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昭入怀》 作者:西皮皮   文案:   昭昭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有个男人以血肉之躯抵挡千军万马,护住她逃离了漫天血色的战场,直到临死的那一刻,还死死地将她护在怀中。   他浑身被鲜血包裹,连容貌都模糊不清。偏偏她却能感受到那一刻他笑了笑,若满天星辰跌落。   他抬起了手,轻轻擦干她脸上的血,告诉她:跑吧,跑的越远越好,今生来世,再别入长安,留在你的塞北,做自由自在的风。   这梦一做便做到了十五岁。   塞北宽广无垠,昭昭便是塞北最自由自在的风。   有一日,长安来了使者,要接昭昭入宫去。   中原皇室式微,此番召见,定有阴谋,阿罗王不欲将女儿送入宫中。   昭昭想起了那个梦,还有那个男人,下了决心,这长安便是刀山火海,她也得去一趟,她得去将那个男人抢回塞北。   一句话简介:愿你做自由自在的风   立意:这世上所有的不堪,只是为了让我成为能与你比肩的更好的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罗昭昭 ┃ 配角:顾淮 ┃ 其它: ========= 第1章 梦起长安 那只是一场梦,本不该太过执……   历经一月,从西北凉州启程的阿罗使团,即将抵达长安。   天色渐晚,偏又飘起了小雨,前方起了水雾,连路都有些看不大清楚。   子桑采轻叩车门,过了片刻,里头传来一声犹带睡意的回应,“进来。”她这才躬身入了马车。   马车内只有一位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正靠着矮几托腮小憩。她闭着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乌羽一般,在眼窝处投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她的鼻子生的小巧却又挺翘,粉唇抿成了一道线,眉头微蹙着,似是梦中也不安稳。   子桑采放下茶壶,边倒茶边回话:“郡主,刘大人派人来禀报,驿站正在做下榻的准备,请您在马车上稍坐。”   昭昭缓缓睁开了双眼,睫毛微颤,露出了那双像是冬日松珀般清透明亮的眸,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勾出了一丝妩媚的神韵,这样的一双眼,清澈与明媚交织,让人一见难忘。若是仔细看,她的右眼眼角下,有一枚浅浅的淡褐小痣,在她睁开双眼的那一瞬,这枚小痣宛若活了过来,像是一滴欲坠的小小泪珠。   她伸手推开车窗一角,外头裹着雨的寒风直直的撞上人面,叫她睡意全无,只是方才小憩时做的梦却犹存脑海之中。   这场梦,已经困住了她好些年。   那应该算得上是场噩梦,第一回 入梦时,便害她病了大半个月。   从前年纪尚小时还会觉着梦境可怖,后来却渐渐习以为常。   甚至,当这场梦经年长久的出现,惑人心神。   只是无论那人入梦多少回,她总是看不清那人被猩红鲜血掩盖的面貌,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听着他与她的诀别。   “……跑吧……”   “……今生来世,别再入长安,回你的塞北去,做自由自在的风……”   那人应该是在微笑的同她告别,偏偏话语中糅杂诸多情绪。绕是她年岁尚小不知事时,也能被此触动,忍不住会沉浸在那些情绪里。   她生来便是被爹娘宠爱长大,身旁人更是对她千依百顺,她长到十六岁,连委屈是何物都不曾体验过。   只有那场梦,那个梦中人,让她心中不是滋味。   所以,她一定要将那人找到,解了这一场将她困住数年的梦。   子桑采顺着她家主子的目光看去,只看见了一片茫茫夜色中,水雾越发浓郁弥漫,掩盖住了周围的一切,只留下一团又一团飘忽的黑影,模糊不清。   她忍不住往后一缩。   人对无法预测之事,总是会忍不住心生惶恐。   昭昭回过神来,瞧见她神色不安,不禁眉眼放松下来,带出了几分明媚浅笑,“害怕了?”   子桑采挑着灯芯,好叫蜡烛能更明亮一些,一边喃喃道:“郡主,一想到咱们明日就要到达长安,不知会遇见多少麻烦,阿采心里就有些害怕……”   她会害怕,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此番前往长安的使团中,不止有王府亲卫,还有皇上派来接她家郡主的使臣和禁卫,而这群人,却各有其主,各怀鬼胎。   这一路上,虽说不至于有性命攸关的大事,小麻烦却是接二连三的不断发生。还有那些派来伺候的嬷嬷宫女,话里话外的暗示,她只是个跟在她家郡主身边的小小婢子,也知道这回的长安之行,恐怕并非是因为宫中的各位长辈疼爱思念郡主,所以皇上才会下诏派人来接郡主进宫小住这般简单。   或许她们这场长安之行,其实是一场偌大的阴谋,会将她们困在其中,任人摆布,动弹不得。   昭昭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婢女的肩膀。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丝毫不见慌乱无措,甚至还能淡然安慰小婢女,“怕什么,长安难不成比龙潭虎穴还可怕?”她的话说的太过笃定轻松,仿佛对一切未知的危险毫不在意。   “等皇上放下对阿爹的忌惮……”   “还有,等我找到他了,咱们就回家。”   子桑采凝望着她,叹了口气,想要劝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郡主如今正在兴头上,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她家郡主这些年被梦魇所困,这两年更因此种下了心魔,一直想要到长安寻得一个结果。可如今的长安不比从前,皇帝病重、贵妃持政、皇子们年岁渐长……   长安就像是一座没有硝烟的战场,皇上此番召她家郡主前去,自是目的不简单,王爷同公主不想答应,偏偏她家郡主是一心一意想要去长安的,皇上的召见来的恰如时候。   可是她家郡主连梦中那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认定了他真实存在。   而如今郡主兴致勃勃到了长安,若一切只是一场空,又该如何是好呢?   *   申正酉初的时间,朱雀大街上依旧是人声鼎沸,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朱雀大街上来往的达官贵人,宝马香车多不胜数,行人早已司空见惯,不会过多理会。   而今日,行人却无一不驻足观望那从西北而来的贵人。   当年,名动天下的高义公主被先帝远嫁给凉州镇北王阿罗怙,多少人为之叹息。而十八年后的今日,高义公主独女终于来到长安,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窥其貌。   人群中不知是谁眼尖儿的很,一眼就瞧见了那打头的禁卫,和那被掩在禁卫身后若隐若现的红色身影,“来了,来了!”   众人纷纷探头看去。   饶是街道两旁的茶坊酒肆中正交谈叙话的客人,也被外头的声音吸引,探头看去。   某间临街茶坊二楼某间茶室,有人推开了窗,带着几分兴致看向热闹的源头,他一个人看还不够尽兴,又招呼了坐在他对面正安静喝茶的友人,“阿晏,人到了到了。”   “你快来瞧瞧。”   被他称作阿晏的年轻男子不为所动,只懒洋洋地抬眼看去。他身处阴影里,那抹红色身影太过耀眼,就那么直直的闯入了他的眼底,只是一瞬,他又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道:“有何好瞧的。”   叫他做阿晏的年轻男人笑眯眯的晃扇道:“自然是因为有热闹瞧。”   那头,远方来客已经到达朱雀门前,而朱雀门前一早便有人等候,颇有阵仗。他忍不住感慨,“长安可许久没这么热闹的时候,你怎么就没兴趣呢?”   “不过,这热闹才开场,日子还长,咱们呢,还有得瞧。”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听闻此言,勾了唇轻笑,他的唇生的浅薄,该是个薄情之相,偏又生了一双多情桃花眼,笑起来时风流尽显,让人忽视了他多情之下,尽是无情。   他并未搭理对方,只端了茶轻抿了一口,重新没入了阴影里。   *   长安的九月是梅雨季,说不准什么时候老天就变了脸。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走了两步,就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虽说雨蒙蒙大,到底落在身上湿了衣裳就不体面了。   大鸿恩寺香客云集,此时下雨,香客纷纷寻地方避雨,人多杂乱,也无人有心情去理会擦肩而过的路人在做什么。   人群中,有两位姑娘同撑一把油纸伞,好容易避开人群,终于寻得一片屋檐暂作避雨处。   长着一张讨喜圆脸,带着些许稚气的绿衣姑娘一边收伞,一边些许不满道:“主子,这寺里的和尚竟然如此势利眼,咱们在里头待得好好的,就因为侯府家眷要避雨,将咱们给赶了出来。主子,你说要是那和尚要是晓得了主子你是谁,怕不是也要将那侯府家眷给赶走,给咱们腾地方……”   这姑娘说的却不是长安官话,若是长安人士在此,只怕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身旁站着的姑娘,年岁看上去同她差不多,身量却比她高上半个头,穿着一身月白窄腰大袖,看上去身形尤为纤长,却因为腰背挺直不显羸弱。   长安城下的闺秀们,如今时兴的是腰若拂柳、身若飞燕,面若粉桃的打扮,窄腰大袖甚是能体现其身姿容貌。偏这位姑娘如此打扮,身姿更像是韧柳,不易折损。   她伸手接着从房檐上珠子串线般往下坠落的水珠,许是身旁小婢女太过聒噪,她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她的小婢女,露出了她皎洁若玉的容颜,眼中流光溢彩,若惊鸿一现,右眼下那颗淡褐色的泪痣更像是浸了水一般温润。   昭昭叹了口气,拿出手帕仔细擦着手上的水珠,无奈道:“阿采,你何时也这般能絮叨了。”   这二位姑娘,就是今天便服出宫,前来大鸿恩寺上香的阿罗昭昭和她的贴身婢女子桑采,原本亲亲卫也随行其中。只是阿罗昭昭不想旁人知道她是谁,便只带了一个小婢女在寺中闲逛,入了大雄宝殿上香,又去偏殿饮了一杯佛茶。   不想,天色不如人愿,此刻竟然下起了雨,有那侯府女眷要在此暂歇,僧人将屋中饮茶的香客都给请了出去。   她们主仆二人便没了避雨的地方。   这话算不得上呵斥,子桑采对于阿罗昭昭来说,毕竟也不仅仅是贴身婢女这般简单。   所以子桑采略顿了顿,还是有些委屈,“主子,若是在凉州,谁人敢让你受这般委屈。”她们凉州可没有这般仗势欺人的。   昭昭听得耳朵疼,抬手轻轻敲了小婢女的脑袋,“行了,你阿兄自然会入寺来寻我们,咱们就在此处赏雨,又有何不可。”   雨色朦胧中,人们正为了避开雨而行色匆匆,却有一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行在雨中,伞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只露出一丁点儿略显锋利的下颌线。   昭昭不经意一瞥,怔然了一瞬,就在那人快要消失在雨中时,她的身体比脑子动的更快,抬脚就走入了雨中。 第2章 执迷所误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捉虫,……   “主子,你等等我。”子桑采没料到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她那气定神闲,就连僧人将她们赶出去都一点儿不生气的主子,会突然跑进雨中,她慌忙跟上,好容易将伞撑在她家主子头顶。   昭昭竖起手指,放在唇间,“嘘,你小声些。”她的眼神还是一错不错的落在前方。   子桑采没明白,只能一边撑着伞一边顺着她目光看去,无言了半晌,方才开口,“主子,你该不会又觉着前面那人就是要找的人?”   昭昭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抿了抿唇,“跟上去看看。”   她放缓了脚步,尽量同前方之人步伐一致,她不想让旁人以为她像是个奇怪的尾随者。只是,她自嘲一笑,此刻确实奇怪,她会跟着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只是为了见见这人是不是那梦中人。   她一路跟着,跟着出了大鸿恩寺,又走过了半条街,那人在一处茶坊停下了脚步,他收伞的一瞬间,终于得见他的真颜。   那是个男子,却有一张极其艳丽的脸,虽说不该用艳丽形容一个男子,但此时此刻,昭昭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用词。大约这人生的就格外俊朗,又生了一双多情桃花眼,连带着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流恣意。这条长街上烟雨蒙蒙,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被罩上了一层灰,偏他格外惹眼。   给对方的容貌下了定义的同时,昭昭停下了脚步。   这人容貌极佳,身子却单薄的很,瞧着就不大康健,许是个风流倜傥的文弱书生,也从不习武。   若是不习武,那也就不是她要找的人了。   子桑采摸不着头脑,“主子,咱们不跟了吗?”   “不是他。”昭昭遗憾的叹了口气,“行了,该回去了。”   也对,长安地广人多,哪有这般容易就寻得人了呢?   昭昭转过身,她身后是不知何时已经跟上来的亲卫。   “主子,属下派人跟着他?”为首的亲卫小心护着昭昭上了马车,方才低声询问道。   昭昭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像是也蒙上了一层纱,“不必了。”   “是。”亲卫也没再寻问,赶着马车缓缓驶向皇宫的方向。   昭昭上了马车便没开过口,子桑采绞尽脑汁的找话安慰,“主子,长安这么大,这么多人,一时找不到那人,主子也不必灰心。”这些日子她跟着她家主子每日出宫四处闲逛,虽然主子没说,她却明白,主子是在找人。   昭昭哭笑不得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是在想,明日起,恐是不能轻易出宫了。”   她又叩了车璧,外头便有亲卫答话:“主子有何吩咐?”   “阿羽,从明日起,先不用找人了。”   来长安快有半月,这半月里,宫中长辈纵容着她初来长安,是以她能天天出宫。可她也知道,凡事有度,她能一时如此,却不能时时如此。就算她不说,恐是长辈也要提点她了。   而且,想要找人又不急在这一时。   方才,她只是隐隐觉着遇见的那人同梦中人有那么一分相似罢了。   且不能急。   果不其然,她一回长寿宫,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方才去见太后,太后笑着将她搂入怀中,“这几日下雨,你就留在宫中好好陪着哀家说话罢。”   昭昭笑道:“是,外祖母。”   昭昭没有多问缘由,只将今日在大慈恩寺求的符取出,一边同太后说着所见趣闻。   她是忘了大慈恩寺中,因为某侯府家眷要避雨,所以僧人将她同别的香客一起赶出了偏殿之事。   但这事,她不提,却有人会提。   有宫人匆匆入了长寿宫,附在太后近前白女史耳边说了此事,白女史脸色一变,进了殿中将此事禀明。   太后原是心情不错,听完此事,脸上慈爱的笑容淡去,露出了些许上位者的威严。   “小丫头在外头受了委屈,为何不告诉哀家?”   “你身边那些跟着伺候的奴才,难不成不知道护着主子?”   这话一出,子桑采慌忙跪地求饶,“奴婢知错。”   没料到这样一件小事,能惹得太后动怒,昭昭忙劝道:“外祖母,您别生气,是昭昭不想多生事端,不想暴露身份。”   太后神色却还是不好,点了白女史,“你去代哀家训话,问问陈夫人,陈家到底仗了谁的势。”   “是。”   那不过是件小事,甚至还是她自己不愿与旁人起冲突,连这事她都并未放在心上,可此刻她外祖母却因此大怒,摆明了是要将此事挑明,好让那侯府女眷来向她道歉。   昭昭心中思虑了一回,见太后怒气未消,还是要罚她的小婢女,忙又撒娇讨饶,这才求的太后放过。   太后握着她的手,满目慈爱,“你要记着,有哀家在,长安城中无人能欺负你。”   倒是好一副慈爱长辈模样。   起先不过是件昭昭不以为意的小事,不想却发展的越来越不受她控制。   入了夜,子桑采还心有余悸,“真没想到,太后让人前去陈侯府训话一场,罚了陈侯夫人闭门思过也就罢了,怎么连圣人也动了怒,听说陈嫔娘娘这会儿还在长乐宫前殿跪着为陈侯府求情呢。”   子桑采实在不明白,今日这事,原是她家主子不觉着委屈,便也就罢了,怎么除了她家主子,旁人都来替她家主子委屈上了呢?   子桑采不懂,她家主子却是已经想明白。   “行了,你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今日你为此事想不通,明日还有别的事让你想不通。”昭昭低头看着画像,这是半个月以来,她让子桑羽去寻得那些可能会是梦中人的‘对象’。   这些人都有可能会是那个人,只是她要想想该如何验证。   大慈恩寺一事,她并不在意,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件小事,竟然会成为太后与皇上拿来敲打后宫的手段。   皇家人从不讲亲情,这是她阿娘提点过她数回的话,如今她亲身经历了一番,却也还是要感叹一回,这世上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样一件小事,何苦拿来算计。   不过,这事被闹大了,倒也不全是坏处。   让她做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她自然也要收些好处才行。   这些时日,她乖顺应从长辈的意思,想来长辈也觉着她本性就是如此。   二日清晨,昭昭起了个大早便准备去向太后请安,如今她住在长寿宫后殿玉兰阁中,距离长寿宫主殿尚且有一段距离。   今日又是阴雨天,她撑了伞走在青石地砖上,只是不知为何,往日里那些恪守本分的宫人,今日却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年岁尚小的宫女聚在一起说着话,连手上的差事也不管。   长寿宫宫规森严,宫人怎么敢触犯宫规,犯下这样的小错呢。   快要走到太后寝殿时,便见长寿宫大大小小的宫人,都在交头接耳,脸上挂着激动的神采,瞧着就热闹的很。   昭昭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此刻也不免有些好奇。   她快要走到殿前,宫人忙向她请安,“郡主。”   寝殿中传出来一阵笑声和说话声。   昭昭笑问,“今日怎么这般热闹?”   宫人脸上也带着笑意,“是世子爷正陪太后说话呢。”   “世子爷?”昭昭诧异,长安多少勋贵世家,哪家的世子爷能逗得太后开怀大笑。   若是太后母族那些个表亲,这段时日她也见过,可没见着太后有多喜欢那些表亲们。更别提岳国公府如今的世子,她的表兄,如今在外地任职,还未调回长安呢。   宫人见她有些迷茫,又忙解释,“是贵妃娘娘的外家侄子,忠义侯府的顾世子。”   “顾世子常常入宫陪太后说话,只是这些日子顾世子一直不曾入宫,所以郡主还未见过他呢。”   昭昭笑道:“原来如此。”忠义侯府,她倒是了解了些,知道有那么一位在长安享誉盛名的世子爷,俊朗无双,风流多情,红粉知己数不胜数,就连长安不少闺秀也对他心之向往……   她了解了这些,便对此人没多大兴趣,只是不会再关注。   只是没想到,这位顾世子倒是能讨得太后欢心。   二人说话间,殿中又出来一人,是白女史,她福身道:“郡主请进。”   昭昭跟着白女史走进殿中,走过多宝阁,她抬眼看去,隐约能瞧见那位忠义侯世子的背影,对方穿着一身紫色蟒袍,长发以玉冠半束,目测许是比她要高出半头,只是瞧着有些消瘦。   这背影倒是有几分眼熟。   她一路打量着对方,一路也已经走到太后跟前。   她收回了目光,规矩的给太后行了一礼,“昭昭见过外祖母。”   太后脸上还带着开怀笑意,将她召到了跟前来,笑着拍她的手,“这是阿晏,你还没见过呢。”   她心中叹了一句,这忠义侯世子倒显得比她亲外孙女更的太后喜爱了。   既然太后都已经介绍了对方是谁,她便也打算同人见礼。   对方也已经向她行礼,“臣见过郡主。”   声音倒是听着有几分清透,像是含着一丝笑意,确实悦耳,若是旁人同他说话,只怕也会因为声音而不自主与他交谈甚欢。   昭昭抬眼看去,看见对方的一瞬间,却是失了神。   昨日相距不算太近,她也要评断一句此人容貌艳丽,而今相距不过三四步,也要叹上一句风姿卓绝。   这人生的极白,五官便显得尤为深刻,老天爷大抵是特别偏疼他,给了他一双含情桃花眼,就算是不言语,眼波流转见,风流尽显。   这样一个男子,好像整个长安的人都喜欢他,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得起那句诗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3章 何其有趣 她的眼中什么都没有(捉虫)……   昭昭很快就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她昨日只瞧见了这人面容的一角,便误以为对方有可能是她要寻的梦中人,得见全貌时,感叹对方容颜的同时,却也知道这人必定不是她所寻之人。   她微微颔首,回道:“世子有礼。”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顾世子看向她的目光,着实让人有几分不自在。   不过下一刻,她便想清楚,这位顾世子大抵看这事件万物都是如此含情脉脉,或许是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或许是懒洋洋躺在街边房檐下翻肚皮晒太阳的小狗。   她是一旦想通了某件事,便不会执著于此的人,是而她也变得极其坦然。   只是将眼前人与那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小狗联系在一起,未免有些荒唐的好笑。   她的嘴角不由得弯了弯,却又很快收拾好心情,免得让对方瞧出她此刻想法。   幸而对方也已经收回了目光。   太后笑着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再和蔼可亲的同眼前的年轻人说着话,“阿晏,你今日既然是替陈家前来求情,哀家却不能立刻答应你。”   原想安静坐在一旁的昭昭,这才明白太后同这人说的事与她有关。   不过她听太后这话的意思,想来这人前来求情,太后也已经消了气,愿意原谅陈家,只是昨日才下了懿旨,今日便收回,着实有些不体面,也需要有人给台阶才行。   只是她还有些意外,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这人竟然连太后都能哄得回心转意。   对方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着她微微一笑,真切地作揖道:“臣,恳请郡主能原谅陈家这回失礼之处。”   下一刻,太后便回过头来问她,“昭昭,你可愿意原谅陈家昨日的过错?”   她便顺着话茬接下去,“此事因昭昭而起,让外祖母操心本就是昭昭的不对。昨日之事,昭昭也有过错,昭昭也想请您免了对陈家的责罚。”   太后笑着点点头,“罢了,你既然也求情了,来人,去陈家传哀家的旨意……”   长寿宫外,有人着急的走来走去,终于见着长寿宫门开,有人走出来,他忙迎了上去,“阿晏,如何了?”   来人徐徐走近,像是知道两旁宫人都在偷看他,便朝着那些人笑了笑,笑容晃花了两旁宫人的眼。   他站定,朝着眼前人笑道:“殿下所托,臣自是会尽力而为。”   三殿下松了一口气,感激道:“阿晏,这回多亏了你。”他是养尊处优的皇子,此刻却对一个朝臣之子如此,却无人觉着有何不妥。   “走,去我宫中,我前些日子寻了些好酒,你这些日子在家养病,可无人陪我喝……”   *   陪着太后用过午膳,昭昭刚回房坐下,还不曾说什么,便听的自家小婢女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她面前絮絮叨叨。   “婢子方才同紫玉姐姐她们待在一处时,她们一直都在谈论世子爷,平日里婢子和紫玉姐姐她们待在一处,她们可从来不会轻易在婢子面前开口议论旁人,紫玉姐姐头一日教婢子规矩时便说宫规森严,头一条规矩便是要管住口,不能议论各宫主子,不能议论朝中大臣……”   “紫玉姐姐还说,每回世子爷入宫时,各宫主子都会对宫人擅离职守偷跑去看世子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让宫人将世子爷当日的穿着装扮都给细细的说上一回……”   “紫玉姐姐还说,世子爷……”   子桑采学旁人的话可谓是兴高采烈,昭昭嗤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你难不成也同那些宫人一般,对这位顾世子芳心暗许了?”   子桑采见她神色淡淡,便压住了小心思,心虚道:“婢子这不是见大家都是这么说,所以想告诉主子。”   昭昭便问她,“那你说说看,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所以旁人才这样喜欢他?”虽然顾世子着实是只靠一张脸也能俘获了姑娘芳心之人。   子桑采满脸都是‘不然呢’。   昭昭笑着摇了摇头,“世人心悦美人固然没错,可美人若只有皮相,却也不够。”   顾世子连太后的心思也能轻易改变,那可不是简简单单靠着一张脸就能办到的。   陈家是三皇子的外家,而顾世子又是贵妃的外侄,贵妃有亲生儿子四皇子,而三皇子同四皇子前些日子才因为朝堂政见不同而起了争执……   昭昭忍不住用手指轻叩在桌子。   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之人呢?   这位顾世子倒是个妙人。   子桑采像是还憋了许多话,昭昭无奈,此刻她也无事可做,“行了,你还想说什么,就说吧。”   子桑采获得了恩准,便迫不及待道:“主子,你可知顾世子其实是双生子,他本来还有一个同胞兄长……”   *   长安富饶,又是皇城,钟鸣鼎食之家自是世代累积的富贵,府邸只是无一处不布置的精致,处处都能体现房主的性格。   某处府邸院落中,布置的极其讲究,处处都收拾的一尘不染,唯独临窗前的棋台,尚有一盘还未下完的棋,棋子仍旧散落在棋盘之上,仿佛下一刻,房间的主人便会执棋落下一子。   这还是白日里,   青羊香炉燃着清新淡雅的安神香,重重青纱帐后的床榻上传来一阵咳嗽声。   很快,便有侍卫模样的少年郎叩了房门,“少爷,您歇了吗?”   床榻上那人停止了咳嗽,声音还有些沙哑,“何事?”   门外之人忙道:“您该用药了。”   屋中人静默了片刻,伸出了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撩开床帐,披上了外衣,方道:“进来。”   奴仆推开了门,屋中方才有了一丝光亮。露出了房间主人那张苍白不带血色的一张脸,他的唇泛着一丝不自然的血红,让他苍白的脸突然就多了一抹艳色。   少年郎将药放在桌上,担忧的看着他,“少爷,可要让人去请太医来,属下见您这病怎么又加重了,早知道这样,昨日您就不该答应三殿下入宫去替陈家求情。”   明明自个儿还在病重,病了快半月有余,好不容易病情渐好了,结果出了一趟门,吹了风受了寒气,这风寒就又加重了,这风寒又该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少年郎尚且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盖的担忧。   顾淮端着药,药太苦,苦的连空气里都全是苦味。   他皱了眉头,却又因为少年郎的话而忍俊不禁,“行了,我无事,再用几日药,想来这场风寒也就好了。”   虽说到了用药的时辰,顾淮却又顺手将药碗放在了桌上,半点儿没有想要喝它的打算。   少年郎还是略有不满,“少爷何苦趟这一趟浑水。”   “三皇子所托,如何能说是趟浑水,飞廉,慎言。”   他用手指抵住浅薄的唇,将快要涌上喉间的咳嗽压了回去。   他想起了什么一般,嘴边露出些许愉悦的笑意,“有趣。”   昨日入宫见了那位远道而来的阿罗郡主,倒是个有趣的人。   旁人看他,眼中藏着猜忌、爱慕、怀疑、可怜、甚至还有杀意。   唯独她的眼睛,看向他时分明带着笑意,却什么都没有。   飞廉听不懂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少爷,您说什么呢。”   顾淮没回答他,过了片刻,他方挥了挥手,“飞廉,你先出去,我累了。”   叫做飞廉的少年郎飞快地叮嘱了一句,“少爷记得用了药再歇。”   这间寝居,又重新回到了昏暗之中。   顾淮看着桌上那碗黑的不见底的汤药良久,久到它再也没了热气,方才嫌弃的用勺子搅动了两下。 第4章 风云初现 你跟了一路,不累吗?……   陈家的事,就像是闹了一场笑话,在长安热闹了好一阵子。只是不光是陈家在长安出了一回名,昭昭的名声一时之间也算是在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更有甚者,知晓了顾世子入宫为陈家求情,而阿罗郡主也替陈家求情的消息,编排了好些阿罗郡主一见顾世子便心生爱慕,是以这才会愿意原谅陈家的失礼。   流言就像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偏偏所有人都觉着理所当然。   “这是自然,阿罗郡主自凉州来,凉州是个什么蛮荒之地,自是没有顾世子这般的神仙人物,阿罗郡主对他一见倾心,自是应该的。”   这样的话,人人都在说,人人都觉着没错。   这话传进了昭昭的耳朵,昭昭哭笑不得,“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与那顾世子拢共就说了不到五句话,怎么就对顾世子一见倾心了?   陈家的事,她从头到尾也不过是顺着太后的意思行事,哪里就是因为顾世子的缘故了?   难不成满长安,就不能有人不喜欢那顾世子了吗?   子桑采愤愤不平道:“阿兄还说,街头巷尾的茶坊里头都在说这事,若不是主子你吩咐不要轻举妄动,阿兄都想立马将这群诽谤主子清誉的刁民给狠狠教训一回。”   “   那顾世子是个神仙人物不错,便连她那日看了一眼顾世子,都会忍不住脸红心跳,可那群刁民怎么就编排上了她家主子呢?   明明她家主子对那位顾世子可是丝毫不感兴趣。   “主子,干脆还是让阿兄好好收拾那些乱嚼舌根的碎嘴子一顿,让他们不敢再胡言乱语。”   子桑采气的不行,这些人又不是亲眼所见,怎么就能随意议论她主子。   昭昭不想多生事端,而且这流言蜚语传上两三日,若是愈演愈烈,自有人会出来阻止,“罢了,此事不打紧,你去告诉阿羽,让他约束下属,不许因此事与旁人起冲突。”   “可是主子……”子桑采还想说些什么。   “郡主,韶华殿青黛求见。”   长寿宫派来伺候的青眉撩开了门帘,进屋传话。   昭昭看了子桑采一眼,“你收收你的性子。”   子桑采哼了一声,到底将脸上怒气掩去。   昭昭方道:“让她进来。”   瞧着年岁二十左右的清秀宫女,很是沉稳,自进屋行礼后,便垂着双眸,有条不紊的说道:“陈家之事,多谢郡主向太后娘娘求情。“   “此事,我家主子感激不已,是以让奴婢送些长安时新之物来……”青黛招了招手,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便将手中所托的谢礼放在桌上,是些糕点、首饰,倒真如青黛口中所说,是长安当下的时新之物。   “明日,我家主子会在设秋菊宴,若是郡主得空,还请郡主赏脸。”   昭昭一笑,“那是自然。”   青黛一走,她才叹口气,看向自家如今还一派天真的小婢女,“你何时能像青黛这般,我对你也算放心了。”   子桑采糊里糊涂,“主子,我怎么就比不上青黛了。”   昭昭让青眉上前来将那些糕点带下去分了,方才道:“你这样也挺好,傻乎乎的倒显得可爱。”反正有她在,小婢女傻些就傻些吧。   子桑采不服气道:“主子,婢子哪里傻了!”   *   长安以朱雀大街为主街,东西各有十二条分支,又有不知多少条宽窄不一样的街巷。   每条街巷上都是人来人往,马车牛车、挑货的小贩交错而行,热闹的很,就算是被人尾随,也是一件极难被发觉的事情。   飞廉状似无意的撩开帘子往外极快的看了一眼,便极快的将帘子合上,拢住了车内的热乎气儿。   他朝着正闭眼休息的顾淮说道:“主子,他跟了一路,要不要属下去把他赶走?”   才九月的天气,这辆马车内,却已经放上了火炉,烘的整个车厢暖洋洋的。   顾淮睁眼,随意的将手中捧着的手炉放在小几上,捂嘴咳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不必了,他想跟就让他跟着。”   许是方才的咳嗽耗尽了他的力气,说话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飞廉忧心忡忡,“主子,要不咱还是先回府,五爷那儿就先不去了。”   顾淮抬眼,他的眼中带着生生不息的光,耀眼的很,与他越发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难不成我不出门,就会痊愈吗?”   飞廉到底不敢太过管他,只能将一旁温着的汤药倒了一碗端给他,他喝过之后,闭上眼休息了一刻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是一处极其热闹的酒肆。   飞廉原是想扶着他下马车,却被他拒绝,飞廉只好跟在他身旁,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暗自担心着。   主子哪里都好,容貌好、才学好、人缘好,就只有身体不好,从小就体弱多病,这些年倒是好了一点儿,可每年晚秋入冬的时节,这身子骨就一日比一弱,吹个风就会大病一场。   顾淮站在酒肆门前,抬眼往不远处的客栈前门柱看了一眼,门柱处空无一人。   许是他站在门口太久,很快就有人凑上前来,朝他行礼,“世子爷,五爷在楼上等候您多时。”   酒肆二楼走廊上,有位穿着藏青圆坦领衣的俊秀郎君正朝着他招收手,“阿晏,你可总算来了,快上来。”   顾淮收回了目光,朝二楼去了。   门柱之后,子桑羽侧身走出,看着酒肆沉思着。   酒肆门前看着无人守候,实则暗中有不少高手,他若再靠近,定是会被发现。   *   见好友面带病容,这才晚秋时节,都已经捧上了手炉,小五忍不住道:“阿晏,你这回都病了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见好,我就说了,太医院都是一群草包。”   好友是个病秧子,总是会让人忍不住操心,他见顾淮落了座,便让人去生个火炉来。   等屋中暖和了,他方才说起了正事。   他颇为兴奋,“阿晏,你说我明日入宫向皇上请旨赐婚,可好?”   顾淮端起桌上烫好的黄酒喝了一口,方觉着心口终于多了口热气,听见好友突如其来的想法,他笑问,“不知五爷相中了哪家的闺秀?”   小五得意一笑,“阿罗昭昭,这满长安的闺秀可都没有娶她来的有趣。”   “你在家养病,一定不知道,昨日怀玉的秋菊宴有多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人都是戏中人,多我一个又如何?”   顾淮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皇上不会应允。”   小五又替他倒了杯温酒,顺手举杯与他碰杯,狡黠一笑,“他同不同意可不重要。”   “我只是想要这长安变得更有趣。”   他脸色一变,多了几分戾气,“凭什么那几个就能争一争那位子,我同样是他的血脉,难道就因为我被寄养在旁人家,就不能争上一争吗?”   此处是酒肆,人多口杂,饶是周围都是便服随行的侍卫,也难保会不会有人将这大逆不道的话给听了去。   顾淮微微整了脸色,咳嗽着唤了他一声,“小五。”   小五“阿晏,马上就要入冬了,寒天腊月里有热闹看,这日子过的才有趣,不是吗?”   见顾淮只顾着喝酒并不搭话,小五忽然恍然大悟,“是不是那位郡主果真如同传闻一般,对你芳心暗许,她若真与我成亲,你我兄弟一场,你不想夹在中间为难?”   顾淮垂了眼眸,敛去眼中的光,轻笑道:“郡主对我毫无半分男女之情,外头人传的流言蜚语皆是胡编乱造,你又何苦来取笑。”   “你又如何知道?”小五忍不住发问,“难不成她当着你的面儿告诉了你,她不喜欢你?”   “那我就更好奇了,你快告诉我。”   顾淮被他一问,又想起了那日,那位阿罗郡主看着他的眼神。   他笑了笑,倒也没有回答。   小五想一出是一出,今日约好友出来喝酒,结果好友病未痊愈,脸色苍白看着就难受,连喝酒都不能尽兴。   他甚觉无趣,“罢了,你且回去养着,我也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入宫一事,明日你就等着瞧热闹好了。”   他是个随性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顾淮也劝不动他。   *   看着酒肆里的人走出来,子桑羽神经紧绷起来,准备等那群隐藏在人群中的侍卫离开,就抓住时机跟上。   但是顾家的马车行了一段路,却在某处街巷拐角缓缓停下。   他迟疑了一瞬间,思考着是该先藏起来,还是直接上去。   不想,马车中下来一人,直直的朝他走来,都是习武之人,他能看出来,眼前这年纪比他约莫小上一两岁的侍卫模样的少年郎身手不错。   飞廉嫌弃道:“兄台,你都跟了一路了,不累吗?”   “我家主子请你上马车一叙。”   子桑羽倒也不再扭捏,跟着飞廉上了马车。   见着顾淮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顾淮温和一笑,“阁下一路尾随顾某,不知有何要事?”他算得上脾气极好,被人跟踪,竟然也没生气。 第5章 男女之情 我家主子对您没有男女之情,……殪崋   子桑羽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病秧子一般的顾世子,定不像他表面上那样人畜无害。只是此刻对方那张便是男子见了也会叹上一句俊美的脸上,满是病容。   这样的人,实在会让人忍不住放松警惕,心生怜悯。   子桑羽不由得放缓了周身气势,先告罪道:“还请顾世子恕在下失礼。”   飞廉在一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既然知道失礼,为何还要跟?”   顾淮低低的咳嗽了一声,轻斥道:“飞廉,不得无礼。”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咳嗽了太久,伤了喉咙。   子桑羽有了一瞬间的犹豫,他是不是选错了时机,此刻应该让眼前这人赶紧回去休息,而不是被他拦在此处。   到底还是理智站了上风。   “在下来,是想恳请顾世子约束好顾府下人,不要让无辜之人平白陷入争端之中。”   顾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阁下是何意,顾某府中人如何得罪了你?”   子桑羽皱了皱眉头,“这些日子,长安盛传的流言,世子难道不知?”他憋着火气,却也不想将昭昭的名号说出来。   姑娘家名节何其重要,如何能容旁人玷污?   都说顾世子有一副玲珑心思,有些话就算他不说,也应该懂。   可子桑羽犹豫了一瞬,又道:“我家主子对您没有男女之情,您不必误会。”说完这话,他又有一丝懊恼为何要画蛇添足,添上这一句。可不说这句,他又心有不甘。他想起大慈恩寺外,他家主子实则是对眼前这人有些在意的。   “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子桑羽也不等顾淮给出什么回应,转身下了马车,不过一息,他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飞廉是目送他离开的,晃眼就没见了他身影,不由感叹道:“这人身手不错啊,怎么先前跟踪那么容易就被属下发现了呢?”先前这人跟上他们马车,没到半刻钟就被他察觉,而此刻,这人却能瞬间消失在他眼前,就这样失去了行踪。   他收起了轻视的心思,由衷的夸上一回,“都说凉州将士最擅长隐匿行踪之术,看来果真不假。”   凉州广袤无垠,与西戎交境,西北王手下将士各个都是伏击打仗的好手,保了边境多年的安宁。   只是,西北王战功赫赫,当年皇上为拉拢西北王,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嫁了过去。当年,多少人以为,高义公主远嫁,兴许活不了两年就会病故,那时皇上就会用一个合理的借口派兵攻打凉州,收回西北王的兵权。   不想,凉州安稳了十几年,高义公主与西北王伉俪情深,甚至膝下只得一女,也从未起过纳妾的念头。   如今,为了不可言说的那些心思,西北王与高义公主的爱女被皇上一道诏书召进长安,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身旁都是不怀好意之辈。   飞廉顿觉那位郡主有些可怜。   可怜她的同时,却又觉着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看向顾淮,“主子,这人的意思,这几日的流言,是咱们府上传出去的?”   自那日入宫为陈家求情后,主子病情加重,这些日子他们院子是严进严出,外头发生了什么,也无人去理会。   飞廉犹豫道:“主子,郡主该不会误以为流言是咱们故意散出去的?”   这样一想,飞廉有些头大,“他这不是空口白牙造谣吗?”   “不行,属下这就去把刚刚那人找回来,他家主子要清白名声,您的名声难道就能随意被玷污……”   顾淮开了口,低低的唤了他的名字,“飞廉。”   只是喊住了人以后,顾淮又有些心不在焉的看着手中之物。他的十指修长白皙,与刻着梅花浮纹的铜制手炉实在分外分明,他摩挲着浮纹,像是浸了冰的指尖便会泛起一丝滚烫的痒意。   这样的天气,其实还不适合用手炉。   冬天还没来,他却觉着今年的冬天必定不好过。   飞廉擦着脸上的汗珠,将马车车门仔细关好,不让半丝风吹进来。   马车缓缓向前驶去,行了一段路,飞廉才听见回答。   “回府以后,让人去查是何人所为。”   飞廉应了一声,见顾淮闭上眼似沉沉睡去,便缩在了一角再不出声。   *   被飞廉觉着可怜的昭昭,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子桑采原是在给她研墨,听见动静便将一旁温着的姜茶端去,昭昭素来不爱喝姜茶,闻着味儿了便皱起了眉头。   “我又没着凉,不用喝姜茶。”   说完这话,她又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上的信件,依旧皱着眉头。   是她母亲来的信,信中写着她父亲阿罗怙又出门巡视边境,这是多年来阿罗怙养成的习惯,每年要入冬的时候,他会亲自领兵在凉州与西戎的边境巡视一回,一为安抚边境居住的百姓,二为震慑虎视眈眈的西戎铁骑,毕竟西戎人的土地贫瘠,一到了冬天便缺少粮食,每年都有西戎将士伪装成匪徒掠夺边境百姓的牛羊和粮米。   阿罗怙年轻时是阵战沙场的将帅,落下了一身暗伤,年轻时没什么大碍,上了年纪后,这些暗伤便开始折磨起人来。后来边境还算安稳,是不用打仗了,可是每天也还总有操心不完的军务。   虽然高义公主只在信中寥寥数语,半点儿让人会担心的话都没写,昭昭心中却有些不安。   算着时日,她阿娘写这封信是半月前,那时她阿爹便领兵巡视边境,这可比往年提前了许多。   凉州距离长安数千里之远,若是出事,八百里加急函件也要十日才能送到她手中。   子桑采原是想要哄劝着让她喝下这碗姜茶,却见她紧皱着眉头,劝说的话便不敢说出口。   过了半晌,见昭昭终于将手中信给仔细收好,子桑采才小心翼翼地端了杯清茶过去,“主子,可是凉州出了事?”   昭昭抿了一口茶,“凉州一切都好,只是我心中不安罢了。”   子桑采便立刻就忧心忡忡起来。   昭昭见她如此,打起精神来,“明日不是还要赴相府沁姑娘的赏花宴,你去同青眉姐姐说一声,明日我想穿那件昨日外祖母让人送来的新衣。”   子桑采果真被这话给忽悠了过去,相府的赏花宴,满长安能收到严相府请帖的,皆是长安极有美名的闺秀,她家主子可不能被比下去,她忙道:“婢子这就去,那件晴岚大袖极衬主子呢。”她说着话,便疾步朝寝居去了。   昭昭见她离开了书房,方才沉下心思,提笔开始写回信。   高义公主这回派人来长安,也不止为给女儿送一封信,太后寿辰将近,此番送入长安之物,还有高义公主为太后亲手绣的衣裳鞋袜,昭昭亲自捧着前去呈给太后。   那衣裳鞋袜,一瞧便是用了心思的,针线无一处不妥帖,就连这么些年,母女二人都未相见,   太后心中百感交集,捧着那件精致的百鸟朝凤衣,想起了十几年前,高义公主还未出嫁的时候。   大抵是人老了,心肠也比从前软上许多,她一直不曾与昭昭说过往事,此刻却带着些许怀念开口说起了往事。   “你阿娘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哥哥求她亲手做个荷包做二十岁的生辰礼,结果她呀,绣了大半年也没绣完。她哥哥一瞧那荷包只绣了半片叶子,一着急,就让宫人连夜帮忙绣完,生辰那日,让你阿娘佯装自己绣的送去。”   谁人没有过年少时的无忧时光呢?   当年的高义公主,也是被母亲和兄长娇惯的小公主,她便也以为被宠爱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年岁渐长,单纯的快乐会被世俗沾染上灰尘。   太后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衣裳上的花纹,“过了二十年,哀家竟然还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衣裳。”   昭昭笑道:“昭昭在家时,阿娘也常说,当年出嫁前,最后悔的便是没能为您亲手做一身衣裳,没能多在您跟前尽孝。”   “这回,您的寿礼本该自昭昭从凉州启程那日一并带来,只是阿娘身子不好,缝制新衣一针一线皆要亲历亲为,是以如今才派人送来。”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但她好像对面前的晚辈多了一份亲近之意,“你且同哀家说说,你阿娘在凉州,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她虽常写信报平安,说的都是些叫哀家安心的话,若是受了委屈,也是不肯写信告诉哀家的。”   昭昭来长安已经快有月余,太后虽疼爱她,也常会问凉州风土,但提起她阿娘的次数少之又少。   她便欢快的应了一声是,开始讲起了高义公主在凉州生活的这十几年里的日常生活。   “凉州气候干燥,我听阿娘说过,她刚到凉州时,很是不适应凉州的天气,每日都要饱受脱水之苦,卧床休养了好些日子都未曾痊愈,只能待在屋中哪儿也不能去……”   太后从不知晓这些往事,那些个跟着去往凉州的宫人也无人传信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后来呢?”   昭昭娓娓道来,“后来呀,阿爹想了个法子,让人在阿娘所经之处,都提前洒上水,又叫人专门去做了……” 第6章 她不愿意 阿晏不娶妻,我也不娶妻……   高义公主这回派人送来了太后的寿礼不说,又送了一封手书到皇上手中。   这些年来,高义公主除了时不时给太后传信和送东西以外,从未给同胞哥哥写过信,送过任任何东西。   昭昭将信送去御书房后,皇上许久没说话,只挥手让她先出去。   等出了御书房的大门,天色已经暗下来,抬眼看去,天空像是一块块切开的深蓝色布絮贴成的,叫人觉着压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送她出来的王公公在一旁叹道:“看这天象,没准儿一会儿又是场大雨。”   王公公躬身道:“天黑路滑,奴才让人准备了两把雨伞,您且带着,回宫路上可要仔细着脚下。”   昭昭感激道:“多谢您。”   她走在甬道上,皇宫太过安静,只能听见她与随侍的宫人的脚步声。   到底是太冷清了些,不够热闹。   却也足够让她能静下心来,分析着如今的局势。   来长安月余,朝中局势和她来前所想的差不多。   她的亲舅舅,当今皇上,宣帝,还未立下东宫太子。   这是如今,朝野最关心的事情,几位皇子已经长成,皇后常年礼佛不问世事,贵妃盛宠不断,宫中无一妃嫔能像她那般得宠,宣帝有时还会同她商讨朝中事务,宣帝病时,贵妃还能代批奏折,有权处理朝事。   贵妃这般得宠,可她的儿子,四皇子在宣帝面前,却称不上最受宠的儿子。   大皇子居长又是嫡出,却因为腿疾而早早的就封了王,领着闲差,这辈子只要不造反,做个安乐王爷便也够了。   二皇子是贤妃所出,为人低调,前两年已经迎娶了皇子妃。   三皇子同四皇子,年岁相近,一个是得宠的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一个是恩宠淡淡的陈嫔所出,却很得皇上喜爱的三皇子。   这三人如今都入朝当差,分领的差事分量都差不多。   宫中剩下的几位年岁尚小的皇子,还未长成,身后也没有强硬的势力支撑他们争夺太子之位。   而她之所以被召进长安,也只有一件事,值得被旁人放在心上。   就是她的婚事。   这世上,若用一个男人要用一个姑娘的婚事作为筹码,去拉拢岳家成为自己往上爬的筹码,那这个男人想必是将这姑娘当成了一个物件,想要的时候,她便是无价之宝,等不想要的时候,她恐怕是连顽石都算不上。   其他姑娘愿不愿意如此,她管不着,毕竟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可她不愿意。   子桑采抱着绘了喜鹊踏枝的油纸伞安静的走着,忽而她鼻子上一凉,她刚想伸手摸摸看,那凉意却密密麻麻的落在了她的头顶、额头和脸上。   她一惊,忙撑开伞举高,遮住了走在前方有些心不在焉的人头上。   她们相伴多年,就算是不交流,她也知道她家主子当下是什么样的神情。   只是,她家主子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却没有办法了解更多,在一旁连忙都帮不上。   眼前突然多了一把伞,昭昭下意识抬头看,脑中灵光一现。   她忍不住喃喃了一句,“我倒是还忘了一个。”   她舅舅长成的儿子当中,可不止这四个,还有一位五皇子。   只是这位五皇子,也不知该说他是不幸,还是有幸,刚出生时因为与贵妃相冲,被宣帝给抱养给了禹王做养子。   “主子,你说什么呢?”子桑采没听明白。   “无事,我只是突然想起阿娘送来的礼物,礼单上的名字合该再对对,若是出了差错可就不好了。”   “婢子晓得了,回去之后就把礼单拿来给主子再看看。”   “嗯。”   头天夜里下了雨,第二日倒是难得天晴。   昭昭吩咐了宫人,将礼物按照昨日重新拟的礼单,分送给她同辈的表亲们去。   青眉知道其实她不该多嘴,毕竟她不是郡主的人,只是她又觉着若是不说,恐有失职之处。   昭昭正穿着外裳,见她有些犹豫不决,“怎么了?”   “郡主,往五爷那儿送的礼品,是不是有些不妥。”   原来是为此事,昭昭笑了笑,“这有何不妥,都是表兄,合该送一样的礼。”   “我心中有主意,青眉你不必担心。”   外头又有人前来回话,“郡主,马车已经备好。”   昭昭便简短的吩咐了一句,“你只管安排人送到各处去,若外祖母问起此事,等我从相府回来,会同外祖母解释。”   青眉只好应了一声,“是。”随后送昭昭一直到长寿宫门前,等昭昭远去,她再三犹豫,到底还是去过太后寝殿,将昨夜昭昭告知白女史。   白女史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问了青眉一个问题,“调你去伺候了一个月,你觉着郡主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青眉仔细想了想,方道:“大人,婢子以为郡主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人。”   白女史点了点头,“行了,你回去吧,伺候郡主时要仔细些,日后像这样的事情,你不必特意前来禀报,你安心在郡主身边伺候,总能奔个好前程。”   青眉心中一惊,好前程?却来不及细想,便被白女史打发走了。   *   御书房平日里很安静,皇上身子不好,伺候的宫人恨不得连呼吸都不发出一丝声音,恐扰了皇上的清净。   宫人原以为今日也会如同往日那般,皇上在御书房里头批奏折,他们安静伺候着,皇上这两日心情不错,他们的日子也就能好过许多。   刚同人轮值的小太监,连站姿都比往日里活泛许多,他正乘人不注意,想要捂嘴打个哈欠,刚抬起头来,却见宫道上遥遥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就快要到嘴边的哈欠,便这般活生生的卡在了喉咙里。   他局促地用手拐碰了身旁共同当值的伙伴一下,短促又急切地提醒了一句,“五爷,五爷来了。”   伙伴霎时也警醒起来,二人站直了身子,紧张的等着远方那位五爷走来。   等人走近了,二人忙请安,又笑道:“五爷,您今个儿怎么有空入宫?”   小五斜斜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浪荡之意,“五爷自是因为孝顺,所以要入宫来给皇上请安。”   小太监心苦成了黄连,脸上还要带着赞同的笑,“五爷,您稍候,奴才这就进去传话。”   说完这话,小太监转身就疾步朝内走去,那背影瞧着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小太监战战兢兢的传话道:“皇上,五少爷求见。”   宣帝放下手中的朱笔,神色淡淡,“可有说他为何入宫?”   “五少爷说,他是特意来给您请安的。”   宣帝面色微缓,“让他进来。”   “是。”   御案上还有未批的折子,宣帝命人将折子分作了两堆,无甚重要的,让人送去了贵妃处。   小五与宫人擦肩而过,忍不住笑出了声。殿中原是极安静的,这笑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笑声传进了宣帝的耳中,宣帝瞪了他一眼,“作何失笑?”   小五笑着上前,敷衍的行了一礼道:“臣给皇上请安,皇上金安。”   