动声色背过身去收拾碗筷,好叫对方不注意到自己。   冯厨子没察觉那小娘子,自己犹自着急:“汪老,我那边店铺门前人山人海都等着呢,您若是不去可如何是好?”又扭扭捏捏小声道,“我一百两银子可预备好了呢……”   别人犹未听懂,汪三爷先急了,他背着父亲偷偷与人勾结,若是此事不成则一百两银子要打了水漂,更何况要是泄露出去可不得家法伺候?忙上前扶住汪老:“您去瞧瞧罢,横竖冯霖当初在樊楼时没少帮我,您就当去散散心。”三言两语要将冯老哄掇走。   还是廖老爷机灵,笑着拦住汪三爷:“我陪老人家去瞧瞧,只不过说好了,我们只是个普通食客,若不好,我们自然要走人的。”   “好好好!”冯楚子满口答应。心里却想着,若是有问题你还能翻脸不成?   他们一行人说走就走,慈姑想起这冯大厨昔日坑蒙拐骗的劣迹,便有些不放心悄悄跟在后头。这老爷子虽然不请自来,却瞧着是个爱吃会吃之人,这样的人总归不会太坏。她便想瞧瞧有何端倪?   果然走过了街角,便见一家新开的酒楼,门前便有舞狮队伍,满街爆竹碎屑,显然这里是新店开张。   那冯厨子得意洋洋冲人群宣布:“今天我们新店开张,请到了信义坊厨子团行的汪行老来新店试菜。”   人群立刻爆发出阵阵惊讶声。居然能请来行老,可见这店着实不错。冯厨子满意地看着这结果,将汪行老请进了店。   慈姑翘首看了一会动静,看着无事便转身欲走,没想到她还未转身,便见汪行老大步走出店外,大声道:“笋太老,鸡又太嫩,什么笋鸡汤,倒好叫竹竿涮鸡洗澡水。”一脸的嫌弃。   人群也一脸愕然,悄悄议论起来:“这般不好,可见是家黑心店。”、“就是就是,我们别在这家吃。”   急急忙忙追出来的冯厨子早听见这些议论,气得脸都歪了,他冷笑道:“既如此,我那一百两银子当如何?”   一旁的廖老爷扶住汪行老:“你这人莫胡吣!堂堂行老,怎会拿你一百两银子?”   “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们拿了我一百两银子,却为何颠倒黑白污蔑我店里食物?”冯厨子想起今日竹篮打水一场空便心痛起来,顾不上什么行老不行老,“哼!反正如今团行日渐衰败,叫你行老也不过是给你这老儿一个面子,谁想你不识抬举,倒想拿行老的身份压我?”   “你你你!”汪行老气得手直哆嗦,“我何时拿过你一百两银子?”   “慢着!”慈姑大跨步走出去,“你不就是那位樊楼里的洗菜工么?谎称自己师从御厨又是樊楼掌勺大厨的不就是你么?先前在郡主府招摇撞骗被识破,如今又来开店骗人?”   她指着冯厨子毫不手软,大声揭发他。见这冯厨子血口喷人,她已经顾不上明哲保身,横竖先帮汪行老与廖老爷两人解围才是。   冯厨子不提防在此处遇到故人,吓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犹自嘴硬:“你这小娘子莫要血口喷人!”   慈姑冷笑道:“我是郡主府上的厨娘,为何要与你过不去?还不是你屡屡招摇撞骗惹得人神共愤?”   周围的汴京百姓们纷纷摇头,慈姑他们大都是认得的,做得一手好饭菜,更有郡主撑腰,这样的小娘子没缘由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店铺过不去,自然都信慈姑。于是当下纷纷嘘声四起。   廖老爷摇摇头,也不多说,寻了辆马车请汪老上去,汪三爷还想跟着上去,结果被汪老撵了下来。   冯大厨绝望地看着门口的人群纷纷散去,捂住脸痛苦不已。   *   过了半日,不想汪行老居然又与廖老一起来寻慈姑,闷头吃了一碗面后才出言道:“小娘子,我这里有家脚店缺个人经营,你要去么?”   慈姑自然求之不得,她做梦都想将这食铺升级。再说这廖老多次来摊子上吃饭,瞧着也不像坏人,当下便与大松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没走多远,到信义坊一处偏僻的街巷才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大松先皱起眉头:“地处偏远,还不如我们康家食铺位置好呢。”   这可没说错,康家食铺虽然只是个小摊,却地处汴京最繁华的马行街夜市,天然有巨大的客流量。   只不过这家店嘛,好歹也是家脚店。   须知汴京城里,脚店虽小,却也难得,要与官府报备,一应大小衙门手续跑下来却也不易。   慈姑不吱声,上下打量这店铺。   只见店铺共有上下两层,可隐约看见店铺后头还有个院子。店铺外头挂着个白底黑字的幌子“汪家”,旁边还有两字“香汤”。   慈姑淡淡问道:“汪行老,这店可能卖酒水?”   光这一问,汪行老便知道她有意接手。原来汴京城里食肆分正店与脚店,正店可酿酒,脚店却只能从正店购进,但也不是所有脚店都能从正店购酒,须得在官府那里备注过才可,也因此能出售酒水的脚店生意要好些。   便笑道:“好个精怪利落小娘子!我这店里能卖酒水。”   一行人有说有笑走进去,便见脚店内摆设着桌椅板凳几许,店西侧一堵墙下顺势拜访着一条柜台,柜台上横七竖八吊着些菜牌。柜台里连个茶饭量酒博士都没有。   再看一层东侧便是灶间,正站着几个没精打采怠工消极的厨子,见汪老过来忙站起来行礼。   穿过灶间便是一片院子,院子里有几间房,想必是厨子们的住所。   再到二层,桌椅上皆蒙了厚厚一层灰尘,想必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这店里了。   慈姑走这这一圈,心里已大致有数:这家店位置离马行街夜市不算远,却不幸位置有些偏,便少有客人。她咬唇盘算片刻,便直截了当问:“老人家,这店怎么个转让法?”   廖老爷在旁道:“能得有缘人,便白与也情愿。”   汪行老抚掌大笑:“小娘子,我这店便交由你!这座院子是汪家所有,只要你能盈利,店里一切除了院子便都赠与你。”   “也就是您这店,我还要交上房租?”慈姑立刻敏锐捕捉到关键信息。   “好你个小娘子,瞧这办事利落劲便知交给你也放心!”汪行老想到好不容易寻这个好苗子,心里登时高兴起来,“院子不收租。”   这……   大松听着这条件便觉心动,可到底还是要看妹妹的意思。   慈姑则咬住嘴唇,沉吟不语,半响才说:“汪行老,我若是接手,有个条件。”   廖老爷有些发急,小娘子还小不懂事,这能得一坊行老赏识对做厨子的多不容易?更何况汪行老这全送的劲头哪里是寻掌柜的?分明是寻徒弟。他对慈姑这小娘子颇多好感,生怕她错过这好机会,忙在旁边帮腔:“你有所不知,这脚店只要开起来,不过两年便能攒够买院子的银两……”   他话音刚落,便听慈姑利索地说:“我这条件便是——我要将汪家招牌去掉,挂我康家食铺的招牌!”   这?   廖老爷忙摇头:“康娘子万万不可,汪家是百年御厨世家,有汪家招牌,你这店平白无故也会来许多食客。这可不能轻易去掉招牌。”要不那冯厨子怎么会千方百计将汪行老请去自己家新店处捧场,还不是冲着这“汪”的旗号?   汪行老闻言先是一愣。   慈姑摇摇头:“若是汪这旗号顶用,为何这家店会衰败至此?可见不顶用。”   空气凝固起来。   廖老爷悬起了心:汪行老何等骄傲的人物?小娘子这般说可当真是诛心。他觑着老友的脸色,想去劝慰他,却不敢吱声。   大松则攥起了拳头,打算见势头不好就拉妹妹走。   谁知汪行老先是沉默,而后大笑:“好好好!不破不立!有自信!”   他点点头,掏出一份契书:“我这店铺被不肖子泼费至此,我如今老迈无力整顿,便立下此书为证,这店铺便全权赠交由你经营,若你能使得这正店焕发新颜,我便将此店馈赠于你。”说罢便去寻了此地的里正、中人等人一起见证,签下契约。   慈姑不过沉吟片刻便也签了字。一来她本想尽快赚钱买回黄府,二来,瞧这汪行老与廖老行事一派豪爽,颇有古时侠客之风,叫人无由来的信任,三来,自己身无长物,也无甚好失去的。   接手下了店铺,汪行老便叫那些厨子们出来,引荐慈姑与他们:“以后这店铺便交由康娘子打理,你们莫要生事。”   那些厨子们一个个劲头不足,没精打采地应:“晓得了。” 第20章 砂锅鹅肫掌汤齑   小丁七岁便被送到了汪家脚店学厨艺。   爹娘叮嘱他:“手脚勤快,眼里有活,更要尊敬师父。”   那自然是要尊敬师父,指望手艺吃饭的学徒,能得到师父手缝里漏下的一星半点子技艺,此生便可以说是无忧。自然要尊师为父。   这汴京城里的学徒们,有给师父倒夜壶的,有给师父家带孩子的,有给师父扫地洗衣做饭的,无他,皆是为了尊师为父。另一方面,师父打骂徒弟自然屡见不鲜。   小丁却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他的师父文秀,是个文弱人。   文大厨手艺还不错,可性子太软糯,说句话期期艾艾,跟人没说两句话自己脸先红了。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磋磨小丁。   可这样的人也只能留在汪家这家破落了的店里。   从前这家店风光呢,汪行老手艺了得,甚至刻意选在僻静处开店,就因为客流不愁想避些清净。   可惜汪行老老迈之后,这家店便交给了汪三爷。   汪三爷吃喝嫖赌是样样精通,但既没有厨艺又不懂开店,请进店的厨子要么是小妾的亲戚要么是惯会逢迎拍马的,不过几年的功夫这家店的生意便一卸如水。   大家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过四个厨子。   一个手艺尚可但不善与人交往的师父文秀、一个家里穷,老娘卧病在床的李大头、一个已近五十岁性子暴躁脾气倔强的钱万富,一个便是小丁自己了。   这些厨子们能留在这里或因生性惫懒,或因想观望一二,或因技艺不佳,或年岁太大不好挪窝,简而言之,都是没有后路之人。   谁知有一天,汪行老带着一个小娘子到了店中。   “管他什么人,还能将老儿赶出去不成?”钱万富一手一把南瓜子,嗑得皮飞起。   李大头皱紧眉头,他如今只担心新东家将自己扫地出门,“老娘的药钱还赊欠着哩,也不知道那小娘子会不会照样开工钱?”   钱万富啧啧称奇:“唉!可惜汪行老不管我们了,胡乱寻了个小娘子来顶缸。不过左右她也别想冲着我吆五喝六。”   “若有什么事,我自然与你共进退!”李大头义气的点点头,“不能叫新东家欺侮我们!”   谁知新东家康娘子倒是第二天一早便到了店中。   她先将店中厨子们召集起来。厨子们站得歪歪斜斜多有不服,她却只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怯,朗声道:“店中没有账房先生,便由我来清点账册。”   说罢便当着诸人面清点财物:“店中如今有桌椅若干、大小灶具若干、现银五十余两。”   小丁心里嘀咕,就听得她说:“这五十两银子,算上我店里一共五人,先一人分十两银子。”   此话一出,屋里原本吊儿郎当站着的些厨子们登时站直了身子,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文秀鼓起勇气,结结巴巴不可置信:“东……东家,这不可……”小丁知道自己师父最是善心,不然也不会违抗天性当众说话。   “有何不可?我要执掌这脚店,便要大家齐心协力。”新东家康娘子笑道,“李大头,听说你老娘卧病在床,我那十两便一并与了你!”看来这位新东家已经知道店中诸人的底细。   李大头闻言抬起头,先是哆哆嗦嗦,而后结结巴巴起来:“这……”却难以推辞,他老娘还在床上等着药哩,他原本一月才赚一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顶他不吃不喝干近两年呢!   一咬牙,昨天那说好了要与钱万富共进退的话便只好往旁边放放。歉意地冲钱万富使了个眼色:“那……那我便接着了,谢过东家!”   这一声“东家”叫得又甜又脆,已然倒戈。   慈姑扫视着这些厨子们。没有后路,说起来可怜,可换个角度,不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钱万富悄悄撇撇嘴,斜着眼打量着康娘子:“东家,您这行事也太鲁莽了些,虽然您年纪轻,可这店里上下,总归要听我们这些老人的才好。”明明白白要给她个下马威。   康娘子却不答,她吸吸鼻子:“锅里炖着菜?”   走到灶间,掀开正在炖煮的砂锅,瞧了一眼,眉眼轻扫:“谁煮的鹅肫掌汤齑?”   钱万富一脸倨傲:“正是我所做。”这本就是他刻意所为,想杀杀这个小娘子的威风。看着她上钩,自然扬起头要显摆一番。哼!他老钱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定然不会像李大头一般轻易被人收买。   “就这?”慈姑冷笑一声。   “甚?”钱万富瞪大了眼睛,而后撸起衣袖,头一昂,一脸要拼命的态势,“东家,我钱万富还没案板高便拿起了菜刀,这道菜是我毕生绝活,您这般说可当真伤人太甚!”这道鹅肫掌汤齑是他的拿手本事,自然戳中了心窝。   “怎么算伤人太甚?”慈姑拿起一根筷子,随意戳了戳砂锅中的食材,“鹅肫煮老了,鹅掌又太柴,连骨头都未除,再看里头葱姜蒜齑皆已炖煮太久,失了那最仙灵水活的滋味,这煲菜不吃也知无趣。”   钱万富先是一脸愤恨,可随着慈姑说话,他脸上却一脸惊诧,而后自己凑过去打量那砂锅里食材。   随后唇瓣阖阖:“这不可能!”可是脸色却迅速灰败下来。   慈姑看他已然认输,便自己从案下清水中取出还未用完的鹅掌,随后从自己贴身带着的竹篮里取出一份卷布摊开,那卷布里裹满大大小小刀具。   文师父眼前一亮,凑过前去细细打量。   小丁想起从前师父讲过好厨子最重要一把刀。再看文师父欣赏的眼神,便知师父也已经偏向了新东家。   只见那康娘子先取出一柄大刀一挥,斩断爪甲,而后换一把长剪刀,熟练剪除掌底老茧,而后顺着每一根骨头走向剪出个大致的纹路,再加白酒、姜片一起入锅炖煮。   这间隙又拿出鹅肫,踢除黄色筋膜切片,再放入浸泡了姜蒜末的料酒中腌渍了起来。   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单这几下便已经让四位厨子们纷纷折服,即便是倨傲的钱师傅,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而后慈姑拿出小碗,从自己随身带的竹篮里掏出一小包调料,见小丁眼睛瞪得溜圆,便小声说与他:“这是由白果、丁香、草寇等物配制成的卤料,我看店中原有卤料不好,便先用我的。”说罢,还瞧了钱师傅一眼。   钱师傅已经垂着头,一脸丧气模样。卤料好不好,做厨子的一眼便能瞧出来,他这鹅肫掌汤齑单是卤料便已然输了。可是这能怪他吗?前头那位汪三爷把持着店里尽捣乱,请的账房只知道中饱私囊,采购的食材调料尽数是处理来的下脚货,做起菜来着实不够。   康娘子自己却不慌不忙,起了油锅,下了葱、姜末、蒜片,又将卤料投进去爆炒起来。最后再倒入高汤,只待煮沸。   这当口鹅掌也炖得半烂,康娘子拿出鹅掌放凉一会,便又拿出一柄食指高的小刀,顺着适才剪出的□□踢起了肉。   不多时,那鹅掌便顺顺当当拖了皮,可外头仍旧瞧着是个完整的鹅掌形状。   康娘子便将鹅掌投入卤锅中,又盖上了锅盖,放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炖煮去。   她炖到正午时便揭开锅盖投入鹅肫与泡好的粉丝,炖不过一刻便要熄火,而后投入切好的小葱末、炒蒜泥、姜齑,便再盖上盖子,直到上桌时才揭开盖子——   砂锅内的汤汁看似还在沸腾,细看却已然浓稠,用筷子一搅动,便发出“啫啫”的声音,叫人忍不住咽起了口水,搅拌间那些汤汁黏在了菜品上,再无余汁,镬气十足。   细细的粉丝上沾染着金黄色的蒜末、姜齑、嫩绿的小葱末,里头裹挟着炖成金黄色的鹅掌、暗粉色的鹅肫。   康娘子叫小丁取来几个碗分给大家。   小丁偷瞄一眼钱师傅灰败着脸,不敢给他,还是李大头接过去递给了钱师傅。   钱师傅此时已经知道胜败已定,可是身为大厨的骄傲,却仍旧叫他不得不茫然地吃上一口——   鹅掌肥厚紧密,卤香味道被锁在了肥厚的肉皮下方,一咬开汁水四迸。   鹅肫紧韧,咔嚓咔嚓十分耐嚼,   唇齿间充满了卤肉的醇厚香浓。   再吸溜一口粉丝,粉丝已然吸饱肉汁,滑进嘴中。   更让人叫绝的是那些蒜末、姜齑、小葱末,本是配角,却在这道煲中奇异地起了主角作用,金黄蒜末香浓,姜齑微辣,小葱末清新爽口。   钱厨子不可置信地感受着口腔中传来的冲击。   文厨子细细咀嚼,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品味口中的味道。   小丁早瞪大眼睛又要去盛一碗,却被李大头抢了先,他得意洋洋舀了一大勺,挥舞着筷子往嘴里喂粉丝,吸溜吸溜吃得那叫一个香。   慈姑这才慢条斯理拿起抹布擦了擦手,抱臂斜斜依靠在柜台前:“店里的事,听老人的,也不见得对吧?” 第21章 玫瑰腐乳猪蹄   等他们吃完,慈姑环视一眼众人:“诸位当初选择了做厨子,是因着什么?   小丁先开口:“为着糊口。”   “为着给我娘治病。”李大头道。   “为着……”文秀师傅红着脸,“因着菜比人安静。”   “当然是因着喜欢……”钱万富还想嘟哝下去,却忽得想起了他第一次进灶间时内心的悸动。   “是了,有些人天生便喜欢做菜。种种食材各有各的美味,也各有各的缺陷。”慈姑满含热情看过灶间的大小食材,“鹅掌太厚,鹅肫偏腥,竹笋苦涩,虾子发咸,唯有在真心喜欢做菜的人手里,才会焕发生机。”   鹅掌太厚正好炖得肥烂,鹅肫加料酒祛除腥味,竹笋焯水,虾子少盐,喜欢做菜的人将这些食材一一耐心料理,才能给食客带来惊艳。   “厨子要做的,便是帮每一种食材扬长避短,叫世人欣赏到它们缺陷之下的美味。这是厨子的使命,也是食材的幸运。”慈姑轻轻拂过自己那一排刀具,“而我们这家店也是一样,如今落在我手里,我便要帮每一个人扬长避短,叫世人见到你们藏在缺陷下的技艺,叫他们折服,也叫你们扬眉吐气。诸位觉得——如何?”   慈姑所说直戳他们内心。谁想一生寂寂无名呢?谁不想扬名立万?便是一个厨子也能实现自己价值所在,诸人都来吃他所做美食,不亦快哉?   小丁先举起手来:“好!东家说得是!”他还年轻,自然一腔热血。   便是文秀、钱万富、李大头几个也深受触动。李大头猛点头,文秀不说话,眼睛却放出奇异的光彩,钱万富嘴唇微微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哩,能在这行当里混迹这么久,怎会一丝热爱都没有?   看诸人表情,慈姑便知此法得当,她拍拍手:“店铺败落些有何不好?如今败落了,才能显出我们起死回生的本事!诸位都有同僚,叫他们眼睁睁看着我们力挽狂澜,叫那些离开脚店的人后悔,叫那些嘲笑过你们的同行失望,叫那些贬低过你们的人后悔!诸位跟我一起,定能重振旗鼓!”   一番话说得每个人热血沸腾,这家脚店日益衰落,许多离开脚店的同行可不是在走时洋洋得意嘲笑过自己?日子过不下去,邻居不是笑话过自己?往日里受过的气、承接的委屈,此刻都化作内心的火焰,蓬勃而出:“重振旗鼓!重振旗鼓!”   一声声响亮的口号在破落的脚店里回荡。人还是那些人,脸上却都多了些以前从未有过的光彩,眼睛晶亮发光。   不过——这僻静的店能用作什么呢?   小丁灵机一动:“当官的商议密事。”   惹得大笑。   “小丁说得也不错,僻静之处或是文人书生谈天说地,或是官员议论密事。不过我们如今既无官场上的人脉,又不认识什么学子,一时半会开不起来。”慈姑笑吟吟道。   “那可怎生是好?”李大头先莽撞问。   慈姑双眼微微眯起,满脸的志满意得,“我打算开一个独一无二的娘子脚店。”   “什么?我钱万富第一个不同意!”钱万富一听便跳将了出来,“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为女子下厨?岂不是贻笑大方?”   “怎么?”慈姑头歪歪一轴,斜睨着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厨艺都不及女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哄堂大笑。   钱万富悻悻然垂下头。李大头在旁打圆场:“满城的脚店正店,谁没接待过女客?钱大哥勿燥,且听康师父说下去。”   听听,这不过半天的功夫,已经尊称上“康师父”了。钱万富撇撇嘴,但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便安静了下来。   慈姑继续筹划:“城中正店、脚店众多,虽然也不避让娘子们,可有些身份地位的娘子们自然要包个包间,饶是如此也难免遇到不相熟的男客扫兴,是以有许多人家女儿不甚出门。”   大宋女子避讳要小许多,女子上街多戴着帏帽,不过要在外面喝酒宴饮还是少数,大多人还是叫一桌席面回自己家。   可自己家哪有外头酒楼新鲜有趣?慈姑便想做这些人的生意。   权贵人家的妇人们有舞榭歌台,穷人家女儿无心宴饮,慈姑要瞄准的便是占据汴京大多数的——中等市民人家。   定下了策略,慈姑便开始策划这脚店内的翻修改造。   首先要求安全。   慈姑从万胜门官巷花市上寻了个果木商人,从他手里买了几株藤萝几株木香,又叫几位厨子们架起了竹竿搭做棚顶。   如此一来,车马只要停泊在店门,下车的娘子们将被密密实实的藤萝架所遮挡,外头压根瞧不见热闹。   一路走进店内,一层分设许多桌椅,每桌之间以珠帘相隔,妙就妙在那珠帘上间穿着各色干花,望之雅致,闻之幽香,这却是岚娘子的主意:“我家胭脂店里凡是花瓣碾碎的香粉便卖得快些,想必小娘子们喜欢这些。”   二层则分设包间,不同包间里以不同风格装饰,有竹林清幽的,有兰花吐艳的,有梅花绽放的,不一而具。   灶间则被设在了一层西边,另开一门直通街外,这是为了方便厨子们采购,也是为了叫他们不接触到脚店内部。灶间只留了一个窗口用作传菜,到时候自然有专门的娘子将做好的菜肴端至各处。   事情繁杂,好在如今琬珠郡主早产后,长帝姬不放心女儿,便将她的饮食交由太医院的医正们接手照顾,郡主如今心结已消,能吃得下别人做的饭菜,慈姑便能安心来处理店中事宜。饶是如此,她与哥哥、岚娘子三人镇日里仍旧忙得脚不沾地。   向晚,镇北侯府,濮宝轩正在厅中急得团团转。   疾风一脸为难:“侯爷今夜又不在家。”   “可我有急事。”濮宝轩顾不上喝茶,鼻尖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凑过去围着疾风撒娇,“好疾风!好兄弟!”   疾风犹豫几瞬,濮宝轩虽然骄纵些,可也是侯爷最疼爱的侄子,更何况濮家二房素来与侯爷交好,再者,侯爷不过是去吃饭,倒也不是不能说……   “我爹爹都拿出白绫追着我要勒死我哩!快救救命!只怕过了今夜十一叔要寻我说话便只能来我坟前烧纸了!”濮宝轩苦着脸求饶。   二房老爷素来教子甚严,上次这位小少爷便是抗婚离家出走,还是侯爷寻来的,想到这里,疾风便说了出来:“侯爷,这会子应当在马行街夜市一处康家食铺吃晚饭哩。”   濮宝轩纵马便到马行街夜市上,跟人打听两句别人便知道那家食铺,还热心指点他如何走。   他不多时便到了康家食铺,便见灯火下有个小厨娘身着青布衣裳,却未当垆盛饭,而是坐在凳上,侧身与人说着话。   那与她说话的人,身着常服,一脸的春风霁月,可不正是濮宝轩朝思暮想的十一叔么?   他顾不得多想,立时三刻冲了过去,饱含热泪:“十一叔!”   濮九鸾一番查探,早暗暗怀疑上了这康慈姑便是黄家嘉娘,他索性来了个釜底抽薪,将那枚她前来典当的指环拿了出来,当面问她:“小娘子可认得此物?”   蓝色的琉璃光芒在橘色的灯火下幽幽闪着璀璨的光泽。   慈姑瞪圆了眼睛。   旋即神色不变:“这是何物?”濮九鸾看她一脸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心思,心里登时明白其中有故事。他还待要问,却被冲过来的濮宝轩打断,忙将指环藏在手心。   可还是被濮宝轩瞥见一眼。   他心里升起了一瞬的疑惑,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先抱住了濮九鸾的膝盖,呜呜咽咽大喊:“十一叔救救侄儿!”   濮九鸾神色怪异,如触火一般收回了指环。转瞬推开他肩膀:“这回又是为着何事?”   慈姑收了惊疑,见他们说起了家事,便退到一边如常做饭。   厨下有收拾成小块的猪蹄,她便将猪蹄加入生姜飞水,而后垂头细细切起姜片、葱段等物,再将发酵过的腐乳用两块小石头研磨成末。   随后便起了热油,倒入冰糖小火熬制,待到熬成棕色的糖浆后再将猪蹄投入慢慢煎制,待上色后再倒入花椒、葱姜、老抽、香料爆炒。   濮宝轩拉住了叔叔将苦水尽数倒尽:“十一叔啊,我爹爹如今又逼着我娶王家大娘子!”   他本来听了十一叔的劝告,老老实实去王家相看,看来看去倒瞧见王家大娘子打骂身边奴婢,心里登时不喜起来。   谁知过了几天,爹爹居然跟他说要定下王家大娘子!一时吓得他立刻来寻十一叔。   那边厢猪蹄在锅中“滋滋”作响,丰腴的脂肪被金黄的沸油熬出,发出美妙的响声,慈姑再将研磨好的玫瑰腐乳投入,最后倒入两勺适才的高汤。   “刺啦”一声,高汤触及到烧红的锅底后立刻沸起一片雪白的雾气,锅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好香?”正流着清泪求援的濮宝轩吸吸鼻子,“店家,给我也来一碗!”   说完转头又抱住了濮九鸾衣袖:“十一叔!您可得救我小命哇呜呜呜!” 第22章 莼菜汤   汴京的初夏之夜,南风微醺吹来大宋人们的笑语,濮九鸾在烛火辉煌下仍旧如明玉般璀璨,他面对哭丧着脸求助的侄子,轻描淡写道:   “王家女儿众多,既瞧不上大娘子为人卑劣,便再寻个便是,何故与你爹硬顶?”   “啊?!对啊,我怎没想到!”濮宝轩一拍大腿,顿时喜笑颜开,“还是十一叔高明!”   心事渐消,他还抽出空斜眼偷觑下那灯下煮面的小厨娘,言语间间或有打探之意:“十一叔为何来这等市井小店?”   濮九鸾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就绽露头角,阴鸷深沉,成就远远将这些勋贵子弟甩在身后,叫官家倚重不已,就这么一个人,能来这等市井嘈杂之处?   濮九鸾无端腾起一阵心虚,而且不知道为何一想到这小子或许曾经与慈姑有过婚约,他心里就登时一阵反感。   他含含糊糊:“来附近办事。”   恰在此时,慈姑端了两碗玫瑰腐乳猪蹄面上来,打断了他。   只见两碗汤面,下面整整齐齐漂浮着面片,上面码着玫瑰腐乳炖猪蹄的教头。   濮九鸾一向不喜此物,却鬼使神差夹起一筷子。   酱色的猪蹄色泽鲜亮,炖得酥烂,筷子触及皮居然还弹了几下,可用力一夹,便烂在了筷头。   看上去便知道炖得很到位,他夹起一筷子入嘴——   瘦肉软糯,肥肉细腻绵长,整个入口即化,还带着似有似无的腐乳醇香,却咸淡正好。   再拨动面,却不是常见的的银丝面,而是面片,一块块揪成小小模样,吃一口筋道顺滑,吃了几口,在这南风沉醉的夜里,居然无端有几份微醺之感。   “甚绝!甚绝!”濮宝轩早咋咋呼呼喊了起来,他是个被骄纵惯了的公子哥,大呼小叫起来,“店家,再来一碗!”   两碗面下肚,濮宝轩吃得满口香。   许是这面片着实好吃,许是有十一叔坐镇,他心里的块垒被消除得七七八八,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赞不绝口:“怪不得十一叔要来此地吃饭,当着是一绝!比那鸡儿巷吴家……”   话一出口,但见濮九鸾刀锋般的眼神投过来,叫他打了个寒战。   鸡儿巷是汴京有名的烟花女子聚集地,濮宝轩忙改口道:“比那丰乐楼都好吃!”   濮九鸾收了目光,变得面无表情:“既如此,你便结账罢。”说罢竟然甩甩袖子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濮宝轩殷勤在后面点头哈腰,不忘扬起声音道,“十一叔,回头您老人家别忘了跟我爹拉扯我一把!”   对方并不停步也不回话,濮宝轩却知道这回稳了。   十一叔出马,嘿嘿,爹肯定得屈服!那可是官家前头的重臣!   他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店家,多少钱?”示意身后跟着的长随结账。   “二两银子。”   “什么?!”小厮的手一顿,心情大好的濮宝轩喋喋不休打他一耳挂,“你懂甚,十一叔那等身份就应该吃这等贵价之物!”   策马在御街上,大事已定的濮宝轩格外轻松。   只不过走着走着,他脑海里忽得想起十一叔攥在手心的那枚指环。   好生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过两日慈姑的新店开张,没想到郡主刚出月子,便惦记要来店中捧场:“若不是你机智,朝儿断然不能得婆母欢心,我自然是要来与你捧这个场的。再者,在家中憋屈得紧,我出来还能散散心。”   她如此说,慈姑便不推辞。将二楼雅间细细布置了,只待郡主到。   琬珠郡主在宫嬷嬷搀扶下下了马车,但见这家店坐落在马行街附近一条背街巷子里,既不过分僻静,又无市井喧哗,当下先赞了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旁边花架上黄蔷薇正盛,藤蔓攀附,抬头看,满墙的蔷薇直攀上青瓦楼上,整座脚店便被蔷薇、紫藤萝包裹其中,只不过紫藤已过花季,只余绿叶,蔷薇花却正当季节,小小的精致黄花开满枝头,密密繁繁,一阵风吹,香拂影动,花枝婀娜,还间或有一两只凤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进了门中,但见正对着一道照壁,恰好将店内的情形隔开,照壁底下靠墙摆放一道条案,条案上放一个月白色官窑花瓶,上头低低矮矮插几条雪柳枝条,柔软枝条绽放星子大小白花,悠然吐香。条案右侧却是一陶缸,里头养着睡莲,几条大红色锦鲤在水里慢悠悠游来游去,间或有尾巴撩水之声,越发显得安谧宁静。   立刻有个女仆送上净手的面盆和热乎乎的帕巾,服侍诸位净面洗手。   郡主自然是不用,她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贵妇们也不用,只不过各个啧啧称奇。   过了照壁,便见大厅内垂着高高低低的竹帘,间或有一朵两朵茉莉干花夹杂其中,幽幽香气飘来,清幽雅致。   再上二楼,却是一间间齐楚阁儿,妙就妙在每间齐楚阁儿外头墙上都从上而下插着不同繁花,有桃花,有荷花,有山茶花,有木槿、各色繁花叫人目不暇接。慈姑笑道:“这却是我的一桩巧意儿,想将各色绢布制的繁花置于墙间,好叫来店中的娘子们挑选。”   郡主笑道:“我便挑那荷花。”   诸人走到荷花房,见上头挂着一个木牌,上书“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有懂行的夫人便拍手笑:“这可当真是吟诵荷花的好诗句。”立即有人去瞧别的齐楚阁儿外头所写诗句。   这是慈姑有意为之,往来店中的客人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女子,自然是越崇尚风雅越好招揽顾客。   花房外彩缎扎着摇曳荷花、亭亭荷叶,还有一两枝莲蓬。   一个两个啧啧称奇:“价值不菲。”   的确价值不菲,这缎花可谓是店中花销最大的一笔支出,慈姑说动了个本是做发间簪花的手艺人过来布置店中,囊中的银钱耗尽大半,为了平账,她做过升秤秤手,还给象棚里大象洗过澡,好容易才攒够了这笔钱。   进得包间,墙上皆围着竹帘,木窗下一条条案上摆放着一盆小小盆景,盆景内青苔些微,还有假山楼阁,湖中种着一朵小小睡莲。难得是有个少女穿戴的小木人儿还在木船上做垂钓状,船舱里散落书本。   惹得夫人们笑起来,这个说“像从前女学里善娘。”被点到的人毫不示弱“便是不看书也回回比你高。”   一时之间嬉嬉闹闹吵嚷起来,格外热闹。   慈姑便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侍女端上一道莼菜汤,慈姑笑吟吟道:“这道菜唤做‘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诸人定睛一看,莼菜汤漂浮其中,雪白的藕丝、嫩绿的莼菜,色泽鲜活,在初夏时光里如南风拂面。再一想这道菜的后两句不正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暗暗包含了欢迎之意,于是纷纷赞叹起来。   下一道菜却是一陶碟腌萝卜缨,嫩生生水灵灵,配着红的火腿丝,吃上一口清新满口,慈姑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郡主先反应过来,捂嘴笑道:“好一个濯我缨,原来洗的是萝卜缨。”   再下头一道菜却是一碟子腌梅子,梅子表层已然皱巴巴,吃进嘴里生津解渴,慈姑笑道:“摽有梅,其实七兮”,这却是《诗经》里的句子。   上菜到这里,诸人已经极为期待接下来的菜式又有何典故了,却是一碟子卤兔丁,一碟子风干鹿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灵机一转:“掩兔辚鹿!”这是《子虚赋》里头的典故,慈姑点点头,伍少夫人在赞叹声中得意地瞟大理寺卿胡夫人一眼,才夹一筷子卤兔丁进嘴。   胡夫人气闷,当初抢羊舍签就结下的仇,却无法发作,只狠狠咀嚼风干鹿脯,鹿脯口感柔韧,可以清晰咬到鹿肉的丝丝纤维,青花椒的麻、油茱萸的辣、还有一丝丝难以觉察的甜。别说,咀嚼起来真解恨!   眼看着汤与开胃小菜上完,接下来要上主菜。诸夫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称赞,谁知角落里忽然冒出来一声冷笑:“要我说啊,这算不得什么巧,不过是寻常菜式,请了几个文人帮着定了些风雅名头罢了。要不是郡主嫂嫂的面子谁瞧得起这破烂菜肴?要我说啊,说不定你压根儿就没什么真本事!”   说话的人正是王家大娘子,她是大房嫡出备受娇宠,素来又与二夫人关系甚好,郡主屡屡“害得”二嫂嫂失宠出丑,她自然要帮二嫂嫂出气,郡主刺不得,郡主抬举的小跟班还刺不得么?   围观夫人们雅雀无声,郡主家事,谁还能多言?有没来过花宴的人便思忖,说不定诸人称赞真是瞧在郡主面子上。前几道菜开胃小菜固然好吃,可也许是事先备好,赶了个巧宗,并不一定是本身就好吃。   赶过来帮忙的岚娘子在外头闻言一惊,贵女当众挑衅,叫慈姑丢了面子可怎么办?害得店中生意一蹶不振该如何是好?她急得团团转。   却听得里头慈姑不卑不亢的声音传来:“王大娘子要我怎么证明才好?”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澄澈安稳。   王大娘子得意地昂起头:“我随意说句诗,以这诗现场做菜,你敢吗?”   “敢!” 第23章 柏枝烤鹿肉   琬珠郡主神色不变, 她总不好为个外人当面训斥小姑子,可是双眼却掩盖不住对慈姑的担心。   慈姑冲她回个安抚的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她身形不算高, 可却不知怎么的叫人光是看见她的身影就觉得镇定无比, 此刻她站在那里身形挺拔,肩背抻得笔直, 已经让郡主与岚娘子心里的担忧散去了不少。   “那你便听好了。”王家大娘子傲然道,“摘花不插发, 采柏动盈掬。”   她一说出口诸夫人便齐齐变了脸色, 这道菜如何做得?又与食材不搭边, 原以为王家大娘子会说“芦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细雨剪春韭”之类的诗句, 好歹其中含了食材,这又是摘花, 又是采柏,没一个能吃的,这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岚娘子几乎就要走上前去反驳, 这不是故意砸场子么?她急得望向慈姑。   慈姑闻言却不过淡淡一笑,瞥了眼那一脸骄傲的王大娘子, 淡淡道:“请诸位移步去庭院里。”   诸人便下楼走进一层后面的花园里, 这才发现别有洞天。   院中以白色小石铺地, 干干净净清爽大方。墙角一株高大的梧桐花, 正值花期, 一树紫云笼着满院。院当中间或种植着一簇簇繁花, 或是丁香, 或紫薇,或□□花,或芍药, 可以说不同季节都有不同鲜花盛开,叫人一来院中总能见到满眼繁花。   花间有石做矮凳,正好招呼夫人们坐下。   慈姑走到东侧一扇窗户那,不知说了什么,便有人从窗户里伸出一套铁炉等灶具。慈姑便笑着解释:“里头是灶间,为着不惊扰娘子们,便只留了一扇小窗传递饭菜,里头厨子却要从另外的门出入。”   诸位夫人顿觉心安,慈姑拿出铁炉铺设正中,又将一块鹿肉切成小块,她边切边道:“适才大娘子所说诗句出自杜子美的《佳人》,倒也算应景。”   大理寺卿胡夫人早就想为这个小娘子说说话,当即抓住机会称赞:“康娘子当真博闻强识,这诗句都记得一清二楚!”便是连王大娘子翻了个白眼都装没看见。哼!出身权贵就了不起?出身穷苦就活该被你们踩么?   上次吃完羊舌签之后她算是看清了:那些权贵嘴上说得清高,实际背地里羊舌签吃得比谁都欢,这种圈子不硬融也罢!   莫名躺枪的安南侯家伍少夫人忽得觉得耳朵痒痒。   慈姑在铁炉中塞入新鲜的柏树枝和木炭,又在炉子上放置一个铁篦子,将腌制好的鹿肉一片片夹在上头。   看着鹿肉“滋滋滋”开始烤制,慈姑又将煮好的山药碾碎,与米粉混合和好了一小团面,擀成一个个圆圆的山药米皮,而后将山药米皮参差相叠,抹上一点点豆沙馅儿,而后对半盖上,再慢慢用手卷了起来。   伴随着修长手指卷动,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花浮现眼前。   岚娘子在旁协助,将慈姑做好的玫瑰花一朵朵端入后厨窗口,好叫后厨那些师父们帮助烤制。   不多时玫瑰花便已经煎好,慈姑便在上头撒上一层粉红色的蔷薇花酱。   此时鹿肉也“滋滋滋”烤好,慈姑便将鹿肉放入盘中,而后又配上一朵面玫瑰,呈现给诸人:“摘花不插发,权做盘中餐。采柏动盈掬,火燎是人间。”   “说的好!”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先喝起彩来。她素来是圈子里的才女,此刻也觉这诗接的应景,“没想到康娘子还做的一手好诗!”   看她向着康娘子说话,胡夫人忽得觉得伍少夫人瞧着没那么可憎了。不过上次羊舌签之仇还在,哼,不管她了,先吃烤肉要紧。   夫人们各人分到一碟,里头是一片烤肉配面玫瑰,烤肉刚从铁篦子上拿下来,还“滋滋滋”冒油,被炭火细细烤过的鹿肉上慢慢滴下一滴滴油脂,上面还沾染着白色的芝麻粒与红色茱萸籽。   小心咬一口,鹿肉经过特殊处理,毫无纤维感,满口细嫩爆汁,烤的程度也恰到好处,柔嫩好嚼。   旁边还有一小碟蘸料,蘸一口,蜂蜜甜滋滋的味道夹杂黑胡椒的香气,叫人满足不已。   更妙在鹿肉中透着柏枝清新的烟熏味,增加了特殊的风味。鹿肉焦脆的外皮尝起来更有一层淡淡柏枝清香,正好中和咸香之味,与鹿脂呼应,叫烤肉变得丝毫不腻。   “没想到柏枝烤肉竟然如此独特。”宁平县主抿嘴笑道,“这要多亏王家妹妹,否则,我们得错过了这一道美味。”   这话说得刁钻促狭,王大娘子脸上一黯。   再看旁边的面玫瑰,面皮薄如蝉翼,裹成玫瑰模样,中间夹杂着的豆沙馅儿已经被烹制成诱人的粉红色,上面还倒了一层淡淡的蔷薇花酱。   小心尝一口,蔷薇的浓郁香气先涌上舌尖,面皮薄脆,划过舌尖,湿润的红豆豆沙似乎就要从嘴里溢出来,绵密、软糯。   和往常吃的豆沙馅儿不一样,并不是单纯的甜,而是加了一丝丝梅子的酸,却又不多,恰到好处,冲淡了满口的甜腻,变得酸甜可口,让味道更加复有层次。   郡主吃了一口,便点点头:“康娘子,明日多做些,我留着配明前龙井。”显然对这道点心极为满意。   到了此时,“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的比拼已然分了胜负,王大娘子心中酸涩,不甘在心里涌动,偏偏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虽然她是郡主小姑子,无人会当众指责她,却仍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此刻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   慈姑见诸位夫人吃得差不多,便又示意侍女上菜:“下一道菜是‘橘则园植万株’,取自《江南赋》。”   果然每人前头被呈上一份小橘子,揭开橘盖,内里却是雪白蟹肉与橙肉,闻之清香,叫人食指大动。   最后一道菜却是“青鱼雪落鲙橙齑”,青鱼被慈姑当场片成雪白的鱼片,放在洒满冰块的玉色盘中呈了上来,旁边还有一小碟酸酸甜甜的橙齑做蘸料。   吃得宾客尽欢,郡主忽得明白过来:“原来你今日这上菜顺序,是按照楚辞、诗经、汉赋   、晋骈、唐诗的次序。”   慈姑笑着点点头:“的确如此。”,座中的夫人们恍然大悟,瞧着席间的菜式,果然按照朝代的次序,每个朝代又选取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文体,这种文体中又选取了名家名篇,算得上是匠心独具。   也就是说,慈姑的设计里原来有唐诗,却被节外生枝的王大娘子自作聪明多做了一道菜。诸人都不说话,但齐齐偷瞥起了王大娘子。   王大娘子如坐针毡,面色通红,几乎要哭出来。这个康慈姑,谁知道就这般厉害!   “我们今儿可吃了两道唐诗菜呢。”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和胡夫人忽得齐齐出声。   原本幸灾乐祸的两人立刻对视一眼,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偏旁边有人纳闷:“你俩怎的这段日子连话都不说一句?”   胡夫人本来有些不自在,可是转念一想:我可是为着帮康娘子!这样下回也能多吃些羊舌签!当下也不躲闪,骄傲地抬起头。   王大娘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呼呼作响,要努力咬着嘴唇才能将窘迫控住。她缩在角落,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偷偷嘲笑自己。   不多时她后背便起了密密一层汗,听着堂中女眷们对慈姑的赞美声,总觉得像是在影射自己,她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忙寻了个借口跟郡主告退。   谁知郡主也不挽留,只淡淡道:“好。”   等她出去,在场的夫人们便头对头悄悄嘀咕起来:“好没眼力的娘子,连自家人的面子都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郡主死仇呢!”。以王家的地位她本进不来这个圈子,还是托郡主的福气能与这些贵夫人们往来,偏偏她不惜福,反而当众下郡主的面子,也不知是不是猪油糊了心?   家里有适龄男子的,自然而然将这小娘子从相看的名单上划去。谁家也不敢寻这般糊涂无脑的主母。   楼外王大娘子垂着头逃也似的上了马车,偏偏她的丫鬟跋扈惯了,临上马车前甩帘子道:“呸!什么腌臜地方,不来也罢!”   岚娘子正侯在门口送客,听见了立刻柳眉倒竖,她素来牙尖嘴利,立刻追着马车冷笑道:“好好的筵席定好了次序,偏要跳出来显摆自己能耐。欺侮别人,自己反倒沾了一身膻,说的便是王娘子您吧?”   马车刚行驰出了紫藤花架,便被人拦住:“莫不是王家的马车?”   王大娘子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心心念念的佳婿濮宝轩,此刻正骑马在外头,好奇地相问:“欺侮别人?这是何事?”   “新开张她便来砸场子,说康娘子菜式是提前设计好的不显能耐,非要自己作诗现场叫康娘子做菜,这下好,将自个儿栽进去!”岚娘子巴不得更多人知道,立刻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与濮宝轩,   马车里的王大娘子,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24章 果酒花酿   王大娘子哭着走了, 岚娘子便一五一十将里头发生的说与濮宝轩。   濮宝轩这才来是为着想再瞧瞧那康娘子,没成想还能遇到王大娘子欺侮人的事情,他一想到自己退亲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不由得乐滋滋。迈开步子就要往里走——   “慢着!”   虽然这人与自己一唱一和叫王大娘子哭出了声, 可还是坏了规矩,岚娘乌溜溜黑眼珠上下瞄他一眼:“这是娘子脚店, 可不许外男进去。”   濮宝轩悻悻然“哦”一声,只好骑着马离开。   他心绪不佳, 便信马由缰走在半路上,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康娘子。   这康娘子, 还真是个人才, 居然能信口成章。   她那巧思,那楚辞、诗经、汉赋、晋骈、唐诗的构思, 便是叫自己这般的读书人去想也想不出,   上次见面后他探查了一番,才发觉康娘子居然是当日在王家请求赎身的那个厨娘。当日她在堂前侃侃而谈击败了那冒牌大厨, 只不过这也太蹊跷了,一个普通农女能有这本事?   怪不得能入十一叔的眼。   何况十一叔为何又在她处?莫非是上次十一叔瞧中了这厨娘?可十一叔那般女色勿近的人又岂会轻易动心?   再者, 那莫名熟悉的指环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 好像在哪里见过……   濮宝轩皱着眉头, 使劲想啊, 终于在快要放弃时, 记忆的缝隙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光:   多年前, 还是个胖男童的濮宝轩“咚咚咚”跑进了濮家厅堂。   濮二夫人掏出一枚蓝琉璃指环递与他看, “莫调皮,今儿要将这指环戴给个小娘子,你可千万记得。”   他只惦记着贝母八宝攒盒里放着的松子糖, 跳着跳着去够桌上放着的糖盒:“不嘛,娘,我要吃糖。”   奶娘在旁劝解:“夫人莫生气,小郎君还小,不懂男女之情。”   “唉!我也是着急得紧,大房素来与我们不亲近,大嫂更指望不上,若我病重故去,宝轩有个得力的岳家帮衬,我便是九泉下也瞑目……”濮二夫人愁容满面,按着帕子低低咳嗽。   奶娘忙上前来安慰她:“娘子说得哪里话,您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黄瑾虽然背后没个好家族支撑,但胜在简在帝心,又管着户部,家大业大,只有一儿一女,自然能扶持宝轩。”   后头絮絮叨叨又说些什么,濮宝轩再记不得了。   再想起来的片段便是一屋子热气融融,花团锦簇,一个白白胖胖眼珠子又圆又黑的小娘子被一个温柔可亲的夫人牵着,好奇地打量着他。   娘亲到底不放心他,亲自将那指环戴到了小娘子手上,一脸和蔼:“嘉娘这孩子,当真伶俐。”   小娘子手却不老实,那指环便也没带稳,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她好奇,蹲下身子撅起屁股去寻。胖乎乎圆圆的身子皱成一团,憨态可掬,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记忆里影影绰绰还记得那小娘子的名字 :黄……黄嘉娘!   再想起十一叔手里拿着的那个指环。   莫非是她?濮宝轩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   王大娘子近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先是被汴京城里的贵女们似有似无的排挤,原先易拿到的花会、诗社的帖子如今却一点都拿不到。   宁平县主生辰,她客气送了一份生辰礼,县主却只是客客气气回礼,丝毫没有半点邀她来生辰宴的意思。何况谁会在收到生辰礼时立刻回礼?   便是王大娘子这般迟钝的人也觉得有些不对。   偏偏她母亲随着父亲在外地做官,一时半会连个出主意的人也没有,思来想去只能寻二夫人哭诉。   “婶婶有所不知,那天我为婶婶仗义撑腰,连三嫂的面子都拂了,谁知被那厨娘撕破脸,落了个好大的没脸。如今连帖子都收不到一个。”王大娘子思及当日的难堪,满眼恨恨。   王二夫人瞬间变色,原本的脸上闪过警觉:“大娘子这话却不对,我与郡主同为你婶婶,不可随便分个亲疏远近。”一脸的大义凛然,滑不留手。   自己好心帮她,她却这般圆滑生怕惹事,大娘子心里划过一丝失望。   可她自幼被父母丢在汴京老宅,又无个亲近的女性长辈。二房原配夫人去世的早,前几年嫁进来一位填房二夫人,比大娘子也大不了几岁,说是婶婶,实际多年的相处早亲如姐妹。   是以她平复了心中的失望,复又抬起头来:“婶婶说的是,是我说错了话。”   二夫人见她面色有些失落,生怕失去这个拥趸,忙凑过来恭维她:“我们家大娘子这身条,这气度,便是放在外头也是数一数二的气质,又何须外头的那些帖子。”   好在王大娘子脾气暴戾、为人又脑子单纯、好鼓动,不过一会功夫,便被二夫人一箩筐的恭维话被鼓动的一脸自得。   二夫人心里暗笑,面上却继续鼓动:“妹妹以后是大富大贵的命,着实叫我羡慕不已……前几天还在张罗府里的夏衣,结果宫嬷嬷过来说我枕云院里的夏衣不够,府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个不是我亲自张罗?唉,真是众口难调……”   果然王大娘子立刻义愤填膺:“我去与祖母说!定不能叫她的人这般横行霸道,欺负婶婶。”   今日来的目的达到。二夫人暗暗满意,嘴上却说:“大娘子千万莫要这般说,我辛苦些也是应当,再怎么说,郡主可是诞下了孩儿。府里上下都说我是个不下蛋的鸡……”说着适时拿起手帕捂捂眼眶。   “谁敢这般说婶婶!”王大娘子气愤得柳眉倒竖,又安慰二夫人半天。   二夫人满意离开了,王大娘子去寻老夫人告状,却立刻被祖母训斥一顿:“如今汴京城里贵女们都传得沸沸扬扬,你居然当众抹黑你婶婶,当真是黑白不分!”又罚她禁足,抄写《女则》。   素来慈爱疼爱自己的祖母变了脸,王大娘子只好抹着眼泪开始了禁足生涯。   却说这一场宴请发生的始末也被贵夫人们传了出去,于是许多汴京城里的贵夫人便都好奇的来看看这家新开的脚店。   门口先看到郡主亲自的题字“康家娘子脚店”,等进了店才发现这家店不同凡响:   一是没有外男,单是这一点便胜了满汴京城其他脚店;   二是店中布置雅致。如今汴京城里有不少大小酒楼不假,可大部分店,不,可以说是所有店的装饰都遵循了男客的喜好,毕竟他们才是主要的消费群体。几乎没有店能这般戳中娘子们的心,花草遍布,精巧雅致,清香四溢;   三是菜式精致。有人指明要吃当日郡主吃过的食物,还有人单点别的,可无论如何,那菜式都十分精巧雅致,有个别出心裁的典故。   这段时间,康家娘子脚店门前排起了长队,一开始是郡主带来的名气效应,而后便是来过的娘子们的口口相传:“那家脚店当真不错,又不贵,又僻静,寻常去吃酒倒是好去处。”   甚至还有不少从外地来的夫人都特意来店中吃饭:“来趟汴京城怎能不吃汴京城中名店?”   离开汴京城的夫人们更要来康娘子脚店:“汴京城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吃上这家店。”   店内生意火爆,慈姑便开始仔细思忖这接下来的走势。   如今的红火并不能代表能长长久久,娘子脚店做的是城中娘子们的生意,可比起男人们,娘子们出门吃饭的次数过少,即便是家境良好能够顿顿吃得起食肆的娘子们,也不会时常在外面用餐。   男子在脚店可交际,可散心,可闲坐,女子却甚少能能做到。同样一户人家,男主人在脚店出现十次,女子才有可能出现一次。   是以脚店要想办得久,还需想出些别的法子。   慈姑想了两个法子,一是酒水须得花样多些,二是要有外送。   如今汴京城里能经营酒水的也就正店和部分脚店。   康娘子脚店没有官方许可不能自己酿酒,却能自己从正店买酒回来散装出售。有了这酒水,便能从中做许多文章。   店里有娘子们来喝,自然不能是烈酒,慈姑于是便琢磨着自己调制些稍淡些的果酒、花酿。   她按照师父的教导,从市井上买回来梅子等果物,自己泡入白酒中。   于是下次娘子们脚店闲逛时,便惊讶得发现店中有梅子酒、荔枝酒、桃子酒,还有桂花酒、茉莉酒、蔷薇花瓣酒等花酿。   娘子们哪见过这等新奇有趣的果酒花酿?于是立刻买上一杯尝尝。   先是蔷薇酒,但见小小酒杯中漂浮着玫红色蔷薇花瓣,娇艳欲滴,瞧着便心情大好。鼻子凑过去轻轻一闻,还有些蔷薇的浓香。   再抿嘴喝上一口,淡淡的酒香袭来,却毫无白酒的辣嘴,只有淳厚绵长的甘甜,再加上些花果香气,甜滋滋,香喷喷。   还有蜂蜜梅子甜酒,喝一口,在下雨的天气也浑身暖洋洋,如置身五月暖阳下。   这哪里是酒,倒像是从未喝过的甜饮! 第25章 蜜汁鹌鹑   酒杯也是慈姑特意寻人烧纸的, 小小巧巧一个,烧成花瓣果实的模样,有梅花样子, 有鸡心样子, 有萱草样子,叫人一瞧就心情大好。   当然娘子店的价格并不菲, 喝一杯酒便要三十文钱,可饶是如此, 仍旧多了许多前来点果酒花酿的娘子。   娘子们寻常逛街, 自然希望能多个地方歇歇脚喝上一杯, 可又不想喝烈酒。   如今脚店推出这温润的果酒花酿正好。看着悦目, 喝着也不醉人,更闻不出酒味, 便是家中管教严些都闻不见丝毫,着实叫人不得不点。   见第一个法子大获成功,慈姑便开始第二个法子:外送。   如今生意固然不错, 可还要想到那些无暇或无法出门的娘子,这些人在汴京城中不在少数, 如何能抓取她们的胃和钱袋便是一门大生意。外送便是其中的一招。   外送的菜式更是要刻意斟酌:要易携带, 凉了也不影响太多口味, 如此一来鱼虾便不能考虑, 慈姑思来想去, 决定先做一荤一素一主食。   荤菜便是一道蜜汁鹌鹑。洗剥好的鹌鹑浸泡入蜂蜜、浓酱、鱼露、料酒、五香粉组成的酱料里腌制过夜。等第二天再入明炉小火慢慢烤熟, 零打包前再撒上白芝麻与香菜茎。   一素是香橙胭脂萝卜。小而圆鼓鼓的樱桃萝卜切片不断刀, 海盐杀水后再加□□糖、白醋与橙丝一起腌制。   主食则是小蒸饼①,小巧玲珑巴掌大小。   至于餐具嘛倒好办,如今汴京城里并不缺外送业务, 逐时施行索唤便可寻到店家外送,速度快些的咄嗟可办。是以发展出来一系列外送的餐具。慈姑不用花大力气,便买了一批温盘、温碗、温盏。这些餐具大都是双层,下面中空,有圆孔可以注入热水,能保证到了也还是有温度。   田三娘开着一家布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每忙起来脚不沾地,中饭便也只能在周围的食铺里买些送来。   这日她正筹谋着“今儿吃哪家”,便听得外头童子们嬉嬉闹闹唱道:“甜杏小巷,康娘子忙,鹌鹑脆、萝卜穗,蒸饼腾腾齐来会。”   她听着满口生津,便抓住个小童问:“怎的?甜杏巷有何好吃的不成?”   那小女娃含着嘴里的麦芽糖,含糊不清讲与她:“甜杏巷新开了家娘店。”   什么?娘店?田三娘一头雾水,女娃见说不清,急得将手中拿着的字纸与她看。   田三娘粗略识得几个字,拿起字纸,但见上头画一家店铺,巷口全是杏树,店铺门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则是个大大的食盒,里头盛放了鹌鹑、切得精巧的胭脂萝卜并两个蒸饼,旁边写了八十文,瞧着有些意思。   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明白这是家店铺开张的事。   “吆,这家店啊。”田三娘隔壁的米铺老板娘寇嫂子凑过来瞧了一眼,“康娘子脚店,只接待女客,如今汴京城里火着呢,前几天我闺女回娘家还带着我去吃了一顿,当真好吃。可惜今儿要忙生意去不了。”她砸吧下嘴,似在回忆美味。   原来是娘子店,那女娃记不大清说成了娘店,田三娘失笑,正要将字纸还给女娃,就听得女娃旁边一个男娃说:“可以外送,送的就是图上面画的菜。”   咦?怎还能外送?寇嫂子先好奇:“怎的叫你们这些小儿来传讯?”   男童得意的挺了挺胸膛:“康娘子说每成一单给我们两文钱哩,便是不成也能吃松子糖。你将份数与收饭地写在这字纸背面,我拿回去,康娘子那边做好再叫伙计送过来,一来一去,两相便宜。”   原来还有这等机智的办法,田三娘啧啧称奇,寇嫂子却先急急与田三娘道:“田娘子,帮我写上,我还想吃那家店里的东西。”   八十文倒也不贵,毕竟一碗面都要三十文呢,田三娘欣然应诺:“那便写两份。”   到中午时果然来了一个伙计,提着两个食盒,食盒里拿出两份饭菜,收了一百六十文铜钱,数清楚了又说:“晚间我来拿碗碟。”   这倒不是店家大方,而是如今大宋富庶,汴京城里寻常店家买卖饭食都信任顾客,有的店铺连几百银的银盘银碗都敢出借,何况这普通瓷碟乎?   田三娘便与寇嫂子在她家柜台处摊开碗筷,开始吃这一顿午膳。   油光顺滑的烤鹌鹑上淋着金黄色酱汁,如今已经些微凝固,可非但不影响成品,反而叫整道菜更加色泽鲜明,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放入嘴中,最先感受到的是鹌鹑焦脆的外皮,鹌鹑皮应当是被油炸过,脆生生在嘴巴中炸开,鹌鹑下面的肉质松软,外酥里嫩,带来巨大的油脂香气。   而上头淋着的酱汁甜中带些微酸,搭配外酥里嫩的炸鹌鹑,融合巧妙。   寇嫂子要更豪爽些,吃了两口直接上手,撕开鹌鹑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连手指头的汤汁都要吸吮干净。   香橙胭脂萝卜酸酸脆脆,带着一丝橙子的清香,在嘴巴里噶本利落脆,刺激着口腔分泌口水,落下肚去十分开胃,大口吃着鹌鹑肉时来上这么一口樱桃萝卜,原有的油腻感登时消失不见,反而还想再吃一口炸鹌鹑。   小蒸饼松松软软,还冒着热气,拿起咬一口,面香满口,软暄暄甜滋滋,蘸着蜜汁炸鹌鹑的酱汁吃一口,简直是绝配。   寇嫂子吃饭快些,她吃完了自己盘里的,还巴巴儿瞅着田三娘盘里的鹌鹑,将田三娘给逗乐了,便从自己食盒里夹出一块扎鹌鹑过去:“寇嫂,这家菜当真不错。”   寇嫂子慢慢吃着这来之不易的鹌鹑,一边搭腔:“那是!回头等我当家的回来看店,我便请你去吃这家脚店!”   晚上李大头去收餐盘时便收到了两个订单,田三娘道:“明儿我们两家也要送。”   李大头今日除了田三娘,还有许多客人也点明了第二日还要购买,如此一来,脚店里非但饭点忙碌,在非饭点厨子们也要忙着做菜,好满足外送需求。   外送业务做了起来,原有的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   店中如今两位侍女还是借的马夫人的,慈姑自己则在前头又结账,又是协调顾客纷争,晚上还要去州桥夜市去摆摊,着实辛苦,便思索着多雇佣几个人来。   她便去寻了牙人,要他帮自己寻摸几个合适的人手。   牙人带了几位小娘子,慈姑一一打量过去,手中带泥的不要,东张西望的不要,单挑那出身乡间又瞧着能干活的挑了三个。   牙人做成了好大一桩生意,心里高兴,又提醒慈姑:“记得与小娘子们改名。”   慈姑一愣,名字出自父母,不过许多买奴的人家为了叫奴婢服从便也有了起名的风俗,慈姑却无那癖好,与小娘子们说个分明:“你们原来叫什么便是什么。不用特地改名。”   小娘子们便又通了姓名,一个叫通草,一个叫果子,一个叫勺儿。   慈姑便问她们想不想做菜,几个小娘子都是乡下孩子,期期艾艾,涨红了脸,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几个厨子们瞧见慈姑这是要教徒的架势,纷纷劝起了她,这个说:“康娘子是好心,但徒弟岂是那么好收的?”、“要寻些厨子世家的,有些底子才好教。”、“须得上门求上来诚心诚意拜师的才好,否则担心半路跑了。”   慈姑坦然笑笑:“我自个儿便不是厨子世家的,不也做得不差?”再者,当初师父教授她时便与她讲过,厨师这一行当要发扬光大,最忌讳便是藏着掖着。师父当初对萍水相逢的自己倾囊相授,自己面对别的小娘子时便无法藏私。   见慈姑执拗如此,几位大厨们便也不再劝,却拉拉扯扯一起也要拜慈姑为师。   钱万富先坦率道:“当初就有拜东家为师的想法,只不过我年岁已大,猜您也不会收。没想到您今日有教无类,我便也跟着求您收徒。”他脾气暴躁,人却不坏,见慈姑手艺得当,早就生了拜师的心。   其余几位厨子们也跟着就拜。倒把慈姑唬了一跳。   她想了一想,便也大大方方应了:“那便喝了你们的拜师茶。”   于是康师父便有了师门:大徒弟是年近五旬的钱万富,以下依次是文秀,李大头与小丁,通草是大师姐,果子和勺儿便是师妹。   徒弟们便由慈姑统一安排,一起练习刀工厨艺,晚上又跟着慈姑一起去州桥夜市,学她的手艺。   如今外送的业务只限于给女眷,至于收餐的主顾是不是与男子一起用餐却无法保证,好在如今点单的人家不是热闹之处的店铺便是市井里的人家,还算安全。   慈姑又再三叮嘱那些小娘子们送餐盒只到门外大街上,万万不可进人家门。   收了徒,慈姑下次去马行街夜市出摊时,身后便浩浩荡荡跟了三个小娘子,还好那些男弟子被她留下腌制鹌鹑,不然只怕小小的食摊都不够挤得。   临近一株丁香花开得正好,一树紫色繁花,正好映在旁边的汴河里,花树交相映,一时临水照花,花面两相宜,端的是煊煊赫赫。   慈姑吸一口花香,正寻思着要不要做个丁香甜糕,便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摊前头,可不正是上次拿着指环逼问她的那个人,他安安静静站在风口,一身织金玄色仙鹤纹大麾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眼睛深邃幽远,定定盯着她。   “九……九郎?” 第26章 芝麻糊杏仁露   稍早些时候的镇北侯府, 中堂肃穆,光从窗棂里照进来,有尘埃在半空中漂浮。   徐林上前禀告:“主上, 近日里开封府内疑似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官员, 已经安排了探事卒兄弟打入其中。”   濮九鸾点点头。他手里掌管着皇城司,每日里要过问大大小小许多事体。   皇城司, 官家手上一柄尖刀。脱离三省六部,直接听命于官家。   而濮九鸾, 便是这尖刀的刀鞘, 他将皇城司分成两队, 一队称作亲从官, 统管着大内的守卫,一队则管着上下文武百官的动态, 称作亲事官,亦被称为察子。   察子们下面又有数不清的探事卒,上到亲王家中布防, 下到哪个小吏喝了花酒都了如指掌,可以说都尽在掌握。   这是他最得官家信重的原因。   也因此他被满朝文武所不喜, 许多人背地里骂他是鹰犬、走狗, 却无法控制内心深处对他的恐惧。濮九鸾压根儿不在乎他们说了什么, 他自走上这条道的第一天就已决然将闲言碎语都置之了脑后。   听到徐林的禀告, 濮九鸾神色微敛:“晓得, 勿要打草惊蛇。”   徐林汇报完毕, 迟迟疑疑不走, 似乎还有话要说,濮九鸾不满地瞧他一眼,徐林才犹豫道:“二房的大少爷在探查黄家, 前户部尚书黄家。”   “怎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北侯忽得站了起来。   “您看是否要暗地里警告二房大少爷?”徐林在旁请示。   “不,当年若不是二嫂我只怕连小命都没了,自然要护着她儿子。”濮九鸾摇摇头,缓缓坐下,“宝轩性子不坏,只是调皮了些,将黄家所有线索斩断叫他一无所获便是。”   “对了,备些碎银子,我出去一趟。”   上次没带银子,幸好碰上侄儿宝轩。   “九……九郎?”慈姑磕磕绊绊叫出这人的自称。   上次他忽然来逼问自己,好在很快被个咋咋呼呼称他为叔父的人带走,这一阵的忙乱倒叫慈姑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犹豫了半瞬,立即决定先发夺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叫出九郎之后,那人的神色稍霁了些。   慈姑便笑道:“您上次与我那指环可还带着?我瞧着倒像我娘的遗物。”   “你娘?”濮九鸾抬起头。   慈姑早就想好了理由:“指环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只不过我前些日子窘迫些便典当到当铺。”   一碗面卖一两银子的窘迫?濮九鸾拂拂袖口,按住了心里的浮躁。   慈姑心里七上八下。此人能查到指环,想必定然有察觉,说不定已然查到了康家。是以她须得真真假假透出些风声去 :“我娘从前在大户人家做活,得了许多赏赐,后来过日子七七八八也散得差不离,只留了个琉璃指环,乡下当铺认不出不敢收,便给了我,我便随身带着想当个念想。”   娘亲的遗物。   濮九鸾抬头看看头顶,今夜月色撩人,一排排鱼鳞状的云朵在夜空里浮沉,衬着月色越发清朗,叫人无端也生几份宽容出来。他低头指指炉灶后面:“那是何物?”   “嗳?”慈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倒是一愣,而后才笑着道,“是小石磨,比寻常石磨小些。我给您打一碗芝麻杏仁露吧。”小娘子笑意盎然如夏夜暖风,叫人无法拒绝。   “好。”   慈姑细细挑拣一番泡过水的甜杏仁与扁桃仁,寻了个个大饱满的添到石磨眼里,一手添水,一手推磨,于是小石磨便咯吱咯吱转了起来。   汴京城里的月光倾斜而下,将她身形笼罩,平添几分温柔,光洁的麻石磨上头流水潺潺,混合着杏仁粉末慢慢溜下来,散发出好闻的杏仁气息,一圈又一圈,叫人心里也安定下来。   “上次那人家没去寻您麻烦吧?”慈姑转着小石磨,忽得想起此事。   可真是个爱操心的,还惦记着那许久的事情。濮九鸾闷声答:“无事。”   那几个人早被疾风带着人赔付过了缎子,又被警告再三不许再骚扰慈姑,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慈姑闲闲又问:“上次您为何拿出那指环问我,倒吓了我一大跳哩。”她声音轻快,看似闲聊,心里却直嘀咕,此人到底是为甚抓着自己不放?   杏仁糊已成,慈姑用清水冲洗磨盘,又放入黑芝麻,一粒粒芝麻粒蹦蹦哒哒跳进了磨眼,而后石磨缓缓转动起来。   濮九鸾摸摸鼻子:“那家当铺本在我名下,机缘巧合呈到了我这里,我看你一介平民,不像能有这等物件的,便生了疑惑怕沾染上什么官司,是以问你一问。”   按照他素来的习惯,此时会反杀一口,忽得逼问她到底是不是黄家大娘子,可却不知为何,将那做派生生压了下去。   并不逼问慈姑,只将指环从怀里掏出递给她:“来路正便好。既是你娘遗物,那你以后妥善收着。”   那小小指环在月光下越发幽蓝,没想到如此容易便失而复得。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自己一介平民拿出价值连城的宝物,那开当铺的怀疑是偷还是盗也稀松平常,不然将当铺牵连进官司却怎生是好?   慈姑收下指环,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小声道:“当初那当铺遗失了指环之后,还赔了我近二百两银子,这可如何是好……”   濮九鸾摇摇头:“给了便是给了,以后你不收我面钱便是。”二百两银子,够他吃二百天了。   慈姑吐吐舌头,笑容更真诚几份,忙将手中已经做好的杏仁芝麻露摆上桌:“这杏仁核桃露不顶饿,让我再瞧瞧给您些什么新奇菜品。”说着便去东翻西翻想瞧瞧今儿有什么新奇食材。   谁知此时食铺中熙熙攘攘进来几位娘子,慈姑立刻放下手中之物,殷勤上前:“客人要吃些什么?”浑然不记得适才刚说好了要为濮九鸾做菜。   濮九鸾摇头失笑。   不愧是她,这个功利的小娘子。一旦认为自己不是客人便没有先前那么殷勤。那看来以后还是要付钱才能引起她的重视?   他却不恼,拿起勺预备喝杏仁茶。   白瓷小碗中一边是芝麻糊,一边却是杏仁露,一黑一白,巧妙做成太极模样,又在芝麻糊里点了一滴杏仁露,在杏仁露里点了一滴芝麻糊做阴阳鱼,还有几丝果仁碎,懒洋洋躺在中间。   濮九鸾先一勺舀起芝麻糊,芝麻糊浓稠,在灯火下乌黑发亮。   放进嘴里,浓稠的芝麻糊甜香立即入口,口感细腻,柔滑可口,也不知慈姑是如何处理的,并无往日里芝麻糊常见的厚重,反而迅速融化,叫人嘴里还带着淡淡的蓊郁香气。   濮九鸾又一勺,将撒在上面的坚果碎末拌入,这次品尝便又夹杂了些许脆爽,使得整份芝麻糊口感丰富立体。   这时那些小娘子们已经点完了菜坐下,有人发现了坐在角落的濮九鸾,见他生得俊美,你推我我挤你的示意瞧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一齐叽叽咕咕笑作一团。   暗处的疾风暗暗替这些小娘子们担心:知道这是谁吗就这般侵扰?!小白起的名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濮九鸾神色未变,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变化,只专心致志品尝着甜品。他再舀一勺杏仁露。   洁白如雪,丝缎般流淌,一看便知研磨得极其用心,这时候濮九鸾才发现芝麻糊要研磨得粗粝些,芝麻糊甜香,便不刻意磨成粉状,杏仁露提神,便磨得细滑好叫人入口。   送入嘴中后立刻能体味到杏仁露香润丝滑滑过舌尖,带着一丝杏仁特有的果木香气,甜滋滋,丝滑滑,直滋润进心田。   杏仁露上面撒的却是提子干,有玫瑰清香,吃完后在唇齿间缠绵不散。   一者口感浓稠,一者口感丝滑,两者叠加,在舌尖相互追逐,濮九鸾喝着喝着,有淡淡的安心从心底升起来。   似乎像娘亲从前做过的甜羹一般。   他是老国公爷最小的儿子,却不得老国公爷宠爱,童年与他而言记忆深刻的便只有娘亲问他粥可温。   父亲不爱自己,娘亲却总是端着一碗甜汤,等他习武练字的空隙,与他喝一口,笑眯眯掏出手帕与他拭汗,问他累不累。   老国公爷从不踏足娘亲的院子,常年居住的院落据说还是从前第一位夫人的住所,一应陈设摆件都与从前一般。   母亲在这冷漠中却仍然怡然自得,种花、斗茶,读书、煮汤,直到后来病重,她在濮九鸾心中一直都是笑眯眯端着甜羹站在满庭花树下的模样。   直到她预感到自己不行了,破天荒请了丈夫来榻前叮嘱后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雨可真大,直落进濮九鸾的生命里去,叫他此生都厌恶上了雨天,也让他的心里从此缠缠绵绵下起了雨,将自己一人笼罩在无边的阴雨中,生人勿近。   他在灯下想着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近处的蜡烛结了灯花,“吧嗒”一声掉落桌面,才将他惊醒。   恰在此时,慈姑笑眯眯递上来一碟子藤萝饼:“店中客多,这是我做来自己吃的零嘴儿,您先尝尝。”   还算有良心。   濮九鸾淡定地点点头,一侧嘴唇却不受控制得翘起。   紫藤萝饼雪白的外皮上散落着几朵紫色藤萝花瓣,捻起一片,层层酥皮纷纷掉落下来。   凑进嘴边小心翼翼放进嘴中,“窸窸窣窣”碎裂一片,酥松的饼皮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嘴里一道道融化开来,口感细腻如同一层层雪花,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内里的紫藤萝馅儿甜香可口,细品还能尝出一朵朵花瓣在最终零落成泥,   口中清甜一片,紫藤花泥特有的丝绒感在舌尖划过,落入喉咙,似乎置身于如瀑紫藤花前,无边夏日铺面而来。将他适才心中的阴鸷消了个七零八落。   他点点头。这小娘子是黄嘉娘还是康慈姑又有什么要紧呢?倒是自己回去翻出来黄家的卷宗才是正紧。   等慈姑招呼完客人时,才发现那九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不过他原来坐过的位置上,孤零零放着一两白银。   “这人……”慈姑摸摸下巴,“莫非是个有钱无处使的?”   *   却说马行街夜市上,也不是每家店都这般红火,如今新开的那冯家食铺就生意惨淡。   冯霖开张时请来汪行老撑场子,谁料汪行老喝了一口笋鸡汤便拂袖就去,还当众批评汤处处不对。   新店开张便打了个哑炮,被围观人群指指点点。过几天食客更是在店中的菜里吃出了高粱笤帚柄,这下更是无以为继,生意逐渐暗淡下去,就连晚上生意最火爆的时候都无人问津。   冯霖急得整日里上火。这店铺可是他攀上了个有钱寡妇,巧舌如簧又骗又哄,才靠着对方丰厚的家底才开起来的。   本想着等赚了钱便甩了寡妇,可如今这生意不好,只怕连自己投进去的本钱都收不回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正急得上火,忽听得路过两个行人闲聊:   “什么时候康娘子脚店里让男客进去,我们也好尝尝那果酒是个什么滋味。”   “你在想屁吃吧兄弟,娘子脚店怎会让男客进去?还是去康家食铺瞧瞧,那里男女客都能去。”   康娘子?不正是那个康娘子?她居然还开了一家店?   冯霖便第二日悄悄潜伏在甜井巷附近,果然见到了那个康娘子走进了康娘子脚店。   他气得一拳砸在了墙上,这才知道最近火爆的那家康娘子脚店的主人就是那个两次打败自己的康娘子。   再看着店门前头车马不绝,便知生意大好。想想自己店中门可罗雀。冯霖的心里不住泛酸水,恨得牙痒痒,旋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吕寡妇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却无人敢小觑她。   一来她娘家兄弟是开封府里不大不小一个吏员;二来,她前夫去的早,给她留下了丰厚的资财;第三嘛,她自己还有一笔不小的嫁妆银。   是以当她守寡后,便决意不再嫁人,舒舒服服过起了富婆恣意的生活,今儿去瓦子里捧戏子,明儿唤几个女先儿来家中讲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后儿去州桥夜市,旋煎羊白肠、麻饮细粉、辣脚子、冰糖绿豆一溜儿吃过去。   既不用看公婆脸色,又不用提防丈夫花心,端的是舒心惬意。   只不过最近吕寡妇也有了烦恼,自己近些天在牌局上碰上一位青年男子,生得倒也周正,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首尾。   对方说是从前樊楼里的厨子,如今想另起炉灶开食肆,吕寡妇有的是钱,便资助了他一笔,却也不是白给,明明白白注明了对方只是做个掌柜,店铺的所有权却在吕寡妇手里。   吕寡妇玩归玩,脑子却很清楚:这厨子做得成收益自然藏不过自己去,若是做不成赔了钱店铺还捏在自己手里。至于亏那几个菜蔬置办钱么,嗨,如今外头的戏子也要钱不是?好歹这厨子也陪了自己一场。   谁知这冯霖也太不济事,连开门三天喜都没有,便一直亏损至今,吕寡妇便有些沉不住气了,想收回这店铺。   两人见了面,不等她开口,便听冯霖抱怨:“如今人可真是阴毒,先在我开店时故意砸场子,如今居然在我饭菜里放高粱笤帚柄,当真叫我焦头烂额。”   哦?还有这事?   冯霖见她瞪大了眼睛,便知有戏,继续挑拨道:“那家店店主与我前后脚开张,生怕我抢了她生意便处处为难我,只是……”   他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只是她针对我也就罢了,偏偏还查出我们的关系,在外头散播谣言,说阿燕你人老心不老,梅开二度老来俏,气得我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要去与她拼命。”   什么?!别的也罢了,吕寡妇最恨别人说自己老,当下便叫人备轿,要去看个究竟。   冯霖暗暗叫好,他早就打听了,那康娘子背后有郡主得罪不起,可吕寡妇也算得上是一条地头蛇,到时候吕寡妇出面,两人起了纷争,怎么也找不到他头上。   到时候趁着吕寡妇落难,他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抢夺了吕寡妇的财产。   吕寡妇到了康家娘子脚店时正是下午,她人胖,又顶着大太阳,气得一身汗,便有些体味。   立即便有敏感些的娘子咳嗽一声,捂住鼻子以示嫌弃。   吕寡妇是什么人?当即脸颊通红,气得柳眉倒竖,便要与那娘子理论。   “娘子是第一次来我们店里吧?”忽得一把轻轻柔柔的声音叫住了她,“您请擦把手。”   吕寡妇一愣,回头一看,便见一个身量中等的小娘子,瞧着不过十几岁年纪,梳着双丫髻,身着湖绿色衣裙,发间独辟蹊径插一枝青竹枝条,如一斛清泉,叫人在夏日里都觉清清爽爽。手里还捧着一个红袖托盘,托盘里堆叠着一个白色帕巾。   吕寡妇满腹的火气还未消,可对方盈盈笑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好接过那帕巾,擦了擦手。   那小娘子又笑道:“既是第一次来,便请来我们这边的雅座。”说着便走。   这……吕寡妇想到自己要找老板算账,寻个地方先歇口气再找也好,她便跟着走到大堂里一处竹帘隔开的小小隔间坐了下来。   隔间恰在窗边,此刻窗外可见院落,院中白沙铺地,禅意悠悠,窗棂上栓几枚铃铛,风吹过,铃铛便在风中玎玲作响,叫人心里也多了几份清凉。   那小娘子又递过来一杯清茶:“您先喝口茶。”   喝便喝罢,反正要吵架也要润润喉,吕寡妇接过便喝,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此时的怒气已去了大半。   茶水入喉,凉滋滋,甜津津,与想象的茶水滋味不同。一丝凉意从喉头滑落,叫人在大热天多了些凉爽之事。吕寡妇只想喝一口,却没忍住咕嘟咕嘟尽数喝完。   小娘子似是知道她的疑惑,在旁解答道:“这是店里特制的女儿茶,用了甘蔗与马蹄同煎,又将整壶置于井水中吣过,最是冰凉解暑。”说话间又给她倒了一杯。   那凉饮的滋味如此香甜解暑,吕寡妇便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喝了人家两杯茶,气势便没有那么足了,吕寡妇哼哼唧唧:“将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有事寻她。”也罢也罢,一会冲着那老板凶便是了。   小娘子瞪大了眼睛,正襟危坐:“我便是本店掌柜的,您寻我何事?”   “什么?你便是康娘子?!”吕寡妇一口茶喷出来。   她本以为对方这般爱搬弄是非又诡计多端,怎么着也应当是个半老徐娘,再不济也是个嚣张跋扈的娘子,谁知对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茶水流在她衣裳上,慈姑忙拿出手绢替她擦拭。   这么闹了一出,先前那些话便说不下去了,吕寡妇咳嗽一声:“店里有何吃的?我饿了。”   不是在我家饭菜里放高粱笤帚柄么?哼!那便让我瞧瞧你家店里菜肴有甚妙处。 第27章 酸辣科头细粉   可吃甚哩?吕寡妇为了难, 一时半会想不起要吃甚吃食。   慈姑主动上前给她出主意:“近些天天热,人惫懒得紧,店中做了酸辣科头细粉, 您可吃得?”   “便那个罢。”   慈姑便去后厨准备, 吕寡妇四下打量着周围。   但见店中处处透着雅致,坐着小娘子妇人们, 或互相私语,或四下打量, 俱都脸带兴奋。   吕寡妇忽得想起这几天听人说过新开了娘子脚店, 不让男客进来。没想到这家店居然真的只让女客出入。这样一来, 与自己家店有何冲突的呢?   何况自己家那座店离这里还隔了好几条街呢, 这里僻静,自家喧闹, 怎么看都不想有竞争的样子啊……   愤怒抽离之后,脑海便恢复了些许清明。吕寡妇喝着茶水仔细思来想去,渐渐觉得冯霖这人说得话有些水分。何况那小娘子与自己素不相识, 又为何要对自己评头论足?   思忖间功夫,侍女端上来一个青竹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碗科头细粉。   想必这便是那酸辣科头细粉了, 吕寡妇仔细打量着:   细粉刚从锅里出来, 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伴随着雾气扑鼻的是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夹起一筷头细粉, 晶莹的细粉在筷头间弹上一弹, 吃一口滑溜溜入嘴,毫不费力。再吸溜一口,咀嚼起来弹牙, 筋道、充满韧劲。   粉里还撒着猪肝、鸡杂、卤猪肠,浇头食材丰富扎实,卤猪肠弹牙,猪肝嫩滑,鸡杂复有嚼劲,一大口吃下去极有满足感,配上那滑溜溜的细粉,简直是绝配!   再看汤里的配菜,有雪白的香葱末、绿色的芫荽、米黄的花生碎,还有切成丝状的大头菜。   吃上一口,花生碎脆生生,大头菜咸香,将浇头衬托得肥而不腻。   不得不说,夏天吃这个最是刺激食欲,吕寡妇吸溜吸溜就吃下去了一碗细粉。却还不过瘾。   看那汤色红亮,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开,她索性端起碗喝一口汤,天哪!卤香味的汤底裹挟着陈醋的酸香,茱萸辣油的喷香,花椒的麻香,齐齐涌上舌尖,开胃无比,叫人一口都舍不得浪费。   她咕噜咕噜将那碗酸辣细粉吃完后,鼻尖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畅快!淋漓!   “吆!这不是吕娘子么?”   吕娘子抬起头,却看见是老对头柳掌柜。   当初柳掌柜打叶子牌出千,被吕寡妇当众叫破,两人便互不相让,明争暗斗了这许多年。   柳掌柜上下打量她一遍,便捂嘴笑道:“听说您人老心不老,在外头养了个小白脸……”   “对不住,这位夫人,本店不许辱骂客人。”那个唤做慈姑的小娘子忽得走过来道,“何况,同为女子自当同命相怜,那许多男子三妻四妾您不骂,却来唾弃个同类,又何苦呢?”她眸色清亮,虽然仍旧瘦瘦小小,却站在吕寡妇前头,似乎能护住她一般。   这……柳掌柜被她两句堵得哑口无言,又有旁边的同伴拽她:“这家店好难排到包间,快被扫兴了。”便只好悻悻然随同伴上楼。   慈姑这才回过头来,她见吕寡妇嘴角阖阖:“您似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能做出这般好吃食物的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吕寡妇当机立断:“我要说的是:再来一碗!”   慈姑不知这位顾客为何前倨后恭态度如此变坏,她耸耸肩,自去招呼别的客人不提。   *   冯霖被吕寡妇叫过去的时候心情大好。   他得意地搓着手,准备听吕寡妇讲如何当众叱骂那小娘子。心里暗暗琢磨着下回叫吕寡妇也偷带些杂物,到时候叫嚷着菜里吃出异物,哼!也叫你吃吃苦头!   这么盘算着,就没仔细打量吕寡妇的神色,还如往常一般自在凑过去:“心肝,事办得如何?”   却被吕寡妇一把拍开他的手,只沉声问道:“我问你,那小娘子为何要说我坏话?”   冯霖一头雾水,脑壳转得飞快:“心肝,你今日可是挨了不痛快?”   吕寡妇冷笑一声,站起来道:“好你个腌臜混沌,想拿老娘当你的枪使?打得好算盘,也不问问长安县里谁胳膊粗些。”   说罢便抄起案几上的碗盏劈头盖脸冲他扔过去,冯霖躲闪不及,哐哐当当被砸了一脸茶叶沫子,还来不及求饶,便听得吕寡妇道:“我那脚店已叫人上了锁,你以后也不用去了。”   冯霖如堕冰河,他有好赌的习性,飘零半世没积攒下半点财物,好容易巴上了吕寡妇,想着凭借男色博一把,谁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立刻跪下当地去求吕寡妇,却被吕寡妇一脚踢开:“哼!倒挑唆我去替你出气!也不怕我兄弟寻你麻烦!”   她早就瞧这冯霖不爽,初识的热情过后便觉这人华而不实,今儿在康娘子那里一趟已经明白这厮耍弄自己。   于是回来后便唤来食铺里的伙计们打听冯霖,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便听到伙计们纷纷告状:冯霖这些天不是调戏前来卖唱的娘子便是请自己的狐朋狗友来店中白吃白喝,更可怕的是他还跟伙计们吹嘘自己如何在外头豪赌一掷千金。   这一听便觉冯霖着实靠不住,立定了心思要与他分道扬镳。   冯霖还想挣扎,却被几个小厮生拉硬拽扔了出去。   打头的小厮还挥着拳头警告他:“再来胡缠,小心爷爷剜你口割你舌!”   这些主顾的纷争且不算甚大事,倒有一桩:   岚娘父母双亡后,隔房的伯父便一直虎视眈眈要吞并她的财产,还想以岚娘子年纪尚小为理由“代管”,好在岚娘子舅家强势,一力护着岚娘,叫岚娘自己主事。   可是最近舅舅外调去外地做官,便无法再照拂岚娘,伯父便开始蠢蠢欲动,先是以长辈的名义逼她与男子相看,见她拒绝后如今又以“准备待嫁”为理由不许她开胭脂铺子。   慈姑便提议:“我去寻郡主说说,叫她帮上你一帮。”   岚娘苦着脸摇摇头:“郡主她人虽好,总不好事事都去求她。”   她想着想着忽得灵机一动:“横竖如今胭脂铺子的生意不好,不然我将店铺顶出去,来给你帮忙好不好?彼此也有个照应。”   她思来想去都觉此法甚好,一来自己将铺子租给别人再也不用抛头露面,伯父便也无话可说;二来嘛,自然是能与慈姑作伴,吃许多美食。   岚娘软磨硬泡,慈姑无奈,只好答应。   岚娘子便欢天喜地每日来娘子脚店转悠,到饭点便跟着慈姑吃饭,没几天下巴便圆了几份。   只不过她来,倒省了慈姑不少事,如此一来,慈姑每日只需管着灶间诸事便可,再也不用两头奔波。   冯霖被这一顿羞辱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是着实不明白,为何那吕寡妇非但没中计还反过头来咬自己一口。   他这些天苦思冥想,心里对康娘子的恨意便越发喷勃,这人似乎天生克他,若不是她,自己早成为了郡主府的大厨子,更能得到吕寡妇的资助,也不会失去汪行老的支持,说不定这会子早就过上了吃香的喝辣的恣意生活,又何必如今天这般落魄?   心里积攒着恨意,他便镇日里康娘子脚店附近转悠,与附近居民闲谈,想攀扯些什么出来。   没成想,还真被他发现了一桩疑点!   冯霖被这桩新发现振奋起了精神头,他备了四样茶点,拎着去拜访汪三老爷。   汪三老爷一见他便没好气:“去去去,少碍了爷的眼。”   上次说好了事成给钱,可汪行老不过出现片刻便被气走,冯霖便有理直气壮不给他银票,叫他一分钱没拿着,回家还被汪行老以家法惩治,好几天都下不来床,如今伤口才养好,更不想见这人嘴脸。   冯霖嘿嘿笑道:“我这回来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三老爷您呐。”   “什么?为了我?我能有何事?”汪老三一脸不耐烦。   “听说甜杏巷如今有一家康娘子脚店生意格外火爆哩。”冯霖眼珠子咕噜转来转去。   原来是此事,汪老三不耐烦地剔牙:“听说了。我相好的还去过那店里呢。怎的,那家店是你开的?”   见鱼儿上钩,冯霖一脸神秘:“您知道那家店原来是做什么的吗?”   “快说,别卖关子!”   冯霖这才讳莫如深凑近他耳边:“那家店正是原来的汪家脚店!”   “啊 ?”汪老三愣了神,“那家店我也知道,老太爷从前将那家店交给我联手,可惜地方偏僻,又运道不好,后来那家店便开不下去,便又给了我爹,想是我爹转手了罢。”   “你这是要我再去霸占回来么?这可不成,若是卖出去的店,断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便是打到官府去说理,也是理亏。”冯老三人混些,沾染官非的事却一点不肯沾染。   “您说得是。可是——”冯霖暗笑,汪行老一生精明,怎的又这么个草包儿子,“那家店,似乎还是汪家的呢。” 第28章 荷叶夹回锅猪头肉   “怎的?还有此事?”   冯霖赶紧趁热打铁:“您要是不信, 且查查府上的房契。”   “什么?”汪老三慌得一下从椅子上起来。   *   端午将至,汴京城里各瓦子里的说书人多了起来。有说书人索性就将摊子挪到汴河边,取其清凉之意。   此刻那大柳树下便有个说书人正讲得热闹:“要说那家娘子脚店可当真算得上是大雅, 听闻里头百花盛开, 四季不断,菜品皆是以花做食, 与辞赋对得上的,更兼有果酒花酿, 当真是神仙生活……”   汴河里一艘游船上, 有个外地来的行商听了两句便闻言哂笑:“你这先生若是没古经讲也罢, 说些城里市井百态倒好, 怎的胡言乱语,夸夸其词?”   “年轻人好不晓事!岂能任由你胡乱污蔑与我?”说书先生不干了, 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老生在此说了几十年书,没一句瞎编乱造。你若不信, 自去康家娘子脚店瞧瞧便知。”   行商姓田名获,他正好也闲, 卸了货如今大把闲暇, 便跟船家叮嘱一句:“去那脚店瞧瞧。”   船到地方停了下来, 行商就见前头巷子里密密蓬蓬的马车与人, 不过都是些娘子, 摇着扇子, 戴着帏帽, 笑语如铃正排着长队。   这……?行商惊得眼睛圆瞪,他家乡便是最好的酒楼也不曾有这境况,再看那队伍里还有个伙计打扮的小娘子正给众人分发竹签:“莫急莫急, 如今正到十号。”   一边叮嘱拿到竹签的小娘子:“记得一个时辰后再来,正好去马行街对面逛逛,那里又领抹销金铺,还有翠铺、花团扇铺,专卖红蓝彩缕、胭脂水粉,逛完来才好。”   还有些聪明的手艺人,索性在巷子口搭摊,有说诨话的、有小唱的、有跳索的、还有鼓板、有斗鸡的,前头分别围着些娘子观看,斗鸡栏里一只公鸡高飞着扑棱出鸡笼,旁边装神鬼吐烟火的正吐火,来不及避让,一口火将鸡毛燎了一半,斗鸡的不服,吵着要他赔,两人吵将了起来,煞是热闹。   不过那个伙计模样的小娘子一过来,两人立刻不吵了,齐齐冲小娘子笑了起来。显然他们也不笨,知道多亏这家脚店才能有的生意。   行商田获惊愕万分,半响才喃喃自语:“原来当真有这样的店。”   船家在船头道:“如今这康娘子脚店可红火哩,从前这甜杏巷偏远僻静,没几个人过来,可如今整条街都热闹得紧。客官不去瞧瞧?”   说话间田获已经下了船,走到那排队人群里。   立刻便听到诸多娘子们正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第一次来吃点什么菜好?店里外送的蜜汁鹌鹑当真好吃,甜滋滋的蜜汁裹在炸过的鹌鹑上,我跟我嫂嫂抢着吃,还被我娘骂了一顿呜呜呜。”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以前跟姐妹同游马行街夜市时吃过康娘子做的子料浇虾臊面,那河虾仁咯吱咯吱咬起来,又鲜又甜。”   “羊舌签!羊舌签!一定要点羊舌签,康娘子好生机智,居然还用竹签扎起,再也不担心弄脏手,还有藕签,又便宜又好吃,还能娘带些。”   “金汤滋味千层肚,里头的金钱肚酥而不烂,又耐嚼,浇着金黄色的汤汁,我今天还要吃。”   “啊啊啊啊啊快别说了,我好饿……”   田获也是听得饥肠辘辘,便也想往前去拿一枚竹签,谁知看店的果子瞬间缩回手去,脸上带笑:“客人,这里是娘子脚店,不要男客。你若是要吃,可叫自己家女眷定个外食。”   田获摸摸脑袋,唱了个喏:“小娘子,我是外地来的行商,行到此处闻说此店有名,便慕名而来,如今大中午,巷子偏僻,我又去何处寻一口吃的?还请娘子行个方便。”他的肚子也适时“咕咕咕”叫了一声。   果子见他生得文质彬彬,人又诚恳有礼,思索了一下,便说:“你跟我走。”   三下两下将他带到个门脸。大门只开了一条缝,里头油烟涌动。   田获仔细打量,影影绰绰只见里头是几个厨子,他心里了然,想必这是娘子脚店的后厨了。   还待要看,却被果子警惕堵住:“莫乱看,后厨重地,不许闲杂人进出。”   田获讪笑,果子不理他,自去屋内,不知说了什么,搬出一大一小两张板凳,又给他两碟子吃食:“后厨正忙着没法给你另做,你便尝尝我们厨子们中午要吃的荷叶夹猪头肉。”   眼前三角形面饼不知用了什么菜的颜色染就,居然是浅浅嫩嫩的绿色,恰如小荷初绽,才露尖尖角,怪不得要叫荷叶夹。   这荷叶夹似乎蒸笼里刚出来,还腾腾冒着热气。   再看旁边一个碟子,盛放的是红润油亮的一片片猪头肉,猪皮油汪汪红润十足,下面的白肉被卤汤浸泡得红润鲜亮,整体切得薄厚均匀。   吃一口进嘴,烂而不散。   猪头肉肥中有瘦,瘦中夹肥,不似满口的肥肉叫人生腻。偶尔还能吃到一层薄薄的猪脆骨,嚼劲十足,软糯又带些弹牙,叫咕咕作响的肠胃立刻得到了满足。   “哎!这人不对,回锅猪头肉要夹进荷叶夹吃才行!”有个大厨将大门掀开个缝,忍不住站门口指点起来。   田获忙告了个罪,又夹起一块猪头肉放进了荷叶夹之间,再一口咬下去。   猪头肉的油脂迅速浸染了荷叶夹,荷叶夹包裹着猪头肉,嚼完后满嘴肉香面香,还有一丝油脂从嘴角流下,过瘾!   这家不知用了什么技法,猪头肉并不油腻,应当是卤制后还用了“回锅之法”,薄薄的猪头肉上此刻沾染着一层淡淡的茱萸末,辣味十足。   上面还有姜蒜,更有偶尔吃到的蒜瓣,蒜苗,满口的清爽,滋味中夹杂一丝白糖的香甜,偶尔能咬到一粒两粒豆豉,咸香十足,格外开胃,衬托得整个猪头肉都香而不腻,醇香可口。   田获三口两口便吃完了那一碟子回锅猪头肉,连盘子里的豆豉、蒜苗还有汤汁都用荷叶夹细细蘸着吃了,可惜荷叶夹还剩下几张。   去要吧,有些唐突。   不要吧,适才那猪头肉的滋味还在他心里回荡。   最终还是猪头肉的肥糯战胜了胆怯,田获咬咬牙上前相问:“请问,还有猪头肉么?”   “没了!你吃的都是咱们兄弟午饭呢!”许是被人多吃了午膳,里头的大厨毫不客气。   田获也不生气,要是别人分吃了自己这么好吃的猪头肉,自己也要生气的。   倒是大厨同伴好心些:“没肉了,给你配上茱萸辣酱将就着吃吧。”   “将就?这可是康娘子亲手熬成的,我每天都舍不得多放哩!”那个大厨气鼓鼓抗议道。   不过他们还是给田获舀了两勺茱萸辣酱,红汪汪的辣酱倒在盘里色泽分明,田获忍不住冲辣酱罐里多看了两眼。被大厨警惕捕捉,一把抱回罐子:“别看了,没了。”   田获:……   他看着碗里红汪汪的茱萸辣酱,能分辨出来当中有笋丁、豆腐干、香菇丁,绊着颗颗粒粒的白芝麻,里头还漂浮着焦黄的香葱丁。   田获用筷子尖蘸了点辣酱油放进嘴里,嗯,他做过香料生意,一下便能尝出白芷、草果、紫草的清香,再多的也辨不出来,却能感受到滋味复合。   他不再犹豫,夹起一筷子茱萸辣酱放进了荷叶夹。   柔韧的香菇丁复有嚼劲,豆腐丁弹性十足,却不能夺走主角茱萸酱的风头,反而吸满了茱萸的辣味,辛辣十足,麻滋滋直往舌尖窜,叫人身上出一身汗,不单单是辣,更多的是香,鼓动着他分泌出更多的口水。   麻辣劲爽,单是这辣酱便不逊色于许多菜式,田获吃了几口便觉得后背起了厚厚一层汗,伸出舌头吸溜吸溜换气。可又不舍得不吃,于是赶紧吃了一大口还没夹辣酱的荷叶夹。   一会功夫他便吃完了这荷叶夹,小丁去收餐盘时啧啧称奇:“这盘子,舔过的吧。”   店中厨子们自己吃的伙食便这么好,那店中的食物当何等好吃?田获心里如同被个钩子抓啊抓得,越发惦记起了店里的食物,他团团转想起了法子,却被个娘子叫住:“看你在这里转了许久,可是想吃里头的饭菜? ”   那娘子生得银盆脸,眉眼间自有几份徐娘半老的风情,田获忙低头告罪不敢直视:“是哩,小生外地行商至此,可惜进不得店中。”   娘子抿嘴笑道:“康娘子做菜有一手,也不怪你,这样吧,马上就轮到我进店,待我进店后捡那几个好吃的另叫出来打包些出来与你如何?”她身后的婢女端着两个食盒,显然是位老客,准备打包。   得来全不费功夫,田获喜出望外,忙唱了个大诺,从兜里掏出银钱奉过去:“小生姓田名获,是钱塘人士,东绸西贩,北煤南运,不拘哪个行当都做得。”   那娘子吃吃笑起来,命自己的丫鬟收下银钱:“好个实诚小哥儿,我姓吕,街面上邻居都唤我吕二姐,你瞧着也跟我兄弟差不多,便跟着唤我吕二姐便是。”   田获却并不唤她二姐,反而笑道:“谢过吕娘子。”   瞧着吕二姐前头还有两位,田获便说些自己家乡风土人情,生意上的逸闻趣事,不时逗得吕二姐发笑。   前头的队伍却有了一丝骚动。   田获忙将吕二姐护在身后,自己打量端倪。   原来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队手提棒槌的护院,各个肌肉虬结,胡子拉碴,瞧着便觉得凶狠十足。领头的却是两个男子,一名身着绸衣,身形松垮,一位身着粗布衣裳,高高壮壮。   来者不豫,果子一见立刻将他拦在门外:“男子不能进。”   “吆!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这是我家店铺,为何进不得?”绸衣男子歪着身子,笑得流里流气。   高壮男子更是嚣张,一把推开果子,就要往里闯。   田获听得自己身后的吕二娘“咦”了一声。   在场的娘子们也纷纷变了色,她们能来此地,为的就是此地专属女子,能获得片刻恣意,谁知竟然有男客出没。   对方显然也打着这算盘,身后那队护院毫不收敛,大大咧咧就要往里闯——   “慢着!”一个小娘子从店里走出来,站在了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队人马。   有人低声议论:“是康娘子!”   原来这就是这家店的主人,田获瞧着这个小娘子,她年岁不大,脸上却透露出与她年岁不符的沉稳冷静,气场十足。   绸衣男子斜着眼,似乎压根没将她放在眼里:“店主人来了更好,今儿便将话说清楚:你若是将店乖乖儿交给我,我便不去告官追究你霸占店铺,若不……嘿嘿……”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原来这家店不是康娘子的吗?”   “我倒是记得从前这里是汪家脚店。”   “汪家脚店这几年破败了,说不定因着这个顶给别人了呢。”   “这不是汪老三吗?汪家御厨百年,眼看要败在这不成器的东西手上啧啧。”   “即便是不成器,人家家里的店铺也不想白给别人啊。”   岚娘跟着出来,见形势不妙,便叫了小丁,叫他赶紧跑去汪家请汪行老过来。   想了想不稳妥,又叫勺儿去张大官人店里去寻大松。   再一想,又叫通草赶紧去军巡铺请那些常来吃饭的李军汉等人。   田获在底下也看着悬心,那康娘子瘦瘦弱弱,哪里是那些个壮汉的对手?生意人本来讲究不爱惹事,可康娘子做的美食这般好吃,叫他忍不住就觉得欺侮康娘子的都是坏人。   他咬咬牙,从地上捡了一块破砖起来,盘算着一会形势不对就趁乱砸砖。   他背对着,不知身后的吕二娘看到他拿起砖头后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神情。   康娘子却不慌不忙,先是瞥了一眼他身后:“吆,这位洗菜小工又来了?”   他身后的冯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康娘子飞了个眼风:“你这人从前吹自己是御厨传人,结果被王侍郎家赶出来,后来在马行街开店,好好的笋鸡汤,春笋干柴似扫把,鸡汤又淡如母鸡洗澡水。客人都不敢上门。如今这是怎的?瞧我生意红火鼓动了别人来胡闹?”   她连珠炮一般说个不停,三下五除二便将冯霖的伤处揭得七七八八,叫围观的娘子们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是竞争对手来捣乱。   “康娘子莫要扯别人的事,先说说自己怎的霸占了汪家的店铺。上次没记错的话,就瞧着你与汪行老在一起,”冯霖被她刺痛,索性站出来冷笑道,他尾音一转,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莫非,是仗着自己美貌迷惑了汪家人……”   这话诛心,是暗示慈姑仗着美色牟取汪家家财。   岚娘气得顿脚,抄起手边扫把就要冲过去,却被慈姑拽住了衣袖。   冯霖正洋洋得意,却被汪老三敲了一记:“放你娘的狗屁!”   冯霖:……   汪老三眼看他说得不成个样子,几乎要败坏汪家的名声,便自己上前问道:“小娘子,我家爹爹年岁大了,常有糊涂,被人哄着转让铺子也是有的,只要你现在交出这家店,我便既往不咎……”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慈姑冷笑道:“这家店,是汪行老亲自交给我的,事前约定我只是租用店铺,当时写定了契书白纸黑字,汪三爷请不要信口开河。”说着便利落伸手,后头的岚娘适时递上了一张纸契。   汪老三心里七上八下,接过了契约,翻开后草草扫了几眼便知慈姑所言不假,上头果然写着租给康慈姑。   见他脸上初来的嚣张已经尽数褪去,慈姑轻轻巧巧往前走一步,气势万钧,竟然逼得汪老三后退一步,趔趄了下差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她神色微敛,脸上似笑非笑:“汪三爷,您说说清楚,租汪家的宅子居然时不时就有汪家人上前来吵闹纠缠,这消息传出去,还有谁敢租用您家的店铺宅子呢?”   她尾音上翘,最后一个问号刻意压重,眼神斜睨了汪老三一眼,已经尽数是狠厉。   汪老三被那眼神一震,已然忘记了适才心里“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的轻慢,吞吞吐吐起来,汪家店铺、宅子在这汴京城中也不少,有许多都靠着放租生活,若是传出去“汪家人先租后闹事”的名头,那汪家可就别想再在外头出租店铺了。   他脑门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手也颤抖起来,反反复复看着那纸契,似乎想要发掘出些什么。   果然——   他眼前一亮:“租金,这契上写着不要租金!”   慈姑脸上神色未变,似乎却毫不意外,只瞄他一眼,像是觉得他在大惊小怪。   她嘴皮子一碰:“汪家脚店被你生生拖垮,汪行老才寻到我,想要把这店出手,至于为什么前期不收租金,还不是——”   慈姑刻意停顿了一下,瞥了眼汪老三一眼,眼神中还多了些汪老三看不懂的怜悯,他心里一紧,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接着道:“还不是你太没用!”   “将个好好的脚店拖垮,叫当父亲的只求有人接手,能给店里追随汪家的厨子们一个交代。”慈姑毫不留情,“你若是稍微能干些,也不至于被个洗菜工甩得团团转。”   “你!”句句扎心,直入心扉,戳得汪老三内心刺痛。   他的确是家族中最么出息的一个,自小天赋不如大哥二哥,既不像大哥一般会读书,又不像二哥一般会做菜,本想做个富贵闲人,谁知大哥中了科举二哥早夭,身为幼子的他只好匆匆顶上。   他一开始也想做好,重振汪家门楣,可惜总是不懂,人人都糊弄他蒙蔽他,最后将汪家的脚店败得七七八八。   可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汪家还有汪老和做官的汪大爷顶着,别人也不敢在他跟前说他不顶事。   像康娘子这般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他是个草包是个废物的还是第一次。   多年的伤疤被人揭开,心底最隐秘的担心被人证实,汪老三的自尊心被戳得稀碎,他双脸涨得通红,血液在血管里蓬勃着涌动,滔天的愤怒过后是巨大的失落。   是,我就是个废物。   是,汪家的家产被我败得一塌糊涂。   汪老三呜咽一声,跪在了地上,捂住脸,“呜呜呜”哭了起来。   冯霖:……   慈姑:……   冯霖慌得六神无主,汪老三正趴在地上痛哭,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就见一位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慈姑跟前。   “吕寡妇?”冯霖惊愕不已。   慈姑认出了这人是上次来自己店中吃酸辣科头细粉的娘子,微笑着点点头。   谁知那娘子下一句说道:“康娘子,那洗菜工的店是我的,如今我已经将他逐出,不知您是否有兴趣想再开一家店?”   慈姑略一思忖:“好,回头我们商议一二。”   什么?   冯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咬牙切齿。他费尽心思哄掇吕寡妇半年才得来一家店铺,居然就这么被康娘子毫不费力得到了。他狠狠咬住了满口牙齿,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这小娘子。   “谁在这里放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过来,身后还带着衙役。   打头的李军汉瞧见这边场景立刻快步走了过来:“抓得便是你!”他指着冯霖道:“这小子便是冒充御厨之人。”   衙役们纷纷上前,一招便将冯霖制服,冯霖还来不及错愕,便被压在了地上,衙役大声道:“你瞧着人家弱小,便想欺侮,如今可碰到铁壁了!先前你欺瞒王家,王家不追究,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朱老板的儿子藏起来威胁朱老板。如今可算捉住你!”   原来这冯霖不仅有好赌的毛病,更丧心病狂,将朱老板的儿子绑架了要挟朱老板,谁知被衙役查了出来,今天正满城抓捕他。   正巧李军汉带着一伙子兄弟急匆匆去助力慈姑,遇到衙役,双方都是役差,自然有认得的,寒暄两句居然是同一个方向。   没想到最终捉住了冯霖。   李军汉见那冯霖被控制住,脸被死死摁在了地上,沾染了一地的煤灰小石子,心里犹不解气,索性凑上前去挥拳就打:“叫你欺侮康娘子!”   冯霖吃痛,大叫起来:“饶命啊饶命啊!”又喊衙役:“这人当街殴打我,快抓住他”   衙役:……只要犯人没跑了就成,抬起眼装没看见。   冯霖又喊:“汪三爷,汪三爷!”   汪三爷还蹲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   汪家那些家丁犹犹豫豫,也没抬脚。这个冯厨子撺掇着自己主家出来闹事,害自己跑了这一趟,定不是甚好鸟,打便打吧。   于是无人拦着,冯霖那厮被结结实实揍得鼻青脸肿,而后又被死猪一般拖走。   慈姑摇摇头,示意在门口发呆的娘子们:“店里正常做生意,大家赶紧进去吧。今儿扫了大伙的兴,对不住了,每桌送一份桂花蜜紫藤萝羊羹。”   娘子们纷纷雀跃起来。   “好像是没吃过的新菜色。”   “适才康娘子当真……好飒爽!”   “对对对,就如那话本子里写的女将军!虽千万人吾往矣!”   “做菜这般厉害,遇事又临危不乱,呜呜呜我好喜欢康娘子!”   一位位顾客纷纷往店中走进去,路过哭泣的汪老三毫不停留,他想起这些年的心酸,哭得更大声了。   “给。”耳边响起一把悦耳的声音。   汪老三惊愕地抬起头,却见是适才那位小娘子,她递过来一方草纸:“擦擦泪吧。”虽然人小,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   汪老三下意识就接过那草纸,往脸上擦时却住了手,抽抽噎噎道:“丝帕才好擦脸,草纸粗粝会磨破脸皮。”   啧啧啧还挺讲究。慈姑白了他一眼:“爱擦不擦。”   好吧。   汪老三只好拿起草纸擦了擦脸。   慈姑这才道:“做不好菜又不是什么罪过,你不过是不小心出生在了御厨世家,又为何一定要做御厨?照你这道理,世上人人如今都照着祖爷爷的活法活哩。”   这话说得有道理,汪老三听了一愣。   慈姑又摇摇头:“达不到父辈成就便自暴自弃,这可不是当有的态度。有人喜欢制香,有人喜欢做菜,还有人喜欢读书,人各有志有何不可?我想冯行老那样人才也定不会苛责儿子定要做厨子,你不如与他老人家好好儿把话说开。”   “康娘子说得在理!”一辆青布小轿落地,汪行老从中大步迈出。   见儿子垂头丧气跪在地上一脸迷茫,他也不忍苛责:“你若是不喜灶间诸事,便另寻个喜欢的行当做便是,又何必破罐破摔一天天如此?”   汪三爷喃喃自语:“我怕爹失望。”   “我不是承重儿,自幼受尽父亲宠爱,自然对父亲一腔濡慕之情,”汪三爷小声道,“大哥考中秀才,父亲高兴得四处分发铜钱,背地里却在书房里坐了一夜。二哥去世,父亲白了一半头发。”   他便想着自己一定要为父亲挣气,好叫父亲高兴。   谁知自个儿天生不是灶间那块料,剥蒜带皮,烤肉成炭,煮个汤水都能糊了锅,父亲日益失望的同时,自己也随之对自己丧失了信心。   越发跟着那些狐朋狗友一起鬼混。   “是我不好,倒叫父亲年纪老大为我伤怀。”汪三爷越说越难过。   “是为父不对。”汪行老先是沉默,而后忽得道,“我身为父亲却不探查儿子喜好,先是赶鸭子上架,而后以父亲之权威处处苛求,最后索性放弃,是为父不好。”   汪老三半生荒唐,哪里听过这等贴心贴肉的话,他嘴一咧,又哭了出来。   慈姑:……   汪行老:“让他哭吧,男儿落泪少落血,今生哭过这么一次,才能知自己想做什么。”   慈姑便也不打扰,叫果子给汪行老父子搬过来两把板凳。   见事情解决,李军汉也不多待:“军巡铺要时刻值班,提防着民居起火,我们兄弟也当回去了。”   慈姑忙从店里拿出些中午做的荷叶夹回锅猪头肉盛放个食盒:“大哥们留着当零嘴吃,明晚请诸位来康家食铺吃席。”   一边的田获巴巴儿瞧着那荷叶夹,中午那诱人的滋味又在嘴里回味起来,他重重咽了口唾沫,翘首往店内望去:吕娘子,你何时才出来哇!   许是听到了他内心的祈告,吕二姐不多时便出来了,还将手里两个食盒都拎给了他。旁边的侍女倒噘着嘴:“哼!排了半天的队,倒巴巴儿便宜了外人。”   田获这才知道原来吕娘子居然只进去点了菜就尽数打包带走,自己却没有吃什么,他万分感激,唱了个肥喏。   吕二姐挥挥手:“不妨事,这家店就在门口,时不时就能来吃,倒是你们外乡人一年也来不了一次汴京,自然要紧着你们。”   田获心里生了许多好感,又想起她适才与康娘子低语,似乎认识康娘子,大约过了今天还是能吃到这家店的美食的,当下不再客气,抱拳谢过吕二姐,又问:“吕娘子,这食盒我当如何归还?”   吕二姐摇摇头:“不用了,那是街市上买的食盒,又无暗记,你留着自用便是。”   说着便上了马车,准备离开。   眼看着对方毫无眷恋,田获急了,忙上前苦苦哀求:“适才我听排队的小娘子们说,这康娘子还在马行街夜市汴河边开了一家康娘子食铺,专卖男女食物,不知娘子可否赏脸,叫我请娘子一顿,好谢过娘子。”   “哦?”吕二姐住了脚,似笑非笑盯着这腼腆郎君,眼神中闪过一丝惋惜,半响才咬唇决然道,“我是个寡妇,别人都叫我吕寡妇,适才被拖走的那个人从前便与我有过首尾,田公子与我这样的人搅在一处,不怕流言蜚语么?”   她非是贞洁烈女,可经过冯厨子这一桩当真心灰意冷得紧,索性也不想隐瞒,清清楚楚逼退这小郎君。这小郎君生得好看,为人也透着几分仗义,可惜呀……   吕二姐放下车帘,准备走了。   谁知这时,车帘后的小郎君坚定的说:“便是这样又如何?吕娘子热心助人,仗义帮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可见内心仗义,有如红拂女,这般人才便是几嫁又如何?”   吕二姐的眼睛忽得湿润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咳嗽一声,却没有掀开帘子:“那今晚黄昏就在康家食铺见。”   慈姑再出来时汪老三已经止住了哭声,正拿团得皱皱巴巴的草纸委屈兮兮擦脸。   她便将手中一碟香酥芋泥卷递过去:“哭饿了吧?”   哼!汪老三刚想反驳,肚子却“咕咕”叫出了声。   还真饿了。   汪行老接过碟子,捻起一块芋泥卷递给他:“尝尝。”   哼!我才不吃嗟来之食!可是这芋泥卷好香,算了,就吃一口吧。   汪老三将芋泥卷送进嘴里。   金黄的酥脆外皮在嘴里依次裂开掉渣,舌尖触碰到内里软糯的芋泥,这芋泥不知加了什么,内里多汁,丝毫不发干,柔滑,粉糯,香嫩,厚实中透着一股甜香。更绝的是中间还透着一点淡淡的酸甜,就一点点,却足够解腻,又不会影响点心本身的香甜。   汪老三咔嚓咔嚓就吃完了一个,又把手伸向了第二个。   慈姑:……   汪行老也吃完了一个,慢慢品味道:“这里头,你可是加了牛乳与蜂蜜,又轻微加了些林檎果酱?”   慈姑点点头:“瞒不过您老人家,这芋泥香糯,可空口吃总有些过于厚实,我便加了些牛乳调剂,而香芋浓甜,又是油炸过,吃多了便腻,我便又加了一丝丝林檎果酱,取其酸甜之意。”   汪行老赞叹地点点头:“果然是少年天才!”   慈姑笑眯眯与他说:“当初您说只要我能盈利,店里除了地契便都赠与我,如今我已经开始盈利了哩。您可记得说话算数。”   饶是知道这家店如今生意红火,汪行老也吃了一惊:不过这短短功夫,居然将装修店铺与采购食材的钱都平上了?   慈姑似是看穿了他的惊愕,笑着点点头:“只不过,当初这契约嘛,我有点想改。”   “好说好说!”汪行老别无二话。   慈姑指着那租金约定,道:“今后我便按照市价与您重新订立契约罢。”   这……汪行老不过转瞬便明白了前因后果,康娘子这店铺开得越大,遇到的如今日这般纷争便不再少数,还不如在商言商,反而少些纷争。他点点头:“就听康娘子的。”   慈姑笑语晏晏请他们移步去中人处重新立契,却没注意远处汴河边正有个身影打量这边,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侯爷,可要我去处置那冯霖?”一旁的疾风小心翼翼开口。   “叫他不要再来烦扰康娘子便是。”濮九鸾低声道。   他问询过来,本想出面搭救对方,谁知道慈姑自己便将事情干脆利落摆平,压根儿不需要他插手。   这小娘子当真是坚韧。   濮九鸾转过头:“今夜便去刑部调阅卷宗,务必查清黄尚书一案。” 第29章 黄家   户部尚书黄瑾是个做官的好料子。   又与发妻卢氏恩恩爱爱, 共育有一子一女,幼女嘉娘是他年纪老大才得,因而格外宠溺, 待之如珠如宝。反是做娘亲的严厉些, 时常拘她在房中读书习字,如同男儿一般教养到六岁。   奈何好景不长, 黄瑾误卷入楚王谋逆案,天子震怒, 满门查抄, 诸人斩立决。   抄家前几个月, 黄家女眷上山烧香, 慈姑顽皮爬到了松树上又往下跳,奶娘情急之下伸手去接, 慈姑安然无恙,自己胳膊却受了重挫。   卢氏感念她忠心耿耿,便为奶娘脱了籍, 又感念奶娘思念女儿,允许她将女儿带到汴京黄家。   可惜奶娘女儿发热不治, 竟然就此夭亡。   因着奶娘老家眉州路远, 她奶大了嘉娘又忠心耿耿, 黄夫人一时心软, 允了慈姑停灵在黄府下人住处, 没成想善有善报, 无心插柳倒给自己女儿留下了条活路。   抄家时奶娘康氏急中生智, 求了卢氏,将自己女儿套上嘉娘衣裳,又报说“嘉娘病重不治”, 黄夫人感激涕零,又哭着与女儿道别。   圈禁后官府押走了黄府诸人,康氏与女儿是自由民,自然也就与抄家无关,被安然无恙释放,于是她抱着“女儿慈姑”坐上了回老家眉州的客船。   骤遇家中大变,慈姑受了惊,发了许久的高烧,昼夜颠倒,等醒来后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记得迷迷糊糊,加之人又小,便安然在眉州奶娘老家住了下去。   当初卢氏垂泪送别女儿时,握着女儿的手叮嘱道:“莫要报仇,只顾着活自个儿便是。你活得安然,爹娘在天上才放心。”   有了爹娘的叮嘱,慈姑便也踏踏实实过了下来,虽然幼年懵懂时家破人亡,她也不希求其他,只求能安生活命叫天上的爹娘放心。   可怜这般风帘翠幕、户盈罗绮的人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那些封存在吏部、刑部的厚厚文册也随之封印起来,直至今日……   濮九鸾静静悄悄翻看着这些册页,眉目平静。   楚王,太上皇最钟爱的儿子,长相肖似官家,又被官家抱在怀里长大的,不到及冠之年便被封为最富庶楚地的王爷。人人都以为他要越过秦王继承大统的。   楚王性子算不得好,待自己王府中官员多有苛待,结果被那官员怀恨在心,告发他谋反,官家不信,派了身边贴身的小黄门去质问儿子。   本来到此时还算平顺,可惜那小黄门被秦王买通,到了楚地,居然逼着当地官员组织军队征讨楚王,执意要制他于死地。   楚王焉能束手就擒?索性就揭竿而起。   这一起事,便错上加错。   照后来朝官的意思,这楚王的幕僚们当真各个是草包,即便是官家真的下了征讨的命令又如何?官家一手养大楚王,处处疼爱他,怎会杀他?   可是濮九鸾不以为然,若是没秦王捣乱,楚王乖乖束手就擒,哭着去见官家,诉说自己冤屈,官家定然会心疼儿子、宽恕楚王。   可这中间有秦王作祟,楚王若真是束手就擒,那小黄门会不会来个先斩后奏可当真不好说,或许楚王也是想到这一点,便二话不说先报名为上。   战火越演越烈,楚地、云梦等多地陷入战火,纸里包不住火,官家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反了!   他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恐惧,居然真的下了斩杀的命令。   楚王就此被人扑杀在乱军从中,到最后也没见到父亲一面。   楚王死了,朝堂中也展开了大清洗。   官家被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伤了心,自此郁郁寡欢,也因此迁怒到“带坏孩儿的奸佞小人”,原来楚王一系的人尽数被除尽,凡与楚王有点干系的人皆下了诏狱。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奉命查案的刑部尚书左冰早被秦王收买,罗织了不少异己,当中便有黄瑾这个户部尚书。   于是黄瑾被杀,全家被查抄。   本以为就此便罢,朝堂上的投机之徒又将宝押到了秦王身上。   濮九鸾轻蔑一笑,其中就包括他的好大哥,如今的国公爷濮雁修。   在这一番喧闹中,谁都没想到楚王妃逃出了生天。   楚王妃母亲是外嫁出去的大长帝姬,她出身高贵,又很有一番本事,先是东躲西藏避开了秦王的搜捕,而后想法子在三月三开金明池的大日子混进了金明池,走到官家身边,亮出楚王血书当众控诉秦王罪行。   官家愕然。满朝哗然。   本已春风得意的秦王就此折戟,被官家厌弃,押解到洛阳宫里终身软禁。   一向平平无奇的晋王就此进入官家视野,他虽然人平庸些,却事亲至孝,得了官家欢心。   他上位后,身边幕僚人手奇缺,识于微时的濮九鸾就此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等他登基后,濮九鸾更是水涨船高,被封做了镇北侯。   濮九鸾合上册页,眉头微微蹙起,刀削似的下巴浮起一层淡淡的青,非但没有毁损容颜,反而平添了几份潇洒。   黄瑾其人做官谨慎,不贪污不结党,算的上是个能吏,这一桩案子瞧来瞧去也能看出来是一桩冤案。   当初抓他下狱,罗织的罪名是贪墨并运送粮草给楚王。库存的几百担粮食对不上,这也当真过于可笑,户部尚书管着全国的钱粮调动,若真是有心贪墨怎会染指几百担粮食?至于供应粮草就更是无稽之谈,每年官府都会给几位王爷有贴补,明儿八经过了明路的,又怎么会是谋反?   要不是当初老官家正恨着那些“挑唆自己孩儿”的帮凶,黄瑾这案子也不至于判这般重。   可是翻案却又不好翻。   晋王这个皇位得来的不容易,几乎可以说是“捡漏”,秦王势大,楚王受宠,怎么看都轮不到他。   也因此他上位后格外看重名声,不但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决议也多中平为上。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一介孤女翻出当年旧事呢?好容易积攒下来一些口碑,又怎舍得被官员评议自己“捡漏”?又怎么会毁坏前官家的名声,坏了自己“孝顺”的名头?   大被一掩,难得糊涂才是真。   濮九鸾轻轻合上卷页,看着外头夕阳渐落,便想去马行街夜市瞧瞧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寻到慈姑时,她手里正捏着一缕线香,还招呼濮九鸾:“稍坐片刻,我去烧烧香便回。”见濮九鸾并没有坐下的打算,便一迟疑,“您也同去?”   本是客套,谁知濮九鸾毫不客气,立刻跟了上来。   慈姑:……行吧   佛龛不远,在马行街岔口南通巷路正中,有株巨大梧桐,树干上头系着一缕缕红绳,梧桐正值花期,满树繁花如紫色烟霞,树下有人供奉神位,已不知多少年。   佛龛由石头雕成,烟熏火燎多年已覆着一层烟火气,佛龛前头供着新鲜果蔬,又有香插可供往来居民上香。周围覆盖一层厚厚青苔,在五月黄昏里青葱郁郁。   慈姑小心掏出适才带出来的线香,濮九鸾顺顺当当取出火石,帮她点燃,而后便交给她,自己敛气宾神退后,安静等着慈姑烧香。   好生默契。   慈姑迷迷糊糊想。   她跪在佛龛前,默默祈念完,而后才插上线香,起身又合掌作揖。   待她拜完濮九鸾都安安静静立在旁边,一声不吭。   慈姑有些不好意思:“拜完了,现在就回去做菜。”   两人并排又往康家食铺走,高大的泡桐树延绵一路,紫色的华贵花朵被夕阳照射出一层橘黄色的暖光,细细绵绵在黄昏中交织出奇异的氛围。   不甚熟稔的两人着实有些尴尬,慈姑便主动找话:“我近来要开个新铺子,便想拜拜佛爷。”   “嗯。”   “还求了阖家身体健康。”   “嗯。”   好吧,慈姑也不知自己应当与个顾客说些什么,挖空心思几句话,便再也想不出话说,两人之间漂浮着奇怪的沉默。   恰在此时,平地一阵风过,“啪嗒”一声一朵硕大的紫桐花落在了濮九鸾脚下,他住了脚步,捡起那花朵递与慈姑:“你戴这个定然很好看。”   慈姑:……   她接过这泡桐花,干巴巴道了声谢过九郎。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客人每次来用膳都很省心,吃了便给钱,利利索索,虽不过吃了三次,却给店中增加了三两银子的收益,比那些天天都来的人好几天加起来还多呢。   此时送花又是为着什么缘故?慈姑摸摸耳朵,颇有些不自在。   便见濮九鸾住了脚。   他似在沉吟什么,半天才说:“我不叫九郎。”   “那个,您叫什么都无妨的。”慈姑结结巴巴摆摆手,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起了些从未有过的慌乱,“给钱就行。”   这……越说越错。   濮九鸾却没听清一样,继续说道:“我唤做濮九鸾。排行十一,认真说起来,我是十一郎。”   濮九鸾,这名字怎的这么耳熟?   慈姑仰起头,微微张开嘴,费力在记忆里搜寻起来,是谁唤做濮九鸾呢? 第30章 翡翠鳜鱼、缠丝烟熏兔球、酿……   慈姑一时想不起来, 却也不好意思细问濮九鸾到底是何人,只“哦”了一声。   她面目平静,毫不变色, 倒叫濮九鸾没忍住, 疑惑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京城里还有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如此平静?   罢了,这个小娘子向来都有些水波不兴, 若是上了战场,也算得上大将之风。   倒是自己, 过于看重自己的声望, 着相了。濮九鸾自我审视反省起来。   岚娘已经侯在食铺前头, 瞧慈姑过来高兴得摆摆手。   慈姑便凑过去, 濮九鸾也老老实实坐在了食铺的矮凳上。想起这人今儿还给自己递线香,慈姑跟他说话便比往常更和气些:“您要吃些什么?”   濮九鸾抬起头瞄见旁边的水桶里几尾鳜鱼正在拿尾巴拍水:“就那个罢。”   慈姑:……   那是她今夜摆席答谢诸人的鳜鱼, 鳜鱼平日里只吃鱼虾,是以肉质紧实,刺少肉嫩, 极为名贵,售价可以说是草鱼鲤鱼的三四倍, 若不是今日为着要请客, 她还舍不得买呢。   冷静自持, 冷静自持, 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 慈姑在心里默念了五遍, 转而绽放一个平和的笑容:“好,那您一会就留下与军巡铺的大哥们一同用膳便好。”便匆匆洗净手脚开始造饭。   鳜鱼是早就备好了的,她从水桶中捞出鳜鱼, 利落地拍晕宰杀切片,而后将鱼片腌制起来。   再将早上腌制好的兔肉取出,片出最饱满的兔腿肉,切丝后用淀粉蛋清团成球状,再放入铁皮桶中,投入木炭与青花椒、桂皮、小茴香,点燃后放在里头任由青烟熏制。   那烟火燎到濮九鸾那里,呛得他咳嗽一声,却被岚娘察觉,她小声附在慈姑耳边示意她悄悄儿偷看:“快瞧快瞧,卯日星君显灵,食铺里来了个俏郎君,生得当真美貌。”   慈姑手上便片青瓜便冲她眨眨眼:“那呀,是那个‘一两银’。”她瞧着岚娘,手却丝毫不减慢,迅速斜刀将青瓜片成了瓦片模样。   而后又利落斩下鱼头、鱼尾蒸熟摆盘。岚娘恍然大悟:“那个冤大头哦!”慈姑闲来与她讲过,有位客人每次来都要点个一两银子的菜,两人便给他起了个简单明了的诨号:一两银。   濮九鸾坐着坐着忽觉耳朵发痒,他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两姐妹往这边偷看的目光,慈姑吐吐舌头,岚娘心虚,而后两人齐齐爆发出大笑,叽叽咕咕笑得直不起腰来。   濮九鸾不安地想:我脸上有东西么?   此时李军汉他们大踏步走进了食铺,热情与慈姑打招呼,慈姑忙叫大松过去给客人上茶,自己则加快了做菜的速度。   好在如今有了徒弟,叫她们帮忙,叮叮当当剁起了肉馅儿。   再将调味后的肉馅一勺一个填满南瓜花,她手形利索,上下翻飞间盘子上便摆了一排南瓜花,而后再取一点淀粉在花口处一抹,将南瓜花封住。   小丁忙接过南瓜花,放进锅里小火煎制起来。慈姑收徒后那些徒儿便都要来食铺帮忙,因着他们大部分人都已有家有口,慈姑便婉拒了,只准小丁来,于是其他徒弟便三五不时过来瞧瞧。   这边烟熏兔球已经做好,慈姑便将兔球投入油锅慢炸,用低温慢熬的方式锁住兔球中内部的水分,最后用红醋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均匀往烟熏兔球上一浇,褐红色的糖浆遇冷便牢牢锁住了兔球。   “好香!”汪行老大踏步进来,朗声笑道,身后廖老爷不甘示弱:“汪老给我讲讲,这兔肉是如何结成球状的?”后头还畏畏缩缩跟着一个不情愿的汪老三,被大松瞪了一眼,越发委委屈屈锁在角落不敢吱声。   吕二姐与田获也并排进了店中,身后的婢女手里大包小包拎着许多东西,吕二姐也不见外,自顾自与慈姑打过招呼,便拿出一份檀木冠梳要赠给慈姑。   慈姑张罗完这些人后,看着水烧开了,忙放入瓜片汆熟,再将腌制好的鱼片下锅汆熟,而后便将瓜片做底,鱼片一片片摆放到瓜皮上,再与早就摆好的鱼头鱼尾衔接,摆出一条跃水鱼模样。   最后热油煵香豆豉,烹水起锅浇在鱼片上。   再用锅底剩下的热油烧开高汤酱油,浇在了酿南瓜花上。最后快手炒一个雪菜毛豆,又端上徒弟们煮好的肉丝面,今日的菜便成了。   “起菜啦!”小丁大声报出菜名:“翡翠鳜鱼、缠丝烟熏兔球、酿南瓜花、雪菜炒毛豆!”   慈姑也落了座在旁举杯笑道:“今儿个多亏诸位出手相助,便做些菜谢谢诸位,我以茶代酒谢过诸位。”   大松也在旁举杯,说了些“过于仓促没甚好菜请诸位不要见怪”之类的客套话,便赶紧招呼大家吃菜。   诸人的目光先被翡翠鳜鱼所吸引。   热气氤氲中,鱼头昂首翘尾。翠玉般的瓜皮上摆着洁白的鱼片,宛若一条犹在弯腰划水的鱼,而整题摆在白玉盘中,更显得清雅高洁,叫人倒不敢下筷。   最后还是汪行老先夹了一筷子吃了下去。   鳜鱼皮厚,慈姑却巧妙得剔去了鱼皮,入口的全是满满鱼肉,肉中毫无尖刺,叫人大呼痛快。   再细品味白白嫩嫩鱼肉片成薄片,在舌尖颤颤巍巍,鱼片中吸收了菌菇精华,满口浓郁鲜甜。汪行老想起适才瞧见慈姑在焯水的锅中加了菌菇,想必就是为着提鲜,能吃出新鲜菌菇的滋味渗进鱼汁中,山珍与水鲜的交汇,一齐汇聚到了舌尖,刺激着味蕾。   而鱼片本身清爽,脆口,能尝出焯水时最大程度保持了鱼肉本身的鲜美,让鱼片更加嫩滑唇齿间回味悠长,鲜美满口。   汪行老伸出了筷子准备夹第二筷子:“这鱼好!”   廖老爷不干了,也急急动起了筷子:“老货,不许跟我抢。”   慈姑笑眯眯道:“今儿有好几条鱼,保证叫大家都吃得扶墙而出。”   其余人也吃了起来,鱼片入口,军汉们纷纷赞叹起来:“鱼肉好紧”、“没有鱼皮恼人”、“鱼肉居然是甜的!”   田获小哥则主动拿起桌子上的茱萸辣酱,没想到白天厨子们当作宝贝的蘸酱,在康娘子这家分店里却是免费取用的。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点蘸料,而后夹起一块鱼片蘸了蘸茱萸辣酱——   紧实复有弹性的鱼肉沾染了辣酱的气息,立即多了些复合,似一位闺阁佳人忽得舞起宝剑,让人惊喜连连,不但没压制住鱼片的鲜美,反倒衬托出了鱼肉的鲜味,让味道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而后便是缠丝烟熏兔球,一颗颗兔球色泽鲜亮,外裹橙色糖浆,一上桌便吸引了诸人目光。   夹起一颗,用力时能清晰得看到筷尖处凹陷处齐生生的糖浆断层,显然糖层外头极其酥脆。   舌尖先接触到的是酸酸甜甜的味道,红醋和麦芽糖的香气交相辉映,将糖浆缠丝诠释得先声夺人。   而后咬开甜津津的缠丝,内里却是软和的烟熏兔肉,满满浸泡了汤汁,青花椒的烟熏气息萦绕舌尖,恰如背景底图,再上却是温润可口的兔肉,又隐约尝得到一丝果木的清新。   外脆、里润、内香,将滋味由外到内一层层传递到舌尖,口味脆甜可口,叫人满嘴生津。   汪老三吃完一个还想再夹,立刻被吕二姐笑眯眯打落筷子:“今儿个挑事的便是你,你还有脸多吃?”   汪行老也不庇护儿子,乐呵呵自己塞一口酿南瓜花。   第三道菜是酿南瓜花,新鲜的米黄色花朵如同蓓蕾包裹住满满的馅料。   咬一口,能分辨出其中有猪肉粒、火腿丁、香菇丁一起拌成的馅料十分香浓,用料十足,很是奢侈。   猪肉的鲜香、香菇的鲜甜,一齐汇聚舌尖,吃起来口感丰腴。   其中的火腿丁则弹牙十足,更有似有似无的脆感和清甜,廖老爷先吃了出来:“加了马蹄!”   加了马蹄之后的肉馅儿变得鲜味十足,马蹄的清香冲淡了肉馅的油腻,丰富了鲜美口感。   若是吃多了南瓜花,还有雪菜炒毛豆,看似不起眼,却咸香十足,十分下饭,特别是吃一口面条,就一口雪菜毛豆,更觉咸淡适宜。   诸人都埋头吃起了菜,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慈姑起身去做其余几条鱼。   直到桌上最后一粒毛豆被夹走后,诸人才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好吃!”   汪行老擦擦嘴,咳嗽一声,这才起身行至慈姑身边:“康娘子,实不相瞒,我今儿来便是要来拜师的。”   什么?   正在喝茶水闲聊的诸位一下安静下来,齐齐望向这边。   慈姑惊讶得抬起头:“汪行老,您厨艺高超,德高望重,当得起厨师界个中前辈,又为何要拜我为师?”   