宣帝最见不得的便是他这副太过轻狂的模样,只是他们这对父子,从成为父子那日,有亏欠,有恩宠,有那么一两分父子亲情,从前还能折腾一番,如今宣帝却也无心折腾这回事,只要他不闯出大祸来,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作没瞧见。   “你今日怎么舍得入宫?”   小五笑嘻嘻道:“臣想请皇上为臣赐婚。”   宣帝一愣,随机要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就冒了出来,“赐婚?你又在外头干了什么混账事?”   “皇上,这您就错怪臣了,臣这些日子在家中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最多不过与阿晏品酒喝茶,何来混账?”   宣帝狐疑看向他,心中却想着自上回这不孝子大闹一回,被罚闭门思过之后,确实不曾有人来报他又做了什么荒唐事,心中略安了一分,又想若是他娶妻倒也不错,能够有人管着他,免得让他一天到晚胡闹。   于是,短短的一盏茶时间,宣帝的心情转了几个弯儿,到最后竟诡异的升起了一股欣慰感,“不错,你到底能做件靠谱事,行,朕让礼部拟名录……”   小五微微一笑,“臣心中已有人选,臣想求娶阿罗郡主。”   短短一句话,却犹如平地一声雷。   先前要砸的茶杯,这会儿宣帝顺手就砸了出去,殿中跪了满屋子的人,小五诧异道:“皇上,臣这回说错了什么话,您这般生气?”   宣帝怒不可遏,“逆子,还不滚出去。”   小五依旧嬉皮笑脸,丝毫不慌,“皇上,您总要给臣一个理由,臣这么多年,就只相中了她,您不愿意赐婚,那臣这辈子也只能同阿晏一处过活了。”   “反正阿晏身子不好,恐是不会娶妻,臣也不娶妻,倒也算全了臣与他自幼相识的情分。”   宣帝只觉着胸口一闷,无力道:“还不快滚,来人,将他押回禹王府闭门思过,没朕的旨意,不准外出。”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小五被宫人请了出去,听着屋中王公公着急让人传太医的声音,心情又好了几分。 第7章 出了家贼 莫名有些在意的东西   宣帝用了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太医施针结束后,苦心劝告,“皇上,您需得静心养神,万不可再耗费心神……”   宣帝已经听了不知多少这样的话,他摆了摆手,“不必讲了,下去吧。”   太医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王楼站在一旁递了眼色示意他离开,太医方才躬身告退。   宣帝抬手揉着眉心,疲倦的唤道:“王楼。”   王楼忙上前来,“主子,您吩咐。”   “刚刚成珩说的事,你怎么看?”   王楼跟了宣帝一辈子,若要说这世上最了解宣帝的人,他敢称第二,无人敢自称第一。   他也从不在宣帝面前藏话,此刻便道:“五少爷尚且年幼,还不知事,他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宣帝哼了一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他哪里是不知道其中利害,朕看他,是太知道其中利害,恨不得闹得人仰马翻才痛快。”   “整日里没个正形,不知所谓。”   知子莫若父,这儿子虽然是抱养出去十几载,宣帝却还是能一猜一个准儿。   王楼知趣,附和道:“奴才想,主子若是能给五少爷安排一份差事,五少爷肯定能懂事些。”   宣帝半眯着眼睛,眼中精光闪烁,“你说的不错。”   王楼略松了一口气,五少爷到底是宣帝的亲儿子,当年宣帝一念之差将亲儿子抱养给了禹王,如今五少爷长大了,又生的和宣帝年轻时有七八分像,在所有的儿子里头,这倒是独一份儿。这世上的人,就没有不爱长相与自己相似的后代,这大抵就是血脉的延续。   就因为五少爷越长大,越长得像宣帝年轻时的模样,宣帝心中不免起了悔意。   王楼想了想,又道:“太后娘娘的千秋就快到了,主子,不妨让五少爷来操办千秋宴?”这算是一份美差,既轻松体面,又不会出岔子。   宣帝思考了片刻,也觉着这差事甚好,“不错,他是该做些正事,学着为朕分忧了。传朕的旨意,明日起,让他去礼部办差。”   王楼应了是,也没提醒先前宣帝才罚了人闭门思过一事。   出了宣明殿的大门,赵成珩便对寸步不离‘押送’他的禁卫说道:“你们不必送了,难不成我还认不得回家的路?”   “是。”禁卫也不为难他,目送他上了马车。   常鸣见这被押送出来的阵仗,就知道出了事,“五爷,皇上这回又罚您闭门思过了?”   赵成珩闭眼,哼着小曲儿,“没意思,回回都是如此。”除了让他闭门思过,待在那座只有他自己的王府里,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常鸣知他这会儿心里有气,眼珠子一转,“奴才这记性,主子,方才奴才等您的时候,听说忠义侯府出了个家贼,偷了世子爷的东西,连顾侯爷都惊动了,忠义侯府正热闹呢。”   赵成珩来了几分兴致,“是吗?走,去侯府探望阿晏……”   *   昭昭是第一回 去严相府上做客,相府掌家的严大夫人亲自出来迎她。   刚一见面,昭昭便行了个晚辈礼,“原是该一早来给夫人请安,只是未曾得空,还请夫人莫怪。”   严大夫人是位娴静秀美的夫人,这是第一回 相见,却待她尤为和蔼可亲,亲切的挽了她的手,眼中隐隐藏着激动,先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真像,真像。”带着几分怀念之色。   而后又忙问:“公主可好?”   昭昭便笑道:“我母亲身体康健,一切都好,时常提起您来。”   这位严大夫人,与她母亲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这些年来偶有书信来往,却碍于朝堂之事,不过是三言两语的问候。   她来长安前,也被她母亲叮嘱,若是有机会,一定要上门请个安才好。   这回,严家三姑娘设下赏花宴,宴请长安闺秀,也不免有为让她同严大夫人相见的意思。   果不其然,严大夫人一听这话,眼中就泛了些许泪意,可又很快压下去。   有些话此刻说也不合适。   她身旁的年轻姑娘,适时的上前一步与昭昭见礼,“沁雪见过郡主。”   年轻姑娘周身气质恬静,长相颇为秀美,叫人一见可亲,便是严家三姑娘严沁雪了。   昭昭笑道:“严姐姐称我昭昭便好。”她比严沁雪小上月余,两家的长辈又是至交好友,唤一声姐姐倒也不差。   严大夫人也未曾阻止,严沁雪便顺口改了称呼。   严大夫人笑道:“你们小姐妹自去赏花玩耍,我去厨房瞧瞧。”   严沁雪应了声,便与昭昭并排走着。   她笑道:“我比昭昭大不了多少,你也别叫我姐姐,叫我阿沁就好,好友皆是这般唤我。”   昭昭也道:“好。”   严沁雪身上有股莫明的力量,短短一路,交谈不过只言片语,却叫人忍不住亲近。   到了设宴的地方,前来赴宴的闺秀们正三五个的聚在一处说话。严沁雪将人一一给昭昭介绍过。   这时,昭昭才发觉了这位严家姑娘着实是个妙人来。   这些姑娘家,出生、喜好看上去全然不同,严沁雪根据每个人的喜好来安排茶具、座位,这算是待客的基础。偏偏严沁雪同每个人聊天的话题,也都不一样,这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去做准备。昭昭扪心自问,她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便安静坐在一旁,听着旁人交谈,倒是听了不少事。   晌午前,赏花宴结束,宾客散尽,严沁雪便带着昭昭去她的住处先休息一回。   二人走在挂满了紫藤花的长廊上闲聊着。   说话间,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人朝她们走来。   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会遇见她们二人。   倒是不好避让。   年轻男子停下了脚步,许是他生来就是个冷淡人,浑身上下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势,他同严沁雪打了个招呼,很是简略的唤了一声,“三妹妹。”而后也只看了一眼昭昭,便避开了目光。   严沁雪介绍了一回二人。   “二哥,这位是阿罗郡主。”   “郡主,这位是我二叔家长子。”   对方也并未有过多寒暄,很快双方便各走各的路。   只是昭昭多看了一眼对方腰上的佩刀。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腰刀,刀鞘上暗刻了一个图案,那应该是某种标志。   这柄腰刀,莫名让她有些在意。   严沁雪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的,边走边解释道:“我二哥如今在北镇抚司任职,平日里忙的脚不沾地,这会儿会回来,许是探望我二嫂。”   *   赵成衍到忠义侯府,就像是回自己家一般,守门的奴仆要去通报,也被他拒绝,直接就往顾淮院中去。   刚走到顾淮的院子外头,就听见里头又哭又闹。   他了解好友性子,虽会与他一起去勾栏瓦肆听戏曲,平日里却是个喜静的性子,是断不会让人在他的院子里头哭哭闹闹。   这怕是又一出大戏。   他挑了挑眉,将那院门边儿正要偷偷摸摸溜进去传话的随从给喊住,“我与阿晏什么关系,不需要你传话。”   顾侯爷苦着一张脸,他才是老子,可这会儿却要向儿子低头说软话,“阿晏,为了你妹妹,还有家中的名声,将这些蠢奴发卖了便是,何必送官府。”   “这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饶是在室内,顾淮也披着一件青羽大氅。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这一场闹剧。   听见顾侯爷的话,他只觉着好笑,眼角眉梢便带上了些许笑意,一场风寒还未痊愈,他的脸色在青羽大氅的映衬下,越发显白,那笑也带上了瘆人的味道。   顾侯爷看着他的笑,心中就有些发怵。   他原是在宣明殿当值,府上却急急忙忙让他回府,说顾淮要将他继妻所出的幺女身边的婢女嬷嬷送去官府,因为这几个奴仆偷了顾淮的东西。   他没仔细问到底偷了什么,只想着赶紧回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顾淮勾了浅薄的唇,笑了笑,“父亲说的是。”   顾侯爷松了一口气,正要让人将跪在地上痛苦求饶的几个奴仆给堵了喉咙拖出去。   坐在一旁的中年夫人,也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些圆场话。   顾淮又开了口,“若她们没有偷那支太后娘娘从前赐给母亲的凤钗,此事儿子听您的也就算了。”   这话一出,顾夫人脸色一僵,在她身边一直抹眼泪的年轻小姑娘抖得像是筛子一样。   顾侯爷脸色大变,转身踹翻了跪在他脚边的仆妇,“谁给你们的胆子。”   书房大开着,外头的寒风一股脑的往屋中吹,顾淮抿下了喉间的痒意,看向顾侯爷,“父亲还觉着儿子做错了吗?”   顾侯爷铁青着一张脸,瞪了一眼顾夫人,却还是想耐着性子劝顾淮。   赵成珩一脚踏进屋中,“哟,今个儿怎么这么热闹。”   他一来,顾侯爷脸色就更难看了,这活祖宗怎么跑来了。   “五爷,您怎么来了。”顾侯爷瞪了一眼跟在后头进来的奴仆,“五爷来,你们都不知道通传一声吗?”   赵成珩摆了摆手,“顾侯爷,你这话多见外,我和阿晏是什么关系,哪里用得着通传。”   他目光扫过屋中众人,慢悠悠道:“我这是来的不巧了。” 第8章 青鸟送信 我们本不该有所联系。……   一连三日,昭昭夜里都睡得不安稳。   夜里睡不安稳的代价,就是她在白天越发没精神。一来二去,连太后都瞧出了她的不对劲,宣了太医来给她看过,也只开了安神补气的药方。只是这药方喝了两副,也不见好。   夜里,她喝了一碗安神汤药,陷入睡眠的那一刻,她却又入了那场梦。   那个浑身都是血的男人,护送着她逃离尸横遍野的战场,男人握着一柄刀,阻挡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危险。   她想要抬头看看男人的脸,却听见了刀刃划破长空的尖锐鸣音。   她只看见了刀刃似闪着寒光一晃而过,拦路的人死了,男人的胸前也多了一个血洞。   男人身体里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   她想,这个人就要死了。   她想要堵住那个血洞,好像这样,他就不会死。   那个男人却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应该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所以他落在耳边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一片羽毛。   他说,“别怕。”   昭昭猛地睁开双眼,许是宫灯昏暗,她迷茫了许久,方才一点点从梦境中脱离,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她无力的抬手摸了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凉汗。   又做梦了。   只是今夜这场梦,有些不同。   她梦见了那柄刀。   梦中人手中握着的那柄刀,那已经被鲜血染透了的刀背上,有一道暗刻。   与她在严相府见到的严二少爷的腰刀刀鞘上面的暗刻,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她分不清楚,到底是她将现实所见,带入了梦中,还是梦境在她毫无头绪的时候善意的给了她提示。   她缩在角落,缩成了一团,喃喃念道:“北镇抚司……”   太后千秋将近,千秋宴就成了宫中头等大事,从前皆是礼部与内廷共同操办千秋宴,不想皇上一纸诏书,此次千秋宴将由禹王府主持。   赵成珩还未封王,而禹王多年前就病逝,旁人如今称赵成珩一声五爷,要不就以禹王府代指。   只是旁人皆不知赵成珩这份差事是因何而来。   昭昭自然也不知道,不过她也来不及对此事上心。   她现下多了一条找人的线索,便心心念念想要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北镇抚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与大理寺齐名的诏狱,进去了的人,就算是被挫骨扬灰了,也出不了北镇抚司的大门。长安百姓提起北镇抚司四个大字,都会抖上一抖。   她若想知道梦中人是不是同北镇抚司有关系,靠子桑羽带着几个亲兵去查,若是没查着也就罢了,若是暴露了行踪,到时候落个西北王窥伺朝堂的罪名,后果也不堪设想。   她不是个爱发愁的人,此刻也难免有些愁容。   若是找严大夫人帮忙,左右严二少爷就在北镇抚司当值,昭昭刚起了这个心思,又立刻觉着不妥。   说到底,还是只能靠自己。   她写了一份信,让子桑采送去给子桑羽。   子桑采送了一回信,回来之后就变得吞吞吐吐。   昭昭一见她这样,就知晓定是子桑羽做了什么事,还瞒着她。   “说吧,阿羽做了什么?”   子桑采抿了抿唇,方道:“主子,您千万别生阿兄的气。”   “阿兄说,先前散播主子同顾世子流言的人找着了,是忠义侯府上的下人。”   昭昭眼皮子一跳,“然后呢?”   子桑采吞吞吐吐道:“然后,然后侯府这两日出了件大事,侯府出了贼,偷了顾世子母亲的遗物,那遗物还是太后娘娘当年赐给顾世子母亲的发钗,顾世子已经将人送去了官府。”   “那贼偏生是顾四姑娘院中伺候的奶嬷嬷一家。”   “官府一审,方才知道那贼不止偷东西,还一直往外散播顾世子的流言。”   “侯府闹得有些不好看,顾世子昨日都搬离侯府去别院住了。”   “方才婢子回来时,瞧见贵妃娘娘正往太后娘娘那儿去呢,肯定也是为顾家一事而来。”   昭昭猜出了七八分,“阿羽去找过顾世子?”她之前叮嘱让子桑羽不要插手此事。   子桑采忙点头,她还有些后怕,“嗯,阿兄是去找过顾世子,但只说了请顾世子约束侯府下人,不知道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昭昭十分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同子桑羽生气,说到底子桑羽也只是为了维护她的名声。   忠义侯府内宅的事情,同她没关系,她也管不着。   可偏偏是她的人插了一手,若非如此,可能顾家的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般田地。   想起那位瞧着就身子骨不好的顾世子,她心里起了一丝愧疚。   子桑采还有些扭捏,昭昭揉了揉眉心,“说吧,还有什么事。”   子桑采取出一封信递上,“顾世子还让阿兄给主子带了一封信。”   昭昭顾不上直跳的眼皮,接过一看,字倒是写的极好,颇有风骨,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几句同昭昭道歉的话。   “让郡主卷入顾家家宅之事,乃晏清之过,幸得而今能还郡主清白,乃晏清之幸。顾家之事,与郡主毫无干系,郡主不必再为此事烦忧。——顾晏清亲笔”   昭昭心里的愧疚,又多了那么一分。   这位顾世子想必是个极照顾旁人心情的人。   “主子……”子桑采见昭昭脸色沉了下去,不由得低声唤道。   昭昭有些疲倦,“罢了,此事也算给了阿羽一个教训,让他知道长安不是凉州。”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想了半天,方才将它重新沿着折痕折叠好,夹在了她惯常看的书里。她提笔想要写封回信,可又觉着突兀,等笔尖儿上的墨水滴在了纸上,她想了想,却是揉碎那张纸,扔进了纸篓里。   她和那位顾世子,说来就没什么干系,也不该有所牵连。   昭昭前去太后寝殿时,恰好与贵妃相遇。   贵妃脸色十分不大好,见着昭昭时,也只对着她点了点头,便带着人离去。   想来是因为忠义侯府的事情,贵妃不得不来为顾府求情,自然就没有个好心情。   昭昭心思转了几番,方才入了太后寝殿。   *   顾家的别院与忠义侯府,一南一北的坐落在长安。   别院是三进的院子,住的人少,就越发显得空旷。   顾淮坐在廊下,他面前是茶炉正煮着滚滚热水,碧绿的茶叶尖儿随着热水上期起伏。   而顾淮正悠闲的捧着一本书看。   飞廉在院中练刀,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自小习武,练的一身筋骨肉,身法自是漂亮的很。   过了半晌,顾淮抬眼看他,眼中浮起无奈神色,“你还是改不了小毛病,出刀时,左脚要往前送三分,可是忘了?”   飞廉收了刀,摸着头不好意思道:“是,属下知错。”   院外有人走来,“主子,这是郡主给您的信。”   顾淮脸上浮出了几分意外的神色,他想不到对方会给他回信。   以他对那位阿罗郡主的浅薄了解,对方应该是不想同他有所牵扯的。   这封信的内容很短,短到只有三个字。   “知道了。”   顾淮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言,片刻后,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位阿罗郡主,可比他想像的更为有趣。   赵成珩打院外进来,听着他的笑声走近,“阿晏,你笑什么呢?”   顾淮将信夹进书中,半点儿没让赵成珩瞧见,他顺手舀上两碗茶,说道:“我见飞廉练刀,毫无长进。”   赵成珩丝毫没有起疑,也看向飞廉,点评道:“你说的不错,这小子的功夫数年如一日,怎么就没半点儿你当年的天分呢。”   顾淮笑了笑,将茶碗推过去,二人就在廊下坐着喝茶,看飞廉练刀。   “听闻五爷日日忙着千秋宴都不得空,今日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个小院喝茶?”   说到这里,赵成珩就头疼,“要是我早知道他会借着此事让我办差,我才不会去请他赐婚呢。”   顾淮勾了嘴角,心情比先前还要好上两分。   赵成珩狐疑看着他,“你今日心情倒是不错?”难不成看他的笑话,就这么高兴吗?   过了一会儿,赵成珩也忍不住随着他一同笑了起来。   顾淮只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   昭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今夜倒不是因为会入梦。   过了半晌,她有些懊恼的将头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她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写了那封信呢? 第9章 红绳束发 十六岁的昭昭,心智坚定,却……   要想成为优秀的猎手,一定要比挑中的猎物更有耐心,学会等待时机。   凉州水草丰美,地广人稀,草原上的猎物,生来就拥有矫健的体魄,高度的警觉,完美的伪装术,这是它们流淌在血液里的生存法则。   阿罗怙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狩猎好手,他教给年幼的女儿第一件事情,无论做什么,都要有足够的耐心。   昭昭深以为然,所以她总是极有耐心的。   “那若是猎人同猎物僵持不下呢?”昭昭也问过。   阿罗怙便教给她第二件事,学会稍微露出那么一点儿破绽,好让猎物觉着自己能够逃跑。   *   这日,长安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凉州的冬天总是鹅毛大雪,一层一层往下压。长安的雪,一片片晶莹剔透的六角芒星从空中打着旋儿落下,落在琉璃瓦上,落在朱红墙上,就显得格外轻盈。   昭昭推开窗户,外头的雪花就顺着风飘了进来,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长安的冬天竟然比咱们凉州还要冷。”   子桑采将银炭装进了手炉,摸着炉身暖和了,方才递了过去,笑眯眯的说道:“今日是主子十六岁生辰,婢子祝主子岁岁有今朝,年年笑开怀。”她利落地将编了好些日子的红索子,编进了昭昭的发辫中,这是凉州习俗,生辰这日,未婚嫁的男女皆要用红索子编进头发里。   那条红索子随着她一头及腰的长发摆动,让她多了一丝俏皮的灵动。   往年都是高义公主亲手给她编发,今年不在家,这编发的事情,也就子桑采还放在心上。昭昭有些惊喜,“你什么时候打的索子,我怎么不知道?”这小丫头整日都在她身边,哪里得空还能打索子?   子桑采得意一笑,“婢子夜里偷偷编的,主子你没想到吧。主子你快瞧瞧,婢子的手艺是不是同陈姨的一般好。”   打扮好了,子桑采像往常一样,要跟着她出门。   昭昭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将手炉递给她,“你留在房中,不必跟着我去。”   她皱了皱鼻子,忧愁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随后她笑开了来,“我一会儿就能回来。”   子桑采不明所以,亦步亦趋跟上去,“主子。”   昭昭拍了拍她的头,叮嘱她,“听话。”   白女史打廊下走来,“郡主,王公公在宫外等着呢,不好误了时辰。”   昭昭笑道:“好。”   昭昭随着白女史走了,留下子桑采还没有摸着头脑,怎么好端端的,主子就不要她伺候了?   她心突然就跳的很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一般。   今日不过是皇上要为主子赐下生辰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怎么觉着这么不安呢。   那封赏的圣旨念过一回,昭昭规矩的谢了恩,却跪在软垫上没起来。   宣帝好奇,“你怎么不起身?”   昭昭心一紧,来了,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她抿了抿唇,露出个坦然的笑来,“今日既是昭昭的生辰,昭昭想求舅父能赏个恩典。”   宣帝笑道:“你且说说,你若是要那天上月,朕可赏不了。”   昭昭笑道:“若是日后昭昭相中了长安哪位郎君,昭昭想请您赐婚,让他随昭昭回凉州去做阿罗家的上门女婿。”   她说完这话,周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青玉石地砖很亮,又很透,她低垂着眼眸,都能从地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看不见她的舅父,那位龙椅上端坐的人间君主,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宣帝并未出声,她便神色自若的接着往下说。   “阿娘生了昭昭后,便亏了身子,再不能得子嗣,阿娘同阿爹感情甚笃,所以阿爹也不愿纳妾。昭昭这一辈中,上无兄姐,下无弟妹。”   “阿爹年轻时尚能策马征战,为大余保卫边疆,可是旧疾缠身,天气转凉,身上旧疾复发,连长弓都抬不起来。可是西戎一直到如今都对凉州虎视眈眈,每年入冬时节,阿爹还要领兵巡视边境。这两年,西戎蠢蠢欲动,三五不时骚扰边境百姓。”   “从前想,若昭昭是男儿,就能到了岁数,便接替阿爹身上的重担,守护着边境。可惜昭昭是女儿身,扛不动甲胄,挥不动长\\枪。”   昭昭匐下身去,额头抵在手背上,殿中生着地龙,她的手背却是冰凉的。   她掷地有声的说出了最后一句,”可昭昭,也想像阿爹那般,永远为大余,为舅父长守边境,让西戎永不敢犯我大余国土!”   她没有起身。   宣帝也没有让她起身。   不知何时,宣帝起了身,走到她面前。   从前宣帝见她,眼中带着的不过是对小辈的疼爱之意,还有从不掩盖的轻视,那是长辈同晚辈间天然存在的对立。因为她还年幼,甚至只能依附家族而活下去。   此刻,宣帝看着她,眼中终于少了一分轻视。   殿中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至殿外,只有王楼一个人站在门口,垂头候着。   宣帝开了口,语气平静的听不出喜怒,“你从来长安开始,便是做的这个打算。”   “是阿罗怙教你的说辞?”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从她的头顶传进她的耳朵里,仿佛是有千斤重压在身上,昭昭没有犹豫,“不是。”   “这些话,是臣女自己的想法。”   “阿罗家的人,身家性命皆系于您一言,这是臣女一早就知道的。”   她到底才十六岁,就算心智坚定,可尚且还有一分稚嫩。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是抖了一抖,却很快被她给压了下去。   “臣女,从小被父亲教导,臣女先是大余的子民,是皇上的子民,再是阿爹和阿娘的孩子。”   殿中安静了许久,宣帝没有回答她。   *   子桑采眼皮子直跳,她很想去长乐宫。   可是人还没有走出长寿宫的大门,便见青眉跑着回来。   宫规森严,宫人莫说是跑,连走路都有规矩。   子桑采忙跟上去问,“青眉姐姐,我家郡主呢?”   青眉没理她,跑到了太后跟前,喘着粗气,“婢子有话,要禀报太后娘娘。”   听完了青眉的话,太后面色沉静,仿佛情绪不曾有所波动。   过了片刻,太后抬眼看向缩在一旁,惨白着一张脸的子桑采,唤道:“丫头,你过来。”   子桑采手脚都在发抖,她家主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有时连王爷和公主都管不住。可她没想到,她家主子这回拿这么大的主意之前,竟然半分都没有告诉她。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主子不让她跟着。   子桑采走近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您……”   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太后便直接打断。   太后今年六十有一,她是这皇宫里最长命的人。   她的心或许早就被铜墙铁壁所包裹,所以她说出来的话,也丝毫不带温度。   “你求哀家什么,你求哀家去救她?”   “她是皇上的外甥女,是哀家的外孙女,难不成皇上会让她死吗?”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管住嘴,什么都别说。”   子桑采抬起手抹着眼泪,她也不敢哭出声。   今日明明是主子的生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太后看着眼前的小婢女如此惊慌失措,徐徐叹了口气,这小婢女怕是根本不知今日会有这么一出。   太后知道她那外孙女主意大,没有想到会大成这样。   恍惚间,她想起了她的女儿,被她远嫁凉州,一别已经快有二十年的女儿。   当年,为了皇位,为了权力。   她的儿子亲手给她的女儿,下了一道致命的药。   那碗药,她的女儿全然没有半点怀疑的喝了下去。   她知道,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   今日其实是个极好的日子,太后看着子桑采抹着眼泪,便皱了眉头,“哭什么。”   “今日是你主子的生辰,你哭一场,岂不是给她找晦气。”   子桑采被训斥了一回,不敢再抹眼泪。   *   昭昭不知自己跪了多少时辰。   宣帝早已不知踪影,殿中只剩下她,还有王楼。   不知何时,王楼拿起了火折子,依着顺序,挨个儿将殿中的宫灯给点上了。   殿中灯火通明,昭昭才发觉原来已经到了晚上。   她苦中作乐的想,今日生辰跪了一场,这一年恐怕就再不用跪了,也算是好事一件。   昭昭甚至已经足够冷静,冷静到开始复盘方才可有漏说的地方。她说的话,句句是真话,当然有些真话没说出口,便算不得作假。   她殊不知,她太过冷静的画面,在一旁的王楼眼里显得十分诡异。哪家姑娘能够被养成这般性子,太过聪明,有时候可不见得是好事。但王楼竟然心生了几分佩服,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倒比宫中那几位整日里为了东宫之位勾心斗角的皇子,更有胆量。   王楼不禁想,主子这回召阿罗郡主入宫,或许比主子之前设想更有意义。   再跪下去,就该是宫中下锁的时辰了,有人轻叩了房门,“郡主请移步。”   她起了身,膝盖发软,便忍不住晃了晃,却很快正了身形,不急不忙的随着宫人朝外走去。去往何方,她也没有问。 第10章 长安如梦 长安是一场天上人间的美梦(……   高义公主在昭昭年幼时,时常给昭昭讲故事。   讲过一个公主的故事,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世上,所有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华服宝珠、奇珍异宝,甚至宣帝还是太子之时,为她亲手抓来一只老虎崽子做宠物。   她以为这是她作为大余公主,应得的。   后来,她哥哥要登上皇位的时候,告诉她作为大余公主,享受着身份带来的一切的同时,也要为大余做出些牺牲。   所以,她远嫁凉州,稳固边疆。   她是心甘情愿的,用她这一副身躯,若能换来大余盛世,这是多么值得的一件事。   只是,每每讲到此处,她就会略去一些事情。   *   白天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此刻的天空格外的干净,漆黑如布,万千颗星点缀其间,星河灿烂。   这是一处高楼,抬头便可观星河灿烂,往前看,长安城尽收眼底。   昭昭停下了脚步,前方的看台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远望。长安的灯火,犹如一颗颗人间星流,延伸到天际,汇聚到星河之中。   长安是一场天上人间的美梦。   宣帝从很早以前,就觉着他已经老了。   不是眼角生了皱纹,鬓边白发悄然长出。   也不是他早已经子孙满堂。   而是这座皇城,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了颓败的相貌。   长安,经历过多少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数之不尽的文人豪客,为它攥写奢华豪美、如梦如幻的诗文,每一个字都在彰显长安的美。   可是如今,它在他的手上,渐渐衰老。   他是一个帝王,帝王见证历史、开创历史、成为历史,是帝王的宿命。可是这段历史,没有帝王不想让后人世代歌颂,历史是因为他的伟大付出而铸就了辉煌。   可是,若他老去,长安也老去。   史书上会有他的一笔,并不光彩的书写。   许是看够了星河,宣帝终于开了口。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带着些许怀念。   “此处名叫摘星阁,是你母亲十三岁那年,朕送给她的生辰礼。”   “朕与你母亲岁数相差七岁,她出生时,朕已经是东宫太子。朕有五个兄弟,各个年纪都比朕大,朕这太子当的并不稳当。”   “朕二十岁的时候,终于斗过了所有的兄弟。”   “那一年,你母亲十三岁,朕送她摘星阁,许诺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朕都可以给她,朕要让她做这长安城里最快乐的姑娘。”   “朕二十三岁的时候,继承了皇位,成了皇上。”   “那一年,你母亲出嫁,从长安远嫁到凉州。”   “从此,朕再也没见过她。”   今夜的夜空实在太过明亮,他缓缓转过身,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威仪的光辉。   他眯了眯眼睛,想要将那年轻姑娘看的更清楚,想要从那年轻姑娘身上,看见另一个当年同样年轻的影子。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你同你母亲,生的并不像。”许是随了阿罗怙,那是个身材魁梧,容貌粗犷的武夫。   “你也比她聪明。”   昭昭只安静的听着。   到了他这个年纪,总有说不完念不尽的往事,往事不可追,也不必讲给后来人听。   宣帝静默了片刻,方道:“你既然聪明,便猜猜看,朕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昭昭低声应道:“母亲给臣女讲过许多长安的故事。”   “也同臣女说过她年少时,您待她极好,比外祖母待她还要好。”   “那时,您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后来,您是大余的皇上,大余风雨飘摇之际,是您一手撑起大余的天地。”   宣帝嗤笑了一声,“小聪明可没用,你并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昭昭抿了抿唇,才道:“您是想要教导臣女,帝王一诺千金,也可毁之,更别提臣女人微言轻。”这句话何其僭越。   宣帝叹了口气,握拳抵住了唇边咳嗽着,王楼想要上前,又被他用手势止住。   他笑了两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似的,笑声里都带着风。   “聪慧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这世上的聪明人,可不止你一个。你会算计人心,难道旁人就不会算计你吗?”   昭昭微微捏紧了手。   她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宣帝的眼睛,宣帝想,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再聪慧过人、热血果敢,还是不够镇定自若。可是,眼前的小姑娘,才十六岁,这是个多么年轻的生命,她的人生还很长。   “你可知道,你今日所作所为,朕此刻可以谋逆定你的罪,朕可以顺理成章的出兵凉州,夺回阿罗怙手上的兵权。阿罗部众,皆会因为你而丧命。”   “你会成为阿罗部的罪人。”   昭昭猛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比今夜所有的星光加起来还要明亮,“那您会如此吗?”   宣帝看着她,眼中轻视渐渐散去,满是慈爱。   昭昭轻声道:“若是您想,您当年就会如此。”   她的声音飘渺远去,就像是顺着时光飘到了二十年前。   *   长寿宫的灯,长烛烧了大半,白女史拿着挑子轻轻的将灯芯挑起。   太后还未下榻,宫人也都恪守其责。   打更的梆子敲到了第三下,外头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郡主被皇上关进了摘星阁。”   太后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清明。   宫人还等着吩咐,太后缓缓开了口,“都去歇着吧,哀家也乏了。”   她担心的事情,到底不会再次发生。   *   阿罗郡主,生辰这日,皇上原是赏赐了无数珍品,又赐下封号,后头竟又将宫中那座精致华美的摘星阁赏给了她。   又让工部在长安修建郡主府邸,让她可以长居长安。   这件事传遍了整个皇宫,也传出朱雀门,满长安的人都说,阿罗郡主定是十分得皇上宠爱,这份殊荣连公主都不曾有。   有些人知晓,那一日阿罗昭昭在长乐宫跪了很久,却不知道她为何会跪。   皇上不说,旁人也就不敢提。   太后也不提,只是目光轻飘飘落在坦然面对她的外孙女身上时,有几分凛冽。   “姑娘家,胆子是大到想要捅破天不成?”   昭昭老实的垂下头,“外祖母教训的是。”   她认错的时候,向来是十分真心诚意,她也做好了被太后责罚或者是厌弃的准备。   太后没问那句,日后你还敢不敢。她心里头都已经有了答案。   “罢了。”   “千秋宴前,你便在佛祖面前静心抄佛书,问问佛祖,你做错了什么。”   昭昭诧异的抬头,眼中迷茫一闪而过。   太后气笑了,“怎么,嫌罚的不够重。”   昭昭忙摇头,她可不爱抄佛书。却也不想在此刻顶撞长辈,“您教训的是。”   “行了,回去收拾行李,今日你就动身去寺里,戒斋抄佛经。”太后此刻十分不想要看见她,话都没说两句,就将人给打发了。   昭昭屈膝告退,刚一出太后寝殿,便瞧见她的小婢女,肿着一双红眼看着她,要哭不哭的。   子桑采抽着鼻子红着眼眶,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忍不住道:“主子,婢子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昭昭接过青眉递过来的膏药,挽起裤腿,挖了一块膏药在红肿的膝盖上揉散开来,手上刚使上劲儿,就疼的她微微皱了眉,却还要笑着安慰小婢女,“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子桑采虽然委屈,却已经将行李收拾完,“主子,你明明说你只是去去就回的。”   青眉在一旁,目光中满是不赞同。   子桑采在她眼里实在不像个称职的婢女,太过天真,不够聪明,也不够冷静。   白女史挑开了门帘,走了进来,笑道:“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郡主若是行李收拾好了,此刻就动身吧,免得待会儿落了雪,路上就不好走了。”   “您说的对,我已经收拾好了,这就可以走。”   昭昭放下了裙摆,从暖炕上起身穿鞋,昨日跪的时候不觉着有什么,今日却快要站不稳了。   青眉手疾眼快的扶住了她,她却摆了手,满是不在乎道:“我没事,不必扶我。”   白女史将一切看在了眼里,暗自叹了口气,这回连她也看走了眼。   显然为阿罗部,为她父亲,为她母亲,为整个凉州的安稳,在她舅父面前争得一线生机,这如何都算不上是错。   她的外祖母,也不会觉着这是错。   那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昭昭长这么大,甚少有迷惑不解的时候,此刻脑子里面转了几个弯儿,都没有想明白,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子桑采还在一旁絮叨。   “主子,您下回,一定不要再这样了,婢子担心了一晚上,以为主子会活……”不成这两个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昨日是主子的十六岁生辰,却差点儿丢了性命,这是一件多么不吉利的事情。   昭昭回过神来,还得安慰她,“我这不是没事吗?”   “我若是提前告诉你,你只怕会被我所累,先丢了半条小命去。”   她在心里将所有的事情都给演算过一回,自然也要将她的小婢女还有亲兵的性命也都算在其中。   子桑采还是很伤心,“是婢子愚笨,半点儿忙都帮不上。”   昭昭拍了拍她的脑袋,没有告诉她这种事,旁人是帮不上忙的。   外头开始热闹起来,是已经出了朱雀宫门,行在朱雀大街上。   她撩开了毛毡制成的帘子,往外头看去。   她如今,终于算是在长安能够立足了。   她不是从凉州来的阿罗郡主。   她是阿罗昭昭。 第11章 见之如故 那是位极其漂亮的姑娘,让他……   长安庙宇无数,太后下旨让昭昭佛前抄经书的普渡庵坐落在长安西边,是处极其僻静祥和,适合修身养性的地方。   不知不觉,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落在地上融化成了水,却又立马冻成了冰,踩上去就直打滑,路上行人脚程慢了下来,交错而过的马车也都慢了下来。   头一辆马车刚在街角拐了弯儿,就瞧见有牛车失控撞了上来。   被撞的是一位拉着一车炭火的老人家,木炭落了一地,老人家摔倒在地,半天都没能起来,子桑羽忙上前查看,一看方道不好,这位老人家的腿,许是因为摔在冰面上,小腿骨摔折了。   过了片刻,子桑羽轻叩了昭昭所在的马车,“主子,那位老人家腿折了,属下安排了人送他去药馆。”   昭昭点了头,“记着得好好让大夫给老人家看诊,再好好将老人家送回家去,若是老人家有不便之处,就留下一人照料着些。”这样的天气,那样的年纪还在外头做买卖,想必家境普通,伤筋动骨要养上百日,这些日子又没了收入,日子恐是不好过的很。   “是,属下明白。只是还有一事……”   子桑羽犹豫了片刻,方道:“主子,那位老人家是给顾家别院送木炭的。”   说来,他并不太想自家主子同那位顾世子有太多的牵连。   之前也就算了,如今怎么就能这么巧,刚好撞上了给顾家送木炭的商贩。   这样一来,岂不是又有了牵连。   “顾家的别院?”昭昭念了一回,忽而恍然,“顾世子可是住在那里?”   虽然不想说,子桑羽还是低声答道:“是。”   自忠义侯府上出了一回家奴盗窃先侯夫人遗物之事后,顾淮就搬出了侯府,独自去往顾家别院住,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搬回去。   别人家的家事,昭昭自然是不会过问。   昭昭又想起来,那个人可是个美人灯般的病秧子,听闻一到冬天,对方就会隔三岔五的生病,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那人府上缺了木炭,可别又冻病了去。   她吩咐道:“那你让人赶紧将木炭送去顾家别院,他若冻病了,岂不是我的过错。”   她又想了想,“罢了,你亲自送去,若是木炭不够用,你再去买些送去。”   子桑羽面露古怪,昭昭不免问他,“你还愣着做什么,还有别的问题?”   子桑家两兄妹同昭昭一起长大,昭昭有些小习惯,昭昭自己都察觉不了,子桑羽却看的明白。   明明从第一回 相遇时,那位顾世子已经被昭昭自己认定并非所寻之人。   可子桑羽在旁冷眼瞧着,他家主子分明对这位顾世子已经开始有了在意。   这份在意俨然不应该存在。   子桑羽从习武那日开始,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为了主子扫除一切危险。   那位顾世子,让人看不透。   可是此刻他也不知从何劝说,只好回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终于处理好了这一场意外事故,马车方才缓缓驶向前方。   *   普渡庵三个字,不知是出自何人的手笔,字迹苍劲,隐隐透着慈悲的味道。   庵主是位极其和蔼的中年女子,已经在庵中等候多时,见着昭昭从马车上下来,便道了一声佛号,迎她入了庵堂参观。   昭昭自去佛像面前,诚心的给佛祖敬了一炷香。   若让旁人来看,定会感动于她此刻是那般的虔诚。   但其实她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眼前的佛像只是一尊用石头雕刻的冰冷之物,向它祈愿、给它供奉香火,其实都是信徒们的一厢情愿。   她从没抱有希望佛祖会保佑她,会听见她的祈愿,实现她的愿望。   可她还是会在路过庙宇,遇见佛像时,点上一炷香,然后诚心的叩拜。   人好像就是这样,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理智冷静却又保留一丝幻想。   就像她的梦,那是一场梦,她的理智告诉她,梦终究是梦,偏偏她又存下了一丝幻想。这丝幻想仿佛可以摧毁她所有的理智。   过了许久,她从蒲团上起身,总是清澈明亮的双眼里,渐渐起了困惑。   外祖母让她在佛祖来思过。   可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想出来,她到底错在哪儿。   她看向佛祖,佛祖眼中尽是悲天悯人的慈悲,石像不会说话,也并不会给她一个答案。   *   在普渡庵里,伴随着佛前檀香,昭昭熟练的默写着经文。   她如今抄经文,抄的是六根清净,清心寡欲,连梦也不做了,日日都能安稳入眠。   这日,好不容易老天爷终于露了个晴脸,庵堂的比丘尼,拿着扫帚正扫着院中的落雪,唰唰声不停响起。   子桑采提着一篮子糕点走进了昭昭抄佛经的静堂。   糕点是子桑羽送入庵堂,他在里头放了一封信。   是那把昭昭让他去查的腰刀终于有了消息。   北镇抚司,如今能用上以精铁打造刀身,淬火炼石,刀鞘以鹿皮削制,刀身上刻下北镇抚司的暗纹标致的佩刀之人,需是千户以上官职者,不提如今北镇抚司指挥使年岁已高,甚少露面。如今的北镇抚司由六位千户大人负责,自然就有六把这样的刀。   子桑羽并不敢太过窥视北镇抚司之事,只先从这六把佩刀入手,调查了六位千户的家世背景。只是很可惜,这六位持此佩刀的千户,有五位已经娶妻生子,定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剩下那一位未婚的千户,岳长翎,他出生并不显赫,却因为天资过人,年仅十六岁就在北镇抚司崭露头角,二十岁的年纪,便被北镇抚司指挥使破格提成了千户,独掌东三卫所。   子桑羽着重调查了此人,不止画了一幅小像,甚至还查到了这位岳千户,今日会与同僚在城西的某处茶楼相见。   昭昭读完了信,便顺手扔进了火炉中,看着火焰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她方收拾了一回桌上经文,起了身,“走,今日不抄经了,出去逛逛。” 她倒要看看,这位岳千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桑采喜出望外,庵堂可不是个好待的地方,主子能一日一日静心抄佛经,她在一旁研墨,都无聊的只打盹,“婢子这就去取衣裳。”   *   冬日里,人人都愿意窝在暖和的地方。   街上茶楼酒肆,生意兴隆的很。   茶楼人来人往,喝着热茶闲谈着,谁也不会在意往来的客人都有谁。   昭昭坐在茶楼雅间里,她点了壶清茶,心不在焉的品着,子桑羽走进来,低语道:“主子,那人已经到茶楼外。”   她似是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起了身伸手推开窗,装作不经意地往下看去。   窗下,有个男人正翻身下马,这样的下雪天里,他穿了一件褐色大氅,却也掩不住他颀长的身姿,行动间,那把跨在腰间的佩刀不经意露出。   昭昭双手不自觉扣紧了窗栏,想要将人看的更清楚些。   习武之人感官都很敏锐,不过一息,岳长翎就捕捉到了一束正打量他的目光。   他抬头看去,看见了一位姑娘。   那是位极其漂亮的姑娘,让他眼前为之一亮。   很但快,邀约他前来喝茶的同僚就发现他到了,出来迎他,“岳千户,快请进。”   岳长翎收回了目光,冲着同僚淡淡点头,“嗯。”   二人走进了茶楼,一路走到二楼定好的雅间。   他进门前,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房门紧闭的雅间。   那位姑娘,就在这间雅室之中。   同僚许是有事要求人,巴结道:“岳千户,今日可算是将你约了出来,我们兄弟两可得好好叙叙。”   岳长翎也卖他的面子,“一定。”   二人走进了雅间,也隔绝了一切声音。   等他和同僚谈完了事情,出来一看,隔壁房门大开,先前的客人已经离去。   他将店小二叫来,“刚刚这里的客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12章 成了邻居 岳千户怎么会来慈姑庵?(捉……   “主子,您觉着那位岳千户,可就是要寻得那人?”子桑羽犹豫道。   昭昭靠坐着在车窗旁,正心不在焉的看着窗外发呆。   方才于茶楼见过岳长翎,她便一直都是如此。   子桑羽原以为他家主子会因为见着那位梦中人,会很欢喜。毕竟,他们找了这么久的,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位符合主子的条件。   但此刻,情况好像同他所预想的有些不同,主子脸上并不见欢喜之色。   他不明白,若那位岳千户就是主子要找的梦中人,主子应该会高兴才对。主子从小到大,就是个随性之人。唯独因一场梦境,就对梦中人起了执念。   听见子桑羽的问话,昭昭回过神来,茫然之色逐渐淡去,她朝子桑羽笑了笑,开始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父亲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信,接下来我们在长安住的日子还长着呢,找人的事情不着急。”   生辰那日,她已经同宣帝达成了一些无需言明的共识。她留在长安,旁人以为她是质子是棋子也好,只要凉州太平,她也不在乎。   子桑羽也没有点破她转意话题的小心思,只点了点头,“是,属下明白,那位岳千户,属下会再仔细查查。”   昭昭随意应了一声,也没说行不行。   只有子桑采坐在一旁打量了一番外头街景,忽而提起,“主子,郡主府好像离这儿不远,昨日宫里送东西来,青眉姐姐问过一嘴,说郡主府就要修好了,等千秋宴过了,咱们就能搬进去住了。”   虽然长安不是他们的家乡,但到底单独别府居住,比住在规矩众多的皇宫舒服多了。   想到这里,子桑采就有些兴奋,“主子,要不要去瞧瞧?”   “也好,去瞧瞧。”昭昭随口应道。   子桑羽又露出了些许古怪神色,似是有难言之隐纠结于心,不知该如何同昭昭述说。   只是昭昭被子桑采拉着瞧街上的热闹,没有瞧见。   无论宣帝如今对阿罗怙是个什么态度,至少对昭昭有几分上心,赐下的府邸虽说离皇宫远了些,规格却是比照着公主在扩修。   工部派的工匠连日修缮,如今就剩下刷漆阴干这一项活计。   他们到了那儿,工匠正给大门和门柱上漆,味道有些大,便也没过去瞧,只远远地打量了一回。   长安地贵,此处地段也不错,比邻而居的也都是长安显贵。   与郡主府相隔了一条巷道的院落,瞧着并不大,却打院墙上冒出了一枝红梅来,这枝红梅在青砖绿瓦上就显得格外惹眼。   昭昭抬头刚好看见,觉着那梅花长得极其不错,随口问了一句,“阿羽,隔壁是谁家?”成了邻居,总要知道邻居是谁才对。   子桑羽竟没有一时回答她。   昭昭觉着奇怪,偏头唤他,“阿羽?”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子桑羽了解她,她自是也同样了解子桑羽,她问道:“怎么,旁边这户人家有何不妥?”   子桑羽神色变了好几回,方道:“主子,那处府邸是顾家别院。”他说完这话就有些懊悔,甚至有些埋怨宣帝,为何要将郡主府选址选在此处。   子桑采对顾淮颇有好感,便欢欢喜喜道:“呀,那咱们不是同顾世子成了邻居?”她刚说完,就被她兄长给瞪了一眼。   子桑羽说完这话,就盯着昭昭看,昭昭面上也瞧不出喜怒,只说了一句,“那确实挺巧的。”   昭昭盯着那枝红梅看了半晌,这梅花开得倒是不错。   子桑羽眼尖儿,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青釉马车驶来,驾车的,他也识的,是顾淮亲随。趁着昭昭还没瞧见,他忙道:“主子,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昭昭点了头,“你说的没错。”   子桑羽忙护着她上了马车,赶马离去。   *   飞廉赶着马车,瞧了一眼工匠正在给郡主府府邸刷漆,回过身问道:“主子,这郡主府马上就要修好了,咱们是不是也该避避嫌,搬回侯府去住?”   侯府三天两头的派人过来请顾淮回去,言语间的意思都是眼瞅着要过年了,顾淮一个人住在别院,旁人都在看顾家的笑话,顾夫人如今都还不好意思带着女儿出门到处走动。   话里话外间,都是要顾淮为了顾家的颜面,早些搬回侯府住才好。   就连一向对顾淮疼爱有加的贵妃娘娘,今日召见,也含蓄提过顾淮要不要搬回侯府住的话。   车厢内传出来一阵轻咳,片刻后,咳嗽声听了,顾淮终于开口,“如今搬回去,不妥。”   飞廉等了半晌,都快到顾家别院了,还没能等到顾淮的下文。   他挠了挠脑袋,有些困惑。   *   转眼间,冬至就快到了。   普渡庵的庵主,向来是不会来打扰昭昭,这日却早早的请她前去佛堂。   庵主是个慈悲心肠,一直在救助无父无母的流浪儿。甚至庵主还专门为了收留流浪儿,而在长安城外修建了慈姑庵。   庵主很快表明了来意,“老衲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郡主的亲卫帮忙搬东西去城外的慈姑庵?”   原来是庵主这回准备的过冬之物有些多,庵中的比丘尼们人手不足。   昭昭自是无不可,她收拾了一番,又让青眉准备了一车的吃用之物,随着庵主一同出发前去城外。   饶是她知道慈姑庵里,住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却在踏进了慈姑庵的时候,惊讶了一回。   到处都是穿着单薄的小娃娃,今年的长安格外冷,那些娃娃脸都冻得通红,手也冻得像是萝卜一般,年岁大一点儿的,就得照顾年岁小的。   见着他们来,娃娃们一拥而上,冲着庵主吵饿。   有两三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女娃娃,看上去很是明白事理,知道这样抢夺不好,忙红着脸上前将娃娃们给拦住,让他们规矩的排队,等着领吃食。   昭昭扫过一眼,眼前的娃娃都快有上百,还有那些窝在屋子里没出来,“阿采,青眉,你们也去帮忙。”   “是。”   众人手脚麻利的将马车上的衣食归置了一回。   那些只有四五岁的娃娃,看上去很喜欢昭昭,跑到她面前不远处盯着她看。   昭昭打开一盒糕点,招呼他们上前,“过来拿吧。”   娃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没有哪个娃娃能抵抗得了糕点的诱惑,跑上前来拿。   昭昭蹲下身,好让他们更好拿些,“别抢,都有。”   娃娃们就更愿意围在她身边吃糕点,霎时,她就成了慈姑庵里最引人注目的人。   只是忽而她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些娃娃们瞬间就从她身边跑开,围上了来人。昭昭不明所以,转过头看去。   那被娃娃们围着的年轻男人,可不就岳长翎。   昭昭刹那间有些失神。   娃娃们将岳千翎团团围住,年纪大的女娃娃,开心问道:“岳大哥,你今日怎么会来?”   岳长翎将带来的吃食递给她,“拿去同他们分分。”他的目光也落在昭昭身上,他没想到竟然会又遇见对方,他这些时日不是没有找过,可是都没有这位姑娘的消息,不想今日会在慈姑庵遇见。   庵主从杂物间出来,见着岳长翎,也很高兴,“长翎,你来了。”   岳长翎点了点头,“我方才去了普渡庵,听说您已经出了城,我就赶了过来。”   他又问道:“这位姑娘是?”   庵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介绍昭昭。   子桑羽不知何时也带着人走到昭昭身边,握刀警惕的看向岳长翎。   “阁下为何会来这里?”   他之前为了主子调查岳长翎不假,可对方此刻突然出现,那就是有问题了。   “阿羽。”昭昭唤了一声,“想必他也同我们一样,是来给慈姑庵的孩子们送吃食的,你不必紧张。”   她自是不会天真以为对方是因她而来。   庵主忙打圆场,“姑娘说的没错,长翎是来给孩子们送吃食的。本来是老衲同长翎约好了,今日请他帮忙送东西,只是他恰巧不得空。”不然庵主也不会向昭昭求助了。   庵主说话间,不经意带着对昭昭的敬意。   岳长翎不愧是北镇抚司出身,瞬时明了对方身份,他行了一礼,“下臣是北镇抚司千户岳长翎,下臣唐突,还请郡主见谅。”   昭昭便道:“这里是慈姑庵,岳大人不必多礼。”   娃娃们被这群大人给吓到了,都朝岳长翎身后躲。   昭昭叹了口气,方才这些娃娃还挺喜欢她的呢。   气氛有些尴尬,还是庵主招呼了一声,说要开饭了,娃娃们这才一哄而散,去了膳堂。   庵主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解释了一回,岳长翎立刻朝昭昭道谢,“多谢郡主相帮。”   “举手之劳而已,当不得岳大人这谢字。”昭昭不甚在意道。   比起她会来这里,她更好奇为何堂堂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怎么会来慈姑庵。   阿羽向来查人手段高明,竟然连他都没查出来岳长翎与慈姑庵有关系。   此时已经快到午时,连慈姑庵的娃娃们都已经开始用饭,庵主便道:“郡主若不嫌弃,今日就在慈姑庵用顿斋饭罢。”   “也好。”昭昭顺势答应了。 第13章 做出选择 (捉虫)如果再让我从这两条……   坐在门廊下,看着堂堂北镇抚司的五品千户大人,撸起袖子熟练地捡砖修补门墙上的破洞,对昭昭来说,算得上是一件新奇事儿。   北镇抚司是个什么样地方,她还算是了解的。   年纪二十出头,就能在那样的地方升至千户,武功、手段那自然皆是常人不可比拟的。特别是他手上还沾过人血,血见多了,心就越冷,身上也会流露煞气。   可偏偏此刻,慈姑庵的娃娃们倒一个比一个喜欢他,也不惧他的冷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帮忙。   世人品性果真是千奇百怪。   子桑羽也带着人一起帮忙,速度倒是极快,也同岳长翎配合的极好,眼见着门墙上的残破处,就快要修好了。   庵主走来,感激道:“今日多谢郡主帮忙,老衲感激不尽。”   昭昭摇了摇头,“您不必如此客气。”   闲来无事,昭昭问起了慈姑庵的情况,“慈姑庵的这些娃娃,总不会一直住在这里?”她来了大半日,也就只见到了四五个看上去十岁左右大的,剩下的都是些四五岁的娃娃。看上去,那几个大娃娃就是留在这里照顾人的。   “郡主说的没错,孩子们也只能在这里住些时日,有些孩子会被善心人收养回家,还有些孩子等过了冬天,就会自己出去找活计。”   慈姑庵到底是不可能让每个娃娃都能在这里生活到长大成人,庵主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能好好的将每一个可能活不到明天的流浪儿供给住处和吃用养活下去,已经是实属不易。   昭昭有些不忍心,“若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庵主尽管告诉我。”以她一己之力供养这一处慈姑庵,将这些娃娃们养大,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庵主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笑着摇了摇头,“郡主,您的好意,老衲心领了。”   “这些孩子生来被父母抛弃,只能靠自己才能生存下去。”   庵主是出家人,却也不是断了红尘俗念。   富贵人家的后代自是吃喝不愁,穷人家的孩子却得学会如何讨生活,学会一技之长,才能在这世道活下去。   昭昭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她也明白了庵主的苦衷,只是到底见着这些小娃娃,想着她自己从小到大不缺吃穿,到底于心不忍,打算着日后若能帮忙,便也搭把手。   二人说话间,那头的修缮活计也几乎快要完成已经完成。   她又问,“庵主,您同岳千户是熟识?”   庵主坐在一旁,数着佛珠,“长翎也算是老衲看着长大的,只是他人之事,恕老衲不好告知郡主。”   砌好了最后一块砖,娃娃们开始自发的收拾起地上的杂乱石子,岳长翎则朝她们二人走来。   院子不大,他想必也已经将她们二人说的话,都听了进去。   他倒是十分坦然,“若不是有您收留,长翎恐怕早就饿死在街头。”   他六岁前都住在慈姑庵,后来幸得被岳家收养,跟着他义父习武练刀,凭借着身手入了北镇抚司,从此以后他的身世旁人甚少提起,履历里自然也不会提上一笔,他从前是个孤儿,可他也没觉着有何丢脸的地方。   他被父母抛弃,这并不是他的错。   昭昭先前猜到了些许,此刻听岳长翎自己坦然说出,也略惊讶。   岳长翎瞧见了她的惊讶,便笑了笑,他笑起来时,那张本是生的有些冷漠的脸,终于有了几分生动。   昭昭抿了抿唇,不提先前话题,只随意问道:“岳大人是常来这里吗?”   “公务不忙时,臣偶尔会来帮忙。”   冬日里的天气,刚过午时不久,天色就雾沉沉的,看着就要下雪了。   憋了快一整天没说话的青眉,终于上前提醒,“郡主,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您忘了,明日咱们就要回宫了。”   这句话提醒了昭昭,同样也提醒了岳长翎,他低垂了眼眸,态度转为恭敬道:“青眉姑娘说的没错,郡主不该在此地多留。”   昭昭起了身,回道:“也好。”   一行人走到慈姑庵外,小娃娃们亦步亦趋的跟着,目送着昭昭上了马车,还使劲儿的昭昭挥手。   昭昭撩开帘子,同他们道别,最后也看了一眼站在娃娃们中间的岳长翎,朝他点了点头算作道别。   娃娃们团团将岳长翎围住,岁数大的小丫头也机灵同他很是亲近,见岳长翎久久未动,便开口问了,“岳大哥,你喜欢郡主吗?”   岳长翎收回了目光,到底没回答。   过了半晌,他方道:“都不许告诉旁人,郡主今日来过,记住了吗?”   娃娃们极听他的话,纷纷点头。   *   太后的千秋宴,就在冬至后一日,冬至又是个极重要的节气,太后不会让外孙女留在庵堂里过,自是吩咐了人来接昭昭回宫去。   昭昭启程前,留下一盒银钱给庵主,“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只想让那些娃娃冬日里好过些,您可别推辞。”   庵主念了声佛号,也没推辞,“多谢郡主。”   昭昭这才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   快有一个月不曾见着昭昭,太后心里的气终于消了,见昭昭呈上她这月来所抄的经文,还算用心,便点了点头。   她又问起了当初让昭昭去普渡庵思过的问题。   “你如今可知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昭昭抿了抿唇,她也日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后说她做错了一件事,可她自觉自己并没有错的地方。   她答道:“昭昭以为,昭昭无错。”   子桑采都被她这回答吓了一跳,生怕太后会生气。   太后只是深深的看着她,“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有错?”   昭昭迎着她的目光,“是。”   白女史带着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只留下这对祖孙说话。   昭昭也不想再同太后绕圈子,直言道:“昭昭明白,外祖母是想让昭昭听从舅父的安排,若他让昭昭嫁给谁,昭昭便嫁给谁。”   “这样,凉州也会暂时太平无事。”   太后冷了脸,“你既明白,为何不愿?”   昭昭不惧她的目光,掷地有声道:“因为这样,日后凉州若出事,昭昭就再也没有能力护住凉州百姓,护住爹娘。”凉州会再次成为她舅父或者是新帝的眼中钉,而她就成了后宅中的某个只能依附夫君而活的妇人,甚至她还会成为一枚捅向凉州的软刀子,到时候凉州依旧会生灵涂炭,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如果再让我从这两条路中选,我依旧会选择这一条‘死’路。”   太后久久没能说话,殿中只有那一炉炭火,时不时的发出木炭炸开的轻响。   “罢了,路是你自己选的。”   终于等到了这句算是松口的话,昭昭放下了心,“让您担忧,是昭昭的过错。“   太后似笑非笑:“那你可有想过,能叫你瞧上眼的男子,他会愿意跟你回凉州做上门女婿?”   “你的亲事该如何是好?”   “你成不了亲,不就成了笑话?”   昭昭抿了抿唇,她知道老人家惯爱看晚辈低头撒娇,她上前一步,放软了态度,“昭昭年纪小,自是还要请外祖母拿主意。”   这话说的有些没脸没皮,太后也不想揭穿她这点儿小把戏,只摆了摆手,让她回房休息。 第14章 清风明月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凉州。……   昭昭站定了脚步,面色不改看向前方来人,“三表兄。”   三皇子一脸意外之色,随后笑意浅浅道:“我刚好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不想这么巧碰见表妹。”   他又道:“有些日子没见,表妹看上去清减了不少,我这里前些日子刚得了些燕窝,晚些时候让人给你送来。”   昭昭颔首道:“多谢三表兄。”   等三皇子踏入了长寿宫的殿门,昭昭继续往梅林的方向去,她想折些梅枝插瓶。   又走了一段路,又遇见一行人。   是四皇子。   昭昭停下,同他寒暄了一回,四皇子性子与三皇子大不相同,他生的同贵妃眉眼相似,眼角眉梢都带着倨傲矜持。   他有心想要同昭昭交好,却也不会放下身段,只对昭昭点了点头,“过些日子,长安灯会,表妹可以同我一起去瞧瞧。”   昭昭心中无奈,却也是笑着道了一声,“若是得空,我必定去。”   在普渡庵抄了大半个月经书,昭昭竟觉着自己有些不适应这隔三岔五就要与这两打交道的日子。   不过,再过几日,等到她舅父下诏,她这两位表兄,可能也就再不会出现在她眼前,甚至还会与她交恶。   太后的千秋宴,自然是办的很热闹。   趁着众人陪着太后听戏的空档,昭昭寻了更衣的借口离了春明殿。   春明殿外,景致不错,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摘星阁离得也不远,今夜天气极好,夜空上繁星点点。   昭昭一时来了兴致,“走,咱们去摘星阁看星星。”   春明殿里待了大半日,就连青眉这会儿也没有开口劝阻。   主仆几人沿着小道朝摘星阁去了。   今夜,大多数人都在春明殿中陪着太后听戏,沿路走过,就连遇见的宫人都很好。   眼见就要到摘星阁了,隔着一道拱门,却听见拱门另一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娶我。”   这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中充满了怨怼与不甘心。   昭昭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青眉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道:“郡主,咱们回去吧,这好像是三公主的声音。”   昭昭点了点头,她也听出来了。   若想要去摘星阁,势必要惊动前方的人。   虽有些遗憾,但她也不想做那棒打鸳鸯的不合时宜之辈。   她转了身,放缓了脚步,正待要离开,终于又听见另一道声音。   “公金枝玉叶,天之娇女,何必因臣而浪费心神。”   “可我就喜欢你!”   昭昭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虽她不喜欢掺和别人的事情,可这送上门来的墙角,也还是可以听一听的,特别是这墙角的对象,她都认识。   她走到隐蔽处,无视了青眉不赞同的目光,佯装是看风景,实则在偷听。   拱门后头的俩人还在说话。   “公主应当知晓,臣已没几年可活。”   “臣是短命之人,不值得让公主浪费韶华年岁。”   “这世上除了臣,还有许多优秀儿郎,公主定能觅得良人,有一段美满姻缘。”   “臣惟愿公主此生长命百岁,福满康健。”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太过风轻云淡,好像话中那个没几年就要死的人不是他自己,他只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事。   昭昭原是玩笑心思听着,此刻嘴角的笑意也不免淡去。   那人已经将话说的完满,可显然三公主此刻并不想听,她步步紧逼,“我会求父皇,再为你寻天下良医,你的病总能治好的,阿晏。”   那人俨然开始无奈,“公主,您何至于斯,臣不值得。”   “阿晏,你为何不答应……”三公主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一阵风刮过,子桑采不自觉的拢了衣袖,小声道:“主子,外头风凉,咱们回去吧。”   伴着风刮过,还传来一阵轻咳声。   昭昭叹了口气,迈出了脚步。   而后,她朝身后唤了一声,“你们快些跟上呀。”说话间,她跨过了拱门。   众人纷纷看向她,她茫然了片刻,方朝已经止住了眼泪的三公主行礼道:“三表姐。“   “你来干什么?”三公主神色不耐的盯着她,饶是谁此刻来此,也定是个讨嫌之辈。   她笑了笑,“今夜天朗气清,我想去摘星阁躲懒赏片刻夜景,三表姐可千万别告诉外祖母。”   顾淮沉默的站在一旁,他许是刚刚那阵咳嗽,眼角微微泛红,一双眼在这夜里也极夺人眼目。   昭昭不在意的轻瞥了他一眼,随意道:“我这就走,不打扰三表姐了。”   三公主身后宫女上前一步,附在三公主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三公主只冷着一张脸道:“表妹去就是了,我有些乏了,先回宫了。”到底天之娇女,半分不会掩盖愤怒情绪,三公主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昭昭侧身让过,见三公主远去,她方才又向摘星阁而去。   与顾淮擦肩而过时,顾淮低声道:“多谢郡主。”   “我只是路过而已,顾世子的话,我可听不明白。”   顾淮勾了浅薄的唇,一双含情眼带着浅浅笑意,“臣昨日路过天文斋,听闻三日后有星陨雨,郡主不妨一赏。”   昭昭一愣,停下了脚步问道:“真的假的?”   顾淮弯了眉眼,“真的。”   不知何处,又传来了些微响动,顾淮拱手道:“臣告退。”   二人就在此别过,各走一边。   到了摘星阁,昭昭突然道:“让人准备些茶点,三日后我来这里看星陨雨。”她倒是要看看三日后会不会有星陨雨。   “主子,你还真的相信顾世子的话呀,要是三日后没有星陨雨怎么办?”子桑采不信。   “到时候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上回看星陨雨,还是小时候呢,你忘了吗?”   “婢子可没忘,那一年,咱们躺在大草原上看星星,多美呀。”   主仆二人半点儿没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只有青眉忧心忡忡,“郡主,三公主对顾世子一往情深,想来她会请皇上为她和顾世子赐婚,您又何必为了一时给顾世子解围,得罪了三公主呢?”   青眉心中担忧,郡主客居长安,三公主爱记仇,想必三公主已经将方才的事情记下,日后还不知要给郡主使多少绊子。   昭昭不甚在意,“无妨,你不用担心。”   她是一时兴起为顾淮解围,得不得罪三公主,已经不重要了。   比起得罪三公主,她倒更期待三日后的星陨雨。星辰如瀑,三日后会化作一场雨纷纷降落吗?   青眉见她如此,不免无奈。   昭昭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吩咐道:“今夜之事,你不必告诉白女史,想来三表姐也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青眉一惊,而后低声道:“是。”   她是太后派来伺候郡主的,郡主日常事宜,她也会向白女史汇报。郡主从前也从不管此事,而今却会这般吩咐她。   昭昭看着远方的星星,感慨道:“我来长安这么久,都没能尽情地跑过马。凉州虽然比不上长安繁华,可是凉州的大草原到处都是,带着青草香气的清风,一望无际的白云蓝天。若是骑马,仿佛可以跑到天尽头去。”   “青眉,你可想去看看凉州的天空?”   *   春明殿的戏曲还唱的热闹着,顾淮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宴席上,他饮了一口热酒,酒中滋味还没有尝出,赵成珩便凑了过来调笑道:“你刚刚去了哪儿?我怎么见着怀柔像是哭过一场。”   顾淮放下酒杯,朝另一处坐席,那里空着个位置,他笑了笑,而后道:“出去透了透气罢了。”   赵成珩狐疑的看了他两眼,又放弃了猜测,转而说起了他的事,“你猜我刚刚去御书房,皇上对我说了什么?”   顾淮看向好友,顺着他的话问,“说了什么?”   赵成珩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茫然和纠结,片刻后他才开口,“他竟然告诉我,若是我想娶她也可以,但我得去凉州做镇北王的上门女婿,你说说,他怎么想得出来,让我去做上门女婿。”   这件事实在太过荒诞,赵成珩根本不信,“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他想要我知难而退,也不用这么恶毒的法子吧。”   赵成珩愤愤不平。   顾淮有些无奈,“小五,慎言。” 第15章 灯会偶遇 一(捉虫)   千秋宴过后几日,便是钦天监选的吉日,昭昭顺利搬进了郡主府,她亲手点燃了大门一挂九百九十九响的红鞭炮。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好不热闹,炸开的红纸像是飞花乱坠,煞是好看。   昭昭捂着耳朵看着那一串鞭炮燃尽,跨过了脚下的火盆,踏入了府中,接下来,洒五谷,祭灶神……   忙碌了大半日,昭昭方才去了书房松口气,青眉拿着本册子走进书房找她,“郡主,各府送来的贺礼皆已经登记造册入库,这是账目,请您过目。”   昭昭接过账目看过一回,便递给了她,“你收好就是了,各府如何回礼,你和管事看着准备。”   青眉笑着点头,“是,婢子晓得了。”   明明今日忙的脚不沾地,青眉却一点儿都不觉着疲倦,她如今跟着郡主出了宫,再不用日日困在宫闱里不说,郡主还让她做了府中大管事,管着郡主府中的日常事宜,这如何不叫她高兴。   青眉自去料理家务事,子桑采没精打采的走了进来。   昭昭放下手中的信函,见她如此,不由笑道:“怎么了这是,不是让你去发赏钱,谁还给你脸色看了不成?”   搬家头一日,自是要郡主府的下人恩惠,昭昭将发赏钱的事情交给了子桑采,这是个极其讨巧的事儿。   “方才婢子去厨房,厨娘们话里话外都说婢子没有青眉姐姐能干,所以主子让青眉姐姐做了大管事,掌管府中事宜。”那些话实在不好听,子桑采听的满肚子都是气。   昭昭挑了挑眉,不禁感叹,这才第一日,府上的人就按不住小心思,开始勾心斗角了吗?   “那你以为呢?”昭昭问道。   子桑采不服气道:“这些人是不是太小瞧了婢子,竟想挑拨婢子同主子的关系。”   她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会听信了几个刚认识的人的话,去同她家主子置气吗?而且,她确实没有青眉能干啊,但她一心只想伺候好她家主子一人,别的事情同她都没干系。   昭昭失笑,“你既想得通,为何还要生气?”   子桑采气呼呼道:“婢子还以为,咱们搬进了郡主府,就没这么多烦心事儿呢。”   结果,这才第一日,就来挑拨她和她家主子的关系,心思可真是歹毒。   昭昭宽慰她,“府中人皆是内廷安排的,他们如今到底是忠心于谁,如今还未可知。”   “那主子,咱们该怎么办?”子桑采霎时就紧张了起来。   昭昭笑了笑,一双眼里满是狡黠,“自是等他们露出了狐狸尾巴,挨个揪出来便是。”   子桑采略放下心,外头又有人禀报,“郡主,普渡庵慧静法师求见。”   慧静法师便是普渡庵主持,昭昭忙让人将她请到前厅相见。   “郡主今日搬入新居,老衲没什么好送的,只为郡主供奉了一串佛珠。”慧静法师笑着将一串红豆木佛珠递给昭昭,佛珠上还留有佛前所点的檀香味道,闻着就让人心生宁静。   “多谢主持。”   慧静法师又道:“老衲今日来,也是为慈姑庵的孩子们向郡主道谢,再有两日,便是长安灯会,孩子们做了不少花灯参加灯会,他们托老衲来邀请郡主,若郡主那日得空,可否出府赏灯?”   昭昭应下了,让慧静法师留下了孩子们展示花灯的地址,约定好她到时候一定会去瞧瞧。   等料理了一回府中事宜,已经是月上枝头,昭昭坐在火炉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隔壁今日送了什么来?”   青眉略回想了片刻,便道:“是顾世子身边的飞廉,送了两盆蟹八爪,已经打了花苞,如今在花房由人小心照料着呢,可要让人将它移来书房?”   昭昭摇了摇头,又翻起了手中书,“不必了,蟹八爪喜凉不喜温,搬来书房活不过两日就死了。”   她像是不经意的提起此事,转瞬就将它抛在了脑后。   *   灯会那日,长安城里连宵禁都解了,昭昭称病推了所有相邀她赏灯的请帖,低调的带着人从侧门出府。   已经入了夜,到处的房檐门廊上都已经点了灯,到处热闹的很。昭昭一行人隐在人群里,也并不算显眼。   青眉边走边解释道:“长安每年都会在洗水河畔办一场灯会,长安城中百姓,不拘身份高低,只要参加花灯比赛,拿了头名,上元节那日,长安各处都会挂上他做的花灯,还会呈入宫中,让宫中贵主们赏玩。”   “所以,每年的长安灯会都是一场不小的盛事。”   不止是长安的各路商贩,就连勋贵世家,都愿意让家奴做几盏花灯参加灯会。是以年年都有各种巧思出彩的花灯看,不参加灯会的百姓也乐得在今日到处赏灯,也会买上些喜欢的花灯放着等上元节那日用。   昭昭花了不少时间,才终于走到慈姑庵的孩子们展示花灯的地方,地方有些偏僻,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一群小孩儿正在将花灯挂在枝桠上。   是个十二三岁年级的小姑娘带着几个年岁小些的娃娃们在此摆灯。   那日在慈姑庵,就是这个小姑娘手带着两个比她还小的女娃娃,手脚麻利的做出了所有人的午膳,昭昭还记得她,便唤了她的名字,“七巧。”   叫做七巧的姑娘,惊喜的看着她,“郡主,您来了。”   小娃娃们也都走到她跟前,乖巧的同她行礼。   昭昭一笑,“出门在外,你们叫我一声姐姐就好。”   七巧机灵的很,带着孩子们甜甜的喊着姐姐,又请昭昭看她们做的花灯。   这些花灯用的材料寻常,做工却很精细,做骨架所用竹条和树枝打磨的光滑无比,罩灯用的宣纸上绘着玉兔、花猫等图案。   昭昭提起一盏灯夸道:“真不错,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吗?”   七巧秀气的小脸,变得通红,“我们不会画画,灯上的图案是请普渡庵的师姐们画的。”   普渡庵的比丘尼们,都是出家人,今夜自是不会来灯会,不过她们会帮着慈姑庵的娃娃们在花灯上画些图案,这样也能卖个好价钱,贴补慈姑庵的花销。   忽而,七巧从一旁的背篓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盏花灯来,这盏灯一看便和其它的不同,她毫不犹豫地就将花灯递向昭昭,“姐姐,这盏灯送给您。”   这是一盏用荔枝木做骨架,用洁白的丝绢做灯罩,丝绢上又绘了嫦娥奔月图的花灯,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功夫制成的。   昭昭没收下,她温和道:“我不能收下它,你不如将它拿去参加灯会比赛,我想肯定能拿个不错的名次,听说只要参赛,就算不能拿个好名次,也都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七巧仰着头看向她,认真道:“您是慈姑庵的恩人,这一盏灯还请您收下。”   她们的身侧,有一道温和低沉的男声响起,“郡主不妨收下。”   娃娃们惊喜的奔向了来人,“岳大哥!”   昭昭也转过了身,她冲着来人笑了笑,对方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怔然了一瞬也露出了浅浅笑意。   今夜洗水河畔,不乏有情人携手同游,倒有些提前过了上元节的意思。   子桑羽原是默不作声带人跟在身后,此刻见状,他叹了口气,拉着自个儿妹妹,又低声唤了身旁的青眉,一行人便默契的离远了些。   就连那群孩子,也在七巧将花灯塞进了昭昭手中后,跑去继续布置她们的花灯。   二人之外仿佛多了一层结界,将外头的热闹隔绝在外。   片刻之后,昭昭开了口,“听闻北镇抚司近来连日在审一桩公案,岳大人今夜怎么有空出来赏灯?”   岳长翎略有惊讶,“郡主也知道此事?”   北镇抚司五日前,捉拿并州刺史入长安,还在连日审问中。   昭昭不过是听了一耳朵,“略有耳闻,听说并州刺史贪污了军饷,数额颇丰。”   子桑采在一旁等的有些无聊,干脆用凉州话同子桑羽说起了闲话,“哥,主子同岳大人真有缘,竟有碰巧遇上了。”她想,这位岳大人定然就是主子要找的梦中人了。   子桑羽告诫的看了她一眼,“你若能聪明些,主子不知省多少心。”   若是子桑采聪明一些,也应该知道今夜这场偶遇,也许不是有缘,而是有心为之。   “哥,你怎么又骂我。”子桑采不满道,“我虽不聪明,可是我多了解主子呀。”   子桑羽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行了,别胡闹了。”   青眉站在一旁,将他们兄妹二人的言行看在了眼中,不由笑道:“二位真是兄妹情深。”她自幼入了宫,同家中就没了干系,父母姊妹也早就断了亲缘,说起来她此刻是有些羡慕的。   见昭昭已经同岳长翎行在洗水河畔上,他们默默地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第16章 灯会偶遇 二 自在随心(小修,添加重……   冬至才刚过的时节,长安城就像是御前九阶上雕刻的那条蟠龙,也要趁着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趁机打盹儿,也懒散了下来。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小雪,路上行人却不惧风雪,纷纷涌向洗水河上最热闹的地方,那里是前两日搭建出来的一处九层玲珑塔,玲珑塔上悬挂花灯无数,行人花三个铜板就换上一枚红签,为喜欢的花灯投签,得签数越高者,花灯就能往上层挂,在规定时间内,一直保持塔顶的位置,便能胜出。   昭昭忽而伸手将头上兜帽往下压,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岳长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抬眼看向前方,倒是巧的很,今日宫中贵人竟也会出宫看这场灯会。他拦下一旁货郎,从挑了一方淡粉丝帕。   “郡主若是不嫌弃,可用这方丝帕遮面。”   “好,多谢你。”昭昭含笑接过,用丝帕做了面遮,遮住了下半张脸,今夜倒真是热闹,想见的、不想见的人,都遇上了。   她刚系好面遮,四皇子竟抬眼朝她们站的地方看来,神色变了又变,同身旁人低语了几句。   而后,便有侍卫模样的人走过来,打了个千儿,笑道:“今日倒巧,竟在此处遇见岳大人,四爷请您一见。”   他又看向昭昭,“这位姑娘是?”   岳长翎朝前走了半步,将昭昭遮住了大半,他素来是个冷淡人,见着四皇子心腹,也不见多热情,他淡淡道:“是岳某家中小妹,我嘱咐她几句,便去给四爷请安。”   侍卫这才狐疑离开,他总觉着岳大人这位小妹,那双眼生的他像是在哪儿见过,真是奇了怪了。   等人走远了,昭昭便道:“岳大人自去就是,我再逛逛也要回府了。”   岳长翎犹豫了一息,忽而开口,“郡主若是喜欢花灯,上元节那日若无事,臣愿陪郡主再赏花灯。”   上元节,花灯。   昭昭心情愉悦,弯起了嘴角,“好。”   等四皇子一行人走近了一旁茶楼,子桑羽才领着人上前,“主子,咱们是回府还是去别处逛逛?”   昭昭是无所谓回去还是留下,见子桑采对那玲珑塔止不住的好奇,忍俊不禁,“来都来了,总要同旁人一样,看完今夜的灯王是谁。”   此时,那些挂在玲珑塔上的花灯,位置是瞬息万变,眼见塔顶的花灯是一眨眼就变换一次,争夺头名十分激烈。   她将玲珑塔上的花灯仔细看过一遍,便道:“阿采,我要投那盏流云飞马八角灯。”那盏灯还在第三层,想来是没有几个人看中。   子桑采却欢欢喜喜的拉着青眉去了签台,掏了三个铜板付给店家,店家迟疑道:“姑娘可要换一盏。”   “那盏灯位置不算太好。还有一炷香,比赛可就结束了。”   子桑采坚定道:“不必换,我家主人相中的就是最好的,我就投它了。”   店家这才写好了红签递去给挑灯人,挑灯人算过签数,拿着长杆挑起那盏流云飞马八角灯往上一层挂去。   子桑羽无奈道:“主子,你不必放纵她的性子。”   自小到大,昭昭都纵着子桑采,旁人都成长迅速,只有子桑采心性还带着几分天真。   昭昭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再多待一炷香又有何妨,我也想瞧瞧是哪盏灯能拔得头筹。”   子桑羽不再多话,只在一旁茶棚点了一桌茶点,边喝茶边等结果。   最后越来越多人投签,挑灯人手脚轻快的变换着花灯的位置。   只有那盏流云飞马图自上了一层后,再无动静。   眼见着那一炷香也要烧到尽头了,店家拿着红锣鼓,走到塔下准备敲锣宣布胜出者。   塔下众人皆是屏息凝视,等着最后花落谁家。   那盏灯喜欢的人不算多,昭昭也不恼。   店家清了清嗓子,“我宣布……”   突然,人群中有人开了口,“且等等。”   昭昭随着众人看向说话人。   说话人是跑着来的,他走到店家跟前,朗声道:“我家五爷还没投签呢,店家,可还赶得上投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塔下人听个明白。   店家脸色一变,而后忙堆笑拱手道:“香还未燃完呢,当然赶得上,不知五爷想投哪盏?”   昭昭端茶的手一顿,她那位五表兄怎么来了?   她虽只见过赵成珩两回,却知道这位旁人口中称的五爷,是位随性之至之人,特别是宣帝都管束不住他以后,整个长安城里也无人敢管束他。   幸好这位五爷,行事虽然荒唐,倒也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之事。   众人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赵成珩带着人走上前来。   昭昭一眼就看见了走在赵成珩身后的人。   那人兴许是生来就万众瞩目。   人群中,不知是谁按捺不住激动心情,大喊了一声,“是顾世子!”   “顾世子!”   “顾世子!”   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顾淮的女子,在人群的掩盖下,开始喊了起来,其中还不乏男子的声音。这些声音越传越广,两旁茶楼坐着的客人也都纷纷探头看来。   被万众瞩目着的人不见半点儿恼意,还朝着人群点了点头,这一下又激起众人惊呼。   子桑采结结巴巴道:“顾世子,今日可真好看。”竟是看迷了眼。   昭昭抿了一口茶,不禁感叹道这男子长得太过出众,也有了那么两分红颜祸水的意思,竟能引得人人都为之疯狂。   赵成珩走到玲珑塔下,扫过玲珑塔,啧啧了两声,转身问,“阿晏,你说投哪盏花灯?”   “我瞧着今年的花灯,都差不多。”   店家忙道:“是是是,顾世子您说,您要投哪盏,小的这就让人写签。”   所有人就看向顾淮会投哪盏。   顾淮无奈一笑,朝店家客气道:“我先看看。”   店家忙道:“您看就是了。”   顾淮点了头,便认真地端详起玲珑塔上的花灯。   众人开始纷纷议论他会选哪盏。   子桑采也不住好奇,“主子,你说顾世子会选哪一盏?”   昭昭思考了一瞬,便道:“此刻随便选哪盏,也改变不了结果,他自然是随意选。”一枚签对现在的结果,根本没有影响。   不对,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方道:“若他选了之后,别人纷纷换签,那结果可就难定了。”   照众人追捧顾淮的程度,昭昭竟觉着她的想法是对的。   她看向顾淮,笃定道:“他肯定会选塔顶那一盏。”   反正那盏花灯无论如何都已经赢了头名,随大流选,准不会出差错。   顾淮将塔上花灯都给看了一回,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店家。”   “我这枚签,是最后一支了,可对?”   店家忙不迭地朗声道:“那是当然,香已经燃尽,您的签就是最后一枚。”店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幸好顾世子给了他台阶,不然一会儿要是众人都改签,那他这灯会岂不成了一场笑话。   “我投那盏流云飞马灯一签。”   众人静默了片刻,而后爆发了议论。   “顾世子怎么就投了那盏灯呢?”   “那盏灯有什么好的,我见就几个人选它。”   “我怎么觉着越看越好,顾世子眼光肯定不错。”   “早知道我也投那盏了,过年的时候同别人说起,也能说我和顾世子眼光是一样的。”   “……”   子桑采激动道:“主子,顾世子选了咱们投的那盏!”   谁能想到那盏不叫人看好的灯,居然不止主子一人看中!   她就说她家主子眼光是最好的。   昭昭没回答,她此刻惊讶的不行,这人怎么总是让她觉着意外。   挑灯人收了红签,可惜签数还是不够,那盏流云飞马灯依旧不能更上一层。   赵成珩嫌弃的看着它,“阿晏,你怎么就选了那盏,它都夺不了好名次。“   顾淮唇边露出一丝浅笑,“我觉着它寓意极好,流云飞马,自在随心。”   灯会决出了今岁花灯头名,那盏挂在琉璃塔顶端的花灯,应该是万众瞩目才对,此刻却极少人欣赏。待赵成珩同顾淮一离开,众人皆上前围着那盏流云飞马灯,出价抢购。   叫人叹为观止。 第17章 羊肉锅子 这是军令。   凑过了灯会的热闹,昭昭便避开了人群,往僻静处离去。   子桑采一路上依旧忍不住感慨,“主子,那盏灯竟卖出了五千两。”   她是见过冤大头,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冤大头呀,一盏再普通不过的花灯卖出了这般天价,就因为它是被顾世子看中的?   青眉向来稳重,此刻却也放松了心情,说道:“咱们长安城里,只要是顾世子相中的东西,总是能卖出好价钱。   昭昭一笑,“那这长安城的店家岂不是日日都盼着他去店里坐坐。”   她起了两分促狭心思,腹诽道,若有那求财的店家将他绑了往店里一放,不出十天半月,可能就成天下第一的富豪了。   那画面忽而就在她脑海中浮现,说不出的有趣。   她心中一动,想起了先前玲珑塔下,她听见那人说上一句。   “自在随心。”   她轻叹一声,“自在随心。”这四个字说的是真好。   那人竟然同她见着那幅流云飞马图时,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相同的。   若他们是朋友,何该称得上一句知己了。   *   灯会的热闹氛围仿佛还充斥在长安的各个地方,老百姓欢喜的做着年节的准备,丝毫不觉朝堂已经开始生有异象。   昭昭一早便收到了子桑羽带回来的消息。   子桑羽道:“北镇抚司终于从薛仁口中审出证词,此刻正赶往兵部尚书宋怀家中搜查他同薛仁往来密函和赃银。”   并州刺史薛仁,贪污十万并州军饷,宣帝大怒,将其下入诏狱,由北镇抚司审问。   “只是,北镇抚司的人刚到宋怀家中,宋怀却被烧死在了书房,薛仁口中的密信和赃银并未搜查出。”   “如今死无对证,北镇抚司指挥使今日入宫,向皇上请罪。”   “而三皇子一派也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怒斥北镇抚司屈打成招,诬陷忠良。”宋怀同三皇子外家有些亲戚关系,宋怀一向拥立三皇子入主东宫。   “如今朝堂上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昭昭轻叹了一口气,“动作倒是很快。”   北镇抚司前脚刚去宋家,宋怀竟已经葬身火海,死的蹊跷至极,薛仁贪墨一案又断了线索。   不过,宋怀一死,也算是砍了三皇子的一臂。三皇子元气大伤,势必会有一段时间自乱阵脚。   朝中形势会在短时间内发生转变。   昭昭拿起笔快速地在纸上写着。   “宋怀一死,北镇抚司将宋家所有人都抓回了诏狱严审。”   子桑羽又道:“并州节度使连上十三封血书,于今晨送到御前,他要朝廷为并州兵马讨一个公道。”   这些年来,并州兵马为剿匪牺牲颇大,却一直没有办法做到将匪众全部剿灭。   而今薛仁贪墨案被揭发,知道这些年薛仁扣下十万雪花银,并州民怨四起,军心动荡,若是朝廷处理不当,恐会生变。   “皇上也已经下诏,将传令凉州派遣三千精兵前往并州协助剿匪。”   “朝臣虽有非议,不过岳相上表,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查出宋怀的死因,堪堪压下皇上为何会调凉州兵马。”   众人皆知,凉州兵马具是镇北王麾下,只听令镇北王一人,三千凉州精兵,若调去并州,生了事端会一发不可收拾。   昭昭安静听完子桑羽的汇报,她的信也已经写完封口,她将信递给子桑羽,“你即刻启程,赶往并州同玉叔会合,将长安形势一一告知玉叔。”   子桑羽却没有立刻领命,“主子,这些日子,郡主府恐怕不会安生,属下还是留在长安保护您,玉将军那儿,属下安排别人去送信。”   朝堂上那一群老狐狸,是闻风便知腥味,宣帝突然要从凉州调兵三千,此举来的突然,恐怕那群老狐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昭昭摆了摆手,“我在长安能有什么危险,倒是并州情况复杂,你去之后务必要处处小心。”   子桑羽一向以她的安危为首要,这一点昭昭明白。   她拿出了刻有昭字的玄铁令牌,递给子桑羽,“你现在就启程,赶去并州与玉叔会合,这是军令。”   子桑羽面色一紧,接过了令牌,应了声是便匆忙离去。   昭昭在书房里也没有待多久。   子桑羽走后不久,她推开了门。如今,外头院子里已经面上了厚厚一层雪,白的直晃眼,院墙房顶之上也都面上了厚厚一层雪。   她看着白茫茫一片,静候了片刻,心中郁气消了不少。   她轻松笑道:“让厨房晚膳就准备羊肉锅子,这样的下雪天,配上一锅羊肉才会暖和。”   冬至要吃羊肉,过了冬至,羊肉便不大好买了。   她却又有些馋那一口羊肉汤的鲜味。   婢女应了声是,向厨房去传话了。   青眉是在厨房采买出府半个时辰后,让人将她给捉了回来。   昭昭坐在大堂的主座上,她捧着清茶喝了一口,方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她浅浅一笑,似是好奇,“说说吧,你去采买羊肉,是怎么走到城东去的?”   郡主府坐落在城西,城西自是有菜市,何须跨过整个城西朝城东去。   跪在地上的婆子抖得像是筛子一般,哭的眼泪鼻涕俱下,“奴婢冤枉啊,城东柳家肉铺的羊肉向来是长安城中肉质最上等的,奴婢想着既然是做锅子,自然是要最新鲜的羊肉才行,这才舍近求远,去了城东。”哪里能想到,郡主会一直派人跟着她,还将她抓了回来。   昭昭便问厨房的其他人,“她说的可是真的?”   厨房管事忙上前,“王婆子说的确实没错,城东柳家肉铺的羊肉是整个长安最好的。”   “长安人家,若是要做羊肉锅子,大多都会去柳家肉铺买羊肉。”   “王婆子所言非虚。”   昭昭惊讶道:“是吗?看来果真是我想多了,以为王婆子是要去城东做些什么。”   王婆子哀嚎道:“奴婢对郡主绝无二心。”她哀嚎的很是伤心,活像是下一刻就要以死自证清白。   昭昭勾了勾嘴角,吩咐道:“你们还不快给王婆子松绑。”   这将人捉了又放的一出戏码,人人都没有看明白。   待挥退众人,憋了许久的子桑采终于开口,“主子,王婆子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她实在不明白,只是今日阿兄突然离府,离开之前只来得及交待她一句要万事都听主子的话。阿兄是主子亲卫,从不曾离开主子身旁,而今却突然离府……   主子又将王婆子抓了又放。   主子先前还告诉她,郡主府里的奴仆可能有问题。   子桑采一时头疼的很。   她不是愚笨,只是问题堆的多了,就会想的头疼。   只有一点,她想得清楚,有人要害主子呢。   昭昭抿了抿唇,笑道:“她当然有问题。”   王婆子说错了话,可是她自己却没一时反应过来。   “明日就能见分晓。”   她是该开始动手将这漏成筛子一般的郡主府好好打理一回,看来这回钓上的可不止是一条鱼了。   王婆子被抓又被放了的事情,传遍了整个郡主府,众人议论纷纷郡主怎么突然对厨房发难?就连王婆子自己,被放了以后,先是松了一口气,过了半晌,却惶惶不可终日,她为了自证清白,说错了一句话。霎时,她的背上汗毛耸立起来,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王婆子这一夜是如何辗转难眠,到了第二日,她便生了场大病。   厨房管事哭着脸向青眉汇报此事,“王婆子昨日夜里发了寒症,眼瞧着是不行了,青眉姑娘您看,可是要暂时将放她回家,还是单独给她挪一间屋子住着?”   “这寒冬里,她的寒症传给了旁人,就不好了。”   青眉奇怪道:“好好的,她怎么就生了病?”   “王婆子胆子小,许是受了惊吓。”管事道。   青眉皱了眉头,去请示过昭昭,方道:“让她归家吧,郡主说昨日让王婆子受了委屈,回家后好好歇着。”   厨房管事忙谢了恩,回去就让人收拾了王婆子的行李,安排了俩人送王婆子回家。 第18章 危险浮出 她本应该很高兴才对。(捉虫……   飞廉提着刀走回棋阁里,棋阁烧着炭火,温暖如夏,他忍不住擦着脸上滚落的汗珠。见顾淮正与自己下棋,他素手执了一枚白棋,久久未落子,一时竟让人分不清他的手与棋子哪个更像是玉石。   他那过分眉眼淡淡,却又像是罩着一层郁气。   飞廉知晓他心情不好,再过五日,就是大少爷的忌日。   他家主子同大少爷乃是双生子,前后就差了不到半刻钟出世,长相一模一样不提,性子虽南辕北辙,一个沉稳,一个顽皮,但是兄弟二人感情一向最好。特别是大少爷向来最疼爱的就是同胞弟弟,从知事起,就处处护着。   二人的生母去的早,顾侯爷又有几房妾室,整个侯府里,最疼爱顾淮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与他同岁的兄长了。   自大少爷早夭后,每年年关,就成了他家主子最难熬的时候。   飞廉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主子,你猜属下刚刚在后院瞧见了什么。”   就算是今日院里的积雪没过了他的脚脖子,飞廉也在后院练上半日刀。后院没人,地方又够大,他想要怎么练刀,都不会打扰了主子清净。   只是这后院同隔壁郡主府就隔了一条半丈来宽的巷道。   他耳力不错,练刀的时候听见了异动,就趴在墙头往外看,这一看就看见了郡主府的西角门处有人鬼鬼祟祟的转悠着。   顾淮神色逐渐清明,他终于将白子落下。   十九条纵横连线的棋盘上,黑白色的玉石棋子错落分明,却又分不出胜负。   他叹了口气,自己同自己下棋,怎么能分出一个高低来呢?   他漫不经心的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棋盒里,语气平淡:“我不想猜。”   他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此刻如此,飞廉跟了他多年,自然是知他是因为大少爷忌日将近,心情不好,不想同任说话,他忙道:“属下发现有人在后巷窥视郡主府,行踪鬼祟的很。”   顾淮原是在慢悠悠的分着棋子,听见这话,终于看向飞廉。   见顾淮上了心,飞廉也不再卖关子,“属下想,那些鬼祟之人,定同此番皇上下诏调遣三千凉州精兵前去并州有关。”   飞廉像是自言自语道:“可是属下听说,郡主安排了子桑羽带人随使臣一起出发前往并州,与从凉州来的玉将军汇合。”   “主子,您说郡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不知道郡主府已经被人盯上了,还是知道了也不怕?”   这就是飞廉没想明白的地方,郡主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子桑羽支走,原就危险的处境,不是会变得更艰难吗?   顾淮手中握着的棋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   过了片刻,他将那棋子扔进了棋盒,玉石相击,落得一声轻响。   *   青眉轻手轻脚进了书房,回着话,“郡主,先前王婆子已经被送回了家,按照您的吩咐,将赏给王家的布料和糕点,摆在了院子里,街坊邻居都知道您给了王家赏赐。”   “果然不出您所料,王婆子的病愈发重了,今日她家来人,说王婆子这病一时是好不了了,恐是不能回府当差了。”   青眉觉着无奈,当初太后娘娘让内廷挑的入郡主府伺候的这一批人,简直可以称得上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昭昭放下笔,她刚写完了一副大字,只是今日心浮气躁,这幅字写的实在不像话。   她将纸团成了团,扔进了纸篓里,方道:“其他人呢?”   王婆子背后主子到底是谁,昭昭不在乎。反正如今,王婆子想要传出府去的消息,背后之人已经选择不信了。   青眉便道:“许是因王婆子一事,这几日不少人按捺不住,总是寻借口,递条子出府。”   “郡主,看来不多时,就会有人按捺不住动手了。”   青眉汇报完,见昭昭时不时的揉着额头,便问,“郡主,您不舒服吗?”   昭昭笑了笑,见上好的一张洛阳宣纸被她写毁了,难免有些可惜,干脆搁笔不再祸害纸。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夜不曾睡好,有些头疼罢了。”   青眉关切道:“可要递牌子请太医来瞧瞧?”   昭昭摆了摆手,“不用了,没什么大碍,多休息两日就好了。”   她睡不好的原因,向来也只有一个。   而若是让大夫来诊病就能痊愈的话,她也不会一‘病’就许多年。   高义公主时常无奈,说她是因为这世上所有想要的一切,都已经拥有,所以才会被一场梦给困住,让那场梦成了她的心结,蛊惑了她的理智,终究会成为心病。   这回来长安前,高义公主也是抱着自个儿女儿能够解开心结,方才舍得让昭昭前来。   青眉见她说没事,也只好应了声是,府中还有不少杂事,她便告了退离去。   昭昭叹了口气,拾起那方被她放在暖炕上,折叠整齐的淡粉色丝帕,看着它发起了呆。   这方丝帕还是灯会那日,岳长翎送给她遮面所用。   对方好像已经开始有些喜欢她。   如今看来,一切都可以顺着她期待的方向发展。   只是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那梦有多让她伤心,她如今就应该有多欢喜才对。   冬日的天色暗的极快,昭昭待在书房里,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子桑采跑了进来,“主子,快出来看,西角院里头掉了个人进来。”   昭昭睁开双眼,眼中迷茫之色淡去,“怎么回事?”她随手将丝帕搁在了小几上,压下了心中那些纷乱难解的情愫。   子桑采忙道:“婢子刚刚去库房取咱们明日入宫要带的东西,刚路过西角院,就听见里头传出来一阵闷响。”   西角院平日里只是摆放府中多余的桌凳,平日里也无人进去。所以传来一声响,子桑采就忍不住推开门去瞧,一看,院墙角的雪堆里多了个晕过去的黑衣人。显然她听见的那声闷响,就是这黑衣人,摔进雪堆里发出来的。亲卫也很快就赶来,将黑衣人捉住,如今就关在西角院里。   昭昭去到西角院,那里已经被随她从阿罗来的亲卫团团围住,还有不少奴仆在院门前探头朝里看。   见着她来,众人赶忙请安。   昭昭也懒得将人群驱散。   她径直走进院中,就看见那黑衣人已经醒过来,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正神色茫然看着周围,显然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突然被抓住。   贺岚走到她身旁,用凉州话说道:“主子,此人只有后颈上有被刀背敲击之伤,他应该是被人敲晕后,又被扔进这院子里的。”   昭昭一愣,“不是你们抓到的?”   贺岚露出了些许惭愧神色,“不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人追上此人。属下无能,只看见那人的背影,追上去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郡主府上的巡逻轮值前日才刚换过一回,空出了巡视的死角之处。   这是昭昭故意为之,不想还真就抓到了一尾鱼来。   贺岚发现了黑衣人动静,只是耐着性子,想要再等等动手,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将人给打晕,扔进了西角院里。   昭昭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仔细看着院墙上的痕迹,今日到处都面上了雪,只有黑衣人掉下来的地方,痕迹缭乱。   贺岚举了火把过来,犹豫道:“主子,那人的足迹,最后是落在隔壁院外。”   隔壁是顾家别院,住着顾家世子。   “属下已经将足迹给抹去,没被别人发现。”   “可要让人去隔壁查查,到底那人只是从顾家逃走,还是顾世子让人动的手。”   两句话皆有怀疑顾家有不轨之意。   昭昭愣神了一瞬,摆了摆手道:“此事不急,晚些再说,暂且瞒下。”   贺岚又问,“主子,那此人如何处置?”   将这黑衣人绑来后,还未曾审问过。   昭昭只盯着院墙上的痕迹,头也没回,吩咐下去,“府中进了贼,自然是要交由官府处置。”   贺岚又要走,昭昭又喊住了他。   “等等,贺岚,你直接去北镇抚司,就说我担心此人可能同并州刺史贪墨案有些关系,请北镇抚司派人来好好查查。”   院外奴仆原是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听见北镇抚司四个字,皆缄默不语了。   “是。“贺岚领命,速往北镇抚司去了。   黑衣人被扔进了房中严守。   昭昭站在院子里,她背对着众人,原是气定神闲的她,微微皱了眉头,露出了纠结之色。   事情都朝着她所布置的进行着。   可顾淮这一插手,她岂非是欠了他一个人情。   打更人梆子敲了第三下,西角院中依旧灯火通明,昭昭坐在椅子上拿着那瓶迷香看了半晌,方看向那黑衣人。   一旁亲兵将那黑衣人口中塞的粗布取下,又怕他咬舌自尽,便将他下巴卸了。   黑衣人被卸了下巴,说话含糊不清。殪崋   只听见他断断续续说着:“我死也不会说,你直接杀了我就是。”   昭昭不免觉着好笑,走到黑衣人跟前,用着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道:“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谁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你的死活呢?”   她说完这话,便又不作声的坐了回去。   黑衣人惊恐迟疑的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传来脚步声,青眉也匆忙进屋传话,“郡主,岳大人来了。”   昭昭弯了弯嘴角,点头道:“知道了。”   岳长翎带人走了进来,他是从北镇抚司赶来,还穿着那套红黑交错的收腰绑袖官袍,腰间悬挂着那把黑漆腰刀,冷峻的一张脸似裹着冰霜,浑身上下都透着诏狱的血腥气,屋中人不自觉地想要回避。   他的目光落在昭昭身上时,方缓和了一分。   