汪行老笑道:“学无止境,你还在小小年纪便融汇贯通诸多手艺,更要紧的是做人办事都颇有君子之风。这样的人能收我为徒,是老身的荣幸。”   慈姑不过惊愕片刻便回过神来,道:“好!”她当初答应过师父,绝不藏私,也绝不会为难每一个真心求教的人。何况看得出来汪行老是真心喜欢厨艺这行当。   “爹——”一旁的汪老三委屈得张大了嘴,“她一个小娘子……”   “闭嘴!”汪行老一个眼风制止了他,“还不来拜见师公。”   汪老三的厨艺是自己爹爹所教,师父的师父叫师公,自然要叫慈姑为师公没错。   他嘴巴一瘪,只好委委屈屈走到了慈姑身边跟着汪行老一起行礼:“见过师公。”   *   酒饱饭足,诸人纷纷告别,田获围着小丁献殷勤,软磨硬泡想带点茱萸辣酱走;   吕二娘子与岚娘投了契,两人品评起了城内的胭脂;   岚娘还小声教吕二姐:“与男子第一次往来你便要带他去花钱,一下呀,就能将那等存心不良的破落户给吓跑喽!男子为女子花钱不一定就心悦这个人,可若是舍不得花钱,那定是没心思。好男儿才愿意为心悦的小娘子花钱哩。”   吕二姐若有所思:“有些道理。我当初应当早点试试这法子。”也不至于招来别有用心的恶人。   慈姑抿着嘴笑,提醒吕二姐:“莫信她胡扯,她那套全是话本子上瞎看的,自己倒连个外男都没相看过呢!”惹得岚娘推慈姑一把:“快去快去,别打扰我雅兴。”   慈姑笑着摇摇头,走到濮九鸾桌前问他:“十一郎,吃得怎么样?”她看濮九鸾每样都只提了一筷子,便知他不便与人公食,后面的鱼便都给诸位各分到小碟里。   这一下便改了称呼么?虽然没错,可濮九鸾总觉得先前她叫九郎时好听些。   算了,濮九鸾认认真真回答她:“甚好。”说着便体谅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两银子。   慈姑:……   我真的只是想问问您菜色如何,并不是委婉催促结账啊。   不过——   既然这么诚心给,不收下反倒伤了对方面子。   于是——   她笑眯眯接过了那两银子。   岚娘眼前一亮,忙推吕二姐:“快瞧快瞧,‘一两银’!”   而后又笑着将那位大方食客每每都都要花一两银的事迹说与吕二姐听:“于是啊,他便有了个诨号,唤做‘一两银’。你说好笑不好笑?”   吕二姐却压根不觉得好笑,她蹙着眉头,迟迟疑疑复述出适才学到的理论:“好男儿才愿意为心悦的小娘子花钱哩。”   话一出口,两位娘子眼睛蓦得瞪大!   先是对视一眼,   再一齐齐缓慢转头望向慈姑与濮九鸾。   而后齐齐捂住了嘴巴——   ! 第31章 鳝鱼包子   岚娘虽然近几天总是时不时看着慈姑沉思并露出大有深意的微笑, 却着实是把算账的好手,慈姑叫她清点下店里这些天的进项,岚娘不过用了一个早晨便盘得一清二楚, 将账册呈给慈姑。   慈姑瞧着这账册沉吟:开业月余, 店中已经足足进项四百多两银子,除去菜品成本与厨子们的工钱, 足足能结余四百两白银,再扣除五十两一季的赁房钱, 如今竟然已经赚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再除去慈姑当初用于装修脚店的费用, 还剩下一百五十两。   短短一个月功夫, 她非但已经将这家店扭亏为盈, 而且还净赚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已经是难得的成绩,岚娘在旁跟着高兴:“如今有了钱, 赁一座大院子,我们便能住在一起。”   说也奇怪,岚娘自己家有高房大舍, 她自己亦有奶娘丫鬟,却偏偏总来寻慈姑住。马夫人提供的那张床不过是可供单人入睡, 两人便有些紧窄了, 岚娘早就想鼓动着慈姑自己出来赁房了。   慈姑摇摇头, 嗔怪往她额上一点:“你呀, 还是回自己家睡才是正经。”   她拿起笔墨, 在纸上涂涂画画:“我想扩大如今的脚店。”   “才说要与吕姐姐一起开店, 可是她家店铺?”   慈姑摇摇头:“她家我要另做他用, 如今当务之急是在本店的地址上再行扩店。”   康娘子脚店一开始设定的想法便是做汴京独一份的娘子脚店,以此名头吸引来不少顾客,也确实吸引来不少娘子。不过如此一来, 店面便略显紧张。店门前常常排着大长队。   现在还没到端午节还好,等过几天过了端午节气温猛地热起来,天干人躁,只怕到时候排队诸人少不了争执冲突。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   慈姑打定主意,便唤了手下的厨子们一起过来,如今那些大厨们对慈姑又佩服又尊敬,各个站得毕恭毕敬:“谨听师父教诲。”   慈姑点点头:“今儿叫大家来,是为着两遭事,一是我打算租下康娘子脚店旁边的店铺民宅,二呢,是要为诸位发一笔彩头。”   发钱谁不高兴?各个都露出笑容,旋即又有些担心:“师父,您够不够花用啊?”   “就是就是,师父如今还借住别人家厢房里呢,先给自己留着吧。”   慈姑笑眯眯推辞:“我住哪儿不要紧,要紧的是大家伙有钱花。”   说着便叫岚娘将银子捧出来:“店里的银子大头留着赁房子,如今给大家的是小头。每人二两银子,人人有份。”   通草三个也有份,果子迟迟疑疑不接银子:“我卖了身给娘子,怎还好拿娘子的工钱?”   慈姑笑眯眯将银子按进她手里:“拿着便是,以后好好儿干,大家都赚银子!”   恰在这时,后厨门外有人叫门:“师父!”声音洪亮,还有一丝“师公”,声音扭扭捏捏。   不用说,一定是汪行老与汪老三。   两人手里各提着一束束脩,汪行老先拱拱手:“见过师父。昨儿个拜师仓促,未来得及拿束脩,今儿便来行正式的拜师礼。”说罢便要下拜。   慈姑哪能叫他老人家正儿八经行拜师礼,忙拦住:“师门里不讲尊卑,行拱手礼便是。”   汪老三则扭扭捏捏道:“师公,我想留在这里帮忙,也学些厨艺。”   这……   汪行老笑眯眯道:“那我便将犬子留给师父了,但凭师父差遣,绝无二话。”说罢便像怕慈姑后悔,逃也似的走了。   慈姑摇摇头,这是要自己帮忙带娃?   店里还要备菜,她来不及推辞,正巧前头店里来了熟客需要她招呼,便匆匆对钱百富叮嘱两句:“我去前头备菜,你好好照看。”   汪老三当年接手店中时作威作福,没少欺负这些厨子们,如今落到了对头手里,格外酸涩。   昔日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少东家,说一不二的脚店主人,百般嘲讽过这些厨子,可如今却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大师伯”,心里不可谓不憋屈。   钱百富和李大头几个颇为舒坦,互相使个眼色:   钱百富指着地上一盆黄鳝要他拾掇干净:“收拾好了端与你三师伯。”   黄鳝滑溜溜在盆里游来游去,看得汪老三一阵腻歪,可他如今洗心革面,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自然也咬牙将那黄鳝收拾停当。   好容易才将黄鳝一条条抓住,宰杀了清洗干净,将盆递与李大头。   李大头却装没看见,歪过头大呼小叫:“哎哎哎,你们看,窗棂上有个喜蛛在吐丝。”   风吹过,喜蛛荡出的银丝在日光下一晃一晃。可厨子做饭,哪里来的心思四处张望?汪老三怀疑对方是想趁机占自己便宜。   汪老三咬咬牙:“三师伯,鳝鱼收拾好了。”   “哎——”李大头立刻舒舒服服稳稳当当敞敞亮亮应了声。   不用怀疑,就是故意的!   汪老三快要气炸了。清洗鳝鱼时手被钉子划破,又泡在冷水里,此刻又痛又痒,浑身透着难受,偏还要受这气!   李大头又嘱咐他:“都说端午黄鳝赛人参,师父要做一道炝虎尾。你将鳝鱼切段腌制起来。”   汪老三抄起刀便开始切段,他这人有一点好,便是自幼在厨艺世家长大,认可那长幼尊卑之说,如今李大头是他师伯,那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受着。即使鳝鱼打滑,好几次差点切到手指也不吭声。   倒是李大头与钱百富见他也不发作,两人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   慈姑进灶间的时候便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不过还没等反应过来便看见汪老三切完了最后一块鳝段,急得冲过去:“啊呀,这炝虎尾的鳝段要切到四五寸长,如今切成一两寸,这可怎生是好!”   一听说错了,汪老三急得一头的汗:“这可怎么好!”他不知炝虎尾要切多长,便摸索着切成了小块,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切完鳝段,本想等着慈姑表扬,也存着几份叫李大头与钱百富刮目相看的意思:看看,我也做得有声有色。   可没想到居然搞砸了,巨大的心理期待叫他接受不了失败,脸都急得发白。   李大头舔舔嘴唇,嘴角阖阖,到底什么也没说,倒是文秀师父上前道:“师父,炝虎尾是做不成了,不如改做鳝鱼包子?”   汪老三颇意外瞧了文秀一眼,没想到这个素来清冷的文师父能帮他说话。   慈姑瞥一眼汪老三,见他眉目耷拉,神色间尽数是沮丧,额头处还有不知何时擦汗抹上去的泥巴,笑道:“好啊,今儿便做鳝鱼包子。”   她将那锅中下油,花椒爆香,而后放入蒜瓣炒香,最后倒入鳝鱼段在锅中滑炒,铁锅下大火熊熊,烤炙得鳝鱼段渐渐蜷缩起来。   趁着这功夫忙和面醒面,好在店中的菜谱上包子一栏,是以店中常备着面团准备醒发。   慈姑便又将铁锅端起,撒些酱油、醋,白糖,胡椒粉调味,再加入粉条同炖,放回火上由着低温小火,慢慢浸熟,最后起锅,撒些花椒碎和花椒油提味。   还不忘回头与几位徒弟讲解:“这道包子最讲究的便是火候,因着包子入笼后还要蒸煮,因此瞧着鳝鱼六分熟便要起锅。”   瞧着出锅了便快刀将鳝鱼与粉条切得细碎。   最后拌上早就切好的香葱末与香芹末,锅里煮起滚油一浇,花椒粉与八角粉被热油浇灌得刺拉拉作响,空气中当即散发出各色香料蓊郁香气。   此时包子皮也已经擀好,慈姑便叠起一片雪白面皮,挖一勺鳝鱼丝馅料包入,而后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拉起面皮,中指与无名指则不断交叠包上开口。   不过一会功夫便行云流水包完了一笼屉包子,惹得几个小娘子赞叹不已:“师父好生厉害!”   慈姑将蒸笼罩扣上,而后才转过身来,利落飒爽道:“可都学会了?”   徒弟们点点头,唯有汪老三沮丧地摇摇头,师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是着实不记得什么时候做了甚,唉。   雪白的包子如小儿拳头一般大小,看上去白白胖胖,放在盘中憨态可掬。   凑进嘴边轻轻咬掉一小块外皮,立刻感受到发面柔软的口感,松松软软,香软有味,包子皮发酵到位,既没有发发黄也没有发硬,一切恰到好处。   内侧的包子皮浸泡了红烧鳗鱼的汁水,吃起来甜中带着些许咸香,叫人忍不住要尝尝里头的肉馅是个什么味道。   掰开一个小口,油脂香气扑面而来。   雪白的包子皮里包裹了红焖过的鳝鱼丝与粉条段,可看到微微颤抖的鳝鱼丝红润油亮,粉条段因浸泡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酱褐色,一瞧便叫人忍不住分泌口水。   入口一尝——   红焖过的鳝鱼丝肉软滑溜,温暖的热气夹杂着咸香弥散整个口腔。其中的粉条被剁成软烂的小块,吸收了红焖鳝的汤汁,荤素搭配,让人食指大动。   滑溜鲜美之余还能吃到香芹末,爽脆的口感带着解腻的清香,点睛得恰到好处,在咸香交叠中多了一层脆爽,让整个包子都增味不少。   吃到最后剩下浓稠的肉汁,全数吸溜进去,全然是满足感。   徒弟们几下便吃完了包子,纷纷眼巴巴瞧着蒸笼里其余的包子。慈姑板起脸:“不成,那可是客人们的。你们再想吃的话今儿可以自个包。”   看着别的徒弟都在兴高采烈讨论何时用什么调料是为着什么道理,汪老三死活插不上话,他咬咬牙,终于说出了那句从今日起就萦绕在他心头的话:“师父,我……我还是回去罢,我真不是这块料子。”   此言一出,屋内登时安静下来。   李大头攥攥手心,忽得走上前来:“是我……,我不该为难汪三。”   自打看见汪三被自己欺负还老老实实杀鱼,他便心里升起了隐约后悔,此刻见他要放弃祖业,心里的不安上涨到了极点:“前几年汪三掌事,我娘生病我要告假,汪三不许,我便怀恨在心。今日见他成为徒侄便蓄意报复。是我狭隘。”   钱百富也跟着站出来:“我也有份。”   汪老三摇摇头,苦笑一下:“不关师伯们的事,是我太没用。”   他本来立志要重振家业,好好儿操持起汪家家门,今日一番努力便明白他半点都没有厨艺天赋。   切块切得稀烂倒也罢了,多练练总能够有起色,可什么时候捏一点胡椒,又什么时候几成火候,对他来说不亚于攀登天梯。   慈姑微敛神色,拍拍手上的面粉,直接问汪老三:“那你喜欢做什么?”   啊?   汪老三一愣。   “如果不是出身御厨世家,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那你打算做什么营生?”慈姑声音平和。   汪老三犹豫了一刻。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选择做什么。   “不做厨子的话……”他犹犹豫豫,试探着说出自己内心真实所想:“吃喝玩乐?”   诸人:……   有人发出轻笑声。   汪老三有些羞愧,急着辩解:“其实也不是,唉,我这人吧,就好美酒,好吃食,虽然我做不出来,可我那舌头灵得很,谁家的鱼,谁家的猪羊,但凡有一点不新鲜,一口就能尝出来。”   “上次在丰乐楼端上来一盘清蒸鲥鱼,上头盖着那猪网油的那猪一定没被煽过,我一口便尝出来不对,叫来厨子,他还嘴犟,于是我非逼着掌柜的一起去寻那供应猪网油的肉店,肉店老板才说临时缺货,换了个生猪收购贩子出的这纰漏。当场叫丰乐楼掌柜的心服口服!嘿,这有什么难的?一闻便觉得膻,一吃就知道鲥鱼味冲……”   他眉飞色舞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由黯淡灰涩变得亮晶晶,闪着适才没有的光泽。   慈姑笑道:“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了。” 第32章 《汴京美食录》   “嗯?”汪老三强忍着泪水, 茫然抬起头。   “你既然也中过秀才,想必读过几本书,可知道南朝时余姚人虞宗写过一本《食珍录》?可看过本朝有位夫子所著《清异录》?”慈姑和颜悦色娓娓道来。   “晓得的。”汪老三一头雾水, 不知康娘子为何口出此言。却也听过这几本书, 知道都是文人写饮食百态的。   慈姑笑吟吟道:“这不正好?你今后便收录汴京美食,编录朝报, 写多了便汇集成书。往小里说,既是自己兴致所在, 还继承了祖业。往大了说, 这许多撰饮秘方不至于失传, 你也能青史留名, 岂不快哉?”   啊?   汪老三惊愕得长大了嘴。   李大头摸摸自己的大头:“原来这文人也会写咱们不入流的厨子行当?”厨子在这个朝代本就是手艺人,不入流, 自然被文人轻视,却没想过自己日常做的菜能被文人写进书里?   “那是当然。”慈姑笑道,“食饮虽微, 不可一日或缺;鸢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时。咱靠手艺吃饭, 又比哪个低贱?”   钱百富虽然听不懂那句文绉绉的话, 可后面那一句“又比哪个低贱?”着实说到了他心坎里, 他走到汪老三身边, 重重一拍他肩膀:“汪三, 好好儿写!也叫那些人瞧瞧咱们厨子行当有的是讲究!”全然没有适才的轻慢。   “这……”汪三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 原来命运还能有这么一种两全其美的解决途径。   慈姑笑眯眯道:“切坏了的鳝鱼做不成炝虎尾, 那便做鳝鱼包子,一样美味不减。人生自然也是一样。莫非谁还划定了线:说这鳝鱼不成段便不能吃了不成?”   “你自小浸染声色场中,自然不是个好厨子, 也不算的上是个好当家人,可这并不代表你便人生无望了。也莫气馁。”慈姑拍拍他肩膀,“换个角度想,或许你生在御厨世家却只想吃喝玩乐,便是老天爷给你的启发,引着你往弘扬饮食的道上走呢!”   汪老三知道自然不是这样的,全然是师公在开导自己。可是慈姑眼睛瞧着他,满满的诚恳,却似乎让他在那么一瞬间迷迷瞪瞪地想:或许这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呢?读书不成,厨艺不精,贪吃好玩,这些人生经历都自有其意义,于冥冥之中交织出一条清晰的方向——   那个瘦削的小娘子身影骤然变得高大起来。   汪老三吸吸鼻子,眼泪又要落下来,但被他生生咬牙忍回去:“多谢师公。”   这一回这一声师公,叫得发自肺腑。   “予少荒唐,学文不成,祖业难就,权做汴梁浪荡儿。幸得遇康娘子师公,谆谆告诫:‘食饮虽微,不可一日或缺;鸢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时。’恰如醍醐灌顶,予方觉虚度光阴,遂奋起立传,遍尝京师撰饮,广录百馐百酱,遍访方略,集而纪之。是为记。丁卯岁除日,居士汪三渔序。”   ——《汴京美食录》   灶间外面一片安静,外头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五月风光里。   甜杏巷里,是牵着马的濮宝轩。   他探查康娘子身世,开始时还算顺利,通过王家管事那里直查到了陈牙婆那边,可是再查便一无所获,眉州那边的线索被抹得一干二净。   思来想去便想来寻寻这康娘子旁敲侧击询问一二。   谁知这娘子脚店不让外男进去,他便只能在唯一通着外街的灶房处徘徊,希冀能打听到些消息,不成想听到了这一番话。   登时惊愕失色,转念又佩服不已:没想到这位区区的厨娘,能有这般了不得的见识!   娘子脚店里,是濮九鸾。   他得知慈姑有个哥哥,便来寻慈姑,想问问想不想安插她哥哥进国子监。   本想着等慈姑出来。谁知道店里那个唤作岚娘的小娘子见他来了,眼睛一亮。   而后冲他鬼鬼祟祟招招手,示意他进店来:“店铺巳时才开门,你先进来。”又将他带到一处窗户处,小声讲:“这里通着灶间,慈姑一会便出来。”   说完便自己蹑手蹑脚回了柜台,拿起块抹布不住擦拭柜台,眼睛却老是偷偷往这里瞄。   濮九鸾不懂这小娘子想法,只老老实实待在外头,谁知听到这一番高谈。   他忍不住要赞声好。   世间人种种,虽然士大夫口上不说,却总是轻慢厨子、工匠这些手艺人,将他们所做之事视作“不入流”,便是他自己,在知道慈姑身世时心里又何尝不是升起过淡淡的惋惜?可叹一个诗书世家的女儿竟然沦落市井,成为了一介厨娘,烟熏火燎,受尽岁月磋磨。   如今仔细想来,这想法当真是高高在上,充满了傲慢的审视与廉价的怜悯。   并不算是从心底深处尊重慈姑。   反而是慈姑自己,随遇而安,沧浪之水清澈,便笑眯眯濯我缨;沧浪之水浑浊,便坦荡荡濯我足。   她丝毫不怨恨命运,总是坚韧不拔,如那随处可见的二月兰,风将她吹到哪里,她便挣扎着哪里探出头来,扎扎实实扎根,开出满枝繁花。   先是脱身拿出身契,而后解救哥哥,开起了食铺,经营起了脚店,活得恣意,有声有色,还抽空改变了这家脚店里许多厨子的命运,更为堕入迷津的浪子指路。   比起她,自己又有什么可值当抱怨命运不公的?   自己除了年纪比慈姑大,运气比慈姑好些,又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濮九鸾站在当地,竟然涌起了许多无地自容。   “说得好!”濮宝轩冒冒失失推开虚掩的厨房门,探进个脑袋,“康娘子,你这番话说得真好!”   慈姑认出了他,这家伙不正是当初叫濮九鸾为十一叔的孩子吗?她歪着头上下审视对方:“你来这里作甚?”   濮宝轩瞧一眼屋里许多双眼睛,却不怵,呲牙一笑:“我有事寻你商量。”   慈姑想起那濮九鸾,这人总给自己一种可信赖的踏实感,他的侄儿,应当也不错罢?横竖店里这么多伙计,有事嚷嚷一声便罢,于是收起警觉,跟他往外走去。   她刚掩上门,灶房里徒弟们便叽叽喳喳开来   “是个年轻郎君!”   “生得还不错。”   “穿的衣裳都是好料子,想必是个富贵人家。”   “去去去,你把师父想成什么人了,师父才不看重家财呢。”   “那你说,师父会找个什么样的……”   “说起来我有个问题,寻常师父的妻子唤做师母,可我们的师父寻的是个男人,该唤做什么?”   ……   一会子吕二姐来店里送离刀紫苏膏时,就遇到一个神色格外纠结的岚娘。   “‘一两银’早上来店里了,可是在门外头站了一会却又自己走了,也不见慈姑了,也不捎句话,这是为何?”   岚娘嘴里瓜子都不嗑了,立刻扔到丫鬟手里:“什么?!莫非是慈姑在灶房里打骂徒弟,打破他心里窈窕淑女之貌?”   两人正猜着,恰巧此时果子过来送盘子,神秘兮兮冲岚娘眨眼:“岚姐姐,适才灶间来了个身着蓝衣的美男子,约了师父去汴河边谈事哩!”   岚娘慌得眼睛圆瞪:“‘一两银’穿的是紫衣!”   姐俩齐齐呜咽一声,恨不得抱头痛哭。   果子一脸疑惑:“岚姐姐,你在说甚?听不懂哩。”   却见岚娘与吕二姐齐齐变了脸,一脸正经挥挥手:“无事无事,小孩子去一边玩去。”   *   王大娘子王月娥好容易熬到禁足结束。   等出了闺房,便得知那被她瞧不起的康娘子如今生意红红火火,而那下九流的康娘子脚店如今是汴京城里备受追捧的娘子脚店,城里有许多娘子如今闺阁聚会都时兴选在康娘子脚店。   还有些汴京城外的故交小娘子们,特意写信来请她代为购买康娘子脚店的一些点心呢。   王月娥恨得咬牙切齿,将信件团团揉皱,厉声吩咐奴婢:“梳头,更衣,我要去甜杏巷。”   偏那个侍女是新来的,不知根底加了句:“娘子这是要去康娘子脚店吧?”   立刻被她甩了一耳光。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周围的丫鬟帮她求情:“大娘子,这是新来的丫鬟,唤做小红,不懂规矩,还请娘子开恩。”这才罢了。   待到马车粼粼驰到甜杏巷,王月娥瞧着门口冷落,冷笑一声:“说什么生意红火,原来不过是吹牛!”   其实是因为店里还未开张的缘故。   贴身丫鬟见她心绪不佳,便凑上来请功:“奴下去帮娘子瞧瞧动静?”   王月娥鼻子里“嗯”了一声,一个区区的娘子脚店,犯不得自己亲自出马。   谁知丫鬟下车后不久便惶恐跑了过来,低声道:“娘子,濮家的轩公子正在巷口哩。”   真的?!王月娥当时见过濮宝轩后便惦记上了他,谁知今儿又在这里相见,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缘分么?王月娥猛地睁开眼睛,尽是欢喜:“快快快,驾马过去。”   丫鬟忙拦住车夫,一脸为难,半响才吞吞吐吐道:“他与那位康娘子正站在河边说话哩。” 第33章 没有吃的   “什么?”王月娥血液上行, 二话不说便掀开车帘,想冲出去理论。   “大娘子,万万不可!”贴身丫鬟苍儿见状忙死死抱住她, “那个贱人不足为惧, 可若是轩公子厌弃那可是得不偿失!”   好歹一顿劝才将王月娥拉回来,可她心里的怒火丝毫没有半点减弱, 瞧什么都不顺意,回府里后摔摔打打了半日。   那个唤做小红的丫鬟却顶着一脸巴掌印, 站出来殷勤道:“主子, 我有法子能叫那康娘子当众出丑。”见王月娥大喜, 才凑到她跟前一五一十将阴谋说个分明。   原来小红当日在陈牙婆家与陈*厮混了许久也未得个名分, 反而被陈牙婆提脚卖到了黄家,她是个精乖的, 哄得王月娥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高兴,趁空缺调拨到了王月娥身边。   殊料早上去献殷勤反被王月娥打了一巴掌,她也不恼, 拿了些月钱去买零食糕点请府里的碎嘴婆子吃,一来二去便套出了康娘子的发家事迹。   小红越听越心惊, 原来这康娘子便是昔日曾与自己一起被卖的那人, 她当日赎身后在陈牙婆家对自己淡淡的, 当时小红还暗暗嘲笑慈姑蠢笨:外头能有达官贵人家好?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哭着来求陈牙婆赎买自身呢。   后来她便也渐渐忘了那慈姑, 没想到许久不变, 康慈姑摇身一变, 居然成了郡主娘娘的座上宾, 更开起了脚店,如今成了小有名气的厨娘。   小红气得牙痒痒:没想到康慈姑居然还害得自己被王月娥扇了一耳光。   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个好机会呢?王月娥恨康慈姑,小红便能有机会鼓动王月娥对付康慈姑。   一个下贱平民, 难道还能斗得过贵人家女儿?   小红心里越发得意,恨不得赶紧到那一天,亲眼瞧着康慈姑倒霉。   很快便到了王月娥与小红齐齐盼望的那一天,郡主女儿百日宴。   郡主喜得爱女,自然请了许多贵人家的女眷去府上喝一杯薄酒。   说是薄酒,实际上丰厚非常,除了王家的厨子们烹饪的鲍参翅肚、珍馐山珍,更从樊楼、和乐楼叫了许多上好的席面,端的是花团锦簇。   后院里最正中的正堂里是各路皇亲国戚或掌着实权的女眷们,侧面东边的花厅里则是地位要普通些的夫人们,最小的西边偏厅则是些幕僚或管事夫人们。至于那些还未成亲的小娘子则由王月娥招呼到了稍小些的水榭。   慈姑也受了邀请,她置办了一份黄玉名章送了过去,便在西边偏厅寻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来。横竖郡主的场子也无人敢捣乱,她便吃吃五月刚上市的樱桃、青杏等物,喜滋滋看几个女先儿讲书。   水榭里,王月娥正以主人之姿招呼着一众小娘子,心里得意洋洋。   这次来的有许多宗室贵戚,这些人平日里自矜身份,不甚与朝臣交往,便偶尔相见,也只与宰相枢密使之类的大员交往,王月娥之父固然是封疆大吏,可放在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几个官的汴京便有些不够看了。譬如那文葆帝姬,平日里见都不会见王月娥。不过今儿也和和气气冲王月娥笑了笑。   王月娥心里美滋滋的,多亏二嫂呢。清晨二夫人便派了丫鬟来与她报信,说她在老夫人与郡主跟前力荐月娥招呼小娘子们,也是给她露脸的机会,叫王月娥心里对二嫂嫂充满了感激。   还有许多身份地位不如王家的小娘子簇拥着王月娥,众星捧月将她围在中间。捧着吹着,叫她头脑颇有些飘飘然。   小娘子们坐一起无非是聊胭脂水粉,吃喝玩乐。便有人说起了康娘子脚店:“如今新晋的店,我排了许久才排上哩。”   “听说康娘子做的饭菜精致又好吃,当真是个妙人儿。”   “哼,那有甚可去的?”王月娥身边一位管秋月不屑道,“不过是些贫民破落户,自己家没个园子,便要借脚店的院子摆宴,正经人家谁稀罕那个!”她哥哥如今在王月娥父亲手底下做事,自然要站在王月娥一派。   说到王月娥心坎上去了,她淡淡一笑:“快别说了,没得腌臜了耳朵。”这便是世家大族的做派,对自己眼中低贱之物连议论都不议论,以示清高。   于是小娘子们又说起一会吃完宴席后的游玩环节,听说要在后堂花园里开席,但因着湖心亭的位子有限,便只能让一部分小娘子过去。   适才进门时人人都写了一句诗句,这会子正堂里那些夫人正品评诗句,谁写得好谁才能进湖心亭。   聊起这个大家便都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有猜测好友稳进的,有叹惋自己诗词不行的,叽叽喳喳。   管秋月便适时吹捧两句:“月娥肯定能去,她是个大才女,平日里虽不显山不露水,却文笔颇佳。亲嫂嫂又是郡主,自然是她为尊的……”   王月娥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态,文葆帝姬懒怠看,自顾自捧起清茶喝了一口,岔开话题:“过几天摘星社招人,你们谁去?”   大宋百姓喜欢结社,赏花、作诗要结社,就连街上剃头的、卖猫食的都好结个社。摘星社是汴京城里如今名头最响亮的社团,唯有那身怀绝技的小娘子才能获得邀请进社。文葆帝姬打得一手好马球,便也是社中成员。   在座的小娘子们谁不想进摘星社呢?纷纷议论起来:   “我在家练习了好久击鞠,也不知当日能不能通过考核。”   “唉,我嫡姐这半月都在昼夜练字,为的就是能练出一手小篆。”   ……   聊了不多时,到了用膳环节,便有青衣丫鬟们请娘子们湖边去。   王家这个人工湖的周边依水建造了亭子,有一条宽阔的通道直通往湖心亭,通道两侧摆着桌椅,早摆好了食物,娘子们纷纷落座,此时不论贵贱,便都互相能瞧见。   王月娥等的便是这一刻,她得意地举起水杯,瞄了瞄亭台那边。   慈姑也被请到了水边,她年纪小,坐在末次,又不用像别的夫人那般忙于交际,是以坐下便开始品尝桌上的菜肴。   不错嘛,府里这些大厨们的手艺渐长,只不过不知哪个是顾大厨和胖大厨所做,又不知他们如今的刀工如何了?   她专心吃菜,却不成想来端菜的一个丫鬟惊讶朝她脸上看好几次,忽得激动起来,大声道:“这不是慈姑?   慈姑抬起眼,却见个梳着双丫髻,身着府里统一丫鬟衣饰的丫鬟,正一脸欣喜与惊愕交织的表情指着她。   若细看,还能看到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慈姑,没成想在这里见到你!当初我们一同被卖给奴婢,没想到今儿还能遇到你。”   说着激动抹起了眼泪。   周围的人齐刷刷瞧了过来。   这小娘子不说话,周身气魄非凡,大家都猜她是某个败落了的书香门第家女子。   可听这丫鬟的意思,倒是个奴婢出身?   郡主为何要将个奴婢弄做与自己一桌?   与慈姑同坐的那几人便有些不乐。他们虽然身份不高贵,却也是平民出身,怎会跟个奴婢同坐一桌?   小红这边还拉着慈姑的手又哭又大声叙旧,恨不得翻尽慈姑老底。   看周围人都瞧向了慈姑,王月娥心里暗暗得意,她这才佯作生气,训斥小红:“胡吣什么!嫂子的客人岂是你能随便叙旧的?”   虽是斥责,却暗暗指明这小奴婢所说不虚。   已经有几位夫人指指点点起来,慈姑旁边一位蒋夫人皱着眉头将自己的椅子挪远了点。   郡主气得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这小姑子当真不省心,居然还闹这一出羞辱客人。便准备起身去打圆场。   却见慈姑缓缓将手从小红手里抽出来,轻轻一笑:“曾经出身奴婢又如何?我家叔伯为吞没家产,狠心将孤儿卖身为奴,我自己倾尽全力赎了身,如今又开起了脚店,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   她不卑不亢,娓娓道来,倒震住了诸人。   还有些去过她脚店的人认出了她:“是康娘子脚店的康娘子。”   康娘子同桌的娘子们纷纷往慈姑那边凑去搭讪,她们自己多是中等人家,是以也没有高门大族那些个忌讳,便纷纷上前去套近乎:“康娘子,你那脚店可真难排,上次我家小丫鬟排了一天队。”   都想结交慈姑好叫慈姑帮她插个队。   有个湖夫人,还特意越过蒋夫人:“劳驾您往那边点,别挡着康娘子。”   蒋夫人:……   好气。   郡主身边的嬷嬷早将小红连拉带拽带了下去,有些高门的贵女们也对慈姑起了兴趣,特别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和大理寺卿胡夫人,一个个端着酒水过来与慈姑套近乎:“上次去康娘子店里康娘子还记得否?”   “康娘子,你那羊舌签着实美味,可还有什么别的肉签可吃?”   你一言我一句,将个慈姑包得团团实实。   王月娥气得涨红了脸,她与小红静心设计好的难堪就这般不动声色被康慈姑打消不说,竟还多了让她闻名的机会,算得上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等她想出什么新的法子,便用完膳,到了游乐环节。   各个都激动地等着诗句比拼的结果。虽然通道与湖心亭相连,彼此也能清晰听见看见,可是能进湖心亭那是一份荣耀。特别着当着诸多贵门夫人的面进去也是大大的扬名。   果然夫人们纷纷进了湖心亭落座后,便有丫鬟过来请这边中选的小娘子过去。   被选中的小娘子一脸红晕,或垂头害羞,或自信微笑,都纷纷往湖心亭去。   却没有王月娥。   身边的小娘子们嘴上不说,可都用看好戏的眼光瞧着王月娥。 第34章 荔枝蓼花、珑缠桃条   “怎么可能?!”王月娥脸上越来越挂不住, 她不可置信。身后传来不知道是谁的嗤笑声,更叫她心里发虚,她抓住一个路过的丫鬟, “怎得漏了我?”   丫鬟松开她的手, 心里有些恼,嘴角却还带着笑:“是郡主那边的叮嘱, 我当着不知。”她是宫嬷嬷借过来帮忙筹办宴席的宫女,心里嘀咕着:当真未见过这般无礼的大家闺秀。   就在这时王月娥敏锐地看见丫鬟身后跟着的一个人, 用手指着她, 惊愕出声:“康慈姑?!”   诸人齐齐望过去, 便见王月娥正一脸跋扈, 指着个客人大放厥词:“你这般贱人怎能踏足王府?也是你配得的?”   湖心亭里众人也明明白白看到这一幕,琬珠郡主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上次在康娘子脚店当众挑衅她颜面也就罢了,今儿她女儿满月宴竟然又来捣乱。适才一次,这次又来一次。   偏生不是她亲妹妹, 她又不能出面斥责,还是宫嬷嬷站出来解围:“月娥姑娘中了暑热, 赶紧扶她下去歇息。”   “不, 我不走!”王月娥觉察到了诸人的目光, 越发生气, “你怎会去湖心亭?”   慈姑慢悠悠道:“或许是因为我……写对句写得比你好?”   “不可能, 你能写出什么好词好句?”管秋月在旁帮腔, 一脸的不屑, “定是弄错了名字,说不定啊还是你偷拿了前后小娘子的纸笺充作自己的!”   这话一出,座中的小娘子们便有些骚动, 她们都是没进湖心亭的,文采输给旁人也便罢了,偏偏输给这么个市井娘子,自然有些不服气,此时听管秋月说对方很有可能是冒认的,自然一下子就说到了心坎上去。   “对啊,不然一个厨娘怎么会写出什么对句?”   “要是她真能去,那岂不是有个小娘子就此被她顶了?”   说来说去倒都觉得自己是那个被顶替的倒霉儿。   文葆帝姬忽得出声:“这有何难?将那康娘子说自己做的什么诗句便是,看是不是顶了别人的。月娥不服,将自己的诗句拿来一念,现场品评个高低不就成了?”   座中诸人并无异议,文葆帝姬虽然人跋扈些,可这回说得却在理。当下全场诸人都盯着慈姑与王月娥,要看她们能做出什么对句:   王月娥昂首挺胸,得意洋洋说出自己的对句:“喜得千金全家欢,乐盈阖府满户喜。”说罢便斜觑着慈姑,要看她能做出来什么玩意儿。   这对句先前夫人们都已经品评过,如今却是连在座的些小娘子与幕僚娘子们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登时一静。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小娘子们所做对句也大都是祝福类,是以这寓意并无问题。可是这用字用句却也太直白了些,何况上联有个喜字,下联却又来了个喜字,略显累赘。   “好!讲得可真是应景!”管秋月在旁鼓掌称赞,“喜上加喜,当真了得!维文采斐然!”   她一夸,那许多追捧王月娥的小娘子们便都跟着出言称赞。   一片称赞声中,王月娥的胸膛挺得更骄傲了,却丝毫没有察觉湖心亭的那些夫人们一个赞美都没有。   文葆帝姬先捂嘴笑出声:“倒像是乡间过年贴的对子。又肤浅,又粗俗。”可见这王月娥素来被人追捧,竟然连北都摸不着了,居然真以为自己是个大才女。   若她能与家境与自己家相当或者高些的娘子们相处,便不会有人胡乱吹捧她;若她与品德高洁又正直的娘子们相处,对方也会好心告知她的缺点。又蠢又目光短浅,文葆帝姬翻了个白眼,觉得无趣得很。   她为人犀利,身份又高,管秋月不敢吱声相帮,只装作没听见。   她说完了,便是慈姑,慈姑淡淡道:“南风有信从天起,春月无涯照团圆。”   两副对句,孰优孰劣已然明晰。   偏王月娥还看不出来:“我肤浅,莫非她就不肤浅了?”   “这你就不懂了。”文葆帝姬捂嘴笑,“她这便是大雅大俗,便如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文到深处便返璞归真,并不强求辞藻华丽,要的是引起人心共鸣。不过嘛——”   文葆帝姬不耐烦地挥挥手:“与你说这个你也不懂,白费我口舌。”说着竟然像觉得与她说话白费时间一般,低头认真去品手里的茗茶。   王月娥脸涨的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那些贵妇人们也神色微动,悄悄儿记住适才是哪些娘子违心帮王月娥说的话,这样的小娘子,也万万不能嫁进自己家门。   其他小娘子也暗暗恼了管秋月,若是不说本来只是个小插曲,可如今倒要公开处决一般,显得她们输不起似的。   慈姑进了湖心亭,见只有文葆帝姬身边有空位子,便自然而然往那里一坐。酒席上又觥筹交错起来,慈姑小声对帝姬道声:“多谢!”   “哼!谢什么!我又不是帮你,是瞧不惯王月娥那家伙作弄人罢了。”文葆帝姬没好气。   慈姑却并不生气,悄悄摸出一个荷包吃了起来,见文葆帝姬瞧了过来,便客套问问:“你也吃点?”说着将荷包递过去。   从来没人会这样递给文葆帝姬吃食,她愣了一愣,方才拿过荷包,狐疑地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扒拉开袋口。   见她如此小心,慈姑“噗嗤”一声笑了:“荔枝蓼花和珑缠桃条,我做的。”   帝姬倒不饿,只是没见过这么精巧的零嘴。她闻见了果香,心里起了好奇,面上却一脸不屑:“切,能是什么好吃的!”   她随手捻起一枝荔枝蓼花,但见金黄面皮,外头沾染着一层淡淡的白芝麻,金黄素酥脆,芝麻颗粒饱满,一看就知很好吃,可是这与荔枝有何关系?   她将信将疑,将那荔枝廖花放到嘴边。   咔嚓一口,便如想象中那般酥脆,金黄的碎屑纷纷从嘴边滑落,状如蜂巢的面皮软硬适中,香甜酥脆、软绵易消,更带着浓郁的奶香,酥爽无比。   再咬的深些,牙齿便探觉到了荔枝果肉的柔软。   原来荔枝藏在了千层里头,肥嫩的荔枝感受到了唇舌的压力,立刻“滋滋滋”爆汁,软糯脆弹的荔枝果肉在牙齿下爆破。   紧接着荔枝特有的清甜汁液迅速从断口流入口中,舌尖品尝到的是清凉甜蜜,果味超级浓郁,唇腔间涌上大量的清凉鲜甜,藴郁香气缭绕舌尖,久久不散。   这才觉察到这份零嘴的神奇之处,外面是酥脆的千层酥皮,内里是去核的新鲜荔枝果肉,中间还能吃到嘎吱吱的白芝麻,细细品味味道轻盈,香甜,吃完后满嘴荔枝的甘滋多汁,鲜嫩甜美。   慈姑笑着指点她:“这甜果子外头包裹着细细密密芝麻,便如廖花在风中盛开,满枝白花。帝姬瞧是也不是?”   文葆帝姬一瞧,还真是。廖花荔枝,看着便觉赏心悦目,听着便是个香甜的名字,吃起来……哇,她舔舔嘴唇,还想再吃一个。   帝姬忍不住又拿起一个,平日最恨荔枝多核,这慈姑居然匠心巧用将核去掉,一口下去便是肥厚的荔枝果肉,吃起来全是满满的满足。   闭上眼睛便能想象半透明凝脂状的雪白果肉在舌尖一个个迸开,甜美的汁水四溅,搭配酥脆的酥皮,口味立即丰富起来,叫人回味无穷。   有了荔枝廖花在前,帝姬便忍不住又拿起珑缠桃条。   粉红色的桃条被切成细细的长条,裹上一层淡淡的糖霜,而后缠成玲珑团球,洁白的糖霜在修长的粉色上定格,宛若粉色碧玺一般色泽美艳,精巧、细致,充满些少女的梦幻。   尝上一口。   最先感受到的是绵密的糖霜。   糖霜细密,在嘴间迅速融化,顺着舌头直往喉咙里滚,却不全是想像中的甜,还加了些酸,还有些甘,帝姬闭上眼睛,能尝出有陈皮甘香的味道,啊,还有青梅翩迁而至,似有似无为桃条做先驱。   酸酸甜甜的滋味涌上舌尖,刺激得嘴巴大量分泌出唾液。   粉末过后,能感受到主角——桃条。   桃子本身偏硬,桃条却软硬适中,复有韧性,叫人嚼起来回味无穷。   也不知慈姑是如何处理的,桃条的口感水润,柔嫩,酸甜,似乎还能想象当初垂在枝头时肥美多汁的样子。   吃几口满嘴便充斥着桃条浓郁清甜的果香,满嘴甘甜。   这时便觉察出那白色糖霜的妙处,其中的青梅粉始终保持着一抹微酸的底色,恰到好处调剂着过多的蜜甜,青梅本来只是个小小的配角,但在此时融合了蜜饯的香甜,反而让它被演绎重生。   珑缠桃条口感多些清爽,荔枝廖花则更香甜些。帝姬吃完觉得两者各有千秋。只不过不好适才拒绝了,却不好再要。   慈姑点点头:“珑缠桃条用了陈皮与青梅特制的粉霜,不易得呢。”赶紧捂住了荷包,似乎这不经传的甜果子是什么稀罕物件。   呵,不过是市井点心,有什么可稀罕的?帝姬嗤之以鼻,手却诚实地伸过来:“看在你这般殷勤相让的份上,我便再吃一块。”   慈姑看着自己要拿走荷包的手,愣了一愣:这是殷勤相让? 第35章 角黍和水团   帝姬与慈姑两人碰头喁喁看在不少人眼里, 于是原本围在王月娥身边的一圈人渐渐散开。   倒是时不时有人往慈姑跟前去。   王月娥恼羞万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口里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   偏这时帝姬站了起来, 举杯笑道:“我们摘星社要招揽新人, 实不相瞒,我今儿来便是要瞧瞧有哪些身怀绝技的小娘子, 果然今儿来被我瞧见个合适的……”   她说到了这里,眼风颇有意味往王月娥这里一扫。   王月娥心里一惊, 本已沉寂下去的希望又升了起来, 隐隐约约生起了期待……   若能进摘星社……   其余小娘子也宾住了呼吸, 期待地等着帝姬宣布。   “还请康娘子下个社日来摘星社一聚。”   什么?!   居然找她去摘星社?摘星社成员多为达官显贵, 怎么会招收个厨娘?即便是有一技之长,厨艺也算能入得大雅之堂的技艺?   可这是文葆帝姬自己的决定, 谁也不敢上前去盘问。今儿这情形,谁不知道她待康娘子青眼有加呢?反倒是那些小娘子们,纷纷端着酒杯往慈姑身边凑, 一个一个“康娘子”,亲亲热热将她围在中间。   王月娥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她是郡主小姑子, 又是今儿这筵席的主家, 无论怎么看都应当是她中选, 为什么却是那个被她处处瞧不起的康慈姑!   揭发她出身被她轻描淡写化去, 对句比不过人家还当众出丑, 就连这摘星社都选了她没选自己, 王月娥的酸涩一点点鲸吞蚕食,渐渐变成了愤怒,叫她脸上青筋绽起, 牙齿咬得咯咯吱吱作响。   偏这时候管秋月还来巴结她:“月娥莫放在心上,那摘星社不去也罢。”   “谁与你说我要进摘星社的?!”被人说中了心事,王月娥越发恼怒,积攒了许久的怒火在此刻汇聚,“腾”一下蹿到最高,她随手端起手边一杯热茶,兜头盖脸就往管秋月脸上泼去,“要你胡吣!”   管秋月只觉被热水烫中,哀叫了一声。   *   凌晨,王府。   天边还露着鱼肚白,城门刚开,便有一辆青布盖马车从王家驰了出来。   里头王月娥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死死盯着,动惮不得。   她被王老夫人罚跪了一夜,几乎晕了过去,可这次祖母并未像往常一般宽恕她,反而叹息道:“你爹在外做官,将你留在我膝下,我因此格外偏宠你,却不成想把你养成了这样:当众聒噪,不依不饶,还拿热茶泼人,如今再留着你,非但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还连累其余几个妹妹婚事,只好把你送往泸州你爹娘处,让他们亲自管教。”   什么?!   泸州?爹娘写来的家信谈及泸州,都说本地闭塞荒蛮,不及汴京城里繁华,即便是握着钱都无处花。   她在那里能寻到什么好婆家?当地职位最高的便是她爹爹,她再嫁还能嫁入什么高门?   何况他爹任期一满,调离原地,她举目无亲,便是死了也无人得知。   如今王家正与濮家谈亲事,莫不是便宜了她那排行第二的庶妹?   月娥惊恐地尖叫起来,却被几个婆子连拖带拽塞到了马车里头。屋里的丫鬟卖的卖,逐的逐,挑唆她的那个小红也被打发到了王家在外地的田庄。一时之间,王家竟干干净净,似没有了这么个大娘子。   ……   *   转眼到了端阳节。   端阳节在大宋也算是个大节,满城百姓要从初一热热闹闹直到十五,一过便是十五天节庆。端阳节这天脚店休息一天,慈姑便请了岚娘来家里庆祝。   大松早早儿便起来,帮着马夫人家门房和起了黄泥,和好的黄泥泥巴里掺杂些糯米汁,要捏成张天师。   可惜大松手指笨笨,捏来捏去,却捏出个圆团团头重脚轻的小人,惹得岚娘取笑不已,最后还是门房老伯去寻了坊巷间手艺灵巧的街坊帮忙捏成张天师,将艾草变成头颅,将大蒜镶作拳头,又给他套上节庆绸衣,置于门户之上,还在门楣上插了蒲叶.佛道艾、桃枝柳条。   马夫人并几个仆人拜了,拉着慈姑三人,一定要他们也来拜拜:“五毒俱消,家宅平安”   又拿出红色的雄黄袋给三人戴上,一股浓烈的雄黄味刺得大松“阿嚏阿嚏”喷嚏连天,马夫人却仍不罢休,又拿出五线索要往两人胳膊上系,惹得大松连连摆手:“我如今不是小儿了,不好系小童之物。”   马夫人摇摇头,自己头上插着艾花,又给慈姑和岚娘一人插一枝,取其怯除瘟疫,保佑身体康健之意。   慈姑净手去灶间做些端阳吃食,岚娘与大松两人不耐烦这个,便拿起扫帚,去“写白字”,扫帚蘸了白石灰,写在库房或墙桩各处,据说可以避蝇子。   百草头是早就前几日早就做好的,取来杏子、李子、酸梅、紫苏、生姜、菖蒲等诸果物,清洗干净后切成丝条,而后加入盐中曝干,今日正好做成,取出来分到荷包里发给诸人便是。   粽子却是今儿个便要包好的。   早就浸泡好的糯米包入新鲜的粽叶中,而后再放入松栗、胡桃、姜桂,再以白米覆盖,而后用粽叶包个三角,最后再细细密密捆起来。   又取一块,烧艾灰淋汁煮之,这样内里的颜色变得金黄灿灿,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慈姑手巧,不多时便包了一盆,马夫人跟几个婢女也包了一盆。堆堆叠叠如一座小山。   大松与岚娘写完白字过来,大松读了些书,便文绉绉道:“此物学名唤做角黍,是蕤宾节佳品。”   岚娘不服气:“哼! 端阳节就端阳节,说什么蕤宾节,还有,端阳节就当吃水团,吃什么角黍粽子?”   一个说应该吃粽子,一个说应该吃水团,互不相让,眼看就要吵起来。   马夫人出来打圆场:“如今汴京城里南人渐多,粽子也时兴起来,不过我们北人过节都时兴吃水团哩。”   她便教慈姑包水团,细细的高粱秫粉,包一粒糖,一滚便成圆溜溜模样,还在皮里加了五色佐料:加了红菜汁水出来的是大红色;用紫饭草熬煮的水和面,是浅紫色;加了密蒙花同煮,便是明黄色;加了菠菜汁的绿色,最后加上秫粉本身的白色,便做成了五色水团。而后以甘蔗水熬煮,团团在水面上漂浮,   岚娘高兴得围着锅打转,大松斜瞥她一眼,哼一句:“我才不吃那水团哩。”   岚娘一别脑袋也不认输:“谁稀罕吃你那角黍!”   慈姑无奈摇摇头,自己吃一粒粽子。   剥开粽子,便见深绿粽叶总包裹着晶莹如雪的糯米,吃一口粽子,糯米又软又香,略有些粘牙,口感细腻,在唇齿间温润一片、姜桂的香气浓郁,时不时咬到软糯的松栗、胡桃,还透着粽叶的植物清香,清甘满口,再蘸点旁边放着的红糖浆,浓稠的红糖包裹着玉白的粽体,越发叫人垂涎三尺,吃一口甜津津,绵密密,舒坦得眼睛都要眯起来。   再尝尝水团,雪白、浅紫、大红、金黄、嫩绿的小小团子蚕豆大小,在汤里浮浮沉沉,憨态可掬,上面还撒一层金黄色的干桂花,更加芳香扑鼻。   吃一口,汤体甘甜,混着着许多小圆子蹦蹦跳跳进入嘴中,咬一口,秫粉软糯的外皮破裂,里头包裹着的馅料糊踏踏流入嘴中,能品出红豆沙的润滑,还夹杂着红糖浆的甜蜜,慈姑特意并未将豆沙煮得过烂,还保留了些红豆的颗粒感,吃起来弹,甜,香。   岚娘与大松一开始还硬气,可到底忍不住破了规矩,一个吃起了粽子,一个吃起了水团,却都齐齐备过脸去,都装没看见对方。惹得马夫人直抿嘴笑。   热热闹闹吃完糕饼点心,慈姑却不停歇往外头去,她约了中人一起去租甜水巷里的店铺。   甜杏巷里不过零零星星几家店铺,地方偏僻作甚都不成,房主便也好说话,便宜租给了慈姑两间与康娘子脚店挨着的店铺。赁金为十两银子每季。   店铺俱是两层,背后带个院子,慈姑便与店主说好了能打通改造,店主见一连租出去三间,心里欢喜,便宜折让了许多店里原有的旧家具给慈姑。   他们签完契书,从店铺里出来,慈姑一抬头,却见杏子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濮九鸾一身青布直裰,外罩同色纱袍,一袭乌发用一枝白玉簪住,端的是剑眉星目,灿若晨星。   慈姑抿嘴一笑,她与中人、店主打过招呼要先走,自己便迎了过来:“濮公子,在此处作甚?”   濮九鸾是特意来找她的,他那日听慈姑所言,顿觉有些无地自容,面对她倒有些惭愧似的,是以自个儿悄悄离开。   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便趁着端阳节,来这里寻慈姑。   到了康娘子脚店见店门关着,上头贴着张“今日店铺休息”的纸条,心里正惆怅,谁知巷子里“吱呀”一声,慈姑竟从另外一间店铺里走了出来。   他喜出望外,脚步不由自主迈了过去,嘴上却笨拙,只举起一个梅红匣子递给慈姑:“端阳节之物。”   “我放了盐呢!这样更提味。”慈姑歪着脑袋,一只眼睛狡黠眨了眨。   濮九鸾想起从前王府里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猫咪,抓到老鼠以后便是这样一幅又表功又得意的神情。   濮九鸾视线微微挪开一点,嘴角却不由自主绽放出一个笑容:“是吗?”   “嗯!”慈姑得意地点点头,又问濮九鸾,“上次你侄儿跑来寻我,没头没脑问我如何与你结识的,又问我你老寻我是为着何事,唬得我一大跳。”   原来是为着这个么?可当真是公子做派,寻不到线索便自己直截了当去问。濮九鸾皱皱眉头:“我这个侄儿咋咋呼呼,行事没个章法,如有冒犯之处,我先替他致歉。”   “无妨啊。”慈姑忙道,“我跟他说你是来里吃饭的客人,来寻我每次也只是吃饭而已,他便舒了口气,似乎放下心来。”   濮九鸾点点头:“他于锦绣堆里长大,于人情世故上懂得不多,又自小黏我,想必是撞见我来贵店里吃饭起了好奇之心,倒叨扰得娘子不安。”   慈姑忙摆摆手:“莫客气,莫客气,多亏了你我才能拿回我娘遗物呢。”   街上打更的和尚敲着木鱼走过去:“鸡栖于埘,君子勿劳,河清,午时。”   恰在此时,濮九鸾忽得凑近——   ?慈姑吓了一跳。   头顶的杏树绿叶成荫子满枝,有几缕阳光从杏树叶缝隙中穿下,打到他身上,金光辉映,无端给他衬起一身光芒,配合那张刀刻斧凿的锐利脸庞,宛若天人,说不出的英气逼人。   慈姑的心跳漏了一拍,当即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全身僵硬,只余一对黑黝黝的眼珠子咕噜噜转,如白水银里养了两汪黑水银,叫人心里升起怜惜,濮九鸾本是坦坦荡荡帮她,却忽得生了不安。   可他还是将手里的桃枝绾到了慈姑发间,两人挨得很近,近到他能闻见她淡淡的发间清香,一阵风吹过,将她没绾住的几缕发丝吹到了他脸上,   轻轻痒痒,他忍不住耳朵泛起了红晕。   他正直了身子,松开了手:“绾完了。”   慈姑感受到了发间插着的枝条,再看满街的娘子们都纷纷往头上插起了桃枝,这才想起原来是绾桃结。   端阳节这天习俗,到了午时,要将桃叶插在绾结上,叫做桃结,能祈福避祸,原来适才濮九鸾是在给自己绾桃结。   她摸摸发间的桃叶,知道是濮九鸾好心依照习俗帮她簪发,脸却忍不住红了。   濮九鸾咳嗽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认适才坦坦荡荡,可不知为何靠近慈姑后却感受到一股奇怪的磁场。   风从不知道的地方轻轻飘来,两人在这尴尬又暧昧的氛围里齐齐熄了声,悄无声息站在这五月的风光里。   树荫从头顶落下,远处汴河边一簇黄蔷薇开得热热闹闹,旁边一个樱桃树正繁盛,满树浅红玛瑙白的果子垂满一树,恰如树下男女的心思,青涩又懵懂。   “十一叔!康娘子!”   河对岸有个人扯着公鸭嗓子喊。   这喊声将两人从适才朦胧的情愫里惊醒,齐齐扭头去看。   却是濮宝轩那个活宝。   他见吸引了两人注意,越发兴高采烈拼命挥手:“十一叔,康娘子!”,脚下更是飞奔,一路小跑过木桥,直到两人身边。   濮九鸾皱皱眉头,神色有被人打扰的怒意:“何事聒噪?”   濮宝轩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被人厌弃了,还兴冲冲道:“我与王家的婚事取消了!”   “王月娥自作孽,动手打人传遍满汴京,婆婆说这样的人家不敢娶进门!”   “我爹也没说什么,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哈哈哈哈您要是在现场就好了,看我爹与后娘脸上那副表情哈哈哈!”   他眉飞色舞,又是比划,又是活蹦乱跳,还觉不过瘾,一气儿冲到汴河边,冲着往来游船与行人大喊:“本少爷现在自由啦!”   濮九鸾:……   慈姑:……   上次他来寻慈姑,虽然举止古怪,但说话文质彬彬,慈姑还以为他是个贵公子呢,如今一看,适才濮九鸾说他侄儿不通人情世故倒真是贴切。   濮宝轩可没有意识到,他自打听了好消息便连端阳节都顾不上过,满汴京城的找十一叔,迫不及待要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此刻见到了十一叔,喜上眉梢欢天喜地。一会凑到河边冲对岸的小娘子挥手,一会又扑到街头叫卖花巧画扇的小贩跟前打量。东瞧西看,丝毫没有打扰到别人的自知:   “这是何物?”   他举着荷包,奇怪问道,但见一个布帛缝成的小人,做出骑马状。   “这个唤做健人。”濮九鸾慢条斯理道。   濮宝轩:? 第36章 荷叶盐焗鸭   待慈姑回到马夫人家时已是黄昏, 她拎着手里慢慢当当的百索艾花、银样皷儿花、花巧画扇,冲濮九鸾挥挥手。   也不知濮九鸾跟濮宝轩说了什么,竟然将他支开, 濮九鸾本人则陪着慈姑玩了一天, 又是逛铺子,又是在外头试吃吃食, 一路上许多东西,只要她多看一眼, 他二话不说便买下, 着实玩得痛快。两人意外地又有许多话题, 不管是说起路边说文解字的算命摊, 还是说起风土人情,甚至是些师父提起过的轶事, 他都能对答如流,慈姑许久不曾与人谈得这般投机过。   此时要分别,都有些恋恋不舍, 慈姑压住心里渐渐腾起的依赖,笑得一脸灿烂与他道别后才转身回家。   濮九鸾微笑着站在原地, 瞧着她走进巷口, 连背影都看不见后才转身离开。   慈姑到了院子, 不知为何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好在岚娘与大松还在灶房打打闹闹, 争着抢着要吃最后一碗水团, 丝毫没注意她手里拎着东西, 慈姑忙悄悄进了卧房,将东西都藏在了柜子里才蹑手蹑脚出来。   马夫人瞧着时候不早了,便命令婢女提将起几串煮好的粽子, 跟着她出门分发邻人。   她才打开大门,便见一老一少正站在门口。   “娘?!”马夫人惊得趔趄了一下,“您怎么来了?”   慈姑和闻声从灶房里出来的大松、岚娘这才看见那一老一少。   只见一位老妪身着秋香色百菊纹袄裙,搭配着紫色褙子,头上胡乱插着几枝金簪,金光灿灿,鬓角别着几朵艾叶,脸上团成一朵菊花,银发苍苍,梳得一丝不苟,一脸理直气壮。   她手边扯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比慈姑高一头,身着藕荷色袄裙并同色褙子,神色怯生生的,有一种文弱之气。   “我怎的不能来?!来瞧瞧你个不孝女!”老夫人毫不示弱,“谁让你不愿意回洛阳,经年累月住在这东京,也不知有甚好的?还不如你侄女孝顺……”,老夫人一腔牢骚,唧唧咕咕便往里头走。   她越过马夫人,踮起脚往马夫人身后看去,瞧见了慈姑,露出了狐疑的神情:“这是何人?”   “娘,这是赁房的住户,唤做慈姑,她赁着西厢一间房。旁边是她哥哥,这个小娘子叫岚娘,是慈姑好友。”马夫人一个个给老夫人介绍。   “赁房好,赁房好,如今你倒会过了,可算不像从前那般大手大脚了。”马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看见后头的岚娘她立刻皱起眉头:“两人赁一间与一人赁一间赁金可不一样,不能少钱。”   马夫人歉意的冲慈姑笑笑,又转而埋怨老夫人:“娘,您怎的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去码头接你。”   “哼!你这不孝女,哪里记得我这把老骨头。”老夫人悻悻然说道。   马夫人便搀着她,又去后院安置她落脚。   不一会儿,马老夫人便拿着一溜串儿泥风炉、铜瓶、烘盘、竹夫人、火箸等物从屋里走出来:“这些我用不着,拿到街上卖了,好买些银钱与我。”   “娘!”马夫人急得跳脚,“团姐,快帮忙拦住你婆婆。”   一阵鸡飞狗跳马夫人才拦住自己的老娘,她累得气喘吁吁:“既是要卖钱,您插的金簪怎的不卖!”   “你不懂!”老夫人悻悻然,“金簪能保命!而且来一趟汴京多不容易,总要穿戴一新,总不能丢了你的脸!”   娘俩坐在院里的交凳上,又饿又累,几乎累得动也动不了,忽得都闻见了一阵香气——   却见慈姑端着一个红漆大盘,里头放着一个荷叶包裹,蓊郁的香气正是从那荷叶里头飘出来的。   慈姑笑道:“老夫人与团姐远地来,只怕饿了,用点荷叶盐焗鸭。”   她将漆盘放在院当中的八仙大桌上,身后的丫鬟们旋即端上紫苏炒虾、板栗烧鸡、鲜虾蹄子烩、云梦豝儿肉、腊翡翠鳜鱼、粟米饭,将个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最瞩目的当属那道荷叶鸭,只见原本嫩绿的荷叶已经被烧得有些焦绿,上面还沾染着大颗大颗的粗盐颗粒,在重重叠叠下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叫人忍不住猜测下面包裹着的美食。   马老夫人拿起筷子,便去扒开那层层叠叠包裹着的荷叶——   一只肥硕的盐焗鸭躺在荷叶深处,橘红色的鸭皮色泽红润,在夕阳里泛着红亮亮的光泽,还冒着腾腾热气,更带着玫瑰酒的气息,混合着鸭肉特有的脂肪香气,将这个黄昏衬得热热闹闹。   马夫人伸出筷子,只轻轻一拨,饱满的整鸭便脱了骨,鸭肚里埋着的丁香、桂皮和八角、生姜不断冒出浓郁的香气。   捡一块鸭肉尝一尝,先是触碰到丰腴的鸭皮,能感觉到鸭皮酥脆,鸭油在舌尖慢慢融化,几乎毫无阻挡。   再吃到下面紧实的鸭肉,鸭肉肉嫩细滑,芳香淳厚,还带些咸香,叫整体荷叶鸭增色不少。   入口即化的鸭皮搭配着酥而不烂的鸭肉,外脆里嫩。而这鸭肉应当是在盐堆里炒制过,高温加热肉汁细嫩,鸭皮肥而不腻,更奇妙的是荷叶香气整体萦绕在舌尖,在香醇中透着一股子清新。   旁边还有一碟子橙色的蘸酱一碟子白糖,马老夫人不好判断哪个更贵,便先蘸了一碟子白糖,没想到白糖与鸭皮糅合在一起,鸭油的香气与白糖的甜蜜巧妙结合,竟全然没有想象中的古怪,反而出乎意料的好吃,似乎这酥脆的鸭皮成了一道甜食。   再蘸一碟子橙酱,酸酸甜甜,正好中和鸭肉本身的油腻。   这一桌饭吃得宾客尽欢,就连腼腆温顺的团姐儿都添了一次米饭。   马老夫人更是吃得眉飞色舞,在知道慈姑给马家做菜不收钱的情况下提出:“我瞧着你这小娘子甚好,以后家里就你造饭吧。”   一边叮嘱马夫人:“现在那个厨娘大可辞了。”一边忙里偷闲冲慈姑强调:“做饭的买菜钱可不能从房屋赁金里扣!”   “娘!您就别胡闹了!”马夫人一脸郁闷,“您老人家到底是为何忽然来了汴京,又为何没有哥哥护送?”   马老夫人的神色有那么一瞬的尴尬,而后又顾左右而言他,“还不是你不孝,一年到头不成婚,寡妇再嫁理直气壮,死了的那个死鬼有什么好守的……”絮絮叨叨又要唠叨下去。   好在她的唠叨没持续没久,太阳便落了山,马老夫人便也动身洗漱,旋即要进屋休息时又有了新要求:“我要住你屋,那红木床当年是你舅舅亲自打的,结实!”   “好好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马夫人一叠声的点头,叫人毫不怀疑她此刻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莫点灯,莫点灯,费那个灯油作甚,我借着月亮光进屋便是。”马老夫人嘀咕着进了屋。   趁着她睡着,马夫人悄悄儿去问侄女团姐才知道,马老夫人这回来是因为与儿子儿媳大吵一架,愤而离家出走。   原来团姐亲娘去的早,被老夫人一手带大,便甚得老夫人疼爱。   不成想等团姐长大,团姐的后娘一心想叫团姐嫁给她娘家侄儿,她侄儿争气也就罢了,偏偏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团姐心里腻歪得很,执意不从。   马老夫人自然要帮着自己孙女,后娘也不蠢,鼓动着丈夫跟婆母干架。   两下嚷嚷起来,马老夫人气了个够呛,便收拾了贴身物件,一手扯着孙女,趁着儿子儿媳不在家,双双离家出走。想来想去还是去女儿家里比较稳妥。   好在洛阳与汴京相隔不远,两地又频繁有游船往来,一老一小也没多少阻碍,便到了马夫人处。   马夫人倒不意外,她那个哥哥是个怕老婆的,她自己丧夫后宁可待在汴京也不回老家洛阳,就是怕听嫂嫂风凉话。   既来之则安之,老娘要脸面,死活不说为何而来,马夫人便也装作不知道,只打定主意好好侍奉她。   只不过这侍奉颇有些难度。   第二天,慈姑和岚娘一大早便被外头嘎嘎嘎咕咕咕的声音吵醒。   “怎么回事?”岚娘揉着眼睛开了门——   却见院门大开,马老夫人正手持一柄长竹竿赶着一群鸡鸭进来,长竹竿上还系着红绳,东一摇,西一摇,颇有些喜庆。   “京城居大不易,自然要处处节省!”马老夫人振振有词,又堆起满脸笑容问慈姑,“康娘子,听说你是开脚店的,每日的菜蔬下脚料可能留给我喂鸡鸭?”   “什么?!”马夫人也被吵起,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瞧见这满院鸡鸭,登时瞪圆了眼睛。   “嚷嚷做什么?”马老夫人一挥舞竹竿,昂首挺胸训斥女儿,“端阳节还要祭拜孝女曹娥,你啊你,大凡有曹娥一半孝顺,你老子娘也受用不尽!”说话间有只鸡在院子里落下点点白星。   一向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马夫人此刻也渐渐绷不住了,她呜咽一声,绝望地蹲在了地上。 第37章 兔肉拔霞供和羊肉拔霞供……   过了端阳节, 慈姑便来吕二姐店里探查。   这家脚店分为上下两层,离着康娘子食铺不远,当初冯霖此人开店时将店铺内外翻修一新, 是以这回再开能省下翻修钱。   再看店里的伙计, 各个精神饱满,瞧着劲头不错, 吕二姐在旁道:“这都是我自家伙计,办事最是叫人放心, 是以便留到此店。”   许多汴京城里做生意的人家都有世代雇佣的伙计掌柜, 卖下酒零嘴的唤做“量酒博士”, 店中小儿唤做“大伯”。他们办事利落, 有眼力见儿,最是难得。   店内事务便由吕二姐来打理, 店中的收益两人七三分成,这也是慈姑的生意,她以后还会开更多的店, 自己肯定抽不出精力去打理所有店铺,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店中诸事分散给别人, 大家得利, 她也能从中得利,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她能抽出时间和精力去研究试验把控菜品。   至于店里做什么生意嘛……   吕二姐的意思是将康娘子食铺和康娘子娘子脚店的菜单糅杂:“娘子脚店只收娘子, 食铺却只做面食, 如果我这店里既做面食和娘子脚店的生意, 这样一来, 一则那些慕名而来的男子也能来吃,二来想吃面食的娘子们也可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慈姑却不愿意:“做食铺最忌讳什么都要,鱼龙混杂最终只能趋于破败, 娘家脚店菜式清雅高洁,吸引来的是中等家庭的娘子,食铺则吸引以面抵饱的中下阶层,新店若什么都做,中下阶层瞧着食单过高雅不敢进,吃了觉得不顶饱要骂街,中等街坊瞧着来往顾客中贩夫走卒,便也不愿再来第二次。”   吕二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妹妹小小年纪便能连开这许多店,原来见识远超于我!”   两人商议许久,最终决定开一家拔霞供脚店,菜式则主打兔肉拨霞供和羊肉拔霞供。   慈姑先与坊市里的砂锅作定好了许多砂锅,这砂锅要的是中间凸起,内可置入火炭,而后与炭火团行定好了每日买无烟炭多少,   羊肉则是慈姑特意从杀猪杀羊作坊定的,猪羊作坊每日里许多伙计担着猪羊车子上市,动辄便能耗掉百来头。是以听闻慈姑单是一家店便要买两头,纷纷嗤笑。   慈姑却不恼,反而细细与他们谈条件:“既买两头羊的人不多,那我这算是一桩大生意罢?既如此便把最好的羊定与我如何?”   猪羊作坊的掌柜想想便觉划算,大主顾哩,又说好将每日里剩下的羊杂碎赠些与慈姑。   马老夫人知道后,连赞慈姑这孩子是个眼明心亮的,这是后话不提。   如此这般熙熙攘攘,拨霞供脚店终于能开了。   朱三是个市井帮闲,与同伴们路过马行街夜市,忽见一家脚店正热热闹闹舞狮,他们凑过去一看,发现是前不久才开的店,店铺前悬挂着几个大字招牌:“康娘子拔霞供脚店”,不由得嗤笑:“这店铺怕不是风水不好?才开不久这又换了新主家。”   再看店内,却愣了一愣。   只见店内大堂大群人围坐一张桌子周围,桌子中间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锅子周围则是七八盘生肉片、生木耳、生白菘,看得他啧啧称奇:“这家店越发敷衍了,竟然连菜都不做熟,给人吃生的么?”   这么想着,却不由得打量起来。周围的民众显然同样想法,各个都围着那桌人瞧了起来,还议论纷纷:   “白水煮肉?”   “自个儿煮?掌柜的省了厨子钱。”   “听说是那个康娘子开的,怎的她这般不讲究了?原先那娘子脚店和面食铺都挺好吃的,莫不是有人冒充她?”   “想想也挺难吃。哈哈哈冤大头。”   “冤大头”们听议论却不恼,反而专心致志看着锅里,水沸后便夹了一筷子红彤彤的不知什么肉,放进砂锅里左右摇摆涮了起来,而后放入面前的小碟里蘸了蘸调料,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热水沸腾间将羊肉独有的香气激发起来,朱三咽了咽口水,肚中咕咕作响,正好到饭点了。可这进去不就是冤大头吗?   同伴们却起了兴致:“进去瞧瞧,反正就吃一次。再说,不是有人已经在吃吗?”   他们进了店,便有个小娘子从那桌起身招呼生意。   围观的百姓们:……   朱三和同伴们:……   原来是生意差所以老板才自己吃火锅假扮食客吗?!   想出去了……   可是来都来了,便咬咬牙寻了张桌子坐下了,那小娘子脆生生道:“本店可吃的有两种:一是兔肉拔霞供,一是羊肉拔霞供。汤底有白汤、藤椒锅底、菌菇锅底。”   朱三同伴道:“那便羊肉罢,如今官家爱吃羊肉,咱们也凑凑趣。”朱三也选了个白汤,他想着能少被骗些是些。   慈姑扭头叫厨房备汤,自己则贴心讲解:“羊颈肉是羊的转脖肉,是以肉质偏瘦没有肥油,柔嫩为主;带骨前小腿,连些脆骨,肥瘦相间,时嫩时脆,有人就好这口噶本利落脆的爽脆;羊后腿,色泽玫红鲜亮,纯瘦,您看要点哪种?”   同伴砸吧下嘴,没想到羊肉还有这么多花头:“各来一盘。”   慈姑又说:“今天第一次开张,是以白送一盘白菘、一盘木耳、一盘酸辣腌脆笋。”   听说有白送,朱三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转眼白锅上来了,慈姑在锅里先切两片羊尾油和几个萝卜片,而后诸人便瞧着一锅白水咕嘟咕嘟慢慢煮了起来。   朱三瞧着旁边桌上吃得正欢,心里略有些安心,可转念一想,不会是演的吧?   他的心情正在担心和疑惑之间跳转,忽得眼前一亮:熟人阮鱼儿正从前头走过,他忙站起来卖命招呼:“阮鱼儿!快来!这家店好吃!”   阮鱼儿带着媳妇,正愁午膳吃什么,见熟人招呼便走进店来。   朱三心情稍安,受骗的人多一个,他便觉得自己没那么冤了。   阮鱼儿媳妇看着只有三桌,将信将疑:“怎的就这么点人……”   “刚开张嘛,不过真的很好吃!”朱三拼命忽悠着,回忆起适才围观群众的话,“康娘子开的!她的娘子脚店和面食铺可是汴京一绝!快来快来!大家兄弟,我岂能骗你?!”   那便好,阮鱼儿放下心来便坐在邻桌,点了个兔肉拔霞供,选了藤椒锅底。   倒是有许多百姓见他和阮鱼儿的对话后也跟着走了进来:“朱三我认识,他可不是托。既然他叫自己兄弟吃,想必这家店不错。”   “原来真的是康娘子开的,那便尝尝。”   也有人疑惑:“那朱三都没吃上菜呢,怎能就说好吃?岂不是骗子?”只不过声音太小,也没几个人听见。   朱三擦了把汗,本来想坑坑兄弟的,可这下好,来了许多百姓,若是他们都被骗了,最后怒火汇集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他如坐针毡,打算等吃两口便跑。   转眼水开了,同伴早迫不及待夹起筷子下了羊肉,羊肉下锅变色,在热水中起起伏伏,转眼便飘了起来。   随着热水沸腾,那白汤也散发出蓊郁的香气。其实朱三不知道,这底汤看似洁白,却是慈姑将羊脊椎骨、白萝卜、胡萝卜彻夜炖煮得到的底汤,看似清澈,实际包含羊肉精华,芳香可口。只不过这秘方须得保密,因而才不与食客解释。   朱三夹起一片羊肉,先尝了尝,嗯,不错,入口后肉片柔软,能感受到瘦肉的纤维,却又丝毫不柴,十分鲜嫩,丝毫不觉一丁点的膻味。   他瞪大了眼睛,这可与自己平时吃的羊肉毫不相同,单是没有膻味这一条便极为难得。   却不知这羊肉是慈姑尝了许多家杀猪杀羊作坊,特意寻了一种不膻的羊,而且这家作坊有自己秘不示人的独特杀羊的法子,能保证羊肉毫无腥膻。   慈姑又拿来几个小碟示意他们自行调配蘸料:“这是芝麻酱、韭菜花、腐乳汁,芝麻香油,您按照自己的喜好酌情调制。”   朱三平日里口味重些,便每样都往自己小碗里放了些。   浅黄色的芝麻酱里头,大红的茱萸辣油,嫩绿的香葱末,雪白的芝麻粒,浅绿的韭菜花,暗红的腐乳汁儿,金黄的芝麻油,拿起筷子搅动,各色调料在碗里转动出优美的弧形。   再夹一块羊肉,在蘸料里蘸了蘸,直到羊肉上挂上一层薄薄的蘸料,这才送进了嘴里。   鲜美的羊肉夹杂着各色复合香料的气息直往舌尖涌动,这回夹到的羊肉应该是腿骨肉,片得薄薄的肉片里还夹杂着脆骨,咬起来咯咯吱吱作响。   嫩滑的羊肉与脆爽的脆骨一起,更觉口感丰富,十分的鲜香爽口而那些辛、辣、麻的蘸料在旁衬托,将人腹中的馋虫都要勾出来。   尝一口白菘,嗯,没想到不加任何佐料的白菘如此鲜甜,或许在煮过羊肉的汤锅里浸泡过,吃起来饱含汁水,咬破的那一瞬间鲜美的羊肉汤立刻从白菘帮里迸出。   白菘本身清甜,配上鲜美的羊肉汤正好,只不过吃得时候要放凉,免得汤汁烫嘴,朱三连夹了两三块放在碗里晾凉。   赠送的菌菇鲜美,木耳脆爽,在羊汤里浸泡后风味独特,蘸取了麻酱蘸料后清新爽口,正好解了麻酱的腻。   他们吃得满头是汗,格外畅快。   隔壁阮鱼儿点的兔肉拔霞供也上了,青花椒的锅底一端上来就引得围观百姓啧啧称奇,阮鱼儿憨厚一笑:“我娘子吃得口味重些。”   待到煮开后,麻香十足的青花椒香气萦绕在店铺上头,惹得外头那些围观的百姓按捺不住,又有几个人走进了店中,又有人好奇问为何唤做拔霞供。   慈姑在旁解释:“昔日有位诗人说这兔肉涮到锅中后‘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因而取名拔霞供。”   说话间阮鱼儿那边入锅的肉片已经开始翻滚,鲜嫩的肉片,在热水中蜷曲起来,兔肉的颜色也由红色变成了好看的浅粉色,恰如晚霞映照。   阮鱼儿忙夹起一块吃起来,兔肉片紧实脆爽,口感还有些脆滑。   兔肉的蘸料却不是适才的麻酱韭菜花腐乳,而是芝麻油、藤椒油、花椒油、黄酒,撒上一层淡淡的香菜末和香芹末,最后浇上一勺红油透亮的茱萸辣油。   这时候再沾满茱萸辣酱后,麻辣的味道在口腔里尽数散开,配合着嫩滑的兔肉,格外过瘾。   阮鱼儿见老板赠送的酸辣腌脆笋,灵机一动,又夹起一片兔肉,将兔肉片包裹住饱蘸茱萸辣酱的酸辣腌脆笋,咔嚓一口吃下去,口感先是绵嫩,而后是脆爽,味道则是咸鲜中透着酸辣,一齐齐涌上舌尖,多种口感与鲜香麻辣的滋味混合,惹得口腔分泌出更多口水:“老板,再来一盘!”   阮夫人也不甘示弱,先将兔肉涮了一遍,再将赠送的木耳在藤椒锅底中涮了一遍。   而后将兔肉片包裹住脆生生的木耳整口咬下——   木耳的清新与爽脆的口感增加了涮兔肉的美味,在锅中浸泡了的兔肉饱吸底汤的鲜美,肉质柔软不柴,藤椒木耳独有的香辣口感连带着丰富了白涮兔肉的口味,味道层次丰富。   再吃一口兔腩肉,这肉稍稍有些肥,平日里阮夫人是不吃的,可今天在这家店里,却觉得什么都好吃,她便夹起一块涮进锅里,等兔肉卷曲如霞后立刻捞出,再蘸取了蘸料送进嘴里,更鲜美,脆脆,更加弹牙。   店中诸多顾客大呼过瘾,阮鱼儿还特意端着一杯茶过来给朱三敬酒:“朱三,实不相瞒,适才你说‘大家是兄弟,我岂能骗你’时我还以为你想坑我也进局,谁想到这家店着实好吃、过瘾!,不愧是兄弟!我适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实可恶,来!干了这杯薄酒,兄弟我给你赔个不是!”   吕二姐也端来一壶山楂汁:“这位客人,多谢你卖力招揽帮我们新店招来不少主顾。这壶山楂汁便是送你的。”   周围坐在店里兴高采烈吃着拔霞供的街坊们也各个竖起大拇指:“朱三,果然是个会吃的,一下就挑出来这么好的店。顶着我们怀疑还大力推荐我们来吃,当真是仗义!”   朱三:…… 第38章 蜜煎樱桃   汴京京郊, 白鹿山文葆帝姬的庄子。   白鹿山山峦起伏,在天空留下青色剪影,远处的山间雾气蒸腾, 飘飘渺渺宛若仙界, 慈姑下了马车,呼吸着山间新鲜气息, 长长舒了口气。   今日临行前岚娘颇有些担忧:“摘星社成员非富即贵,里头的娘子们各有千秋, 你去那里被人排挤了可如何是好?”   大松也跟着摇头:“莫去罢, 如今家里日子也过的, 又有郡主撑腰, 何必去那劳什子地方?”   慈姑摇摇头,她从琬珠郡主那里知道摘星社里每人都会得一枚摘星令, 而使用这枚摘星令可实现一次心愿,整个摘星社的成员都会竭尽全力来完成这个心愿,自从她得知这件事后便决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父亲一生清廉, 多亏母亲持家得法才能勉强度日,就连家中在汴京城里的宅子都是娘亲的陪嫁,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收受楚王的贿赂?何况父亲一身风骨, 常教导她和哥哥要忠君, 怎么可能犯上造反?   当初慈姑逃脱生天的时候, 卢氏死死叮嘱慈姑: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不要再回头惦记着报仇, 可慈姑心里却总是过不去这道坎。她自然不会放弃生活昼夜浸泡在仇恨中来折磨自己, 可当冒出新的希望时也不会任由它消失眼前。   带路的婢女目不斜视,将她带到了一处临水的二层楼阁,考核便在一层, 而与她一样的小娘子还有十几个,想必这便是要当场考核她们技艺。   那些小娘子本是忐忑不安,可见慈姑身着不过是普通锦缎,便一个两个面露鄙薄。   居然还有一个玫红色衣裳的认出了她:“这不是开脚店的那位康娘子么?怎的,待会还要请个灶台当众炒菜么?”说罢吃吃笑了起来。   慈姑并不恼,挑梁小丑罢了,她进门时早就打量过这屋子的结构,此时她们所处的厅堂明显比从外面看小了许多,以她这些天整修脚店房屋的经验,只怕这大厅背后还有一重大厅,而那道垂地的帷幕背后恐怕便是摘星社的社员们。   果然,不到片刻,那帷帘拉开,有十几个小娘子走了出来,打头那个便是文葆帝姬,她昂起手指点着玫红色衣裳的女子:“摘星社不许取笑成员,这位既然与我们的理念不同,那便请回罢。”   玫红色衣裳的女子闻言大惊,还想拼命争取,可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出口就立即被侍女半挟持着带了出去。屋内那些待考核的小娘子纷纷熄了声。黎莫茹急得往前迈了一步,那是她妹妹,没想到就此折戟,她瞪着慈姑愤恨瞪了一眼,却不敢出声。   文葆帝姬这才扬起下巴,点点头:“诸位,考核开始罢。”   被招揽的小娘子们果然身怀绝艺,有的弹得一手好琴,有的过目不忘,还有的可七步成诗。由社员分别拿出竹木所做算筹投掷于写着她名字的木箱中来决定去留。   轮到慈姑时,满屋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以为她会做一道菜。黎莫茹在心里暗暗愤恨,忍不住刻薄两句:“康娘子要做菜的话,请容我回避一二,毕竟夫子曾云君子远庖厨。”   谁知慈姑却道:“请与我备投壶之物。”   她要投壶?   黎莫茹暗暗好笑,她本人就是以投壶之技进入摘星社的,她最清楚不过,这投壶瞧着简单,若要做好却需要许多时辰的练习。康娘子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要洗白自己的厨娘底色便仓促练习了个投壶的技艺,殊不知投壶需要的多年练习而非临门一脚。   她暗暗攥紧手里的算筹,单等着一会子将她投出局。   慈姑拿到了八支竹矢,先是远远瞧着一尊青铜投壶,用目光丈量一下距离,而后用力一投——   “中了!”围观的小娘子发出热切的声音,   慈姑不过微微一笑,而后居然“嗖嗖嗖”箭无虚发,八箭都掷入壶中。   黎莫茹目瞪口呆,文葆帝姬笑眯眯道:“不愧是我瞧中的人,不过摘星社的规矩:若有新老社员有相同的技艺,那么两人只能留下一人。黎莫茹当初进社的成绩也是八发八中……”   那便是要重新比试了。   黎莫茹成竹在胸,她拿过一支竹矢,毫不犹豫便掷过去,“哐当”一声,竹矢在青铜壶耳内转了一圈后稳稳当当停在了原地。   这是“贯耳”技,壶耳位于壶侧,又只有小小一点,能掷入其中实属不易。   这是黎莫茹绝技,她骄傲地双手怀抱胸前,用下巴瞧着慈姑。   慈姑却微微一笑,她拿过八支竹矢,先掷将过去一支——   满屋的小娘子宾住了呼吸,齐齐望了过去——   “哐哐当当”,那竹矢果然落入壶耳。   黎莫茹脸色难看起来,其余小娘子纷纷露出惊讶,这个出身卑微的厨娘哪里的这等技艺?   慈姑却不停歇,而后“嗖嗖嗖”将手中八枚全部投掷出去:   第一箭进了壶耳(“有初”、“贯耳”),第二箭居然进了同一个壶耳(散箭”),而且两箭都未落地(“连中”)、第三只箭投入壶中跳跃出来,又被第四只箭投掷回去(“骁箭”)、剩下四只箭全中壶耳(“全壶”)。   非但每次都中,更每次都用了精湛的技艺,场上的娘子们再回顾起她适才成竹在胸的神色,忽然觉得,她这哪里是在竞赛,分明是在炫技。   慈姑八箭射完,拍拍手里并不存在的灰,瞟了黎莫茹一眼:“请赐教。”   黎莫茹被那一眼激得面红耳赤,她举起手中的箭矢,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像慈姑那般技艺精湛,可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果然她不过中了两次壶耳,要做骁箭却失败了,“哐当”一声,箭矢落地。   黎莫茹眼泪流了出来,依照规矩她便是输了。   本想替妹妹报仇,却没想到连自己也被淘汰。黎莫茹垂着肩膀,就要往外头走。   “慢着!先别急着走。”社中的司礼娘子道,“赢了的社员可指定输了的社员做一桩事。”   诸人都宾气安静下来,都等着康娘子将要提出的要求。要知道上一个赢了的社员叫输了的社员深夜里往墓地去待了两个时辰呢。   黎莫茹也想到了这桩事,她眼中冒出恐惧的神情,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慈姑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看了她两眼,一字一句说:“我要你学会做一道八宝鸭。”   什么?   黎莫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异瞧着慈姑。   “应当会好奇我会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过你吧?”慈姑贴近她耳边,嘴角虽然噙着一丝笑,却无端叫黎莫茹心里发凉,“因为我,不像你这般满、身、酸、臭、又不、学、无、术。”   “你听着”,慈姑轻轻一笑,“君子远庖厨是因为圣人不忍见禽兽死,不是因着轻视厨子。以后多读些书,否则连你轻视的厨娘都比你懂得多,那可如何是好?”   啊?   满庭的小娘子们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吃吃笑了起来。   黎莫茹又羞又忿,捂着脸一路小跑出去,周围的小娘子立刻言笑晏晏,无人再看她一眼。慈姑透过人群瞧了那个落寞的额背影一眼,若有所思。   “开宴。”文葆帝姬宣布,适才大厅里那冰冷严肃的氛围立刻消散,众人簇拥着到了二楼,已经摆满果品酒壶,处处一派轻松欢快的气息。立刻有人引导慈姑坐下,又将盛放在盒子里的摘星令递与她。   慈姑拿出那白玉所做令牌稳妥收在了怀里,而后抬起头道:“帝姬,请问这摘星令是否可在退社后使用?”   “那是自然,你今生便可一直留着。不过等持令人去世,这令牌便也无效了。”帝姬笑着道。   “这样啊……”慈姑略一低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是坚毅的眼神,“那我要退社。”   “什么?!”   慈姑不慌不忙道:“我来之前原本以为摘星社汇聚了各种身怀绝技的小娘子,大家定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可是等我来了,却觉得处处透着冰冷无情:技艺不如人者便要被退出,朝夕相处的伙伴离开时大家毫无留恋之情。这与我的初心相悖,我便不想再待了。”   说罢便起身福上一礼,“请恕奴先告退。”而后自顾自走了出来。   慈姑出了山庄深深呼上一口气,这才觉得精神放松。   她抬步欲走,发现不对。   原来这山庄地处偏远,别的大家小姐都是自己家车过来,她却是雇了车过来,适才下车时没有经验,忘记叫赶车师父候着了。   她抬起头瞧瞧,汴京城屹立在远处的平原上,满城炊烟中轮廓可见,走过去约莫也能到,她便决定自己走回家去。   山间不如平原温暖,如今端午已过,山间的丁香仍旧开得热热闹闹,慈姑闻着扑面而来的丁香香气,听着山间黄鹂鸟的叫声,走得脚步轻松。   她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摸出两粒蜜煎樱桃送到嘴里。   这蜜煎樱桃是选用颗粒饱满的新鲜樱桃去核加蜜小火熬制而成,送到嘴里只觉樱桃肉口感黏糯,樱桃的甜味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加上些许梅粉的微酸,嘴巴里面酸酸甜甜。   她又拿起两粒要往嘴里送——   忽得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好巧。” 第39章 鸡汤馄饨   刀裁斧凿般的五官, 面如冠玉,身着玄色暗鹤纹的直裰,满身的倜傥出尘, 若树临风, 此时正骑着一匹马,嘴角噙笑, 在一树花树下耐心瞧着她。说不出的挺拔、俊朗,   可不正是濮九鸾?   “濮九鸾!咦, 你怎的在这?”慈姑先是高兴, 而后微微眯起眼睛有些懵, 不由得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罩在尘烟中的汴京城。白鹿山远离汴京城, 偏僻遥远,这人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濮九鸾下了马, 面不改色:“正好路过。”   言简意赅理直气壮。   偷偷躲在暗处的疾风摸起了下巴:今儿有人报说康娘子出了京,侯爷便连枢密使都推了,快马加鞭赶到了白鹿山, 如今又为何又说自己是路过?   早就查明了这小娘子不是大房的细作,怎的还对她这般上心?   算了算了, 王爷做事定然另有深意, 草灰蛇线, 不是自己能揣摩的。疾风点点头。对, 肯定是暗有玄机。   “路过这般僻远的地方?”慈姑低声嘀咕, 颇有些疑惑。   她歪着脑袋琢磨, 脸颊在五月的日光下泛着玉白的光, 小巧的嘴唇抿住,越发显得唇薄巧利,额间碎发的细小绒毛被五月的南风吹得摇摇晃晃, 手里还攥着来不及收起来的荷包,整个人像山间的清泉一样灵澈生动。   “荷包要掉。”濮九鸾好心提醒她一句,而后咳嗽一声,“我恰好有事去白鹿书院。”白鹿书院位于白鹿山深山中,是汴京最好的书院,许多学子以能进书院为荣。他有事要去白鹿书院也算是个合适的借口。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慈姑恍然大悟,手忙脚乱收起荷包,旋即又有些失落,混杂着些许羞意:自己适才问他为何路过时那一瞬间心里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期待,似乎在期待他是故意路过。   她立刻将自己这念头赶出心房,对方瞧着家底不错,生得又玉树御风,怎么会特意等一个小娘子呢?   她在那里胡思乱想,就听得濮九鸾问:“可要与我共骑回城?”   慈姑忙慌乱摆摆手。   濮九鸾也没强求:“那一起回汴京?”   这却无妨,慈姑点点头,他顺顺当当将马缰绳挽在手里,坦然走在慈姑身边   两人并肩往前走去,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又各怀心思,一时都安静下来。   山间树木茂密,郁郁葱葱的草木蓬勃生长,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山谷里鸣叫,越发衬得山林幽静。   慈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舔舔嘴唇,为了打破尴尬,便从荷包里摸出樱桃喂到嘴里,收起荷包后才想起问濮九鸾一句:“你可要吃蜜煎樱桃?”   本是客套,没成想濮九鸾点点头。   慈姑只好又笨手笨脚拿出荷包摸几粒樱桃与他。   少女柔软的指尖触在濮九鸾的掌心,软得像秋天新结的棉花,糯得像雪白的酥酪。   濮九鸾将樱桃送进嘴里,甜甜的蜜煎带着些樱桃的微甜晕染在舌尖,酸酸,甜甜。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娘子,正垂首整理荷包带,露出一段修长细白的脖颈,他忙转开视线,问:“有无想过将你哥哥送进白鹿书院?”   “啊?白鹿书院么?”荷包垂着的丝绦不小心弄成一团乱麻,慈姑忙着解开,嘴里胡乱应着,“怎的不想?不过听说白鹿书院收的学子要么已考中秀才功名,要么是大儒举荐。”   “我恰好认识个大儒……”濮九鸾还待要说,却见整理完丝绦的慈姑抬起头来,嘴唇沾染了一丝蜜红,应当是适才吃蜜煎樱桃时留下一抹嫣红。   他停下脚步,指了指慈姑的唇角:“这里——”   慈姑懵懂抬起头,一脸迷茫。   濮九鸾摸出一方手帕,轻轻往她嘴角擦拭而过。   隔着丝质的绢帕虽触碰不到,可能感觉到男子指尖的力度,还有细微的热度透着丝质传过来,慈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耳尖微红,被濮九鸾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烧成一片。   眼前的小娘子满脸通红,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濮九鸾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不是那等轻浮的人,却不知为何适才忽得生了勇气,为她擦去脸颊的樱桃印。   再细看慈姑:   她的身段已经比第一次相见时长高了不少,整个人亭亭玉立,像一枝春日里抽条的柳条,坚韧、轻柔,曾经一团孩儿气也褪去,眉宇间颇有些少女的秀丽,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已然是个娇俏艳丽的小娘子了。   濮九鸾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两人齐齐继续往前走,却比适才更加尴尬,   沉默萦绕在空气中——   “呀!”   两人的肩膀无意识撞到了一起,才意识到适才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距离越走越近,尴尬之余忽然齐齐笑出了声,。   适才的暧昧散去些,濮九鸾垂首:“这里多是达官显贵庄园,你是去赴宴罢,只不过如今才刚到午膳,断断不会有谁家不留人吃午膳便走,莫非是有人欺辱了你?”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怒意。   “不曾。”慈姑忙摇摇头,“是我进了摘星社,后又觉得社团理念与我不符,便自己先行告退。”   “那便好。”濮九鸾放下心来,复又凌厉起来,“若有人欺侮你,你定要告诉我,莫要自己受着。”   “好。”慈姑答得敷衍。   就她目前所知,濮九鸾虽然名下至少有一家当铺,平日里吃面掏钱大方,瞧着也是家底殷实,但家世定然是比不上摘星社里帝姬名媛。不过人家也是好心,她便应了声,“若我被欺负便来寻你。”   濮九鸾丝毫未察觉慈姑的敷衍,反而心情大好,眼睛都亮了起来。   两人一路喁喁而谈,竟不觉时间飞逝,竟然走下山间,直走到汴京开远水门。   “快出来!京城到了!”河里一艘小小的飞蓬船上,船工放下大橹,冲船舱里头大声叫唤着。   一位妇人从船舱里探出头来,码头上早有候着的牙侩问是否搬运行李,妇人熟门熟路说个地址,便招呼船里三五个小童一起爬上牙侩的平头车车板,惹得牙侩连连抗议:“你这妇人,何不雇个车?我可只管搬箱笼,没得连人都要我拉!”   两人争执了几句,当娘的没法,只得用绳捆住的手将她们缚做一串,自己爬上了车板舒舒服服坐了下来,又厉声吓唬那些小童们:“莫乱跑,汴京城里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用她说,小童们都已经被汴京城之繁盛唬得缩手缩脚,这么高的城墙!这么宽的街巷!这么多往来的人!一个小娘子吐吐舌头:“老家集市上都未得这一条街上许多人。爹待的地方可当真是气派!”   慈姑瞧着那些小童的身影,似乎看见了自己,她抬头看着前头城墙上书“开远门”几个大字,指着咿咿呀呀在汴河行驶的乌篷船,感慨道:“我当初便是坐着这样船从这里进的京。”   濮九鸾心痛又难受,慈姑来这世间吃了许多苦。他眉毛轻蹙,和缓了神情:“吃光了苦,后头便只剩下甜了。”   “嗯!”慈姑丝毫没有苦大仇深,反而笑眯眯点点头。指着河边一处馄饨摊子:“有些饿,去吃一碗馄饨儿!”   此时已过饭点,身着青布衫的老板无所事事,一见来了两人立刻热情招呼:“两位好坐!我家这馄饨儿好吃,用的可是鸡汤!”   两人坐下,点了两碗馄饨。濮九鸾先拎起茶壶,拿起慈姑面前的茶杯用热水涮过,随后倒上茶水放在慈姑眼前:“小心烫。”   瞧得老板娘面露艳羡:“啧啧啧,小娘子,你可算是嫁对了!瞧你夫君多会疼人啊。”   慈姑脸“腾”一下就红了,她结结巴巴说:“不是,您弄错了。”   “那也差不离。”老板娘眨眨眼睛,“这样生得好又体贴男子可不能叫他给跑了,我告诉你:嫁个英朗的郎君便是想生气单瞧着他的脸都气不起来。”   旁边的老板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慈姑瞧着生得英朗的老板,捂住嘴吃吃笑。濮九鸾见慈姑不反驳,抿住唇绷住脸上的笑容,心里却乐开了花。   转眼馄饨上桌。濮九鸾细心从筷盒里挑出筷勺,烫得干净才递与慈姑,   只见淡黄的鸡汤里漂浮着十几个小小的混沌,馄饨皮薄如蝉翼,轻轻在汤里沉浮,汤中还有虾皮与紫色的紫菜,紫菜如絮如云,轻盈漂浮在汤里,慢悠悠晃悠着,白中带粉的虾皮点缀其中,散发出阵阵鲜味。更绝的是汤里还漂浮着一层淡黄色的鸡油,用料十足。   用勺轻轻舀起一个,   最先感受到的是薄薄外皮,这混沌皮擀得又薄又透,几乎不用费力去嚼,说是吃倒不如说是“吸溜”一口喝进嘴中。   再咬到馅料,猪肉的鲜香与野菜的鲜甜一起涌上舌尖,慈姑倒先惊喜出声:“是荠菜!”   “小娘子舌头真灵光!”老板娘笑眯眯袖着手打量他们吃饭,“就要入夏了,最后一茬荠菜被我当家的赶上了,买了回来包这一茬,再几天我们就要包夏三鲜馅喽。”   濮九鸾没说话,在旁安静喝着鸡汤,这鸡汤也是真材实料,撇去浓稠的油脂,下面是清澈如许的汤底,用勺舀来喝一口,鲜美无比。   “好像有一种鲜味,却不全是鸡汤,这是为何?”慈姑搅动着手里的汤匙,喃喃自语。   “小娘子真聪明,我可算是遇上知音喽。”老板娘悄悄压低声音,“笋片晒干磨粉,做菜时放下最是提鲜。”   原来是这样,笋本身就鲜美,再与鸡汤和海米的鲜味几下交汇,便吊出这一锅无与伦比的汤底。   不知是两人太饿还是这食铺太好吃,两人将馄饨齐齐吃光不说,连汤汁都喝了个底朝天。   老板娘笑眯眯收起碗:“下回再来,这般登对的金童玉女当真养眼,来我摊子倒好招揽食客。”   慈姑脸颊发烫,只好装没听见,濮九鸾听见后却嘴角上扬,显然很是受用。   他掏出了一两银子,扣在了桌上:“不用找了。”   慈姑:……   老板娘乐滋滋笑得看不见眼睛,跟在两人身后连连大声祝福:“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瓜瓞连绵、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吉利话不要钱得往外说,就像……就像成婚时的礼宾一般。   慈姑脸都要烧起来了,走得飞快,濮九鸾跟在后头,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翘得高高。   进了汴京城里,濮九鸾便雇了一辆马车,叫慈姑上去,自己也跟着上去。慈姑诧异:“那你的马怎么办?”   濮九鸾继续面不改色:“马蹄铁松了,正好送到车马行钉钉掌,恰好有寄存处,我回头来领。”   马儿嘶鸣了一声。   濮九鸾上了马车,有了适才那老板娘的误会,密闭的车厢里忽得多了些许暧昧的气息。   慈姑低头轻轻咬着嘴唇,濮九鸾亦是心如擂鼓。两人都只好掀开车帘,装作瞧外头的街景。   一路无话,马车停下时,两人都觉得时间飞快,濮九鸾执意下了马车送慈姑进去。   慈姑颇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本来可以骑马回家,因着自己拖累只能步行,这一趟也着实太远。   濮九鸾却一本正经:“你回头问你哥哥写几篇文章,我拿去给大儒看看,若他瞧中了,我便带你哥哥去拜会他老人家。”   慈姑忙拜谢。   两人正在马家大门前你来我往的客套。   “吱呀”一声,马家大门推开,岚娘提着个竹篮走了出来——   慈姑有些不自在,本当濮九鸾是食客,可今日在山间一趟,两人多了些亲密,倒叫她有些心虚,不知怎么面对岚娘。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幸运:岚娘死死盯着手里的竹篮,目不转睛,边往外头走还边嘀咕:“这篮子,怎的就发霉了。”眉头紧锁,似乎在绞尽脑汁琢磨篮子发霉之谜。   莫非是没瞧见?   也罢,没瞧见是好事,慈姑将手指放在唇间,冲濮九鸾无声地“嘘”了一声,而后蹑手蹑脚进了大门。   那边岚娘死死盯着篮子,平静与他们擦肩而过,与他们背对而行,一脸苦恼地走到街头,直到转过街角——   “砰!”竹篮立刻被扔到地上。   岚娘适才那平静如山的神色荡然无存,她激动得眼睛瞪大,将手指塞进嘴巴,压低声音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   而后一路往吕二姐家飞奔:“吕姐姐,出大事了!” 第40章 樱桃毕罗   第二日当慈姑再到店中时, 勺儿便举着一箩筐樱桃发愁:“娘子,这可如何是好?有个人送来说十一郎是赠与你的,再细问他便匆匆走了。”   慈姑一愣, 旋即抿嘴一笑:“晓得了, 你收下罢。”   正在柜面上扒拉算盘的岚娘手指略一停滞,旋即噼里啪啦打得更加热闹。   “我昨夜正好买了一桶牛乳想做点心, 那今日便做些樱桃毕罗吃罢。”慈姑笑眯眯道。   她昨夜已将牛乳倒入木桶之中,今日去瞧, 牛乳果然已经自然而然分层, 而后轻轻将牛乳表面一层细细的小块用竹漏勺捞出, 讲与徒弟们知道:“这便是俗称的‘奶皮子’”。   小丁舔了舔嘴唇:“肯定很好吃!”   勺儿笑话他:“没羞, 还是师兄呢,倒嘴馋上了。”   汪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灶间时看到的便是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他长长舒了口气, 换上一副笑容:“师公,热闹些甚哩?”   慈姑瞥他一眼,摇摇头:“说吧, 遇上什么事了?”,这些天汪三听从了她的建议, 一直在外寻找愿意替他刊登小品文的朝报, 如今看他虽然带笑眼睛却毫无喜色, 眼睛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眉宇间还无意识皱着, 显然是没有好消息。   “瞒不过师公。”汪三苦笑道, 蹲在了墙角, 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人抽去,“朝报不要我写的诸多小店的馔食品评,嫌我只是个秀才也就罢了, 还说君子远庖厨,此事难登大雅之堂。”   如今市井间有朝报,可承办人大都是官吏差官之流,上头所写内容也多为官府政令,间或写些市井逸闻。这样的朝报自然不愁无人撰写,更不会觉得一个区区秀才有什么可值当尊敬的。   汪老三锁在墙角,苦恼得抓了抓头发自责低语:“是我太蠢笨……”可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   “居然有这等事?!”钱百富皱着眉头。   “还真是狗眼看人低。”李大头粗鲁些,先急吼吼声讨了起来。   “三爷,莫放在心上,秀才多难考啊,我们乡里出了一个秀才,全乡人都巴结他。”文秀师父难得说了这许多话,脸都有些涨红了。   一句句关心的话语像雨滴,落在他焦灼的内田上,一点一滴,滋润着干涸润物无声。   他这些天四处碰壁:   “呸,不过一介小小秀才,就敢上门求见?”、“汪家如今败落如斯么?倒要赚这润笔钱?”、“呵,我们撰笔者可是举人!”   可这会子渐渐在满屋师公师伯们的吐槽声消散开来。   汪老三眼睛中渐渐浮现出水光。   “不是吧,你怎的这般不爷们?”钱师父不耐烦敲他一勺,“快起来帮师父干活。”   慈姑笑道:“先莫去盘算朝报的事,腾出手跟我们做些吃食。总会想出法子的。”   汪老三重重点点头。   慈姑便指使李大头将适才那些漂浮起来的疙瘩放在一起,倒入木桶中而后搅打。   李大头吃了一惊:“搅打?”   “对,搅打好几刻,直到水油分离才行。”   “好嘞,这有何难?!”李大头自信满满。   不过一刻钟后传来李大头的哀嚎:“汪三,帮我!”   “好嘞!”汪老三斗志昂扬地接了过去,不过搅打一刻便哀嚎,“小丁,帮我!”   小丁忙接过手去,嘴上却不饶人:“叫师伯!”   这一来一去,汪老三心里堆积的那些郁闷渐渐去了半成,在这一方小天地,能与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似乎外面那些人的鄙视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呢。   桶中渐渐飘起大团固体,这便是师父所说的奶油,大宋成立称作酪,剩下的牛乳也是牛乳,只不过没有那么油,喝起来清淡些。   慈姑便在开水锅里浮一个铁盆,将奶油放进去。   诸人宾住呼吸,静静瞧着最后的成品,果然奇迹发生了:奶油如同冰雪慢慢融化分层,最上面一层黄色,下面一层呈现白色,这分离出来的便是黄油,大宋称作酥。   当初师父教导自己的,说是从草原上的突厥人学来。   旁边围观的岚娘灵机一动:“此物闻之浓香,定然稀罕,何不拿来自己做菜?”   钱百富、小丁、汪三爷三人同时恐惧得摆摆手:“算了算了。”   这样搅打下去,他们的手臂还要不要了?   慈姑笑道:“倒不算稀罕,《大般涅盘经》说‘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稣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①。’可见此事自古有之,这熟酥继续加热出一层淡淡的褐黄色液体,便是俗称的醍醐。”   “噢原来是这样!”汪老三醍醐灌顶,“不过——这油腻腻的玩意儿灌顶了岂能叫人恍然大悟?”   慈姑抿嘴笑:“醍醐性凉、滋阴,是一味药引子,《千金药方》便有记载。想必是因着这吃了全身清凉的药性才说醍醐灌顶。”   他们闲谈时文秀师父早取出一碗樱桃去核舂成了汁液。   慈姑便倒出一部分樱桃汁,与玉米淀粉、糯米粉、牛乳、糖一起放入碗中搅拌。加入樱桃汁液整体呈现粉红色,格外好看。   而后她将碗放入锅中蒸熟。趁着这功夫又熬煮起樱桃果酱馅儿。   等冒出热气后趁热放入黄油酥,将黄油酥融合到面团里。   那边文秀师父早就慈姑的指示下将适才做出的奶油酪和白砂糖打发成蓬蓬松松的模样。   慈姑便将面团揪一块小剂子,擀圆后先是包入蓬松的奶油酪,而后将在最里头舀一勺樱桃果酱。   最后团起捏成樱桃的样子,放入盘中,略一修整,再插上适才剥些盐水洗过的樱桃核   “这不就是个大号的樱桃么!”   樱桃毕罗此刻躺在盘子里胖乎乎,圆嘟嘟的,瞧着便觉憨态可掬,外皮几乎近于透明,能叫人清晰看见里头雪白绵软的奶油,叫人心生好奇。   轻轻拿起来咬上一口,先是触及到浅粉软糯的外皮,充满弹力,丝滑而复有韧性,咬上一口还渗透着樱桃的香气。   再咬下去,细密绵软的奶油缓缓流出,蓬松的雪白流体立刻充满了口腔,带来特有的甜蜜、芬芳滋味,奶香怡人,入口即化。   最后是樱桃蜜煎的滋味,滑润的樱桃酱中还夹杂着大块的樱桃肉,增加了口感的丰富,咬上一口全是满足,保留了樱桃甜蜜滋味的同时又没有夺取它特有的微酸。   酸甜的樱桃与馥郁奶油交融后完美中和,不失奶油本身的甜蜜之余,更将樱桃的酸甜衬得更加可口。   汪老三拿着毕罗心里的郁闷尽数散去。他有这般好的师公,又有这许多支援自己的师伯们,便是屡次被打败又有何难?他坚信自己定能东山再起。食物的甜蜜抚慰了他的内心,那些灰暗的自我怀疑齐齐烟消云散。   再回味一口,甜香的面皮、口感细腻的奶油、酸甜可口的樱桃粒,一齐将香味充满口腔,甜而不腻,微甜不酸,夏天吃这个正好。   吃完后甜味萦绕舌尖,淡淡的樱桃味道徘徊不去,彷佛置身于樱桃树下。   诸人吃得身心清爽,齐齐抢起了樱桃毕罗。   汪老三在座辈分最低,不敢跟师公、师伯们抢,灵机一动,拿起铁盆,将铁盆里的奶油残渣,用手指抹了送进嘴里。   甜蜜芬芳,身心清爽,汪老三攥起了小拳头:“我还能再去寻几家朝报试试!”   “不必!”慈姑朗声道,她双手环抱,斜靠在案头,“我们要做自己的朝报!”   什么?!   汪老三第一个反应过来:“可……”   慈姑摇摇头:“没什么可的,别人能做,我们为何做不得,我们的朝报名字便可叫《汴京美食录》,”   “至于要刊登的内容嘛:一是汴京每日里寻觅到的好店铺,这样吸引外地客商;二是有做菜的小窍门,叫人买了也舍不得扔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自然要有康娘子脚店推出的新品。”   这是她适才吃毕罗时想到的,别人能够一家独大,她便能够打破这定局。   汪老三眼神迷茫:“店里虽然常出新品,可毕竟就这么大的店,能有多少菜式可写?”   “看长远些。”慈姑眼睛看向窗棂外头,外头正是汴京城五月无垠的晴空,“我们还要开许多家店,只怕到时候你那朝报都写不下。既然不许我们入局,那么我们便自、己、做、局!”   她两眼坚定,双眼倒印着晴空,似有白鹤飞过,厨子们也被她的坚定所鼓舞,似乎看到了遥远光明的未来,一个个热血汹涌起来:“自己做局”   汪老三热血沸腾回家去研究创立朝报之事,慈姑琢磨着再做几道易存的蜜饯回礼给濮九鸾,不知道为何脸上些微有些发热。   其余几个徒弟则在叽叽喳喳研究如何能将那制作酥酪之法简化些,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个不停。   恰在此时就听得外面街上有个悲怆的女声:“二弟!二弟!”   慈姑打开门这才发现有位妇人,身后一连串跟着三个孩子,脸色惨白,慈姑认出了那妇人正是昨日她在开远水门偶遇之人,只不过来此却不知是为着何事? 第41章 杏酱猪头   见慈姑他们出来, 妇人似是瞧见了主心骨,上前就哭:“兄弟,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嫂嫂, 你怎的来了?”文秀惊诧起来, “怎的不去找大哥?”   妇人摸一把眼泪,神情憔悴:“二弟!你哥哥个没良心的, 写信来要休了我,说是什么李员外的女儿瞧上了他要招赘他, 不想我拖累了他。我拖儿带女来了汴京他也躲着不见……”   原来文家在河东道, 离着汴京不远, 于是兄弟两个都在汴京学门手艺养家糊口, 而嫂嫂便留在老家侍奉公婆。   文秀挠头:“嫂嫂先在我这里住下了,我问哥哥个究竟。”   他的确与哥哥住在一起, 可前些日子哥哥夜不归宿,最后渐渐也不回来了,只说外面工期忙, 东家要他们住在主家好赶活。文秀是个内向的,自然不知根底。   “问甚?!”文夫人嚎了起来, “我娘家早没人了, 这许多年跟着那死鬼累死累活, 谁知他竟然见异思迁。我找上门去他连门都不开, 我去打门, 门子说这是李员外家, 我再造次就送我去见官。   她哭哭啼啼:“我昨夜带着你侄儿侄女们在街头露宿了一晚, 如今只有兄弟你可以投奔。”   她哭得凄苦,早有人指指点点起来:“莫不是这家大厨抛弃了发妻?”、“对啊拖着孩子哩。”   娘子脚店主打娘子生意,自然不能传出去厨子抛弃发妻的谣言, 岚娘忙上前解释:“是投奔来的亲戚,咱们康娘子自己就是女子,怎会容得店里有欺侮女子的败类?”又端出些樱桃请诸人品尝,平息围观娘子们的怒火。   还是慈姑拍了板:“文师傅,先帮她安置下来,过几天等院子修缮好,给你留个房。”她本就计划扩建院落时隔离出个小院专门做厨房,过几日可叫文师傅住进来。   又冲勺儿使个眼色:“拿些樱桃与那些孩儿。”这妇人是个厉害的,自己遇见时她坐车却让孩子们步行,说是来汴京寻个说法,可带着如山高的家什,想必是再也不回乡里去了。   这一桩不大不小的风波风平浪静平息下去,单等着等文秀师父去帮他嫂子寻亲,待下午便到修缮院落的日子。   前几日租下的相邻两家院子正在修整,准备打通与现有的店铺相连。   慈姑便想先是将花园扩大,来娘子脚店的许多妇人都家境优渥,自然是见得好园子,想叫她们满意这园子自然是重头戏。   本想将三栋二层小楼打通,可房东不许,便只能将其另行修整,力求内部装饰与原有娘子脚店一致。   今日午膳要先开个开工宴宴请帮了忙的亲友,徒弟们在厨房帮忙,慈姑便来指导花农铺设花卉。   岚娘端着一杯雪梨凉饮子在树下皱着眉头为难:“哎呀不能喝,要胖了要胖了。”   一个手臂从她手里轻轻巧巧拿走了雪梨凉饮子:   “我来替你喝。”吕姐姐笑眯眯从后头冒出来。   岚娘忙手臂用力不让她夺走,:“不成,不成,又不耽误这一天,再说了,怎么能让姐妹胖,还是我代劳吧。”   她大喝了一口凉饮子:“真是畅快,慈姑做的雪梨凉饮子就是好!”   正说笑间,濮宝轩进来笑眯眯跟她们打招呼:“康娘子!”   岚娘瞥他一眼:“这里还未开张,你怎的就进来了?”   濮宝轩也不恼:“过来帮忙啊。”他上次稀里糊涂见 了慈姑一面,虽然后来被黑着脸的十一叔支开,但仍旧觉得亲近不少,再加上慈姑做饭手艺高超,便有意无意来慈姑这里凑热闹。   慈姑脸一拉,刚想请他走,谁知濮宝轩挽起袖子就帮花农搬运起了花木,还振振有词帮慈姑布局:“院中三月有连翘,四月有丁香,五月有海棠,六月有蔷薇,七月有紫薇,八月有荼蘼,九月有丹桂,十月有金菊,十一月有山茶,十二月腊梅。这些花卉备上,定然四季花开不败。”   没想到他还是个造园的行家,慈姑便觉他有些用处,干起活来热火朝天,便不再说赶他的话。   濮宝轩开开心心干活,还时不时冲慈姑搭话。惹得岚娘与吕姐姐齐齐对了个眼神,双双告退。   两人走到暗处,吕姐倒有些意动:“这个倒也行,年少有年少的好。”   “不成!原来那个生得好相貌。”岚娘恨铁不成钢拉住吕二姐的衣袖晃了好几晃,“二姐,你怎能见异思迁呢?!勿忘初心啊!”   吕二姐吐吐舌头:“好罢,我记着了。”   两人回到花园后,岚娘咳嗽一声装作闲闲:“对了,吕姐姐,那田家小哥怎的不陪着你?”   吕二姐长叹了一口气,将缘由诉说清楚。   原来田家小哥这些天与吕姐姐你侬我侬,共逛汴京城游玩了好几天,今儿去金明池看划船,明儿去樊楼吃酒席,满汴京城逍遥自在。谁知道昨儿忽然收到爹娘的信,说家里祖母病重。他便着急要回老家,定下了明儿就要走。   吕姐姐无精打采:“唉!早知道就不寻个年纪比我小的,着实靠不住。”   “就是就是,少年人心性浮躁,还是稳重些的好。”岚娘忙道。   慈姑便安慰吕姐姐:“俗话说得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郎君,留下吃菜,今儿有三鲜宴。”   过了一会儿,四人齐力将一簇丁香种到了坑里后。   濮宝轩忽然拍着栏杆爆发出了笑声:“哈哈哈好一个又一村郎君!”   三位娘子:……   岚娘冲吕二姐使个眼色:你瞧,果然不行吧?反应迟钝些。   慈姑此次开工宴,打算做夏三鲜,包括树、地、水三鲜。大宋百姓历来有追捧节气食物的习俗,前段时间是樱桃和杏子刚上市的日子,市面上炒得巨贵无比,如今才算价格回落。说起来,濮九鸾给自己送来的那筐樱桃,想必也不便宜罢?   这么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先是地三鲜,乃为苋菜、蚕豆、蒜苗三样:   夏日正是藕片上市之时,慈姑将藕片得薄薄,而后将藕片浸泡过水,倒入煮熟的苋菜水,而后加白糖和白醋,正好做个糖醋藕片;   蚕豆却简单,要做成蚕豆糕,蚕豆煮熟碾碎成泥,加黄油、糖搅拌后,再反复过筛增加细腻口感,而后倒入桃木模具里,出来许多精巧细致的小饼,雅致讨巧;   猪肝清洗干净热油滑入,再另起一锅,蒜头、红葱、生姜、泡椒、豆瓣酱爆香后,倒入猪肝,再放入蒜苗爆炒;   慈姑百忙之中还要给徒弟们指点:“这水三鲜有许多种说法,如今这月里最好的便是这三样:白虾、鲥鱼、茭儿菜。”   慈姑抄起一条鲥鱼洗净后利落收拾,而后在鱼肚里塞入、鱼身下垫葱姜蒜,放几片火腿片,最后将一片网状的猪网油轻轻盖在鱼身上,汪老爷在旁瞧得啧啧称奇:“这清蒸鲥鱼厨子都会做,可这般做法我是第一次见。”   茭儿菜是初夏水边刚出来的根茎,则要简单些,只用沸水中焯过便入特制的鸡汤中浸泡。   勺儿在一旁崇拜地盯着师父,只见师父神情镇定,胸有成竹,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控,利落修长的手指快速将河虾去壳剥去虾线,只不过两三下便已经处理好,而后抽出一柄大刀“叮叮当当”剁起了白虾虾仁。说不出来的飒爽英姿。   濮宝轩俨然也这么想,他依在灶房门框上,摸摸下巴:可惜这小娘子不是黄嘉娘,若她是的话,娶这么个小娘子也不错。总比被爹爹一人两卖,先卖黄家后卖王家,如今又不知算计着卖给谁的好。   慈姑不知那些人的心思,她低头专心剁泥,而后加入盐分、生粉,反复摔打虾仁,弹性十足,再加调料与莲藕一起小火慢煎,直到变成虾肉变成粉红色、虾饼透出金黄才起锅。   树三鲜是指枇杷、樱桃和杏子,慈姑便做了个川菜:杏酱烧猪头,又做了枇杷糖水、樱桃毕罗。   终于开了筵,热热闹闹坐了一院:一桌坐了廖老爷、汪老爷、汪三爷、濮宝轩、张官人、大松并一众厨子、田获;一桌坐了岚娘、慈姑、马夫人、马老夫人、团儿,吕姐姐并勺儿三个。   慈姑便端起酒杯祝酒:“刚进初夏,最是吃三鲜的好季节,便谢过诸位一直来的关照。”谁能想到被人卖进了汴京,竟然还能这许多奇遇。   祝酒后便可以动筷开吃,吕姐姐早就瞄中了虾饼,正想一筷拿下——   谁知田获拿起酒杯站了起来:“我要借个光,在汴京行商能遇到诸位是我的荣幸,这一杯敬诸位!”   哎呀啰里啰嗦,真是要命。吕姐姐心里暗暗嘀咕道。   虾饼焦香鲜美的香气被风吹进鼻中,越发勾引得人心里痒痒,吕姐姐心里一动,悄无声息将筷子潜入——   神不知鬼不觉夹到了虾饼——   正要夹走——   “第二杯呢,是这般……呃……没成想我在汴京遇上……呃……良缘,打算这次回乡后就禀过父母来提亲,还请诸位在我不在时帮我照顾吕姐姐。”   说到这里诸人齐齐看向吕姐姐,却见坐在角落里的吕姐姐正一手举着虾饼就要往嘴里送——   ……   还是岚娘推她一把:“吕姐姐,田家小哥要回家禀告父母来提亲啦。”   “吧嗒”   却是庭院落下一朵花。   吕姐姐将虾饼不慌不忙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之后   才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个没良心的,故意到这时候才告诉我!”   田获小哥忙过去抚慰她:“莫哭莫哭,是我不好,我想让你意外之喜,是我不好,你打我出出气罢。”   啧啧啧,腻腻歪歪。岚娘一脸嫌弃:“嗳吆我做了什么孽要听你们打情骂俏,快一边去,别碍着我吃饭。”   “不不不,我也要吃,”吕姐姐瞬间止了眼泪,拭拭眼睛就又拿起筷子,聚精会神瞄中了虾饼,哪里还像个才哭过的人。   田获默默回到了座位上。   张大官人瞄中了那杏酱猪头,他夹起一块红褐色的猪头肉在筷头颤巍巍颤动,堪堪一挑富有弹性。   那杏酱猪肉是猪头洗净,再加花椒、当归、盐腌制,白酒黄酒一起浸泡,而后用荷叶包裹上锅蒸透,最后剔去骨头切片,码在百合片上,淋上杏酱而成,称得上是红艳、鲜雅。   吃一口—— 第42章 枇杷冷萃青茶、清蒸鲥鱼、……   猪头肉肥美的外皮在口中融化, 带着无数油脂丰腴的香气,在嘴里一吃即化;   软熟的瘦肉在口中丝毫不柴,却能感觉到每一丝纤维都带着卤汁的清香,   一丝若有若无的荷叶清香增加了猪头肉的风味, 瘦肉带肥,肥肉不腻, 咸香十足,着实美妙。   配上那酸酸甜甜的橙色杏酱, 原本软糯的猪头肉变得酸酸甜甜, 彷佛注入了灵魂, 满嘴肉香油香吃多后, 更觉杏子酱酸甜开胃,清新解腻。   就连垫在猪头肉下面的百合片都有妙处:每每吃完丰腴的猪头肉、酸甜的杏酱后, 再吃一片清新淡甜的百合片,就觉得适才尝过极乐味道的舌尖味觉重新归零,又可以重新再吃一遍, 清香盈口,乐此不疲。   汪老则中意那清蒸鲥鱼, 网格状的猪网油已经在蒸鱼的过程中被高温融化, 包裹在鱼皮外头, 这样处理, 一能让鱼皮不破, 美观好看, 二能使得鲥鱼更加丰美。   他老人家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 雪白的鱼肉呈现出蒜瓣状,单是看这点,便知鲥鱼极其新鲜。   送进嘴里, 先是猪网油独特的浓郁鲜味,而后是鲜甜。   这时候便知猪网油的巧妙之处,它霸道地将鲥鱼肉裹在里头,最大限度地保存了鲥鱼的新鲜。   鲥鱼的鲜美自成一国,迅速占领所有味蕾,而火腿片则画龙点睛,那一抹咸香无处不在却又不喧宾夺主。   吕姐姐心心念念的白虾虾饼由虾仁被打碎搅打成泥而做,被煎得微微焦黄,金灿灿放在盘中,焦香的气息飘了出来。   夹起一块送进嘴里,最外层的虾饼皮被炕得脆脆的,吃一口锅气十足,酥脆满口,内里的饼芯则口感细腻,慈姑刻意处理过虾仁馅儿,八成虾泥两成虾粒的比例使得虾饼既保存了细嫩的口感又不失筋道,时不时吃到粗粝的虾仁颗粒,口感丰富而不单调,鲜香满口。   茭儿菜上青下白漂浮在澄澈清汤里,一人一碗,盛放在小碗里越发清清爽爽,洁白鲜嫩。   “居然用白水做汤么?这不是慈姑做的吧?”濮宝轩先质疑。   大松示意他喝一口,   濮宝轩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原来这并不是白汤,而是慈姑将煮好的高汤用鸡肉茸滤洗一遍,看似清澈见底,实则味道鲜香甘美。毕竟这高汤是扎扎实实用了老母鸡、蹄髈、鸭架等多种材料熬炖而成,   被慈姑用鸡肉茸处理得清澈见底,宛若白汤,可是喝上一口后便立刻知道滋味不同。从开业那天就支在灶间的高汤长期都未灭过炉下火,小火咕嘟咕嘟,不断添入新的熬汤材料,早就吸收了许多鲜美的陆地、海产、飞禽的精华,鲜美异常。   其实这单只是这高汤就已经很鲜美了,但加了茭儿菜便立即升华了汤味。   白嫩的茭儿菜被剖开成丝,在汤汁里柔软旋转,夹起来咬一口,饱含汤汁。   茭儿菜口感爽脆,吃起来咔嚓咔嚓,而吸收了高汤精华后的茭儿菜脆生爽鲜,高汤的鲜美与茭儿菜本身的清新汇聚在一起,富有口感,让一个简单的汤都变得趣味盎然。   喝完这汤,似乎置身初夏雨后,湖边芦苇摇曳,水中藻荇交横,茭儿菜青青嫩芽冒出来,格外青涩动人。   肥香满口的猪头肉、清新淡雅的蚕豆糕、鲜美细嫩的清蒸鲥鱼吃腻之后,还可拿起旁边的枇杷冷萃青茶喝一口。   枇杷剥皮切块与蒸青团饼茶冷萃,在井水里湃了一页,如今淡褐色的茶水中漂浮着橘黄色的枇杷块,散发出水果鲜甜的清香,最绝的是最上面还漂浮着一层云朵一样蓬蓬松松的奶油。   喝一口,传统的茶香上加了酸酸甜甜的枇杷滋味,间或点缀浓郁香醇的奶油,口感丰富。   岚娘更是抱着枇杷冷萃青茶不撒手,“顿顿顿”喝个不停。   田获吃着樱桃毕罗,生出了主意:“康娘子有无想过做些能长期携带的蜜饯点心售卖?”他行商生涯中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美食,自然于公于私都想鼓动慈姑售卖。   几位大厨来了兴致,汴京许多馆子都有售卖点心的传统,一则为了多赚钱,二也是为着扬名。   慈姑思忖片刻:“如今厨下有些做好的雕花蜜煎、亦有些点心果子。”她也存着私心,吕姐姐那模样分明是情根深种,田获固然说要提亲,山高水长他父母不见得同意,可若是触及利益,田获贩卖自己的蜜煎,那便少不了要有利益纠葛,商人重利,这一桩大进益或许可给吕姐姐增加些份量。   几个人便说起如何包装如何保存运输的事,正说得畅快,勺儿喊慈姑:“师父,外头有个客人寻你。”   这事稀松平常,众人也没怀疑,慈姑便告了罪自己出去迎客。   大门“吱呀”开合——   门外那个人,却是濮九鸾。   适才宴席上的笑容还未从慈姑脸上褪去,濮九鸾便看到一个笑语晏晏清风拂人的慈姑。   他一愣,又想起适才大门开合之际,从门缝里瞧见濮宝轩正兴高采烈坐在桌前大碗喝着酒,神色飞扬,眸子登时一沉。   慈姑忽然觉得濮九鸾的眼神有些不对,却转瞬即逝,再看已经荡然无存,她便权当自己眼花。   “我是不是来的不巧?”濮九鸾的声音有些低沉。   “无事无事,院里正办开工酒席。”慈姑心情正好,笑眯眯解释,又与他说,“上次你送来的樱桃好吃,多谢。”想起什么,忙道:“你等等。”   再出来时却带了一个食盒出来递与他:“我做了樱桃毕罗,正好给你尝尝。”   濮九鸾的委屈登时烟消云散,接过那樱桃毕罗,慈姑又说:“大伙都喜欢吃呢。”   大伙?   也包括濮宝轩那个傻小子?   慈姑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又沉郁了几分,自打上次两人分别,她见他便有些微的尴尬,此时登时安静下来,立刻浑身的不自在,想了想将个信封递给他:“我哥哥写好的文章。”   “好。”濮九鸾将信封用心放在衣袖里,“等我好消息。”说罢便欲转身就走。   “哎哎哎……等等!”慈姑叫住他。   濮九鸾充满期待回过身来,就见慈姑递给他一个三角纸包,散发出淡淡药草香。   “这是?”   “这是我自己配的驱蚊药草,还有安神清醒的作用,那天见你在山上挥了挥手,似乎是被蚊子侵扰。”慈姑解释道。   “噢——”原来还是在意自己的嘛。   濮九鸾心情大好,   不过——   他眼珠子一转,接过纸包:“这要怎么用?藏在袖子里?垫在脚下?”   慈姑狐疑瞧他一眼:“当然是放在荷包里,挂于腰间,走动时驱蚊。”市面上不都是如此么?还有人不会用驱蚊草的?   濮九鸾抿了抿嘴唇,眼神里多几份无赖,将纸包递回去:“我没有荷包。”坦坦荡荡忽略自己腰间正系着一个制作精良的荷包。   这……慈姑要顿上一顿才要明白他的意思,“那……是要我缝一个……?”她不大确定他的意思,几乎是略带惊讶喃喃自语。   没想到濮九鸾立刻干脆地回答:“好!”   这……   慈姑只好接过纸包,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将丑话说在前头:“我女红可真的是不好……”   “无妨。我也不挑剔。”濮九鸾大言不惭。   “慈姑,你与谁说话呢,快来吃烤兔腿!”濮宝轩在里头大声呼喊。   “噢噢来了”慈姑胡乱应着,怕他们出门瞧见濮九鸾,忙往里头走。   濮九鸾瞧瞧门里,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再看向慈姑复又关怀诚恳:“既你忙,我便先回了,若有信了,我便回来寻你。”   “好。”慈姑冲他挥挥手,瞧他英朗的背影走远了才恋恋不舍转身进门。   院内他们几个年轻人吃完不尽心,又起了一个小桌正在吃从灶间翻出来的烤兔腿,那是慈姑做好的夜宵,紧致的兔腿上抹一层蜂蜜和胡椒酱腌制后呈现出蜜褐色的光泽,被炭火烤过后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谁啊,你在门口耽搁那么久?”濮宝轩正拿小刀分割兔腿,见慈姑进来立刻好奇发问。   话音刚落立刻感到两脚一阵剧痛,“哎哎哎哎啊谁踩了我的脚?”   “是我。”岚娘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宝轩纳闷:“可我右脚也被踩了?”   “是我。”吕娘子毫不避讳,“我是不当心。”   岚娘昂首一指:“你吃得兔腿也太多了,瞧着富贵出身怎么与我抢?”   濮宝轩与她争执:“这么好吃的兔腿便是御宴上都吃不到!”   “呵,吹吧,就你还吃御宴呢!”岚娘嗤之以鼻。   “我干嘛要骗你?哎哎哎别抢我的肉。”两人打打闹闹起来,话题被成功岔了过去,无人再关注慈姑,慈姑悄悄舒了口气。   巷子外一辆马车上,濮九鸾从食盒里拈出一枚樱桃毕罗,眼神微动,原来这就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么?他忽得心情大好,珍而重之尝了一口。   马车外的疾风闻着樱桃果酱酸酸甜甜的滋味:好饿。   庭院内,酒过三巡。   岚娘想到慈姑说过的卤牛肉便抱怨起来:“可惜寻不到牛肉,不然定要让慈姑给我们好好秀一手!”   “我可以啊!”喝得迷瞪瞪的濮宝轩立刻相应。   岚娘不屑推他一把:“你可真行!吹起牛来好笑掉我大牙!莫不是将你家的耕牛来充数?”   这濮宝轩可就不服气了,他将手中的兔骨头往盘子上一扔:“我怎么不能?!我是国公府三少爷,我十一叔是当世闻名镇北侯,区区一头牛算甚!”放过狠话又捡起兔腿巴巴儿吃了起来。   岚娘、吕娘子的筷子齐齐掉落。 第43章 红焖蹄筋   濮宝轩吃得肚儿饱饱, 看正堂亮着灯,如个避猫鼠,蹑手蹑脚想溜进内院——   “站住!”濮二爷喝令一声, “又去哪里了?”   “回父亲的话, 我去国子监借书则个。”   “胡扯,一身的酒气, 国子监何时供酒?你这逆子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活活个谎神爷。”濮二爷毫不留情就戳穿了他。   濮宝轩认命地长叹一声, 缩住脖子等待着父亲的训斥。   却听得父亲说:“明儿要要去当差了, 可不能这般懈怠浪荡了。”   嗯?   濮宝轩抬起头, 一脸不可置信。   濮二爷一脸喜色:“还不谢谢你十一叔, 他与你寻了个好差事!”   却见濮九鸾迈腿从正堂的阴影里走出房门,白玉般的面容在月光下逸静, 越发如同谪仙人一般,轻描淡写道:“我这些日子奉旨要去大理寺,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原在江州采办漆器的差事便要耽搁了。这差事是官家亲口交待的, 交给外人不放心,宝轩已经中了秀才, 正好让他历练一下, 多知道些人情世故。”   “奉旨去大理寺, 莫不是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兴诏狱之事?”濮宝轩来了劲, 兴冲冲急急追问。却被濮二爷拍了一下后脑壳:“大人的事体是你过问的?”   “无妨。”濮九鸾轻描淡写, “那我走了, 后面的事由我身边的徐林指点你。”   说罢便长腿一迈, 告辞出去了。   濮宝轩呆呆立在原地,若是从前他会求之不得能有这个机会:既能躲着亲事又可在外头无法无天,可今天知道这消息却丝毫没有意想到的兴奋, 心里有些舍不得新结识的那些朋友们。   濮二爷送走兄弟回正堂后仍旧掩饰不住兴奋:“十一弟是天子重臣,他手指缝里漏下来一星半点都是大事,何况这是在天子跟前露脸的大好事!”   濮二夫人则要现实得多,喜得合不拢嘴:“还是老爷你有远见,不像那几个小叔子一般在两房之间和稀泥,一开始就站在十一弟后头,如今我们吃肉,他们只能看着。”   “也是命,我当初与老大年岁相差不大,自小被他瞧不起,我又何必去巴结他,还不如烧十一这个冷灶。”濮二爷想起往事,叹口气,“唉,十一也是可怜,没了娘,十三岁就被打发到陇右道老宅,人都说他娘去得蹊跷,谁知道他会闯出头呢!”   “什么?爹?什么去得蹊跷?”濮九鸾竖起了耳朵。   立刻被濮二爷驱逐:“去去去,小孩子听什么大人的事!别以为你有了差事我就不敢罚你,今日喝了酒,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濮二夫人心疼儿子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嘟哝:“那我去给宝轩收拾行装,江州多雨,要带些除湿的草药,还要油布伞,现做鹿皮护膝又来不及,哎呀,也忒仓促了些!”絮絮叨叨往后堂去。   月色下,濮宝轩跪在祠堂里胡思乱想:原来那么英伟无事不能的十一叔也曾有那般的过往么?十三岁,比现在的自己还小些,没了娘,也会想娘么?   同一片月色下,马家前院里,三姐妹正围着一张矮凳吃点心赏月。   吕姐姐磕着瓜子讲古:“你们知道前朝那位刘娥太后么?她本出身卑微,后来被卖给个银匠做妾,银匠又将她献给高官,她长得美貌又聪明伶俐,说服高官将自己献给太子,得了太子欢心自己做了皇后,后来又扶持了太子上位,做了太后,有谁敢说她是个出身卑贱的二嫁女呢?”   “就是说嘛!”岚娘小心瞥一眼慈姑,“市井斗民又如何?那些达官显贵过得还没我们好哩!”   慈姑哭笑不得,这两位自打知道了濮九鸾是镇北侯之后,就赖在马家不走了,硬拉着她说要赏月,一个讲显贵们也没什么了不起,另一个就历数从平民擢升贵人的实例。生怕她因着知道了濮九鸾的身份退缩一样。   她对濮九鸾有意么?   他生得好,人又体贴,出手大方(划掉),彬彬有礼仗义相助,换做汴京城里哪个小娘子都会有些许朦朦胧胧的好感。   慈姑低头。   所谓门第之见对她而言倒不是什么大事,若她是个寻常平民女子,以她一腔慢勇的性格自不会退缩。   可她身世复杂,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会成为最终射向濮九鸾的箭。   何况若被扒出身世,奶娘的欺君之罪又当如何?诛九族的话大松都会被牵连。   她的这条命本是奶娘所救,自然不能恩将仇报。   “镇北侯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妹子做菜满汴京第一!”那两个见慈姑低头不语,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弃旁敲侧击,索性直白鼓励起她。   慈姑苦笑,她是真不能跟这人再发展下去,还好发现得早,如今不过淡淡的情愫。   慈姑摸摸衣袖,里头放着她吃饭时从马夫人那里要来的花样子,谁知道饭还没吃完就得知了濮九鸾的身世。如今这荷包还做吗?   可是答应了人家……   也罢,她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既然答应了别人,我便好好儿给他做一个荷包,之后不理会便是。   饶是如此想她仍旧辗转反侧整夜,清晨时终将此事抛之脑后,专心去店里做工。   田获已经起了大早在与店里的厨子们包装蜜饯点心,见慈姑过来便问:“康娘子,这蜜饯点心打上什么招牌呢?”   原来京中老字号的食物在外贩售时常会打出自己的字号,什么“孙好手馒头”、“蔡娘子橄榄”,慈姑想一想,道:“便做康娘子罢。”   田获颇有些遗憾:“可惜这次我走得太过仓促,否则还能好好设计如何包裹得好看些,如今也只能用荷叶包裹棕绳捆绑了。”他计划归家路上每次船舶停泊码头修整时便将点心与自己随行货物拿出来贩卖,如此一来免了携带太多银钱招惹贼人的风险,二来免去在路上多做停留,能早一日回到自己家中。   “来日方长,我正好这些日子好好儿思量一番。”慈姑捧出一个木盒,“喏,给你的。上头那一小罐茱萸辣酱是我们厨子与你的,下头那木盒是吕二姐托付我转交给你的一些滋补药材。”   田获一愣:“她不来送我么?”   慈姑摇摇头:“不了。”吕二姐素来是个清醒的,与男子来往归来往,却总不过分陷入其中。这份洒脱,着实值当自己学习。   田获接过那些礼物,心情低落站在原地。慈姑摇摇头出了灶房去汴河边透透气,谁知此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出现在了桥边。   濮九鸾兴致勃勃,眼睛比昨日亮了许多,在五月的阳光下宛若一对黑水银。   他昨夜里想办法打发了宝轩,今儿一早又冒着露水去寻那位大儒指点文章,等拿到他的认可后又迫不及待来见慈姑,想将这好消息告知她。   或者说,想早点见到她。   慈姑先是一愣,而后不自觉往后一退。   濮九鸾恍然未觉,犹自兴奋:“慈姑,那位大儒松了口,你哥哥下月起便可进得书院读书。”   “谢过濮公子。”慈姑福上一福,却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你我二人殊途,以后濮公子若是要吃饭自然欢迎,其余的……”   她一咬牙:“其余的,小女子高攀不起。”   