岳长翎先是行了一礼,“臣岳长翎,见过郡主。”   昭昭微微颔首,“岳大人,想必贺岚已经告诉你前因后果。”   “是。”岳长翎道,“臣已经安排人手守在郡主府外,此事便交由北镇抚司来处理。”   “辛苦岳大人了。”   北镇抚司缇骑在府中进行搜查,昭昭同岳长翎站在廊下,看着他们举着火把的忙碌身影,北镇抚司的缇骑,自是审讯搜查的好手,搜查中竟抓到了几个不安分的想要从角门偷摸出府之人,一并同那黑衣人绑了,看押起来。   有外贼潜入郡主府,又有内贼想要往外传递消息。怎么看,郡主府都是个不安全的地方。   岳长翎犹豫了片刻,斟酌了一番用词方道:“郡主府既不安全,郡主不妨请奏太后,搬回宫中暂住。”宫中无论如何,都比郡主府安全。   昭昭偏过头看向他,他眼中的关切并不作伪,让她觉着心里一暖。   只是她摇了摇头,笑道:“我好不容易才得了舅父的恩准,从宫里搬出来住,又怎么能搬回去呢?”   说完这话,她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岳千翎会如何回答她。   岳千翎低头看着她,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解。   片刻后,他方道:“这些日子,臣会派人保护郡主的安危。”   “夜深了,郡主不妨先回去休息。”   “剩下的事情,臣会处理。”   昭昭弯了弯眉眼,留下人手协助岳千翎,方带着子桑采离开西角院,回了主院。   子桑采替她解着发辫,说道:“主子,看来岳大人对您还真的上了心,刚刚贺岚同婢子说了,他一去北镇抚司报案,北镇抚司就准备派两名百户带人前来,是岳大人主动说他来处理,听说岳大人忙宋怀一案,已经两夜不曾合眼。”   昭昭抿了抿唇,“好像是这么回事。”   子桑采又道:“主子,岳大人肯定就是你要找的那个梦中人了。”   这回,昭昭没回答她。 第19章 清茗草舍 替我给顾世子传个口信……   昭昭到了长寿宫,太后问她,“昨夜你府中进了贼?”   昭昭笑道:“是有这么一回事,贼人已经抓住,北镇抚司已经接手此事,还请外祖母放心。”她说这话时,话中满是不在意。   太后或多或少已经开始了解这外孙女的性子,如今见昭昭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犯嘀咕,这孩子到底是怎么长成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只是见她有主意,太后便歇了要派人前去郡主府料理府中事宜的心思。   太后摆了摆手,“罢了,你既有主意,哀家就不过问了。”   “行了,你自去吧。”   昭昭起了身告退,自去三公主处。   今日是三公主设宴,昭昭入宫便是为此事。等她到了韶华殿外,便听的殿中丝竹管弦之声,三公主喜好伶人歌舞,也喜好设宴作乐。韶华殿中时常热闹的很。   宫人见她到来,竟是先进殿中传话,留她待在原地。   殿门微阖,子桑采面色变了几变,方才压下自己心中的怒火,三公主这分明就是有意针对她家主子,这冰天雪地里,也没有让人站在殿外等候的道理。   半晌之后,三公主近前宫女方才缓缓走来,是青黛,她神色略带歉意,行礼道:“郡主快请进。”   她随着宫女入了韶华殿,三公主宴客的花厅,已经来了不少闺秀,见着她来,忽而就止住了笑声,皆看向她。   三公主略抬了眼皮,只不咸不淡道:“你今日可是来迟了些。”   “定要自罚三杯才可。”   “还不快给郡主倒酒?”   来者不善。   这四个字就差没有写在了三公主脸上。   昭昭茫然了一瞬,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如何得罪了三公主。   竟是太后生辰那日,她恰巧碰见三公主问顾淮为何不肯娶她一事。   过了这么多日,她都快忘记此事了,不想三公主还放在心上,而且看上去已经对她极为不满,想来今日是要给她脸色瞧了。   她心中不免觉着好笑,饮了三杯方入座。   三公主冷眼瞧她,怎么看她怎么都不顺眼。   一旁闺秀们你看我,我看你,忽而就有人开了口,“听闻郡主府昨夜进了贼,连北镇抚司都去了,郡主可还好?”   昭昭冲着说话的姑娘一笑,“我自是无大碍,多谢柳姑娘关心。”   被昭昭称作柳姑娘的再次开了口,“我还听说是岳千户亲自带人去郡主府中查案,什么样的贼值得岳千户出马的?”   这话一出,三公主面色愈发难看。   昭昭瞥了三公主一眼,才慢慢悠悠说道:“柳姑娘这话是何意?”   “北镇抚司要派何人查案,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还是柳姑娘觉着,我府中进了贼这样的事,不值得官府来人查查?”   “看来倒是我大惊小怪,就算进了贼,也不该惊动官府。”   柳姑娘脸忽然涨得通红,忙摆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郡主误会了。”她原是想着在三公主面前,昭昭不敢多说什么,不想人家直接就将话给顶了回来。   三公主冷哼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青黛拉了拉袖子,青黛附在她耳边道:“主子,您冷静些,您不是还要问郡主话吗?”将人给得罪狠了,瞧此刻郡主的态度,只怕会碰个冷钉子。   三公主忍了气,却还是忍不住话中带刺道:“表妹说话还是和气些吧,柳家姑娘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咱们还是听曲儿吧。”   听的这怨气十足的话,昭昭只是一笑,端了茶朝那位柳姑娘举杯后,轻抿了一口,随着众人听着伶人奏乐声。   她是怡然自得了,三公主却是咬牙切齿,涂着蔻丹的纤细手指都快将手掌心给掐出了血。   曲终人散时,三公主将闺秀们都给打发了,“表妹留步。”   看着三公主不善的眼神,昭昭暗自叹了口气,兜了这么大一圈,她这位三表姐原是为了请她才设了这一场宴。   三公主遣退了周遭宫人,若非是青黛在旁宽慰,她想必是丝毫客气都不会给昭昭留。   昭昭微微颔首,“不知三表姐留我有何事?”   三公主冷冷道:“你那日突然出现打断我和阿晏。”   “是因为你也喜欢阿晏,对不对?”   昭昭不咸不淡道:“三表姐想多了,我那日只是恰好路过罢了。”她说的是实话,若非是路过,谁会愿意插手别人的闲事。   三公主一恼,再不顾青黛在旁轻扯她的袖子让她冷静,直截了当道:“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打阿晏的主意,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在长安是个什么处境,你的婚事是我父皇说了算。”   “你最好识相,安生的待在你的郡主府,不许同他有来往。”   郡主府同顾家别院一墙相隔,三公主日日都觉着心中不安。   今日她定是要让昭昭知道,什么人是她不能招惹的。   青黛脸色大变,加重了语气在三公主耳边道:“主子,慎言。”   昭昭抬起头看她,不解道:“我虽不喜欢顾世子,可此事同顾世子不答应表姐并无关系。”   这世上的人,果真是轻而易举就能被情这一字困住。   昭昭自己这几日心中就像是罩着云雾一般,此时此刻,她从三公主眼中看见的情痴怨嗔都太过深刻,她有些突破的感悟,这份感悟却转瞬即逝,她还未抓住就消失不见。   她这话激得三公主怒气更甚,“你再说一次?”   昭昭抿了抿唇,暂且先放下了自己的心事,对三公主也认真了起来,“表姐既然这么喜欢他,可有请求舅父为你同他赐婚?”   三公主就像被突然点了哑穴一般。   昭昭见她如此,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想必舅父是没有答应表姐。”   “表姐为何不想想舅父为何不答应你。”   昭昭还有许多话想说,说出来或许日后三公主再不会同她纠缠她喜不喜欢顾世子的话,可一见三公主此刻神色悲戚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她心里头竟然又起了几分怜悯之情。   兴许是见三公主为情所困的模样,有那么点儿可怜。   也兴许是她自己,好像也是如此。   那些话在她嘴边绕过了一回,便吞回了肚子里。   她起身颔首道:“表姐若是无事,我就先告退了。”   这回,三公主连让人送客的话都不说了。   回了郡主府,子桑采方憋不住话说道:“主子,你今日在韶华殿说的那番话,可太解气了,怼的三公主连还口的余地都没有。”   三公主又是让人轻慢主子,又是让人在宴会上对主子挑刺,若是别家小姐早就被三公主拿捏的抬不起头了,可主子是凉州的郡主,是凉州的天空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怎可能让人轻易的就让人拿捏住了。   昭昭解着头饰,苦笑道:“我那番话,也并非是为了怼她。”   她要是真心想要怼三公主,只需一句顾世子不想尚公主不过是因为并不喜欢你,就能将三公主彻底给击溃。   子桑采拿过发梳,还有红绳给她编发,一边叨叨着她的不解,“主子,你说三公主既然这般喜欢顾世子,皇上为何不干脆随了她的心愿,就算顾世子活不了两年了,三公主至少可以也能过几年快乐日子。”   昭昭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想起了昨夜同岳千翎站在廊下时的谈话。   她原本期待的反应,岳千翎却并没有给她。   片刻后她才轻轻张了薄唇:“谁知道呢?”   编好了头发,昭昭让贺岚进来,递给他刚写好的笺子,“你去隔壁传个口信,便说我想同顾世子见上一面。对了,别走正门。”大抵今日刚听了三公主的心事,她一时竟有些心虚,不想同顾淮牵扯颇多。但她又疑惑,她又不是心中有愧,为何又要心虚呢?   可她有些话,是要同顾淮当面说说。   贺岚点了头,他没有子桑羽那般敏感,若是子桑羽在此,定会立刻开口阻拦,可惜贺岚立马就出了郡主府,从院墙上翻进了顾家别院的后院里……   与飞廉四目相对。   飞廉立刻警铃大作,他自然是认得贺岚,还颇有几分心虚。   贺岚原是做好了会打一场的准备,见飞廉握着刀待在原地没动,他忙道:“想必你就是飞廉小兄弟,我非贼人,我是隔壁郡主府之人,郡主差我来给顾世子传个口信,这是我家郡主的亲笔。”   飞廉见他竟知道自己是谁,颇为尴尬的挠了挠头,方带着他去了。   飞廉做了亏心事儿,路上忍不住问了,“你怎么知道我是飞廉?”   “你同子桑统领形容的一样。”贺岚知道他是顾淮亲信,便直接开口道。   飞廉一惊,那个子桑羽果真是不可小觑。   他领着贺岚见过顾淮,等贺岚一走,飞廉才道:“主子,郡主果真猜出来了昨日我们出了手。”   顾淮看了他一眼,“这有何奇怪。”   昨日隔壁去往北镇抚司报案时,顾淮便明白他们帮忙抓了那黑衣人,不过是多此一举。他原是想要提醒邻居,有人在窥视还是小心为上,不想邻居只是做局会做到那般地步。   飞廉抬头看了顾淮好几眼,方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真要在那日见郡主?”   好巧不巧,隔壁郡主竟约了大少爷忌日那日同顾淮相见。   飞廉原想提醒,却没想到顾淮答应了。   顾淮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在刚写好的祭文之上。   他一年比一年不知该如何同深埋六尺之下的那个人说话,祭文上寥寥数语,便是他这一年所有心事。   飞廉不再扰他,出门专心准备起了祭祀一事。   又过两日,一辆不起眼的青釉小车离开了郡主府,驶向出城的方向。   子桑采第三次撩开帘子朝外头看,不解道:“主子,你说顾世子为何约咱们到那种地方相见?”这条路怎么看都是荒僻得很,再往前走,她好像还瞧见了孤坟。   “去了不就知道了。”昭昭也想不明白,顾淮总不能是为了同她避嫌才选了这样一处地方。   昭昭心中一动,“你那日同我讲过顾世子之事,你可还记得顾世子的那位兄长是何时去世的?”   子桑采努力的回想了片刻,“婢子也不记得具体时日了,只记得顾家大少爷是因为冬日里落水,方才没了性命。”那日宫女们简直是事无巨细的将顾世子的故事同她说了一遍,而她向来出了昭昭的事,别的事也记不住多久。   昭昭微怔,可不就是这个时候,看着窗外景致愈发清冷荒凉,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等车夫将马车停下,“主子,咱们到了清茗草舍了。”   昭昭走下马车,看见那处挂着清茗草舍四个字的简陋小院,还有小院旁的一片松柏,她开了口,“阿采,你将那件素色披风取给我。”   子桑采虽不解,却也照做。   等昭昭换上披风,将衣裙遮住,方叩了院门。   院中只有一位老婆婆,见了她来,忙道:“贵人请进屋稍坐,少爷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   昭昭抿了抿唇,她都已经来了此地,也没道理佯装不知,“阿婆,您替我指个路吧,我也想去……”   “上一炷香。” 第20章 天地广阔 你将真心给了别人,别人却并……   冬天总是与清冷孤寂这样的词有了联系。   四面被雪覆盖,只这一处浮雪扫去,露出孤坟一座,坟前连墓碑都未设,一缕青烟自坟前徐徐向上飘远。   坟前静静伫立一人,着一身素衣,他许是身体不好,肌肤带着点儿病态的苍白,一身素衣衬得更甚。   他不言不语站在坟前已经许久,铜盆中的纸钱一点点儿被火卷噬,黄色火焰逐渐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盆黑色灰烬里,红色火星子倒映在他瞳孔中,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缓地脚步声,终于让他转了身。   昭昭止住了脚步,看着眼前人,还有那座无碑坟墓。   眼前人不曾言语,那双天生就含笑的深情眼,此刻竟叫她觉出了其中浮起了一丝茫然,许是眼前人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   她想,她是出现的太过唐突。   可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就算与墓主平生素未谋面,也算有缘,点上一炷香也算是全了这份缘。   她捂住嘴轻轻咳了一声,方走上前去,她微微抬头,看向眼前比她高上半头的人,“我是想来上炷香。”   眼前人微怔,随后唇边浮起点点笑意,侧身让过,“好。”   昭昭便蹲下,就着香烛的火光将三支香点燃……   早夭之人,进不得祖坟,只孤零零葬在这一片山野之间,想想埋于此地之人也是寂寞的很。逝去之人长眠此地,活着的人见着此情此景,又该是何种心情呢?   她静默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对方却开了口,“多谢你来看他。”   她便偏头看向身旁人,对方神色早已不见悲伤之意,一片清明。   昭昭抿了抿唇,“抱歉,我不知今日是你兄长忌日。”她但凡多打听一二,就能换其它日子同顾淮相见。   顾淮温和一笑,“无妨,年年都只有我来看他,今年多了一个人来看他,想必他也很高兴。”   他刚说完这话,坟前青烟袅袅,忽而轻风吹过,青烟就顺着风儿打了个转儿。   顾淮弯了弯嘴角,笑意却很快又淡去。   “顾世子节哀……”   昭昭手指轻轻抓着披风摩挲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却在看见顾淮平静神情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忽而就明了,眼前这个人,已经在此经历过十一年,同墓中人阴阳相隔的日子。   这世上,死人不能复生,只有活人会一直重复着与对方的共同回忆。   那些安慰人的话语,在此刻好像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没有半点用,甚至算得上是戳人心窝。   她同顾淮的关系,也还没有随意到揭人伤心事的份上。   果不其然,顾淮闻言浅笑道:“他已经离世多年,我也快要忘了他长什么模样。”   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就代表着,时时刻刻能想着这本该同他一起长大的,血脉相连的男孩,每一年,每一日会长成什么模样。   那如何能忘呢?   顾淮微微垂下眼,看向她温和问道:“郡主,换个地方说话?”   昭昭点了点头,随着他的脚步缓缓离开此地。   这里远离人烟,一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倒有些天地广大,渺渺无尽之意。   这倒是个好地方。   昭昭偏头看了一眼顾淮,心想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天地辽阔,所以他才会选择让兄长埋葬于此。   二人走回了清茗草舍,子桑采已经帮着阿婆在院中准备好了茶炉,炉火升起,便是在冰天雪地里,露天而坐也无妨。   见他们进来,便退到一旁,留出地方让他们二人说话。   二人坐下,皆默契的不提方才之事。   顾淮煮了茶,茶叶入水之后,便逐渐舒展身姿,展露出它曾在茶树枝头时的碧绿生机。在冬季里,到算是难得的一点儿鲜艳之色。   昭昭捧着茶杯,轻抿了一口,方道:“前几日的事,多谢你。”   她没有说是什么事儿,她心中却很清楚,就算她不说,顾淮也懂她说的是哪件事。   顾淮微微一笑,坦然道:“是顾某多此一举,郡主不嫌顾某多事就好。”   他竟也坦然承认了。   昭昭倒是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不会承认。”就算承认,至少也不应该这般坦然。   “毕竟郡主也不曾以为是顾某故意窥视郡主府。”   倒真是想到了一处去。   昭昭忽而想起,算起来她同顾淮自那日顾淮入宫替陈家求情开始,不,是从大慈恩寺那短暂的一面之缘开始,他们算是已经认识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说起来有过的交际也并不算少。   而此时此刻,却是二人头一次面对面坐着,倒是新鲜事。   她端详着眼前人,眼前人有一张艳丽的脸,天生深情眼,看人看物时总是含情脉脉,这样一双眼,千万般好,只有一点不好,便是深情总会掩盖了其它情绪。   这样一个人,痛苦时会是怎样?难过时会是怎样?   好像旁人都无从得知。   见昭昭好奇盯着他看,顾淮想起那回在长寿宫,对方也是如此看他,他轻笑道:“郡主为何这样总是这样看着顾某?”   昭昭一愣,“我是怎样看着你的?”   “顾某在郡主眼中,是个怎样的人呢?”顾淮点了点头,见她茶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便顺手为她换上新茶。   昭昭捧着热茶,热气顺着手指尖传递,她也没有故作扭捏,爽朗的就开了口,“我只是好奇,顾世子为何能同所有人都交好?”今日原就是为了消除她心中的好奇,同顾淮将话说开。   “   “好似整个长安城里,就没有会讨厌你的人。”   她下一句,“总不能只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   一个人的容貌总有在旁人眼中失去它存在的意义的一天。   夸赞一个男子貌美,总还是显得轻浮了些,昭昭瞥了一眼顾淮神色,见他未曾生气,方又道:“我以为,兴许是你才貌兼备,与人为善。”   “可思来想去,却并非如此。”   “顾世子能为陈家求情而轻易让太后回转心意、能婉拒三公主却又不至于使三公主心生怨怼、能同各位互生摩擦的皇子成为好友,我自问我自己,并不能做到你这般地步。”   “我阿爹从小教导我,人心是极其古怪之物,你将真心给了别人,别人却并不总是还给你真心。”   “而且……”   顾淮一直安静的听她说着。   他觉着有些新奇,又觉着同眼前的姑娘相见,就是为了从她口中听见这一番话。   他们本是对方生命里的意外相遇,从前、如今与以后都本不该有所交集。   就好像冥冥之中,对方的意外出现就是为了告诉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昭看着顾淮的眼睛,对方神情专注的看着她,是在认真听她说的话,好像也是好奇在她眼中,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昭昭抿了抿唇,接下来话锋一转。   “而且,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让所有人都同他交好,却不图求什么呢?”   “我以为,顾世子是有所图,方才会同各方人交好。”   “可是我每回见你,你却又像是对旁人并无所求。”   这就让她更好奇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所求呢?   是顾淮城府太深,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又或是他真的一无所求,只求余生安稳。   她想起了些什么,或许是因为也并未忘记,而此时此刻又浮现在她耳边。   那日顾淮拒绝三公主的说辞里,那句顾某没有几年好活,顾淮说的太过淡然,就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余生短暂,不无所求。   她抿了抿唇,看向顾淮的眼睛,轻轻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便是我看着你时,心中所想。”   昭昭说了这许多话,轻抿了一口茶润嗓,不由得想起,子桑羽每回见了顾淮,回来之后,总是会对她明里暗里说着,顾淮此人心思太深,他看不透,主子务必要小心。   顾淮轻轻笑了笑,开了口,“原来如此。”   他像是解开了某个疑团一般,连眉眼都带上了豁然开朗之意。   他有些苍白的一张脸,忽而就明艳生动了起来。   似有寒风刮过,顾淮捂嘴轻咳了两声,方又看向昭昭,对方其实还有话不曾说出口,许是因为不想戳他心肺,让他介意。   这人明明坦诚说了这么多话,却偏又在意了对他而言,那样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他笑道:“多谢郡主,告知顾某。”   对方太过真诚,昭昭徒然生出了不好意思,她还没人家年长呢,就来评断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实在是有些太过武断和不知好歹了。   “当然,我对世子并不了解,这些不过是我的片面之词而已,世子不必往心里去。”   顾淮脸上笑意未散去,这笑又好似同先前有些不同,像是透露了些微他的内心世界。   忽而,天地间又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昭昭倚着茶桌歪头看去,饮着热茶赏此间大雪,叫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懒散之意。   她嘟囔了一句,“又下雪了。”   此刻大雪,一会儿回去的路该不会走了。   顾淮没看雪,只看着她,眼中笑意浅浅。   昭昭不经意转过头,便与他四目相对,她微怔片刻,也笑开来。 第21章 尘缘浅薄 茶炉对雪,叫人觉着活着真好……   子桑采揣着手跑向雪地中的二人,“贺岚,你们在干嘛呢?”她缩着脖子,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镶了狐毛领的袄子里,她在院子里虽然暖和,却无聊的很,毕竟主子同顾世子说的话,她也听不大明白。   便想着出来找人说说话。   结果没想到贺岚在同人比武。   贺岚听见她的声音,接住对方一招,而后顺势卸力,后退一步方抱拳道:“飞廉兄弟好刀法。”   飞廉接着贺岚的力,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地,利落收刀入鞘,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贺大哥才是好功夫。”   他年岁小,就连身形都比贺岚看上去单薄许多,行动之间都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这样的大雪天里,他甚至衣裳也穿的极其单薄,毫不畏惧寒意,刚比过了一场武,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费力。   子桑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怎么都觉着这比她还大不了多少年纪的少年郎,武功能有多好。   她走到贺岚身边,小声问道,“你好端端的怎么同人比起武了?”还是同顾世子的手下,顾世子瞧着就是位文人,他身边跟着的这小子,身体单薄的像是随时都能随风倒,怎么看也并不像是个功夫高强的,兴许平日里就是为顾世子磨墨的书童吧。   贺岚擦着额头上的汗,刚同人打了一场,浑身舒畅不已,就是热得很,“我这不是无聊吗?正好飞廉小兄弟在练刀,我便同他切磋切磋。”   子桑采瞄了一眼飞廉,又问,“那你赢了,还是他赢了?”   贺岚捂嘴咳嗽了两声,像是为了掩饰心虚一般,“平手吧。”也是子桑采来的刚好,让他有了借口打断这一场比武,因为他其实已经快要落了下乘,再比下去就要输上几招了。   他不禁感慨,飞廉还比他小上两三岁,刀法就已经这般好,等到了他这个年纪,不容小觑。习武之人,总是容易对比自己厉害的人,心生好感。   子桑采狐疑,“真的?”   大家一起长大的,这般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她总觉着贺岚在心虚。   飞廉耳力极佳,也听见了不远处两人在说话,只是对方说的许是凉州话,他一句都没听懂,不过见那像是个兔子成精的圆脸丫头时不时的看向他,心中就猜到了大概,许是这小丫头嘀嘀咕咕的,就是在说他吧。   他有些好奇,这小丫头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在质疑他刀法不够好一样。   他忽而就出声道:“早就听闻,阿罗部高手无数,今日同贺大哥比一场,才觉着果真如此。”   提起阿罗部,子桑采颇为自豪,她自然接过了话,“那是当然,我们阿罗部的男儿从会走路起,就会习武。”   凉州与西戎相邻,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为了守卫边疆,保护百姓,阿罗部的男儿生来就得学会使刀用枪,没有一个是孬种。   她说的一脸骄傲,贺岚都忍不住一拍她脑袋,“阿采,少说些话。”别人是自谦,到了阿采这里,就真的以为对方是真心夸赞了。   这丫头也就是因为主子喜欢便一心护着,不然这一点儿心眼都没有的模样,也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飞廉憋笑,继续说道:“是,我也听说过,当年镇北王爷以少敌多,带领两万精兵抵抗住了西戎五万铁骑,一战闻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回倒是出自真心夸赞。   镇北王阿罗怙十八岁,替父出征,少年将领一战成名,多少男儿心中的英雄好汉,谁人不想像阿罗怙一般,青史留名。   莫说是已经多年过去,如今阿罗怙当年那一战,还在经久不衰的流传着。   更有甚者,传出就是因为阿罗怙功高震主,宣帝方才有了将阿罗怙打压的心思,只是后来将亲妹高义公主嫁过去以后,君臣关系虽紧张,竟也相安无事到了如今。   这下,他算是夸到了子桑采和贺岚的心坎上,他们王爷就是阿罗部的主心骨,是凉州天空上翱翔的雄鹰,只要他在一日,凉州就能太平一日。   贺岚想了半晌,觉着该夸回去,“飞廉兄弟,你这一手漂亮的刀法,一看便知是自小就下的功夫,想必你的师父定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提到这个,飞廉话到了嘴边转了弯儿,方道:“只是自小跟着侯府从前的护卫学的,我师父算不上什么高手大家。”   贺岚有些遗憾,不过也知道这习武之人,有些武功路数那都是家学,不会传给外人,他便道:“若是有机会,咱们再比一场。”   “好。”   二人自顾自的就开始约下一场比试。   子桑采先前没明白她家主子同顾世子说的那些话,而今也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打了一场,反而成了称兄道弟的兄弟了。   倒落得她一个人,像是里外不是人了。   她愣神的时候,雪花落进了她脖子里,冰凉一下刺的她一缩。   她忍不住直跺脚,“哎呀,真冷,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要是在凉州,这样的天气,主子会带她去骑马,在大草原上跑上两回,浑身都是汗。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院中似有动静,几人便一起走了进去,院中二人已经谈完。   打量了一回天色,见那鹅毛大雪逐渐小去,昭昭拢了拢披风,起身说道:“雪好像快停了,那我先回去了。”   再不走,兴许又是一场大雪,到时候将她困在此处,可如何是好。   顾淮送她到院门处,同她道了别,目送着她离开。   飞廉摸了摸鼻子上前,将大氅披在顾淮肩头,“主子,人都已经走远了,咱们进去吧,这雪还下着呢。”   他方才有一瞬的错觉,他家主子,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恍若下一刻就会踏雪而去。   顾淮轻咳了一回,抬头望望天,天空透着灰,阴沉沉的往下压,他却笑道:“也好。”便转身朝院中去了。   飞廉知他心情不错,心中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往年的今天,主子心情就格外的不好,连他也不敢随便说些什么,今年倒好,郡主来到这里,同主子说上一回话,主子好像就将那一年的难过暂时遗忘了。   这可真算的是上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飞廉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回昭昭。   飞廉跟上了顾淮的脚步,他存了逗顾淮开心的心思,忙道:“主子,您说郡主那般聪明的人,身边跟着的小丫头竟然怎么就傻乎乎的,这小丫头还是子桑羽的亲妹妹,怎么亲生兄妹差别这么大呢。”   顾淮轻瞥了他一眼,眼中笑意加深,“你觉着她傻乎乎,她家主子却觉着是傻的可爱,这便是她的优点,已经足够了。”   飞廉一愣,想了半晌,那丫头同她哥半点不像也就罢了,好像也是傻乎乎的有些可爱而已,顾淮已经快要入屋,他跟了上去,“主子,那属下在您眼中,难道也是这样?“   昭昭心情不错,手指在小几上轻轻点着,她的手生的好看,手指修长如葱白,她向来不爱染指甲,指甲却透着淡淡的粉。   今日同顾淮的这一场谈话,倒叫她觉着有一种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子桑采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主子,你今日同顾世子说了些什么呀,婢子都没听明白。”   昭昭看向她,嘴角笑意也不曾淡去,“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只是我和他闲聊罢了,你只要知道他同我们郡主府姑且并不会站在对立面就好。”   子桑采就愈发糊涂了,主子这话,她也就听出来了一个意思,就是说顾世子不是敌人,能算作朋友了。   不过多时,顶棚上又传来了雪花落下,悉悉索索的声响。   昭昭闭眼靠在车璧休息,回忆起那座叫清茗草舍里,她同顾淮的谈话。   大雪静默无声,纷纷扬扬飘落。   茶炉对雪,叫人觉着活着真好。   她问顾淮当真无所求吗?   她本不该再多问一次,兴许是此刻雪景,叫人觉着人间难得有此生,让她也想问问身旁人可愿再多活几年。   “人间虽多磋磨,却也还算不错,来此间走一遭,世子当真无所求吗?”   顾淮朝她微微一笑,“方才郡主说了世人皆有所求,顾某亦是凡尘俗世中人,自是有所求,只是顾某尘缘浅薄,所求之事,所求之物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尘缘浅薄,寿岁短暂。所求之事,所求之物在短暂余生里,若有结果,就是幸事。   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大好年纪,却好像因为提前知晓了死亡日期,便开始让自己同这人世间开始一一分开。   她抿了抿唇,方道:“其实三公主说的也没错,天下之大,名医定是还有不少,若寻得一位,兴许你的病也就能好了。”   “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那日,她便是因为听见了这一段对话,才会停住脚步。   顾淮转开眼,看向前方,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远山,看不见尽头。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薄唇未张,反问道:“郡主呢?郡主如今算是所求有所得了吗?”   昭昭看着他的侧脸,没有否认,爽快答道:“算的上是,只是还不够。”如今,能以她浅薄之力,为凉州求得一个暂且安稳的局面,只能算得上她所求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但我想,我总能全都得到。”   她忽而就生出了些许想同身旁人说说那场梦境的心思。   子桑采轻摇了昭昭的手,有些急切地唤道:“主子,主子。”   昭昭被打断了思绪,也没有恼,看向她的小婢女,“怎么了?”   子桑采小心翼翼撩了帘子一角,指着一处让昭昭看,“婢子好像瞧见了岳千户。”   “郡主,你看看可是他?”   此刻,她们已经入了长安城,行在长街上,街上人来人往,昭昭顺着子桑采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侧影。   岳长翎身量高,站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他今日没有穿北镇抚司那身黑红相间,纹有猛虎的官服。   他正皱着眉头同身边那位只到他胸口处的年轻小姑娘说着什么,年轻小姑娘又抓了他的胳膊摇摇晃晃,看上去颇为亲密。   忽而,他就转过头,看了过来,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冷峻容颜像是冰山融化,遥遥朝她点了点头。   子桑采惊讶道:“主子,岳千户好像看见咱们了。”   昭昭放下了帘子,“先回去吧。” 第22章 夫妻恩爱 昭昭你想找一位怎样的夫婿呢……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都在设宴待客。   宁王府的请帖是早两日就送到了郡主府。   对于这位中宫嫡出的表兄安王,昭昭见得不多,每回见着的时候,对方都是同王妃都是出双入对,安王有腿疾,行动不便,安王妃每每都会陪在左右,旁人见着都会夸上一句神仙眷侣。   此会请帖是安王同安王妃长子周岁生辰宴,自是规格不小,宣帝极其特爱嫡长孙,从清晨起,赏赐就源源不断送到安王府,赏过了嫡长孙,又赏长媳,赏赐如流水一般送进了安王府,羡煞旁人。   女眷们皆陪着安王妃坐着说笑。   严沁雪随着严老夫人一早就来到了安王府,帮着安王妃招待客人,见着昭昭,严沁雪便打算同昭昭单独说说话,只是不想昭昭没能走开,原是因她被躺在摇篮里的皇长孙给抓住了手指。   那么点儿大的娃娃,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力气,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就不放手了。   也许是昭昭自己不敢用力挣脱,那么小的娃娃,手指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她只要一动,她这侄子就会哇哇大哭。   严沁雪怎么哄,他都不肯放手,昭昭便道:“无事,兴许他一会儿就会放开我的手了。”   有这娃娃在,二人就不好说话了,只好逗弄着小侄子\小外甥玩儿。   小皇孙倒是抓着昭昭的手,直乐呵。   坐在外头前厅里同众人说笑的安王妃听闻了此事,朝后院来,见着一大一小如此,不由打趣儿道:“这小子惯不爱缠人,今日头回见着小姑姑,便不肯撒手,可见是投缘了,想让小姑姑多来看看他。”   严沁雪捂嘴轻笑道:“可不是,他连我都不要抱了。”   “瞧瞧,臭小子,你小姨都醋了。”安王妃朝着儿子拍了拍手,作势要抱他,到底是亲娘,他终于撒开了昭昭的手指,扑向了亲娘的怀抱。   安王妃抱着他哄着,一边同昭昭和亲妹妹说着话。   安王妃是严相长孙女,自小培养自是严格,性子却同亲妹妹严沁雪完全不同,严沁雪像是春天里的一缕清风,为人处世都叫人觉着妥帖不已。而安王妃就像是夏日艳阳,为人爽朗,不拘小节。这样一对姐妹,性格可谓南辕北辙,却也姐妹情深。   趁着照顾小皇孙的这点空闲时间,安王妃挥退了左右。   她将小皇孙放进了摇篮里,轻轻拉过了昭昭的手,笑道:“我长你几岁,按着公主与我母亲的情分,你叫我姐姐也使得的。”姐姐比起嫂子这个称呼来,可是要亲近不少。   昭昭心中明了,许是安王妃有事要同她说。不过,她感受到安王妃的善意,心中也是一暖,喊了一声,“姐姐。”   安王妃又道:“你若有事,不愿同宫中讲,你尽管找我,我同王爷都会尽力帮你。”   北镇抚司的缇骑前去郡主府抓贼的事情,已经在长安城中传遍。   虽不知那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谁都知道郡主府被许多双眼睛盯着。   昭昭笑答:“好,我记着了。”   几人说话间,外头婢女嬷嬷齐声请安道:“王爷。”   原是安王来了。   昭昭便看着安王妃脸上闪过了一丝幸福的笑意。   这定是夫妻关系极好,方才会听见对方的称呼时,就忍不住笑开了怀。   房门打开,拄着拐杖的安王缓缓走了进来,他是宣帝最年长的儿子,同昭昭快要相差了十岁。容貌许是随皇后多些,面相儒雅,气质平和稳重。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朝他走来的安王妃身上,随后才笑着同向他行礼的昭昭和严沁雪点点头。   安王妃走到他身旁,轻轻握住了安王的一只手,俩人相伴朝屋中走来,安王妃有了些小女儿的娇憨情态,“王爷,您怎么这时会过来?”   安王自是在别处同男宾们说着话,也不知他怎么就抛下了客人,前来寻安王妃了。   安王回握住安王妃的手,看向安王妃的神色极其温柔,“眼见就要开席了,我过来看看你和芸儿,他可有闹你?”   “他倒是没闹我……”   芸儿便是小皇孙的小名儿。   俩人眼中此刻只有彼此。   昭昭不自觉地朝严沁雪看过去,严沁雪刚好也看向她,朝她无奈一笑。   昭昭凑近她耳边,“不然,我们出去吧。”   总觉得她们在这里,会碍眼。   昭昭忍不住想,好吧,其实这对夫妻或许都已经忘了还有两位妹妹也在房中。   严沁雪点点头,两个人便放轻了手脚,推门走了出去。   安王同安王妃竟然没有察觉,依旧说着话。   走到外头,昭昭边走边系着披风,不无感慨道:“王爷同王妃感情真好。”   她爹娘感情也极好,却也不会这么腻歪。   许是同人性格也有些关系。   她爹娘都不是性子外向之人,待在一处时话虽少,却也能让人感受到关系和谐。   严沁雪捂嘴轻笑,“长姐同王爷自幼就相识,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算算时日,他们都已经认识了二十年了。”   “如今他们成亲也有六年了,这六年里,我从未见他们吵嘴红过脸。”   严沁雪隐隐透着些许羡慕目光。   这世上真心人难求,她姐姐同姐夫是自幼相识的天定姻缘,叫她羡慕不已。   十六七岁的少女,如何不怀春呢?   严沁雪如今家中也在为她相看婆家了,严大夫人也总是会问问女儿的意见,可严沁雪也并不大满意。   严沁雪拉着昭昭走到院中小亭坐下,同昭昭讲起了安王同安王妃的故事。   这还是昭昭头一回觉着严沁雪性子外放的时候。   许是昭昭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惊奇,严沁雪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连耳尖都泛起了红,“让你见笑了。”   昭昭靠在栏杆上,看着她笑,“阿沁日后也定会觅得如意郎君。”   姑娘家说起婚事来,总是容易害臊的。   严沁雪羞红了脸,却也难得打趣昭昭,“那昭昭你想找一位怎样的夫婿呢?”   她们二人说着话,远远的有一行人打院门走来。   昭昭看了过去,那打头披着大红斗篷的小姑娘,竟有几分眼熟。   她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日她坐在马车上走过长街时,见着的岳千翎身边的那位姑娘。 第23章 头疼难眠 她一时想了许多,头疼起来,……   穿着大红斗篷的小姑娘自长廊走来,她许是走的有些急,又兴许是斗篷映衬,巴掌大的小脸像是蜜桃一般水灵。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天生就带着未经尘世污浊侵染的灵气,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如同寒冬里的一抹春色,格外动人。   她朝昭昭和严沁雪看来,杏仁一般的大眼睛闪烁,直直的就朝她们二人走来,小姑娘还有的一副好嗓子,上来便抱住了严沁雪的胳膊,脆生生的撒娇道:“沁姐姐,你怎么在这儿躲着,叫我好找。”   看上去同严沁雪关系颇为亲密。   严沁雪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阿禾,郡主面前,还不规矩些。”   阿禾,昭昭将小姑娘的名字默念了一回,她同长安城中闺秀来往的并不多,但也并非是不识人。听闻北镇抚司指挥使蓝随四十岁方得一女,视作掌上明珠,又怕不好养活,便取了禾字为闺名压命数,算算年岁,今年该有十四了。   同眼前这位瞧着就一派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倒是对上了。   北镇抚司指挥使蓝随,那是位双手不知沾了多少血,方才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统领北镇抚司六卫所,指挥使的位置一坐便是二十年。   生的女儿,倒是天真活泼,似白玉无瑕。   叫做阿禾的小姑娘这才忙看向昭昭,起身请安道:“阿禾见过郡主。”笑得一脸天真,却也是落落大方。   昭昭笑着虚扶了她一把,“蓝姑娘不必多礼。”   严沁雪这才问,“你不是在前头同玲儿她们一处玩耍?”她同蓝禾说话的声音很是轻柔。   今日安王府客人太多,夫人们在一处说话,姑娘们又在一处说话,严沁雪虽有颗八面玲珑的心,却也不能一一兼顾。   她看向跟着蓝禾走来的仆妇们,见她们神色为难,便耐着性子问蓝禾,“可是觉着不好玩,那我陪你去荡秋千可好?”   蓝禾嘟着嘴很是委屈,虽然昭昭也在这处,她也没有丝毫避讳,抱着严沁雪的胳膊撒娇道:“沁姐姐,我想偷偷溜出去玩儿,你能不能帮帮我。”   严沁雪向来是大姐姐的做派,对年纪比她小的姑娘,从来都是和煦照拂,是以长安城的姑娘们都与严沁雪相处的极好。   但是,听见蓝禾的要求,严沁雪却严肃道:“我可不会帮你,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就同灵儿她们在一处玩不好吗?”   蓝大人夫妇二人就这么一位宝贝女儿,要是出了事,到时候谁人能担得起责任。   蓝禾可怜巴巴地盯着她,“求求你了,沁姐姐,听说西市来了一队会变戏法的南疆人,今天就搭台开演,我真的想要去看看。”   严沁雪安抚她,“阿禾,你乖乖听话,今日王府也请了戏班子,你不是也爱听戏吗?”   “你若真想去看戏法,等过两日天气好些,到时候你再出门看也是一样的。今日若是我帮你溜出去,你若出了事,可怎么好,你说是不是?”   蓝禾见她真的不肯帮忙,也泄了气,只还是不死心,“唉,早知道就该让爹爹别派岳大哥外出办差了,有他陪着,我就能出门了。”   忽而,蓝禾张大了眼睛,看向昭昭,“想必郡主也没瞧过南疆的戏法,郡主要不要同阿禾一起去看看?”小姑娘还是没死心,一直可怜巴巴的望着昭昭。   昭昭见这小姑娘求情都求到了她头上来,不免觉着这小姑娘竟是个自来熟,丝毫不见外,又像是有些不足之处。   但今日若带她出门,若是出了事,不止是给自己找麻烦,也是给安王府找麻烦。   昭昭想了想,方才温声道:“不如等他们下回再搭台时,我同你一起去看,今日咱们就待在安王府,好不好?”   哄了大半日,总算是将这小姑娘给安抚住。   又有安王府仆妇前来请,说是到皇长孙抓周的时辰了,三人便一同前往宴客处。   安王妃将宝贝儿子放在摆放了十六样物件的桌上,“芸儿,去吧。”安王妃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小手,逗着他去抓东西。   小皇孙不哭不闹的在桌上爬着,无视了《三字经》、印章、毛笔、算盘、砚台,铜钱,停在了一把木头所制的小刀上,一把抓住就不肯放手了,他也不怕人,举着小刀像是炫耀一般朝着围着他的大人们咿咿呀呀的挥舞着,看上去就是极其喜欢这刚到手的小玩具了。   众人被他逗乐了一般,大笑起来,又纷纷同安王夫妇道贺,说小皇孙日后必定是个响当当的将帅之才。   昭昭若有所思的盯着小皇孙看,小皇孙握着那把小木刀一直不肯放手,露出了两颗小米粒一般的小牙,冲她挥着小刀。   片刻之后,昭昭方收回了目光。   在安王府做客了大半日,宾客们纷纷起身告辞,昭昭正要上马车,又听的身后一声脆生生的,“郡主,等等我。”   她回身看去,蓝禾正朝她走来,冲她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脸,“郡主,咱们说好了,下回一起去看法术表演。”她冲着昭昭眨了眨眼睛,似是哀求。   昭昭往她身后看去,见着一行人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妇人生的极美,面上带着无奈神色。   昭昭便笑道:“好。”   蓝夫人已经走上前来,带着歉意说道:“阿禾不懂事,扰了郡主清净,还望郡主莫怪。”   昭昭忙道无妨,“我与阿禾一见如故,是我邀她过两日前去西市游玩,还请蓝夫人能答应。”   她这话说的实在叫人无法拒绝,蓝夫人这才答应了。   蓝夫人终于将蓝禾给带走,蓝禾边走边回头,不住得朝她挥手。   昭昭终于踏上了回府的路。   子桑采憋了快一整日,此刻一边整理着披风,一边说道:“那位蓝姑娘,瞧着像是有些心智不足似的。”十四岁的小姑娘,再是被家中宠着长大的,也不该像蓝姑娘今日这样,天真若顽童。   可爱是可爱了,却又不大像个正常的十四岁小姑娘。   她话音落了,等了半天,却不见她家主子搭话,不由看去,却见昭昭正盯着茶杯出神,依然是神游天外,未听得她半分言语的模样。   “主子,你怎么了?”子桑采不禁问道。   昭昭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小皇孙今日抓周抓到的那把小木刀,打磨的真是精巧。”   今日小皇孙抓周所用的物件,皆是宣帝御赐,宣帝想来是很在意嫡长孙,肯定也在意嫡长孙抓周到底会抓到什么。   抓周礼上,那张桌子上放的东西里,唯独那把小木刀上,做的很是精巧,乌木制成的刀身,刀把却是用一条黄色绸缎裹住的,在所有的东西里面最是显眼。   想到这里,昭昭忽而伸手看向了自己的袖子,今日她可不也是穿了一件鹅黄衣衫嘛。   她一时想了许多,头疼起来,忍不住揉着眉心缓解。   她这位皇帝舅父,果真是天生的阴谋家呀。   她原以为东宫之位,或许会在几位皇子之中选出。   可是,若是宣帝看中的是孙辈呢?   她原是还想再思考一回,可眉心处却像是扎了一根银针般,刺痛难忍。   子桑采以为她是因蓝禾之故,安慰她,“主子,你别心烦呀,如今还不知道岳千户是不是喜欢蓝姑娘呢。”   昭昭失笑道:“谁同你说,我在苦恼这事儿了。”   子桑采不解道:“那主子你怎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你还答应了要同蓝姑娘一起去西市看表演。”   她家主子自小到大就对那些方术一类的把戏,不感兴趣。   用她主子八岁时的话说,那就是小孩子家家才喜欢的东西。   结果,还不是一口答应了蓝姑娘,要同她一起去看表演。   子桑采怎么想,都觉着是同岳长翎有关系。   毕竟,连她都看得出来,这位蓝姑娘同岳长翎极为亲密。   昭昭无奈道:“我有心事,难不成都同岳千户有关吗?”   子桑采一愣,总觉着她主子这话哪儿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只好道:“好嘛,是婢子多想了。”   外头时不时的就有鞭炮声响起,一阵一阵的,热闹的很。   昭昭使劲儿按了按眉心,将那些烦心事儿都暂且抛在了脑后。   也不知是她这几日分明夜里无梦,却整夜失眠睡不着,所以才会时不时的头疼。   她身体一向很好,甚少有生病的时候。早年间也就是刚发那梦时,大病过一场。也不知最近几日,怎么会好端端的失眠了。   她干脆闭上眼睛休息,听了好一会儿外头的热闹声响,方才开口道:“对了,算算日子,阿羽也快回到长安了,今年咱们虽不在凉州,可年也还是要好好过。”子桑羽去了并州快有二十日,算算日子,此刻子桑羽应该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他向来脚程快,肯定会在年三十前就赶回长安。   子桑采立刻就高兴了,说道:“该准备的东西,婢子同青眉姐姐早就备好了,年三十那日,主子要入宫去参加宫宴,咱们府上就腊月二十九那日办团年宴,主子你说可好?”   凉州同长安相距数千里,风土人情自然是不同,连年节的习俗都有些不一样。   而且,年关将至,便是在外奔波了一整年的行脚商,都会赶回家乡同家人一起过节。   他们如今远在长安,离了家乡,虽然嘴上不说,离年关越近,心中却是对家乡的思念日复一日浓郁。   昭昭弯了嘴角,笑了笑,“好。”   *   同蓝禾约着去西市游玩的事情,昭昭并不是随口说说好将人打发了去。   她写了请帖,让人带着节礼一并送去了蓝府。   蓝夫人正在同蓝随商议着过年的事宜,仆妇打了帘子进来,行礼道:“老爷,夫人,昭阳郡主派人送了节礼和请帖来,说请”   蓝随今年五十出头,虽两鬓都生了白发,却丝毫不显老态,一双鹰眼宛若能洞穿人心似的。他看向蓝夫人,“好端端的,昭阳郡主府怎么会送节礼来?”   蓝夫人惊讶了一回,“我原以为郡主只是为了哄阿禾,不想她竟真会请阿禾出门游玩。”   听见女儿的名字,蓝随目光温和了下来,“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蓝夫人忙将蓝禾是如何同昭昭相识的事情说了一回。   说完之后,蓝夫人幽幽的叹了口气,“老爷,昭阳郡主是个聪明人,想来她看出来咱们禾儿同旁人有些不同。”   他们夫妻二人婚后多年无子嗣,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自是爱如珍宝,只可惜女儿出生时就体弱,心智比起同龄人而言,要迟缓些。   他们为了保护女儿,自是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可那些知根知底的人家,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明白的。   蓝随沉思了片刻,方道:“昭阳郡主不是禾儿能招惹之人,我们府中同郡主府还是少些来往吧。”这就是拒了邀请的意思。   蓝夫人犹豫道:“这样贸然拒了郡主府的请帖,若是禾儿知道,恐是会哭闹了,她一直惦记着要去西市。”   蓝随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又有奴仆进来传话,“大人,岳千户求见。”   蓝随点了头,“请他进来。”   他转过头看向蓝夫人,眼中带着点点笑意,“夫人,这不刚好就有人陪禾儿出门了吗?”   *   去蓝家送请帖的是贺岚,贺岚带着回礼回府,“主子,蓝夫人说多谢您邀蓝姑娘出门游玩,只是蓝姑娘这几日都有些不大好,恐是不能出门了。”   昭昭不疑有他,点了头,“那便算了,告诉他们,今日不必准备出门了。”   既然蓝禾病了,她出门不出门也没多大意思了。   她坐在书桌前,时不时的按着眉心。   贺岚犹豫了片刻,又道:“属下在蓝府遇见岳千户了。”   昭昭神色一顿,片刻之后方道:“听说他被蓝大人外派办差,许是去同蓝大人述职吧。”这还是她从蓝禾那儿听到的消息。   “主子说的是。”贺岚点头道,见昭昭手指压着眉心,“主子,要不还是拿牌子去请太医来瞧瞧吧。”   “我没什么大碍。”昭昭摇头,“只是这几日没睡好罢了。”   贺岚劝道:“主子,要不还是出门逛逛吧,听说西市今日可热闹了。”这些时日,时不时的就能看见他家主子揉着眉心,像是心事重重一样。主子向来不会同他们说心事,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开解。   昭昭起了身,“也好。”出门走走,或许夜里能睡地好些。   *   子桑采踮起脚尖,指着那处人群最多的一处棚子,“主子,那儿便是蓝姑娘说的南疆人变戏法的戏台吧,人可真多。”   她努力的垫着脚尖,想看看哪儿还有空着的桌子,一眼就看到了离台前最近的地方,那里用屏风一道一道隔出来贵客所坐的地方,狐疑道:“那是蓝姑娘吧,蓝夫人不是说她生病了不能出门吗?”   昭昭一愣,看了过去,不止看见了蓝禾,也看见了与蓝禾并坐着的岳长翎。   她抿了抿唇,“既然遇见了,咱们过去吧。”   她走到蓝禾身旁,笑道:“蓝姑娘。”   正看戏法看入迷了的蓝禾仰头看她,惊喜道:“郡主,你怎么也来了,娘说你没空出门来呢。”   蓝禾身后站着的婢子脸色一变,忙拦住蓝禾的话茬,“姑娘,这话可不能胡说。”   “郡主,我家姑娘浑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蓝禾不服气,“我从来不撒谎的。”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昭昭笑问:“好像没位置了,蓝姑娘,我可与你同坐吗?”   “当然可以!”   昭昭便顺势坐在了蓝禾身旁。   她偏过头去,看向一直盯着她的岳长翎,微微颔首便算作打招呼了。 第24章 双更合并 爱是唯一可以自私独享之物。……   台上南疆来的傀儡师技艺高超, 一手傀儡戏演的是跌宕起伏,看客们被迷住了眼睛。   