濮九鸾诧异瞪大眼睛,往前一步想问个究竟:“慈姑……”   谁知慈姑竟然蹲身行了个礼直背过身去进了灶房,门重重扣上。   濮九鸾呆立在门口,明明是晴天,他却觉得似有万千冷雨从天而降。   灶房内慈姑亦是心乱如麻,她不知自己今日所做是对是错,可唯一能够肯定的,便是若无意继续下去早点了断对两人都好。   好在灶房里诸人正商量着蜜饯上船之事,无人注意她,一片热热闹闹中她藏身角落里,借口烧火,一下下将稻草麦秸塞进灶火里,看着火舌跳跃吞吐,心里亦是上上下下起伏。   谁知此时有人推了灶房门进来:“慈姑,我有事寻你。”   慈姑期盼着抬起头,却不是濮九鸾,而是汪行老。   她愣了一愣,自己适才期盼着谁来呢?   犹豫了一瞬,她方才收敛心情随着汪行老出去。却见适才那人站着的地方空空荡荡,只有垂柳万千丝绦在风里飘来荡去,像是她那颗七零八落的心。   汪行老开门见山:“慈姑,有急事寻你哩。”   原来团行一开始是官府为着方便官府采购置办物件牵头成立,后面才发展成为行会组织。如果遇到官府征用,他们给价要比外头市价高,因此诸行工匠们也都愿意为官衙干活。   汪行老一直担任着信陵坊的食饭行团行行老一职,自然也负责调度信陵坊内官衙的差派。最大的一桩生意当是大理寺的堂厨。大理寺与别的衙门不位于一处①,许是其余衙门嫌弃他们总要与些血迹斑斑之事打交道,便将他们单独设置到信陵坊一处深宅大院里。   他们中午的那一顿堂食便也由官衙提供,信陵坊的食饭汪行老便也指定了一家洪姓食坊做他们的堂厨。   “初还好些,谁知道洪姓食坊越来越敷衍,江河日下,官吏们怨言四起,如今我要急着安排一家店去接手,你可愿意?”汪行老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大理寺,当年受理爹爹冤案的大理寺,慈姑毫不犹豫便点点头:“我康家食铺愿接。”   大理寺司直万年中伸了伸懒腰,瞧了瞧外头的日头,用眼神询问坐在对面正校对科条的掌印主簿木青:“饭否?”   主簿木青点点头,两人便默契地一前一后起身,步伐轻巧往堂厨赶。   半路上会齐,万年中吐吐舌头:“如今镇北侯来了就是不一样,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主簿木青深有同感:“可不是?那尊大佛谁惹得起?如今又是奉旨查案,也不知能挖出什么来。”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福王是官家亲弟,宰相又是两朝老臣,哎呀呀你掐我作甚……”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还是说说今儿堂厨有什么吃的!”   “哼,区区堂厨能有什么吃的?闭着眼睛都知道都是那老几样,又难吃又不干净!”万司直苦着脸,“要不是娘子将花用卡得死死的,真想上外头买些饭吃!”   木主簿摇摇头:“能上朝的官员们能有‘廊下食’吃,政事堂的宰相们能得御厨伺候②,你我便只有这难吃又不干净的堂厨喽!”   “听闻那制作河豚的厨师第一口都要自己吃,以身试毒,我提议,我们官衙里的造饭师父每每做完饭,自个儿也吃掉第一口。”   旁边的一位录事:“今儿个不一样,今儿换了大厨!”   “呵,换汤不换药,有什么厉害的?”万司直不屑翻了个白眼,   说话间早有小童将漆盘端了上来。是两荤一素一汤。   万司直一愣,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小童在旁报菜名:“今儿是抹脏红丝、红焖蹄筋、姜辣萝蔔、白梅汤。”   色泽红亮的蹄筋盛放在盘子里,晶亮红润,酱褐色的汤汁弥散满盘。   加一块来,蹄筋在筷间弹了起来,送进嘴中,炖得烂烂的蹄筋酱香满盈,咀嚼起来肉软筋糯,格外弹牙。   应当是炖了许久的缘故,酱香十足的汁水渗透在每一丝蹄筋里去,入口饱满多汁,酱香肉香搭配着肥厚的蹄筋,过瘾!   更绝的是那红焖汁水,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用勺子舀一勺浇在米饭上,再将米饭送进嘴里,浓厚香醇的肉香立刻跃上舌尖。 第44章 抹脏红丝、姜辣萝蔔、党参……   再看那抹脏红丝。   先是闻到一股芥末香气萦绕鼻尖, 再看雪白的肚丝、暗红的鸡胗、褐色的鸡肝、翠绿的瓜条被切成细丝,上头还浇上了红汪汪的茱萸红油。   尝上一口,肚丝炖得火候恰好, 口感柔韧却不老, 鸡胗复有嚼劲,鸡肝软软烂烂, 几乎像乳酪一般要在舌尖化去   瓜条脆爽,咔嚓咔嚓爽口利落。   而味道先是尝到一抹辣酱, 味蕾迅速被唤醒, 再尝里面拌的各色菜丝, 透着醇厚的卤香, 蒜香四溢,正好下饭。   万年中又夹起一块姜辣萝蔔放进嘴里, 萝蔔被精心处理过,毫无任何辣味,被浸泡在褐色酱汁里, 透着酸酸甜甜,吃一口便刺激着食欲。   旁边的木主簿则拿起勺子舀起了党参羊肉汤。   随着调羹的搅动, 碗中雾气升腾, 汤中的大块羊肉和萝卜片清晰可见, 还漂浮着嫩绿芫荽与雪白葱花, 叫人食指大开。   汤中的羊肉被切成元宝形状, 各个大小匀称, 加一块筷子羊肉入嘴, 肥瘦适中的羊肉已经被炖得脱了骨,软烂无比,肥肉的肥美软糯和瘦肉的鲜香嫩美结合起来, 在口中不断糅杂,最终将浓郁的羊肉鲜香充盈舌尖。   木主簿眼前一亮,羊肉这般鲜美,能想象出羊肉汤的滋味,他顾不上用勺,自己急着将碗举起来,就着碗沿喝了一口——   鲜美的羊汤混合着淡淡的党参药材香气,齐齐顺着喉咙溜进肚里。   啊,鲜!   木主簿忙大口大口吃肉,大口大口喝汤,胃里很快暖和起来,冒了一身汗,舒舒服服,可以想见这汤有多滋补身体。   堂厨里的其余同僚都有同感。   寺正说:“吃了这饭我忽得干劲十足”   录事咀嚼着蹄筋:“我还能查一万本卷宗!”   等到下午时,濮九鸾明显感觉到手下这些大理寺司直、寺正们做事迅速了许多,各个干劲十足,与上午那懒懒散散的模样有所不同。   他生起了好奇,叫疾风去问个究竟。   过一会疾风摸着脑壳过来:“他们说想赶紧做完手里的活,好用晚膳哩。”   ?   晚膳却不提供,一群司直、寺正们挤到堂厨门口才想起大宋的官僚只包午膳,没有晚膳。于是大理寺卿便收到一群哀怨的下属的请愿:因着要熬夜协理摄政王判案,可否给寺里提供晚膳?   大理寺卿:?   虽然疑惑,但他很是高兴,特意请人给洪行老带了信:“这次荐的厨子不错,比上次那洪家食铺要可靠上许多。”   于是大理寺的上下官僚们便过上了每天吃两顿膳食的日子。   雅致清淡的莲花鱼包、浓稠的米脯羹、鲜味十足的鯚鱼假蛤蜊、熟烂的盏蒸羊,各样都叫人吮指回味。   被挤掉的洪家食坊初次被挤掉时还有些惭愧,谁知过了几天掌柜的洪青去打听,得知了如今在大理寺堂厨做饭的是一位名不经传的小丫头,登时火冒三丈:“想我洪青顶天立地男子汉,岂能被个小小的毛丫头代替?”   果然被他打听出慈姑除了在大理寺造饭,还开着一家食铺、一家娘子脚店、一家拨霞供脚店。   于是买了两只腊鸭腊鸡,打了一壶酒,寻了当初开堂厨时相熟的大理寺狱卒抱怨:“想我当初接了堂厨的活计之后便将自己家的店都交给了家人,自己则专心做堂厨,如今这小娘子居然一身多用,这能做好饭么?!”   大理寺狱卒与他交好,当年没少靠着与他的交情多得些肉,可也忍不住道:“说起来那康娘子造饭当真好吃,这些天我都胖了哩。”,说着还砸吧下嘴。   洪青气结。   狱卒这才意识到,不好意思笑道:“兄弟莫怪。”   见他拎来的腊鸭,眼前一亮,语气和缓了些:“兄弟,不是我说,这康娘子如今得了大理寺上下的厚爱,你也将这事放下,去另寻去处罢。”   洪青摇摇头,红着眼睛道:“我不服!兄弟,我要你帮我将康娘子四处开店之事散播一下,我就不信官府能容忍这等三心二意之事!”   这……狱卒犹豫起来。   洪青见状又许诺:“十两银子!事成之后我还给你加十两银子!”   狱卒咽咽唾沫:“十五两!”   “好!”洪青咬咬牙答应了,自己如果能再次得到堂厨的进驻克扣食材赚取的肯定不止这个数。   于是大理寺最近便兴起了一些关于厨娘的流言:听说那位厨娘多次开店,居然一心几用。   可是让狱卒没想到的是,官吏们听说此事的第一反应不是斥责这种行为,而是好奇发问:“真的?那家店在哪里?好吃么?”   洪青藏在大理寺门外暗处,瞧着大批的官吏们下衙出来,果然听见不少人都在议论厨娘四处开店之事,   谁知他们居然一起往康家拔霞供拔腿走去,洪青大喜:莫非这些人要去寻康娘子算账不成?   想想也是,一开始新鲜劲儿过去,如今正是厌恶堂厨的时机,若有人煽风点火,便立刻燃起对堂厨大厨的不满,自己当初不就是被人这么厌恶的么?   这时候再见到大厨在外多处开店,那些不满立刻便能汇聚起来,只怕很快就能反对那小娘子,洪青得意不已。大理寺的那些官爷们,岂能是你胡乱塞责的?   他跟在后头暗暗相随,果然见那些官吏气势汹汹进了康娘子拔霞供脚店。   洪青耐心的等候着,见那些官员们急冲冲叫来了老板娘,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洪青舒服得出了一口气,等着看他们掀翻桌子闹事。   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了桌,洪青定睛一看,那锅子居然里头全是清水,再看上来的菜品,各个都是蔬菜叶子、生肉,他冷笑一声,想必那后厨厨娘也发现了大理寺的人来了,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急切胡乱端上些生菜生肉。   且看她如何应对。   谁知他等着等着,却见大理寺上下那些官员们将生肉生菜涮进清水锅,而后津津有味吃了起来,一个个吃得眉飞色舞不说,还纷纷加菜。   洪青正气得咬牙切齿,却听得身边两个路人道:“快看那不是一帮当官的么?”   “当官的都来吃的店必定料真价实,要不,我们也去吃吃看。”   !   非但没有闹起来,反而帮她助了一臂之力,洪青差点气晕厥过去。   *   大松很快便接到了白鹿书院的录取,拜在林枕云夫子名下,这位夫子也是当初推荐大松入学之人,慈姑心里感激这位大儒,便依照古礼做了十条束脩要赠与这位夫子。   上好的三线五花,肥瘦相间,洗净晾干后抹上一层细细的盐与胡椒粒腌制整夜,而后用柏树、橘皮慢火熏制,   直到熏制得颜色红亮,在日光下如琥珀一般,晶莹透亮,散发着迷人的烟熏味道。   这才整整齐齐将十条捆了一束,预备叫大松拜师时带给林枕云。   大松自己则颇有犹豫:“我七尺男儿当养家,怎能让妹妹供我读书?”他自己虽不过拿几百文,可也是实打实在养家,还能给慈姑帮上不少忙,可若是进了白鹿书院,非但不能给家里带来任何进项,还要家里的供养,这可如何是好?   慈姑取笑他:“你能有多高就说自己七尺?再说了我这生意越做越大,难免不碰到什么牛鬼蛇神,你若能读出个功名出来,也好庇佑我。”   这却是,大松想起这开店之后遇到的一些刁难,深以为是,再想想自己不过是个小伙计,也帮不上慈姑大忙,倒不如踏实读个功名出来,别人瞧着是秀才家眷,想动手也须得要点亮一二。是以不再执拗点了头。   他便寻了个日子与张官人道别,张大官人听说他要去白鹿书院,先是讶异,而后是惊喜,不住恭喜:“能念书是好事。”又从自己店里寻了一套文房四宝赠与他,自己神色却有些黯然。   岚娘亦是黯然了好几天,却帮着慈姑跑前跑后购买被褥箱笼等物,又叫自己家的婢女缝了个书袋与大松。   大松接过布袋,脸先红了,嗫喏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大理寺里,诸多官吏正在议论“听说那做饭师父是个极其美貌的小娘子哩,怎的不去后厨瞧瞧?”   “美人儿有什么了不起?长得美又不能当饭吃!”汤主簿一脸不屑。   他同僚木主簿苦口婆心劝说他:“你天天吃老娘送来的饭菜,不知道如今堂厨的饭食可好吃哩!”   万年中在旁边死命摇头一脸惋惜:“哎呀老木,你为何与他说,少一个人与我们抢多好。”   众人说说笑笑走远,却不知转角的墙根下正站着镇北侯。   濮九鸾本不欲听他们胡诌,可听说有一位美貌的厨娘,不知道怎的,脑海里陡然浮现的却是那个利落干脆的小娘子。   他苦笑,自己如今也是魔怔了,居然听谁都能想起她。   上次她拒绝自己之后,濮九鸾本想去辩白一二,奈何对方总是避而不见,总是派个一脸为难的岚娘或勺儿来打发自己。   唉,濮九鸾叹了一口气,踱步回到大理寺特意给自己隔出来的一间单间,埋首于卷宗之中。   “侯爷,该用膳了。”疾风在旁小心问道。这几天侯爷也不知为何,镇日里沉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场。   “嗯,端来与我便是。”濮九鸾漫不经心应道。   汤汁清澈,热气氤氲,他喝一口汤,清甜的汤水裹挟着鸽子的鲜美与菌菇的清香,直顺着喉咙灌下肺腑。   这滋味似曾相识,濮九鸾放下汤碗,神色凝重:“这汤,是谁做的?” 第45章 汴京爊鸭、炙焦金花饼……   慈姑近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堂厨里家伙什具都换了崭新的, 破掉了的窗户纸糊上了,过两天又换成了价值不菲的茜影纱,灶间的水桶也添得满满, 就连四壁的墙都漆得透亮。   她问司直, 司直支支吾吾:“寺里的“食本’银这月有剩,便拿来修缮一二。”   食本剩下不应当是被各级官吏贪没么?慈姑摇摇头。不过不用白不用, 她索性借一借这东风:“那可否在后厨院里造一个烤炉?”   第二天后厨院里便堆好了一座砌好的烤炉,上头的泥巴稻草还湿着哩, 在风里吹来飘去。   等烤炉干透, 慈姑便打算做一道汴京爊鸭, 汴京城内汴河纵横, 便有许多人家有吃鸭子的习惯。   她从农人家里买来宰杀好的鸭子,而后将麦芽糖兑水, 不断淋浇鸭子,再挂起来晾干风干鸭肉鸭皮的水珠,如此往复, 直到每只鸭子的皮上都挂上一层橙黄色蜜浆。   最后放进烤炉上炉烤制。   于是今儿个堂厨里的大理寺官僚们飞奔来用膳时,便看到了一只只香喷喷的汴京爊鸭。   刚从烤炉里拿出的鸭子饱满, 金灿灿的鸭皮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鸭油被高温炙烤得不断发出呲呲声, 细小的肉汁飞溅, 一手拎起来, 橙黄色琥珀一样的油脂汇集成滴, 缓缓滴落。   大理寺官僚们各个眼睛发直, 纷纷发问:“康娘子,这怎么个吃法?”   慈姑拿起厨刀,手起刀落, 立刻掉落一片片鸭肉于盘中。   鸭肉则被片得薄薄一片,仔细看却发现这鸭肉片得极有讲究:各个都是皮肉相连,肥瘦相间,每一片都有琥珀色的鸭皮、蜜蜡般的鸭油、粉白色鸭肉。   等一入口便发现这样片鸭肉的妙处:   橙红色的外皮色泽红亮,酥酥脆脆、入口即化;   蜜蜡般的鸭油紧随其后,让人满口流油,肥香满口;   粉色的鸭肉则肉质紧实,透着果木香气,瘦肉细嫩,肥肉油香,嫩滑无比。   妙就妙在这一口下去能吃到三种滋味,三种感受,一齐汇集,皮肉相间,外脆里嫩,直击味蕾。   再看旁边的蘸料,一碟子青芥酱油,一碟子橙酱,   万年中是南方人士喜吃橙酱,便蘸取一点点橙子酱,琥珀色鸭皮沾上橙子酱相映成辉,倒像是宝珠玛瑙一般,送进嘴里,微酸的橙酱带着些许的甜,恰到好处勾起了食欲,使得丰腴的鸭肉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开胃。   木主簿却是燕赵人氏,毫不留情便在青芥酱油里一蘸,“啊呜”一口吞进嘴去。   青芥的辛辣之味涌上,辣得他眼泪刷一下就充盈眼眶,可是那一瞬过去之后却是悠长的清爽,使得爊鸭满口流油却又肥而不腻,更加过瘾。   木主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剩下的爊鸭都蘸取了青芥,一块接一块,大快朵颐起来。   寺正阳桨今日掌议狱对律条耗时久晚了几步,刚踏进堂厨大门便见木主簿眼眶红红,他大为奇怪:“木主簿,你哭甚?”   木主簿眼泪汪汪抬起眼睛:“我哭这爊鸭太好吃!”   阳寺正:?   再看正中那鸭子已经被人抢夺得只剩下个鸭架,好在有小厮端来一盘每人的定食。   阳寺正随手夹起一片鸭肉,在自己的小碟里蘸了蘸,皮香味鲜,肉质细嫩,等等,好辣好辣,一股辛辣之味直冲脑门,旋即眼眶也忍不住湿润起来。可嘴中挥之不去的是细嫩的鸭肉、散发着油脂气息的鸭皮,叫人忍不住就着米饭大吃一口。   木主簿眨眨眼:“寺正,你哭甚?”   阳寺正眼泪汪汪:“我哭我来晚了。”   堂中同僚俱是这般想法,各个赞叹:   “怎会如此美味?”   “我要作诗!面对此情此景,廊下食有何值当羡慕的?”   “快去写诗,别跟我们抢,下一炉汴京爊鸭就要出炉了!”   诸人正聒噪着排队等待下一只爊鸭端上来,忽得齐齐安静下来——   镇北侯走了进来,坐在堂厨一张桌子前。   官吏们小声嘀咕起来:“怎的大人也会来这里?”   “倒也没说上司不能来。”   往常这些官吏都是待在自己屋里,由下属将食盒带过来,   可自打这康娘子开始做菜以后,就连大理寺卿都忍不住来堂厨用膳,还说许多饮食要热乎乎的才好吃哩。   “许是被爊鸭的香气吸引过来的,这香气简直了,绕梁三日不绝。”   “快快快安心排队,第二炉爊鸭端出来了!”   慈姑端着热气融融的爊鸭走出来,见诸人端着盘子围过来,忙出声道:“莫急莫急,每人都有份。”   说罢便拿起厨刀,一一片起了脆皮爊鸭,手起刀落,伴随着官吏们小小的激动声。   濮九鸾坐在位子上,见诸人都端着膳盘乖乖儿去排队,不由得一愣。   大理寺卿坐在他斜对面,见他一愣,忙过来给上峰讲解:“侯爷,原本这膳食是由着厨子端上来的。可今儿个,可能是太香了,大家都怕自己抢不到,便都急着去前头排队领了,下官也帮您领一份?”   别怪官吏们自顾自打饭无人理会侯爷,大宋上下都是这风气,许多人连官家都不鸟,何况区区侯爷乎。   濮九鸾摇摇头:“无妨,我也去。”   慈姑这边片得飞起,不多时那只鸭便被片得七七八八,队伍流动之际,忽得有个人站在她前头不走了。   慈姑抬起头:   熟悉的眉眼此刻耷拉着,没精打采宛若被雨打蔫了的青竹一般,薄唇微抿,一脸委屈正瞧着她。   慈姑的手一顿。   后头的大理寺卿见小厨娘不动,怕她是贪看侯爷美貌冲撞了侯爷,忙引荐道:“这位便是镇北侯侯爷。”   再踮起脚往前一看不由得惋惜万分:“怎么早就鸭肉片完了,如今只剩下了骨架。”   果然那鸭肉已经尽数剃完,只余了个空荡荡的鸭肉架子。   大理寺卿惋惜之余又有些庆幸:“还好我已经吃了一波。”话一出口又想到眼前的镇北侯一次都没吃到,忙将脸上的喜色收起来,“可否再烤一只?”   “无妨。”濮九鸾淡然道。   慈姑瞧瞧他空荡荡的饭碗:“我便做个椒盐鸭架与鸭汤罢。”   红葱头与花椒煸香后倒入剁成块的鸭架,直泓得鸭架微黄泛焦,再用孜然、花椒粉调香,最后倒入芝麻粒。   剩下的鸭架则热油下锅,煸炒后加入热水与白萝卜片,炖煮后加一丝白胡椒粉,想起濮九鸾没吃饭,最后又下了一把粉丝。   一菜一汤上桌,却是小厮端上来的,中午的暖阳从窗棂打进来,照射到他身上,投下长长的拖影。   金黄的鸭架焦脆,奶白的鸭汤香醇,濮九鸾吃得一丝都不剩。   *   洪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去寻洪主簿,洪主簿与他沾着亲,论起来洪青要叫一声姑舅,当初也是因着这一层关系助他拿下了大理寺的生意,   洪主簿一听便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如今他日日吃这康娘子所做饭食都长胖了哩,再也不想回去吃从前洪家那餐食。   洪青便微笑:“姑舅,从前我们合伙时那般无间,漫天的银钱可使,姑舅不想添这一桩进益么?”   洪青与洪主簿当初,里应外合,一个虚报食材采购价格,一个克扣膳食银两,积攒下许多银钱。   洪主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与洪青窃窃私语,商议定了计策。   *   大理寺门口停下一辆轿子,下来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郎君,他便是大理寺胡少卿。   这些天他在外地公干,今日才刚回来。洪主簿一大早便去汴京城外去接他回来,在旁边鞍前马后,此刻仍说个不停:“大人,非是我多事,那小娘子着实可恨!小小年纪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做了堂厨的大厨,又在外头开了许多家店,分身有术,兄弟们平日里委屈也就罢了,偏偏如今镇北侯被官家派来查案,他若是吃得不满意,大人的颜面何存?说不定官家都要怪罪……”   胡少卿不耐烦地挥挥手:“晓得晓得,等我拜见过大理寺卿大人稍作休息便去瞧瞧。”   洪主簿得了准信,高兴坏了,立刻踱步到堂厨,见那小娘子正在烤饼,虽然闻着挺香的,但想起洪厨子进贡来的大把银两,心里又有了期盼:“哼!看你这小娘子能得意到几时!”   慈姑就见一个胖子趾高气扬走进来,而后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拂袖气冲冲而去,顿觉莫名其妙。   身边的勺儿小声问:“这人莫不是没吃到爊鸭急得?”   慈姑摇摇头,她将发酵后的面团揉捏擀开、排气卷起成牛舌状,而后包裹起蜂蜜金花酱再次擀成饼状,最外面撒一层金花花瓣,入炉烘烤。   忽得手里一停,濮九鸾走了进来。   他抿抿嘴唇,长长的睫毛低垂,任由夕阳在眼眶下打出一层淡淡浅浅的阴影,瞧着颇有几份委屈巴巴。   慈姑摇摇头,她不想多说,索性指着院里的石磨道:“向晚要做豆乳,你若是闲着没事就帮我推磨罢。”   胡少卿汇报完在外头公办之事,便踱步到堂厨打算讯问那厨娘,   洪主簿高兴得在他身后相随。   走到堂厨前,用力一把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气势汹汹:“快出来!胡大人来了!”   胡少卿迈进一条腿去——   侯爷正在院里转着石磨,此刻见他进来,抬脸只淡淡瞥了一眼,他不怒自威,眸中似有风云搅动:“何事?”   胡少卿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下官……下官来为大人推磨。” 第46章 鸡丝签   院中静得几乎能听见外头市井里参差起伏的叫卖声。   恰在这万籁俱寂中慈姑迈步从灶间走出:“胡大人有何要事?”   濮九鸾也随之抬了下头, 黑眸里刀剑一般的目光射过来,胡少卿心里无端地一凉,他想起这位掌管着皇城司的侯爷可是实打实地手里攥着许多人命的, 登时冷汗横流, 结结巴巴道:“无事,无事, 是下官叨扰了。”   而后蹑手蹑脚退出去,临出去前还贴心将院门合上。   勺儿从灶间探出脑袋来:“师父, 这大理寺的人都透着些古怪。”   慈姑拍拍手:“不管他们, 炙焦金花饼好了, 先去尝尝。”   炙焦金花饼散着白气, 慈姑拿筷子去夹,却不妨被烤炉边缘烫了一下, 疼得她“哎呀”了一声。   谁知那濮九鸾立刻走了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筷子:“我来。”   慈姑没在堂厨备下特制的手套,便由着他来, 自己立在旁边。   这一看便出了神,人都说美男疑其傅粉, 这濮九鸾的脸便是如此, 丰神如玉, 在日光下仍旧白润光洁, 脸上五官更不用提, 单是隆起的眉骨与飞扬入鬓的剑眉便立刻叫人觉得倜傥出尘。   唉可惜啊可惜, 居然是个当朝侯爷, 若是个寻常富户该多好。   “这金花饼放在何处?”   “啊?”   慈姑这才回过神来,濮九鸾看了她一眼,眸中颇有深意:“这金花饼放在何处?”   原来他早就将金花饼尽数取出, 如今正端着盘子发问。   慈姑窘得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那副花痴样子被对方瞧了多少进去,她脸颊发烫,含糊应道:“放内灶间,等夕食时端过去便成。”   又想了一下:“你要不尝尝?”   话音刚落,濮九鸾便净了手捻起一块炙焦金花饼放进嘴里。   先是酥。   似乎有无数层饼皮依次在嘴里化开,越往里层渐渐变成了软,这小娘子似乎有神奇的魔力,将普通的白面变做了许多层薄如蝉翼的面纸,万千雪花,满口酥软。   等触及到最里头时碰到了金花馅儿,花朵的芬芳与蜂蜜的香甜融合一起,甜滋滋的。   直到吃完蓊郁香气犹在口中回荡,说一句吐气如兰也不为过。   “好吃么?”   濮九鸾看着她一脸期待,无端便生出几分笑意:“你做的饼怎会不好吃?”   说得慈姑耳根子一红,却不接茬,扭身就进了灶房。   濮九鸾看着在风里摆来摆去的门帘子,叹了口气,又走到石磨跟前,卖力得摇起了石磨,看来还任重道远呀!   胡少卿转身走远后,犹自惊魂未定:“我没瞧错罢?”   “没瞧错没瞧错,正是镇北侯。”洪主簿忙在旁凑趣。   “你还说!”胡少卿一口恶气堵在心里,先将洪主簿狠狠瞪了一眼,“哪个叫你大呼小叫?白白惊扰了镇北侯。”   洪主簿委屈万分:“属下也不知侯爷在里头啊。”   他也惊魂未定,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娘子,谁知道背后站着的居然是堂堂镇北侯,这谁能想到哇?   胡少卿回身后越琢磨越不对。   前些日子,有一个歌女,死在了宰相府里,身契却是福王府里的,两家起了争执,都不认,福王是官家亲弟,宰相又是两朝老臣,开封府府尹两头不敢得罪,不敢接下这案子,索性闹到官家那里。   官家便勒令濮九鸾来经办此事。   这时候自己冒出来……   胡少卿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己虽为大理寺一人之下,掌折狱、详刑,可大理寺少卿可是有两位啊,现任的大理寺卿可很快要告老还乡了,他能不能升为大理寺卿,这几年正是关键。   在这节骨眼上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当口洪主簿撺掇自己去激怒镇北侯,居心何在?   再想起那天一早洪主簿就去汴河边接风不让自己接触任何同僚便撺掇自己去找麻烦。   可不就是其心可诛?   若不然自己多与同僚们聊几句,不就知道这小厨娘背后是镇北侯么?又怎会犯那般低下的错误?   他越琢磨越肯定,自己这是被洪主簿利用了!   至于这洪主簿背后之人,十有八九是另一位同自己一同竞争大理寺卿的吴少卿。   胡少卿越想越后怕。恰好手头上有个柳州的偏远案子,正好派这洪主簿去罢。   至于自己,从现在开始多巴着点这康厨娘还来得及。   洪厨子被自己姑舅洪主簿唤去大骂一通,舅母边替丈夫整理行装便翻白眼:“没得替亲戚出头倒将自己填了进去!听闻柳州瘴气弥散,你若是死在了外头谁人还记得你的好!”   洪大井受了排揎,没精打采往家里去。   他兄弟洪二井是个精乖人,当下提议:“既然这信陵坊汪行老一心抬举那小娘子,我们何不去永平坊?”   永平坊的食饭行行老名唤卜祚仁,素来与汪行老不对付,永平坊因着与信陵坊挨着,这些年两坊厨子们多有摩擦,更不用提这卜祚仁许多年都憋着一口气,想吞并信陵坊的生意。   洪大井两兄弟便寻了卜祚仁,当下说了自己投靠之意,卜祚仁欣然应允,卜家与汪家同为御厨世家,这许多年来明争暗斗却总是被汪家略胜一筹,从前还好,这汪行老一天天衰弱后卜祚仁就越发按捺不住。   他得了两员大将如虎添翼,当下便布置一二。   于是信陵坊的厨子们便遇到各种麻烦:   今日这个厨子出门被人蒙了袋暴揍一顿;   明儿那个厨子的食铺旁开了一模一样的食铺;   后天又有一群人出来闹事,非说在这家店吃出来异物。   大大小小的求助汇聚到汪行老这里,他登时觉得有些蹊跷,便召集了信陵坊全食饭行的厨子们到汪府大堂集聚商议。   整个信陵坊的厨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密密蓬蓬坐了站了近百个人,见着汪老便开始诉苦,你一言我一语将境况说个分明:   原来团行还有个用处是协调同行竞争,譬如这一条街上有两家面食铺子已然足够,若要开第三家店那团行行老便要协调一二,定要说服第三家做不同的面食生意,以免生意相争一齐冷清。更要协调两家店避免恶意竞争,不能叫一家恶意压价扰乱市面秩序。   按说信陵坊的大小店铺都归信陵坊,本因调度得当,谁知道这些天许多食铺旁边纷纷出现了许多同类食铺。   店铺还好一时半会对方也开不起,可这推个木车便能跑的食铺着实太过容易,于是许多信陵坊的厨子们便纷纷倒起了苦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生面孔,跟我卖一样的东西,比我贱几文,路人问过价便都去他那里采买,我这里便门可罗雀。”   “别提了,我已经被人挤关门了,谁知听老街坊说那家店见我走了反而抬价高企,倒比从前我卖的还贵。”   你一言我一句议论纷纷,会场也乱糟糟。   “慢着,你说他先压价后抬价?”慈姑敏锐感觉到了不对。   “可不是?”说话的厨子头发稀稀疏疏,一脸愁苦,“我头发都要愁得掉光了。”   慈姑略一思忖,便往前头走到厅堂中央:“诸位,有人遇到对付食铺是先压价后抬价的,站到左边来。”   她一介小娘子,站在一群男子之中颇有些瘦瘦小小,那些厨子们先是不听,可汪老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按她所说行事!”   厨子们大眼对小眼,团行虽然没落,可行老余威犹在,于是立即——   “哗——”一大片人都往左边过来。   原来这许多人的境遇都一样?   厨子们纷纷奇怪起来,他们今日来本想诉说自己的不幸,哪里想过会有这么多人都有所不幸?   慈姑蹙眉沉思,而后道:“从前我在乡下时,见过一种货郎,便是走街串巷卖价极低,百姓们纷纷去寻他买卖东西,原来的货郎做不到生意便渐渐不来这个庄子。等这个村子只有这一位货郎经过时,他再肆意抬高价格,这时候百姓没得选择,便只能从他那里高价购买。如今这境况倒与那货郎有些相似……”   她这一番话说得浅显易懂,在座之人一下便听了明白,纷纷细思极恐起来:“莫非有人要对付我们?”   慈姑点点头:“一下冒出这许多,只怕是有人恶意组织,还请大家一来打听下别的坊里有无遇到这等境况,二来要麻烦汪行老将此事告知汴京食饭行的总行老,不管是同行倾轧还是外地厨子借机生事,自然要告知团行里早作准备。”   小娘子虽然身影单薄,说话却有条有理,一下将诸人的恐慌压制住,汪行老赞赏地点点头。   又有人问:“就算他们有所组织,等总行老们有所动作早就来不及了,我们可怎么办?”   却没有人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唯这小娘子马首是瞻。   慈姑笑道:“这却不难,今儿遇着这怪事的先登记造册,每家出几个腿力强健能跑会走的少年编成队伍,先去遇到事的食铺,查验对方后再跑去唤来街道司。”   汴京城里讲究,便是食摊也不能随便摆,总要问过街道司等各衙门允许才成,那些食铺仓促捣乱,想必没有公文,不过是仗着自己车小灵活遇上检查往小巷子里一钻便是,街道司追赶不及,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诸厨子们一听,纷纷点头:“这法子好!”   平日里开工做饭,谁有心情管那些宵小?便是对方跑了,自己一家人又要守着摊子,又要去叫街道司举报,还要去堵宵小,分身乏术便也罢了。可是要是换上些年少力健的少年郎就不一样了,反正谁家都能寻些这半大小子出来。   当下许多人便点头:“我这就叫我家小子来!”   还有人结结巴巴询问汪行老:“这退了会的人还能进么?”   他家连襟便因觉这团行无用,索性退了会,连会费都不缴纳了,谁晓得如今遇上事团行居然又发挥了作用,自然有些替连襟可惜。据他所知,连襟也遇上了此事呢。   汪行老点点头:“交了会费,便可进入团行,之后保大家一方平安。”   慈姑又提议:“这些少年郎们为大家奔走,不知诸人可同意由行会出面包他们午膳一顿餐食?”   这是好事,诸人一时应允。便有那本犹豫的也转了主意想将自己家儿子送来。   俗语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能叫家里游手好闲的儿子多经历些事,结识些厨子同行,又能免去家里一顿饭。这多好的事!   一时之间群情激荡,有人自发来统计出事的店铺,有人来帮着算出有多少少年郎,有人列出辖内的街道司哪位小哥好说话,还有人兴致勃勃盘算着做些什么点心送与街道司小哥。   你一言我一语,可这回却都充满组织,全都汇聚到慈姑处,由她来一一梳理。   汪行老坐在正堂,心里颇多感慨:今日诸人齐心协力,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一层许久未见的激情与神采,这情形,怕有许多年未见了吧?   *   康娘子拨霞供脚店里,岚娘没精打采扒拉着手里的算盘珠子,嘴里念叨着:“啊呀要胖了要胖了。”却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喝着眼前的冰雪荔枝凉饮。   吕二姐从她身后伸过手来,将冰雪凉饮端走:“好好儿的不吃饭,倒喝上这凉饮了!”   “还不是慈姑不在,吃过她做的饭其余饭食都不香了!”岚娘抱怨道,又托腮沉思,“不过自打知道了那谁谁是那谁谁之后,我便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可不是?”吕二姐也在她旁边托腮坐下,“唉,话本子里不都是将军配民女,秀才寻闺秀么?”   “可见都是哄人的!到底还是龙配龙凤配凤,我们小门小户的就不配肖想!”岚娘恨恨道,“赶明儿我就把那堆书全烧了!”   “岚姐姐要烧什么哩?”勺儿一脸好奇探进脚来,“师父去议事前做了鸡丝签,浸泡到此时滋味正好,便叫我与两位姐姐送来。”   对这个乖巧的小徒弟吕二姐一向很是喜爱,忙冲她招招手,“快过来坐。”   “啊呜!”刚才还说没胃口的岚娘一口便吞下一个鸡丝签,随口问道,“怎的就送了二十串来?”   勺儿放下食盒:“今儿那鸡倒不小,可若不是那镇北侯多吃了些,还能有许多哩!” 第47章 团行行老   “什……什么?”岚娘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勺儿被两人神情吓了一跳, 迟迟疑疑道:“就是镇北侯,他如今在大理寺查案,又常来帮忙, 自己拿些吃食, 师父虽不满意却也不说什么。”   吕二姐则端了一盏茶水与勺儿,温柔可亲:“好孩子, 细细想想镇北侯是哪天来的,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你师父又说了甚。慢慢来。”   勺儿纳闷, 可有茶水润喉倒也高兴, 便一边喝茶一边热切将镇北侯这些天的举止说了个七七八八:“他常来呢,昨儿还带了一瓶子大食产的蔷薇露, 师父不要,他便留在窗台上,那香味引得个蜂儿在外头打转转, 师父无法便只好收了。”   一番打探后,岚娘放下心来, 翻出钱搭子便往外走:“走!”   “作甚?”   “今儿心情大好, 去逛州桥夜市!我请客, 吃他个三大碗!”   *   信陵坊的厨子们很快便将本家的小娘子小郎君凑足了数。至于为何有了小娘子嘛, 这却是慈姑要求的:“跑腿伶俐, 不拘小子女儿。”反正市井百姓无甚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 有女儿的家里便也乐得将女儿送来。   这天又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暗戳戳将一辆太平车推到了信陵坊一家卖炊饼的老食铺前头, 跟着叫卖:“炊饼,糖炊饼咸炊饼芝麻炊饼,只要五文钱, 皮薄馅足的好吃炊饼喽!”   喊完还得意地冲老食铺瞧几眼,颇有挑衅的意思。   来人正是洪大井两兄弟与永平坊几个厨子,他们打听好了这家炊饼七文钱一个,便设好了这计策。这些天他们用这种法子挤跑了不少食铺,如今不过故技重施。   果然围上来许多百姓,“与我一个!”‘我要一个!’   洪大井得意不已。   他也不怕赔钱,他们早就合计好了,等这食铺关了门,他们便卖八文钱一个,到时候不过一天便能将赔进去的钱赚回来。   他得意洋洋畅想着今后的幸福生活,却没注意到角落里正有一群半大姑娘小子正分工明确:“你两人去找街道司的小沈大人,其余人跟着这帮流氓以防他们逃窜。”   果然不多时街道司的小沈大人便出现在了街角,洪大井是个老江湖也派出了人盯梢,瞧见不对立刻收拾家具什跑路,三步两步便推起太平车推到隔壁一个巷子里,单等着小沈大人走后再出来。   若是平常也就到此为止,哪曾想这回小沈大人竟然似眼观六路一样,立刻就带着衙差进了巷子:“哪里跑!”   洪大井和洪二井被街道司抓了起来,非但把家伙什都扣留了,还罚了许多银两。   洪家两兄弟这回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他们俩,许多永平坊的厨子都被罚了钱。一时之间永平坊生意大为陷落。   汪行老从街道司指认洪家兄弟回来,便似老了许多岁,常拄着拐杖来慈姑店里晃悠。   洪家兄弟在街道司已经尽数招认是自己当初竞争不过慈姑,便起了坏心思一心想破坏信陵坊团行。   再怎么不堪,也是自己当年亲自招进会的会员,对方在指证时又激愤不已指责汪行老老迈无力,经营不起团行才惹得众叛亲离。   汪行老受这打击,便有些蹒跚了起来。   这日他坐在脚店一脚,见慈姑教导徒弟们如何料理一只猪蹄如何炖汤后,忽得问慈姑:“慈姑,可要陪我去几日后的行老集会?”   行老集会,汴京城里二十八坊的团行行老们的集会。   能参加不是行老便是行老们的承继人。   慈姑转瞬便想通了其中的机关,她笑了笑:“三爷不去么?”   汪老三在旁边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师公,可绕了我罢,我如今可寻着真正喜欢的营生,断不能一心二用。”   汪行老瞧着慈姑眼神里多了些坚定:“这许多年瞧下来,便是你这孩子了。”   慈姑不过略一思忖,便点点头:“那我便去。”   汴京行会,诸行老集会。   慈姑跟在汪行老左右,一袭青衣,全身上下只有一枚竹簪将乌发馆住,比往常多了些利落干脆,行走在这些行老中仍然波澜不惊,镇定自若。   倒是旁边许多人议论:“那是汪行老的侄女么?”   “不知道啊,从前没见过,或许是汪三太草包无用了,才只好培养这个侄女。”   “女儿家能顶什么事?还不是要嫁人?”   许多轻蔑的声音纷纷在背后响起,慈姑听到耳中,淡淡一笑,将脊背挺得更直,她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儿家有何缺陷,对方若觉得自己不行,自己便更要做到完美,叫对方心服口服。   卜行老瞧见汪行老恨得牙根痒痒,偏还要挤出笑容充好人:“汪老啊,许久不见。”   汪行老淡淡瞥他一眼,连招呼都不与他打。   “汪老如今越发矍铄了。”卜行老脸上挂不住,却还要说几句遮掩住自己的尴尬。   没多久总行老便走了出来。慈姑一看便微微吃了一惊,原来这位总行老居然是位老妪。   她头发花白,气势却逼人:“诸位请坐。”   慈姑见诸人垂首听命极为恭敬,心里暗暗盘算,这屋中诸人既然隐隐约约瞧不起女子,又缘何对这行老这般恭敬?看来等回去要与汪行老好好问问这娘子的来历。   老妪吩咐完一些近来的官府琐事后,汪行老第一个站出来:“我有事要说。”   得到允许后,汪行老便道:“近日永平坊行老卜祚仁指使许多伙计推着简易食铺来我信陵坊厨子店边恶意竞争,被街道司捉了许多,还请宋行老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如水入沸油,登时翻腾起来。   “哦?还有此事?”老妇人皱起眉头,   卜祚仁第一个站起来,额上青筋绽露:“你胡说!颠倒黑白!”   “怎的就胡说了?”慈姑不慌不忙接腔,“那些人进的是官府衙门,黑纸白字画的押,我们又如何操纵官府?”   “哼,你这个小娘子信口雌黄!”卜祚仁眼珠子一转,“好你个汪行老,打量我不知道么?这不就是康娘子脚店的那个厨娘么?你这把年纪了,与个小娘子搅在一起做连自己儿子都不要了?我本想瞧着你年纪大了替你遮掩些斯文,谁知道你却纵容这小娘子污蔑我清白!”   “你你你!”汪行老气得手直颤抖,“这是我推举来做行老的师父,你莫要胡吣!”   慈姑却不慌不忙,反而笑眯眯道:“看来卜行老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非要我逼得我呈上证据。”   “什么证据?”卜祚仁一口咬死了,“那些厨子不过进了街道司,谁能说他就与我卜家有关?”   慈姑不屑瞧着卜祚仁,笑道:“那些被抓的人是不是与卜家有关?您听着,一是这些人被街道司的衙差们亲眼目睹进了卜家食坊,二是他们的用具都由汪家统一从铁匠铺木匠铺订做,长得一模一样。我手里还有从木匠铺子那里拿来的底单,您要不要看看?”   她从衣袖里掏出一叠底单,展示给诸位行老们瞧。已经有熟悉卜家的行老凑过去细看:“这不就是卜家私章么?”   卜祚仁一脑门汗,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狼狈,他早就算定要为难汪家,却没想到自己手下做事不顺,先将自己害了进去。   他眼珠子一转:“此事我着实不知,说不定是我家管事与洪家兄弟相勾结……”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当下声音也越来越大,“就是他们勾结!利用我的信任在外捣鬼!”   慈姑居高临下瞧着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屑:“洪家兄弟图什么呢?整垮信陵坊又能得到什么呢?莫非他们仰慕你卜行老声名,要将因而要将我信陵坊拱手奉上?”   说得一众行老们哄笑起来。   “行了!”宋行老用拐杖敲敲地面,“卜家,这事你着实做得不对,官府拿此事无法,我们团行却不能容忍这损人不利已之作为,按照行会规矩,你自己请辞吧,还能给子孙留下些体面。”   什么?卜祚仁慌得跪在地上:“宋行老绕我啊!这不是断我家生路么?!”   可不待他上前去求情,宋行老已经闭上眼睛,不再听他说话。立刻便有两位侍卫请他出去。   卜祚仁发出绝望的哀嚎,宋行老则一脸严肃审视着堂中诸行老:“身在本行,便当安心踏实做饭,莫要生出歪斜心思。”   “谨遵行老吩咐。”大厅里的行老们纷纷起身应是。   慈姑要等出了大厅,才小声请教汪行老:“这位宋行老……”   原来这位宋行老出身御厨世家,到她这一代家中没有男丁,厨子的技艺大都是传男不穿女,眼看着家里就要败落,她便立下不嫁的誓言继承家中衣钵,进了殿中省尚食局,更与男子一般得了官家认同,直从司膳司的小宫女做到尚食局五品的尚食一职。等荣养之后便理所当然成了汴京食饭团行的长老。   慈姑赞叹不已,原来这宋行老有这般过去。   *   濮九鸾松开手,将一封信纸丢在了风里。   疾风忙上前一把抓住信纸:“侯爷,您真的不要了?”   “丢了罢。”   信纸上写着:   十一叔,见信如晤,边地清冷,猿猴入室,蛇虫遍布,吃食粗鄙难以入口,惟愿十一叔见此信后能寄吾些康娘子所制点心,慰吾思乡之肠胃。伏乞俯允,宝轩顿首叩求。   侄儿濮宝轩敬上。 第48章 花胶鸡汤、莲花鱼包……   康娘子拔霞供脚店里。   永平坊的卜祚仁被撤除了行老之位, 得到好消息后慈姑便召集了厨子们与亲友庆贺。   如今天气渐渐转热,羊肉拔霞供略显潮热,如今店里便推出了花胶鸡锅。   鸡块飞水清洗, 而后投入用猪骨、贝柱、鸡骨架、南瓜与胡萝卜熬煮好的金汤里, 再加红枣、枸杞炖煮,最后再将泡发得鼓鼓胀胀的花胶炖煮, 上桌。   花胶鸡汤色泽金黄,咕嘟咕嘟小火冒泡, 里面点缀着红色的小枸杞, 叫人看着就觉食欲大开。   这次来的信陵坊的厨子们大都懂行, 瞧一眼那花胶个头极大, 再看贝柱饱满,便知都是好东西:“康娘子今儿可下了血本。”   慈姑笑眯眯招呼诸人吃菜:“我可不亏, 别人见来吃的都是大厨,反倒觉得这店里好哩。”   汪老三早按捺不住,盯着锅里的美味。   只见花胶鸡汤泛着诱人的金黄色光泽, 浓稠的汤汁在锅里慢慢冒着小泡沫。   夹一块子个头极大的花胶,吃进去一口便觉弹牙、爽脆。   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后花胶被熬炖得足够入味, 浸透了鸡汤的鲜美与南瓜本身的鲜甜, 大量的胶质饱吸汤汁精华, 咬一口, 立刻觉得花胶内浸透的汤汁飞溅出来。再配合花胶本身的咸香, 在嘴里回味无穷。   再吃一块雪白的贝柱, 厚实的口感富有嚼劲, 在鸡汤中长期浸泡后越发温润,口感嫩香回甘。   吃一块鸡块,金黄色的鸡皮爽滑, 白色的鸡肉肉质紧实,软糯的鸡肉还透着红枣枸杞的独特药香,嫩糯,鲜美。   马老夫人瞅中了那鸡汤,她身边的孙女团儿帮她盛了一碗花胶鸡汤,金黄色鸡汤底里漂浮着红色枸杞,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凑在嘴边喝上一口,顿觉浓稠鲜香,那汤底经过长时间的熬煮,融进了鱼胶和贝柱的胶质,浓得似乎用勺搅动都化不开。   入口后更觉无数鲜甜和淳厚流入喉咙,入喉后那鲜美的滋味还缠绵舌尖。   马老夫人满意地闭上眼睛回味一会,很快又叫团儿自己也盛上一碗:“好东西都熬在汤里了,快些喝!”   团儿脸颊发红,今日慈姑开口请了她们不假,可姑母马夫人体谅慈姑生意不易便委婉回绝,谁知马老夫人一听死活要来,如今祖母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倒叫她略有些不安。   隔壁桌子坐的张大官人却似没有听见一样,反而帮她们端来一碟碟配菜,惹得马老夫人赞许不已。   配菜却也不同往日兔肉羊肉拔霞供的配菜,今日的配菜有:竹荪、香簞、木耳、马蹄、笋片,瞧着各个又雅致又淡雅。慈姑的三个女徒弟与团儿坐一桌,她们都喜欢团儿温柔娴静,七嘴八舌与她讲解,显然已经颇得师父真传:“花胶鸡汤味重滋补,配菜便要以它为重,不能抢了它的风头。”   果然,一一涮入锅中后,竹荪嫩脆、香簞肥厚、木耳脆爽、马蹄清脆、笋片清新,各有各的妙绝,但都是以清淡清新为重,非但不影响花胶鸡的滋味,反而将它衬托得越发香醇鲜美。   “初夏吃这花胶鸡好啊,既滋补又不上火!”汪行老喝了一碗汤,不由得感慨。   店中的厨子们俱有同感,他们从未想过能有这般的做法,熬住出金黄色的浓稠鸡汤,单是这颜色便能吸引来多少历来喜新厌旧的食客?各个对慈姑心服口服。   酒过三巡,汪行老举杯:“诸位,今日我召集大伙来,除了庆祝,还有一桩大事——”   他停顿了一瞬,看向了慈姑。   早在他老人家带慈姑出席汴京城里行老大会时慈姑便有预感,于是笑着回望汪行老,等他说下   “老朽年老体迈,今日开始便要将这信陵坊食饭行行老的位子,传给康娘子!”   啊?   诸厨子们先是惊愕:怎的还能传位给一个小娘子?   旋即又冷静下来:这位康娘子做饭了得不说,单是这次扳倒卜祚仁便已立了大功。当诸厨子还毫无头绪四处乱撞时,她很快便能抓住症结,而后迅速出击,非但将闹事的洪家兄弟等人送进了大牢,更拿到幕后指使卜祚仁的把柄,连窝一锅端,叫卜祚仁再无还手之力。   何况……厨子们看一眼桌边自己家的女儿儿子,康娘子将这些孩子们聚到一起,管他们吃饭还教他们做事,带他们立功,如今这些孩子对康娘子极为信服,听说卜祚仁倒台后这些孩子们也不散伙,要由康娘子继续带着呢。   如此一来居然无人反对,各个冲着慈姑笑道:“恭喜康娘子!”   那些小儿郎小娘子更是笑逐颜开,他们比慈姑小个几岁,人人都觉他们吃白饭,没想到在康娘子带领下居然立下大功,成为食饭行里的大功臣,居然连这种大人的场合都能说受邀出席,这会听说康娘子被推举为新行老,各个又是欢呼,又是喝彩,惹得窗外路过的行人忍不住来瞧是什么热闹。   慈姑环顾四周,站起来咳嗽一声:“谢过诸位捧场,我接手食饭行后定然帮信陵坊上下,将厨子这行当发扬光大!”   喝彩声一片,慈姑忽得看见窗外不远处街面上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眼睛亮闪闪,盯着慈姑,也在随着店内诸人不紧不慢拍手。   慈姑一愣,很快将目光转过去,装作没看见。   店里的小儿郎小娘子们见康娘子接了行老位,便纷纷说起当初扳倒卜祚仁之事,店里许多人便也议论起来:   “卜祚仁可当真是阴险狡诈,居然想出这法子要挤兑我们信陵坊!”   “听说他从前还用这法子阴过兴宁坊呢,兴宁坊的厨子们这才回过味来,在搜寻罪证呢!”   “这过去许多年了,只怕不好搜寻吧?”   “可不是,木匠铁匠怎会将自己的底单给外人看?”   “那说起来我们是怎么得到的?”   “还不是康娘子神通广大,那木匠第一天不给,第二天我们再上门去,本是试试运气,谁知那木匠一听是康娘子的人,二话不说就掏出底单!”   “果真是康娘子厉害!”   ……   慈姑听到这里忽得疑惑起来,她原本以为木匠良心未泯提供了底单,却原来木匠第一次不愿意?!那木匠又怎么会第二次愿意,还说什么卖自己的面子?   这满汴京城里,能有什么手段叫木匠改主意的,只怕是……   慈姑心里一动,抬头一看,正对上濮九鸾的目光。   他似乎知道慈姑在想什么,盯着慈姑狐疑的目光点点头,笑得温润如玉。   原来这个人,一直在暗中帮助自己……   慈姑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垂下睫毛。在抬起头时那人却已经走了,只有一株大柳树垂下万千丝绦,飘来荡去似要把心事打成无数个结。   散席时马老夫人贪杯喝了些酒,便有些脚底打转。团儿急得脸颊通红,张大官人忙去街边唤来一辆车。   如今汴京城里多有马和马车路过,招手即停,租用便可。车夫停了马车在外面讲价:“一趟还是返途?”   团儿是洛阳人不懂汴京城里规矩,问:“一趟如何,返途如何?”   马夫道:“一里路四文钱,你家五里路,若是单程便三十文钱,若是返途便四十文钱。”   “怎的单途还要贵哩?”   “那可不正是?回来我便是空车,白跑哩。”   说得也有理,团儿便唤慈姑帮忙将马老夫人搀扶进马车。   说也奇怪,马老夫人原本醉汹汹,可到下马车给钱时却死活不叫团儿给:“这人敲诈哩,四五二十,怎能给他三十?”   又在街边扯住马夫要拉他去见官,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直吵得马夫人也从屋里出来:“甚事喧闹?啊呀老娘!你怎的如此!”慌得忙上前来搀扶。   等听清楚马夫人与马夫的纠缠后哭笑不得,忙叫婢女拿出三十文将那马夫打发走,自己则与慈姑、团儿一起将马老夫人搀扶进屋。   等到马家,马老夫人又是嚷着头晕,又是嘴里胡扯,马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哎呀,娘,您这是怎的,也不节制些!”   “哼,你就是嫌弃老娘年老体弱!”马老夫人絮絮叨叨,“打量我是个累赘,躲在汴京不回娘家,如今老娘追着来,又镇日里嚷嚷嫌弃我。”   马夫人将她扶着送回房里,嘱咐婢女将兰草浸泡进温水中,帮她擦洗手脚,马老夫人仍在絮絮叨叨大骂:“你那哥哥的心思我知道,他想要万贯家财,借着团儿的婚事要挟我答应,还劝我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再怎么我也是正牌老夫人。”   “好笑!我老婆子一生刚强,岂能回头吃屎?”   骂得掷地有声。   而后抓住马夫人的手就开始呜呜咽咽的哭:“苦啊,玉蝉,当初我拖着你和你哥哥,忠心的伙计换得换,逐得逐,铺子只余个空壳子,要账的人带了粪水涂了墙,我差点去投了河呜呜呜,谁知道那畜生如今又说得你哥哥心动……”   马夫人却是一愣,而后将门户紧闭,又叫丫鬟们退下,自己亲自安置老夫人睡下。   待收拾停当退出屋里来到外院,见慈姑正在熬炖醒酒的青梅茶,这才回过神来冲慈姑到了个喏:“今日多谢你哩。”   “无妨。”慈姑倒一盏子青梅茶与她,“这是我自酿的青梅干,喝水时撵几枚炖煮,夏日喝最是爽口。”   马夫人喝口茶,叹息一声,将往事一一诉说分明:   原来马老夫人家中管着洛阳一地的草席,生意做得火热,奈何只有马老夫人一女。   而后马家招婿,招来一名男子,生下一儿一女,俱都随着马老夫人姓马。   可是好景不长,那男子狼心狗肺,卷走马家的生意自立门户,还在外控诉马老夫人性格刚硬。   马老夫人带着一儿一女,愣是将他们拉扯大,还重振门楣,攒下一份家业。这也使得她老人家吝啬成性。   那男子卷走马家生意后生意做得红火,家中亦是妻妾成群,却似是中了诅咒,也再也没有一个儿女诞生。   眼看着年纪老迈这便打起了心思:派人来寻儿女,说只要他们认祖归宗这家里的资财便都留给儿女。   马夫人自然一口回绝。   “我当哥哥与我一样,可如今听娘亲的意思倒是哥哥借着侄女的婚事要挟母亲。想必那人没少在哥哥那里使力。”马夫人蹙眉,“娘这般愁闷,倒是我平日里太过粗疏,竟未发现她老人家的心事。”   她颇有些羞愧:“我平日总嫌娘说话粗声大嗓,行事又吝啬抠门,唉,她一个女人家带着我们一子一女差点在街面上流浪,自然是要锱铢必较。”   她从小到大没少嫌弃过娘亲,更在婚嫁时隐隐约约庆幸过自己终于远离了娘家,可等到今日,才明白娘亲背地里承担了多少。   “如今倒也不晚。”慈姑细细抚慰她,语调温柔,“老夫人如今最伤心的是儿子被恶人说动,您大可劝说哥哥同仇敌忾。再说了,您现在孝顺她完全来得及。”   “真的么?”马夫人沉默一下,有一瞬间的怀疑。   “那是自然。”慈姑眉目低敛,神情间又温柔又坚定。   马老夫人起床后却不记得自己昨夜酒醉说了什么,只嘟嘟囔囔着“昨日拿来沐浴的兰草汤甚好,只是用一次未免浪费,不若今儿拿来再用一次。”   马夫人将菜端上来。   马老夫人奇道:“怎的今儿忽然亲自下厨?莫叫厨娘白得一天的工钱!”   “娘!您放心吧,如今我有嫁妆银,还有夫家留下的田庄商铺,便是请十个厨娘换着法的吃山珍海味都供得起!”马夫人不像从前那般或置之不理或翻白眼,而是耐心说与她听。   马老夫人一愣。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女儿跟自己说自己名下有什么资财,嘴唇阖阖:“有谋筹就好,莫要寅吃卯粮。”自己都未发觉自己说出的话轻柔了许多。   马夫人也是一愣,她甚少听见马老夫人这般温柔的唠叨。她喉咙有些痒,轻轻咳嗽一声:“开饭罢。”   她放下托盘,却见红漆木盘里放着一碗一盘——   碗里清澈的汤内,静静漂浮着雪白的菱角、粉红的莲花。盘子里则放着一朵朵嫩绿的莲房,上浇着金黄的蜂蜜。   “渔父三鲜?”马老夫人一惊。   “正是!”马夫人笑眯眯道,这是小时候听娘说过的一道菜。   当时她兄妹俩与娘亲搬到了铺子后头住,夏季漏雨,便在下面盛个木盆,雨天叮叮当当,肚子饿得咕咕叫。   娘亲便给他们讲故事,说幼时外祖父带她去钓鱼,相熟的渔夫总要做这一道“渔父三鲜”招待他们。   山间鱼肉鲜美,菱角清甜,最是滋味相得。   她和哥哥听得直咽口水,哥哥说:“等我们长大了,定要为娘做这一道菜。”   娘亲笑着亲他们一口:“等娘有钱了,便带你们去钓鱼,我们也去吃这道渔父三鲜。”   只不过等他们有钱后,她便嫁到汴京,哥哥又忙于做生意,谁也不记得当初的承诺。   还是问过慈姑,才教会她这道菜如何做。   马老夫人双手微微颤抖,举起调羹,轻轻在汤里搅动,而后放下调羹拿筷子夹起一朵莲房。   这莲房外壳青嫩,上面还浇着一层金黄色的蜂蜜,散发出淡淡的香甜。   咬一口,先是吃到嫩绿的莲房皮,清香盈口,全身的燥热消散而去。   再往里,却是触及到鱼肉。   原来这莲房被巧妙处理过,挖出了瓤肉青蒂,只留孔洞,在里头塞了鱼肉。从外头看只觉是个莲房,吃起来却知另有乾坤。   马老夫人一吃便能吃到是鳜鱼肉。   这鳜鱼肉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腌渍过,毫无鱼肉腥味,反而鲜甜可口,细细品尝能尝出淡淡酒香,还有些微的酱香,味觉立体丰富,简直像解密一样叫人探索个不停。   鱼肉被搅打成末,而后又搅拌成泥,充满韧性,弹牙爽口,鱼肉的嫩滑在颊齿之间满口生香,再配合莲房天然的清香,着实雅致。   再尝一口旁边的菱角汤,雪白的小小菱角在淡黄色的汤汁里沉沉浮浮,彷佛还在荷塘里漂浮,吃一口菱角,菱角脆生生,白嫩嫩,满嘴自然的清香,喝一口清汤,汤底浓稠,散发着淡淡的鸡汤浓香。   宿醉的人喝这汤正好,既不油腻,又不反胃,马老夫人本来没什么胃口,可清新雅致的配色、清甜可口的滋味居然让她喝了大半碗汤。   莲花花瓣和菱角在汤里飘扬,似乎叫人置身于夏日荷塘,尖尖小荷才露,粉色荷花满眼,清水荡漾,天光云影皆投入这一方湖面中,天也蓝蓝,云也悠悠,风也懒懒。   爹在和渔父钓鱼,她捞一会菱角,又追一会儿蜻蜓,   倦了便仰面躺在池塘边的青草地上无聊望天。   有时候在夏日的蝉鸣与微风中困顿睡去,再醒来时却总能赶上吃这一桌渔父三鲜。 第49章 蒟酱猪排   爹爹刚捕的鱼被腌制后塞入莲房, 而后入锅蒸熟,鱼肉带着莲房的清新,莲房外还抹着蜂蜜。   吃一口余香满口。   再喝一碗菱角汤, 荷花花瓣脆而微甜, 菱角脆爽满口,汤只是普通的肉汤。   虽然是普通农家菜肴, 她却总能吃个肚儿饱饱。   只不过后来她便嫁了人,连生了两个孩子, 就再也没有去钓过鱼。后来父母过世、遭遇丈夫背叛, 缩在雨天破屋里时, 确实想过童年美事, 可心里同时想的却是要不结束这一切,就可以见到阿爹与阿娘了。   最后还是那雨夜里的美食回忆叫她生了无限勇气, 不就是山穷水尽么?她是爹爹的女儿,又怎么会轻易认输?   最终咬着牙走了出来闯出一片天地。   如今又有什么惧怕的呢?自己有房有铺,有女儿有孙女, 反倒是那个畜生孤身一人,这么想来又有何惧?   马老夫人本以为自己今后将要孤独终老, 可是如今见女儿的样子, 似是极体谅自己, 多年母女间的间隙在这一刻似乎渐渐弥合起来。   马老夫人一仰脖喝掉鸡汤:“甚好!”   马夫人在旁嗔怪:“您慢些喝, 呛着了可如何是好?”   “哼!喝汤都能呛着, 你当你老娘是三岁小儿呐!”马老夫人毫不示弱。   母女俩还如往常一般抬杠不休, 可都觉得, 一切都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马夫人吃完饭便叫人给哥哥写了封信。   马老大第二天便来了,他急得气喘吁吁敲门:“团儿!团儿!”   团儿和马老夫人却早被马夫人送到了大相国寺烧香。马老夫人听说大相国寺有免费的斋饭可以吃,都不用马夫人催促第二遍便立刻动身要去, 临行前还想喊上慈姑一起去占寺庙便宜,被马夫人拽住才带着孙女去了相国寺。   马夫人开门,见是哥哥,挑起眉毛一脸鄙夷:“怎的来我家寻人?”   “你巴巴儿写信给我,莫不是那一老一小来你处了么?”   马夫人冷哼一声:“不信你进屋搜。”   马老大惦起脚觑了一圈,没见着女儿与老母亲,知道自己那老娘若是在定然会冲出来,是以也不怀疑,苦着脸说:“我也难哩!”续弦妻子镇日里嚷嚷着要将女儿打发出去,那边的亲爹又接二连三托人来寻自己。   “你难甚?”马夫人冷笑道,“不是贪财就是好色引出的祸端。还叫屈哩?”   些许羞愧之色从马老大眼中闪过,转眼又:“娘老糊涂了,你听我说,爹那边没有儿女,一切都是我们的,那些女人有甚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就能叫他们走,到时候娘还是正房夫人,你我都是爹娘子女,守着金山银山岂不痛快?”   “呵!没想到你还存着这心思呢?!”马夫人啐了他一口,“我看你这嘴里歪理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全没点子礼义廉耻。那个抛妻弃子没良心的东西也当得起一声爹?”   她越说越气:“招赘入别人家,事后又反悔,便是不义;反悔便也罢了,偏还卷走别人家财,是为不仁;抛妻弃子任由流落街头,便是外头猫狗有一口吃的都惦记着给小猫小狗哩,是为不慈。对了,当初他认翁翁婆婆做爹娘,却背弃马家,是为不孝,这样不忠不孝不义不慈的,还想让我管他叫爹?”   “他知道错了哩。”马老大摸摸脑壳。   “知道个屁哩!分明是自己生不了才转而扭头寻我们的。若是当年娘没有带我们挣扎出来,你我都饿死街头,那时候谁来寻你我认错?!”马夫人看这个糊涂蛋哥哥越想越气,恨不得上手打他脑壳两下叫他开窍。   马老大这才迟疑了起来:“可……那是大注家财哩!”   “甚么?你倒流着跟他一样的血,为了些银钱连人性都不要了,为了那点钱害得娘伤心,还拿自己女儿的婚事来要挟!”马夫人气得随手抄起一柄立在外头的高粱扫帚就要抽她哥哥。   “你怎的知道这事了?”马老大边拿手阻拦边后退,退到一半忽得醒悟过来,“爹……不,他要我们回去之事许是乡里人传到你耳里的,可这团姐儿婚事却是外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又怎的?”马夫人毫不畏惧,“反正有我护着,你休想打娘的主意,也休想打团姐的主意,你若是认了那个人做父,我马家的祠堂随时除你的名字,我以后便再也不认你!”   说罢便将大门“砰”一声甩上。   *   永平坊一处郡圃。   大宋有许多官府营造的郡圃,遍植草木,供百姓游乐踏青,许多文人墨客百姓庶民或遇乐而留,或择胜而饮,将此处当作放松之处。   此时郡圃稀稀拉拉或坐或站十几名厨子,各个愁眉苦脸,与行人轻松自在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是永平坊食饭行的厨子,自打知道永平坊的行老卜祚仁倒台之后就整日忐忑不安。   先是听说本坊不少的厨子们都被官衙抓捕了,后又听说连行老都被罢免。   本坊的生意会不会被信陵坊吞并?原先能接到的那些官府订单还能继续接么?   这种不安的情绪在知道那位康娘子被选中兼任永平坊的行老后达到了巅峰。   康娘子,她可是信陵坊的人,也是亲手扳倒卜祚仁的行老,她掌管永平坊,会不会吸干永平坊的血去供养信陵坊?   是以今日慈姑召集诸人在这郡圃议事时许多人索性不来了。   此刻有些厨子悄悄窃窃私语:   “这郡圃人来人往,是个踏青好去处,可要开会总透着些不庄重。”   “到底是女子,考虑事情没有男子周全。”   “可不是?要我说这娘子就应当在家里当垆做饭,不应当往男人堆里凑。”   “对了,卜家家人寻你了么?”   答话的人警觉地四下瞧瞧,才小声说:“是来寻我了,跟我说卜行老养好病就能重出茅庐,到时候要那小娘子好看!”   “这莫不是在放狠话?”   “怪不得今儿许多人都没来,你说,咱哥俩要不要也撤?”   牛老二摇摇头:“我再瞧瞧架势。”   到了正点,窃窃私语的人群忽得安静下来——从河堤走过来一位小娘子。   她身量中等,不过十四五年纪,又瘦又匀称,恰如河堤边柔韧的红柳条一般。生得极美,特别是那对寒星一般的眼睛,熠熠生辉透着光亮。让人一瞧就觉得她应当特别聪慧。   厨子们没想到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女子竟然还是个小娘子,登时各个张大了嘴巴。   牛老二倒生出了几份怜悯,他自己家闺女正这般大呢。一个小娘子,面对这么些个不服气的糙老爷们,说不定多胆怯呢,是以他忘了今儿自己作壁上观的打算,凑上去先打破了沉默:“见过康行老。”   周围人安静一瞬,旋即稀稀拉拉响起了“见过康行老”的声音。   慈姑微微一笑,道:“诸位这些天一定相当忐忑罢?”   谁都没想到她第一句是这样一句话,是以面面相觑,你瞧我我瞧你,不说话,可一开始那冰冷对峙的氛围散去了不少。   慈姑便点点头:“换作我我也会忐忑:团行里一半的厨子因为跟着卜祚仁作恶而被官衙抓了,行老则恶意坑害别坊反而被罢免了职位,来了个新行老又是隔壁坊的,谁敢说她不向着自己坊里呢?”   她一番数说,便将坊里的情形说得一清二楚。   能来的厨子们自然都点点头,这小娘子是好是坏尚且不知,至少她说得这几句说到大伙儿心坎里去了。   “我向大家保证,今后坊里的官府包活一切照旧,甚至还要帮诸位开拓出新的赚钱套路。”慈姑一句一字道,她在来之前便都盘算好了,如今拔霞供脚店的生意大好,定然还要开更多分店,这样原来的厨子便不够了,新店若能开在永平坊,借助原有的那些厨子自然是好事。   这话一出,那些担心断了生路的厨子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别的厨子也欢喜起来:不是每个厨子都有自己的食铺与自己的店铺的,大都是在许多家酒楼食铺里辗转,酒楼可以雇佣他们,却也会解雇他们,若能有什么新的赚钱套路,自然也能分一杯羹。   如此一来,适才那冰冷的气息便消了个七七八八,诸人一个个凑上前去叫得亲热:“康行老!”   “不过——”慈姑却背着手打量着诸人,眉目冷峻下来,“听说卜家人煽动闹事?”   这谁还敢应?自然都沉默下来装作不知道。   慈姑扫视一圈,沉声道:“想踏实办事的,跟着我自然会有好结果,若是唯恐天下不乱跟着卜家上蹿下跳的,也别怪我不客气。”   “若有人不愿意跟着团行,想去追随卜祚仁的,现在便能出列,我绝不阻拦,可若是跟了我们团行,再捣乱,那卜祚仁便是下场。”她环视诸人,清冷下来的面容忽得绽放出一抹笑容,“卜祚仁已经被全汴京团行放逐,若跟着他便是与全汴京城里团行,与上头的官府对抗,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吧?”   诸人忙应“知道”、“不敢。”   牛老二暗暗心惊,这小娘子先礼后兵,先是打消大部分人心结,而后嫉恶如仇,说明自己绝不能容忍细作,最后又是摆事实威胁,点明跟着卜祚仁没有好下场,这一番敲打,谁还会跟着卜祚仁?当真是手段高明。   见诸人应是,慈姑便笑眯眯起来,似乎此时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娘子:“好了,正事说完了,今儿叫大家来也是第一次见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好认识一下大家。”   随后挥了挥手,便有两人半大小子从她身后的牛车上卸下一头猪。   诸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辆牛车。   非但卸下一头猪,还卸下一个案板,一个烤炉,还有三股叉、调料等物。   诸人都是厨师,当即猜到了行老这是要炙肉。   慈姑见诸人都打量这两个小儿,便笑道:“这是信陵坊团行里的子女们,如今跟着编成队跟着我,过几日便要将他们编整一番,跟着团行内的厨子们学徒,也省得每日里游手好闲。”   这话却说到不少厨子心里去,谁不惦记子侄前途?如今听信陵坊团行能组织孩子们学习,自然羡慕不已。跟着自己学习只能学到一门技巧,可跟着许多厨子那可是博采众家之长!当下试探着问:“行老,那我们永平坊……”   慈姑点点头:“永平坊自然也要这般。”   这话出口,诸人又是另一番亲近,纷纷商量了起来。   慈姑便指挥两小儿将猪肉搬到了案板上,又问诸人:“谁擅长解猪?”   若是一开始她问自然无人搭理,可经过了这一番立刻就有人殷勤向前:“我会,康行老!”似乎适才瞧不起女子做行老的不是他。   有人熟练地剖析起了猪肉,立即就有厨子上前热心寻活:“行老,我来点炭。”   那烤炉是如今时兴的样子,最中间是个长方形扁槽,四边凸起,方便放置烤串,内里可放置木炭,底部还有镂空的小孔,方便煤灰落下,最下面还有一层底座浅盘,正好能接住落下的煤灰。   永平坊的厨子们便凑起几个取炭的取炭,挡风的挡风,寻火石的寻火石。   如此一来一回功夫便升起了火。   猪排剁成小块后,慈姑便指点几个人或拍蒜、或切姜、或剥葱,再将切成小块的猪排用铁签子串起来,均匀地涂上她带来的蒟酱。   经过这一番指使,她已经将永平坊厨子们认了个七七八八,指派他们起来也得心顺手。   熟稔了以后就有人问:“康行老,这蒟酱是何物?”   慈姑也耐心:“这是川地一种果子,名唤蒟,结出来的果子紫黑,就像中原的桑葚,我们川地流行用这蒟实熬酱,酸酸甜甜涂在猪排上可解油腻。”   立刻就有厨子惊喜出声:“我也是川地人。”、“我师父是川地人。”   还有人不认输:“我媳妇是川地人。”   各个都要跟行老拉近乎。   牛老二看得暗暗赞叹,不过短短瞬间,就有人转而向行老拉起了近乎。这位康娘子,当真是了得!   涂完蒟酱的猪排被串成了小块放在点燃的木炭上炙烤着。   草地上一派热闹,有人翻动着烤串,有人在旁操心着炭火,有人切割着猪排,有人切剥着辅料,有人涂抹着蒟酱,还有人拉着那两个小儿问信陵坊的情形,一时之间热热闹闹。   凉风袭来,猪排在炭火上烘烤,散发出好闻的油脂香气,发出令人舒适的“滋滋”声。   就有人发自内心赞叹:“还是康娘子高明,郡圃可当真是个聚会议事的好地方!”   周围的人扫了他一眼,见他是适才说“这郡圃人来人往,是个踏青好去处,可要开会总透着些不庄重。”的人,当下低低嗤笑起来。   那人也不恼,红着脸说:“是我狭隘了,康娘子这地方选得妙啊!”   猪排色泽红艳,酥脆鲜香。   言谈间猪排已经烤好了。牛老二也分了一串。   他打量着手里的蒟酱烤猪排。   猪排色泽焦黄,融化的油脂还“滋滋”往外冒着油,叫人一瞧就觉得口水直流。   吃一口,先尝到猪排焦脆的外壳,细碎的碎裂声在嘴巴中响起,叫人心里升起满足感。   牛老二眼前一亮,作为一个好厨子他立刻能敏锐得感觉到猪排很好吃。   那一层焦脆的外壳将肉质完美地锁在了里头,内里的肉质紧致多汁,饱满丰腴。   或许是因着今天在场的全是厨子,这烤猪排的火候掌握得甚好,肉质外脆里嫩,满嘴冒油,还有些许的炭火味,让人生出些许豪情来。   调料调得咸淡适宜,最绝的是那蒟酱,与油脂混合在一起,牢牢锁住猪排,渗入猪排细细的纤维丝中,酸酸甜甜的口感贯穿始终,衬得猪排酱香十足,让人口舌生香。   大块的猪排叫人充实感倍增,厚实一大口吃进嘴,顿觉酥脆鲜香。   牛老二吃了一串,犹觉不足,再看炉子上已经烤起了第二批,他砸吧下嘴,站在旁边,眼巴巴儿等着第二批烤猪排。   有他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惹得慈姑笑道:“早知道便带两个烤炉来了。”   厨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赞叹起来:“行老这蒟酱调得好!”   “就是就是,我也是川人,但没想过还能如此入菜。”   “咱们行老这想法当真是绝妙,猪排酥脆配上这蒟酱酸甜,可真算是厉害!”   听听,如今已经是“咱们行老”了。   这香味飘得久远,惹得游人也忍不住吸吸鼻子,上来询问:“这猪排卖吗?”   慈姑点点头:“这炙猪排很快便会开店,在信陵坊与永平坊都有开设,具体店址要看我们出的《汴京美食录》。”   “何谓《汴京美食录》?”游人不解。   “那是我们设置的一份朝报,届时会在码头、十字路口、象棚这等人流量大的地方发行,你留意着些便是。”   等游人走后,厨子们便纷纷议论起来,有些胆大的问慈姑:“康行老,当真要开店?” 第50章 雪霞羹   慈姑点点头:“那是自然, 永平坊的店里已经配置好厨子,这信陵坊的还未配好,你们谁有心思, 可毛遂自荐。”   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些自家没食铺的厨子们各个振奋起来,一个个自告奋勇向康娘子汇报起自己擅长的厨艺, 以期能获得一席之位。   慈姑一一记下他们的专长,单等着日后所用。   经过这一场郡圃议事之后, 永平坊的厨子们算是彻底平息了疑问, 还有许多没来的厨子听说了这天的事也都纷纷扼腕叹息, 只恨自己当初太胆怯惫懒没有去参加, 白白叫别人强占了机遇。   慈姑则抽空往信陵坊和永平坊去探寻合适的店铺地址。   信陵坊的中人是个人精,一眼就认出了慈姑:“这不是康娘子么?”在知道她要租铺子后更是殷勤不已, 带她看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慈姑选中了东角楼街巷一处一层的商铺,这商铺离她当初卖芥辣瓜的地方不远, 又靠着繁华的东角楼街巷,客流是不愁。   中人见她拍了板, 当下笑得看不见眼:“娘子真会挑!这背街便是军巡铺, 有军巡铺军爷们照应, 宵小断不敢来撒野。再者, 听闻娘子要开个炙肉店, 若是走了水军巡铺也来得快些。喏, 那不正是军巡铺的李大哥?”   李军汉从店门前过, 见慈姑过来笑着招呼过来:“康家妹子,你怎的在这?”   慈姑忙福个礼:“正要开一家新店,不成想又挨着大哥。”   “嗬!好利落个小娘子, 当初你可是提着个篮子在水边跟咱们兄弟卖芥辣瓜,谁成想这不过短短几月你就开了一家又一家店。”李军汉竖起大拇指。   慈姑捂嘴笑:“倒时新店开张,定下帖子请诸位大哥来喝杯薄酒。”   房东见是李军汉认得的,便也愿意少些钱:“李家小哥照拂我们街坊许久,既是他的熟识,便宜也无妨。”,最后议定了八两银子一月赁金。   慈姑吸了一口气将契约签了。她开的娘子脚店一开始是汪行老免费赠与的,拨霞供脚店又是吕二姐的商铺,细说起来从未出过这么高的赁金。这般一来各家店流水又要有些许的吃力。只不过这位置贵有贵的道理,等店铺开起来巨大的客流量能迅速带动店内生意运转起来。   这一单生意顺顺利利便签了下来。   到永平坊时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本来瞧中了一家店铺,瞧着位置又好大小也合适,房东先是同意,待过了一天却又反悔了,声称慈姑这店要用作炙肉烟熏火燎得有失斯文。   中人一脸无奈:“康娘子,不是我不做您的生意,是这云先生也是长安城里一位高士,做事都透着点……与咱们老百姓不同,这样的人,我也说不动哩。”   慈姑倒温言安抚他:“无妨,劳烦你帮我再寻其余几家店,这永平坊又不是只有一处合适的店址。”   *   永平坊卜宅里。   卜祚仁的侄儿正一脸得意:“叔父,云先生应了,如今那康娘子租不了新店喽。”   卜祚仁听闻后欣慰地坐回了椅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神色转为凌厉:“哼!一介小娘子妄想跟我斗!还想在永平坊里做生意?我看谁愿意卖你的账!”   侄儿凑上前去出主意:“那我便放出风去,叫这地界上房东知道:康娘子如今与卜家不共戴天,叫他们自个儿做抉择。”卜祚仁虽然从行老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但是卜家世代在永平坊经营,根深蒂固自然也有些影响力。   *   大松进了白鹿书院后极为高兴,写给慈姑的书信厚厚一叠,里头详细写了书院里头的情形、学子的情况、夫子们的教导,甚至画了一张白鹿书院的布局图,当然也没忘记问候所有人。还说自己进了书院甚为想吃家里的绿豆糕。   岚娘在一旁哼了一声:“真是个无趣的呆瓜!”却叫婢女去外头买新鲜的绿豆。   吕二姐捂嘴偷笑。   慈姑不明所以,见大松的包裹里还有一封给张大官人的信,便收拾了附上四色礼盒自去拜访张大官人。   如今是正午,店里没生意,张大官人正在门口舞剑。旁边围着一群看热闹的。   慈姑这才瞧见柜台前一排酒壶。   她想起大松从前曾说过张大官人爱好饮酒,每每酒醉便好舞剑,好抚琴,有时还会高歌,便安静在旁边等。他身姿矫健,剑气如虹,当得上是诗里所说“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①”,只不过到底是醉酒。慈姑便喃喃自语:“这饮酒,总是甚好事。”   “可不是?”旁边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似乎颇有同感,“饮酒风雅,可酒却伤身。”瞧中张大官人摇头,颇有心疼之意。   邻居摇摇头:“这张大官人唉,他自小就好这些江湖之事,家中娇宠,小时家里还培养他进学读书,可他一心只想行侠仗义,拜了几个师父练成了个游侠儿,长成后又游历四方,在外头游侠,一掷千金,既不回家继承祖业,也不愿意回乡娶妻生子,更别提科举了。后来气得张老官人吐了血,张大官人这才知道回来。”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张大官人这才痛哭流涕,在父亲灵前起誓再不行侠,要努力读书进学,圆父母心愿。如今安心守着一爿张老官人传下的店铺,每日读书习字。”   说话间张大官人已经耍完一整场剑术,大叫一声:“快哉!快哉!”见慈姑与白衣男子,便笑着与他们点点头。   “张大官人,大松写了信与你。”慈姑将大松的信笺交给他,又问,“可否借厨房一用?” 街边有人卖莲花,她买了两朵莲花正捧在手里。   “自然可以。”张大官人知道慈姑素来爱捣鼓些吃食,虽不明白为何非要在自己后厨,却也欣然允喏。   张大官人与白衣男子聊得挈阔,不知不觉已经夕阳渐落,过一会就闻得厨房飘出阵阵清香:“好香!”   慈姑端着一个象牙白托盘出来。   但见托盘内放着两个青瓷莲花碗,旁边还压着几朵莲花。   碗内莲花瓣交错,内里嫩如许的豆腐轻轻漂浮在水中,粉红的莲花花瓣,交错着粉白的豆腐,宛如冬日雪后初晴,霞光漫天,映照雪景无边。   慈姑本打算做个荷花羹,但见后厨的厨娘已经磨好了一桶黄豆糊糊正在做豆腐,便改了主意。   她将黄豆糊用纱布装好用力碾压,直到滴滴答答的豆浆全流入锅中。   再将荷花榨成汁液倒入豆浆内,开锅煮好豆浆后倒入竹篾中,放入石膏粉,等快要凝固起来时再将豆腐放进纱布里置于木框里冷却。   这当口她将厨下的青瓜、笋片、冬菇煮了一锅素高汤,再将剩下的莲花摘蒂去除花心,而后焯水。   这当口豆腐已成,便切成小块放进素高汤炖煮,最后加入莲花花瓣。   慈姑笑道:“今儿见有开得上好的莲花,便来了兴致,借用张大官人灶房做一道菜,还望您莫怪才是。”   张大官人笑道:“与我留一碗便不怪罪你。”   他豪爽惯了,自去盛了一碗与自己,先是闻到清香扑鼻。   舀一勺进嘴,先是喝到素高汤滋味,只见里头毫无任何油花,喝起来却觉得甘甜不已,满口鲜香,回味醇厚。   再看汤里的豆腐,这豆腐与平日里雪白的豆腐不同,透着些淡淡的粉色,张大官人奇道:“这是为着何故?”   慈姑笑道:“这豆腐唤做霁霞豆腐,因着瞧着如雪霁之霞而得名。里头加了些荷包的花汁,因而透着些荷花颜色。”   张大官人与白衣男子皆为惊叹,白衣男子反复打量着那豆腐:“这难为倒做出这等吃食。”豆腐被切成小小的方块,如今在汤汁里渐渐烂碎,张大官人嫌他矫情,自顾自送一勺豆腐进嘴里。   这豆腐是水豆腐,一碰便碎成碎片,到了嘴边滑滑的,嫩嫩的,溜溜直往嘴巴里来,豆腐独有的细腻质地里掺杂了一丝荷花的清雅气息,让醇香间又多了一丝丝甜。   张大官人细细品味,越发觉得浓郁醇厚。配合素高汤的鲜美,叫这豆腐有了主色调,鲜美一下子直击魂灵。   白衣男子也吃了一口,赞叹:“当真雅致!”   张大官人得意地一挺胸膛:“那是,也不看是谁认识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他一向仗义、热心。慈姑心里莫名的惋惜,便直入主题:“张大官人却不知,我这道菜还有个别名。”   “何名?”   慈姑笑道:“唤做沧浪。”   张大官人一愣:“沧浪?”   慈姑便细细述说于他:“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便可涤璎,沧浪之水浊兮可涤足。张大官人听说过么?”   白衣男子眼神一闪,似是已经明白了慈姑要说什么,将勺子放下,身子靠后,一副期待的姿态。   张大官人也隐约有觉察,他苦笑道:“康家娘子,你可是要劝我如今既然身在市井中,便要安分守己?”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人这般劝说自己。可是那些忠告却都进不了自己的心,沧浪之水清浊又有何区别?自己的心里始终不知所谓,便是满汴京城的人都来劝又有何用:“妹子,你回去罢,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只是这话休要再提。”   “一柄宝剑囿于斗室之中,郁郁不得志,我岂能坐视不理?”慈姑毫不退缩,一对眼睛熠熠闪亮。   “我算什么宝剑?”张大官人苦笑,他瞧着外头渐渐沉沦的红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乐游原上也曾有这样的落日,我们几个侠客纵马执剑,如今他们是宝剑,我不过是一柄砍柴刀罢了。”   “沧浪之水清,您却来洗脚,沧浪之水浊,您却来涤璎,这不是乱弹琴么?”慈姑毫不客气。 第51章 炙肉店   什么?   张大官人抬起头来, 眼中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郑重,如一柄出鞘宝剑锋芒毕露,平日的温和平顺荡然无存。   慈姑毫不畏惧回视回去:“您年少时家中富裕, 又有名师相助, 却不好好读书,这不是水清反而涤足么?如今年纪老大, 又荒废大半生,转而去科举, 这却是水浊了反而要涤缨。”   白衣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张大官人闻言面色发白, 辩解道:“可家父遗愿便是要我读书科举, 我当日曾立下誓言,岂能轻易违背?”   “哪个要您违背誓言了?”慈姑笑吟吟道, “您此时若去跟莘莘学子同去考科举那自然是占着劣势,可您若是去考武举呢?”   张大官人与白衣男子眼前俱是一亮。   慈姑将手里的汤底慢慢搅动:“豆腐清淡,若是与羊猪肉比荤腥自然是比不过, 可若是清清静静做一道素菜,却又何难呢?”   张大官人也随之舀起一口豆腐送进嘴里, 清淡的汤汁慢慢流入喉咙, 心里登时澄澈一片。   他这几年的确是有些没头没脑, 接手了父亲的纸笔典籍铺子, 平日里卖书, 自己也跟着读书, 也下场考过试, 可总是名落孙山。   慈姑这法子好,他年幼时沉迷武学,长大后又仗剑行侠, 这武学底子自然是不错的。而武举相对而言要求的文化造诣并不是太深,如此一来想必胜算要增大些。   何况如此一来既不委屈自己追逐梦想又能完成亡父心愿,可谓是一举两得。   白衣男子抚掌大笑:“妙哉妙哉!在下云在天,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康家慈姑。外头人都唤我康娘子。”   “这名字?好生耳熟。”白衣男子挑眉,“你近日莫不是要在永平坊租一处店铺?”   慈姑惊讶得瞪大眼睛:“正是,只不过昨日中人说房东这店要用作炙肉得话烟熏火燎有失斯文便一口回绝……”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忽得福至心灵:“莫非您就是那房东?”   “正是。”白衣男子一展扇,“我云某虽略有些薄产,却是个臭讲究的,不喜腌臜事。没想到是你这小娘子,既如此,看我兄弟面子……”   “不!”慈姑断然拒绝,她固然想早日开店,却不想借助张大官人的面子勉强行事,“您不喜炙肉,我便不勉强您。”   “好个硬气小娘子。”云在天抚掌大笑。   慈姑略一仰头:“不勉强您是一回事,可这烟熏火燎有失斯文我却难以苟同。”   “噢?这是为何?”云在天果然起了好奇心。   慈姑便娓娓道来:“所谓俗世烟火,红尘万丈,人既入世,岂有不沾染之理?您既然与张大官人交好,自然也知游侠儿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情,这等豪情万丈又不是只在云深不知处,也可在寻常巷陌市井酒寮。君子周而不比,说炙肉店俗不可耐,这算是周么?”   一番话说得云在天哑口无言,唯有呵呵大笑。   张大官人在旁幸灾乐祸:“适才你瞧我笑话,如今轮到我瞧你笑话!”   云在天笑着站起来:“好!今儿个我这店便租与你,好沾沾这俗世烟火气。”   只不过——   他皱皱眉头:“你这小娘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当初你要租我店面,我还未见过你面呢,便有人来与我讲说你要用作炙肉店,吵吵嚷嚷脏兮兮的。”   慈姑不过眼睛一转便知道是谁:“那人家是不是姓卜?别号‘不做人’?”   云在天先是一愣,而后大笑:“好个伶俐小娘子!好个不做人!”   *   卜祚仁命令侄儿一一去警告、拉拢、说服那些有店铺要出租的房东,侄儿几乎跑断了腿,耗尽了唾沫,才将这话带去永平坊大大小小的房东。   卜祚仁接到这消息高兴得坐下来品茶:哼!行老位子岂是那般容易坐得的?   谁知茶壶还没滚,刚出去的侄儿便去而复返:“叔父,不好了!那小娘子租租租租下店铺了!”   “还能租谁的?”卜祚仁皱皱眉头,一脸的不高兴,“是谁连我的面子都不卖了?”   侄儿结结巴巴:“是,是云先生。”   卜祚仁颓废得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云在天云先生,那可是永平坊头一号的人物,据说年轻时候是洛阳一带有名的游侠儿,行侠仗义,一身武功,拥趸无数,这样的人,动不得啊。   朱三近来上开远水门收了一船拇指大小的鱼儿,那鱼儿又小又多刺并不好卖,好友阮鱼儿又在旁讲价,是以朱三压价低低的便得了,等拉进汴京城,他便沿街叫卖“卖猫食喽,狸猫吃的小鱼儿!一口囫囵吞不用拿刀切!”果然不过半天便卖了,直赚了五十两银子,他心里高兴,便要请阮鱼儿吃饭。   阮鱼儿自然毫不犹豫:“去康娘子拔霞供脚店罢,听说新进出了一种花胶鸡锅底,最是滋补。”   朱三不想去,阮鱼儿老婆管得严不许他去外面吃,可朱三光棍汉一个天天在康娘子店里吃,这昨儿才吃得花胶鸡,今儿自然不想去,正为难之际,忽得有几个小童塞了一份纸张给他:“客官,快正午了吃什么?别犹豫莫踯躅,快瞧瞧《汴京美食录》!”   嗳,这不是瞌睡了递枕头么?   朱三接过那纸张,阮鱼儿也凑过来看,他俩都略认得几个字,就见纸张正上方写着汴京美食录五个大字,左侧写着家常做菜秘法,右侧写着汴京美食堪要。   左侧那“家常做菜秘法”写得是:炖肉加橘皮可除腥味,并能炖得迅捷,节约炭火。   右侧“汴京美食堪要”写的是:遇仙楼的脂蒸腰子汴京一绝。下面则是以篇文章,想来是称颂这脂蒸腰子如何如何好吃的。   朱三认不得那许多字,他目光往正中一移,正中写着几个字却也认得:“康娘子炙肉店开张!”,再看下面画了一个烤炉,上面腾腾热气靠着肉串,胡同口画着一条金鱼。   阮鱼儿早笑道:“我们去那金鱼胡同!那里有康娘子的新店。”,朱三也是点头,康娘子开的每家店,就没有不好吃的。   朝报的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字,朱三懒怠看那字,便想团成一块扔了。   “慢着!”阮鱼儿笑道,“兄弟,这字纸能不能给我?我娘子做菜正好用那上头写的诀窍。”   朱三大方递给他:“啧啧啧,真是屋头有人就跟我们这些光棍汉不一样。”   至于许多人不识字,那却没关系,因着汴京城里常有这说书先生帮市民讲解朝报的。只不过以往的朝报都是官府要闻,无趣得紧,这回的朝报却是耳目一新,说些做菜的逸闻,翻过页还有一个小厨娘的传奇故事。   茶馆里便坐着一帮人听说书先生讲那小厨娘是如何扮成男子模样进了学堂读书,又是如何遇到一位云游至自家脚店的大厨,不打不相识而后拜为师父的。   这故事跌宕起伏,其中又穿插着许多美食,让观众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知道根底的人在旁分说:“这不就是汪行老儿子写的吗?那个败家儿子汪老三。”   “可不是?他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   “那小厨娘是不是就是他师公?”   “师公?那么说小厨娘如今已经八十了?”   “哎呀不是的,如今连十八都不到,听说做菜一绝,如今她开的康娘子脚店满信陵坊闻名呢!在永平坊也新开了一家炙肉店。”   “那我要去瞧瞧,这炙肉店如何好吃!”   朱三和阮鱼儿来到了炙肉店。   这炙肉店开在一个大院子里,先是进了门,便有伙计来迎,但见墙壁被打通,里头摆着桌椅,能直接瞧见里头院子,院子里别有洞天,屋檐下放着几个造型别致的烤炉,院子内则是几条板凳围着一个烤炉设置。   伙计便解释:“您要是想自己烤肉,便可坐在院子里自己烤,若是懒怠烤,屋檐下我们厨子便可帮您烤制。”   朱三和阮鱼儿选了自己烤。便被领到院子里一处烤炉旁边坐下。   掌柜得过来点菜,朱三已经认得这是康娘子,笑着打招呼:“见过康娘子。”   康娘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朱官人么?当初我们拔霞供店里您便是第一位顾客,如今新开张您又来捧场。”又扬声喊伙计:“送一盘羊肉。”   伙计大喊:“甲字一号桌,店主送朱官人一盘羊肉!”引得周围的客人都瞧了过来,想看看这么有面子的是哪位客人。   这荣耀,这排面,朱三脸上特别有光彩,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初走进了那空无一人的拔霞供店里。他装作习以为常地摆摆手,点点头:“今儿都有什么吃的?”   康娘子笑意盈盈:“有羊肉串、有猪五花大蒜、有羊脆骨、还有鹌鹑翅、有果子狸①、还有春韭菜、有紫茄。”   “那就都来五串吧。”朱三大手一挥。   “好嘞!”   借这机会朱三往周围看看,但见来吃饭的有小夫妻,还有带着父母来的,只不过人不是很多,加上他也只有三四桌。   他在打量这炙肉脚店,外头也有人在悄悄打量。   那人便是卜祚仁,他得知慈姑从云在天手里租到了脚店之后,心里恨意四溢,索性就到这脚店外头打探,看能否有什么可乘之机。   如今被他瞧见用餐人数并不多,不由得心里暗暗叫好:好你个康娘子,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不成?如今快到夏日,炙肉烟熏火燎,能有什么人来? 第52章 烤五花、羊肉串、烤鹌鹑翅……   “康娘子!”   慈姑一抬头, 却见是李军汉和他的军汉朋友们,后头还跟着个身形魁梧的大哥,忙上前福礼。   虽然有上司在, 李军汉却仍不收敛, 大着嗓门喊:“你这店倒齐整!”   还是他伙伴机灵,指着他们身后那身形魁梧的汉子向慈姑介绍:“这是曹军曹, 我们大哥。”   曹军曹冲慈姑点点头,便与下属一起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坐下。李军汉犹在聒噪:“虽是夏日, 店里倒不热。”   店中竹帘低垂将外头的暑热拦住, 店内的大青石板砖适才才擦过, 地上湿漉漉, 店内桌椅间距比外头店要远些,轻纱垂幔, 叫人心里也多几份清凉,最绝的是院中居然引入了溪流,更绝的是有个小小水车, 将溪流中的水车上来,流水潺潺, 登时让温度降低了些, 院中更是绿植遍布, 满眼清凉, 再看店外院里几株藤萝攀援而上, 细细密密遮盖住墙面, 也挡住了外头的暑气。   曹军曹只点评:“这山墙比旁边的房子山墙高了一头, 院里又有流水,是个防火的。”   李军汉嘟哝:“头儿,今儿好容易休沐, 您就别说公务上的事,咱好好儿吃上一顿。”说着要过菜单,点了羊肉、猪腰、五花肉等物,张罗着要自己烧烤。   他们点完菜,隔壁桌阮鱼儿和牛三点的菜已经上了。   鲜红色的羊肉被切成小块,上面还沾染着孜然颗粒。猪五花三肥两瘦,片得薄薄,而后卷成卷,里面夹着一块大蒜。羊脆骨泛白,肉里带骨,骨里有肉。鹌鹑翅则被涂了一层褐黄色的酱料,闻起来甜香应当是蜂蜜,春韭菜则洗得干干净净,想必是韭菜尖稍易熟的缘故只切了根部往上一段,上面还撒着一层大红色的粉末,闻着应当是茱萸末;最后是紫茄子,肥厚的茄子已经经过处理,被切块挂面油炸过,金灿灿。   阮鱼儿在康娘子的指点下将肉串尽数置于烤架之上,身边早有个伙计拿着蒲扇过来煽火。   扇子一扇,火星明灭,烤架上的肉串也渐渐滋滋冒油,散发出好闻的油脂香气。   这香气飘到门外,路过的行人忍不住就驻足停留,在外头瞧瞧是什么好吃的。这一瞧,便拔不动腿了:   炙肉虽然常见,可没见过这等叫顾客自己炙烤的店,寻常百姓都是去炙肉店里吃人家后厨炙烤好的,只有家境好些的人家才会自备烤架,自己去郊野踏青时带着烤架炙肉。是以行人见炙肉稀罕,纷纷走进店里。   那边阮鱼儿和朱三的烤肉已经火候已好,朱三早就咽了许多口水,此时迫不及待就将羊肉串拿到嘴边。   热乎乎的碳火气冒上来,他顾不上烫送进嘴里,舌尖先是触碰到一层亮晶晶融化了的羊油,脂香满口,再触及到大块的羊肉,尽数是瘦肉,复有嚼劲,每一丝纤维都渗透了炭火香气,风味独特,还有孜然和胡椒粒在齿间咯嘣咬碎,非但不突兀,反而佐助得羊肉越发鲜美。   而后是蒜瓣五花肉,三肥两瘦的五花肉滋滋冒着肥油,吃一口先是触到五花肉独有的肉香,腌制过的五花肉有些胡椒香气,肥瘦相间很入味,里头的大蒜烤得发软,并没有往日辛辣刺激感,反而偏甜,淡淡的蒜香滋味留在了五花肉上,叫五花肉肥而不腻。肥美的油脂、纤维瘦肉,叫人回味无穷。   阮鱼儿牙口好,瞄准了羊脆骨。羊脆骨吃进嘴里嘎嘣嘎嘣作响,又脆又过瘾,肉中有骨,骨又连肉,还夹杂着瘦肉满口,孜然味四溢,吃起来别提多过瘾了。   被蜂蜜腌制过的鹌鹑翅膀经过炙烤,上面的蜂蜜已经焦糖化,变成一层浅褐色的焦糖将鹌鹑翅膀包裹得严严实实,咬一口,先尝到甜甜的蜂蜜滋味,而后是紧实的鹌鹑翅,这鹌鹑翅肉质紧致,用牙齿一丝丝扯下来,再搭配蜂蜜酱,吃得颇有些野趣。多吃几口就发现焦糖巧妙得将鹌鹑本身的汁水锁在了里头,明明是炙烤,却没有想象中的干柴,反而汁水四溅,更显鲜嫩。   韭菜已经烤软,却又不是过分软烂,吃一口,上头红色的茱萸末辣了个满口,可后味又多了些熟韭菜的甜,有效冲淡了茱萸的辣。   经过油炸后的紫茄吸收了大量的油脂,而后在炭火烤制下慢慢变软,油脂一点点滴进炭火,时不时激得炭火“刺啦”冒出一股白烟,那烟火气熏烤下茄子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炭火气,更加硬朗,烤过的炸茄子软软的,甜甜的,满口油香,等取出来后蘸取烤茄子特有的蒜泥蘸汁后更觉风味不同。吃一口进嘴里,在牙齿的压力下,蒜泥汁水和油脂大量的迸发进口腔,大蒜末被热油浇过后散发出浓烈的蒜香气息,与肥厚的茄子呼应,口感上满足不已。   朱三一口气吃了五串羊肉串,发出满足的喟叹声,瞄见隔壁桌上有瓶酒,便又问慈姑:“店里可有什么酒?”   慈姑笑道:“有青梅酒、有荔枝酒,还有蔷薇酒。”   朱三满口肉香,便道:“来一份青梅酒。”   青梅酒被温过,暖暖的,又有些偏酸,带着青梅特有的凌冽清新,正好解腻。大口大口吃着烤串,再搭配着酸酸的解腻梅子酒,当真人间乐事。   这当口李军汉和曹军曹他们的肉也上了,曹军曹点了荔枝酒,酒味偏甜,却也能够解腻,军汉们七手八脚炙烤的肉串也好了,一人拿起一串,大口撸着肉串,大口喝酒,又兴高采烈高谈阔论起来,吃到兴起还有人拖了上衣,打着赤膊去外头比划拳脚。   他们各个是精壮汉子,满身的猛兽刺青,在外头豪情万丈你来我往比划功夫,间或喊着:“输了的帮我烤串!”,惹得外头的人时不时过来凑凑热闹,一来二去,炙肉店生意爆满,满满当当坐满了食客。   卜祚仁眼前一黑,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他哪里想到这家店这般受欢迎?即便烈日炎炎,仍不减客似云来?   慈姑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她脚下生风一般应付着满楼的生意,别的店过了夕食只怕就渐渐冷清下来,偏偏这家店到了夜里生意更好。想来也是,夏日炎炎,晚上吹着凉风,摇着蒲扇,这时候能自己动手炙肉,该是何等舒畅。何况今日白天里许多客人去吃了之后回家当作趣事讲,惹得家人、邻人都过来凑热闹,店中生意红红火火。   这忙碌的当口,偏还来个不速之客:“康娘子,这里。”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线。   慈姑一见,托盘差点到地上去,来人正是濮九鸾。   他此刻脱了官服,一身青色便服坐在窗前,声音略有些清冷:“你白天没来官衙。”是陈述,却听着有些控诉。   “可是出了什么纰漏?不应当啊……”慈姑一愣,今天她新店开张,便叫徒弟们在大理寺堂厨做饭,反正如今第一批徒弟们已经学会了那些饭菜的做饭,“我尝过他们所做饭菜滋味,并无差错……”   “和你做得不一样。”濮九鸾干脆抬起头来。   委屈巴巴的神情,略有些幽怨的语调。   慈姑还未说话,却被个小娘子轻轻晃了晃衣袖,扭头一看,却是几个红着脸的小娘子,她们小声问慈姑:“康娘子,白天那些刺青比试功夫的郎君们还来么?”   濮九鸾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慈姑哭笑不得,忙解释:“他们是背街里军巡铺的军爷,今儿是来店里吃饭,并不是店里伙计。”   那些小娘子们脸蛋红彤彤发出雀跃的声音,却没有走,反而找了空位坐下来开始点菜。这个说要点个紫茄,那个说要点个烤饼,热热闹闹说个不停。   慈姑见她们有伙计招呼,便又去询问濮九鸾:“侯爷吃些什么?”   “无碍,你做得什么都好。”   腻不搭搭的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慈姑打了个哆嗦,抱起双臂:“侯爷可是来消遣民女的?”作势要走。   濮九鸾忙道:“跟隔壁那桌一样。”   慈姑这才收起一脸的不满,叫伙计做一桌的送过来。濮九鸾心里暗暗骂起了疾风,这个疾风,见自己为康娘子黯然神伤,便教了自己几招,什么“侯爷,你要没命夸那小娘子,说她做的什么都是好的。”什么“侯爷,烈女怕缠郎,你要厚着脸皮表明心意。”,如今看来怎的都不太对呢?   他咳嗽一声,正待说什么,却见后头小丁过来:“师父,正好有人送来濮家公子的书信。”手里还捏着信笺,脸上却一脸促狭。   濮九鸾眼睛几乎圆瞪,这个侄儿还真是死性不改,先前藏了他的书信,如今居然直接给慈姑写信?慈姑接过书信,只见上头写得都是“君问归期未有期,红焖鸡丁配鲍鱼。巴山楚水凄凉地,青梅冰糖炖雪梨。”之类的字句,不由得“噗嗤”一笑。   这一笑,濮九鸾的心都凉了一半。 第53章 烤羊肉串   慈姑再将肉串端上来时, 濮九鸾见她又要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而后忽道:“我不会烤。”   “无妨, 店里有厨子专为不愿烤肉的客人代劳。”慈姑便将肉串又要端走。   谁知濮九鸾道:“你能帮我烤么?”他目光定定瞧着慈姑, 黑色的眼眸里满是认真,叫人想到秋天深夜里的星空, 澄澈,深沉。   慈姑脸上无端发热, 便只得将盘子放下, 自己坐到旁边帮他烤肉。   木炭在炉里哔哔啵啵的响动, 似乎形成一道屏障, 将外头星夜里街巷里飘来悠扬的筝琴声、店铺里客人喧喧闹闹的声音、汴京入夜游人如织车马暄暄的声音,都屏蔽在外头。   屏障内只有他们二人, 屏障内的小娘子正专心致志翻转着鹌鹑串,翅尖一滴油脂汇集起来,低落到炭火上, “刺啦”一下飘起更大的火花。   濮九鸾心里无端心安,他也拿出旁边的一串羊肉串, 放在炉火上慢慢翻转起来。   这不是也烤得有模有样么?慈姑白了濮九鸾一眼, 濮九鸾装没看见, 笑得又放肆又张扬。   店内一脚勺儿要喊慈姑:“师父!这里有人结账!”却被岚娘一把捂住了嘴:“没看你师父正忙着?我来结。”   火上的烤串渐熟, 慈姑将烤好的羊肉串放在盘里, 没好气道:“吃吧。”   濮九鸾笑得嘴角上翘, 颇有些洋洋得意:“谢过康娘子。”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小袋布包递给慈姑:“从南洋托人带来的香料砂仁, 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权当谢你适才劳顿。”   慈姑本不想接,不过听他说是调料便接了过来。   “你若是为了身份地位不再理我, 那我可当真冤枉。”濮九鸾忽得出声,“我虽然有幸得处高位,但从未对你生过轻慢之心。”   炙肉店里客人们或闲聊,或烧烤,吵吵嚷嚷,偏偏这时有个眉目如画的郎君坐在慈姑对面,盯着她的眼睛,眸色坚定,与她剖白着心迹:   “我失秙多年,虽上有长兄,但官家曾允诺我,定会在婚配上让我自己选择。出身并不重要……”他说到一半,忽得觉得自己这番话又唐突又突兀,忙将话吞了回去。   再看慈姑已经是脸颊泛红。   濮九鸾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气,又想一种说法:“我从未有过那等高低贵贱的想头。你信我。”   他一对眼睛定定盯着她,如果说适才是秋夜星空,那么此时便是烈火如歌,火光直烫得慈姑心里发慌,没来由得脸红,她将头扭到一边去,嘟哝一句:“关我什么事。”   话虽如此说,可脸上神色松动了许多,濮九鸾便知道自己是过了这一关的。   他悄悄松了口气,手心里湿了一把。   原来与小娘子说话这般紧张么?当初他孤身一人被西夏人包围住都没有什么胆怯之心,今日却觉后背汗津津一片。   “如今可以吃了么?”慈姑没好气问他。   “还有一事。”濮九鸾回想起当初的情形,“那天你给我文章时还主动给我驱蚊药草,怎的忽得就不对了?偏偏那几天我们没见过面。莫非……”   他眼睛一转,敏锐找到根由:“是不是那天宝轩与你说了什么?”   慈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他说你是镇北侯。”却未注意过濮九鸾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姓名么?”   “我是外地人。”慈姑声音透着郁闷。   濮九鸾一笑,再次重申:“我从未想过要隐瞒自己身份,也从未觉得你低人一等。你可记住了。”   慈姑点点头。   濮九鸾满意地笑笑,这才将烤串拿出一串放到慈姑面前的碟子里:“你忙了一天了,是不是饿了?也尝尝自己店里的手艺。”之后自己才拿起一串吃了起来。   他吃肉串时衣袖落下,正好露出胳膊上两个不大不小的红包。   慈姑多看了两眼,濮九鸾才醒悟过来,解释道:“蚊虫咬的。”   慈姑这才想起那荷包,她略一犹豫,从衣袖里掏出个淡青色绣竹叶荷包:“那天答应你的荷包。”   濮九鸾赶紧接了过去,笑得一脸满足。多亏自己适才故意将衣袖扯开,故意在慈姑跟前晃悠,要不能得这个荷包?   “不是说以后不理人家了么?”打烊后过来帮忙的吕二姐依在柜台瞧着这边两人相视而笑的情形,不屑地点评一句,“呵,女人。”   岚娘子捧着口里的雪梨甜饮子激动得眼泪汪汪:“终于叫我等着这一天了,这些日子我也太难熬了呜呜呜。”   濮九鸾这一顿饭,直吃到店铺快打烊,月上柳梢,他又借口自己吃多了,非要慈姑与自己一起去汴河边。   河边流水潺潺,不时有夜游汴河的人坐着游船从河里经过,远处的画舫上有人在垂着洞箫,清幽悠长,远远近近满眼的灯火尽数映照在水面里,随着晚风在河里晃晃荡荡,满河的星光,满河的灯光。   人在这样的夜里也无端多了些温柔,濮九鸾微笑着瞧着慈姑,眼珠子几乎不错。   却说濮九鸾与慈姑在汴河边散步随便进了一家头面冠朵铺子,好巧不巧却被楼上两个小娘子瞧见。   那两人正是当日在摘星社被慈姑击败的黎莫茹和黎莫萃两姐妹,这家头面冠朵铺子夜里也开门,因而生意不错,两姐妹上回闯了祸被关了禁闭,这回刚解禁,立刻被自家哥哥带着出来逛夜市。她们是贵客,自然被店铺请到二楼雅间慢慢挑选。黎莫萃瞧中了个拇指大小的东珠,想要买回来做帽饰,可又嫌贵,磨磨蹭蹭。   黎莫茹等得不耐烦,便四下往窗外打量,她先拉着妹妹衣袖:“那人似有些眼熟?”   “咦?那不是当初那个卑贱厨娘么?”黎莫萃来了兴致,往前凑凑,“一介平民还胆敢与我们叫板,今儿正好灭灭她的威风。”说着便要冲下去教训教训慈姑。   “你先莫急!”黎莫茹忙拉住这个惹祸头子,“你瞧她身边不是有个郎君,别叫你我别反沾一身腥。”从二楼窗户影影绰绰看见一男一女正往店里进来,并瞧不清容貌。   “哼!一个平民女子身边还能有甚惹不起的郎君?”两姐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慈姑的正脸,压根儿瞧不清那男子的正脸,黎莫萃直接从二楼从了下去,就要去寻晦气。   黎莫茹怕妹妹吃亏,也忙跟着下楼。   “吆,也不知哪个卑贱的,也配来此地?”黎莫萃两步便冲下了楼,招招摇摇刻意在慈姑身边凑。   却被她身边那男子不动声色隔开,将慈姑护在了身后。   “买得起么?”黎莫萃直指着慈姑笑道:“哦我说错了,一层摆放的都是大路货,定是买得起的。反正贵女都是被请去二楼奉茶。”   谁知话音刚落,便见个伙计去而复返,躬身对慈姑道:“掌柜的说您要的货二层才有,请您上楼。”   慈姑笑道:“那便麻烦你带我去瞧瞧。”   “!”黎莫萃双脸涨得通红。黎莫茹忙拽着妹妹的手小声劝她:“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想必是吹牛要买贵价货,我们瞧着看她如何露馅!那时才解气呢!”黎莫萃听得动心,两姐妹便跟着上去。   上了二楼别有洞天,楠木柜子散发出好闻的气息,里头摆着尽数是各色宝石,黎莫萃打量着慈姑眼神,想从她脸上瞧见慌乱,谁知对方既不贪慕也不惊讶,只是淡然,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掌柜的早笑着迎了上去,打开一个楠木盒:“您瞧这条可满意?”   却是一串东珠珠串,色泽淡雅,明亮璀璨,最难得是各个拇指大小,黎莫茹先是惊讶,而后是预备着瞧好戏:   适才瞧中的东珠不过一颗就让她犹豫不已,何况这么一串乎?肯定是穷吹牛,又不知珠子的底价才这般胡乱张口,且看她如何下场。   黎莫萃也流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有人没钱也能充大方,净要自己买不起的货,也不怕丢人!”   慈姑却如没听见一般。只看珠子成色,觉得中意,便道:“买下罢。明日送到康娘子炙肉脚店。”   掌柜的忙点头哈腰:“原来是康娘子,小的这便备好与您送过去。”   “什么?她居然买得起?莫不是搞错了?”黎莫萃顾不得体面,惊愕出声。   掌柜的笑道:“没弄错,这珠串三百两银子,正是康娘子所要看的价码。”   慈姑也不多说话,垂首又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忽得停下:“我适才听见有人说,‘有人没钱也能充大方,净要自己买不起的货,也不怕丢人!’也不知说的是哪位?”,她眼神斜斜瞥过柜台上那孤零零的一枚东珠,又往黎莫萃身上一瞥,唇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你!”黎莫萃气得嘴唇颤抖。康慈姑居然能笑话她穷!她一个卑贱厨娘居然也敢笑话自己?!当下顾不得适才的纠结,跟伙计说:“包起来!送到黎府!”   在汴京做掌柜的通晓百家,自然就上道:“原来是黎侍郎府上的小娘子,失敬失敬!”   黎莫茹急得悄悄晃妹妹的衣袖,黎莫萃却昂着头,不就是二十两银子的一枚东珠么?她还不信自己买不起了!   今夜眼看扫兴至极,黎莫萃拉着黎莫茹就要回家。   几乎是前后脚走出头面冠朵铺子,黎家大哥正一脸恭敬立在铺子门口,冲康娘子身边那个男子行礼:“见过侯爷。”   *   濮九鸾散步到深夜才将慈姑送回马府。   疾风忙凑上前去:“侯爷,您刀伤未好,医生不让吃发物……”他今天可是眼巴巴瞧着侯爷吃了许多羊肉呢,不过瞧着焦香酥脆,应当甚为好吃。   “无妨。”濮九鸾的眼神恢复了冷清 ,“左冰这个人也是有趣,为这个小歌女来杀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奉命查案时刚搜出一条线索:相府门口卖梨子的货郎声称瞧见过那歌女进相府。谁知刚要探查个仔细,那货郎就失踪得无影无踪。   再要查访下去,就有十多名刺客进了镇北侯府来刺杀他。   刺客哪里知道这是濮九鸾刻意布下的捕蝉局,刚一动手事先埋伏于暗室中的暗卫尽数而出将此刻一举拿下。   只不过濮九鸾为了演得更真些执意没有加防,自己闪躲不及被伤了胳膊。   适才举箸时胳膊的确有些疼痛,濮九鸾皱皱眉头:“叫太医再来诊治一二。”他今日答应了要陪慈姑去骑马呢,若是胳膊不便骑马也不好。   “对了。”濮九鸾忽得住了脚步,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人给宝轩送封回信。”   濮宝轩一开始的兴奋劲儿过去后就巴巴儿盼着回家,一开始给叔父写信毫无回音。   这日终于收到了叔父的回信,正高兴着,打开信件细读却登时呆若木鸡,上头写着:   “再待三月。” 第54章 竹荪肝膏汤   黎家。   黎莫茹和黎莫萃正跪在堂前。   黎侍郎气得双手直抖:“好啊, 你们居然连镇北侯的人都敢招惹!”   “谁能想到那卑贱之人居然能攀上镇北侯?”黎莫萃是家中幼女,自幼受宠,是以还敢回嘴。   黎侍郎越发生气:“镇北侯是什么人你可知道?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多少官员若被皇城司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你可知道?”   “爹爹莫气, 镇北侯素来待家人冷清,在朝堂上丁是丁卯是卯, 想必也不会因一个厨娘就为难我们黎家。”黎家大哥在旁帮腔。   “一个个真是让我不放心呐!”黎侍郎气得直跺脚,一刻都不想歇着了, “备轿, 你与我现在就去镇北侯府请罪。夫人, 你带着两位女儿去寻那厨娘请罪。必要毕恭毕敬。”   “凭什么?!”黎莫萃一想到自己要向那厨娘请罪心里就痛心不已, 头一昂,“我不去!”   “凭什么?”黎侍郎气急攻心一巴掌结结实实呼了过去, “就凭她是镇北侯的人,如今镇北侯没有家眷,那女子的话份量正重。”   一向和蔼的黎夫人也忍不住动了气:“三娘, 家里宠得你不知高低,父兄仕途就此被你葬送当如何?还随手就拿出二十两银子, 那可是你十个月的月钱!居然真不当回事一般挥霍!”   三百两。   她可是毫不在意就拿出了三百两买东珠串。黎莫萃摸着发烫发红的脸颊, 狠狠咬住了银牙。   清晨, 慈姑第一个来铺子, 便见黎莫茹和黎莫萃两人正满脸泪痕站在铺子前, 后头还站着一位中年夫人。   见她过来, 那夫人忙上前福了一福:“康娘子, 小女顽劣,昨天冲撞了娘子,今日特来请罪。”   黎莫茹和黎莫萃立即跟着福礼, 异口同声道:“请康娘子赎罪。”   慈姑摇摇头,她压根就没把昨夜里的事放在心上,被宠坏了的小娘子骄纵撒野,已经被她当众连消带打了回去,是以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罢。”   这话一出,黎夫人越发慌乱:“是打是骂,全由娘子处置。只求娘子能消消气。”   这却是为何?慈姑心里起了狐疑:黎夫人再知礼也是高门贵妇,缘何要与自己一介民女赔不是到低声下气的份上?再看那三人身上,密密实实一层露水,瞧着倒像是在这店铺外立了一夜?   她心里还未思忖完,便见一辆马车急着奔驰过来。   马车停在店门口,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与一名年轻郎君,“爹!大哥!你们怎的来了?”黎莫萃错愕出声。   只见那中年男子走到慈姑跟前,再次抱拳施礼:“家中管教无方,冲撞了康娘子,现下就将两位小娘子家法处置,定给康娘子一个交代。”   年轻郎君则在旁跟着求情:“还请康娘子在侯爷那里美言一二。”他们昨夜就去了镇北侯府,候了一夜,王爷都拒而不见,到清晨时才叫下人带话:“去求康娘子饶恕便是。”是以马不停蹄来了这里。   原来是为着镇北侯的面子。   慈姑失笑。那小娘子顽劣,嘴上冲撞了自己几句,本来只是小娘子间磕绊,谁想濮九鸾竟然逼得别人来与自己道歉,她摇摇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无妨,小娘子间怄气小事罢了,你们请回罢。”   黎侍郎见慈姑眉目淡淡,显然是丝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才放下心来,又将黎莫茹和黎莫萃推到慈姑跟前:“小女顶撞了您便留给您处置,要打要骂随您。”   慈姑摇摇头:“我要这两人无用,您还是带走吧。”说罢便头也不回进了店。   她处理完店中的事情后思来想去犹觉不妥,便径直到了大理寺。   徐林见慈姑过来,早将她带到了濮九鸾暂时查案用的书房里:“侯爷,康娘子来了。”   濮九鸾见着慈姑喜出望外,他没想到慈姑这么快便来寻自己,唇角带了些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笑意:“黎家人去向你道歉了么?”   慈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家人前倨后恭,先是仗势欺人,发现对方惹不起后又连士大夫的节气风骨都不要来向我求饶,你……你公务上的事我不懂,可这样的人还是……少沾惹为妙。”   濮九鸾没应话。   他瞧着慈姑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显然是清晨觉得不妥便放下诸事来寻自己。   从炙肉脚店到大理寺并不近,她穿越了大半个汴京城,就只为提醒自己一声么?   “如今你位高权重自然不怕他,可这样的小人,最是沾惹不得,哪天你落魄了他往往也是踩得最凶那个……”慈姑见他不做声,以为濮九鸾不屑于自己的进言,忙补充道,“你可莫托大,须知小鬼难缠,踩高捧低趋炎附势之徒自当远离。”   她满脸担心,眉宇间化不去的忧心忡忡。   濮九鸾心里像是潺潺流过一斛清泉,他手里握着皇城司,又有“小白起”的称号,别人都当他凶神恶煞,当他坚不可摧。外头提及他或说:“镇北侯那人铜豌豆一粒,诡诈多变,谁个能从他手里讨了便宜去?”或是恨得牙根痒痒,或是觊觎或是趋附巴结。   人人都把他当人精。   却有个傻乎乎的小娘子气喘吁吁跑来提醒他:这一步应当如何走,那一步又应当如何规避可能的危险。谆谆告诫生怕他行差踏错。   濮九鸾今日身着官服,曲领大袖的紫色公服,腰间佩着象征天子近臣的金色鱼袋,下裾处横襕明显,越发衬得他身形修长,腰间的浅色束带,勒得他肩宽体阔猿臂蜂腰,头发尽数梳拢掩在黑纱平角幞头内,非但不显老气,反而显得他眉骨高耸,英挺十足。此时他不说话,含笑定定瞧着她。   慈姑说着说着忽得醒悟过来:“啊,是我庸人自扰,怎来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堂堂朝中大员,天子近臣,哪里需要她这个厨娘的指点?心虚使得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我甚欣然。”   濮九鸾就那么站着,含笑盯着她,眼睛似是秋夜星空里最亮的星子,熠熠生辉,坚定而又温柔。   五月的蔷薇甜香一阵阵,随风从开着的窗棂内吹过来,慈姑没来由得慌乱起来,她伸出手去不知该理头发还是摸耳朵,嘴里也乱了章法,不知道胡乱嗫喏些什么。   濮九鸾伸出手去,将一绺被风吹起的发丝绾回慈姑耳后,借机凑近她耳边,沉声问:“你为何这么急着来提醒我?”   他气息撒在慈姑耳边,痒痒的,俯首之间声音低沉,像是轻轻划过琴弦,慈姑耳朵都红了,忙抬起头来佯装镇定,瞪了濮九鸾一眼:“谁着急?我是正好来大理寺瞧瞧午膳备得如何!”   濮九鸾笑着不说话,只拿手指她身上。   慈姑低头一看,她身上还系着做饭用的围裙。   这才想起适才匆匆忙忙,居然直接穿着围裙就从脚店来了大理寺,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旁人瞧见,她呜咽一声,懊恼地双手捂脸。   濮九鸾慌了手脚,他本想逗弄慈姑一番,却不想叫她难堪,他讷讷问慈姑:“我帮你解开?”   “你敢?!”慈姑瞪了他一眼。   濮九鸾忙指着后头:“屏风后头是换衣之处。”   慈姑便走到屏风后,三扇屏风靠墙,想来这是供濮九鸾日常整理衣物的地方,她将围裙从身后解了下来,又拂了拂裙角,瞧着没有褶皱不平之处,才照了照铜镜,松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不经意一瞥,却见墙边一张软塌,一件长袖罩袍松松散散搭在榻上,原来这里还是濮九鸾短暂休憩之地,慈姑的脸刷一下红透,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似有似无的男子气息。   濮九鸾见慈姑走到屏风背后,影影绰绰见她抬起胳膊从脖颈后解开系带,他忽得耳尖一红,转过身去。   偏偏转过身去那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发敞亮,濮九鸾又想到那是自己偶尔也会在那里更衣,一时心猿意马起来,他心里似有一只蚂蚁在爬,痒痒的,神色越发不自在起来。   等慈姑磨磨蹭蹭从屏风背后走出来时,两人俱是面红耳赤,一个想不起适才还要逗弄小娘子的心,一个将适才穿着围裙来提醒的懊恼抛之脑后。空气里弥散着尴尬的气息,慈姑嘟哝一句:“我只是忘记解围裙,又不是什么大事。!”   “当真?”濮九鸾回过神来,走近一步问慈姑,“连围裙都顾不得解下来便急着来与我报信,莫不是惦记我?”他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悄无声息。   两人距离极近,清晰到慈姑能眼睁睁看见他身上灯笼状的天下乐晕锦纹路,她不敢多看,只低头看他黑色的革履,却偏偏闻得见他身上澄澈的男子气息,直叫慈姑脑壳发晕。   见小娘子被自己两句言语逗弄得面红耳赤,活像五月里刚上市的水蜜桃,粉嘟嘟,甜滋滋,水汪汪,濮九鸾心情大好,他见好就收,咳嗽一声:“可要回去?我送你回去。”   男子的气息直如拂面桃花风,无处不在,慈姑摇摇头:“既来了,我便做顿午膳再走。”说罢逃也似地从屋里出去。   堂厨如今掌厨的是文秀,他话不多,见慈姑进来也不过问了声师父好,倒是小丁多嘴些,问:“如今夏日风大,花粉吹得到处都是,师父要防备着桃花藓才好。”   慈姑后知后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直烫手,她垂下首去含糊应了声。   适才在书房见濮九鸾案头堆放不少卷宗,想来这些天他应当是劳心劳力,便筹备着做个竹荪肝膏汤,正好可以安神补肝。   她取来猪肝煮熟后,再用小石杵捣烂碾落成泥,而后将猪肝泥用纱布包裹,反复过滤,直到肝汁滴落汇集入盆,而后用纱布包裹葱姜浸泡片刻去除腥味,   随后将纱布弃之不用,再加入蛋清,白胡椒粉、槐花汁液搅拌均匀上锅小火蒸制,直至凝固为止。   趁这当口慈姑将高汤中加入桂圆干、红参,再用鸡肉茸和猪肉茸滤去杂质,而后加入竹荪同煮,最后将蒸好的肝膏倒入竹荪汤内。   徐林来端菜时,见是个汤,里头的配菜除了竹荪便是不知是何物的膏状,再看汤色清淡,似乎既不是鸡汤也不是鸭汤,心里便有些替自家王爷不值:“王爷还带着刀伤哩,也不知能吃这汤不能?”   “刀伤?”慈姑吃了一惊。昨日濮九鸾吃了不少发物,又答应改日与她一同骑马,何来的刀伤一说?   徐林见她不知,神情才舒缓了些:“前天有人行刺,王爷胳膊误中一刀,如今还没好。”   原来这个人为了自己,连刀伤都不顾了么?慈姑心里骤然一动,不知为何如一股暖流涌上。她垂眉敛目:“无妨,这汤是高汤,里头竹荪与猪肝皆是大补,侯爷吃了无碍。”   濮九鸾见汤端了上来,慈姑却不见踪影,猜测她是适才恼了,再想起这饭菜是她特意炖煮,心里一暖,拿起调羹喝了起来。   汤汁入口淡淡清香,极为清淡,里头的竹荪爽口,膏状物吃上去滋味似乎是猪肝,却不知道慈姑用了何种法子炮制,那肝膏醇嫩,入口即化,更难得是口感细腻,丝毫吃不到猪肝里的任何茎络,叫人惊叹不已。   他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这道汤喝得精光。疾风要去帮他再盛,却被他阻拦:“我自己去便是。”   过了这么久,她恼意应当消了吧? 第55章 卤鸭翅、卤鸭脖   慈姑却不在堂厨里, 小丁摸摸脑袋:“师父说要去买白术茯苓之类的补药,晚膳再来熬汤。”   白术茯苓皆是补血滋补的药材。   濮九鸾点点头,面无表情出了门。   大理寺卿今儿个很是纳闷, 怎的王爷一直嘴角带着笑?   只不过上官的心思不是他能揣测的, 是以大理寺卿咳嗽一声,将案卷念出:   “歌女青萍, 出身云梦之地,不过很小就被卖到了汴京的州北瓦子, 卷宗上显示她长在烟火之地, 擅弹奏古筝, 当天她曾经在席间给人弹奏, 席间有宰相与福王,有目击之人证实她进了宰相府, 之后再被人看见是在城南郊野的乱葬岗。身上衣衫褴褛,还检视出福王的贴身玉佩。目前证据指向不明。”   宰相左冰此人性格酷烈果敢,说得难听些是残忍。他曾经是秦王的人, 任吏部尚书,秦王倒台后却稳坐不倒, 索性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当时的晋王如今的官家做侍妾。为了福禄地位连亲生女儿都能轻易舍弃, 这种人与禽兽又有何异?濮九鸾皱了皱眉头。   左冰这般不择手段居然赌对了, 晋王顺利登基, 左冰的女儿也被封为四妃之一的淑妃, 他自己则从吏部尚书一路上升, 高歌猛进直到宰相位子上。   可福王地位也不逊色, 他是官家亲弟,血脉关系一脉相承。人都知官家最疼的便是这个亲弟,何况太后娘娘还在宫里, 早就哭着向官家进言了许多次:“小人作祟污蔑你兄弟。”   一个是亲骨肉,一个是归顺来的大将,冷了谁的心都不好。   官家便将这档子官司交给了濮九鸾,兴起了诏狱。   濮九鸾在日光下端坐沉思:本来案件胶着起来,偏偏左冰按捺不住先动手伤了证人,几乎能叫濮九鸾断定是左冰动的手,只是证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又能有何证据证明是左冰呢?   作案动机又是什么呢?左冰于女色上不过淡淡,平日里并无任何沉迷女色的证据,再者仵作查验过歌女尸首,并无任何被人蹂躏过的痕迹,显然不是情杀。   那么,一个普通的歌女,又是为着何事才被灭了口呢?   *   娘子脚店如今扩建得有模有样。三进庭院各有千秋,分别被称作杏子坞、梅园、兰香榭,其中兰香榭建造在一片小小池塘之上,打开窗户便见外头流水潺潺,当真是意趣十足。   兰香榭后头的厨房里,慈姑正教导着那帮小童们。   她将这些半大小子们和小娘子聚拢在一起,先教他们学着洗菜。   小童们议论纷纷:“为何要洗菜?”   家里若是普通厨子还好,总干过这些杂活,若是家里有些家底的,那不说金尊玉贵也是家里娇惯着长大的,哪里洗过菜?   “洗菜并不单是用水冲洗,而是厨子认识蔬果习性的好机会。”慈姑见他们不服,随手拿起灶间一把芫荽,“这把芫荽,叶子细嫩而清新,茎秆粗壮而味道凛冽,摘菜和洗菜的过程中会使它散发出不同的味道,你便自然而然知道了这菜的叶子怎应当怎么用,茎秆又应当怎么用。”   “荤菜也是一样。”她提溜过来一只鸭,冲洗后只不过几刀就将鸭子剁成不同部位:“这是鸭头、鸭脖、鸭翅,清洗时已经能见到不同部位的表征:鸭翅紧致,鸭脖崎岖不平,在接下来做菜时才好对症下药。”   几句话就说得那些孩子们心服口服,正当此时,岚娘小声唤慈姑:“文葆帝姬来寻你。”随后她身后文葆帝姬遮遮掩掩走了出来。   慈姑要想上一想才想起这位文葆帝姬,自打上次摘星社一别,她便再没有瞧见过文葆帝姬。此时见面犹自不卑不亢:“见过帝姬。”   她身后的小童们也纷纷见礼,慈姑担心他们冲撞了帝姬受罚,便叫他们都去外头。   文葆帝姬倒有些不好意思,先问:“黎家可有伤你?”而后颇有些不自在道:“先前我是主家要招呼客人,见你走了腾不出手来招呼你,后来又遇上大娘娘生病,我要侍疾,一直得不出空来与你道歉,如今你可好了些?”   慈姑笑着摇摇头:“帝姬与我道歉倒折了我,我当日是不喜那等情景,白白骗了个摘星令就跑,倒要请帝姬莫怪罪我才是。”   见她不放在心上,帝姬才舒了口气。她也是今儿个中午才得到的消息,这康慈姑居然与濮九鸾交好。她虽然贵为帝姬,可在官家身边的地位却远远不及濮九鸾,听说黎家姐妹得罪了康慈姑昨夜便在康家跪了一夜求原谅,帝姬听说后心里也嘀咕起来。   她原本只当当日之事是个插曲,心里也不过有些替慈姑惋惜罢了,至于更深层次上赶着结交的想法却是没有,她瞧中了一个有趣的小娘子,主动招揽她进摘星社已然是格外开恩,是慈姑自己不识抬举要走人,难道还要她堂堂帝姬上赶着三顾茅庐不成?   可今日听了黎家之事,索性过来瞧瞧风头。   此刻见慈姑不怪罪她,帝姬便笑道:“说起来那天吃得那些个零嘴怪有趣的,如今你这里还有么?”   慈姑摇摇头:“那零嘴已经尽数吃光,只不过——”,她见帝姬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便道:“今儿我要做卤鸭脖卤鸭翅等物,帝姬可吃?”   “鸭身上的部件啊……”帝姬皱了皱眉头,她平日里吃得御膳,里头从来没有这等边角料,是以有些犹豫,但想想慈姑所做应当也查不到哪里去,当即道,“无妨,我可以一试。”   慈姑便将适才剁好的鸭脚、鸭翅、鸭头、鸭肫、鸭胗、鸭爪这些部件尽数清洗干净。   而后热油下锅,下鸭油小火熬制,直到鸭油融化成液体在锅边滋滋冒泡后才将花椒、豆蔻、砂仁、香叶等卤料倒入锅中小火炒制,文葆帝姬看得眼睛发直,不住发出“啊啊”的惊叹声。   慈姑就劝她:“这里烟熏火燎的,帝姬要么去外头候着?”   文葆帝姬摇摇头:“我就在这里瞧,怪有趣的。”她自己还自顾自搬了个板凳坐了下来。   慈姑便不再管她。只待锅中的香料渐渐散发出好闻的气息后便将焯过水的鸭配件及剁好的鸭肉尽数入锅翻炒起来,而后加入冰糖与酱油翻炒糖色,等待鸭肉沾染上好看的姜黄色糖色之后便将开水倒入锅中,而后加入酱油、麦芽糖、姜蒜等调料焖煮起来。   文葆帝姬瞧她做完才叹道:“也不难嘛!”慈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也没个侍女跟着:“帝姬,您怎的孤身一人,侍女呢?”   文葆帝姬狡黠一笑,凑近慈姑耳边:“我将她们甩了。”   慈姑摇摇头,这可当真是孩子脾气,想起一出是一出。   文葆帝姬瞧着锅里渐渐升起白色的蒸汽,似乎颇有些感触:“我爹爹从前做晋王时,我们在晋王府虽然也算是皇亲贵胄,却也被我娘捉去学习厨间之事,算不得百事不通。”   从前晋王自然算不得是受宠的皇子,是以文葆虽然出身也算显赫,可也不过是个宗女罢了。宗女嫁人便要难些,若是遇上自己的爹贪财些便会因这少给嫁妆而嫁给暴发户人家,即使爹娘不贪财,要嫁人也总是要学会主中馈,是以晋王妃也拉着女儿学些厨艺,不求精通烹饪,至少能看懂厨房里的账册,不至于被下人蒙蔽便是。   当时虽然艰难些,但也日子温馨,不像现在,父子不像父子,母子不像母子,兄弟不像兄弟。文葆帝姬在心里默默想。   这当口那鸭件也卤制得差不离了,于是慈姑开始起锅。卤好的鸭肉盛放在盘中,立刻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慈姑给文葆帝姬盛了一小盘,让她品尝。   鸭翅用牙齿将弹牙的表皮扯开,扯上一口上头的肉,翅膀上头的肉紧致结实,一丝一缕,都渗透了卤料的香气,叫人垂涎三尺。卤料里的茱萸和花椒粒沾染其上,偶尔不小心吃上一口茱萸粒,辣得人直哆嗦,但越嚼嚼香。   鸭脖饱满,尝一口肉质尝起来还有一丝麻麻的、辣辣的,吮吸一口,能直接将满口的麻辣卤水全部吸溜起来,满口卤汁配合丝状的口感十分过瘾,嫩滑的肉丝配合肥美的鸭皮相得益彰,怪不得慈姑说她会爱上吃鸭脖。   鸭胗则富有嚼劲,咬下去一口厚实的质感叫人满足,咀嚼时满口的肥厚与浓郁的卤香结合起来,叫人毫无抵抗力。   鸭掌,文葆帝姬以前从未吃过此物,她犹豫了一瞬,但还是一狠心咬了下去——   那一瞬她眼睛都亮了:   肥厚的鸭掌内部筋多皮厚,咬下去之后先是感觉到弹牙,而后舌尖触及到大量的胶质,经过长时间炖煮后已经饱吸卤水,咀嚼间汁水在嘴里慢慢迸发,咬到鸭掌间的脆骨,嘎嘣利落脆,嘎吱嘎吱十分解压。   脆爽的口感与鸭掌肉肥厚的口感交织在一起,叫人难以品评是哪种更胜一筹,索性再吃上一口,任由咸香脆肥充盈满口!   吃到这会,甚少吃辣的帝姬已经抗不住了,香辣味道刺激着她不断哈气,但她仍旧不放弃,仍旧用手撕扯着厚实的鸭翅肉,乐此不疲送进嘴里。   只不过等慈姑出门去再唤岚娘时,岚娘便不理会她,反而将算盘扔到柜面:   “哼!你去寻那个帝姬帮你罢!”   “嗯?”慈姑一愣。   “谁叫你给她吃鸭脖!一只鸭就一根脖子,你居然给了她!我才是你的好友!”岚娘红了眼眶。 第56章 卤鸭米粉   送走帝姬, 刚要准备去大理寺。勺儿却来后头寻慈姑,一脸焦急:“有位娘子在我们店里,什么菜都没点, 喝了一口茶便开始哭。”   慈姑忙出去瞧瞧。娘子脚店里原本就是面向娘子们, 听说有娘子在这里哭,自然要去看看。   杏子坞的大堂里正有个娘子坐在堂前, 前头一壶清茶,一杯茶水。啜泣声清晰可闻。   旁边的顾客嘀咕起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莫非是店家招呼不周。”、“对啊, 或许是店家势利眼?”、“你还真说对了, 有些酒楼做大以后就瞧不起顾客了, 伙计都敢给客人甩脸子。”   这周围的伙计们听见, 神色便有些委屈起来,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谁知道这位娘子进了店,只喝了一杯茶,再问她要点什么菜她居然一声不吭, 反而哭了起来,这与店里的伙计有何关系?   果子先嘀咕起来:“明明是自己进门就哭, 可不要连累了我们!”   “果子, 别这么说。”慈姑轻轻阻拦她。   那位娘子坐在那里, 后背轻轻耸动, 一抽一抽。   周围的顾客已经猜测到别的事情:“莫非是被夫君抛弃?”、“或许是与好友同来此处吃饭, 后来两人分道扬镳因而触景生情?”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慈姑低下头, 好言安抚她:“这位客人,我便是店主康娘子,你可是遇上什么事?”   桃娘抬起头来, 她戴着帏帽慈姑瞧不清容貌,但从窈窕身形间都能猜出她是个美人儿。她摇摇头:“无事,是我身子不大爽利。”   她起身就要离开。   “慢着。” 一把温柔的声音叫住了她,“如今已到夕食的时辰,客人还是吃些东西再走,简单吃碗米粉可好?”   桃娘愣了一愣,而后,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点点头:“好。”   慈姑便给岚娘使个眼色,叫她陪着这位客人,自己则去后厨煮米粉。   厨房里有适才做卤鸭时现成的卤汤,又有慈姑最近新做出来的米粉,米粉在水里泡久了易坏,本打算厨子们今儿晚膳便吃掉,如今见这小娘子彷徨,便煮给她正好。   慈姑将细细嫩嫩的雪白米粉抓一把扔进锅里煮熟,再扔几片油菜叶子同煮,三点三沸后捞到碗里。   而后再揭开卤汤锅盖,将酱色的卤汤浇进碗里,再捞几块鸭肉剁成小块做浇头,撒些香葱末,最后从腌菜缸里舀一勺酸豆角撒上去。   这一碗米粉便轻轻巧巧端了上来。   桃娘看着眼前这碗米粉,淡酱色的汤汁里漂浮着一条条雪白的米粉,几块姜糖色的鸭肉躺在米粉上,旁边还有一小撮深绿色的酸豆角,几根绿白相间的油菜。   她本没什么胃口,可那米粉的汤汁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复合的卤香直往鼻子里窜,叫她忍不住就动了筷子。   这米粉应当是现做的。   桃娘是南地人,米粉刚进嘴便一口便吃了出来。   汴京城里不产稻米,米粉便都是外头运来的干米粉泡发或是将运来的陈年大米磨碎做米粉,又干巴又无味,只有米粉产地的人才能尝出来眼前这一碗米粉是今年新上市的大米,现磨的米浆、蒸煮切条做成的米粉。   只有自己童年时才与妹妹吃过这般好吃的米粉,来自家乡的新鲜米粉。可惜后头就背井离乡,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吃到这般新鲜的米粉。   金黄的稻米脱粒出白花花的大米粒,而后舀几勺家乡清冽的泉水,磨出雪白的米浆,上锅蒸煮,切条后入水涮洗,新鲜的雪白米粉散发着清新的味道,似乎风一吹就能看到家乡无比的稻田,金色稻浪在风里轻轻摇摆。   可惜妹妹永远都吃不到这般好吃的米粉了。   桃娘遗憾的想。   现做的米粉一点不似泡发的干米粉一样干裂,它质地柔韧,口感细腻,吃起来又香又软,还带着芬芳的米香。   这样质地的米粉都不用嚼,桃娘熟练地吸溜一口,几乎要滑到肚子里。   那米粉带着的汤汁咸香具备,因着是米粉好的缘故连汤底都格外清澈,叫人瞧着便觉心里清爽不已。   汴京城里的食铺里买的米粉汤因着米粉不好,汤汁总是浑浊糊汤,飘着一层淡淡的鸭油,与米粉一起滑进嘴里便觉肥香满口,回味无穷。   再吃一口鸭块,这鸭肉炖煮后毫无腥臊味道,反而肉香十足,口感紧致鲜嫩,不知如何做得滋味则麻辣鲜香,叫人胃口大开。   再吃一口酸豆角,脆生生的豆角带着发酵过的酸味直冲口腔,刺激得嘴巴里“刷”一下就分泌出大量口水,叫人忍不住又捞一筷子米粉。   米粉顺滑,几乎是滑进肚中,爽滑无比,吸溜吸溜,桃娘就着酸豆角,居然将这一碗米粉吃光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眼角的泪也渐渐风干。   吃完之后肠胃得到了抚慰,心情也渐渐回落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米粉的热气腾腾叫她冰凉一片的心里有了温度,还是米粉熟悉的味道叫她想起了亲人。适才那彷徨荡然无存,桃娘坚定起来,她取出一枚银两放在桌上:“老板,结账。”   自打母亲去世后桃娘便与妹妹青萍相依为命,可惜亲爹好赌,将女儿双双卖给了人牙子。   妹妹被卖到了城北瓦子,桃娘则被卖到了上清宫给道姑们做婢女,两人过了三年才无意间遇上对方。   只不过青萍不想连累姐姐名声,上清宫的道姑也不会允许婢女与瓦子间的女妓往来,两人便瞒着旁人,隔三差五悄悄私会。   两人相约有朝一日要一同赎身,或一同在上清宫带发修行,或回到云梦的家乡接些缝补绣花的活计糊口。因而这些年桃娘都在积攒工钱给妹妹赎身,好容易快要攒够。   那日妹妹高高兴兴,说是席间来了许多贵人,她还给贵人们弹奏了一曲古筝,贵人们十分喜欢,给了她许多赏钱,“其中还有宰相与福王呢,宰相与妈妈说下回府内要有宴请还叫我去。”“福王殿下还当场扯了一块玉佩赐给我呢。”   她将一块白玉玉佩递给桃娘:“姐姐帮我收着。”   那块玉佩通体洁白,桃娘便说:“你留着罢,你平日里行走这等场合,身上有个王爷的玉佩也好做护身符,省得有那不小人欺侮你。”   青萍便高高兴兴将玉佩收在了身上。桃娘便自己打了个络子给她,正好能将那玉佩挂在腰间。   又过了一天,妹妹又说:“今儿个宰相府里的一名管事叫我去府上奏乐呢。”桃娘皱皱眉头:“私自去府上,总归不好。”,妹妹如今年纪渐长,人也长开了,瞧着便是个美貌女子,这些年有歌馆的庇护还好,若是私自去了权贵府上,对方一时兴起,妹妹又当如何?   青萍便安慰桃娘:“无妨哩,宰相是个好人,只听曲,坊间都不曾听闻过他逼迫过女子。”   桃娘放了心,谁知道第二日妹妹匆匆来寻她,神色慌张:“阿姐,我去了宰相府弹琴,宰相便叫个生得标致的娘子在帷幕后学我弹琴,本来无事,可我中途更衣走错了路,被我听见宰相给那娘子药粉,要她在宫里使用,还说那药粉能慢慢将人毒杀。那娘子又叫宰相‘爹爹’,莫非跟我学弹琴的娘子是淑妃?”   桃娘吓得浑身战栗,要拉着妹妹去见官。   妹妹摇摇头:“官官相护,若那娘子当真是淑妃,谁人敢管此事,我去寻个地方躲几天,过了风头就好。”   桃娘心神不宁,可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想叫妹妹来道观躲几天,妹妹一个劲摇头:“若是连累了姐姐又怎生是好?我自去躲在偏僻些的酒楼客栈便好。”说罢便执意而去。   桃娘坐立难安了好几天,谁知过几天便听街头巷尾人人议论歌女遇难的消息。她身上还检视出福王的贴身玉佩,人都说是福王害死了妹妹贼赃给宰相。   桃娘这些天一直在心里盘算。   她如何指正宰相,别人说自己是福王派来的又如何?   想起妹妹的结局,只怕自己这一去,也是个死。   桃娘心里被失去至亲的痛楚折磨着,又羞愧于自己不去报官的胆怯,更有惧怕宰相报复的心理。   她在这纠结里浑浑噩噩走进了这家店,想起妹妹曾经说等脱了籍便来这家店庆祝,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本来想离开,可今日吃到这一碗米粉,想起与妹妹的旧日时光,登时觉得像是有了无限勇气。   她终于决定了,要报官,为妹妹讨回真相。   濮九鸾这个午后过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便要透过窗棂瞧瞧外面的天色,或是瞧瞧屋里的铜漏,好容易熬到了晚膳的时辰,拔脚就往堂厨去。   堂厨里一派热火朝天,文秀师父正在炸豆腐,小丁在手忙脚乱调肉酱汁,瞧见濮九鸾进来俱是一愣:“侯爷?”   濮九鸾咳嗽一声:“你师父呢?”   小丁一脸茫然:“不知道啊,莫不是路上耽搁了?”   濮九鸾拔腿就走,翻身上马就往康娘子脚店去。   疾风忐忑跟在后头。   待进了康娘子脚店,岚娘一脸惊愕:“慈姑不是去大理寺了么?还捎带了个要报官的客人,正好同路,早就走了呀。”   濮九鸾蓦然变了神色。 第57章 救人   慈姑此刻正在一间小屋里。   她和桃娘被人从马车上拽下来后便被蒙着黑布推搡进这间小屋, 而后便手脚尽数被束缚住,捆得结结实实如同一个粽子一般。   桃娘满心愧疚,她攥着手心, 鼓起勇气对黑衣人说:“不干她事!她只是个捎我的好心人。放了她!”   那人非但并不理会, 反而用绳子将她俩人面对面捆到了木屋柱子上头。桃娘慌得惊慌失措,再盯慈姑, 却见慈姑镇定自若。   慈姑用眼神安抚她:“无妨。”   这个小娘子身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坚韧和平静,桃娘渐渐平息下来。黑衣人见她们俩人被捆得严严实实, 方起身出门, 将大门关的严严实实。   慈姑在心里盘算着:她今日要去见濮九鸾时坐上了牛车, 刚好见桃娘有些落寞的身影, 想起她在桌前落泪,便生了怜悯, 想带她一程。   桃娘在马车上坐立难安,三番五次撩开车帘向外望去,还跟她打听:“开封府怎的还不到?”   旋即牛车撞到了什么, 忽得不动,而后便快速行驶行来, 再之后车帘一动, 进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将匕首架在她们两人脖子上逼迫她们不要出声。随即两人便被套上黑布头套带到了这里。   那么那些人想抓的应当是桃娘。   桃娘眼泪汪汪:“是我对不住你。”   慈姑摇摇头:“到如今, 我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还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桃娘便一一说明, 慈姑听完桃娘的话后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这桩案子太过有名, 连她都听说过,这些天在大理寺做菜时也曾听来吃饭的官吏们讨论过,据说濮九鸾这次能来大理寺办案, 也是因着被官家指派来处理这桩案子。   没想到这位娘子居然是一名证人。   劫持她们的人应当是宰相的人,至于为何没将她们当场杀了,只怕是因着杀手一开始收到的指示是除掉桃娘,却没想到与桃娘一起在车厢里的还有自己,杀手自然不能当着自己的面杀人后将自己放了,可若是要多杀一个人,只怕宰相那边与杀手接洽的人并没有付双份的价钱。   何况,按照桃娘所说,她只是名道观里无亲无故的奴婢,自然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人大的麻烦。而她是个用得起牛车的自由民,贸然死了只怕会引起官府注意。   慈姑小声对桃娘说:“倘若我没猜错的话,现在那杀手应当在与相府的人请示我应当怎么办,甚至,两人正在讨价还价哩。”   她说得轻松,却叫桃娘的眼珠山崩一般涌出:“是我没用,我连累了老板娘。”   “是老板,不是老板娘。”慈姑冲她眨眨眼睛,“我自个儿便开得起店,不需要男子当我的家。”   倘若是平时桃娘还能与这位利落飒爽的娘子聊上几句,可如今她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   泪眼婆娑中,她似乎看到康老板伸出手来,利落一抖,那绳索便掉落地上。   等等!   桃娘眨了眨眼睛。   没看错,那捆在康娘子手上的麻绳不知道何时已经脱落。而且康娘子已经凑过来帮她解起了绳索。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康娘子似乎瞧见了她的困惑,扬扬眉毛:“自打我在睡梦中被人捆了扔到人牙子船上后,我便下定决心要学会这解绳法。”   这是她特意花了许多钱向万胜门灌口二郎庙门口摆摊跳索拽百戏的艺人学来的呢。从前她喝了隔房婶子一碗茶水后,便昏迷了过去被他们扔到了船上,自己与哥哥想挣扎却被绑住了手脚,自那以后她便心有余悸,直到自己经营食铺变有钱后,立即花了一百两学了那独门的秘籍。   “啧啧啧。”想起银子慈姑还是颇有些心疼,“回头救了你,你能与我摊五两学艺费么?”   桃娘拼了老命的点点头。   “你听——”慈姑示意她听。   桃娘听得见流水潺潺,还有鸟叫声。   慈姑便说与她听:“水上建造的木屋,定是汴京城里一处塌房。没什么人声,应当不是码头。”   汴京城里多河水又寸土寸金,百姓们便想了个节约徒弟的好法子:将仓库建造在河里。打几根木桩起个木屋,里头虽然简陋潮湿住不得人,却能仓储货物,这种屋子便被唤为“塌房”。塌房虽遍布汴京,可都热热闹闹,挤满了来取货存货的人群,若是悄无声息,那便只能是位于偏僻之处。   桃娘也想到这一遭,心里一沉。地处偏僻,她们两人又如何求救?怪不得对方连塞口的布巾都不用,原来是算定了她们逃不出去。她不由自主便往眼睛瞧向了慈姑。   慈姑却在四处东张西望,打量着这木屋。   这塌房随随便便筑就,里头随意堆放着没用的油布、木材,没用任何可用的利器。   慈姑本想寻个木棒石块之物,趁着那人进门时狠击他后脑然后趁机逃窜,可是如今瞧来那人也不傻,倒知道将利器钝器都收起来。   她毫不气馁,慢慢搜寻起来。   果然被她找到了机会。   她仔细打量,发现有块木地板比别的地方要薄些。   这却奇了。   她打量着这木地板,终于发现其中端倪:这块木板居然是块活动板子,她小心翼翼抽动这木板,居然将这木板抽开了。   木板抽开后,下方流水潺潺,果然这塌房是建造水上,如今见下头水流阵阵,便知是汴河。像这种库房有时候为了便于运输货物,会在木屋底端设置个活动的洞口,好方便叫货物顺水流下节约运费,还可直接卸到货船好省时省力。却不想今日倒被她们俩人发现。   桃娘也是眼前一亮,旋即又黯淡了下来:这么小的隔板,根本钻不出去,何况她们两又无人弱女子必然不会浮水,便是钻出去还不是掉落河里,活活淹死?   慈姑却拿起一块木头板子放进那空洞里,反复撬了起来。   她一人力气不够,桃娘便来帮她。那空洞的木框渐渐被撬动,咯咯吱吱响了起来。   塌房本就草草建造,因而上头的铁钉也钉得马马虎虎,居然被慈姑和桃娘又撬开了一块木板。   有这两块木板空洞,便能容得一人逃脱。   慈姑又拿起一块木板递给桃娘:“抱着,跳。”   桃娘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动得战栗起来。可她没有退缩,反而吸了一口气,将木板紧紧抱在手里,而后站在木洞边缘,勇敢往下,“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水花四溅,她先是不见踪影,而后渐渐被水流浮起,顺着河水往下游流去。   慈姑也旋即拿起一块木板,就要往下跳——   看守他们的人正好有两人,发现比原计划多了一人后,一人去寻相府委托人交涉,一人则在塌房外看守起这两个小娘子来,只不过塌房靠近水面蚊子丛生,他不堪其扰便退到岸边。横竖不过两个小娘子,何况与塌房相连的那块木板被他把守得死死的。   谁知就在这时他听见“噗通”一声,再定睛一看,却见有个小娘子往下游飘去。   “不好!”黑衣人心里打了个呼哨。   他拔腿就往塌房里去,可走到塌房才发现自己锁了塌房的门,他顾不得拿出钥匙,一脚踹开塌房的大门——   直来得及看见一袭青色的影子抱着块木板消失的身影。   他扑到洞口处,看着那个被撬开的洞口,懊恼地往地上狠踹一脚。   慈姑紧紧抓着木板,顺着汴河起伏,汴河自西向东流入东京,若她猜得没错,这河水终将往人烟阜盛的东边流去,到时候人烟聚集,自然会被人救起。   她的猜测是对的。   没顺水飘多久时间,便听得岸边有人大声嚷嚷:“在那里那里!”   而后便有船舶靠近她,有人大喊:“还有意识吗?能抓住这绳索吗?”   慈姑刚想张口应声,却听得“噗通”一声,船上一片惊呼。   她的手已经越来越松,适才撬动木板时她的双手被木材凸起的木刺扎了个满手,而后又泡在水里浮沉,被水浸泡后手上针刺一样。适才不过是勉力支撑,如今听见有人来救自己,心里一松,那手几乎就要握不住木板,眼看着就要滑落——   千钧一发之际,她被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慈姑顾不上惊讶,就听得对方低声说:“莫怕。”   原来是濮九鸾。   他来救她了。   他将慈姑一手拉住,一手划动拍打着水面,慈姑的肩膀被他揽在怀里,若不是此刻在水里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发烫。   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将两人救上去,披着一件干布的桃娘冲过来一把就要抱住慈姑:“太好了康老板!我们得救了!”   劫后余生叫她生出了格外多的亲密,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一手抹着眼泪一边还好奇:“怎的你最后没在水里挣扎?我听说溺水之人慌乱之际会大力拉扯救她的人,怎的你却没有?不过为何我能用绳索拉起来,你却要被人捞起来?”却没发觉她和濮九鸾的脸齐刷刷有了些不自在。   徐林见状不对,一把将桃娘拉走:“去讲讲那人的长相,好叫我们画像捉捕。” 第58章 房塌了   那两人出去后船舱里顿时安静下来, 慈姑垂首,她适才听了桃娘的话两颊便飞起了红。   想必她漂浮在水面上时那一声“噗通”的声音就是濮九鸾下水时发出。   为什么要下水呢?   当时她已经漂浮到了船只跟前,又有人从船上扔下了绳索。她只要扔开木板拽住绳索便可被船上的人救走。   除非……   除非他挂念她的安危一刻都等不及……   慈姑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脸颊发烫坐立难安。   “给你。”   慈姑被这声音猛的一惊, 抬起头见是濮九鸾与她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件长袍递过来:“这船临时征用,没有备着衣裳, 你落了水,先披上这件衣裳御寒。”   慈姑道了声谢, 便将那外袍披在身上, 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湿漉漉, 河水正从身上滴滴答答落下来, 身上的袄裙也被打湿湿哒哒裹在身上,好在适才已经天黑, 又有濮九鸾相护,应当是无人瞧见。   她红了脸,将外袍穿在身上。   这时才觉得冷, “阿嚏”打了个喷嚏。   濮九鸾慌得站起来,一叠声问:“可是着凉了?”又喊大夫, 忽得想起大夫不在这船上。自嘲一笑, 自己而今倒乱了阵脚, 莫非这就是人常说的“关心则乱”么?   这么一想, 他心里也七上八下了起来。   他晚膳时从岚娘那里知道慈姑下落不明时便不安起来, 立即带人往路上追寻踪迹。   很快便查探到被打晕扔在路上的车夫, 而后他根据车辙印不过须臾便判定出在对方带着马车去了西边。   为求稳妥兵分两路, 一波人陆路,一波人水路而行,他一路追踪心急如焚, 恰在此时瞧见一个女子漂浮在水上。   那女子穿着粉衣,濮九鸾立即想到岚娘所说慈姑与一个穿粉衣的客人同行的消息,他们救上来后那女子后那女子直指着后头:“救人救人!”   他往船头便看见慈姑熟悉的身影。   她小小身影趴在一块长条木板上,那木板带着她在水里浮沉,随时能够倾覆。   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绳索。二话不说直接跃入水中,当时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救她要紧。   如今回想来,其实自己所做着实有些唐突了,可若是再来一次,自己一定还会冲下去。   如此想来,似乎已经有些不对。   濮九鸾后知后觉地想到:似乎,他待慈姑,有些异乎寻常过于亲近。   这想法如在三月干旱的草原上撒了一把火种,立即“腾”一下烧了起来,转眼就熊熊烈火不可收拾。   他从来没有待谁有这种想法。   濮九鸾仔细思忖一下:换做何人,他也会如此关心则乱毫无章法毫无理智只想红着眼救了这人再说。   他想了一圈。在世的人里,居然只想到慈姑。   其余的人,譬如官家,譬如亲近的下属,他固然也着急,却仍旧会冷静思索对策,将对方营救出来,而不是慌得如同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急冲冲就想下水。   草场上经年无雨,每一株草都已经干裂焦枯毫无水分,此刻火星燎原,熊熊大火铺天盖地而来,漫天火光,烧得一向镇定的濮九鸾坐立难安。   密闭的空间,两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男子的外袍披在身上,还沾染了他隐隐约约的味道,直将慈姑包裹得密密实实。   “我瞧瞧前头是不是快到家了?”慈姑敏锐地觉察到气氛有些凝滞,便裹紧了外袍起身往外头而去。   夕阳渐落,满汴京城里的灯火渐次升了起来,小娘子们蒲扇轻摇嬉笑闲话,孩童们打闹追逐流萤,大街上马灯相继被打更人一盏盏点亮,酒楼歌台里莲灯点亮,将个汴京城映衬得人间天上一般。   慈姑瞧着前头的码头:“前头那里拐个弯便是我家。可劳烦船家停上一停?”   徐林扫了眼,侯爷从她身后跟着出了船舱,听见她说这话后似乎眼神有一丝失落,只不过夜里灯光不好也瞧不大清侯爷的神色,他心一横:“不可!”搏一搏,富贵险中求。   果然侯爷脸色缓和下来。   徐林心里一喜,于是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如今流寇在外游荡,一次不得手下次定然会继续下手,说不定要将两位娘子赶尽杀绝,不如保护起来。”   “官衙此时无人,便是去了也不安全,难免为贼人所害。为今之计唯有去镇北侯府暂为歇脚才最为安全。”   徐林瞥了一眼侯爷,虽然面色仍旧平静,可熟悉侯爷的他还是敏锐地从侯爷极目远眺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惬意。   稳了。   桃娘瞪圆了眼睛:“我们要去镇北侯府?”   “非也!”徐林摇摇头,“您是本案重要证人,还请移步往大理寺,连夜请画师画像才是。”   船行迅速,很快便到了一处码头,他们一行人下了船,从落水到现在不过一刻慈姑便站在了镇北侯府的牌匾下。   镇北侯府是个大院子,她跟在濮九鸾后头进了门,又坐上轿子坐了许久才到一处庭院。慈姑在轿子上默默估量了一下,比从前的黄家大好几倍呢。   她下了轿子自有濮九鸾侯在外头,温柔叮嘱她:“这是府里的客房,你先在这里梳洗。”   夜风吹来,慈姑点点头,体贴道:“我自己梳洗便是,夜里风大,你也赶紧梳洗才好。”   濮九鸾拍拍掌,便有两个婢女上前:“青衣、蓝衣,带这位康娘子去梳洗。莫要怠慢了。”瞧着她进了院子,自己才转身离开。   青衣、蓝衣两个婢女并不多话,将她带到内室后便道:“娘子请用姜汤沐浴。”   慈姑点点头,果然是世家大族,有些讲究,见她身上湿着便备了姜汤,却也不多嘴问她为何全身湿透。她进了姜汤洗浴后,立刻有人送来衣裳:“不知娘子来住,府上没有备衣裳,仓促间从外头买来的成衣,还请娘子暂时换上。”   自己沐浴这功夫对方便已经买来了成衣,这速度着实惊人。慈姑又是一阵惊叹,她穿起衣服,这衣裳与自己穿来的衣裳一色,俱是青色。随即又有个裁缝娘子过来与自己量衣服尺寸:“还请娘子伸手,叫我量体裁衣。”   慈姑有些发愣,这世家大族都这般讲究么?来借住的客人都要先裁衣裳?   慈姑适才沐浴时,青衣早问过徐林,知道这位娘子是贵客,徐林一脸高深莫测:“千万莫得罪这位娘子,只将她视作孟家娘子便是。”孟家是侯爷舅家,礼遇非同寻常,青衣吃了一惊,自然待之恭恭敬敬。此时见慈姑发愣,便讲解道:“娘子不必介怀,我家主人吩咐下来不能怠慢娘子,我们自然不敢造次。”   你家主人这般大方?   好吧,毕竟是“一两银”,漫天撒银的魄力还是有的。慈姑犹豫片刻,便不再追究。   她换好衣裳便有个丫鬟带她去寻镇北侯,两院子几乎是斜对着,只不过走了几步便进了正院。   濮九鸾也换了一身衣裳,玄青色白鹤纹衣裳,头发已经擦干,用一柄青玉簪子梳拢,慈姑未见过他家常这一面,因而有些好奇多打量了一眼。   濮九鸾身上还透着沐浴后香露的香气,见慈姑多瞧自己两眼,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想着今日慈姑穿了青色,他也穿了青色,看来玄青色白鹤纹衣裳要多做几件才是。   他咳嗽一声:“太医很快就来。”   说话间太医已经被疾风带了进来,顾不得疾风通传便大大咧咧走了进来,濮九鸾忙挡住慈姑,示意她去屏风后头。   慈姑躲在帷幕后头,只露出一截胳膊由着太医诊治。   “深更半夜喊我起来来诊治,你小子小时便偷我的药丸当糖豆吃,长大也不是个省心的!”吴太医是个大嗓门,“这小娘子是个什么来路?金屋藏娇么?”   濮九鸾毫不尴尬,反而笑着与吴太医打趣:“这才用晚膳您便说是深更半夜,岂不是眼神不好使?”   “哼!臭小子,占我便宜!”吴太医嘴上骂骂咧咧语气却透着亲昵,他搭在慈姑胳膊上沉思片刻:“不是喜脉。”   濮九鸾:……   慈姑脸刷一下红了。   “知道您老人家医术好,如今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刻,人家脸皮薄。”濮九鸾哭笑不得,“这位配合我们追捕犯人时掉入湖中,怕落下什么病根才请您过府来诊治一二。”   吴太医才说:“没有甚大事,无碍,这几天用姜汤泡脚沐浴便可,我再开几幅滋补的汤药便是。倒是你,刀伤还未愈合便去泡水,莫不是不想活了不成?”   他絮絮叨叨将濮九鸾的衣袖撩开,仔细探视完伤口才气得吹鼻子瞪眼:“你也太过鲁莽,怎能如此不上心?”   又写了几幅方子:“你从今日起就当静养,哪里都不许去,等胳膊上刀伤愈合再走动,这几天也别上朝了!”   慈姑听得心里一动,今晨便听说濮九鸾手上有刀伤,谁知道适才他居然二话不说就往水里跳。便是寻常切菜划拉一道小口子泡在水里都觉刺痛,何况一道刀伤?   她心里又酸涩又自责,站起来想去瞧瞧又不方便出去,只在帷幕后急得团团转。   吴太医将帷帘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挑眉冲着濮九鸾笑得意味深长。   濮九鸾一阵头大,这位老太医医术高明,可偏偏人跟个老顽童一般,又瞧着他长大,待他就如待自家子侄一般自在,自然不会像旁人一般怕他。他咳嗽一声:“您赶紧与我开几幅药吧。”   可想起适才帷帘后原地踱步的急切,心里还是有一丝说不出的畅快,像小时候背着大人偷吃一口麦芽糖,连心里都是甜滋滋的。   吴太医等开完药要出门还不老实,刻意凑到濮九鸾跟前挤眉弄眼:“你小子,当真不是你什么人?”   濮九鸾连忙扶着老太医往外头请:“吴太医,您就绕了我吧!”一阵拉扯才将这位童心未泯的老人家请了出去。而后才进屋咳嗽一声:“吴太医走了。”   慈姑这才从帷幕后走出来。慈姑见濮九鸾虽然佯装镇定,可耳根子到底是红的,她有些好笑,原来这镇北侯居然也能被人为难住。再想起吴太医说濮九鸾小时候翻药丸当糖丸吃,不由得抿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适才那院子可称心?”   “很好。”慈姑点点头,又想起濮九鸾胳膊上的刀伤,愧疚问,“这刀伤伤得可重?”   “无妨!”濮九鸾轻描淡写一笑,“不过是划拉了小伤口,自然不算什么大事。”   他越这么轻描淡写慈姑越愧疚,心里着实难受不已。   濮九鸾看出了她的情绪,便道:“我十三岁便去了塞外军营里头,这伤口也只是寻常,你莫要放在心上。”   慈姑心里沉甸甸的,她咬咬嘴唇。见自己再说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变成了濮九鸾安抚自己,索性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不过可否请你帮忙,我想给岚娘她们递个消息。不然她们寻不到我只怕慌张。”   “好,我这就叫人去送信。”濮九鸾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慈姑叹口气:自己受了这一番磋磨,不知岚娘与吕二姐该如何担心哩!   *   “什么?慈姑被劫匪抓住,而后落了水?”   疾风回答:“是!她被我们侯爷救上来,如今因着与她一起的女眷涉及官司,因而要在我们侯府暂住几日。”   他虽然不懂为何不能派兵把守证人住所,但是徐林那家伙一向比自己机灵些,想必也安置也自有道理。   只不过这康娘子的家眷怎的瞧着不像是沉痛关心家人的样子?疾风有些不解,便解释道:“此案极其凶险,背后又有高门斗争。康娘子这几日都有些危险。”   “哇!”   “啊啊啊!”   那两位家眷先是激动得互抱对方,而后在原地转圈,一脸高兴。   “此案极其凶险,康娘子应当有些危险。”疾风见她们似乎不大重视一样,又说几遍。   “是!凶险!极其凶险!要好好待几天,侯爷一定要保护好我们家慈姑!”   疾风看着两个小娘子笑得跟花一样,心里纳罕:这家人,怎的姐妹情谊如此淡薄?   正疑惑间岚娘眼珠子一转:“正好慈姑的房间塌了一道梁木,这些天我都要修缮,请代为转告镇北侯,劳顿他再收容我妹妹几日。”   疾风瞧了瞧她身后那院子,四平八稳,瞧着不像是塌了梁木的样子啊。 第59章 玉带羹   旋即徐林便来求见侯爷, 慈姑想他们有公事要谈,便自觉地出了正堂。   濮九鸾带伤救自己,叫她心里着实愧疚, 便想做道菜感谢他。她问过青衣, 青衣忙带她来厨房。   整个灶间的厨子早被请了出去,青衣自己与几个小丫鬟在旁打下手。   慈姑见篮子里有一篮珊瑚样的莼菜, 再想起平日里濮九鸾吃饭都喜欢清淡的菜式,便想做一道玉带羹。   先是宰杀了两条黑鱼, 将其中一条黑鱼切片, 青衣见慈姑几刀便已将黑鱼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条状不由得惊叹不已, 寻常片鱼都是片成鱼片, 慈姑却是做成了细条状,慈姑便解释与他:“这是为着整道汤羹的色着想。”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 自然要面面俱到,慈姑便先用蛋清和胡椒粉黄酒腌起鱼条。   趁着腌鱼她将另一条黑鱼切块并鱼骨用小火煎熟,而后倒入热水, 再加入焯过水的笋丝,细嫩的春笋被她巧手撕成缕缕丝丝, 再将莼茎入锅, 小火炖煮起来。   而后又起一锅, 将鱼条沸水下锅, 见鱼条渐渐蜷缩起来, 便用竹漏勺将鱼片舀出放入凉水中浸泡。   此时锅中的鱼汤已经炖煮得逐渐脱肉, 慈姑用筷子一捞, 那鱼骨上附着的肉便尽数落入鱼汤中,她便用纱布细细过滤出鱼汤,而后将凉水里浸泡过的鱼片放入羹中。   待到菜色端到吃饭的花厅时, 濮九鸾早忙完了公事。他本想劝慈姑莫要如此辛苦,但转念一想慈姑素来自尊心极强,这样的小娘子只怕劝也劝不住,倒不如叫她做道菜式,也好叫她心里无甚负担。   慈姑见濮九鸾过来,掀开瓷盖笑道:“碗中春笋似玉,绿莼似带。是以称之为玉带羹。”   濮九鸾调羹舀动,随着舀动丝丝缕缕的莼菜和笋丝在汤里清凉滑动,雪白的鱼汤里嫩绿的莼菜和玉白的笋丝相映成辉,   尝一口,汤羹鲜美,状如荷钱的莼菜入口,先是觉得滑溜溜直入喉咙,咬一口唇舌间立即感到丰富的胶质,脆脆的,滑滑的。   而后吃一口笋丝,笋丝被处理成丝状,吃起来有平日里没有的爽脆,饱吸了鱼汤的精华,此时笋丝一咬便能咬出大量的鱼汤,口感变得丰腴起来。   鱼本身则被片成鱼条,与笋丝、莼菜的形状相呼应,咬一口,并没有想象中的软烂,反而脆生生,与莼菜、笋丝的口感奇异地配合起来。   许是看出了他的惊讶,慈姑笑道:“这原不是稀罕法子,就是将鱼片煮熟后再入凉水浸泡而已。”   凉水中的浸泡使鱼片变得脆而不烂,形状完整。整个鱼片薄厚相宜,无比鲜美。   整道菜看上去清淡高雅,可一尝却觉色美味香,鲜浓满口。濮九鸾本来没什么胃口,可以看这到玉带羹也忍不住吃了起来,饱满的鱼片、滑腴的汤汁、滑溜的莼菜、脆滑的春笋,叫人耳目一新。   用完膳后,蓝衣便端上来煎好的汤药:“娘子,避寒的汤药好了。”又有人端来濮九鸾的汤药。   既是濮九鸾的好意,慈姑便也不推辞,接过汤药边喝。只不过那药物着实有些苦,叫她喝完便皱起了眉头。   “去寻些蜜饯来。”   濮九鸾的声音平平淡淡。   蓝衣却吃了一惊,忙告罪不休,外头伺候的青衣则叫小丫鬟将蜜饯送过来。   慈姑吃了几块蜜饯,嘴里的味道才觉得淡了些,青衣又端来茶水为她漱口,这才将嘴里的药味散个一干二净。   慈姑喝完水,随口问道:“怎的就你们伺候,也不见有旁人?”   青衣忙回禀:“回康娘子话,府上全是粗使婆子和小丫头,侯爷素来不喜女子伺候,府里又没个女眷,是以没什么丫鬟。便是我和蓝衣也不过是因着是孟家的人所以才留在了此处。还请娘子莫嫌弃我们粗粗笨笨。”   她这一番话说得又累赘又多余,甚至还有些议论主家私隐的嫌疑,可奇就奇在濮九鸾听完后却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些愉悦的神情。   一旁的蓝衣窥见濮九鸾的神色,身上一冰,整个人失魂落魄起来,若不是青衣扯她一把,差点都忘记告退。   见两人出去,濮九鸾便问慈姑:“可要在园子里逛一逛?”慈姑看月亮高悬,便知天色已晚,忙婉拒道:“你受了伤便早歇敷药歇息才是。”   濮九鸾便也不勉强,送她回自己的院子。   两人并排而行,府里的仆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这条路上就他们两人,几乎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偶尔还会时不时碰到对方肩膀。   慈姑便想起上次在白鹿山上并排而行的情景。   他步子压得极慢,路上与她说些逸闻,谁知还是很快就到了院门口,濮九鸾心里暗暗叫苦:为何当初要将两人的院子安置得如此之近?   浑然忘了自己当初安排院子时是想叫慈姑离自己近些。   慈姑见夜色渐浓,便提议:“还是我送你回去罢。”   ?   濮九鸾意外之后便是大喜,忙道:“多谢,这天黑漆漆的,我胳膊又受了伤,着实举不起灯笼。”   慈姑便将濮九鸾又送到了他的住处。   只不过濮九鸾又道:“如此月黑风高,怎好叫你一个女儿家独身走路?还是我再送你回去罢。”   慈姑一想也是,她今儿个白天被那黑衣人吓破了胆,着实不太敢一人走夜路。便也应了。   濮九鸾便又将她送到了院门口。   两人你送我我送你两两相送在这段道上很是磨蹭了一段时间。趴在墙头守护着侯爷安全的暗卫们都无聊得打起了哈欠。   “还没完么?”   “是啊,也不知第几回了。”   “兄弟,给我一包香瓜子。”   下人住的厢房里青衣却在狠狠训诫妹妹:“徐林都说了今日进来这位娘子,就要当孟家娘子一般对待,你却为何怠慢?”   蓝衣哭丧着脸:“我怎知侯爷成心护着她……”   “你当真糊涂!”青衣瞪她一眼,“侯爷何时领来过什么女子进府?”   “领来了又如何?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瞧她还进厨房亲手做羹汤呢!”蓝衣一脸的不服气。   “你就是为着这个才存心试探?”青衣腾一下站起来,“当差这么多年,哪里有主家吃药你藏起蜜饯的?不是有心试探便是存心为难这娘子!”   “我就是为难试探又如何?”蓝衣哼了一声,身子一拧。   青衣走过去苦口婆心劝她:“妹妹,你便歇了那不安分的心思罢。你我固然荣宠,那也是因着我们的娘伺候过老夫人又为她老人家守墓至死,如今府里没个女人做主,以后侯爷婚嫁,你我便乖乖腾开位子,莫要无事生非。”   蓝衣却一脸不耐烦:“姐姐莫要再拿那大道理来压我。须知刘娥太后当年也不过是个卖唱女。”   “我自己出身卑贱自然不会嘲笑你这份志气,可那也要两情相悦才好。”青衣气极反笑,“你觉得侯爷瞧你与瞧任何女子,有何不同么?”   这却问到蓝衣心坎里去了,她仔细想一遭,可饶是搜刮肠肚都想不出来有何不同。她垂下头不说话了。   青衣便挨在她旁边细细说道:“你若是不信,便明儿仔细看看侯爷怎么瞧那位娘子,光是那眼神,明眼人一瞧就不对:她在桌子上夹哪个菜侯爷下一筷子便帮她夹菜。她多看哪个摆设一眼侯爷便立即一五一十将那摆件的材质、由来娓娓道来,你看侯爷对谁有过这份用心?”   蓝衣泄了气,有些萎靡起来。   青衣摇摇头:“谁都有年少时,侯爷如今将近而立都未娶妻,城里自然有不少人有想头,可如今我瞧啊,他却是要有动静喽……”   两人就像今日那碗玉带羹,你扯着我来我牵着你,总觉得恋恋不舍,总觉得还想再与对方多待一回,到最后还是濮九鸾下定决心:“不能再送了。”   慈姑一愣,两人想起适才傻气的行为,一时都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笑声过后,濮九鸾便对慈姑说:“我在这里瞧着你进屋去。好好儿睡。”   慈姑点点头。   濮九鸾又想起什么,拍了拍手,疾风从屋檐上探下个头来。   濮九鸾便指着疾风对慈姑说:“今夜外头有他带着百来人护着你,屋里有蓝衣青衣睡在你榻前,你莫要害怕。”   这是怕她白天被人劫持,晚上惊惧难以入眠,所以告诉她这里是安全的。   慈姑感激地点点头。   濮九鸾又拍了拍掌,疾风便又缩回脑壳,脖子差点扭了。   作孽哦。   终于到了离别时,慈姑便一狠心往屋里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正见濮九鸾打着灯笼还在院门口瞧着她。   橙黄色的灯笼光给他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芒,他整个人暖意融融,微微笑着,在树下瞧着她,见她回转身来立即冲她招手,不过那胳膊受了伤,立刻条件反射缩了一缩,可旋即又举起来继续冲她挥手。   这傻子。   慈姑心里一动,说不上是想哭还是想笑。心里酸酸的,又有些甜甜的。   她也举起手冲他挥舞几下,而后狠心扭身回了屋中。   天上的月升得老高,月华似练倾泄大宋河山,亦映照无数情人脸庞。梅子黄时,满城烟火,南风沉醉的夜里,盛夏的汴京城,温柔。   屋里许是用了安神香,慈姑一夜都睡得香甜。   等她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可是迟了?”慈姑问青衣。   “不迟,侯爷嘱咐过我们莫要唤起娘子,就叫娘子自行起来。”青衣笑眯眯回话,又利落地服侍慈姑穿衣洗漱。   等她收拾停当,便听蓝衣说侯爷那边有要事相请。   不过一夜未见,却想许久未曾见面一样,慈姑笑眯眯瞧着濮九鸾,濮九鸾也笑着打量着她。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慈姑心想,奇就奇在这里:她一下子想与这个人说许多话,几乎要将人生里大大小小许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讲给他听,一下子却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与这人四目相对,静静看着他。   不过这静谧没有维持很久,很快便传来通报:“禀王爷,疾风求见。”   疾风大踏步走进来,他见屋内有人便不想说话,谁知濮九鸾居然平静道:“说。”似乎一点也不愿避讳慈姑。   疾风便道:“回王爷,昨夜接到消息,康娘子家房塌了,如今要修缮,她家里人带话叫康娘子多住几日。”   “什么?房塌了?可有伤亡?”慈姑慌得一下上前来。   “康娘子家人都无事。”   濮九鸾嘴角一歪,而后一本正经:“无妨无妨,请王府应奉所的人过去修缮,务必要将院子建造得结实坚固些。”   “可……”区区民宅为何要王府的工匠过去修缮?何况那民宅外头瞧着好好的!疾风本想反驳,但一想徐林昨日里叮嘱过他莫问,多看,便长了个心眼,老老实实回了个,“是!”   闻说家中无事,慈姑放下心来,却打量起了疾风。   疾风坦然任由她打量,只不过一只脚却悄悄往后挪去,打算飞快溜走。   却被慈姑叫住:“你莫不是……那个从前要卖铺子的小哥么?怎的又在此处?”昨夜里她便瞧着小哥有些脸熟,只不过当日夜黑风急瞧不大真切,又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今儿个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卖食铺给自己的那个小哥么?   “哦?还有此事?”濮九鸾好整以暇,一脸的好奇,似乎先前那个下命令叫疾风卖铺子的不是自己。   疾风暗暗叫苦,他这些天为着这些缘故都躲着康娘子,昨夜仓促被侯爷召唤出来,瞧那小娘子似乎没认出来自己,本以为安全了谁知道居然被她认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侯爷居然也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他脑子转得飞快,努力想着应对之策:“……是!是我……”   “那你娶亲了吗?你娘子呢?”慈姑好奇问道。当初这位小哥说自己急着回家娶亲,因而要将铺子倒卖出去。   “说来话长……”疾风脑子迅速转了起来,努力编造一个顺滑的故事,“我当初卖了铺子归乡后,当初那与我说定婚事的娘子却被乡间恶霸强娶了去,我受了刺激,于是投到王爷名下,发誓要干出一番功业,好叫那恶霸好看!”疾风咬牙切齿真目视前方,一脸沉痛无比。   “这样啊。乡间恶霸着实可恶,为非作歹连官府都管不了。”慈姑言语间颇为惋惜,显然很是同意他这番论调,又问濮九鸾,“既身世这般凄惨,也与他多些俸禄如何?”   濮九鸾:……   疾风脸上的沉痛之色荡然无存,转而眼巴巴盯着濮九鸾。   濮九鸾一咬牙:“好,涨!”   疾风喜逐颜开:“谢过侯爷,谢过康娘子!”   在外头候着的徐林几个咳嗽了一声。   偏疾风出来后还真情实意感激他:“多亏兄弟提醒,叫我少说多观察,若不然我怎也涨不了俸禄啊!”   处理完公事,濮九鸾便带慈姑往镇北侯府上下闲逛一番。   镇北侯府其实是从前一位开国勋贵居住,宅子是定都时便建好的,是以宅子不似汴京城里其他官宅一般狭小,反而极大,来回能有五进。   只不过宅子里大多数地方如今都锁着,慈姑颇有些遗憾:“外头赁金多贵,这房子若能租给别人也是一大笔收入呢。”惹得濮九鸾忍俊不禁。   想起那次她为了占别人几匹“压惊缎”拉着自己满汴京城里乱跑的情形,着实好笑。   慈姑吐吐舌头,又问:“这是何处?”   原来这里是书房,濮九鸾带她进去,但见几座屋子打通,屋内顶天立地遍布书架,称得上是汗牛充栋,叫慈姑目瞪口呆。   她到底是自小读书长大的,瞧见那许多书便有些走不动道,偏濮九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既在府里无事可做,不如来这里消磨光阴?”   瞌睡递来了枕头,慈姑连连点头,之后几天便天天待在这书房里。   濮九鸾索性将自己的公事也搬到了书房里,平时慈姑便在书房里看书,濮九鸾自在外头处理公事,待处理完公事便陪慈姑读书,两人探讨些书中的逸闻趣事用典引经,颇为投契。   只不过多数时间濮九鸾都在案头前皱着眉头写写画画,似在做一道特别长的奏章。   这般过了几天,案子终于破了。   原来歌女青莲在宴席上卖唱,福王宰相一同出息,她唱得好,便得了福王一个玉佩赏赐。   而后又因唱得好被宰相请去教授自己女儿淑妃音律。   巧就巧在她中途离席,走错了路却碰见宰相正在授意淑妃给太子下毒。   她慌乱间在帘后弄出了点动静,宰相当时没找出是谁,可后面问过府上的丫鬟后,知道是青莲进了这间房。   而后宰相担心她会讲出去便将她灭了口。   谁也不知道无依无靠的青莲居然有个偷偷联系的姐姐桃娘,桃娘知道妹妹死的蹊跷,便要去告官,谁知路上被恶人劫持。   好在桃娘被镇北侯所救,而后在大理寺说出真相,画出恶人画像全城悬赏。   而后那些杀人灭口的黑衣人被尽数抓获,与此同时宫里淑妃的柜子里也翻出了大量药粉,与桃娘指证之物一致。黑衣人更是供出了与他们联络之人是宰相左冰。   三项证据俱全,众目睽睽左冰无从抵赖。   还是官家仁厚,饶了左冰性命,只是将他贬谪为庶人,又说“淑妃服侍我多年,不忍伤她。”便将淑妃软禁冷宫了事。   人人都赞官家仁厚。   桃娘也来寻慈姑道谢:“多亏康娘子当日鼓励我我才有勇气去报官。又是康娘子当日救了我我才能活到现在。”她将原本给妹妹赎身的银两拿来给自己赎了身,便执意要给慈姑做仆人报答慈姑。   慈姑见她无处可去,便叫她先跟着自己,只不过不要她的身契。   濮九鸾则在宫里面圣。   他面色仍旧沉静如冰:“官家,当年左冰为吏部尚书时,曾经断过不少冤假错案,如今他人在狱中招出不少案子。还请官家过目。”说罢便将厚厚一叠文书交上去。   那些文书已经编写过,清晰写明这笔案子是哪一年何事,犯案人是谁,这人如今下场如何,背后又是什么势力,每一页还黏贴着当初的案卷誊写页,梳理得清清楚楚。   官家赞了一声:“这些年,只有九鸾你做事有章有法,叫人看得清楚明白!”   “官家谬赞。”濮九鸾神色仍旧寂静无波。   淑妃当日与宰相合谋时便发现有人偷听到了对话,到最后事发这许多时日按照常人的逻辑早就将这些药粉销毁了事,又如何能搜出来?   只不过宫中的搜捕是在官家的授意下进行,濮九鸾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官家当初多宠爱淑妃,如今却能毫不犹豫给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妃子定下罪状。深究其原因,不过是因着当初天下不定,要借助左冰的势力和他背后的秦王残存政治资本,而等如今位子坐稳后,便要寻个众人心服口服的理由处置左冰一派。   何况……濮九鸾在心里晒然一笑。淑妃真的要害太子,一个要害自己儿子的人还留她的命作甚?不杀淑妃既是为着仁慈的名声,也是为着制衡日益壮大的后党与太子。   官家见他神色平静,翻着册页忽得一笑。   他忽得凑过来,格外亲近:“九鸾,你这翻案可是为着别的缘故?”   濮九鸾一笑,如冬日煦阳:“瞒不过官家。除了想要拨乱反正,九鸾还为着一桩案子。”   “当初户部尚书黄瑾被左冰攀扯进谋逆案,家中人丁零落,称得上是家破人亡。可叹苍天有眼,黄家幼女被抛尸荒野后居然还有一丝气,又被前来拜祭的忠仆康奶娘所救,而后隐姓埋名藏身民间,臣前段日子见着这位康娘子,才知道有这么一桩奇案。”濮九鸾刻意将黄家偷换主仆的行为隐瞒住,反正年代久远也无从查证,不如假假真真,方便慈姑翻案。   “据朕所知,你可不单单是为着翻案。”官家哈哈大笑起来,“听说黄瑾女儿如今正在你府里?” 第60章 露浆山子羊蒸、花折鹅糕、南……   窗棂外一只黄雀百无聊赖在梅树上跳来跳去, 一阵风吹过,檐下风马叮当作响。   “瞒不过官家。”濮九鸾承认,晴朗俊秀如五月晴空的面容罕见透出了一丝羞赧, “臣确实抱有私心, 只不过当年左冰审理该案子多有冤屈,能得昭雪也可拉拢士林之心。”   官家骤然放下心来, 身形松快了许多:“难得你有所求,自然要允了。”濮九鸾虽然得了高官厚禄, 可是神情总是淡淡, 似乎总觉人间毫无眷恋, 有这样一位臣子官家却总悬着一颗心, 如今看他有些忐忑地与自己讨要恩典,官家颇有些放心:人啊, 还是要有所求才好。   他想想,一不做二不休:“黄瑾为当年的士林领袖,白白蒙受冤屈, 家破人亡。不若并此案赏下恩典,为他骸骨安葬, 朝廷颁赐谥号文岫, 至于还活着的人嘛, 便封个乡君, 每年领禄米二十斛①, 金鸾罗两幅。”   “官家圣明!”濮九鸾拜谢。   官家笑起来:“只不过旨意暂且等等, 等再过两年后再说。大哥才走几年, 总不好立刻就推翻他所做。这些案子你便慢慢平反就是。”   “官家说的是,臣谨记。”官家说的大哥指的是秦王,当初秦王倒台, 不少他的派系纷纷投奔了当初羽翼未丰的官家,可以说官家能最终得这江山也少不了秦王一系的势力。如今官家站稳了脚跟,正在逐步拔除秦王的旧系,可如今刚倒了个左冰,正是要安抚秦王一系之时,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将这许多案子都扯出来。   濮九鸾心里清楚,只不过如今有了官家表态,今后他自然心里有数。   他又与官家聊了些朝堂之事,一一应对有条不紊,官家忽得问他:“九鸾,你我结识多久了?”   濮九鸾神色未变:“十五年了。”   “转眼就十五年了。”官家颇有感慨,“如今朕也有了白发,你也不似从前那般桀骜。”   官家第一次见濮九鸾时,他不过十几岁年纪,满脸黑灰,从营地里一骨碌钻出来,一对眼睛如鹰隼般灼人。   官家当时还是晋王,在年不拉屎的北疆守着自己的封地,一年也未必能有多少产出,他听说营地里来了国公府的少爷,他本来不屑,想着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何况本朝重文轻武,进了军营得功绩,只怕也不是什么高瞻远瞩的人家。   可后来听说年纪不过十几岁,便起了好奇心:权贵人家安插个儿子进军营里镀一层金古已有之,可能将十几岁的儿子送进来,不是做爹的有魄力便是做爹的太狠心。便想去瞧瞧是个什么人。   就是那对鹰隼样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   濮九鸾当时身上不见绸缎,与军营里旁人一般着青布直裰,身上缀满补丁,显然是旁人不要的衣裳,他的脸被北疆的烈阳灼烧变红,手背上爬满冻伤,若不是那对眼睛,几乎与任何一个兵丁并无任何区别。   晋王愣了神。他对那眼神太熟悉,那眼睛里充满莫名的自信和自傲,即使落于泥沼之中仍坚信自己有一天能翱翔九天,即使受尽风寒仍有风骨铮铮,即便被命运千锤百炼仍旧不会放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逐日,拥有这样一对眼睛的人,压根儿不会久居人下。   晋王却没有动手抬举濮九鸾,他转身而去。   他还要等等。   等他自己脱颖而出。   果然被他赌对了,濮九鸾一路升得飞快:不过三年间便已经成了百夫长。晋王便知道自己可以出手了。   濮九鸾当初很平静便接受了晋王的提议,晋王问他有什么心愿,濮九鸾咬咬嘴唇:“要为我娘挣一个诰命。”   国公夫人是一品诰命不假,可濮九鸾的亲娘是国公爷第三个妻子,继室进了门要给前头的原配执妾室礼。   晋王自己便处于全天下最大的嫡庶倾轧家庭,自然能理解濮九鸾的心理。   他给濮九鸾赐了爵位,给他娘追封了诰命,而濮九鸾果然成了他手里最快的刀,助他夺下天下,助他坐稳王位。   濮九鸾眼神微动:“臣当初被遗弃北疆,若不是官家救臣,臣只怕已经成了无定河边白骨。”   官家豪爽大笑,又命官员赏赐下许多,这才让濮九鸾回去。   后宫里,官家身边的小黄门艳羡不已:“镇北侯当真是圣眷隆厚,不过是他瞧中的女子,官家就能看他面子上封个乡君。”   他干爹,身边最得用的李内侍摇摇头:“镇北侯这等身份自然是要娶高门女子的,到时候正妻入门,妾室又是官家亲封的乡君又是镇北侯心爱之人,这家里只怕还有的乱呢!”   小黄门恍然大悟。   濮九鸾从大内出来时神色仍旧平静,叫人瞧不出任何端倪。他举目瞧一眼头顶六月苍穹,天空蓝得高远幽深,宫闱内的明黄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一闪一闪,直晃得人眼睛生疼。   他回到府里,刚下马,疾风就欢天喜地迎上来:“侯爷,今儿有好吃的。”   “噢?什么?”濮九鸾一愣。   徐林近来看疾风很不顺眼:“别乱打岔,没见侯爷正想事呢嘛!”   疾风涨了俸禄心情大好,自不跟徐林计较,絮絮叨叨跟侯爷念叨:“今儿早晨康娘子便做了花折鹅糕,啧啧啧那香味,我在外头都闻得,口水就滴答滴答出来了,恨不得赶紧吃上,可惜呀,康娘子说要等侯爷来,我们便也不好意思动手,只盼着您来……”   他喋喋不休,濮九鸾已经走到了西花厅。   慈姑正在那里候着,见他过来笑着便迎过来:“正说着要开饭你便回来了。”   她笑容恰似五月蔷薇一架,风吹过便簌簌在风里飘香,叫濮九鸾无端想起儿时在院子里看见昼和序永,蜻蜓低飞,岁月一派宁静。看到她笑得灿烂,濮九鸾心里的阴霾也尽数散去,他跟着笑了起来:“好啊我去净手。”   待他再回到桌前慈姑便指给他看:“这些天在你家书房里学了不少古籍里的菜式,便试着做了些,你瞧瞧可还好?”   桌上摆着大大小小许多盘碟,濮九鸾看正中摆着一盘羊肉,便先夹那羊肉尝尝。   “这是一道露浆山子羊蒸,前朝古籍里记载过,却没有做法,我是自己想的炮制法子。”挑选上好的山羊子羊,清洗后用孜然胡椒等腌制,而后洗去调料,上锅清蒸,锅里却不是沸水,而是春上酿好的桃花露。待到出锅后切片摆盘即可。   子羊本就嫩,经过桃花露蒸煮后的子羊更是鲜嫩,放入嘴中便觉绵软细嫩,羊肉被慈姑切成了薄片,几乎称得上是入口即化。其中每一丝羊肉纤维都渗透了桃花露的香气,毫无膻味,满口留香。   子羊旁边一个盘子里鸭掌一块块摆放成折扇状,鸭蹼相连,瞧着倒还真像扇骨,正中间还有一朵红樱桃充作扇把,上面滴几滴黄色的芥末汁,倒像是有人在扇面上画了一副泼墨山水一样,濮九鸾觉得这道菜意趣盎然,他夹起一筷子尝尝。   肥厚的鸭掌咬下去软硬适中,再咬下去却发现里头毫无任何骨头,却原来慈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里头的骨头尽数剔除干净。这样一口咬下去全是厚实的掌肉,着实叫人满足。   上头的芥末也不多余,不小心吃一口,满口生辣,直刺激得人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搭配肥厚富有韧劲的鸭掌,叫人欲罢不能。   “这是前朝难得的菜肴,据说当时有位贵人爱吃这道菜,每日厨房里要为他斩杀许多只鸭子,是以我今儿个也斩杀了不少鸭子。”慈姑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   再是一道花折鹅糕,这道糕点做成梅花形状,瞧着便觉玲珑小巧。用筷子夹起一块,酥软的外皮立即在筷子的压力下簌簌掉落糕屑,放进嘴里里头的糕饼登时化作绵软的云朵,在舌尖漂浮,只能闻见隐约的鹅香,却不见丝毫鹅影,原来这道点心用了鹅油,慈姑炼制鹅油时选用了红葱头与白芍,非但除去了可能的膻味,更叫鹅油多了些香草气息,芳香扑鼻。   这雪白的鹅油进了点心,油脂的加入使得点心起酥容易,变得香酥蓬松,吃起来满口香浓。   南炒鳝,这却用的是南边的做法,菜中多加糖,鳝鱼清理成丝,锅内先放葱姜蒜熬出油香,而后加入冰糖小火炒糖色,瞧着锅里渐渐咕嘟咕嘟冒起褐黄色的糖浆,便将鳝丝放入锅中,大火爆炒,加入酱油,最后沿着锅壁倒入白酒。   濮九鸾刚要吃,慈姑却叫他“且等等。”而后去隔间砂锅上端起一砂锅热油,“刺啦”泼在了鳝糊上。   香气被激荡得满厅飘摇,濮九鸾夹起一筷子鳝糊,此时鳝丝瞧上去通透富有油光,差点从筷子间溜下去,送进嘴里便觉质地软糯,舌尖触及到的是糖浆的甜与酱香的浓郁,又肥又软的鳝丝在唇舌间充盈,满口浓香,润而不腻。   这浓油赤酱的鳝丝搭配上米饭才是绝配,濮九鸾将鳝丝放在碗里裹一小团儿米饭送进嘴里,果然浓稠的酱汁与洁白如玉的米饭混合一起,咸香十足,甜而不腻,当真是十分下饭。   最后一道菜是槐叶冷淘。初夏嫩绿的槐叶被采摘下来最细最嫩的部位,祛除杂质枯叶而后清洗捣碎,将槐叶汁液活面,做成面条。下锅煮熟后再放入井水中浸泡,最后用油盐搅拌。   “这冷淘不够凉。”慈姑在旁解释道,“我见外头正大,觉得你骑马而来后一身热汗,贸然吃入冰水泡过的冷淘只怕会凉了脾胃,便只拜托疾风帮我入井中浸泡,如今这法子吃着正好。”   有许久未得人这般知冷知热了呢?濮九鸾这许多年习惯了风餐露宿,最渴的时候将雪团成球送进嘴里,最饿的时候啃过粗粝的窝头,早已经习惯,饮食于他不过是每日必须。可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忽然于刹那明白了为何那些塞北的刀客,有了钱后念叨的不是玉珍楼的珍馐,而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原来有个人在尘世里惦记自己,是这般感受。   “多谢。”   慈姑一愣,旋即笑眯眯道:“是我当多谢你。”   青翠的槐叶冷淘色泽清淡,被井水湃过后清凉爽口,加入油盐、豆芽、茱萸辣油,最后用热油泼过,夏日里吃完最是清爽。   两人用完膳后,慈姑还惦记回灶房。今日为了做芥末鸭掌宰杀了几只鸭子,她便将鸭脖、鸭翅、鸭胗尽数卤了起来,此时正好浸泡入味,用筷子夹入食盒,慈姑便拜托疾风:“还烦请您帮我送给家里人。”   自打慈姑帮他涨了俸禄后疾风见慈姑便一脸笑,可却不乐意走这一趟:“康娘子,您那些家人,可当真……我劝您还是多照顾好自己,少记挂着她们才好。”   慈姑:?   再多说却也不好说,疾风只好不情不愿走了这一趟。   岚娘打开食盒,瞧见卤香十足的鸭脖,心情大好:“这回可算记得给我吃鸭脖了!”   疾风在旁敲打她:“这康娘子多惦记着您呐!都是家里人,您也当多记挂着她。”   岚娘想了一想:“您帮我捎句话。”   “哎!”疾风高兴起来,想着这家人可算开窍了。   “家里万事都好,叫她在侯府放宽心住下去。” 第61章 送出指环   慈姑饭后进了书房, 拿出一本唐人所写的笔记津津有味瞧了起来,不多时濮九鸾便跟着走了进来。   他瞧着慈姑,似乎要说些什么。   这些天两人在一起养成不少默契, 慈姑便放下笔记, 回看他。   濮九鸾将窗边悬挂的竹帘卷起一半:“外头日头大,莫中了暑气。”   而后他走到慈姑身边, 缓慢问她:“慈姑,这番左冰的案子里头涉及出不少他审理过的冤假错案, 你可知道?”   慈姑的心无端狂跳起来, 她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左冰。时任刑部尚书, 当初黄家的案子便是他主审的。   濮九鸾吸了一口气, 似是下定了决心:“其中便有你父亲的案子。”   “哐当。”慈姑手里的笔记跌落地上。   濮九鸾将她扶到案前,倒一杯茶水于她。   慈姑却顾不上喝水, 滚烫的茶杯直被她攥在手里,她眼中尽是泪水,红着眼问濮九鸾:“之后呢?”   “我今日进宫便是去面圣, 向官家禀告这桩案子。今日我已经将确凿证据提交给官家,官家看了卷宗, 也同意叫我翻案。”濮九鸾小心翼翼挑拣着字句, “你父亲将获得谥号文岫, 你也将获得乡君的封号, 只不过这桩案子要过段时间, 与其他案子一并慢慢平反, 不能操之过急。”   慈姑仰起头声音颤抖:“我爹的案子当真平反了么?”   她固然记住了爹娘的叮嘱要一个人好好儿活着, 不要去自寻烦恼纠缠旧事。可如今骤然听见这喜讯,双手还是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是。”濮九鸾点头,“我从前没有把握便不敢说与你听, 怕触及你伤心心事,怕叫你空欢喜一场,今儿个拿到官家的首肯,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好,好好,好。”慈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眼眶中眼泪大滴滴落,家破人亡只因一场政治倾轧,最终沉冤得雪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擦一把眼泪仰起头,“我能去祭拜我爹娘了么?”   濮九鸾点点头。   他见慈姑双手被烫得发红,忙将水杯从慈姑手里接过,斟酌着说出真相:“当初我见你拿着濮家与黄家的定亲信物,便觉你身份蹊跷,猜测你是黄家后人,后面经过查证得知你奶娘之女与你差不多年纪,又见你又通诗文又天赋禀异,瞧着便应当是黄家后人。”   定情信物?   慈姑迟疑从怀里掏出那枚素不离身的琉璃指环:“你说此物?与濮家?”   她固然知道当初定了亲,却不知道是与哪家,奶娘素来不提过去旧事,她便也压根不知。   濮九鸾点点头。   慈姑犹豫抬起头:“那与我……是你?”   濮九鸾摇摇头。   慈姑瞪大了眼睛。   “是……是宝轩。”濮九鸾呼了一口气,心里莫名的轻松。   他并不知慈姑与侄儿的婚约,这些天瞧来,宝轩似乎天生对慈姑有几份亲近,也不知是不是俗世人常说的姻缘天定,反正濮九鸾每每瞧见宝轩在慈姑跟前,心里便升腾起一些说不明道不出的情感,他不敢分辨那情感到底是不是担心惧怕。   何况他也能觉察出慈姑对宝轩并不排斥,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些许的亲密。   濮九鸾心里不是不担心,他比起宝轩自然有许多优点,可那些优点在慈姑眼里重要么?或许她就想寻个像宝轩一般憨憨傻傻的丈夫,人又毫无机心,两人一起吃吃喝喝玩乐汴京,做个富贵闲人。   这种猜测像一只毒蛇,每每在他心绪放松时冷不丁蹿出来咬他一口,叫他魂飞魄散。   如今说出口,心里轻松许多。   他垂首单等着慈姑宣判,手指紧张得蜷缩起来。   谁知慈姑竟然“噗嗤”笑出声:“宝轩?!”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嗯?   濮九鸾迟疑得抬起头。   慈姑犹在闷笑:“我娘可真没有眼光,怎的与我说了个傻子?”唧唧咕咕笑个不停。   居然是这般反应么?   濮九鸾从早晨就沉甸甸的担心忽然全部烟消云散,他迟疑着问慈姑:“若是你有意,我可帮你达成心愿。”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感受到冲天的醋意。   慈姑摇摇头。她敬谢不敏,才不要嫁给个傻子呢。那傻傻呆愣的模样,在眉州乡下活不过三天。   濮九鸾松了一口气,心里像是吃了蜜一般又甜又美,他扯了扯衣领。   慈姑一愣。男子修长的手指肆意扯住衣领一角,有力而遒劲,似一株青竹,直勾起衣领一角,淡青色滚边下透出月白的中衣一角,而那衣领之上鼓起的喉结,无端散发着浓郁的男性味道,她脸有些发红。   却见濮九鸾从衣领下扯出一根系绳,绳子一角垂着一个指环,他将系绳解下,将指环递给慈姑:“那便收着这个罢。”   慈姑惊愕出声,她顾不得礼数,从自己衣领下也拽出那枚素不离身的指环,惊讶打量着濮九鸾手里的指环。   一样的蓝□□滴,一样的造型,一样的琉璃材质,唯一不同处是慈姑手里的指环内侧多了一抹浓郁蓝色,是因着这地方最初有一个矿点,随着年岁扩散开来,想来这琉璃指环刚造时两者一定相同。   她看了好几遍,瞪圆了眼睛:“这……这是为何?”   小娘子眼珠子圆溜溜瞪大,又可爱又呆萌,她素来端正机智,少见这般小女儿形态,濮九鸾看得认真:“我也不知。”   他婆娑着自己手里的指环:“这是我娘当初留给我的,叫我以后若有心怡的小娘子便将这指环戴在她手上。”   慈姑打量着自己的指环,喃喃自语:“可当初我娘说,这指环是定亲的亲家亲手给我戴上的。莫非……”她想到一种可能性:“莫非你们濮家每房都有一枚指环,专门用作定亲?”   “不可能。”濮九鸾摇摇头,“这般剔透晶莹的琉璃难得,何况是雕刻得一模一样。”   两枚一模一样的琉璃指环,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慈姑脱口而出:“莫不是这两个是一对?”她说完后就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低头不语,脸泛起红晕。   濮九鸾却不取笑她,他将自己手里的指环第二次递给慈姑:“我现在给你,你要么?”   他才说完濮夫人要他将此物给自己心怡的小娘子,此时又要将指环递给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慈姑犹豫了一瞬,便接过指环,低头“嗯”了一声。   她垂首不语,玉白的脸上似乎沾了一层桃花粉霜,濮九鸾喉结一动,心里微颤。   慈姑想了一想,又问:“宝轩知道么?”   “不知道。”濮九鸾摇摇头,“他只知道黄家与濮家有婚约,却不知道你就是黄家娘子。”   慈姑略一思忖便开始担心下一层关窍:“待官家下旨封赏我时他自然会知道真相,可若是那时濮家二房又认这门婚约呢?”   她若是得以平反,又有官家封赏为乡君,说不定濮家会屈于名声应下这门亲事,到时候她又当如何?   “不会,有我在。”   他的声音很是笃定,叫慈姑无端地心安。只不过——   慈姑攥着娘留下的指环犹豫:“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当真舍不得舍弃呢。”   濮九鸾摇摇头,也不去劝她:“想留便留着罢。”   又过了几日,濮九鸾问慈姑:“可要去祭拜父母?”   慈姑吃了一惊,濮九鸾才说:“当日二老被仓促埋掩于乱葬岗,我这些日子一直托人查找当初的守墓人,最近可算寻到,又请了道士堪舆点穴,明儿是个下葬的日子。”   慈姑嗫喏两句,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兀自回灶房里做了四色点心,又梳洗沐浴,换了干净衣裳,第二天便随濮九鸾去爹娘墓前。   道士在放鹿山间瞧了个背山靠水之处,这座山本是汴京城里百姓安葬之处,慈姑见周围地势高起,墓地里又整整齐齐栽着松柏等物,便知濮九鸾耗费了苦心。   慈姑将自己做好的芝麻糖糕、松瓤枣糕、海棠果卷、新茶脆酥摆在父母坟前,又好好儿烧点了带来的香烛。这才认认真真给爹娘磕了几个头。   当初父亲严厉,母亲慈爱,却总是纵着慈姑,由得慈姑无忧无虑长大,说到底慈姑今日能够自信果敢,少不了爹娘一份功劳。   这些年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居然连未给爹娘立碑。当初在眉州,每到七月半,奶娘都会悄悄儿背着邻人们带她去十字路口河边桥口与爹娘烧纸,边供奉香烛还会边念叨,告诉卢氏她如今年纪多大,又认识了多少字,会绣了几方帕子。   却不曾想如今能在此处归葬爹娘。   她烧完香烛后濮九鸾也拈了一炷香供上,小声在心里念叨:黄大人,黄夫人,今后慈姑有我照拂,还请你们放心。   等两人从坟前起身,坐上回汴京的马车后,濮九鸾瞧了瞧慈姑瘦削的背影,道:“你哥哥当初因着年纪不到十六便被流放琼州,我已经派人去寻他的踪迹了,只不过路途遥远,海边浪急风大,要等好几个月才能渡海,如今还不得音信。”他本想待有消息再说,可今日见慈姑郁郁,便先说出来。 第62章 拆骨肉炒煎蛋米粉   琼州地处大陆南端, 流放途中要穿越整个大宋国土,路途遥远,又要经历瘴气, 又要遇着毒蛇猛虎, 待到海边后又要等待时机过岸。若是运气不好,光是在岸边都要等待好几个月。   许多衙役押送犯人到此处后不耐烦再等, 索性将犯人推到海中,报一个暴病上去。   即便是到了流放地, 或是被送入屯昌羊角岭开采水晶矿, 或是被送去山间采伐沉香, 或是协助渔民下海捕捉玳瑁、砗磲, 更甚者还会被派去盐田做苦役,这每一种都是极其凶险的活计, 能活过一年的都寥寥无几。   濮九鸾这些日子早暗暗探查了其中内情,知道凶多吉少,只怕黄家那位郎君已然夭折。只不过这要瞒着慈姑, 他只劝慰慈姑:“你哥哥当初十岁左右,身子也康健, 说不定在琼州已经安置下来了。”   慈姑心里明白, 当初奶娘救了她之后这几年没少托往来的行人打听琼州之事, 可惜琼州太过遥远, 岛民一般不出海, 往来的官员和商人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小民能接触到的。是以奶娘与她都已接受哥哥已经没了的事实。   她动动嘴唇:“多谢。”   她从昨日便嘴唇干焦起了一层, 今日一直蔫蔫儿, 应当是想起家事心里郁结,濮九鸾心疼不已却不好安慰,他倒一杯茶水悄悄递过去。   慈姑接过茶杯, 道一声谢。她没头没脑忽然:“大哥当初一弹弓将爹珍藏的西晋玉瓶儿打碎,最后背着爹娘去五岳观门口寻了个江湖艺人,花了五十两银子才请对方将玉瓶儿粘住。”   “谁知那人不过是个糊弄的,爹那天在书房里与人议事,忽得一声,好端端立在那里的玉瓶儿碎裂当地,爹不知所以,还感慨玉瓶有灵,听见他们说俗世经济气得玉瓶不堪其扰索性自戕,写了一篇《悼玉瓶赋》悼念了一番。”   慈姑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馨的黄府,调皮捣蛋的大哥,温柔的娘亲,板正的父亲,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可应当恨谁呢?始作俑者秦王已死,当初决策的太上皇已死,便是恨也没个具体的仇人来恨。慈姑身影瘦削依在车壁边,两眼茫然。   “我娘走了以后我便一直是一个人。”濮九鸾瞧着她轻轻道,他眼睛盯着虚空,似是在发愣,“我那时最恨别人阖家团圆,恨别人父慈子孝。直到我有一天在军营里遇上一位同袍,他将我娘给我缝的腰带扯了去,我跟他打了一架,才知道原来他生来就没有娘。”   “世上百样人便有百样磨难,各有各的苦衷,有人得到过又失去,有人却从来没得到过。”濮九鸾又给她倒杯水,“且看开些,毕竟也曾得到过,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   马车行至东华门,外头市井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响起,还时不时有小贩叫卖:“《朝报》、《朝报》!”又喊:“《汴京美食录》!且看一碗米粉背后的一桩奇案!”   这销售话术着实厉害,慈姑掀开车帘打量,果然立刻就有一群人围着那小贩:“与我买一份!”,大树下还有个说书人正绘声绘色拿着那份《朝报》讲述。   濮九鸾也凑过去叫疾风买一份朝报:“与我一份《汴京美食录》。”   小贩将朝报递过来:“您可真有眼光!这份朝报着实火热,如今汴京城里说起朝报,只有两种哩,一种是其他朝报一种便是这美食录。”   濮九鸾接过朝报,拿给慈姑看。   慈姑展开朝报,只见正中央便写着几个大字“吃米粉引奇案”,她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汪三爷,如今可真是什么都敢写。”   “这市井里头不讲究多高雅,要的便是骇人听闻引人入胜。”濮九鸾淡淡分析其中缘故,“他这般用笔,定然会比别人多引来些目光。”   慈姑又有些担心:“这般大张旗鼓写这案子始末,若是官家怪罪下来……”   濮九鸾摇摇头:“他不会。”如今坊间已经有不少说书人在讲这桩案子了,可见官家自己就恨不得将此事渲染得人尽皆知,好名正言顺收回左冰手中的权柄。   慈姑放下心来,再看那篇文章洋洋洒洒写道:“话说这日一佳人进了康娘子脚店,她年方二八,生得眸若秋水眉如山黛……”她看得直摇头,将手中朝报放下:“汪三爷如今越发跳脱了。”   跳脱归跳脱,却在汴京城里火了起来。   从前是有不少人看他写的《美食录》,可从未有如今这般大的热度。   当朝宰相涉案本就稀奇,受害者又是美貌歌姬,还夹杂着些后宫秘闻,天家妃子,百姓早就对此事颇为好奇,汪三爷这文章写得直白通俗,又多抓住市井俚民的心理,将整个案件娓娓道来。   许多人其实一开始是冲着看这桩奇案才买的朝报,看完奇案之后再看后头还写着康娘子拔霞供店里近期推出菌菇汤底,顿时来了兴趣,呼朋引伴往康娘子店里去瞧瞧。   更何况许多人对那奇案中所说的米粉着了迷,纷纷带着朝报来康娘子店中询问要吃这一碗同样的米粉。   只不过这米粉如今只在康娘子娘子脚店里出售,许多男子都无法买到。慈姑略一思忖,便寻了桃娘来商量。   她问桃娘:“你如今既然没想好要作甚营生,不若与我一起开一家康娘子米粉店如何?”   “这……”桃娘瞪大了眼睛。   慈姑接着说服她:“你回乡也是举目无亲,倒不如留在汴京城里好。如今有我们照应,倒比在乡下孤身一人的好。再说,你既然一心想跟着我,我却不需要仆人,不如你与我合伙开店。”   桃娘想一想却也是这么个道理,便点了点头。   慈姑便与她在康娘子脚店的斜对面租了一间铺子,挂上招牌“康娘子米粉脚店”,这家店男客女客皆可进去,专卖米粉。   慈姑在永平坊那些熟练的厨子们里头筛选一二,教会他们如何做这卤肉粉,便叫他们受雇于店中。桃娘虽不会做饭,却熟知好吃的米粉应当是怎样,她便来负责店中米粉的品质。更巧的是她在道观里跟着道姑们学了识字,还会打算盘,便正好将整间米粉店的生意盘了下来。慈姑说好与她五五分成,这间米粉店就此开了张。   开张第一天便客人爆满。   一开始自然是冲着案子来的。人都知道那位“二八佳人”便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当即有不少人来店里吃那一碗销魂的米粉。还有不少人同情桃娘的遭遇,来帮衬她一二,更有许多人也如桃娘一般亲人被卖零落四处,偷偷来她店里吃一碗米粉以供慰藉。   等到热度下去后,便来了许多觉得这米粉好吃的回头客。   汴京城里如今不少南地人,时间久了便都思念家乡美食,可是汴京的米粉为着好运输多是南方运来的干米粉,干燥无味,而康娘子米粉店的米粉是现磨现做,桃娘是个脑子活络的,索性将石磨搬到店门口,派了个年富力强的伙计每日里磨那石磨,米香阵阵,米浆粘稠,更惹得往来顾客熙熙攘攘。   进到米粉店内,先引入眼帘的是灶前热气腾腾一锅高汤,据说这汤汁里加了猪棒骨、鸡架熬煮而成,小火咕嘟常年不熄,汤汁奶白浓稠,散发出阵阵香味。   点一份米粉,但见一个美貌娘子利索在白锅中煮入丝滑的米粉,翻上几翻后盛入粗陶大碗中,舀一勺奶白的高汤,而后问客人:“要甚浇头?”   客人咬着指头打量柜台前一排大碗,里头有浓油赤酱的红烧鸡块、色泽红亮的卤鸭、肥瘦相间的大刀白肉、切成细条的豆角肉丝、炖得软烂的拆骨肉炒煎蛋、大蒜叶爆炒鸡胗……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完,直叫人眼花缭乱。便是每顿吃一种,也得吃二十多顿。   “今儿就吃这个拆骨肉炒煎蛋吧。”客人咽着口水挑选了个没吃过的。   “好嘞!”美貌娘子舀结结实实一勺,将整个米粉都盖得严严实实,再滴上几滴芝麻香油并花椒油,再撒上嫩绿雪白的芫荽荆芥碎,暗绿的酸豆角,动手要舀那一勺茱萸辣酱时却住了手,“吃不吃得辣?”   “吃得吃得。”客人笑道。   陶碗放到桌上,客人一打量,雪白的米粉上铺满厚厚一层的拆骨肉炒荷包蛋,奶白的高汤,飘几滴金黄的芝麻油点,饶是最近天天来吃,还是叫他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夹一筷子米粉,几乎是唆进嘴里,这米粉滑溜得很,嚼一口富有韧性,弹滑适度,散发着新鲜大米的米浆香气,几乎空口吃都不觉无味。   再吃上一口浇头。   大块猪骨肉在卤汤里炖煮得皮绽肉开,入味极深,而后捞出锅拆去里头的大骨,几乎是一碰就掉,拆骨肉肉质滑嫩,当得上是一碰就化,每一丝纤维都融合了卤汤香醇的味道,香浓可口。   而鸡蛋煎过之后又入卤汤炖了一会,金黄的煎蛋微焦的酥皮既保持了柔韧的嚼劲,又吸收了些卤汤香醇浓郁的复合香味,居然味道丝毫不输拆骨肉。   他本来在心里嘀咕这煎蛋炒拆骨肉的搭配颇有些奇异,可真吃到嘴里却才发觉其中妙处。他边吃边感慨:明天还要再换一种浇头!   他吸溜吸溜唆完一碗粉,结账时少不得要问一句:“您可是那传奇中的桃娘?康娘子与您又是何关系?”   “康娘子啊。”桃娘眼神微动,脸上流露出感激,“她是我的大恩人。” 第63章 榠楂炖银耳、肉线条子……   左冰案告结, 慈姑略一盘算,她已在濮九鸾府上住了四五日,先前因着担心被报复的理由也随之烟消云散, 因而便与濮九鸾说一声要搬走。   濮九鸾倒未做他想, 直将一份房契递给慈姑:“正好在信陵坊有座宅子,你住进去正好。”   慈姑狐疑瞧他一眼, 这个“正好”颇有些蹊跷,她不接房契, 反笑眯眯道:“我这回出去要自个儿买宅子, 不过, 倒是谢谢你好意了。”   既不敏感自傲也不贪婪无度, 只连消带打拒绝,是以她走后疾风便啧啧赞叹:“康娘子当真少见!”   慈姑回了马府, 差点没认出来,马府外头乱七八糟堆满青砖竹木,马老夫人正喝着一杯茶水笑眯眯与那些工人聊天, 见慈姑过来立刻眼睛一亮,将茶水放到一边, 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哎呀!你怎的回来了?!”院门推开, 岚娘瞧见慈姑, 急得直顿脚, “如今院里正修缮哩, 你去哪里住?!”   “我走的时候家里还好好的, 怎的那带信人说家里房塌了?”慈姑好生奇怪, 就要往里头走去瞧个端倪。   “哎哎哎莫去莫去”岚娘慌得一把拉扯住慈姑衣袖,眼珠子一转,“里头全是打着赤膊修房的汉子, 你进去多有不便,还是莫去了。”   慈姑这才住脚,倒觉得颇对不住马夫人:“马夫人好心将房子赁给我,我倒将她房子住出了纰漏。”   “没甚没甚。”马老夫人高兴得摇着蒲扇,“我都盯着哩,原来的房梁都换上了上等木料,房里连火炕都做上了,一修就翻修了一整个前院,当真是我们赚了哩。”   慈姑瞪大眼睛,岚娘却将她拖到一边柳荫下仔细打量她:“这一去,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就是脖子下多了一个琉璃指环。   虽然她放在衣服下对方瞧不见,慈姑也觉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她胡乱敷衍:“无事,能有甚变化。”脸颊却起了绯红。   岚娘啧啧啧几声,又问她:“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子!何不在侯府多住几日?枉我……”她差点脱口而出枉我给你制造机会,发觉不对忙咽下了下半句话,问慈姑:“要不搬去我家住?”   慈姑摇摇头:“我手里有些银两,不若买座小院子自己住。”   马老夫人很是赞同:“小娘子就当这样,即便是攀上贵婿心里也清楚,先给自己攒些家底是正经。”   马夫人难得的与老夫人意见一致:“如今汴京的院子只涨不降,赁金高得飞起,你买一座院单是收租就已够后头过活。”   她是在此地惯住的,便请了个相熟的中人替慈姑相看。   那中人一头雾水:“娘子缘何问我?你家对门不正有户人家卖院么?”   他将马夫人和慈姑带到那户人家门首,慈姑瞧一眼院子,不过窄窄浅浅一道,内里两间简简单单两间瓦舍。马夫人有心相帮慈姑,便上前与那邻人讲价,那人家卖这院子是为女儿置办嫁妆,逢年过节又没少拿慈姑送的角黍水团糕饼,是以也不有心拿乔,最终说定了三百两银子。   岚娘掏钱时着实心痛,又问慈姑:“上次见你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个一串东珠串,早知便不买了。”   慈姑笑:“那却是团行里要为宋行老送贺寿礼,因着团行里只有我一个行老是女子,是以推举我拿钱去买,又不是我真有那许多钱。”   马老夫人却精明,不知她跟自己家院里那些匠人们说了什么,那些匠人居然主动来帮慈姑修缮这院子。   横竖是濮九鸾的人,慈姑便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应了下来,自己暂住在马夫人的内院里。   如今慈姑名下店铺多了,除了康娘子脚店还有拔霞供店,更有小食铺与米粉店,更要时不时盯着大理寺的堂厨,好在米粉店与拔霞供店分别由吕二姐和桃娘打理,却仍旧觉得分身乏术。这几天正好梳理一番。   她现在教出了第一批徒弟,有心叫他们独挡一面,便叫文秀师父与小丁负责大理寺堂厨,钱百富负责康娘子脚店,果子三个料理小食铺,而手里的那些有心帮厨的两坊厨子们则被安插到各家店里,汪老三则专心撰写他的朝报,那些小学徒们根据各自兴趣分别去不同店里打杂学习。   只不过如此一来,徒弟里头就有李大头无事可做。   诸人都瞧着李大头,李大头也有些尴尬,这么多徒弟都已经能够独挡一面,自己却没个去处,说出来当真可耻。可这也无可奈何,如今又没有新店,总不能叫师父为她新开一家分店吧?   须臾功夫他便已经想得通透。   慈姑唤他“李大头”时,他居然还摸摸脑壳,主动道:“师父莫要心里过意不去,我去不拘哪家师兄弟店里帮忙即可。”师父给自己银钱,帮老娘养病,如今李大娘被最好的大夫诊治,又每月能按时吃药,病情稳定,前些天李大头还赁了个亮堂些的房子呢,就这份恩情,别说不升职,便是给师父家做仆人都使得。   “哪个要唤你去店里帮忙了?”慈姑奇怪瞧他一眼,“我唤你,是要委你以重任。”   “甚?”李大头仰起头,一脸不可置信。   “如今四家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如此一来那外送业务便也多起来,可这中间拉拉杂杂琐事太多,每家店都要腾出大量精力处理此事,倒不如今后由你牵头,将此事办起来。”   李大头高兴得咧起嘴角:“师父说得对!”   慈姑便叮嘱他:“如今永平坊和信陵坊两坊团行里的那些半大小子和小娘子们尽由着你差遣,可断不能出了岔子。”   李大头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能得这一桩差事着实是意外之喜,他自然满身干劲。   开布庄的田三娘如今是康娘子脚店外送的忠实食客,这不,她一大早便开始琢磨着中午吃什么了。   如今康娘子店里的外送不再靠小童唱儿歌推广,而是都写在了自家的朝报上,田三娘从外头卖报人手里花了一个铜子买了一份朝报,只见上头写着“康娘子外送新开张”。   “嗬,又有什么新品?”田三娘定睛一瞧,只见朝报上密密麻麻列满了菜式,什么油焖香蕈、糖蜜酥皮烧饼、虾油白菘、玫瑰猪蹄、荷叶夹猪偷肉、缠丝烟熏兔球、五彩什锦、素炒茭儿菜、抹脏红丝。直看的她眼花缭乱。   隔壁的米铺老板寇嫂子凑过来:“怎的,今儿吃甚?”   田三娘便讲给她听:“许是康娘子脚店新开了外送,这菜式也增添了许多。”   “多就多罢,反正康娘子店里的定然好吃!”两人一直吃康娘子脚店外送的饭菜,上次休息田三娘请寇嫂子去了一回娘子脚店,两人俱是满意不已,“只不过今日那大头也不知来不来我们这里?”   田三娘略有些不自在,自从她第一次点了康娘子脚店的外送后,那个叫李大头的小哥便常来给她们送餐,送多了寇嫂子便也瞧出了端倪,话里话外总想撮合他们。她刻意岔开话:“您先瞧瞧想吃什么。”   寇嫂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心盘算起中午的菜式。   最后田三娘点了肉线条子一道菜,寇嫂子选了淮山北芪炖鸽、金山咸豉、剔缕鸡三道菜。单等着李大头来收单子。   到了约定的时间李大头果然来了,只不过他这日穿得却极有特点:身着青色衣裳,胸前后背用黑色布条缝了一个“康”字,身后一个竹书箧。笑着与两位老客人解释:“从今以后我们康家娘子外送都穿这一样的衣裳,身后背着的便是食盒。以后便由我来打理这一块。”   寇嫂子赞一声:“大头你可是高升了?当真要发达了!”   “哪里哪里,您老人家莫要折煞了我的草料。不过是我师父器重我罢了。”李大头摸摸脑壳,笑得憨憨,可是眼睛却不住往田三娘脸上瞄。   田三娘目不斜视,将自己与寇嫂子要点的菜式点了,才不咸不淡说了声“恭喜。”   李大头喜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去,晕头转向往外走,还将个板凳撞到地上,又是一阵慌乱。   寇嫂子见他出去,才看着他背影叹息:“是个年轻好后生哩。”   田三娘却不搭话。   寇嫂子悄悄替她叹息,转开话题:“我瞧你就点了一份菜,可是你婆家又冲你要钱了?”   田三娘点点头。   寇嫂子便叹了口气:“这么个病人死拖着你,你也是高义,若是别人丈夫死了,婆婆是个累赘,便早改嫁了事,哪像你傻子一般揽事上身……”   田三娘不过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不多时李大头便回来了,他从身后的竹书箧里一层层拿出了食盒,原来那长得像书箧的竹架已经被改造成可盛放食盒的架子,双肩一背,又快捷又便利,最上头还有个布帘子,正好遮雨遮阳。他见田三娘似是不高兴的样子,便也不多说话,只磕磕巴巴道:“那我走了”便一阵风转身走了。   田三娘打开自己的食盒,她一愣:自己点的肉线条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炖盅。   揭开炖盅盖子,里面一盅芬芳浓稠的榠楂炖银耳。 第64章 剔缕鸡、淮山北芪炖鸽、金……   田三娘打量着眼前的榠楂炖银耳:雪白的银耳被煲得软烂, 熬出透明的胶质,包裹着被切成小块的金黄榠楂,散发着微微的清香。   她用调羹舀一勺, 银耳羹浓稠得几乎要化不开, 榠楂料给得很足,叫人瞧着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放进嘴里, 大量的胶质随着榠楂的清香进入嘴中,银耳事先被撕得碎烂, 几乎可以一口囫囵吞下去。   寇嫂子在旁发问:“这是甚果物?瞧着黄澄澄一片, 倒像是个木瓜。”   田三娘笑道:“这是南边的果子, 唤做榠楂, 与木瓜长得极像,只不过没有木瓜那般甜。”   她尝一口这榠楂, 冰糖的气息在炖煮过程中渗进水果的纤维,每一口都觉得甜滋滋,滑溜溜的银耳羹直入喉咙, 喝几口这一份汤羹,只觉得整个人心里都甜滋滋起来。   再看肉线条子, 上好的猪前腿被切条腌制, 而后上风干熏制而成, 做法只用了简单的切片蒸煮, 出锅后配一碟酱红色的蘸料。   经过蒸汽的滋润干巴的腊肉变得丰润起来, 用筷子夹起来以后对着光亮处瞧去, 只见薄薄一片, 近似透明。肥肉的地方月白,瘦肉红润,闪着油亮亮的光泽。   夹到米饭上, 腊肉渗透出来的丰腴油脂浸湿米粒,用筷子将腊肉包裹着那一片米饭送入嘴中,口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若是担心吃腻便蘸取一下旁边的蘸料,那蘸料是由蒜末、姜末、牛至一起在油中小火慢熬而成,吃一口,便能吃出酱油混合虾油的滋味,夹杂着小小的茱萸粒,格外下饭解腻。   寇嫂子点的淮山北芪炖鸽一揭盖便升出一股腾腾热气,引得她惊呼不已:“这外送着实快,汤里热气居然还在。”   热气散尽后,炖盅中内尽显:清澈的汤汁中静静漂浮着雪白的淮山、金黄的炖鸽、暗黄色的北芪。   寇嫂子先舀一勺尝尝味道:炖鸽汤汤味鲜甜醇厚,妙就妙哉还特意增加了些许的北芪,淡淡的药味非但没有冲散鸽子汤的本味,还为它增加了一丝药材的清香来化解荤腥。   吃一口炖鸽,火候正好,将鸽子炖得软烂,其中的肉块吃上去突出一个嫩字,舌尖一碰就开,鲜美入口。   淮山选用了那种适合蒸煮的品种,炖煮后绵沙沙,嚼起来毫不费力,粉糯一片化在舌尖。   田三娘便将自己的蘸料递过去:“寇嫂,你可试着用这蘸料蘸着吃炖鸽。”   寇嫂子蘸了一块鸽子肉,果然软嫩香鲜中更多了一丝咸香的风味。   她再尝尝金山咸豉,这是一道下饭小菜,由豆角切成碎末与咸豆豉、茱萸辣酱同炒而成。   豆豉黑色一粒,咸香的滋味渗入豆角中,连带着豆角都裹上些许的咸香,脆的豆角碎与软糯的豆豉配合,嚼起来口感满足。   再尝一尝便觉得茱萸辣酱、豆豉、豆角三者的比例恰到好处,不至于太咸也不至于太辣,豆豉提味,豆角增鲜,茱萸增色,让整道菜咸香十足,香辣开胃。   寇嫂子用筷子拌了一点进米饭,就着那点辣吃了一大口米饭。   最后是剔缕鸡。   这道菜是将鸡肉煮熟后,剔取鸡胸肉撕成丝,而后再以各色佐料凉拌。   鸡胸肉平日里吃起来素淡无味,可经这么一处理便骤然多了许多趣味:   鸡丝雪白,里头夹杂着整根的香菜茎与红色的胡萝卜丝,上头淋着红艳艳的茱萸红油。   吃一口花椒味与辣味并存,香气满口。   鸡丝整口吃下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发柴塞牙,反而细细嫩嫩,满口留香。   寇嫂子素来不喜香菜,却也忍不住尝了一口,香菜独有的香气与麻辣鸡丝混合在一起,在夏日里吃当真开胃。   她两人竟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李大头再来收餐盒时心里颇有些忐忑,却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盒里放着几十枚铜钱:正是榠楂炖银耳的价格。   他不敢抬头,拿着餐盒就跑。   京城的黎宅里,被禁足的黎莫萃藏在屋里,叫丫鬟在外头守着,自己悄悄儿拿出一个食盒。   她鬼鬼祟祟四下张望,确保窗外没有人才揭开了食盒盖子:   酥脆掉皮的林檎毕罗、酸酸甜甜的乳酪嘉庆子、油炸得脆脆的玉板鲊、精巧细致的入炉细项莲花鸭签,尽数引入眼帘。   黎莫萃迫不及待就举箸开吃。   连吃得盘光碗光才住了嘴:“呼——”   一起玩的小姐妹都去过康娘子脚店品尝美食,唯独她去康娘子脚店是被娘押去给康娘子致歉,后来爹和长兄都去了与康娘子道歉,低三下四着实可恶。   她才不要去康娘子脚店呢!   可小娘子们聊天,说得也不外乎是哪里的胭脂水粉好,哪里产得好冠梳,哪里有什么新奇好玩地方,这康娘子脚店新兴起来,怎么聊天也错不过。   黎莫萃姐妹为了与别人有些谈资,只好叫丫鬟去康娘子脚店偷偷打量,瞧着康娘子出了店才戴着帏帽去了包间吃了一次。   这一吃就迷上了这滋味,别的不说,康娘子脚店里食材新鲜,做法独到,干净整洁,便是店面都透着些高雅,着实太对小娘子的胃口。   可惜两姐妹都是要颜面的人,自然不能说自己爱吃,只将筷子放下后齐齐沉默地说了声:“不过如此。”   黎莫萃是再没踏足过康娘子脚店,可那樱桃毕罗的滋味却久久萦绕心中,不能忘怀。   好在最近康娘子脚店扩大了外送区域,黎府正好在其中,知道了这一点后,黎莫萃便毫不犹豫叫贴身丫鬟去定了一份外送。   不得不说,这康家娘子店的外送着实贴心,保温得当,配送及时,到府上时还冒着热气呢。   林檎毕罗不及樱桃毕罗甜,滋味里更有林檎特有的微酸,可这酸也被厨师巧妙利用,转化成提味之法,使得毕罗更加甜酸可口,她正回味着这滋味,忽听得外头有人喊:“妹妹!”   是哥哥!   黎莫萃想将食盒藏在了博古架上,她可不想叫哥哥发现端倪。可还是慢了一步——   黎家大少爷走进来,正巧看见这食盒:“妹妹哪来的食盒?瞧着不像府里的。”   黎莫萃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奇怪。”黎家大少爷似乎也不在意这食盒从何而来,“我适才去大妹妹房里,也瞧见这么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食盒。”   外送业务逐渐火热起来,而永平坊和信陵坊的厨子们也纷纷过来投靠,这样一投靠原有店里的厨子便渐渐饱满,慈姑便想再开辟新的外送范围。   她将目光投向了汴河上城边码头。   这却是无奈之举。为何不在城内码头营业呢?   因着这城内码头全部分管于各自的坊市,慈姑名下只有永平坊和信陵坊,自然无法去抢占同行生意,否则要被同行唾弃,唯有汴京城外的码头不归属于任何一坊。   是以在下次团坊间行老会议上,她便将自己的说法说出。   这话一出口,行老们面面相觑,而后纷纷出言:   “这可不行!”   “为何不行?”慈姑扬头问,“在我有这建议之前那码头便不归汴京团行管辖,诸位若要做生意也是做得的,为何又要为难我一个?”   这话却说得在理,行老们只好同意了慈姑的请求。   散了会却纷纷摇头:“不过是个小娘子,能有什么能耐,听说名下拉里拉杂不过五六家小店,连个正店酒楼都没有,又能有什么出息?”   “就是!何况河边是那些粗人,能有几个钱买东西?”   “我看她这般行事冒进,定然要栽个大跟头!”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心里泛酸。又眼馋慈姑能有这般魄力又不敢自己亲自去冒风险,只想着作壁上观,都想看慈姑如何翻船。   “话不能这么说。”忽然有个声音道,“即便是个女儿家,就算最后赔得血本无归,她能有这想头已然是难得。”   说话之人是宋雅志,他是宋行老的侄儿,如今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宋行老一生没有嫁人,娘家宋家这个侄儿自然是她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团行里的行老们不说以他马首是瞻吧也算是极为尊重他,何况有人想起宋行老自己便是个女儿身,因而识趣之人便都不说话。   还有人称赞这位宋雅志:“宋公子果然是个行事光明磊落处事公道的。”   就有人凑上去纷纷恭维他,这个问他的新店何时开张,那个问他最近又琢磨出了什么新菜式。   只不过这会场上的话没多久便经由厨子们散播了出来,直到连信陵坊和永平坊的厨子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师公,莫与诸人作对为好。”汪三爷人脉广些,第一个知道这传闻,“如今满城的厨子都知道你要去不挣钱的码头上揽生意了。”   “是啊师父!”钱百富颇有些担心,“那码头若是挣钱早就被人占了,哪里轮得上我们?”   “据我说知,码头上的人要么是贩夫走卒,要么是往来客商,那些贩夫走卒没几个钱,都吃些顶饱的便宜面食,往来客商呢都瞧不上码头上的小摊,都只进城去丰乐楼、樊楼这样的大酒楼。谁会去那里吃外送?”   慈姑摇摇头:“我自有办法。” 第65章 红烧鱼杂、大肉丸、肉骨汤……   汴河码头上往来的客商和挑夫们惊讶地发现有人在码头边发放食盒。   食盒用四方四正竹木做成, 里头放着一碟子红烧鱼杂,一个红烧大肉丸,一盘子豆豉豆角碎, 一大碗肉骨汤。   香气扑鼻, 荤腥十足,最难得是这是免费发放。   一时之间码头上热闹起来, 许多人纷纷去码头上排队,要领这免费的食盒。   石阿寿便领了其中一个食盒。发放食盒的人还在摊子旁边放了桌椅供人吃饭, 他便坐在桌子前, 将食盒打开。   打开食盒, 便见里头红艳艳的鱼杂, 黄澄澄的焦香大肉丸、禾绿色的豆豉豆角碎、澄澈的肉骨汤,光是瞧这色泽便知定会好吃。   他用筷子扒拉一下红烧鱼杂, 里头有鱼鳔、鱼白、鱼籽、鱼尾,用料很足,浸泡在鲜红色的汤汁里, 色泽鲜亮。   吃一筷子入嘴,这些鱼杂先是被小火炸, 而后在锅中由酱油冰糖炒制后, 是以外壳都脆脆的, 口感甚好, 再咬开外壳, 立刻吃到绵密软糯的鱼籽, 再用力一咬, 却有无数利小籽在嘴里迸开,口感绝妙,鱼籽经过炖煮后咸香十足, 醇香肆意。   鱼鳔则脆滑爽口,富有嚼劲,鱼白口感绵密。   一盘红烧鱼杂里糯的鱼籽、脆的鱼泡、绵的鱼白,混合在一起三种口感,而红烧汁则浓稠鲜甜,浇在蓬松的米饭上,叫人无法抵抗。   红烧大肉丸外表一层焦黄的脆壳,显然这肉丸先在锅里炸过再加以红烧。   咬开肉丸,肥瘦相间正好,都被剁成了糜子粒大小,而后与淀粉蛋清混合,经过长时间的搅打黏在了一起,肉质之间紧密相连,却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距离正好能让醇香的红烧汁渗透进去。   肥肉的香醇,瘦肉的韧劲,一齐搭配在一起,在唇舌间齐齐绽放。藏在肥瘦肉之间的肉汁饱满,在牙齿的积压下蹦出,汤鲜味美,红烧汁则鲜香四溢,叫人越吃越香。   豆豉豆角被切成细碎的碎末,混合茱萸辣酱爆炒过,红红绿绿一碗,瞧着便知道这是个下饭利器。   至于肉骨汤嘛,寻常食铺上的肉骨汤都不知兑了多少水,喝上去也就砸吧个意思,这碗肉骨汤却浓香十足,散发着油脂独有的醇厚。叫石阿寿这等卖力气活的汉子一喝就觉满足不已。   他咕噜噜吃完了饭,还剩的红烧汁都舍不得浪费,从自己带的干粮里头掰碎了一块,蘸着红烧汁吃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扬脖将肉骨汤尽数喝完。这才用手擦了擦嘴。   到了夕食的时候,石阿寿下午干完活又来了一趟领了一盒,只不过这次他没选择留在这里吃,而是将食盒带走。   发放食盒的人也混不在意,大宋富庶,汴京城里居民便也都诚实守信,那几个大酒楼里连银食盒都允许食客带走吃呢,只要隔几日记得送还回来即可。发食盒的人还冲石阿寿摆摆手:“连送两天,后天就开始收钱了,四十文一盒。”   家里人见石阿寿回来后俱是欢喜,石嫂见他拿着食盒先嗔怪上了:“怎的又乱花钱?”   石阿寿笑道:“没花钱,这是外头新开个食铺,不要钱送的。”   石嫂也是欢喜,家里两个丫头正长身体,每日里在吃上头要花费不少呢。一家人欢天喜地打开食盒,两个孩子先吸吸鼻子:“好香!”   红烧鱼杂醇香味浓,石嫂笑着将鱼杂分夹给两个孩子,要给石阿寿夹菜,石阿寿避开:“我中午一人便吃了这一盒,吃不下了。”   石嫂便自己将红烧汁蘸着馒头吃了。   大肉丸和豆豉碎却不让孩子们吃:“这个扣起来明儿早上吃,也可盛一顿饭。”   肉骨汤不好保存,便分给孩子们喝了,石嫂自己也喝了几口,啧啧称赞:“这汤却香,不似往常别人家一样好似是骨头洗澡水。”   肉骨汤里还有几个骨头,上头居然还挂着没剔完全的肉,两个孩子捞出来啃得津津有味。   这一餐一家吃的俱是满足,石嫂收拾盘碗时有些惋惜:“可惜买不起,不然这家食铺味道还真好。”   石阿寿摇摇头:“价格却不贵,只要四十文。”   “四十文?”石嫂子吃了一惊,“这些材料便是外头买起来都不止这些钱了吧?”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第二天康娘子码头店前头就排满了长龙。   “瞧着吧,如今看着热闹,不过全是浮华。”一河之隔,宋雅志的表弟孙川摇着扇子打量着对面,“还不是因着不要钱?百姓自然趋之若鹜。”   “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鼠目寸光。”宋雅志感慨一声。   孙川打量这宋雅志的神情,他跟班多年,一眼便瞧出宋雅志此刻对这康娘子极为排斥,自然捡着他爱听的说:“都说这康娘子如何厉害,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空把式。”   “唉,她自己胡闹便也罢了,居然还是信陵坊与永平坊两坊的团行行老。可怜了那两坊的厨子。”宋雅志一脸的悲天悯人。   孙川凑了过去:“表兄,倘若这康娘子被罢免了,您看是不是向宋大人举荐我呢……”   宋雅志“啪”一声收起团扇:“那是自然!”外人前头总是彬彬有礼的眉眼间浮起些许戾气。   汪三爷行为乖张,压根儿继承不了汪行老的位子,眼看着这信陵坊的行老之位就要空出来。宋雅志本来已经许诺了给孙川,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这行老之位夺去不说,连永平坊的行老之位都兼任了,自然心里巴不得这康娘子赶紧完蛋。   河那边,发放食盒的牛老二也有些焦急,他身后一帮永平坊的厨子兄弟们脸色也各个一脸狐疑。   “老牛,你说这法子能行吗?”   “不要钱的自然不吃白不吃,可这真愿意买的又能有几个?”   “不知道,好好干便是。”牛老二一边发放食盒一边道,“明日就不要钱了,且看还有没有人过来买吧。”   到了第二天,牛老二心事重重往码头去。   康娘子待两坊的厨子们那是没话说,当初炙肉一次,已叫他大为叹服,后头又雇佣信陵坊的兄弟们,后来厨子过多康娘子也绝不松口叫大伙走人,反而独辟蹊径想出了在码头外送的主意。   据说还得罪了其他行老,单凭这份义气,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牛老二心里盘算着,他昨日已经找了些自己的叔伯兄弟,叫他们一会过来,请他们一定帮忙购买,钱由他出,就当是帮康娘子一把。   这般下定决心,牛老二便快步走到了码头。   他一愣——   前头已经排了长长一队。   “昨日里那食盒,今儿再来一份。”排在队首那个人急不可耐,冲牛老二说着。   牛老二呆呆站在原地:“可是今儿要收钱了……”   “知道。”那人拿出四十文钱,“不就是四十文吗,多划算!”   牛老二晕晕乎乎将菜色打包好发放出去。这一天生意有多好呢?一天下来,维持秩序的他嗓子都沙哑了……   之后几天亦是如此,牛老二身后那些厨子们各个忙得脚不沾地。可码头边的队伍仍旧每日排得老长,甚至牛老二不得不专门安排了两个徒儿协调排队秩序。   这消息很快便被城里的行老们知道了,行老们纷纷怀疑:“这怎么可能?”   “莫不是自己要输,面子上挂不住,是以寻了些托?”   “还是这康娘子当真做饭厉害?”   “哼!做饭厉害,能有多厉害?我们在座诸位哪个不是厨子世家出来,又哪个不是人没案板高便开始学做菜?”有人不服气。   “什么?”宋雅志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她居然做成了此事?”   “回少爷的话,如今码头那边人山人海,都排着大长队呢。”回话的小厮一脸委屈,他只不过照实说而已。   “哼!”宋雅志气得砸了一拳。   “表哥莫气,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端倪呢。”孙川安慰他,“且让我们去探探其中缘故。”   宋雅志眼睛转亮,对啊,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猫腻呢。   码头边,孙川拉住一个路人问:“小哥,向你打听个事。”   “何事?我还忙着去搬东西哩!”石阿寿瞧见对方身着绸衣,一脸酒色之气,立刻一脸警惕。   孙川从袋里捏出几十个铜板:“我是外地人,瞧你适才买那康娘子食铺的盒饭,便生了好奇。”   石阿寿这才神色减缓,将铜板推回去:“俺们汴京人最实诚,不要你银钱,你问便是。”   宋雅志便问个清楚:“码头上别的小摊上一顿饭不过十几文,你为何要花钱买这四十文的食盒?”他和孙川适才也打发小厮去打听了一番,这食盒压根花不了那许多钱。   石阿寿说:“划算啊。”   “别家是便宜,可别家都是一碗面或一份菜配饭。”见宋雅志似是不懂,石阿寿用看白痴的眼神瞧着他:“那么大一个精肉丸子,又有红烧鱼杂,一盘子豆豉豆角碎,一大碗肉汤。份量足,顶饱,其中有肉有鱼,有些节省些的人家,自己多煮些饭,一家三口都够吃了,这算下来多划算?”   “何况人家烧得那么好吃!” 第66章 挑衅   原来还能这般?!   孙川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 宋雅志手里的扇子停止了扇动,回转头去看码头上那密密麻麻的长队。   长队前牛老二满面春风,从面前的大锅里盛出一个个红烧大丸子, 身边的同伴帮忙摆进食盒, 有条不紊。再旁边数钱的那个人手里铜钱不断,“叮当叮当”往面前的木头箱子里扔。   听着那数钱声, 宋雅志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孙川气得“哼”一声想将面前一个石子踢得飞远,不期那石子只是大石露出地面的一角, 压根踢不动不说, 反撞得他脚趾发痛眼泪涕流, “嗷”一声抱着脚单脚原地打转。   信陵坊和永平坊的厨子们也被火热的生意所振奋, 特别是永平坊的厨子们,先前他们一个两个来投靠康娘子, 瞧着康娘子那几家店都安插满了,原本想着自己是永平坊的,或许康娘子不会再管了, 谁知康娘子二话不说为他们重新想了个营生。   这摊子初开起来的时候,他们各个如牛老二一般心里犯嘀咕, 如今见生意火热, 心里起了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各个往昔日的朋友亲戚那里夸赞。   “若不是康娘子, 我们就没着落了!”   “可不是, 谁能想到码头居然生意那么火热!”   “哈哈还是我有远见, 拜了钱百富师傅做师父, 如今康娘子是我师公!我师公那是满汴京城行老是最好的!”   “跟着康娘子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亲友里多有别的坊里的厨师,听了以后心里酸溜溜的:怎么他们就遇上了康娘子那般好的行老呢?再想起自己所在的食饭团行里, 厨子们倾轧,行老任人唯亲,重用的全是逢迎拍马的,这么心里一酸,就抱怨了起来。   说来说去的厨子多了,这股风便也吹到了各家行老们耳朵里。   于是他们一个个私下聚会时便对慈姑多有不满:   “本来瞧着一个小娘子也不想为难她,当初宋行老起用她做两坊行老时我们就没说什么。谁知道……”一个大腹便便的行老一脸不忿。   “就是就是!”另一名行老在旁帮腔,“早知道就应当阻拦她,这历来就没有个两坊行老之先例!”   “便是大家伙让她个女流之辈便也罢了,谁知她如今又在码头胡闹!”   “可不是?如今我坊里那些厨子们各个人心惶惶,艳羡他们发大财,我上次召集团行议事,有大半的厨子压根儿就没有来!”胡继项气得胡子乱颤。   在座的有许多行老与他有同样的恐惧,当下跟着骂起了慈姑。还有人问端坐在中的宋雅志:“小宋行老,您说,这怎么办啊?”   宋雅志适才一直在闭目养神,此刻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抬起眼皮,道:“我听人说那食盒两荤一素一汤只卖四十文,这倒叫我挺讶异,也不知道这康娘子是怎么做到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出口,立即许多行老们困惑起来,如果说先前他们都在讨伐批判康娘子,这会忽然都想起来:对啊,这食盒是怎么做到能卖这般便宜的?   在旁的孙川立刻跟着搭腔:“小宋行老说的是!说不定啊,其中食材必有问题!”   “对啊!”胡继项一拍大腿,“要不怎么能那般便宜!肯定是掺杂了烂鱼臭虾瘟猪肉!”   这话立即说到诸位行老的心坎里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论起此事。各个义愤填膺,到最后高举拳头:“走!去问问那康娘子!”、“对!我们要给团行讨个公道!”、“替天行道!”。   宋雅志仍旧一副端正方雅的君子模样,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阴鸷。   这日慈姑照例往各家店巡视,却见牛老二从一头驴上跳下来,急冲冲来寻她:“康娘子,不好哩!许多人来码头上闹事了!”   旁边的岚娘吓了一跳,慈姑忙叫他慢慢说:“先过去看看。”   一路上牛老二忙将情形告诉慈姑,原来今天中午,他们如往常一般摊开木摊预备出摊,却见乌泱乌泱一群人往摊子前冲过来,为首的全是各坊的饭食团行的行老,后头则跟着各坊的厨子,口里大喊着:“替天行道!”、“拨乱反正”。   牛老二上前理论,对方却不理不睬,只叫康娘子出来说话,还叫手下的人不断跟排队食客说:“这是臭鱼烂虾瘟猪肉!吃了要得病的!”、“要不然她如何能做到价格那般低廉,肯定是用了别人丢弃的瘟猪肉。”   牛老二差点就要扬起拳头跟对方厮打,关键时候还是忍住了,自己急匆匆来寻慈姑。   通车的岚娘当即就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全城的行老?!”   通草机灵些,当即要跳车:“我去找侯爷!”   慈姑一把没拉住她,叫她跑了。掀开车帘还待要叫,却被岚娘阻拦:“万一那些人趁乱□□,有个男子总好些。”   慈姑便叫来果儿,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叫她也下马车去。   孙川正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在摊子前耀武扬威,那些食客被他们这么一说,立刻胃口全无,纷纷不排队了,但仍有一部分人觉得常在这里吃饭,吃着毫无问题,便也不走,仍旧排队,只不过此刻队伍已经比原来短了许多,倒是旁边凑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康娘子食铺的厨子们心里暗暗叫苦,老百姓买饭食最怕的就是食材低劣,若被他们这般闹下去只怕很快就会门可罗雀,这可如何使得?   正着急着,忽然见一辆马车粼粼行驰过来,车夫停稳了以后,便有个小娘子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卖菜的厨子如见救星,激动地喊一声:“康娘子!”眼眶都要红了。   围观的百姓则纷纷打量起来,但见那小娘子个头高挑,身量匀称,一袭雪青色袄裙搭配淡紫色褙子,一头黑发被梳得齐整的双丫髻,整整齐齐别一个桃木梳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这些码头上的百姓都知道康娘子外送的招牌,却不知原来这康娘子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当下都吃了一惊。   闹事的那些行老们得意洋洋,他们今日闹事就是为着逼出康慈姑,叫她当众出丑,以后好声名扫地,乖乖收了码头上的生意。此刻见她出来,立即转而质问她。   孙川第一个站出来:“既然康娘子来了,那便与我们好好说道说道,这饭菜为何卖这般便宜?”   “我还当时为着何事呢?原来是这般蠢材?”慈姑轻蔑一笑,“薄利多销的法子没听过?”她如今身量渐长,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娘子,隐约有了些大姑娘的模样,眉眼间依稀可见倾国倾城之色,眼波流转不觉刻薄,反多了一丝鲜活。   孙川被个美貌小娘子骂得心里直痒痒,他咳嗽一声:“这其中必然有诈,莫非这饭菜所用食材都是劣质不成?”   当下行老们七嘴八舌跟着质问起来:“对,你用臭猪肉有违厨德!”、“损了我们汴京饭食团行的颜面!”、“这样的人不配做行老!”、“让贤让贤!”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就在此时马声嘶鸣,一匹骏马停在此处,一个身着白衣风度翩翩的公子出了出来:“诸位静一静!”   立刻有行老激动道:“小宋行老!您可算来了!快为我们主持公道。”   宋雅志翻身下马,装模作样摇摇扇子:“此事我也听说了,要我说,诸位就是太心急了,康娘子年少无知禁不住诱惑犯了错,诸位也当在团行议事集会上,好给她几份面子,如今这般闹大了,反害得她一个女儿家无甚颜面。”   表面是主持公道,实际则话里话外暗示慈姑有问题。   “你放屁!”岚娘第一个冲上去指着他鼻子大骂,“还没见个分明,你就盖棺定论!个放屁辣臊的好不要脸!”她出身市井,自然静通百种骂人套路,见有人污蔑慈姑,立即一点就着。   “这位小娘子是康娘子的人,自然瞧我不顺眼,处处要为康娘子出气。”宋雅志拦住要上前去的小厮,温言劝说道。   “这是要不由分说就将我打成奸恶之徒了?”慈姑闲闲一笑,气定神闲打量着宋雅志一行人。   “哪里不由分说了?你倒是有的理论吗?”孙川指着慈姑咄咄逼人。   宋雅志温和道“我本不欲个弱女子理论,可此事难平诸人怨愤,宋家又承蒙诸位看得起。我姑姑宋行老今儿不在此事,我便要站出来主持个公道。当众售卖瘟猪烂肉有违厨德,康娘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岚娘心里一激灵,原来这是宋行老的侄儿,宋行老她听慈姑说过,那可是御厨里的司膳,满汴京城里最大的一位行老,若是被宋家厌弃,只怕慈姑就要被罢免行老之位。岚娘越想越怕,哭丧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勺儿眼泪已经出来了,吧嗒吧嗒就往地上掉。师父那么好的人,如果被人除名可怎么办!   饶是牛老二个汉子都有些慌了,一开始他对这定价就有些嘀咕,担心要亏本,可见师父胸有成竹便不再问,此时见诸人质问,小宋行老更是言之凿凿,牛老二心里隐隐约约怀疑他说的是真的。可即便是如此,康娘子也是为着他们永平坊的兄弟们才铤而走险。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何是好!怎么办,死猪烂肉这可是大罪过,要被团行除名的!   不管了!要保住康娘子!牛老二咬咬牙,往前一顿,预备一会挺身而出帮康娘子顶罪。   恰在此时,慈姑挑眉一笑:“小宋行老,你要我如何证明自个儿?”   宋雅志纸扇一挥:“自然是请康娘子给我们瞧瞧后厨的肉菜。”   “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要瞧我后厨。”慈姑淡然一笑,竟颇有些嘲讽,“诸位请。” 第67章 豆汤肥肠   后厨离着这码头不过几步路远, 还烦请诸位随我来。”慈姑笑道,一贯的气定神闲。   孙川毫不示弱:“走!”后面一堆行老们紧跟其后,还有大半百姓也跟在后头, 反正这会是正午, 码头上没活,便有许多凑热闹的人。   后厨本是每家厨行的重地, 未经允许不可进,其中一般有各家秘不示人的技艺, 牛老二一听诸行老的建议就觉察出了其中意味。   这些人当真险恶, 居然主动要去瞧瞧别人家的厨案。可如今之计, 只怕不给看便会被坐实“臭鱼烂虾猪瘟肉”的罪名。横也是罪竖也是罪, 将他们攀扯得死死的。   牛老二牙齿横咬:这些人欺人太甚!   不过转念一想,康娘子能够毫不畏惧叫他们进后厨, 至少说明自家的食盒菜肉来源都没有甚问题,便也稍稍安心下来。   越过人群,慈姑一眼便瞧见了濮九鸾, 他正和通草站在一起,往这边瞧过来。   他身着常服, 目光澄澈, 站在柳树下关切盯着慈姑, 眼神似是在询问可要自己出面。慈姑一眼便瞧懂了他的意思, 她轻轻摇摇头, 示意自己能解决。   慈姑带着诸人走了十来米, 便来到汴河边一处没有四邻的院子外, 立刻有工人认出来这是从前用来堆石料的一处仓库,一处院墙还靠着水哩,几个厨子正忙得热火朝天, 后头还坐着一排十几个小子并小娘子正忙着剖鱼,见慈姑带人进来都顾不上细看,只粗粝跟慈姑打了个招呼。   慈姑笑道:“这便是我家后厨。诸位忽然进来,他们便自然也无法造假。”   她快步走到灶台前,从几个大竹篮里拎出几条肉递给前头几个行老们看:“诸位瞧瞧,这肉可是有问题?”   那猪肉色泽红润,红的瘦肉,白的肥肉,看着就知是好肉,有几个不行老不死心,凑过去去闻,却也闻不到丝毫异味。   慈姑又走到半大小子们跟前,从他们前头的箩筐里拿出几条鱼:“诸位看看我家的鱼。”那鱼还活着,因着离了水而鱼鳃阖阖,后头的百姓们都是汴河边混码头的,自然一眼就瞧出这是当日鲜鱼。   立刻就有百姓嘀咕起来:“人家这后厨没问题啊!”   “对啊,我们莫非还认出来好肉好菜?”   “这灶里炸得什么,真香!哎呀呀!”   一个个反倒转移了视线,关注起了锅里炸的小青鱼。小青鱼被剖成薄薄一片,上面裹了层淀粉鸡蛋液,正在油锅里哔哔啵啵得炸,那金黄的诱人外表,那焦香四溢的香味,肯定吃进嘴里又酥又脆又嫩!   行老们一个个惊讶在原地,有惊讶的,有嫉恨的,有纳闷的,适才那气势汹汹讨伐的劲头全然不见,孙川见状不妙,忙上前去质问慈姑:“谁个知道这是不是你别家店的灶房?两者又不在一处……四十文,你便是成本都堪堪够,又哪里够赁这么大院子,请这么多厨子帮工?”   慈姑意味深长一笑:“这却是要问我家的机密了?”   众人悚然一静。他们今日闹闹吵吵,明面是讨伐,是拨乱反正,可是心里隐秘的想法自然是要瞧瞧这康慈姑如何能做到这一点。自家也想学上一二。此刻被康娘子揭穿,各个心里惊疑不定,不敢说话。   慈姑见诸人不出声,拍拍手,斜斜瞧一眼宋雅志:“小宋行老,今日你质问之事已经有了结果:我这蔬果菜肉都是新鲜之物。你履行职责事出有名。可这再问下去,只怕就越出你的职责,算是纵势欺人了。”   宋雅志捏着扇子的手骨骤然用力,他跟着抬起头来:“还请康娘子说明是如何做到这四十文一食盒的?”   牛老二抢先一步护在慈姑前头:“小宋行老,莫要欺人太甚。”   恰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门外“吁”一声,有人驾着牛车过来,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却原来是李大头并几个小子,搬运着几个大篮子从牛车上下来,见这许多人堵着,先吃了一惊:“这是作甚?”   孙川摇头晃脑:“可莫要打岔,康娘子,你今儿非得说个分明,否则就是以次充好!”   岚娘见果儿跟在后头,知道是慈姑先前叫果儿寻来的李大头,忙转向慈姑,且看她如何说。   慈姑一笑:“既然诸位都想知道本店的机密,我便说了。”言语间毫不以为意。   这一出口,诸人皆安静下来。各个竖起耳朵,等着听这康娘子外食店的秘密。   她拿起李大头手里的篮子,掀开上面盖着的竹帘子:“这便是秘密!”   诸人屏息瞧去:却见竹帘子下是一块块剔去肉的骨头,还有个竹帘子下是一些蔬菜,更有一篮子鱼杂。瞧着毫不起眼。   慈姑笑道:“我每日与码头上寻买鱼人买来捞出的小鱼小虾,这些鱼虾味道不逊色,只是收拾起来麻烦些。可这对我们店里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如今我手里有近百个正值体力的小娘子小郎君呢,每日教学都有些不够。”   这些鱼虾收拾后,拍上一层面粉,而后下锅油炸,最后下锅红烧,端的是皮脆骨酥。   “那豆豉是我大缸腌制,本就不值当什么钱,这些素菜便是我其余店里做菜的边角料,譬如一道白菘心,只选用最好的白菘心,剩下的菜叶菜帮子我们厨子自己做饭时吃,或是拉到此处炒入菜肴中,诸位,这有何不可么?”   在场的老百姓都是过日子的,自然纷纷点头:“甚好,我们自家都这么吃哩。”   “肉骨头都是别家店里做菜剔下的,肉骨我们店里来熬汤。”剔除的鱼头、鱼骨、虾头收拾干净,小火慢煎后充作送菜,免费赠与顾客,便又能招揽不少人。   “这猪肉虽然不是任何店里的下脚料,可我们店多,自然能与肉食行讲个合适的价格,比你们从外头买划算。买来的猪大骨剔除精肉用作剁馅儿,加入当天购买的蔬菜做成红烧丸子。剔剩下的骨头则下锅熬煮,炖成一锅子,才拿出去卖。”   慈姑笑道:“要说秘密,也就这么多秘密。诸位同行,要学便去学吧。”   这秘密说来简单,可诸人却难复制,一来谁家也没有这么多少年学徒;二来行老们一般都只开大酒楼,便是大酒楼盛下的边角料也没个定价低廉的店来消耗;三嘛,说到底他们真没有人能像慈姑这般,拉拉杂杂食摊脚店一堆的,也没那么多食材。   诸行老们纷纷如霜打了的茄子,蔫下去不说话了。   “哼,用边角料有什么可值当宣扬的?”孙川犹不死心,“看看谁还想买你家食盒!”   “怎的不买?”石阿寿在人群里道,“买一份食盒,自己用豆豉豆角、半个丸子吃一碗米饭,晚上归家还能给自己家人带半个丸子、一份鱼杂,一份汤。这样算下来比外头购买要便宜许多,谁不占这便宜?”   “就是就是。一样花四十文,一家三口都能吃饱,可外头别的店,要买三份饭才能吃饱,谁贵谁贱,岂不是一目了然?”   “下脚料怎么了?有钱人吃羊只吃脸颊肉,剩下的削去不要,康娘子拿来与我们吃了,又不脏不腐,为何不买?”   “要说康娘子真厉害,居然还能想出这法子!”   “对啊,便宜实惠,而且我们还能与大酒楼吃一样的食材,这不就等于吃城里酒楼了吗?”   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纷纷称赞起了慈姑。   孙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气吐血,宋雅志额角青筋绽起,慈姑却装没看见,反而笑吟吟问宋雅志:“小宋行老,我店里还有事么?”   宋雅志要深呼吸上好几口,才能平静道:“无事,如今康娘子店里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慈姑笑眯眯道,“小宋行老和诸位行老,不应当给我道歉么?”   这话一出,行老们纷纷垂下头,孙川脸涨的通红,宋雅志一张脸铁青,咬着后槽牙,却仍旧不温不火道:“是我们莽撞了,多有得罪。还请康娘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那我就瞧在宋行老面上原谅你。”慈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又一脸替宋行老惋惜的样子,“小宋行老也应当循规蹈矩,莫在外头打着宋行老的名号,损了她老人家的威名才是。”   “你——”孙川往前欲理论,却被牛老二架住了胳膊。   “牛厨子,莫与那街边疯狗一般较量。”慈姑拍拍手,轻蔑扫视宋雅志一眼,“费尽心力要我道出店里的秘密有用么?你学得会么?”那目光竟似瞧一眼蜉蝣一般,混不在意。   宋雅志被那轻蔑压得起了一身冷汗,脸上如打翻了酱缸一般,精彩得很。周围的行老也俱是脸红不已,他们一把年纪,居然被个小娘子训得唯唯诺诺,偏偏还无从反驳,当下一个个汗流浃背。   慈姑歪了歪头:“只不过嘛,今儿之事提醒了我,大家都说瞧不清我后厨做什么,才有了这般误会,不如我今儿就把后厨搬出去。”   接着便对在场的百姓们说:“劳烦诸位乡亲们帮我家家伙事搬到汴河边,再帮忙砌几个土灶。我今儿做一道脆皮肠头、一道豌豆烧肥肠来谢过诸位帮忙。”   围观群众们齐声呼好,手忙脚乱不过一会子功夫就将屋内的灶具并家伙搬出去,还在厨子们的指挥下垒了三个土灶。   这样一来,这码头外食店算是彻底搬好了。   何况这样一来她来名正言顺省了搬屋起灶的银钱不说,更绝的是因着这店是码头上诸人帮忙造的,以后码头上那些宵小也不好再动。说不定先前慈姑刻意将做饭之地藏起来,为的就是今儿能光明正大搬家,自己这一闹,非但给她多了名气,还叫她名正言顺得了众人的同情,在码头上站稳了脚跟。   更深一层想,说不定她单等着这一闹呢。孙川和宋雅志立刻想通了这一出,后背一阵阵发寒。   偏偏百姓们瞧见他们这群人不走,纷纷指指点点骂了起来:“逼着人家说出了秘诀又怎么样?自己学的会吗?”   “欺负人家个小娘子真不害臊!”   “听说还是团行的行老们,就这?”   “呸!还当什么大事呢,耽误爷爷我吃饭,原来是为了逼问人家秘方!”   码头上的汉子们说话粗俗,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些行老们臊得脸红,忙低头快步离开了此地。孙川和宋雅志更是恨不得两肋生风,好赶紧儿离开此地。   慈姑不理会他们,转而对百姓们笑道:“耽搁了诸位午膳真对不住,夕食我这里加菜,这加的两个菜买食盒就送,还请诸位来捧场。”一时之间惹得百姓齐声喝彩。   见诸人渐渐散去,濮九鸾才上前来,低声问慈姑:“可有事?”他知道这小娘子自尊心极强,不喜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可他适才站在外头悬着一把心。   慈姑摇摇头:“已经应付了。”转而笑眯眯谢濮九鸾:“多亏你,不然我还没有底气与那些人争斗呢。”   那么多黑心烂肠子的行老,欺压一个小娘子,濮九鸾适才在外面脸色肃然,几乎能结冰,可此刻对着慈姑却一脸温和:“就让疾风今后跟着你罢,他于人情世故上淡薄些,身手却是我四个部曲里头最好的,有他跟着你我也放心些。”   说罢,不等慈姑拒绝便唤来疾风上前:“以后便跟着康娘子。待她便如待我。”   疾风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却仍旧高高兴兴给慈姑见礼了,索性跟在她身后。   慈姑摇摇头,问濮九鸾:“你可要吃些什么?”   濮九鸾笑笑,嘴角一片温煦:“你先忙,过几日记得留在家里。”   过几日正是七夕,慈姑脸上一红,点点头,濮九鸾便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疾风瞧着侯爷的背影摇摇头:“您那个唤做通草的丫头也是个虎的,怎的同知谏院正议事呢,她就敢闯进来。”   原来濮九鸾适才正议事呢,却能为着担心她的安危过来一趟。   慈姑心里,说不上的暖意融融。   猪大肠同样是一种物美价廉的食材。   如今汴京城里百姓惯吃羊肉,猪肉大家不甚会料理,便也只有贫民吃,其中的大肠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康娘子诸店与杀猪羊作坊长期有大笔买卖,对方时不时会送些猪下水,今日们送的便是这猪肠。   学厨的少年们先用淀粉洗干净猪肠,而后在慈姑的指点用柑橘皮、白酒、葱姜浸泡去味,而后汆水去味,一捞出来晾凉,待到收拾停当,先手起刀落将多条猪肠上的肠头斩落。   这肠头是猪肠上最上头一截,最肥最厚,口感与猪肠不同。   慈姑便要拿这肠头做一道脆皮肠头。   肠头直接被送进灶房里咕嘟着的一锅卤汤里,而后一直任其炖煮。   这当口将其余的肥肠切块,油锅中下葱姜紫苏爆炒出味,而后将肥肠块投入其中爆炒,最后加热水,舀两勺卤汤浇进水中调味,放在砂锅里任其小火炖煮。   灶间泡发着昨夜就起泡的干豌豆,本是今儿拿来炖豆饭的,被慈姑抓了来一起活一点碱面投入砂锅中炖煮。   等到卤汤中的肠头已然炖煮得熟透之后慈姑将肠头捞出,而后切成小块。   再将这肠头裹上蛋清生粉,下油锅开炸,直到炸成金黄色,方捞出。   起一锅,炒香茱萸、花椒、麻椒、藤椒、孜然后,再将姜蒜片投入其中,直到锅中散发出复合的香料香气后,才将肠头快投入其中,加些香料粉末再出锅。   砂锅上的豆汤烧肥肠也炖煮得差不离了,便双双出锅。   此时已经到了夕食的时间,来这里的人有不少,慈姑便叫牛老二与帮厨们将饭菜端了上去。 第68章 脆皮肠头   早有一批批食客等着, 石阿寿也在其中,他也买了一食盒。   食盒里除了往日的菜式,还有两道新菜, 想必这就是康娘子所说的脆皮肠头和豆汤肥肠了,   石阿寿适才在灶火前就见一锅肥肠在咕嘟咕嘟熬煮,他便先将筷子伸向了豆汤肥肠。   此刻便见好看的豆汤上面躺着一块块雪白的肥肠块, 香气席卷而来。   石阿寿本身不怎么爱吃肥肠,不过是因着此物便宜, 有时候家中会买来打打牙签罢了。可这康娘子所做的肥肠与自己吃过的都不一样。   豆汤内的肥肠被处理干干净净, 吃起来非但没有难闻的味道, 更觉毫无油腻, 清清爽爽,这应当是特意刮去了那一层白色的油脂导致。   豌豆本身被熬煮得破皮出了沙, 豌豆皮又被小心过滤走,此时只能吃到绵密的豌豆沙。   石阿寿平日里吃豌豆沙多是甜的,今日却是咸的, 放进嘴里“唔”一声瞪大了眼睛,耙豌豆经过炖煮, 饱吸了油脂香气, 一口下去, 咸香十足。   肥肠也好吃, 白嫩的肥肠火候把握得正好, 被炖得软烂却还保留了韧劲, 咀嚼起来满口肥美直在嘴里融化, 脂香四溢。   白色的汤底里黄色豌豆几乎要炖得稀烂,炖到如今已经绵密起沙。   肥肠经过炖煮,变得软烂, 肉香十足,咬一口丰腴的汁水便迸溅满口,耙豌豆的清新渗入肥肠中,正好解腻。   舀一勺豆汤喝一口,简直了。汤汁吸满了肥肠的油脂香,又融化了豌豆沙,豆蓉渣清晰,喝起来沙沙的。本身清新的耙豌豆被煮得几乎融化,只有无数豆沙在嘴里沙沙而过,因着饱吸了肥肠的脂肪香气,因而还有一丝丰腴,毫不单调,滋味也是香醇为主。   这豆汤最难得的便是丝毫不让人觉得寡淡,反而与肥肠相碰撞,肥厚的肠体与清淡的耙豌豆,相互交融,互相成就对方。一口耙豌豆,一口炖肥肠,一素一荤简直是绝配。   再吃脆皮肠,这脆皮肠头里头有花椒、有麻椒、还有红葱头、更有主角——炸得金黄灿灿的肠头。花椒、麻椒、茱萸、红葱头堆得高高,色泽红艳,浓香四溢,引得人口水横流。   他夹起一筷子脆皮肠头。   咬一口,金黄酥脆,这肠头被油炸过,脆脆的外皮里头是肥润的肉质,复有嚼劲,最是美味不过。   肠衣酥酥脆脆,肠壁柔韧肥厚,两者相互配合,再加上满口的麻椒花椒香气,简直丰腴又麻辣,叫人忍不住要扒一大口米饭来下饭。   花椒的麻辣、茱萸的纯辣、孜然的辛辣、藤椒的微麻,齐齐涌上舌尖,众多味道的复合,完美烘托出了肥肠头的丰腴。   肠头与肥肠的滋味又不同,肠头要更厚些更肥些,这也导致了口感完全不同,   更加饱满的外表,吃下去满口肥厚,满满的全是满足。   实在难以想象这居然是挨着的两个部位。   而康娘子对肠头的处理也很巧妙,她居然想到了先卤再炸,可以想到若是肠头用来做适才的豆汤肥肠便要差一点,肠头炖煮送入嘴中便觉更加肥厚,若是与口感绵密的耙豌豆掺杂,第一口是香,可是第二口只怕便要觉得起腻。   如今康娘子采用了炸,将肠头的缺点完美隐藏,反而大大彰显了它肥厚的优点,丰腴又肥美的口感在嘴中麻麻辣辣时出现简直就是一种救赎,有肥美打底,麻辣非但不能伤害到口腔,反而会变成激发点。   非但是对每一样食材有独到的见解才能将这挨在一起的两块肉做出完全不同的风格。   石阿寿吃得津津有味,只不过他分别吃了两口便舍不得再吃转而将食盒小心翼翼打包。   却被慈姑瞧见:“这位客人,为何吃了两口不吃了,莫非菜式有什么缺陷?”   “好吃,我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食物。”石阿寿磕磕巴巴,“只不过我预备带回去给孩子尝尝。”   一般这等劳力之家,默认家中劳力吃用都要最好,无他,穷人家资源有限,便要紧着劳动力先来。慈姑起了好奇,便问:“家里孩子多大了?”   石阿寿不好意思摸摸脑壳:“家里有两个丫头,一个十一,一个九岁,正是长个子之时,见天嚷嚷着饿,我便少吃些,带回去给她们吃。”   慈姑便道:“不若送到我这里学徒如何?”   什么?能给康娘子做学徒?石阿寿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后见周围的人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瞧着他,才确认此事是真的,忍不住喜出望外,就要磕头。   却被慈姑拦住了:“你这般没有将女儿送人,又舍不得吃食留给孩子吃,着实是个好人,自然不能亏待了你。”   岚娘不解:“父母将食物留给孩子理所当然,有何值得说道的?”   慈姑摇摇头,岚娘身在汴京生活优渥,自然不知贫寒之地许多父母待孩子便如待工具一般:生养毫不投入,长大便好来做劳力。   若是个无法做劳力的女儿,那自然是溺死送人卖掉,便是勉强养大也是给一饭便要当天大恩赐一般念叨不舍个一辈子,哪里会这般如珠如宝将饭食都留与她?   码头上其他人也吃得津津有味:“我未想过猪大肠也能做得这般好吃。”   “对啊,平日里不是因为穷,谁会吃那个!”   说着说着就骂起了今天中午那些行老们:   “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个小娘子!”   “对,我瞧是嫉妒吧,就冲人家这一手造饭的手艺,做什么菜不是食客云集。”   “哎说起来我还应当感激这人呢,要不然,我们哪有这么好吃又免费的肥肠可以吃。”   “阿嚏!”宋雅志和孙川齐齐打了个喷嚏   行老们脸色各异,却悄悄议论起来:   “这孙川也真是,害我们大家出丑!”难堪不已时定然要寻个人来怪罪出气,这也是人之常情。   “对啊,我记得本来大家伙只是发牢骚,谁知他说了几句,我们才觉得其中有诈。”有人仔细回想起来。   “那孙川鼓动我们去的!”   “说起来这孙川背后还不是小宋行老……”有人犹犹豫豫。   “千万别,小宋行老素来端正公道,就算这回他也是尽力主持公道,没有偏斜一方。”有人立刻出声制止他。   “那就是孙川的问题!”有个大腹便便的行老毫不客气,“这孙川虽然与小宋行老是姨表兄弟,可是为人截然不同,有他鼓动,连累小宋行老清誉。”   要是私下里议论也没什么,偏偏他心里不满,刻意抬高声音,就被孙川听见了   孙川不干了:“哎,你这老儿,说什么呢?”   胖行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老儿?老夫是一坊行老。”   “行老有什么了不起?这一屋子都是行老呢!”孙川也不惯着他,他家境优渥,是个纨绔性子,自然毫不客气。   胖行老气极反笑:“谁说这一屋都是行老?你不就不是么?”指着孙川反将一军。   两人争吵起来,谁也不让谁。   于是有位行老站出来提议:“我们行老议事,可否请这位孙公子回避?”   话音一落,满屋寂静,人人都瞧向了宋雅志。   这孙川的确没什么资历与这些行老们共处一室,只不过他素来跟宋雅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而宋雅志隐约是将来要继承宋行老位子的,诸人敬重他,便见这孙川在侧也不说什么。此时指出来,自然都要瞧瞧宋雅志的意思。   孙川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一群趋炎附势之人,不就是瞧不起他不是行老们,你们给我等着,我也会很快成为行老的!何况宋雅志与他是姑表兄弟自然会向着他,他转而期待得等着表弟当场斥责这位行老。谁知却听到——   “表哥,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你便回避一二。”   