蓝禾孩子心性,忍不住激动的随着众人一道鼓掌叫好。   有那伙计托着银盘到客席处讨赏。   蓝禾忙拉了拉岳长翎的衣袖, 撒娇的唤了一声,“岳大哥。”   岳长翎便朝银盘中扔了块碎银。   伙计笑开了,忙道谢,“谢爷赏, 谢姑娘赏。”   蓝禾笑眯眯的抓着盘子里的瓜子仁吃着,岳长翎见她衣衫上落了碎屑,默默地将手中帕子递了过去。   蓝禾拿着手帕擦干净了碎屑, 又将它还给了岳长翎。   这一切的举动都太过自然而然,像是做惯了一般。   昭昭全然看在了眼中。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好像隐隐约约寻得一直以来,总是被她拒绝承认的事实。   因爱而生妒。   这世上的女子,若是看见喜欢的男子同另一个女子举止亲密,势必是会吃醋难忍的。这是世上每一个陷入了爱情二字的人,都渴望爱慕的那人,心里眼中应该全都只有她一个人才对。   她从来都想,爱从来都不是可以同人分享的东西, 爱是唯一可以自私独享之物。   可她见着岳长翎同蓝禾这般亲密, 心中竟一丝妒意都没有。   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昭昭忽而想起上回,她打长安城外回府,路上偶遇岳长翎与蓝禾在一处, 也好像是如此,半点儿妒意都不曾有。   就好像,她对岳长翎根本没有一丝爱意,所以才没有心生妒意?   昭昭神色一怔。   她的理智下一刻就回答了她,也许岳长翎本来就不是她要找的那个梦中人。   从一开始, 就是她错了。   她错误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人。   她一开始就在自欺欺人。   因为她太过渴望找到那梦中人,所以她终于在遇见岳长翎以后,每回与对方相见,都会下意识地不去想,她自己对岳长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同岳长翎在慈姑庵偶遇、同岳长翎灯会相遇、她让贺岚去北镇抚司报案、与岳长翎廊下谈话……   每一回相遇,所有的事情好像都顺着她所期待的那般发展。   她期待着那场梦就可以终结在岳长翎身上。   岳长翎就是她要找的梦中人。   这样,她就不会再执着于此。   她终于想明白,其实每一次她不过都是自己骗自己。   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岳长翎。   挫败之意,宛若山崩地裂一般朝她砸来,砸的她忍不住身形一晃。   这种挫败心情,她从小到大都甚少体会。   更别提,那场梦和梦中人,早就成了她心中无法消解的执念。   此刻,心中万般情绪就像是化作了千万根刺一般。   扎的她生疼。   可她生来就骄傲,从不肯让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软弱。   她忍不住使劲儿掐住了掌心,硬生生地将脑中的疼意给压了下去。   一场傀儡戏结束,看客散去。蓝禾还恋恋不舍,让人去问班主可还能再表演一场,只可惜傀儡师三日就演上这么一场,不会再多加一场。   蓝禾委屈巴巴的,众人忙哄劝她。   岳长翎最后开了口,说外头还有火戏马上开演,这才哄的蓝禾起了身。   等出了戏棚,蓝禾忽而看向昭昭,一双杏眼里满是纯真无邪,“郡主,我们要去看火戏,你去不去?”   岳长翎也下意识地看向一直未曾出声的昭昭,“郡主可要一起去看看,今年的火戏也极为盛大?”   昭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二人,笑道:“我就不去了,蓝姑娘既有岳大人作陪,我便放心了。”   头疼的越来越剧烈,她强撑着的笑容都有些勉强。   岳长翎呼吸一滞,正想要说什么,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蓝禾眼巴巴地看着他,“岳大哥,我们快去看火戏吧。”   小姑娘一向难得出门。   细想了片刻之后,岳长翎终于开了口,“好。”   蓝禾欢欢喜喜的同昭昭道别,“郡主,那我们就先走了。”   双方就在此处分开走。   贺岚赶了马车来,昭昭刚进车厢,脸突然就变得煞白,子桑采吓了一大跳,“主子,你怎么了。”   昭昭按住了头,安慰一般的朝子桑采笑道:“我没事,先回府。”   只是她话音刚落,就控制不住的身子一软,歪在软垫上。   子桑采吓了一跳,忙大喊:“主子,主子!”   “贺岚,快回府,主子出事了!”   子桑采忙让贺岚赶紧回去,又拿了昭阳郡主府的牌子派人去请太医来,这回昭昭再没有力气阻止。   她只觉着自己浑身绵软,像是被扔进了一锅沸水里,快要热的喘不过气来,浮浮沉沉不能得一个落地。   她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张白皙的脸,如今烧的通红,发丝被汗打湿,紧贴在她的脸颊上。   子桑采不知所措起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见着自家主子生病的时候了。   怎么这回,只是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就病倒的不省人事了呢?   太医还没来,子桑采边抹眼泪,边不停的给昭昭擦脸。   青眉吩咐好一切事宜,眉头紧皱,“好端端的,怎么出去了一回,郡主就成了这般?”她一向留在郡主府当差,甚少跟着昭昭出门去。   子桑采抽噎着:“我也不知道,我们就只是去了西市散心,碰见了蓝姑娘和岳千户,同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傀儡戏。”   青眉一愣,“蓝家不是回了帖子,说蓝姑娘身子不好,今日不能出门吗?”   她问出口的同时,就想明白了答案,蓝家兴许是不想同郡主府有所来往,那位北镇抚司指挥使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此刻也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   她转了口,“你别哭了,我们赶紧给郡主把衣裳换了,郡主会舒服些。”   昭昭起了一身汗,如今里衣早就湿透。   子桑采忙用手背将眼泪一擦,赶紧去取来干净的衣裳过来给昭昭换上。   *   自打上回郡主府大张旗鼓地让北镇抚司来抓了一回贼后,郡主府里头的人就安分了不少。甚少会有这般手忙脚乱的时候。   郡主府侧门大开,贺岚骑马而出,马蹄声急。   顾淮原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听见急切的马蹄声,方睁开了眼,微微皱了眉头,此刻他应该刚打郡主府门前过,他顺手撩开帘子望去。   见郡主府侧门大开,郡主府仆从慌慌张张的探头,还有贺岚骑着马飞快地从马车旁而过。   飞廉探头问,“主子,郡主府好像又出事了。”看上去好像还是大事,上回郡主府进了贼,郡主府里的人都没今日这般慌张。   顾淮点了点头,见郡主府的侧门重新关上,他方放下了帘子,“先回去。”   *   青纱帐里,少女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丝毫不见生气。   太医屏气凝神的为少女把着脉。   他是不着急,一旁的人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等太医收手,子桑采急不可耐的开了口,“华太医,我家主子怎么样了?”   华太医摇了摇头,语气沉重,“郡主脉象紊乱,是急火攻心之症。”   华太医想不明白,若非是经历大悲大喜之事,定不会有此乱象。   “不好,老夫先给郡主开一副药,你们赶紧熬上,喂郡主服下。”   众人忙去捡了药材回来,生火熬药。   只是那药怎么都灌不进昭昭的口中,喂了多少皆顺着流到了垫嘴的绢帕上。   连最沉稳的青眉都慌了神。   “华大夫,这可怎么办?”   “老夫也无能为力,让人去请太医令来。”   *   郡主府灯火通明,隔壁顾家别院的书房里,也还点着一盏灯,顾淮在看书,半天却没有翻过一页。   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他抬眼看去,飞廉正好打开了房门,“如何了?”   “如何了?”   “主子,属下问过了,郡主还是昏迷不醒,华太医唯恐郡主出事,连宫中都惊动了,太后娘娘又派了别的太医来,如今正在会诊。”   顾淮皱了眉头,“查清郡主的病因了吗?”   飞廉为难的摇了摇头,“贺岚说,这些日子郡主时常头疼,今日去了西市,碰见了岳大人同蓝姑娘,回来的路上就病倒了。”   “太医只是说急火攻心,可用了药也不见郡主醒来。”   郡主就是郡主府的主心骨,她这突然一病倒,子桑羽又不在,贺岚那么大个人了现在都慌张的不行,更别提子桑采那小傻子什么忙也帮不上,现在郡主府里竟只有青眉一个人撑着。   飞廉都忍不住替隔壁邻居发起愁来,“主子,郡主这一病倒,郡主府里那些人恐是又要生事端了。”   顾淮眸色微黯,片刻之后,他起身披上大氅朝外走去。   *   昭昭不知此刻,自己身处何地,她像是顺着风往前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先是听见了热闹的叫卖声,混沌空间里,渐渐有了人影。   是一条热闹的街巷,到处都是做着各种买卖的摊贩,与她擦肩而过的各色行人。   有那挑货郎路过她身旁,眼见着罗筐要撞上她,挑货郎忙道:“姑娘,您且让让,小心我这罗筐污了您的衣裙。”   昭昭慌忙避开。   又路过一处面馆,面馆里客人满堂,只间伙计两只手端了大托盘,托着十六碗互相叠放的,热腾腾的面,利落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客官,您的面来了。”   她忍不住皱着鼻子闻了闻,热腾腾的面条香气里又夹杂着些许清香味。   她忍不住顺着味道走过去。   路走到了一半,眼前有一道熟悉的背影。   她心中一动,慌忙跟了上去。   她跟着对方,走了好远好远,走完了这一整条长街。   对方终于停下,她惊喜的上前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对方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忍不住开始连连后退,“不,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对方朝她一步一步走来,“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她干脆转身往回跑。   那股清香的味道依旧在空气中飘散着。   她方才走错了一段路,此刻再顺着味道去找。   找到了天黑,终于找到了源头。   有位温婉妇人,正卖着背篓里的菱角,“走一走,瞧一瞧,我这儿的菱角最是新鲜。”   昭昭停了下来,捡起一只鲜嫩菱角,好奇看向妇人,“娘子,菱角是江南产物,怎么长安也有。”长安地处中原,可从不产菱角呢。   妇人笑道:“姑娘再看看呢,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昭昭疑惑的低下头,手中那颗菱角,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心脏是暖的,喷涌出来的血也是暖的,染红了她的手,又染红了她眼前所有的一切。   昭昭下意识地就想把手中之物给扔出去。   眼前场景却开始扭曲变幻,卖菱角的温婉妇人消失不见、热闹的街景消失不见,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是战场。   到处都是刀剑相对的将士,有人死在刀下,有人死于流矢。   看见的每一个活人,下一刻就会死去。   一个浑身都沾染了鲜血的男人将她护在胸前,逃离眼前的战场。   昭昭抬头看,他的脸上血肉模糊,让人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明若星辰。   他胸前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这个血洞中流出来。   昭昭看着她手中那颗仍旧跳动着的,温暖的心脏,忍不住想,这是他的心。   她颤抖着手,将这颗心重新放回男人的身体里。   那颗心重回了男人的胸膛,血洞不再往外冒血。   她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对方,“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把你的心放回去了,你一定不会死的。”   男人像是轻笑了一声回应了她。   他们逃了很久,终于逃出了人杀人的地方,男人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将刀插进了泥土中,艰难的支撑着,他吹了一声口哨,召来一匹骏马。   骏马在她身边着急的踏着马蹄,像是催促着她赶紧走。   他要让我走了,昭昭想。   她跪坐在男人面前,死死的盯着男人,“不,我不走。”   “我不会走的,要走我们一起走。”   昭昭伸出手去,想要擦干净他脸上的血,看清他的模样。   她触碰到了对方的脸,却只抓住了一点儿星光。   对方的身体化作了一簇星光,飘向天空。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叹,“你来迟了。”   昭昭死死地握住了它,站起身看向星光飘远的方向,大声喊道:“我一定会找到你。”   她不会放弃的,她一定会找到他。   她骑上了那匹马,追着星光的方向疾驰而去。   *   子桑采守在床旁已经有两日不曾合眼,眼瞅着就瘦了一大圈。   她握住了昭昭的手,抽噎道:“主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好端端的人,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呢。她宁愿是自己生病,也要换她家主子赶紧好起来。   她都顾不上擦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   不知何时,她握住的手轻轻挣脱,抚上了她的眼角,有一道带着无奈的熟悉声音响起,“怎么哭了?”   子桑采慌忙看过去,看见昭昭已经醒来,正朝着她笑。   她激动不已,想要放声大哭,却想起来主子最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哭了,她憋着眼泪,抽噎道:“主子,你终于醒了。”   昭昭拍了拍她伏在床边的脑袋,“好了别哭了,扶我起来,我没力气。”   子桑采忙将她扶起来,又赶紧端了一旁的热汤,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主子,你先喝两口。”   “好了,我自己喝,他们人呢?”昭昭端过了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方觉着干渴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子桑采擦了擦眼睛,忙道:“对,我就这去叫他们,阿兄也回来了,正在外头同顾世子说话呢。”她都顾不上规矩了,说完这话,她便朝外跑去寻她兄长。   一觉睡了两天的昭昭,总觉着是因为自己睡的太久,脑子还有些发懵。   怎么顾淮会在她府上呢?   子桑采一路小跑着,终于在外院找到了她大哥。   子桑羽日夜兼程,昨夜前长安城门关闭前才匆匆赶回来。   她顾不上子桑羽在待客,跑到他跟前便道:“哥,主子醒了!”   正在说话的众人皆看向她。   顾淮勾了嘴角笑了笑,他起身道:“既如此,顾某就先告辞了。”   顾淮亲自送了药材过来,子桑羽客气的将顾淮送出了郡主府门外,方才走去主院见昭昭。   昭昭已经起身,披着外裳坐在暖阁里喝药。   青眉坐在一旁,给她说着这两日郡主府发生的事情。   “那日,您病倒之后,大家就都慌了神。”   青眉说到这里,神色不免内疚,郡主放权让她管着整个郡主府,她却险些没能控制住整个郡主府。   “顾世子叫人送了些太医院没有的药材过来,留下飞廉带人帮忙,好待帮衬了府中一把。”顾世子常年养病,家中什么珍贵药材都有,此番送药过来,倒也没引起什么流言蜚语。   昭昭皱着眉头将药给喝光,“原来如此。”   这药可太苦了,她都多少年没有喝过药了。   连青眉都清减了不少,昭昭便知道这两日,郡主府里没有一个人过的安稳。   昭昭安慰道:“这两日,你们都辛苦了。”   她渐渐有了些力气,神智也开始清明起来。   只是她还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从不曾这般消沉过。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过如此大的打击。就算她同她舅父对上,她不也没落下风吗?   青眉还在说着今日大年三十的安排。   “宫中一早就派人来探望了您两回,赐下节礼,还让御厨专门准备了一桌年夜饭,如今皆温在厨房里。”   昭昭点了头,她眉眼都带着消沉之意,“嗯,你看着准备就是了。”   青眉还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精神头不太好,便也没多想,只说让让人几样清淡小菜和白粥来,摆在小几上,让昭昭稍微用些。   昭昭没什么胃口,她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吃不下。”   青眉还想要再劝,却听见外头子桑羽求见,知道郡主要同子桑羽商量正事,便只好告退。   子桑羽是带着并州的消息回来。   并州的情况,远远比他们在长安时推测的更不容乐观。   宋怀贪墨了巨额军饷,造成的后果不只是并州军马剿匪屡屡失败,其中有一部分兵卒更是直接当了逃兵。   不止如此,今年雪大,并州境内的老百姓过的也极不好,有些都已经食草啃树皮,稍有不慎,不少老百姓会变成流民,更有甚者会直接加入匪徒一伙打家劫舍。   并州节度使每回要送消息来长安,皆被宋怀扣下,不止如此,巡抚司前去并州巡视时,宋怀打点的极到位,以至于这么多年,长安对并州的了解知之甚少。   看来今年这年,长安有些人家是过的不会安生了。   昭昭吃了一惊,州府内常年百姓人口流失,流民增多,这些事情,宋怀竟然敢都瞒下,胆子是有多大。   “玉将军同并州节度使推演过数回沙盘,只是并州地貌山林居多,此次剿匪一仗并不好打,恐是会持久胶着。”   子桑羽说完了他在并州了解到的情况。   原是打算再说上一回长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却再看见昭昭苍白的脸色时,打消了这念头。   他家主子,到底才十六岁。   昭昭看着玉将军写给她的信,一边等着子桑羽说下文。   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句,“今日年三十,过两日再议正事不迟。”   昭昭应了一声,兴致不高。   到了晚上团年宴,许是今日她终于醒来,又是年三十的好日子,青眉和子桑采卯足了劲头准备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依照凉州过年的风俗,今日应该在院中升篝火,以歌舞助兴,饮酒作乐。   院子里头竟也准备了篝火堆。   昭昭见他们都忙得不亦乐乎,便也强打着精神坐在篝火堆旁,同他们一起热闹。   不知何处,传来了悠扬的箫声,悦耳动听,叫人心生安详之意。   这里住着的不过两户人家,她,还有顾淮。   那箫声传来的方向也正是顾家别院。   她不由问道:“顾世子今夜不曾入宫赴宴吗?”   子桑羽点了头,“是,顾世子今日一直不曾用车。”   昭昭纠结的皱起了眉头,而后叹了回气,“他若是愿意,请他过来坐坐吧,就说我们凉州的风俗,大年三十是街坊邻居一同庆祝的。”   大过年的,她都有一群人陪着过年。   顾淮却一个人过,也太惨了些。   子桑羽忙道:“主子,这不妥当,他毕竟是外男,深夜里如何好来郡主府。”   昭昭一愣,随后笑开了来,带着几分怅然,“你说的对。” 第25章 你若肯活 若是这人心生活下去的意志就……   大年三十子时钟声响起, 代表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开始。   今日解了宵禁,长安的大街小巷里全都是热闹场景, 洗水河上空烟火绚烂,整个长安都瞧得见。   昭昭听着隔着两道院墙的悠扬箫声,品着手中这一杯凉州的花雕。   那道箫声隐隐带着安抚人心之意。   也不知是箫声太过动听,还是花雕酒香醉人。   叫她压在心上的消沉竟渐渐散去。   郡主府闭门五日, 大年初五这日宫中派了人来接她入宫去。   太后一见着她,便觉着出她如今的不同来。   从前这孩子无论是佯装乖巧,还是暴露本性以后, 总是掩藏不住锋芒。   太后一直想让她明白过刚易折。   而今一看,便知这孩子恐怕是受了极大打击,终于学会将锋芒一点儿一点儿收敛。   “你病了一场,倒沉稳了许多。”   昭昭颇有些心虚,“是昭昭不孝,让您担心了。”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虽不知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但你得记着这世上的人与事, 并非都是你眼中看见的、耳中听见的那般。”   “你聪慧过人, 精算人心,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   昭昭记起,这番话, 当初太后问她错在哪儿的时候,说过相同的话。如今太后又教导一番,她心中浮起了些许惭愧。   这回,可不就是因为她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会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昭昭谨遵外祖母教诲。”   太后点点头, 问起了别的事情,“郡主府那些人都收拾干净了?”   昭昭应道:“是,这几日我已经将府中背景有问题之人全都逐出了府。”   她原是还想拖上一些时日,突如其来病倒了一场,让她不想再等。   并州形势已经远比她和她舅父所想的那般更复杂。   朝堂人心也越来越浮动。   她入宫来,还要去给宣帝请安,太后没有多留她。   只是等昭昭离开了长寿宫,太后才同近旁人说起,“你说这孩子,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打击,才会短短几日转了性子?”   白女史斟酌了片刻,方道:“想来像郡主这般心智坚定之人,在这个年纪里,也只会被情所伤了。”   太后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样儿的男儿,能让昭昭受情伤。   她对外孙女逐渐上了心,难免就要替外孙女多想几分。   思来想去,心中浮起了一个人名来。   昭昭在长乐宫待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准备离开皇宫。   她如今清瘦了许多,年前刚量身裁剪的合身衣裳穿上去便大了许多,袖口空荡荡的,寒风不住朝里灌。她忍不住捂嘴咳嗽了起来。   子桑采忙将手炉递过去,“主子,你拿着手炉吧。”   “不用了,你拿着吧。”昭昭摆了摆手,只裹紧了披风。   长乐宫里地龙烧的太热,待了半个时辰她便头昏脑胀,此刻她想吹吹风,好叫自己能清醒些。   她低头想着方才同宣帝所议之事,没留神前方有谁走来。   岳长翎没想到入宫一趟,会遇见昭昭,昭昭似在想心事,没有看见他。   小半月不见,眼前人许是因为病过一场,清减了许多。   他说不出自己是何种滋味,自是在对方快要路过他身旁人,低头行礼道:“臣见过郡主。”   昭昭停下脚步,看向他,笑道:“岳大人,真巧。”   岳长翎微微颔首,“郡主身体可好?”   昭昭一愣,坦然道:“我如今已无大碍。”   她无话再说,正要开口道别。   又听岳长翎开口,“郡主可否移步,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同您说。“   子桑采皱着眉头,“主子,咱们还得去贵妃娘娘那儿呢。”   这些日子,谁都不敢问昭昭那日为何会突然病倒,可左思右想,都觉着是因为岳千户和蓝家姑娘的缘故。   子桑采此刻见岳长翎尤为不顺眼。   昭昭叫住了她,“阿采,你们稍远些候着,我同岳千户聊几句。”   子桑采这才气呼呼的带着人走远了几步。   四下无人了,昭昭看向眼前人,“岳大人想说什么?”   “臣一直视阿禾为亲妹妹,臣希望郡主别误会。”   昭昭抿了抿唇,她此刻心中内疚却又迷茫,还有一丝期待。   这些情感,她从前从不曾体会。   片刻之后,她终于小声开口,“岳大人其实不必同我解释的。”越解释,她便越心虚。   “蓝姑娘是位好姑娘,她心思单纯,天真可爱,我也挺喜欢她的。”   她看着岳长翎的眼睛,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岳大人如今应该也已经明白,长安城里忌惮我者众多,蓝指挥使算作一位,日后岳大人与我还是各走各路,装作不认识,免得岳大人被人猜忌。”   她这段话说完,岳长翎也陷入了沉默里。   她望了望天,忽而开口,“岳大人,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郡主请讲。”   “若是有朝一日,我与你朝堂争锋相对,你会怎么做?”   岳长翎似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冷峻的一张脸上满是迷茫,像是不懂她为何会如此发问。   昭昭叹了口气,认错了人,就是认错了人。   哪怕她心中尚且还留有一丝侥幸,都得接受这个事实。   她略带歉意道:“之前种种,岳大人就当作忘了吧。”   现在想想,其实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互表过心意。   昭昭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后怕多一些。   庆幸她在发觉自己找错了人前,制止了一切。   后怕她若是再继续与岳长翎加深来往,她就伤了岳长翎的心。   她微微颔首就要走,岳长翎开口喊住了她,“郡主。”   她没有停下。   不给自己留希望,也不要给别人留希望。   “主子,你同岳千户说了些什么?”子桑采仔细观察昭昭,见她神色自若,像是半点儿都没有因为见着岳长翎心情有所变化。   “没说什么,就是同他说说郡主府不会有贼人潜进,让他不必担心。”   “以后咱们也不必麻烦北镇抚司再来咱们府上抓贼了。”   子桑采没有听明白,这抓贼一事,难道还要特意同岳千户说上一声吗?   她有心想要问问,她们却已经走到了顾贵妃所居住的玉兰宫。   昭昭不禁慎重的整理了一回衣着,方才叩响了玉兰宫宫门。   贵妃正在批改宣帝让人送来的奏折,见着她来,也并未多言,只道:“皇上命你日后来给本宫写批复,你可觉着委屈?”   昭昭垂下眼眸,规规矩矩地同贵妃行了跪礼,“自是不会,能得娘娘指点,是昭昭之幸。”   她其实并不明白宣帝为何让顾贵妃教导她。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以为宣帝同顾贵妃之前,早就因朝堂之争而没什么感情。   可在她出长乐宫之前,宣帝告诉她,“有贵妃辅朝,实乃朕之幸事,你得她教导,将受益匪浅。”   昭昭不免想,原来她真的并不能事事都猜中长辈们的想法。   许是大病一场,她接受这样的事实时,心情竟没有太过难受。   贵妃打量了她片刻,方才道:“打今日起,每隔一日,你便入宫来。”   “是。”   今日还是大年初五,就算是神仙也得先过年,贵妃没有久留她,昭昭便打算自行告退。   她是刚打算走,却听外头传话,说顾世子求见。   贵妃似乎连心情都好了不少,“快让他进来。“   顾淮走进殿中,见昭昭也在,有片刻的意外。   “臣见过贵妃娘娘,郡主。”   也不知贵妃到底是有意还是无薏,也没让昭昭先离开,叫人上了茶点同顾淮说话,“今日怎么想起来给本宫请安了。”   顾淮温声道:“年前不曾向您请安,今日特进宫告罪。”   说过了一回话,顾贵妃便将二人一起给打发了。   昭昭病害未曾痊愈,从温暖的地方,突然走向寒风里,总是忍不住咳嗽,她捂嘴轻咳了片刻,眼前就多了一只手炉,“郡主若不嫌弃,可用此炉暖手。”   “不嫌弃,不嫌弃。“昭昭顺手就接过,手炉里是刚在玉兰宫添的木炭,甚是暖和。   昭昭开口道:“多谢你前些日子帮忙。“   顾淮弯了弯嘴角,“郡主前些日子已经送过三回谢礼,不必再记挂心上。”   “难得碰见你,自是要当面道回谢了。“   子桑羽自打从并州回来,将他不在长安的这一个月里,郡主府发生的事情都给了解了一遍,大年初一当日,便语重心长的同府中每一个近身伺候的人都给教训了一顿。更别提当知道贺岚竟与隔壁邻居约战了好几回,还都没站到上风后,以切磋的名义将贺岚给揍了一顿。   便是昭昭,昨日心情缓解后,子桑羽劝了她整整一个时辰,颇有唐僧念经的架势。   她同顾淮如今也算是朋友了,至少某些想法上,二人的思考是相通的。   “对了,顾世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顾淮偏过头温柔的看向她,“郡主请讲。”   “若是我有朝一日入朝堂,你会如何作想?”   这问题,半日前,她刚刚问过岳长翎。   顾淮笑了笑,倒也没有犹豫回答道:“郡主若有此志向,又有何不可。”   昭昭原是随意一问,此刻不免也认真起来,她看着顾淮的眼睛,狐疑问道:“真的?”   “嗯。”   昭昭又问,“那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我在朝堂政见相左,你是会让我,还是与我争个高低?”   “我想,若是我们想法不同,那当然是谋求一致了。”   昭昭心中残留的那些不甘,仿佛也随着这话一散而去。   她看着顾淮恬静的侧脸,不免想,若是这人心生活下去的意志就好了。   顾淮见她不说话了,便问,“郡主?”   昭昭笑着摇了摇头,她心中是有遗憾,此刻却也只能说上一句,“没什么。“   初七这日,昭昭入了宫。   宫人搬来椅子,放在贵妃座侧,昭昭坐过去,贵妃便递了道折子给她。   “你瞧瞧,这本折子该如何批复?”   昭昭接过,仔细看这折子上的内容,是内廷递上来的折子。折子上写,去年宫内所用生丝价六钱,而今岁生丝价五钱,可用否?”   生丝乃织布所需,一丈布用生丝约三斤称,一匹布约十八斤称,内宫一年供给布匹需上千匹,每斤生丝少一钱,这剩下来的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昭昭想了一回,方道:“既是省钱的买卖,自是应该准许。”   顾贵妃轻轻一笑,昭昭方知自己错了,“请娘娘赐教。”   “省钱自是不错,可你曾想过降价则表示去年剩下蚕农所产生丝过多,宫中若低价收购,别处将会将生丝价格压得更低,蚕农兴许会赔的血本无归……”   昭昭愣了神,她原没有想到降价还关系到蚕农的生计。   贵妃朝她点点头,语气平和道:“写批复吧。”   ……   大年初七,解印,放了十五日年假,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伴随着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开始了。   新年伊始,朝臣们就已经为了并州流匪一事,吵闹的不可开交。   年前特使去了一趟并州,将整个并州的情况一五一十详细记载的摆在了御案上。   这个年,对某些昨日就被抄了家下狱的朝臣来说如同噩梦,而那些同宋怀一案有些关系的朝臣,此刻两股战战,头都抬不起来。   宣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听着底下大臣们为如何解决并州流民,唇枪舌战,各抒己见。   到了最后,暂时拟定了一个方案。   宣布散朝前,宣帝颁了一道诏书。   “镇北王阿罗怙之女,阿罗昭昭,德行兼备,才学甚佳,留御前听笔当差。”   皇子步入朝堂之时,颁布的诏书也不过如此了。   昭昭从玉兰宫中出来时,天色将晚,她忍不住扭着有些酸涩的手腕,她算是明白为何她舅父年岁还算不上大,白发却一日比一日多。就连顾贵妃,那般美丽的女子,眼角也生了浅浅的皱纹。   批复折子可不止是要思考,它更是个体力活呀。   焦急等在外头的子桑采见着她,忙迎上去,“主子,今日朝堂上都已经为你吵翻了天。”   昭昭点头,“猜到了。”   “那些大臣,骂的可难听了,说主子你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何德何能御前听差。”   “还说是咱们阿罗部包藏祸心,要扰乱朝纲。”   子桑采气得要死。   看来她的名声算是在长安彻底响亮了,日后人人都会将她视如洪水猛兽了。   昭昭忍不住想。   抬眼看过去,赶巧四皇子来给顾贵妃请安,四皇子素来是个高傲的性子,从前见她也总会放缓了语气同她说话,今日竟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过。   看来,她这几位表哥,是开始不会再打她婚事的主义了。   昭昭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走,回家。” 第26章 无言默契 在各自的计划之外,留下的那……   昭昭去了三回玉兰宫, 就体会出了顾贵妃为人的妙处来。   她从前以为顾贵妃全然是因为野心才会插手朝事,擅权干政。   她跟着顾贵妃学了三日,却发现顾贵妃所做之事, 落点却实在。   她低头看着顾贵妃给她布置的功课,思索着该如何写这道批复。   有人轻叩了房门,她头也未抬,“进来。”   青眉端着汤进来, 小心翼翼地呈上一碗放在书桌上,温声道:“郡主,您用些汤吧, 这是厨房刚做的猪肺雪梨汤,最是润肺明目。”   昭昭应道:“好,你放那儿,我等会儿就用。”   若是平日里,她说完这句话,青眉便会悄悄地退出书房,不再打扰她。   今日青眉却在书桌前站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没有离开。   昭昭余光瞥见她的人影,也没恼, 抬起头看向她, “你还有别的事?”   青眉其实甚少会过问她的私事,她当初将整个郡主府交给青眉打理,青眉便一心一意的只专注着郡主府的日常大小事宜, 像是她私下里去见了谁,又同人说了什么,发生了事,青眉从不会像子桑采那般在她面前毫不保留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青眉手指纠结的快要将袖口揉皱了,方道:“婢子想告假两日出城一趟。”   昭昭看着她, “出了什么事?”   青眉抿着唇沉默着,昭昭便道:“无妨的,你去就是了。”   见昭昭不追问,青眉松了一口气,忙行礼道谢,“谢郡主恩准。”   昭昭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见那汤也快凉了,端上喝了一口,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猪肺汤实在是腥气难忍。   她一口汤还没有喝完,子桑采就咋咋呼呼的进了屋。   “主子,你准了青眉姐姐出府?”   “她可有告诉你缘由?”   昭昭干脆将纸笔收好,“她不说,我自是不可能逼问了。”   子桑采着急了,“哎呀,主子你不该答应让她出府,她,她是去会一个男人去了。”   “昨日有个男人在咱们府外头一直晃悠,侍卫原是想将他赶走,结果青眉姐姐一看见他脸色就大变,同他在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像是起了争执,青眉姐姐不像同他在府门口闹得鸡飞狗跳,这才同他约好今日在城隍庙相见,那人才走开。”   “那人看着可凶狠了,他要是欺负青眉姐姐可怎么办。”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昭昭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吩咐了人前去城隍庙看看。   *   年关很快就要过去了,上元节的一轮圆月挂在夜空里,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等昭昭终于慎重的将她所想写在纸上,又誊抄了一份后,方像是只猫儿般疲倦的伸了懒腰,她打了哈欠走到窗前,才发现上空挂起了一轮圆月。   长月当空。   她终于回想了起来,今日是上元节了。   这节日属于这世上的每一对有情人。   不知从何处,又传来了那道悠扬箫声。   隔着两道院墙,枝头梅花花期将过,有一种开到荼蘼前的繁盛。   在月辉下,显出了妖冶的美感。   有一人长身玉立,披着一身月白大氅于梅花树下奏箫,月辉唯独偏爱他,挥洒于他所立之处,仿佛下一刻他便要羽化登仙去。   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一阵咳嗽。   飞廉不知从何处端了热汤茶来,顾淮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却推开了那杯热茶,淡声道:“不用了。”   飞廉眼珠子一转,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来,“主子,今日可是上元节,您不想出去走走吗?”   “满长安可都挂着您那日灯会上相中的灯笼。”   那位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下那盏流云飞马灯的商人,数日来让人制造了数千盏相同的灯,挂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如今他可算是在长安城里打出了名号来,不知能赚多少银子。   主子合该去瞧瞧此等盛况。   顾淮不甚在意,“无友人相陪,出门游玩又有何意义?”   赵成珩为了他心里的愤怒,今日算是老实的待在了宫中参加宫宴。其他相识之人,今夜也大抵都同爱慕的女子同游。   飞廉便道:“旁人都不得空,咱们还可以邀请郡主一同出游呀,听说郡主今日也不曾同人相约出门。”   “咱们同郡主如今是邻居,您同郡主还成了朋友,今夜一同出游有何不好的。”   飞廉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鼓掌,他多善解人意啊。   当初他死活不明白,为什么主子这大过年里,有不肯搬回侯府住。   后来同郡主府来往增多后,他可算是体会出来一二。   兴许就是因为隔壁住着昭阳郡主。   顾淮漫不经心的擦着玉箫,“我允你同贺岚来往,但没允你随意同他打探郡主府之事。”   飞廉自知说错了话,忙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正色道:“属下知错,属下只是今日恰巧从贺岚口中听见说郡主不会入宫赴宴。”   隔壁邻居家的贺岚同他皆是武痴,贺岚输了他好几场后,就常常寻他比武。二人除了比武,也从不会轻易提起两府的私事儿。   只是偶尔会说起,今日会去何处,何时归府,这也算不上是互相打听。   顾淮将那支玉箫仔细擦拭干净,方才抬眼看他,那双漂亮的多情眼,许是因为今夜月光太过明亮,像是罩一层月光化作的薄纱。   飞廉忙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开口,僵在了原处。   片刻之后,顾淮才开了口,语气只做寻常,“我与她,如今这样就很好。”   他们二人,原是本不该有所交际,互为陌生人。   种种意外方才有了联系。   如今算的上是偶尔可谈心的友人。   在各自的计划之外,留下的那么一点儿真心。   这是他同那位如烈阳般耀眼的明媚姑娘,不曾言明的默契。   他眸色微微一暗,而后自嘲一笑。   “你也忘了吗?我是个命不久矣之人。”   “与这尘世的牵扯,自是要越少越好。”   “便是你,也要习惯不久的将来,会与我分别的事实。”   他向来对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从不曾有多在意。   他用着温柔体贴的语气,说着自己快要死了的事情。   旁人听着,却总免不了想要避开。   飞廉有种被压的喘不上气的感觉,忽而他一拍脑袋,“哎呀,今日的药该熬好了,属下这就去将药端来。”   “太医令说了,主子再喝完这副药,病就大好了。”   他没有听见顾淮的回答,便用他那快如闪电的步伐逃离了此处。   到了厨房里,飞廉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难过起来。   等飞廉平复好了心情,端着汤药重新走回内院时,那株开的艳丽之至的梅花树下,哪儿还有顾淮的身影。   *   子桑羽扶住了身旁的女子,或许是因为他不曾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有这般亲密的肢体接触,他只觉着自己那把握惯了重刀的手,如今竟不够灵活,只能僵硬的贴在身旁人女子的背上,好让她有个依靠。   他低声问道:“青眉姑娘,你还好吗?”   青眉低声啜泣着,听见他的声音,方才抬手胡乱的擦着眼睛,红着眼眶推道:“子桑大哥,我没事了,我可以自己走。”   子桑羽闻言,松了一口气放开扶住她的手。   二人此刻身处城隍庙的僻静处,子桑羽后退了好几步,方才开口,“刚才那人是你什么人?”这话带着审问之意,就像是他从前还在军中时,审问那些刺探军情的探子一般。他顿了顿,放和缓了语句,“你别误会,我不是怀疑你。”   青眉体力不支,走到墙角根处就坐下,她低着头不想让子桑羽看见她此刻的狼狈不堪,“他是当年和我一起被卖进长安的同伴,当年来长安的路上,他还救过我的命。”   “被卖到长安以后,我入了宫,他在酒馆里打杂,宫中旬休时,我们偶尔会见上一面。”   子桑羽听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为何要抢你的银子?”   一个男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会欺凌妇孺弱小,子桑羽再了解不过。   刚刚若不是他出现,那个形貌猥琐的男人就险些要为了抢青眉身上的盘缠,动手伤人了。   青眉身子一震,“他从去年开始沾上了赌,我拿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替他还了赌资,他说他已经戒赌了,但是没想到这回,他又去赌,输了一大笔银子,说是不还钱就会被砍断双手。”   “我今日约他在此,就是想要劝他,没想到他会动手。”   青眉难过的不行,她在宫中待了快十年,什么脏人脏事儿,她都见过了,也早就练成了一颗石头心。   可是当年能够从人贩子手里护住她的少年郎,怎么会在这十年里变得面目全非,可憎又可悲。   青眉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她吸了吸鼻子,止住了泪意,抬头看向子桑羽,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来,“谢谢你刚刚对他手下留情。”   子桑羽只踹了那人一脚,还未下重手。   子桑羽环抱着腰刀,片刻之后才道:“此事你自己同主子坦白。”   “那人若是再找上郡主府,就不会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那个男人,活着就是个隐患。   若是青眉对那个昔日竹马心软,为郡主府招来祸事。   郡主下不了杀手,就由他来。   良久以后,青眉轻轻点头,“好。”   等她回府,不顾腿伤还未诊治,便去同昭昭坦白了一切。   昭昭明悟,看着青眉因为撞墙而红肿的额头,微微叹了口气,“那你为何不同我讲。”   “若非是阿采担心那人会伤你,告诉我你今日会同那人相见,府中侍卫没有及时赶到,你真被他害了可怎么好?”   “婢子明白,郡主让子桑大哥保护婢子,婢子会记着郡主同子桑大哥的恩情。”   昭昭颇为意外,“阿羽救的你?”   昭昭还以为是其他人去的呢。   竟然是子桑羽。   青眉迷茫的看着她,她笑了笑说道:“日后你可要顾惜自己的性命,不是时时都能有人恰好出现帮你。”方将先前的话儿给掩盖了过去。   “婢子记住了。”青眉忙道。   昭昭让她赶紧回屋休息,又让人去请了大夫来,而后将子桑羽召了来。   昭昭促狭的看着子桑羽,“我说今日怎么不见你的人影。”   她有心打趣一番。   子桑羽惯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那人能在府外转悠,背后兴许有人指点。”   “属下打算明日跟踪他,调查他最近与谁交往密切。”   昭昭无奈一笑,“阿羽,我还以为你是开窍了有了喜欢的姑娘。”   “青眉多好的姑娘,当初在宫里住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特别好。”   当时,长寿宫里,那么多宫女,她唯独相中了青眉。   就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她赏下荷包,独青眉一个人不曾比较荷包分量,也从不在她面前说过谁的不是。   若是子桑羽真的喜欢青眉,倒是可以让他们多增进了解,万一促成了一对,也算是不负长安之行。   结果子桑羽竟然想的是别的事。   就像是对着一根木头打趣,丝毫不得劲儿。   这算是多日以来,子桑羽难得见她心情好的时候。   不免就想同她谈谈那件昭昭避而不谈的事情。   “主子,岳长翎之事。”   子桑羽实在想不通,他不在长安的这一个月里,怎么就能发生这么多事情。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昭昭虽觉着意外他会这时提起岳长翎来。   但也不再像当初那般,消沉不安。   她坦然道:“他并非那梦中人。”   “是我认错了而已。”   “我已经同他也将话给说明白了,日后我同他也不会再有交际。”   “你放心好了。”   错了就是错了,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同岳长翎,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她不懂岳长翎若是喜欢她,为何又要同蓝家姑娘来往亲密。   岳长翎不懂她,为何不愿像别的闺秀一般,居于后宅。   两个互相不懂对方的人,怎么可能会互相喜欢。   这下,轮到子桑羽无奈。   才出现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梦中人的岳长翎,就险些让昭昭送了半条命。   下一个‘岳长翎’出现,还不是那梦中人。   岂不是又会让昭昭再送半条命。   子桑羽叹了口气,正要开解她,“主子,兴许梦就只是梦,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昭昭如同每一回旁人提起那般,打断了他的话,“阿羽,他真的存在。”   子桑羽还以为又要像从前一般,昭昭钻了牛角尖,就回不了头。   昭昭却朝他笑了笑,不见从前固执神色,平静道:“他就算此刻不存在,未来也会存在。” 第27章 你愿意吗 我想请你与我一同前往湖州……   又到了去玉兰宫的日子。   只是打昭昭一入了玉兰宫, 宫女屈膝行礼道:“娘娘吩咐,请郡主先去侧殿用杯热茶。”   昭昭听见了贵妃寝殿里有哭声传出来,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知道此刻贵妃正在见客,兴许还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便佯装没听见,笑道:“也好。”   “臣妇自知管家无方, 再无颜见人。”   “只求娘娘看在阿芜到了说亲的年纪……”   听起来像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昭昭没有探听旁人私事儿的习惯,从来都是听过了耳便也罢了。   忽而她听见那妇人又哭诉着说了一句。   “如今世子不肯搬回侯府住,长安城里已经没有好人家前来说亲……”   昭昭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手指轻抚过怀中暖炉上的浮纹。   她可算是知道说话人是谁了。   忠义侯的续弦夫人,顾淮的继母。   说起来,顾淮已经在顾家别院住了快两月,一直没有搬回侯府去。   顾贵妃冷淡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不肯搬回去,你来求本宫做什么……”   见昭昭突然停下,宫人疑惑道:“郡主?”   昭昭回过神来,冲着宫人一笑, “无事, 走吧。”   待忠义侯夫人离开,顾贵妃召见时,昭昭都已经喝了快两盏茶, 走去寝殿时,她还看见忠义侯夫人肿着两只眼,愁容满面。想必是所求之事没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她进了寝殿,顾贵妃正在梳妆。   “昭昭给娘娘请安。”   “来了。“顾贵妃见着她,也神色冷淡, 只略抬了抬手,让人搬了凳子来让她坐下,”昨日功课可有做完?”   “剩下一个问题,昭昭没想明白,所以想请娘娘赐教。”   顾贵妃揉了揉眉心,她方才被忠义侯夫人的哭声吵得有些心烦头疼。   正给她梳头的宫人忙关切道:“娘娘,可要让人取一枚养心丸来?”   贵妃只说不用了,又让两旁先退下,方才同昭昭说话,“你且说说。”   昭昭方才开口,“半旬前,湖州雪灾,湖州百姓损失惨重,朝廷赈灾银和粮食,都已经备下准备运往湖州,户部上奏想从民间筹一笔善款善粮,可舅父同您都未批复。”   今年的大余颇有几分风雨欲来之势,并州剿匪一事还未有个结果,湖州就落了雪灾,灾情严重,十年来少见。   顾贵妃抬眼,她实在是位生的极美的妇人,她有一双与顾淮一模一样的深情眼,却又因为多年身居高位,历经千帆而目光沉静,只偶尔放松时刻,眼中会透出些许叫人心动的笑意来。   看着眼前年岁只有她一半大小的姑娘,顾贵妃也没有轻视她,只道:“你是觉着,皇上与本宫都应该答应户部的请求才对?”   昭昭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方道:“是,也不是。”   国库这几年来,每年都很吃紧,这一次天灾,无疑都是雪上加霜。   贵妃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户部此番请求让民间赈灾,虽说是好意,可实则未曾考虑过隐患。赈灾是一件好事,但也容易引起比争议,比如民间会猜测朝廷到底是为了让百姓出钱,到底要出多少钱,若是比旁人捐的少了,朝廷会不会找麻烦……   “湖州如今灾情到底如何,还未完全理清,若是第一回 筹款数额不够,第二回再筹款,想必民间也会有不满,到时候激起民怨,得不偿失。”   “我是觉着,若是民间能自发赈灾,不拘多少都是一份善心,比朝廷动员更合适。”   昭昭说完了这句话方道:“不知娘娘觉着如何?”   顾贵妃赞许道:“嗯,想法倒是不错。”   昭昭松了一口气,但又明白顾贵妃恐怕并不是特别满意她的回答。   果不其然,顾贵妃又道:“那你可想过,既要民间自发赈灾,也是需要有人牵头来做此事。”   “而此人需要在民间有极高的威望方才能服众,又极需秉正持公,不得有贪欲。”   “又有谁会来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昭昭沉默着,顾贵妃的话说的有道理,她想法到底还是浅显了些。   忽而,她脑海中出现了一道身影。   她刚刚还满是失望的双眼里,忽而就泛起了光,“昭昭觉着,有人正合适。”   顾贵妃端茶的手一顿,“何人?”   “娘娘觉着顾世子如何?”   昭昭越想越觉着若是顾淮若肯牵头,想必民间赈灾一事能好办许多。   毕竟她也可是亲眼见过,顾淮喜欢的那盏灯,被众人竞价,卖出了五千两的价格。   顾贵妃挑了挑眉,却只道了一声,“你如今与阿晏走得倒是很近?”   昭昭一愣,琢磨起顾贵妃这话的意思,如今她和顾淮成了邻居,往来的话,是有一些,可未婚嫁的男女来往间总是要避嫌。   更别提顾淮是顾贵妃的亲侄子。   焉知顾贵妃心里会不会介意她与顾淮有所来往。   她忙道:“娘娘千万别误会,我与顾世子只是相识罢了,算不上相熟。”   “只是顾世子一向善心,在民间也颇有美名。”   不曾想,她这话一出,倒让顾贵妃轻笑了起来,像是知道了什么有趣儿的事情一般。   昭昭不免疑惑,顾贵妃止住了笑意却道:“阿晏身体一向不好,此事太过劳心费力,本宫不欲他耗费心力。”   是了,顾淮是个病秧子。   昨日贺岚还回府说,顾淮又病了。   昭昭叹了口气,是她思虑不周了,“是昭昭冒进了。”   顾贵妃又道:“朝廷如今尚且还能做成的事情,也不必让民间百姓操心。”   “民间筹善款一事不急。”   昭昭起身屈膝行礼道:“是,昭昭受教了。”   顾贵妃留昭昭用过了一回茶点,才道:“今日无甚大事,你自休息一日,且去吧。”昭昭依言退下,今日她还要去长寿宫给太后念凉州来的信。   宫女轻手轻脚撤下碗碟。   莲心一边为顾贵妃按揉着头上穴位,一边道:“娘娘,您何不答应了侯夫人的请求,劝说世子回府去住?毕竟世子爷老住在别院,旁人难免会对侯府说闲话。”   忠义侯府到底是娘家,被旁人说嘴,也是给娘娘脸上抹黑,莲心难免觉着不妥当。   顾贵妃轻叹了一口气,“她若真心想要阿晏回去,就不该来求本宫,而是应该亲自去给阿晏赔礼道歉。”   “阿晏同大哥这些年关系越来越僵,焉不知其中,她添油加醋了多少东西。“   家有妒妇,实在是祸家的根源。   莲心还想再劝,顾贵妃却道:“阿晏的病,同府中的名声比起来,本宫宁愿他如今能在别院中安心养病。”   顾贵妃眼中又浮起了点儿笑意来,“他如今住在别院,想来比住在侯府,能更开心些。”   “于他养病多有益处。”   她那侄儿心思深沉,时常连她都琢磨不透在想些什么。   不过她好想找到了能够拉一把侄儿的法子。   “此事不必再提,你也不必想方设法给侯夫人求情了。”   莲心手上力度不减,轻声道:“是,婢子明白。”   *   长寿宫里,太后看完了高义公主给她写的信,又看过了一回高义公主同信一道送入宫中的东西,难免心中有几分伤怀,连带着对外孙女又多了几分关切。   