什么?!   孙川不可置信望向宋雅志:“表弟!”   “表哥,请你回避。”宋雅志平静重复一遍,这回不是适才请求的语气,而是斩钉截铁的决断。   孙川狠狠跺一剁脚,走了出去。   行老们这才表情松快了许多,转而有人又恭维宋雅志:“还是小宋行老为人知礼守礼,连自己家亲戚都不偏袒。”   宋雅志淡淡一笑,瞧着又是往日那个翩翩佳公子。   众人今日本就丢了面子,赶出去孙川后到最后吵吵嚷嚷也没出个什么结果,于是只好散会。   长寿坊的吴行老回家后便道:“备礼,老夫明儿要去拜会那康娘子。”   他儿子吴自用不解,吴自用被视作接班人培养,自是知道这些来龙去脉:“爹爹,如今诸人都说这康娘子有些问题,你与康娘子示好,不就是与众人作对吗?”   吴行老叹息:“你这小儿懂些什么,康娘子做事稳重大方,应对从容,又不与诸人同流合污,这样的人是有大出息的。要趁她羽翼未丰时示好才有用,否则等她花团锦簇时,我们再凑上去便也是无用。”   吴自用撇了撇嘴:“一个小娘子,能有什么大出息?我瞧爹爹你啊,当真是糊涂了!”   却被吴行老瞪了一眼:“必须去,明儿就去!你还得拜康娘子为师!不然立刻逐出家门!”   多少年后,吴自用想起当初这个夜晚,无数次感慨,爹不愧是爹,就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第69章 胜肉   因着怕码头上再生什么端倪, 慈姑第二天便来了码头照看上下。   昨日一番纷争使得许多人都来此处瞧了热闹,又赶上昨天傍晚摊子上赠送两道菜式,是以这百姓都多了许多, 各个都过来瞧热闹, 捎带着还要买一份食盒,牛老二忙得脚不沾地, 满脸喜色。   通草抿嘴笑:“看来还得感谢那些人闹事哩。”   瞧着风平浪静,恰在此时码头前四平八稳走来了个老者。   “吴行老?”慈姑惊讶, 来人正是长寿坊的吴行老, 昨天他也跟着众人后头, 几乎没怎么说话。   疾风先拦在前头, 一对眼睛警惕地瞪大,先扬起钵大的拳头:“你要作甚?”他可认出来了这是昨日里来寻慈姑麻烦的行老。   吴行老也不恼:“康娘子, 老儿今日是来赔罪的。”   他一脸愧色:“是我太武断,跟着众人污蔑你,听风就是雨。”而后示意身后的家中奴仆送上一盒子山菌菇、鱼胶、海参等物:“这是小小礼物, 不成敬意。”   见他来不是来斗狠,慈姑便也语气和缓:“我本不欲与人纷争。”   “唉, 我昨日一开始也是被众人所裹挟, 听别人说康娘子家价钱便宜肯定是用了瘟猪肉, 我便理所当然认为如此。”吴行老叹息道, “老儿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去, 没有仔细问询分辨就武断定论, 着实对不住康娘子。”   两下契阔了一番, 吴行老推儿子一把:“这是犬子吴自用。”   吴自用便上前恭敬道: “小生仰慕康娘子厨艺为人,还请康娘子收我为徒。”   慈姑犹豫了一瞬,她如今带着从前的那些收来的徒弟已经是足够, 并不想再多收。可见吴行老目光殷勤,又不想回绝这位长老,便点了点头。   吴自用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师父。”   慈姑便笑道:“你其余的师兄弟这会子不在,就一个通草,这是你大师姐通草。”   吴自用见前头瘦瘦小小不过十岁左右的小毛丫头,迫于爹爹威风,不得不不情不愿叫了声:“师姐。”   见儿子拜完师父,吴行老才觉大石落地,便问:“今日来还有一事要求康娘子:实不相瞒,如今我坊里酒楼食铺生意都不大好,厨子们人心惶惶。”一脸苦闷不似作伪。   “噢?”慈姑有些意外,因着以她对这些行老的了解,大都是尸位素餐之人,没想到还有真正为辖下厨子们着想的行老。   吴行老道:“我不忍瞧着他们陷入困顿,便厚颜求康娘子帮上一帮,事成之后便将长寿坊的行老之位相让。”   牛老二眼前一亮,长寿坊本就挨着永平坊,这成为三坊行老该是多大的荣耀。   慈姑却摇摇头:“我要这长寿坊无用。”   吴行老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是啊,长寿坊内人心涣散、生意凋敝,康娘子怎么会稀罕这个空位?   却在这时听慈姑说:“但我可助你们重又振新长寿坊饭食行。”   吴行老大喜过望,忙俯身就拜:“若康娘子能救我全坊厨子,老儿当肝脑涂地以谢康娘子。”   “明日便带我去长寿坊上下瞧瞧,我试试可否帮忙将坊内的店重新开起来。”慈姑沉吟。   恰在此时,另一位长老也走过来。   吴自用瞪大眼睛:“古伯伯?”   “哼,怎的?没见过我?”古行老锤着老腰,转而愤愤指着吴行老,“哼,你这个老滑头,我说怎的散了席跑得比谁都快,原来是与这里取真经来了。”   吴行老现下心情大好,对方说什么都混不在意:“随你怎么说,我自个儿能力不够,没法为坊市内的大伙儿再谋取什么利益,加上我们长寿坊里头放眼望去真没有合适的厨子做行老,便请康娘子出山。”   古行老跟着向慈姑拱手:“康娘子,老儿昨儿可没来这码头寻衅滋事,您得先救救我们丰邑坊。”   一时之间两位老爷子你争我抢了起来,叫慈姑哭笑不得,她忙着做饭,便任由两位老人自己去吵个分明。这时石阿寿挑着一担两个竹筐,带着两个女儿过来:“康娘子,今儿送我家女儿过来。”又将竹筐递过来:“是山上当季的山货,给您送些来。”   慈姑打量,却是一筐细笋一筐香蕈,根部还沾染着泥土,带着山野的气息。   再看石阿寿脚上还沾着泥和露水,显然是起了个大早去山里挖笋来着,当下便留住他:“既来了,便吃一顿饭再走。”   “这怎么好。”石阿寿不安地搓搓手。   慈姑笑道:“莫客气,小吴,你给客人端一碗水。”   吴自有要过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唤自己倒水。他平日在家里做少爷惯了,哪里被人使唤过?可是如今拜了师,又见慈姑待这山里人厚道,心里也生出些许敬佩,便乖乖儿自去倒了一杯水给石阿寿。   石阿寿的两个女儿,一个唤做大丫,一个唤做二丫,怯生生依偎在石阿寿旁边,慈姑便笑着招呼她们:“且看我怎么料理这山货。”   鲜嫩的细笋,黄色的笋衣剥落一地,露出雪白的笋体,切成滚刀块。   褐色的大朵香蕈用小刀削去根部的泥土,仔细清洗干净蛛网和青苔后拧干水分撕成小块。便料理便讲解:“这山中香蕈有些有毒,要将生姜同煮颜色不变才能吃①。”   而后投入热水锅中,单等着热水焯过去除涩味。   这空挡和起面来,白面加上酵母与温水一起活成面团,最后扣个盆保温,将它放在阳光下晒着,耐心等面团发酵。   适才焯好的笋和香蕈快刀剁碎,而后以此加入小巧的松子、去了衣的核桃仁,一起剁得细碎,而后拌入香油、一大勺发酱、以及胡椒面、八角粉等调料,搅拌得匀匀的。   空气中弥散着馅料好闻的气息,大丫忍不住吸吸鼻子:“真香。”   慈姑笑着说:“好厨子灵鼻子,你瞧着倒是个好厨子的料子。一会更香。”说话间将发好的面团切块擀开,将这馅料包进去,而后用手掌压扁。   她动作灵巧,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这些馅儿饼尽数包好。   两位行老正吵着,忽闻得一股浓香扑鼻。   他两齐齐转过脸过,却见锅里正炕着一锅黄蓬蓬金灿灿的馅儿饼。   这一下都忍不住,齐齐过来,一人分了一张饼。   金黄的饼皮刚放进嘴边便簌簌掉落,吴行老忙慌得用手去接,再送入口中,酥酥的,脆脆的,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再往里,一层层发面饼经过酵母和油脂的洗礼已然酥软无比,还散发着淡淡的油香,古行老一下就闻出来:“加了猪板油。”   对,猪板油放入面饼便能叫面饼酥脆松软,还能味道香醇。更有一股刚出锅的镬气,热气腾腾中更显香郁。   再往里一口,却咬到了馅儿料。   细笋的鲜美、香蕈的肥厚,松子的饱满、核桃肉的爽口,齐齐在牙齿间迸发,将食欲瞬间打开。   “高雅清淡,却又不失入味。”古行老赞道。   大丫不会那许多高深的形容,只说:“像在吃肉哩。”   肥美丰腴,满口肉香,虽然整张饼不见肉丝,却处处肉香。   慈姑笑道:“你可说对了,这道菜山里人常做,正唤做胜肉,只因其虽然没有肉,都是山货,却可解馋。”   两位行老吃完馅儿饼后心情大好,最后商量定先去长寿坊,再去帮古行老。   只不过他们登门拜访这事自然而然就被传了出去,不多时两位行老去行老们私下的集会立刻就被拒之门外:“且慢,您两位不在宴请名单上。”   旁边的行老们摇着扇子冷嘲热讽:“好个两面三刀之人,今儿跟我们好,转头又去巴结康娘子。”明晃晃孤立他们二人。   “爹,这可如何是好?”吴自用急得热锅蚂蚁一样,那些昔日里与自己爹爹称兄道弟的行老们,此刻都冷眼瞧着他们。   吴行老无动于衷:“我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那些人给你爹好脸色有什么用?长寿坊上下这么多人都等着吃饭,难道就为着我一张老脸,就不让他们吃饭,便是舍弃了我家颜面,也要跟着康娘子。”   他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语重心长教导他:“诸人推举我,是因为我厨艺高超,是为着叫我替长寿坊上下谋福利,而不是人家认为我们理所当然就比人高一等。别人的尊重要自己努力去赢得。”   他也不管外人怎么说,便请慈姑来见长寿坊探访情形。   长寿坊其实并不是偏僻之地,这里燕馆歌楼林立,娼妓无数,是汴京城里有名的风流之地。   黑夜里这长寿坊可谓是灯火通明,处处笙歌,按说在这里开食铺光是食客数量就不用愁,可问题便出在这燕馆歌楼上。   汴京城里最上等的歌姬都自己住着院落,庭院宽敞,布置风雅,院中怪石盆景,楼上帷幌飘扬,比那中等人家还奢华些;而那次一等的则是小楼森森,小室垂帘;只有最下等的才住在民房里。   因而这大宋的人去取乐一般都是去娼妓们的院子里,老鸨自能整治出一道好席面,酒饱饭足之后艳歌妙舞,客人全程都不用出院门,自有人将他衣食解决得周全。   这便对酒楼是灭顶之灾,因着长寿坊声名在外,是以学馆、商铺都不在此处,讲究些的人家都搬离了此处,要论起正经生意,竟还不如那别的坊市。   因此这长寿坊如今生意好些的,只有那些卖给平民百姓的食铺食摊,稍微大些的脚店酒楼都开不下去。   慈姑思来想去便想出了个主意。 第70章 酒骨糟绯羊、鱼脍、虾炙、暖……   熙春楼是长寿坊里最大的一座行院。   吴自用站在熙春楼后门前紧张得攥起手:“真进去啊?”他虽然家底殷实, 可父母管教严厉,从未进过这等场合,不由得有些两股战战。   慈姑淡然从他身边走过:“那是自然。”说罢已经一脚跨了进去。她为着女子不好进这行院, 今儿穿了一身苎麻混丝靛蓝直裰, 乌发亦如男子一般用竹簪系起,头上更戴了一顶竹斗笠。   疾风跟在后头天人交战:康娘子这般行事他可要告诉侯爷?按道理说他是侯爷的部曲, 自然不能坐视侯爷心悦的小娘子进烟花之地,可侯爷将自己给了康娘子做部曲, 那是不是自己便要将康娘子视作主家?他想来想去终于忍不住, 往街巷口寻了个相熟的乞儿:“去, 帮我给镇北侯府报个信。”而后才踏进了院中。   吴行老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院, 还拉扯儿子一把:“莫叫你师父等。”   熙春楼建造的如梦如幻,三座三层高的主楼之外还有零星水榭, 院中引了池水,一溪的荷花摇曳,池中还有一艘小舟晃荡, 有个小娘子躺在舟中眉眼微蹙,似是睡着了, 一抬头, 对面的高楼里开着一扇窗, 轻纱帘被风吹出了窗外, 飘飘摇摇, 纱帘旁有个生得冰清玉洁的美人儿来收纱帘, 瞧见他们这行人, 羞得红了脸,忙躲在了纱帘后。   再往前走几步,却是一架蔷薇, 蔷薇架下有两个女子正在荡秋千,你推我喊,玩得不亦乐乎,瞧见他们这行人,却慌得齐齐儿拿扇遮脸往花丛后躲了。   躲就躲了,偏还探出头来看,风将一股暗香送来,不见美人,暗香盈满怀。   吴自用早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疾风无动于衷,瞥见旁边的慈姑笑眯眯,不由得纳闷。   他们用的吴行老的名帖拜见熙春楼的主人,自然被请到了雅阁。   这雅阁丝毫没有想象中奢靡的布置,反而中规中矩像个富贵人家的书房。地上铺着阇婆的地毯,香炉内燃着交趾的清香,波斯风味的花瓶就堂而皇之摆在桌角,阁外有歌女正唱一段圣琉璃①。   “却不知吴行老到访,为着何事?”“吱呀”一声门推开,一声利落干脆的声音响起。   慈姑抬眼看,却是个衣着素净的中年美妇,她目光澄澈,首饰钗环全无,只鬓边插一枝荼蘼,眉不画唇不描,叫人瞧着便觉清新可人。哪里是个生意场上的老鸨,说是大户人家的主母都有人信。可来之前吴行老与慈姑讲过,这位便是长寿坊最大的行院熙春楼的主人,外人唤做“扈春娘”。   慈姑拿下自己的斗笠,对方一愣,旋即拍手笑道:“吴行老莫不是消遣我?倒叫了个美貌小娘子来此处。”   “见过扈娘子。”慈姑轻轻淡淡福上一福,“在下姓康名慈姑,如今的永平坊、信陵坊食饭行行老。”   扈春娘虽不甚熟悉,可也知道如今满汴京城里独一份的娘子脚店,她抿嘴笑道:“都说康娘子是个能干的,却不想是个这么大的小娘子。只是——不知两位行老来我熙春楼是为着何?”   “当然是为着帮扈娘子。”慈姑毫不犹豫直入主题。   “哈哈哈娘子这可是说笑了,我熙春楼有甚好帮的?”扈春娘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她身后两个护院也跟着一脸轻蔑。   吴自用紧张得手心微颤,吴行老则攥了攥手心里的汗。   但见慈姑镇定笑道:“适才我一路走来,见院中布置雅致,院内小姐矜持端庄又不失俏皮,瞧着倒像是个良家女儿一般,这才了悟为何一样是行院,扈娘子的熙春楼却能做到第一。”   “唔?是为何?”扈春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本来滑不留手的笑容也有些些许裂隙。   慈姑轻轻起身:“人性多变,明明是来寻欢,却不喜风尘之色,要的便是来往娘子皆如良家一般,我瞧着熙春楼的小姐们各个活灵活现,却似闺秀一般自在玩乐,这样自然引得客人心里痒痒,自然而然便将熙春楼与那别的行院区分得泾渭分明。我说对了不曾?”   扈春娘笑容僵在了脸上,半响才收敛了笑容,肃然道:“康娘子着实了得,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可坐稳行老之位。”只不过一路所见,便能轻描淡写将她在风尘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经验一句道破:所谓男子性贱,一面喜欢勾引良家妇人一面又喜劝妓女从良。扈春娘开这熙春楼便是遵循了这一心理,座中女子各个端庄,兜售给客人的便是这偷良家子的乐趣。   疾风三人在旁目瞪口呆,疾风心里更是想:侯爷以后日子危矣。   “只不过嘛——”慈姑卖了个关子,“你这熙春楼似梦如幻,偏偏西侧的厨房嘛,油腻腻,还烟熏火燎,着实败人胃口得很。”   扈春娘眼珠子一转:“谁家厨房不是如此?这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扈娘子若是用我家席面,便可去除这灶房,原来那灶房的位置修一座高台,于明月时叫玉人月下吹笛,皓腕霜雪,缥缈凌波,何似仙境?总比油腻腻烟熏熏好。”   扈春娘一扬手中帕子:“原来康娘子今日说了一圈却是为着这个。这嘛,要容我再想想。”   慈姑挥挥手:“先不提这些,扈春娘先来尝尝我府上厨子所造席面。”说罢,便叫小吴去外头马车取跟来的食盒。   食盒拆卸间,慈姑一一道名菜名:“酒骨糟绯羊、鱼脍、光明虾炙、暖寒花酿驴、遍地锦装鳖、素蒸音声部。”   哐哐当当上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慈姑便亲自夹菜给扈春娘:“您先尝尝我这酒骨糟绯羊。”肉片薄如纸张,只能从侧面肌理中看得出来里头是羊肉,浸润在琥珀色的糟汁里瞧着便觉如梦似幻。   夹起一片薄如蝉翼,举起来日光清晰可透,居然真如纸张一般,凑近鼻子边还能闻见淡淡的花雕气息。   这糟卤在吊糟时加入了红曲米,因而比寻常的糟卤多了一丝红润,那羊肉也被浸泡得淡淡粉红,瞧着便觉心情大好。   入口先觉冰凉,这是慈姑做好羊糟卤后特意放入吊篮中吊在井水上空所致,暑热先去了大半。   羊肉一般红焖,炙烤,却少有人拿来糟卤,这羊肉是烹煮好之后用石镇压着浸入糟卤,经过石镇挤压的羊肉肌理细腻,入口滑润,毫无任何羊肉的腥膻之气,反而鲜美四溢。   糟卤汁渗入其中,花雕的醉人、卤汁的醇厚,齐齐登场,将羊肉本身的鲜美烘托得无以复加。   蜜色的糟卤汁晶莹透亮,瞧着就觉得,淡淡的酒香入嘴,以扈春娘的敏锐,立刻想到这菜式最是下酒,她不知不觉就吃下了五六片,炎热夏日也变得清凉舒适,回味悠长。   这鱼脍是上好的淮白鱼所制,因着怕放久了会坏了慈姑是到此处才现做,她净了手拿起一柄竹刀,一手拎起收拾好的淮白鱼,扈春娘只见她纤指纷飞之际,那薄薄的鱼片便应声而落。   雪白的鱼片被一片片摊开放置于水洗蓝的盘中,越发衬得鱼片洁白晶莹,薄如蝉翼,夹起一片,蘸取旁边的橘芥汁,青橘的清冽与芥末的辛辣过去后,舌尖便尝到鱼肉本身,甜滋滋,薄生生,又些微有些脆,忍不住叫人分泌出大量口水,当的上是济楚细腻。   扈春娘此时却不待慈姑夹菜,筷子便主动往光明虾炙上伸去。   一个个个头极大的虾子被放在铜盘上炙烤,下头只有一块炭火,既不至于叫人在夏日太热,又足够加热大虾,过了两道菜的时间,这道菜已经炙好。   虾壳变成粉红,虾腰处被炙得焦黄中泛白,一看便已经到了火候,扈春娘夹到盘中,慈姑给她撒上椒盐。   扈娘子迫不及待咬开虾壳,内里粉嫩的虾肉露了出来。   咬一口,镬气外面的虾肉紧实,内里的虾肉嫩滑,丰盈的虾汁立刻从内里流出来,吃到嘴里满嘴留鲜,馨香脆美。   更绝的是这虾下锅之前都已经去除了虾线,天知道扈娘子有多讨厌端上桌的熟虾里没去虾线,她们做这一行,讲究姿态优雅,小意温存,这道菜上来自然要帮男子剥虾壳,虾壳好剥,可到这虾线,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优雅,早在心里将懒怠做菜的厨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外头还要扮贤惠模样继续与那细细虾线较劲。单是这一点扈娘子就爱上了这道菜。   暖寒花酿驴摆得雅致,盛放在满盘锦花枝芙蓉景泰蓝锅里,驴肉软烂,浸满各式香料之味。香气钻进鼻腔,再吃一口浓稠的酱汁将炖得软烂的驴肉浸得透彻,满口酱香。   扈娘子以前从不觉得是个只满足于口腹之欲之人,可此时却忍不住又去吃那道遍地锦装鳖。   金黄色的汤汁,内里剁成小块的甲鱼肉,上头浇着香簞、笋丁、木耳等诸多山珍所做的浇头,这浇头花团锦簇,当得上一句遍地锦。吃起来一口甲鱼肉细嫩,满口肥糯。   最后一道素蒸音声部却称得上是惊艳:   满盘面点捏的小人,皆被着彩,有站着吹笛的,有抚琴的,有翩然起舞的,衣袂飘飘,裙裾飞扬,各个栩栩如生,连手指头都捏得清晰可见。如真人一般。   慈姑笑道:“这道菜也是可以吃的,那胭脂衣裙颜色是各类果蔬汁水做成,只不过在行院里应个景,做个看菜也罢。”   见扈春娘尝完菜式满脸满意,慈姑便觉这桩事稳了,她才笑道:“不瞒您说,我这席面有四大好处。”   “噢?是那四大好处?”   慈姑便道:“一是风雅,菜式皆从古籍中来,皆有用典。客人来这行院追求的便是那一丝虚无缥缈的仙气,这些源自古籍的菜式更显得你们熙春楼卓然不凡。”   吴行老暗暗赞叹,果真了得,这一出手便将扈春娘的死穴牢牢抓住。   “二呢,是便宜,你猜我这一席面给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扈春娘发问,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被慈姑带着走了。   慈姑轻轻道:“四十两银子。”   扈春娘面上不显,心里却吃了一惊,她没想过只需要四十两银子。   慈姑看穿了她的惊愕,缓缓一笑:“若是熙春楼自己做的话,须得多少?”   扈春娘支支吾吾不愿意明说。   “你自己做的话,单是那一份素蒸音声部就至少五十两银子,”慈姑道,何况你还得养两个大厨三个帮厨,才能满满当当将这席面做成。而且那两个大厨中还必得有一位是白案大厨。”   吴自用已经从开始的惊愕到后头的刮目相看到如今的拜服。什么是魄力,什么是智谋,什么是破釜沉舟,端看康娘子,不,师父今日所作所为便知。   “三是耗时,客人要什么菜,只须在单子上勾画片刻,便有我这边做好,一刻钟便能送来。”   慈姑一笑,起身往窗边斜斜一靠,指着不远处道:“扈娘子,你瞧见那柏木森森处么?你可知道,我养着几十上百个厨子,每人只做一道菜,需要什么材料、哪一步下锅、哪一时勾芡,俱烂熟于心,我家康娘子外送有专门的马车,就为着能在一刻之内送到主顾手里。”   其实扈春娘猜测康娘子定然有法子能解决这送菜慢的问题,可没想到她居然在近处就租了一间院子,只做这门生意,当下哑口无言。   “四是品质。我这酒糟羊里,单是那一味酒糟,便要吊满一年才能出这个味,您为了一道菜里的一味佐料,莫非还要专门养一个吊糟师父一年?要知道这吊糟师父不会做菜也不管别的,他只会吊糟,专门吊这一味醇香色正的酒糟,好吃好喝一年你可供得起?您供得起的厨子便是做出来,也不是这个味。”   扈春娘彻底哑口无言。   只不过她还想讲讲价:“你家既然赁了院子开张,那便不只做我一家生意,我家便是拿出去也没个自己的独有菜色,这如何使得?”她其实心里已然满意不止,只不过还绞尽脑汁想压压价。   慈姑笑道:“这价却是再也压不得的。这一桌席面在,叫价一百两,您从我这买入不过四十两,前后净赚六十两差价,还要省去雇两个大厨三个帮厨的佣金,这笔账怎么算?至于独特菜式嘛——”   慈姑狡黠一笑:“我每季便做些又风雅又好吃的菜式供您挑选,您选中了便可限定只供应你家,只是这独特的菜式却不包含在四十两银子里,您觉得如何?”   说到这里,吴自用已经忍不住要喝一声彩。连消带打,还想出延绵不绝的赚钱生意。以后每季度这熙春楼都要付一笔钱。   扈春娘应当也是如此想,连连拍手:“你这小娘子却是个爽利人,也不讲那些虚的,上来便给了我一个底价,这生意就这么定了!”轻轻松松谈下这笔生意,还将慈姑他们送到了门口。   “师父,您小心台阶。”吴自用出门时小心随侍慈姑左右,他已经从先前的被父亲逼迫到如今心甘情愿恭敬相待:“不过师父,我还有一事,那柏木处的院子您何时租下的?”   慈姑上了牛车,坐稳后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她红唇潋滟:“这不正要去吗?”   吴自用张大了嘴,疾风也露出几份讶然,怪道侯爷多年过得如个苦心僧一般今年却才如开了窍,这小娘子当真是个妙人儿。生意还没做成,牛皮先吹上了,适才她在雅阁里说得笃定把握,大手一挥似乎那院子里正有几十个厨子正在辛勤劳作,便是自己也被骗过,嘀咕着这慈姑不知道何时赁了间院子,不声不响雇了许多厨子。   却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就敢忽悠那扈春娘。   唯独吴行老颇为赞叹:“了不得,这虚虚实实的手腕,整个汴京城里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做到还是能做到的,光疾风知道的就能有许多人。可那些人各个在江湖、官场、商场上浸染多年,都是狐狸,做到并不稀罕。   奇就奇在这康娘子年纪轻轻。   疾风悄悄叹了口气,想起徐林得知他要去跟着康娘子后艳羡的表情,当时他还觉得那家伙是腹黑是装的幸灾乐祸,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真是要走狗屎运了。他咳嗽一声,挺起了胸膛,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吴行老应当也这般想,立即就说:“这院子便由犬子出面去办。”   因着吴行老在长寿坊的面子,那柏木院很快便谈下来了,以五十两银子一月的价格成交。   慈姑这几天在长寿坊转悠时早就瞧中了这院子,这院子妙就妙在恰在长寿坊几处大的勾栏行院中间,去这些地方都很近,院子四方四正门户紧闭,后面是个窄巷子,无人出入,最是清净,门口宽敞,便于往来的马车停车。   院子分为前后两门,前门上锁,只留个小窗来送菜,后门供出入却有小童守着,来回将出口把守着。   门前设置门房,这是那些外送小子们休息之地,若有行院购买,直叫个小厮来传信,做好后,热气腾腾的饭菜会坐上马车送往各处行院。   吴行老到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康娘子这般做派,当真是闻所未闻。”   “这是我师父当年教我的法子,不成想在这里用上。”师父当年在眉州时便是教慈姑用此法将食盒卖给过往的码头来不及吃饭的船夫。慈姑举一反三,便有了这许多创举。   吴自用更是:“师父,这后头的修葺就都由我来。”   慈姑说出自己的要求:“一是要灶房宽敞,多设灶口,二是要要有厨子们的休息之处,三是要门户森严。”   “门户森严?”   慈姑便讲与他听:“我自己开的数家脚店便最讲究这一点,做吃食最要紧是干净安全,若吃病客人只怕招牌第二日就会被人砸了,厨子们小心谨慎之外,便是要守好门户,勿叫外来人进入,便是那些捣乱的宵小也无计可施。”   吴自用恍然大悟。吴行老在旁亦有感悟。   定好了院子,慈姑一行人又动身往第二家行院去。   吴行老先皱着眉给慈姑讲解这家行院的主人:“这明月楼也是掌事的是位李妈妈,李妈妈年纪大了,人又刁钻,不似先前那位好说话。”   慈姑抿嘴笑道:“无妨。早想好了法子对付她。” 第71章 白云糕、紫荆花蜜黏糜子糕……   明月楼与熙春楼不同, 瞧着便是个人们想象中行院该有的样子。   李妈妈也刻薄些:“康娘子缘何要来我这里?莫非是食饭行要照顾我生意。”果然不是个善茬。   吴自用瞧着便有些心焦。   慈姑不急不躁,轻轻道:“我是来卖席面的。有了我这席面,你可将厨房撤去, 省出一大块地方好盖一栋楼, 又能多些生意。”吴自用注意到,师父在劝说扈春娘时用的理由是那新盖的楼如何风雅, 在劝说李妈妈时却成了能多些生意。   李妈妈眼珠子一转:“莫非康娘子的席面能比我自己做划算?”   “那是自然。”慈姑站在她前头,气势丝毫不输, “你又有养厨子又要空地方做灶房, 这笔账你自个儿算算便能倒腾清楚, 而且——”   慈姑拖长了声音:“而且我有个理由, 保管李妈妈一听便能点头。”   李妈妈笑笑,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康娘子好大的口气, 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说动老身。”   吴自用攥紧了手心,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慈姑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 红唇潋滟,贝齿微张, 不知说了什么, 李妈妈退后时脸色已经变了, 一脸急切:“我也要定下。”   一屋子人齐齐瞪圆了眼睛。   慈姑却笑得云淡风轻, 似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六十两银子一桌。”   李妈妈还待犹豫, 却听慈姑说:“原本的灶房拆了建一座楼阁, 这等位置的楼阁一月便能租百两银子出去……”   “行!就六十两银子!”李妈妈咬咬牙, 应了下来。   这桩生意就此谈妥。   一行人从明月楼出来,吴自用按捺不住好奇心:“师父,适才您跟那位李妈妈说了什么, 居然能一句话就叫她勃然变色?”   “肯定是掌握了她什么黑料把柄。”疾风毫不犹豫,这也是他们皇城司审理犯人惯用。   慈姑笑着摇摇头:“我当时说,李妈妈,适才熙春楼可是二话没说定下了我的席面呢!”   什么?就这?   疾风瞪大了眼睛,他出身入死按道理不应当为这等事惊愕,却还是转圜不过来:“熙春楼定下与她何干?”   吴行老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脸了悟。   “多年前李妈妈与扈春娘都曾是一座行院里的,一个是花魁,一个便是榜首,两人互不服气,之后做了鸨母之后又争斗个不休,只是李妈妈横竖总差些运气,不论是何事,总是被扈春娘压着一头,一听扈春娘有,二话不说自己也要有。”慈姑笑道。   这是她这些天叫汪三爷打听来的,汪三爷吃喝玩乐的劲头用在这种事上那是头头是道,慈姑得知明月楼处处与熙春楼别苗头后便有了这桩主意。这般争红了眼的死对头,自然只须利用她们争斗的心理便能谈妥生意。   吴自用还有一事不懂:“为何适才还是四十两,如今已经涨价成六十两银子?”   “因着熙春楼是最好的行院。”慈姑抿嘴笑道:“接下来几家还要更贵哩。”   可接下来几家也省事,只要说明熙春楼和明月楼都已经定了,剩下的那些行院便纷纷掏出八十两银子来,只不过慈姑加到八十两银子便没有再加,反而又换了菜式,菜色雅致,荤素搭配,却将功夫菜从菜式中抽取,这次叫价又是四十两银子,而后三十两银子,二十两,十两。甚至连最下等的私寮都不放过,谈好了五两银子一桌席面的买卖。   吴自用看的目瞪口呆。   疾风也好不到哪里去,寻着个时机悄悄问慈姑:“康娘子,您缘何要去那种……那种地方?”   在他的认知里,侯爷固然不会娶个循规蹈矩无趣乏味的大家闺秀,可是今后的主母若连行院都去过,这着实……   慈姑不过淡然一笑:“因着我是行老,这一坊的厨子生计都系在我手里。”   她似是知道疾风要说什么一般:“你可是担心有损你家侯爷颜面?”那对眼睛澄澈如洗,似乎直能看到他心里了,倒逼得疾风呐呐。、   慈姑却混不在意,洒脱一笑:“若能多几户厨子吃饱饭阖家安宁,这门亲不结也罢。”   疾风似被火燎了一般不敢再说一句话。   谈定了生意,厨子们怎么办?   吴行老毫不犹豫:“自然是长寿坊的厨子们。”   吴自用将他们召集起来,长寿坊与永平坊挨着,是以厨子们沾亲带故都听了许多康娘子的事迹,自然各个踊跃来参与。   有人说:“我家孩子二姑丈就在信陵坊里做厨子,从前连饭都吃不上,如今沾康娘子的光在炙肉店做大厨哩,每月除了雇佣银一两银子,还能将自己家小子也送来跟着学艺。”   慈姑便叫吴行老挑选其中手脚干净为人可靠的厨子五十名,而后叫他们比照着其余两坊的规矩,将小娘子小儿郎送来,一并使唤跑腿。   因着历朝历代来做徒弟的便是给师父当牛马使,是以厨子们慈姑使唤自己家的儿郎毫无二话,何况慈姑管饭之外给他们每人一百文的月钱,倒惹得厨子们过意不去:“没听说过学艺还能拿钱的。”教导自己家孩儿越发上心。这是后话不提。   有了这许多人许多事,慈姑忙忙碌碌到了下午才回了家。   一走进巷口慈姑便听得门外熙熙攘攘的吵闹,她的院子正在修建,如今还寄住在马夫人家里,听那熟悉的大嗓门便知是马老夫人,如今慈姑已经习惯,抿嘴一笑便过去瞧个究竟。   原来汴京城里每到这一日便热热闹闹起来,满城的小贩都担着将开未开的荷花苞贩售,马老夫人从洛阳过来没瞧过这热闹,便极罕见花了十文钱买了一对并蒂莲。   她老人家不花钱则已,一花钱就出事,瞧那莲花新鲜,便少不得多摩挲了两把,谁知这一摩挲便出了问题:“啪嗒”一声,其中一朵和花苞掉落地上。   团姐儿帮马老夫人捡起来,马老夫人定睛一瞧:不对啊,说好的并蒂莲,怎的变成一头了?   再仔细看那莲花后面有个粗竹签,将莲花插到另一朵莲花梗上,看似并蒂,实际上不过是两朵普普通通的莲花罢了。   欺骗马老夫人那还跑得了人?   她当即便扭住小贩衣袖闹将了起来。   好在小贩就在马府门口摆摊,马夫人很快便得到婢女通风报信,簇拥着出去解围。   马老夫人一见女儿来了,胆色更壮:“莫不是欺侮我年老体迈?”   小贩被她揪着衣襟几乎要提溜起来,一个劲儿喊冤:“您老人家还年老体迈?”   他被马夫人救了下来,两人七嘴八舌将事情始末说个清楚,马夫人忙将马老夫人搀扶过来:“娘,汴京城里便是这习俗,惯常用荷花用高粱梗穿做并蒂莲,为着讨趣儿。”   再指点小贩一箩筐莲花:“您动动脑筋想想,怎会有那么一担并蒂莲?”   听说是汴京城里风俗,马老夫人这才悻悻然蔫了下来,她老人家自从来汴京后便老是担心自个儿举止露怯,日日要显摆:“我们西京洛阳不必比你们东京差!”如今倒被人瞧做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是以扭头就走。   她嘟哝着嘴进了院门:“哼,我们洛阳牡丹甲天下,不比个并蒂莲强。”   “娘啊!你说您老人家素来也不喜个花儿朵儿的,怎么就忽得想起买这物件了呢!”马夫人跟着走进来,埋怨马老夫人。   “还不是因着想为你求个并蒂的好姻缘!”马老夫人狠狠道。   马夫人一愣。   慈姑恰在此时迎了上去:“今儿过节,我要做果食,两位莫不如来帮忙?”正好解了她们的围。   糯米粉用筛子筛了好几遍后与水活成,而后蒸锅坐盆,将糯米粉与糖桂花、白糖一起拌得匀称放入盆中,待蒸熟后取出,再用纱布定型,便做成一道白云糕,切块后淋一勺子海棠果蜜。   马夫人取一块吹凉递给马老夫人,马老夫人尝一口,白云糕恰如其名,绵软如白云,舌尖一抿瞬间融化,海棠果蜜的清新酸甜撒在云朵之间,倒如一场蜜雨一般。   而后再将大红的青州枣去核,用石磨碾碎,深红色的枣泥加蜜加鸡蛋调匀,上锅蒸煮,出来一锅热气腾腾的枣糕。   里头空气绵密,看得见许多气泡缝隙,这空隙使得枣糕松松软软,咬一口,丝丝缕缕的枣香中夹杂着一抹淡淡的甜香,口感糯糯。   马老夫人还会许多洛阳做法,做了个紫荆花蜜黏糜子糕、做了个油面果。   紫荆花蜜黏糜子糕看着便觉小巧玲珑,金黄色的糜子又黏又糯,却又完全不腻,紫荆花蜜甜得清新,轻轻一咬,里头的红豆沙馅儿全然在舌尖荡开,舌尖一抿便觉软糯一片,可还偶尔能咬到一点红豆颗粒,使得口感立即立体了起来。   一会岚娘也来了,拎着几杯买来的甘梨甜饮子,一边不住念叨着:“要胖了要胖了。”一边吃完白云糕吃枣糕,嘴巴一刻都不得闲。   甘梨甜饮子装在竹筒里,许是事先在冰块里浸过的缘故,竹筒壁上头凝结了一层密密的小水珠,在夏日里叫人一看就觉得凉爽了许多,打开盖梨子甘咧的气息立即涌上来,喝一口,全是淡淡的甜香,里头漂浮着的梨子果肉吃一口,缠缠绵绵都是沁人心脾的梨香。   慈姑正抱着一筒甘梨甜饮子喝,抬起头就见一个穿着紫色褙子头戴罗盖头的官媒人摇摇摆摆进了院门。   马老夫人也瞧见了,喜滋滋:“我并蒂莲到底没有白买。” 第72章 逡巡鱼羊羹   “娘哩, 你莫不是又在外头存心捣乱了不成?”马夫人迟迟疑疑向前,问那官媒人:“您这是……”   官媒一挥手里的帕子:“这位夫人可是马夫人?”   马夫人点点头。   官媒便笑道:“好标致个人儿,生得俊俏, 我还以为是个十八九的大姑娘哩。”   伸手不打笑脸人, 马夫人便也不好再阴沉着脸,转而叫婢女倒茶, 唤侍儿看座。   官媒人便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她喝口茶, 这才慢悠悠道:“府上如今寄居着一位康娘子, 因着她没甚长辈, 便要向您提起。我呢今日便是与她说亲的。”   一句话说得院里诸女眷各个张大了嘴巴。   马夫人一扫适才的反感, 一脸欢喜:“您是哪家请来的?”   “正是镇北侯府。”   “哐当。”岚娘手里把玩的谷板掉落地上。   马夫人略有些意外:“这得问过慈姑才好。”   马老夫人则一脸欢喜:“说与我家的慈姑?甚好甚好。”又一推团儿向慈姑:“康娘子,哪天富贵了莫忘提携你这些妹子。”   团儿羞得满面通红。   原来上次与濮九鸾见面他所说的等几天, 说的便是遣人来提亲的意思?   这人,也忒迅疾了些吧……   慈姑两颊发烫,想了一想:“劳您跑这一趟, 只这桩婚事,我暂时还不能点头。”   “为何?”院里诸人一齐出声。   *   官媒走了之后, 院里几个人似是担心慈姑心情不好, 马夫人拖着她晒衣, 将柜里冬衣齐齐翻检出来在日光下暴晒, 团儿邀请她将七孔针插在两人的襟楼上, 岚娘将水上浮飘在水缸里唤她来捞, 便是马老夫人都乖觉, 问她吃不吃红蓝彩色缕系着的“种生①”,还帮她将小蜘蛛放在盒子里,叫慈姑明儿等着看结网, 倒叫慈姑哭笑不得。   只她仍旧心绪不宁,自己拿起一只花瓜欲雕,一个不慎,被刀子划伤了一刀,她“哎呀”一声,将割伤的指头含在嘴里,正发怔,忽然岚娘推她一把。   慈姑抬起头,岚娘冲院外努努嘴。   却是濮九鸾正站在门口。   他身着一身鸭壳青便服,俊朗逸秀,面貌堂堂,站在门庭中如一道明月,无端令门楣都生色,只不过神情却略有些憔悴,眼白处略微泛起些血丝,下巴上的胡茬起了青色一片。   慈姑心里有鬼,迟迟疑疑站起来冲他勉强一笑。   岚娘见不得她这样,恨铁不成钢将她连推带拉到门外,“砰”一声关了大门。   慈姑心里发虚,不知说些什么,正支支吾吾着,却见濮九鸾一伸手,将她的手指拉了起来。   慈姑瞪大了眼睛,刚要发作,濮九鸾将手指拉到自己嘴边,吹了吹,见伤口已经不往外渗血,又放了回去:“你啊,倒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刀剑无眼不是这么用的吧。”慈姑低头闷闷道。   这一打岔却叫萦绕在两人身上的尴尬渐渐散去一些,濮九鸾扬首,示意往河边走走,慈姑看了看身后的大门,觉察到适才还沸反盈天的院落这会安静得诡异,不用想院内那几个人一定屏气凝神在听墙角,是以点点头。   两人直往河边而来,河对岸有许多商贩,还有些卖磨喝乐、卖谷板的小贩未走,正准备卖七夕最后一波,叫卖声遥遥远远传来,越发显得岸这边安静。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濮九鸾这才问她:“听官媒说,你不愿意结亲,可是为着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歉疚:“上次在侯府,你收下了我的指环,我以为……便是允了的意思。”   他当时以为男子当主动些,早早请了官媒,定下来今儿提亲,为此他今天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连胡茬冒头都未修理,诸事都抛在身后,单等着官媒回音。   谁知慈姑居然回绝了官媒,濮九鸾这才觉得不妥,拔腿就来寻慈姑。   此时见慈姑脸色似不大好,濮九鸾生怕惹得她伤心,极其忐忑不安,连忙解释与慈姑:“当时你在镇北侯府住了好几天,虽然事出有因,可总归担心叫外人知道轻慢了你唐突了你,又见你收下了我的指环,是以急急忙忙遣人来提亲,万万不是轻慢你的意思。”   “不是。”慈姑摇摇头,“我不是为着这个拒绝。”   见她终于开口,濮九鸾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想着若是应了,只怕叫你在人前失了颜面……”   堂堂镇北侯,官家重臣,来往得皆是公卿,即便是尚个帝姬都绰绰有余,若是被人知道与他结亲的是个当垆做饭的厨娘,只怕……   原来是为着这个,濮九鸾神色舒展开来,心里大石落地,他笑眯眯冲着慈姑笑:“你莫要这般想。我是这满汴京城头一个没有体面的人。”   前头岸边正靠着一艘游船,徐林正划着桨在船头张望,濮九鸾便跳上了船,又伸手拉慈姑。   慈姑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船。   木窗内里规整洁净,纱帘高悬,瞧得清外面灯火通明,坐稳后船便晃悠悠摇了起来。   濮九鸾给慈姑递一个软垫,瞧着她坐安稳了,这才轻轻与她说起来:“本来我不欲告诉你这些的,可既要娶你,那便兜个一清二楚。”   橹声悠悠,濮九鸾沉声:“我十多岁时我娘去了,我爹便将我送到了塞北,满汴京城贵门里谁人不知我不受宠?他们都盼着我死,谁知我又跟上了官家,可这官家的饭碗岂是那么好捧的?”   他先是在刺堆子沟坑杀了几百西夏兵,而后一手建造了皇城司:“外头那些酸儒说我是‘小白起’,说我是皇家走狗,攀扯忠良。”   他笑得苦涩,窗外汴京城里的无数人间灯火映照在他脸上,两道如墨笔勾画的浓眉下眸光深沉,一对明亮如星的眼睛光彩夺人,衬托得他脸色晦暗未明,那一贯温柔从容注视着慈姑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苦涩:“你可嫌弃我?可觉得我叫你失了颜面?”   慈姑心疼起来,忙道:“不嫌弃不嫌弃。不失颜面。”   濮九鸾笑了起来,嘴角这一提脸上的晦暗荡然无存,他挑了挑眉:“那为何你会觉得我嫌你失了颜面?”   慈姑叫他这般套话进去,自己先泄了气:“也罢。”   她眼珠子一转,又想起一出:“我今儿,可是将长寿坊的行院逛了个遍,你可知道?”狡黠瞥他一眼。   “晓得。”濮九鸾眉风不动,“你要与人谈生意自然少不得出入这等场合。我替你遮掩便是。”   只不过慈姑仍有条件:“可我仍想等我爹平反了再论婚嫁。”   “好。”濮九鸾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可你莫叫我等太久。”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织锦包裹递与慈姑,慈姑打开包裹,却是两个磨喝乐。   檀木雕刻的底座上笼着红纱碧笼,小小人儿身着金珠牙翠,一男一女,男磨喝乐②穿黑衣,两手捧着一把樱桃欲递,女磨喝乐举着团扇遮挡脸颊,似有些害羞,两人皆是栩栩如生。   慈姑一见便知这磨喝乐价值不菲,不过着实精巧可爱,她便接过磨喝乐,仔细把玩起小人。   濮九鸾笑着看她:“如今乞巧节都时兴这小玩意儿,我下衙时正好遇上有人叫卖,便买了与你留着玩。”   慈姑一想到堂堂正正一个侯爷居然当街购买磨喝乐便觉好笑,也不知哪个小贩那般胆大,却也被他赌对,居然做成了这一桩大生意。   两人又聊些近况旧事,忽听得一阵箫声,掀开帘子,但见外头明月已经升了上来,月光如水,浸满京华,汴河两岸灯火通明,如星落成雨,岸上许多小娘子小郎君正嬉闹逛街,岸边一丛丛金雀花密密蓬蓬,直绵延到很远。   如今在长寿坊工匠的生意骤然多了起来。许多行院人家雇他去,便是教他将灶房拆了而后营建一座高楼。   满长寿坊如今都兴起了从康娘子外食店里订制席面,说起来这席面又精致又美味,光是瞧着便颇有面子。何况康娘子还会根据不同的行院做出不同的定制菜式,听说给熙春楼做了一道百鸟朝凤,那凤凰活灵活现,叫满城的人议论了好几天。   长寿坊的厨子们如今也是春风得意,他们有了康娘子相助,得了许多生意买卖,那外食店如今火爆不已,到了饭点一连接近百个订单,更绝的是这行院里的订单还有一桩妙处:那便是时间不定。   寻常饭庄不过早中晚三顿时有生意,行院里却一天断不了来的客人,如此一来,这便又比寻常饭庄生意要多些。毕竟能进行院的都是有钱人,一人便能叫一桌席面,不像去饭庄还要几个人才凑一桌。   生意冷清的长寿坊食饭行如今可算是焕发了新生。   这一日慈姑正帮吴行老筹备生意,就见古行老扇着扇子愁眉苦脸来寻慈姑:“康娘子,如今长寿坊被您给救活了,可该瞧瞧外面怀远坊了。”   “既然如此我便去你们坊里瞧瞧。”慈姑也不推辞。   古行老长出一口气:“可算轮到我们坊。”他来之前担心不已,就怕吴行老霸着康娘子这个金铺满不放。   古行老笑眯眯道:“我可不像老吴,只雇着你白干活,我们坊里的行老之位虚位以待。”还故意瞧了吴行老一眼。   吴行老气得胡子纷飞:“我岂会是那等小气之人,我们长寿坊的行老之位也是留给康娘子的。”   两人斗嘴慈姑习以为常,便索性带着他们将整个怀远坊转了一圈。   怀远坊靠近西市,按说饭庄生意应当不错。可这靠的近有个大弊端,就是许多赌坊便都聚集起来,渐成气候,别人说起怀远坊,都叫赌坊。   按说这赌坊聚集起了诸多人,也算是顾客云集,偏偏并没有:赌坊也与行院一般,都自带厨房,甚至有的赌坊还养着些美貌的妓女,为的就是勾住顾客,叫他在赌坊里花光最后一枚铜板。如此一来酒楼生意也算不得好。   古行老见慈姑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便问慈姑:“听说您给长寿坊出的主意便是外食整桌席面,不知我这可以?要不我们怀远坊也跟着做这生意可好?”   惹得吴行老一阵反感:“你可真是个应声虫,学人精!我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   “这是你自个儿独创的么?还不是人家康娘子的主意,再说原先码头上便有这外送食盒的法子,你这不过是将食盒整的大些变成了酒席,认真论起来你才是那个抄别人的应声虫呢!”   眼看两人又要吵闹起来,慈姑笑道:“非也。”   她问古行老:“这坊里可有开酒楼的地方?”   古行老一愣:“有啊。”   慈姑便道:“那便开一座酒楼吧,我自入京以来便想开一座自己的酒楼,只这一直还没有机会呢。”   古行老略一思忖,不对啊,他这是请康娘子帮忙救助,可不是帮她圆梦啊。   吴行老则得意洋洋瞧着古行老,眼中意思不用说话古行老都能明白,不外乎是“好你个老古,且看你如何赢我!”   可古行老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定了请康娘子帮忙,就不要加以质疑,大不了就当自己花银子买个开心罢了。   古行老带着慈姑满怀远坊转悠寻摸起合适的饭店,过了一段时日可算被他们找着了一处三层的酒楼,靠近怀远坊最大的赌坊如意赌坊,   说起那如意赌坊可当真算的上是人间销金窟。赌坊内有几座高楼围绕,听说内里有假山流水,简直如一座私家园林一般,人都说只要你有钱,进了如意赌坊便能得到不逊于皇帝般的享受;可这人间仙境也不是轻易便能进得的,便是你富可敌国,进了如意赌坊也不过花用一年便能倾家荡产。   这家酒楼原来就开在这里许多年,可惜如意赌坊将它的生意抢夺得七七八八,如今酒楼也只能关门了事。   古行老皱眉:“康娘子,这店,还是莫要开在此处为好,你年纪轻不知道……”   “不,我知道。”慈姑斩钉截铁。她从前便见过赌坊如何害人,狠心夺取康家资产的隔房叔伯便是赌坊的常客,那赌坊如魔鬼一般,先是将他家银钱耗尽,而后便是卖地、卖房、最后将目光转移到隔房的两个孤儿身上,罔顾人伦。   古行老又小心翼翼将其中利害关系说出:“寻常人开不起赌坊,能开赌坊的这背后都是大佬,都是有大靠山的。你这生意,做好了便是与人家抢钱,做输了便是自己赔钱。与人家抢钱,别人岂能叫你好过?到时候寻你仇,我们可顶不住,横竖都不痛快。”   “不若莫要惹事。”吴行老也谨慎了些。   慈姑笑眯眯:“便是要惹他的事,且看它如何。”   李麻子世代是汴京城里的小市民,打些零工过活,他家里略微有些薄产,本来只是个顺从良民,谁知道喜从天降,交引库要新建一座新库房,征用了他家一道荒废了的院落,给了他一千两银子的赔付。   从天而降这一笔资财,李麻子晕乎乎还未反应过来,他身边就忽得多了许多人,将他当作弟兄,义气十足。   汴京城里许多这样的“闲汉”,能写会画,会音律懂美酒,专门陪侍这等富贵公子,是以李麻子并未生疑。   这些所谓的闲汉兄弟先是与他一起吃酒肉,自己买了酒肉请他吃,李麻子白吃白喝了几顿饭,原本的警惕心也下去了,只觉得这些人是天上地下难遇的知己。   吃得痛快之时,他们在席间又拿出骰子来,几个人吆五喝六玩几把权做喝酒助兴。   李麻子不会摇骰子,他们便仗义教导:“来,我教我兄弟。”   那骰子玩得最简单的玩法,瞧大小,开出来是大就不用喝酒,开出来是小便要喝上一杯,非常有趣,渐渐地,他们吃饭喝酒便以这骰子为主,吃饭为辅。   忽得有一天,正在酒桌上喝着酒,有人提议:“这骰子玩多了腻歪,倒不如我们一起去如意赌坊玩一把如何?”   “那地方好啊,听说是汴京城里独一份!”   “对,咱们李兄弟如今有了钱,自然要去见识那有钱人的场合!”   你一言我一句,四五个人怂恿着他,就要往如意赌坊去。   李麻子被人簇拥着进了如意赌坊。一看果然了得名不虚传:身着洒金红纱的波斯女郎用嘴噙着蜜酒喂人;皓腕霜雪的美人儿拿着筹码手把手教你玩乐,整座赌坊都热热闹闹,一派纸醉金迷之感,   李麻子身边那些弟兄们冲迎来的伙计使了个眼风,那伙计得令,立刻躬身请他们过去,那帮兄弟们便簇拥着他往其中一张赌桌而去。   偏李大头是个谨慎的,对着自己不懂的不敢贸然下注,便说:“我瞧瞧怎么玩。”于是一路站在边上瞧着别人玩。   那些人玩得刺激有趣又新奇,玩得高兴处乐呵起来,李大头也跟在旁边喝了一宵的酒,美人美酒,闲汉兄弟们又赢了钱,着实算得上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今儿个清晨起来李大头无事便又有人寻他去如意赌坊:“兄弟,一起去逍遥。”   “昨儿你只看不玩,今儿可学会了不成?”   李大头是个经不起别人激的,立刻拍拍胸膛:“这有何难?”   他们一行人到了如意赌坊对面,忽得见前头有舞狮队,正舞动得热火朝天。   是如意赌坊又出了新的花样?   周围的百姓纷纷凑上前去瞧热闹:   金色大红缎面的狮子,围着一个五色绣球打转,两只狮子相争,围着几根独木桩子打斗。   李麻子素来爱瞧热闹,便住了脚多看了两眼:两只狮子你争我斗,终于踩桩将绣球衔在了嘴里,下一瞬狮子腾桩,将口里的绣球抛到了他手里。   李麻子拿着这绣球呆愣在了原地。   便见狮队诸人欢呼:“这是开张以来我们第一位食客,得五个免费的筹码!”说着与他竹子做的筹码。   李麻子瞧着这筹码便发愣上了:“怎的与那赌坊有些相似?”   他迷迷糊糊就被诸人簇拥到一座酒楼前头,只见上书几个大字:“康娘子盲猜酒楼”。   周围人议论纷纷:“这盲猜是何物?”   这时有位小娘子站在酒楼大门口,笑道:“诸位,我这酒楼要的便是叫人盲猜,所有菜式都是做好后藏身于竹罩子下头,菜色的价值分别是一两银子到十两银子不等,而后叫人盲猜,花费二两银子便能猜这道菜,而后由小二揭开盖子揭晓谜底。”   “那你这店可不划算?我要是没赌中可怎生是好?”有个人不满意,喊道。   小娘子笑道:“最差便是二两银子买了一道一两银子的菜式。何况稍微若是押中,便是花了二两银子买了十两银子的菜式,这不就是大大的赚了吗?”   李麻子同伴不耐烦听这个,便要拉着李麻子出去。   李麻子不愿:“免费得来的怎么不去?倒不如将这顿饭吃了才好。”他是小市民心态,一听说有免费的好处,自然是非要占了这便宜才成。   有个同伴脸色有些勉强,另一个性子和缓的拉拉他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于是都留了下来。   这时候许多百姓也跟着进了店,也不吃饭也不点菜,就凑在李麻子身后看热闹。   立刻有人端上来一桌子菜,只不过菜式下都扣着竹编的盖子,那竹编盖子一般大,叫人瞧不出来下面的端倪。   便有茶饭量酒博士上前与他们倒茶,又殷勤相问:“您要哪盘?”   李麻子指着第三盘道:“便是三吧,我家是这第三户人家,这是个好数字。”   那人揭开第三盘的盖子。   香味四溢,那人笑道:“这道菜唤做逡巡鱼羊,恭喜您,这道菜以鱼肉和羊肉入馔爆炒而成,融合了鱼肉和羊肉的鲜美。”   后头看热闹的百姓们很会抓重点:“到底多少钱啊?”   “这道菜一共要五两银子。”   李麻子高兴坏了,不住问:“看吧,兄弟们,我是不是可厉害?”   他那些闲汉兄弟们勉强一笑,似乎眼底并无笑意。   李麻子却没注意,他正夹起一块羊肉吃,这厨师的技艺一定很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羊肉片得薄薄,吃起来滑腻肥美,毫不费牙,鱼肉也被片成薄片,两者爆炒融合在一起,上面还撒了一层淡淡的芫荽末。   羊肉和鱼肉经过处理,本身香而不膻。羊肉肥美,鱼肉片鲜嫩,两者炒制在一起,意外地鲜美独到,李麻子只觉得这辈子都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又到第二道菜,他来了兴致,指着桌子最中央一道菜:“开那个。”   这却是一道青凉臛碎,价值十两银子,引得后头百姓们连连惊呼。   上好的狸肉与蒜苗同炖,热乎乎散发着醇厚的香气,挑拣一块骨头,吸溜一口上头余留的骨髓,瞬间滑入嘴中,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后骨髓饱吸了汤汁的鲜美,叫人满口留香,怪不得这道菜价值十两银子,这狸肉是价格较高的野味,寻常百姓人家不大吃它,也只有贵族人家才吃得起,却没想到能够只用二两银子的成本开出来。   百姓们纷纷兴奋起来,议论纷纷,他们原本想着这家酒楼进不去,如今看来倒也新奇有趣,何况二两银子遇上这等见丈母、老母亲贺寿的日子也还是拿得出来的,当下就凑在后头给李麻子出主意。   李麻子也是个好热闹的,扭身问:“下一个开哪个?”   后头百姓们纷纷给他出主意,这个说开那个左侧的,影影绰绰瞧见里面的盘子大;那个说开放在桌子中间位置的,那里的应当是贵重菜品。   李麻子便听了后者的说法,选了放在桌子中间的一盆菜。   第三道菜却不贵,随着盖子打开,人人都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喟叹:原来是一锅米饭。茶饭量酒博士解释:“这道菜值一两银子。”   这碗饭瞧着与寻常所吃不同,米饭连菜盛放在砂锅里头,许是刚出锅的缘故,还哔哔啵啵响动着,青青豌豆米剥得小小,撒在雪白的米粒上,米粒各个饱满大颗,米饭上头还有些许的蘑菇丁,粉红的腊肠片得薄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丰腴的油脂渐渐落入米粒中,锅边还有焦黄的锅巴,豉油的香味散开,一看就知道脆脆的好吃。   李麻子自己先舀了一勺尝起来,腊肠里头的肉粒饱满,大粒大粒混合在肉糜里令人着迷,还有一丝绵长的白酒香气,酱香十足,蘑菇丁恰好解腻,厚道的口感增加了整道菜的嚼劲,这里头的豉油更是咸甜结合,混合着腊肠的油脂包裹了雪白的米饭粒,单是这汁水拌饭就能叫人吃下去一大口。   虽然这一道饭直值一两银子,但着实好吃啊。   李麻子毫不觉得吃亏,他扭身又问后头的人:“下一个选哪个?”   这回百姓们不敢瞎说了,有个胆大的喊:“你还是自个儿定吧。”惹得大伙哄笑一片。   李麻子便笑笑,又指着米饭旁边的一道菜:“便那个吧。”说完还舀起一勺子焦黄酥脆的锅巴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美美得吃了起来。   后头的百姓各个脖子升得老长,要打量是何等菜式。   却是一道炙烤乳鸽,茶饭量酒博士笑道:“这道菜值五两银子。”   百姓们又都欢呼起来。一阵地动山摇,惹得外头原本要去赌坊的人起了好奇:“这破酒楼何时来的生意,怎的忽然多了这许多人?”于是纷纷进来瞧热闹,进来以后便瞧见正在盲猜菜品,这法子着实新奇有趣,便留下跟着看热闹,酒楼里的人便一个多过一个。   李麻子浑然不知,只专心打量面前这道炙烤乳鸽,应当是事先刷了一层蜜而后再放入烤炉中烤制。   金黄油亮的色泽,油脂渗透在外面,一滴滴往盘子上滴落,不用尝,单是瞧一眼便觉颇有食欲。   李麻子吃一块鸽子肉,烤过的鸽子肉,肉皮外面已经焦脆一片,咬开后,原来这层酥脆的外皮另有他用,将肥美的肉汁牢牢锁在其中,如今牙齿一用力,便能吃到肥美的鸽子汁液,一个字鲜!鸽子肉也是分外鲜嫩,一缕一丝都分外滑嫩,纤维间一股碳火气,叫人得些野趣。   再咬下去,鸽子骨酥脆,十分诱人。   第五道菜便自在许多,李麻子熟门熟路喊道:“再来一个。”   这道菜是一道红焖羊肉,羊肉切得大块,用黄酱焖煮过,搭配着白色的萝卜片,叫人瞧着便觉胃口大开。   李麻子忍不住夹起一块送进嘴里,被炖得酥烂的羊肉筋肉分离,齐齐软烂易碎,还散发着好闻的五香味道。   李麻子上了瘾:“再开一道。”   那茶饭量酒博士却道:“不好意思,您一共得了五个筹码,再多却没有了,剩下却要自己花钱买筹码了,我们这筹码是二两银子一个。”   李麻子赌性大发:“不就二两银子么,再买五个。”   那茶饭量酒博士却再也不愿意买:“您这一共三个人,五道菜也足够。不用再多花钱。”   李麻子也不是那听不得劝的人,立即点头:“如此便好。”   今儿着实过瘾,李麻子吃着美味佳肴忽然颇有感慨:“今后还去什么如意赌坊?”   他脑子里的小市民意识忽然发作,兴致勃勃提议道:“以后便来这里多好。又能吃又能玩,还有人帮你瞧着,不至于倾家荡产。”   新结识的那些兄弟们却极不高兴:“还是去如意坊吧。”   有个还冲他眨眨眼睛:“听说那里的姑娘还不错。”   “去看什么姑娘?”李麻子连连摇头,“那些小姐哪里有饭菜香?”   “不去不去!真不去!”李麻子连连摇头。   这里多好,既便宜又划算,每每开盘后面还有许多百姓鼓劲叫好,被众人换绕着热热闹闹,岂不比赌坊更好?   “昨日兄弟们如意赌坊可是赢了许多银子。岂能就此不去?”有个闲汉迟疑道。   “开赌坊就是有赢有输,莫非赌坊只认输了银子的,却不认赢了银子的?”李麻子想想便觉道理不通。惹得周围人哄笑起来。   那些闲汉本想好好与李麻子理论,可是见这里百姓太多,他们铁青着脸扭头就走:“以后你我兄弟情断!”   李麻子也不恼,先叫店家将个炙烤乳鸽和红焖羊肉预备打包回去给老娘吃,剩下的便都请周围那些百姓过来吃:“多亏大家伙瞧我这热闹,大家一起来吃。”   诸人也不客气,适才瞧见那饭菜着实诱人,便都喊店家添一双筷子,吃了起来。   吃得痛快时,有个小哥瞧瞧四周,警惕小声道:“我看你啊还是莫要再与那些所谓的兄弟们交往了。”   “对啊对啊,我家就住在这附近,知道他们这些人啊惯常拉着富贵人家子弟来这赌坊。”   “就是,第一回 叫你赢钱,惹得你成瘾,之后便再也戒不掉,只怕家产就要没入其中。”   “他们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只勾着你吃喝玩乐,到熟了才带你进赌坊,是以一开始许多人都分辨不了。 ”   李麻子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所说这些手段,不就是这些天他这些闲汉兄弟们的所为么?   今日若不是被这家店选中,只怕自己就要被骗进赌坊,而后倾家荡产,想到自己的老娘辛苦了半辈子,若是最后被人赶出家门,那是如何凄惨?   慈姑正在厅堂里巡视食客们,便见一个中年人走到她跟前,眼含热泪:“老板,你们是好人啊!”   *   这家盲猜酒楼就这般火热了起来,本来人人都以为它会倒闭,谁知这家店非但没倒闭,而且生意越来越好。   许多稍微有些赌瘾且赌瘾没那么大的人,每到饭点走到这如意赌坊跟前,闻见里头飘出来的滋味,便忍不住犹豫:要不去吃顿饭呢,这饭食又香又好,而且还能赌一把运气。   古行老五体投地:“康娘子这法子着实高明,叫古某意想不到。”   吴行老自己亦是摇头:“我没想过居然能用这等法子化解。”   慈姑却笑:“若是这人生来爱赌博,又被坏人刻意勾着染上了赌瘾,趁着还有救,倒不如先请来我这店里。”   她正色叮嘱古行老:“只一点,这酒楼只能请本已是赌徒的人进来,却不能叫那些一瞧就不赌博的七七八八的人儿进来,那便是误人子弟。”   古行老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这也好办,如今各大赌坊都会给上门的赌客发放各家的荷包,唯有赌过钱才能有那荷包,以后我们便只收那荷包。”   吴行老想了一下:“除此之外只像李麻子一样,一看就是被人做局带了进去的这种人也可招呼进来。”   古行老点点头:“这好办,只不过如此一来,只怕收益要骤减。”   慈姑摇摇头:“不会。”   她做菜时已经事先设计好:这桌菜成本三十两,那么下桌菜成本必然会四十两。每一批次上十个菜,一桌菜的总价或高或低,每二两银子猜一个菜,要将十盘都赌完,便要用二十两银子。便是他们再怎么赌,也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何况市场售价与菜品的成本价格之间还有一大截差价,怎么都是赚的。   吴行老感慨:“老夫明白了,这说是酒楼,其实是以赌坊的方式,只不过赌坊里输了便是血本无归,而我们这里输了便能得一盘菜。”   慈姑笑:“您这可说得不错,有了我这菜总好过在赌坊里一无所得。”   怀远坊的生意就此做了起来,在赌徒中口口相传。若是赌瘾不那么大的人,如今都愿意去康娘子酒楼去。如今这康娘子盲盒酒楼极其惹人:一来能解解赌赢,二来嘛,美食做得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那便是家里人不会责骂。许多世家子弟家里管束得严格,往赌坊去一次是要打断腿的。可康家你进了也便也进了。   虽然只面向赌徒,可因着每一单的利润极高,如今整个怀远坊的厨子们一下子日子便好过起来。   于是到了行老们议事的集会上,古行老和吴行老要将慈姑夸上一夸:   古行老先站起来:“这次康娘子帮了我们怀远坊大忙,若不是她,我这坊里许多厨子们便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唔?何事?”宋行老如今深居简出,不知道外头的事情。   吴行老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情,怎的小宋行老也不告诉您?”说着还刻意瞧了宋雅志一眼。   宋雅志被他当众这么一点,心里格外不自在,一贯温柔儒雅的翩翩公子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扇子一摇:“姑母,我是听说有些人用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只不过手段低劣,难登大雅之堂,便未与您提起。”   “莫要污蔑康娘子!”吴行老愤愤然站了出来。   宋雅志一眼瞧过来,目光冷清凌冽。   吴行老却无所畏惧,就将慈姑在外头先是用订制席面之计策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又是开设盲猜酒楼帮助怀远坊,如何吸引了诸人,令这个坊间其死或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宋雅志冷笑:“这算什么本事?不就是变相开赌坊么?”   诸人忽得来了精神,议论起来:   “是啊,这可是阴损钱啊!”   “我们食饭行的行老们各个光明磊落,可不能为了钱干那损阴德的事!”   “谁知道呢,那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上了歧途。”   气得吴行老胡子乱飞,谁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中饱私囊任人唯亲的事情,如今倒一个个装起正人君子了。   他正要起身反驳,就听得慈姑笑道:“小宋行老这说话可不对。我们这酒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须得有别家赌坊的荷包,也就是说这人本身是赌客才能入内。”   “这却不知道为何?我自己在京中酒席间听到的秘闻,便是这酒楼里有位顾客曾经一天三次都吃这一家酒楼的菜。”宋雅志笑得阴柔,“我不敢平白无故污蔑康娘子的清白,只我自己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放屁!” 第73章 牛肉冷淘   “放屁!”古行老按捺不住, 先开骂,“别个一连吃三顿自然是因着那菜肴美味,自己做饭无人吃便污蔑别的厨子?”   宋雅志非但不生气, 反而冲着诸人鞠一躬:“这话说出来便有眼红诬陷的嫌疑, 可我自打知道了此事后便不得不说。”   他身着月白衫子,唇红齿白, 举止温文尔雅,瞧在众人眼里当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此时又谦和行礼, 不少行老们不由得向着他, 纷纷指责古行老:   “古行老你莫要胡闹, 且听听小宋行老要说什么。”   “对啊,你捂着他的嘴不让说, 莫不是真被他说中了?”   “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古行老是个莽撞性子,早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莫胡吣!”   “且慢。”慈姑笑吟吟拦住古行老, “且让这位小宋行老讲一讲,到底有什么我们都不知晓的大阴谋?”   宋雅志摇摇扇子:“我从前听人说过, 这波斯产一种名换做罂粟的毒物, 花朵大而薄, 色泽艳丽, 瞧着甚美, 果实却是害人之物, 渐渐传入我大宋西南境内, 这罂粟一旦吸入一点便能成瘾,只不过中医可拿它镇痛,用来给剧痛之人加以麻痹, 好舒缓痛苦。”   他说到这里,瞧着慈姑,恰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此物极易成瘾,常被人拿来坑害他人。”   有个行老缩了缩脑壳:“原来又这等毒物?可康娘子一个小娘子,应当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吧,不值当为些食客害人中毒吧。”   他虽然嫉妒康娘子,但到底还存着些脑子,知道对方帮着怀远坊和长寿坊无非是为钱为名,总不至于铤而走险做下着阴损事。   从常识上讲,也不应当是为了别人吃几口饭就损了自家阴德。何况此事收益最大的是怀远坊和长寿坊的厨子们,又不是康娘子本人。   他这话提醒了诸行老,行老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宋雅志见状不妙,忙咳嗽一声:“饭食中不是用着罂粟果实,而是用它的外壳。罂粟壳毒性虽大,却仍旧能成瘾,经年累月吃这加了料的食物便能叫人上瘾……”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半个字。   行老们恍然大悟,有人想站出来指责康娘子,可忽得想起上次小宋行老指责康娘子用臭鱼烂肉时也是这般行径,只自己添火加油,却鼓动诸人出面得罪人。是以各个也都不说话。   宋雅志心里暗恨,自从上次之事后,行老们对自己虽然也算恭敬,可都没有了原先那种言听计从的信任,他又想若是孙川在此,自己又何须做这个出面的人?罢了罢了,这一番将康慈姑拉下马来,再在姑母跟前推举孙川,哪怕是做一个小坊的行老,以后也能在行老协会里头有自己的鹰犬。   只不过此时却还须他自己出面,宋雅志当先一咬牙,道:“姑母,这食饭行里每一家的食物好坏都关系着我们食饭行的颜面和声誉,还请姑母明察。”   宋行老眼睛中精光闪现,她虽然头发花白,却不是个蠢货,当下问慈姑:“康娘子,宋雅志虽然是我侄儿,我却不会偏斜她,你有什么好说?”   慈姑淡淡一笑,语气似是恍然大悟:“哦,却原来宋雅志口口声声说不污蔑我清白,绕了一圈还是在污我清白?”   她神色淡然,说话间柳叶眉微挑,言语间挑衅十足,将个宋雅志的伪君子做派揭发得淋漓尽致,偏偏似小儿女无辜,惹得有些行老们忍俊不禁。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听慈姑这一揭发,立刻就回想起适才宋雅志的前后举止: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下手却毫不客气。于是诸多行老们当下就对宋雅志的印象便没那么好了。   宋行老也不生气,神色凝重:“这往饭食里放见不得人的邪物是下作手段,此事重大,我们定要彻查。”   宋雅志神色中闪过一丝得意,跟着道:“康娘子莫要攀扯我。是真是假,就看康娘子敢不敢证明自己?”   慈姑道:“你要我如何证明自己没加罂粟壳?”   “你我一起摆摊,来的食客皆是路人,就看谁的回头客多,你敢吗?”   诸人都宾气瞧着慈姑。小宋行老今日虽然形象受了些损耗,可他一手厨艺没得说,师承宋行老,在座的行老们都是见识过的。这可不是一个寻常乡下出身厨娘比试得的。   谁知康娘子郑重道:“敢。”   正好宋行老相熟的一户人家修建一座园林,雇佣了大约一百多个工匠,这些人都不是汴京城里市民,因而不出府邸。   宋行老便说动了这家员外,在园林里搭了两个布棚,给工匠们各人分了签子,凭借竹签吃饭,分中午和晚上两餐,且看看工匠们吃完中饭还有多少人愿意来两人这里吃午餐,最后数竹签数评定。宋行老限定了两人必须做面食,具体的做法却不限制。   因着这园林尚在修建,因而许多行老便早早来了此地瞧热闹。此时一个个坐在树荫下少不得要议论两句:   “怪不得做饭引来这么多食客,原来是因为罂粟壳!”   “就是,瞧她开了许多家店,开什么什么火爆,还当她天赋秉异,原来这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怪不得我的店一直不温不火,并不是我不如他,而是我作风正派不下罂粟壳。唉,好人难出头啊!”似乎自己失败全是因着自己道德太高尚。   宋行老瞧着这么多人听着这许多话语,已经担心起来,古行老更是心里着急:这可如何是好?康娘子被这么多行老指责,你一言我一语,若今日输了,只怕就此会被除名。   花园里一排大柳树正好遮挡阳光,布棚便摆在这里,分为两个,各搭得严严实实叫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其中一个布棚里孙川正着急得团团转:“表弟,若是她所做饭食当真好吃可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宋雅志轻蔑一笑,“我从小跟着姑姑和爹学习厨艺,三岁便开始分辨香料,我怎么可能输?”   孙川心里稍安,再想起旁的事心里不由得恨恨:“我本来想潜入她的厨房放置罂粟壳,而后当众栽赃嫁祸,好叫她身败名裂。谁知她居然把个灶间把守得水泄不通。当真可恨!”   “嘘——”宋雅志厉声禁止他,瞪了孙川一眼,“隔墙有耳!”   孙川讪讪,直走到锅边去看火:“这汤底好香!”   当然香了,宋雅志为了赢得这一场比赛下了血本,那汤底极尽奢华,用了干贝、鱼唇、裙边、海参、鲍鱼等物熬炖了一整夜,那汤底中饱含厨子们惯常掉鲜之物,用勺一舀浓稠得化也化不开的金黄,   只不过为着赢得更体面,这汤底便也秘而不宣,在早晨端出来之前将干贝、鱼唇等物尽数过滤掉,如今只有金黄的浓稠汤汁,即便如此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浇头虽然不好用海参鲍鱼,却能用大块的肉丁,早有小厮切好肉丁,宋雅志从盘里倒进锅中翻炒,他自打当了继承人之后就不怎么下厨,此时做饭手法虽然生疏,心里却还记得步骤,是以也不为难,只如同不要钱一般放入大量肉丁炒完了浇头。   宋雅志早算得分明:这些工匠都是干体力活的劳力,平日里多吃些面食,甚少买得起大鱼大肉,因而做浇头时尽量做得大油大肉,这样才能胜券在握。他做好了浇头,又开始煮面,闻着蓊郁的香气,瞥了一眼一墙之隔得意洋洋:“且看她能有什么本事!”   慈姑正在忙碌。地里新出的荞麦面粉与白面分一起混合揉成个烫面团,趁着饧面的时候去整治汤底。   昨夜里煮了一夜的牛骨汤,这牛肉难得,还是慈姑到了汴京后第一次用牛肉,她昨儿拜托了猪羊行出了高价才得了这半扇牛肉。   大块的牛肉整块和牛骨一切入锅彻夜炖煮,等到清晨时撇去浮末,再加了葱末和胡萝卜条、料酒小火慢炖,炖一个时辰后,将牛肉捞出,汤也被送入竹篮吊在井水中湃凉。   这才将牛肉汤和牛肉块打包好带过来。   此时牛肉块被切成薄薄一片,再将切片去核的梨子、林檎一起放入石臼中捣出汁液,而后在晾凉的牛肉汤中加入梨汁、林檎汁,再加些白醋,放些白糖备用。   最后将荞麦面团擀开切条,下锅翻煮,而后捞在竹簸箕里控水。   烈阳高照,鸣蝉阵阵,空气燥热得似乎凝重不动,连天边的云都走也不走,工人们下工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腹中饥肠辘辘,便瞧见两个摊子,他们事先得到东家告知:说今日有两位厨子比试,有人踮起脚想瞧瞧,可是那棚子皆落着布,也瞧不见里头的厨子。两个摊子前倒各有一个婢女。   为着避免有人是看脸区分,两个厨子都在棚子里做饭,外头由宋行老两位贴身丫鬟来端面。此外每一餐都是只能选取一家,也就是说中午吃了慈姑做的饭便不能再吃宋雅志做的饭,可等晚上却可以再吃。这是为的避免两人票数相同。   总之这些规则制定得叫两人只能公平比试。   张三和李四就在摊子前犹豫。   第一个摊子上金黄色浓稠的汤汁里卧着雪白的面条,香味四溢。   他们俩从来没有闻过那般浓郁的味道,不由得站住脚步,再看旁边放着的浇头:嗬!不得了!满满一盆浓香的黄焖羊肉丁散发着蓊郁的香气,叫人按捺不住。   李四瞧着那羊肉丁便咽了咽口水:“要那个。”婢女便给他舀上满满当当一大勺羊肉丁浇头,这却是适才宋雅志叮嘱她的:务必要将浇头多加些。   再看第二个摊子上摆着一个竹箩筐,箩筐里盛着清清爽爽的荞麦面,旁边各种配菜五彩缤纷,张三便来了兴致:“来一碗这个。”   婢女用筷子挑一把荞麦面条巧巧团进碗里,一个大水壶里倒出琥珀色的汤汁,而后夹六七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再将金黄的蛋皮丝、抹着茱萸酱的腌泡菜、脆生生的黄瓜丝、一把子梨子丝,一切放进碗里,又递给他一碟子凉菜。   这凉菜是切得薄薄的牛肉片,里面拌着芫荽梗,浇着醋和酱油、芝麻油,还浇着一层红艳艳的茱萸辣汁。   张三满意得端着自己的菜回到桌凳前,再看旁边李四满碗小山高的羊肉丁,忽得有心后悔:“自己莫不是选错了?”   李四也是这么想,得意洋洋挑了一筷子面条,笑道:“张家兄弟,你莫懊恼,回头我的与你分着吃便是。”   张三咬咬牙,算了认栽吧,他打量着自己碗里。   碗里琥珀色的清澈汤汁里飘着浅褐色的荞麦面条,金黄的蛋皮丝和绿色的黄瓜丝、红色的腌白菘,瞧着也很赏心悦目。   他浮躁的心情骤然清爽了下来,汤汁清爽,琥珀色的色泽,细细去闻还能闻见一丝微酸的果香,叫人疑心这面汤别有洞天,张三顾不得吃饭,忍不住先将汤汁喝了一口。   这喝一口不得了:汤汁酸甜,冰冰爽爽,里头还有些许的冰碴子,简直了,这炎热的大夏天喝这一大口太舒坦,他又喝了一大口,还能隐约品到淡淡的果子清香,   这简直了。又解渴又解馋,还觉得心里一阵清爽,解暑。   再吃一口面条,荞麦手擀面被切得细长一条,要入嘴中便觉韧性十足,捞出锅后被凉白开仔细漂洗过,将上头粘腻的淀粉尽数细去,因而不像平日里所吃面条一般浑浊,反而清清爽爽,根根分明,炎炎夏日里光是瞧着心里都舒坦不少。   李四吃第一口香,吃了几口却有些腻歪,再要吃下去却有些饱了,如今烈日炎炎满嘴腻腻歪歪,那汤汁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浓稠得化也化不开,喝进嘴里直能糊住嗓子眼,一股子海货的气息在夏天的烈阳叫人越发焦躁。   他眼珠子一转:“兄弟,分我一点呗。”   张三一向大方,此时却犹豫了一瞬,自己的这碗荞麦面像饮子一般,当真不舍得给人。   李四见他不愿,笑道:“晚上我便去另一家,你来吃这家,到时候我们再换着吃。”   “不,我还想吃这一家的。”张三毫不犹豫便拒绝了他的要求,再一想好兄弟为重,他咬咬牙:“好,便分你些。”他拿来一个空碗,扒拉了些面条,又倒一点汤汁。   而后自己夹一块配菜,听婢女说:“这是牛肉哩,汴京城外刘李庄摔死了一头耕牛,厨子特意买了半条腿,今儿便来给大家尝尝鲜。”   都说牛肉好吃,张三却未吃过,今日一吃,果然美味。横截面纤维分明,肉质软硬适中,粉红色光泽更是惹人垂涎。   牛肉应当是煮过后又晾了一会,薄片外头一层又被风吹得略有些风干,可吃进嘴里,那风吹过的硬皮般口感又叫人欲罢不能,更增添一层风味。不知店家用了何等法子炮制,这里头牛肉香、药材香、香料香,几味混合,倒牛肉薄片耐嚼,越嚼越香。   配菜里最惹眼便是红滋滋的腌白菘,吃进口,白菘的叶子软韧,菜帮甜脆可口,皆沾染了茱萸酱的辛辣,刺激得嘴巴里大量分泌唾液。   其余配菜也不逊色黄瓜丝清爽,蛋皮丝鲜美,梨条清脆适口,这道面条当真是夏日的良品。   旁边的李四已经吸溜完张三分他的面条,还想再吃,可张三吸溜吸溜,已经将一碗荞麦面吃得精光。惹得李四大呼可惜:“我晚上也要吃这家的!”   张三咧嘴一笑,适才觉得李四的肉丁满满,可他也不吃亏,这冷淘可口,送的一碟子牛肉片又薄又软,吃下去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自然觉得晚上还要过来吃。   一会功夫午食便用完了,中午的用餐数大致持平,有人喜欢宋雅志所做的金黄色汤汁,有人喜欢慈姑所做清淡汤底,因而各有竹筹,甚至宋雅志的还要更多一些。   此时没什么人,慈姑便走出布棚,她瞥了宋雅志的汤底一眼,轻轻笑道:“看来你还真很想赢。”   宋雅志则失了往常温文尔雅的儒雅,自得道:“那是自然。”,他适才也瞧见了慈姑所做的面食:什么异端?居然同时在面汤里放入梨和肉?还有廉价的白菘?清淡无比的汤底?   这个康娘子当真是蠢,一点都不动脑筋,工匠辛劳,又大量消耗体力,最喜欢吃的应当是荤腥才对!   当真是蠢货,宋雅志在心里想。再数自己的竹筹比慈姑的多了几根,心里不由得洋洋得意。   行老们亦是走了过来,古行老一听数额不对,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孙川在旁洋洋得意:“这愿赌服输,康娘子可得记住,若是你输了一定要乖乖儿退出食饭行。”   “哦?”慈姑挑眉,似乎饶有兴致,“那若是小宋行老输了,是不是也要乖乖儿退出这食饭行?”   “那是自然!”宋雅志见自己的筹码多,胜券在握,自然说话便也嚣张起来,恨不得将慈姑逐出食饭行,“谁输谁便自个儿引咎辞任就是。”   古行老汗刷一下就下来了,拉住吴行老的手:“怎生是好啊老吴!”   吴行老稳重些,可也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手却因紧张抖了起来:“倘若,就算康娘子退出了食饭行,我长寿坊上下的厨子也都认她做龙头!”   转眼就到了夕食,古行老已经不敢看:“老吴,你捂着我的眼睛。”   吴行老没好气敲他后背一记:“胡子都白了的人,倒怕这个!给我站起来瞧着。康娘子都振作精神做法哩,你倒先慌上了。”   古行老只好哆哆嗦嗦将手从眼睛上拿开,提心吊胆瞧着来吃饭的工匠。同时口里战战兢兢数着来慈姑这边吃饭的工匠:“一个,两个,……五十个……咦,老吴,好像有些不对?”   他本来坐着,一骨碌站起来,又要重新数。   数来数去都数了八十个工匠。   他纳闷:“我记得这府上一共一百一十工匠啊?上午还是两边各五十多个。”   “还数什么数!”吴行老略有些粗鲁地打断了他,“你瞧不出来吗?如今这谁……多谁少,不是……不是一目了然吗?”   他也站起来,手臂扬起来挥舞着,因着激动而略有些微微发抖。   他手臂所指处:一片柳树下的两个食摊前——   正坐着一群工匠用膳,第一个食摊前稀稀落落做二十多个人,第二个食摊前熙熙攘攘坐了好几倍的人数。   “这……不可能吧!老吴,你快掐掐我!”   “这是真的,是真的!康娘子赢了!”吴行老高兴得喊起来,“我们赢了!”   木筹一齐被倒到桌上,由着丫鬟统计,周围为着一群行老,其实看适才那对比分明的摊子诸人心里对比试的结果早就有数了。   最后结果:一共二百二十个木筹,宋雅志得八十个,慈姑得一百四十个。   “不可能!”宋雅志咬牙,不住摇头,而后红着眼睛盯着慈姑,“定然是你作弊!”   “如何作弊?”慈姑冷冷瞧过去,“做饭时都有宋行老带着诸行老们盯着,我如何当众添加罂粟壳?”   宋雅志还待要辩解,忽然树林那边走来一群人,却是这座园林的管事,他对诸人行过礼,而后笑着道:“宋行老啊,你这厨子们下料也太狠了些。”   “怎的?”宋行老皱皱眉头:“可是有什么污秽之物么?”   “定然是放罂粟壳了!”孙川得意忘形,大喊道。   他这一喊又勾起了诸人的记忆,各个转而怀疑地瞧着慈姑。   宋雅志也忘了适才的失意,转而得意洋洋瞧了慈姑一眼。   “不是不是。”那管事忙摆摆手,“我也知道你们是好心,只不过我们这里的工人都是穷苦出身,肠子受不住那等大荤腥之物,下午好几个闹肚子的。去寻了郎中,说是定然是吃了海产”   “哎呀连工期都险些耽误,还有几个不住喝水,叫嚷着口渴。听说都说吃了那黄色汤汁的面条,应当放了不少好东西啊,不管怎么说,也要谢谢您这般用心。”   这一番感谢叫宋雅志极其不自在。宋行老面上却还和善着与管事应酬几句,打发走了管事转而冷冷瞪了侄子一眼。   慈姑笑道:“这就是寻常人说的叫花子肚子里搁不住精粮,小宋行老出身富贵,自然毫无这等认知,寻常穷人能得,已经是十分难得,肠胃吃面吃素惯了,便不怎么吃肉食海货。偶遇而一吃肉食,定然会腹泻。”   宋雅志梗着脖子辩解:“这我怎么能预料到?”   “若你是寻常肉食便也罢了。”慈姑当众揭开他的汤锅,她用勺子舀一点,放进嘴里一尝,便道:“干贝、裙边、鲍鱼。说起来也算是好笑,这许多提鲜之物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小宋行老为了此番比试能赢,也是费尽了心思。”   这话说完,在场的行老们勃然变色。   这虽然尚未违规,可是为着赢也太拼命了些,一碗简简单单供工匠们吃的面食居然加了许多干贝、鲍鱼之物,这说得好听是为了胜券在握准备周全,说得难听点那就是胜之不武,输不起。   再看慈姑那里,只不过是淡淡牛肉清汤,官家虽然禁止杀牛,可是牛肉对厨子们来说并不是太稀罕之物,何况慈姑的锅里飘着几根牛骨,比起宋雅志所用的便宜多了。再看其余配菜,常见的蛋皮,梨子而已,荞麦面更是许多穷苦人家的食物,也不算过分。   有人还去舀了一碗汤面自己吃了起来:“今儿老看那些工匠吃得津津有味,惹得老夫也来了兴致。”   一吃便觉十分美味,更觉未见过这样的搭配,赞扬个不停,于是其余人也纷纷过来尝一尝,吃完后都觉清淡爽口。   美食在前,对慈姑从前那些偏见便有些散了,人家每次都被证明没有作弊耍手段,大大方方应敌,你要查仓库便查仓库,要比试便比试,毫不畏惧。而且即使是应敌,姿态也大方,一副输得起的气场。   对慈姑产生了好感,对宋雅志便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情感:这小宋行老,原先瞧着还是个靠谱的,如今瞧来倒有些不对劲,先是在背后煽动大家伙当傻子,再就是借刀杀人,最后还不敢输,对个小姑娘赶尽杀绝,看他的眼神便都有些不对劲起来。   宋行老当下便判道:“这便是慈姑赢了。”   宋雅志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想起适才自己说输了要退出行会的话,登时心里拔凉一片。第一次恨不得自己当场消失了才好。   宋行老瞧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上前道:“康娘子,我却要替我侄儿求个情,他虽然步步紧逼,却也是为了团行的发展,请你高抬贵手,莫将他赶出团行。”   “既然宋行老说了,我自然要给您老人家面子。”慈姑笑道。宋雅志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宋行老却处事公平正义,并不偏颇,自然要卖她这个面子。   只不过,她轻轻走到宋雅志身边,轻轻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小宋,你是如何知道这罂粟壳功效的?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提醒众人去你的铺子里查探查探?”   她脸上带着浅浅笑容,一对酒涡俏皮浮起,看在外人眼里只当她在安慰宋雅志。   可本来还一脸暴怒的宋雅志听后立刻面色苍白,身体吓得哆嗦起来,他后厨的确堆放着许多罂粟壳预备用,他结结巴巴:“我还没用……求你……求你手下留情。”第一次露出了胆怯,丝毫不见从前那副赶尽杀绝的嚣张。   慈姑略显意外,她本来是简单推测,而后胡乱诈人罢了,却不想这宋雅志正有此物,她厌恶地皱眉,低声道:“尽快处置掉此物,莫要再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一千道一万,她还要看宋行老面子,宋行老行事大方公正,自然不能当着众人面戳破她侄儿的恶劣事迹。   她直起身子,再回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宋雅志知道,自己的把柄已经牢牢被她攥在了手里。   “那今日便散了。”宋行老虽然略有疲色,却仍旧沉声道。   慈姑点点头,冲她老人家福上一礼心甘情愿,为的是她能够秉公无私。   围观的行老们也转了舵盘:“康娘子这手艺当真名不虚传!”   “怪不得小小年纪能做起那许多店。”似乎那些逼问慈姑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古行老被人簇拥着围在中间,洋洋得意:“我就说慈姑没问题!”   他刻意瞥了宋雅志一眼:“非要比,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一群行老附和他:“您老人家说得对!”   又有人往慈姑身边凑:“康娘子,听说你帮古行老和老吴整治了许多新法子,叫那两个老货赚了不少钱,是也不是?”   立刻有人将他推到一边去:“莫烦康娘子,之前你可向着小宋的!康娘子,您听我说,回头去我们坊里瞧瞧。”   不知不觉间,原来尊敬的称呼“小宋行老”变成了“小宋”。   围在宋雅志身边的人不过零星几个,他将拳头攥得生硬,自己费尽心思所要在行老们树立的姿态威信已经方然无存,此时他恨不得狠狠打出一拳,他梦寐以求的尊重、威信、风度全部康慈姑毫不留情得撕扯,不留一丝碎片。   他一直想自己能顺理成章接过姑母的担子,却没想过自从与康慈姑对上,自己失去了一切,适才还差点被赶出了饭食行。他垂着头,如同败家之犬般急急走出了这座园林。   孙川跟在他身后,两人急急离了众人走到河边胡乱坐上一艘渡船,想先避开适才那些嘲笑的目光。   谁知船上还有一位外地来的商人正感慨:“我有急事要离开汴京,可惜无法吃这汴京城里最有名的康娘子店里的饭食。”   宋雅志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偏船家还热心道:“教你一招,你去那开远水门处时买一份食盒。那食盒荤素搭配,价格又合理,许多外出京城的人都在那里买吃的带回去呢。”   “哼,价格那么便宜,莫不是有假。”孙川正有气,故意贬低食盒。   船家用奇怪的眼神瞧了他一眼,旁边的乘客也不屑道:“哼,外地人懂个屁!”   这在汴京是极为伤人的骂人的话,孙川梗着脖子与他对骂:“你才外地人,我家祖上都是汴京城里,自打柴世宗时就住在此处。”   那乘客骂道:“那缘何不知道康娘子店,外送店生意每日红火,满汴京城里谁人没吃过?”   旁边的人也跟着八卦起来:“本来不闻名,听说还是有个不自量力的纨绔子弟污蔑康娘子用臭鱼烂虾瘟猪肉,康娘子带着诸人去后厨,将那后厨一看,全是新鲜猪羊肉,如今索性将灶房敞开来,由着诸人瞧个分明,从此名声大噪。”   外地来的商人凑趣:“那纨绔子弟可不是吐血了?”   一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宋雅志眼一翻,气得晕了过去,他正好坐在船帮,这一栽,便栽进了汴河里。   *   却说慈姑回到店里,店中正坐着个不速之客等她。   原来是三娣。   她瞧见慈姑颇有些不好意思,半响才鼓起勇气拿出一份藏在包袱里的卖身契:“慈姑,我如今也是自由身了!”眼睛按捺不住地激动。   原来这些日子慈姑的事迹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渐渐传到了王家。   王家与慈姑的渊源本来就流长:她是三老爷亲手放走的,郡主时不时要收到她送来的各式点心,府里的顾厨子、胖大厨至今还都会在休沐时去寻康娘子请教厨艺呢。是以府上的奴婢们便也都以慈姑为荣。   原本大家都以得到男主人赏识当个姨娘为荣,可是自打知道了慈姑之事,那些小丫鬟的心思便变了:康娘子多厉害,从前是奴婢,如今与主子们平起平坐,上回她来府里探望郡主时,听说就坐得主位呢。   大家自幼被卖为奴婢,便是偶尔有个把幸运的当个姨娘,也不过是半个主子,在主家算半个奴才,谁能想过能有一位年轻的奴婢能成为主子呢!   可偏偏王家就有这么一位成功成为主子的奴婢,她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奴婢!只这一点就让整个府里的年轻小侍女们兴奋不已!她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自赎其身,而是出去后建立了一份事业,能叫人尊敬称她为一声“康娘子”的人物!   正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年纪,谁愿意做奴婢被人打骂?是以王家这些日子也少了许多一心想爬主子床的丫头,反而多了许多一心攒钱想要自赎其身的侍女仆从。   三娣便是其中一位。   她从前也浑浑噩噩活着,被父母卖了,便想寻个能吃饱饭的人家,后来去了王家二娘子跟前做个粗使丫头,本以为这是好日子,后来爹娘也寻了过来,她有了亲人记挂,便给他们自己攒的月钱。可是后来收到慈姑的鼓舞,三娣第一次瞧到了人生还能有不同的可能性。   这可能性如同乌云中露出的一丝缝隙,乌云之上阳光金光闪闪着那缝隙,富丽堂皇如另一个国度,第一次让她意识到自己原先生活在阴霾之下。   于是她不再将月钱给父母,反而自己都攒了下来,再加上她因着朴实靠谱被提拔成了二等丫鬟,又遇上了老太君生辰、郡主女儿百岁宴等一系列赏赐的好机会,居然很快就攒够了赎身银子。   三娣便毫不犹豫赎了身,又打听到了慈姑店铺,这便是来请求个做工机会。   慈姑自然乐得见她能够独立自立,便笑道:“你既然愿意来,我便愿意收。只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铺子里活计不比王家轻松,更没有那锦衣玉食,你瞧我们这些做活的姐妹各个都疏于装扮满脸忙乱便是明证。”却被岚娘白了一眼:“我可不疏于打扮。”   “我愿意!”三娣毫不犹豫。   “好!”慈姑便叫她跟着岚娘,三娣在王家时认了些字,有这些根底以后帮着看账,也好帮衬岚娘。一个月拿一两银子,比原来在王府时多,可着实劳累不少。   三娣果然是个吃苦耐劳的,从不喊苦喊累,每每帮着岚娘承担大多数活计。   倒是岚娘来寻了慈姑两回,悄悄儿说与慈姑:“这三娣以前也过得太苦了些。她那父母卖了她便也罢了,后来到王家寻到了她之后又什么都从她那里挖走,她在王家做了这么久,居然连一件体面衣裳,一个梳子都没留下,据说都被她爹娘搜刮走了。”   慈姑摇摇头:“我以前被卖路上就认得她,她是个老实的,自生来就被父母灌输了一脑子的想法,不是你我劝说便能打消的。”只自己悄悄儿拿出些钱来帮三娣置办些衣裳铺盖等物。   谁知三娣在这里待了十几天便有人寻了来。   这天娘子脚店正做生意,忽得门口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大嗓喊道:“三娣,三娣!”   慈姑往外头去,去见三个人正站在门口,为首的一个男子身着黑布缎袄,手里拿着一柄铜烟袋,烟柄上还吊着个一溜儿玛瑙坠子,活脱脱个殷实人家的当家人,只不过气质粗俗,瞧着便令人生厌。   后头一个妇人生得贼眉鼠眼,一身大红大绿的锦布袄裙,配着水红色的褙子,不伦不类,似是将所有鲜亮的颜色都穿上了身。发间胡乱插着几个银包铜的簪子。手里牵着一个男童,男童生得肥肥胖胖,眉宇间戾气十足,手里举着一堆吃食,正往嘴里肆无忌惮地送。   三娣也跟着走了出去,惊讶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怎么来了?怎的,翅膀硬了不认爹娘了?”那妇人唾了一口,先是缩着脖子四处张望,看见慈姑后不屑撇撇嘴,“我还以为是那家的少爷瞧上你将你赎了身放在外头当个外室,谁知却来这铺子里做个使唤丫头。”   而后一把将三娣拉过去,上下打量她一身粗布衣裳,骂道,“啧啧啧,怎的穿的这般破烂?!你从王家走了还不跟爹娘说一声?!”   三娣吞吞吐吐起来:“我与你们说过想赎身,可你们……你们都允,我实在是想赎身,便……”   “所以你便自个儿赎了身是吗!不听老子的话,看老子抽死你!”那男人忽然暴起,毫无预兆一下冲过来,抡起胳膊便要打。 第74章 萱草花鱼卷、煎燠……   三娣麻木地闭上眼睛, 一看便知已是经常被打,麻木不已。   “住手!”慈姑上前劝阻住她,“我是这店里的东家, 有甚话可对我说”她虽年纪小小, 却有一重外人无法企及的气势。   那两人看着对三娣凶神恶煞,对外人却是软和样子, 赔笑道:“东家,这丫头不懂事, 我管教管教。”   岚娘在旁哼了一声:“口口声声要三娣去养, 你们这不是有手有脚么?再说了, 后头那个小子瞧着肥头大耳, 不像是养不起的样子。”   那妇人忙将自己儿子搂得生紧:“家里生了五个女娃才有这么个男娃,金贵着呢。”   慈姑忍不住道:“所以你们将三娣卖了?”她一直以为三娣家境贫寒, 今日见她家人装扮才知自己有误解。   “卖了那是她的福气!她于我们老李家能有什么用处?不能耕地又不能跟人挥锄头抢水,倒不如直接卖了得些银两好养活她弟弟。”中年男人吆喝道。   又将她弟弟推出来冲三娣:“你是有弟弟的人,自然要更懂事, 要护好我们老李家的命根子。”   妇人许是被慈姑几个冷脸吓住,不再凶狠转而笑着对三娣说:“这可是你以后的依靠, 你以后能不能在娘家站稳脚跟, 就看你这弟弟。还不对他好些?如今他要开蒙, 笔墨纸砚都买不起, 我们先去王家, 后来听说你出息了赎买了自身, 便来这里寻你。你身上有多少钱, 都交出来罢。”   三娣往后一退,小声说:“我身上没有钱。”   妇人见没钱,转而问慈姑:“这位小东家, 你怎的教唆我女儿不听话?原来多懂事一人,在府里时候还将银钱拿出来与我们,谁知到了你这里倒一分钱没有……”说着意有所指瞧慈姑一眼。   三娣气得攥紧双手:“此事跟东家没关系。”   那妇人没想过一向顺从的女儿会突然反抗,又想去掐她。   岚娘怒目而视:“店里的伙计岂是你欺侮的?”   慈姑忽得转身,从柜台里翻出个身契,默然对那家人道:“你家姑娘可不是个自由身,她如今卖给了我,便是我仆人。上面写着生死不得过问,便是到了开封府里与我们打官司我也占着理。”   说罢便将那身契扬给他们看。   那夫妻两人一脸狐疑,却不敢再问。鬼鬼祟祟站在墙角,仍旧不大死心。   慈姑顺势喊:“来人呐,快给我逐出去。”   那一对夫妇就此被逐了出去。   三娣大声哭了起来。   岚娘在旁恨铁不成钢劝她:“以后可莫要再傻了,你家便是个无底洞,你赚那么些银子全给了家里,他们也不会记着你的好。”   又有通草几个围着她劝慰,总算将她哄好,只不过三娣一整天都肿着一对眼睛无精打采生无可恋。   慈姑怕她想不开寻短见,便唤她来灶间。   金针菜用温水泡发,新鲜的河鲈鱼去皮去骨,鱼皮泡入冷水中,剔出的大块鱼肉切成条后用料酒腌制。   三娣虽然心情不大好,可是做事仍旧手脚麻利,洗菜、切菜做得手下纷飞。   而后热锅冷油放入花椒茱萸爆香,再将鱼片和金针菜一起翻炒,出锅后再将适才的鱼片切片,而后用筷子小心将鱼条和金针菜、荆芥叶夹入鱼皮卷成小卷,再以金针菜绑起来以免开散。   再蘸上淀粉蛋液入油锅炸制。   直到鱼卷变得焦黄,这才从锅里捞出控油。   慈姑示意她吃一口。   金针菜巧妙得将鱼皮卷成筒状,上头还打了个精致的结,此时被油炸过一片金黄。   入口脆生生的鱼片被唇齿咬得哗啦哗啦稀碎,再里面便是丝滑的鱼条、口感韧性的金针菜,以及嫩嫩的荆芥叶,口感立体丰富。   至于滋味,这鱼条和金针菜经过爆炒,富含着花椒香味,富有钁气,本来鱼条有腥味、金针菜又无味,可是经过爆炒处理,鱼条变得鲜美,金针菜变得滋味十足,椒麻的气息不断在嘴里回荡,更有生荆芥叶清爽的滋味时不时吊味,使得鱼条滋味丰富。   三娣本来无甚吃饭的心情,可这鱼条实在是太好吃了,叫她忍不住又吃了一条。   这当口慈姑已经做好了蘸料递过去:新鲜花椒入锅中,小火满烘,撒入雪白食盐,而后小火炕干,盛出后用擀面杖擀得粉碎。   说到底不过是最简单的椒麻蘸料,吴自用在旁瞧得目瞪口呆:“原来只是个椒麻,师父都能做得与旁人不同。”   他自己也自幼学厨,若说起椒麻蘸料绝对会拍胸膛:那也太简单了!一勺花椒面,一勺盐,混合拌匀便是。   谁能想到盐也要炒,花椒也要炒。   吴自用忍不住自己先用筷子蘸了一点椒盐尝尝。   这一尝立刻发现与自己所做不同:花椒本是容易散味的香料,花椒晒干便已经损失一半芳香,待磨成粉运送长期储藏又损失一半芳香,可师父所做这椒盐花椒香味格外浓郁。还有盐,原来小火烘炒后的食盐有一股钁气,似乎连咸味都变得不再单调。   椒盐独特的辛辣冲鼻滋味将鱼卷衬托得美味十足,外皮又脆又酥,内里柔嫩软滑。金针菜与鱼条纠缠一起,满嘴的椒香。   “这道菜唤做萱草鱼卷。”慈姑道,“金针菜,是萱草花晒干炮制。世人都拿萱菜歌颂母亲之爱。只不过——”   慈姑停顿一下:“世上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孩子。父母以性别来决定是否爱孩子本身就是一种不爱。”   “父母焉能不爱孩子?”三娣仍不知醒悟,“我爹娘只不过是待我没那么好,并不是我爱我。”   岚娘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就此拂袖而去。   慈姑略一思忖,便与她打比方:“你常在乡间,可曾见过有那头牛或是哪只鹅,因着所生牛犊、小鸭是公是母而将自己孩子丢弃?”   “这倒没有。”三娣老老实实作答。   “既然牲畜尚且如此,可见为父母的天性便要爱护子女,你爹娘尚且能违背父母爱护子女的天性丢弃你们,你为何觉得你父母因着你们是男是女便选择留下或是丢弃你们是爱你们?”   三娣似是有所触动,可她摇摇头,仍旧不愿意接受,嘴里还替父母辩解:“可是我们乡下就是这样,女儿费粮食,养了也无用……”只不过这话说到最后,自己也底气不足。   “父母为何想要儿子?无非是因着儿子长大了能耕地,能参与乡下械斗,获得的收益更大,以后家中多个劳力,女儿则是吃白饭的。说到底,并不是男女,而是因着一个利字。嘴上说着重男轻女,实际上是重利轻情。”   “重利轻情?”三娣第一次听说了这种说法,吃了一惊。乡下许多杀女婴、弃女婴习以为常,她耳濡目染以为一切正常,可当她听到这种行为本质是重利轻情时忽得第一次对爹娘产生了怀疑。   毕竟许多人可以接受父母重男轻女,却无法接受父母重利轻情。   慈姑见这话奏效,便劝她:“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们视作的男孩若是生来体弱,将来没有做劳力的资质,立即也会被丢弃。”   三娣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她的确见过不少人家丢弃生病的男童。   慈姑摇摇头:“世上人大都不愿意接受父母不爱自己的,这也不怪你。”   她将鱼卷递过去:“你只要记得并不是每个父母都爱孩子便好。你想,世间奸恶之徒难免会有孩子,莫非这些人生了孩子便会自动变成大圣人,从前那些自私、贪婪、冷酷、算计,便都能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么?”   “若这真管用,那么官府还要甚衙门还要甚律令,只管都叫人生孩子便是了!”   她在这里教育着三娣,却不想外头正有个人听得仔细。   那人是濮九鸾。   他今日本来探望慈姑,却不想在外倒听了个壁角。   他当初被国公爷送走,心里不是不难过   到如今,说是恨也不知道   老国公爷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发妻据说是相貌无双,与他举案齐眉,端的是伉俪情深。与他生育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只不过她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临终前将自己个庶妹带进府里求着国公爷续弦。国公爷含泪答应,立了这位小姨子为第二任夫人。   不久西南已平定的后蜀余孽作乱,后蜀皇族孟家为表忠心,将自己家的嫡女孟凡雨送进京献给官家。作为官家嫡系的国公爷自然担起了护送之责,孟凡雨进京途中无意落水,被国公爷救了。   国公爷进京便去向官家请罪。   官家非但不怪罪,反而乐得见自己的嫡系娶前朝故人以示安抚。   只是这样一来,家中那位正妻可如何是好?   国公爷正为难,谁知二夫人是个贤良淑德的,她长跪于地上,说自己不过是靠着姐姐的面子才能进府服侍国公爷,如今不叫国公爷为难,只请下堂,做个贵妾。   这话叫国公爷着实感动,便将二夫人贬为贵妾迎娶了孟家嫡女,也就是三夫人。   孟凡雨这一进府便阻碍重重:前头有原配夫人生的两个儿子,后头有二夫人生的幼子,还有个深得府里上下倚重的二夫人做贵妾。   二夫人一退让在国公爷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叫国公爷始终觉得对她有愧,更在两个年幼不懂事的原配嫡子心里留下姨母被孟凡雨所逼的印象。   三夫人的日子说是架在火上烤也不为过。   只不过她身为世家嫡女早被教会了不依附于丈夫,大部分心思都系在西南孟家娘家身上,惟愿孟家处处安好,并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夫君,恭恭敬敬多,情深义重的时候少,待国公爷不过是淡淡。   等到后来有个儿子更是只满心操心自己儿子的事情,并不在乎作妖的贵妾和她背后的几个儿子。   待濮九鸾十几岁时,或许是三夫人长久以来的不争不抢,或许是她待几个小妾和妾室的孩子倒不错,或许是日子久了夫妻也生出几分情谊,国公爷和她的关系竟然渐渐亲密起来。   濮九鸾清晰得记得父亲归家时还会买娘亲爱吃的煎燠肉,娘笑着吃完还会品评两句:“这燠肉不若蜀中的滋味浓厚。”国公爷便笑道:“以后若是遇上去蜀中公干便陪你回娘家。”   后来娘也果然回了蜀中,只不过已是一抷骨灰。   起因在于二哥忽然坠马而亡,事后查出来马蹄铁被人撬动,在里头藏了铁针,马匹跑动起来吃痛便躁野失控,生生将个少年郎甩出去,当场出血而亡。   查来查去落到了娘亲头上。   贵妾更是抱着二郎的尸首不撒手昼夜痛哭,而后更跪在当院求国公爷做主。   濮九鸾记得父亲气急败坏去找娘亲质问,谁知道娘亲不过冷笑,而后当着他的面将门重重关上。   之后娘便病了,再之后濮九鸾就记得娘去世了,他也被父亲送到了风沙肆虐的漠北。   说起来心里不说梗着道刺至少也可以说是过不去的坎,心里还是有所缺憾:人都说天下父母待儿女尽心尽力,可到自己这,父亲便始终缺席,别说少不得要被人嘀咕一句莫不是他真有什么大恶。   自己心里也少不得有所怀疑:莫非自己真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莫非自己当真不值得被父母爱?   可今儿听慈姑这一番话:倒忽然醒悟不是自己的错。为人父母不一定都爱孩子,而孩子不被爱并不是自己不好,只不过是父母不慈罢了。   慈姑见到濮九鸾时,他已经平静下来,神色间有些疲惫,却也有些释然,只问慈姑:“能为我做一碗煎燠肉面么?”   煎燠肉面是蜀中菜式,慈姑自然毫不陌生,她惊讶瞧濮九鸾一眼:“你怎的想起吃川食?”见濮九鸾不答,神色间似乎有些怅然,便也不多问只仔细做面。   燠是川中特色,因着每次杀年猪时不易保存而想出的法子:洗干晾干水分的肉块,放进大锅油中小火慢慢熬熟,而后在油中下入盐和白酒,再加以花椒、葱姜,最后用少量油腌渍在瓷坛中,要吃得时候捞出来吃,可以吃很久。   慈姑因着馋家乡特产,便也在店中备着燠肉坛,此时捞出控油,放入平底锅中慢火煎制起来。   趁着当□□一方面团,发好擀开切丝,再入锅中煮好,而后浇一勺雪白高汤,将锅中煎好的燠肉卧在上头。   再从竹篮里拿一把新上市水灵灵的嫩韭,洗干净后切成末,也不炒,就倒一勺酱油,一勺茱萸辣酱、花椒叶子碎、麻椒杆子,加一点点醋,尽数拌得匀称后倒入碗中做浇头。   这才将碗推过去:“尝尝。”又怕素来爱吃清淡的濮九鸾吃不惯,便道:“蜀中人口味要重些,汴京城里的川饭店为着迎合汴京人口味无这些浇头,你若是不爱吃我便再做一碗。”   “无妨。”濮九鸾将面条拌匀。   雪白的面条上面卧着两片煎得金黄的燠肉,再旁边却是嫩绿韭叶、朱红、浅褐等各式颜色,端的是五彩纷呈,听娘亲说蜀中人大都感情热烈,或许反映在饮食上也是这般泼泼辣辣。   他先夹起娘亲最爱吃的燠肉,咬开后可见边缘焦褐色一圈围着粉白色的肉质,清晰可见肉片完整的丝丝纹路,放进嘴里,先是觉察到脆焦的口感,这肯定是当初被油煎时的那层外皮。   再往里吃,却立刻接触到鲜嫩的肉汁。肯定是当初燠肉时熟油低温将肉块中的肉汁锁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增加了一丝腌渍过的风味,而再回炉煎制,使得燠肉更加外脆里嫩。   至于那些浇头,雨水洗过的春韭滋味清新,搭配重油的燠肉毫不违和,反而十分解腻。各色花椒叶、麻椒杆滋味更是各有辛辣麻香,齐齐跳上舌尖。   一顿饭吃完,他被辣得吃了满头汗,可心里格外畅快。   濮九鸾忽得反应过来,当年娘亲每每感慨汴京城里的川饭店做的煎燠肉总欠缺些滋味,欠缺的应当便是这嫩韭浇头,若没有这一味霸道辛辣的浇头,再好吃的煎燠肉也总感觉失了灵魂。   吃惯了这辛辣之物平日里亦是热烈火辣的女子,等到了京中贵门中,那自然是无法适应,只能小口喝茶小心走路,哪里能像蜀中一般热热烈烈灼灼其华呢?   自己当初怨恨过国公爷送自己走,也怨恨过娘要抛下自己,如今想来,却都只剩下释然。   濮九鸾收起面碗淡淡问慈姑:“过几日中元节,我派人将大松接来送你们去上香可好?”   慈姑忙摇摇头,让哥哥自己回来便是。   濮九鸾便又问她:“一起去瞧瞧新房子。”   那座宅子如今已经被修建一新不说,最难得是宅子本是一道窄院里两间瓦房,索性全部拆了重新建造成一座小楼,小楼分为上下两层。院里放着最大范围的利用了窄地,本来狭小的地界因着这一来变得宽敞起来。就连巷子里都青砖铺地,瞧着很是洁净清爽。   慈姑冲濮九鸾福上一礼:“多谢你哩。”   濮九鸾摇摇头:“是我要多谢你。我娘也是川人,她素来喜吃川食。”   原来濮九鸾母亲也是蜀人,慈姑颇有几份遇着老乡的激动。   *   却说宋家府上。   宋雅志正急得团团转,丝毫没有往日里儒雅的气息。   这罂粟壳是孙川四处寻访才找来的偏方,本想将慈姑坑害进去,谁知竟将自己栽了进去。更何况听康娘子的意思,她已经觉察了宋雅志使用罂粟壳之事,若是被她查访出来什么证据,只怕自己就要完蛋。   珠帘翻动,丫鬟们纷纷行礼:“见过表少爷。”这却是孙川来了。   宋雅志急得忙迎上去:“表哥,如何了?”   孙川挥挥手,示意丫鬟们下去,这才点点头:“店里后厨的我都尽数收起来了,押送到我庄子上了。”   收起来便好,宋雅志心里如落下一座大石。又急着问:“为何还要押送?何不就地销毁?”   这事要从头说起:宋行老一生未嫁又无有子嗣,有意栽培几个侄子做接班人,于是宋行老便将几房的侄子聚集在一起跟着她学艺,又将自己名下的正店各自分给几个侄儿,叫他们打理。以一年为期,且看谁的获利高。   宋雅志接手后先是努力打理,可惜他为人呆板不懂变通,又在厨艺上没有太多天赋,那家店的生意每况越下。   就在这时,他的表哥孙川提出了罂粟壳这个法子。   于是宋雅志通过孙川购入了大量罂粟壳,熬煮后成汤加在饭菜里,叫食客们不自觉的上瘾,而后不得不再三来光顾这家店。   因着量少,对食客们并没有什么身体的大碍,只是叫食客们总觉得心里痒痒,每到用餐的时点忍不住想起这家店而已。   于是这家店的生意果然比从前更红火,引得更多人来了这家店。   到了年底时,一众侄子中果然只有宋雅志顺利完成考核,他接管的店铺获利最高,于是顺顺当当成为了宋行老的接班人。   之后又成为了一坊的行老,接手了许多宋行老名下的店铺,被人誉为“小宋行老。”   此时听说孙川将罂粟壳收起来了,宋雅志才放下心来。   孙川却笑道:“怎的要销毁?多好的东西,等风头过去接着用便是了。”又碰碰宋雅志的胳膊,“如今你也就一家店里用这罂粟壳,若以后在你名下那些店都用,那生意该当多好?”   宋雅志果然心动了,他行事谨慎,只在最初那一家店用了罂粟壳,倘若以后可以大肆推广开来……   似乎有无数银钱涌来。   他激动得搓搓手。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窗外有人厉声道:“逆子!快滚出来!”   是宋雅志他爹宋宏。   孙川吐吐舌头,忙躲到屋后帘子后头。   宋宏不过是宋家旁支,无甚做菜的天赋,却是个钻营的好手,将自己的儿子狠心送到了宋行老跟前,由着他侍奉姑姑,只不过是为了图谋宋行老手下的财产。   此刻进屋立即抄起鸡毛掸子就打儿子:“逆子,你怎的惹得你姑姑生气了?” 第75章 脆皮嘉庆子糕……   宋宏待儿子严厉, 平日里不是打就是骂。   宋雅志在外头装得光风霁月驴粪蛋表面光,回家却极其惧怕父亲,当下求饶道:“如今食饭行里新来了个小娘子, 厨艺极其了得……”   “厨艺了得又如何?”宋宏敏锐盯着儿子, “你莫要动了那歪心思,以后你的婚事要你由你姑姑指定, 要么寻个御厨世家陪嫁丰厚的独女,到时候我们吃两门绝户财, 成为京城第一厨子世家, 那才是正紧事情。”   “爹, 你想哪里去了?”宋雅志哭丧着脸, “如今这小娘子甚得姑母的欢心,我是担心姑母有意选她做徒弟。”   “哦?还有此事?”宋宏瞪大了眼睛。   宋雅志见他爹信了, 便添油加醋:“万一姑母还有别的意思……”   厨师行当里历来有这样的传统:若是师父没有子嗣 ,那么做徒弟的得了师父的传承,便要牢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今后为师父养老送终。   宋宏盘算起来,若是堂姐有了那另找承继人的心思, 自己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被他们私下里反复琢磨的宋行老此刻正在长寿坊康娘子食盒店院里问慈姑:“明儿个我要去都水监汴河堤岸司。巳时, 你记得准时到。”   “啊?”慈姑适才还在灶间忙碌, 一手的嘉庆子果汁, 慌慌张张没得反应过来。   还是汪行老替她应下:“那是自然。您都开口了康娘子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叫她自己答。”宋行老抿着唇, 声音透出些微的严厉。   慈姑慌里慌张应了声“好”。   宋行老也不说别的, 扭身预备走, 却瞥见了案几上正冒着热气的点心。   “您……吃么?”慈姑才觉察到她的目光,小心翼翼问。   宋行老倨傲地点点头,慈姑便寻了一张油纸与她包了几个。   随后宋行老转身就走, 如来时一般突兀。   汪行老瞧着她的背影,颇有些激动:“宋行老为人公平正义,只是少了些人间烟火气,素来不苟言笑,你若是能得她青睐只怕今后可期。”他是发自内心替慈姑高兴。   古行老另有见解:“这是团行里的大事,是只有总行老一人接触的要事,宋行老从前连小宋行老都不叫,怎的今儿忽然叫来,莫非是……”   他没有再说,反而是吴行老道:“莫非是属意慈姑做下一任行老?”   古行老蒙头吃糕点,惹得汪行老急了:“喂,你莫一个人都抢光了。”也急着去吃才出炉的脆皮嘉庆子糕。   嘉庆子,俗称的李子,如今正是嘉庆子成熟的季节,采摘下来洗干净,连着外皮的白霜一起剁碎,加入蜜糖炖煮成嘉庆子果酱,放进点心里又软又甜。   焦黄的点心轻轻掰开,雪白的内皮簌簌掉落,口感蓬松软糯,   而馅料嘉庆子的浓郁果香与淡淡的奶香结合,香酥可口。   吴行老咽下去点心后,才道:“当初饭食行初建本是官府牵头,推举各坊的能人大厨做行老,原本行老主持一坊的饭食诸事,无论是店铺选址还是与官府供应饭食,这些都是大利益。官府每年都会征收民差徭役,选派我们饭食行负责饭食。可随着时间变化这人心便都变化了:从前是由汴京城里的行老们竞争,而后再交给中标行老的厨子们,这其中门道就大了,于是就有那等贪婪的人依托关系中标,而后将标书转包,随后从中赚取差价。”   “甚至还有人转包好几道呢。”   慈姑吃了一惊:“我听人说官府给食饭行的价码并不高啊……这转包到最后,那接受的人还能有什么利益可图?”   吴行老略有深意:“所以这饭食便极差。”   慈姑却不想还有中间还有这许多事,她摇摇头:“我倒也无意宋行老的赏识,只不过如今汴京城食饭行乌烟瘴气,我若有机会便要革除弊端。”   “可莫要如此。”汪行老忙摆摆手,“如今这食饭行里,或是霸着这行老之位世袭,或是将其中有利可图的,包给自己的亲友,中饱私囊。先前你在大理寺做饭,自然是知道的官府堂厨中间有多少猫腻。或将陈米充作新米,或采买蔫坏了的叶菜,别的不说,每日里只调料上做些手脚,便能报下多少?你要断人财路,只怕会被人报复。”   慈姑一笑:“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   她心里有了盘算,第二天便早早收拾停当,戴了一顶帏帽便去都水监汴河堤岸司。   这汴河堤岸司专管汴河之事,属于工部下面的水部,算是个冷衙门,无甚人来往。   慈姑来得早些,戴着帏帽在太阳下等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才见宋行老过来。   “不错,是个守时的。”宋行老似乎颇为满意,也不说话,扭身就往官衙里走。   “我……我要跟上么?慈姑迟疑问。   宋行老也不放慢脚步,遥遥远远应了声“嗯”。   慈姑摸摸鼻子小跑跟在了她身后。   水部建在一座三层楼阁上头,慈姑走在楼阁间,她甚少登过这般高的楼阁,如今汴京城已经进入夏末,天空似乎下了几场雨之后就变得广阔起来,飘着白白软软的云朵,似乎置身高楼便能够得着一般。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从木栏杆间伸手一够那白白软软纱雾一般的一朵云,   “何事?”宋行老问。   “够云。”慈姑老老实实作答。   宋行老瞥了一眼天边的白云,似乎好一阵才想明白她要做什么,而后叹了一口气“性子如此跳脱,可怎生是好。”   之后慈姑便容吐吐舌头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团行许多年都与官府相依相存,都水监丞、通判都水监见着宋行老打招呼:“见过宋老。今儿可带什么零嘴与我们么?”,   宋行老一点都不像适才那般不苟言笑,瞧着他们就如子侄一般亲切,与他们说说笑笑打招呼,慈姑便从荷包里拿出脆皮嘉庆子糕分发诸人。   通判都水监司云惊讶:“这是您的婢女?”他尝一口手中的脆皮嘉庆子糕,嘉庆子独有的甜香满口。   “不是。”宋行老道,“康慈姑,是团行一位行老。”   “啧啧啧。”司云上下打量着慈姑,“这般年轻就做了行老,可真是青年才俊。”   他们一会便谈起了正事,都水监丞与宋行老说个分明:“如今征夫预算定下了是三百两银子,要做三百人十天的饭。一人十天花一两银子,一天便是一百文。这说多不多,说小不小。您看……”   “不行!”宋行老毫不犹豫拒绝,“这许多人都是卖力气的,要有肉有油,不然没得力气,外头一碗面都几十文,午餐和夕食两顿我只有一百文,绝对不够。”   他俩人在商言商,慈姑便与司云在一旁站着,司云担心慈姑站在一旁无聊,瞧了瞧自己案头有一只木雕的小鹿,本是自己刻给侄儿的,想起今天吃了慈姑那么好吃的脆皮嘉庆子糕,又没什么回礼,见慈姑眼珠子盯着那小鹿,便拿起那只小鹿递给慈姑,用口语比划声“送你。”   慈姑讶然,不过想起自己适才无聊便盯着那小鹿瞧了半天,许是因着这个原因对方才示好,正好两位长官们正在争辩,她也不好推辞发出太大动静,便顺水推舟接过来,比了个“谢。”   两人这一番哑语打完,似乎亲近了许多。   堂前两位长官也讨价还价出了结果,最终说定了以三百五十两银子。登时气氛又变得友好起来,司云送她们出来,又跟慈姑眨眨眼:“我照管汴河疏通之事,回头见。”   出来后宋行老就将此事交给慈姑:“以后这事便由你来全权处理。”   事关重大,慈姑忙应了声是。   宋行老交代清楚事情后便自去归家,谁知宋宏和宋雅志父子两人正待在府前候着她回来。   见她过来宋雅志立即赔笑道:“见过姑母。”   宋行老眉目淡淡:“何事?”   “是这样的,姑母,我今日去了北邙山的祖坟瞧了瞧,姑爷爷和姑奶奶的坟茔前长满了蒿草,这些天雨大,姑奶奶的坟茔后被雨水冲出了一道壕沟。我带着人今儿将蒿草拔了,又将壕沟用土补了。”宋雅志殷勤道。   这是示好,也是提醒。历来只有男丁才许入祖坟,无子之人抬举侄子也有部分是为着这点考虑。今后宋行老自己若是要葬入祖坟也是要宋雅志抬着进,亲手铲第一铲土才行。   “辛苦你了。”宋行老却仍旧面色淡淡,似乎混不在意今后。   宋宏最恨她这幅不咸不淡的样子,似乎是瞧不起他一样。自小他就被家人告诫,要敬着宋家嫡支这位大娘子。从小他家家贫,每每眼馋这位大娘子锦衣玉食,也深恨她每次对自己都淡淡的。自卑的人不去想这是她素来的待人之道,却将一切都归咎到贫富上去。   他面上仍旧笑着,心里恨意翻滚。   他攥紧了拳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冲动,环顾宋府打量着那些雕梁画栋、金银器皿才按捺下心气,很快这些就都是自己和儿子的了,到时候看她宋姿再怎么狂! 第76章 红烧肉   宋行老仍旧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态势, 她将宋宏请到账房,命管事的   拿出一堆店里的单据:“这是我名下交给宋雅志打理的店铺利润账册,多数亏损。   这些店以前在我名下时各个都是盈利几千上万两, 如今却入不敷出, 若不是   从前那第一家店盈利之后我才将其余店交给他,可如今这态势, 倒叫我……   宋行老叹口气:“盈利倒是小事,年轻人慢慢教总能起来。可是前些时间听说一位老师傅只因在宋雅志当众做菜时多嘴说了一句‘还没到勾芡的时间’, 就被辞退了, 容不下比自己强的厨子, 这就不是我能教会的了。”   三堂哥, 我也愿意给你个面子,只不过你不是只有雅志一个儿子, 换个别的来我也愿意如当初待雅志一般赤忱   原本想兴师问罪,谁知却是自取其辱,宋宏面红耳赤, 几乎是铁青着脸咬牙回的家,一到家便大喊:“藤条呢?”   接过来藤条反手就抽:“我叫你乱辞退人!我叫你亏损!若不行就换你弟弟去!”将个宋雅志抽得鬼哭狼嚎。   宋雅志被打得全身是伤在床上躺着修养, 孙川少不得要来探望他, 殊料宋雅志第一遭事便是问他罂粟壳如今可安好。   孙川惊愕不已:“怎的, 这就改主意了?”   宋雅志脸上闪过一丝阴冷之色:“姑母见我挨打, 说待我好了这些店都要再交给我。看来不熬煮这罂粟壳说不过去了。”   而后叫孙川去打探:“今日看见康慈姑送姑母回府, 你去打听打听, 是不是姑母给康慈姑交待了什么好事?”   慈姑接手了这给汴河堤岸司下辖工人造饭之事, 如今正昼夜苦思冥想要如何将区区三百五十两银子搭配饭菜之余还要有盈余。   “这有何难?如今你在码头上贩卖的那些食盒不就正合要求么?”岚娘不解她为何如此费心。   慈姑摇摇头:“做事情切记生搬硬套,一着不慎说不定既引得码头上食客不欢喜,又叫治堰卒们不喜。”   至于这次要用的厨子们, 慈姑决定了叫少年厨子们过来。   汪行老还有些犹豫:“那些儿郎们还小,这可使得?万一……”   慈姑倒不这么觉得:“少年郎们虽然心性向上,可一味叫他们洗菜跑腿恐损了心性,不若分批引来。”她带着的那些少年厨子们如今做菜手艺不说,人品尽数是信得过的。   便叫那些儿郎们过来,将此事宣布,说要择其优者录用,其余人也不用气馁,今后还会轮换。   这话一出果然少年们各个生龙活虎跃跃欲试。最终挑选了一部分人做厨子,慈姑笑道:“没选中的好好练习技艺,今后我们会开分店甚至还会去外地开张,缺的是厨子。”   疾风在旁边瞧得心服口服,康娘子这一招,非但安抚了那些没选中的少年郎,还在他们心里种下了远方的影子。要知道若是去外地开店,最难的便是厨子,本地年龄大的厨子家业在此不愿意过去,外地寻些厨子又觉得不可靠,可今后康娘子去外地开店,这些年轻人就是第一个去的。   他在侯爷身边自然没少瞧见这等手段,可康娘子一个小娘子能有这主意当真难得。有了这肃然起敬,陪康娘子去腌臜的猪羊行里去便也不皱眉了,反而言笑晏晏,惹得慈姑一个劲儿纳闷。   慈姑自己瞧了一圈,打算做红烧肉。   如今猪肉最是廉价,官家喜欢吃羊肉,带的满朝的文武官员、百姓也跟着喜欢吃羊肉,再加上猪肉味道腥膻,因而猪肉价格并不贵,平民人家吃得多一点,因而价格还算便宜。   慈姑教导杀猪的人放了血,而后将猪肉洗净血水,这样能祛除猪肉带来的难闻气味。她将猪肉剁成大块,冷水入锅焯水,瞧着表面稍稍凝固立刻捞出。   热锅放油,而后投入葱结、姜片、香叶、八角,炼制出好闻的香气后再将冰糖放入小火慢煎,直到冰糖咕嘟咕嘟融化冒焦糖色的色泽,这就是炒制汤色。   而后将大块肉块放入锅中,让它们均匀沾染上每一道酱汁再放入老抽,瞧着上色均匀后再倒入黄酒投入瓦罐中,加上剥了皮的栗子炖了起来。   汪三爷在旁瞧得目不转睛。吴自用问他:“莫不是下一次的朝报便要写这红烧肉?”汪三爷不理他,只字斟句酌想着如何书写这美味。   慈姑用小火慢炖,炖了很久再起锅,香醇的滋味扑面而来,汪三爷咂摸了下嘴。   此次修建汴河由水部牵头,来修建河堤的有京师禁兵,也有汴河治堰卒,这日下着雨,河堤上又滑又潮,到了中午治堰卒乌橹招呼同伴,几人拖着疲惫的身子便来吃饭。   河堤旁一处修建得方方正正的草棚便是他们临时休憩的地方,此时正往外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同伴吸吸鼻子:“好香!”   乌橹适才不小心被河堤上的泥滑了一跤,心情正不好,没好气道:“左不过是大锅饭。”   他是个老卒子了,吃过不少大锅饭,如今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锅里的饭菜:不外乎是白菘炖豆腐里面零零星星加几块肥猪肉,或者是白菘烩粉条,要么是凉拌紫萝卜,豆芽炒韭菜丝,偶尔有荤腥也不外是白水煮肥肉片,清水里几个大骨头,想起来就饱了,毫无期待。   是以他索性低头系草鞋带子,由同伴拿着自己的令牌帮自己去打菜。横竖一人一令牌也无法弄错。   可等一会儿同伴过来时一脸的错愕,似乎被震撼了。   “怎么?”乌橹问他。   同伴嘴巴长得老大,只眼珠子咕噜往手里的菜盘子上瞄。   乌橹跟着一瞧,自己也惊了:   只见菜盘里一荤一素,荤是一种油亮红润的肉块,素是一盘子冒着烟火气的白菘,旁边两个黄米窝头。   “说这荤菜叫做红烧肉,素菜叫做手撕白菘。”   乌橹打量着餐盘里的肉,这红烧肉玛瑙一般红润的色泽,肥肉部分似乎是透明的,泛着诱人的油亮亮光泽。   他能认出这是猪肉五花肉做的,看得出来五花三层,可这肥肉透明,瘦肉艳红,红处如玛瑙,黄处如琥珀,着实不像他认识的猪肉。   乌橹用筷子夹起一块,这红烧汤汁浓稠,居然几乎能拉丝出来,五花肉更是肥糯,在筷子间弹了一弹,可以想见这样的肉入口是如何弹牙。   他迫不及待就将肉块送入嘴中:   油亮肥厚的五花肉入嘴之后肥香满口,红烧汤汁甜中有咸,浓厚得几乎化不开。   肉皮软糯,肥肉部分直接在嘴间融化,瘦肉部分丝毫不柴,极其具有嚼劲,整块肉吃起来富有弹性。   这红烧汁液似乎有冰糖和香料,经过长期的炖煮渗入到五花肉内里,叫人毫不费尽便能尝到浓郁的红烧滋味。   同伴倒有别的见解:“这红烧肉吃起来入口即化,一抿嘴似乎就化在嘴里一般。”   对于长期劳作的劳役来说,油香十足的红烧肉吃下肚去很容易便得到满足,醇厚的红烧汁水,鲜甜的口感,无一不叫人垂涎三尺。   乌橹再扒拉一口肉里的栗子,这栗子被剥去外壳和松衣,金黄而饱满,个顶个的大,一瞧便知道是好栗子,炖煮后松松软软,吸满了红烧汁水后又甜又香,味道不逊于红烧肉。   整道菜肥瘦相间,油而不腻,掰一块黄米窝头就着红烧肉,不一会功夫就吃下了一整个窝头。   手撕白菘是将白菘用手撕成小片,而后洗净晾干后放入锅中,加了花椒和干茱萸爆炒而成,不知用什么法子用大火炒制得干干的,没有挂任何水分。   麻椒和花椒熬制成的酱汁裹在白菘外头,满口麻辣鲜香,吃起来格外下饭。   工友招呼大家:“还有免费的汤可以喝。”   乌橹不待别人说便忙打汤。一看不得了,这汤里居然是鱼汤。   寻常的堂厨只有开荤时便将鱼汤做一道荤菜,却没想到这康娘子能堂而皇之将这大骨头汤当作一份免费的菜肴发放。   再细看里头并不是大鱼,而是些小鱼小虾,乌橹闲时也去码头上做些生意,自然知道这小鱼小虾不好卖,只能做猫食来卖,若是寻常人家不稀罕吃此物。   可他仔细扒拉碗里的佐料,却瞧出了,这小鱼小虾皆被仔细收拾过,耐心刮去鱼鳞取出内脏,而后用小火慢熬,直到熬煮成奶白色才罢。   碗里头的鱼肉已经被炖得稀烂,鱼骨加起来不过丝丝拉拉些肉,这些的鱼汤却是极其滋补,   喝一口,醇香十足,倒比那些大鱼熬的鱼汤还要鲜美入味。   他一口气喝了许多,许多同伴亦是如此,惹得少年们不解:“师父,都说这汤好,这汤没放盐好在何处?”   慈姑笑道:“这道汤好就好在不放盐。”她适才勒令少年们不许放盐,有汤水滋润可解渴。这些人在工地上又饿又累,汤不可太咸,此时一般烧一道无味无盐的汤,人人都要来称颂鲜美。   吃饭的人有认出她的,推推同伴:“这是康娘子所做。”   “啊?居然是康娘子来我们做饭?当真可是大运气。”   “我浑家去过她家的娘家脚店吃过席都说好,浑家说好那便是好。”那人瞧着红烧肉砸吧下嘴,“可惜不能拿去与我浑家吃哩。”   旁人取笑他,他也不恼:“哼,你们取笑我不过是因着眼气我。”   “莫要取笑同伴。”忽得有声音制止他同伴。   男子抬头,认出了长官:“司水监?”   慈姑也瞧见了他,冲他笑道:“见过司水监。”   司云笑道:“我来巡视这段,顺道来瞧瞧你这边。”   慈姑舀一勺红烧肉与他。   “我们不能吃堰卒吃食。”司云摇摇头婉拒。   慈姑笑道:“今日许多人未来,这是多出来的。”   司云一瞧便了然:“京师禁兵并不在这里吃饭,他们比汴河治堰卒饷银要高些,便喜欢在外头食摊上买些吃食,不与堰卒掺和。”   只不过他这话却说早了,京师禁兵李南本不欲在食摊上吃饭,可下工了瞧见同伴都往那草棚子里赶,不由得疑惑:“怎的去那里?莫非是晕了头?”   “你才晕了头,如今康娘子接手了我们的食肆,又美味又便利,谁还去外头买着吃?”   李南跟着去瞧,吃了一惊。   只见草棚下面排着长队,里头一个大锅,锅里正炖着杂鱼炖豆腐。   各色不知名的小鱼收拾得干干净净,拍上面粉后下油锅慢煎,而后另起一锅加入葱姜蒜紫苏叶子爆炒,投入煎制好的小鱼后加入酱油和黄酱,倒入且好快的豆腐。   煎制过程中另一个厨子也不闲着,发起面团分隔成小剂子,贴在锅边,而后盖上锅盖任由小火咕嘟。   等到晚上能吃时鱼香四溢,锅边的玉米饼子焦香浓郁。   李南闻见那香气肚子咕咕咕叫了起来,他吃了一口,鱼肉被剁成大块,大刀阔斧,经过一天的炖煮后还保持着完整,被经过炖煮后很是入味,但仍旧能吃出鱼肉本身鲜甜的滋味,黄酱提味,将鱼肉本身的鲜甜发挥到最大,吃了一块便忍不住还要再吃一块,细嫩的鱼肉不断入嘴,格外过瘾。   豆腐是老豆腐,耐炖煮,经过这一天鱼香与黄酱的咸香渗入到豆腐每一个空隙中去,   蘸一点玉米饼子,玉米饼子被筛过又和了许多白面,因而口感并不粗粝,反而只尝得到浓郁的鲜甜,蘸上这个酱汁,又鲜美又酱香,还有一丝丝淡淡的花椒香。   李南大口大口吃起了玉米饼子。   同伴一脸得意问他:“如今到底是谁晕了头。”   “是我晕了头是我晕了头。”李南笑嘻嘻认错。   *   却说宋家。   孙川将外头打探来的消息传递与宋雅志:“听说是修建汴河堤岸,专门供堰卒饭食。”   卧病在床的宋雅志气得一拳砸在了床板上:“那可是个大肥差!我盯了许久,没想到被那个贱人夺了去!”   宋宏一迈步进了屋:“记吃不记打?屁股上的伤口没还好,就惦记着外头的什么人?”   “姨丈,我们说的可不是外头的花娘,是饭食行里的康娘子。”孙川忙站起来。   宋雅志也跟着脸色郑重:“爹啊,这位康娘子别的不说,可如今得了姑姑的欢心,那供堰卒饭食这般大的事都带着她去,这得有多少油水啊?只怕今后会给她更多的好处。”   供堰卒饭食之事宋宏是知道的,去年宋行老允许宋雅志操办此事,他负责采购食材,光是一单便赚了百两银子,此事一听吃了一惊:“这可如何是好?”   孙川眼珠子一转:“姨丈、表弟,我有一招,莫不如将她迎娶进来……”   “不不不!”宋雅志忙摇头。他才不要这么个人做自己娘子。   宋宏也跟着疑惑:“为何要娶她?这般有主意不好拿捏的儿媳妇进门后岂不是要将我宋家搅得天翻地覆?”   “姨丈,表弟,你们稍安勿躁,听我说啊。”孙川慢慢将自己的算盘说出,“任她是帝姬郡主,只要嫁入了我们家,还能不恭敬公婆,能不听从丈夫的话?”   其余两人眼前一亮。   一个娘子自己有田有房他们自然拿她无法,可若是成了自己家媳妇,搓扁搓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法子好啊!”宋宏拍案叫绝,“管她多桀骜,进了我宋家的门还能有什么好说?”   “对对对,姑母不是赏识她吗?反正到时候她嫁进来好处全是我家的。”宋雅志也觉得绝妙,“听说她名下还有许多赚钱的食铺,到时候她嫁进来便将这些食铺收归我所有,她若是听话便尊着她的主母之位,她若是不听话,哼!报个疾病什么的送到庄子上便是。”   三人越想越好,当下便合计如何寻媒婆做媒。   这天便有个媒婆摇摇摆摆到了康家。   瞧见门开着,有个小娘子在门庭出剥蚕豆,便当那是慈姑,上前就笑吟吟大喊:“大喜啊康娘子!”   却不想那小娘子一听激动不已,就反攥住她的手询问:“可是濮家派你来的?”   媒婆一愣,将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心里嘀咕道:好个不害臊的小娘子。   可她只是收钱办事的,便笑道:“不是,什么濮家,是宋家!满汴京城里最大的厨子世家,特来请我来与康娘子做媒。”   那小娘子是岚娘,闻言立刻灰了脸,将手甩开,指着内里喊:“慈姑,有人来与你提亲。”无精打采,毫无适才的激动。   原来这个不是正主。   媒婆见灶房里出来个小娘子,身着雪青色绣紫丁香裙袍,配浅紫色褙子,发间簪一枝紫薇花,端的是清爽又洁净。最夺目的是她那对大眼睛,水汪汪,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透。饶是媒婆阅人无数,心里仍赞了声好。   