昭昭侍奉着太后用药,太后推了勺子,只道:“你如今整日里为了朝事发愁,那你可有发愁你自己的事?”她不插手前朝那些事儿,也不过问自宣帝下诏让昭昭御前听笔后,朝中大臣对昭昭多少不满,昭昭愣是像不知道一般。   太后难免叹道,这孩子未免太心大了。   昭昭一愣,“外祖母,您指的是?”她如今挺好的呀,没有什么可发愁的。   她的态度实在鲜明,太后就更发愁了。   “你可记着你今年就已经十七岁了,长安闺秀定亲的年纪也就这两年,你的婚事该如何是好?”太后发愁的看着她。   高义公主信中写了既然昭昭的夫婿只能在长安选,她同镇北王又远在凉州,希望太后能替昭昭撑腰,仔细选选夫婿人选。   “外祖母,我这不刚十六岁么。”昭昭笑道,她明明才过了十六岁生辰不久,就因为翻年,成了十七岁的人了。   “别贫嘴,哀家同你说正事呢。”   昭昭忙收敛了撒娇,劝慰道:“那您先把药喝了,您才有精神教训昭昭呀。”太后是老人家常见的病,深冬时节总是难挨。   太后用过药,语重心长道:“行了,你还不知道你如今的婚事有多艰难?你既打算让夫婿入赘,便叫长安大半好男儿望而却步,如今你又走到前朝,你觉着还剩下多少好男儿?”   “你自身出众是你的本事,哀家也不会劝你重回后宅。”   “只是你得想想,你要去哪儿找到那一位符合你心意的夫婿呢?”   太后越说越精神。   “这世上的好男儿,谁家不抢着先将家中闺女与他的婚事定下。”   太后话音一顿,“阿晏倒是其中佼佼者。”   “他若肯娶妻,满长安的媒婆恐是要踏破了顾家的门槛。”   “若非他寿岁……”   “他倒是与你很相配。”自家的孩子是怎么看都是世上最好的。   昭昭一愣,好端端的太后怎么也提起了顾淮。   许是因为先前顾贵妃提到过,而今太后又提起,叫昭昭忽而生出了几分哭笑不得。   “外祖母……”   想着太后对顾淮实在太喜爱,昭昭便顺势岔开话题,“顾世子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何药石无医?”   太后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来,“阿晏同清河自小长在宫中,也算是哀家看着长大的。”   “哀家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长相完全一样的双生子。”   太后感慨道。   “可我从前,这世上的双生子,总是有不同之处。”   太后点了点头,“这兄弟二人,长相一模一样,只性格是南辕北辙。”   “清河性子闹腾的很,阿晏性子沉静,一个像皮猴儿,整日里带着玩伴到处跑,一个性子沉静,平日里最爱看书下棋练琴。”   “清河溺水早夭那年,阿晏也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就落下了难解的病根。”   听着这段伤感往事,昭昭想起了那日,在那座无名坟前的顾淮。   白衣独立,就好像被困在了那里,不愿再踏出一步。   他分明向往着自由,为何又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圈在了远处呢?   昭昭忍不住想。   看来怎么样都是逃不了这场谈话了,昭昭难得苦着脸,“外祖母说的是。”   好容易从长寿宫离开,昭昭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忍不住想她阿娘到底在信中给太后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太后结结实实为她的婚事操心了一整日,看那阵仗,是恨不得马上就找到那个符合昭昭心意,又足够优秀的夫婿出来。   白女史送昭昭离开,也不免劝道:“郡主,太后娘娘心中挂念着您的婚事,您便是为了她的身体,您也要多上些心了。”   “太后娘娘这些日子,病情反复不定,若是郡主您的婚事能够定下,想要太后娘娘心中安慰,病也能好上几分。”   昭昭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明白。”   走在出宫的路上,望着夕阳,昭昭愁容满面。   她能为许多事情据理力争,可是太后老人家关心她,她难道还能同太后起争执吗?   她再同太后亲缘浅淡,也没有这个道理。   她慢悠悠行在宫道上,不免想起她怎么没有找过合心意的男子,可是找到的那人,还没等到她问上一句愿不愿意同她回凉州,便已经明白对方与她不是一路人,想来更不会同她回凉州去。   就要出宫的时候,有飞马疾驰而来,昭昭避至宫墙下,见那飞马都未停留,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什么人呀,竟然敢在宫中纵马?”子桑采嘀咕道。   飞马疾驰而过时,她看清楚了马背上的印戳,昭昭眉头皱的越来越深,抬手让子桑采住口,低语道:“是湖州的急报,湖州定是出事了。”   昭昭想也没想,转身朝长乐宫的方向大步走去,“走,去看看。”   等昭昭走到长乐宫,宣帝已经传召宣明殿,严相已领朝臣朝长乐宫而来。   见着昭昭,不少大臣脸脸色一变,只是他们敢在朝会时怒斥昭昭,此刻当着昭昭的面,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冷哼了一声,拂袖入了长乐宫。   昭昭倒是心情平静的很,反正这些朝臣大约是当着她面儿,就记着些君子与女子不可计较的话,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相爷。”昭昭微微颔首,同严相打了个招呼。   严相对她倒和颜悦色,只是此时皇上急诏,严相说不了什么,只朝她点了点头,便入了长乐宫。   长乐宫的灯,点了许久都未曾熄灭。   湖州形势并不明朗,大雪压垮了入湖州的路,阻碍了长安的物资运去湖州。   “若是改道,只能从并州过,如今恐是很难。”   “调遣兵力前去将道路疏通……”   “并州如今兵力足,可调动一波前去疏通道路。”   “何不调遣禁军前去……”   昭昭坐在贵妃身边,越听越皱眉,忍不住想要开口时,顾贵妃却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别说话。”   朝臣们谈论了许久,都没有得出一个结论。   子时刚落,顾贵妃带着昭昭离了长乐宫,“你且先回去。”   昭昭刚开口,“可是……”   顾贵妃安抚她,“不要太急躁,回去仔细想想,你有什么想说的明日再说也不迟。”   *   子时已过,长街上已经无人行走,空寂寂寥。   昭昭在马车冥思苦想,好端端的,湖州怎么就会突然大雪压垮了路。   她忽而坐直了身体,她可以去一趟并州和湖州。   回了郡主府,昭昭还在书房待着,子桑采来催了好几回,“主子,夜深了,先歇下吧。”   终于写完了书信,昭昭揉了揉肩膀,“阿采,叫人收拾东西,我可能得出一趟远门。”   子桑采诧异,“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并州和湖州看看。”   “不过不是我们,是我,你就不必去了,你留在家中看家就是了。”   昭昭吹干了纸上墨迹,将信塞进了信封封好口,“明日让人送信去并州。”   她走出了书房,正待要回卧房去,忽而转头看向了一处,漆黑的夜里,只能看见院落的模糊轮廓。   她心里头渐渐有了个想法。   又是黄昏时,在皇宫待了快一整日,昭昭才回府,今日在宫中同几位长辈说了一日的话,着实疲倦。   只是叩响的不是郡主府的门,而是隔壁邻居家。   *   顾淮抬起头来,诧异道:“郡主此刻登门拜访?”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是,郡主就在外厅呢,说有事想要请您见面相商。”飞廉摸着脑袋答道。   他们比邻而居,若非是有事,两府人甚少会有来往。更别提他们二人碰面。   什么样的事情,能值得她特意登门。   顾淮换上月白外袍,走向外厅,见着一道红色耀眼身影于他背立,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对方回过身来,朝他一笑,“贵府的梅花竟开的果真好,那日我在院门见着就觉着不错。”   顾淮温和一笑,“君主若喜欢,可折一两枝带回去。”   昭昭忙摆手,“这倒是不必,花开在树上才好看。”   她端正了身姿,认真的看着顾淮,笑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要事想要同你商量。”   顾淮也认真道:“郡主请讲。”   “我想请你与我一同前往湖州。”   “你愿意吗?” 第28章 走去湖州 碰到额头的一瞬间,像是心脏……   想请顾淮一同前往湖州, 虽说是昭昭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昭昭昨夜想了一夜,却觉着这法子可行。   不止可行, 还是件双赢的事情。   “去湖州和并州走一趟,可能要比整日待在长安当只坐井观天的青蛙要来得强。”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想去看看。”   “虽我一人之力若沧海一粟,但我想我或许能为那儿的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昭昭捂嘴轻咳起来,她昨夜一宿未睡, 又在宫中待了一整个白天,此刻却依旧精神十足,仿佛体内像是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 可以让她一直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坚持下去。   她今日未施粉黛,燕窝处泛着淡淡的青,但整个人却像是在发着耀眼的光芒,就连眼角的泪痣愈发的显眼,她身上所有的一切缺点不足都被这份光芒所消除,让人只能看见她的耀眼。   顾淮端上一杯热茶递过去,昭昭倒了一声谢,喝上一口暖茶方觉着喉咙舒服了些。   顾淮看着眼前人, 因着一杯热茶就神色全然放松下来, 勾了勾嘴角。   “不知顾某能为郡主做些什么?”   昭昭松了一口气,和聪明人说话真是能省力不少。   她依旧捧着茶杯,汲取着热茶的那一点儿温度, “昨日户部上书,想让民间为湖州筹银筹粮,可是到底由谁牵头来做此事,却是件麻烦事儿。”   “郡主是想让顾某牵头?”顾淮了然道。   “昨日我的确同贵妃娘娘提议过。”   顾淮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就算茶桌前摆放着炉子, 他此刻身上也披着一层青羽大氅御寒,更衬得他肤色苍白。   昭昭心虚的咳嗽了两声又道:“我想着若是顾世子亲自去湖州走一趟,或许能推动此事进行。”   她明明来顾家别院时,心中的小算盘还拨的十分响亮,劝动了顾淮前往湖州,这消息只要一传出去,依着顾淮在民间的名声,根本不用顾淮来做这牵头人,就会有不少富商豪客主动站出来推动此事。   顾淮低垂着眼眸,似在思索此事。   但她此刻看着顾淮清瘦身影,苍白肤色,一时觉着自己是不是太没有为顾淮考虑过,毕竟这人如今还病着呢。   湖州之行,或许危险重重也说不定。   毕竟宫中的每一位长辈,一开始都没有答应她,准她前往湖州去。   昭昭一时心就软了下来,剩下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分明也不全是想要推顾淮到人前去推动筹款一事。   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搁,认真的看着顾淮的双眼,慎重道:“当然,我尊重你的意愿,我不会强求你。”   顾淮轻轻一笑,眼中似流光溢彩,薄唇轻启,“那还请郡主容顾某考虑片刻。”   昭昭点了点头,“嗯,你慢慢想,不急。”是她提起的突然,自然是要顾淮慎重考虑过后再给她答复。   她想,即便是顾淮没有答应她,她也不会觉着失望。   天色微暗,子桑羽已经在旁咳嗽了数声提醒昭昭时间,昭昭也不能一直忽视,便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顾淮也起身送她。   昭昭这才发现,明明对方看上去身形单薄,二人并肩同行时,却比她看上去高大宽厚许多。   难不成男女体型差异这般大?   她微微仰头,看着顾淮侧脸,有些疑惑。   顾淮也歪头看她,浅笑问道:“顾某有何不妥?”   昭昭抬起手在眼前比划了一番,“你是不是?”   “嗯?”顾淮有些疑惑。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昭昭不自觉略垫了垫脚尖儿,抬起手,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顾淮的额头。   阿罗怙是个大高个,高义公主也不算矮,她从小又爱骑马跑动,本就比旁的女子身量更高一些,可半月前她见顾淮时,顾淮好像比现在矮上半寸,她的头顶还到顾淮的耳垂处。看着顾淮说话时,也不必这般费力仰头。   这才短短半月不见,她怎么就会比顾淮又矮了半寸?   耳垂。   昭昭不由看过去,却见顾淮的耳朵从耳垂到耳尖都泛着红,大约是此刻离得太近,她才发现顾淮右耳耳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痣是浅褐色的,小小一颗,分外明显。   “主子,天色不早了,咱们真的该告辞了!”子桑羽偏过头,重重出声提醒道。   昭昭回过神来,才发觉她的手还在顾淮额上,二人离得太近,她的目光稍微偏移一点儿,就能看见顾淮又长又密的睫毛,还有他的眼睛。   她心中一动,忙将手放下,后退一步道:“咳咳,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朝前走了两步,方才想起还有事没有交待,又停下冲着一动不动的顾淮说道:“对了后日我就会启程出发前往并州,顾世子若是考虑好了愿意去,未时三刻,咱们就在城外十里亭处碰头。”   “告辞。”   出了顾家别院的大门,昭昭方才松了一口气。   子桑羽却忍不住开始唠叨,“主子,他毕竟是个男子……”   子桑羽话音一顿,觉着自己这话说的不妥当,对方是男子,昭昭是女子,男女之间,总是女子会吃亏些,可刚刚是昭昭主动碰的顾淮,这话他又说不出口。一时也不知是昭昭还是顾淮吃了亏。   昭昭堵上了耳朵,“我明白,我方才就是想比划比划我两的身高,不是有意轻薄他。”   “你不觉着他真的长高了吗?”   “同阿羽你都不相上下了。”   阿罗部的男儿或许是因为天生爱吃牛羊肉,又从小习武,身形高大,肩宽背厚。   她也是方才才发现,就算顾淮身形单薄,她在顾淮身前,竟也能被完全笼罩。   子桑羽:“……”   连昭昭自己都觉着是她轻薄了顾淮。   罢了,他还能怎么劝,实在劝不动。   想着接下来,很有可能还要与顾淮同行湖州,子桑羽只觉着头疼。   *   飞廉小心翼翼走到顾淮身边,努力地压下了嘴角地偷笑,“主子,天眼见着就黑了,郡主想必也已经安全回府,您还是回房进屋吧。”   他方才瞧见了自家主子被‘轻薄’的全过程,忍不住想,名动长安的绝世舞姬因着爱慕他家主子,亲自相邀,献上那一曲千金的舞,他主子都丝毫不见心动。   方才郡主那一瞬间不经意的触碰,怎么就能叫人红了耳尖呢?   顾淮回过身看向他,院子里才刚点灯,昏黄灯光为他投下一层温润的光芒,也掩盖住了他泛红耳尖。   飞廉提着灯笼走在他身边,促狭道:“主子,郡主说的没错,您好像是长高了些,奴才这就让人连夜赶制几套合身的衣裳,好收拾行李。”   “我说过我要出远门吗?”顾淮轻轻瞥了他一眼,抬脚朝书房走去。   飞廉忙跟上,“是属下多事了,既如此,奴才明早就去隔壁同贺岚传话,说您不去,免得让郡主苦等。”   顾淮嘴角含笑,看向他,“我说了我不去吗?”   飞廉,“……”   片刻后,飞廉终于讨饶,“属下不该拿您取笑。”他心里琢磨着,主子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顾淮依旧看着他,似笑非笑。   飞廉反应过来,“属下不该拿郡主取笑。”   顾淮这才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顾淮已然坐在书桌前,书桌上还摆放着昭昭来前,他正在看的那页书。   他翻动了两页,方才开口,“禹州那边如何了?”   飞廉收起了心中的小心思,正色道:“二老爷那边似已经被说动,不过二老爷向来小心谨慎,就算他上书奏请皇上回长安,也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   三个月后,朝廷会选调各州府出众官员回长安述职,优秀者将会调回长安任职。   宁做长安九品官,不做外放三品刺史。   三个月,九十多天,可真是漫长的一段时间。   待在这长安城里,一日比一年还要长。   顾淮眉间的那一点儿蹙意消解,“你去让人准备几套合身衣袍。”他这半月来,身量是往上蹿了半寸。   “啊?”飞廉反应过来,“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他飞快地跑出书房,心中嘀咕着,先前还在同郡主说要好好考虑呢,结果这才考虑了不到一刻钟就做了决定,可真是深思熟虑呢。   *   “你要去湖州?”顾贵妃皱眉道。   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去湖州。   她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不许去。”   四皇子赵成义看向他母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母妃,您为何不准儿臣前去湖州?”   赵成义肖像其母顾贵妃,男生女相,却因为从小性子淡漠高傲,从来对谁都是冷淡的一副脸色,但对顾贵妃却从来都尊重。   顾贵妃对亲子时常有种无奈感,她道:“你是一国皇子,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你若是在湖州出了事……”   赵成义手捏紧成了拳,“儿臣有禁军护着怎会出事,连阿罗昭昭都能去湖州,儿臣为什么不可以?”   “儿臣也想立功,能在父皇面前得赏。”   顾贵妃目色一冷,“她去湖州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赵成义那双肖似其母的桃花眼,眼中满是愤怒,“您宁愿看重阿罗昭昭一个外姓女,都不愿帮儿臣?”   “儿臣是您亲生的吗?”   他的母亲,皇上最爱的女人,甚至连朝中诸事都能插手干涉,可他呢?顾贵妃的儿子,堂堂的四皇子,不得父亲疼爱,甚至母亲也对他不上心。   三皇子犯了那么多错的一个蠢货,如今被父皇爱护着,怎么看都比他更得宠爱。   凭什么,凭什么会这样?   如今连一个阿罗昭昭,他都快要比不过。   那东宫之位,他又凭什么能争得到呢?   殿中宫人慌忙间跪倒了一片。   莲心忙走到顾贵妃身后支撑她,“四殿下,您这话可不是伤娘娘的心吗?”   顾贵妃心凉了片刻,却不曾动怒,她缓步走到赵成义跟前,静静地凝望着他。   赵成义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可此刻愤怒已经填满了他的脑海,他梗着脖子就是不愿开口道歉。   殿中一时寂静。   片刻之后,顾贵妃无力道:“你是怪本宫不帮你?”   养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到底为何不像她。   是因高高在上的权力,总会污了人的双眼,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   顾贵妃眼中有些温热,她闭了双眼,转身不看他,轻声道:“好,你去,本宫会为你向皇上请命。”   莲心这下急了,“娘娘,湖州多危险,四殿下不能去呀……”   赵成义咬咬牙,低头道了一声谢母妃成全,竟拂袖而去。   顾贵妃身形一晃,跌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莲心忙去扶住她,“娘娘,您别动怒,四殿下年岁小不懂事,一时意气上头,您不要因他伤了自己。”   顾贵妃疲倦的摆了摆手,“是本宫没教好。”   “他怎么就不明白,他是我儿子,难道我会害了他,不帮他?”   顾贵妃长长一声叹息,“罢了,他去也好,让他磨砺一番心性,也好知道不是生在天家,那东宫就是那般好住的。”   外头又有宫人前来传话,“娘娘,世子爷让人送了信来。”   顾贵妃松缓了一瞬,拆了信看过,却又忍不住皱了眉头。   “阿晏这孩子……”   莲心忙问:“娘娘,世子出了何事?”   顾贵妃将信倒扣在小几上,冷着一张脸:“本宫看这些孩子,一个两个都是翅膀硬了,天高路远,想要自己出去闯一闯。”   她刚被赵成义伤了一回心,此刻看见顾淮心中所写想离开长安,与阿罗昭昭一同前往湖州,心中更不是滋味。   儿子是亲生的,侄子也是自小在她跟前长大。   如今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再愿意做   可她素来是个心智坚强之人。   心中悲戚逐渐淡去,忍不住想,“罢了,本宫如今是管不住他们了,他们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让人去查,到底是谁将在他面前挑拨。”   莲心忙道:“是。”她也恨那背后之人,心肠何其歹毒,竟挑拨娘娘和四殿下母子离心。   顾贵妃养神片刻,方又道:“还有,让人去趟郡主府,与昭昭说一声,本宫希望她能在危险时……”   *   “主子,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子桑采轻点了两回,这次去往湖州的行李从简从精,能带上的东西一定是要能用上的,多余的东西一概不带。   “嗯,收拾好就行。”   “对了干粮多准备,衣裳少带两件也无事。”昭昭想了想又道。   子桑采没精打采的点头,“主子,你真不带着婢子去吗?那谁伺候你?”   昭昭朝她一笑,“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难不成没了你我就不能穿衣吃饭了吗?”   昭昭自是有考量,此番前去湖州是随遣使一同,她能带上的人手必定要极其得用,阿采从小骑马射箭皆平平,保护自己都成问题,她也不想让阿采冒险。   “主子。”子桑采哀求道,“你和大哥、贺岚都走了,留下婢子一个人。”   “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青眉将装了银票的荷包送来,笑道。   昭昭清点着她要带上的小物件儿,一边道:“我出这趟远门,你们务必要将家中看顾好。”   子桑采同青眉齐声道:“是,婢子绝不会让府上出一丝乱子。”   将所有该交待的事情,都已经交待了一回,已经到了快要出发的时辰。   遣使带领禁军先行半个时辰,昭昭留在十里亭不住得往外看。   子桑羽算着时辰走向她,“主子,要到出发的时辰了,再不走,我们今夜就赶不上前头队伍的驻扎营地了。”   昭昭看着长安城门的方向,难得有些踟蹰,“再等片刻吧。”   就再等等,若是等不到了,她再追上前方的队伍也不迟。   “咱们今日出门的时候,怎么就不能直接问问隔壁呢?”贺岚无聊的拽着缰绳道,他实在想不明白,就邻里邻居,隔着两道院墙住着,偏生要在十里亭来等,对方来不来。   昭昭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   子桑羽瞥了他一眼,无声提醒让他闭嘴。   还不是因为前日,昭昭的无心之举让她自己越想越别扭,这两日来也没有去隔壁问问,也不准贺岚他们去隔壁。   子桑羽又要出声提醒,却听得前方传来的马蹄声,看过去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昭昭就看着顾淮朝她走过来,歉意一笑,“抱歉,我来迟了。”   “没事,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昭昭笑弯了眼。   飞廉打马与贺岚并行,发起了牢骚,“我们本来很早就能出门的,只是夫人又让人来请世子回府,吵闹了一番,刚刚贵妃娘娘派了人来,这才将人都打发了去。这不,等他们一走,我们立刻就出发赶来,还怕你们先行一步,我们还得追赶一番。”   贺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昭昭坐在马车内,听着外头两个话痨的话,终于知道了缘由。   坐在另一边的顾淮出声道:“飞廉。”   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马蹄声响起。   “飞廉不懂事,让郡主见笑了。”顾淮无奈道,飞廉像是个大漏勺,怎么什么都朝外说。   “早知道这样,咱们今日应该提早出发,你也能避过这一场闹事了。”昭昭摆了摆手,顾夫人可真是会挑时间来闹事。   顾淮怔然,而后看向她,昭昭今日做一身男式骑装打扮,及腰长发用一顶小金冠束成了马尾,她本就生的五官明朗,女装时是明媚姝丽,此刻却是英姿飒爽。   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来就仿佛明若灼日,让人不住得以目光追寻。   她应该是想要骑马,毕竟贺岚还牵着一匹马,那应该是她的坐骑,顾淮想。   昭昭心里想着事儿,也没发现他的目光。   只是等她开口说正事的时候,顾淮也已经转过头,看向其他地方。   昭昭略有苦恼,昨日贵妃娘娘差人给她送了一封信,信中写着让她对照管点四皇子。因为之前的某些事情,四皇子对她成见颇大,贵妃娘娘肯定也知道,但贵妃娘娘不插手小辈之间的事情,如今却还是希望他们这一路上能互相照拂。   湖州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   “此番遣使由四皇子领队,不知顾世子与他关系可好?”   昭昭满怀希望的问道。   顾淮都能同三皇子关系那般好,怎么也能同亲表弟关系更好才对。   顾淮却难得苦笑,“恐怕要令郡主失望了。”   他和赵成义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第29章 你喜欢她 他素来心高气傲,受不了被一……   元月底, 二月初的天气还未开始回暖。   官道上人影越来越少,往来只听得见两旁风疾驰而过的声音。   顾淮回忆起了年少时光,像是想起了些什么, 无奈笑道:“当年我同兄长在娘娘膝下长大,他便以为娘娘偏疼我与我兄长。”   顾贵妃同顾先夫人,早些年感情甚好,顾先夫人去后, 顾侯爷偏宠妾室,顾贵妃看不得兄长冷落一双幼儿,命人将他们接入了宫中长住, 算是一边照顾他们兄弟二人,一遍敲打顾侯爷后宅的妾室们。   可四皇子却觉着,是他们兄弟二人抢夺了顾贵妃的关爱。   “他自小就不愿与我来往,所以在他心中,我大约同他是不对付的。”   他能同宫中其它皇子公主相处不错,唯独与四皇子,明明有血缘关系,却处的还不如三皇子。   长大以后, 倒是好些了, 不会像小时候那般打架,但也最多是点头之交,来往甚少。   顾淮勾了唇一笑, 此番他也去湖州,想来他那表弟对他成见会愈发重。   他提起了早逝的兄长,倒叫昭昭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了顾淮眼中,顾淮微微一笑,“陈年往事, 我也忘的差不多了。”   二人也没再提四皇子。   昭昭想,看来这一路上与四皇子之间,能避则避吧,免得多生事端。   她正盘算着,却又听顾淮一问,“郡主为何一定要顾某前往湖州?”   顾淮安静的等着答案。   许是马车行的太急,风从缝隙中不停灌入车厢里,昭昭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人,从矮柜里取出手炉递过去。   “你去了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了。”   想要顾淮同她一起去湖州走一趟,不止是为了借着顾淮的名声,让民间为湖州的灾情自发出一份力。   还有……   昭昭叹了口气,有些话直接说出来,作用远没有亲身经历更有意义。   她朝马车外看了一眼,天色渐黑,两旁景色也逐渐模糊。   等终于追上大部队时,大部队已经开始迅速的原地驻扎搭营。   看见他们一同过来时,四皇子冷着一张脸,只淡淡一道:“到了?”   昭昭正待同他打招呼,四皇子冷冷留下一句,“寅时出发,别再跟不上。”再也不看他们二人一眼,转身就入了营帐内。   四皇子亲随忙添补道:“殿下今日赶路有些累了。郡主、世子爷也早些休息,明日还得赶路呢。”   昭昭看了一眼顾淮,二人对视,无奈一笑。   离寅时还有两个时辰,子桑羽也已经迅速带人将帐篷搭好,两拨人分作两堆,各自入了营帐休息。   出门在外,自是万事从简,营帐内支起了一张简易床榻,外头生着篝火。   昭昭睡不着,干脆坐在篝火前,同守夜的子桑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她抬头望着天,颇为感慨,“阿羽,我们已经离开凉州半年多了。”在长安的这大半年,经历了太多事,她在快速成长的同时,对爹娘和家乡的思念也与日俱增。   故乡是什么。   故乡就是无论一个走多远,离开多久,却总想着有一日能够回去。   至少,在昭昭心里是如此。   长安虽繁盛,所有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无比的新鲜。   可长安再好,也不是凉州啊。   子桑羽往篝火堆离扔着木柴,篝火上烧着热水,水中加煮着凉州御寒所用的香料,眼见着热水滚沸,子桑羽舀了一碗递给昭昭,“想家了吗?”   “离开大半年。”   “我若说不想,肯定是假的。”昭昭叹道,“一想着过几日能见到玉叔,我就更想念凉州,还有阿爹阿娘,子桑叔,子桑婶,我想念凉州的每一个人。”   在长安,万事都得自己来,她心智在坚定,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着疼爱她的爹娘,想念着凉州的一草一木。想念着她离开凉州前,刚接生的小马驹,那是凉州草原上无所匹敌的马王的后代,阿爹送给她的十五岁生辰礼物。   如今小马驹肯定已经也长成了草原上最矫健的一匹马儿。   子桑羽从来都是大哥哥的做派,爱护着每一个比他小的弟弟妹妹们,昭昭在他眼中,就同亲妹妹也没什么区别。   此刻他想起了一事,提醒着昭昭:“主子还不如想想,见着玉将军,你该如何同玉将军解释,咱们来长安大半年,都未曾找到要找的人。”   凉州谁不知道昭昭自打做了一场噩梦,便陷入了那场梦中,说梦中人在长安,便不顾长安危险重重来了长安,就是为了找到梦中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思乡之情霎时就被即将到来的长辈关怀给冲淡。   玉将军可是整个阿罗部最能念叨人的长辈了,无论见着哪个小辈,都能训诫大半日。就连她们这一辈里,最稳重的那位,都时常被玉将军喷的是狗血淋头。   虽说玉将军不会骂她,但会跟在她身后念叨,比唐僧可厉害多了。   想想一到并州,玉将军就会劈头盖脸的问她话。   昭昭发起愁来。   “你说的有道理,我得认真想想。”昭昭就坐在篝火旁发起愁来。   子桑羽见她苦思起来,便也不作声,只将一锅热汤盛出来,分放到几个陶罐中。   一罐递给贺岚让他分下去都喝上一碗。   另一罐他亲自提起,去了离得不远的另一处营帐。   飞廉正撩开门帘出来,一见他不免疑惑,“子桑大哥,你这是?”   子桑羽将陶罐递过去,“这是凉州的祛寒汤,若是世子还未歇下可用上一碗,你们也都喝些,免得寒气入体。”   飞廉忙道谢接过,隔着盖子,都能闻到其中的辛辣味。   子桑羽朝营帐内看了一眼,方转身离开。   飞廉抱着陶罐,想了想又进了营帐内。   营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顾淮披着外袍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方才睁眼,疑惑看向飞廉,“你手中抱着何物?”   ”是子桑大哥送过来的祛寒汤,这味道刺鼻的很,主子您要不要喝上一碗?”飞廉取了盖子,辛辣味愈发刺鼻,飞廉都忍不住快要打喷嚏了。   他家主子连平日里用的药都不爱喝,更别提会喝这奇怪的祛寒汤,想来也是不会喝的。   “怪难闻的,属下这就抱走。”飞廉想也没想就打算带走陶罐。   “站住。”顾淮走过去,看着陶罐里昏黄汤汁,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长安当地食材清淡,与凉州菜式天差地别。   他依稀能分辨出,这味祛寒汤里,放了辣根和胡叶。   这是凉州将士行军打仗时,为抵御寒气会喝的汤。   凉州气候温差极大,白天太阳毒辣,空气干燥,夜里却急剧降温,潮湿难耐。   这样一份汤,比烈酒还辣,能让人生热抵抗寒冷。   顾淮取了一只白瓷碗,示意飞廉倒上一碗,“留下一碗,剩下的你端去分一分,宿在野外,风邪侵体不是小事。”   飞廉皱着眉头,恨不得立马就远离这碗汤,应了一声抱着罐子就跑了出去。   这一夜,谁都没有入眠。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   寅时刚到,就有人吹了号角。   众人迅速的拔营收帐,准备继续赶路。   马车也已经套好。   昭昭扬了一下马鞭,破风而响,声音清脆,她精神抖擞,全然不似一夜未睡的疲惫。她轻轻拍着马背,安抚着马儿情绪,“我今日骑马。”   她朝顾淮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上了四皇子的马车,便踩着马镫利落的翻身上了马,开始赶路。   *   赶路途中,无事可做。   赵成义将顾淮请上马车同乘,却也不打算同他说话。   只是风吹开了车帘,晨曦之中骑在马背上的红衣少女,格外引人注目。   赵成义不喜欢这般张扬的女子。   或许也是因为去年他曾有意接近对方,想求娶对方。   他放低了姿态。   没想到对方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一切行径在对方眼中宛若跳梁小丑。   他素来心高气傲,受不了被一个女人这般羞辱。   看着顾淮闭目养神,他冷不丁的开口,“你喜欢她?”   马车内的宁静随着这一句话而被打破,顾淮睁开了眼睛,看向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赵成义从小到大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仿佛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冷哼了一声道:“别装了,你怎么可能不懂我说什么。”   “你若对她无意,为何要同她一起去湖州?”   为什么要去湖州?   这个问题,顾淮也问过自己。   是因为他二叔至少还有三个月才会到长安,这三个月的空闲时间甚觉无趣。   还是因为此刻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红衣少女,对他还有未尽之言。   他有些好奇那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   他无视了赵成义语气不善,颔首道:“殿下多虑了。”   “臣只想为湖州灾情尽一份绵薄之力。”   “臣想,殿下之心与臣是相同的。”   “不是吗?”   “你!”赵成义脸色一变,他愤然不平,就连顾淮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也都没发觉。 第30章 铃兰花香 顾淮微微失神   南下前往并州的路, 远比众人想象的更艰难些。   连日来下的几场冰雹,将路砸的稀烂,又逢化雪时节, 更是泥泞不堪,拉着物资的马车本就笨重,车轮深深的陷进了底下。   车轮陷进泥坑里,所有人都只能下马推车。   昭昭眉头紧皱, 此处离并州地境还有五百里路程,都这般难行,路况不好也就罢了, 还有流匪,他们这回带来了一批物资,恐怕遭人惦记,越往并州行,昭昭心里就越不安。   越往并州来,他们就行的越是谨慎。   幸好从昨日起,天气放晴,接下来的几日天气, 都是大晴天, 终于给了众人一个喘息的机会,能够好好调整状态,重新赶路。   昭昭不无乐观想, 如今天也晴了,他们离并州越来越近,只要不出事一切都好。   昭昭打马沿途勘察过一回路况,往回走,却见顾淮站在一处高地上, 看着湍急的渭水河奔流南下。   她翻身下马,走到他身旁,见他似在沉思,她也不由得看向河面。   她有些发愁,如今开始化雪,上游的冰雪化水,往下游来,河面都上涨了不少,快要同河岸持平。   如今湖州内物资匮乏,他们这批物资也不知何时才能运到湖州去。   可是如今干着急,用处也不大。   她站在这岸边,时不时的就有河水飞溅,打湿衣袍,仿佛下一刻汹涌河水就要轻而易举的将人卷入河中,如何挣扎也不能重新上岸。   天灾永远是人力不可抵抗之事。   人在浩瀚宇宙中,只是沧海一粟。   昭昭直觉有些危险,下意识抓住了身旁人的衣袖,拉着他朝后退上一步。   顾淮回过神来,目光转向她,似在疑惑她为何要抓住他的袖子。   昭昭一本正经的松开了手,盯着河边娓娓道来:“每年溺水身亡的人可不少,其中不乏擅长泅水之人。”   就好像是教育想要玩水的孩童。   顾淮失笑,微微颔首:“多谢郡主提醒。”   昭昭朝前方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往前二里路也还是泥泞路,不太好走,今日咱们都得耗在这段路上了。”   “不过二里路后,道路还算平整,到时候可能就要抓紧时间赶路了。”   “到了并州边境,有将士接应,咱们就能安心了。”   顾淮知她心急,正想要开口劝慰一二,一阵腥甜之气涌上喉间,他忍不住捂嘴轻咳起来。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连赵成义都受不了,这会儿趁着众人都在推车的时候,待在帐篷中休息。   更别提顾淮就身体不好,但这一路上,昭昭从不曾听他说起身体不适的话来。   昭昭险些就忘了,他本来就不是个会将伤痛显露人前的人。   昭昭抿了抿唇,忽而生出了些许悔意来。   她是不是做错了,不该劝顾淮与她同行湖州。   可这趟湖州只行。   她想让顾淮看看天下之大,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挣扎着活下去。   二人在河边待上了不到半刻钟,赵成义身边亲随匆忙朝他们二人走来,“郡主,世子,殿下有请,还请您二位随我来。”   二人面面相觑,赵成义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走进赵成义暂时休息的营帐内,帐内几位遣使皆在,看来是在商量什么事情。   见着他们进来,遣使方才告退。   昭昭微微皱了眉头,赵成义对她有成见,所以什么事情都不会让她参与商量,刚刚这些人定是已经商量出了些什么结果,此刻让她来,不过是将结果告知她。   赵成义神色不大好,看见他们进来,也只是点点头,说起了他的打算。   “我同李大人他们商议决定,我带人先行一步赶往湖州,你们随着李大人押送物资从并州绕道。”   昭昭想也没想就反对,“不可。”   赵成义为何突然性子这般急切,昭昭一时竟想不明白。   赵成义本就因为今日赶路进度因路况而受阻,又瞧昭昭不顺眼,心中难免恶气难忍,“昭阳郡主有何高见,你不是正好前去并州,见见你们凉州的兵马?”   “若是殿下带人先行,人手分成两批,那是要让大部分人手保护你,还是保护这一批物资呢?”   “往前走,山林众多,谁也不知道那些流匪是不是已经盯上了我们这批物资。”   “殿下何不再等等?并州派来接应我们的兵马最迟后天就能与我们接应。”   昭昭话音刚落,赵成义不耐的起身道:“此番随行皆是精兵良将,何惧一群乌合之众。”他不以为然的态度,激怒了昭昭。   养尊处优的皇子,待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根本不知道,那些刀口舔血的流匪,根本不惧官兵,他们要的是粮食,要是的钱财,要的是活下去的机会。   昭昭从不爱动怒发火,此刻却再也忍不住,掷地有声道:“那殿下以为,那群流匪既然是乌合之众,为何这么久,并州兵马都没能将其剿灭?”   人站在高处,俯视天下,瞧见的人比蝼蚁还要渺小。   “殿下为何会来湖州,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殿下想过没,你若在湖州出事,遭殃的还是湖州百姓。”   一个皇子,若是在湖州遭遇不测,可不比雪灾引发的灾难小。   “殿下的命是命,湖州百姓的性命难道是草芥吗?”   赵成义脸涨的通红,“你胡说什么!”   昭昭知道这一路上,赵成义瞧不上她,她也没打算同赵成义起冲突。但是今日无论赵成义听还不是不听,她都不能让赵成义明日冒这个险。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丝毫不退让,“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赵成义冷声道:“你凭什么要我听你的。”   昭昭终于明白,为何顾贵妃会特意给她写一封信,让她必要时拦住赵成义。   她这位四表哥,年纪比她大,心智却不够成熟。   他们二人互不退让,营帐外禁卫不住往帐中探头。   昭昭抿了抿唇,撂下最后一句,“自是因为贵妃娘娘交待,让我务必必要时候劝阻殿下,殿下千金之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娘娘一颗慈母心想想……”   这句话也不知如何触怒了赵成义,他想也不想,抓起身旁之物就朝昭昭扔去。   昭昭也没料到他竟会动手,躲闪不及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   “当心。”   那只茶杯砸到了人发出一声闷响,而后又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地碎片。   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未传来,昭昭睁开眼,竟是顾淮挡在了她面前。   顾淮微怒的声音在帐中响起。   “殿下自幼学习四书五经,百家之言,何时学会了说不过就动手?”   昭昭一愣,觉着此刻的顾淮有些不一样。她还没有见过顾淮动怒发火呢。   赵成义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看着顾淮光洁的额头因他扔的那只茶杯红肿一块。   还有顾淮眼中明晃晃的失望。   他心中被挑起的怒火,竟烟消云散。   他咬了咬牙,狠狠的盯了昭昭一眼,竟拂袖而去。   昭昭不明所以,这赵成义怎么就突然走了,她忙去看顾淮,看见他的额头吓了一跳,紧张道:“你怎么受伤了?”   顾淮缓缓摇头,“我没事,我们先出去再说。”   同赵成义的谈话不欢而散。   “你可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着急?”昭昭朝火堆理扔着小木块,她实在想不明白,赵成义怎么就突然改变了心思,要自己先行一步,赶往湖州呢?   顾淮坐在篝火另一方,仔细想了想方道:“今日长安送来一封信。”   “书信内容不得而知,不过想来殿下突然转变心意同这封信有关。”   见昭昭等着他的下文,顾淮歉意一笑,赵成义同他不和,自然是不会将书信内容告诉他。   昭昭心中明白便道:“算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抬眼就看见顾淮额上的红肿伤口。   她同赵成义起了争执,受伤的却是顾淮。虽然已经用上了阿罗部那消肿效果极佳的秘药,顾淮额头的伤口看上去还是有些可怖。   赵成义可真是厌她之极,不然怎么会下这样的重手。   她的满心内疚掩盖不住。   顾淮全然看在了眼中。   他微微皱了眉头,眼前的少女,应该永远眼中含笑,永不会因他而伤心难过才对。   他忽而开口,“我想,我可能想出了法子劝阻殿下打消念头。”   昭昭一愣,被他的话所吸引,“什么法子?”   昭昭不免凑近,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像是被阳光沁润过后的铃兰花香,清新扑鼻,又带着一丝暖意,让顾淮微微失神。   他忽而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游记里关于铃兰花的记载:铃兰虽身姿纤弱娇小,却又极其坚忍不拔,不惧凉州气候,在凉州四处扎根,凉州四处可见其身影。   许是因为顾淮没回答,昭昭干脆坐的离他更近,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顾世子?”   顾淮醒过神来,略微朝后一躲,“劝说殿下之事,就交由顾某,时候不早了,郡主早些休息。”说完他极快的起了身,不等昭昭回答,便朝赵成义的营帐走去。   昭昭唤了他好几声,他都不曾回头。   “阿羽,你要不要再给顾世子瞧瞧,我怎么觉着他不只是有外伤。”昭昭忧心忡忡道。   怎么她喊了几声,顾淮都没听见呢?   莫不是那只茶杯让顾淮伤到了脑子,损坏了听力。   子桑羽几度欲开口,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天色不早了,主子快歇吧,属下算过,明日天气好,若抓紧时间赶路,在太阳落山前,就能同并州兵马汇合。” 第31章 抵达并州 “将军正在见您带来的郡马。……   也不知顾淮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第二日清晨,赵成义便改了主意,继续随大部队一同前往并州。   出发前, 昭昭还在担心,不想远远的就看见顾淮对她点头,她心不知怎么的,忽而就安定了下来。   她是如此的相信顾淮, 只要顾淮开口,肯定就已经成功将赵成义劝住。   “出发。”   号角吹起,所有人继续往前行驶。   为了能够尽快与来接应的并州兵马汇合, 今日赶路一直不曾停下。   从清晨赶路,一直到太阳快要下山时,终于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并州兵马。   双方自是做着交接。   昭昭勒住了马,欲打算趁现在无人注意她的时候,前去寻顾淮。她实在好奇顾淮到底是怎么劝住了赵成义。   昨夜赵成义分明是急着赶往湖州。   而且极轻易的就被她激怒。   一定有重要的原因。   可顾淮到底如何成功将赵成义劝下?   不想她刚勒了马绳转头,就有位身穿甲胄的兵卒迎了上来,“郡主,您要去哪儿?”   来人说着一口让昭昭熟悉的西凉话, 昭昭霎时就忘了要去找顾淮, 下马奔向来人,喜出望外的握住了来人的手,“玉琳, 你怎么来了?”   眼前穿着甲胄的兵卒,分明就是个女子,五官比起中原女子更加深邃,看着很是飒爽英气。   昭昭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昭昭满心欢喜,“阿羽, 你怎么都没告诉我,玉琳也在并州?”   子桑羽前两月还来过一趟并州,也没有告诉她,玉琳也在并州啊。   子桑羽同样的疑惑。   玉琳一笑,“阿羽当然不知道了,因为我是偷偷跟着父亲来的并州。”也是前几日,她的行踪才暴露于人前,只是她父亲虽气,却也没有办法将她赶回凉州,窝着火关了她好些日子,今日因为郡主要来,她父亲才让她来迎接。   “你呀你,玉叔肯定很生气。”昭昭听完了前因后果,觉着好笑又无奈。   “他现在气也气过了,但现在也没法赶我回去。”   队伍重新启程,昭昭牵住了玉琳的手,也不骑马了,走上装行李的马车,“走,马车上说去,你快同我说说,我阿娘她现在身子如何,我阿爹今年可有犯旧疾?”   昭昭着急忙慌的丢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玉琳一一的给她解答着。   “公主清瘦了许多,王爷虽嘴上不提,也时常惦记着您。”   “去年西戎收成不好,常有匪徒前来掠夺百姓的家财,王爷为此增添了好几次巡视。”   昭昭听得鼻子一酸,险些就哭了。   见着故人,就会忍不住开始思乡。   玉琳忙安慰她,“不过他们一切都好,您安心就是了。”   昭昭哪能不明白,只要她一日不回长安,她爹娘就会一直担心。   说过了一回凉州的事,玉琳忽而神秘一笑,“郡主呢,可有在长安找到那位梦中人?”   整个凉州没有人不知道,郡主因为一场梦,还有那个梦中人,千里迢迢去了长安寻找,一去就是大半年。   所有人都觉着那只是一场昭昭做过的梦,而昭昭自幼聪慧,王爷以继承人的方式培养她,她向来理性又多智,偏偏对一位梦中人上执迷不悟。   中原皇帝不安好心,下诏召见昭昭,王爷夫妇二人都不愿让昭昭入长安。   昭昭虽愁,但也坦诚,“暂时还没有。”   玉琳刚刚还高高兴兴的,听见这话,也替昭昭发起了愁。   昭昭哪儿能不知道玉琳是在想如何安慰她,她忙转移话题,“好了,暂时不说此事,你同我说说并州的情况吧。”   玉琳收起了谈笑的心思,认真的同昭昭说起了并州当下的情况。   并州多丘陵,实在是极好的藏匿身形之地,此地流匪对地形了解至深,是常人无可比拟。凉州兵马来前,并州兵马常年败战,愈发刺激了流匪的嚣张气焰。   而今兵马整肃一新,虽不曾败仗,却也没能剿灭流匪。   双方僵持不下,还有的打。   也是并州兵马越养越废,这么些年被流匪打的士气低下。而今玉将军带兵前来,不止要剿灭流匪,还要重振军中士气,整日里也忙的不行。   队伍赶到军营时,已经是深夜。   马车内,昭昭和玉琳还说个不停,子桑羽轻叩车厢。   “主子到了。”   “有话待会儿再说。”   二人这才停下,携手走下了马车。   玉琳飞快地牵了昭昭的手,就要去她的营帐,“我早就收拾好了住处,郡主快随我去休息,免得被我爹看见,今夜就别想睡了。”   大家都怕玉将军絮叨,昭昭道了一声好,跟着玉琳就走。   飞廉打马车下来,一眼就瞧见昭昭同人携手朝某处营帐走去,那人穿着甲胄,是兵卒的打扮。   他狐疑道:“郡主怎么牵着一个男人的手。”   那该不会是郡主在凉州的相好吧。   都说凉州民风开放,还有女子在大街上相中了夫婿,就将人抢回去拜堂成亲的风俗。   他心中一惊。   话音刚落,便被顾淮拍了肩膀,顾淮轻斥他,“别胡说。”   顾淮的目光也落在那相伴而走的二人身上,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密布的营帐后。   有人前来,“顾世子,您的住处在这边,请随我来。”   他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道了一声谢,随人前往住处。   军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分给玉将军之女的营帐也也不过小小一处,又因为昭昭要来,玉将军还花了心思让人重新收拾了一番,不过也简陋,只有一张床榻。   昭昭清洗了一番,忽而想起了什么,走到帐前撩了帘子探头看去,今夜外头当值的是贺岚。   “主子,怎么了?”   昭昭抿了抿唇,“你去顾世子那儿瞧瞧,看他那儿可要再添笼火,然后你也去休息吧,不必守着。”她见着玉琳,一高兴便将所有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是,属下这就去。”贺岚应了声,拔腿就走。   玉琳解着头绳,好奇走过来,“顾世子是谁,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昭昭坐在床榻边,拿着梳子篦着一头长发,她不知道玉琳心中所想,只同玉琳解释道:“他是我在长安认识的一个朋友。”   “他身体不好,夜里凉,多添笼火能好受些。”   玉琳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只倦意来袭,便同昭昭并头睡去。   *   军营的天色亮的格外早,因为军营的一天不是太阳从东边升起,而是将士操练的声音响起开始。   顾淮素来浅眠,虽住的地方离练武场隔得很远,还是能听见齐整划一的口号声。   他睁开了双眼,眼中一片清明。   似是知道他醒了,营帐外就响起了说话声。   “小兄弟,我是来给世子送水的。”   飞廉忙准备接过对方手中的铜盆,“不劳烦你,给我就成。”   对方却不肯:“没事儿,我送进去吧,你们是从长安来的贵客,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他实在太热情,直接绕过飞廉,走到帐前,“顾世子,我是来给您送水的。”   顾淮已经起身披上了外袍,他已经将帐外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此刻便道:“请进。”   来人端了水盆进营帐,先是探究的将顾淮给打量了一番,而后才放下了水盆,朝着顾淮行了一礼,,方才退出营帐外。   没过多时,又有人端着早点走来,用着与方才那人同样的理由,入了顾淮住的营帐。   再过一会儿,竟又有人打着送茶水的由头进来。   ……   接二连三的人用着不同的借口在顾淮面前露过一回脸。   飞廉毛骨悚然,“主子,这并州的将士是不是有问题。”他主子在长安自是美名远扬,每回出门,多少姑娘家争相探头观望。可这军营里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怎么也如此热情。   顾淮端着热茶喝上一口,仿佛被围观的不是他本人,心平气和道:“他们不是并州的兵。”   飞廉没反应过来,顾淮又道:“他们是凉州兵。”   顾淮心中知道,这些人定也不是受了昭昭的命令,前来送各种各样的东西。   这些人只是寻了借口,进帐中来观察他。   至于为何要来观察他,顾淮一时也没明白。   他喝过了药,外头竟又有人问话,“顾世子可有空?我们将军请您一见。”   他微微皱了眉头,却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   昭昭难得的醒迟了一回,睁开眼时,帐中已是大亮。   她洗漱了一番,想着该先去给长辈请个安才对,便同玉琳一起走去玉将军的营帐。   不想还未走近,便见玉将军帐外围着一群人。   阿罗部军营军规森严,哪有将士敢这般不守规矩,在主将营帐外窥视。   而且也没被玉将军责罚。   这可真是奇了。   这些人边探头,还边讨论。   “不会吧,怎么是个小白脸。”   “还真是,那脸可真白,比咱们凉州的凉糕都白。”   “长得好看啊,都说长安世家贵公子,样貌出众,面若好女,果不其然。”   “看上去不会武功啊。”   “连把佩刀都没有,以后怎么带兵打仗啊。”   