慈姑站在那里就如一尊玉人儿,媒婆堆起满脸微笑:“这宋家不用我说娘子自然是知道的,是汴京最大的一家厨子世家。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听说娘子还是个厨娘,以后的前程都无忧。”   慈姑摇摇头:“你回去吧,我不会嫁给宋家的。”说罢便要转身进屋。   “哎哎哎,娘子留步。”媒婆转转眼珠子,“我听闻宋家人说家里掌事的宋行老喜欢你,你嫁过去岂不是正好?”   慈姑面无表情反驳:“那我嫁给宋行老岂不是更好,中间还有宋雅志什么事?”   她掸掸手上灰,将院门拉得更大:“宋家是满城头一家。我康娘子自己一人,别说是满汴京城头一家,就是满大宋也是独一无二,何苦去下嫁别人?”   “哎呀康娘子你可莫要如此高傲,说起来小宋行老生得风度翩翩,历来郎才女貌哪个女儿不动心?”媒婆见慈姑油盐不进,又想一个法子。   “这人心术不正,伪善浮夸,善于钻营,将世人都当成个傻子。这样的人,就是扔到臭河沟里都没人要。您请回吧。”慈姑见她还不走,索性点明。   那个媒婆哪里期许过今日是这般情形,她气急败坏就要往外走。   正巧此时,濮九鸾进来,被媒婆撞见,她先是惊讶:“好个俏郎君。”而后恍然大悟:“原来有这么个妙人,怪道康娘子油盐不进。可是我们这可是小宋行老,你可不要为着贪图好颜色误了前程……”   不待她絮叨完,不耐烦的疾风早冷哼一声,将她推了出去:“听清楚了,这位可是镇北侯爷,莫要乱吣。”   “什么?镇……镇北侯?”媒婆嘴里磕磕巴巴,想起那些市井间的传闻,吓得直哆嗦,恰在此时濮九鸾眼神扫过来,如雷电似寒冰,叫她恨不得屁滚尿流跑路。   宋家人正坐在一起憧憬将慈姑娶进门后要如何磋磨,谁知媒婆垂头丧气进了门。   “如何?”宋宏问道。   “哎呀我的老爷,我今日可差点没被吓死!”媒婆好一阵埋怨,但不敢说出真相,只含含糊糊道:“这人我可是得罪不起,您另寻高明吧。”   “怎么?嫁到我家还不同意?”宋宏怒火冲冲。   “姨丈息怒,我有一计,定然叫那康娘子不得不束手就擒。”孙川眼珠子一转,又是一招。   *   濮九鸾听了岚娘与疾风所言后,眸色渐深:“有人要与慈姑提亲?” 第77章 冰糖肘子……   孙川甫一出门就被人压住手腕动弹不得。   “谁抓的我?”他纳闷四处瞅瞅, 却很快被套上了一个麻袋拖到了墙角。   “哎哎哎哎哎!”孙川慌了,他急得喊道,“你干甚?你小爷我是宋行老家亲戚!”   回答他的是一声重似一声的暴揍声。   孙川刚开始还嘴硬, 到最后只剩下了哀嚎:“大爷, 您是我大爷,求求您, 慢些打吧!”   又问:“您是哪家,我得罪了哪家?”   却无人回答, 对方暴揍他一顿, 而后将他扔在了马市上。   他摸黑爬出来, 这马市是汴京城里交易牛马骡子之地, 一地的牛粪马粪,孙川抹了两手泥, 只能就此回去。   他好容易挣扎回家后如掉了魂一般,在家里休养了一整天,又遣人去宋家打探消息。   却得到消息, 说是宋宏也被人揍了一顿,如今走不得路。宋雅志因为上次被他爹打了在家养伤没有出门而躲过一劫, 只不过宋家名下的几个庄子出了大岔子, 不是庄子上与人争夺水源便是佃农闹着要涨工钱, 整个宋家焦头烂额, 正愁着呢。   宋雅志心眼多些, 与他爹进言:“前脚向康娘子提亲, 后脚我们便都出了事, 左看右看都透着邪乎,莫不是康娘子做的?”   宋宏摇摇头:“我早就打听清楚了:康娘子不过是个家是外地的寻常小娘子,在此地举目无亲, 能有什么本事?”他自打知道了宋行老有意要将行老之位传给康娘子后就一门心思想把康娘子娶进家门。在他看来,便是天塌了这结亲之事也不能拖延。   只不过康娘子不同意。   这却难不倒宋宏,他又施一计,命令宋雅志带着宋府几十个人大张旗鼓将聘礼往马家送:“女孩儿家面薄,我们将结亲之事散播开,叫她无从分辨。”   这一招的确毒辣:若是慈姑应下,在外人眼里落下个宋家殷勤求娶的印象,以后方便宋家人掌握;若是慈姑不应下,那外头少不得要有些风风雨雨,或说她眼界高,或说“苍蝇不叮无缝蛋”若她没有招引,这小宋行老缘何这般主动。   反正要叫她横竖不对。   一大队人提着漆盒的茶礼点心、冠梳头面在康家门口站着,还有许多吹鼓手吹吹打打,巷子里有路人好奇瞧上一眼,那队人立即热心说:“我们是与康娘子下聘礼来着。”唯恐人不知道。   慈姑自然是端一盆水就往外泼,宋雅志躲闪不及,被泥水泼了一身,他恼了,站在门楣阴恻恻冷笑道:“康娘子还是做人留一线为好,我姑母还是总行老,若不是你今后不想在我们团行里混了不成?”   却被慈姑啐了一口。   “哪里来的贼!”恰在这时对面马府门一开,马老夫人举着一把大扫帚就打:“我呸,整日在我府门外盘旋,是不是想瞧中踩点好上门偷盗?”   宋雅志还待分辨,却被马老夫人狠狠一扫帚尾打出个红印子来:“好你个小贼,昨日里我家那一个瓦缸是不是你偷的?”说罢也不停他解释,劈头盖脸就打。   她一个年龄大的老妪又拿着竹扫帚,宋家的人纷纷逃窜,居然被马老夫人打跑了。   马老夫人得意洋洋叉着腰站在巷子口,威风凛凛:“哼!当年想动老娘脑筋的人多的是,岂能被你这手段迷惑了。”旋即洋洋得意给岚娘讲她重振家业后是如何打发上门提亲的宵小。   “爹,不是我们不卖力,着实是康家巷子里有个疯老婆子,我们是招架不住啊!”宋雅志正与宋宏诉苦。   却见宋行老进了家门。   “姑母!您怎的来了?”宋雅志喜出望外,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听说你去康家提亲了?”宋行老并不欲与他多客气,直截了当问道。   “正是啊姑母,您不是颇喜欢那小娘子吗,娶进门正好与您更加亲近。”   “你与谁提亲不关我事,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拿我威胁康娘子。”宋行老冷冷道,“往常见你还有些章法留你一线,却不成想你扯着我的旗号欺侮个弱女子。今后行老之位你也不用做了。”   “什么?!”宋宏和宋雅志齐齐惊呆。   “以后你不能做行老也罢,只不过我这宋家的家业也还是由你掌管。”宋行老一脸失望之色。   *   汴河边上,等待吃饭的队伍。   乌橹本来排得好好儿,只不过那香味透彻云霄,直冲得他肚子咕噜咕噜叫:“今儿有甚好吃的?”   他好奇,就往前面去看看,跟个小矮个打个招呼:“兄弟,我去前头看看。”   小矮个点点头:“没问题,你去吧兄弟,顺道帮我瞧瞧今儿的汤是什么。”   乌橹往前一看,嗬!今儿大手笔,居然是水晶透亮的红焖大肘子,红玛瑙一般晶莹的外皮泛着油亮亮的光,叫人瞧见就忍不住咽咽口水。   汤则是绿豆汤,那绿豆炖得发烂,连豆沙都熬出来了,沙沙的,汤色发暗,散发着淡淡的豆香。   乌橹心满意足原往后头去,可小矮个不见了,他往记忆中的位置站,可有人不满意了:“哎哎哎排队,不许插队。”便说还便将他往后推了一把。   乌橹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当下就凶了一嗓门:“你说谁呢?”   对方是京师禁兵利南,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一拳头就挥舞过来,两人居然立刻打了起来。   等等,谁打架呢?是个禁兵在打乌橹   “什么?我们治堰卒岂能就这么被他们禁兵欺负,兄弟们,给我上!”京师禁兵和汴河治堰卒两队本就不大和睦,如今有了这食铺居然成了两家争斗的由头,两队立即厮打了起来。   有人往后退去,更多的人涌上去加入了战斗,还有人索性叫喊着去营地寻更多的帮手。   “哐哐哐!”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沉闷得敲击大锅的声音,而后是一个凌冽的嗓音,“不论是谁,打架便不给饭菜。”   是康娘子,她这些天在营地里做饭早已经树立起了威望,正在厮打的人群立即停了手。   恰在此时小矮个出现在乌橹跟前一脸歉疚:“对不住啊兄弟,晌午的堤岸未垒好,我适才临时被人叫走。”   乌橹一愣,收起了拳头。   当事双方偃旗息鼓,再听说康娘子不给饭吃,其余人便也都乖乖儿收了拳头。   *   福王是官家的亲弟弟,他是个走马章台斗鸡下杜的浪荡子,前些日子因着宰相左冰的案子拖累在家蛰伏了一段时间,许是太颓废了官家瞧不下去,便给他指了这治理汴河水患的差事,也为得是叫他正经做些事。   福王不过每日点个卯,却也耽误不了事,横竖这有水部盯着。   今日日上三竿,他才施施然到了堤岸边巡视,柳条摇摆,清风徐来,他诗兴大发:“夏日炎炎到河堤,王爷我就想作诗。”   “好诗好诗!”仆从不住赞叹。   “王爷不好啦!堤岸上禁兵和汴河治堰卒打起来了!”报信的小兵自然来寻此时的最高长官,   福王皱皱眉头心里盘算:治堰卒如今归福王归,禁兵最上头可是归濮九鸾管。不成不成,不能叫那个阎王给皇兄告状,若说我妨碍京甾的防卫可不成。   他想清楚当即正色道:“打起来那可不成!快带我去瞧瞧!”   到了以后却只见一对老老实实排队的士兵,还有个挥舞着勺子站在最前头给士兵训话的小娘子。   咦?这不是风平浪静吗?   侍从摸摸脑壳:“可是适才明明一片混乱,瞧着就要打起来了。王爷您等着,我去问问。”   不过两句便问得清清楚楚:“回王爷的话。是因着抢菜,不过已经被厨娘平息了。”   “抢菜?濮九鸾克扣兵饷了?禁兵没钱去外面吃啦?”福王适才几步走得气喘吁吁,边喘边纳闷,“怎的,这些禁兵改了性子,倒与治堰卒一起吃饭了 ?”   仆从为自己适才的大惊小怪而感到有些抱歉,眼珠子一转想起个将功折罪的法子:“王爷,如今这伙食可当真做得好吃,不怪他们抢。”   “哎呀笑掉我大牙。”福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头兵吃的伙食,能有什么稀奇?”   福王看着侍从呈上来的菜盘皱眉头:“小爷我我素来不喜吃甜菜。”   再一看是猪肉跳将起来:“我瞧着宝石红,还当是什么好肉,原来是猪肉,小爷我素来不喜欢吃猪肉,快拿走,快拿走!”   “王爷,你尝尝,奴当真不骗您。”   福王勉勉强强就拿起筷子:“好奴才,就看你忠心耿耿的份上吃上一口。”   这肘子是先煮开后再加入油锅炸过后,而后为保持外皮完整是从肉那头切得花刀。   再将肘子放入炖碗,加入去核的红枣、软熟莲子镶入原来枣核位置,再围在肘子周围,皮朝下花朝上,这道菜便如一朵盛放的大花,而后蒸熟后倒入黄褐色的糖浆。   一个又肥又大的猪肘子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外皮如同那红玛瑙一样红润透亮,肉质饱满。   福王一脸狐疑用筷子扒拉了扒拉,谁知那汁水浓厚,几乎能拉出丝来。   他嘀嘀咕咕却还是扒拉了一块放进嘴里。肘子皮被炸成好看的朱红色,放入嘴中炖得软烂,肥而不腻。   弹牙的肘子皮下面便是黏糯的油脂,再下面则是炖得烂烂得瘦肉纤维。吃完这肘子,咸香满口,满口的酥香,说不出的扎实。   再尝尝这别致的配料,红枣的香气、莲子的甘味一齐融入了肘子,莲子软糯、红枣香甜,与冰糖肘子配在一起油而不腻。   福王再看另一个菜是素淡的素菜,翻检了一下,里头有紫萝卜丝、有茄瓜、有粉丝、有黄瓜丝皆被切成丝状,而后用醋酱油翻拌,凑近还有一丝芝麻香油的香气。   他夹了一筷子入嘴,丝丝缕缕,搭配柔韧的口感,清清爽爽的酸味正好适合夏天,用力还能唆一口进嘴,着实过瘾。   汤是绿豆汤,这福王没少喝。可这一入口便就不同。   宫里常喝的绿豆汤、加入莲子、百合,端的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这里的绿豆汤平平淡淡,只有绿豆一种配料。   大小整齐的豆子凑在一起,被炖煮得几乎要脱壳化沙,让人想起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喝进口里沙沙的,甜甜的,最难得是居然是冰的,沁人心脾。   “怎么,这厨娘还用了冰?”福王略惊讶。   侍从摇摇头:“听说是湃在井水里才得这一味清凉。”   “这却是用了心啊!”福王感慨一回,将绿豆汤一口气喝完,又推了推仆从,“再去给爷盛一碗绿豆粥,对了,还有加个冰糖肘子。”   “您不是说不喜欢吃甜的么?”仆从笑嘻嘻问他。 第78章 糖醋排骨、薄荷狍子肉……   宋雅志满心失落, 失了魂一般站在庭院中。   他一向势在必得团行的总行老之位,没想到如今竟然连一坊的行老之位都保不住。苦心追求的转眼烟消云散,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孙川愁眉苦脸:“表弟, 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宋雅志眼睛发红,如一头困兽:“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是说?……”孙川迟疑一瞬, “可是……”   “不然爹爹要把别的兄弟推出去。他今儿已经叫我三弟去姑母家拜访。”宋雅志几乎是嘶吼起来,双眼圆睁, 脖子上青筋毕露。   *   慈姑今儿要熬煮卤汤是以来得早些。谁知被她看见草棚里人影绰绰, 她生了疑心, 蹑手蹑脚靠近草棚。   门锁被撬开扔在地上, 草棚里居然是宋雅志和孙川两人,正鬼鬼祟祟往锅里放什么东西。   “住手!”慈姑大声喝令。   做坏事被发觉, 最后一桩希望也随之破灭,宋雅志恶从胆边生,抄起放在案板上的菜刀, 恶狠狠扑向了她:“我杀了你!都是你害得!”   慈姑手里正拿着扫把准备清扫灶房,立刻用力往前一挡, 她常年挥铲拿刀颠勺, 胳膊孔武有力, 将宋雅志挡住。   后头的疾风早冲进来, 一脚踹到宋雅志手腕上叫他吃痛握不住刀, 另一手一掌拍过去, 二话不说就把宋雅志擒拿下来。   孙川见状不对立刻转身就跑。   慈姑大声喊:“捉贼, 捉贼!”   乌橹因着惦念康娘子所做早餐,因而早早起来当差,听见了呼喊立即过来, 他一脚就把那小贼踢个趔趄,小贼要往左跑,殊料左侧有个弟兄上前擒住他一个胳膊。   “兄弟好身手!”乌橹赞叹,扭头一看,那个人是昨日里与他打架的利南。   ……   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些尴尬,毕竟昨天两人还打得不可开交。   利南看他左眼眶发青,没话找话:“无事吧,这匪徒下手可真狠!”   “那不是匪徒打的,是昨日你打的。”   ……   空气无声的安静下来,更尴尬。   “哎?”乌橹伸手蹭了蹭眼皮:“不如,今日下工了……一起去喝一杯?”   “康娘子在城里还有许多店,我们去吃康娘子炙肉店如何?”   “炙肉是何物?”   “炙肉是将肉烤制出来,听说极其美味。”   两个说得默契,孙川忽得幽幽:“我还在泥地上呢。”却被两人齐力踹了两脚。   孙川和宋雅志两人被擒获,灶房里熬着的那锅卤汤里也寻出了大把草果一样的东西,乍一看是草果,细细看却发现外壳疏松,摸着鳞片沙沙作响。   疾风一眼就瞧出来了:“罂粟壳。便是上次他们污蔑康娘子加在饭食里的东西。”   慈姑皱皱眉解下围裙:“走,河堤上雇个吹打队,扭送回宋家。”这两人屡屡为难她,雇了吹鼓手来她门口强迫她定亲,如今竟然在她汤里下毒。   河堤上的工人渐渐都来上工,听闻此事各个群情激愤:居然有人陷害康娘子。当即跟司云告假要帮康娘子出气,司云立刻便允了。   于是宋宏在家,忽得听见外头鼓手吹吹打打,他喝着茶纳闷:“我们从前雇了吹鼓手去康家吹吹打打,怎的外头倒热闹起来……”正说着,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老爷不好了!少爷被人捆起来,还有表少爷!”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   宋宏大惊,忙出门去看个究竟。   却见宋雅志和孙川两人被五花大绑,打头的是个小娘子与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后面还有些禁兵打扮的。   他慌了神,这可不好得罪的主儿,忙上前赔笑作揖:“诸位官爷,所来为着何事?”   那官袍男子拱手:“在下通判都水监司云,旁边这位是我们的康行老,你家少爷在我们汤里下毒,人赃并获,如今却是来寻其他赃物。”   宋宏慌了神,忙分辨:“这或许是有人陷害。”   司云笑道:“我已经报了开封府尹。便叫他们来查。”   说话间开封府官差已经到了宋府门口,虎狼一般进了门开始搜检,宋宏压根拦不住。   果然一会功夫,官差就将搜检出来成堆成箱的罂粟壳:“报!赃物齐全!”   “什么?家中居然有此物?逆子!”宋宏指着宋雅志破口大骂,“这是何物?”   宋雅志扭头看着慈姑,狠狠道:“哼!这事招摇出去,别人只会以为厨子行里都用罂粟壳,上次别人对你的怀疑也会坐实,你别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却很快被押着他的疾风用口巾塞了嘴巴。   “你说得有些道理。”慈姑笑道:“所以我适才已经唤人请来诸位行老们洗刷我的冤屈,你瞧不就来了么?”   他头一偏,却见是姑母带着诸行老在侧。   这是宋雅志最不想见到的场面,可他嘴巴被堵住,脖子上青筋毕露,呜呜咽咽挣扎着。   旁边孙川看见宋行老,忙求饶:“我什么都说!是宋雅志,他要店里生意红火,因而在您的店里下了罂粟壳,我们还污蔑康娘子用罂粟壳,其实是我们自己在用,不信您大可去搜检宋雅志料理的那些店铺,各个都有不少罂粟壳。”   宋行老摇摇头:“你还有什么好说?”她看向宋雅志的眼中失望一片。   宋雅志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做人,小心侍奉姑母,在诸人面前伪装自己,为的就是行老之位出人头地。可是谁能想到居然在顷刻之间大厦颠覆,他此生再也无望行老之位。   他立刻就像被凉水浇透了心,整个人都浑身冰凉,被无尽的失望笼罩,一瞬间眼睛里充满阴霾。   偏偏宋宏正对官差拱手:“老爷,这与我无关,全是这逆子!”   又冲宋行老赔笑:“我将三郎送去您那里,这二郎秉性龌龊,今儿我就将他逐出宋家家门。您莫要因此嫌弃了三郎。”   宋雅志一听眼中赤红一片,等被押进官府,立刻反咬此事有他爹参与,不多时宋宏便也被虎狼一般的衙差押进了开封府。宋家这一门父子,就此尽数伏法。   却不说那两人下场,见他们被衙差押走,慈姑转身笑道:“今儿多谢大家帮忙!我出钱请大家改善伙食。”   在场的兵卒们尽数欢呼了起来,尽数回到堤岸热火朝天干活,单等着中午这一餐。   慈姑便去猪羊行里挑选猪腔骨中最中间的片状肋排,这是最好的部位:肉骨匀称,肉质细嫩。平日里是卖与贵人的。   用蜂蜜香料调匀的酱料仔细腌制许久,锅里加油炸排骨成金黄色,而后再起一锅,倒入炸过花椒的油,放白糖,小火慢熬、   再将炸好的排骨投入锅中,直到锅里每一个排骨都挂上糖浆,而后倒入调好的糖醋汁,等浓稠的汤汁裹满排骨后,再将排骨搅拌均匀,最后加几块梅子干慢炖起来。   乌橹尝了一口油亮红润的排骨,蜜糖色的酱汁,瞧着就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咬一口,酱汁微酸,还有甜甜的滋味,最霸道的是梅子的甘酸,一下子刺激得人哗哗流口水,   肉质虽然紧实,可用牙齿撕扯立刻脱骨,焦脆的肉壳里头锁了嫩软的肉汁,肉质丰腴,入口酸甜四溢。更甭提偶尔还有贴着骨头的筋腱,吃起来可口耐嚼。   主食是米粑。将上好的圆糯米和大米泡水,而后晾干水分与醪糟混合后注入石磨磨眼。   慈姑一点点加水推磨研磨,忽得想起上次濮九鸾在大理寺帮自己推磨的情形,她悄咪咪笑了起来,想着等做好后便要托疾风给濮九鸾送上些米粑。   石磨里头的糯米已经变成了白色的米浆。这米浆便被放在清凉处发酵,等发酵完全之后再加入糯米粉和面,而后分成小团子裹上香芋馅儿在锅里小火慢煎。   利南拿一直在手里,咬一口米香浓郁,里头的香芋馅儿又甜又滑,后味香醇,奶香四溢,“唔——”利南满意地吸口气,几乎将舌头都要黏起来。   凉菜狍子肉对福王来说并没有什么稀奇,可这康娘子做得巧妙。   她居然用了红葱、炸薄荷、生薄荷做了酱汁,红褐色的酱汁似乎有些白醋又有些鱼露,闻起来有些偏酸,尝起来后味还有些甜,里头晃荡着红葱、两色薄荷、还有香菜梗,还漂浮着被油炸过黑黑的小茱萸籽和花椒颗粒,闻着就觉得无数种香气扑面而来。   福王夹起一块狍子肉放进嘴里。这狍子肉应当是被卤过而后再撕成长条拌入料汁中,越嚼越香,裹上凉拌汁后甜辣带酸,再嚼下去到了后头还有一丝微微的麻辣香气。   他忍不住问:“为何不是纯麻辣?”   慈姑笑道:“ 这道菜本就是要用酸辣方能凸显狍子肉的香味,若是麻辣也可,不过那便是爆炒的做法。”   原来如此,福王点点头。再尝一下里头的配菜,炸薄荷,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吃法,薄荷叶过了面油炸成金黄色,吃起来脆生生一片。薄荷本身的味道清爽解腻。吃着吃着福王忽然悟了为何这里头要放两种配菜,炸薄荷是里头的一道配菜,生薄荷却是里头一味佐料,两者的作用各有不同。整道菜酸酸辣辣,格外开胃。   这些菜虽然精致却不能管饱,压轴菜就是一道炖菜杂烩。   猪肉被切成细条,而后拿起两把菜刀左右开弓,剁得细碎剁成肉馅儿,而后加入花椒粉和盐香油,搅拌一番,用虎口团成丸子,再将丸子油炸红烧。   猪油渣,大块肥猪肉切成块,而后小火熬煮,直到白色的固体肥猪肉慢慢融化变成清澈的油脂,瘦肉则被炼化缩小焦化,成为一团小小的肉结,而后捞出。   猪蹄洗净,放入卤汤慢炖一整天,直煮到皮开肉绽再捞出。   最后洗涮一个大蒸盆,最下面一层垫上白菘片,再上头是土豆粉条,海带结,香菇、虾米、红烧丸子、大块的猪肉油渣、猪蹄,舀两勺适才炼化好的猪油放进去,上锅热气腾腾蒸煮了起来。   这样即使每一种素菜都能混杂着肉香,其实并不怎么昂贵,也不精致。   可是香啊。   大锅盖一揭,整个堤岸上的兵卒们都沸腾了起来,吃起来更不得了。这许多鲜美在蒸盆里混杂一团,水汽熏蒸,混合了许多滋味。   要是放在往常,白菘?海米?猪肉?   福王是碰都不会碰,可今日里尝了一口:软糯的猪蹄、肥美的猪油渣、鲜美的海带结、软滑的土豆粉、还有外焦里嫩的红烧丸子。里头的肥肉经过这么久的炖煮肥油去了不少,也不甚油腻,混着海带的鲜与虾米的咸,他忍不住吃了一碗又一碗。   下午便有人在樊楼请福王吃酒。福王是这大宋头一个富贵闲人,自然欣然赴宴。   只不过吃了两口,就用筷子挑起盘里的蒸肥羊,忍不住道:“有猪肉么?”   店家笑道:“有烧猪肉,不过想着贵人们不爱吃,便没有预备,既然您要吃小的便端上来。”   做东的主家何驸马奇怪:“你不是素来不喜欢吃猪肉么?”何驸马今日做东,记得福王口味,是以并没有点猪肉。   福王不屑得哼了一声:“本王岂是那等挑三拣四目光狭隘故步自封之人?”惹得满桌人大笑:“吆,去了堤岸上两天,如今倒会四个字四个字蹦了?”   福王懒怠抬抬眉:“小爷我不与你们这帮纨绔子弟计较!”   旋即烧猪肉上桌,他拿筷子一挑,这猪肉是加了黄酱慢炖而成的。说来这等一等一的好酒楼可以消除猪肉本身的膻味,可与康娘子所做始终差了一点。   福王忽得想起康娘子所做饭菜:晶莹薄脆的炸薄荷叶、酸甜可口的糖醋排骨。   想着想着他将盘子往旁边一推:“你们吃着,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身后一群纨绔啧啧称奇:“今儿可改性子了。”   “如今倒要励精图治。”   福王不理会他们,自己到了草棚,这会子过了夕食的饭点,福王别别扭扭往草棚里一杵:“本王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慈姑正忙着教导徒弟,只不过福王好歹管着工地之事,便也不能置之不理。   她见旁边小锅里还剩些夕食用的米饭,便舀了一勺进来,又从旁边的食盒里挖两勺昨日炼化好的雪白的猪油,又倒一小勺酱油,一勺白糖递过去。   “白饭?端走!本王从不吃这!”福王见她敷衍,又唧唧歪歪起来。   仆从在旁边打圆场:“王爷,昨儿你也说不喜欢吃甜的。”   “居然连个仆人都骑到本王头上了。”福王哼哼唧唧,最后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旋即他眼睛瞪圆。   光洁白润的猪油油脂在热乎乎的白米饭里慢慢融化,一片凝脂。   吃进口后简单的白米饭,颗粒分明,煮得糯软,正是最好的底色。旋即猪油油脂的丰腴与白糖碰撞出奇异的火花,细腻满口,丰腴的油脂香气充斥口腔。   内里有一丁点酱油提味,不至于太腻,却又点到为止,不与白糖争夺主位。   其中金黄色的猪油渣最得福王欢心。焦黄色的外皮脆脆,蜷缩成一团褶皱,咔嚓咬开,满嘴油脂,独有的丰腴口感充斥舌尖。   竟然如此之香,福王将那一碗白米饭吃得精光。   过一会他满足得往后一仰:“好撑,本王要消食。” 第79章 灌汤黄鱼   傍晚慈姑回家, 却见宋行老正坐在马家门庭里等她。   马老夫人也在旁边,只不过丝毫没有往日里的大大咧咧,反而一脸为难, 时不时探头瞥一眼, 瞥见了慈姑后脸上阴霾烟消云散,如释重负喊道:“咦, 康娘子回来了!”   宋行老也起身,先谢过马老夫人收留, 又对慈姑解释:“今儿来寻你, 对门这位老夫人说你不在, 好心留我喝了杯茶。”   慈姑瞥见那茶几上一杯清茶, 忍不住笑,能叫马老夫人避之不尽的, 只怕也有宋行老了。   宋行老也不多言,只问:“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慈姑一愣。正在指挥侍女收拾椅子的马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   宋行老便道:“我先前教导自己侄儿, 只不过他着实不成器,如今想收一个关门弟子, 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传授。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气呵成。   不愧是宋行老, 慈姑不过犹豫几瞬便定下了决心:“谢过宋行老赏识, 只不过我幼年已经拜了师, 不能再拜。”福上一福。   马老夫人急得打转, 只不过她有些畏惧宋行老, 只冲慈姑一个劲儿使眼色。   “原来如此。”宋行老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之色, 但也很快转瞬即逝,“也罢,这便是没有缘法, 强求不得。只不过我这一身技艺,失传了着实可惜。”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慢着,您瞧通草如何”慈姑将身边的通草推过去,这丫头跟着我,是我诸多弟子里最有天赋一个,我想推荐给您。“   仔细打量通草,通草却不看她,只满脸通红眼眶闪着泪光瞧慈姑:“师父,您不要我了?”   慈姑摇摇头:“不是,只是你更有天赋,又着实热爱厨艺,跟着宋行老能更上层楼。”   宋行老这却才点了头:“明日便来拜师。”她本来狐疑,可适才通草那一出倒叫她觉得这丫头是个有情有义的,这样的人做徒弟正好。   福王如今三番五次倒每天凑来草棚与些民工们挤在一起吃饭,美其名曰“监工”。他的侍从一向老老实实,何况他又是掌管治水之人,慈姑便也不便说什么。   每日里福王都倚靠在草棚一角凑热闹,他着实是喜欢这热气腾腾:   慈姑有时煮汤,有时剁馅儿,有时候训徒弟“光是熘便有软熘、滑熘、焦熘三种,这时火候过了你下了锅去,莫非要焦熘不成?”徒弟们被训得眼泪汪汪,事后也不恼,反而嘻嘻笑,摘了堤岸边的金雀花去给师父看。整个草棚里都是热热闹闹一片。   说也奇怪,原本的堤岸上工人干活没精打采,也算是埋头猛干,自然说不上是懒懒散散,但效率倒也一般。可自打慈姑这草棚,如今工地里也跟着气氛活络,效率却提升了不少。   棚里说说笑笑声,临近饭点便飘出好闻的食物香气。在工地里忙碌的工人还要讨论两句今儿又有什么好吃的,平日里那些工人们休息时,都往草棚附近凑:或帮厨子们担水,或教小厨子,或与小厨子相扑角力,惹得厨师们官兵们纷纷加油呐喊。赢了的得康娘子新做的点心,输了的也不恼,还能讨一杯甘蔗水喝。   整个营地里,大家都是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福王是个舌头刁滑的,时不时就带些珍稀食材往这草棚里来请慈姑来做,慈姑也不推辞,横竖他还要带些鸡鸭羊牛给工地里诸人加餐,不算吃亏。   外头有人将这话宣扬出去,说是福王如今洗心革面。   官家将信将疑,派了个小黄门出去打探,才知道如今福王每每在工地与工人们同吃同喝,打成一片,还自掏腰包购买了不少羊肉鸡鸭与工人们加餐。   “甚好,朕这兄弟,可算是开窍了,还知道体恤下属。”官家颇为欣慰,“来人呐,这宁波新进贡的大黄鱼赏赐福王两条。”   回头小黄门就来报:“福王殿下拎着黄鱼就往工地上去了。”   价值几百两银子的贡品黄鱼,官家吸了一口凉气:这可太……体恤了。   福王今儿带了鹿筋和黄鱼就往草棚里来。   慈姑将鹿筋洗净,又与海参、干贝、香菇一起放入瓦罐加鸡汤炖煮,做一道瓦罐焖鹿筋。   这道菜光是揭开该后浓郁的香气就招人,浓稠的金黄色汤汁里躺着各色鲜味。   鹿筋被炖得稀烂,吃起来,富有嚼劲,本来无味的鹿筋被煨得入味,吸满了辅料的香气,咸香十足,入口筋道,还裹挟着干贝和海参带来独有的海产风味   福王吃一口,赞:“鲜,格外的鲜!更甭提口感胶质十足,柔滑软烂,将嘴巴都要被糊上。”   这等稀罕尺寸的黄鱼却甚少见到,福王得意洋洋吹嘘:“瞧吧,小爷我本事还是大,这可是进贡给官家的,我跟官家讨要了来”   黄鱼尺寸巨大,慈姑瞧着稀罕,想起近日所学,便想做一道灌汤黄鱼。   一整个的黄鱼在鱼尾处开极其小口,将内脏抽出来,再将瑶柱、鱼唇、雪蛤、火腿、珍珠汤碗煨在鸡汤里,而后用漏斗灌入鱼腹部。用绳子扎紧开口油炸出锅。   福王瞧着这上桌的黄鱼外表平淡无奇便有些惋惜:“好歹也是个难得的大家伙,还不如清蒸呢。”他索性拿筷子一扒拉   “哗啦”,扒开后别有洞天:黄鱼肚腹破裂,裂口处瑶柱、鱼唇、雪蛤、绿豆大的珍珠汤丸尽数而出,倾泻在淡黄色汤汁里。   再看露出的鱼肉中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连骨头都剔除得干干净净,福王吃了一惊感慨道:“早先年御厨里有一位宋师父的独门绝技,后来她老人家年纪大出宫荣养去了,这一道菜式便再也不得见,谁成想今日倒见了。”   慈姑笑道:“如今我正跟着那位宋师父学技艺。”宋行老她老人家虽然没有收成慈姑为徒弟,却也逐渐教授慈姑厨艺。   原来如此,福王夹一筷子,黄鱼泛着金黄的色泽,吃一口外酥里嫩,油炸将鱼汁牢牢锁住,吃一口,满口的鲜美。   软糯细嫩的蒜瓣肉,清爽弹牙。鱼肉的鲜甜中还夹杂着蓊郁的辅料脂香,渗入到鱼腹里,每一丝鱼肉都弹性十足,火腿的咸香丰富了这道菜本身的鲜甜,是层次更为丰富的御厨做法。   香气在嘴里萦绕,回味无穷,福王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了。   他吃个精光,而后咳嗽一声:“我是个爱吃好吃的精细舌头,往常别人都说我,谁知道竟然应在这里。”   嗯?   慈姑扭过头诧异瞧着他。   福王脸上竭力绷着:“实不相瞒,如今我已经在府里开建大大的灶间,里头务必敞亮,装饰华美。我正堂里什么样,就让你那灶间什么样,绝对不委屈了你。而且呀,这灶间备齐山珍海味,我瞧你还想带徒弟,我绝对不拘着你,随便你收徒也不给你设置门禁。你想何时出入就何时出入,绝不拿世俗那一套禁锢着你。”   “我的灶间?”慈姑哭笑不得。   草棚挂着的布幌子微微晃动。   “我这是命中注定要遇上您啊康娘子。”福王没注意,还在喟叹,“你说咱俩,一个好吃,一个会做。你跟了小爷我,别的不提,这山上跑的,海里游的,什么珍稀咱们吃什么!”他说到最后豪情满满,双手一挥,似乎满大宋的美食尽在掌握。   “这可不成。”慈姑苦笑不得:“您这是瞧中我什么了?”   “我呀,就喜欢你这鲜活劲儿,满身的市井热气。”见说不动慈姑,福王说着说着浮上几份委屈,“小爷我何时求过人?哪个不是召之即来的?多少名门只等我一句话呢,怎的就请不来你呢?”   “王爷,您说来说去,要我作甚?”慈姑毫不客气。   “小爷我一眼就瞧中了你,想高价——”   话音未落,门帘风一般掀动,大踏步进来个铁青着脸的人。   “请你来府上做厨娘。”   福王说完后面的话,转而惊诧盯着来人:“濮……濮九鸾?”   濮九鸾没理他,将慈姑护在怀里,小声问她:“你没事吧?”   慈姑摇摇头,濮九鸾这才转身铁青着脸问福王:“你怎的在此?”   “我来监工啊。”福王大大咧咧道。他努力伸长了脖子,瞧见濮九鸾老鹰护崽的那劲儿,砸吧下嘴眼珠子一转,“啧啧,倒是你,来这里做甚?”   濮九鸾不答。   瞧着慈姑,福王颇有些惋惜:“你说你,大好的姑娘,怎的就自甘堕落呢?”   “请殿下注意分寸,怎的与我在一起就是自甘堕落?”濮九鸾沉声道。   “哎哎啊不是我贬低你,”福王道,只不过康娘子有手艺有手艺,长相品性也不差,怎的就想不开与人做小,这可不是鲜花插在?”他生生将那后半句压在了舌下,又悻悻然道:   “你说这手艺,来我王府做个厨娘,就连王妃都得看你脸色,总比去他府上,瞧个侯夫人脸色强吧。”   “不劳侯爷费心。”濮九鸾铁青着脸。   福王不死心,凑过去劝慈姑:“你们这些小娘子只知道情啊爱啊的,殊不知那个是最靠不住的,还是自己手里有门手艺最好,这手艺绷着,哪个男人寻不着啊?退一万步想,你在外头置办个宅子,养些面首,也好过在空荡荡侯府独守空房。”   “出去!”濮九鸾忍无可忍,吼道。   福王缩缩脖子,这个主儿他可得罪不起,何况前些日子还洗刷了他清白,只好退出去,嘴上犹自嗫喏:“康娘子啊,你若是后悔了,尽可来我王府。小爷我定倒履相迎。” 第80章 筋头巴脑。   外头影影绰绰传来工地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还有福王那把破锣嗓子:“好好干啊”,越发衬得草棚内安静一片。   “慈姑?”濮九鸾轻轻问。   “嗯?”慈姑抬起头瞧她,适才他苍莽闯进来, 侧身相护, 恰好与慈姑离得极近极近。   那距离能叫慈姑清晰地瞧见他象牙白的竹叶领搭,再上头便是男子喉结, 再往上则是光洁的下巴,玉色的肌肤。   慈姑忽得生了紧张。   濮九鸾笑着问她:“我们先定亲如何?”   “若不是定亲, 我这里心里总觉得……”濮九鸾想起适才在草棚外头听见福王所说那半截自己心里先慌了。   小娘子的心思难捉摸, 慈姑咬唇笑:“还是照着从前说好的, 等我爹冤情消散了再说。”   也罢, 濮九鸾从袖子里摸出一盒子:“先前不知你生辰,那天去问大松, 谁知竟过了,你却也未曾与我说。”   是因了这个生气么?慈姑笑道:“镇日里忙,我倒忘了。”若不是濮九鸾说起, 她竟也忘了自己前几天过生辰。   “下回给你补上。”濮九鸾变戏法一般打开盒盖,“我便亲手做了这个与你, 你瞧合意么?”   慈姑打开一看, 一枚粉色碧玺发簪, 粉色得玲珑剔透, 在太阳的光线闪着微微的光芒, 簪头雕着一朵仙桃, 桃叶的地方却又是绿碧玺。   濮九鸾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初学雕刻不甚得力, 又赶着给你,便只挑了个图案简单些的仙桃。不过内造司的师父说寓意倒不错,这仙桃代表平安顺遂。”   慈姑就有些不好意思。她咬唇谢过濮九鸾:“倒也谢谢你还惦记我生辰。”   “与我这般见外?”濮九鸾逗弄她两句, 双手将她扳正,而后将那一枚碧玺发簪簪在了她发间,满意地打量了一回:“是不错。”   而后悄悄眨眨眼:“我还与你带了一箱子历朝诸人所撰写的食记,就在外头。”   什么?食记?   慈姑忽得瞪大了眼睛,闪过光华。   他说着,弯腰凑近慈姑耳边,声音低沉:“你要如何谢我?”   慈姑挨着他,紫色的官袍在她耳边摩擦作响,冰凉的绸缎料子,直蹭得她耳边痒痒的,似一根羽毛从慈姑心里拂过,沙沙往心里而过。空气安静得惊人,能清晰听得到两人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恰在此时——   “哐当”——   一声巨响。两人俱是一惊。   “谁?!”濮九鸾厉声喝问。   疾风从碗柜架子后头磨磨蹭蹭走出来。   “王爷,”疾风无辜抬头瞧着濮九鸾:“王爷,是您说要我,跟着康娘子,形影不离。”   濮九鸾脸色铁青,站在当地。慈姑羞得呜咽一声,垂首不语。   “我适才真的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疾风再三保证。   慈姑耳朵尖腾一下红了起来。   濮九鸾扶额,平日里这些属下又靠谱又谨慎,怎的如今都渐渐有了些许跳脱?   “我……我去外头看着火。”慈姑就往外跑。   濮九鸾那些小心思荡然无存,他苦笑了一声,也跟着出去。   *   相府。   两位小娘子在绿茵上携手同行,穿绿衣的是相府千金叫做郭翠美,穿红衣的则是尚书家孙女唤做李福儿。   “还未与姐姐贺喜呢,听说前几天官家指婚了福王殿下。”李福儿先恭维道。   郭翠美抿嘴笑:“可羞死人了,莫要说这些。都听父母之命便是。”   “姐姐有什么可害羞的,官家指婚可是头一份。满城也就姐姐有这个福气,配得上福王殿下。”李福儿笑道,“福王殿下年纪轻轻,又生得好,堪称佳婿。”便是她自己在心里都忍不住艳羡,可也知道不是谁都有这个福气的,福王秦王之尊是官家亲弟弟,又有富贵荣华又不担心卷入朝堂,子孙还能有恩荫袭爵,郭翠美贵为宰相之女才有这份殊荣。   她咬咬嘴唇,努力将心里的酸楚压下去,而后才拐到今日来的真正目的:“姐姐,说起来这可怪了,你可听说近来这福王殿下总往汴河河堤上跑呢,天天与工匠们厮混在一处。”   郭翠美讶然:“怎的去哪里作甚?”   “姐姐也可去堤岸便走走,说不定还能瞧瞧福王殿下呢。”李福儿抿嘴笑道。   *   河堤上福王愁眉苦脸洗萝卜,丝毫不知不远处的轿子里有双眼睛正观察着他。   福王苦哈哈洗干净一个紫红色的大萝卜,而后递给前头的少女:“康娘子,您瞧这样可是行了?”   慈姑回头望一眼草棚里头,今儿濮九鸾存心整治福王,非叫他洗萝卜,否则就是虚与委蛇做戏给官家看的伪君子。她抿嘴一笑:“好了好了,便放那里罢。”   少女姣好的面容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白净的光泽,柳枝在她头顶摇摆,衬得那副面容沉鱼落雁,算得上绝世美人儿。   不多时,郭翠美落下了轿子帘,手心攥得生疼:怪道外人都说福王转了性,却原来在这堤岸处有个这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那边她的丫鬟也报来了消息:“回娘子的话,那人便叫康娘子,是汴京城里一位行老,听说做饭手艺了得,那满汴京城闻名的康娘子脚店就是她开的。”   什么?这不就是摘星社当日所见过的娘子么?   郭翠美是摘星社成员,摘星社当年社日瞧了那小娘子一面,着实叫人印象深刻,她自然知道康娘子,记忆里她踌躇满志,毫不费力便得了摘星令,可又不带一丝犹豫便退了摘星社,当日社团里诸人可都是神色沉沉。   那个成竹在胸甚至当得上嚣张的小娘子渐渐与今日所见那个眉眼飞扬的小娘子重合起来。   郭翠美攥着手里的帕子,心也揪了起来。   转念一想,过两日便是帝姬要办一场山间宴席,不若撺掇帝姬邀她前来,到时候好设置些手段不动声色将她除掉。   不远处一辆牛车上,李福儿也心满意足放下了车帘:哼!同样是手帕交,凭什么她郭翠美就要得个比自己好的夫婿,以为自己攀上了福王,哪里知道未来夫君早在背后寻了个相好的,叫她再狂!   至于后续两人如何争斗那便是她郭翠美自己的糟心事了。反正自己就见不得这郭翠美喜乐。   *   濮九鸾大踏步从草棚里走出来,柔声对慈姑道:“那柜子帮你垫高了些,以后你不用弯腰,免得腰疼。”脸上尽数是温和。   转头对福王却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温和,也不过是淡淡一瞥,偏福王立刻堆起个笑容。   福王自然是因着濮九鸾的面子,他虽然贵为皇亲贵胄,可濮九鸾平日里盯着的便是他这些人,若是一个不顺心,往官家那里参一本,那可当真是,他可不想被官家怀疑,再加之濮九鸾对自己有洗脱冤屈之恩,这叫福王对着濮九鸾天然就硬气不起来。   可到底意难平,边等着饭熟边嘴里还嘀咕两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   濮九鸾将手里的点心屑随手往河里一掷,看着河里的鱼争抢起来,而后撒起一枚花椒,轻而易举碾碎在指尖,才轻描淡写道:“臣适才没听清,王爷说了什么?”   花椒灰色的外壳被尽数碾碎,只有扑鼻的花椒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甚都没说。”福王哭丧着脸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埋头吃起了炖牛肉。   别说,濮九鸾这厮送来的牛肉还真好吃。   福王瞅了一眼,给濮九鸾盛放的全是牛筋之类,给自己的却是正儿八经的大快牛肉,不由得得意洋洋。   “这道菜唤做筋头巴脑,一开始本是将这些牛身上的筋骨拿来炖煮,却意外的好吃。因而便推广了开来。”慈姑笑道。   福王一听便不乐意了,他自己端着碗去锅里重新盛了一碗。   碗里的牛肉被炖得油亮油亮,汤汁在肉上滑过,泛着暗红色的色泽,叫人一瞧忍不住咽咽口水。   福王吃一口,柔滑的牛肚、脆脆的牛心管、柔韧的牛筋、酥烂不柴的牛肉、软糯弹弹的牛腱筋,吃起来口感十足,里头八角的滋味浓郁,而后还能闻出花椒豆蔻的香气,一层接着一层,直往人舌尖萦绕。   牛腱筋本很难炖烂,此时却被炖煮得软烂,入口之后咀嚼毫不费力,有了卤水的加持后越发浓郁,齿颊留香,浓浓的酱香将牛肚牛筋渗入包裹起来,牛肉本身的香气被衬托得淋漓尽致。   这一锅应当是先放牛腱筋,再放牛筋,而后是牛肉、牛肚,最后是牛心管。每一样食材都依据不同特性而浸泡进卤水中,而后再被不同的火候和时间催化出各自的优点,咸香十足,嚼劲十足。   过几日慈姑收到了文葆帝姬的邀约,说是请慈姑来过秋社。   秋日乡间惯常举办社日庆祝丰收,慈姑自来过汴京便未见识过,格外好奇便决定赴宴。   这次筵席在文葆帝姬名下的另一处庄园,山间麦田已黄,景色也多是田间风景。来的都是贵门女子,文葆帝姬便一一与慈姑引荐:“这位是相府千金叫做郭翠美,她旁边的是尚书家孙女唤做李福儿。爹爹前些天才给翠美和福王殿下指了亲呢,以后我便要唤她小婶婶了。”引得席间女子们会心一笑。   听着与福王有关,慈姑少不得多看了郭翠美两眼,却不期正对上她的眼睛也饶有兴味正盯着慈姑。 第81章 社饭   慈姑后背忽得发凉。她想起从前在眉州水边若是有如此反应, 那定然是遇着了水蛇。   只不过她定睛还要再去瞧,郭翠美脸上的神情却倏忽不见,叫她疑心或许只是花了眼。   文葆帝姬的山庄坐落在两山交界处, 山庄外挨着的山坳间有个湖泊, 两山流下的溪水汇聚此处,湖泊也颇为壮阔, 中间还有个湖心岛。一群贵女在庄园里投壶行令,玩得正尽心, 就有人提议要去湖边玩耍。   众人到了湖边吸水玩闹, 又见湖心岛上耸起一座小山, 山上还有一座小塔, 便有人起了兴致,闹着提议要往湖心岛游船。   这里离帝姬庄园不远, 立刻便有仆从划来了游船,帝姬自己则懒怠上去:“不过是个我修来玩的实心小塔,人又登攀不上去。”去也无用。   见她们执意要去, 帝姬便叫奴仆们端些社糕、社酒、又有鸭饼、棋子状的社饭相待,又端来附近农家自己酿造的混酒, 为娘子们尽兴。   她们一行人坐着游船往湖心岛而去, 慈姑一瞥, 旁边船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黎家姐妹, 身为姐姐的黎莫茹侧首向慈姑福上一礼, 黎莫萃虽然别别扭扭可也问了声好, 慈姑便也笑着与她们招呼。   待上了岸, 湖心岛正面对着汴京,登上那座假山,正好可以远远瞧见汴京城的模样。   初秋时节天气正好, 秋高气爽,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云朵在半空中快速游走,湖面上波光粼粼,有的小娘子踮着脚寻找自己家在汴京城里何处,有的小娘子则登高而诗兴大发,还有的小娘子索性寻了一把花草来斗草。   慈姑优哉游哉品尝这乡间的社饭。切成棋子大小的猪羊肉、瓜姜、奶房被烹饪成各色滋味,而后铺在米饭上,尝一口便觉滋味丰富,让人想起乡间丰收,也只有丰年才能有这般丰盛的食材。慈姑琢磨着每一样食材的特性和烹饪方式,也算自得其乐。   一番游玩之后,贵女们嘻嘻哈哈下山准备坐船离开,慈姑上了一艘船,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娘子忽得提醒慈姑:“可莫要忘了东西。”   慈姑下意识就往发间一摸。   哎呀,落下了东西。   她今儿出门戴着濮九鸾送自己的那枚发簪,此时却不见了,她忽得想起适才在山间时路过一段枝杈低矮的桃林,因着怕桃树枝将发簪带下来便摘了用帕子包起,想来是那时候不小心遗落的,玉簪是濮九鸾亲手打造,慈姑自然要寻回来。   “麻烦诸位帮忙跟帝姬说一声,再派一艘船过来。”慈姑说罢起身就往山上跑。此时山间风已经渐渐大了起来,头顶的白云也渐渐变了颜色。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上山道上之后,郭翠美笑得得意,她今天一直跟在慈姑后头,为的就是等她懈怠时下手。瞧着她垂落下来的衣袖里露出一角手帕,便用扇柄扯了一把,好叫那物件遗落在地上。   本来是想将手帕赠送与别的男子好贼赃陷害,如今却想了个新的法子作弄她。   转眼一艘艘客船接上了小娘子们行驰到了对岸,船娘迟疑道:“有位娘子上山去了,叫我们再派船过来。”   李福儿笑道:“是有这么一位小娘子,不过她做了我们旁边那艘船。”   郭翠美跟着帮腔:“帝姬府上这么多仆人,怎么会遗漏下什么人?”   那个船娘是当地农户,临时被雇来摇船,自然不知富贵人家行事做派,也不敢质疑这些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们,自然嗫喏了两句,权当自己记错了。   郭翠美得意地回望那座湖心岛,她适才命人冒充康娘子家人传了纸条去报给福王,说康娘子一夜未归,请福王查个究竟。   如今已经是午后,康慈姑从那山上下来等不到游船,也只能叫天不应苦等在那里。今儿的小娘子们散落各处,有去湖边的,有在庄园里的,还有去游船的,就算帝姬发觉不对命人去寻目标也太多,就算寻到也是明日了。   到时候福王一查便知这康娘子昼夜未归。   未婚的小娘子昼夜未归,名节有损,只怕福王自此就熄灭了对这康娘子的心思。   反正此事她做得滴水不漏,留不下任何马脚。   郭翠美得意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疾风在岸边见不着慈姑过来,心里有些焦急,他欲上前询问,对方却说:“这些都是娘子,还请您回避。”他着了急,便忙掏钱雇了个过路的车夫报与侯爷知道。   慈姑急急上了山,而后在那片桃林细细查验,终于在地上的草丛里才找到被手帕包着的簪子,她吹尽上面的灰,这又往山下走去,山间天气多变,不过片刻适才还晴朗的天空登时乌云压顶,咔嚓一个闪电响起,而后一阵惊雷闷声而过,似碾着她头顶而过。   慈姑被这惊雷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便扭伤了脚踝,右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红紫起来。   大雨倾盆,从头顶倾泻而下。   她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山下蹦跶。   好不容易挪到了山下,却见岸边空无一人。她冰雪聪明,不过片刻便明白自己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面筋粗的雨水从头顶落下,似乎是整湖的湖水从头顶倾斜而下,湖面也渐渐涨高,慈姑瞧了一眼便觉不安,她想了想,将自己随身的手帕摊开压在码头上一块石头下,自己则转身又往山上去。   她行至半山腰一处亭子里,躲在里头,只不过那雨被狂风吹得胡乱往身上拍来,便有片瓦遮身也无用,衣襟尽数被打湿。她便将自己缩起来躲在亭子一根柱子后头。   坐着马车进庄园时,李福儿探头瞧了瞧外头,这雨下得太大,她心里有些许的犹豫,抬头望向郭翠美:“郭娘子……”   “这雨倒叫我生了作诗的意思。”郭翠美放下了帘子,惬意舒服往后一靠,“回去可得先喝一杯茶去去寒。”似乎适才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李福儿心里一惊,只叮嘱自己以后千万记得莫要碍这位的眼。   *   “慈姑!”   慈姑正背靠着柱子寻找可燃烧之物,忽听得有人唤自己名字,初听得这声音,还以为自己将雨声听错。正低头分辨,却又再听得一声“慈姑!”   是濮九鸾的声音!   慈姑猛地站起来四下打量。   果然见濮九鸾。   他亦看见慈姑,大踏步走来。   雨中乌云密布,他背着光而来,似是踏雨而来的英雄,将她笼在怀里:“慈姑!”   慈姑这时才觉得委屈和害怕,一人在荒山野林中,头顶大雨惊雷,前有慢慢涨起的湖水,不是不茫然,不是不害怕,只是一直忍着想法子,此时终于有了可以倾泻的出口,她毫不躲避,如倦鸟投林般投入了濮九鸾怀里。   少女柔软的手臂环绕着自己的腰间,濮九鸾登时手足无措,他笨拙举起双手,卸下身上披着的蓑衣,而后解开大麾将慈姑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抬起手指,掠去慈姑的碎发,而后问她:“可有受伤?”   他不问还好,一问慈姑便觉心里无限委屈,一向自立又懂事的那个慈姑荡然无存,她抬起头满脸委屈:   “雨好大,湖水要涨。”   “雷声震得我耳朵聋……”   “都怪你,要不是我回去寻你的发簪,呜……”   她说到最后,委屈都化作了眼泪从眼眶涌了出来。   她身上湿漉漉一片,眼眶里满是委屈,风大雨大,将她头发湿拢成一团。   濮九鸾心里像被刀划伤,他忙认错:“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敏锐检视慈姑周身,这才瞧见她右脚脚踝肿得老高,忙弯腰抱起她坐在了亭内椅子上,一手从怀里掏出金疮药与她敷上。   他适才上岛时遇上大雨,村民怕大浪掀翻船只都不愿行船,最后还是他重金砸过去才请了一艘大船与四五个经验老道的船家。只不过到岸后船家都说雷雨太大,要在岛上暂躲避片刻才行。他瞧着他们穿着蓑衣油布便自己往山上去寻慈姑。   身上也没有别的药膏,只有随军时习惯携带的金疮药,也不知能不能治疗崴脚。   慈姑被他拢在怀里,这才觉察到右脚脚腕锥心的痛,她知道自己最后有些无理取闹,却还是嘴里胡乱埋怨:“还不是为了你我才耐着性子与那些人应酬,都怪你!”毫无章法,其实是因为心里积压的惊惧与慌乱急着发泄出来罢了。   “是我的错。”濮九鸾攥起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胸口,像哄个孩子一般哄她,“打我出出气可好?”   慈姑“噗嗤”一下被逗乐,这才依偎在他怀里,呢喃道:“你不晓得,我适才真的怕死了。”   濮九鸾印象中的慈姑果敢胆大、临危不乱,却从未见过她还有这么柔软的一面,她拖着鼻音的呢喃明明是抱怨,可是似在撒娇一般,那如娇似嗔的模样瞧在他心里更觉妩媚,叫他心里又心疼她又自责,一时差点慌了神。   又想起她适才说是为了自己才耐着性子与贵女们应酬。这指的应当是因着要做他的夫人因而才提早与贵女们应酬。   想到这里,濮九鸾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心疼,甜蜜是她早早就为两人的将来认真打算;心疼是愧疚于自己居然给慈姑带来这些伤害。   原本只是小心虚抱着的臂膀用力将慈姑紧紧抱在怀里。他埋首在慈姑发间,轻声哄她:“不用。你不要再为着我委屈自己。”   他的衣裳明明也在雨天变得冰凉一片,可挨着他却能感觉到男子温热的躯体从衣裳下源源不断散发出热量,那热度如一把大火,将慈姑周身燎原,烧得她面红耳赤,沸得她口干舌燥。   可却又舍不得推开,她如饮鸩止渴一般:一边被他的热度烫得心神不宁,一边却又贪婪得想离大火再近些。   大雨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外面电闪雷鸣,几乎连成一线,可他的怀抱里又干燥又温热,宽厚的肩背背朝着大雨,将外头的风雨遮挡得严严实实。   天与地之间仍旧是大雨茫茫,可慈姑却忽然什么都不怕了,有这个人在,便是天踏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两人总在一处,便是去哪里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不过这贪恋不多久,便听得山下有人喊:“康娘子,该下山了!”是疾风的声音。   濮九鸾拦腰抱起慈姑便要往山下走,慈姑“哎哎哎”就要抗议,濮九鸾皱皱眉头:“莫犟,你如今也走不得路。”   慈姑便只好安安心心缩在他怀里。   等走到山下,疾风便迎上来,低声说:“侯爷,如今风渐渐小了,船家说可以走了。”濮九鸾点点头。疾风又迟迟疑疑道:“在搜山时还遇上黎家两位娘子,也是被人陷害,留在山上。可要……”   慈姑从大麾缝隙间往外望去,但见黎家姐妹也全身尽湿,只不过站在一株梨树下避雨,想来也是被什么人算计。   慈姑看她们所站位置,只怕湖水涨潮,那处所在不过片刻就要被淹没,她忙摇摇濮九鸾衣襟:“也带上她们罢。”疾风这才去招呼两人上船。   船家趁着风小驶离了湖泊,再下船时早有马车候着,濮九鸾将慈姑抱上了马车,却嘱咐疾风:“送那两个娘子去农家,再派个人看守她们,雨停了护送她们归家便是。勿要跟着我们。”   濮九鸾近处有一处庄园,马车便拉着他们直接进了庄园,慈姑被丫鬟们服侍着去洗澡换衣裳,她着了凉,身子不适又受了惊,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   她在梦中,却不知福王来过。   福王狐疑地瞧了濮九鸾身后的西厢一眼:“侯爷,不是我有意为难,着实是康娘子昨夜未归,家里人托我来寻。”   他说到最后已经生了怯意,却还是鼓起勇气敲打濮九鸾。   “哦是吗?听说昨日这事还是您未婚妻子挑起的事端。”濮九鸾说起这糟事便按捺不住地周身气压降低,他解开青金石领搭儿,舔着后槽牙几乎是咬牙切齿出来:“福王殿下,若没有旁的事还是走吧。”   那目光冷锐冰冽,带着无情的威压,压得福王喘不过气来。   福王一想到自己可能无意间得罪了这尊大神后背就不住得流汗,他缩缩脖子:“那本王……不!在下就先告退了。”   他哈拉着腰溜出去,临出门前还将门扇给带上了。 第82章 八宝鸭   慈姑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睁开眼睛后第一眼便见濮九鸾的注视:“醒了?”   旁边侍女小心捧上了巾帕清水,抿嘴笑道:“我们侯爷寸步不离地守着娘子呢。”   那岂不是整夜都在她身边?慈姑脸颊微红,濮九鸾接过巾帕, 咳嗽一声吩咐婢女:“先下去吧。”   他小心递给慈姑:“可要净面?”就要服侍慈姑净面。   慈姑满脸通红, 呜咽一声便直不起腰俩。   “昨夜里我叫郎中给你开了个安神的药,是以你睡得沉沉。”濮九鸾温声解释道。   慈姑这才打量到床脚有一个靠垫, 想必昨夜濮九鸾背靠这软垫坐在她床前,在地毯上席地而坐背靠着冷硬的床板, 就这么过了一夜。   昨天濮九鸾自己先是冒雨从汴京城赶到这里, 而后又搜寻救人, 一刻不得安歇, 再看对方脸上还未来得及刮掉的青色胡茬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慈姑登时心里就不是滋味, 她垂着头颇有些自责。   “无事,”濮九鸾似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小声安慰她, “我合眼睡了许久,如今已经精神多了。”   饶是如此, 她还是瞧见桌上放着两盅茶, 靠自己的那碗是清茶, 濮九鸾端起的那碗格外醇厚, 想来是解困之用。“我,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慈姑心里不安。   “你安安心心修养好, 莫要留下病根。”濮九鸾一笑, 又问她,“昨天受了惊,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说还好, 一说慈姑便想起自己说得什么“为了你我才耐着性子与那些人应酬,都怪你!”的话,越发后悔羞愧。   濮九鸾两眼定定瞧着她:“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只顾着自己喜好便想着求娶你,却没想到你得强打起精神与人交际。若是以后不愿意,便不要再做。”   慈姑慌得摇摇头:“不是,我无妨的。”   濮九鸾郑重盯着慈姑,眼睛似乎要到她心里去:“不要为着我违背本心,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便是,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来。”   “嗯!”慈姑点点头。   她执意要自己洗漱,濮九鸾便笑着自己退出去,唤丫鬟进来,丫鬟服侍慈姑洗漱完毕,慈姑便想出去寻濮九鸾。谁知却被疾风劝住,只叫她在庭院里等。   濮九鸾在后堂,只不过他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和风细雨,   反而一脸冷酷正对着一个人问罪:“姑苏梁家的子嗣送到了何处?”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勉强在辩解,濮九鸾似乎有些不耐烦,抬腿就是一脚,那人被踹得趴在地上簌簌打颤:“是,是李家的人花了银子买走了。”   “李家与梁家世仇,你将子嗣卖给李家,岂不是明摆着要害他家?”濮九鸾一张脸如,冷肃起来,“为着银钱残害无辜是个什么下场,你可记得?”   他走过去,不知做了什么,那人像被人撤了骨头架子,溜到了地上,瞬间动惮不得。   濮九鸾拿起巾帕擦自己手上的血污,慢条斯理:“我皇城司的人切记不可伤及无辜。”   那人身后一队人皆肃然应是。   濮九鸾这才走出庭院去前院,一见到慈姑的瞬那阴霾尽消,一脸冷硬冰雪消融,问她:“洗漱完了?”   又往后一退:“我身上可有气味可冲撞了你?我适才办些事,应当等沐浴后再来寻你。”   慈姑摇摇头:“不用。”   “脚还伤着,又怎么能乱走呢?”濮九鸾却侧了侧打量她,“来,我送你回去。”而后一弯腰便将她抱了起来。   这却与原来不同,上次那是在雷雨中慈姑本身的不安和惊惧战胜了羞怯,可如今……   慈姑满脸通红无措闭上双眼,黑而密实的睫毛垂下,不安颤抖着。   濮九鸾弯腰小声劝慰她:“无妨,她们都走得远远的。”   慈姑将手搂在濮九鸾腰际,能觉察到被自己紧紧抓着的腰部紧实有力,她慌得一睁眼,可一抬眼看到扣雕刻成镂空竹叶的束腰玉带,双颊又如桃花一般带粉,她索性别过头不再去想。   濮九鸾将她抱进屋后小心翼翼放置在椅子上,而后才从博古架上取下一瓶药膏递给慈姑。   疾风咋咋呼呼:“这药膏可是太医院特意为您所制,集了好几年的药材,拢共才出了两瓶,据说对跌打伤极有好处,就这么治崴脚?”   濮九鸾没说话,瞧了他一眼。   疾风摸了摸鼻子:“是属下莽撞,属下自去外头领罚。”   濮九鸾打开药膏,慈姑忙道:“我自己来。”   她说得急切,逗得濮九鸾嘴角上扬:“我还能吃了你?”   他到底没在上手,而是说:“先前是我考虑不周全,疾风到底是个大男人不好处处跟着你,昨日之事疾风若不是被拦在外头也许还能护着你,以后便叫两个丫鬟跟着你,这两个丫鬟素来会些拳脚功夫。上回你见过的青衣和蓝衣两个,青衣明年就与徐林成婚,以后叫她给你做嬷嬷。”   这么大咧咧说及今后两人的打算,慈姑羞得垂下头,手一下一下摸着光滑如玉的瓷瓶:“我才不呢!”   她难得有这样羞怯的时候,濮九鸾也不多逗她,又道:“昨日已经派人去往你家报了信,说你在帝姬府上崴了脚,在外修养几天。”   慈姑这才放下心来,回想起昨日的前因后果:“昨日里一环扣一环,我当是中了别人圈套。”   “疾风已经查得清楚,船夫回忆起来有两位小娘子说你已经走了,那两位小娘子的衣着打扮是郭家与李家两位娘子一致。”濮九鸾施施然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屈起放在桌面上,一下下叩打着花梨木桌面,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缓缓道。   指尖落在腕上那一片狐狸裘镶袖上,顺着毛皮倒戈的方向一下下捋着,缓缓道   “李家?可是穿着绿衣,头顶碧玉的一位?”慈姑回忆起来她上了船后,的确有位小娘子提醒自己有无漏了什么东西,“我初入宴席时便觉郭翠美神色有些不对,但后来提醒我的是李家娘子。当时若是郭翠美提醒我定然不会这般毫无防备。”   她又想起在桃林时,的确那位郭家娘子离自己很近,或许就是在那时下的手。   她将这些细节说与濮九鸾,濮九鸾点点头,温柔嘱咐她:“以后莫要再犯傻,不过是忘了东西,千万莫要再犯险。”   “可是是你亲手做的玉簪……”   濮九鸾心里像被什么狠狠一击,他没想到在慈姑心里自己亲手做的东西那般重要,他注视着慈姑的眼睛一脸郑重:“那也没有你重要。”   “王爷。”外头疾风敲敲门,这回识趣地在门外禀告,“帝姬那边也派人去了信,说康娘子被郭翠美陷害后自行归家了。”   什么?可以这般明晃晃说出来么?慈姑瞪大了眼睛:“那郭娘子的名声……”   濮九鸾冷笑:“既然敢动我的人,那便要做好被我报复回来的打算。”手指因着用力而绷得雪白。   *   帝姬的庄子上,李福儿百口莫辩:“我当真没有误导船夫,不曾记得那个小娘子而已。”   “你当谁看不出来呢?”文葆帝姬冷哼一声,“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在外头或许可以糊弄,可拿来糊弄我?若是平常也就罢了。我不曾想过你居然胆子这般大,倒在我的宴席上陷害人,还……”   还敢陷害濮九鸾那个阎王的人。只不过这话她生生收住了。沉着脸道:“客人被薄待,主人家颜面也有损。请李家娘子回去吧。”此言一说,李福儿脸色骤变,不打不骂,却被打骂还严重:被帝姬从筵席上逐走,只怕从此满汴京城的贵女们都再也不会与她交际了。   李娘子哭哭啼啼,终于还是被侍女请走了。文葆帝姬思忖:若不是爹爹再三叮嘱她不要仗着帝姬之尊欺压寻常官宦之女,只怕今日这李娘子不是逐走这般简单。李娘子是打发了,可郭翠美呢?   文葆帝姬一阵为难:一边是自己将来的小婶婶,一边是濮九鸾那个活阎王,她该当如何抉择?   思来想去比起小叔叔她似乎更怕濮九鸾,只好寻了郭翠美,私下里将此事讲给她问她:“小婶婶,此事可是你所做?”   郭翠美矢口否认:“不曾听过,只怕是误会吧。”   文葆帝姬摇摇头,笑道:“当日那船夫已经出来作证,又有同行之人瞧见你从康娘子袖口拽出个帕子。”   “我……我……”郭翠美吞吞吐吐了起来。   文葆帝姬心里了然,面上却还笑道:“既如此,我便去帮小婶婶向康娘子解释一二。”   郭翠美神色放松下来,反而恭维帝姬:“不过是一介商户,帝姬也太小心了些。”她说得轻描淡写。   等她出去,文葆帝姬便吩咐贴身丫鬟:“以后我这里的筵席便不要再请郭娘子了。”   “可她是您未来婶婶啊……”丫鬟不解。   “那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命。”文葆帝姬打量了一下手中的蔻丹,轻轻道。   *   几日后,康家门前。   黎莫茹、黎莫萃两姐妹捧着四色礼盒,一脸忐忑。   当日那小娘子虽然被斗篷蒙得严严实实,可黎莫茹一眼就认出了她身边那个部曲是康娘子的奴仆。   何况那个大人物,虽然未瞧清楚背影,多半是镇北侯。那么,当日点头要搭就她们的那位娘子,只怕就是康娘子。   当日两姐妹因着得罪了李家娘子,被李福儿恶狠狠威胁:“若你们今日敢上船,以后便……哼!”李福儿父亲是黎家大郎的上峰,两姐妹固然委屈,却也只能在开船时躲起来不敢声张。   原本指望第二天家人发觉不对主动来寻自己,谁知道那天下起了大雨,湖水渐渐涨起,她们两个又冷又怕,呆若木鸡。   幸得搭就,将她们送到附近的农家,两姐妹洗了热水澡又换了衣裳,镇北侯的人又帮她们带信给黎家,这才被家里的丫鬟和随从接回黎家。   敲门许久不开,黎莫萃咬着嘴唇瞧着姐姐:“莫不是要与我们下马威?”   黎莫茹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康娘子不是那样人。”   如果说从前对康娘子还有些误解,经过了上次她才真正认清了康娘子。   在大雨中她和姐妹压根儿就没有指望康娘子会搭就自己,毕竟姐妹两人从前嘲讽过康娘子,扪心自问若是换成她,只怕就会转身离开。   谁知康娘子居然毫不犹豫就要人带着了自己。   她们第二天就听农家的船夫说昨夜那雨将整个湖心岛淹没了一半,自己和妹妹当初若是留在岛上,只怕不是冻死就是被大水卷走,认真讲起来自己这条命都是康娘子救的。   正忐忑,忽听得对面院门“吱呀”一声,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熟门熟路指点她们:“康娘子这会应当在娘子脚店里。”   黎莫茹倒了声谢,忙带着妹妹往康娘子脚店里去。   慈姑瞧见她俩,便是一愣。   黎莫茹咬咬嘴唇:“多谢康娘子救命之恩。今儿特来道谢。”   “那便把礼放下吧。”慈姑挑挑眉。   两人放下礼盒却不走,黎莫萃胆子大些,上前道:“其实,我们是来请康娘子教我们做八宝鸭的。”   “八宝鸭?”   慈姑这才想起从前黎莫茹投壶输给自己后,当时她自己提出的惩罚便是要黎莫茹亲手做一道八宝鸭。   黎莫茹鼓起勇气:“当日康娘子要我做八宝鸭,我后来寻了家里的厨子和外头的厨子,都说不会做这一道菜,是以我一直没有做。今日厚着脸皮请康娘子赐教……”   “还请康娘子原谅我们姐妹,我们这回是真的知错了。”黎莫萃在旁边帮腔。   慈姑摇摇头,又好笑又好笑:“那便来吧。”   汴京城里沟渠遍布,是以鸭子容易买,勺儿出去便拎了三只鸭子进来。   慈姑洗净鸭子,而后拿起一柄尖刀,从鸭脖入刀,将鸭肉中的骨头剔除出来,最后将刀探进去:“这道菜最难的是起四柱,就是将鸭翅和鸭脚也一并剔除却还要保持鸭皮的完整。”   她摇摇头:“这却你们学不会,还是叫我徒儿代你们来。”说着便叫勺儿、果子将鸭子剔除干净。   黎莫茹盯着目瞪口呆,除了在御筵上她还从未见过这般高潮的技艺,怪不得康娘子脚店能在京城风靡一时,单是其中这一道菜的功夫便已经能成一家酒楼的招牌菜。   见鸭子处置后,慈姑便教两人用黄酱和黄酒、酱油拌制酱料,而后用手将酱料涂抹到鸭子身上,确保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沾染了酱料。最后放在阴凉处冷却。   而后又拿出莲子、香菇、干笋、红枣几种干果,又与糯米,指导两姐妹泡发起来,旋即拍拍手:“明儿再来吧。”   “明日?”   勺儿插嘴道:“当然是明日了,这糯米要泡发一夜,鸭子也要腌制一夜。”言语间觉得他们俩少见多怪。   慈姑打圆场:“许多菜肴制造起来都费力耗时。”忙将这几人拆开。   到了第二天,黎家姐妹果然都乖乖来了。   慈姑便叫他们将冬菇仔细切成细碎小丁,黎莫萃道:“从未切过香菇,可如何是好?”   “只要想做,便能做成。”慈姑摇摇头。   黎莫茹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可不是么?不过是,若有心去做,又何愁不成?她敛去心里的浮躁,仔细打量慈姑的动作,而后回忆她的方法小心切开香菇。   黎莫萃也学着切完了香菇丁,两人从未自己亲手做过什么菜,都觉新奇有趣,一会功夫便将糯米、香菇丁、莲子、干笋、红枣等八种馅料都切完用酱料拌了起来。   慈姑看着她们两人虽然切得歪歪扭扭,却也都认真切完,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将昨日风干好的的鸭子拎着脖子放入油锅油炸,再舀起一勺凉水冲去上面的浮油:“这么做一是为着不油腻,二是为着冷水激皮,使得鸭皮紧缩紧致,以后的口感更好。”   不多时两人便都也跟着处理完。   慈姑便将馅料填进鸭肚,而后用荷叶包裹,将鸭肉上锅蒸煮了起来。   鸭子做成出锅后金黄油亮,在蒸锅里腾着茫茫白气,两姐妹皆激动不已。她们还是第一次自己做出这般繁复的美食,当下皆欢呼了起来。   慈姑又叫厨房里几位徒弟将做好的膳食打包放入食盒里,这才带着她们一起上了马车。   一行人来了一处庭院,门口高悬一副牌匾:“慈幼局”。黎莫茹一脸纳闷,黎莫萃也是一头雾水,等着慈姑解释。   原来大宋有专设的慈幼局,里头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官府拨了官田养育这些孤儿,还设置了乳母。   可因着物力有限到底只能温饱,而不能保证孤儿们大鱼大肉。   “康娘子来了!”慈幼局的乳母们瞧着她们热情招呼,一看就是经常来的缘故。   话音刚落,院子里跑出一群孩童,纷纷欢呼,像一堆小蜜蜂团团将慈姑围住。   慈姑笑着招呼她们进院。   院中早摆放了一个大桌,慈姑便带领乳母们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搬出来:炙烤鸽肉、鸡丁拌、腌紫萝卜、桂花糕,拉拉杂杂摆满一桌,最中央便是三只焦黄油亮的大鸭子。   慈姑示意黎莫茹姐妹:“你俩来分割鸭子。”   “我?”黎莫茹一愣。   还是黎莫萃机灵,给姐姐递过去一个大勺,自己也用大勺掰动另一侧,齐齐将鸭肉戳开。   “哗——”   火腿丁、香菇丁、莲子米、笋丁齐齐流到盘里,带着芬芳扑鼻的香气。   那金黄油亮的大鸭子还冒着腾腾热气,配合着八宝馅料的色泽,越发叫人垂涎三尺。   黎莫茹便用小碗给孩子们分八宝鸭,一人一碗,确保都有肉有馅。   这些孩子们虽然各个都馋得咽口水,却都很乖得等着轮到自己,不哭不闹。 第83章 红烧肉   还剩下些八宝鸭, 黎莫茹瞧瞧孩子们便给妹妹和自己合着分了一丁点。毕竟是她亲手所做的食物,还是想尝尝滋味。   油炸过又经冷水过的金黄色鸭皮紧致几乎是紧绷在鸭肉上,咬上一口紧致耐嚼。   这只鸭子是整只去骨而后酿入八宝馅儿, 因而里头毫无骨头, 吃起来格外过瘾。   有孩童用筷子戳了戳鸭肉,始终没发现骨头, 疑惑问:“鸭骨哩?”   黎莫萃好声好气与他讲:“做菜前用刀子划走了,外面瞧着看不出来。”   那孩童又崇拜又惊讶盯着黎莫萃:“好生厉害!”   黎莫萃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骨头不是我划拉的。”   慈姑在旁笑道:“虽然骨头不是她划拉的, 可这只鸭子是她做的。”指着空了的盘子。   满桌的孩童格外捧场, 齐齐惊呼:“好生厉害!”   黎莫萃两姐妹咳嗽一声, 脸有些发红, 嘴角却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八宝鸭内部的鸭肉吸收了八宝的精华,咸香酥嫩。里面的八宝饭吸取了鸭油香, 香糯味美,栗子软糯、火腿提鲜、冬菇丁鲜美、笋丁脆爽、莲子口感糯软,八种馅料在鸭子中混合, 而后糅合了鸭肉本身的香气,格外蓊郁芳香, 在舌尖荟萃一堂。   对于长期油水不足的孤儿们而言, 这鸭子肥美、馅料香糯, 每一口都是满足, 是以这道八宝鸭是桌上最先被吃光的菜。   黎莫萃极其自豪, 还有几个孩童过来靠近她, 称呼她为“八宝鸭阿姐”, 惹得她哈哈大笑,与他们追逐打闹。   姐姐黎莫茹则要温柔些,帮几个小丫头梳起了繁复的发式, 她虽有梳头丫头,自己平日里却没少琢磨梳头之法,因而后头围着一长串小丫头,排着队等她梳头。   她们两人在慈幼局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向晚要走时,黎莫茹坐在马车上瞧着追在车尾喊她的孩童们,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黎莫萃安慰她:“下回我们学些新的美食再来。”又问慈姑:“康娘子,请问还有什么既软糯又适合新手做的菜式么?我们明儿还想来跟着学。”   慈姑瞧着她俩,抿嘴笑道:“君子不是远庖厨么?”   这却是当初黎莫茹取笑慈姑的一句话,今儿反被慈姑拿来打趣,黎莫茹羞红了脸,忙道歉:“先前我读书不精又门缝里看人,瞧不起娘子,是我不对。”   慈姑笑道:“如今你们可知道穷人的难处了?”   两姐妹忙应是。慈姑便道:“若以后还想去叫人来说一声便是。我们店里常去慈幼局,你们跟着去便是。”   两姐妹回了家,正好碰上黎大人。   他见两个女儿问:“今儿又去了何处?”   黎莫茹道:“回爹爹的话,去了康娘子店中与她学做菜。”   “好!”黎大人高兴得捋捋胡子,“所谓不打不相识,如今这康娘子深得镇北侯青睐,你们与她交好,这是好事啊!”   黎莫萃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们自己愿意与她亲近。”   第二天慈姑还未等来黎家姐妹,倒先等来了慌慌张张的果儿:“不好了师父!娘子脚店闹起来了!”   慈姑忙跟着她出去:“是何事?”   原来李福儿归家之后,果然再也没有京城中贵女的筵席邀约,她心里又气又怕,虽然如今还能与父亲的下属或世家家女眷交往,到底差了一着。她今后若是要嫁人,自然还是要帮着夫家交际,这样才能得夫家青睐。   这一来二去,这一笔账就算到了慈姑头上。   当日文葆帝姬教训她时,并不敢点明慈姑背后是镇北侯,是以这李福儿便也不知道,只想着对方不过是个商户女,自己这一口气出定了。   她特意带着几个丫鬟进了娘子脚店,大喇喇点了一桌子菜,而后便大吵大闹着说店家欺诈,要讨个说法。   正是吃饭的时间,店里坐满了客人,一听各个都围了过来,店外还有许多排队的客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李福儿心里越发得意,示意婢女将桌上最显眼一道红烧肉拿出来大声道:“为何你两家店的同一道菜却丝毫不一样?莫不是有意欺负我家娘子?”   食客们议论纷纷:“康娘子怎会做出这种事?”   “对啊,难道是个来捣乱的宵小之徒?咱们吃康娘子脚店也许久了,从未遇到这种情形。”   言语之间倒觉得她们是胡闹。   李福儿气得胃疼,她命令婢女拿出了食盒,里头竟然也是一盆红烧肉,她那婢女道:“这是你家在堤岸堂厨出售的红烧肉,你瞧瞧是不是不一样?”   两盘红烧肉,一盘红亮润泽,油光锃亮,一盘偏黄些,色泽也黯淡些,甚至瞧着肉块还略小些。   本来还立场鲜明的食客们纷纷动摇起来,这便是肉眼所见都觉完全不同。本来还坚定支持康娘子的食客们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了起来。   李福儿见状大喜,她叫婢女请在座诸人品尝:“诸位帮忙瞧瞧,这红烧肉是不是有问题?”   看热闹不嫌事大,许多围观的食客纷纷上前来夹起红烧肉品评起来,一吃就发现不对:   一盘红润些的口感丰腴,肥美可人,一盘偏黄些的虽然也同样好吃,可比之第一盘则多了些清爽的口感。   果然不一样啊!   围观的食客们议论纷纷,都有些动摇起来:“还真是!”   “的确,我也吃出来了。”   “莫非……?”   李福儿的婢女得意洋洋道:“这要么是这家店欺负我家娘子,要么便是这家店着实有大问题在两家店用不同肉。欺负我们是娘子不成?还是欺侮我们老百姓不如官兵有权有势?”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这两个假设不管哪一个为真,都不是什么好事。   通草站在店里急得什么似的,她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处心积虑,居然用了什么手段将堤岸堂厨所做的菜式装进食盒带了进来,更没想到自己家两家店居然真的有问题,她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心乱如麻。   两家店有不同的厨子,他们做红烧肉的法子都是康娘子教授的,要说其中为什么有这不同,却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她急得团团转,陪着笑脸试图安抚顾客:“这么着,您今日这桌菜便不用结账了可好?”   李福儿冷冷瞥她一眼:“哼,我莫非还缺你那点子银两?”   她将手中筷子重重一拍:“今儿我就是要讨个公道。”   这却是遇上刺儿头了,通草又安抚其余客人:“诸位也都回到位子上去,本店每桌赠送一桌蜜桃香饮子。”   可是食客们已经群情激愤,又岂是那么好平息的?一个个义愤填膺:“康娘子为何不解释个清楚?”   “我们又不是来讨要吃食的,就是想知道真相。”   “康娘子做菜这般厉害,肯定不是疏忽。”   李福儿满意地看着满大厅激愤的民众,旋即眼珠子转一转,笑道:“我本来只是想问问为何两店的菜不一样,谁知掌柜的倒急着打发了我。这却奇了怪了,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主动想要息事宁人?”   这话一出,食客们更是上头起来:“对啊!要不然只解释一句便是,为何还要给我们赠送香饮子?”   一个两个,纷纷激动了起来:“给说法!给个说法!”   “谁在胡闹?!”正乱哄哄之际,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女声。   众人望去,却见慈姑身着碧蓝色衣裳,大踏步走进来。   通草瞧见她进来,泪水都快激动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了:“师父!他们……”   “勿要慌张。”慈姑安抚她,“路上果儿都与我说了。”   她走到众人面前,立刻就认出来被食客们包围在中间的那个娘子是自己上次登船时提醒自己丢了东西的娘子。   李福儿。   慈姑心里立刻蹦出这个名字,想来这个人便是因着与上次差不离的缘故来刻意找事。她唇角噙一抹淡淡的微笑:“果然是你。”   四目相对,李福儿毫不回避,眼神里赤裸裸写着“我就是来挑事你能奈我何”,得意问道:“康娘子,这可如何是好?便是你来了也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这有何难?”慈姑淡然一笑:“我这家店来往的都是娘子,因着菜价不菲,往来的娘子多少家境优渥。这些人平日里吃穿不愁,自然饭量也小些,甚至时不时有娘子们来叮嘱伙计们做饭时要少些油,以免身材臃肿,这话对也不对?”   在座的诸位正是她所说的情形,是以固然心里不满也都点点头:“当真如此。”   慈姑就笑道:“这位娘子说得另一家堤岸堂厨,这却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店,只面向修建堤坝的兵卒,他们每日里做的工便是将汴河里的淤塞污泥挖出,或是开挖泄洪渠道,因着做体力活劳累的缘故,他们平日里吃食甚少油水,喜欢大油大肉,这我要先讲给诸位知道。”   食客们虽然没有去过,但听她所说也能想到,便也点点头表示认同。   慈姑便道:“如此一来,那自然要不一样。”   “什么?有这么糊弄解释的么?”李福儿不满意嚷嚷道,“为何不说清楚?”   慈姑笑道:“这已经解释得够详细,同一道红烧肉,因着两家食客不同,做法当然不一样。我们娘子脚店做这红烧肉时,将油脂用小火慢烤逼出油脂而后炖煮出来,我可以说着这一道菜丝毫没有用任何油脂。堤岸堂厨却不炼制油脂,而是任由其自然烤制,如此一来两道菜自然不同。”   谁能想到如此呢?   食客们纷纷议论起来,慈姑便道:“我亲自做了给诸位瞧瞧便是。”她便命徒弟搬运两个红泥小火炉到门外,一个平底锅里将五花肉煎制起来,一个平底锅则加油加糖开始炒汤色,果然出锅后两者颜色截然不同。   慈姑便叫诸人对比李福儿盘里拿着的:“诸位瞧瞧,我说得是也不是?”   证据确凿,食客们纷纷点头:“果然是康娘子所说。”   “就是嘛,康娘子怎么会欺瞒我们呢?”   “这可真难得啊,原来我们娘子脚店的菜式都做得这般用心。先前我还怕吃这五花肉长肉,如今瞧来倒可以放心大胆地点。”   “咳咳,说起来这炙烤五花肉的味道怪香的,不如我们待会点这道菜吧。”   于是纷纷有食客点单:“老板,这里要一盘五花肉。”   “哎!”勺儿欢天喜地就去点单。   见诸怨平息,慈姑便走到李福儿身边,笑着问她:“我这红烧肉之事解决了,李娘子的事情当如何解决呢?”   什么?中间还有内幕?   本来准备散去的食客们一听便都站住,纷纷竖起了耳朵。   慈姑笑道:“您是侍郎家的娘子,怎么会在适才说什么欺侮我们老百姓不如官兵有权有势?”   “修建堤坝的都是普通兵卒,哪里比得上侍郎家娘子有权有势?”慈姑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慢悠悠道,“李娘子颠倒黑白隐姓埋名,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再者,堤岸堂厨这却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店,只面向修建堤坝的兵卒,李娘子是如何拿到这一盘红纱肉的?除非是在兵卒中有自己的人才能拿到。”慈姑笑道,“这可就奇了怪了,堂堂侍郎家大娘子,又为何能与兵卒认识?这当中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李福儿先是气得满脸通红,而后等她说完这一句后脸色又变得煞白,她举起手指指着慈姑,声音都变得哆哆嗦嗦:“你你你……你信口雌黄!”   慈姑笑眯眯欣赏她一脸窘迫:“我只是合理疑问,又不是污蔑李娘子。李娘子为何这般激动,莫非——真是被我说中了不成?”   李福儿吓得拔腿就走,连桌上的食盒都不敢再要,她走得匆忙狼狈,偏偏慈姑还慢条斯理道:“奉劝李娘子一句,下次想要陷害人,总要先捉住把柄才成,莫要先将自己的马脚露出来,这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么?”   惹得食客们哄堂大笑。   这一桩趣事很快就流传了出去。汪三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此事隐晦写进了朝报里,他未点明是谁家娘子,只隐晦说对方是官宦之后,于是好奇的汴京人们便纷纷打听起来,当时在场许多食客于是纷纷献上真相:那可是李侍郎家娘子。   于是李福儿就此被诸人都知道她非但处心积虑去康娘子脚店里找茬寻事,还得到了仅限于兵卒们所吃的那一份红烧肉借此挑事。   文葆帝姬得知在她上次宽容了李福儿之后李福儿并没有金盆洗手反而再次陷害慈姑后便在城里贵女圈中放出风去,将当日发生之事说与诸人知道。于是京城的贵女们便都知道了李福儿原来还欺压商户女和欺负父亲下属女眷。   有了这几桩事,她在京城的名声算是彻底败坏得干干净净。   气得李侍郎将她送回了老家。   至于慈姑店里可谓是因祸得福,因着这桩事许多食客都知道了慈姑娘子脚店里的红烧肉没有放油,而是利用食物本身携带的油脂进行烹饪。是个有脑袋的人就会想到这法子一来麻烦,二来减少了食物的口感,店家既吃力又不讨好食客,若不是真心为了食客考虑,谁会这么做?   如今还上哪里去寻这般实在又为顾客着想的店家?   一时之间许多人都来娘子脚店,点名要吃这不放油的红烧肉,引得店内生意大好。   至于那堤岸堂厨之事,很快就被义愤填膺的兵卒们查了个清楚,原来李福儿的婢女有个相好的正好是个禁军,有一日与她说起这红烧肉是红色,那婢女去过康娘子脚店吃饭,觉得不一样,两人争执起来,情郎便拿出红烧肉与她证明,那婢女说给了李福儿,李福儿便拿着这盘肉来慈姑店里找茬。   如此一来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郭翠美听得此事后也暗暗后怕,李福儿一开始要报复慈姑时特意请了她同去,只不过她当时因着被帝姬冷落而心绪不佳便没有同去。   谁能想到康娘子那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商户女居然能将侍郎之女扳倒呢?   除非……   郭翠美咬唇想:除非她后头站着一个像福王一样的势力,能帮助她将这流言扩大,而且还能给她撑腰,叫她无视李侍郎的报复。   她将手中的荼蘼揉得粉碎:看来是时候该她出手了。 第84章 全蟹宴   渐到中秋, 满城彩绸张罗,新一季的粮食丰收,酿好的酒也端上了饭桌, 脚店皆上新酒。店门口大都高悬醉仙的锦旗, 为的是招揽客人。满城百姓也乐呵呵敞开怀准备畅饮。   慈姑名下各家店里也热热闹闹上了中秋新饮:有桂花酒,有菊花酒, 有石榴酒。康娘子脚店门口也高悬画竿锦旗,叫人远远就知道这里卖酒,   这一天店铺歇业, 慈姑便聚集了店中人来自己家中, 想热热闹闹过这个中秋节。   吕二姐先来, 拎着大大小小一串儿新上市的螃蟹;随后是文秀师父拎着一盒糕点拜访,后头还跟着他嫂子并一串孩子;黎家姐妹送来梨和枣子便自去家中过节;马夫人也送来一担子柑橘;果子勺儿如今都跟着慈姑住便也早早起来帮忙做甜糕, 大松休沐归来,正与岚娘去外头买菊花。   慈姑正在庭院间洗螃蟹,忽听得门枢敲动, 她去看门,正是濮九鸾立在门外。   他今日穿着官服, 想是直接从朝堂上归来, 慈姑抿嘴一笑:“怎的今儿不休沐?”   “本是休沐, 不过官家有事唤我进宫便换上了公服。”濮九鸾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裳, “可是有些丑陋?”   非但不丑, 还格外英挺呢, 慈姑笑眯眯, 只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她便眼馋多瞅了几眼,结果被濮九鸾瞧了出来, 小声凑近道:“若你喜欢,以后我便常在家里穿给你看。”   在家里穿给你看?慈姑一愣,旋即脸颊绯红,瞪了他一眼。   濮九鸾心情大好,嘴角上翘:“上次与你说好的两个丫头,正好今儿带了过来。”说罢便示意跟在巷口的两个丫鬟过来拜见:“她们会些拳脚功夫,以后便有疾风不便入内的场合也可由她们照应你。”   他闻见灶房里飘来的淡淡桂花香,又听见院里闹腾得沸反盈天的声音,便放下了心:“我本急着进宫,只不过担心你节日孤寂便来瞧你一眼,如今见你有人陪着便好。”   原来他还急着进宫,慈姑发了急:“莫耽误了事,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可不好。”   “无妨。”濮九鸾笑着看慈姑,“晚上等我回来。”   慈姑垂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他这才大踏步出了巷口坐上了马车。   慈姑满心甜蜜瞧着他的背影,忽得想起来从镇北侯府去大内本是捷径,唯有绕路才能到自己家,想到这里,先是呀了一声,而后悄悄儿笑了。   再看濮九鸾送来的两个丫鬟,两个皆是相貌平平,看一眼绝对想不起第二眼之人,再看两人精气神十足,想必是练家子才有这等风采。因而点点头唤她们进院子。   两人甚是乖觉,行为举止都轻轻巧巧,又说自己没有名字,慈姑便以两味香料起名:一个便叫做丁香,一个唤做豆蔻。   到了午膳时,马家三人、岚娘、吕二姐热热闹闹坐了一桌,张官人和大松开了一桌,慈姑并几个徒弟做的饭菜满满当当也摆了一桌。   岚娘先瞧着那橙橘生了疑问:“怎的这橘子还端上来凑了一道菜?”   慈姑笑着将橘盖掀开:“你再瞧瞧。”   原来那橙子被挖得腹部中空,里头满满当当盛满了蟹羹。岚娘瞪大了眼睛,慈姑笑道:“这个唤做橙酿蟹,是我跟宋行老学来的新技艺。”   这道菜是将螃蟹上锅蒸熟后拆出蟹黄蟹肉,而后和口蘑丁同炒,而后放入橙肉、橙子汁起锅。随机填入挖得中空的橙子中去,不过蒸煮片刻便立即起锅。   岚娘啧啧称奇:“这个好,这却不用费力剥螃蟹。”   她拿起一个橙子,用调羹挖一勺蟹羹,蟹肉丝滑,蟹黄蓊郁,混合着口蘑更是鲜美满口,里面混合了橙子的酸甜,橙汁的甘咧,岚娘赞道:“要是你跟我说蟹肉是橙子味的,我只怕要骂你暴殄天物,可如今吃这慈姑一道菜,才知蟹肉与橙汁是绝配。”   橙子酸甜蟹肉香浓,两者做羹,既像饮子也似饭羹,岚娘几勺便挖得干净,大呼不够,勺儿心直口快:“岚姐姐,这螃蟹剥起来极慢,咱们每人只有一个呢。”   大松也跟着笑,将自己分得的那一份橙酿蟹扭身悄悄儿夹到了岚娘盘里。   却被吕二姐瞧在眼里啧啧称奇:“慈姑啊,若是做了你嫂子,是不是可多分一份橙酿蟹?”   慈姑抿嘴笑道:“都有,今日做得是全蟹宴,除了这橙酿蟹,还有蟹黄豆腐、洗手蟹、十味蟹、香爆蟹、蟹炒年糕。”   马夫人爱吃生食,一眼就瞧中了洗手蟹。   这洗手蟹去是将外表瞧着洁净的螃蟹用酒粗略醉过后斩成大块,而后用盐巴、香草、梅子、花椒做蘸料。   团姐儿奇道:“缘何这菜唤做洗手蟹,莫非吃前要洗手?”   慈姑笑:“这可被你说对了,最爽快淋漓的吃法是用手拿起啃吃,吃前吃后可不都得洗手?还有一说,说这道菜做起来便宜,只要洗手便能吃,没什么麻烦工序。”   马夫人双唇触碰蟹壳,砸吧出外头的滋味,这蘸料倒有特色,咸味和花椒的香气交织攀爬,还有一丝梅子酸,叫人光是尝到蘸料就忍不住大量分泌出口水,格外开胃。   她是市井女子,也没有贵门那些风雅的吃蟹讲究,咔嚓一声就咬开了螃蟹壳,吸出里头的蟹钳肉。   雪白的蟹钳肉配着淡淡的酸梅蘸料,被衬托得极其鲜美。   再将蟹脚咔嚓一口咬断,扯出里头丝丝缕缕的蟹脚肉,满口甘甜。生蟹肉最难得是鲜甜,还有一丝丝回甘。盐巴偏咸、梅子酸冽、梅子的酸香正好衬托出螃蟹的鲜甜,直击灵魂。   马老夫人在旁嗔怪:“莫要贪吃生螃蟹,回头又该嚷嚷着月信疼。”却不拦着女儿,只递过去一杯加了生姜煮的黄酒。   马夫人接过来一饮而尽,而后赞道:“吕二姐买的好螃蟹,这螃蟹新鲜,生吃就能吃出来美味!”   岚娘嗔怪吕二姐:“可不是穷大方么?倒要挑那上好的买。”   吕二姐也跟着喝一盅石榴酒,叹息道:“男人靠不住,还不如自己花钱买个痛快。”   田获第一封信还说要迎娶吕二姐,可很快便再无音讯,往来书信也都只与慈姑邮寄,说得也都是生意场上事。原来走之前信誓旦旦要迎娶吕二姐,可等了这许久连个媒婆影子都未见。   慈姑垂首,她已经在给田获的去信上将他大骂了一顿,叫他说清楚这是为着何事。她在信中还恶狠狠威胁,与他做生意是看在吕二姐面子上,又不是满汴京城只有他一个行商。只不过如今还未收到回信,这话便不能与吕二姐说。   好在马老夫人马上打岔:“这话是没错,老身瞧着银子可比男人靠得住。”   一番话说到了吕二姐心上去,她脸上阴霾尽扫,举起石榴酒:“来!我敬您一杯。”将那些伤心事彻底抛之脑后。   旁边的果子也给团儿夹一块十味蟹:“团姐姐,且尝尝这个,是我亲手做的。”   十味蟹是将螃蟹块在芝麻香油中低温锁熟,放着冷却的当口将香果、茴香、砂仁等香料磨成粉加入,再将葱末、香醋等拌入其中。   团姐儿道过谢,自己将蟹块放入嘴中,这道菜既像是凉菜也像是热菜,螃蟹上头挂着一层厚厚的汁水,格外解腻。蟹肉肉质鲜美,被满满的各色香料浸泡了许久,这会捞出来后入口弹牙爽滑,叫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张大官人喜欢香爆蟹。香爆蟹是将螃蟹切块后裹上淀粉蛋清下锅油炸,而后再起一锅,爆香花椒、香芹、红葱头、生姜丝后,再加茱萸辣酱炒出大量红油,   这道菜就没有十味蟹那么汁水丰富,汤汁偏干,红葱头的香气将螃蟹炒制得够味,花椒与胡椒冲突的香气又增加了菜式的烟火气,肥厚的蟹肉被各色香料腌渍后,风味复合,充满了茴香的凛冽和砂仁的甘美,越发口感脆嫩。与先前的橙酿蟹嫩滑的蟹肉风格完全不同。   他吃得快乐,又喝了一杯桂花酒,赞叹道:“好酒!”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桂花洗净晾干后投入白酒中,经过长时间的浸泡此时已经吸满了桂花的香气,甘冽的美酒中桂花扑鼻四溢,配着天上一轮圆月,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人豪情满怀?   大松主动提议:“何不请张大官人为我们舞一支剑?”   张大官人欣然提剑。剑光四射,他亦舞亦醉,到最后低吟一首古乐,着实兴头十足。   团姐儿在旁看得眼睛亮晶晶,眼睛一眨都不眨,生怕错过一招一式,她是平民人家女儿,自然未曾见过这等风流倜傥的游侠儿风貌,先前只在书里见过“五花马千金裘”的豪情,如今亲眼一见,果然格外震撼。   旁边的马老夫人混不在意,她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偏爱吃眼前那道蟹炒年糕、炸过的螃蟹块与年糕同炒,年糕软糯、蟹肉鲜甜、蟹膏丰富,吃下去满口的香醇,又不费牙,正好适合她。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却听得外头吵吵嚷嚷,还有大声砸门声。   丁香去应门,却见两人:一人身着粗布麻衣,草鞋上沾满满脚的泥巴;一人则身着绸衣,摇着手里的纸扇,见丁香来应门,大咧咧道:“我是康家老爷!快叫我侄女侄儿出来见面。”   大松一眼瞥见,脸色发白,外头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康行一和康行三。   这两人,正是大松和慈姑两人的叔伯。穿麻衣的克扣家人仆人,是个揽财奴;穿绸衣的却是个胆大妄为的赌徒,两人看似风格毫不相同,可都是奸邪之人。   此刻他们正坐在房门外头,恬不知耻四处点评:   “这院子好生宽敞,不知卖多少银两。”   “就是,我瞧着康娘子脚店那酒楼有两层,到时候转出去可得不少银钱。”   “这酒楼应当每日里赚不少银子吧。”   慈姑眼珠子一转,已然想到大松自小被他们看着长大,只怕不好糊弄,自己则不过眉州待了几年,是以示意大松背对着他们,自己过去发问:“这是何时?”   康行一瞧见慈姑眼前一亮:“外甥女,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操持这许多生意?不如由长辈代你保管。”   康行三则丝毫不知廉耻:“谁能想到你还能有这么一番奇遇,当初卖了你可真是做对了,可不是?”   要凑上来,豆蔻丁香警惕上前,将慈姑护在身后。慈姑上前二话不说便叫疾风:“来人呐,将这两人从门口赶将出去。”   那两人错愕不已。   康行一被疾风架住了胳膊,犹自挣扎:“是我啊,慈姑,我是你的大伯啊!”   “哪里来的人敢冒充我的亲眷?”慈姑啐了他们一眼,“像你们这样冒认亲戚的破落户我见多了,再不滚我便报官了!”   马夫人家的护院也闻声出来,帮着疾风,又有张官人提剑助阵,将两人一阵乱棍打将出去。   康行一和康行三打得抱头逃窜,而后躲在汴河边喘气:“莫非认错了不成?”   “可是她下颌有一粒小痣,瞧着就是侄女呢。”   康行一垂头丧气坐在了堤岸上:“这一趟出来耽误,我不在家里家里媳妇便要偷吃我炼好的猪油,虽然我用大锁锁起来了,可我昨儿忽得想起来万一她用竹筷子探进桌缝也是能挑起一筷头的,这可如何是好?”   他焦灼地扯着腰间大锁惋惜:“我那一缸好猪油!要不……三弟,我们还是回乡吧?”   做三弟的瞧不起大哥如此,不过如今之际倒不是兄弟内讧之时,他耐心劝康行一:“这一趟压根不要我们出钱,有人出钱出力供着我们,我们还能白得那么多家产,大哥何故要回家?”   他们二人在眉州地界无意中听说南来北往的客商说汴京城里有个康娘子脚店,做出的食盒格外便宜美味,便起了疑心,于是某次遇到当年的人牙子时多问了两句,那人牙子说记得将两兄妹贩卖给了汴京城里的人牙子,后面就一概不知了。   正巧康行三在赌桌上遇到一个同伙,那同伙信誓旦旦说前些日子去过汴京城里,偶尔在码头上瞧见了她侄女在开食铺卖菜,生意可好了。   康行三一听侄女如今开着好几个食铺,心里便起了心思,正巧他赌输了欠了大笔赌债,便来汴京城里碰碰运气,也是为着躲避躲债。   他本来只是胡乱存了个万一的心思,谁知他打听过程中又遇上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似乎也对康娘子格外感兴趣,一听他说是康娘子叔叔,便将他带去见一位娘子。   那娘子说康娘子是眉州人士,又是庆喜三年在京城开始做菜。康行三算来算去都觉得是自己侄女。那娘子便给了他一笔盘缠,又许诺了大量银钱。   因着怕一人出岔子,康行三便回了眉州,用银钱还请了债务,还将大哥也带到汴京城里,务求万无一失。   “适才那小娘子,到底是不是慈姑啊……”康行三仔细回忆着。慈姑身量长高,已然不似从前瘦小,眉目也大有不同。   “是,怎么不是?”康大伯啐一口,“就是那个小贱人!”   “可我们如何拿捏她?从前在眉州,还有叔伯关系,如今可怎么办?”   眉州乡下宗族关系盘根错节,便是官府也惧怕招惹宗族势力,许多事情宗族内自己解决便是,官府并不贸然介入。当初他们兄妹的身契由康家叔伯去找官府而后握在手里,当初他们毛都没长齐半大孩子,自然能由着叔伯捏圆捏扁,不足为惧。可是如今他们都已长成,还如何操纵?   康行一道:“不是说我们背后是个贵人么?走!去问问这个人。”   他们到了一家酒楼,上了二层的齐楚阁儿。   早有个美貌女子坐在里头等他们,背后还有个屏风。   康行一呵呵赔笑:“从未见过汴京城里的贵人,原来贵人如此美貌,倒如天仙一般。”他虽然是个乡下土财主,但颇有几份小人物的生存智慧。   那女子不屑道:“我只是个丫鬟,你们认错了。”   啧啧啧,连丫鬟都如神仙妃子一般,真人不得多有钱有势。康行一在心里暗暗感慨。   康行三则小声询问道:“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见到了康慈姑,只不过如今她身契不在我们手里,我们又要如何拿捏住呢?这里可是汴京城哩!”   “是汴京城又如何?”屏风后忽然有人愤愤道,“她父母皆无,又没有资产,还不是要由着叔伯定亲?叔伯就是长辈,长辈定的亲事可抵赖得了?”   “您息怒息怒。”康行三没想到屏风后的贵人发了怒,忙安抚道,“是我们太蠢笨,又是乡下人,担心汴京城里不似我们眉州乡下可拿宗族拿捏人,如今既然娘子指点,我们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屏风后郭翠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康慈姑便是再嚣张跋扈,只怕一个孝字当头,她也推脱不得家里定下的婚事:“你们要银子有的是,只不过事情要办好,后头非但康家的那几座大酒楼归你们,便是我这里也有酬劳答谢。”说罢便起身从那头那一扇门出去了。   这边的丫鬟也跟着要出门。   康行三忙迟迟疑疑问:“贵人,这酒席?……”   “留着你们吃吧。”丫鬟不耐烦摆摆手,也跟着出了门。   丫鬟跟着上了停在酒楼后门的马车,颇有些犹豫:“娘子,这两人瞧着粗鄙不堪,也不知会不会坏事?”   郭翠美不屑笑道:“越是粗鄙之人行事手段就越粗鄙不堪,对了,你回头叫人将康家酒楼的每日盈利估算个数目出来告诉那两人,不信他们不铤而走险。”   她目光恨恨:“我看那康娘子待如何!”   丫鬟有些犹豫,半响才吞吞吐吐道:“娘子这又是何苦呢?外头那些大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娘子又何必为这么个人大费周折呢?”   “啪!”郭翠美狠狠给她一巴掌,她眼中狠厉,“福王日日都陪伴她左右,今日送贝柱明日送白鱼,这又岂是寻常外头养个行首那般简单?摆明了就是心上人。”   她见丫鬟跪下一叠声磕头,声气渐缓:“若是外头养几个美人也就罢了,可这心上人可与其他美人不同。不对付了她,只怕王妃的位子也坐不稳。”   马车粼粼行驰出了街巷,角落里跟着出来了疾风。   原来适才康娘子觉得蹊跷:山重水长,这两人是如何摸得这一处的?又是如何寻到自己的?便叫疾风跟着那两人。果然被他发现了端倪。   疾风回报了慈姑。   “居然是郭家娘子吗?”慈姑蹙眉思索,“这郭娘子也是颇有些古怪,上次便在帝姬府上为难我,如今又费了这么大工夫对付我。先要寻两人出来,又送他们千里迢迢进京,还要供养他们在京城吃喝,这其中花费颇巨,只不过是因着福王来我那里吃了几顿饭?   “也罢,以后不要福王进我们堂厨便是。”慈姑下定了决心。   因着这一出,其余人都有些担心,岚娘更是气得跳脚:“你这伯父与我伯父当真是一对兄弟!我伯父先前逼我相亲,逼得我连胭脂店都关了,为的就是侵吞我爹娘留下的财产,若不是汴京城里有王法,只怕他也会将我卖了!”   大松则道:“慈姑,你怎么能一人将此事不声不响抗下?我是男儿,自然我来出面对付。”   慈姑摇摇头:“你今日过了节便回书院去,权当不知此事。”   “什么?我才不做锁头乌龟,反叫妹妹处处顶在前头。”大松毫不松口。   慈姑便小声劝他:“他们嚣张不外乎是因着翁翁在世,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反抗他们可以,你却不行,孝字当头,你以后还科举不科举了?”   康家有位年迈的祖父,可惜年纪大了常年痴痴呆呆,当年康行一便是打着“祖父”的旗号。   慈姑不是康家人,而且她知道不久自己便能成为黄家女儿,这两人自己对付也就对付了,可若是大松留下什么不孝的把柄,以后就算能科举,在朝堂上少不了要留下政敌攻击的把柄。   恰在此时,濮九鸾来了。 第85章 说亲   濮九鸾听闻此事后, 先是皱皱眉头打量慈姑周身:“你可无碍?”   见她无事后,才狠厉道:“此事以后勿要惦记,不过是两个乡间泼皮, 送他们去个好去处便是。”   这……慈姑咬咬嘴唇, 仰起头央求他:“交与我处置便好。”她今后还想与濮九鸾平起平坐,就不想处处依赖于他。   “好。”濮九鸾不过思忖片刻便应了下来, 他劝慈姑:“好了,勿要再为此事伤神了, 既答应了我与我今夜出去, 可不要不作数。”   “就是就是。”岚娘在旁挤眼, “还养着些螃蟹在笼子里, 你走了我们好吃螃蟹。”   吕二姐更是直接,将她推出了门外, “砰”一声关了大门,在门板外遥遥喊:“你不在我们也玩得欢畅些。”   慈姑哭笑不得,濮九鸾歪着头冲她一笑, 便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今夜汴京城里处处都在庆祝中秋节,满城的丝簧声声, 明月高悬, 达官显贵百姓庶民都对着这一方圆月赏月, 儿童举着灯笼, 彻夜嬉戏。四处酒楼歌榭歌声不断, 家家宴饮, 时不时有欢畅作乐声从墙内飘出。   濮九鸾先带着慈姑往最热闹的州桥夜市去, 这州桥夜市今夜里也是昼夜不熄的灯火,还有店家在卖些橘子、柑橘等时兴之物,还有人卖磨喝乐的, 两只小人儿脚底站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憨态可掬。   慈姑正要往桥头去瞧瞧那磨喝乐,却被个跑着嬉闹的小儿将一盏子石榴甜饮子泼在了衣裙上。   小儿见手里的甜饮子倾倒在地,“哇”地一声张嘴就哭。当娘的又忙着哄孩子又要给慈姑赔不是,满头的忙乱,濮九鸾便从前头小贩处买了一盏甜饮子又递给小儿,惹得当娘的不住感激:“多谢两位,两位这般善心,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濮九鸾见慈姑耳朵微红,便问她:“我在近处有一处宅子,你可要换身衣裳?”   慈姑见身上衣裳湿漉漉一大块血红印子,今日显然是不能穿着逛街了,便点点头。   他叫马车带慈姑拐过两处小巷,便进了一座宅子里去:“这是我在汴京城里的一处宅子,宅子房屋少庭院大,并不适宜居住,是以平日里荒芜。”   又叫慈姑去换衣裳。   随行的丫鬟却是上次见过的青衣。青衣领慈姑进一间屋内,从柜子里捧出干净衣裳,慈姑穿上那衣裳,就见尺寸严丝合缝,有些疑惑,问青衣,青衣才道:“自打上次娘子来过,侯爷便叫我们在各处院子里都备着娘子的衣裳。”   慈姑一听脸就红了大半,心里却甜滋滋的。   她出了屋门,濮九鸾却不在原地候着她,地上有一盏小小莲花形状的灯笼。   她捡起那灯笼照亮,往前走几步,又是一盏灯笼。之后每每往前几步,地上便有一盏灯笼。   这莫非是濮九鸾有意安排?慈姑抿嘴笑,她顺着灯笼直走到一处月门,转过月门,忽得站在原地——   眼前是一方小湖,湖中满池的莲灯,满池灯火通明,湖边桂花飘香,一人高的夹竹桃沿岸盛开水红色的大花,开满鲜花的枝条垂入水面,脚下茉莉花吐艳,雪白的小小花朵藏于叶间吐着淡淡的香气。   岸边停着一艘小船,濮九鸾在船上,正伸手邀约她:“今夕何夕,能与美人泛舟?”   慈姑抿嘴一笑,跟着上了船。   濮九鸾自己将船划到湖中心示意慈姑抬头。   慈姑抬头,便见明月满怀,漫天星子疏朗,星辉满眼,廖花香气漂浮,湖面上的莲花灯繁星点点。青空、湖水,似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哪里是湖,哪里是天空   再低头,便见岸边红红火火的夹竹桃,慈姑以前从未想过夹竹桃能长这么高大,橘色的灯笼光照下,厚重的枝条上挂着嫣红的花朵,垂坠在地上,满目温馨。   慈姑索性躺在了船舱里,濮九鸾也住了桨,他小心翼翼将一个软垫铺在慈姑脑后,扶着慈姑躺倒,似乎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而后自己也跟着躺在了慈姑身边。共看星光月光。   明月千里,月辉映照。   “星星会落下来吗?”   大约陷入情海中的人都惯常会说这般傻里傻气的话。   “不会。”濮九鸾小声说。   “眉州也有河,我们常跑出去,夜里躺在船舱里看星星,不过是为了等着看瓜的老头打呼噜。等他打起了呼噜,我们便去地里摸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第二天奶娘就会去给老头送瓜钱。”慈姑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你儿时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濮九鸾费力地想,半天才想起来,“我爹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漠北军营里带兵,每次打仗我都是最不要命的那个,你猜为何?”   “为何呢?”慈姑心里有些心疼他,她伸出手去,有一搭没一搭摸着他袖口,冰凉的布料上面有反复的鱼龙花纹,摸得她心里一阵阵酸楚。   “因为我在这个世间有什么可失去的。我娘去了,我爹不要我了,我便想,就如此吧。”   反正他与这个世间一切都隔了一层,从此以后谁也不要,他也不要别人,隔岸观火,瞧着他们毁灭便好。   “坑杀西夏人的那次我以身诱敌一人做饵,预备将他们引到谷底我们的埋伏中,当时情形凶险敌军追逐我,一箭射到我后背几乎近了心窝,我眼睛都不眨将他们带到了埋伏阵里。”   “后来我见到来接应的同袍昏迷过去,当时迷迷糊糊想到的是,就这么结束也好。”   濮九鸾轻轻道,许多年他毫不留恋世间,心里想的都是就这么结束也无妨。是以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   他将脸转过去:   “可是在遇着你以后,我忽然就想,我要好好儿活着。”   好好儿活着,才能看着她做菜。那一次被她扯着满汴京城里跑逃避相亲的恶棍,当时看着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娘子,濮九鸾的心就忽得回来了。他想看她生机盎然生活在大宋城里,看她热烈泼辣畅快淋漓活着,想看她,就这么瞧着她一辈子。   他定定盯着慈姑,漫天的星子落入他的眼睛,亮闪闪,明晃晃。   慈姑的心砰砰砰跳起来。   果然,他伸出了右手,轻轻儿,抬起来,坚定地攥住了她的左手。   他的手很烫,又热,带着男子灼人的气息。   他的手攥住慈姑的柔荑轻轻婆娑,他指尖似乎是常年拉弓射箭磨出的茧子,磨过慈姑肌肤,所到之处似星火点燃,又似电光火石。   噼里啪啦燃烧起一片,叫她心脏砰砰砰直要从胸腔里跳动出来。   偏那手指还不停,轻轻从她指腹、手指、手背、手心处一一描摹而过,似在描摹手的形状,又似缓慢轻柔安抚她,一点点,一点点,叫她手心是烫的,脸是烫的,心也是烫的。   原来与心悦之人牵手是这般感受。   岚娘在家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有时候也会隐晦说到这里,每每到这时,岚娘都要激动得“嘎嘎”大叫,似一只出笼的白鹅,又要托腮满脸慈祥姨母笑,慈姑那时候不懂,直到自己今天真的体验,才明白原来真会叫人魂灵尽失、堕入迷津。   怪不得。慈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醉人,就像陷入一场无边美梦,叫人只想永不醒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牵着手待在小船里,小船则漂浮在池塘里,任由池水荡漾,晃悠悠,晃悠悠,慢慢悠悠不知天地归处。   直到月亮西落,露水要下来了,濮九鸾方松了手,问她:“可冷?”将披风解下来裹在她身上,瞧着她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划桨往岸边去。   归家时已是深夜,不过汴京城里中秋夜都热热闹闹,因而也不算太晚。   濮九鸾将慈姑放在门口,而后自己也跟着下了马车:“快进去吧,我瞧着你进去。”   慈姑“嗯”了一声,又有些不舍。   濮九鸾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来摸摸她脸颊:“夜里露水下来了,快些进去,明儿再来带你出去玩。”   他们斜对着的二楼,忽然一阵“嘎”叫,旋即被噎了回去,似乎被什么捂住了嘴巴一样。   “是有鹅么?”濮九鸾四下打量。   慈姑叹口气摇摇头。家里那只鹅还会吃螃蟹呢。   第三日,果不其然那康家叔伯又来了。只不过这回那两人再来就不单单是自己了,还带着开封府的衙差。   康行三趾高气扬:“今儿我可带了衙差,你赖不掉了。”   那位衙差瞧着慈姑,便道:“在下是开封府的孙莫,依照《宋律》‘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财异居。’如今你祖父尚在,康娘子怎能别居?”   见慈姑要反驳,他得意洋洋先出口:“你可别说你不认识我们,我已在开封府查了你的户头,你那籍贯上正写着眉州曲水镇康行二之女,这如何赖得?”   “莫吓着侄女。”康行一在旁训斥弟弟,又转而对慈姑道,“是我兄弟失职,侄女如今到了说亲事的年纪,我们还未说定婚事,正好近日来汴京寻着一门好亲,对方家财万贯,侄女嫁过去便是个享福的。以后我们兄弟便受累帮你们打点这些店铺,侄女安心嫁人相夫教子便是。”   “说与谁家?”马夫人深恐慈姑吃亏,早早儿跟了出来。   康行三得意洋洋:“正是郑皇后巷住着的李员外,他家财万贯,在汴京城外有几百亩水田,是个有名的大富汉呢。”   马老夫人在旁边皱眉:“这不是远近闻名的一个老财主么?前些日子还因着拖欠花楼里的嫖资被人家编了歌谣满城笑话。”要不然也不会连她这等老妇都听说了。   “那又如何?男人嘛,谁没有些风流韵事呢?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李员外只有个女儿,你嫁过去只要生个儿子便是妥妥的母凭子贵。以后还不是穿金戴银?”康行三满不在乎。   “我呸!”岚娘举起个扫把劈头盖脸就往他脸上拍去。   康行三被拍了满脸灰,灰头灰脸躲到了衙差后头:“孙衙差,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孙衙差皱皱眉头,他今日来之前先见了相府的一名管事,那管事暗示他:“这康娘子之事又悖孝道,还请您千万秉公处理。”   虽然说汴京城里非富即贵,可相府的人谁得罪的起啊?本来这种事情应当是亲眷到衙门去递状子,而后再由衙门审理。要不汴京城这么大,拢共百十来个衙差哪里够这么用的?可这回相府管事张了口,他便少不得要走这一趟。   想到这里孙衙差当即道:“康娘子,既然你有祖父尚在,做孙辈的自然不能就此不孝。否则便是告到官衙里去,你也理亏。”   慈姑一笑:“这可奇了,口口声声用孝顺压我,那么我问两位叔伯,当初我爹娘生前开着脚店生意红火,去世后那脚店为何变成了你们的私产?”   她手指着对方:“当初我爹病重时,我哥哥去求你们帮忙请名医,你们又是如何推脱的?我们父母尸骨未寒,你们便将我们绑起来卖给人牙子,这又是如何?你们不慈,还想要我们如何孝顺?你们说是翁翁的意思,翁翁年事已高,常年糊涂,我爹爹请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这是眉州城里都知道的,缘何忽然翁翁又好了要我们兄妹回家去?”   慈姑问孙衙差:“若是这两人要将我们告上官衙,我们也如此说。要不是我们命好被琬珠帝姬救出生天,只怕如今还在做奴做婢,又何来的酒楼?”   孙衙差被问得瞠目结舌,最重要的是他听这意思,中间还有琬珠帝姬。   这却难办,宰相固然是个大官,可帝姬这等皇亲贵胄的地位是不会贬谪失势的。   常年混在汴京城这种当事人非富即贵地盘上的孙衙差当机立断开始和稀泥:“既然这中间有许多内情,那就请两位各退一步,这个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什么?!”康行一不可置信这衙差居然瞬间就变了立场。   孙衙差拱手道:“若是两位还不肯相让,那就只能上衙门里喊冤,到时候请状师递个状子,请青天大老爷审判便是。”反正到时候判案子就与他无关了,他很是满意这个主意,随便行礼就走:“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你你你你!”康行三气得手都哆嗦起来。 第86章 鸡豆花   孙衙差这一碗水端得艰难, 好容易回了衙门,却见一个他不敢相认的身影:“福王……福王殿下,您来了?”他们这些混在汴京城的衙差当差第一件事便是认全满汴京城里的权贵。   福王老神在在, 皱着眉头打量他:“康娘子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衙差立即站直了身子:“没有, 不是,呃……康娘子父亲去世后, 叔伯帮她们接管了资产,还将她卖出去, 只不过不知道为何又找上门, 给她说了门亲事。”说完后他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瞧瞧, 这水端得多平。哪一方都不偏颇。   “那就好,总归要秉公办理。”福王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 而后转身走了。   孙衙差抹了一把汗,莫名的心虚。   旁边的同僚凑过来:“怎的,侯爷为何会过问此事?”   莫非福王是帮宰相?不对呀。孙衙差快速转起了脑筋, 忽得想起前几天刚听说官家给福王与宰相之女赐婚,而今天见到的康娘子, 却是个绝色美人。   那岂不是?……   孙衙差一拍大腿。   福王和宰相之女、康娘子……宰相之女要治康娘子于死地, 福王又来过问此案, 可见要保那康娘子哩。   孙衙差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小女儿争风吃醋, 相府之女将自己推出去做替死鬼呢。他可不能听宰相之女的, 要知道上一个宰相左冰就是试图污蔑福王杀人最终被革职了, 就是宰相本人与福王相比还查着许多哩,何况一个区区女儿。   是以相府管事再来传话时,就见孙衙差肃然道:“福王殿下也来寻我了, 这小的是左右为难啊。”   却说康行三见官府和稀泥,索性自己亲自去康家脚店门口上阵胡搅蛮缠,叫嚷着:“发财之后便不认亲叔伯罢了,连自己亲翁翁都不认。”   “康娘子不孝顺长辈,如今八十老人在家无药医治,自己却坐拥这上好酒楼。”   此时巷子口早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见是康娘子家事,各个感兴趣凑了过来:“康娘子家怎么还有这么多糟乱事?”   “怎的,康娘子这么富有,还会不认家里人?”   见诸人围了过来,康行三越发得意:“要不是我们当初将你们卖了,你们哪里来的这般缘法”   康行一则大放厥词要报官将慈姑抓起来,两人胡搅蛮缠在店门口不走,却不想衙差亲自来驱逐,旋即又将两人捆了起来。   康行一和康行三先是面面相觑:“谁报的官?”旋即剧烈地挣扎起来。   慈姑笑道:“我报的官。”   店门口的食客也有不少懂道理的,纷纷助阵慈姑:“ 两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为何要一个柔弱小娘子养活?”   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既然你家穷得都买不起药了,不如跟我去店里做个帮闲,我家正修整,缺个搬砖的。”食客们哄堂大笑了起来。   康行一气得面红耳赤,蹬一脚康行三:“那贵人不是说官府之人定能帮我们么?”   “我怎么知道?”康行三也不懂啊,为何官府非但不向着他们还将他们抓了起来。   他眼珠一转赔笑道:“诸位官爷可是弄错了,这是家务事。”   “强盗抢劫已经是重罪,何况这强盗还是自己家人?岂不是应当罪加一等?”慈姑反驳,“适才你可是自己亲口承认将我们兄妹卖了,若是我们死了,又去哪里寻个公道?”   “这不是没死么!”康行三犹自恬不知耻辩解。   围观群众瞧着都觉得可恨,这等恶人恶心人之处就在于他们以为自己是无辜的。   慈姑对众人大声道:“这两人趁着我爹娘去世公然买卖侄儿侄女侵吞我家资财,瞧着我发达了,便又来吞没我家资产,可恨至极。”   她又指着康行三质问:“我爹也是你兄弟,他尸骨未寒你就卖掉他儿女,良心何在?”   围观群众纷纷点头:“对啊,适才是你自己说要不是你卖她她哪来的大宅子,这可是坐实了自己买卖侄儿。”说到群情激愤处,还有许多人将臭鸡蛋、烂柿子拿去丢这两人,衙差将两人捆走直接如拖死猪拖走了。   慈姑这才松了口气,这却是她托人请的衙差。如今这些衙差将这两兄弟抓进官府,若有买卖侄儿侄女的罪责,只怕够将他们喝一壶的。   她进得门去,门内大松气得牙呲目裂一拳砸在墙上,慈姑她对这两人无甚感情,大松可不一样,毕竟是他亲人,如此无耻叫人更生气。   慈姑叹口气,劝慰他:“还是回书院,好好儿读书考出个功名来,今后也好少些纷争。”   大松郑重点点头。   慈姑又与大松商议:“我听福王说他有个门客正好要去眉州,便拜托他替跑腿,将这眉州的店铺田宅归还回来。店铺是爹娘心血不好卖,雇几个人在店里好歹经营着那家店,收成供养着翁翁。田宅只留祖屋和坟茔地,其余的便都变卖了。你说可使得?”   “使得。”大松毫不犹豫,“卖了便给你置办些嫁妆,如今我们在汴京城里生活,这汴京城女子的嫁妆都丰厚,若是你以后嫁妆不丰厚,岂不是以后要被人低看。”   慈姑笑:“如今我们有好几家酒楼,又愁什么倒是哥哥要备些礼预备着今后向岚娘提亲。”惹得大松面红耳赤。   *   郭家开宴,贵女们纷纷围着郭翠美献殷勤,羡慕她能有福王这样的如意郎君。郭翠美面上含羞带怯,心里却暗自得意。   忽然有丫鬟来相请:“外院里老爷来人,说福王正在外头,叫娘子出去一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屋恭维声不断,娘子们纷纷打趣:“福王可是一刻都等不得。”   郭翠美心里甜滋滋的,忙起身收拾了绶带出去。   她远远便瞧见了福王正站在亭子里,通往亭子的通道边站着爹爹,见女儿过来叮嘱她两句:“不知为何今日福王定要见你,你们不可逾越,就隔着亭子说两句便是。”   郭翠美垂首应是,行至亭子外头,两人窗里窗外一站,相隔咫尺,郭翠美一对含羞带怯目敛:“不知殿下今日前来为着何事?”   “我原本不当来的,可是郭娘子你做事太过极端。”福王皱皱眉头,“听说你还打着宰相府的旗号去干涉开封府办案?”他心里原本是觉得宰相生得清俊,又是皇兄指婚错不了,可如今看她一番上跳下窜,着实叫人心里腻歪。   什么?   郭翠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忙做出一副潸然若泣的样子:“殿下,这话去听得我糊里糊涂。”   “行了行了。”福王不耐烦摆摆手,“郭娘子,你这般手段我无福享受。我会皇兄禀告你我的婚约就此作废,叫你好自为之。”说罢便看都不看她一眼,大踏步走了。   什么?   郭翠美想再辩解两句,无奈一时之间全身没了力气,巨大的失望铺天盖地袭来,她瘫在了地上双目茫然。   “适才是怎么回事?”郭宰相皱着眉头走进来,这才察觉女儿神色不对,他厉声道,“你说了什么倒惹得福王殿下生了气?”   郭翠美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晕了过去。   福王从相府出来便往堤坝走,不客气来大吃大喝:“我答应了要帮慈姑办这些拉拉杂杂的事,康娘子这回却要好好儿谢谢我。”   慈姑笑道:“那我便做个川菜谢殿下可好?”   高汤熬炖,鸡脯肉扫汤,而后将鸡肉与猪肉剁馅儿剁得细碎成肉糜,肉糜与蛋清拌成鸡浆,这才在煮熟的高汤内放入鸡浆,低温炖煮成整块豆花大小。   慈姑笑道:“这菜唤做鸡豆花。”   “豆花?”福王打量着汤中盅。   “正是豆花,汤中鸡浆豆花形状大小,以为是豆花,实际却是鸡茸。”   福王来了兴致,见汤底茶色清亮,旋即用勺舀一块豆花放入嘴中。   鸡豆花入口嫩滑,任由其在口中慢慢融化,颊齿间都萦绕着鲜美,福王平日里吃惯了浓油赤酱,吃这清淡爽口另有一番滋味。他喝一口淡淡高汤,果然汤汁鲜美。   而那鸡豆花旁边还有一碟子红油、韭末调制的蘸料,福王蘸一点鸡豆花,登时满口红油麻香,随着不停的咀嚼散发出复合的香辛滋味。   福王正欲吃第二口,却见个身着褐色衣裳的小哥探身进了堂厨:“店家,可否讨口水喝?”   慈姑扫视过去,没有喉结,脸上细细的绒毛便如水蜜桃一般甜腻,一瞧便知是个男扮女装的女子。慈姑便没说话,将水舀子递过去   那姑娘显然渴极了,将个一舀子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再看她满脸土色、唇角裂开小小碎碎口子,嘴角浮着一层干痂,慈姑生了怜悯,本来这堤岸堂厨不接待外人,她便忍不住道:“你可要吃些什么?”   那姑娘局促摆摆手:“不不不,我不饿。”说话间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坐下吧,我这店里正准备试菜,客人吃饭不要钱,但要认真品评一番好吃不好吃。”慈姑和气笑道,见那姑娘还是将信将疑,索性一指头指着福王,“不信你看那客人就没交钱。”   福王:……行吧。   那姑娘果然两眼放光坐了下来,慈姑便问她:“可想吃些什么?”   姑娘想了想,腼腆道:“我可以点个火爆腰花吗?我是湘水边长大,这一路上都吃干粮嘴巴吃得麻。”   慈姑点点头:“自然可以。”   “啧啧啧。”福王心里颇有不平,腰子多难收拾啊,自己吃一顿饭要费许多周折,这小郎君居然还要被慈姑主动求着吃饭。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心里不爽,嘴上就砸吧出来:“好好一个儿小哥儿,吃什么腰花,莫非你欠补?”说着还颇为轻蔑瞧了他一眼。   那姑娘白了他一眼:“人有癖好本来正常,可是抱着一种口味将其视作正统,将别的自己不喜欢的口味视作异端,指指点点,这才是挑三拣四目光狭隘故步自封。”   “什么?!你敢说本小爷?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福王气呼呼道。 第87章 爆炒腰花……   “我管你是谁呢?”小娘子哼了一声。   两人正吵吵, 忽得闻见一阵香味。又麻又香,呛得福王一阵咳嗽。   新鲜猪腰洗净去除白膜后切花刀,腌制后大油轻炒, 旋即另起一锅爆香蒜头与茱萸、荆芥、青花椒, 投入腰片,加入调好的复合料汁后出锅,   在热油的爆炒下原本粉色的腰花此时呈现深褐红色,在高温下蜷缩成完美的花型, 小娘子满意打量着这盘爆炒腰花, 里头还有海椒、青花椒, 光是瞧瞧这辅料就知这道菜错不了。   她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腰花果然如记忆中那般嫩口爽滑,滋味调得咸鲜适中, 与脆爽的腰花中富有嚼劲的咸鲜之味。   最难得的是火候把握得极好,腰花毫无任何筋膜感,吃起来毫不费力, 又脆又嫩,咔嚓咔嚓几口就能下肚。   再吃一口, 花瓣状四散开的腰花裹着香辣滋味, 入口后火热滋味在嘴里蔓延一片, 吃下那一刻后热辣辣的刺激便从口腔直传到满身。   小娘子满意喟叹:“哎, 就是这个味道!”   福王在旁边早被香麻的滋味勾得魂牵梦萦, 他讪笑道:“小兄弟,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 咱们也算是认识了,你那腰花能不能给我来点?”他为了美食能屈能伸。   小娘子也不吝啬,将盘子挪过去:“一起吃吧。”   “这……”旁边的侍从做了难, 王爷,皇亲贵胄,你叫他跟你一个盘子扒拉?   却被福王瞪了一眼,只好乖乖退下。   慈姑又端上米饭,这饭是她特意焖煮,刚上市的新鲜稻米颗粒分明,雪白光洁,里头还加了嫩嫩的青豌豆米、香醇的火腿丁、厚实的香菇丁,满碗飘香。   福王夹了一筷子放在米饭上,腰花上的红油汁立刻浸润在雪白的米粒上,将腰花与米粒包裹在一起,齐齐送入嘴中——   嗬!冒着热气的柔软米粒与脆爽的腰花,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融合在一起,嘴里先是一阵满足。而后嘴巴便立即感觉到麻辣的霸道滋味,背后却立即有温润的米香来安抚被灼烧的舌尖,等吃完米粒后那麻辣的余味又刺激着嘴巴分泌出更多口水,引导着手不自觉又夹一筷子。   福王本就吃完了一碗鸡豆花,因而瞧着那小哥吃得狼吞虎咽,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见那小哥连腰花上的麻椒粒都不挑剔直卷入嘴中,他忙拿起公筷小心将腰花上的花轿粒挑到旁边的碗里,还不忘嘲笑小哥:“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饱饭?”   “吃了三个月干粮了!”小哥也直言不讳,“我这是来汴京城寻我爹爹,也不知道能不能寻着他。”   慈姑又做个简单家常的青瓜蛋花汤,沸水将鸡蛋打下去,形成薄如蝉翼的蛋花,而后将切好的青瓜片下入汤中,随即成汤,给小娘子端一碗:“这个解辣,你先喝一口。你爹可好寻?不然你就在我家做工。”   嗬!福王一侧目:“可以啊康娘子,不吊死在濮九鸾一根歪脖子树上。原来我从前是错怪了你,这个!”他竖起一只大拇指。   慈姑瞪他一眼:“我是瞧这小娘——郎君落了难,好心搭把手。你莫想歪了。”   小娘子也不恼,甜甜笑道:“多谢姐姐,不过我能找到我爹。我爹和娘虽然和离多年,但他认得我的。”   “那就好,”慈姑放了心,“你一路小心,若是有需要帮助逇,便去康娘子店里寻我就是。”   小娘子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汤,便起身告辞。   福王眼珠子一转,吩咐属下:“帮我去跟着那小郎君,瞧着他往哪里去。说不定还能助他一助。”   *   宰相府。   郭翠美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见家人正围着自己,泪盈于眶:“爹,娘!福王殿下适才来说……说他要退婚。”   “什么?”郭宰相一愣,旋即怒气冲冲,“官家的旨意岂能容他更改?”   郭夫人则讶异:“我儿生得美貌,又有才情,福王有什么不满意的?”   “前些日子还有福王与歌姬的传言呢,我瞧着啊,这门亲不结也罢。”郭老妇人心疼孙女,气得拐杖一拄地,恨恨道。   郭宰相狐疑地盯着女儿:“可是你在外头做了什么惹得福王殿下不喜了?”他历来最清楚这个女儿,当即冷着脸逼问她。   “冤枉啊爹爹。”郭翠美泪盈于眶,“女儿这些日子也只去了帝姬府上,还能做什么?”   郭家上下闹得乱乱哄哄。就在这时听得外头丫鬟迟迟疑疑禀告:“相爷,夫人,外头有个男装打扮的,说是……说是府上的大娘子。”   翠娘坐在宴席上百无聊赖,周围的人都在明里暗里打量她。   “听说是宰相大人养在乡下的女儿。”   “怎的,是庶女?”有位夫人警觉起来,她本瞧着对方美貌有意说亲,可不想寻个庶女。   “不是!说是她亲娘本想寻个知冷知热的夫君,谁知夫婿要在外头科举,加之平日里不是温书便是与书生们应酬,她受了冷落,便执意和离带着女儿出了门。”有人知道这宰相府的家事,一一道来。   “啧啧,虽然我们大宋过不下去的夫妻和离司空见惯,可这也太大胆了些,竟然是因着夫君太上进而和离?”说话之人惊讶得捂住嘴巴。   “这样的娘养出来的女儿谁敢要?明儿夫君要读书上进,她闹着要和离。只想将男人拴在她裤腰带上,这样的儿媳妇要来何用?”   郭夫人坐在酒席上举着一杯美酒喝得慢条斯理,听着这些话语心里格外舒畅。哼!谁知道前头那个妻子生的女儿居然冒出来,如此一来她的翠美便只能做二娘子,她也只能被沦为继室,当真是恨得她心里痒痒。好在她立刻就将家事放出去,叫人知道这小娘子的亲娘是何等荒唐,此刻唯有听着宴席上的议论声才觉解恨。   “对啊,懂事的妻子应当激励夫君上进,怎能处处拦着夫君?”说话的娘子一脸深明大义。   “我家可不敢要这样的小娘子”。杜尚书家夫人本来还想求娶宰相府的女儿,为自己儿子科举助一臂之力,谁知打听完之后才知道这小娘子是这般家风,登时不敢再说要求娶的事情。又叹气,“可惜他家的大娘子被官家定给了福王,否则当真是个好媳妇呢。”   也有人别的心思:“那谁娶了她可不是要与福王做连襟么?”   对啊!有人一拍大腿:“先进门再说。至于这儿媳妇性子,进门后好好调教一番,就不信有我压着还能教唆着儿子不读书上进了?”胸有成竹。福王可是官家最疼爱的弟弟,有这么一位富贵绵延的连襟,便是自己家儿子要科举入仕也不妨碍,于是还是有些夫人存着要将这娘子说给自己家的心思。   翠娘不理会那些夫人娘子在背后的嘀嘀咕咕。她捏着手里的诗签百无聊赖,这里的娘子聚会便是在一起作诗,娘往日里逼得她读了不少书,她自然是毫不逊色出口成诗,可着实无聊啊。   她托腮看天,湛蓝色天空飘着几朵米团子般雪白蓬松的云朵,这么好的天,放纸鸢多好。   “哎——”有人在围墙那头小声打了个唿哨。   翠娘抬起头,却见一个男子正趴在树叶辉映处,一对凤目顾盼神飞含笑盯着她。   她站起来惊喜出声:“是你!”居然是那天遇到的那个食客,身在这黄亮的繁花似锦地,居然连从前一个陌路人都觉得熟稔亲近。   福王很满意她的神情,扬扬头:“走,这里无趣得很。”   “好!”翠娘瞧着无聊又乏味的贵门宴饮,毫不犹豫便将手里的诗签扔到桌上,而后几步跑到院墙下头,将袖子揽上去,一脚踩上树木凹陷处,两下便爬了上去。   “我原是叫你从院子那头绕过来的……”福王目瞪口呆,转而笑逐颜开,“翻过来,我接着你。”   郭翠美存着叫姐姐出丑的心思,故意选择了作诗,想着她这种乡下长大的肯定不通诗句,此刻正兴冲冲问行令的姐妹:“我姐姐做的诗呢?”一边扭身向旁边的小娘子们解释:“大家一会别笑话我姐姐,她虽然长在乡间不通文墨,可人却极好的。”   谁知道行令之人抽出来一份诗签:“郭娘子太客气,你姐姐写的诗句被评定为满场第一,外头的郭宰相正乐呵呵在外头与人念呢。只她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什么?郭翠美吃了一惊。身边的人也不傻:“郭娘子,你这神情瞧着倒不像是为着姐姐高兴啊。”   于是酒席没散,已经有人悄悄嘀咕起来:“这郭家娘子装出一副宽宏大量,实际是想瞧姐姐出丑。”   福王带着翠娘到了大街上,见她有些不乐,想起自己在树上听到的议论声,便安慰她:“只有没家底的人家才指着儿媳妇进来帮衬。几辈子穷疯了才惦记着要儿媳妇奁产呢,还儿媳妇帮忙鞭策儿子读书,怎的不叫她儿子去娶个教书先生?最好洞房花烛夜也举个教鞭逼他儿子背完四书才准进房。”   逗得翠娘“噗嗤”一笑,又想起一遭:“你怎的在这里?”   “小爷我进不得豪门筵席怎的?”福王挺挺胸膛,“爷也是有家底有地位的人。”   “其实我男扮女装为了好赶路,我实际是个女儿家。是相府大娘子郭翠花。”翠娘笑道,又瞧福王一眼,“今日好巧。”   “是啊,好巧。”福王心里却在想,哪里巧了,他先是派小厮打听宰相家的情形,又叫人打听她往哪里赴宴,这才驾着马车临时来赴宴,只不过这话却不好跟翠娘说,他岔开话题,啧啧:“一个翠美,一个翠花,你爹真的是进士考出来的?”   “没文化!”翠娘白了他一眼,“二妹的名字取自‘拾翠美人娇’,我的名字取自温庭筠诗句‘侍女低鬟落翠花’。翠羽拂面,侍女含羞带笑摘花,何等的风流恣意。”   福王:失敬失敬。   翠娘吐吐舌头:“不过我也不喜名字,你便唤我翠娘便是。”   我也是!福王大喜,大手一挥,“走,小爷带你去寻康娘子吃满汴京城最好吃的辣炒猪血去!”   “真的?!”翠娘大喜,蹦蹦跳跳跟着他。   “没见过这般爱吃杂碎的小娘子。”福王摇摇头,嘀咕一声,嘴角却满是笑意。 第88章 爆炒猪血   琼州的水晶洞里。天寒地冻, 巨大的岩石耸立两壁。   黄翰飞正费力搬动着巨大的矿石,这些矿石要经人工搬运到独轮车而后搬运出外头才能进一步筛矿。历来是流放的犯人所做,每日里经过长时间的弯腰而后搬运矿石, 许多人在这里待不久便会死去:被矿石砸死、矿洞坍塌被控其中活活憋死、矿石砸了脚后伤口感染而死, 更别提此地缺吃少穿,还有瘴气虫蛇, 经年累月活下来的人并不多。   他算是命好,刚来此地因着与矿主儿子差不多大便被选去做仆从, 虽然受了些磋磨可身体却没事, 而后过了几年因着不肯帮矿主儿子做马骑又被投入矿洞, 偏偏这时矿上那位负责书写的文笔吏去世了, 识字的他就又负责起了抄写算账,如今虽然还要在人手不够时搬运矿石, 可毕竟不用长时间做苦力,也算谋得性命。   在这里久了,每旬身边都有人死, 他的心便也麻木了,唯有在心里记着当初爹爹嘱咐自己的话:“爹是冤枉的, 总有云开月明那天。”还有娘哭着攥住自己手:“你妹妹已被我送出去了, 好孩子, 你一定要活下去。”或许是年纪轻底子好, 或许是还惦记着弱小的妹妹, 他居然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他麻木地推起独轮车往外走, 忽听得矿洞外头有人喊:“黄翰飞, 有人寻你!”   黄翰飞推着车出去,外头站着几个陌生面孔,其中一人道:“公子可是黄尚书家长子黄翰飞?”一口流利的官话与此地的人们骤然不同。   黄翰飞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   *   福王带着翠娘来寻慈姑时正好撞见了濮九鸾。两人不知正说些什么, 慈姑仰面微笑,她小小身躯,瞧着倒像被濮九鸾伟岸身躯罩住一般,濮九鸾将一片金黄银杏落叶从她发间取下。   “原来康娘子的夫婿这般英俊。”翠娘忍不住赞道,“康娘子人美心善,与他正般配。”   福王一听就不得劲:“本小爷还能比那家伙长得差?”一张脸恨不得戳到翠娘眼皮子底下:“你仔细瞅瞅再说话。”   翠娘仔细打量了两回,力求客观公正:“还是他英俊。”   行吧。   福王正要过去,可濮九鸾察觉到有人过来,只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福王便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敢动:“我们先看看这汴河风光,不急不急。”   到底还是吃到了慈姑亲手做的爆炒猪血。   慈姑做出的猪血毫无任何腥味,新鲜的猪血凝固后切成大块后加蒜苗、辣酱、花椒一起爆炒。   舌尖触碰到猪血,肌理与往常吃的血块不同。   福王与她讲解:“这猪血与鸭血又不同,鸭血滑溜溜、猪血则是厚朴似肝。”   猪血由醇正的血块凝固成,沙沙的,如同肝脏一般的质感。吃下去是厚朴的口感,丝毫不似平日里吃鸭血一般光滑溜溜,而近似于豆腐,更厚重。   咬开的裂口看得见巨大的空气孔,这些多孔的构造使得猪血内饱含汁水。一咬开立刻迸发出里头的卤汤汁水,香气动人,口舌生津。   猪血裹挟着绿蒜苗的香辣,浸润过卤汤,还有一丝淡淡的麻辣,只留满口的醇香,麻、辣、香、齐齐俱全,直觉得炸裂唇舌。   “得劲儿!”福王中肯评价。   濮九鸾小声问慈姑:“累吗?”   慈姑摇摇头,满怀心事:“那边虽然得了我哥哥的消息,可我爹爹如今还未沉冤得雪,看守官员岂能轻易将他放出?”   濮九鸾劝慰她:“我那边有人看护着你哥哥,官家明儿就要将黄家案子重审,届时便能带他回京。”他早安排了随行之人,其中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为的就是医治黄翰飞的伤病,如今他们应当停留在矿洞等京中的好消息哩。   慈姑轻轻点头:“嗯,多谢你。”事情有濮九鸾出面,那多半便是能十拿九稳,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便处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现,处处稳妥,行事扎实,叫她心里生了许多依赖之心。   福王在一旁啧啧:“酸。”   福王吃饱喝足后就大摇大摆进了宫拜见官家,官家颇为欣慰:“听说近来修建河堤之事极为妥当,你受累了。”   没受累没受累,福王在心里说。   这一切不过是歪打正着,他天天蹲在草棚等着吃康娘子做出来的美食。   结果整个工地上的人都受到了激励:王爷千金之躯都风餐露宿与我们同苦,我们岂能不干劲十足?   往日里吊儿郎当不过点个卯就走的大小官员们也吓得天天兢兢业业:王爷夙兴夜寐,谁还敢尸位素餐?   再兼之康娘子每日里烹饪美食,王爷时不时用自己的腰包买来些珍稀食材犒赏大家。   一时之间整个工地上镇日里热火朝天,本来原定一个月才能挖完的淤泥,不到十天就挖得干干净净。   不过在官家跟前福王还是要诉诉苦:“官家,臣弟这一趟可太苦了:您不知道,大热天那蚊子如黑云一般,淤泥恶臭难闻。臣弟可是瘦脱了一层皮。”   “是吗?怎么瞧着你还胖了。”官家狐疑地打量了下弟弟变得圆润的脸颊,“脸圆了一圈呢。太后她老人家应当甚是欣慰。”   福王讪讪摸了摸脸颊:“那都是因着康娘子做得一手好膳食。”   “康娘子?”   福王忙答道:“她是汴京城里食饭行的一位行老,中标了这次营造堤岸的餐食,做菜静心,膳食美味,水部上下兵卒都极其赞赏。”   “能叫你说她做得一手好饭菜,那想必是真的做得一手好饭菜。”官家笑道,忽得想起了什么,“她可认得濮九鸾?”   “认得!岂止是认得呢!”福王提起这个就愤愤然,竟然忽略了官家为何识得慈姑,“濮九鸾那厮,人前装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勾引良家妇女,着实是个老色胚!”   引得官家一阵轻笑:“镇北侯素来不近女色,也就新近瞧上了个民女,你莫要坏他姻缘。”   说到这个福王来了劲:“要不,官家,您给他与康娘子赐婚吧?做饭那般好吃的小娘子,做个王妃绰绰有余。”   “身份不匹岂不是伤了濮爱卿的心?你莫要乱点鸳鸯谱。”官家笑着制止了他,话题引到他身上,“对了,先前与你赐婚的相府长女,可如今听说相爷早和离过,在乡间留了一女,那才是长女,这岂不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不委屈。”福王手摇得蒲扇一一般。   “你可莫要不敢说,”官家纳闷:“若是想换,不管是想换回相府的次女还是想另寻名门贵女都只管告诉朕。”   “不换不换。”福王十分坚决。   “可我听后妃们说那长女粗鄙不堪、不通礼数,与你如何般配?”   “般配!般配!着实般配!”福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官家这鸳鸯谱当真点到臣心上去了。”   *   王家。   琬珠郡主一等女儿渐长便办起了一场赏桂宴,请了诸多娘子们赴宴。郭翠美因着是相府之女便在受邀之列,她到了王家,却没有了往日里的风光,无人前来搭讪,她坐在不起眼的一角,心里暗恨不已。   她近些日子运势不好,先是不再受邀出席任何文葆帝姬举办的筵席,一直以来的跟班李福儿也被送回了老家,而后是被福王拒婚,再是家里来了个长姐。她在筵席上当众想捉弄长姐不成反被众人察觉,留下了个“心机深沉”的印象。   这一切还不是因着康娘子与长姐两人?!   忽得见外头热热闹闹,但见琬珠郡主热情挽着康慈姑走了进来。   郭翠美恨得将指尖差点掐断,哼,她也配?!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长姐,忽得眼珠子一转生了主意。   翠娘托腮回忆着昨儿在康娘子那里喝过的林檎果甜饮子,忽得被翠美推了一推:“姐姐,舅母在外头哩,我们做晚辈的不可失礼,还不去瞧瞧?”   她说的舅母是郭翠美的舅母,翠娘自家的舅母好好儿在湘水边开酒坊哩,她本不欲起身,可想起昨天郭老夫人老是训诫她“不懂礼数”,便忍住不耐烦,跟翠美走了出去。   好容易应酬完那个吊梢眼的舅母,翠娘往自己椅子上一坐,谁知立刻坐了一屁股水,再看椅子面上茶水淋漓,想必是有人将茶水倾倒在了椅子上。   “哎呀!这可怎么回事?”翠美捂住嘴大呼小叫了起来,立刻吸引了满厅人的注意。她得意得一笑,质问旁边候着的自家丫鬟,“我们不过出去一瞬,回来这椅子上就倾倒了茶水,你这丫鬟是怎么回事?”   那丫鬟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是……是康娘子,我亲眼瞧着是她路过了此处,只不过一错眼没细看,想必就是她将茶水倾倒在大娘子椅子上的。”   厅中哗然,翠娘眼神复杂。   翠美一脸的关切,小心凑近翠娘叮嘱:“姐姐,康娘子那人最是狡诈,又爱出风头,她上次就踩着郡主小姑子得了诗会的头筹,想必听说姐姐诗句了得,所以今儿才要算计姐姐,好叫姐姐无心比赛。”   瞧着像是关心,实际句句挑拨离间。   郭翠美心里暗暗得意,以翠娘的火爆性子,只怕要跳起来与康娘子撕将起来。可是翠娘却不过将衣衫后裙敛起来,噙着一抹笑:“我晓得了。”旋即招呼自己丫鬟要去更衣。   郭翠美咬着嘴唇心一横站起来:“我们郭家岂是人人可欺的?姐姐宽宏大量,我也不依。”话里话外嫌翠娘窝囊。   “不依甚么?”康娘子居然施施然走过来,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郭翠美捏着手帕道:“康娘子何苦嫉恨我姐姐倒把茶水往她位置上倒?如今天凉,着了凉又如何是好?”她咬定了心思要陷害两人,若是康娘子赢了那便是姐姐懦弱不堪被个贫民女子欺负到头上,若是大娘子赢了那便是康娘子偷鸡不成蚀把米,今日两人不管是谁都要脱一层皮。横竖她都能看戏。   谁知那康娘子居然抚掌而笑:“这可奇了,我与翠娘一见如故,怎会想害她,翠娘,你觉得是我么?”   翠娘也跟着抿嘴笑:“康娘子素来仁善,怎会有那等做派?” 俩人相视一笑,竟然像是认识一般,亲亲热热站在了一处,慈姑便道:“你先去换衣裳,剩下的我来。”亲昵默契倒比翠美更像她姐妹。   “我进屋也不过片刻,哪里来的时间走到翠娘椅子处,又何来机会泼水?”康娘子问那丫鬟,“倒是你,古古怪怪,屋里只有你一个,板凳上有水,再怎么看都是你值当怀疑些啊!”   她目光如炬,盯着那丫鬟,小丫鬟本来心虚,此刻被她盯着登时冷汗涔涔,不敢言语。   千算万算哪里算得上这两人居然一见如故,郭翠美银牙紧咬,心中不忿如滔天巨浪翻滚:一个身份不明的底层贱女,一个出身平民的寒门女子,也敢跟我叫板。她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刻薄起来:“想来是物以类聚,我姐姐出身乡下,倒与康娘子甚是相合。”   明摆着嫌弃两位娘子,叫满座侧目。在座诸位娘子们虽然都自矜身份,可越是贵人便越不会将这一层区别说出来,这是贵门的修养与矜持,哪里像这位郭娘子,不管不顾说了出来。何况这中间还有她自己亲姐姐的体面,当即各个神色古怪,离这郭娘子远了些。   满屋正气氛古怪,丫鬟挑起帘子,琬珠郡主一脸喜气急匆匆走进来:“慈姑,今日外头寻你哩,官家封了你做乡君,颁旨的内侍到了我府上寻你,你还不快去谢恩!”   什么?康娘子被封为乡君?屋里空气齐齐一滞。   琬珠郡主适才在外头迎客并不知厅里有这样一番异动,只揽了慈姑的手欢天喜地:“你今儿穿的衣裳瞧着也能接圣旨,用我的梳篦梳洗片刻。”又嘱咐自己的丫鬟:“快去摆香案。”   一叠声地嘱咐,顾不上与厅里诸位打招呼,直拉着慈姑出去。   什么?这不可能?康慈姑怎么可能被封为乡君?   只有郡主之女或是出了累世重臣的家庭才能得封乡君,康慈姑,一个乡野出身在汴京城街头卖菜的,她能封为乡君?   有人狐疑起来:“莫不是弄错了?”   却很快被自己亲娘拍一巴掌:“作死哦,官家的旨意你也敢乱嚼舌根?”   有人一拍巴掌:“我们也跟着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当即夫人娘子们纷纷起身跟着去外头瞧热闹。   郭翠美坐在当地,如被雷打了的哈蟆,喃喃自语:“一定是弄错了,对,是弄错了。”她迷怔了一般,被自己丫鬟搀扶着才能走动,只不过走了两步,她立刻凶蛮地推开了丫鬟,自己往前走了过去,对,一定要叫她看到康娘子被人嘲笑的样子。   女眷们跟着出去,被府里的丫鬟带到前头的花厅,却见康娘子也在琬珠郡主的带领下走了出来,她仍旧穿着今日来做客的月白色紫茉莉花缎裙,发簪却被绾了个大气的灵蛇髻,鬓角插一枝紫水晶发簪,神色淡然,姿态端庄大气:“臣女接旨。”   传圣旨的小黄门拿着圣旨,瞧见她出来,便念道:“黄瑾当年蒙受冤屈,家破人亡。今日沉冤得雪,并此案赏下恩典,为他骸骨安葬,朝廷颁赐谥号文岫,封黄嘉娘为乡君,每年领禄米二十斛,金鸾罗两幅。”   想起亡父慈姑泪盈于眶,黄家满门鲜血今日终于沉冤得雪。她努力将眼泪压了下去,三呼万岁,而后镇定上前接旨。适才出门前郡主给她手里塞了个荷包,想来这是打赏小黄门的荷包,她将荷包悄悄儿塞给了小黄门:“还请大人买酒喝。”   小黄门刮目相看,想着这小娘子被送到民间许多年,定然是粗鄙不堪,若是接到册封圣旨只怕会欢呼雀跃,谁知今日见面她处变不惊,礼仪举止进退有度风范十足,便是与许多贵门的女子都不差着分毫。   他便生了许多恭敬的心思,恭恭敬敬拱手回礼:“黄娘子客气。”   正客套着,谁知又进来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进了门:“太后娘娘懿旨到,郭家大娘子听令——”   郭翠美先是一喜,旋即又想到如今郭家大娘子再也不是她了,当即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兜子凉水一般。直到诸人接完旨、女眷们围过去给康娘子与郭家大娘子道喜时都还没缓过来那一口气。   等小黄门走了,琬珠郡主便上前问道:“慈姑,这……这是何事?”她一来迷惑,显然被那圣旨搞得晕头转向。   慈姑便与帝姬说个分明:“我从前是礼部尚书黄家的女儿,后来黄家被冤枉,我被奶娘从尸体堆里捡来,正待安葬却发现我还有一丝气息,便将我救回。可叹官家清明,与我爹爹洗冤,当真是天家英明。”这是她与濮九鸾商量好的说辞,为了避免黄家备上欺君之罪的名声,将黄家换人那一出隐瞒了下来。   “当真是奇迹,当真是老天有眼”诸人纷纷赞叹。   黄瑾本就是当年士林中的风流人物,这揭开了慈姑身世,许多人对慈姑生了亲近的心思。   再看她为人处事中平和蔼,适才不因着自己出身平民就妄自菲薄,此时也不因着自己做了乡君就自高自大,反而中平周正,行事落落大方,当即便生了结交的心思。   有人恭贺慈姑:“如今可是乡君了,哪天要请我们吃酒庆贺才是。”   亲亲热热,花团锦簇,还有人不忘记刺郭翠美两句:“适才这二娘子还说康娘子出身乡间呢,这可错了,人家是出身名门。”   “如今可不能叫康娘子,好叫乡君才是。”女眷们笑道。   郭翠美被这突来的变故所打击,又气又惊,她就是再怎么精明也想不到这康慈姑居然能成为贵门之女。   再看那郭翠花,居然也能得了太后的青睐,更恶心的是她居然还夺了她的婚事。   却没人理会她,人都围着翠娘道喜:“太后娘娘亲自给你添妆,这可是好大的福气。”   “给大姑娘道喜,这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懿旨,想来对你格外满意。”   众人簇拥下的郭翠花大大方方冲诸人道谢,听人打趣她的婚事,她立即嘴一抿轻笑起来,瞧着又俏皮又得体,不知谁嘀咕了一句“是谁说你行为粗鄙呢”,一下勾起了诸人心思,人人都往郭翠美瞧去:如果没记错的话,适才便是这郭家二娘子亲口说自己姐姐出身乡间吧。   再联想起她适才的举止,一时之间诸人便都明白了几份,又有有些人想起自打这大娘子来了京里,郭家母女就明里暗里说自己家大娘子的坏话,仔细回想起来,倒有大半关于这大娘子的举止粗鄙言行不堪的流言都是郭家母女自己说出来的。   当下就都鄙夷起了郭翠美,本来还想与她结亲的夫人也摇摇头,这样的搅家精若是进了家门还不得搅得自己阖家不宁?是以都只闲闲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理会她。   诸人簇拥着康娘子与郭家大娘子进去,郭翠美被那鄙夷的眼神刺激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气得两眼无神,不住念叨:“为何!为何!”两手剧烈抖动了起来。   这一出之后郭翠美在京中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本来郭宰相并不多爱女儿,只是为着福王的婚事,如今福王既然还是自己的女婿,那么郭宰相便也无所谓,只福王又寻了一回郭宰相,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叫他将二女儿嫁远些,郭宰相便将女儿说给了自己一位故旧,远远儿将她嫁人了了事。 第89章 冰肉桂花扎   福王自打知道了慈姑的真实身份后三天两头就带着翠娘来寻慈姑。不是每天感慨几句便是劝说慈姑莫要再抛头露面做厨子了。今日亦是如此, 他瞧着慈姑忙碌的身影,不住感慨:“黄娘子,虽然我割舍不下你这做的菜肴, 可这厨子行当, 还是……”   慈姑手里正在做冰肉桂花扎,一道十天之前用头曲酒和白砂糖腌制过的上好冰肉切成薄薄一片, 她微微一笑,没有理会福王, 而是先将雪白的猪皮剖成薄片, 而后将冰肉薄片层叠放在鸭肠上面, 而后将剥好的咸蛋黄放在最里面卷起来, 再在肉卷上绑上鸭肠放在炭火旁涂上厚厚一层蜂蜜小心烤制起来。   因着炭火的炙烤,上面涂好的蜜汁渐渐变成诱人的焦褐色, 肉卷外头滋滋冒油,散发出香气。   福王咽了咽口水,刚想再劝慈姑。   却听得濮九鸾冷冷道:“她愿意做甚便做甚。”声音冰冷, 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福王讪讪一笑,却还不放弃:“再怎么说也不好……”   慈姑笑着摇摇头。也不是他一个这么说。岚娘一开始还埋怨她“怎的这般大的事情倒瞒着我”, 后来便是劝她“以后还是莫要再入商门。”, 吕二姐颇为不解:‘你一个贵门之女还开什么店铺, 不如卖掉店铺置办些田地, 将那田地拿来收租多好。”   她将冰肉桂花扎夹到案板上, 用刀一片片切了起来, 这才说:“王爷不是寻常喜欢金石吗。做菜于我就如金石之于王爷。”   “王爷听得哪里出了一方碑碣, 巴巴儿不吃不喝也要赶去拓印,听说王爷曾经用了一枚金叶子只求一睹《先秦古器图碑》①,王爷会因着发了财或者拜了官就收手不爱金石吗?”   福王下意识摇摇头:“自然不会。”   慈姑也笑着将切成薄片的肉卷放入盘中, 倒上早调制好的桂花蜜:“我也不会因着有了身份便不爱下厨。”   她直起身环顾周围的锅碗瓢盆、花椒豆蔻、砂仁八角,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我是真的喜欢下厨,不是因着它能给我什么收益。”   的确是真的喜欢。热油刺啦,蒸汽弥散,种种食材在她手下驯服,她如同伯乐,将那些食材用最适宜他们的风貌展示出来,或煎煮或炙烤或清蒸,有无数种法子让这些食材最后呈现出独特的风味。   濮九鸾接过她手里的盘子,眼中尽是温柔:“她自然要做她喜欢的任何事。”   “好!说得好!”福王宛若被当头棒喝,忽得醒悟过来。   再看桌上这一道桂花冰肉扎,冰肉扎被切成薄薄椭圆一片,上面撒着一层自家熬制的桂花蜜。如今正过了桂花季节,慈姑收了庭院中一株桂树上的桂花,加了蜜饯和水小火熬炖而成浓稠橙色的桂花蜜,浓厚甜蜜,里头还混着金黄的桂花花瓣。   再看这道菜,光是颜色就十分抢眼,金黄色的桂花花蜜下,橙色的焦脆酥皮,里头是雪白的猪肉,旁边是一层冰肉,最里面是金黄的咸蛋黄,光是瞧着就让人觉得滋味十足。   福王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瞧见里头夹着的肉不同:“这一层肉瞧着与往常所吃不同,像是□□糖,又像是肥猪肉,晶莹剔透,这是为着何故?”   “这唤做冰肉,是将肥猪肉用冰糖与酒腌制而成,将肉中的肥油掠去,剩下的调料可做肉角黍,肉点心。”慈姑笑道。寻常百姓喜食肥肉,稍微殷实些的人家包括福王都不爱吃肥猪肉,自然要炮制成肥而不腻口感嫩滑的冰肉。   福王二话不说就夹起一片吃了起来,舌尖先是触碰到甘甜清新的桂花蜜,比寻常的蜂蜜要多了些清爽,口感清新。而后依次触碰到酥脆的金黄色焦皮、柔韧的鸭肠、松软的咸蛋黄,一口下去三种口感交互辉映,更绝得是其中的冰肉,果然口感丰腴,肥而不腻,配合淡淡的桂花香味,居然没有丝毫想象中的肥腻,反而滋味香甜甘美。   “冰肉好!”福王赞不绝口,咸蛋黄香的流油,那从未吃过的冰肉又口感丰富,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一会功夫便将分给自己的几片全吃完了,还踮着脚去瞧濮九鸾盘里的,奈何被濮九鸾瞪了一眼,便只好转移话题:“可惜翠娘要被老夫人扣着教规矩,否则还能来尝尝这绝世美味。”   算他聪明,还知道称赞做饭的慈姑,濮九鸾瞧在这份上,淡淡瞥了他一眼点拨道:“你去太后娘娘跟前请两个教养嬷嬷叫她老人家送到相府便是。”   “对啊!”福王拍大腿,京中的教养嬷嬷,便是杜老夫人也不敢,就叫她们打着教导翠娘规矩的借口,每日里对外说是好好儿教导翠娘,实际上则使得翠娘免于应付郭夫人和郭老夫人,这可   是天大的好事。   “够意思!”福王冲濮九鸾一竖大拇指,他喝了一口茶水,回味着适才的美味,忽然想起一遭:“本王若发了一笔财自然会去大肆购买先秦古鼎,慈姑要作甚?”   慈姑一笑:“我要买正店。”   福王手中茶杯差点掉落:“正店?”   正店却难,满汴京城里能得正店标识的只有七十二座酒楼②。官府每年将酒“榷沽”个数目,今年这七十二座酒楼就只能分这个数目。每年官府将定好数目的丸子状乳白酒曲分配给诸人,而后由诸正店自己酿造酒水,当然他们也可将这酒水卖给脚店,满汴京城的酒水都来自此处。   正店与脚店最大的不同便是有无酿酒权限、规模也要更大些,试问哪一个开脚店的不梦想着最终开一家正店呢?   “可是你不会酿酒啊?”福王虽然草包,但这些宫中诸事还是知道的。   七十二家正店并不固定,每年年末的时候官府都会进行选拔,如今已到腊月,正是尚酝局操劳之事③。   “是,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要请一位惯常酿酒的师傅。”慈姑毫不避讳,术业有专攻,她惯常做饭但却并不擅长酿酒,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请一位酿酒师傅。   他一拍脑壳忽然想起一人:“大青山有位仙云居士,精于酿造,往日里曾得过我的恩惠,你可去请她。”   一天后慈姑和濮九鸾便出现在大青山山脚下,这位仙云居士正位于大青山山腹地带,只有一条蜿蜒小路可入山间,车马不通,濮九鸾便执意要随慈姑同去。慈姑便也允了。   她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气喘吁吁了起来,濮九鸾问她:“可要我背你?”   慈姑摇摇头:“我幼时山间长大,最擅长攀爬登山,倒是这几年生疏了些。山间怪冷清。”   见她无碍,濮九鸾讲些从前在漠北的事情与她解闷,山间荒草萋萋,谷底芦苇飘荡,唯有濮九鸾不紧不慢如金石般的声音回荡:   “军营里伙食难吃,大伙儿便都自寻些营生,或是央了外头农户做菜或是自己去捕获些野物。”   “我们常在雪地里铺设陷阱埋伏野孢子,还在秋月里捕捉野鸡。公野鸡毛色鲜亮,还垂着长长的五色尾羽,母野鸡又灰又小……”   山野宁静,能听得到有只啄木鸟在林间笃笃笃孜孜不倦的啄木声,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就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从容,慈姑因着爬山而起的那些聊赖也被抚平,不知不觉也走了许久。   半人高的野草逐渐枯黄,满目望过去让人生了几份感慨,可是因着濮九鸾在身边,那感慨便不是寂寥,而是秋日辽阔的开阔,爬过一道粱,四野的山丘起伏连成了一线,山顶居然是连着的,似是草原一般,原来这本是一座大山。   慈姑“啊”了一声,似有些惊愕。   濮九鸾笑,并肩行至她身边指点:“那里是汴京,那条弯弯曲曲的银带一般便是汴河,你瞧它流进汴京城。”   慈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汴京城上空笼罩着蓝色烟岚,看上去又远又小。天空白云悠悠,脚下几座大山一棵树都没有,皆被青草覆盖,望过去是一望无垠的草甸子,芳草萋萋蔓延到天之尽头。   濮九鸾忽得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慈姑一愣。   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却仍旧觉得脸红心跳。   濮九鸾眼底浮起一层笑意,他反手摩挲着她的每一根柔软的手指,却还一脸正经指着远处的白云,若不是正拉着她的手,只怕会被人误以为他是正指点着风景叫慈姑看。   慈姑脸上火烧一般,她也不想将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便也专注瞧那远处。   远处山与天交接的地方,山岚是蓝紫色的,淡淡的,似乎在远山之间漂浮着一抹淡眼,似乎一下便可烟消云散。   “我那时候在北疆休息时,最喜欢看远处山岚,那时候我想,我的命运又到何处呢,又会如何征服这些山峦呢。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遇到你。”濮九鸾轻声道。   以前受过的辛酸,吃过的苦 ,忽得忽然都有了意义,就是为着遇见她。   他将她的手攥得紧紧,拉到心口按住:“以后可要与我一起征服那些山峦?”   慈姑“嗯” 了一声,濮九鸾将她手指一根根摩挲而过,笑得心满意足。   两人看了一会山景,濮九鸾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银壶递了过去,原来里头是茶水。   慈姑喝了几口又递给濮九鸾,濮九鸾自己却不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知何时那隐士在不在家,若他不在家,还要用水,我便不喝也罢。”仍旧将银壶放进怀里。   好在他们这一路还算顺利,翻过这座大山终于在日落前按照地址找到了仙云居士所在的小院。   这小院所在的山里又与适才那座山院门大咧咧敞开着,小院里头瞧着极为简陋,不过两间茅草小屋,泥墙里头露出来的稻草梗子在风里胡乱摇摆,门前台阶青苔斑痕,瞧着一院静谧。   慈姑在院外小声喊道:“不知仙云居士可在家?”   无人搭话,风吹过,火红的枫叶落满满地,院里养的鸡咯咯吱吱吵了起来,原来不知何时树上掉下一条银蛇,正落在鸡窝里头。   这位仙云居士应当是不在家,眼看那窝鸡就要遭殃,濮九鸾随手抄起一柄铁铲就从蛇肚子挑住了蛇,而后用力一甩将它甩得老远。鸡们受了惊,这一下咯咯吱吱吵得热闹起来。   “你们在作甚?”忽得背后一把清凉的女音。   慈姑回头,对面是一个中年妇人,生得花容月貌,身着粗布衣裳,头上包一方帕子将一头青丝包起,一瞧便知是山间农妇人。   濮九鸾可真举着铁铲站在人家院里,慈姑忙解释:“适才有蛇掉进鸡窝,我们拿铲子铲走。”,这一番胡乱解释听着倒像是假的,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谁知妇人毫不生疑:“山间是常有毒蛇,多谢客人。”又问两人:“客人可是路过此处?”   慈姑摇摇头:“我是来寻仙云居士的,我唤做康慈姑,是京城食饭行的一坊行老。”   “女行老?”那妇人瞧了她两眼,“我便是仙云居士。”   “您?”慈姑有些吃惊,外头都说仙云居士风骨天然,酿酒出神入化,却不想是一名女子。   仙云居士许是看出了慈姑的惊讶,笑道,可是不曾想过是一位女子?   慈姑老老实实点点头。   “无妨,世人一般都认为被称为居士应当是名男子,却没想过女子根本不逊男儿。”她将肩膀上背着的柴禾卸下,濮九鸾忙帮她搭把手助她卸担。   “多谢。”仙云居士卸下担子,坐在院里石凳上休憩。   “实不相瞒,我如今要开一家正店,苦于没有酿酒师傅,正好福王殿下举荐了您,我便想请您出山。”慈姑道明来意。   “福王殿下啊,他当初可帮过我一个大忙。”可仙云居士还是摇摇头,“我已下定决心不问世事,在山间隐居度过此生,你们请回吧。” 第90章 蕨菜石板饼、炙黄雀、鱼饼汤……   洛阳城杜家是酿酒名门, 家里有一口祖传的上好水井,都说这口井里的水好,她家酿出来的酒便以这井水做引, 是以都说这口水井给了杜家人财富。   杜仙云自小便跟着爹爹学习酿酒, 她熟悉酿酒的每一个步骤:制曲、发酵、蒸馏、陈酿。烂熟于心。爹常叹息:“仙云比她哥哥有天分,倘若她是个男儿就好了。”   每每到了拆曲的环节, 杜掌柜便要拦着女儿,只给儿子单独传授, 杜轻云不服气, 终于有一天爆发了:“为何爹爹不允我学?”   家人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女子岂能酿酒?这法子本来就是传男不传女。”   “也不是爹不爱你”历来疼爱她的爹爹将她拉到一边悉心安慰, “你嫁了人孩子姓了别人家的姓, 我们杜家的技艺岂不是进了旁人家?”   娘见她噘着嘴,过来摸着她肩膀:“走, 与娘去学女红,以后进夫家须得会这些才是。”   “不!”她倔强抬起头,“我不嫁人, 我也要学!”   爹娘一笑置之。   可她认真抗议,连着绝食三天以死相逼。   爹娘便最终心软应了。   杜仙云果然也没嫁人, 便一直留在杜家酿酒。直到父母先后亡故, 哥哥娶妻生子, 她都一直留在娘家未嫁。而且她将这一门手艺发扬光大, 酿出了满汴京城最醇最厚的美酒, 杜家名噪一时。只不过杜仙云深居简出不谙世事, 人人都知杜家有一位仙云居士, 却不知这位仙云居士其实是杜家那位未嫁的娘子。   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杜仙云三月三往金明池踏青,中途与家人走散, 又落起了雨,她正狼狈之际被个人相救,那人风度翩翩,举一柄竹骨伞立于斜风细雨的汴京城里,问她:“这位娘子,外头雨大,这柄伞与你可好?”   她那时以为对方有别的伞,感激的点点头。   谁知那位公子将伞给了她,自己则两袖一挥,潇洒走入雨中。   杜仙云愣了。   这一份萍水相逢的情谊便被她放在了心上,她将那柄竹骨伞擦拭后搁在桐木匣子里,偶尔下雨时,她会托腮望着外头的雨幕:那个人,会不会想起自己曾送出去过一把伞?   谁知后来又遇见了。   陈家是汴京城里的大粮商,酿酒离不开粮食,杜家用来酿酒的原料也由陈家供应,两家生意有所往来,便理所当然成为世交。   这一批运来的小麦不干燥,引得做的酒曲色不正,还好杜仙云谨慎只发酵了小半斗麦子试练。   陈家自然很是重视,派了家里得力的三公子来赔礼。   两厢见面,都认出了对方。   “是你?”   双方相视一笑,便消了兵戈。   陈三郞此后便常来杜家,今日送她一套梳篦,明儿送她两盆芍药花,端的是殷勤,连杜大哥都打趣她:“今儿都过晌午了,怎的陈三郎还没来?”   “大哥!”杜仙云扭过身子去。   杜大哥嘿嘿一笑:“陈家老爷年纪大了,如今大郎与三郎两个正争家里管事权,你若是有意于这三郎我便与老爷子说一声。有我们这个大客户,由不得陈老爷不偏袒。”   “谁要帮他!叫他自己去搏!”杜仙云咬住帕子,“何况我既学了杜家的技艺就不能嫁给外人。”这从前的承诺近来也渐渐折磨起了她。   “话不能这么说。难得你有个合心意的人,嫁了人有个依靠爹娘也放心。”见妹妹害羞杜大哥便也不再说下去,转而叮嘱她,“我信你不会将杜家的技艺泄露出去。”   于是顺顺当当两家便说定了亲事,有了杜家的助力,陈老爷也顺顺当当将家主之位传给了陈三郎。杜仙云嫁过去后过得幸福恣意,丈夫非但不拦着她酿酒,还为她亲手制造了种种制酒的器皿,还建造了一座精致的酒窖,宠溺非常与她展望今后:“以后这酒窖里的酒就留给我们的孩儿,满酒窖的酒当他们成亲时候的喜酒。”   汴京与洛阳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杜仙云当了当家夫人就昼夜忙碌,操持陈家上下诸事,唯一的消遣便是闲暇时酿酒,竟然有两年都未回过娘家。   直到外头有个杜家的老仆寻到了她府上寻她哭诉:“姑奶奶,求您给杜家一条活路吧。”   杜仙云吃了一惊,询问老仆这才知道陈三郎不知何时做起了酒水生意,大肆宣扬仙云居士如今到了陈家,高价售卖仙云酿。上个月还设计将杜家的酒坊吞并   杜仙云震惊得目瞪口呆,她喃喃问:“可是……大哥,怎么从来没与我说过?”   “老爷说许是姑奶奶有什么苦衷,不叫我们来找姑奶奶。”老仆哭道,“还请姑奶奶救杜家,老爷被设计骗去了银钱,还不上钱已经自缢身亡,老奴此番是来报丧的。”   杜仙云发了疯冲到酒窖,这才发现那窖藏好的酒窖里已经被搬得七七八八。原来这么多年陈三郎一直在高价出售她酿造的仙云酿,用这种法子挤垮了杜家。   她趔趄跌倒在地,冲进了陈三郎书房去质问陈三郎。   谁知陈三郎理直气壮,还从内室唤出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你这多年前蛋都不生一个,若不是为着那一门技艺我早就休了你。好在我养在外面的妾室生了大胖儿子,养在你名下,你休要不识好歹。”   又冷笑:“如今陈家已经尽数败落,你便是大归也无处可去。还不如好好儿待在我陈家,我还能庇护你。”原来陈家虽然是粮商,可这些年粮食的生意不好做,陈三郎便打起了酿酒的主意,费尽心思处心积虑接近了杜仙云,哄着她酿酒,用她亲手酿造的仙云酿招揽生意,从杜家酒坊争夺生意。   原来这么多年这个人都在骗自己!从他一开始接近自己便是骗局,从来没有情爱,只有她一人的自作多情与他的处处算计。杜仙云泪水仓促掉落。   却还被抱着孩子的外室嘲笑:“性子粗笨,不懂风情,全身上下一股酒糟怪味,就这还希冀自己被男人所爱,可当真是痴心妄想。”   杜仙云忘了自己是如何咽下这口气的,她敛了悲愤,好声好气将那外室请到家中,而后更恭敬对待丈夫。   陈三郎得意洋洋,以为女人是有了婆家便只能以夫家为天。谁知过了半年,杜仙云捏着他掺杂酒水、用作军粮的粮食掺土、恶意骗取杜家酒坊等一系列证据,将他告上了衙门。   她成功将陈三郎送进了监牢,只不过按照《宋律》,妻子状告丈夫,不管是为着何事,做妻子的都要获三年牢狱。   杜仙云毫不犹豫,她将整座酒窖里还剩下的仙云酿尽数砸毁,而后将陈家资产全送给了嫂嫂和侄儿,自己则准备去坐牢。   还是福王偶然得知这个案子,豁免了她:“这妇人有情有义算得上是孝顺父母,若是判她入狱岂不是伤了义士的心?”   杜仙云拜谢福王,自己心灰意冷上了山,从此抛下世事,在无尽的孤寂和苦寒中放逐自己,似乎这样能赎清自己的罪责。   想起往事她眼神冰冷:“客人请回吧。”   门口站着的小娘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如今天色已晚,可容我在此间歇息一夜?”   外头渐渐天黑,这时候下山的确不方便。仙云居士点点头。慈姑便自告奋勇去做饭,仙云居士狐疑瞧她一眼:“我可不会因着一饭之恩就动摇。”   慈姑笑嘻嘻:“横竖我们自己也要吃饭。”   山间清泉潺潺,慈姑在泉边摘了一把蕨菜,就着清泉水洗干净,濮九鸾则去河边钓鱼,捞了一兜子田螺,还用篓子抓了三只黄雀。   慈姑便先叫濮九鸾涌几块石头垒简易石灶,河边清洗一块薄石板而后搭在石灶上。   这却连仙云居士都觉得诧异起来,她打量了好几下:“野灶我见过,可拿薄石板来当平底锅使的这却是头一次见。”   慈姑笑:“这是学的伯夷叔齐的法子,这两人不食周粟,便用薄石板烤松针吃①。”   新鲜的嫩绿蕨菜放进热水中淖水,而后剁成小块与白面和在一起,饭铲铲起一块放在薄薄石板上,下面火堆燃烧,嫩绿的蕨菜饼在石板上滋滋冒着热气,不多时便煎制成功。   而后再将濮九鸾洗剥好的黄雀涂上蜂蜜与黑胡椒粉调制的蘸料,用铁签子串成一串放在石灶侧面炙烤起来。   溪边的大青鱼,将鱼肉剥皮去骨,而后剁馅儿,加入山间的野木耳,而后加入生粉让濮九鸾反复搅打,而后放入煎锅里煎成鱼饼,再加鱼骨熬炖的汤做成鱼饼汤。   最后则是一道野蘑菇②。   杜仙云带回来两捧野蘑菇,慈姑鸡窝里摸了个蛋,打入蘑菇中,而后将这些蘑菇拖上面粉,放入油锅中煎炸,于是便成一道油炸野蘑菇。   桌上热热闹闹摆着一大桌菜:蕨菜石板饼、炙黄雀、鱼饼汤、油炸野蘑、爆炒田螺。冒着袅袅热气,叫人瞧着便觉食指大动。   杜仙云也颇为意外:“许多年未尝过汴京城里的吃食了。”   慈姑夹一块蕨菜饼到她碗里,仙云居士便慢慢咀嚼起来。   薄薄的蕨菜饼是嫩绿色小饼,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清晰可见蕨菜反复的叶茎叶脉,瞧着就觉野趣十足。   吃进嘴里一股清新的味道,应当是放了鸡蛋,还有一丝浓郁的蛋香,使得整个滋味淳厚起来。   而油炸蘑菇外头的面衣被油炸后金黄色一片,叫人一瞧便有了食欲。   杜仙云自己便常在山间捡拾野蘑菇,也从未用过这般繁复的法子。   咬一口,先是咔嚓的脆生生外皮,而后便触碰到蘑菇,蘑菇被金黄色外皮保护着,软软的又满口鲜味。她忍不住赞叹:“原来野蘑菇这般吃也不失鲜味。”   爆炒田螺是将田螺清洗干净,而后从菜地里摸来田姜、小葱,从屋檐下串着的蒜头上面掰断一个切末,切入姜蒜末,等爆香后便将房舍后头的茱萸籽连梗子揪几枝扔进锅,配合八角香叶等香料,直到爆炒出了又麻又辣的呛鼻香气,才将田螺投入锅中加白糖酱油炒制而成的。   凑在鼻尖,又香又麻的滋味窜入鼻子,嘬一口麻香十足。而后用洗干净的刺梗将田螺肉挖出来,吸溜进嘴里满嘴螺肉,直吃得鼻头冒汗。   辣到极致便喝一口鱼饼汤,汤汁清淡,里头鱼饼又韧又厚,不用剔刺,吃起来很过瘾。   仙云居士本来板着一张逐客的脸,此时却也松软下来:“康娘子好手艺,这技艺未曾见过。”   “这般好菜怎能不配酒?”慈姑从包袱里掏出一瓶子酒。   慈姑来之前就听福王说过仙云居士身世,又拖濮九鸾帮她寻了当年流传于市面上的“仙云酿。”   不愧是好酒,一打开酒封蓊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饶是濮九鸾和慈姑这两个不懂酒的都要赞叹一句:“好酒!”   而仙云居士则是一愣,她半响才回过神来吸吸鼻子,似是咻闻香气,而后目光呆呆望着虚无。   这是仙云酿。   有多久没有闻过这般好闻的酒气了?   当初她伤心欲绝,自责不已,将自己所酿造的所有仙云酿都砸了,满院的酒气扑鼻直入云霄,那些陈三郎亲手为她做的酒器更被她尽数损毁,自此之后她就再没有闻过自己所酿之酒的气味。   慈姑给她倒上一盅,轻轻将酒盅推了过去。   她端起一盅,木然放置于唇边,而后下定了决心伸出舌尖轻轻舔一口。酒盅里的酒口感醇复,后味绵甜,这是只有她熟悉的滋味,当初这酒便是她亲手所酿,她因着不满杜家祖传的方子,便将方子改良,多了许多果香。   她本想只喝这一盅,满桌菜都适合下酒。若是寻常白酒在吃完香辣田螺之后只会觉得满嘴灼烧,自己做的仙云酿却绵长悠然,还有丝丝的果香,正好抚慰被灼烧的口腔,叫人忍不住再夹起一个田螺。   “我从前错信过别人。”仙云居士忽然嘴唇阖阖,“是我不好,我说好了一辈子不嫁父亲才将技艺传授给我,我非但动了凡心被人骗走还将杜家的技艺施展出来,最终成了恶人害我哥哥的帮凶。”她这些年心里只有个声音回荡:不仁不义,对不住亲人。   “可你也是被蒙蔽,算不得是你的错。”慈姑劝她,“这般美酒岂能就此湮灭?世上除了你再也酿不出这般美酒。”   她将炙黄雀递给杜仙云,黄雀上头被刷了一层蜜汁,在炭火的炙烤下已经变成了蜜糖色,滋滋往外冒油。   杜仙云木然吃一口,外层肉皮脆爽,内里肉质紧实,着实叫人惊艳。   濮九鸾一直坐着不吭声,忽然道:“若是你哥哥还在世,自然还希望你好好儿活着。”   “是吗?”仙云居士抬起了头。   “走错了路再走便是,何苦将自己困囿于深山之中?”慈姑苦口婆心劝导她,“试想换个个,你哥哥若是被人骗了无意中伤害了你,你是希望他一蹶不振呢还是希望他重振旗鼓,活得好好儿的呢?有人恨你,见不得你好,你躲在深山才如了那些人的意。你唯有活得好好儿,才是最好的复仇。”   “当年杜家百年招牌倘若就此烟消云散,那你才是真正的罪人。”慈姑又给她倒上一盅美酒。   杜仙云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康娘子。   夜风徐徐,她的发丝被山风吹得起伏,眼睛如有一团不灭的火焰,坚定告诉杜仙云:“以你自己的名义重回汴京,告诉世人是杜家的美酿,而不是陈家的美酿。”   “陈家的美酿?”   “是!”慈姑坚定与她说,“跟我出山,我允你酿出的仙云酿打着洛阳杜家的旗号,叫人知道洛阳杜家没有绝。还将绵延下去。”   吃完饭食,杜仙云态度已经软和下来:“这间屋便是客房,由你们二人居住。一切明日再说。”   慈姑便没有再开口,外人可以劝她,可若是要走出心结,还要靠自己。   濮九鸾毫不犹豫:“我在外头给你守夜。”他在门口寻了些干秸秆铺在外头地上便搭成个简易的床铺。半响又安慰慈姑一句:“倘若她明儿起来不走,你也莫太失望。”   慈姑一笑:“尽人事知天命,若不能说服仙云居士,我们也尽力了。”   见她开的开,濮九鸾点点头:“就当出来玩便是,镇日里忙于公事,从前还答应过要带你去骑马也一直未成行。”   慈姑笑起来,她着实太忙,促狭冲濮九鸾眨眨眼:“可曾后悔没有寻个大家闺秀?”   “不后悔。”濮九鸾毫不犹豫。半响才轻声说,“你在就已足够。”   明月高悬,杜家娘子屋里飘出悠长的箜篌声。   第二天慈姑早起。先去摸了个鸡蛋而后将鸡蛋加水摊成薄薄的蛋饼,又简单做了一份松仁糕,又香软又蓬松,热气腾腾端上桌去。   杜娘子吃完饭,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我跟你走。”   她将那酒水一饮而尽:“不过,我这回酿的酒不叫仙云酿,就叫载驰酿③。”   载驰载驰,我行其野。 第91章 红油猪耳、酒蒸蛤蜊、……   尚酝局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选拔, 这选拔共分为三次选拔,初选倒还算简单,是官府要将白团子一般的酒曲分发各家。按照规矩各家便领了酒曲回家酿酒, 而后过了一月将酿好的酒拿来, 由尚酝局的官吏们进行选拔。   今年与往年相同,许多正店的老板们早已来尚酝局门口等待发放酒曲。谁知有位小娘子赫然其中。   一群大腹便便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中间忽然出现一个娇滴滴的娘子, 格外引人注目。   正店老板们议论纷纷:“哎?那谁家怎的派来个小丫头?”   “那可不是丫头,是鼎鼎有名的康娘子。”他们这些正店老板, 有部分老板入了汴京城的饭食行行会, 因而知道慈姑底细, 横竖此时排队无聊, 便细细给同伴讲解:“说起那康娘子可当真是个奇女子,先是将一己之力将四坊的生意全都扭亏为盈, 而后得了宋行老的青睐。”   也有人上下打量慈姑,而后冷冷一笑:“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有甚可值当大惊小怪?”能在汴京城里开正店可不单单是厨艺了得, 哪个背后不站着皇亲国戚?这样背景深厚的人自然就瞧不起慈姑一个小娘子。   “她哄得团行上下那些泥腿子服气,便当自己能在满汴京城里里纵横肆虐了吗?”唐卫就第一个瞧不起康娘子。他族里有位堂侄女是官家从潜邸时就宠爱的一位宠妃, 自然后背挺直, “不过就是乡野来的雕虫小技, 还能比得过我们这些干了正店大半辈子的老师父?”   “或许她是为着出名, 回去之后吹嘘自己如何厨艺高超, 差点进了正店, 光是这名头就能叫她沾我们的光赚一笔!”他的跟班温掌柜的在旁不怀好意补充道。   老板们纷纷大笑了起来。   慈姑敛眉不语, 一声不吭,后背站得笔直。这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常自大自满,似乎这世界上除了他们其余人都不过尔尔, 更是瞧不起女子,与这样的人理论无用,唯有自己成功将成果打在他们脸上,这才算是解气。   唐卫到了出结果那天也格外嚣张,收样品的小吏点头哈腰:“唐老板好。”   唐卫满意的点点头便当是回礼,示意手下的小厮将一盒子点心送过去,“这是唐妃从宫里捎出来的内造点心,吃个喜庆。”   “那可真谢谢您!”小吏满脸堆笑接过点心盒子。内造的点心不见得就比外头的点心好吃,可最难得的是那独一份的尊荣,对于寻常百姓人家来说这便是天大的尊荣呢,“您这般贵人还亲自来,派个仆从跑腿便是,再不济您叫我上门去取就行。”   “我自然要亲力亲为。”唐卫对这恭维习以为常白了慈姑一眼,“何况如今什么猫三狗四都能厚着脸皮来蹭我们正店竞技,我岂能委托奴仆。”   温长贵在旁搭腔:“就是,唐大哥说的是。”   慈姑不过淡淡一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坐在一边的交椅等着宣读结果。她拿来的酒水是仙云娘子辛苦一月酿出来的载驰酿,开酒窖的那天香气四溢,单是闻那味道慈姑便底气十足。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宣读结果:“中选者:……康娘子酒楼!……”   温长贵听着这个名字皱皱眉头,他可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居然能中选,不过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听自己。   谁知直到小吏宣读完结果,温长贵经营的酒楼都不在其中。   “什么?!”   竟然没中选?这不可能!   他拉着那小官吏的手:“这不可能,定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吏一脸为难:“这可是上官们的决定,绝无掺假,”   失去了正店的经营资格,这打击极为致命,非但酒店里无法售卖酒水,还会失去那些从前来自己店里购买酒水的小脚店生意,如此一来,说是正店,其实与脚店再无二般,甚至自己还要厚着脸皮去讨好那些中选的掌柜。   温长贵耷拉着脑壳看了一圈,看见的不是冷漠便是幸灾乐祸,往日里他仗着自己攀上了唐卫,平日里没少嘲讽这些人,若是自己张口出面,只怕别人压根儿不会愿意卖酒水给自己的酒楼。   一旁的慈姑拿到消息,认真听完小吏说完之后的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开,对于这种仗势欺人的,多给一个眼神都是耗费自己。   有些正店老板就对她有所感观:“原来妖魔人家小娘子,如今瞧来清清爽爽,话也不多,倒像是个干实事的。”   “对啊,不声不响,居然也中了初选,也算是有些才干。”   说话这些人大都是平日里瞧不起温长贵的,如今见他败选,又知道他上次瞧不起康娘子,便借着抬举康娘子来打压他。   果然温长贵被气得双手乱颤,脸上青筋毕现。   进了初选而后便是中选,各家酒楼要设置酒菜比拼,许多正店派出了自己家的大厨前来比拼。   尚酿局的大院里,便站着三排人,一排是各家正店的老板,一排则是各家正店的大厨,第三排则是厨子们带来的小工,唯有慈姑那边只有慈姑,身后只跟着个果子。   有正店老板便嗤笑起来:“ 这位康娘子也太寒碜了些,居然连个大厨都不请?”   “对啊,只带着个切菜小工,这能做成什么?”   “年轻人,也唯有多碰碰壁才知道江湖难闯。”   果子听见了那议论事,心里为师父着急,忍不住问师父:“师父,我要不要再叫师兄他们过来?”   慈姑摇摇头:“有我们就够了。这做菜又不是靠着人数多取胜的。”   “可是……”果子急得直跺脚,“别人那么多人,瞧着也比我们做菜快。”   慈姑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做菜那么快,凉的也快,倒不如我们这样在规定的时刻内将菜式端上去,每一样菜都热气腾腾这才好。”   听师父所说似乎有些道理,果子不再多嘴,只咬着嘴唇发急,心里暗暗决心若是自己待会要更加加速菜式,莫要叫那群又丑又老的正店老板们嘲笑师父才是。   比试开始,便有小吏请这些厨子们去尚酿局的后厨比试,后厨砌着许多大灶,各家厨子们便都挽起袖子进厨房,正店老板们则坐往暖阁里去坐着喝茶等结果。   还有那缺德的些问慈姑:“康娘子,怎的不与我们喝茶?”   慈姑仍旧是笑吟吟:“我去做完菜便来。”不卑不亢,反倒叫那个人惹了个没脸。   那位老板讪讪进了屋,便有人小声笑话他:“一个大老爷们笑话一个小娘子,真够损的。”叫他如坐针毡。   尚酿局的大人们正等待厨子们做菜,福王忽得一卷帘子进来:“听闻你们在拼选正店,本王正好路过便进来瞧瞧。”   这……诸多官吏们起身见礼,旋即当头的大人客气道:“福王殿下可要留下与我们一起品评?”   本是个客气话,谁知福王立即不客气:“正好肚中空空,叨扰诸位蹭一顿饭。”说罢毫不客气坐下就不走了。   诸位官吏们虽觉得奇怪,但想着可能福王要照顾哪位正店老板,却都不反对,客气让了个中间的位子于他,等着他待会开口。却也各个都在心里嘀咕:这品评为着客观公正都用不记名方式,大人们一会投票都是自己写好往纸箱子里投的,若有人不给福王面子,福王可无法追责这可如何是好?   谁知道福王坐下也不说一句话,只安心吃菜,倒叫诸人惊讶不已。   这次品评的酒菜却不能是简单的酒菜,而是要上好的下酒菜,旁边还配上各家正店酿造的美酒。   “下一位,康娘子脚店。”   对面等候结果的正店老板们纷纷趴在窗户处瞧这边的情形,见小厮只不过端了四道菜过去便嘲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正店比试都恨不得拿出自己压箱底的本事,又为着获胜的赢面能大些都准备了许多道菜式,瞧着慈姑只有四碟子菜纷纷鄙夷了起来。   “这小娘子可太寒碜了些。”   “也可怜,又当掌柜的又当厨子。”   这边评选的屋内不知外头的热闹,有大人先笑道:“这康娘子菜式如何还不知,可他家新出的采薇酿是从前那位赫赫有名的仙云居士酿造的,与从前的仙云酿相比,最大的特点是少了那一丝果香,多了一丝清冽之味,诸位可先尝一尝。”   福王也分了一盏,他尝了尝采薇酿,当即赞好:“倘若作比方,仙云酿似春日芳草萋萋,少男少女兴致勃勃去踏青,采薇酿便似空山新雨后,千帆过尽万物景明,当真是对得起洛阳杜家的名头。”   说话间外头的小吏端进来康娘子做好的菜式:“爆炒鸡胗、红油猪耳、酒蒸蛤蜊、烟熏鹿肉卷四道菜。”   福王毫不犹豫就赶紧拿起筷子。   烟熏鹿肉卷是用煮好的鹿肉撕成丝,而后将油豆皮摊开,将鹿肉丝与荆芥叶一起放在豆皮上卷起来,而后用蛋清封口,而后上锅蒸煮。   再在铁锅里放入白糖,铁架上铺竹帘,放上蒸锅里出来的鹿肉卷开始干火烤白糖,利用白糖炙烤后的烟雾熏制后再切片摆盘。   福王从未见过这等新奇的菜式,因此第一筷子就投向了烟熏鹿肉卷,熏成金黄色的鹿肉卷泛着蜜合色光泽,上头还浇着一层茱萸红酱。   他迫不及待放进嘴里,鹿肉卷外皮紧致,里头鹿肉肉质紧实,吃起来卤香十足,而荆芥清冽的滋味给舌尖带来清新的体验,不断刺激着味蕾。   爆炒鸡胗里面鸡胗被切成小条,咬下去磕噌磕噌十分过瘾,麻香十足。   红油猪耳则红油浓艳,却只是艳而不辣,只瞧着刺激食欲。吃起来糯软的猪肉与脆生生的脆骨结合在一起,叫福王忍不住端起旁边的采薇酿喝了一口。啊!过瘾!   酒蒸蛤蜊里头带着淡淡的雪白汤汁,上面撒着一层切得细细的香葱末,瞧上去极其美观,蛤蜊里头的沙子都吐得干净,吃起来毫无砂砾感,满口鲜美。   福王吃得津津有味,可非但他如此想,在场的每位大人在吃完属于自己品评的那一小碟之后,都忍不住叫小吏再给自己盛一碟。   可谁也比不过福王手快,他都不用小吏,自己上手去盛了一碗酒蒸蛤蜊。   这时便到厨子出面解释菜品的时机,便有人将康娘子带进来。   慈姑一进门就见福王眼前的盘子堆着高如小山的蛤蜊壳,见她进来还趁着无人打量冲她得意眨眨眼,慈姑愣了一愣,却不知这位活宝是如何寻到这里的。却又很快收敛神情,专心解释起自己所做每道菜来。   “各位大人,我这四道菜除了是下酒菜之外,还有一道妙处:四道菜里面酒用在了不同环节,请容我道来。”   哦?除了本次主题自己还额外赋予了其他的意义?果然在座的各位大人都格外感兴趣,再加之这美食着实好吃,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这第一道辣炒鸡胗在炒制中途用白酒浇锅沿,而后引起大火,使得内外升温,巨大的温度使得鸡胗快速熟透,很快便能出锅,使得这鸡胗不用炒太久,整道菜又嫩又脆。正是白酒的妙用。”慈姑笑道。   大人们恍然大悟,回想起这道菜果然鸡胗脆爽,原来是白酒的作用。   “而酒蒸蛤蜊则在入锅前,酒水入锅,与猪油翻炒增香,蛤蜊中的腥味随着白酒的蒸发而蒸腾,等到吃食时已经不见酒味,只余淡淡酒香。”慈姑解释道,“红油猪耳在卤制猪耳时加些白酒可去腥味,还能使得猪耳更易烂。烟熏鹿肉卷鹿肉鲜嫩便是腌制前用白酒细细按摩。我这四道菜虽少,却处处用了酒。而且每一道菜都是配酒的下酒菜。”   话音刚落,诸位大人们纷纷点点头,这做菜有时不是盲目堆积食材,还有要些思索在里头。   正店老板们正等着瞧热闹,谁知只见小厮从屋里端出来的盘子居然四个全是空的。   这……!   他们纷纷目瞪口呆,那些嘲笑康娘子的人不说话了,适才他们可一家家都瞧在眼里,那些送进去的盘子等端出来都与先前差不了太多,每位大人都是浅尝辄止,没有谁家的菜式能被吃个精光。   “莫非……康娘子做的菜很合大人们的胃口?”有人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   “一定是……”唐卫脑子转了几转,“一定是因着她家的菜式少的缘故,不像我们各个十道菜八道菜,自然夹几筷子就没了!对,一定是这样!”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渐渐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很快菜式便都品评完了,到了宣布结果的时候。   尚酿局的大人清清嗓子:“这次品评出来的第一名,便是康娘子正店。”   什么?没想到这康娘子居然是第一,唐卫目瞪口呆,更何况适才那些听见他说话的老板们纷纷回头看他。眼神中有揶揄,有幸灾乐祸。   唐卫一向顺风顺水,哪里受过这等羞辱?   偏偏名单宣布完毕,他的酒楼没有中选。   怎么可能!   怎么会没有自己!   他可是事先给那些大人们送了一圈唐妃送出宫的内造点心,为的就是敲打他们!   他瞪圆了眼睛,嘴上评论别人瞧不起别人,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没进名单!   他昨天还拿乔了半天,由着温长贵拿出丰厚的条件,才装模作样答应了给温家酒楼卖些酒曲。   如今官府不给自己正店的资质,自己拿什么酒曲给别人?!   唐卫手气得发抖,胸口一阵紧似一阵。他终于喘了一口气上来,站出来大声道:“这不公平!”   “为何不公平?”那位大人目光瞧过来,“这次选谁都是我们诸位写好纸条,而后投入暗盒,再由人统而纪之,怎会有人有异议?”   “那又何难?核算之人又岂会没有私心?!”唐卫绞尽脑汁终于想到这一条,“除非当众念出!”   他话音刚落,那些此次落选的店家们便也都生了默契,他们本来也对自己的落选深感不满,若能查明其中有猫腻那是意外之喜,若不能嘛,反正有那个打头的唐卫顶着,自然也不怕的。   于是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喊道:“当众念出!当众念!”   尚酿局的司酿大人摇摇头,这些人背后大都是皇亲贵胄,谁也得罪不起,就是今日这种选拔法子也是因着历年哪位贵人都得罪不起才想起的万全之策,是以便示意小吏们拆箱验票。   于是一个小吏念票,一个小吏计数,旁边站一圈店家,都盯着他。   这些票数念完后,便有人将每人得到的票数统计出来,果然康娘子仍旧是第一个,唐卫却是零票。   “怎么可能?”他居然一票都没有。   周围店家们纷纷嗤笑起来:“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对啊,他不要求念票别人还不知道他多少票呢!”   唐卫手心颤抖,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乎要站不稳。但仍寻找转机,果然被他找到个漏洞:“对!康娘子十六票!总共才十五人,哪里多出来的一票!”   “那一票是本王投的。”屋里踱步出来一位身着明黄蟒袍的男子,一脸不耐烦,“怎的,你有意见?” 第92章 买正店   到了年底汴河修渠事宜已完, 水部的官员来验收后大为满意,还要恭维福王:“多亏殿下,这平日要花费一年的工程, 殿下不过用了半年便做得妥当。”   福王得意之余还算公正:“自然是兵卒们劳苦, 还有膳食供给得当。”   他进宫又得了官家赞赏,得意之余便拿出私库予慈姑:“请康娘子帮我办一场庆功宴。”   没了工事草棚自然要搬走, 慈姑也有些不舍,便带着徒弟们认真做了满桌酒席, 请了工地上半年来劳作的兵卒一起赴宴。   福王出席过许多筵席, 却从未有筵席像今日这般叫他印象深刻:汴河河堤旁, 草棚里的桌椅都齐齐整整摆在了河堤, 许多汉子端坐椅子上等他发号施令。   岸边树木落叶尽飘,没有觥筹交错, 没有衣香鬓影,没有纸醉金迷,只有质朴的汉子们与后厨许多厨子, 福王一时眼眶有些湿润,他举起酒杯:“这一杯, 要敬康娘子!”   兵卒们欢呼起来, 厨子们将美食端上桌, 这便是开席了:   油汪汪的柏枝烤鹿肉、雄赳赳的杏酱猪头、清香扑鼻的莲花鱼包、热气融融的花折鹅糕、咸香十足的鯚鱼假蛤蜊, 更有荔枝蓼花、珑缠桃条、肉线条子这样的蜜饯、肉脯端上来, 还有康娘子自行送来的新酿的载驰酒。   兵卒们筷子翻飞, 一个个吃得不亦乐乎, 纷纷感慨:   “太好吃了!”   “暖寒花酿驴也太神了吧,怪道人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我修渠期内居然胖了一圈。”   “可不是?如今我就只愁以后再也吃不到这般美味了!”   “不慌不慌,以后你可去康娘子食铺、炙肉店、拔霞供店、码头食盒店、外送店等诸多店里寻觅美食, 说不定还能碰见康娘子呢!”   司云大人笑道:“诸位莫急,以后我们水部若还有工要派,自然会寻康娘子,请她再帮我们整治膳食。”引得众人欢呼不已。   乌橹和利南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已经成为好友,共坐桌前畅饮美酒。司云大人喝了一口载驰酒,不由得抿着嘴赞叹:“康娘子这正店有载驰酿想必如虎添翼,等正式开张了我等必去捧场。”   慈姑摇摇头 :“这几天我正满汴京城寻觅合适的店铺,奈何百般寻不着合适的店铺,叫人无可奈何。”要做大酒楼,必须占地得大,租金也须得适中,这难就难在这里,城中的这种客流众多地段热闹之处都已经被酒楼占了,别人自然不会再次出租。   司云略一沉吟:“我或许可以帮你。”   “真的?”慈姑来了兴致。   司云便细细道来:“我们都水监除了堤堰还掌管疏凿浚治之事,汴河边近金明池边有个地方正是我们都水监的。”   他索性用手蘸一点茶水给慈姑画地形:“金明池旁有条河渠早年间是用作给金明池引活水,可后来这条河渠便因着建得比金明池低,无法给金明池引流而最终废弃,都水监上下也没有再填埋,可难就难在这里,这河渠被附近居民拿来倾倒杂物垃圾,臭气熏天,蚊虫满眼,都水监清扫也有难度,索性一拖再拖,将这条废渠闲置了下去。”   慈姑一听便觉有意,她毫不在意:“我有法子,只是您这河渠我可去看看否?”   第二天司云便带慈姑去瞧了一瞧,果然臭气熏天,如今虽然是冬天没有蚊虫,但能想到夏日的状况,司云充满歉意:“我也是忽然想着这件事,康娘子若是瞧不中,我再想想别的地方。”   慈姑却摇摇头 ,当机立断:“就是这里了。”   司云瞪大了眼睛:“此处除了垃圾还地势低平,娘子当真要这样?”   慈姑点点头:“正是,我们现在便去办契书。”   到了都水监,听闻慈姑要买这块地,水部的官吏们纷纷摇头,他们这些天也常在堤坝堂厨吃饭,与慈姑相熟,一个个好心来劝她:“莫要买那块地,那块水渠在我们这里放了快二十年都无人问津。”   慈姑笑笑,许多人不知道有这般好事,而直到这好事的官员、大商贾们又觉得利益太薄而不屑去做,可她不一样,她为的是建造一个永久属于自己的酒楼,前期那些大投入便不算什么。   水部的官吏们见她主意已定,便也不说什么,帮她以一千两的价格定下了这块地。   慈姑直到怀里揣着地契出了水部,才大喘了一口气。   一千两!   汴京城里最便宜的酒楼也要三千两!   她却只花了一千两就买下了这块地!   她高兴得原地蹦了好几蹦,这才去寻张大官人。   张大官人如今在闭关读书,慈姑十天半个月才去探望他一次,送去大松的信,再送些点心零嘴。其余不敢去打扰。可这次这桩事,却唯有交游甚广的张大官人才能帮她。   果然张大官人听了她的描述,便知她要为何:“你可是要我帮你寻城中乞丐?”   慈姑点点头:“若是别人自然是不愿接这活计,觉得又脏又累,可乞丐不同,因而只好来寻您帮忙引荐。”   张大官人便指点她去寻白云飞:“你那炙肉店的房东白云飞可记得?去寻他,他这个人黑白两道通吃,城中乞丐也要卖他个面子。”   这么厉害的大人物!慈姑记得这人上次安安稳稳吃莲花鱼包的样子,倒有些拿不住:“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他能将房舍赁给我已经难得,怎还会帮我?”   张大官人大笑起来:“填平沟渠是造福百姓,白云飞侠客心肠,定不会袖手旁观,你再带几瓶载驰酿与他便是。”这次慈姑来探望他带有载驰酿,不过他发誓中举之前绝不饮酒已经戒了酒,适才闻那酒气扑鼻便知是绝世好酒。   果然白云飞一听慈姑的来意便应允了:“我便叫城里的乞丐头子与你联络。”   乞丐头子也很客气:“是白大侠的小友,那自然我们也不能慢待。”说定了慈姑花费一百两银子,又包三餐。于是许多乞丐们来到这块空地,一个个用铁铲推车,不过用了八天便将这块河渠处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净净。   随后慈姑又运来土沙请雇工来将土地填埋平整,为了消杀赃物,又埋了许多生石灰粉进去。最后才寻来汴京城里的建造商人,打算在此处建造起了酒楼。   她并不打算在前头营造花园,而是紧着所有地皮尽数建起三座三层楼阁。   楼阁间的庭院里营造起小小花园,花园以白沙铺地,但求干净整齐,种植竹子,幽篁翠竹,颇为风雅,还依据四季不同种植了不同花卉,为的就是能叫酒楼里四季花开不断,叫客人来了心旷神怡。   门外头先是彩楼欢门,只不过别人家欢门都是彩缎,康娘子正店却是许多不曾见过的:她种了许多藤蔓,打算等春来让藤蔓缠绕着木制招牌,才显雅致。   这招牌是慈姑请濮九鸾特别写的,上书几个大字“康娘子正店”。   她打算在夏天便先叫附近花木商人在湖里种了许多荷花,如此一来推开窗棂,后头尽是花园。   因着地势坑洼,又将楼阁修建出去,这楼阁就似悬挂在半空一般。   再修建一条短廊往湖边蔓延,短廊左右各两间雅阁,这房里四面开窗,即便是不进雅阁,走在走廊里轻纱曼妙,便是颇有意趣。走廊尽头还有个小小码头,上面停泊游船,若是兴致大好,可坐船直入湖边,顺着湖水游湖。船上有与店中相同的菜式,为的就是叫客人游湖时也能品尝到酒楼的美味。更绝得是可沿着汴河去康娘子名下任何一家店,得到款待。   等进了每层雅阁打开窗户便见莲花,二楼更有趣味,窗外特别设置了一排木桩,正好放各种花卉,楼里更是准备放置各色花卉绿植,繁花绿茵满眼。如今是冬日虽不见花草但可想见到了春日更是繁花似锦。   熙春楼的扈春娘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慈姑要开大酒楼的消息,还特意遣了心腹相问:“可要给娘子送几个妓子?”   这不是她唐突慈姑,而是如今汴京城里正店酒楼皆是这般做派,都养着或雇着些浓妆姬子,站站在主廊上帮酒楼招揽生意。   慈姑摇摇头:“帮我谢过扈春娘好意,只不过我康娘子正店靠得是美食招揽生意。”   女子出来做生意本就为难,若帮着男人践踏自己同类,那着实是自轻自贱,她虽管不到众人,可却能自己做到。   正店酒楼一天天修建起来,眼看便要到第三次审核的时间。   尚酿局第三次审核有趣,是要审核酒楼及酒楼中的茶饭量酒博士。   这些茶饭量酒博士招呼客人,点菜送往,算得上是酒楼里重要一环,因而也要着重审核。   慈姑却不慌不忙,她店里最不怕审核的,便是这些伙计。   可有人不这么想,唐卫自打上次当众失了面子便一直在家暗暗嫉恨慈姑:“哼,今日这审核我必不会叫她过去,牝鸡司晨,还能叫她好过?”   有的男子便是如此,自己不如别的男人那便乖乖儿屈服,可一旦发现自己不如个小娘子那便勃然大怒,不是造谣污蔑便是生事陷害,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就是比不过小娘子的事实。   唐卫打定了主意清点了一笔银钱,便试图去收买慈姑店里的活计,他先请自己麾下几名心腹厨子出面去寻慈姑手下几坊的厨子们聊天谈心。   汴京城里的厨子们关系盘庚错节,那个是师父,这个又是师弟,互相嫁娶女儿有姻亲,自然很快便攀上了关系,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酒过三巡双方都有些上头,唐家厨子们便开始试探起来:   “兄弟,这天下东家一般坏!我们不过是个干活的,可莫要为他卖命!”   以他们的世俗经验,这般说话很快就能引起共鸣,而后只要等着康娘子店里的厨子们诉苦便是。   谁知这些厨子们不按照常理出牌,立刻摇头反驳:“谁说的?我们东家康娘子就很好!” 第93章 羊头签、荔枝腰子、三……   慈姑店里所有的伙计都是发自内心喜欢这行当, 一听外人要说康娘子不好立即发自内心的反对:   “我自小进了行就未见过康娘子这般好的人!康娘子带我们抓永平坊的细作!还让我们帮衙差抓捕那等宵小。”   “助我们父兄获胜,还教我们各家孩子如何做菜。”   “对对对,我侄儿如今也大了, 我娘还说要拜托康娘子哩。”   这些人中还有长寿坊的厨子:“当初我们坊里的厨子搬得搬, 惨淡得惨淡,谁家的行老会为你想办法?可康娘子就不, 带着吴行老一一拜访那些行院人家,她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娘子放下身段, 还不是为给我们厨子们寻一条生路?”他说到激动处泪花闪烁。   “对啊, 我爹如今在康娘子店里, 他一个月净拿二两银子。”   这样一听, 连唐家厨子都有些坐不住了:“二两银子,的确比许多高门娘子郎君的月例还要多呢!”   “对啊, 若是干得好的师父还会有分红,这店赚多他便跟着赚多,你说咱们能不尽心尽力吗?”他旁边一个厨子喝一口酒, “旁的店里伙计拿的可是定好了的月俸,店里赚多赚少与他无关, 可康娘子店里却能水涨船高, 赚多了钱还能给自己分一份, 试问谁不愿意对客人好呢?”   唐家的那些厨子们本来存了挑刺的心, 如今可全是艳羡:“哎, 兄弟, 能不能帮我问问, 康娘子那店里如今还缺厨子吗?”他们给唐卫做小喽啰,虽然比从前朝不保夕要好些,可比起康娘子手底下厨子们而言那可真差远了, 当即熄灭了煽动的心思,纷纷给自己谋求起出路来了。   唐卫在家等消息等得心急,好容易等来了那些厨子们,听他们将事情缘由说清楚后气得拍桌子。   他从未想过康娘子会这般得人心,居然连个能策反的人都没有。   他正盘算着新的计策,谁知几个手下吞吞吐吐道:“唐掌柜,我们兄弟几个年纪大了,想要告老还乡,还请您老人家应允。”   熟练的厨子可不好请,唐卫吃上一惊,他店里如今没了正店的资质,可不能连熟练的厨子们都走了,忙出言挽留,可厨子们各个都态度坚决。   唐卫送走了厨子,正在家焦虑思索今后的路怎么走,谁知他儿子哭丧着脸冲进来:“爹!那些大厨们都投奔了康娘子了!”   “什么?!”唐卫又气又急,青筋都露了起来。   慈姑丝毫不知这些,只顾着忙正店修缮事宜,不久便到了尚酿局大人们品评正店的日子。   诸位大人到康娘子酒楼是正是午后,但见酒楼矗立在湖边,再往前便能见金明池,纷纷赞叹这地方好:“以后要看金明池热闹,只怕还能从你酒楼里瞧。”   再进酒楼,立刻就有茶饭量酒博士来招呼,拿出热帕子擦手,又有人端上清茶解渴。   看厅堂里古筝轻鸣,名人字画、雅致盆景,一看倒觉像大户人家的书房,不像是个酒楼。有位大人便问:“这是缘何故?”   立刻有伙计笑着来解释:“这是为着叫客人神清气爽,否则红粉乌烟,乱糟糟不似用膳之地。”   司酿局大人们便又往店内走,见一短廊,前头还有船只停泊,又称颂一番。   店中其他地方也处处透着雅致,虽然如今是冬日,园中的花园不过是枝条,但也可想见等到春日这里是如何的繁花锦簇。   几位大人们对康娘子这店里上下皆十分满意,纷纷点头。   经过这三轮比拼,慈姑总算拿下了正店经营的权属。康娘子正店便也热热闹闹开张了。   黎莫茹和黎莫萃两姐妹早与哥哥讲过多次康娘子娘子脚店的美食,奈何他哥哥去不得娘子脚店,去其他店呢又似乎又有失士人的身份,如今有了康娘子酒楼,自然立即就迫不及待拉着黎莫风来了。   黎莫风见了这座三层的酒楼先赞一声好:“这酒楼位置可真妙!”   位于汴京城最热闹处不远,酒楼背后的湖直通金明池,说起来可真是坐拥人烟阜盛。   他比两个妹妹年纪大些,自然而然便开始算起这价格:“能在这里买地建楼只怕没个五千两银子下不来,这康娘子真是富奢。”   黎莫萃白哥哥一眼:“康娘子心善自然好心有好报,老天爷便叫她发财!”   黎莫风不与妹妹争执,乐呵呵跟着进了酒楼。   店中的伙计一眼就认出了黎家姐妹:“黎娘子,您这边请。”将他们三人带到二楼的一间隔间。   黎莫萃在哥哥面前颇为得意,她这些日子时不时就跟姐姐去寻康娘子,与她一起去慈幼局送吃食,自然也认得康娘子身边人。   进了齐楚阁儿里,兄妹三人讨论一番,点了羊头签、荔枝腰子、三脆羹、洗手蟹,又点了旋炒银杏、栗子、西京雪梨、河阴石榴等几样干果水果。   黎莫萃好奇瞧瞧梨子:“怎的还有西京的梨子,家里一向吃甘棠梨倒也美味。”   黎莫风笑道:“如今甘棠一地受了旱灾,今年没有产出梨子,便都吃起了洛阳的梨子。”   兄妹说话间食物纷纷上桌。   金黄色的羊头签、雪白的荔枝腰子、嫩绿的三脆羹,还有散发着香味的洗手蟹,叫人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黎莫风先给妹妹夹一筷子羊头签,自己也吃了起来,这金黄色的羊头签切成片,一碟子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蘸料放在一旁,色香味俱全。   咬上一口,簌簌作响,咬开上面裹着的猪网油,满口丰腴,便触及到下面的羊肉,羊肉被剁成肉馅儿,里头还点缀着嫩绿的芫荽杆和红色的茱萸,被剁得绵密入味,苏爽可口。   再看另一道荔枝腰子,黎莫风先道:“这道荔枝腰子怎的里头没有荔枝?”   黎莫茹笑道:“这道菜是将腰子炒成荔枝大小,瞧着似荔枝,实际却是腰肉。”她跟着康娘子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厨房里的秘诀。   荔枝腰子是将腰子剔去筋膜切成荔枝大小,翻炒出锅。   黎莫风打量一下,果然这道菜里腰花肉成品如荔枝大小雪白,他夹起一筷子,腰花不知用什么法子处理过,外表瞧着雪白晶莹,还微微蜷曲起来,当真瞧着就觉好吃。   等送进嘴里,先是感觉到脆爽,满口鲜嫩的腰花脆生生的,吃起来格外过瘾。   黎莫茹将目光投向三脆羹,康娘子正店里的活计十分有眼色,早帮他们盛好了三个小碗。   黎莫茹搅动着自己分到的那份。   羹里有笋、一种蔬菜菜干、排骨脆骨,万万没想到这三样还能组合在一起,想必是因着这三种菜吃起来都是脆脆的,才起了这个名字。   旁边的活计见她打量着那羹,忙解释:“那绿色的唤做贡菜干,是康娘子家乡一种风味。”   黎莫茹舀一勺进嘴里,咔嚓一声,格外清脆,脆爽又复有嚼劲的贡菜干吃上去格外过瘾,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后吸满了肉羹里的汤汁,鲜美十足。   里头的脆骨和笋都是脆爽之物,合起来满口鲜味,满满的全是脆爽。   这一道羹,算得上是鲜上加鲜。   洗手蟹则咸香十足,将饱满的蟹黄扒拉一点出来到米饭上,有了蟹黄的加持,原本就松软香甜的米粒立即变得醇香起来,吃下去全然是鲜香满口,砸吧两下忍不住再吃一勺。   兄妹三人吃得兴起,黎莫茹忽然想起:“听说店里的酒都是一位叫仙云居士的酿酒大师酿出的,何不点一瓶酒尝尝?”   黎莫风年纪大些,是懂行的:“既然是仙云居士的酒,还可买些带回给爹爹,他当年可最喜欢那位大师的酒,还满世界满仙云酿呢!”   有他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康娘子正店里有慕名前来买仙云酿的客人,他们虽然不知道康娘子,可知道早些年里风靡汴京重金难求的仙云酿,原本只是想买了酒就走,可被热情的茶饭量酒博士招呼进来,便想着要不瞧瞧下酒菜,于是便被推荐了曾叫酿酒司大人们吃得心满意足的红油猪耳、爆炒鸡胗、酒蒸蛤蜊、烟熏鹿肉卷等四种菜式。   这四种菜式有的清淡、有的重口,有的滋味复合,但都从不同角度衬托出载驰酿的醇香,又听酒博士们讲解这四种菜烹饪过程中对于酒类的不同应用,于是这些酒客们便来了兴致,纷纷叫起了酒席。一吃便觉与往日吃过的不同,便回家后纷纷推荐给自己亲戚朋友。   当然店中客人也有不少年纪尚幼还不知道仙云酿当年盛况的客人,纯粹是冲着康娘子来的,等来了以后听排队的客人里聊起这神乎其神的仙云居士,起了想法,便都自己买几瓶载驰酿带回家。   如此一来康娘子正店与载驰酿的生意都极其火爆,世人更是将当初仙云居士如何被贼人设计陷害又如何为哥哥报仇之事说出,于是洛阳杜家的名声便越发响亮起来。这是后话不提。   慈姑正忙着在正店后厨掌舵全局,忽得见岚娘神色复杂来寻她:“濮九鸾在酒楼外头等你。”   这却蹊跷,每回濮九鸾来岚娘不是挤眉弄眼喜笑颜开,怎的今儿倒这般?   慈姑还打趣岚娘:“莫不是今儿个转了性子不成。”岚娘却没反驳,反吸吸鼻子劝她:“你可莫要哭。”   慈姑满头雾水往酒楼外头去。   外头濮九鸾见她过来,小声对她说:“慈姑,你哥哥进京了。”   “啊?!这么快?”   濮九鸾点点头:“我本叫他原地待命,但后来担心夜长梦多,便早就带他过了琼州海峡,昼夜兼程,终于在年前赶到了。”   慈姑颤抖着睫毛抬头看他,濮九鸾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他就在那辆马车上。”   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他们一起爬树,一起偷爹爹书房里的徽墨,慈姑闯了祸哥哥帮着遮掩,两人还一起数檐下的燕子。慈姑脚步迟疑了下来。   马车帘子掀动,下来一个男子。   高挑个子,与慈姑一样相似的高鼻,只不过他肤色黝黑,与慈姑记忆中不同,想来是在日光强烈的琼州长期劳作的缘故。   他眼眶微微湿润:“妹妹!” 第94章 玲珑牡丹鲊、辋川图杂……   慈姑好容易才止住泪水, 她问哥哥:“哥哥远道而来可饿了?快与我回家。”   岚娘也示意她走:“如今店里有我顶着,你赶紧回家便是。”   兄妹俩在路上便说些各自的境况,黄翰飞听说妹妹被奶娘所救后居然被狠心叔伯所卖, 当即眉毛倒竖就想为妹妹报仇, 慈姑忙安抚他:“那两人来汴京闹事,已经被衙役投进了大牢, 原本他们侵吞的资财也都还了回来。”   等见到慈姑的二层小院后黄翰飞吓了一跳:“汴京房子这般贵,你能买得起这么大, 定然赚钱攒钱很辛苦。”   慈姑抿嘴笑:“你家妹子有手艺, 算不得太耗费许多。不过——”   她吐吐舌头, 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原本存来买黄府的银子近日买了哥哥你所见到的酒楼, 只怕还要等上一等。”   “我是男儿,这等事情便由我来担负, 妹妹只自己做菜开心便是。”黄翰飞当仁不让。在来的路上他听闻妹妹小小年纪便自己开了食铺脚店,心里便心疼不已,别家小娘子正天真烂漫享受闺阁悠闲时自己妹妹却整天里埋首油烟之中, 着实叫他心里难受。   慈姑犹豫起来:“可哥哥你,不打算像爹爹一样读书入仕吗?”她虽然年纪小可也记得爹爹当初夸哥哥读书有天赋、过目不忘, 或许能承接他的衣钵。   “不!”黄翰飞毫不犹豫, 初出琼州时他还迷迷糊糊不敢相信, 对方说爹爹案子即将平反, 他高兴之余便生了迷茫:自己这一生要做些什么?一开始还迷茫, 如今经过一路思索, 已经有了答案, 自然便拒绝了妹妹的建议。   “你怎么能不读书?那爹娘该多伤心?”慈姑失声。   濮九鸾见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你哥哥进了汴京便急着见你,还未休息梳洗, 你让他先去更衣休憩。”   慈姑见哥哥胡子拉碴一脸风霜,便也不忍心苛责他,带他往大松房里,寻了大松衣物叫他洗脸换衣小睡片刻。   自己则打算做菜。   黄翰飞本就是强撑着,此刻见到妹妹见她安居乐业,心里那根绷着的弦便也松了,换了衣裳一头栽倒枕头上,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黄昏,夕阳从窗棂里照进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今夕何夕迷茫,旋即鼻尖闻到了一丝香气。   黄翰飞起身,这香气极其熟悉,他便顺着香气直往灶房里去。   慈姑正笑眯眯端菜出来:“哥哥醒了?今儿做的是玲珑牡丹鲊和辋川图杂拼。”   黄翰飞眼前一亮,这两道菜一道是母亲拿手菜,一道是父亲家乡美食。   但见餐桌上一人面前摆着一个瓷盅,里头的鱼肉被片成了薄薄叶子形状,而后一瓣瓣拼接入盅中,从外头瞧起来恰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娇艳欲滴。   黄翰飞眼中尽是怀念:“当年爹爹极爱绍兴这道玲珑牡丹鲊,每每吃这道菜就酒,极其尽心。”   慈姑夹一筷子与他:“爹娘都已经好好安葬,明儿我们便去墓地上扫墓,好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这玉色的鱼鲊放在盘中便薄而透明,此刻在灯火下越发显得晶莹剔透,薄如蝉翼,放入嘴中,鱼片鲜嫩滑美,外头连着的鱼皮又韧劲十足,吃上去鲜香十足。   他蘸了蘸旁边的蘸料,这蘸料是慈姑特意用豆蔻粉、青花椒梗、荆芥叶、紫苏调制的,蘸一片有咸香辛辣的滋味涌上舌尖,搭配着嫩滑的鱼片,吃上去清爽十足。   这蘸料刺激得他口中唾液分泌,赶紧再吃一块鱼片,简直如一块肥油滑入嘴中,温润细腻,几乎是滑进了嗓子,咽下去之后鲜甜满口。   黄翰飞点点头:“当真同儿时所吃一模一样。”   他又瞧向旁边的辋川图杂拼,这道菜当年曾经风靡汴京,《辋川图》是前朝大师王维所画名画,据说是一位比丘尼所制。卢氏也曾炮制过,因着家人爱吃,便成了她的拿手好菜。   这道菜光是里头的各种原料便要四五种,最难得是居然要将各种辅料拼接成一幅《辋川图》,非但要求厨艺精妙,更要求做菜人胸中有丘壑,有极高的美学造诣。   慈姑笑着给哥哥指点里头的配料:“先将肉鲊做成肉羹,这便是头一味鲊臛。而后是肉片晾晒而成肉干的脍脯,第三味是羊肉剁成肉馅儿,加黄酱蒸煮变成醢酱,其余各色便是各种杂蔬。”   不知她用了何种法子,巧妙利用了所有的肉脯肉羹,将他们巧妙做成《辋川图》里的山川、河流、树木,瞧着栩栩如生,可仔细打量每一样却都能吃。   黄翰飞瞧着这幅熟悉的旧时图画,心中感慨万千,昔日围坐一室分食美食的一家人四分五裂,如今只余了他和妹妹两人。   慈姑却没有他那么多感慨,给哥哥用勺挖一块鲊臛:“哥哥,且尝尝。”   黄翰飞吃进嘴里,这鲊臛原来是鹿肉制成,这野生鹿肉饱满紧致,制成鲊臛后咸香适口,更高明的是慈姑居然在里头还放上了藿香碎末,肥美的鹿肉里头登时多了一丝酸爽,开胃不已。   而醢酱更绝,用了新鲜的鹌鹑肉,上头铺满了红色的茱萸粒,还撒着一些微绿的芫荽末,正好充作山的阴影与青苔,这搭配雅致又新颖,叫人几乎舍不得吃。而至于下定决心吃上一口,便觉鲜嫩中带着一点点卤香,格外鲜香。   吃腻了也不怕,里头还有脆生生的紫萝卜秧子,清洌洌的莼菜、清爽的嫩笋,各色颜色搭配精致,这道菜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景,瞧着也颇有意趣。   黄翰飞几乎是很快便吃完了这道菜,他在狱中这许多年都受尽折磨,未曾吃过什么美食,路上虽然没有被亏待,可也是过路普通饭食罢了,如今骤然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当真是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他少不得要赞叹一句:“妹妹这手艺可真不错。”   慈姑笑眯眯瞧着哥哥:“在眉州时候遇到一位好心的师傅教导我的。”   她见黄翰飞眉宇之间始终有一丝郁郁,便劝解他:“可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须太过自怨自艾。”   黄翰飞苦笑,这才将缘由说明:“我哪里是为着这个,只是……”他住了口,瞥濮九鸾一眼。   濮九鸾会意,便与慈姑说:“你们兄妹团聚,我便也不多待,先告辞了,明儿再来寻你。”便告别出去。   黄翰飞思来想去,还是下定决心与妹妹说明:“当年朝堂争斗,爹不过站错队,便使得我们阖家支离破碎,倘若不是我命硬,不是奶娘心善,只怕我们家早已家破人亡,这样的朝堂,当真值得再次踏足吗?”   慈姑一愣,她一门心思想叫哥哥继承父亲的衣钵,却不知当初的争斗给哥哥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黄翰飞长叹一口气:“其实皇位换哪位皇子做,都不过是他们赵姓人自己来回争斗,与我们何干?又与百姓何干?这上下许多朝来回不过是沐猴而冠,一群猴儿精明些自私些,为着钱权名利争斗,将百姓生命视作草芥,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瞧着却是皇族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思及这些年的见闻,心里越发厌憎这些当权者,索性将自己的排斥一五一十说给妹妹。又有些担心妹妹会无法接受。   谁知慈姑也跟着点点头:“既然哥哥无意于卷入朝堂,以后做个隐士,也是极好的。”她能与家人团聚心里已经是倍感欣慰,叫哥哥继承爹爹衣钵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从世俗眼光自然如此,可仔细想来便是爹娘也当希望哥哥以后活得自在。   不愧是自己妹妹,黄翰飞点点头:“以后我只想钻研学问,著书立说,远离朝堂纷争。”   “嗯!”慈姑抬起头冲哥哥笑,兄妹能团聚,自然胜过万物。   “不过——”黄翰飞忽得想起一事,“你与那镇北侯又是个什么光景?我一开始还当来接我的人是朝廷官差,后来得知原来朝堂还未替爹爹平反镇北侯就先派人接走了我。在路上又得知这镇北侯帮着我们爹爹平了反。”   那些接他的人都待他极其恭敬客气,几乎是拿他当主子一般敬着,堂堂镇北侯为何要如此礼遇个落魄了的官宦子弟,又为何要好心帮他爹爹平反?等他进了京又被人送到镇北侯处,堂堂一个侯爷,理应日理万机,却亲自将他送到了慈姑跟前,还左右不离地陪着慈姑,这中间能没个什么?   这……慈姑沉吟起来,她要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害羞道:“哥哥,你还是莫问了。”   黄翰飞浸染世事许多年,早已不是懵懂少年,再加之慈姑表现一下子便让他心中隐约的担心成了真,他忽得跳将起来:“这厮可当真狡诈!”   他狠狠道:“以为施展些蝇头小利,又有这水磨功夫便能心想事成?哼!谁给他的胆子叫他欺侮官宦之女?若是真心悦,遣了官媒来提亲便是,做这些小意温存给谁看呢!”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自然不怕别人来向慈姑求亲,可恨的是濮九鸾这种毫无诚意、看似各种殷勤却唯独不愿松口献上正妻之位的男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慈姑忙解释,“他来提了亲,只是我想等父亲案子平反再考虑婚姻大事,这一切原与他无关,是我。”   “真的?”黄翰飞狐疑道,“你可莫上了当。须知男子除非媒人上门八抬大轿,其余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不可相信。不对!就算是媒人上门八抬大轿也不一定可信,还有那进门后冷落妻子宠妾灭妻的呢!”   “当真!”慈姑哭笑不得,怎的好久不见的哥哥来了便是这般,嘴里那些道理一套一套,活似岚娘捧着的话本子里掏出来的一般,“我第一想要的是好好经营酒楼买回黄家宅子,其余万事都排在这一遭后头。”   “那就好。”黄翰飞这才放下心来,你不管将何事放在第一位都不能将男子放在第一位。我黄家的女儿这点子志气要有。男人有的是,大不了哥哥帮你养戏子、养面首,生出来孩子养在哥哥名下,哥替你养着。”   这……   慈姑幽幽抬起头,或许可以引荐哥哥与福王认识。 第95章 辣骄羊(二合一)……   慈姑再三与哥哥保证自己绝不会过分沉溺于情爱, 黄翰飞这才作罢。   第二日兄妹俩便去黄家二老墓前扫墓,黄翰飞一直沉默着,清扫了墓前杂土, 又将墓碑上蜘蛛网青苔一一拂去, 这才跪下随妹妹一起叩拜。   叩拜完毕后,黄翰飞便对慈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人都说西域商队可赚得大笔资财, 我想往西域去一趟。”   慈姑大惊:“哥哥何故如此?官家如今赏赐下来一年二千石的粮食,我们已经堪比一个官吏之家, 我如今又有酒楼赚钱, 哥哥又何必如此?你应当进国子监去读书。也算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奶娘全家对你有恩, 我们自然要供你奶兄读书, 可我怎能让妹子一人负担全家自己心安理得读书?”黄翰飞绝不让步,“我只去这一趟, 赚得了钱便来汴京城里寻个营生好好照应你。”   慈姑抵死不同意:“西域的钱又岂是那么好赚,各路人马纵横交错,便是被人杀了害了扔在大漠深处, 到时候谁又知道?我们兄妹好容易团聚,又岂能就此分开?”   她眼珠子一转:“哥哥留我一人在京里, 岂不是叫我受尽人欺侮?”   黄翰飞一惊, 这却是他未想到的, 正犹豫着, 慈姑笑眯眯道:“官家赏赐下来的粮食我们变卖后买些田地如何?哥哥便在国子监读书, 闲暇时打理田地, 我们齐心买回黄府如何?”   这主意却稳妥, 既能养家又能照应到慈姑,还能读书,黄翰飞这才点点头, 不过还是说:“你喜欢下厨我也不拦着,便当是个消遣,千万莫要为此操劳。”   慈姑应好。归家后黄翰飞便去寻摸田庄,又往写信往国子监准备读书事宜,田获便在汴京借住了起来,将慈姑备着的点心整理一番,预备往邻近各地去看地,忙忙碌碌也起来,反将心里的哀愁压了下去。   田获是在第二天进的京,他风尘仆仆直进了康娘子正店说要寻康娘子,因着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差点被伙计当成来找事的,好在正堂里岚娘正盘账,这才将他带进后厨院里。   他一见慈姑就眼眶湿润了起来:“康娘子,你可要帮我!”   慈姑一头雾水:“你怎的如此境地?”她与田获平日里互通书信,田获信里并未提到过要来汴京,慈姑在回信里写明了又做出了些新的蜜饯点心,过些日子还要发货给田获。谁知田获就这么回了汴京城?   “二姐,二姐她不回我的信笺……”田获垂头丧气,“家中婆婆又听不得我们的婚事不愿派人来提亲,我便只能偷着跑来汴京一趟。”他归家后才知婆婆身体康健,写信来唤他不过是担心他在汴京玩野了心,回家便叫他定下世家女儿。   田获便将汴京城里已经瞧中了一位娘子说与家人,家人一听是个寡居的娘子还比田获大几岁,那脸色登时就不好了起来,虽然对田获还算和颜悦色,可一旦田获提起请父母提亲老人家就定要捂胸口发作心病,田获无法只好写信给二姐说明情形,谁知二姐自此之后一封信都没有回过,他一开始以为是路上耽搁了,又接连写了几封信,谁知这信件如泥牛入海,一直杳无音讯。   田获发了急,这才跟家人说要来汴京。   谁知家里人断然反对,父亲甚至还提出“要去汴京就踩着我的尸骨去。”   田获无法,只得乘往临县做生意的机会偷跑出来,因着怕担心被察觉,他只收拾了寻常出门行李,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这才来了汴京。   可他去拔霞供店里去寻二姐,二姐非但不见还叫伙计将他打了出来,他无法只好先来寻慈姑。   他一说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岚娘和慈姑双双对视一眼:“这可奇了怪了,二姐明明说是你从此音讯全无,一封书信都不曾回,怎变成了她一封书信都不回?”   田获一听就发了急:“我几乎每日都要写信给二姐,怎会不回?”   慈姑沉吟:“既如此,我们便请了二姐来对峙。”她唤来个小伙计:“往拔霞供店里寻寻吕二姐,就说我做了辣骄羊,唤她来吃。”   见小伙计走了,慈姑才道:“你也洗把脸。”   不多时二姐就来了,立刻被已经吩咐好的伙计带进了一个齐楚阁儿,她不明就里,还喜滋滋念叨着:“难得姐妹们有良心,吃美食还不忘唤我一声!”   谁知刚进门就立时见到齐楚阁儿里正站着一个朝思暮想的人儿。   她一愣,眼泪就刷得落了下来,人却急着闪身要往外走。   慈姑和岚娘一左一右拉住她,慈姑拍拍她肩膀:“二姐,便是有天大的冤屈先说开才是。”   扶着她坐到了椅子前,这才将门“吱呀”一声关上,“哐当”一声,竟是在外头落了锁。   “呸!负心汉还有什么心机寻上门来!”二姐扭身要走,背对着田获一言不发。   田获急得上火:“二姐,我自回去后,共有四月一百单两天,这一百天来我共写了六十封信与你,怎的你就恼了我呢?”   二姐本来板僵着的脸忽得松动起来,现出了一丝缝隙,她回身:“你真的写了那许多信与我?”   “是啊!”田获忙不住点头,“我总也收不到你的回信,这才急了,往汴京城里来寻你,可你却见也不见我一面……”   二姐奇了:“我只说到过一两封你的书信,自此之后便杳无音信了,我寄过去四五封信也再无音讯,我写信过去质问你,你都没回,我便写了一封诀别信给你,所以适才以为你始乱终弃这才不想见你一面。”   “莫非是遗漏了?”田获喃喃自语,“我写的信都交给了贴身小厮寄送,百般叮嘱他不可遗漏,又每每叫他专门留意你的信件,又怎会遗漏?除非……”   他拔腿就走:“我这便去寻小厮问个究竟!”   又忽得想起小厮被他留在了家乡,因而住了腿,又垂首向二姐道:“是我不好,先前答应请求爹娘来提亲,可我爹娘想叫我娶个本地知根知底人家,因而死活不愿来提亲,还请你谅解。”   吕二姐听着心里一阵凄凉,她咬唇将心里的酸楚压下去,努力笑道:“什么娶不娶的,我们年纪差着许多,我又是个二嫁之人,你家里人不愿意也理所应当……”   正在搜刮肠肚想着好叫双方好下台的话,忽得听田获道:“我如今仓皇出走身无分文,若你信得过我,我自请了媒人来入赘于你,不知你可愿意?”   吕二姐一动不动,似乎是被这提议吓住了,田获讪讪道:“我知道我这提议太仓促,一点老婆本不备就来求你嫁给我委实太异想天开,只不过可否请你给我几个月,我今日便动身寻康娘子去商议贩卖蜜饯去外地之事,我只用几个月便能攒一笔银钱,倒时候再来你家提亲。这样可好?”   他说得忐忑,吕二姐“噗嗤”一笑:“傻子。”泪水却很快掉了下来。   两人在包间里喁喁而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外大锁哐当打开,慈姑在外头敲门:“我可能进来?”   二姐扬声道:“进来。”   慈姑见她恢复了往日的泼辣,放下心来,她示意身后的小厮放下托盘,笑嘻嘻道:“可没哄你,一人一大盘辣骄羊。”岚娘跟着嘻嘻笑着:“你们和好便好。我倒跟着蹭了一顿美味。”说罢坐下跟着吃起饭来。   辣骄羊是将羊肚、羊脸、羊肺这诸物进卤汤卤好后,再捞出晾凉,而后在油锅里加入生姜、红葱头、大葱,直到这些辅料被熬到焦黄才捞出继续加热,直到锅里的油腾起热气才起锅倒进茱萸籽里。旋即加两滴香醋。   这时再将羊肚、羊脸、羊肺切成薄片,倒入适才做好的红油、拌些莴笋丝、撒上孜然、蒜泥、藤椒油、芝麻油,舀一勺高汤、卤汤放进去,搅拌便是。慈姑做了满满一盆,适才给每人盛上一盘,又加了些菜蔬米饭。   田获一看,辣骄羊摆在盘里,上面浇着红汪汪的汁水,他夹起一块肉来,红油汤汁淋漓,不时滴落一两滴下来,散发出勾人的香气。   他忍不住赞叹:“可有许多日子未曾吃到过康娘子手艺,今儿尝尝。”   这辣骄羊里头有羊身上各部位的肉。   羊脸肉是从羊头上剔下的羊两颊肉,又嫩又软,几乎能吸溜进嘴里,口感软糯。   卤过的羊肚则是另一番风味,肥厚的羊肚被切成条状,吃起来非但不费牙反而弹牙无比,弹滑的羊肚配上脆脆的莴笋汤,刺激得人嘴里不断分泌出口水。   里头的羊肺则质地细密,滑溜溜一片,卤香加上红油汤底的滋润,简直入味十足。   不多时就见了底,吕二姐忍不住喝上一口自己碗里的红油汤,非但没有想象中的辣度,反而香麻四溢,香而不辣,吹去上面飘着的红油,下面的褐色汤汁还有淡淡的卤香味道,一时之间嘴巴里涌现出各种滋味。   田获见状便去后厨给她端了一碗擀得细细的白皮面,随即将白皮面拌入汤汁递过去:“可要尝尝?”   吕二姐犹豫:“这可会胖。”   田获也将自己盘里的汤汁给自己拌了一份:“来,我陪着你吃。”   吕二姐这才毫无负担捞了一筷子面,白色的汤面上面沾了红油辣汁,淋漓汤汁四溅,将面条都沾染上了卤香麻辣,吃起来格外满足,不多时便将那小碗面条吃得一干二净。   惹得岚娘在旁不停“啧啧”,慈姑怕二姐害羞,捣捣她胳膊:“莫胡闹。”   见两个和好,慈姑便也放下心来,寻摸着做一些易于保存又好吃耐放的点心蜜饯,好叫田获拿去外地贩售,谁知第三天伙计急匆匆来寻她:“乡君,可不好了,有人去闹事了!”   慈姑急急忙忙奔过去,才知今儿有位老丈寻来拔霞供店,伙计问他,他大大咧咧道:“我来寻儿子!”   伙计纳闷,报与吕二姐,吕二姐吃了一惊,忙出去赔笑道:“我便是这店里的掌柜的,姓吕,您有甚要问的?”   那老丈一听就眉毛倒竖:“可是姓吕的那个寡妇?!”   吕二姐自打守了寡就最恨人这般说,她登时两手叉腰不客气起来:“见你发须斑白尊称你一声老丈,你可莫要上门自己来讨打?!”   联想到慈姑曾说过在司酿局选拔正店时曾有一位姓唐的掌柜处处刁难她,敏感的吕二姐立刻警惕了起来:“伙计们何在?还不将这闹事之人叉出去见官?”   谁知那老丈气得跳将起来:“你不敬我重我反倒叫人拿我,哪里是贤良淑德的做派?”   吕二姐冷笑道:“谁要赢你嘴里牌坊?贤良淑德了你给钱吗?”   越发气得老丈趔趄,指着吕二姐鼻子大骂道:“老夫的儿子被你拐带走了,你还大放厥词!真是岂有此理!”   吕二姐惊了一惊,旋即冷笑道:“哪里来的胡话,我这里店门大开,瞧瞧里头有没有您的儿子!”话虽这么说,可语气早虚了不说,瞧着不对,立刻扶着额头“哎呀我头晕”,叫伙计将自己搀扶了后头内室。   老丈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在外头大骂了起来:“你没藏心虚什么?!快叫我儿子放出来。!”   吕二姐暗暗叫苦,便叫两个伙计跑腿,一个去寻慈姑,一个去寻田获,务必叫他们来救急。   田获这日正在与黄翰飞切磋些哪种土地适宜种植何等作物之事,忽听得有人说吕二姐有请,他爹又疑似到了拔霞供脚店门口,急得忙起身赶去。   到了店门,果然看见自己爹正坐在当堂大骂,好在伙计给他搬了条凳子,又给他从对面商店买了一壶茶水润喉,瞧着厚待了。这应当是吕二姐吩咐的,田获心里越发愧疚,上前一步将拉住田老爷袖子:“爹!你莫闹了!”   田老爷一扭头看见儿子,忙将儿子一把拉住喜形于色,旋即又冷了脸涨斥责道:“逆子!不告而别,叫你婆婆与你娘昼夜担心!”   田获讪讪扶住他胳膊:“我前日到的汴京,已经叫人去给家里捎信了。”   田老爷这才放下心来,田获却要扶他走:“爹,咱家与康娘子做生意做得好好的,您又来她店门口胡闹,惊扰了人家生意,叫康娘子着恼,明儿不与我们合伙了可如何是好?”   说到家里新近添的进项,田老爷面色软作起来,起身跟着田获往外走,嘴里却嘟哝着:“原先家里没这个进项不也好好的?还不是为了叫你闯出一番事业来。”   田获边扶他往外走边扬声道:“老父远路寻我闹了些误会,叨扰了各位,还请各位谅解。”   这儿子明明是从外头进来的,并不是那掌柜娘子藏在内室的,于是食客们便都只当这只是一场闹剧,便都道:“无妨无妨。”立刻有伙计端上一碟子免费赠送的冻豆腐,权做赔礼。厅堂里吃羊肉的客人:哦豁,还有这等好事?   食客们将冻出孔洞的冻豆腐往羊肉锅里一涮,嘿!那滋味,别提多香!羊肉的精华融入在汤汁后,汤汁又浸入冻豆腐,咬一口满口肉汁乱飚,又耐嚼又肥美。便不再关心这一场闹剧。   田获将老爷子扶进对面的茶楼包间,慈姑也跟着进来,与田老爷子见礼。   田老爷子适才在儿子的讲解里已经知道康娘子如今已经是官家亲自封的乡君,人又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当即也客气起来:“见过康娘子。”   “您不必客气。”慈姑已经听说了适才的闹剧,这一趟就为的是息事宁人好叫二姐得偿所愿,当即打圆场道,“您这回可是错过田少爷了。他是接着我的信才来的。”   原来还有这等缘故?田老爷子顿上一顿。   慈姑便笑道:“田大郎在京中通过我结识了镇北侯,镇北侯见他是个堪当大任的,便有急事要拜托他,我才写信唤他来汴京,因着其中有什么机密,他便任何人都没说。”   见田老爷将信将疑,又唤门口的疾风:“疾风,将你侯府的令牌给田老爷瞧瞧。”   被拉来扯大旗的疾风不情不愿交出令牌,慈姑便指给田老爷:“您瞧这就是侯府的手下。”   旋即一转话题:“田家小哥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出息,也是您教得好。”   这突如其来的恭维叫田老爷立时三刻陪上笑脸:“哪里,哪里,是您谬赞。”心里乐开了花。镇北侯那是什么身份?能得他赏识,自己儿子今后可算是有一条阳关道了!   旁边的疾风和田获看得瞠目结舌。   见田老爷一脸笑容慈姑松了口气,这才说起第二件事:“至于他与我店里另一位合伙老板吕二娘……”   田老爷立刻又板起脸:“这却不成,康娘子的面子我不能不给,可是小儿的婚事可不能由着他胡闹!我家便是再怎么也不会叫一个寡妇进门!”   田获立即起了火:“爹!不许你这么说二姐!”   眼看两父子就快要吵起来,慈姑忙道:“两位且都冷静些。”示意田获给田老爷递一杯茶水。   “如今我们大宋女子再嫁并不算什么,几十年前的太后娘娘都是二嫁之身,为何田老爷这么抗拒二嫁女子?”慈姑一脸恳切。   “倒不是嫌弃她是个寡妇!”田老爷叹息道,“若她是我们鹿乡本地人,知根知底,便是寡妇又如何?”   原来如此,慈姑心里亮堂了不少,如此一来阻碍就很少一些,她又劝田老爷:“吕二姐与我相识,当初相识还是因着有人找我麻烦,她与我素不相识却能挺身而出,叫我感动不已。”   “再说吕二姐本人,汴京人士,兄弟又在开封府做个县尹,虽不是官员,但也算得上是良民,吕二姐自己又嫁妆丰厚,还在汴京最繁华的马行街夜市上开着店,便是在汴京城也不缺人说媒,我说得句句属实,您若是不信,大可去外头打听。”   田老爷嘴唇阖阖,如此一来,他当真没有什么反对的必要。仔细论起来是自己家儿子配不上人家吕二姐呢。   他想了半天终于将自己心里最深的恐惧出来:“儿子如今生意也在汴京,以后寻个媳妇也在汴京,那岂不是我们今后老迈了儿子不在身边?”   田获苦笑道:“爹,您想多了,吕二姐是个心地善良的,又怎么会教唆着我不敬爹娘?”   慈姑也跟着劝说:“您若是不信,今后便叫田郎君半年在汴京半年在鹿乡?再说了多少有功名之士都背井离乡在外头做官,莫非他们各个都是不孝不成?”   这一番话说得田老爷嘴唇颤颤,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词,其实他最开始坚决反对,是因着莫名就来了个女子将儿子的心带走,又叫儿子入换了人一般求他们去汴京提亲,对方又来自自己素不相识的地方,那种巨大的恐惧叫他心里不管不顾地反对起了儿子的亲事,如今被康娘子一番分析,登时觉得自己先前所想是多么的冗余可笑。   慈姑似乎是明白他所想,淡淡一笑:“自小言听计从的儿子忽得违背了您的意愿有了他自己的想法,这并不是他忤逆,而是他长大了,在汴京城新搭上生意线也好,在外头找到意中人也好,他开创新天地并不代表就是背叛了您,您也要放开环抱接受这一刻才好。”   她几句话竟然惹得田老爷脸通红一片,旋即老泪纵横:“是老夫不对。老夫不该扣留他们往来的书信,不该反对他们的婚事,将大郎翅膀剪了困在鹿乡当真是愚蠢至今!”   他像生了巨大勇气,扶着桌子站起来:“老夫要去寻吕娘子道歉。”   他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打开门,却见门口正站着泪流满面的吕二姐,他讪讪道:“吕娘子,先前是老夫错了,不该将你们的书信藏起来,更不该当众侮辱你,还请您谅解老夫。”   他说着便要拱手行礼,吕二姐忙扶起他:“不敢不敢,您远途来怎能与我这个小辈行礼,赶紧休憩为上。”示意田获将他爹扶走。   见田老爷走了,慈姑忙去吕二姐旁边要为她拭泪,谁知吕二姐“哇”得一声大哭了出来,将她一把抱住:“慈姑,要有下辈子我要嫁给你!” 第96章 栗子糕山楂糕……   康家院子里正热热闹闹。   慈姑在一早就起来, 在灶间做了玫瑰酥饼、琉球糖、蜂糖糕、豆糕、果馅儿顶皮酥诸多点心,密密麻麻摆了一桌。   这会子正准备做栗子,秋日刚上市栗子时慈姑买了不少藏在地窖里, 今朝正好拿出来做栗子酥。   栗子煮熟剥皮, 吕二姐剥皮剥得生疼,时不时举起手来“嘶”一声, 田获心疼她,叫她进屋去歇着, 她却固执摇头:“我也能剥, 多一人便快些。”   这一批点心是慈姑特意为田获能够贩运远处所特制的点心蜜饯, 点心要在冬天存放二十天左右还不坏, 蜜饯存放个几个月,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在汴京附近几个城市里贩售货物, 将康娘子的品牌打出去。   如今田家虽然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可田获不想叫吕二姐受一丝一毫委屈,便迫切得想自己赶紧多赚些钱少受制于家中, 吕二姐知道他心思,自然也跟着帮忙。   两人相视一笑, 格外默契。   岚娘在旁边瞧见,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问旁边帮忙给点心打包的杜仙云:“仙云娘子昨夜睡得可好?”杜仙云在汴京城里无亲无故, 慈姑便问过马夫人将她从前赁给慈姑的空房子又赁给了杜仙云。   “尚好, 马老夫人甚是热情, 还与我端了一碗冷淘请我吃。”杜仙云擦了把汗, 笑着回答。   或许是因着两人都是一力拼搏的缘故,她深得马老夫人喜欢,两人甚是投契。   岚娘啧啧了两声。   黄翰飞在案前画画, 他拿着画好的宣纸给慈姑看:“你瞧着花样如何?”这是慈姑的意思,要想远销自然便要打响康娘子的名号,一个好的招自然必不可少。   这回黄翰飞画的是侧身站在锅前举着小铲子的小娘子,不过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来,旁边还有个“康”字,慈姑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我去寻个印章师父刻下来,到时候在点心封上盖一个,好叫人知道是康家店里。”   田获不解,边剥着栗子皮便问:“包装太过精致固然好,可成本也上去了,乡君这又是何必?”   慈姑摇摇头:“自然是今后百年十年都叫人记得康娘子这家店。这招牌下产出来的点心便叫人念念不忘。”她接下来还想在别的城池里开设康娘子脚店,自然最好是借着田获贩售蜜饯的事情先将康娘子的名号打响,如此一来等开店时自然而然先有一批人慕名而来。   院里正热热闹闹,忽得濮九鸾敲门走了进来。   他个头高挑,神色清冷,历来是他一进来大家便都含含糊糊打个招呼旋即各忙各的,只不过这回他身后却还带着个又瘦又黑的孩童,瞧着约莫五六岁样子。   “慈姑,可能退一步说话?”他示意慈姑往旁边的书房里去。   慈姑点点头跟了进来。   “这回有事要拜托你。”濮九鸾难得有些为难之色,“这位小郎君要暂且放在你这里些日子。”   慈姑毫不犹豫就点点头:“你放心,他在这里待多久都行。”   她透过窗棂打量,那男童年纪虽小,脸上却有些暴戾之气,站在院里一动不动,丝毫混不在意别人在什么。   濮九鸾拧着眉:“说来造孽,他娘早早就没了,等我寻到时只被几个奴仆养着,虽然锦衣玉食,可我瞧着他瘦瘦小小,性子又暴戾乖张,瞧着不像话,便只能拜托你先养着。”   慈姑见孩子的衣裳皆是名贵料子,头上所带发贯皆是金丝编成,又能叫濮九鸾这般挂心,灵台登时明澈,指着大内问:“可是那位的?”   “是。”濮九鸾点点头,毫不隐瞒,“官家在外头的孩子,可没有上玉牒,宫里进不去,流落在外头只怕又被有心人利用,为今之计只有先放在我这里养着。”   “宫里……”慈姑不语,她虽不知宫里现状,但想必会没人会欢迎再来一个兄弟来分一杯羹。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这孩子着实不好带。”濮九鸾想起了什么一般,“你莫勉强,若是不行就将他再送回给我,照顾他的嬷嬷婢女被咬伤了好几个。”   慈姑想起适才见孩子面色,只怕是个积食的,她当即问道:“这孩子是不是平日里零嘴断不了?”   “是。”濮九鸾有些讶然,“当真有这回事。”   慈姑心里有了数,她掀开帘子与那小郎君打招呼:“我唤做慈姑,你今后唤我姐姐便是。”   又问他:“你唤做何名?”   男童一对黑黝黝大眼睛,鼻尖小巧挺翘,他混不在意将头一扭,不搭理慈姑。   慈姑转转眼珠,笑着哄他:“吆,这可奇了,你连自己叫甚都不知道。”   “谁说的,我叫玉琅!”那男童愤愤道。   慈姑便将院里一只矮凳搬过来:“那你今日起便留在我家了,想做什么便做, ”   栗子已经剥好了,田获用石杵将栗子捣碎成泥,玉琅瞪大眼睛瞧着,眼珠子一错不错,中途有个栗子迸溅出来,玉琅“噔噔噔噔”跑到院墙旁边将栗子拿起来,又“噔噔噔噔”跑过来要将栗子抛进石臼,唬得田获住了手:“小郎君,石杵砸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哼!”玉琅涨红了脸,将栗子用力扔到远。   “哎哎哎你这个小孩怎的这般脾气古怪?我又没说什么?”田获一头雾水。   他气得两手紧攥,背过了身子不理人,   他身后一个嬷嬷端着一碟子点心:“小郎君,乖,吃些点心。”   慈姑皱皱眉。她蹲过身子,眼睛与他齐平:“玉琅是要帮我们忙是不是?多谢玉琅,可当真是个好孩子呢!”她瞧出这孩子本性不坏,只不过性子倔强又不喜与人争执才会被先前带他的人培养出一身戾气。   玉琅不说话,却不再躲避,攥着的手心松开了。   嬷嬷讪讪道:“吃点心。”又有些意有所指:“我们少爷最听嬷嬷的话,这么香甜的点心可是老奴特意买来的,我们少爷身份尊贵,可不能饿着。”   慈姑捻起一块点心,掐了一角吃了一口,果然又醇香又甜蜜,她皱皱眉头将点心放下,心里已经猜到平日里这些人是如何养育玉琅的。   孩子多爱哭闹,奴仆们养着,为了省心,稍微有些哭闹便将糖果递过去。   孩童哪个不喜糖果?自然甘之如饴,而且每每哭闹便有糖果,叫他有求必应,尝到了只要哭就有人回应的甜头,自此之后就自然更不喜茶饭。   她见孩子满身戾气,扭身问濮九鸾:“这小郎君是不是不论大事小事上都要哭闹,稍有不顺心便暴跳如雷拳打脚踢,是这样也不是?”   濮九鸾惊讶:“还真是如此。”   慈姑瞧了瞧天色,小声与濮九鸾说:“这些日子我娘子脚店里常有贵妇们往来,我便也听了一耳朵半耳朵:孩童将糖果点心吃饱了,于是到了正餐肚中是饱的,不饿便死活不吃正餐,如此一来循环往复,便一顿也不吃。倒有个法子,先饿上几顿,清清静静饿着了再做打算。”   濮九鸾抚掌轻笑:“不愧是你,如今午膳刚过,他未曾用过午膳,想来一会子便饿了,坚持不给他点心,且看他晚膳如何。”   她适才一口便吃出来这点心又甜又腻,小孩儿家只懂香甜,不懂适可而止,大量猪油和白糖加入的点心固然诱人,可是孩童长期吃这点心,只怕会不宜消化。她走过去笑道:“天天吃点心有甚意思?不如我们今儿一起来做点心如何?”   慈姑又帮他洗净手,叫他帮忙:“这般难的点心,可只有玉琅少爷会做。”   玉琅虽然还是不说话,可翘起的嘴角却反映了他的内心。   慈姑自己将做好的水油皮包入油酥,不断擀面松弛,给了玉琅栗子泥,叫他撒上白糖,而后加水炒制后,又叫他用勺子分出一份份大小想等的栗子泥。   最后在做活的面团中揉入栗子泥,而后包好放入烤炉,又拉着玉琅的手叫他刷上蛋液,撒上芝麻粒。   见他消化不好,又特意做了一份山楂泥的。   等夕阳西下,栗子酥和山楂酥都已出炉,一个个圆圆的小团子,金黄的点心外皮上面撒着许多黑芝麻颗粒,瞧着就憨态可掬。   此时已经到晚膳时间,慈姑又做了几个简单饭菜。便招呼田获与吕二姐一起吃饭。   轻轻咬开栗子酥的外皮,酥脆的外皮一层接着一层,似乎咬不到底,层次丰厚,许多点心渣登时化在唇间,入口即化,夹杂着浓郁的奶香,绵软一片。   舌尖触及到里头的栗子泥,香浓的栗子泥混合着蜂蜜的香甜,一股脑从雪白的外皮里涌了出来,绵软得叫人心满意足。   玉琅小公子又拿起一个山楂酥,这山楂酥咬上一口,里头暗红色的山楂泥立即从酥皮里满满涌出,吃上一口,酸酸甜甜,甜而不腻,几乎是满满在舌尖融化。   他嘴巴中被山楂酸酸的滋味刺激着分泌出大量唾液,吃完一个又迫不及待想要再拿起一个开吃。   “不可!”慈姑按住他的胳膊,“今儿不许再吃点心了。”   玉琅一愣。 第97章 鹿肉锅子   玉琅犹豫了一瞬, 还是乖乖将手放下。   慈姑便给他递了一碗玉带汤:“喝些汤水便好,明儿再与你做新的吃食。”   濮九鸾在旁瞧得愕然,他前几天带这孩子时他可不是这样的, 稍有不逞心就拳打脚踢, 哪里如今儿这般讲道理?   只不过如此一来倒放心将孩子交给慈姑。   慈姑也便不客气,悉数换了玉琅身边人, 将他跟前那些心怀鬼胎的婆子丫鬟尽数换掉,又跟濮九鸾寻了两个手脚干净心思清明的妇人来照料他起居。   玉琅却也乖乖儿跟着慈姑, 倒像个小跟班一样。   先前那些点心都已经做好打包好, 封上了厚厚的牛皮纸包, 外头系一根麻绳, 系得齐齐整整,慈姑带着玉琅一齐给点心封上盖上康娘子脚店的印。   正忙忙碌碌, 忽得外头一阵喧哗,鸡飞狗跳热热闹闹,正纳闷。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康娘子!”   慈姑定睛一瞧, 可不正是濮宝轩那个活宝?   他比原先更瘦些,也更黑了些, 眉宇间少了些稚气, 只不过属于少年的公鸭嗓还是未变。   他老鼠一样四下打量, 先装神弄鬼问:“我十一叔可在?”   慈姑摇摇头, 莫名有些心虚。   濮宝轩这才大踏步进得庭院, 四下打量慈姑的院子时不时啧啧两句:“没想到康娘子如今是个财主了。”   “我算什么财主?”慈姑笑, “倒是你, 怎的忽然就回来了,又怎得上来就问你叔叔?”   濮宝轩吐吐舌头:“康娘子,你是不知道, 我是背着他老人家进京的。自然要躲着他了。”   慈姑一愣:“偷跑进京的?”   旁边的岚娘和吕二姐更是皱眉:“怎的要偷跑?”   “是啊!”濮宝轩有一大堆苦水要倒,“漆器早就采办完毕装船进京,偏偏我十一叔不叫我走,于是我偷偷儿流了。我天生见不得漆树,那玩意一碰我就全身小红疙瘩,痒死了,只好一天到晚待在屋里读书,便是偶然出去也要撑伞,差点没被城里人笑死,有人传言说我不是人,白天出来见不得光所以总要撑伞;还有人说我阴柔无比阳刚不足,为的是好好儿保养肌肤,你说这事!可气不可气?”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还不满足:“最重要的是那里居然没有美食!他们当地人饮食清淡,我一点都不喜欢,每日里都是就着小厮从汴京寄来的康娘子辣酱过活。”   慈姑一愣:“怎的还有辣酱?”   “那当然啊!”濮宝轩洋洋得意,“要不说我聪明呢,我叫小厮往康娘子脚店买了些辣酱,又叫他们装陶罐里密封,每每有船来看我便带上辣酱来。拿来拌饭或是就馒头都极其美味。我好惨,我跟你说……”滔滔不绝又开始诉苦。   “看来得叫田获带些辣酱售卖。康娘子家辣酱,这是个好东西。”慈姑若有所思,琢磨着此事。   濮宝轩抱怨了半天,回头一见康娘子混不在意,不由得甚是沮丧:“康娘子!你倒是听没听我说话?我这么惨,就为的求你与我做顿菜。”   他说话得声音大了些,玉琅立即就走上前去,护在慈姑前头,一脸警惕打量着濮宝轩。   濮宝轩一愣,旋即乐了:“怎的多了个小孩?你捡的?”   慈姑懒得跟他废话:“正好我们也要吃午饭,便给你捎带一份,我去做些饭菜,你且等着。”   濮宝轩这才欢呼起来。   今儿本是腊八节,慈姑将碗柜里犄角旮旯的豆米都寻了出来煮了一大锅,这汴京城里有赠送腊八粥的习俗,她做一锅也不怕,到时候与各家邻居散散便是,实在不行还可拉到店里给徒弟们当膳食,总归是不愁去处。   她在灶房里淘洗着豆米,听着外头濮宝轩逗玉琅:   “小孩儿,你喜欢吃饭吗?”   “小孩儿,叫我一声叔叔,我便带你去外头买磨喝乐。”   “小孩儿,你是康娘子新收的小徒弟吗?”   有一声没一声的,忽得听玉琅冷冷道:“幼稚!”   旋即进了灶房。   濮宝轩:……   粥煮上以后,慈姑又想着做个马牙菜扣肉。外面濮宝轩忽得想起什么:“对了,康娘子,我运了一车当地土产给你,有鹿肉,有羊肉,还有牛骨,正放在外头呢,你瞧瞧可有什么要用的?”   慈姑便道:“我瞧着外头要下雪的样子,不若今儿做个鹿肉锅子,大家一起吃了暖和。”   濮宝轩一听说有美食吃登时来了劲头:“汴京城里那些豪门,一下雪便要开宴,我们今儿便也开个宴席!”   锅子是一种特制的砂锅,中间一圈圈出个小圆,内里正好放入炭火。   慈姑便将各色香料炒香,而后放入鹿骨慢慢熬炖。   趁着鹿骨汤熬炖期间,她叫徒弟们泡发些木耳、腐竹、粉条等干货,自己则剁好肉馅,一半加淀粉搅拌做肉圆子,一半则准备做蛋饺。   濮宝轩跟个活宝似的坐不住,慈姑便叫他去院里劈柴引火。   将铁勺放在火堆上方,而后浇一勺蛋液旋转,直到半凝固就立刻将肉馅儿放上去,随即趁着蛋皮还未凝固就立刻封口,这是个技术活,讲究的是又快又稳。   不多时便做成了蛋饺。   随即又起油锅,将猪皮刮去猪毛放进油锅里炸了起来,直到炸得表面起了崎岖不平金色外衣,这才捞出备用。   再将猪瘦肉切条撒上胡椒粉,裹上淀粉鸡蛋下油锅油炸,直到表面变得金黄酥脆,这才捞出锅来。   濮宝轩砍完了柴,冒着被烫的风险捞起一块炸酥肉,边吹着热气便塞进了嘴里,吃完一口“啊”得一声,又捞起了一块。   配菜做好,便可开始上锅。   砂锅里头倒入鹿骨汤,而后先铺上一层蘑菇,再铺上一层白菜叶,粉条,酥肉、蛋饺、酸菜,猪肉五花,最上面一层再铺一层切好的生鹿肉片,片得薄薄,泛着诱人的红色光泽,这才准备夹炭火起锅。   忽得门外疾风喊:“侯爷来了!”   濮宝轩吓得一跳,差点将手里的酥肉扔出去,就见濮九鸾进了灶房,他见了濮宝轩,一言不发,只板着脸看他。   濮宝轩吓得直缩脖子,努力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十一叔,你是不知道,那里又冷又偏,甚吃得都没有……”   濮九鸾眼睛平静无波,却叫他生生打了个寒战,再也说不下去了。   “还要说什么?”濮九鸾安静问。   “没了没了。”濮宝轩缩缩脖子,忙退出去,“那个,康娘子,无酒不成席,我去买些上好的酒来。”说罢便蹑手蹑脚如避猫鼠一般退了出去,手里还不忘抓一把小酥肉。   濮九鸾摇摇头:“当真是……当地的官员如何,民生如何,都不静心下来,反倒就惦记着吃。”   濮宝轩去了外面正要买酒,岚娘便指着他说:“笨!知不知道如今慈姑请了一位酿酒大师就住在对面。”   便带着他去寻仙云居士拿载驰酿,又请马家一家人来吃晚饭。   马老夫人感激之余还要念叨两句:“慈姑这孩子就是实诚,如今都做乡君了还一点架子都无,与我们这些老街坊处得和睦。”   “什么?乡君?”濮宝轩愣上一愣,他处在穷乡僻壤消息不通,偷偷进了京城后丝毫不知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就直奔慈姑这里来吃美食,哪里知道那许多?   岚娘子便给他讲:“你还不知道吧,慈姑原本是前户部尚书黄瑾之女,如今官家给她爹平反了案子,还给她封了乡君之位,当真是官家圣明!”   “啊?”濮宝轩忽得想起从前隐约的怀疑,再想起黄家与濮家曾有婚约之事,又想起从前见十一叔把玩过一枚指环,种种迹象叫他忍不住心乱如麻。   他从杜仙云那里拿了酒,便抱着酒瓮复又去寻慈姑,想问个清楚。   “好了好了,他不也是个孩子么?”慈姑笑着将一块酥肉蘸了茱萸面递给他,“来便来了,叫他一起过个年罢。”   濮九鸾本来板着脸,此时脸色如冰山融雪,忽松动了下来,接过酥肉,笑道:“也罢,依你便是。”   岚娘乐得见他们独处,便将玉琅领走。   慈姑在小小空间里反倒不知说什么,反而是濮九鸾笑着解释道:“今儿先去了官家那里,便来得晚些。”   慈姑“嗯”了一声,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因而居然没在意濮九鸾到底是何时来去的。她指着窗外道:“下雪了!”   冬日的天空渐渐变暗,灰色的云朵如脏乱的棉絮胡乱堆在半空,又厚又沉,在这一片灰色的底板上忽得有白色的小点渐渐撒了下来。   先是一星半点,随后越来越大。   星星点点,   密密蓬蓬,   从九霄天空加速落了下来。   濮九鸾瞧着黄昏天色里轻盈如精怪的慈姑,忽得生了勇气,直凑过去,碰上了她的嘴唇。   ——   樱唇一点,薄而柔软的质感,让濮九鸾想起厚厚的丝绒,在大雪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魅惑而神秘。   他忍不住凑过去,近一点,再近一点   ——   “哐当”一声,酒香四溢。   濮宝轩两手还维持着抱瓶子的姿势,嘴巴张得圆大。 第98章 蛋饺   雪花渐渐纷乱起来, 大如棉絮,天色已晚,庭院里很快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岚娘“哈哈”得哈着气往厅里走, 一眼瞥见濮宝轩柱子一般站在灶房屋檐下, 神魂不守。她大声喊道:“快进屋吃饭。”   濮宝轩这才回过神来,脸上似哭似笑, 最终变成了一个诡异的笑。   看得岚娘打了个哆嗦:“你作甚?”   “你说……”濮宝轩斟酌着字句,还小心瞥了瞥花厅, 似乎不想叫里头的人听见自己所说, “你说, 我要是巴结好了康娘子, 是不是就不用再去外地了?”他被自己这灵光一现的想法所激励,立即从适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对!只要哄好了小婶婶, 小婶婶再帮我美言几句……”   “说什么呢你!”岚娘没好气白他一眼,“赶紧进去吃酒。”   说完一把拽着他进了花厅,花厅里慈姑正低头布置碗碟, 濮九鸾在往锅子里装木炭,瞧见濮宝轩进来, 不过淡淡一瞥, 并不说话, 反是濮宝轩缩缩脖子, 寻了个角落蹲下了。   不多数杜仙云、马夫人扶着马老夫人, 团姐儿跟在其后, 纷纷走进厅里, 黄翰飞与疾风也坐在了一边,岚娘跟田获从外头叫来一桌席面,大家便热热闹闹围着坐了两桌。   锅子里也升起袅袅热气, 咕嘟咕嘟翻滚起来。   揭开砂锅盖,一股白色雾气先扑面而来,将适才雪地里带来的寒气一扫而空。   锅里的鹿骨汤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已经呈现微褐色,咕嘟咕嘟澄澈琥珀色,叫人一看就勾起来了馋虫。   铺在最上面的是鹿肉,宝轩迫不及待拿起公筷夹了一块——   夹到慈姑碟里:“小婶婶,您先吃。”   慈姑越发不自在起来,黄翰飞皱着眉头将筷子一拍。   濮九鸾嘴角微勾,不过转眼便咳嗽一声,训斥宝轩:“宝轩,莫胡闹,好好儿吃饭。”   刚才十一叔是乐了吗?宝轩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但转眼便决定了:对!今后一定通过小婶婶说服十一叔!   还是马老夫人打圆场:“快吃吧,里头的汤汁都要被熬干了。”   宝轩想明白了接下来的人生努力方向,登时高兴起来,夹起一块鹿肉片放进嘴里——   野鹿身上最好的后腿肉,毫无肥膘,紧致结实,被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又在肉汤里炖煮,由原来的红色转为淡淡的褐色,吃进嘴里能感受到细密的肉质,一嚼一品。   涮过后鹿肉滋味香醇,一丝一丝的纤维都透着香气,吃下肚后全身都暖洋洋的。   宝轩还想再夹,但不小心第二筷子夹到了一块猪肉五花,宝轩在外地时也遇到过土著吃这猪五花,似乎并不好吃,他皱着眉头放进嘴里。   片得薄薄的猪五花两瘦三肥,放进嘴里先是感受到让人满足的丰腴肥肉,而后是紧致的瘦肉,别小看这瘦肉,在汤里炖煮后吸满了汤汁,叫整个五花肉都肥而不腻。   香喷喷的肉汁在嘴里四溢,五花本身的肥厚油脂混合着浓郁的鹿骨汤香气,入口余香满口,欲罢不能。   差点错过五花肉这等好吃的美食,宝轩想:以后我就是吃五花肉第一人。   他适才听岚娘说蛋饺好吃,便决定再吃一个蛋饺。   宝轩见过豆腐皮、菜叶、白面做皮的,却从未见过以鸡蛋做皮的,原本犹豫会不会生腻,谁知进了嘴才觉自己浅薄。   焦黄的蛋皮焦香中带着浓郁蛋香,里头的肉馅儿细腻饱满,入口既有蛋香又有肉香,这两者搭配简直惊艳。   有了先头的铺垫,宝轩这回毫不犹豫就将筷子伸向了酥肉。   适才他偷着吃了许多酥肉,金黄的酥脆面衣下肉条咸香软和,别提多好吃了。却不知在锅里炖煮时如何?   如今在锅里一炖,原本酥脆的外皮变得富有韧性,要用力咬才能扯开,可在这用力之间,酥肉里裹着的肉汁被挤压出来。   鹿骨汤本已鲜美醇厚,何况适才白菜、菌菇、各种肉类一齐炖煮,将各种鲜美都揉进了汤里,而酥肉炖煮又吸收了这些鲜美的汤汁,登时滋味浓厚起来。   宝轩陶陶然沉醉于酥肉的美味中,没想到干脆的酥肉好吃,这炖进锅子的酥肉也好吃,一时之间竟难分伯仲,他决定以后每样都要吃一点。   酥肉的下头是酸菜和粉条,粉条被压在锅子下头,用力翻检才能翻出来,此刻已经被炖得晶莹剔透,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放进嘴里后几乎是滑进喉咙里,宽粉条特有的滑溜口感与咸香十足的汤汁,一齐齐溜进了肚子。   酸菜即使炖煮了这么久还保持着爽脆的口感,吃多了那许多肉,此时正好来一块酸菜,酸爽!发酵过的微酸滋味刺激着味蕾不断分泌口水,正好激发胃口。   吃完酸菜后,宝轩觉得,他要从头再吃一遍!   屋内诸人都吃得欢畅,团姐儿笑眯眯给马老夫人夹菜,又倒一杯茶水给她喝,马夫人和杜仙云年岁相仿,便一起对酒小酌,濮九鸾便是吃饭也神态浑似仙人一般雅致,还时不时给慈姑夹菜,岚娘喝多了果酿,撑着脸醉意迷离瞧着这两人笑得一脸慈爱。黄翰飞与疾风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倒也投契。果子、勺儿三位徒弟品味着席面里各式菜肴,一一评定起孰优孰劣,玉琅小大人一般吃得痛快,时不时要被各路大人投喂,大口大口一点也瞧不出来先前挑食的毛病。   冬日初雪落下,外头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室内温暖如春、暖锅沸腾,端的是良辰美景。   这雪直下到第二天白日才停,出了外头只见满目白雪,屋顶树木上都堆积着厚厚一层积雪,早有人一户一户敲门:“可要帮忙扫雪?”   若是应了,他们便系上绳子用特制的扫把将上头的雪扫下来,免得压塌了房顶。   外头街道也有街道司的人在清扫便道,岚娘外头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叹息:“军巡铺的小哥也太累了!”   原来军巡铺为了提防火灾昼夜皆要巡视,可昨夜雪下得急,他们御寒准备不足,今晨起来积雪消融,许多人坚持在军巡铺的兵士都冻了手脚。   慈姑忙带着徒儿们做了热气腾腾的肉馅儿馒头,又煮了大量粥米,又买了些炭火一起送了过去。   李军汉正哈着气坐在门口,见慈姑过来立刻大声欢迎,接过慈姑的吃食后笑眯眯道谢。曹军曹照旧坐在柜台后喝酒,见慈姑拿了吃食却忍不住站起来过来,惹得李军汉大奇:“长官,这可奇了,那个每日里坐着喝酒不挪窝的人呢?”汉子们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豪气冲天,似乎并不把这大雪放在心上。   慈姑便冲他们福上一礼:“我替汴京城里百姓,多谢诸位照看火情。”   “不妨事不妨事。”李军汉毫不放在心上,“回头记得请我们吃炙肉店。”   却说濮宝轩吃饱喝足后又喝多了酒,濮九鸾临走时便将他捎回了自己府上。   清早他吃完早点才清醒些,道了别便往濮家去。   刚进家门,开门小厮热情大喊:“少爷回来了!”   登时一群人热情围上来。   “少爷终于回来了!”   “是啊,少爷看着比去之前精神多了!”   濮宝轩也颇有些得意,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呢,他大手一挥:“少爷我给大家都带了土产,叫厨房今儿给大家分了。”   小厮们齐齐恭维:“谢过少爷。”   正纷纷乱乱忽然间濮夫人被侍女们搀扶着过来,瞧见他立即哭喊了起来:“儿啊!”   “娘!”濮宝轩忙上前去扶住娘亲,两厢诉说别情。   濮夫人当真心疼儿子,一个劲说他黑了瘦了。被儿子搀扶正正堂还上下打量儿子。   濮老爷来了,见自己家儿子人虽然瘦了,言谈举止却多了些稳重,心里也很满意,嘴上还要挑刺:“跟着你十一叔以后行事要更稳重些,千万莫跳脱,惹得你十一叔不喜,坏了官家的差事。”装模作样教育几句。   宝轩老老实实应了下来,又跟爹爹禀告自己在外地又读了什么书,有了何等感悟。   濮夫人见儿子出息,心下大喜。先是叮嘱丫鬟婆子们:“炖个老母鸡,放些当归之类。”还说:“去外头樊楼叫一桌席面,少爷定然在外头想着这一口呢。”   忙忙碌碌之后,忽得想起一桩大事。   她扯了扯濮老爷,咳嗽一声,拿眼神示意。   濮老爷省过味来,便道:“说起来你不在汴京城,我和你娘没少操心你的婚事。”   濮宝轩赶紧竖起耳朵,一脸警觉,他爹娘可是从前先后给他说了好几门婚事,如今不知又有什么打算。   “从前我家与黄家定了亲事,你还记得?”   “自然知道。”