这些人讨论的激烈,连身后有人走来都不知道。   昭昭听见他们议论,疑惑着走上前,朗声问道:“你们瞧什么呢?”   刚刚还吊儿郎当,围成一团的一群人,瞬间就站成了齐整的两排,齐声同她行礼,“属下见过郡主!”   昭昭抬手让他们都起来,“玉叔正在见客?”   “是,郡主。”   “将军正在见您带来的郡马。”   回答问题的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凉州话,昭昭却觉着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脸上笑意一僵,“你再说一遍,玉叔在见谁?” 第32章 相看女婿 “我们都盼着你能早日找到心……   顾淮茫然又疑惑, 眼前这位玉将军同他所了解的好像太过不同。   眼前这位玉将军,身上留下的岁月痕迹,清晰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道没过了右眼的伤疤,许是某次打仗时,敌军所留下。让他整张脸都带上了骇人之势。   多年前, 十八岁的阿罗怙接过父命,带领阿罗部众抵抗西戎来犯,其麾下少年将士, 皆在那一战中成名天下。   其中子桑瀚、玉宇成、卫青等人皆是阿罗怙的左臂右膀,阿罗部的顶梁柱,自也有英雄故事流传于民间。   其中记载,玉宇成面若黑煞阎罗、沉默寡言、从不轻易在人前开口。   民间话本甚至还写的更为离奇古怪,说这位阿罗王麾下的黑面阎罗,无需动手,开口就能要人命,是以他平日里从不开口说话。   顾淮虽知道传闻并不可轻信, 此刻却还是片刻失神, 怀疑起了眼前这位话说个不停,让他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的玉将军,真的是传闻中的黑面阎罗吗?   玉宇成已经快将顾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问了出来。   只是越看, 就越不满意。昭昭千里奔赴长安,找到的心上人,怎么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书生呢?   生的倒是一副细皮嫩肉的好样貌,可要做阿罗部的女婿,光有一副好皮囊能顶什么用呢?那日后都得上战场保家卫国的。   瞧着身子骨单薄的像片纸似的, 阿罗部那些小子们随便一个巴掌都能将他给拍碎了。   自古以来,文武不对付。   文人看不上武夫舞刀弄\\枪,头脑单纯四肢发达。   武夫看不惯文人爱写点儿酸文酸诗的那股酸劲儿,江山永固靠的可不是笔杆子。   那都是战场上,将士们用血和肉化作了泥土,巩固这山河太平。   双方互看不顺眼的历史,源远流长。   玉宇成怀揣着要替主上相看未来女婿的态度,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些许老泰山的心态,挑起了各种不满之处。   顾淮将对方嫌弃的目光尽收眼底。   他心中疑窦愈深。   一开始他以为玉将军是为探他的底细。   只是玉将军的问题全都围绕着,顾家祖籍何处,家中亲戚几许、兄弟姊妹又有多少、平日爱好什么……   玉宇成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问,“我记着,尊外祖崔指挥使一手崔氏刀法名震天下,不知顾世子可有承其衣钵?”   南北镇抚司,在四十年前还未分成两部,其总指挥使名崔延,家学渊源,一手崔氏刀法在救下先帝时,名震天下。   玉宇成懒得理会顾家如今是皇亲国戚,皇恩浩荡,只提起崔延时颇有几分敬意。   顾淮不曾想到玉宇成会提起崔家。   记忆总是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化,那位白发苍苍的外祖父,身影仿佛也已经淡的看不清。   崔家早就没人了,只留下一座空宅。   他有时会去看看。   顾淮带着些许怀念道:“晚辈不才,不曾习得外祖真传。”   玉宇成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心里头才浮起的丁点儿希冀也没了。   顾淮见他掩不住的失望,心中茫然感愈发强烈。   这些同他家世背景、品性有关之事,根本算不得是探听他的底细。   怎么问,都更像是在……   顾淮心里隐隐浮起了个答案。   这位玉将军像是在相看女婿。   思及长安世家子弟,最好那些附庸风雅、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   玉宇成难免就又挑剔了许多。   玉宇成便又问,“顾世子房中有几位美婢姬妾……”   这问题实在太过露骨,也太过失礼。   顾淮嘴角笑意都快维持不住。   昭昭踏进营帐刚听见个开头,朗声阻止:“玉叔!”   玉宇成话被打断,见着昭昭却是喜笑颜开,连右眼上的伤疤都显得温和了许多。   他快步走到昭昭跟前,将昭昭打量了一回,和蔼道:“半年不见,郡主长高了,也长大了不少。”   昭昭飞快地瞄了一眼顾淮。   许是因为方才玉叔的问题太过匪夷所思,顾淮虽尚且能保持镇定,泛红的耳尖却透露出了他此刻心情应该极为复杂。   昭昭忙用凉州话说道:“玉叔,这才头回见面,您怎能随意问顾世子的私事呢。”   玉宇成便道:“主上同王妃都不在此地,郡主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托个大,自是要好好先为你好好把关,相看这未来夫婿。”   “这不是只关乎你的未来,也关乎咱们阿罗部的未来。”   “我们都盼着你能早日找到心上人,平安的回到凉州。”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许久不见,长辈又是一片好心,虽说这片好心用错了地方。   眼见着玉将军话也停不下来。   昭昭忙道:“您是我的叔父,我向来尊敬您,我的事情,您当然可以帮忙把关。”   “可您真的误会了,顾世子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也不会是我未来夫婿。”   玉宇成也看了一眼顾淮,狐疑道:“若他不是,那他怎么会同你一起来并州?”   昭昭就更头疼了,“一两句话同您解释不清楚。我先送顾世子出去,回来再同您说话。”   她不等玉宇成回答,便对顾淮使了眼色,“顾世子,玉将军还有军务要处理,咱们不妨先出去吧。”   “我还未问完话呢。”玉将军意犹未尽,还想拦下顾淮。   昭昭忙朝顾淮招手,“顾世子,请吧。”   顾淮捂嘴轻咳了两声,难得有些局促感,朝着玉宇成礼貌道别,“那晚辈就先不打扰将军了。”   便随着昭昭走出玉将军的营帐。   外头那一窝蜂围在帐前的阿罗部将士,依旧目光灼灼地看向二人。   昭昭愣是被这些炽热的目光看出了心虚。   昭昭咳了两声,板着脸道:“你们这会儿不用出操,不用练兵了吗?”   “怎么,半年未见,我说的话已经不管用了?”   这群人见她似乎生气了,方才一哄而散。   顾淮终于松了一口气。   打从他起床开始,迎着这些如坐针毡的目光走到玉将军营帐内,再听玉将军那越问越奇怪的话题。   一向待人理事游刃有余的他,竟觉着有些招架不住。   终于走到远离人群的僻静处。   二人之间,仿佛空气里头都流动着尴尬气氛。   他看见身边的红衣少女停下,站在他眼前,一双明亮眼眸认真的看着他,“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昭昭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大早上,玉将军没能唠叨她,竟来唠叨顾淮,还对顾淮刨根问底。   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玉将军是拿顾淮当犯人审呢。   也是顾淮脾气极好,也没生气。   换做是别人,比如像赵成义那般的心性,恐怕早就拂袖而去了。   “他们没什么恶意,肯定是因为没有见过你,才会对你这般好奇。”   “玉叔他也没恶意,他也不是有意试探你,他只是……”   昭昭抿了唇,“罢了,你不用管他在想什么,反正是误会一场,待会儿我同他解释清楚以后,他就不会再打扰你。”   她难道能说玉叔误以为她将顾淮拐来,就是为了让顾淮做上门女婿吗?   千算万算,都没能算着,她到了并州遇见的这第一件难事,居然是要将顾淮从玉将军的营帐中解救出来。   顾淮见她皱着眉头,便知她心中不知该如何解释,弯了弯嘴角,和煦道:“我当然明白,郡主不用多做解释。”   顾淮笑了笑,顺势就转移了话题,“我比较好奇的是,传闻中那位沉默寡言的黑面阎罗玉将军,竟如此能言善辩。”   方才那些问题,问的是又快又急,他刚回答一个,便有下个问题等着他。   “沉默寡言这几个字,向来同玉叔可丝毫没有关系。”昭昭叹口气。   长安人可真能乱传,玉将军还沉默寡言,天底下就没人会是哑巴了。   “若是你从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便体会得到他有满肚子的话能将你说的哑口无言。”   “不过玉叔是位极受尊敬的长辈,小辈们只要见着他都喜欢缠着他要糖吃,你若同他相处久了,就能明白。”   “看来传闻果真是丝毫不可信……”顾淮略惊讶。   “欸,你仔细说说,长安人到底是怎么给玉叔编撰故事的?我在长安这么久,只听过旁人说我父亲只需一根手指,便能打死一匹战马,你说可笑不可笑……”   太阳渐渐升高,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高地,远眺便能瞧见不远处的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将士。   将士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连落步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   震得二人所站的土地上,小石子都在微微抖动着。   并州将士穿着青色绑袖圆坦领,凉州将士穿着红色绑袖圆坦领,二者又各自站成方队,界限分明。   “顾世子,你知道为什么凉州的将士总是穿一身显眼的红色战袍吗?”昭昭忽而开口问道。   “边境常年打仗,将士们每回上战场,可能旧伤未愈,便又添新伤,为了不让朝夕相处的战友分心,一身红袍可以掩住伤口渗出的血,也可以鼓舞战友勇往直前。”   “这身战袍,不只是战袍,也早就已经成了将士身体的一部分。”   *   过了许久,高地上只剩下顾淮一人。   他的目光深邃而又专注,看着校场上的将士们。   飞廉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满身草屑,像是在地里滚了好几圈,“主子,属下可算是找着您了,您怎么一个人站在风口上呢?”   “您不知道,凉州这些兵哦,简直了各个都拉着属下比上一场,属下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飞廉拍着身上的草屑,不住的诉苦。   凉州人可真是热情,一大早的就拉着他去比武,直到现在才肯放他来寻主子。若非是他知晓郡主同他家主子是好友,不可能害了主子,他简直就要怀疑凉州人是为了拖住他,好将主子给害了。   “好家伙,这伙人一上来,什么路数都有,要不是属下平日里从不倦怠练武一事,不然今日就给主子丢人了。”   等他絮絮叨叨将他赢了几场,输了几场的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顾淮,还没得到半点儿回应,终于忍不住道:“主子,您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不舒服?”   “这儿风大,咱要不先回去歇会儿,听说下午四皇子就要进并州城,主子可要城中瞧瞧?”   顾淮终于开了口,声音喑哑,“飞廉。”   他依旧看着远方,神情晦涩,“你说,她到底是想让我看到什么呢?”   “啊?主子您指的是谁?郡主?郡主不就是想请您为湖州灾民赈灾出一份力,所以才请您同行吗?”飞廉没摸着头脑。   他们来前,郡主便是用这理由说动了主子。   这就是问题的答案?   顾淮问自己。   是吗?   不是啊。   *   昭昭简直是觉着喉咙快要冒烟了,方才将玉将军给劝住。   “玉叔,您以后可不能再像今日这样了,人家顾世子是我请来为湖州灾民赈灾的重要助力,他身体也不大好,您万一再给他吓出病来,可怎么办?”   “我还指着他这趟湖州之行,有所收获呢。”   玉将军心道,那玉面书生身体看着是瘦弱,胆子瞧着可一点儿都不小,哪儿能就被他吓出病来。   那双眼睛,像是草原上的狼崽子一样,藏着凶狠劲儿呢。   也就眼前这小姑娘,好像没瞧出来一样。   昭昭觉着自己可算是将玉将军给劝住了,让他日后别再对顾淮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   不知道的以为是阿罗部心怀叵测,要对顾淮下手呢。   二人不再讨论顾淮,说起了正事。 第33章 假扮夫妻 我可不与你假扮夫妻。   湖州受雪灾影响巨大, 入境内的道路皆不好走,并州通往湖州的路已然是最平整的一条路,可也还得再疏通两日, 是以遣使队伍在并州还得休整两日,方才继续赶路。   昭昭发现明明她都已经吩咐下去,不准打扰顾淮。   结果那群混小子,打清晨开始到了现在夕阳西下, 一直在顾淮四周转悠。   更有甚者,比如玉琳,竟仗着顾淮听不懂凉州话, 在她带着玉琳前去寻顾淮说明日入并州城一事时,玉琳刚见着顾淮第一面儿,便肆无忌惮的在当着顾淮的面儿夸赞,“娘勒,郡主,顾世子长得可真好看!”   “郡主,长安的公子哥儿,长得都像他这么好看吗?”玉琳啧啧称奇, 早知如此, 当初她怎么都该求了郡主,让她一起去长安。   顾淮茫然看向昭昭,昭昭脸上一烧, 拉着玉琳的袖子,“阿琳,你再胡说我可就要告诉玉叔,不让你跟着我。”   “那我不说了。”玉琳忙道。   自打昭昭来了并州,玉宇成就松了一口气, 将玉琳放在昭昭身边,一可以近身保护昭昭,二可以让玉琳离开军营。   顾淮是第一回 见玉琳,玉琳长得高挑,四肢修长,来并州后一直做男儿打扮,她说话声音又清脆,活脱脱一个俊朗的凉州少年郎。   见昭昭毫无芥蒂的拉着这‘少年郎’的衣袖,举止亲密无间的模样。   他微微皱了眉头。   他大约猜到了眼前这位少年郎该是位姑娘家做男儿打扮。   可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新奇却又让他不自觉地开始抵触。   “这位是?”   昭昭忙介绍,“这位是玉将军的女儿,玉琳,她性子素来跳脱,世子别见怪。”   玉琳也大大方方的打招呼,说着一口熟练的官话说道:“顾世子叫我阿琳就好。”   顾淮颔首,礼貌疏离的唤了一声,“玉姑娘。”   昭昭心中一动,好奇的看向顾淮,对方微微一笑,依旧是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长安最出众的世家公子。   奇怪,她刚刚怎么会有一瞬间觉着顾淮不喜欢玉琳呢?   可顾淮向来待人和煦有礼,今日被阿罗部将士打扰了一上午都不曾动怒,这才同玉琳才头一回见面,怎会不喜欢玉琳呢?   定然是她误会了。   顾淮开口道:“不知郡主找我有何事?”   “我明日想去并州城中看看,你去不去?”   这原本不是件大事,她也不必特意前来。   约好了第二日进城的时辰,昭昭便向顾淮告辞。   到了第二日,昭昭做便服打扮,身旁是玉琳同贺岚跟着,顾淮身边,自是有飞廉跟着。   还有……   还有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打扮的赵成义。   他竟也要一同前去并州城中。   昭昭略惊讶。   她同赵成义自打前几日那一场不愉快的争论之后,就再也没碰过面。   今日一见,又因为顾淮同他穿着同色外袍。   昭昭才发现他们这对表兄弟,样貌有多相像。   二人眉眼粗看全然一样,细看却是天差地别,顾淮碧青护额之下的眉眼温柔和煦,而赵成义却冷淡傲气。   说来她和赵成义是表兄妹,顾淮同赵成义是表兄弟。   她同赵成义的眉眼生的却完全不像。   许是因为她随了她阿爹的长相,而赵成义随了顾贵妃的长相。   赵成义她心结未解,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她一向打算是与各位皇子保持相同的距离,从不曾同谁太过亲近。可如今便是为了顾贵妃所托,湖州之行,她也不能同赵成义关系闹得太僵。   不论顾贵妃因何要教导她,但顾贵妃教导她时是用了心的。就算只为了报答这份恩师情意,她暂且忍忍赵成义的不成熟的小脾气。   她努力的说服了自己。   她先开了口,“表兄也要和我们一起进城吗?”   赵成义冷着脸,垂眼看她:“又有何不妥,难道入城这段路也有流匪不成?”   昭昭一挑眉,赵成义存心是要和她过不去了吗?   顾淮站在了二人中间,“殿下,郡主,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不妨现在就出发前往城中。”   一辆青釉马车,载着他们三人去往十里地外的并州城内。   一路上,只能听见车轮压过地面的响动。   顾淮看过左右相对而坐,一言不发的俩人,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这两人不亏是表兄妹,性格里都还残留着相同的孩子心性。   他生出了些许不可言喻的羡慕。   这两人,皆是被父母长辈真心疼爱着长大。   虽说二人如今都在自证自己可以独立成长,努力撑起头顶的这一片天。   可他们有父母在身后作为支撑,所以就算前行路上遭受磋磨,摔的头破血流,也从不言畏惧。   赵成义如是。   昭昭更如是。   她比起起赵成义来说,多了一颗坚强却又足够柔软的心。   让他不由得开始好奇,凉州到底是怎样的地方、那里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昭昭到底是怎样长大,成了如今的模样。   毕竟连玉宇成这位传言中沉默寡言的黑面阎罗,都比   他是有心想要缓和二人关系。   终是他率先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郡主昨日说,今日入城,是想去看看并州城内,那位周大善人布施的地方?”   “不错。”昭昭原是心不在焉看着窗外,此刻便专心回答起了顾淮的问题,“玉叔告诉我,年前横山匪首带领手下入城打家劫舍后,这位周姓大善人便开设粥铺,给所有遭难的百姓一口热饭,好让他们能度过今年的寒冬。”   她想看看什么样的大善人,能在此刻散粮米,不求回报的帮助别人。   赵成义正闭眼假寐,听闻此言,冷淡开口道:“那位周员外,是并州最大的米商,熬粥用的粮米皆是陈年旧谷掺着米糠。”   昭昭抿着唇,深吸了一口气,她要看在顾淮因他们二人,遭受无妄之灾,如今却还毫无芥蒂为他们二人说和的这份真心上,她不能轻易动怒。   她和气道:“若是我,能在滴米未有时,有人肯施我一碗粥,我想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吧。”   “我们这样的人,打出生起,就从没经受过饥不择食的苦,又何必轻易评断旁人善心里是否藏恶呢?”   她阿爹年轻时,打仗受过埋伏,带着将士啃草皮才熬过那几日弹尽粮绝的日子,她没经历过,她光是只听她阿爹轻描淡写的提起,便觉着心中难受。   身份尊贵的大余皇子,自小是万般宠爱、珍馐佳肴、穿金带银的长大。   未尝人间疾苦,不知世间百态。   说出来的尽是些‘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话。   她自知自己也有些这样阅历浅薄,自以为是的毛病,所以才想着有机会就要到处走走,多经历一番,方才能成长。   赵成义睁开了双眼看向她,微微有些动容。   只片刻后,他又移开了目光看向顾淮,看到了顾淮带着的护额,那是为了掩盖被他茶盏扔出来的伤口,他目光微闪,而后却冷言道:“你不好好养伤,就为了陪她入城看别人施粥?”   伤口是他砸的不假,可这伤却是他无心之举。   甚至这伤,就是因为阿罗昭昭。   他本就对阿罗昭昭成见颇深,此刻愈发看不顺眼。   “世子的伤势好些了吗?”昭昭也担心的看向顾淮,她昨日还让军医调了伤药送去给顾淮,也不知效果如何。   被两双眼睛盯着看,顾淮镇定自若道:“只是未破皮流血的小伤,你们不必担心。”   他好歹是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一点小伤又何必让人挂心。   赵成义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昭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伤好了就好。”   说起来害顾淮受伤的罪魁祸首,明明此刻就坐在对面。   肯定也没有同顾淮道歉,甚至还对顾淮冷言冷语,没个好脸色。   这马车可是她让人准备的,今日她只邀请了顾淮一道出门,可没请这位四皇子还有四皇子的亲随。   他赵成义就算是皇子,身份比她高贵,可如今出门在外,大家都为皇上办差,自是一视同仁。   她将一开始不与赵成义计较的打算抛在了脑后,忽而开口问道:“四表兄为何要进城呢?总不能也是要同我一样,去看那位周大善人?周大善人的粥,表兄想来是喝不下的。”   赵成义冷眼看她,说道:“表妹去的,我就去不得了吗?”   “自然不是,大路朝天,我走得,表兄自然也走得。”   “……”   眼见着俩人憋着劲儿也要吵架,顾淮发愁的叹了口气。   罢了,只要吵着不动手,他还是别插手了。   越插手,这俩人好像吵得越厉害。   可算是到并州城门,城门有官兵把守,正让入城者排队过路引。   今日入城,自然是不能暴露身份,昭昭一早就有准备,让人取了备好的路引来。   她将路引打开,仔细读着路引上的内容,“我们是打益州来的商户前来寻亲。”   正要看户主与家眷关系时,昭昭发起了愁,这路引是子桑羽在她临行前才给她的,她还未仔细看过呢。   阿羽竟然会犯这样的小错,没有仔细看看路引上的关系,就这样给了她?   这户主带着新婚妻子和家弟家仆前来并州寻亲。   按照路引上的关系,昭昭仔细想了一回。   户主若是顾淮假扮,那她岂不要扮作顾淮的新婚妻子?   今日是为微服进城,假扮成他人自然没什么。   可此刻她心里却觉着有些别扭。   不知如何接着念下去。   赵成义寻着机会就开始嘲讽,“怎么,表妹看不懂路引吗?”   趁昭昭不注意,他伸手夺过了昭昭手中的路引。   “户主:冀州顾氏顾昀,其妻:顾谢氏,户主其弟:顾氏顾楚。”   赵成义嗤笑了一声,“我可不与你假扮夫妻。”   说完他将路引递给顾淮:“你年纪最大,你来做这户主。” 第34章 长兄嫂嫂 长兄,嫂嫂,你们觉着我说的……   子桑羽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玉将军抬头问他,“怎么,生病了?”   子桑羽想起点儿什么, 浮出些许笑意,而后正色道:“卑职没什么大碍,若是玉将军觉着没问题,卑职半个时辰后就同他们一起上山。”   玉将军点点头, 右眼上那道可怖刀疤也随之晃动,“行,你办事向来让人放心, 只是你要记住,此番上山只为探路,做好标记,你就带人下山,务必要当心。”   子桑羽一手追踪术,尽得其父真传。   若非是一心顾全郡主安危,是不会放他随昭昭入长安的。   玉将军数日来都在布置着进山探路一事。   此次子桑羽既到了并州,便得好好发挥才用才对。   “是, 卑职明白。”子桑羽将横山地图收进怀中, 便打算离开营帐,去同此番上山的同行人商议上山之事。   玉将军咂巴了下嘴,“阿羽, 你再等等。”   “您还有何吩咐?”   玉将军摆了摆手,让他放松,问起了第二重要的事情来,“郡主同那位顾世子之间,当真是没关系?”   若是半年前刚到长安的那两月, 子桑羽能够脱口而出一句,自然是没关系。   毕竟,一开始顾淮便被主子认定不是要寻之人。   顾淮是顾家长子,顾贵妃的侄子,他身后的关系错综复杂。   不是凉州与长安联姻的好人选。   主子丝毫不想同宫中有牵扯,自然也不会同顾淮有所来往。   顾家更是不可能让顾淮做他们阿罗部的上门女婿。   可是顾淮。   是意外之人。   以至于所有与顾淮有关的事情,都不在他们所设想之中。   从前子桑羽觉着顾淮这个人既然看不透所思所想,便不与之产生交集,互不来往,保持着陌生人的关系便好。   主子也是这么打算的。   可自打长安流传起主子同顾淮之间的流言开始,与顾淮的交集却越来越多。   更在郡主府与顾家别院比邻而居后,两府来往愈发密切。   他也没有那般笃定,主子同顾淮来往是不是坏事。   主子从小到大,聪慧冷静,极少因外物,而有心思大乱的时候。   只有那位梦中人,总是能轻易扰乱主子心神。   特别是岳长翎一事,害主子心神大动,大病了一场。   可病好以后,好像变的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其中,到底有没有顾淮的原因。   子桑羽困惑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   可有一事情,他看在眼中,主子同顾淮来往,总是轻松快乐的。   这份轻松快乐到底是源自于哪种感情。   他思忖了片刻,方开口道:“卑职想,主子心中自有思量。”   玉宇成笑了一声,这群小辈,怎么各个儿都没开窍呢。   他摆了摆手,“罢了,你自去。”   子桑羽一走,玉将军取了纸笔来,给远在凉州的镇北王阿罗怙的军机要文中,加了一页信纸。他得提前告诉王爷,好让王爷对未来女婿有个心理准备。   *   拿着路引顺利入了并州城,一行人便舍了马车徒步行走在街上。   许是因为玉琳在入城之前,给几人都略做了变装。   而今行在并州城的街上,便也不那么显眼。   街道两旁,一眼望去开着的店铺,十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大门紧闭的店铺,牌匾都落了灰,开着的店铺生意冷清,门可罗雀。   大街上最多的是两旁房檐下,席地而坐的,从城外迁进城中谋得庇佑的难民,其中妇孺幼童神色麻木的依偎在一起,男人们端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吃食匆忙寻家眷,这时,所有人仿佛才有了一点儿生气。   街上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巡逻官兵维持着秩序。   谁都没有闲心去关注他们这刚入城的陌生人。   这座城整体都透着衰败的气象。   看着眼前有俩人争夺起了吃食打的不可开交,被赶来的官兵给强行压下,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并州十年前,可是繁荣之地。宋怀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若非是他贪墨,朝中还有人为他隐瞒,并州城怎会是如此景象。   并州的衰败非因外敌侵蚀而起,而是宋怀这位并州的父母官贪欲作祟,。   着实是可悲可笑。   他们一路往周大善人施粥的地方去,沿途所遇流民越来越多。   赵成义亲随忙劝,“殿下,咱可不能再往前去了……”   流民这么多,赵成义若是在此出事,麻烦可就大了。   众人都明白,顾淮朝四处看了一眼,见还有一座茶坊开着,二楼看台能对粥棚前的情形一览无遗。   便道:“不妨我们去那座茶坊二楼,想来也能看清粥棚情况?”   众人皆上了二楼,玉琳早就随着轮值巡城的队伍入城好几次,周家日日施粥不断,她也来周家粥棚处巡逻维护秩序,此刻便指了那粥棚下正分粥之人,“施粥的就是周员外同他夫人。”   周员外夫妇二人皆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瞧着苍老之态尽显。   “周家夫妇日日奔波于施粥救助流民,我每回见他们,他们仿佛都比上一回老上许多。”玉琳在旁解释道。   “虽说如今并州州府早就开始救济流民,但周家也仍然坚持行善。”   “郡主,周家是真正的大善之家啊。”   玉琳感慨道。   茶坊小二热情地送了茶水上楼,刚好听见玉琳的话。   笑着接话道:“各位贵客,想来不是咱们并州人士。”   “周员外年轻时可不是善人。”   昭昭闻言来了兴趣,“是吗?”   虽说如今并州城中各处店铺的生意都不好做,可茶坊小二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今日这唯一的一桌客人,各个穿着虽瞧着普通,可一身贵气掩盖不住,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他眼珠子一转,忙对昭昭作揖,热情笑道:“小的年岁小,有些故事都是听老一辈说的。夫人若是想听故事,小的这就请老板上来,咱们茶坊老板可是并州城里的包打听,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昭昭怔然,反应过来这夫人是在称呼她。   夫人?   这称呼可真是新鲜。   她抿了抿唇,看向同她只隔了半人宽距离坐着的顾淮。   今日阿羽准备的这位路引,不可谓是让人尴尬。   甚至玉琳还特意在进城前,替她将头发挽成了妇人发髻。像是为了显示他们与路引上的关系各自相对。   一行人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便是她同顾淮并肩而走。   赵成义还刻意与他们二人相隔半步独自走在前方。   她刻意不去想,此刻竟被店小二称为夫人。   这才觉着心里头那股别扭尚且存在。   也不知顾淮会如何想。   会不会以为是她故意准备了这么一份路引,想要与顾淮假扮夫妻。   她同顾淮之间,分明就没有男女之情。   扮作夫妻也只是为了好在并州城内走动。   可她为什么一点儿都不能坦然面对呢?   店小二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昭昭却已经神游天外去。   店小二迟疑的唤了一声,“夫人?”   开口回答的却是顾淮,他神色自若道:“那便有劳你请你们老板上来给我们讲一讲周员外的故事。”   “好勒,您几位稍候,小的这就去。”店小二喜笑颜开,麻利的往楼下去了。   留下楼上这一桌神色各异的客人。   赵成义将另外俩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郡主,喝杯茶吧?”说话之人,温润的声音一如这杯清茶。   眼前忽而多了杯茶,昭昭终于回过神来,忙将目光移到茶杯上,“多谢世子。”   她猛然察觉方才自己盯着顾淮看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尴尬的让她忍不住端茶猛喝起来。   今日到底是为何会这般尴尬?   明明之前她和顾淮相处的极其自然。   赵成义冷眼瞧着,冷不丁的开口道:“你们若不想被人看出来是伪装的身份,举止好歹也该自如些。”   “并州城内如今可还在戒严呢,你们是想让这茶坊老板觉着我们是匪徒同党,向官府举报吗?”   赵成义瞧着二人愈发的不自在,他端了茶杯,痛快道:“长兄,嫂嫂,你们觉着我说的对吗?”   嫂嫂?   昭昭喉咙一堵,险些没能被茶水给呛着。   她也恍然大悟,今日就是因为多了她这四表兄一路上煽风点火,害得她都不能正常与顾淮说话。   她正要反驳赵成义。   木制楼梯上却传来了响动,是那茶坊老板和小二一同上来了。   昭昭终于是保持了理智,努力的让自己放松下来。   茶坊老板年事已高,眼神却是极其灵光。   刚一上来,便冲着昭昭与顾淮夸道:“老爷同夫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老夫开了快四十年的茶坊,还从未遇见过您二位这般相配……”   愣是将昭昭和顾淮好一通的夸赞。   顾淮捂嘴轻咳了一声,仿若无意打断了老板的话茬,问道:“老板不妨与我们说说那位周员外?”   茶坊老板坐下,捧着茶杯老神在在道:“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周员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当年的并州节度使正招兵呢,他便报了名,可惜军中选拔那日,他偏生拉肚子,未能被选入军营。”   “他一恨之下,尊几位,你们猜他做了什么?”老板肯定是好久都没有客人愿意吃茶听他说闲话,还有意卖起了关子。   若是投军未成,一个壮小伙一恨之下,能做出什么样的出格事呢?   昭昭心中一动,下意识看向身旁人。   顾淮也微敛目光,看向她。   只有赵成义,最烦旁人装神弄鬼的那一套。   更别提,旁人还有人像是无言也可交流的样子,让人心烦。   “我们猜不出来,老板还是直说好了。”   老板叹了一口气,“十七八岁的壮小伙,最是受不得激,竟一怒之下投了当时的绿林帮。”   “那绿林帮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行的却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他在绿林帮越陷越深,眼见着绿林帮就威胁到了并州的安全,老节度使大人准备剿灭绿林帮。“   “这时,绿林帮抢了某个村庄,周员外在那里遇见了他的夫人,终于幡然醒悟,他所作所为和强盗匪徒没有区别。”   “他毅然决然的投案自首,并告知了官府绿林帮的据点,终于帮着官府将绿林帮剿灭。”   “官府念在他在绿林帮时没有杀过人,还立下了大功,功过相抵,让他蹲了两年大牢重新做人。”   “周夫人也等了他两年,二人结成了连理,周员外自此便开始帮助他人。”   “也算是给自己当年的行为赎罪。”   老板感慨着,“周员外若是没有周夫人,或许他同如今的匪徒也不会有区别。”   “世人到底是行善还是行恶,终究也会受身边人的影响。”   昭昭听得心中一动。 第35章 同居一室 旁人是善是恶,与他又有何干……   昭昭听完了这茶馆老板讲的故事, 心道那此间人常夸赞周员外是第一善人,要她说周夫人才是,当年能让周员外迷途知返, 重回正道,又等了两年牢狱之中的周员外,而今更是陪着周员外行善。   她遥遥地看向粥棚,恰好瞧见周员外拿着帕子给周夫人擦手。   倒是好一对恩爱夫妻。   流民渐渐散去, 粥棚的米粮也见底,周家人收拾着锅碗瓢盆,正打算离开了。   她问向另外俩人, “我想去拜访周夫人,你们呢?”   顾淮自是无不可,本来今日也就是陪着昭昭前来并州城中一逛。   赵成义刚收到消息,并州节度使知道他来了城中,想要见她。   他冷淡的开了口,“长兄嫂嫂自去,我还有别的事,回营前在城门处见。”   而后, 他看过二人一眼, 心中冷然,不免加重了语气,说道:“对了, 长兄和嫂嫂可千万别让人揭穿你们这假扮的身份。”   他倒是喊得毫无芥蒂,仿佛同顾淮和昭昭就是那冀州来并州寻亲的谢氏一家人。   他率先起身,带着亲随扬长而去。   留下昭昭和顾淮。   昭昭抿了抿唇,这赵成义可真是太幼稚了!分明也是快要即冠的年纪,为何还能这么幼稚?宣帝和顾贵妃皆是智慧过人, 理智非凡之人,怎么就能教导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昭昭在心里将赵成义的评断从天真降到了过分幼稚。   他倒是撂下这一句话后,痛快的离开茶坊。   留下她和顾淮二人在此,被尴尬氛围环绕。   昭昭握着茶杯,思量再三,她得同顾淮解释清楚,不然这一路上,朝夕相处若是像现在这般尴尬,那该如何是好?   “顾世子……”   “郡主……”   不想,她才一开口,就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先说。”   昭昭看向顾淮,顾淮嘴角挂着一抹歉意笑容,“我替阿楚向郡主道歉,还望郡主别为此而心烦。”   赵成义选了那谢楚的身份,也因他年幼时,顾贵妃为他取的小名是同字。   这倒是巧了。   甚至连顾淮唤他阿楚时,赵成义竟没有多排斥。   顾淮可真是,赵成义那般待他,却总是在为赵成义善后。   昭昭心中感慨道,同样是在顾贵妃膝下长大,性子能这般截然不同。   思及顾淮母亲早逝,顾侯爷又有继妻继子,甚至连最亲近的长兄也溺水亡故。   就算有顾贵妃这姑母照拂,可顾贵妃总归不是亲母。   她好像有些明白,顾淮这温和性子想来同这些年的生长环境关系甚大。   这一路上,因为赵成义一直在旁拿路引上的身份取笑,昭昭有多不自在,顾淮看在了眼里,他不想让昭昭为难,便道:“假扮身份一事,郡主若是介意,我先去城外等你。”   她松了一口气,觉着空气中无形的尴尬氛围此刻烟消云散,她又能以平常心态面对顾淮。   不免轻松一笑,“我也不知阿羽准备的路引会是这样。阿楚说的那些话我并不在乎,只要你不介意就好。”   “而且你真的不想见一见周员外夫妇吗?”   “明日咱们可要出发前往湖州了。”   关于那对善心的周家夫妇,顾淮其实并没多少兴趣了解。   世间之人,善恶皆有,善中藏恶,恶中存善,皆是人心作怪。   眼前的姑娘,大约是想要看尽这天下的人心。   可人心这种东西,他已经看够了,不想也没兴趣再看。   旁人是善是恶,与他又有何干系呢?   只见昭昭眼中含有期冀,他开口却是一句:“也好。”   昭昭松了一口气,转头去吩咐贺岚事情,没瞧见顾淮脸上那片刻的怔然。   顾淮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他这两三日不知是怎么了,仿佛他的身心已经有所失控。   这并不是好征兆。   看着周家人已经准备回府,他们便起身离开茶坊,准备跟上去。   玉琳摸了摸下巴,郡主同这位顾世子相处起来,比起同旁人可真是不一般。郡主什么时候对人这般上心过?   郡主从小到大,性格极好,同他们这群玩伴相处起来,也甚少拿出主子的派头来。   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分亲疏。   如今见着郡主同这位顾世子相处,玉琳可算是明白,她爹不过只见了顾世子一面,为何要交待她要好好观察这位顾世子,如今看来就算顾世子不是郡主要寻找的梦中人,在郡主眼中也是极其特别之人。   只有阿采那傻丫头因为性子太过纯良,从小被人欺负也不知,主子就对她多上了两分心,待她与旁人不同。   可待阿采好,也只是因为郡主可怜阿采被人欺负,因怜而生喜爱。   那对这位出生不俗,长相品性更是不俗的顾世子,既非男女情爱,又是因为什么才待他如此特别呢?   玉琳想不明白,打算回去之后好好的问问她爹。   *   周从良扶着发妻从牛车上下来,正要走进家门,听得身后一阵清亮悦耳的女声。   “请问二位是周员外同周夫人吗?”   周从良疑惑转身,见着一对年轻人正朝他走来。   这两位陌生的年轻人,周从良从来没在并州见过。   二人已经走到跟前,周从良迟疑开口问道:“二位是?”   昭昭偏头看着顾淮一笑,顾淮方开口道:“我二位是打冀州来并州寻亲的,听闻周员外与周夫人在并州的善举,特来拜会。”   他们二人既扮作夫妻,就得有扮作夫妻的样子。   周家如今在并州自是有副好名声。殪崋   周从良忙道:“老夫所行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这般抬举。”   昭昭见周员外丝毫不因旁人夸赞而喜形于色,心中难免对周家的观感更好上许多。   周夫人比昭昭远远瞧见时,更显得温柔和蔼,她轻轻拍了拍自家夫君的胳膊,提醒道:“老爷,哪有让客人在门前站着的道理。”   周从良笑道:“夫人说的是,二位请进。”   夫妻瞧着就感情甚好。   周家在并州本就是富饶之家,此地又不像是长安地贵又限制多,修建的房屋也极其宽敞,周家也极大,他们绕过影壁,走在观景长廊上。   昭昭将周家情况一览无遗。   而今想必是周家无心打理家宅,本该是栽种花草的花坛皆成了空地。   她还瞧见,周家的中庭竟修了一堵墙,将庭院一分为二。   她心中疑惑,想着待会儿如何问问周夫人才对。   一行人走进了待客的大厅,落了座。   周夫人早已经将座下这对年轻人打量了一回,笑问:“二位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壁人。”   她心道这对小夫妻应该是新婚不久,看上去还有些生涩羞怯。   不过是真般配。   “您谬赞了。”昭昭低头一笑,宛若因被调侃的新妇因害羞而不敢抬头。   周夫人是热心人,此刻便问:“你们是来并州寻亲的,可有寻得?”   “去岁时城中被山匪闹过一回,城中不少人避去其它州府寻亲。”   “你们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寻人困难,可将要寻找之人告诉我同我家老爷,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帮。”   果真是热心肠,连她们这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都会主动伸出援手帮他们。   周从良也在一旁道:“老夫在此处行商多年,你们尽管告诉老夫,要寻之人姓甚名谁,老夫人必能帮你们找到。”   昭昭因着被打趣而低下了头。   顾淮余光瞥见,自然而然接过了话茬,“在下姓谢,名昀,此番同内子前来,是为寻远嫁并州的家姐而来,昨日打听过后,方才知晓她们前些日子已经避去了姐夫老家,明日在下将同内子将出发前去找她。”   “此刻前来,是特意拜访您二位。”   周员外夫妇到底是年岁大,经历多,见这对新婚夫妇确实不像是上门来寻求帮助的,周员外便道:“老夫在并州所行,当不得夸赞。”   顾淮淡然一笑,说道:“周员外何必自谦,我们未到并州前,就已经听说了您的善举。”   周家下人来请周员外去书房,周员外便起身致歉,“老夫还有事,你们稍坐,喝茶用些点心才是。”   眼见着是晌午时候了,周家也在准备着午膳。   周员外离开前,热情款待:“虽是粗茶淡饭,但请二位务必留在寒舍过午。”   周夫人也要打理家务,便安排了一处客房让他们休息。   让家中下人带他们前去客房休息。   客房就被安排在中庭那堵墙边。   昭昭轻轻扯了扯顾淮的袖子,低声问道:“你说周家为什么要在中庭修一堵墙,将家宅隔开呢?”   顾淮抬头看去,周家修这堵院墙,想必定有用意。   “您问这堵墙?”周家下人也已经听见这话,笑道,“这是我家老爷吩咐的,将咱们周家一分为二,墙那边分给了无所定居的妇孺暂住呢,有了这堵墙隔着,两方都比较方便。”   周家不止是舍米施粥了,竟连家宅都能分出一半来,免费让人住着。   “您二位休息吧,待会儿午膳时,我再来请您二位。“   “多谢。”送走了周家下人,昭昭站在房门前,研究起了那堵墙。   顾淮坐在屋中,他隐在暗处,神色晦明。   “周家竟连房舍都肯让出来,让别人免费住,真叫人钦佩。”昭昭一边感概,一边回身往屋内走。   她一眼看见顾淮坐在床沿上,屋中只开了一扇门,屋中有些暗,床前挂着的床帐随着房门外吹来的风而飘动,顾淮落在了阴影处,她看不清顾淮的眉眼。   只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弯了弯。   她走了过去,伸手将床帐捋平,而后将右手摊开在顾淮眼前,她手掌心上放着一只玉色瓷瓶,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   “快到午时了,我们来周家前,飞廉将你午饭前要吃的药给了我,你取一丸出来,我给你倒杯水。”   昭昭想起飞廉将药瓶给她时,苦恼的神情,就觉着好笑。   “郡主,主子他不爱吃药,可这药每日都得按时服用,你们一会儿去了周家,午时前若还未出来,请您一定要劝他服药,我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这服药一事着实让属下头疼。”   飞廉说出口时,昭昭都惊呆了,“他平日里用药竟还要你劝吗?”   飞廉默默的点了点头。   昭昭记下了飞廉所言,见顾淮此刻不动,就直接将玉瓶塞进了顾淮的手中,“我去给你倒水。”   她转身去了桌前倒水。   顾淮低下头,看着那手中的玉瓶,瓶身上尚且还残留着余温。   他自己的手一向很凉,与这玉瓶上残留的余温相比,宛若天差地别。 第36章 想问什么 “这也太甜了吧。”   周家厨房飘出了饭菜香。   中庭那堵墙后也有了动静, 似乎是所有人都在准备用膳。   昭昭没有心思去管这会儿是否该用午膳了。   她倚着门框,盯着屋中人的一举一动。   她不得不叹服,无论美人做什么动作, 都是赏心悦目的。   就像此刻顾淮微微皱眉,慢吞吞的用水送服那一颗黑色药丸,场景也如画卷般。   昭昭倚着门框,将此景给印在了脑海中, 她想她回去之后应该将此景给画下,定能惊呆了长安城中,那些仰慕顾淮的男女老少。   他们一定想不到, 顾淮样样都好,却像娃娃一般,不喜服药。   她这不经意地窥见了顾淮的小小缺点,不免掩嘴轻笑了起来。   顾淮似有所察觉,忽而就坐正了身子,镇定自若地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条斯理的喝起来。   昭昭便看着顾淮连喝了两杯茶,似是在祛除药丸的苦味, 心中有了想法。   又有周家下人来请, “谢先生、谢娘子,我家夫人让我来请二位前去膳堂用膳。”   二人随着周家下人一同前往了膳堂,周家人已经全到了, 还有许多穿着打扮简陋的人,也正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端着食盒。膳堂最里头,正由周家下人有条不紊地分餐。   昭昭仔细看过了一眼,周家人同这些人食用的皆是相同的饭菜。   下人将他们引到一张桌前, 就有人送了两份饭菜过来,是杂粮饼并上两种小菜,还有半颗水煮蛋。   周夫人朝他们二人走来,歉意道:“粗茶淡饭,也不知合不合二位口味。”她能看出来,这对年轻小夫妻,许是出生富贵人家,可能都没见过这样粗陋的饭菜。   但是现下,周家也只能拿出这样的饭菜来招待了。   昭昭正打算开口,却听坐在她对面地顾淮温声道:“眼下时节能得一份饭菜,已经不易,在下同内子感激还来不及。”   这话听着有此耳熟。   昭昭回想起来,这可不就是今日来时,她在马车上同赵成义斗嘴时,说过的话吗?   顾淮竟是记下了。   周夫人笑道:“那就好,你们慢慢用,若是不够,还可以去前头取。”她还要招呼旁人,也不能陪着他们说太久话。   周夫人正待要离去,却听见一声,“周夫人,您等一下。”   昭昭起了身,走到周夫人身旁,小声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谢娘子但说无妨。”   昭昭便附在她耳边道:“我有些不大舒服,不知贵府可有红糖?”   她说的含糊,周夫人却立刻明白,“有的,你随我来。”   顾淮坐在座位上,端看着昭昭跟随周夫人而去,一直到昭昭回来,都不曾动筷。   昭昭端着两个粗瓷碗回来,放在桌上。   顾淮不知她去做什么,见她端了两个碗回来,不禁问道:“这是?”   昭昭将粗瓷碗推到他面前,“我用膳时,一向都喜欢喝些甜汤,所以去了厨房,煮了两碗,你也尝尝?”   “我从没下过厨,不知道味道合不合适?”   昭昭瞧着这碗黑红的汤色,不免有些迟疑,她刚刚放糖的时候,怕味道不够,就多加了两块红糖,也不知味道奇怪不奇怪。   顾淮不明所以,端起碗来,抿了一口,温热的甜腻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冲散了先前那股在他喉间残留的苦味。   他霎时就明白,昭昭这碗甜汤到底是给谁准备的。   他又抿了一口,便将碗放下,神色自若道:“味道不错。”   昭昭听他这话,放下了心,端起粗瓷碗便大口喝了一口,味道太过甜腻,仿佛黏在了她的舌头上,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果真是糖放多了,这甜汤甜的直齁喉咙。   她将碗放下,小声嘀咕道:“这也太甜了吧。”   所幸剩下的分量不多,她又苦着脸将剩下的都喝下。   “你既不喜欢喝,就别喝了。”顾淮叹口气,递去一杯清茶。   苦着脸喝甜汤,哪里像是每顿饭都要吃上一道甜品的人呢?   顾淮没察觉到,此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淡笑。   昭昭喝了一大口茶,可算是冲淡了那股甜腻之味,而后小声道:“这怎么可以,我方才去厨房取糖时,厨娘还说这糖如今难得,只有周家长媳如今还在坐月子,需要养身体,尚且能用上糖。”   昭昭觉着可惜,早知道她就少用两块红糖了,还能给周家省下来一点儿。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些失落,“看来我果真是没下厨的天分。”   这世上,就算有完美无缺的人,也定然不会是她。   想想,连她阿娘,闲来无事时,偶尔学做菜,总是一学就会。   她阿爹更是,样样都会,若是军中无事归府,还会亲手给妻女做上一桌菜,以补不能陪伴左右的缺憾。   怎么到了她这儿,她连一碗简单的糖水都煮不好呢?   顾淮默不作声地端起了被他放在一旁的粗瓷碗,镇定自若地喝完,方道:“我觉着味道刚好。”他放下碗,半点儿没有露出异常神色。   昭昭狐疑看向他,“果真?”   顾淮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柔笑道:“嗯。”   他的回答,加上他此刻的神情,向来极有说服力。   昭昭选择了相信,看来这时常喝药的人,味觉果真是同常人有些不同了。   她夹起了那块杂粮饼轻咬了一口,口感虽然粗糙,但是吃起来还好。   二人都是向来用膳七分饱便停筷的人,这顿饭却是将所有的菜,都给吃光了。在周家下人来问可还要添饭时,难得有些慌张的拒绝了添饭的好意。   周家膳堂里,大多都是妇孺老人,看上去都是身体不好,方才会被周家接到家中来,给他们一片瓦,一顿饭,好让他们能安稳度过这段时日。   等用过午膳,昭昭本来还打算找周夫人聊聊天,却见周夫人忙碌不已,到底打消了念头,反正她来周家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同身旁的顾淮低声道:“咱们也该走了。”   顾淮低头应道:“好。”   二人去辞了行,周夫人也没多留他们,只道了一句去湖州的路上务必要注意安全。他们快要走到周家大门时,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跑来,“谢娘子留步。”   小丫头捧着一个荷包,“谢娘子,这是我家夫人给您准备的,让您路上若是腹痛时就吃上一块。”   顾淮疑惑看向昭昭,“你不舒服吗?”他怎么没瞧出来?   昭昭想起来自己先前找周夫人要糖时的借口,可不就是说她自己腹痛?   只是,这话却不好同顾淮说起,她忙将荷包接过,感谢道:“我已经好了,替我谢谢你们家夫人。”   小丫头行了礼,转身蹦蹦跳跳的离去。   昭昭将荷包打开,里头是切的工整的几方红糖来。周夫人明明那么忙,却还记着她这样一件小事呢,她将荷包仔细地收进袖中,方朝顾淮说道:“我没什么大碍,我今日想看的已经都看到了,咱们回去吧。”   二人走在晌午过后的大街上,街道两旁房檐下,有不少流民正晒着太阳打盹。   他们背光而行,顾淮神色晦明,忽而开口问道:“你觉得受过周家恩惠的百姓,会一直记着周家的恩情吗?“   他神色迷茫,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昭昭。   昭昭抬头看着他侧脸,反问道:“那你认为呢?”   顾淮这一路上,昭昭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情绪变化并不大。他对所有事情淡然处之。   顾淮能随着她走这一趟湖州之行,也只是因为她所托,并非其它原因。   他其实,并不在意并州如何,湖州如何。   他甚至,好像都不在意他自己如何。   昭昭暗自叹了口气。   而后她自问自答道:“受过恩惠的百姓,会不会记住周家的恩情,我想周家并不在意。”   顾淮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她,打算问那困扰了他许多日子的问题。   昭昭见他神色慎重,也不免认真起来,问道:“怎么了?”   “你让我来并州……”到底是让他看什么呢?   顾淮才刚开口,飞廉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朝着二人匆忙行过一礼,后道:“郡主,主子,城门处出事了,咱们快走。”   贺岚同玉琳也赶到,护送着他们二人朝城门去。   二人的谈话就此打断。   昭昭边走边问,“出了何事?”   贺岚极快答道:“今日本有一批流民会被安排入城,原本是在城门口排队过所,不知为何,突然就发生了冲突,有流民因此丧命,如今城门处乱成了一锅粥。守城将领吩咐,一刻钟后关闭城门,四殿下已经在城外等候咱们。”   他们得赶在城门被关之前出去,不然就会被关在城中,耽误明日赶路就不好了。   他们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城外还有无数流民想要入城,只听得耳边哭闹声响彻天际,哭喊声中充满了绝望还有求生的意志。   谁不是想要为了能活下去,才想着要冲进城中呢?   可是并州州府早就得了命令,会每日准许定数的流民入城,流民情绪怎么突然波动的这般大?   昭昭不解,一路听着哭嚎声向前。   守城将士应该是得了赵成义的吩咐,护送着他们一路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赵成义正在马车中等他们,见他们上来便道:“流民中混入了匪徒的探子闹事,此地不便久待,先走再说。”   昭昭看着在城门口挤成了一团的流民,他们几人留在此刻也帮不上忙,她心情沉重,却也之道了一声,“嗯。”   来时还尚且轻松的心情,回去的路上便显得有些沉重。   这是到了并州后,头一回直面并州因山匪而遭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发生失控的场景。   几人面色都不算太好。   回军营的路上,还遇见了匆忙赶入城门方向的将士沿路设关卡。   等他们回到营地,玉将军已经知晓城门之事,他不急不躁的情绪感染了众人,众人也随之冷静下来。   城门处隔三岔五,都会有人在流民之中挑拨闹事,已经不止一起。   匪徒已经被逼进横山中多日,而那位匪徒之首,心计手段皆不在话下,三五不时,就会让手下混入流民之中闹事。   今日又是一起。   玉将军思索再三,方道:“你们明日出发前往湖州,切忌莫透露身份。”   昭昭点了点头,如今他们能不添麻烦,便不添麻烦吧。   众人都无异议。   赵成义冷不丁的开口,“既然如此,那路引还可以继续在湖州接着用。”   说过了一回事,众人散去。   