原来是旧事重提。濮宝轩放下了警惕,漫不经心回答。心里想着我昨儿才吃了黄家女儿做的饭哩。   “如今黄家老爷被平反了,黄家娘子居然还活着如今正在汴京,听说还被封为乡君,回头找个日子娘去拜访与她。”濮夫人见儿子毫不抗拒这门婚事,喜滋滋道。   “娘为何……拜访她?”宝轩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当然是履行婚约啊!”濮夫人道。 第99章 金钱鱼盒   “什么?”宝轩张大了嘴巴, 差点被一屁股坐到地上。   濮夫人还以为他瞧不起慈姑无父无母,耐心劝说他:“你可莫小瞧人家,康娘子被封为乡君, 每年还有一千两百石的粮食, 便是寻常官员都不能有这个进项。”   “如今康娘子正店这般大的生意做着,听说她手里还有一把日进斗金的脚店、食肆, 又是名门之女,哪家人不心动?我听说啊好多人家都想遣了媒婆去求娶康娘子哩。那许多嫁妆, 只怕以后你和孩子都不用愁了!”濮夫人生怕儿子不同意, 将其中利害说个明白。   “娘啊, 这不是胡攀扯么……”想起昨日里看到那一幕, 宝轩吸了一口凉气。   濮老爷也皱眉头:“胡扯,我们不是那为着媳妇嫁妆的人家。”   “你这傻孩子”濮夫人笑道,又不忿冲丈夫道,“我为着利怎么了, 老爷是为着名,还不是都一样?”   “我不同意!”宝轩摇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濮老爷训斥:“由不得你!如今官家将濮家平反, 我们能借此机会重提婚约, 一来是延续官家仁慈之举, 二来当初黄大人当初在士林里有些威望, 也可助力你今后;三嘛如今能娶了孤女说明我们濮家守信, 这是大大的好名声!”   得了吧, 宝轩在心里嘀咕, 一是为了逢迎官家,二是承继黄家士林人脉,三是要沽名钓誉。   濮夫人见丈夫训斥儿子, 便忙打圆场道:“归家后还未沐浴更衣,你先去换洗衣裳休憩片刻,回头准备吃饭,一切有你爹和我准备哩,定将你的婚事办得妥妥当当。”   宝轩假意应了,回了自己院里便叫自己的贴身小厮往镇北侯府走一遭,如此这般叮嘱了他。   慈姑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前些日子钻研如何才能不费力搅打出大量奶油时想出了个水车,如今正在汴京边与濮九鸾试验。   她从前做樱桃毕罗时叫徒儿们搅打过,虽然成功做了出来,但是大头、小丁、汪老三几个累得胳膊都酸了才算做成,这要长期做定然不能使用人力。   她琢磨着画出一个半人高的大桶,上头又从房梁下吊下来一个四页扇伸到桶里,扇子上面则有机关直连到水车一般的装置上,如此一来水冲水车,车轮带动扇叶搅打,便能在桶里搅打起来。   濮九鸾见了慈姑所画着实惊讶,他还没想到慈姑竟然有这本事。   慈姑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还是上次被左冰的人关到水边塌房里,只听得水流流动,今日琢磨这能省力的法子后就自然而然想到这一出。”   “饶是如此也是寻常人难以想到。”濮九鸾称赞,“我便叫人去造,瞧瞧看能否做成。”   不多时便有工匠造成,慈姑这回便是与濮九鸾来瞧的结果的。   虽是雪后,但好在积雪消融后汴河并未冻上,水流缓慢冲击过连在水上磨坊里的水车板,水车板便轻轻动了起来,旋即便看到桶里的扇叶开始转动,先是很慢,慢慢变快,飞快转动起来。   慈姑笑吟吟拍手:“如此一来,我这点心店便可开张了。”   她示意仆从将大桶的白色牛乳倒进地上的大桶里,瞧着扇叶一点点搅打,旋即又充满歉意对濮九鸾说:“我今日又无法陪你逛街市了,我要去这附近看铺子。”   濮九鸾宠溺一笑:“那我便陪你看铺子。”说罢,便跟着慈姑出去。   慈姑心里甜滋滋的,也不拒绝,两人便唤来一个中人,在这汴河边瞧起了铺子。   那安装水车的磨坊是濮九鸾的,慈姑便也不跟他客气,她预备将那磨坊改造成一间后厨,只是这店铺自然要选在后厨附近,方便运送点心。   中人听了慈姑的要求,痛快点头:“如今这磨坊旁正有一家临街小楼空着待租,娘子何不去瞧瞧?”   便带他们去看房,这小楼以前应当是卖酒的人家,楼内弥散着淡淡的酒香,院后还有个酒窖。院内则有一方水井。   慈姑一瞧便觉妥当,叫经济去唤店家签约。   见那经济出去,濮九鸾才小声问她:“此地靠近北城的新酸枣门,再往外头走几乎要出汴京城,最是偏僻不过,你为何要租此处?”   慈姑笑道:“要的就是偏僻之处,一来地界便宜,二来少有人打扰。我如今又在京城里有了个声名,食客是不愁的。”若是从前的她自然不会选偏僻之处,可是如今的她却是不惧怕食客不来。   再者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她从前曾经听师父讲过,师父来处有一种点心店,能叫往来的客人趋之如骛,店铺精致整洁,内里一尘不染,点心则美味多样,慈姑便想将这种店开出去,或许有一天师父便能顺着这店铺来寻自己呢。   她和房主坐在小楼里签约,却不知外头隔着一条街,唐卫正紧张兮兮问温长贵:“你可探听清楚了,那康娘子当真买了那栋小楼?”   “绝对没错!”温长贵言之确凿,“我时适才装作看房子问了那经济,他带着主家说要赶着去签约哩,说回头再约我。”   他们二人如今日子不好过,酒楼没了正店的资格还要跟同行买酒,只不过当初飞扬跋扈得罪的人太多,唐卫还能借着唐妃的威风拿到酒,温长贵则艰难了起来,步步维艰。   唐卫本想打击报复,谁知却被他无意中发现康娘子今儿来了新酸枣门,居然还要租赁下一处酒楼。   他眼珠子咕噜一转,计上心来:“这康娘子是个会做生意的,她既然在这里租下酒楼,那我们哥俩不如也在附近租下酒楼?不信挤兑不死她!”   温长贵有些犹豫:“可这里着实偏僻啊,再往前走两步便出了汴京城,附近都是些库房仓库之类,唯一算得上食客的便是外头路过的商队,这些人又吃不起大酒楼,你我在这里开店,岂不是赔到死?”   唐卫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我在外头打听了,这个康娘子一向行事不照常理,但偏偏屡屡成功,这次若是古怪就对了,这才说明她又要发财。”   温长贵隐约被说动了,横竖他跟着唐卫干,不过出小头,便是亏也亏不了许多,可最让人动心的是万一赚了呢?   想起从前听说的这康娘子是如何毫无本钱就一步步凭借运气翻身的传奇,他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勇气。   两人等康娘子签完赁书后,就找来了中人,说出了自己要租赁酒楼的打算。   中人目瞪口呆,今儿是怎么回事,来他这里租赁的多是仓库、磨坊之类,谁知今儿先是租了个酒坊,下午又有人来赁酒楼。酒坊还还说吧,这附近往来的居民也好喝些浑酒,可这酒楼,啧啧啧,在这个地方开酒楼,这两人莫不是傻子么?   中人在发财和良心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提醒一二:“客人,这里酒楼可当真不好做,没什么人不说,这里都没有建造好的酒楼。”   “没有没关系。”唐卫大手一挥,“我可以改建!”他早就盘算好了,在康娘子附近建一座酒楼,她做什么菜,自己便做什么菜,价格是处处便宜她几成,还不信不能将她挤兑走?   中人最后为他寻了附近一家库房,一想起今后的蓝图唐卫就格外豪迈:“赁有什么用?我要买下来!”   他二话不说就买下了这块库房,当天就寻了修筑工匠,紧锣密鼓收拾了起来。   不多时便打探到康娘子那里也开始动工。   唐卫一想到自己开业之后碾压康娘子的情形就干劲十足,索性压钱给工匠,务必叫他们赶工,为的就是能够尽快完成进度,赶着在康娘子的店铺开业前开张!   慈姑的点心铺子也按照她所构想的紧锣密鼓进行着。她为了感谢濮九鸾,特意做了一道金钱鱼盒。   这道菜有点像前几日做的蛋饺,只不过这次充当外皮的不是鸡蛋而是猪肥肉,慈姑先将腌了一周的冰肉拿出切成半个巴掌大小的圆片,而后用淀粉黏住边缘,在里头放入做好的鱼肉糜和口蘑丁做的馅料,再合上油炸成金黄色后出锅。   濮九鸾捻起一块,放进嘴里,酥脆的猪肉外皮被油炸得金黄。   最绝的是慈姑选用的冰肉都是皮下能见毛孔眼的一层雪白肥肉,这样的外皮宛若一层天然的滤油器,在油炸过程中能将冰肉本身含有的猪油脂融入油锅中,因而吃上去肥而不腻。   里头的鱼肉糜剔去了鱼刺后被搅打得烂碎,油炸后软滑一片,外脆里嫩焦香十足的口感着实迷人。   只不过这道菜比昨日吃得蛋饺更绝的一点便是它多了一层冰肉丰腴的口感,油脂任性进入口内立刻晕染成一片,肥香满口。   “不错!”濮九鸾称赞道。他本是对饮食上寡淡的人,可自打遇到慈姑便成了个饕鬄食客,总时不时惦念着她做的美食。   “那是自然。”慈姑满意点点头,“你这人不喜吃鱼刺,又喜欢吃脆生生的东西,这道菜自然最合你口味。”这可是她费力观察来的呢。   濮九鸾心里一阵感动,他翘起嘴角,又问慈姑:“那你喜欢吃什么呢?”   慈姑一愣。   “你总为别人下厨,你自己又喜欢吃什么呢?”   慈姑托腮想:“嗯,我还真没有什么不爱吃的,如果说爱吃什么,那应当是红豆沙,刚煮好的红豆沙都来不及做点心,我就能空口吃一勺。”   正说着,濮宝轩公鸭嗓子一般的声音在外头聒噪起来:“十一叔!你到底收没收到我的信!急死我了!” 第100章 酥油鲍螺   “收到了。”濮九鸾一贯的轻描淡写。   宝轩急得满头大汗:“十一叔, 这可如何是好!跟我无关啊,不是我干的。我家还请了福王殿下做中人。”   ?什么?福王?   濮九鸾这回看上去才像是真的吃了一惊,慈姑也跟着吓了一跳。   宝轩疯狂摆手:“不干我事!”   “我什么都没说!我爹娘便这般说, ”濮宝轩哭丧着脸简直要哭出来, “这不是乱了辈分吗”   “我来应付便是。”濮九鸾不过转瞬间便已经恢复了平静。   濮九鸾来拜访时,濮家人热情接待, 只不过濮九鸾第一句话就让他们惊愕万分:“听闻你们想去黄家提亲?”   濮老爷点点头:“正是。当初两家长辈以指环为媒定下了这门婚事,自然不能背信弃义。”   “指环?”濮九鸾眸色微沉。   “是有一枚指环。”濮老爷道, “当初我, 我的生母石姨娘留给我一堆物件, 里头有一枚指环朴厚璀璨, 便叫内人拿着给宝轩下了定。”   石姨娘?濮九鸾微微沉思,石姨娘是老国公爷的一位妾室, 性子温和长相不出挑,人也敦厚实诚,当年没少照拂濮九鸾。她一介妾室怎能得来这价值连城的指环?自己母亲手里为何又有一枚?他心里盘算起来:“不知二哥, 这指环从何处而来?”   濮老爷不疑有他,思虑了一会:“似乎是当年二夫人赏给我娘的。”   二夫人?当年那位贵妾。这却越发诡诈起来, 自己的母亲与二夫人势同水火, 大哥憎恶厌弃母亲不就是二夫人长期挑唆的结果么?   濮九鸾忽得灵光一现:父亲!   莫非父亲当年给二夫人和自己母亲各自一枚琉璃指环?   自古以来互赠指环便是情人所做, 莫非……   想到这里濮九鸾自己先摇摇头, 父亲当年最爱是大夫人。二夫人又是大夫人妹妹, 送给二夫人还有些道理, 赠与自己母亲则完全不可能。   他将这近乎荒谬的假设从脑海里挥去, 转而与濮老爷商议起正事:“濮家与黄家这门亲事,是要认,不过是由着我来认。”   “这?!”濮老爷一脸震惊盯着他。   濮九鸾点点头:“正是。宝轩少年秀才前途无量, 等他在学业上再进一步再寻婚事。”   “那……”汴京城里贵门的确常有榜下捉婿的习俗,濮老爷确实被主意说得动心,他转瞬又想,“可不能委屈了你啊!”   濮九鸾摇摇头:“无妨,此事便这么定下了,我明日便遣了官媒去提亲。”   等从濮家出来,想到自己这些年带在身边珍而重之后来又转赠给慈姑的那枚指环,濮九鸾忍不住攥紧了双拳,莫非这一切不过是个负心汉的计俩?他唤来身边的烈火:“去孟家寻找下娘亲身边的丫鬟,带到京师来。”   *   慈姑的店铺如今已经安置妥当,磨坊被改造成了灶间,磨坊院子里则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青砖砌烤炉,为的就是   大桶的牛乳倒入了木桶,立即随着河流的奔腾桶里的叶桨也跟着转动起来,很快便搅打出了大量的奶油、黄油。   黎莫茹和黎莫萃姐妹早得知慈姑要开新店的消息,一等新店开张便给几位世家手帕交下了帖子请她们在这家店里聚会。   其中有位田月华的小娘子一路上惊呼:“这也太偏僻了些。”   黎莫萃虽然不懂为何康娘子在这么僻远的地方开店,可想着总有她的道理,因而替慈姑辩护:“乡君一向主意新颖,或许有她的道理。”   黎莫茹打圆场:“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们去瞧瞧岂不得知?”   横竖这些贵女们都不是急着有事,便也慢悠悠到了点心店。   走着走着便察觉出这里的好了,外头安宁静谧,清晰听得见枝头鸟儿鸣叫声。   马车帘子悄悄儿掀开一个角便见外头汴河静静流淌,丝毫没有城里那般熙熙攘攘围满人,也丝毫不闻小贩的叫卖声。   等下了马车,就见一大栋两层小楼,不比寻常酒楼小。前面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几个大字“康娘子点心店”。   店内布置则独辟蹊径。   一层有一大片木质柜台,上面蒙着轻纱能叫顾客看见放在里头的各色点心,琳琅满目,叫人应接不暇,磨得光亮的大块云母被雪白彩缎系起边缘权当窗户。   往常这店铺都是红漆,这家店却是原木上只刷了一层清漆,淡淡的黄褐色木头质地显露出来,非但不显局促,反而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店里头的桌子椅子也都只是简单的漆了一层清漆,木头的本色与处处雪白的碗碟呼应,瞧着与别的店里都不同。   上了二层则是一个个包间,包间内满眼繁花,定睛一看原来是将繁花织锦的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粘在了墙上,地上铺着波斯的地毯,摆着新罗的大象摆件,墙上挂着海外的画作,却不知慈姑从哪里寻来那么多彩缎,扎成各色花束,叫人目不暇接。   里头的物品虽不及寻常人家里高雅格调,但却叫人耳目一新,恰是小娘子们喜欢的,   于是小娘子们一个个好奇而坐。   再看桌上摆着的碗筷居然各不相同,有梨花形状的,有梅花形状的,底下还印着各色花卉图案。   瓷并不是什么名贵瓷器,胜在造型新颖,叫人应接不暇。   她们姐妹今儿先吃一道酥油鲍螺,一份樱桃毕罗,豆糕、梅花饼等各式点心,末了还点了一份雪梨甜饮子,田月华还在嘴硬:“这店里的点心能有什么好吃!我可是吃过宫里内造点心的。”   慈姑在后头接到单后开始做第一道采用酥酪的点心—— 酥油鲍螺。   面粉过筛后加入黄油、牛乳,随后加热搅拌成面糊,之后加入蛋液,而后用纱布挤出盘旋而上的小宝塔形状,旋即送入烤炉。   等那烤炉烤完后,再将搅打好的雪白奶油注入金黄色的鲍螺中。   等上桌后,各式点心先绕花了小娘子们的眼睛,小娘子们先打量那份酥油鲍螺的形状,正是海螺形状,盘旋着一点点向上成宝塔样子,外皮被烤治成焦黄色,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咬开后,橙黄色的外皮酥得让人发指,酥皮掉了一嘴。   而后里头灌满的奶香味内馅儿缓缓流了出来,填满了口腔,入口即化,几乎是流入喉咙。   旁边的小二讲解:“还有一种樱桃味的酥油鲍螺,里头用的是我们夏日里酿好的樱桃酱。”   田春华忍不住又拿起一份樱桃味道的酥油鲍螺,果然入口是酸酸甜甜的樱桃酱,混合着店里独特的奶油,丝丝滑滑,舌尖一片细腻,如今虽然已经不是樱桃季节,可是让人想起夏日品尝樱桃的情形,清新雅致。   再喝一口雪梨甜饮子。   这道饮品是将雪梨碾碎成梨浆,上头还漂浮着一层奶油,奶油香甜,淡淡的梨香萦绕,   口中的甜腻一扫而空,甚至还能再吃一盘。   田春华又伸出手去,殊料黎莫萃笑问她:“你适才是怎么说的?”   田春华抬头看天花板:“忘了。”手却毫不犹豫伸向了鲍螺。   隔着一条巷子,唐卫正听心腹的汇报:“什么?那店里居然卖点心?”   他这些天砸了许多银钱进去,就是为了赶在康慈姑之前开业,等楼建好后早按照酒店的风格装饰了酒楼。谁知道今儿叫自己心腹装作食客去探听底细,却得知对方不按常理出牌,开了一家点心店。   “如今可怎么办?”温长贵在旁苦着脸。   “不管了不管了,又卖点心又买酒楼!”唐卫咬牙做了决策,“ 我们店里务必卖得便宜些,我就不信就有人只因着她的店好看些就不来我们店里!”   他将店里的菜单又调整了一番,除了本已经备好的菜肴还增加了许多汴京城时兴的点心,最重要的是将价格都一砍再砍。   酒楼掌柜的一脸为难:“老爷,这般下来我们就是赔着银子做买卖啊!”   “你懂个屁!”心情不好的唐卫瞪了他一眼,“这是为了将食客先吸引过来,等人人都来我店中逼得那康娘子关门大吉,到时候我们奇货可居,想定什么价格便定什么价,到时候还愁什么?”   温长贵和掌柜的恍然大悟:“唐老爷高见!”   唐卫得意洋洋:“听闻他们还做了许多酥酪点心,那便花高价钱从外面聘一位点心师父来。”康娘子每每都要发财,这回也轮到他唐卫发财了!到时候!哼!那康娘子要怪就怪她当初在正店选拔时占了自己一个名额。   唐家酒楼派出了许多伙计天天在这一片招揽食客,很快唐家酒楼就吸引来了许多食客。反观康娘子点心店门口,几乎称得上是门口罗雀,偶尔才过来一辆马车,而且那马车直接行进点心店后门,外头的人压根儿瞧不见食客的模样。   唐卫得意洋洋打量着店里的食客,忽得发现有一丝不对:   这些食客各个穿着寒酸,瞧着不像是什么阔人,倒像是工匠之类? 第101章 问魁楼   唐卫虽然觉得不对, 却没有深究,毕竟这里都是平民区,往来的自然也只能是平民, 还能变出什么花去。   他这般优哉游哉直到了月底结账, 账房一脸为难:“老爷,咱家着实在那店里亏了忒多, 这几个月开始修建到现在,已经赔了快五千两银子进去, 再赔下去, 都赶上在汴京城里热闹繁华处新开一座酒楼了。”   “怎的亏了这么多?”唐卫大惊失色接过账册仔细盘算, 反反复复核算了三遍确保不是账册无误后这才抬起了头, 他咬牙切齿道,“为何那康娘子还按兵不动?”   又遣了温长贵前去打探, 温长贵回来后也是一脸困惑:“这康娘子店前也不见有什么百姓进入,这却是为何?”   唐卫索性拉了温长贵藏身在康娘子点心店附近的灌木丛里瞧了一整天。   这一瞧两人俱是不解,数来数去一天也就进去了十来辆马车, 这些生意,又哪里够维持一家这么大的脚店生存?   慈姑浑然不知, 这些天大松和张大官人皆通过了解试, 家人高兴之余也忙着紧锣密鼓帮他们置办收拾省试之物, 她除了盯着置办行李还要忙着各家店里的琐事, 着实忙碌。   到了年底一朝一会的行老聚首还要抽空去参与。   诸行老们瞧见她进了大厅都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食饭行里的行老如今也都知道了慈姑的身世, 自然没想到以她乡君之尊居然还能来做行老。   就连一向镇定的宋行老难得浮现出了讶异的神色:“我还当……”   还当什么, 自然是不言而喻。慈姑抿嘴一笑:“就算当了乡君我也会一直做行老,您可莫忘了。”她是发自内心喜欢行老之位,自然会一直做下去。   宋行老收起脸上惊愕的神情, 欣慰一笑,旋即又恢复了往日高冷的神情,等着众人齐聚后,便宣布:“我如今年岁已大,处理团行内事务力不从心,从明年春上便不再担任行老一职。”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汴京城里的总行老之位谁不觊觎呢?   宋行老资历老,又是御厨官员,家中又绵延百年的御厨世家,是以她坐上这个位子毫无疑义,可如今她要告退,许多那些别有心思的人就坐不住了。   一个个出来问道:“新行老您打算怎么定?”   “自然是要厨艺高超,性子热心,能无私帮助诸人之人,只不过最重要,这个人还要有能力。”宋行老不紧不慢道,“我打算就以,坊为赌注。”   坊一向酒楼林立,不乏大酒楼,此地靠近国子监和文昌街,许多文人墨客常聚此处,酒楼的生意都很火爆。   宋行老便道:“能在这酒楼里,谁能将酒楼经营得最好,这行老这位便是谁的。”   立即就有人抗议:“若是那些已经有酒楼开在坊里的呢?这可不公平。”   “已有酒楼不许参加,都要以新酒楼取胜。”   这一说,立即诸人跃跃欲试,若是推举便也罢了,可一说是每人都有竞争的机会,那自然大家眼睛都亮了。   恰在这时,忽听得外头院里有人大喊:“康慈姑!你给我出来!”   诸人一向都瞧向慈姑,慈姑一愣,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守门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宋行老,外头有两个大财主自称是唐妃的亲戚,正在外头闹着要见乡君呢!”   哦?还有这么回事?   宋行老站了起来,一脸生气:“反了天了,尽然还想闯我家!”   慈姑忙安抚宋行老坐下:“我去瞧瞧。”左右她身边有豆蔻两个会武艺的丫鬟,又有疾风保护,自然不怕有人找茬。   说罢她便起身出了花厅,其余行老们不知何事,也都纷纷跟上。   宋府外头,唐卫和温长贵皆在外头站着,身后分别站着一队家丁,瞧着就气焰嚣张。   看见慈姑出来,他们越发得意,唐卫指着慈姑鼻子道:“康娘子,你恶意竞争,该当何罪?!”   “就是!”温长贵跟着帮腔,“你这种挤兑同行的人都能当行老,可真是行老界之耻!”   吴行老上前一步护住慈姑,指着他们鼻子骂:“岂有此理,你们俩居然敢擅闯宋府,□□,莫非有什么盘算不成?”   宋行老则小心攥了攥慈姑的胳膊一把,这两人她是认得的,当初她在宫里参与宫廷御宴时,有许多次被唐妃叫去,硬是要把唐卫塞入饭食行当行老,幸好好几次被圣人娘娘给挡住了,不然不知还要怎么样呢。   慈姑反手攥住宋行老胳膊,冲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应付,随后往前一步,昂首道:“大胆!见了本乡君还不跪拜?!”   她有乡君的诰命,寻常并不在人前摆架子,可遇上这等无耻之徒,自然要教训教训他们,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尊卑分明。   那两人对视一眼,忽得想起这位康娘子其实已经是官家亲自册封的乡君,正迟疑着,忽听得慈姑道:“怎的,你们不打算行礼?”   唐卫和温长贵这才不情不愿行了个礼道:“见过乡君。”   慈姑这才掸掸身上的灰一样摆摆手:“你们有何事?”   提起这个唐卫便来了劲,适才的颓废一扫而空,他颇为蛮狠:“你便是乡君又如何?恶意竞争欺压同行,便是闹到官家那里去也够你吃一壶。”   “哦?我是怎的恶意竞争欺压同行的?”   唐卫梗着脖子道:“你恶意压低价格!同样一份樱桃毕罗,两个樱桃五文钱,面五文钱,奶油五十文钱,加上人工店租光是成本就能至少有一百文,可你居然只对外卖一百文一块,这如何使得?”   他实在亏损得心慌,便寻了自己的侄女叫她进点心店买了些点心,记住价目,回家后核对却发现怎么都无事。   “哦?我卖得便宜居然还有人寻我错处?”慈姑笑吟吟道,“我赔得起不行吗?”   “反正你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开点心店就没安好心!”   慈姑淡淡一笑:“诸位评个理,这却奇了怪了,我上午开的店,你后开的店,开在我店铺隔壁便也罢了,如今倒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我没安好心,难道不是你后开店不安好心吗?”   行老们见过这等恶意竞争的小人,纷纷点了点头。这种人自己似是个石头脑袋便也罢了,偏偏处处喜欢盯着那比他好的店,只等着抄人家,从酒楼装饰到酒楼内侍到伙计打扮再到菜色,过分些的连厨子都要挖过去照抄,非得靠着别人自己才能活一般。   如今看来一听明明是康娘子先开店,唐卫跟着后开店,自己与康娘子售卖一样价码的食物,却没想过康娘子出售的菜品价格比他的更低廉,于是反而指责慈姑。   这么一推论,行老们对唐卫生了厌恶,一个个指指点点议论了起来。   唐卫不愧是个脸皮厚的,丝毫不觉不妥,还大喇喇道:“抄你的店如何?抄你是看得起你!许多我店里的食客吃了我家的饭知道了你店里的名字,不也是变相在替你做宣传吗?”当真是格外不要脸。   慈姑摇摇头,对这等小人讲不清楚道理,她只要在诸人前头将自己筛清便是,当即便拍怕手笑道:“既然唐老板抄得乐在其中,那就继续抄下去吧.”   说到这里唐卫终于浮现出一丝心疼,他这一番照猫画虎先后赔了快一万两银子,几乎将自己底裤都赔进去,这还了得:“反正你就是作弊!你用那么低的成本压价就是恶意竞争!”   他环视四周,脸上浮现出一丝歹毒:“你们今儿也别跟着她骂我,回头她恶意压低菜价,有你们受的呢!”   行老们瞧热闹是真,听见这句话登时有了芥蒂,他们虽然不会上赶着去抄康娘子的菜式,可若是康娘子与他们做了同样的菜式又能压低价格,这才是致命打击。   一个个不安了起来。   慈姑摇摇头,笑道:“诸位莫慌。我点心店成本低,是因着我店里找了一个新渠道,能低价购得便宜低廉的奶油价格,有这法子,我才能将一切奶油点心的价格降下来。”   她为了不叫人眼红,便将自己发明出了出奶油工具之事掩盖了下来,横竖道理相通,果然众人听到这里纷纷恍然大悟。有些家里开点心铺子的行老是知道的,这奶油是一道点心里最昂贵最费时之物,若能压低成本,自然整块点心的价位便也压了下来。   这一点却只能各凭本事,谁叫人家康娘子能寻到这渠道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唐卫尖声怪叫道,“即便你成本低,一天店内不过进去十辆马车,你才能有多少食客?”   “原来你还将我店里每日的食客都熟了一遍?”慈姑皱皱眉头,“我店中往来客人非富即贵,唐妃知道你在外头打着她的旗号窥探贵人吗?”   这一句话一下问到了命门上,唐卫虽然自诩唐妃亲戚,可自己无官无职又不是唐妃直系亲属,便是出了事唐妃也不会去保他。   他当即汗流浃背,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了下去。   这往来马车虽少,可一辆马车上坐个四五人,算下来一天也有许多食客。   何况店里大部分生意都是订制生意,来了的客人瞧着这家店的点心又新颖又好吃,便会在伙计那里订制,每每在城里自家要举报宴席时便会提前定制好所需种类,而后由大头外送送过去便是。   慈姑拍拍手:“这人进食铺是为着什么,你知道么?”   嗯?唐卫一愣,围观的诸多行老们也是一愣,那自然是为着吃饭了还能为了什么?   慈姑笑笑:“最主要当然是为着吃饭,可有人为着交际,有人为着新鲜,有人为着消磨时间,还有人为着谈生意。”   不同的人进店有不同的想法。   “而我这点心店来的,莫非是为着图便宜么?还是为着图吃几块点心?”慈姑声音不大,却直砸到唐卫心里,“我点心店本就是富家子女休闲放松之处,借着来我店里一路从汴京城里穿城而过,自在惬意,店中摆设雅致有趣,图的就是个消遣玩乐。这些人一旦认准了我康娘子点心的牌子,今后他们在城内开宴席自然便会定我家点心,甚至就算在城里别的酒楼开宴席也能定我家的点心。”   她虽然并不任何厉色,眼神中却尽显轻蔑,似乎唐卫和温长贵两人不过是两个跳梁小丑罢了:“点心雅致、成本低廉、贵家娘子们往来,这些又岂是别人能模仿得了的?便是在我店铺跟前开无数家点心铺子照抄我菜式,又有何用?”   她说罢便将两手拍拍:“好了,今日这许多人都是证人。我先礼后兵,将两位困惑解释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我开店的秘密都倾囊相授,这之后若是再有人生事,只怕我会不客气。”   随后便扶起宋行老胳膊:“走,行老,我们接着议事。”竟看都不看唐卫一眼。   “你?!”唐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然不敢再拦人。毕竟众目睽睽,对方又是乡君身份,他纠缠过多,只怕唐妃都保不了他。   行老们纷纷转身离开,唐卫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往地上一跺脚:“咱们走着瞧!”   温长贵慌不迭跟在后面,还不忘问:“唐老爷,那咱们还开店吗?”   一句话戳到唐卫心口去,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慈姑从宋行老府中出来时,濮九鸾正立在府前,慈姑见了他,先是一愣,旋即抿嘴甜甜笑了起来,眼睛如新月般弯弯。   “你怎得来了?”虽然是奇怪的语气,可压抑不住内里的惊喜。   濮九鸾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将一罐子党梅递给慈姑:“适才下了衙看见有人卖罐子党梅便买了些与你。正好徐林眼尖,看见疾风在门外,便叫我过来寻你。”   腌制好的党梅皱巴巴的,呈现好看的微褐色,进嘴之后察觉到那层淡淡的梅粉在嘴里迅速融化,随后便触及到韧性富有嚼劲的梅子果肉。   “唔——”慈姑吃得心满意足,她吃了两口梅子,忽得问。“你可是有话要说?”   这般明显么,濮九鸾讶然,不知何时起他居然不在慈姑跟前遮掩自己的情绪。   他点点头,瞧着正在下坠的夕阳,淡淡道:“你还记得从前那指环么?当时我们曾怀疑过为何有两枚一模一样的指环。”   “自然是记得的。”慈姑将党梅收了起来,神色也跟着凝重下来。   “当初应当是老国公爷送出了两枚指环。我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可……”濮九鸾住了嘴。他寻了当初服侍过母亲的婢女,这才知道这指环是父亲送给母亲的,这可奇了,老国公爷一生挚爱唯有大夫人,又为何给母亲赠与什么定情信物?   大夫人心爱之物想必是留给了二夫人,二夫人憎恶自己胞姐,不愿将她遗物传给她儿子,便胡乱塞给了濮二老爷生母石姨娘,石姨娘看那指环是个好东西,又给了自己儿媳妇,濮夫人下定时便拿出来给了黄家。   还有母亲,就算国公爷一时糊涂给了两个妻子一样的指环,可是母亲临终前与父亲闹得势同水火,又怎么会将父亲留下的东西传给儿子?   濮九鸾不知这其中的波折,虽说子不言父之过,可他自打知道后心里对老国公爷的印象更差一着。   慈姑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将脖颈上系着的指环解下来递给他。   濮九鸾打量着那指环,用手捻起,他有些犹豫,慈姑笑道:“情投意合又何必讲究当初是如何定的亲?再说了,你亲手做的簪子便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并不干涉他作为。   濮九鸾释然,他本想用内力碾得粉碎,转念一想这是母亲心爱之物,便预备回去供在母亲灵前。   “还有这枚。”慈姑从荷包里拿出当初濮家定亲的指环,“既然我与濮宝轩的婚事做不得数,这指环便也由你退给他便是。”   濮九鸾接过指环,却收了起来:“这枚指环我便供到国公爷灵前便是。”言语之间已经连父亲都不愿意称呼。   *   开化坊因着靠近国子监和孔庙,旁边便有许多学堂、书肆,一派的书香缭绕。   许多外地来汴京城的读书人便也慕名在这里住下,读书写诗会友,很是热闹。   最近这些天,开化坊开了许多酒楼,各个张灯结彩,菜式则又便宜又美味,惹得学子们纷至沓来。   因而每次到了宴请之时决定去哪家酒楼吃饭就成了一件饶有兴味的事。   祝秀才这会就在思索此事,是去琼英阁呢还是去繁荟楼呢?   恰在此时,一起结识的学子提议:“听说国子监后街新开了一家问魁楼,可要一去?”   问魁,魁星高照独占鳌头,这名字对于寒窗苦读的学子来说可是个吉利名头,祝秀才当下欣然呼朋引伴:“走!”他家在西南坐着布匹生意,有的是银钱供他在京城交际,自然毫不吝啬。   到了问魁酒楼前,正赶上舞狮锣鼓,祝秀才皱起了眉头:“这附近酒楼皆是风雅不已,怎的轮到这家就这般喧哗吵闹?快走快走,换一家!”   同伴们也都是跟他一样的读书人,颇有同感,正待要走,有个同伴的目光却被吸引住了一般:“你们看!”   他指着问魁楼前贴着的大红纸告示,一字一句念道:“本店不得入内?”   什么?本店不许入内?   学子们来了兴致,仔细凑到人群前头,这才看见大红告示下面写着的一排小字。   “若是状元可长驱直入本店顶楼,珍馐美酒免费奉上。除此之外诸人要进本楼,必得对句、写诗、猜谜,过了考核才能上楼。唯有有缘人才能进顶层。”   “嗬!好大的口气,这店家可是不做生意了?”   “对啊,开着酒楼却不许人轻易进去,这当真是天下奇闻。”   围观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祝秀才一听却来了劲头:“咱们比不比?”   “比!当然要比!”学子们跃跃欲试,这店虽然苛刻,可是能上状元才能上的顶层,那至少说明才学不输状元了呗?   有人想在大比前讨个好彩头,有人想混个响亮名头出去,还有人是年少轻狂不忿店家,于是一个两个,纷纷走到人群前头:“我们来比试。”   却有个身着嫩黄色袄裙配秋香色褙子的小娘子走上前来,拍拍手,示意人呈上一条条幅,上书几个大字:“问魁楼鼓瑟吹笙。”   学子们俱是一愣。   这对子极有意思,问魁楼自然是这座酒楼名字,酒楼嘛,鼓瑟吹笙也是理所当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可鼓瑟吹笙四字却暗含用典“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写的是魏武帝求贤若渴的心情,又暗含了对学子们的欢迎。   这一句诗当真不易。许多怀着轻慢态度的学子们便也低下了头开始认真思索。   祝秀才也认真沉思了一瞬,将下联写在宣纸上呈了上去。   小娘子认真审视了收上去的一叠宣纸,立即点点头,示意诸人都通过了考核。   祝秀才心里一惊,原来这位小娘子非但生得美貌,居然还通诗文,他将心里的轻慢收了些,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或许这小娘子是不懂胡乱都应了,外头试炼不过是个噱头?想想也是,毕竟开门做生意,岂能拒绝食客?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得小娘子说:“诸位如此便能能坐在了一层,敢问诸位可还要挑战第二层?”   此时周围来看热闹的百姓和周围的读书人们越聚越多,立刻有仆人将他们适才对好的下联挂在门外,由着人群品评。   于是便有在看热闹的读书人摇头摆尾向外头的百姓一一念出对子,讲解好坏。围观诸人们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纷纷啧啧赞叹。   这声音叫里头正在比试的学子们听了也分外刺激,他们虽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可这般被人赞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当下都道:“还要再上一层。”   第二层却是写诗:“请以篱落疏疏为题咏诵诗句。”   这却有些难了,在这般短的时间内要写出一首诗来。学子们纷纷皱眉思索了起来。   祝秀才也落笔沉吟了许久才将诗句写了下来。   小娘子又看了诗,挑了几位:“这几位中选了。”   没中选的也不恼,横竖他们才开始读书,不急这一时。   “那你们还比吗?”慈姑笑道。 第102章 花炊鹌子、虾肉包子、……   “比, 当然比了!”祝秀才正在兴头上,当即挥挥手,“还要比下去!”   外头的百姓们听了也跟着欢呼起来。   第三层试炼却是叫他比乐, 眼前一副古琴, 其中只有部分《大韶》的曲谱,叫他弹奏出其中缺失部分。   君子六艺, “乐”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流传至今, 六艺已经残存不足, 就是里头的六乐也都曲谱遗失得七七八八, 这《大韶》虽然是至今留有全本, 但如今科举考试都不讲究六艺,能会这乐的是少之又少。   身边的一众人果然都退缩了, 祝秀才却独自上前,不多时便奏出了这《大韶》曲谱。   悠扬的古琴声从酒楼里飘出,下面屏息等待的百姓们鼓起掌来, 祝秀才的同伴也跟着欢呼起来。   再往上,却是考验九章算术, 到这道题祝秀才着实不会, 他遗憾地放下了笔。   慈姑恭贺道:“如今您可与朋友在这问魁楼三层聚会吃饭, 诸位的名字都已经记在我问魁楼名册上, 这次诸位通过了第几层便可来第几层吃饭。若是想去更高楼层的今后也可多次来比试, 只一条:这题目并不是不变的。”   祝秀才踌躇满志, 同伴们也高高兴兴, 在三层坐了下来,虽没上最上面的一层“状元层”,可能到此层已经颇不容易, 足以傲视下面进不来酒楼的人。   这时候说的话就与在楼外时截然不同:   “我觉得这法子妙啊!”   “是啊当今上下物欲横流,谁能如此看重文墨?”   “送上门的银钱老板不要,反而设了藩篱,一心只想要真才实学的文人墨客,这个老板让人可敬可叹!”说话者一脸肃然起敬,全然忘记他适才还在楼下笑话老板“莫不是脑子有些毛病?赚钱的买卖不做?”   岚娘听见外头这些食客的议论,悄悄儿进灶间问慈姑:“那些人是不是被拦着才舒服?怎的这会子又不住说咱们店里好话?”   慈姑抿嘴一笑:“这便是人性,自己辛苦赢得的那才是最好的。不信你瞧着,这些人只要来过一次以后就会回回来。”   祝秀才他们坐在了三层,窗户大开,下面的舞狮队也热热闹闹恭祝一回:“恭喜祝秀才通过三层试炼!恭喜某公子通过二层!……”锣鼓喧天惹得下面的百姓帮闲们纷纷鼓掌,也替他们高兴。   清风徐徐,祝秀才一行人坐在这位子上只觉风光无限,他忍不住心里想:或许所谓的状元游街也是如此吧。春风得意,马蹄疾。   舒畅啊!   这当口也有几波读书人进了酒楼里试炼,果然都到了不同楼层,还有一桌人也到了三层。   若是平时大家文人相轻,互相不理会对方,可是今日不一样,一起在这问魁楼里一番波折,居然生出了几份同袍的情谊,登时互相问候:“您也来了?”   “对啊,小生不才。”   于是互相通一下姓名,互相调侃:“我们今儿可都是同科!”   “同科同科!”   读书人中同科情谊非比寻常,这情谊有时候还胜过同乡情谊,祝秀才本来读书也是存着多结交人的心思,当下两伙人乐呵呵交换了姓名,招呼伙计并桌,一起讨论起诗文来。   正在此时,忽然闻得一股热烈的香气。   他们齐齐抬起头来,却见伙计端着一碟碟菜过来:“花炊鹌子、虾肉包子、香煎蛤蜊肉、麻辣血脏、豆腐羹、剔鹅八仙盘、仙人脔……”   一溜儿报完菜名后还不走,大声唱道:“小琼林宴开席!”   “好!”学子们当即喝彩起来。   每每大宋的新科进士设宴,都在琼林苑,久而久之,这一场宴席便被称为“琼林宴”,作为一个读书人,能进琼林苑被官家赏赐吃琼林宴,那简直是毕生梦想,如今这伙计说了本宴是小琼林宴,就是个人人爱听的彩头。   立即有人拿出碎角子银两打赏伙计。   更多的人目光却被这桌菜肴所吸引。   祝秀才适才经历了半天试炼,已经饿了,毫不犹豫先招呼伙计分割花炊鹌子。   这花炊鹌子是将鹌鹑腹内塞入茉莉干花外皮涂上蜜汁后在火上慢慢炙烤而成。   整道鹌子经过炙烤后外皮焦黄,诱人的琥珀色蜜汁无不吸引着人的注意力。   伙计用贝壳小刀划卡鹌鹑腹,里头雪白微褐黄的茉莉花立刻撒了出来。   蓊郁的茉莉花香丝丝绕绕,飘满大厅。   “雅致!”立刻有人举起大拇指。   祝秀才自己忍不住夹了一块送进口中。   炙烤过的鹌鹑外皮又紧又脆,有的地方的肉质已经被炙烤得薄薄一片翘起来,吃起来满口焦香。   而外皮下面的鹌鹑肉又是另外一种风味,被鹌鹑脆皮锁住的肉块里头汁水四溢,肉质细嫩,鹌子本身的鲜美被最大程度保留了下来。   更绝的是里头的每一根纤维肉丝都透着浓郁的茉莉花香气,直入唇齿之间。   文人本就喜欢这个调调,当即一个个边吃便赞:“美味!雅!”   还有人发自内心感慨:“原本想着这家店全是噱头,可没想到菜式是真的美味!”   这却是众人肺腑之言,其实这家酒楼即使食物上平平就已经足够吸引人,谁知道居然锦上添花,食物有这般美味。   立刻有秀才说:“就算下一道菜不好吃也无妨,有这一道菜就足以做镇店之宝!”   只不过他很快就打脸了,因为接下来的菜式,一道比一道美味。   虾肉包子,新鲜河虾仁一半剁碎一半原样,加猪肉、笋丁一起爆炒后包入包子,吃起来满口油香,虾肉颗粒感十足,鲜美弹牙,还带着一丝丝猪肉的香气,着实美妙。   祝秀才又夹起一块香煎蛤蜊肉,这蛤蜊被剥去了外壳,只留蛤蜊肉本身,而后裹上蛋液面粉油炸,一个个金黄酥脆躺在盘子里,看着就讨喜。   吃起来也好吃,金黄面衣酥脆可口,咔嚓咬开后里头的蛤蜊肉带着一点点海洋特有的气息,吃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腥,反而有十分的鲜美一直萦绕在舌尖。   麻辣血脏就更绝了,祝秀才本是西南人吃得就重口,这血块、猪肚、黄喉等物居然汇集一锅,红油汪汪,光是瞧着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   祝秀才旁边的李秀才摇摇头:“我可不吃这个,子曰,肉不正不食。”   祝秀才不管他,先自己夹一块进嘴巴,含含糊糊道:“那可正好,就没人与我抢了。”   黄喉脆生生、猪肚复有嚼劲、血块滑溜溜,几乎是种种不同的口感一起汇到了嘴里,更绝的是各个都在红油盘里浸泡了许久,此时舌尖又麻又辣,嘴巴一时之间感受到了种种口感种种味道,简直叫人分外满足。   “唔——”祝秀才满意地直叹气。   他又夹起一块放进米饭碗里,一起送进嘴。   这家酒楼的米饭也格外好吃,颗颗分明,粒粒饱满,适才看着就晶莹剔透,如今吃起来满嘴米香,配上这麻辣咸香的麻辣血脏,几乎叫人欲罢不能。   “真的这般好吃吗?”李秀才看祝秀才不吃旁的菜了,一个劲夹这麻辣血脏,自己也起了好奇心,他忍不住夹旁边的莴苣配菜,“我尝尝。”   莴苣被片得薄如蝉翼,嫩绿色仙气十足,经过在红油里的长时间浸泡后也变得有一丝淡淡的红晕,吃进嘴里,又麻又辣不说,还有一丝淡淡的卤香,配上莴笋片脆生生的口感,这感觉!   李秀才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夹起一片莴笋片。   吃了两片犹觉不过瘾,索性夹起一块猪肚送进嘴里。   旋即瞪大了眼睛,而后又夹起一块黄喉。   子啊,我错过了多少美食!   他在心里哀嚎着,又担心祝秀才取笑。   谁知祝秀才压根儿没顾上看他,只快速吃着自己的菜。   若是吃多了辛辣,觉得舌头发麻也无妨,舀一碗豆腐羹便是   这豆腐羹被切得细如发丝,盘旋在汤盆里,光是看着就叫人赞叹不已:“这是何等刀工才能切出细如发丝的豆腐?”   喝上一口,   乖乖,了不得。   这豆腐丝看着在汤里荡漾,如藻荇交横,可是几乎是入口即化,毫不费力,而且汤底是经过炖煮许久的高汤。   豆腐丝吸满了高汤的鲜美,此时喝上去只有一个字:鲜!   被辣灼烧的舌尖被有效得抚慰后,祝秀才立刻看向了下一个菜:剔鹅八仙盘。   鹅肉被剔成薄片摆放一盘,入口后蜜褐色鹅皮与肥美的鹅肉瞬间搭配成完美的组合,口感复合,一咀一嚼,肥鹅的香气在唇齿间不断迸发,极其过瘾。   最后一道仙人脔也丝毫不输,粉红色玫瑰腐乳蒸煮过的鸡腿肉,肉质饱满紧致,腐乳特有的香气涌上舌尖,咸香十足,很是开胃。   一桌小琼林宴吃得祝秀才一行人心满意足,几乎是扶着墙出去。   慈姑这家问魁楼自此名噪一时,许多读书人都要去这家酒楼试炼一番。   更难得的是,只要一位读书人进了问魁楼,第二次不管他是与旁的读书人还是与不读书的同亲戚宴饮,都会来这问魁楼,为何?面子使然。要知道问魁楼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往来都是经过复杂试炼的读书人。   一起吃饭的人也要称赞两句:“老兄好厉害,居然能进这家问魁楼。”   本坊本就是读书人的天下,一时之间汴京城里的读书人便以去过问魁楼为荣,还有许多文人自发为问魁楼的菜品写下诗句,使之传播得更广更远。 第103章 定风波   问魁楼自打开了以后生意蒸蒸日上, 整个坊内的读书人,不,整个汴京城的读书人都来此处吃饭。   便是外地进京的读书人, 第一站要来的地方也必然是问魁楼, 一来是为着试炼自己的才学,二来也是为着能在此地迅速结交同为读书人的同伴们, 试问一座酒楼坐满了读书人,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样的地方更能快速结识大批读书人吗?   一来二去, 问魁楼在汴京城里打开了名声。   可如此一来, 坊内那些同台竞技的酒楼老板们脸色就很难看了。   一开始时还有人嘲笑康娘子“问魁楼居然不让人进。”、“对啊, 这康娘子小孩子家懂什么, 居然还不许客人进门。”,没想到不多久人家就宾客盈门, 同样来比拼,他们居然被康娘子大败,这颜面何在?   就有人也开始用同样的法子:“本酒楼不让人进。”反正是为着竞争总行老之位, 厚着脸皮也不怕同行指责了。   殊不知这法子康娘子用合适 ,他用却怎么都不合适。——   这却理所当然, 如今康娘子酒楼早就将本地的读书人一网尽收, 年轻人们在此处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凝聚力, 如此一来, 自然不会费力再往别的酒楼里去。   何况康娘子酒楼里每道菜式都又雅致又新颖, 便是单论这酒菜就胜过别人许多。   若是单单只为赚钱便也罢了, 可这总行老之位涉及利益太大, 渐渐便有人动了旁的歪心思。   *   春日阳光和煦,国子监学子们正在对花作诗。   忽得君秀才小声道:“这回旬试,我居然比往常低了很多, 这到底是为何……”   旁边的学子们纷纷上前开解他:“胜败乃兵家常事。”   “一次小比试而已,下回定能更好。”   谁知这时候那君秀才自己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最近做了甚触霉头之事?”   在座诸人虽然都是读书人,可心底深处还是颇相信这鬼神之言,当即一个两个也帮他分析起来。   君秀才愁眉紧皱:“要说这次旬试与上次旬试不同的,只怕就是我近来老在问魁楼里吃饭……听说问魁楼的老板是个女子……”   说完后诸人都哄堂大笑:“大家都在问魁楼吃饭,要霉也是一起霉。”   “可我顿顿不落啊!”君秀才不服气,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一点,“对了!听说酿酒也是个娘子,女子手里造出来的酒曲谁知道会不会有霉运?”   此话一出,周围诸人皆有些惊疑不定。   君秀才见状暗暗得意。   他虽然读书尚可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可近些日子家里老父去世兄弟掌家,原来那等丰厚的供给便没了,日子也捉襟见肘起来。   好在有位王行老寻到了他,允诺他丰厚酬劳,还答应将女儿嫁给他,陪嫁大笔嫁妆。   君秀才衡量一番便接了下来,横竖先赚这一大笔钱熬到科举再说。汴京城富商的女儿自然也可以做保底婚姻,若没有高中则有这王家供奉他,若高中了自然是择个好机会和离,在汴京城贵人们榜下捉婿时寻个更高贵更富有的妻子。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适当煽风点火两句,甚至都不用大肆宣讲。   这流传了千百年的“男子为尊”观念自然在每位心里萦绕,谁自小到大没经历过呢?   祠堂不准女子进、家谱上不记载女儿、只有男子才能祭祖祭神、“莫从女子晾衣杆下过”、开工不能见女人否则会塌方、木匠的工具盒不能叫女子碰否则梁会歪、丈夫不能看见妻子经血否则要倒霉……   这几乎都不用大肆渲染便叫围观诸人都齐齐变了色。   “胡吣什么?”祝秀才气得在旁道,“你们可是魔怔了不成?”   “就是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亏你们还是读书人呢,比我家掏马粪的石三还要蒙怔。”李秀才摇着手里扇子,“快走快走,如今麻辣血旺限量供应,再晚了就赶不及了!”   两人大大咧咧的态度一时又叫醒了诸人,诸秀才们拔腿欲走,君秀才去一脸为难:“两位兄长说的是,可是我如今心情不大好,就不去了。”   之后几次聚餐,他居然一点都没去问魁楼,反而总去一家王家酒楼吃饭。   横竖这是个人喜好,国子监里便渐渐流传说有位怪人,竟然因为觉着问魁楼是女子当厨又是女子酿酒会影响考运而执意不去问魁楼用膳。   没想到等第二次旬试,这位君秀才居然考出了好成绩。   他拿着卷子一脸得意:“今儿我可要请客!”   诸秀才们纷纷恭喜他,各个开始盘点今儿要去问魁楼点什么菜。   谁知君秀才道:“诸位请赎我一意孤行,我要请诸位去王家酒楼。”   秀才们先是一愣,旋即释然:“你请客嘛,自然你说了算!”   君秀才神秘兮兮道:“非是我有意与诸位抬杠,这些日子我一次都没去过问魁楼,果然考了个好成绩,自然不敢再冒险去问魁楼了,再说我近日顿顿在王家酒楼吃饭,想必他家的风水格外好。”   联想起这两次他的成绩,学子们心里已经生了巨大的怀疑。君秀才见状格外得意,偏偏嘴上还说:“或许是我太蒙昧,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说罢便招呼学子们去王家酒楼。   只剩下还站在原地的祝秀才和李秀才。   “个娘老子的放屁 !”李秀才一急家乡话都出来了,“这两次跟他一起考试的学子们多的是在问魁楼吃饭的,怎的就他不同?”   “不理他不理他了。”祝秀才打圆场,“走,我们去问魁楼跟康娘子说说。”   诸多学子们跟着君秀才到了王家酒楼,门口的小厮一听他们是秀才,居然叫了王老爷出面招呼他们到了包间。只收了他们一半的价钱,还给他们赠送了一坛陈年美酒。   这样一来,学子们有些动摇了,毕竟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呢?   王家酒楼虽然菜没有康娘子脚店好吃,可难得的是它对前程有益处啊。   学子们在自己家乡都是人中龙凤,可到了汴京城跟天下英才汇集在一起便知自己也不过尔尔,偏心里都憋着一股好强的劲儿,便是那一丝一毫的纰漏都无法容忍。万一这康娘子的店有霉运,万一呢?   渐渐学堂里的学子们都不往问魁楼去了。   李秀才和祝秀才心里不忿,一五一十将这其中的缘故告知了康娘子:“康娘子!你可要想想这如何是好。”   杜仙云一脸愧疚:“要说霉运,应当是我霉运,我拖累了娘子,要不东家你还是买别人家酒水。”她想起自己这一生,拖累娘家被夫家陷害,只怕是店里最让人避之不及之人。   自打在慈姑跟前才像是有了家的感觉,一点都不想连累她。   慈姑笑着摇摇头:“无妨,我们且按兵不动 。”   早在问魁楼生意冷清时她便派疾风查清了其中的弯弯绕绕,疾风亲眼看见王行老给君秀才递了一大包银子。   可这事情却无法透露出来,秀才们是未来的官员,被各路势力看好栽培是件太平常不过之事,并不值当是什么把柄。   何况这君秀才大可辩解:这一切都是他个人偏好。反正他没有当众污蔑慈姑店铺,只是自己嘀咕自己亲身经历,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别人自个儿有什么想法?   是以这一招压根儿就行不通。   岚娘也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那可如何是好?”   慈姑笑道:“便让他们去,听说那王家酒楼如今正亏本招揽顾客,且让他们亏上一阵子。”何况很快便是科举之时,听说大松与张大官人都成竹在胸,想必届时这谣言必然能不攻自破。   “可……”岚娘嘟着嘴,“那可是行老之位……”她见慈姑仍然镇定自若,便不再多说。   很快就到了礼部主持的省试,大松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张大官人也一路过关,到最后居然直接被官家点为了武状元。   到了状元游街时,诸多学子们纷纷艳羡,一路跟着直到了问魁楼前,谁知正端坐马上那位新晋武状元居然翻身下马。   “怎的?”围观百姓们纷纷相问。   谁也不知,学子们更是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张大官人拱手对那站在门前的老板道:“吾曾堕入迷津,多谢康娘子仗义相救!”   “什么?这是为何?”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嗡嗡嗡个不停。   张大官人说完后便冲慈姑深深弯腰作揖,慈姑侧身受他半礼,这才回礼笑道:“渡你者,唯你自身,回头来我们问魁楼为你办庆功宴。”   众人哗然。   “听这意思,倒像是张大官人受康娘子点拨才走上科举之路?”祝秀才吃了一惊。   李秀才脑子反应要快一些:“可不是?没想到康娘子点化出了一位状元郎。”   祝秀才恍然大悟:“既如此,又哪里来的霉运?分明是好运!对了,我还听说康娘子哥哥今年也下了场,如今已经是一名秀才。”   他故意瞧着君秀才:“你说呢?君秀才。” 第104章 鹰扬宴(皂角铤子、水……   “呃……”君秀才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额头上一阵阵发汗。他哪里知道这康娘子店里今竟然能出个秀才和状元?   这时却见康娘子从酒楼里出来,拱手大声对诸人说:“为庆贺张状元高中,本店明儿个办一场小鹰扬宴, 所有曾通过酒楼试炼的学子们皆可免费参与。”惹得众人欢呼不已。   第二日开宴, 鹰扬宴本是取自武如鹰之飞扬之寓意,四层则是张大官人与慈姑亲友们独坐一层, 其余各层筵席上诸学子们互通姓名,其乐融融。   先上的是一道殷红浮脆的赤明香, 这道菜乃是选用海棠果三蒸三晒做成果脯, 色泽红艳动人, 吃起来也滋味绝佳, 先将人嘴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李秀才吃着赤明香,见身边的学子们纷纷称赞这道开胃菜美味, 便有些愤愤不平:“前些日子说问魁楼不吉利的是你们,今儿个来别人酒楼蹭饭的也是你们,着实心口不一!”说得学子们讪讪。   祝秀才圆滑些, 将李秀才拉到一边,转而给诸人提议:“咱们去敬康娘子一杯如何?也算是赔罪。”   康娘子不在, 倒是她哥哥出来替她受了这杯酒, 又安抚大家:“此事不过是小人作祟, 诸位若心无芥蒂以后常来光顾便是。”   光风霁月, 叫诸人惭愧不已。   偏偏这时祝秀才还看见一个他没想到会来的人——君秀才?   “你怎的在此处?君兄不是说此地坏了你的考运吗?怎的又来?”祝秀才待旁人客气, 待这位始作俑者却不客气。   君秀才支支吾吾, 他自然是想蹭蹭新科状元的喜气, 这问魁楼到底有没有问题,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吗?   再说了, 经过今日那么一回,他心里也嘀咕说不定这康娘子真有些说不出的手气,要不那张大官人怎么就从不学无术忽然开头悬梁锥刺股了呢?适才他在楼外听人说当初张大官人是吃了康娘子做得一道莲花羹。   吃完那莲花羹就忽然开了窍,说得有鼻子有眼。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康娘子手气好,说不定自己吃些她亲手烹饪的食物说不定真有好处呢。   于是厚着脸皮来了此处,没想到躲在众人身后还是被人祝秀才抓了出来。   此时立即面红耳赤,如被人掀翻了底裤一般不自在。   李秀才要更刻薄些:“莫非君秀才是知道这康娘子店里食物能带来好运,因而故意在我们跟前做戏,忽悠我们去吃王家酒楼,自己却偷偷来问魁楼?”   一番话说得众人惊疑不定,细细想来,可不就是?   一开始是君秀才百般暗示说问魁楼有问题,   又是他带着我们大家一起去王家酒楼,   谁知他居然自己偷偷来康娘子的问魁楼吃吃喝喝,   那岂不是其心可诛?   再想到今日张大官人被康娘子一碗莲花羹点化的故事,当即瞧君秀才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合着这人只顾着自己高中,不顾别人死活?甚至恶意引导别人?   当即对君秀才多了几份厌恶,不由自主都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人说:“既然君兄曾经说过这康娘子坏话,不如态度到底,我还敬你有些胆色。”   “是啊,君兄这又何必?一顿饭食而已,君兄居然这么怕被我们超越,不惜哄骗我们。”   “就是!就是!”   你一言我一语,直将君秀才挤兑得无处可去。   他就是再厚的脸皮也知此地不宜久留,当即匆匆寻了个借口告退。   没想到自己这一趟非但前功尽弃,还在众人心里留下个不择手段撒谎成性的印象,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君秀才越想越亏,病了好几天。   等他走了,正好开始上菜,李秀才心满意足吃到了自己最爱的麻辣血脏,不过人太多,他也只抢到了这一点点,刘秀才不由得怀念起前几天店里没什么人跟自己抢的好时光,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家问魁楼能生意红火。   祝秀才则将筷子伸向了皂角铤子。   这皂角铤子是将猪肉切块腌制后,用柏树橘子皮干熏,直到它变成皂角大小的腊肉。   颜色红白相间,切成了薄片后上锅蒸煮,如今放在盘子里的腊肉肥瘦相间,晶莹剔透,薄的地方几近透明。   放进嘴里后,凝成露水的肉汁立刻流入嘴里,腊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咀嚼起来满口留香。   四层的宴席上,张大官人正品尝一块轻薄甘香的水晶龙凤糕,这糕点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瞧上去便是透明的,上面印着好看的图案,看着就觉吉利喜庆。   转眼上来一份福寿全。   他忙拿起小碗,亲自给马老夫人盛一份:“您且尝尝。”喜得马老夫人忙接过来:“我也沾沾状元郎喜气。”   “不敢当不敢当,您便当我是个晚辈便是。”张大官人没有舞刀弄剑那份洒脱,反多了几份拘谨,引得岚娘多瞧了他好几眼。   这福寿全采用干贝、鱼胶、鹿筋和鳖裙、海参、鲍鱼等熬煮而成,炖成一盅金黄色的汤汁,用勺子舀一块几乎浓得化不开,放进嘴里,几乎是粘着舌尖。   诸多海味的鲜美齐齐到了舌尖,光是这道菜便能叫唇齿间过瘾十足,马老夫人慌得喝一口茶水:“阿弥陀佛,这到底是怎么做的。真鲜啊!”   “婆婆,您吃一块儿鹅鸭包子垫垫。”团儿将一份鹅鸭包子递给马老夫人。   马老夫人吃了一口,这鹅鸭包子皮薄馅厚,馅料是将鹅肉与鸭肉剁碎后炒制,而后与粉丝切碎了做馅,这鹅鸭包子满口鹅肉香气混合着鸭肉香气,里头切碎的粉条则浸泡了鹅油和鸭油香气,油而不腻,吃起来满口留香,甚至比里头的鹅肉鸭肉还要香。   岚娘看完热闹后自己夹一筷子葱醋鸡,这鸡块煮熟后,铺上一层细细的小葱,而后用醋加热油泼过,满口清香,是一道凉菜,吃起来满口葱油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偏酸,正好开胃。   濮宝轩则在旁认真吃一碗越国公碎金饭,米饭蒸煮后隔夜炒制,加鸡蛋后碎金满碗,银白米粒,金色蛋液,看着就富贵满堂,吃起来米粒分明,鸡蛋焦香,单是吃这一晚饭宝轩就觉得自己能吃一大碗。   汪三爷一旁慢慢吃葱泼兔,便吃便琢磨着回头怎么写出好看的朝报,他回家后便将此事写在了朝报里:“话说本朝有位武状元……”写明这位武状元生得相貌堂堂,他原来是个游侠儿,为父母尽孝而放弃游侠,随后颓废多年,后来遇上康娘子在康娘子鼓励下开始温书科举,最后考上了状元。   这个故事立即风靡汴京。无他,这类故事受众实在是太广:   一来世人都爱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佳话,二来相貌堂堂武状元的故事是小娘子小媳妇们爱看的,三呢做游侠儿的传奇经历使得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们充满了向往;孝顺父母为父母放弃梦想归家侍奉双亲则收获了父母们的认可,浪子回头考中了状元简直是所有书生的梦想。   这种拍案惊奇立即风靡了整个汴京城。茶楼在讲,瓦子里说书先生在讲,街头巷尾赶车的在讲,士大夫们也在议论。   这一段传奇的结尾便是张大官人高中武状元,在康娘子酒楼前下马,亲自拱手作揖谢过康娘子。着实叫人回味无穷。   有人犹觉不过瘾,还将康娘子的生平故事又翻出来,如何救桃娘斗左相,如何出身高贵却因命运无常沦落乡间但又绝处逢生,   便是那些从前康娘子正店“娘子酿酒娘子下厨都是有霉运”的说法不攻而破,甚至还有人说“康娘子手气好才能做出这等饭食!吃了问魁楼里酒席说不定还能一飞冲天”,而当日许多去问魁楼参与过那宴席的学子们又将那一桌小鹰扬宴传得让人垂涎三尺,一时之间学子们又趋之若鹜。   问魁楼的生意又一跃而上,将那短暂回春的王家酒楼甩在了后头。   却说王家酒楼里,王行老正苦着脸与君秀才商议:“如今生意又差了些,不知君秀才还能再帮帮老夫否?”他面上求饶,心里恨这君秀才恨得要死,要不是这人那天按捺不住进了问魁楼,哪里来这后面许多事?   君秀才心里也气,他为了区区一点钱,就赔上了文人的面子。如此一来,同窗们该如何看他?   他咳嗽了一声:“王行老,我这回可是损失惨重啊!即便今后金榜题名,被人翻出我曾经有意误导过他人,这当如何是好?”   那不是你自己作的吗?王行老心里低哼一声,面上却道:“您当真也是不容易,这情谊我们王家永世难忘!”   永世难忘个屁!你倒是拿银子出来啊!君秀才在心里大喊,面上还要装得斯文:“事到如今,我着实难以收场,倒有一计可脱困。”   “哦?何计?”王行老来了兴致。   “我与王家结为姻亲,如此一来流言不攻自破,别人再也不会认为我在偷着去问魁楼,反而都认为我仁义,是主动仗义出手帮助王家酒楼。”君秀才将这计策说出,心里有些得意,不愧是他,居然能想到这般妙计。   这与我王家如何解围?想得到美,还想叫我女儿去解你的围?王行老毫不客气站起来,连仅有那些客气都不想假装:“小女顽劣,难配君秀才。来人呐,送客!”原先那一点招揽之心都没了。   君秀才不期想王行老立即变脸,当下质问:“王老板,你这是为何?莫非我配不上令媛?”   王行老冷笑一声,拂袖就要走。   君秀才立刻急了:“王老爷,你可莫要胡来,你想想,汴京城里榜下捉婿,非富即贵,怎么能轮到你们这种小康人家?”   “我呸!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呢!”王行老没被人这般欺辱过,连最后那一丝体面都不想要了,大骂道,“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就这还能有什么出息?还指点我家女儿,就你也配?”   “你……你……你就不怕我日后发达了怪罪与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们王家虽然是商贾人家,可能在非富即贵的汴京城里立足,也有的是大腿,还会怕你一个小秀才不成?”说罢便叫人将君秀才赶出去。   君秀才咽不下这口气,当即编了街头小调,嘲讽王家酒楼菜色难吃服务低劣,一时之间传了出去,王家酒楼生意大跌,又过了两日,君秀才出门,居然被人打了闷棍,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告到了开封府。   直到问魁楼成为全坊生意最大的酒楼时,两人的官司还没打完呢。 第105章 玫瑰蜂糖糕   大松如今已然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他与岚娘已然是两情相悦,便与慈姑商议:“明儿要遣官媒人往岚娘家提亲。”   唬了慈姑一大跳。再细细一问,原来两人早有默契, 这才放下心来, 乐滋滋寻了媒婆去提亲。   往岚娘家里去提亲就绕不过岚娘伯父田老大,如今岚娘父母双亡, 伯父又是个贪婪的性子,原先一心想将岚娘嫁个有钱人。   如今听得大松来提亲, 先狮子大开口起来:“我这侄女养得金尊玉贵, 聘礼须得厚重些。”   大松还未, 岚娘先跳将起来:“你少胡来!”   田老大一脸得意:“聘则为妻, 奔则为妾,岂能由着你男婚女嫁?”   他两手一伸:“至少要五百两银子的聘礼。”   那五百两银子的聘礼不用说, 自然是要给他本人的。慈姑使了个眼色,一众人便退了出来。   吕二姐经历的世事多些:“虽则汴京城里王法大过宗族他不能硬将岚娘许配给不好人家,可他要拦这一道却是简简单单, 我们外人怎能胜过他一个血亲?”   岚娘自己亦是发愁:“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再等等?”   大松自己亦是惭愧:“我底子浅薄,不如张大官人能一蹴而就, 不敢轻易下场, 自己连中三元, 对方怎么嚣张也要礼让三分。”   慈姑想上一想:“不若去寻田家族老提亲。田老大再如何嚣张总要卖族老面子。既然他要依仗宗亲血缘压制我们, 不若我们也用宗亲血缘压制于他。”   这却简单, 吕二姐兄弟在汴京城里认得的人多, 很快就引荐大松拜到了田家族老名下。   族老一听对方是秀才, 家里是曾经救助过康娘子的义仆,很是乐意。   再打听一回,原来这康娘子是官家亲封的乡君, 自己族里女儿嫁过去便能与康娘子姑嫂相称,促成这门婚事的心思便浓了。   第二次大松再登门拜访时,田族老便作为女方家长认下了这门婚事,非但如此,还将田老大警告了一回。   如此一来,大松与岚娘的婚事便定了下来,只不过这一番受挫让大松又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好容易讨还回来的家产抛去给慈姑置办的嫁妆后所剩已不够多,心里惭愧,觉得对不住岚娘,等定下婚事便回到白鹿书院加倍用功起来。   马夫人安慰略有些失落的岚娘:“能有些志气也算是好事,叫他知道些人间艰辛,以后也更疼惜妻子,总好过那等男子只知花用妻子嫁妆犹趾高气扬得好。”   慈姑见岚娘还有些失落,便问她:“可想吃些什么?我与你做。”   一说这个岚娘登时两眼放光,脸上阴霾也一消而散:“我想吃玫瑰蜂糖糕!”哪里还像适才还低落的人。   吕二姐嘀咕:“我怀疑你就是故意做出这般样子!我还想吃五香糕哩。”   玉琅还在庭院,如今他蹦蹦跳跳很是活泼,一点都不像从前阴郁模样,到了饭点也主动要吃五香糕。   慈姑笑吟吟:“今儿便都做些。”   玫瑰蜂糖糕是将面粉与白糖、蛋液搅拌后再放入烤炉烤制,趁这机会便在小锅里熬起了玫瑰蜜,才绽放的玫红色玫瑰花瓣洗净晾干后捣碎,和蜂蜜一起捣碎,而后小火慢炖。   等烤制完成后切成薄片,一层糕一层玫瑰蜜铺上去,最后切块而成。   蜂糖糕被烤制得金黄蓬松,吃上去松松软软,还散发着鸡蛋的浓香,玫瑰蜜糖则将几块蜂糖糕黏在了一起,一层松软下面是一层玫瑰蜜,甜香中还有玫瑰浓郁的清香,吃起来满口香甜。   五香糕则是在面粉蛋液里加入了葡萄干、松子、栗子、核桃仁、蔓越莓等五样材料,烤制后的成品是金黄色的糕点上点缀着各色馅料,光是瞧着就觉得热热闹闹。   等再吃上一口,满口蓬松的糕体点缀着的五种料果各有千秋,松子浓郁、栗子绵软、蔓越莓微酸、葡萄干酸甜,汇聚在一起,合着甜度极高的糕体,叫人满足不已。   正吃着点心,忽然听得官媒敲门:“马府的人说您与老夫人在此处。我要与您说侯爷与乡君的亲事哩。”   岚娘吃吃笑,将慈姑拉到后堂,还不忘在嘴里塞一块五香糕。   马夫人忙请官媒坐,听完她所说,正要应下,谁知马老夫人冷冷道:“且等等。”   “田产如何?家宅如何?性情怎要?诚意如何?”她老人家有板有眼,问得清清楚楚。   “哎呀我的老夫人,这还用问?我家侯爷生得一表人才,家里有房有田,多少汴京城里人家盯着的女婿,万万没有谁像您这样,”媒人有些惊愕,旋即笑着找补。   “那可不行。我家慈姑莫非是差了?可是书香门第出身,被官家亲封的乡君”马老夫人毫不让步,“你去打听打听,如今汴京城里乡君有几人,侯爷有几人?”   岚娘和吕二姐在后堂捂着嘴笑得肚子疼,疾风站在堂前听得津津有味,旋即才觉察不对:怎的,自己如今倒向着康娘子而不帮着自家侯爷了?他摸摸脑壳瞧着手里的玫瑰蜂糖糕,一定是这玫瑰蜂糖糕太过香甜的缘故。   吵吵嚷嚷,主要是马老夫人单方面高要求下,这桩婚事也顺顺当当商定下来。   这日琬珠郡主的筵席。   慈姑也来了筵席,虽然她自己一切如常,背后地里却少不了许多议论之声。   “听说那位便是与镇北侯定亲的乡君。”   “镇北侯生的好相貌,人才又出众,便是帝姬也尚得,怎的就轮上一位区区乡君?”李聪儿一脸好奇。   “你这几年跟着爹娘去任上了,有所不知,这位乡君出身传奇。”   于是便有人绘声绘色将这位乡君之事娓娓道来。直说到她以一己之力将问魁楼办得成功远超竞争者,便是别的行老们也都只能心服口服,如今顺顺当当坐了上总行老之位。   “或许是夸大罢?”李聪儿犹自嘴硬。   不多时大家便移步往花园里去,李聪儿还在四处打量寻找那位传奇的康娘子,想多看看她,正东张西望——   就在此时她忽得跳起来,   不知哪里来一只蚱蜢停在了她袖子上。   闺中女儿哪里见过这个。   身边的小娘子们也吓得尖叫起来,纷纷避让开了。   李聪儿一下子吓得眼泪都迸发了出来挥了挥胳膊:“走开!走开!”   那蚂蚱蹦跶了一下,居然蹦到了她衣襟前。   她的丫鬟不知去了何处,至今还未回来,触目所及也见不着花园里的婢女。   李聪儿眼泪流了下来,手抖得什么似的。   谁知这时候来了一位身着青衣的娘子,她走进李聪儿,小声宽慰她:“莫动”,而后用一方帕子迅速捏住了蚱蜢脚,将它一路提到了远处草丛处后才转身回来。   见李聪儿面色犹自煞白,那位青衣小娘子安慰她:“莫怕莫怕,不过是一只蚱蜢。”   又劝慰了她两句,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扭身往前头去了。   李聪儿当时被吓得惊魂未定忘记了与那位好心娘子互通姓名,等她走了这才回过神来:“那位姐姐可亲怡人,也不知她的姓名。”   席间有小娘子认得:“那便是康娘子啊!”   “什么?那就是康娘子。”李聪儿猛地站了起来,她还以为康娘子是位长相艳丽为人精明的生意人,可今儿见她相貌倾城,人又温和可亲,着实惭愧。   同伴的小娘子笑道:“还有呢,你们可知道如今那位康娘子可是总行老了!”   “果然举止潇洒,行事坦荡。”李聪儿的眼神中流露出崇拜之意。   “对啊,巾帼不让须眉,听闻那问魁楼里许多对联诗句都是她来品评。”   “有才有财,哇,这样的小娘子若是小郎君,我定然要赖上他。”   一众小娘子们脸蛋红彤彤,眼神中充满崇拜与爱慕之意。   慈姑浑然不知这一趟自己多了许多崇拜者或者爱慕者。她想往后堂去看看王家老夫人,谁知走到半路,却听见一阵训斥声,慈姑少不得要探头起瞧瞧。   “这般简单之事你都做不到!”只见林中一位宫装美人生得姿色艳丽,眉宇间充斥着的戾气却叫她看上去面目可怖,“你弄丢了那桃花簪,以后我还怎么办?官家才刚称赞了我簪那簪子粉面桃花,转眼就不见了叫他怎么想?!”   那婢女吓得磕头求饶,对方却仍旧不依不饶,将她一脚踹翻在地上,而后一脚往她手腕上狠狠踩了上去。   婢女吃痛呼喝了起来,宫装美人脾气越发暴戾,立刻甩了她一耳光:“喊什么?喊别人来救你?”   噼里啪啦几耳光打下去,婢女脸上很快肿起了一大片红肿印子。   慈姑不忍心,忙走远后重重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道:“有婢女吗?那边园子里有只蚂蚱在飞。”   只盼着自己此举能帮那婢女。   果然那宫装丽人见她过来立刻收了脚,远远只见一个女婢匍匐在她脚下。   慈姑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这回埋下了个隐患。 第106章 樊楼   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汴京城里最大的一座酒楼——樊楼, 居然经营不善,店家自己向官府请求收回樊楼,年初他向司酿寺申请时已经耗了大量银钱, 后续又与赌坊里借了大笔印子钱, 本想着靠着这借贷一鼓作气,没成想一蹶不振, 非但没将樊楼经营起来,自己也倾家荡产。   官府收回樊楼后便犯了愁, 这樊楼作为汴京城里的招牌酒楼, 每月收来的酒税都有六万钱, 每年从官府手里购买酒曲五万斤, 有这许多银钱,若是它倒闭官府的税银可要大大减少。   思及此, 司酿寺便禀告上去,一层层到了宰相,宰相又向官家请示, 最终决定在汴京城里公开买扑①,这次买扑便是向整个汴京城里招募, 谁出价高便将樊楼转包于他, 还划拨三千座小酒店专门销售樊楼的酒水, 好叫这位承包者有利可图。   这消息一出, 汴京城里自有一番震动。有人叹惋这樊楼或将消失, 有人打听如何买扑, 当然最激动的当属经营酒楼的这批人, 年初的司酿寺考核,许多酒楼都未获得正店的考核,可这樊楼却是通过了的正店, 若是能买到樊楼,那就等于不用考核白得一个正店。如今是四月,还有八个月的时间可来经营一家正店。   何况那可是樊楼,是汴京城里第一酒楼,光是那招牌就自有一番揽客效应。   于是到了樊楼竞价的日子,早有许多人已经蠢蠢欲动准备竞拍。   这日慈姑早早便到了樊楼楼下,三层五座大酒楼矗立在汴京地界上堪称汴京城里最老牌的酒楼,围观许多百姓们此时纷纷议论:“这樊楼可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便是寻常人家也难筹得这许多银钱。”   再看参拍者,其中居然有个瘦瘦小小的小娘子。当下惊呼起来:“怎的来了个小娘子?莫不是来闹着玩的。”   不远处的茶楼上端坐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看见慈姑眼睛便眯了起来。   上次小插曲慈姑很快便忘记了,谁知对方却是鼎鼎大名的唐妃,因着备受官家宠爱而特许她出宫参加郡主的筵席散心,责打女婢被人察觉,唐妃心里始终忐忑不安,待查明对方身份是新晋的乡君而并不是什么好欺压的小门小户后,就更加担心了,她不便出宫,便派了自己亲爹与唐伯父唐卫坐镇。   慈姑混不在意他人议论,她手里如今的康娘子酒楼固然生意红火,可这樊楼却是满汴京城头一座,自然对她有极大的诱惑。   百姓们里头有懂行的人:“这话可说早了,那小娘子是鼎鼎有名的康娘子。”   “可康娘子也不一定有那么多银钱罢?”有百姓质疑道。   一个肥胖掌柜模样的人冷笑道,“这可不一定,听闻康娘子与镇北侯定了亲,有这么一个大财主在背后,怎会没钱?”   这话却有些道理,百姓们纷纷点头。   “哼!只要女人豁得开,哪里会没有银钱来?”那胖子又继续污蔑道。他正是唐卫,上回模仿康娘子开店赔了本正恨着康娘子,谁知接到唐妃的消息叫他盯着点康娘子,这下一拍即可,当即决定也来参拍樊楼经营权,好设计摆康娘子一道。   是以他也走进去:“我也参加。”   不远处的岚娘一见这唐卫就开始灰心丧气:“唐卫那人背后可是唐妃,唐妃是官家最宠爱的妃子,还能少了钱花?我们这次招标赢不过他。算了,我们再另想法子”   慈姑摇摇头,这次竞标樊楼为的不是她一个人,这单生意要为汴京城里的厨子们谋求福利。   她计划选中其中技艺高强者入樊楼,一则叫樊楼重振当年响亮名声,二来也是为着叫汴京城里的厨子们能够有着向上的劲头   合本   从前樊楼为何能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到如今居于二流,还不是因着里头的人都不思进取么?   若没有个劲头在,只怕汴京城里的厨子们今后也会步樊楼后尘,渐渐泯然众人。   要闹处②的官员们很快便来了此地,搬运到正当中一个木柜,慈姑便知这次采用的是实封投状,这法子便是每个人写好自己的买扑价投入木柜中,最后由官府统一拆,价高者得。   官府的官吏说完注意事项后,便大声喊道:“今日每个人将自己能出的竞买价投入柜中。”   唐卫大摇大摆跟人借了纸笔:“我唐某今日便要试一试。”他故意往慈姑那里瞧一眼,冷哼一声。   他也不躲着别人,明晃晃白纸黑字写下个一万两。   惹得在场的百姓纷纷惊呼。   各位参与者一般都保密价码,像他这样明晃晃当着众人面写明的却罕见。   别说百姓们,便是会场上一些参与者都纷纷退缩。   一万两啊,会场上有许多出价的买家都出不起这银钱,知道这买扑参加也是白参加,便只好黯然放弃。   “一万两,出的起么?”唐卫一挥手里的纸张,瞥一眼慈姑,一脸的小人得志。   “这可怎么办?”岚娘急得上火,她管着慈姑的账,她们有多少钱她能不清楚吗?目前所有店铺的账册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过   慈姑毫不犹豫在纸上写了数目:“一万一千两。”她一点都不畏惧,直视着唐卫。   唐卫哆哆嗦嗦起来,宫里的唐妃总共就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再多他也没了啊,再转眼看看那边茶楼里的堂兄弟,谁知对方压根儿没有回应。他咽了咽唾沫,一时茫然起来。   实封投状本就保密,没想到这次接二连三有人明晃晃现出自己的价码,虽然看不见别人的,但几乎能把稳是康娘子中了标。   果然,司酿寺的官员们收齐了投标后,就当众打开了木柜,一一念了起来投标价格。   不多时便有人宣布:“康娘子竞得!”   “天老爷!怎么可能?!” 围在外头看热闹的汴京城百姓纷纷惊呼起来。   唐卫早就离开了场地,诚惶诚恐去茶楼寻自己堂哥:“这……这可如何是好?”   唐济得意笑道“谁说这次要竞标?”原来他这次压根儿就没想中标。   “宫里的唐妃娘娘说了,要的就是与康娘子义气相争,叫她心里气不过自己先投个高价。”唐济得意洋洋,”年轻的小娘子们最受不了与人争夺意气自然要上钩。果然被唐妃娘娘料中了。”   “唐妃娘娘的意思是……”唐卫忽得醒悟了过来,“官府为防止有人戏耍官府,便规定了竞标之人若是反悔,就要罚她一成的投标价码……”   “如此一来,她写了一万一千两的高价,要么自己出个一万一千两出来,要么自己咬着牙拿出一千零一百两银子交于官府。不管是哪种都有够她受的。”唐济早得到女儿的指示,如今就端坐看着康娘子当众出丑。   “可……可万一镇北侯拿出个一万一千两呢?”唐卫也知道那两人定亲的消息,不由得嘀咕道。   唐济不屑一顾 :“哼!男人,怎么会有男人为个一时之欢付那么大代价?便是一起生儿育女的妻子都不一定愿意,何况还是个未过门的妻子?”   百姓们也都等着看慈姑交钱,岚娘急得团团转,就算慈姑名下所有店铺加起来账册都上凑不出这么大一笔现银。就在此时疾风走过来小声问慈姑:“侯爷就在旁边那茶楼,这张信封他叫我交与您。”   慈姑接过信封,一摸又软又薄,应当是银票,她往远处一看。   远处林荫紧簇里,茶楼一角开着窗,正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正关切盯着她。   四目相对,能有这么个人不远不近关照着她着实就人感动。慈姑甜甜一笑,却轻轻摇了摇头。   唐济也吃了一惊:“怎的,有人愿意给她出这个银子?”他声音都颤抖起来,“镇北侯?!”   适才的妄言被自己亲手打破,唐济的脸上火辣辣一片,似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   谁知那康娘子并未拿出那张银票。   “什么?莫非她要以势压人?”唐济只能想到这一个选项,他近乎疯狂得扑到窗边,想看分明其中端倪。   慈姑笑道:“谢谢各位辛劳,我这就拍下了樊楼。”   唐卫不忿:“我定能寻到其中纰漏。”他快步“蹬蹬蹬”几下就下了茶楼,走到樊楼楼下便要伸冤:“区区一个乡君,何来这许多银钱?”他青筋毕露,声嘶力竭大喊道。   岚娘不服:“有镇北侯给的银钱,怎么,你眼红?”   唐济也跟着下来,他更狡猾:“那镇北侯怎来这许多银钱?他一年的俸禄才多少?莫不是贪赃枉法得来的银钱吧?”他本不想得罪镇北侯,可若是搅黄了康娘子,那以他位列第二的招标价格便能获得樊楼的经营权,如此一来他便能顺顺当当得到樊楼,那可是樊楼!只要一年他便能连本赚回。何况他背后还有亲女儿唐妃撑腰。   这其中涉及镇北侯和唐妃亲戚,要闹处的官吏站在一旁一脸为难。   他不过是一介小吏,神仙打架,他站在哪一方都会遭殃。   慈姑瞧出了他的为难,笑着安抚他:“不妨事不妨事。”   她拿出自己写好的银钱认领册页翻动起来,小心开始签名契,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哼!事到如今还强作镇定?”唐卫蛮横道,“要么现场拿出银钱,我就去开封府击鼓鸣冤!要么就乖乖儿认罪交出罚金。”要么逼得慈姑认罪,要么就把濮九鸾陷到其中,可谓其心可诛。   岚娘又着急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涉及镇北侯她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厨子们各个攥紧双拳,眼睛通红。   汪行老已然想好了要帮慈姑顶罪。   宋行老小声差遣婢女:“去寻府上的管事来,让他带上账册上的所有现银。”   “不就是一份银钱么?”慈姑摇摇头,一脸惋惜,“我还当唐妃的家人如何呢?原来这般沉不住气。我就是有这许多银钱,现在就拿出与你开开眼。”   她拿出一份册页,这册页一片空白,叫周围的人一头雾水。   “不是魔怔了吧?”   “对啊,一个小娘子被人逼急了,如今失了理智,倒要将空白册页当银钱?”   唐卫也瞧着了,得意冷笑起来。   慈姑拿出合本③书念了起来,毫无惧色:“因我一人之力难以筹集这许多银钱,因而特意寻我们汴京饭食行的厨子们出资合本,倘若有愿意入伙的,按照份额多少排序,愿意认可我的,便交由我全权处理。一股是一两银子。我先出五千股。”   什么?   她说完之后,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李大头一个反应过来,站出来大喊:“李大头,一百股!”   文师父第二个跟上,拘谨得攥紧了手,声音却清晰可闻:“文秀,一百股!”他们这些做菜厨子跟着慈姑赚了也就这些钱,今儿要支持师父,自然毫不犹豫拿了出来。   “小丁,五十股!”   “宋念慈,三千股!”宋行老也认购了。   “吴某父子,一千股。”   岚娘这才反应过来,她脸上还挂着适才担忧的泪珠,这时猛地一擦,上前道:“田岚娘,一千股!”   不多时便凑齐了一万一千两银子。   这边还有许多别的厨子急着嚷嚷“我也要参加!”,百姓们瞧着也眼馋:“康娘子,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可有机会?”   合本的法子是大宋如今一些生意行当里独有,指的是一群人一起做生意,因着想分担风险、凑齐银两便想出了这法子,由同乡、亲戚等凑齐本钱,最终获利后按照本钱分红。没想到康娘子居然毫不犹豫就用了这法子。   她将手里的合本书递给官员们:“诸位认本的还请将银钱速速带来,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便能收齐。”   要闹处的官员们都惊呆了,一个个哑口无言:“原来这康娘子着实厉害!”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唐济和唐卫二人气得快要吐血。   官员拿着那本合本书验证后:“可,今日下午银钱过账,便将樊楼钥匙交给康娘子。”   “啊啊啊啊!”岚娘激动得大叫。厨子团里的人各个欢呼雀跃,汪行老、吴行老一个个连连赞叹。   就连围在樊楼外头一群游手好闲看热闹的帮闲们也都纷纷赞叹:“康娘子也太力厉害了,”   “对!我没想过还有这种法子,这主意太高明!”   唐卫、唐济两人正生气,谁知慈姑走到唐济身边,她眸色微明,姿态淡然:“那日我见一位贵妇虐打下人,见我来便立即收手,我本不知这贵人是谁……”   慈姑见唐济眼中有了害怕之色:“可您处处针锋相对,终于叫我知道了原来那位虐打下人的贵妇是宫里的唐妃。”   一语道破。唐济脸上瞬间闪过诸多色彩,女儿叫他惩治康慈姑本意就是想让康慈姑应接不暇,谁知倒先被她识破。   “您还在这里看热闹呢?”慈姑红唇潋滟,“奉劝您一句,还是进宫去唐妃商量对策,万一我心情不好将唐妃的罪证呈给了太后娘娘,只怕过几天便是唐妃急着寻您呐。” 第107章 缕子脍   后宫。   唐家夫人急匆匆进宫求见, 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说得仔细,唐妃气得几乎要昏倒:“怎的?那康慈姑居然当场就叫人合本?!”   “娘娘,如今莫想这个, 先琢磨琢磨她说要将您虐打奴仆公告于众之事。”唐家夫人一脸焦急。   “摆驾, 我要寻官家。”唐妃眼珠子一转,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横竖如今官家最宠爱她, 自己最好先告状为强。   官家在御书房,唐妃可不管书房门外那些阻拦, 毫不犹豫便大胆擅闯:“本妃也是你们拦得的?”   说也怪, 官家勤政爱民, 自己修身甚正, 可最宠爱的妃子却是这个飞扬跋扈的唐妃,着实叫人困惑。   侍卫们自然不敢拦, 正犹豫,就听得里头小黄门道:“官家说让唐妃娘娘进来。”   唐妃得意的“哼”了一声,这才理理衣裙走了进去。   她正要撒娇, 却见濮九鸾正在其中,神色立刻收敛了来, 咳嗽一声。   官家笑道:“无妨, 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不用避着九鸾。”   唐妃嘟起红艳艳的嘴唇, 道:“人家夫妻私房话, 他也要听?!”白了濮九鸾一眼。   官家乐呵呵道:“我们还有事商议, 你若是无急事便退下吧。”   直叫唐妃撒娇也无用, 她只好悻悻然道:“快到盛夏,想跟官家讨一个玉美人。”   玉美人是玉石雕琢抱枕,夏日抱着睡冰凉一片可解暑热, 官家自然是欣然赏赐。   唐妃气冲冲从御书房走了出来,她身后的宫女抱着玉美人跟在后头。   “唐妃娘娘留步!”   忽听得一声,原来是濮九鸾踱步过来。   “见过镇北侯。”即便是背后怎么骂当面也要维持着客气,唐妃忙行礼。   “唐妃娘娘为何心里燥热难眠?莫不是想起了被你害死在外头的玉琅皇子?”濮九鸾面上带着笑,一派光风霁月,瞧在外人眼里便只剩下风轻云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里与唐妃见礼呢。   “你你你你!”唐妃一开始几乎要气炸,听到后面她又惊又怕。她的确发觉了那位遗落在民间的玉琅皇子,甚至派人去残害过,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料却早被濮九鸾捏在手里。   “这点本事就莫要站在背后玩什么坐山观虎斗的戏法了。”濮九鸾不紧不慢道,“安生过日子不好么?”   “你就不仗着给官家当狗,你敢?!”唐妃顿上一顿,想起了什么,终于多了些血色,“你一手遮天,不怕我说与官家?”   “娘娘去说便是,我不怕,虐打良家子按律当如何?”濮九鸾笑道,“官家爱民如子,岂能容得了你这般跋扈,你若是跟官家说,我就敢去寻御史,到时候非说是你,就连你儿子都危矣。”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唐妃脚下一软,似乎真看到昔日里杀人无数的小白起。   可偏偏濮九鸾并让她好过:“宋律有云,私造酒曲过5斤便可问斩。今儿早上您伯父家的酒楼里可是搜出来了十斤酒曲,唐妃娘娘或许忘了那酒楼背后的东家可是唐济与唐妃父女。”   唐妃花容失色,额头上涔涔一阵汗,眼白几乎要翻过去。   听得一阵脚步声,那冷面罗刹一样的男子已经又走进了御书房内,只余了书房外一枝修竹在风里沙沙作响。   *   白云飞每每到了季节变幻时都忙碌得很,同行的应酬,来拜访的故旧,打架来分地盘的,偏他一天到晚还要惦记着马夫人院里的动静。   先是前些日子小童来报,道是有人来提亲,他紧张得差点打翻了茶盏,仔细一问却是提亲给康娘子。   憋到如今再也忍不住了,遣了媒人,又怕媒人一人去不放心,自己也跟了上去,又觉得不足,索性押了好友张大官人一起来。   马府里正热热闹闹,福王送了些上好的鲫鱼过来,慈姑正带着众人做缕子脍。   上好的鲫鱼肉、鲤鱼子切成薄片后用开水烫后便放在盘中,摆上碧筒、菊苗做的胎骨,便成一幅画。   翠娘自己端详着先出了神:“这真能吃?”   慈姑笑:“外头人家吃得更大胆些,不用水烫过便能生吃,我怕马老夫人肚子受了寒就加了在水里烫煮这一道。”   福王摇摇头:“回头带你多见见世面,鱼脍又不是什么稀罕吃食。”   白云飞与张大官人进了门后大家只不过打了招呼便各自去品尝自己的缕子脍,毕竟是常来这里蹭吃蹭喝的熟脸庞。   这鱼片摆在盘里先是感觉薄,薄如蝉翼,夹起来对着日光几乎能看透肌理,经过开水汆汤后变得乳白,大而薄一片,宛若蝴蝶之翼,几乎要乘风归去。   吃上一口,没有任何鱼刺,整口俱是满足。却不知慈姑用何种办法除去了鱼刺,毫无鱼腥味的同时可吃到鱼片清甜鲜美,肉质细嫩。   旁边有山姜、肉酱、荆芥、丁香、橘子、芥末调制成的酱汁。蘸一口,先是感觉到芥末呛鼻的滋味,眼泪几乎要呛出来,等那滋味散去后便觉提神醒脑。   酸酸的橘味和辛辣的山姜紧随其后,沾在鱼片上,让鱼片的滋味变得更加鲜美。   而鱼子则吃起来肥厚饱满,口腔中充满爆浆感,让人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用于配菜的小小花蕾也被汆汤过,吃起来嫩而鲜,花香浓郁,让鱼脍多一份雅致。   人人顾着大快朵颐,一时无人照应白云飞。   还是马夫人将他请到旁边的凉亭,这才瞧见他身后的官媒。   马夫人先是一愣,随后忍俊不禁:“你可是来与我家侄女提亲的,我可先说好了,我家就这么一个小娘子,以后都要跟马家姓的……”   她说话间手也不闲着,伸手端起石桌上的茶壶给白云飞倒一杯茶递过去。这人倒是有趣,与张大官人有些交情,将房子赁给慈姑做炙肉店之后偶尔也来与慈姑这里蹭饭,有时抽空还与她聊些佛经典故,着实有趣。   白云飞接过茶杯,不声不响,半天才像鼓足了勇气:“我是来与你提亲的。”   “啊?!”马夫人手里的茶壶差点掉下地。她忙回头看看不远处的众人,好在他们正忙于吃鱼脍,无暇往这边看。   半响她才撇撇嘴:“你可莫要乱说!你是个游侠,又是个汴京城里有名的郎君!还是……”   她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瞧着还是个相貌堂堂的君子,有什么理由要娶我这个半老徐娘?”说到后面自己黯然,不自在摸一下发髻。   “谁说的?!”白云飞站起来,“你不过三十左右,却镇日里梳个老太婆发髻,又吃斋念佛把自己扮得像个半老太太。实际上……”   他刚要说什么,立刻被马夫人挥舞着双手赶了出去:“出去!你出去!”她急切挥舞双臂,不知在驱赶他说的话,还是在驱赶他本人。   “那我先出去,你好好思量一番。”白云飞毫不畏惧,一旁的张大官人悄咪咪示意身后的官媒一起出去。   谁知他才出去,适才还一个个埋头苦吃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满院子立刻叽叽喳喳给马夫人出起了主意。   “不碍事!您怎的将这姻缘往外头赶?”吕二姐第一个跳出来劝马夫人。   岚娘是汴京土生土长,自然知道底细:“白云飞几辈都是汴京城里人,家里略有些资产,听说早些年是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   “那不是张大官人一般?”慈姑有些不解。   “非也非也。”福王是个知道这些根底的,“听说有些市井上的小流氓这等事寻官府无用,寻他管用呢,许多泼皮都听他号令,是个官府都忌惮几份的人。”   “那岂不是犯法?”翠娘咬着鱼片愕然,却不想正咬上一粒橘核,涩得她眼泪直流。   福王递给她一杯水:“只有市井上的小泼皮才算违法呢,他这等人物能号令好几坊的三教九流,官府也要敬着他呢。”   “这等人物我是知道的,听说管着汴京城里暗处无数人,我们开门做生意也要进贡,托赖他照应呢。”岚娘说着说着不正经起来,“也不知可有文身?”   慈姑咳嗽一声,顽皮眨眨眼睛:“下回马夫人要帮我们瞧瞧白大官人是不是有纹身。”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大笑起来。连翠娘都跟着抿嘴笑起来,福王鼓着嘴一脸的不服气,嘀咕道:“不就是文身么,哼!有什么稀罕。”   慈姑笑完,才想起问:“马老夫人呢?”   “嘘——我娘出去买菜了。”马夫人不自觉地瞥了眼外院,小声道,“她老人家若是知道那还了得,早几年间天天为我张罗相亲,恨不得立时三刻将我嫁了。若是今儿遇到个可心的人,只怕今夜就要送我去别人家呢。”   她这保密着实无用,白云飞居然天天往马家院子里来,今日送一担子瓜果明日送两盆茉莉花。   他出手阔绰又生得相貌堂堂,又是市井巷陌里会哄人的,将个马老夫人哄得笑逐颜开,不过几天就催着马夫人:“明儿白大官人的媒人就到家了,你回避则个。”   “什么?!”马夫人急得大喊,“娘!”   “哼,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乐意了,这就快到夏天了,转眼又是春天,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春天?”马老夫人瞧着远处院落里一嘟噜一嘟噜紫花盛开的泡桐树埋汰女儿,“你不如好好儿绣嫁妆,准备嫁过去。”   南风将紫梧桐清浅的香气吹过来,四月的空气淡淡甜香,马夫人有那一瞬间的恍惚:“可是……可是人家是个大财主……”她无意识呢喃着,   “大什么财主,你也有许多家产,怕什么?”   “可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孩儿跟我的姓氏,以后我们一家三个女子过吗……”   马老夫人白她一眼:“不知变通,白大官人已经跟我应了孩儿姓马。”   这,马夫人的犹豫都被堵了起来,她手里一方帕子团得皱巴巴:“也不知道他图什么,那般好的一个男子……”   “图你于佛经上颇有见解能与他一唱一和,图你年纪轻轻就能操持起家业,图你性子坚韧不喊苦不喊累,图你有情有义亡夫去世后多年还四节茶饭不少,像你这样好的娘子,哼,不是我老婆子吹嘘,他白大官人能得了去才是他的福气呢。”马老夫人气呼呼道。 第108章 箸头春 、升平炙、绿……   “年轻貌美有什么, 你们俩不是平日里都喜读佛经吗,什么‘皮相’什么‘着了相’,说得我老婆子云里雾里, 怎的到了自己就糊涂了?”马老夫人边啃甘蔗便恨铁不成钢道。   只不过那甘蔗是她路上跟人饶来的, 不太甜,她将甘蔗杆子放到了一边, 嫌弃别别嘴:“可惜没养鸡,不然还能拿来喂鸡。”   马夫人忽得悟了:“是了, 是我着了相!”   她起身便要往外头走。   “慢着慢着!”马老夫人砸吧下嘴, “快端阳节了什么都贵, 等过了端阳节再好好置办嫁妆。”   “我还当什么紧要事?”马夫人不耐烦挥挥手, “先前有哩。”   “不行不行,老旧样式抬进白家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诺, 这时候就不说人家是个‘好大财主’了?”马老夫人嫌弃瞪女儿一眼,“都给你攒着哩。先前那套陪嫁给我老婆子用便是。”   马夫人见她无事,急匆匆自顾自出了门, 马老夫人也不搭理她,自己进马夫人屋里翻检家具去了。   为了庆祝白大官人与马夫人终于喜结连理, 马老夫人自己大方一回, 便在康娘子炙肉店请了诸人来吃一顿。   她老人家被杜仙云搀着格外有精神, 偏团姐儿还要打趣自己婆婆:“回头姑姑回门宴, 您是不是要请我们往樊楼里吃一顿?”   樊楼如今被慈姑修整一番, 已经开始营业了, 马老夫人装没听见, 只顾着往前走,惹得诸人偷笑个不停。   店里早腾出一角僻静些的院落摆了桌椅,马老夫人豪爽得很, 大手一挥:“今儿个便由着你们点。”不过转眼又悄悄儿问慈姑,“店里可有点多了的赠菜?”   “有有有!”慈姑笑着将她扶到正当中坐下。   来吃饭的不过岚娘、吕二姐几个小娘子并慈姑而已,并不多点,慈姑上的菜式也精致些。   因着是夏日,先让了一份绿荷包子。   这绿荷包子是夏日特有,新鲜带露水荷叶摘下来,洗净后馅儿料包起来,蒸熟后便端了上来。   只见一个个小巧荷叶包子放在盘子里,青翠一片光是瞧着就叫心里凉爽下来。   小心扯开包子,里头肉粒饱满,油香十足,小心送到嘴边,肉脂香气直扑鼻子,吃一口馅料,里头有肥有瘦,肉粒饱满,大口大口,仔细分辨起来还有一丝荷叶的清香,正好缓解了包子里的脂肪腻人。   吕二姐还发现了不同:“这包子除了肉馅还有豆沙馅儿。”   红色的豆沙绵绵沙沙,里头还有许多半烂不烂的红豆粒,吃起来颗粒感十足。   豆沙馅料里还巧妙拌了荷花花瓣进去。粉嫩的花瓣经过蒸煮后吸收了豆沙的赤红,变成饱满褐红,装点在豆沙馅料里甜而不腻。   岚娘忍不住吃了一个又一个绿荷包子,直瞧见新上一盘盘菜式这才停了下来。只见里头有各色炙烤好的肉类、果蔬,一行人纷纷大快朵颐。   慈姑趁机做个升平炙,这道菜是将鹿舌和羊舌炙烤,取得是歌舞升平之意。   上好的羊舌、鹿舌收拾干净后上炉小火慢炙,直到慢慢变得褐红才拿起来,撒上特制的百花盐。   鹿肉、羊肉被片得薄薄,炙烤的烹饪方式使得它们入口毫无任何腥膻味道,吃起来鲜美无比。   口感也是薄薄的带有一丝丝柔韧,富有嚼头。   那百花盐更是锦上添花,将可食用的槐花、桃花、紫藤等多种鲜花只挑花瓣晾干,而后碾成粗轫颗粒与盐粒混合,等到炙烤时撒上去,瞧着各色繁花盛开,吃起来也在寻常的椒盐里混合一丝淡淡的花香。   吕二姐先提议:“以后这法子可用在娘子脚店。横竖娘子们都吃个稀罕。”   杜轻云素来不怎么吃肉,也吃了几口,赞不绝口:“这法子雅致,回头我看能否调进酒里,做一道名饮。”   她们吃得热闹,又闹着叫杜轻云取出一壶新酿的载驰酿拍开土封,各自倒入杯中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居然还一个两个行起酒令来。   慈姑摇摇头,看诸人笑得热闹,便又扭头去做一道箸头春。   这道菜也简单,正是炙烤鹌子,腌制好的鹌子撑开羽翼串在铁签上,而后放于火上不断炙烤,直到烤熟为止,   蜜合色的鹌鹑渗透出淡淡的蜜色,炙烤时又被快速刷了一层蜜水锁住了里头的肉汁。   吃一口下去,肉质果然丝毫不柴,带着许多温润的鲜美肉汁往唇舌而来,外脆里嫩,着实过瘾。   吕二姐喝着美酒,索性击节而歌,唱的是汴京城里流行的民间小调:“青青时节,蓦春溪……”   她歌声婉转嗓音甜美,直听得诸人惊呆,许久才拍手叫好,岚娘又鼓动诸人喝酒。   她们喝得尽心,还闹腾着要送一碟子箸头春往背街里的军巡铺里去,偏偏慈姑犯困,玩了一会儿便想自去安歇,横竖是自己店铺,她嘱咐伙计们自己先走,回头将门带上便是。   嘱咐完这一通,慈姑瞧着酒席上正喝得痛快,马老夫人都插了一枝花,开唱山歌,不由得抿嘴一笑,自己便也先回去安睡不提。   *   火是从半夜开始烧的。   夜里夜深人静,许多人都入睡了过去,一片安静,不知道从何处起了火。   先是悄悄儿燃起一处,旋即被东风吹得四起,蔓延了一处,不多久又蔓延了另一处。   若是白天还好,如今正是半夜,人人都在睡梦里,无声无息,百姓没有注意到这火情,还在酣睡。   火舌舔上了窗棂,舔上了屋檐,随后将整座屋子卷入火中。   望火楼的士兵们是第一个探查到不对的。汴京城里设置许多望火楼专为提醒火情。   里头巡逻的军卒在高处看到了火光跳动,终于以灯为号,示意起下头的军巡铺。   这时候大火似挑衅一般毫不退缩,火势越来越旺,到最后绵延焚烧起来。   军巡铺里头收到了通知,曹军曹眼睛一亮,招呼着诸人精神起来“有火情!有火情!”   军汉们拿起□□、唧筒、水桶纷纷奔往着火处。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一栋房屋,一座院落,两栋房屋,两座院落。   慈姑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场景,漫天的烟云四散,灰色的碎末如同灰色蝴蝶一般纷纷飘落,飘到地上、人的发间、衣服上。遍地的哀嚎、求救之声不绝于耳。   铺兵们呼喊着号子往汴河里打水,随后一一运往着火处。   街头巷尾竹哨不停,军汉们连绵呼喊起来,迷迷瞪瞪还在熟睡的百姓们纷纷被惊动,披衣起身,惊呼声、忙乱声、求救声,纷纷扰扰而起。夜晚不再静谧。   慈姑急得张望:“今儿我走时她们还有许多人在店里,可不知走了多少?”   果子仓皇失措从街上跑了过来:“后来我们都走了,就剩下岚娘子!岚娘子!”   “岚娘?”   “她一个人在后头,当时还清醒着,说她来锁门,我们当时喝得半醉,便也都走了,谁知道岚娘到半夜一直没回来。”   慈姑猛地起身扑到康娘子炙肉店门口,只见火势已旺,大火如狰狞巨兽一般,疾风与两个丫鬟护着慈姑不许她再往前。   “慈姑!”   慈姑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她,仔细一听又不见,火声、风声,她无法断定这是岚娘还是幻听。   她只知道自己心急如焚,将一单麻袋往手里一浸泡,旋即一披就进了火场。   *   岚娘双脚正被捆敷在一起。   她酒量好,本答应了去锁门,谁知转眼只见就被人从背后敲晕,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边浓烟呛鼻,火光大盛。   岚娘吓得大喊,却发现自己嘴里塞了布条,手脚也被捆敷了起来。   她拼了全身的机智才想法子扯开了塞在嘴里的布条。   可火势越来越大,她压根儿跑不出去,只腾挪到炙肉店充当景观的小池塘里就力气耗尽。   好在风向正是东风,她处于下风向,还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随后便开始没命的大声呼救起来。   她看着火光渐盛,心里越来越忐忑,正准备无奈放弃,忽然见火光里冲来一个声影。   “慈姑!”岚娘疯狂喊叫道,声嘶力竭。   慈姑从未如此胆大过,往日里不过十步左右的路途变得凶险无比,她冲到岚娘身边,顾不上说话,顾不上安慰,只记得要赶紧将她脚下的麻绳迅速解开。   麻绳解开后,岚娘扶着慈姑要往外走。   谁知“哐当”一声,门厅里那根房屋立柱忽得倒了下来。   “小心!——”   两姐妹谁也没有被那立柱伤到,却被立柱挡住,再也出不去了。   最开始着火的康娘子炙肉店如今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火热起来,到最后半条街逐渐烧起来,不,一条街都烧了起来,绵延焚烧十几栋房屋。   慈姑和岚娘只好又回到适才的小池塘,只不过随着周围温度的升高这一方天地也渐渐待不下去,周围的黑烟袭来,慈姑将岚娘抱住裹在麻袋下面,仔细搜寻着还能出去的任何机会。   “慈姑!”忽听得一声,石破天惊。   有一人从天地晦暗积阴弥月里大踏步行了进来。 第109章 鲜虾肉团饼   “无事吧?”濮九鸾低头快速检视慈姑, 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他一听下人禀告说慈姑店里着了火便立即过来,没想到刚到巷子口就见吕二姐大哭着说:“慈姑进去了!”   濮九鸾一听脱了大麾拔腿就进了火场,疾风拉了好几回都没拉住, 自己也跟着进了去。   大火熊熊, 好在慈姑进去的地方是炙肉店一角并不算太大,濮九鸾又有功夫在身, 一下便寻到了。   他索性低头弯腰将慈姑拦腰抱起,结结实实抱在自己怀里, 这才又要起身往外走:“抓紧了。”   他声音急促而有力, 慈姑来不及反对便已经起身, 她只好紧紧抓住濮九鸾前襟衣裳以免让他分心, 一边指路。   一边疾风见岚娘走动不便,也背起了她, 几个起落就往外走。   可惜他们进门时还能轻松跨越的立柱此刻烧得正旺,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这可怎生是好?”慈姑急得脸皱成一团,适才她们就是被这立柱独挡而折返, 没想到还是又被堵住。   濮九鸾腾出一只手在她后脑勺一扣,使她额头一转离那烟灰远些, 随后将右手送到自己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他右手本揽着慈姑背部, 此时勉力送到自己嘴边就少不得要弯曲右臂, 将慈姑揽到自己怀里更紧, 似在紧紧拥抱她一般, 慈姑脸红了一片。   那呼哨有了作用, 外头的吕二姐听见了, 急得将李军汉拽了过来:“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李军汉他们是专业的,一看情势就扛出一柄锁链,几个军汉们“嗨乎嗨!”齐齐甩出去, 铁链末端的锁锚牢牢困住了已经着了火的房柱,几个人齐齐将其拉了出来,火焰团团,吕二姐几个立刻上前用水和麻袋将火扑灭。   濮九鸾这才抱着慈姑从火光里走了出来,后头疾风背着岚娘。   “慈姑!”刚赶到的黄翰飞忙赶上去。濮九鸾这才将慈姑放下:“她们恰好在近门口的池塘里,所幸未被烟呛到。”   门厅处并无任何可燃烧物,原本的房柱被拖走后便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小件的火焰还在熊熊缭绕,叫人心有余悸。   吕二姐眼泪汪汪抱住慈姑:“可算安全出来了,我都快吓死了。”又哭着说:“还好有侯爷进去,否则我都快见不着你们了。适才风大火旺,谁知侯爷说进去就进去,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无事。”慈姑有些不大好意思,遮掩了一下,又找药膏去给岚娘敷。见她们无事,李军汉便去救后面街上。   岚娘一落了地便抓住慈姑手臂:“有人将我打晕塞了布条捆了手脚!”她惊疑未定,眼泪簌簌掉落下来。诸人闻之变了神色,这街巷上素来太平,为何有人绑了岚娘?莫非这火并非意外而是有意?   濮九鸾沉吟片刻:“徐林去查此事。”   这一场火烧得着实旺,军汉们举着木桶四处倒水,百姓们也纷纷组织起来,帮忙从汴河里汲水装满他们的水囊水袋。   到最后火势太大,唧筒便不再好用,转而用大木桶浇水。   斧头锯子不断拆除掉挡人的窗棂房柱,从里头救出百姓,好在这一条街皆是商铺,夜里都无甚人,只有几个看商铺的伙计,听闻大火跑了出来,倒没什么人员伤亡。可隔壁街巷就不一定了。   *   晨光熹微,终于大火灭了。   救火的军汉们和百姓们终于筋疲力尽,也顾不得脏,各个在汴河边寻一处阴凉地,胡乱躺在地上竟然睡着了。   濮九鸾点点头:“这次火灾非同小可,我须得进宫面圣,向官家说个究竟。”   “嗯,你去吧。”慈姑想起昨夜他抱着自己的情形就有些脸红,又少不得叮嘱一句,“路上小心些。”   她想了想,到底没忍住问:“你为何要救我?”   适才那么大火,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救她?   自然是因为她值得。   濮九鸾想起自己在火场前,听闻她被困在了火场之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进了火场,他甚至都没有在心里想任何理由,一切像是身体本能的反应,自然而然便知道要与她在一起。   这不过这话若说了倒有卖乖之嫌,濮九鸾便笑着不语。只抬手帮慈姑检去额发间的一柄灰烬,想起昨天她乖乖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就觉心动,也笑道:“店铺的事莫焦心,人无事就好,我与你建个新的。”   说罢便摸了摸她头顶,自己这才离开。   两人告别后慈姑就回家,想起适才李军汉和他们同僚们的辛苦,便自去做几道金钱虾盒之类便捷好吃又好拿的菜肴送过去。   这道金钱虾盒须将虾仁剁碎,混入大量猪肉,而后加入马蹄搅拌,取的就是其中清淡爽口之意,最后用冰肉皮包裹下锅油炸。   李军汉正躺在槐树下呼呼大睡,便被同伴们推醒:“来吃的了!”   他睁开朦胧睡眼,有那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旋即看见慈姑正提着一篮子吃食分发,再看身边残垣断壁,才想起适才在火场睡着了。   他胡乱拿巾帕擦擦手,接过一碟子吃食。   这吃食金灿灿黄澄澄,散发着好闻的焦香味道。   放到嘴边,先是一股子脂肪香气,焦皮酥脆,肥厚的冰肉前身便是经过腌制的肥猪肉,经过高温油炸外面形成一道脆皮,满口的肥香满口,咬开脆皮,里头弹牙的虾仁被包裹其中,咬一口馅料,咸香适口,格外入味。   旁边还有小碟的蘸料,蘸取之后小粒的红茱萸沾在冰肉外皮上,吃进去椒香十足,配着细嫩的虾肉,叫人欲罢不能。   旁边还有鲜虾肉团饼,这饼是将新鲜虾肉裹了猪肉馅儿面糊后放在油锅里炸熟。   油炸的香气扑鼻而来,吃起来脆而不腻,虾仁的鲜甜尽显,富有弹性的虾饼在嘴里回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麻辣咸香,越吃越过瘾,恨不得连指头都嗦上一嗦。   第三道菜是一道麻辣鸭块。   这鸭块是早就卤在卤汤里预备第二天卖的,只不过今日着急便先捞了出来,涂了麻辣汁水进了烤炉。   放进嘴里,花椒麻香登时先上舌尖,把人辣得先出一阵汗,而后再尝到辛、辣、麻等多种复合香味,可谓是滋味立体丰富。鸭皮紧致,鸭肉松软,叫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吃一口鸭翅膀,用牙齿撕扯下来一绺鸭翅上的肉丝,一丝一缕麻香入口,又鲜又香,十分耐嚼,就这般咀嚼在口只觉越嚼越香,微微的香气渗透进鸭肉,格外过瘾。   李军汉吃了几口,连里面的骨头都舍不得就扔掉,不断砸吧几下,将上头的卤香汁水都吮尽才好。   救火的军汉们纷纷陈赞起来:“真好吃!”   “忙了一夜肚子里正饿呢。”   “就是,吃点有劲,一会还得去清理火场。”   附近没被烧的百姓见状也纷纷端来了索饼、腊肉、包子等自家做的食物,还有大婶将自己家熬的一锅粥米端了过来,热气腾腾招呼着军汉们吃:“今儿多亏了你们!”   “对啊,我家小子睡在厢房里,要不是你们给扒拉出来……”   还有人送水送粮给家里被烧的百姓:“吃口吃的就不那么难受了。”   原本呆呆坐在地上的人,木然被塞一口吃的,麻木送进嘴里,冰肉液体一般融化在嘴里,虾仁弹牙的口感扑面而来,登时像回到了人家一样,呜呜呜哭了出来:“我的家啊!”   给他递吃的人拍拍肩膀:“哭吧兄弟,哭出来好受些。”   众人忙忙碌碌,死寂一片的火场有了些许的生机,只有一人独坐汴河水边,神色黯然抱着灭火的唧筒,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葫芦里的酒。   是曹军曹。   慈姑正要过去,李军汉拦住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们军曹惯常这般。”   “八年前也是汴京大火,曹军曹当初还不过是个巡兵,他们整个军巡铺里的人皆在救火时阵亡,就余了他一人,此后他便常年喝起了酒。如今每每救完火他便如此。”   慈姑想了想,将百姓们送来的各色点心拣了一碟干净些的,又拿了一壶酒,拿过去递给曹军曹:“今夜一场大火,您可拿来拜祭火中涂炭生灵。”   曹军曹先是一愣,旋即放下手中的酒葫芦,找个干净的高处,将祭品摆好,又接过酒,倒了一盅倾撒在地。   街面上的百姓见了,也纷纷过来默哀行礼。一时之间只听得失去亲人的人家在小声抽泣。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军汉们吃了食物又缓了一阵,又起身去帮百姓们搭梯子上火钩搬运房柱。   慈姑也带着诸人从废墟里翻检寻找是否还有能用的物品。只翻检出几个大水缸,粗陶瓷盆,一个小石磨。   正寻找着,忽见一队衙差挨挨挤挤过来:“哪位是康娘子?”   慈姑一愣,上前道:“我是。”   “《宋律》有云,纵火者若烧他人资财五匹绢以上则流放二千里,十匹绢布则绞杀。此次火灾由你炙肉店而起,按律当羁押你。”打头的衙差板着脸宣布道,说罢便挥挥手,“带走!”   “什么?!”岚娘上前来一把抱住慈姑,“不许你们动手!”   衙差一把撕扯开岚娘,却被疾风挡在了前头,他一脸无奈:“兄弟,我也是执行公务,何况这两条街死了多少百姓?烧了多少店铺?你若是有些良心就莫要坐视不理。”   此言一出,果然旁边站着的百姓们纷纷让了开来,原本上前预备来阻拦的曹军曹和李军汉也是一滞,倘若慈姑是始作俑者,那么她自然要受应有的惩治。   “倘若真是我店里的缘故,我自然会跟你去。”慈姑毫不退缩。 第110章 抓人   开封府大牢内。   灰尘遍地, 还有些许灰暗潮湿阴冷。   慈姑独坐在一处单独的小牢房里。   或许因着有乡君的诰命,开封府的衙差们并未过多为难她,客客气气将她送到了牢房, 还给她提供了单独的牢房。   可若真是纵火罪那可便不再是这般轻松, 此次着火损失又何止十匹绢?平民阶层不是绞刑就是流放,慈姑虽然有个乡君的名头, 可只怕最终也难逃削爵流放。   她虽静坐不语,脑海里却迅速盘算起来:对方能将岚娘打晕, 只怕就是冲着自己店里来, 这次火灾非但是这人放的, 还预备陷害她于囹圄中, 一环扣一环,甚至入狱只怕也是那人的算计。   可是是谁呢?   唐妃。几乎没用太大功夫慈姑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个名字。   她用合本制当众挫败唐妃的阴谋, 而后听濮九鸾说唐家如今自顾不暇,唐卫酿造私酒被官府抓捕入狱。   只怕就是这家人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想要报复。   可是大火一场,便有任何证据都会被大火掩盖, 又如何证明呢?慈姑慢慢盘算起来。   濮九鸾刚出宫,就见宫墙外望眼欲穿的吕二姐, 她哭哭啼啼跟着疾风, 看见濮九鸾过来立即迎了过来。   “是康娘子, 被抓进大牢了。”疾风禀告。   黄翰飞脸色阴沉:“要我去, 就说那店是我的。”   濮九鸾瞬间变了神色, 他问清了缘故, 一句话也没说, 铁青着脸转身又进了宫里。   “怎么办?侯爷有把握吗?”吕二姐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侯爷出手,自然是万无一失。”疾风坚定地说道。   黄翰飞点点头:“那我们先去开封府与岚娘他们会齐,将当时的情形好好描述一番。”   他们手里持有的是当初岚娘嘴里塞着的一段布帕与一截麻绳:“有这麻绳作证, 我倒要瞧瞧府衙怎么说!”   “官家,恕臣去而复返。”濮九鸾牙关紧咬,在官家跟前道,“适才臣与官家禀告的那场火灾,居然有人贼赃于臣未过门的妻子头上。”   “哦?”官家挑眉,饶有兴味,“黄家女儿虽然出自名门,又有个乡君的头衔,可配你到底还有些……不尽够。”   他沉吟片刻道:“原想将文葆说与你做正妃……”   他还没说完,濮九鸾立即上前道:“臣早年间征战一身旧伤,原想这些日子就辞了皇城司的差事去乡间归隐,岂能耽搁了龙章凤质的殿下?”   这才是真真儿叫官家吃了一惊:“怎的?你年纪轻轻就要抛下朕?”他心里五味杂陈,濮九鸾固然是他手里一柄好用的利刃,可如今朝局已稳自然是想将皇城司收回手里。这些日子他费尽心力想着如何怎么处置濮九鸾,谁知他居然突兀提出要走。   “官家年富力壮,普天之下名士皆向往之,如今天下承平许久,臣不敢尸位素餐。”濮九鸾一脸诚恳。这位官家出身卑微因而生性多疑,这样的人只可帮他打天下,万万不能陪之守天下。他这些年早就感觉到了官家对自己似有似无的提防,因而早就想好了退路。如今慈姑出事,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   官家将手里一柄玉如意放在桌上:“此事日后再议,你先将你未婚娘子救出来才是。”   说罢便道:“来人呐,将乡君从大牢里释放出来。”   濮九鸾松了一口气,慈姑昨夜累了一夜又被投入狱中几个时辰,须得赶紧先将她解救出来才好。   慈姑正待在狱里思索,忽得听衙差道:“乡君,请您移步。”   慈姑起身,这才见衙差们正站在牢笼外毕恭毕敬等她出来,她便猜测是濮九鸾所为,毕竟从她入狱到如今不过几个时辰,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立即将这案子审得水落石出。   濮九鸾大踏步走了进来,衙差才一打开牢门大锁,他便上前用大麾将慈姑笼罩得严严实实,而后一弯腰就将她抱了出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慈姑心脏仍旧砰砰砰剧烈跳动着,好在大麾将她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便装作不知,门外有辆马车正等着他们,濮九鸾将她直抱上了马车,这才揭开大麾,小心翼翼问她:“可委屈了不曾?”   他又给她倒茶水,又拿出绢帕小心给她擦拭脸上沾染的灰泥,待她如一件易碎的琉璃,慈姑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哪里就这般金贵了,我进去不过几个时辰。”   濮九鸾将茶水送到她嘴边,服侍她喝了小半盏水才道:“唐妃其人阴险狠辣,我怕她狗急跳墙,你今儿便回我的住处。先将这身衣裳都换了,再用柚子叶水好好沐浴去去晦气。”一五一十跟个老妈子一般。   “可我……”慈姑刚要说,就立即被濮九鸾拦住:“你哥哥和玉琅也住进我别院,唐妃倒台之前,还是谨慎为上。”   他一本正经,倒叫慈姑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惊小怪。   这案子交给了大理寺承办,大理寺官员们听得人说“是康娘子的案子!”纷纷连走动也不多走动,细细看起了卷宗,一个两个认真想为康娘子洗冤。   濮九鸾与黄翰飞则盯着那巾帕分析。   “这巾帕上头绣着个鸳鸯,瞧着倒不像是个男子的,也不像是大家闺秀的,像是个窑姐儿的。”濮九鸾皱眉道,“疾风,去寻白云飞,叫他查出这方帕子是哪个窑姐儿的。”   不到半日疾风便寻了结果过来:“禀侯爷,这帕子是怡春阁一位名叫遽然的。”疾风这查探中那些妓姐儿们本来遮遮掩掩,听说受害的是给她们供应席面的康娘子,纷纷说明缘故。   “她前些日子将帕子赠给一位恩客,那恩客正是唐府上的管事。”   濮九鸾眼神示意,徐林立刻领命而出。他将手里的茶杯捏得粉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将算盘打到慈姑头上,那便等着罢。   *   汴河上唐铁牛坐上了渡船,他小心翼翼锁在渡船一角,牢牢攥着怀里的蓝皮包袱,那包袱里包着五十两银票。他不说话悄悄儿藏在人群之中,主家说好了这一单完毕后就让他去外地去躲上一阵子。是以直到船篙离岸,他的心才落了下来。   眼看船就要开走——   “船家休走!”   一群衙差喊住了渡船,一群官差耀武扬威上了渡船:“抓捕逃犯!”   唐铁牛心里打了个忽,将伪造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打头的一位公子身着锦衣,一脸的雄赳赳:“这文书有问题,收起来!”唐铁牛是富贵人家管事,一见这公子便知是那种娇宠惯了的角色最好糊弄,当即心生一计。   “小公子!小公子!”唐铁牛求饶道,“我家老母病重,只靠人参吊着命呢,我这赶着回去见她一面!”   “胡说!”那公子气得一跺脚,“你这文书自称是个乡民,如何又买的起人参吊命?抓起来!交给十一叔处置!”   他见那疑犯被五花大绑抓了起来,这才得意一挺胸膛:“这等雕虫小技还想骗过我!小爷我去乡下那半年的罪可不是白受的!”   唐铁牛很快便被识破,而后被送到了大理寺大牢里。   他心里七上八下,忽然有靴子声传来直到他身边才停下。有人称呼:“侯爷!”   唐铁牛立即想到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他看着镇北侯冰冷如深渊的眼睛,无端打了个寒战。   镇北侯冷冷道:“你可想好了。不然——”   他没有再说话,只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摆在唐铁牛前面一排奇形怪状的刑具。   那些刑具闪着冷冽的光,不知道什么地方鬼哭狼嚎了起来。   唐铁牛心里原本那些负隅顽抗的心思消了个一干二净,他哆嗦得筛子一般:“我都说!我都说!”   第二日濮九鸾便拿着口供进了宫,人赃并获,他回禀官家:“唐卫因造私酒被抓,唐济失了樊楼竞拍,便有心报复康娘子,他们寻了唐家管事唐铁牛,叫他放火,好赖到康娘子头上,没想到进店遇上一个酒醉女子,唐铁牛就将女子打晕绑起来扔进火场,想叫她被大火烧死,谁知正好被臣所救没死成,这才揭发了唐家所做丑事。”   “唐家着实可恨!”官家面色凝重起来,“传令下去叫大理寺并开封府严惩!”   “官家圣明。”濮九鸾称颂道,“唐家在外狐假虎威鱼肉百姓,唐济自称官家丈人,唐卫则狗仗人势欺侮同行酒楼,也算是罪有应得。不过唐家这般跋扈,背后到底有唐妃撑腰,还请官家决断。”   “岂有此理!”官家沉吟片刻,“唐妃不约束家人,作奸犯科着实可恨,可她到底抚育了子嗣,又伴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饶她一命,叫她贬谪进冷宫,唐卫流放,唐铁牛斩首,唐济削去俸禄在家闭门思过,如此可满意?”   “一切都凭官家处置。”濮九鸾垂眸道,“还有一事禀告官家。皇城司诸事臣已然料理完毕。还请官家决断。”   “你还是要走啊!”官家感慨道。   濮九鸾寂静无波:“臣本落魄之人,能得官家赏识才有今日之富贵,如今本事有限,自然让贤,只求能与心爱之人过平淡日子。还请官家怜悯。”   官家心里大喜,面上却一脸沉痛:“你去意已决,朕便允了罢!” 第111章 大结局   樊楼楼下。   田三娘穿着新作的海棠百蝶袄裙, 配着同色的褙子,东扯扯西拉拉自己衣裙,一脸的不自在。   “你今儿美得很, 莫要胡思乱想。”旁边的寇嫂子帮她理理发丝, 再一回头。“哝,那不是李小郎君?”   李大头憨笑着从街角走过来:“我来迟了。”   寇嫂子忙笑着将田三娘推过去, 自己则捂嘴眨眨眼自顾自回去了。   田三娘垂着头,李大头笑道:“我师父在楼上摆了酒席, 听说了我们的事情, 便叫我请你来赴宴。”   他这么一说, 田三娘越发不自在, 却还是努力平复心情,跟着李大头进了樊楼。   但见五座三层高的酒楼互相勾连, 栏桥栈道相连,其中有锦幔帷幕,还有明烛辉煌, 瞧着就觉富丽堂皇。   隐约听见有乐人演奏琵琶之声,影影绰绰, 声音悦耳。   李大头带着田三娘往西侧一座楼过去, 又上了三层, 解释道:“师父被人冤枉又得以洗冤, 今儿师兄弟们便都来与她庆贺, 我们又备了礼物要贺她与侯爷订婚之喜, 因而阵势大些, 你莫要见外。”   田三娘“嗯”了一声,李大头追寻她许多时日,近日她将婆母送走, 这才答应了与他见面,虽然李大头为人朴实憨厚,田三娘还是有些怕生。   李大头掀开一道门帘,庭内珠帘绣额,欢声笑语不绝,见他们进来,先是一静,旋即各个热情相迎。   正中有位身着大红袄裙的小娘子,生得芙蓉面翠羽眉,肌肤雪白欺霜,一对秋水似的眼眸又大又黑,看着便觉灿如春华。三娘一见便知这位当是康娘子,再看旁边一位男子正站在她旁边,风姿绰约,飘逸皎皎如秋月,应当便是镇北侯。   三娘忙行礼:“见过乡君,见过侯爷。”   慈姑笑着将她扶起,又叫李大头将她带到席间:“莫拘束,今儿都是自家人。”   三娘被带到席间一角,她见旁边俱是寻常百姓模样,便放下心来。   不多时便筵席便开了,先上来一道全素逍遥炙,李大头殷勤给三娘夹了两块。   烤得微软的韭菜一股子焦香,经过火焰的洗礼后本身冲人的味道荡然无存,取而代之以薄薄的清新,入口后绵软多汁,叫人抵挡不住。   再上单笼金乳酥,杜娘子给马老夫人夹上一块,不忘叮嘱她:“这酥好克化,可您也莫要多吃。”   “知道了!”马老夫人佯装生气,却笑眯眯张开嘴照吃不误。   金黄色的酥饼外皮油汪汪,褐黄发亮,上面的雪白芝麻粒分明,散发着好闻的气息。   吃进口里,这单笼金乳酥的酥皮碎成一片,香酥之余还有淡淡的牛乳香气,内馅儿里头奶酪融化一片,香甜可口触碰到舌尖,唇齿间余下淡淡奶香。   “倘若田小哥带走这单笼金乳酥,肯定好卖!”吕二姐边吃边点评。   “二姐这可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岚娘取笑她,“要将他好好儿攒些老婆本才好风风格将你娶回去!”   “多嘴!”二姐笑道,自己拿起一块樱花冻。   近乎透明的冻里,镶嵌着各色可食用的花卉,粉色的樱花、淡蓝的飞燕草,在烛光下晶莹剔透,几乎算得上如梦如幻。   送进嘴里,樱花冻在嘴里弹了一弹,唇舌能清晰得感受到冻本身的弹性,叫人心情无端高兴起来,再吃上一口,滋味甜蜜又芬芳,还有一丝隐约的花香,吃完后萦绕在舌尖心上。   “小娘子们定喜欢这道菜!”桃娘盘算起来,“倘若我的米粉店再多一道夏日花香浇头如何?”   她越想越兴奋:“夏天里都没什么胃口,这道菜便粉少汤多,汤呢就用甜饮子汤,里头撒些干花花瓣,瞧着便觉雅致。”   “不可不可!”勺儿先抗议,“粉就是咸口的,做成甜口的太别扭!”   果子不同意:“师父就说过莫要带着成见处理食材,要大胆想不同的新法子!”   既然是师父的话,勺儿便也不辩驳,只是她想了想甜滋滋的米粉,自己先打了个寒战。   为了缓解情绪,她先夹起一筷子凉拌鲫鱼。   鲫鱼清蒸后再用酸辣汁凉拌,红油汪汪,花椒清香。   送进口去一口下去感受更多的是被充沛的汁液所包围,再吃一口,鲫鱼焦香的外皮偏辣,原来这鲫鱼是先炸后蒸,勺儿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端倪:如此处理鲫鱼的外皮才能保持酥脆口感,而里头的鲜嫩也被好好儿锁在了皮下。   果然鲫鱼肉贤能多汁,上头点缀着些许荆芥叶子,偶尔吃进嘴里还有些许灼烧感。可那麻麻辣辣的口感叫人忍不住忘了灼烧,吃了一口又一口。   吃多了麻辣鲫鱼,便忍不住要吃一碗冰碗。   师父不知用什么法子做的冰碗,各种花朵形状的冰块漂浮在碗里,舀起一块口中的温度刚将外面包裹着的那一层冰棱融化,里头包裹着的甜蜜馅料儿直接融化在嘴里。   那一口腔先是被冰倒,而后感受到的是甜,灼痛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新鲜感,绵软的馅料果味十足,能吃出林檎、木瓜等几种水果的滋味,原来这是将几种水果熬成果酱,而后慢慢注入特制的花朵样模具而成。   绵软香甜的果泥直接进入胃中,小火慢熬的果酱果味浓郁,香香甜甜,白色的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一看就清新可人,夏日吃起来更是非常解腻。   张大官人吃得重口些,他独爱这山煮羊。   这份山煮羊是将羊肉与杏仁同煮,煮到骨肉糜烂这才端出来。   羊羔肉新鲜肥美,吃起来毫无膻味,手拿起来后羊肉便从骨头上滑落下去,只捏了个骨头在手里,惹得一旁的白云飞呵呵笑话他。   张大官人哼了一声没理这个促狭鬼,自己用筷子将羊肉夹起,蘸了一份椒盐,而后送进嘴里。   这块羊肋排一层肥油一层羊肉交叠,吃进口里能感觉到肉质紧实,鲜美满口,都不用什么复杂的蘸料,单是简单的花椒盐粒就能让人欲罢不能,   炖得酥酥嫩嫩的羊肉肥香满口,不多时张大官人就吃得唇齿流油,他大口大口吃起肉,还喝起了载驰酿。   厅中诸人也吃得兴致勃勃,濮九鸾起身小声对慈姑说:“我出去一下。”   他常有公务在身,慈姑便也毫无疑心,由着他去。   谁知他再进来时,手里却端着一个盘子。   诸人摸不着头脑都悄悄儿打量过来,慈姑亦是一头雾水。   濮九鸾笑道:“你不是最爱吃豆沙么?我便请教了汴京城中的老师父,请他们教我做了一道菜。”   堂堂侯爷居然洗手作羹汤,别说别人了,就是慈姑的两位哥哥黄翰飞和大松都齐齐瞪大了眼睛。   慈姑按捺住心里说不出的悸动,上前接过盘子。   只见盘中雪白淡黄躺着九个棉花包一般的点心。   濮九鸾拿起筷子夹给她一个,轻声解释道:“九呢,是个好数字。寓意长长久久。”   这个人,慈姑抿嘴一笑,自己也捻起筷子预备尝一尝他亲手所做的点心。   雪白外皮松松软软,宛如一朵蓬松的云朵,咬进嘴里慢慢融化,口感绵密甜美,上面沾染的蜜糖甜滋滋,混合着本身的奶香就已经让人印象深刻。饶是慈姑这般苛刻的厨子都能尝出这道点心做得不错。   等咬破外皮,里头红色的豆沙馅儿绵软清甜,有着红豆特有的清香,又不失甜甜的滋味。   整道菜雪花桃子一般梦幻,如云似雪,舌尖融化,又有慈姑最爱吃的豆沙,用心不少。   岚娘瞧得眼馋,大松小声与她说:“等我回去学了也做给你吃。”惹得岚娘笑颜盛开,只不过最后这道菜做成了焦糊就是另外一说。   汪三爷和文秀师父几个则琢磨着这道菜:“当是将蛋清打发后裹着豆沙馅料油炸做成,能做出这道菜,只怕至少要学徒三年才行。”   “那是寻常人,我们侯爷能是寻常人么?”席间的徐林有些得意,插嘴道。   汪三爷举起大拇指:“侯爷可真是奇才,做什么都做得好,这道菜这般难,他能做得不塌不焦,可见是用了些心。”   一旁的黄翰飞满意地点点头,嘴上却不饶这位准妹夫:“正好他也卸了公务,有这一身厨艺天赋,以后也好帮慈姑打点店里事务。”   “就是就是。”福王瞧着那豆沙咽了咽口水,可也知道濮九鸾亲手为慈姑所做不可能给自己吃,他本来就担心慈姑嫁过去后就不再做菜因而格外支持黄翰飞的提议,“说得对!横竖濮九鸾也无事做,好好相妻教子也算物……不,人尽其用。”   徐林沉着一脸一脸不高兴,他家侯爷自有安排,可这话却无法跟外人提及,只好狠狠夹一筷子山煮羊用力大嚼以泄愤。   旁边翠娘拽了拽福王袖子,示意他莫胡说后小声问:“慈姑大婚,我们要送些什么?是不是现在得赶紧置办起来?”   福王喝着抹茶甜饮子,兴奋十足:“不如,送十个肤白貌美的面首?”   宝轩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面首是什么?”   厅里欢声笑语,夏日气息逐渐盛郁,五月南风从窗棂外吹进,带进来外头汴京城里市井的叫卖声、欢笑声,远处万家灯火,沉沉如梦,璀璨如星,华胥之民,其乐无涯。   濮九鸾笑着与慈姑倒一杯载驰酿:“绿酒一杯歌一遍,与君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