昭昭这才有闲心拦住了顾淮的去路,“那会儿在城中,你想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顾淮笑了笑,许是匆忙赶路,他面色有些苍白,“没什么,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第37章 继续假扮 冀州来的恩爱小夫妻(修语病……   天色刚亮时, 辎重队伍从并州驻军处启程前往湖州。   只是李大人带领禁军在并州调兵护送下押运物资,先行。   另一行人乔装打扮,依旧扮那冀州来的谢氏一家人随后前往湖州。   他们如今换乘了两辆牛车, 一路上行的并不快,隐于前往湖州的人群中,并不算显眼。   想起一开始赵成义急着赶往湖州,还同她争执了一回。   而今, 他们赶去湖州的速度比乘马车慢了不止慢了一半,他竟然能如此沉住气。   昭昭不禁好奇,顾淮到底使了什么法子, 能让赵成义这般听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扮作了谢氏一家人,赵成义整日里除了冷眼并嘲讽一二,便再无其它举动。   兴而昭昭早就同顾淮将话说开,他们二人不觉着尴尬以后,昭昭瞧着赵成义行为,只觉着赵成义非常幼稚。   只有顾淮,夹在他们二人中间,时常得调节一番。   又一日晌午时分, 一行人在河滩处休整, 昭昭溜达着走到赵成义身旁,无视了赵成义的冷眼,坐在他对面的木枝上, “表哥,我们能谈谈吗?”   这一路上还要相处数日,昭昭想要不还是她给个台阶让赵成义下来台,二人能和睦相处,也免得顾淮夹在中间为难。   “表妹竟还有话要同我说?”赵成义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冷笑道。   昭昭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表哥,你和我之间又何必如此呢?”   “我们好歹表兄妹一场。”   赵成义捡了块石头,用力抛入河心,“明知故问。”   “你一开始既不想嫁入赵家,为何不直接说出来,看着别人围着你团团转,你心里很得意吧?”赵成义从没受过那样的屈辱,向来只有别人捧着他,没有他追在人身后伏低做小,被一个丫头片子将脸面踩在脚底下。   昭昭只觉得啼笑皆非,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成义被激怒,“你笑什么!”   昭昭敛住笑意,正了神色,“我笑表哥这话可说错了。”   昭昭慢慢说着,赵成义的脸色沉静下来,似是酝酿着怒气。   昭昭也不在意,继续道:“从一开始,我就从来没说过我会嫁入赵家,不是吗?”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拿我的婚事作为筹码,我自以为表现的很明显,可是你们并不在意罢了。”   “毕竟在旁人眼中,我的婚事想来我自己是做不得主的。”   赵成义神色微变。   昭昭说的话,并不无道理。   打从一开始,他有意无意开始讨好昭昭,还有他那三哥也是如此。   安排的那些宴席,送的那些自以为‘投其所好’的礼物,邀请她出门游玩散心……   但昭昭确实从来都没表示过更偏好谁。   甚至后来,昭昭送去老五那儿的东西,都同旁人不分薄厚。   昭昭歪头看他,笑眯眯道:“说起来,表哥也并不是真心想娶我,为何就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而同我置气呢?”   赵成义到底为何想要娶她,大约是个人都明白是因为她是阿罗怙的女儿,是凉州与长安能够有所牵连的关键。   “你对我没有真心,我自不会真心待你。”   昭昭觉着好笑的地方,就在这里。   明明赵成义也不是真心想要娶她,为何到了如今,赵成义还以为是她故意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让他脸面扫地。   “你!”赵成义眉毛一竖,就要憋不住怒火了,余光一扫,不远处正看向他们二人的顾淮,愣是将怒气给压下。   “表妹如今是父皇跟前的红人,都能以女子身份入朝旁听,好不威风,当然不会将我放在眼里。”赵成义还是嘴硬的撂下狠话,可这话说的太过软绵,根本没办法让昭昭心绪有所起伏。   昭昭抿了抿唇,“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我只是一个女子,我唯一能够为凉州做的,就是以婚事作为筹码。”   “我还知道,你们根本觉着我不会反抗。我只有同谁成了亲,让我父亲和阿罗部同谁紧紧的结成了盟友,让凉州和长安再次维持紧密关系。”   “就是我全部的作用了。”   “你们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我只是没有顺着你们设想行事,便成了我玩弄人心。”   昭昭嗤笑道:“表哥,你说可笑不可笑。”   今日天气十分不错,太阳已经升到了正空中,阳光有些刺眼,昭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这样的举动显得她有几分漫不经心。   她再次开了口,语气有些轻飘。   “可是表哥,我是个女子不假,可我也同样是个人呀。”   “在这世上活下去的每一个人,难道就不能有个人的意愿了吗?”   “我当然会为凉州献出我的一切,可人生短暂,百年不过须臾,我当然也要为了我自己活一回才是。”   这话说的自相矛盾。   大义与自我,如何选择。   或许有人为了大义,就会舍了自我。   可她偏要在这其中寻求一个平衡。   但昭昭也懒得去看赵成义的反应,她选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用了些巧劲儿朝河面打去,石头在水面上一连跳了十几下,方才沉入河底。   顾淮坐的地方,离他们有些距离,听不见他们说话。   “主子,你说郡主同四殿下说什么呢?可别又吵起来。”飞廉煮好了药汤端过来,担忧看向那河边二人。   “不会的。”顾淮淡然道,低头看向药碗,犹豫了片刻,接过碗将药一饮而尽。   昭昭同阿楚争吵,也不过是因为觉着同阿楚吵架有趣而已。   阿楚,其实心性并不算太坏。   过了半晌,赵成义才开口,没好气儿道:“你同我说这些,就是想要炫耀你比我聪明吗?”   昭昭叹口气,“当然不是了。”   “我今日同表哥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表哥,你们争什么斗什么,我,还有我父亲,还有整个凉州都不想参与其中,我只想大余能平安,凉州能平安。”   那头玉琳已经煮好了一锅热粥,冲着她挥手,“主子,粥熬好了。”   昭昭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垂下眼眸看向赵成义,“表哥若是听不懂,就当今日没听过我说的这些话吧。”   赵成义开口喊住她,迟疑道:“等等,这话你同别人也说过吗?”   昭昭没好气儿道:“我哪有那么多闲心整日同人说闲话。”   “我本不打算同宫中有所牵连,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是因为前些日子,贵妃娘娘待我不错。”   顾贵妃无论是因何教导她,她如今既承了顾贵妃的恩师之情,这恩情足够让她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同赵成义相处。是以她今日才寻了这么个机会,来同赵成义将话摊开了讲。   赵成义的目光忽而绕过她,微微偏头看向顾淮,略抬了下巴,示意她看去,“你难道不是因为他?”   “你喜欢我表兄,对吗?”   昭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顾淮也正在看向他们二人,似在担忧他们两个又会吵起来。   赵成义嗤笑了一声,“你既同我坦诚相待,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那我便也给你一个忠告。”   赵成义越说,脸上神色越发带上了恨意,“他活不长了,也许就是今年,或者明年,他就要死了。你若不想日后伤心,你最好不要喜欢他。”   昭昭抿了抿唇,眼中茫然一闪而过,她没有回答赵成义的问题,只反问道:“那你呢,你因为他就快要死了,所以在伤心难过吗?”   “你既然并不讨厌你表兄,那你为何不告诉他?”   这世上的恨有许多种,赵成义此刻的恨,或许就来自于他和顾淮年幼相识,或许也有过一段无忧的童年时光。   赵成义狠狠偏过头去,“要你管。”   二人这段谈话,终于以戳中了伤疤而结束。   又过了一日,他们终于到达了湖州境内,州府城外必经的平安镇。   平安镇还算是湖州境内,受灾情况不算严重的地方,瞧着街景,也还算是热闹。   自同昭昭谈话后,沉默了快一整日的赵成义,突然就让人来请昭昭和顾淮一同议事。   他神色严肃,见着昭昭走近,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很快就移开了目光看向顾淮,“表兄之前答应我,愿意为我办一件事。”   “长安那日来了一封信,信中说湖州灾情似有夸大之处。”   “我想让表兄帮我查其中隐情。”   顾淮轻轻点了头,“我答应你。”   赵成义见他答应的毫不犹豫,微微一顿。   昭昭坐在一旁,听了半晌,“那我呢?”怎么听着没她的事儿啊。   赵成义一挑眉,“自是也需要表妹帮忙。”   “如今正好,我们有冀州谢氏这身份,正方便行事。”   他勾了唇一笑,将手中之物扔在了桌上。   是一封信,还有一份身份凭证。   昭昭顺手将书信拿过,顾淮则拿起了身份凭证。   赵成义又道:“我已经想好,我们谢家是从冀州来的玉器商人,此番前往湖州城……”   赵成义沉着冷静的将要去王湖州的事情安排妥当,安排完以后,他便带着人出门,不知去向。   “爷,您为何非得撮合那二位?”赵成义的亲随长歌实在不能理解,那身份凭证分明可以伪造成其它身份,偏偏他主子在并州吩咐此事时,特意说了要沿用那冀州谢氏的身份。   这样一来,郡主同世子爷岂不是会越走越近?   长歌想不明白,明明在来湖州之前,他主子可不喜欢世子爷这位表兄,也不喜欢郡主这位表妹呢。   赵成义端了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听闻长歌此言,他淡漠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冷笑,“他们都是聪明人,偏偏在同一件事上犯了糊涂,你不觉着好玩儿吗?”   他执起酒壶,给自己添着酒,喃喃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他们何时才能反应过来。”   长歌没听明白,一脸茫然,他怎么就听不明白主子在说些什么呢? 第38章 到达湖州 顾淮脸上忽而就泛了激动之色……   “并州与湖州不同, 并州是当年大余开国时,从大余各地迁徙而来的百姓,环绕渭水河簇居形成的城市, 他们自来就有大余派遣而来的官员管辖,所以宗族势力并不能撼动当地官府的声望。”   要不然宋怀,能在并州作威作福十来年,去年因为受灾严重, 再也压不住,这才触怒了宣帝,派北镇抚司彻查。   牛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 车厢内时不时传出人懒散随意的说话声。   昭昭正喝茶润嗓。   偏生玉琳在一旁继续追问,“那湖州呢?”   昭昭来不及答话,另一旁顾淮自然而然地接上,他说话轻缓,却总带着让人莫名信服的力量,“而湖州则不同,湖州当地有四大宗族,盘踞湖州快有五百年。在当地根深蒂固, 甚至宗族内私刑泛滥, 连官府都无法插手其中。”   “不错,正是如此。”昭昭盯着顾淮琢磨了一会儿,她既要来湖州, 自是出发前,就找出了湖州的州志仔细看过。   顾淮对湖州之行没什么兴趣,他却挺了解湖州情况,信口拈来。   只是顾淮抬眼要看向她时,她又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 看向别处。   牛车内一时恢复了宁静。   玉琳却还是没懂,左看看,右看看,开口问道:“可这些同咱们扮作玉器商有什么关系?”   原是各自走神的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她,“湖州产玉,四大宗族每年三月都会举夺玉大赛。”湖州当地,玉矿遍生,四大宗族牢牢把控着当地玉石矿脉,大量产出玉石器件,一时间让整个大余的玉石商人争相竞价,没过两年,这四大宗族就垄断了大余所有的玉石生意,对民生影响极大。   大余开国起,便每年都要向四大宗族征收巨额税费,玉矿还由官府同四大宗族各自掌控一半,这才打断了其垄断地位。   长安送给赵成义的那封信,是北镇抚司安插在湖州当地的暗探,冒死传回长安的消息。   湖州自打入冬后,发生了数起雪崩塌山的事故,都说是因为今年雪大闹起了雪灾,偏偏北镇抚司这名暗探查出了些蛛丝马迹,查到雪崩与玉矿被挖空有关。   暗探送出消息后,就失去了所有踪迹。   昭昭可算是明白为什么赵成义那日收了信,就着急赶往湖州。   赵成义急切地想要查清此事,好在他父皇面前立功。   如今赵成义也冷静了下来,此事急不得了,湖州地境,四大宗族的力量远深于朝堂,他们或许根本不会将他一个皇子放在眼中。   昭昭解释道:“天下玉石十之七出自湖州,而朝廷每年在玉石行当征收的税费是一笔不菲数目。”   大余每年养兵马、修缮河道、赈灾救民……   这都是要用源源不断的钱去堆的事情。   四大宗族敢私自挖空玉矿,做假账逃避税收,此事严重程度不下并州匪患之乱。   更何况,那四大宗族之中,可有胡姓。   安平王的外家就是姓胡。   牛车忽而停下,飞廉轻叩了车门,“老爷,夫人,二少爷说眼见就要中午了,咱们歇歇再走吧。”   昭昭神色一僵,余光觑着顾淮。   也不怪她如此。   等她反应过来,她们这回去湖州本可以重新变换身份时,已经晚了。   她怎么就着了赵成义的道,想都没想继续同顾淮扮作夫妻呢?   如今所有人都改了口,称她为夫人,称顾淮作老爷,称赵成义二少爷。   一日一日喊着,起先她还能十分坦然,可是等她想反应过来后,她心中又生起了不自在,一日比一日多。   可她看着顾淮像是对此无感,好像只有她在苦恼。   偏生那日在并州假扮时,她还说出过,只要顾淮不介意,她便不介意扮作夫妻的话来。   她欲打算换身份的提议就说不出口了。   飞廉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回答,不免又出声提醒,“老爷,夫人?”   昭昭回过神,去看顾淮。   顾淮浅笑看向她,一如入了戏,成为了谢氏家主,他温柔笑道:“那我们就再此地休整片刻,再启程可好?”   丝毫是看不出不自在。   她也只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并不在乎此刻身份,回道:“也好。”   二人皆从牛车下来,各自偏头看向另一边,背着对方微微吐了口气,松懈了紧绷的神经,而后若无其事的朝着挖坑堆火的休息处走去。   旁人都没瞧见,只有赵成义一个人将所有都看在了眼中,勾了唇轻笑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远离了皇宫,如今成了谢楚,不用去想那东宫之位,赵成义愈发多了民间习气,人也愈来愈接地气,远远的朝着他们二人就喊,“大哥,嫂子,快过来啊。”   昭昭看见他的笑容,就觉着牙痒痒。   赵成义倒是入戏很深,做那谢楚上了瘾。   便连顾淮,昭昭也觉着他好似也比在长安多了两分鲜活之意,这倒是好事一件。   昭昭如今有口难言,只好咬碎了牙,露出温柔笑意,“阿楚,我看咱们回了冀州后,嫂嫂就要为你说门亲事,好让你能早些懂事。”   赵成义随意的拱手道:“所谓长嫂如母,我的婚事,嫂嫂自然是要上心,不然我娶不上媳妇儿,就得赖上大哥和嫂嫂一辈子了。”   顾淮轻咳了一声,看向昭昭,似在安抚他,“等我们回去以后,便为他寻上一位能管住他的媳妇,让他再不能惹你生气。”   他拿出了长兄的架势,看向赵成义,“阿楚,你既知道长嫂如母的道理,就该对你嫂嫂尊重些。”   谢楚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道:“大哥说的对。”   看着赵成义蔫头耷脑了,昭昭的心情终于明媚起来,她算是找到了治赵成义的法子,要比赵成义更入戏才行。   她情深意切道:“阿楚的婚事,我和你大哥都惦记着呢。”   赵成义冷哼了一声,这俩人竟然开始二对一的欺负他,没意思。   见赵成义可算是消停了,顾淮说起了下午入城后的安排,“下午入城后,我去夺玉楼报名参赛,你们则去找找好屋舍安顿。”   三人都对此无异议,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简单用过膳食后,便启程继续赶路。   湖州的夺玉大赛,半点儿没有因为雪灾的影响失去它一直以来的热闹,到处都是前来湖州参加玉石大赛的人家。   这比赛向来是有不成文的规矩,得举家前来,只因玉石行当讲究的就是互通有无,家眷也要交际。   他们三人如今是这谢氏一家人,倒是一点儿都不显眼。   三人坐在牛车内,瞧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想起了并州城中如今的荒凉,还有湖州进出的官道,尚且才疏通呢。   就连赵成义都难得感叹了一句,“可见古人之言皆无妄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何时都能应验。”   三人先是寻好了住处,是一座一进小院。   第二日,顾淮独自前往夺玉楼报名参赛。   他今日打扮寻常,脸上是玉琳特别修过的妆容,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样貌普通清秀,文质彬彬,倒是有几分玉器商人的特质。   他腰间悬挂了一块玉佩,玉佩上是轻舟似飞叶划过山涧,山涧又有松柏的的图案,雕工精细,寓意潇洒自在。   这枚玉佩是当年他外祖父送与他的,还有另外一枚,已经随着早逝的同胞兄弟葬入坟墓中。   昭昭和赵成义送他到了小院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见昭昭丝毫不担心,赵成义嗤之以鼻,“你就信他当真能一下就引得旁人上钩?”   昭昭笑得眉眼弯弯,噎了他一句,“阿楚怎么能这般编排你兄长呢?”   赵成义吃了瘪,昭昭心情舒畅,才正了脸色同他说道:“他既胸有成竹,我为何不信他?”   原是他们三人制定计划时,找到了一个切入口。   而顾淮,便要亲自去做那请君入瓮的诱饵。   目送着牛车远去,昭昭开口道:“成与不成,我们都该相信他。”   赵成义这才不说话了。   *   牛车停在去往夺玉楼的必经之处。   他在等一人经过此处。   贺岚不知何时,蹿上了牛车,“世子,他来了。”   顾淮张开眼,神色便与从前不同。   他带着飞廉弃了牛车步行前往夺玉楼。   他穿着普通,与身旁经过的那些穿戴一看就非富即贵之人,颇为不同。   飞廉一边走,一边探头探脑观察着周围,不由道:“爷,这湖州城可真是热闹。”   “这些人,瞧着家当都颇丰啊。”飞廉垂眼,就瞧见擦肩而过的一个中年男子,腰间挂的那块双鱼玉坠子,玉质瞧着通透温润,雕刻也十分不俗。   俗话说,佩玉者,当如君子,君子心性高洁,玉便是高尚之物。   飞廉却夸人家当丰厚,无非其它原因,原是这佩戴双鱼玉坠之人,腰间挂了块玉不说,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硕大的青玉佛像,十根手指上都戴着金镶玉的戒指,手中还盘着一串碧青的玉珠,瞧着就财大气粗。   长安勋贵多如牛毛,可也无人做如此俗气打扮。   这佩玉是为彰显品性高洁为美,可不是为了显摆身家。   他家主子平日里,也只会佩戴一枚玉佩出门。   顾淮也已经将四周看过一回,心中有数,听见飞廉这话,感叹道:“家当若是不丰,如何做的这玉石买卖?”   “这回夺玉大赛,我必能拔得头筹,让我们谢氏玉行成为行当的佼佼者。”   二人已经走到夺玉楼前,人来人往的,难免他这番‘豪言壮语’就落在了旁人的耳朵里。来这夺玉楼的玉器商,是不乏有想要来此闯出名声的根基浅薄的年轻人,但九成九的年轻人最后都是灰溜溜的失败而归。   见他们主仆二人穿着极为普通,有人难免鄙夷轻视,还有人发出嘲笑声。   二人渐渐局促,在此间显得格格不入。   忽而有人笑道:“这位小兄弟有志气,苏某佩服。”   说话之人一来,顾淮和飞廉周围忽然就安静了不少,那些嘲笑他们的人,闭口不言,只同来人打起了招呼。   说话人手中也握着一串玉珠,年纪看上去已年过三十,样貌周正,浑身气质儒雅,他朝着众人拱拱手,谦虚的见过礼,而后走向了顾淮。   顾淮忙拱手拘谨道:“在下冀州谢昀,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来人笑道:“在下,云州苏家玉行苏玉年。”   苏玉年一边介绍着自己,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从方才一眼瞧见这位年轻人腰间那块山水玉佩后,便被玉佩吸引了目光。   顾淮听了来人名号,忙恭敬道:“久闻苏家玉行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玉行,兄台竟是苏家玉行少掌柜,失敬。”   每行每当,无论落在大余哪个地方行商经营,这行当里的佼佼者,在行当之中自是流传甚广。   苏玉年听的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轻笑道:“哪里,哪里,谢小兄弟谬赞了。”   “谢兄弟家中这买卖可曾做到别地去?”苏玉年问的委婉。   顾淮脸上忽而就泛了激动之色,“家中如今尚且还是小本买卖,所以在下此番来夺玉楼,便是为了能拔得头筹,打响谢家玉行的名声。”   苏玉年一听这话,心中就有了底,这年轻人或许能轻易的就被他拉拢。 第39章 进入胡家 顾淮自打下马车时牵住了她的……   垂花长廊下, 穿着一袭碧青长袍的清秀后生,因着喝醉了酒,走的东倒西歪, 歪倒在他那位少年模样的仆从身上,却依旧强撑着同另一位比他年纪看上去大上十来岁,同样喝醉了酒的男子说着感激话,“苏兄, 今日能与你相识,是小弟三生有幸。”   说话间,他因为醉酒打了个踉跄, 连带着少年仆从也险些跌倒。   另一位醉酒男子,摆了手道:“谢弟,说这话多见外,今夜你,你就住在我这里,明日咱们哥两儿再好好说话。”   清秀后生想要作揖,意识却渐渐模糊,只能由少年仆从扶着, 跟在这家家仆身后, 走去客房。   *   飞廉扶着顾淮躺在床上,正拿着帕子给顾淮擦脸,湿帕子刚碰上顾淮的脸, 那原本应该醉酒睡着之人忽而就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何来的醉酒之意。   他抬手制止了飞廉的动作,从床榻上起身,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飞廉站在门口, 听了一耳朵房外的动静。这胡府在湖州可谓是一等一的大富之家,府邸不知占地广阔,修建的美轮美奂不说,丫鬟婆子也是一大堆,夜里巡逻的护院也随之可见,他们今夜暂住在胡家一处外院里,护院不知已经在院前巡逻了多少次。   等着房外脚步声远去,确定了无人在外后,飞廉松了一口气,方才说道:“那苏玉年也真是的,为了打听主子的玉佩是如何来的,竟一直劝酒。”   顾淮喝了一口茶,这茶已经凉透,喝下去之后着实让人醒神,因酒带来的困倦之意,逐渐在他眉间散去。   飞廉向来对顾淮的健康上心,见他喝冷茶,忙道:“属下去厨房寻热水来,主子您可不能喝冷茶啊。”   顾淮打断了他的话,淡然道:“不用,我们来此又不是为了喝茶,别多生事端。”   飞廉嘟嘟囔囔,“明明属下可以直接夜探胡府,贺岚身手也极好,根本用不着主子亲自出马,主子何必亲自来……”   顾淮看了他一眼,“我既答应了阿楚,要帮他一个忙,当然不能假于旁人之手。”   飞廉张了张口,他觉得顾淮这话不对,可他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顾淮解下了腰间那枚玉佩,握在手中,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   玉佩跟了他许多年,原是一对,是他外祖父在他出生那年,送给他和他兄长的生辰礼,一人一块,兄长早逝,那块玉佩便随着兄长葬入了墓中。   而他,这块玉佩也常年佩戴。   这块玉佩还有些来历。   这苏玉年不亏有玉痴的名号,一块多年前同苏家有几分渊源的玉佩,竟真的立刻引得苏玉年上前与他攀谈。   甚至进展的比他所预想的还要顺利,顺利的接着醉酒的理由,留在了苏玉年的岳丈家,便是胡府。   这趟湖州之行原本只是一趟随了昭昭心思,同她走一趟,他对此之外的一切,完全不感兴趣。只是如今为了帮助赵成义调查湖州玉矿一事,继续扮作这谢昀。扮演这个似乎完全和他不同的人,他却仿佛信手拈来,扮演的严丝合缝,丝毫没让苏玉年引起怀疑,着实让他自己都觉着意外。   戴上了这张薄薄的□□,他便是谢昀,是打冀州而来,为了振兴家中生意,这湖州的夺玉大赛挣出名声,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他有妻,有弟,有一家尚未打出名气的玉行。   谢昀,是一张白纸上突然勾勒出的画像,用他的血肉拼凑,忽然就成了活生生的一个真人。   他心情忽而就不错,勾了浅薄的,唇露出些许恣意的笑。   绕是玉琳为他做了变装,在他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他的面容同原本样貌相差甚远。   飞廉却在此刻发觉,他主子好像一瞬间变得和从前不同。   不,不是和从前不同。   仿佛是唤醒了压在心底许久的性情,突然就在此刻爆发,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和从前不一样的光芒。   飞廉跟在顾淮身边多年,对顾淮的细微改变,自是能极快的察觉。   他能感受到此刻顾淮心情十分不错,他不免有些困惑,主子向来悲欢喜乐看的极淡,怎么此刻会这般高兴?   就因为他们这才第一回 与苏玉年打交道,就成功的进入了胡府?   可也不对啊。   主子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心情起伏这般大呢?   他冥思苦想了片刻,忽而眼睛一亮,“对了主子,属下已经让贺岚回去告诉郡主和四殿下,今夜我们会宿在胡府,明日再说。”   顾淮继续摩挲着手中玉佩,只漫不经心道:“你又错了,如今你该称我什么,该称他们二人什么。若是被人听见你如此称呼,该如何是好?”   飞廉砸吧砸吧了嘴,想说这儿不就是他们二人吗?外头也没有别人的动静,哪里会有人听见他说什么呢。   不过他向来对顾淮说的话言听计从,忙道:“爷,我这不是忘了吗?”   他又重新说了一回,“贺岚已经回去,将咱们今夜宿在胡府的事情,告诉了夫人和二少爷,让他们别担心,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顾淮轻轻应了一声,他神色微微变换,一瞬间就好像又变成了冀州来的谢昀。   外头忽而响起了脚步声,是胡家巡逻的护院,又再一次走到此处客院。   不多时,屋中又恢复了平静。   夜已深,明月高悬时,胡家除了巡逻的护院,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睡梦之中,万籁俱寂时,有道窗户发出了轻响,有一道模糊的影子闯进了黑夜,又没入了黑夜。   *   第二日,天色已亮,胡家从来都很热闹,每日人来人往,如今这夺玉大赛开始,上门拜山头的人,更是快要踏破了胡家的门槛。   胡家在湖州已传承了五百多年,亲戚遍布大余各地。   这代胡家家主一妻三妾,给他生了十多个儿女,女儿远嫁的也不少,胡三娘就嫁去了江南的苏家,做了少夫人。   胡三娘在胡家排行第三,上有长姐长兄,下有弟妹无数,她自小就是个性子软弱的女子,在家时听从父亲的话,出嫁后更是听从夫君的话,夫君说什么,她便照实做。   昨夜夫君认识了一位年轻小友,留下人在她娘家暂住,说与这年轻人投缘的很。   今日这年轻人的媳妇儿上门来拜访,她便也不疑,热情的接待了来客。   “昨夜外子蒙贵府照顾,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同苏掌柜。”   年轻媳妇儿说的诚惶诚恐,还带了她亲手做的两碟子糕点,糕点做的极合胡三娘的口味,胡三娘尝了一小块,对眼前这位新媳妇儿便愈发热情,间她惶恐,还安慰她,“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家老爷同谢老板一见如故,谢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来见胡三娘的新媳妇儿,自然就是昭昭。   昨夜顾淮让贺岚给她传话,说他醉了酒要在胡家夜宿,她第二日便带着谢礼,登门前来拜访胡三娘。   胡三娘许是在江南住久了,身上气质也偏向江南的温婉似水。   昭昭同她说着家常,话题便不由得朝江南一带的见闻引,胡三娘不由得同她说了许多,二人关系都亲近了不少。   胡三娘甚至还让昭昭同她直接以姐妹相称。   过了不多时,外头有人来报,说谢老板此刻已经醒了。   昭昭急切地起身,又像是觉着自己此刻的举动太过失礼,又慌忙停下来,羞红了脸看向胡三娘,苏夫人嫁人多年,哪儿能瞧不出这位新妇心思早就飞去了她夫君身上,不免捂嘴轻笑,“既然谢兄弟醒了,我带你过去见他,走吧。”   说完这话,她便迫不及待的同胡三娘前往顾淮如今暂住的地方。   顾淮已经醒了,正在喝醒酒汤,见着她来,有一瞬间的失神,却在她口中喊着夫君迎面走上来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双手交握的一瞬间,昭昭微微愣神,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如今苏夫人就在他们二人跟前,顾淮这是在做戏给苏夫人看呢。   她自己刚刚独自在苏夫人面前做了一场戏。   此时此刻她又怎么能表现出异常,给顾淮拖了后腿。   她忙收敛了心神,轻轻回握住了顾淮的手。   顾淮低头看向她,歉意道:“昨日我贪杯多喝了几杯,胡大哥留我宿在此处,害你担心了。”   昭昭略松了一口气,放轻了语气道:“只要夫君没事就好。”   二人说着体己话,在苏夫人眼中,这二人看上去就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苏夫人一边抿嘴轻笑,一边又想着谢家在这湖州无亲无故,还告诉昭昭,若她无事可常来她这里坐坐,男人们忙着夺玉大赛的事情,她们这些妇道人家也无事可做,便在一起说说笑笑也好。   昭昭抿了抿唇,露出个羞怯的笑来,“好,我记着了,我定常上门来叨扰姐姐,只要姐姐莫嫌妹妹呱噪才是。”   不多时,二人就携手同苏夫人辞行,准备回去。   苏玉年一早就有事要忙,这会儿却还是让亲随赶了马车送他们二人回去,送到了他们如今赁下的一处小院前才停下。   顾淮同那亲随道别,“昨夜叨扰,等苏少掌柜有空时,我必定携内子登门道谢。”   等那亲随赶着马车走远,他们方才入了小院。   昭昭松了一口气,同顾淮说起了这处小院,“你都不知,当下,湖州的房子可不好赁了,我们这处院子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处。”   “夫人辛苦了。”顾淮轻笑道,像又带着点儿新奇将院子打量了一番。   昭昭下意识地就接过话茬,“不辛苦不辛苦,只是这住处难找,院子小,能住人的房间就勉强收拾了几间。”   “对了,你住在东厢房可以吗?那间房采光不错,窗户正对着太阳呢。”   “都听你的。”   等他们走到了敞开大门的正房外,昭昭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这会儿可不在胡家了,眼前也没有胡三娘和胡家下人。   有的只是看着他们二人,惊得说不出话来的赵成义,贺岚等人。   昭昭看了看旁人,又看了顾淮好几眼,然后看向了她同顾淮一直交握的手,他们二人为了在胡三娘还有那些下人面前扮作恩爱夫妻,二人动作就难免亲近了些。   顾淮自打下马车时牵住了她的手,就未曾放开过。   而她自打一开始不自在,后面一路牵着,从胡府客院一直到回了他们如今暂住的小院,他们只要在有胡家人的地方,便一直牵着手。   也许还是因为顾淮太过自然,自然到连她都觉着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她也就忘记了。   她忍不住用余光去瞄顾淮,见顾淮还是坦然面对众人,她抿了抿唇,装作不经意地挣开了顾淮的手,坦然道:“好了,如今外人不在,我们两不用做戏了。”   这话一出,就让他们此刻的亲密举动,定性成了二人还在做戏。   赵成义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俩人,要笑不笑。   顾淮垂眸看着昭昭,眼中还藏着温柔情意。   从他们在胡府相见时,顾淮便是这般眼神。   昭昭心一颤,有什么东西从她心头快速滑过,可她却没能抓住,让它飞快溜走。   只是转息,他敛了目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赵成义冷眼看了他们半晌,见他们各自坐在一边端了茶喝,他方才开口,“大哥昨日住在胡家,可查出了些什么。”到底时没有开口就刺上两句,直接就说起了正事 第40章 玉佩来历 同我阿兄周岁时的生辰礼(修……   飞廉昨夜探过胡家, 效果却并不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北镇抚司留在湖州的暗哨,在昨日胡宅分布图,飞廉默记于心, 他昨夜根据此图探查胡宅,却受阻颇多。   胡宅突然就增加了护院,连布防都重新更换,胡宅每处院落忽而多增加了一倍人手, 书房重地更是严防死守,仿佛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飞廉不想打草惊蛇,是以连书房的门都没摸着。   这回夜探胡宅, 算是一无所获。   赵成义这边,进展也极缓慢,玉矿如今没有官府和胡霍几家的信物,外人根本进去不得。其中玉矿中,路形复杂,若是没有玉矿的路线图,外人进去,难逃生天。   北镇抚司的暗探都已经折在了其中, 而他们如今本就是赵成义为了私下前来湖州调查此事, 选择了低调行事,自是要小心又小心。   如今他们已经顺利的同苏玉年夫妇有了来往,能在胡家走动, 总能寻得机会摸清胡家的动向,取得赵成义要的玉矿地形图。   一时还急不得。   昭昭心中却已经有了主意,说道:“我今日见了胡三娘,依她的性子,我想我可能会比你们更容易在胡宅走动, 下午我去准备明日上门拜访的礼物,明日再去探探胡家。”   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女子的身份,也更容易让她行事,不容易引起旁人怀疑。   夜探胡宅的法子暂时不行,她可以白天同胡三娘走动的时候,探查胡家的家宅。   这也不失一个好办法。   昨日夺玉大赛最后一日报名,而今日便是初选开始。   夺玉大赛,一共有六场比赛。   从天南地北而来的玉石商们,第一场需要经历的比赛便是辨石。   这湖州四大宗族提供的上千块未曾打磨的玉石之中挑选出玉料。   而今日午时过后,比赛就要开始。   “如今,我们既已经接近胡家,能不能入选比赛便也不算重要。”昭昭开口道。   本来参加夺玉大赛,也不过是他们接近胡家的一个借口罢了。   如今顾淮顺利的与苏玉年有了来往,她也同胡三娘有了来往,比赛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毕竟这夺玉大赛中的参赛者,可都是玉石行当里的佼佼者。   但她才说了一句,便有一道浅浅的声音响起,“放心,下午的比赛,我不会落选。”   众人皆向顾淮看去,顾淮笑了笑,他脸上覆着的那张轻薄□□,还未取下,模样是有些陌生的清秀男子。   这张面具戴上,他好像连性情都仿佛变了。   眉眼间都带上了几分活泼之意,比从前满是远离红尘的出尘感,更像是个正当二十出头,正值热血当头,想要闯出一番事业的年轻人。   顾淮温和道:“我想,便是为了不让苏玉年起疑,至少第一场比赛,我也不能落选。”   “而且,昨日苏玉年告诉我,这回比赛若有幸能进入最后两场,还能随着胡家家主一同前往玉矿参观。”   “我想若是我能进入后两场比赛,我们此番调查玉矿一事,或许能事半功倍。”   这话说的有道理。   赵成义皱着眉头,怀疑道:“旁人都是长年浸淫此道中,你能保证一直不落选吗?”想要入到最后两轮比赛,那可是耗费不少功夫的。   顾淮迎着他怀疑的目光,笑了笑,倒似胸有成竹,“不妨让我试试?”   顾淮甚少会主动提出来他要做什么。   这还是头一回,他主动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昭昭没见过他这般,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感。   “可是你对玉石行当毫无了解。”   赵成义还想质疑,昭昭忽而就开了口,“我觉着可以让世子一试。”   顾淮和赵成义皆看向她。   她便道:“我这两日会找寻时机探查胡家,世子接着借着夺玉大赛的由头与苏玉年来往,于我们的计划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赵成义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默认了此事。   说过了一回事情,飞廉还惦记着顾淮的药呢。   “主子,那您好好歇着,属下这就去熬药,昨夜宿在胡府,您都没能服药呢,今日可不能再不服药了。”   昭昭突然想起来,“哦,对了,我早上出门时,已经将你的药熬上了,此刻想必已经熬好了,飞廉你再热热就好了。”   一副药要熬上一个时辰,她今晨出门前,便已经熬上,让贺岚守着。   这个时间,药恐怕早就好了。   顾淮听见这话,抬眼看向昭昭,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赵成义还要出门去,此刻已经商议好了事情,他便起身出了门。   众人各自散去。   昭昭坐在廊下,看着关了门的东厢房,想着心事。   正想的入神时,东厢房的大门开了,玉琳拿着她为人易容的工具走了出来,一眼就瞧见昭昭出神看着东厢房的模样。   她不由得好奇走近,“郡主,你干嘛呢?”   昭昭轻轻抿了抿唇,眼中满是困惑,轻声问她,“你有没有觉着顾世子今日有些不同?”   玉琳仔细想了想,“没有什么不同啊?”   “我方才替他将面具取下后,才发现他还是那么好看!”   玉琳感慨道。   想来是玉琳同顾淮接触的时日还少,所以察觉不到顾淮的细微不同。   昭昭叹了口气。   玉琳看了两眼东厢房,同样低声道:“郡主,我只是没想到你和世子爷作的这场戏,也太逼真了。”   “要不是郡主你一直说,顾世子不是你要找的那位梦中人。”   “你们二人方才一同回来时,我还以为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成亲了呢。”   二人携手走来,并未有更多得亲密举动,只这一路走来,却是有旁人难能融入的氛围。   玉琳笑得一脸促狭,昭昭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只是在做戏罢了。”   只是被玉琳这一打乱,昭昭也没有心思往下想,“罢了,许是我多心了。”   可能是因为她和顾淮今日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胡思乱想,所以才觉着顾淮有些不同。   说话间,东厢房的门又开了,换好了衣裳本该休息的顾淮,打屋中走了出来。   隔着并不算宽敞的小院,昭昭认真的盯着顾淮的脸看了许久。   顾淮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她看来,神色有些困惑。   “郡主?”顾淮轻声唤道。   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从前那位,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足够吸引旁人的长安贵公子。   昭昭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面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给抛在了脑后,朝他走去。   许是戴了许久面具,顾淮的脸色比之先前要苍白许多。   他的眉眼生的艳丽,皮肤一白,就更显容貌出众。   旁人见他,一般也不会下意识觉着他此刻身体不舒服。   昭昭仔细打量了他的脸色一番,“你是不是不舒服?”   “若是不舒服,下午的比赛,你也别勉强自己。”   她的关心从不作假。   顾淮眉间那点儿凝滞之意逐渐消失,他轻笑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关心的话说太多,便是矫情。   昭昭不再问他身体如何,只道,“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能这么快就同苏玉年搭上关系?”   她从昨日就好奇,顾淮到底怎么就算准了能让苏玉年上钩呢?   只是顾淮和赵成义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她一时都不好问出口。   此刻赵成义不在,她总是问上一问。   顾淮早就猜到了她要问,便将玉佩从袖中取出,轻轻将其放在桌上,“是因为这枚玉佩。“   昭昭一眼瞧出,这就是顾淮随身佩戴的那枚玉佩,白玉底,却又沁入了一抹青,而雕刻师将这抹青刻成了扁舟,刻成了青松。   雕工着实不俗,隐约还能感受到雕刻师刀下藏着对山水自然的向往之情。   昭昭将其握在手中仔细观察,“我虽不怎么懂玉,这枚玉瞧着却不俗,是哪家大师所雕刻的?”那位苏玉年可是有玉痴的称号,这块玉佩能轻易的吸引他的目光,必定是雕刻大家所雕刻的。   “是我外祖父。”   顾淮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昭昭愣神,“崔公?”那位四十年前有着铁血手腕,斩杀无数奸佞之辈,南北镇抚司总指挥使崔延?   昭昭不可置信,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怎么会是崔延呢,他那双手是拿杀人的刀,怎么就能拿上一寸来长的刻刀在玉石上雕刻细小景色呢?   顾淮微微颔首,“嗯。“   “的确是我外祖父亲手所刻,是我同我阿兄周岁时的生辰礼,我们兄弟二人一人一块。”   昭昭抿了抿唇,提到顾淮那位早逝的兄长时,她总会觉得顾淮在难过。   顾淮带着点儿怀念神色,继续说道:“我外祖父会刻玉一事,知道的人甚少,如今还在世的想必也不过一二。”   “他年轻时曾下过江南办案,与苏家玉行有些渊源,这手刻玉的功夫便是同苏家已故的老掌柜学的,说了学会了能使一寸刻刀,便能更好的用刀。”   他同他外祖父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如今连留存于脑海中的回忆,也渐渐淡去。   却总还是有些东西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只要一想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昭昭恍然大悟,“难怪苏玉年会被这枚玉佩吸引。”   若是崔延学的是苏老爷子的雕刻之法,难免会有苏老爷子的风格在里头。   这苏玉年又是个实打实的玉痴,见着同他爷爷相似的风格,肯定会想搞清楚,顾淮这枚玉佩的来历。   怪不得呢。   “那阿楚怎么也知道这玉佩的来历?”她又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顾淮回想了片刻,终于从记忆之中拾得这段回忆。   他开口,缓缓说起了往事,“我五岁那年,外祖父去世,那年姑母让阿楚到崔府吊唁,他时常跟着我兄长玩闹,一时瞧见我兄长拿着一枚玉佩,便同他争着玩儿,不小心失手滑落,摔成了两半,他们想要将玉修好,问过外祖父身边的老仆,才知道玉佩是外祖父身前寻了玉亲手雕刻。”   “老仆随口提起了一句当年外祖父与苏家的渊源,我们才知道这两块玉佩皆是外祖父亲手所刻,想要将其修复,空怕再没有办法。”   “后来,兄长看了好几个月外祖父的手札,竟自己用两股金丝银线将碎成了三块的玉佩拼在了一起。”   “我都已经快忘了,阿楚竟然还记得。”   这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顾淮此时提起,心情倒是很平静。   昭昭抿了抿唇,忽而想告诉他:赵成义都还记得年少之事,你不是也还记得吗?你从未忘记过往的点点滴滴,所以此刻才能讲出所有细枝末节。   昭昭自己没有兄弟姐妹,顾淮提起早逝兄长的次数并不多,她却每每能从其中感受到顾淮同他兄长之间的情谊有多深厚。 第41章 取得地图 他为什么就不想活呢?   或许是第一场比赛辨石并不难, 又或许是因为顾淮运气十足,顾淮顺利的进入到了下一场比赛之中。   昭昭仔细瞧过一番自己的妆容,还有为胡三娘准备的礼物, 确认无误后,她方道:“行了,我们该出发去胡家了。”   顾淮的心思好像忽然之间就放在了夺玉大赛上。   他像是对扮演谢昀一事,乐在其中。   这种乐趣, 不像是赵成义是为了他那份恶趣味,所以这一路上,大哥嫂嫂叫的欢畅。   也不像是她为了真的查出胡家私挖玉矿一事, 而不得不全心全意扮作谢家新妇。   他就像是一点儿一点儿的成为谢昀,让谢昀真正的来到了这人间。   他难得好像对外物发自内心的感兴趣。   探查玉矿有关的事情,昭昭便自觉地就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推开了房门,不经意的看了一眼东厢房,东厢房支起了窗户,顾淮坐在窗下,正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神情专注的拿着细毫在桌上摆着的石头上, 描画着什么。   淡黄温暖的阳光斜斜地挥洒在他周身, 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就连眼睫上都落上了光点,似是阳光都心甘情愿坠落于他眼中。   这一刻, 万物好像都在他面前失去了神色。   昭昭却不合时宜的想,顾淮为何不想活呢?   她私底下旁敲侧击过好几回,都说他的病已经回天乏术。   包括他自己,都说他的命数不过就这一两年。   他就是这样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半点儿求生的意志都没有。   哪里像是个正常人的心态呢?   一只米粒般大的蚂蚁,落入了汪洋大海中, 尚且还会在死前拼命挣扎着向岸边爬去,只为了寻得一线生机,活下去。   这人若是想要一心求死,势必是要经历过让心先比身死的痛苦。   顾淮活的这二十年里,想来也不会发生几件让他心死之事。   可顾淮为何不愿意再试试寻找那医治他自己的法子。   他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吗?   这世界难道对他而言,就真的没有让他可留恋之物了吗?   昭昭心中疑窦纵生。   玉琳和贺岚换了身不起来的粗布麻衣,提着准备送给胡三娘的礼物朝她走来,“郡主,都准备好了,咱们该出发了。”   昭昭这才收回了目光,按下心中的疑惑,轻声道:“咱们出发吧。”   今日,她得好好探探这胡家。   她不再看东厢房窗下人,带着玉琳和贺岚出了门。   昨日一整天,她和玉琳、贺岚仔细研究过飞廉画的胡家地图,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毫无破绽。   而今日,她打算试上一试。   胡三娘嫁人后便长居江南一带,若非是今年由她娘家胡家主办这夺玉大赛,她夫婿苏玉年被她父亲,也就是胡家家主传信回来帮忙。要不然,今年湖州雪灾这般严重,官道都被雪崩压塌了好几处,她就算是个孝顺之人,她也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回娘家。   江南水乡,富饶之地,风景秀丽,又甚少有灾祸。这初春乍暖的时节,最是好玩儿时。若还在江南,这个时节,胡三娘便已经开始邀朋唤亲,带着孩子出门踏青了。   毕竟湖州除了美玉,也没什么美景。   幸好,这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危险,没有性命之忧,得以平安到达湖州。   她接待着今日上门来拜访,刚认识的谢娘子。   谢娘子带着礼物上门来拜访她,陪着她说说笑笑。   她见这谢娘子似是对江南颇为向往,便不知不觉的同她说了许久江南趣闻。   她在家中并不受重视,等嫁去了江南苏家玉行,婆母尚且管家,她这做儿媳妇的在婆家也没有多少话语权。   时常被忽视的人,能被人以崇拜目光瞧着,难免心情就舒畅不已。   不知不觉,二人说着话,便已经临近了午时。   有那婢子入的门内问话,“三姑奶奶,快摆午膳了。”   昭昭一拍手,就颇为懊悔地起了身,“哎呀,胡姐姐你看我,耽误了你一上午的时间,着实不该。”   她立马准备告辞回家,不想胡三娘轻轻柔柔的握住了她的手,笑道:“妹妹说哪里的话,你今日就留在我家用饭,想必谢兄弟今日忙着准备明日的比赛,也无暇同你一同用膳,你不如陪陪我。”   昭昭忽而就红了脸,害羞说道:“那好。”   胡家人口多,平日里也都是各自在各自那儿用午膳。   今日许是因为昭昭给胡三娘买了许多原是江南一带才产,而湖州极难培育出来的果菜,胡三娘心里喜欢,就全送到了厨房,让厨房做些江南菜色送去了她母亲那儿。   她母亲这会儿竟叫人来请昭昭同胡三娘一起去用午膳。   二人携手说说笑笑前往胡夫人住的正房去了。   这一路上,昭昭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胡家家宅。   胡家的正房,离胡良的书房并不算远。   只是这一路上,能瞧见胡家的守卫森严,沿路都可见巡逻护院。   白天黑夜里,巡逻之人都不曾松懈,这胡良若是心中无鬼,干嘛布防的这般森严。   那处书房外,更是有两名护院站在那儿,丝毫未动。   昭昭只不经意提起,“贵府府邸可真是修的漂亮。”   见一对巡逻护院走过,她便紧张的握住了胡三娘的手。   胡三娘顺着她目光看去,想着她或者没见过这么多带刀的护院,忙道:“家中近来人来人往,不免守卫就森严了些,妹妹莫怕。”   “让姐姐见笑了。“昭昭松了一口气。   昭昭又惴惴不安道:“也不知一会儿能不能见着胡老爷,我家夫君入了这玉石行当,时常推崇胡老爷。”   胡三娘笑了笑,“今日倒是不巧了,我爹这些时日为了夺玉白天都不在家呢,你没瞧见你姐夫也不在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正院前,胡三娘不再提其它的,牵了昭昭的手,“走吧,带你见见我娘。”   胡夫人处,已经有不少胡家家眷在,有胡三娘的嫂嫂,弟妹还有胡三娘的几个姊妹并胡夫人的孙辈们。   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屋子。   就昭昭一个外人。   不过她惯来会讨长辈欢心,说着并不算阿谀奉承的讨巧话,讨得胡夫人也忍不住笑弯了眉眼,留她跟前说话。   很快厨房就开始布菜,胡家人丁兴旺,孙辈都有许多,一群小孩子吃饭都不得安宁,一直跑跑闹闹。   有那三四岁大的小娃娃跑动着,朝昭昭而来,昭昭手中恰好舀了一勺汤,被这孩子一撞,手中汤撒在了裙子上。   她哎呀了一声,拿着帕子擦拭,见那污渍擦拭不尽,胡三娘忙让人带她去换身新衣裳。昭昭歉意的告了退,带上玉琳跟着胡家婢子前去更衣。   行至偏院,趁着婢女取衣裳的功夫,玉琳同昭昭交换了个眼神,低语道:“我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动作要快。”   玉琳点了头,朝她笑笑,“放心好了,郡主就等着我归来。”转身便轻巧的出了偏房,不知所踪。   婢子取了一套新衣裳来,“谢娘子,婢子帮您换上吧。“   “不劳烦你,只是我想入厕,可能还要花上些时间,你替我同胡姐姐说一声,让她莫担心。”昭昭歉意道。   婢子不疑有它,告退后就去了正房与胡三娘禀报。   昭昭松了口气,取了纸笔出来,静静地等着玉琳回来。   只是这会儿空暇下来,她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一时又想起顾淮来。   头疼。   *   胡三娘陪着她母亲坐着,半晌不见昭昭回来,倒有些担心她。   婢子来报,说谢娘子还要些时间才能回来,胡三娘不免担心,别人头一回来做客,就被污了衣裙,失了脸面,着实是不好,一时将侄儿说了两句,训斥他不该用膳时到处跑动,撞了客人。   她那弟妹就来了气,“三姑姐说这话,是责备弟媳没教导孩子了,平日里聪儿也是如此用膳,从未冲撞旁人,就是今日冲撞了三姑姐的客人,奇怪不奇怪。”   “这些日子家中客人多,公爹说过要提防着外人,也不知道三姑姐怎么就带着这位客人四处走。”   这番阴阳怪气的话语,倒是引得胡夫人起了疑,“是了,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还不快些去瞧瞧,莫让她乱走。”   胡三娘听得他们这般说,心里也不大舒服,起了身道:“那女儿亲自去将谢娘子带过来。”   她带着人便朝偏院去了。   *   玉琳很顺利的入了书房去取了玉矿地图送来给昭昭。   昭昭正认真记着,只是这地图太过复杂,绕是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需要花上些功夫。   终于快要记完最后一部分地图时。   这一刹那,外头响起了脚步声,“谢娘子,你换好衣裳了吗?”   玉琳小声道:“郡主怎么办?”   昭昭冷静朝外回了一句,“姐姐稍等,我马上就好!”一边飞快地将地图记在脑子里。   外头的胡三娘也松了一口气,但她的双手已经贴在了门上,“是不是衣裳不好穿,我进来帮帮你!“   就在开门前的一瞬间,又有人忽而惊呼,“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   惊得胡三娘转身慌忙问,“怎么回事。”   昭昭终于记住了所有地图,将原物递给玉琳,“快送回去,务必当心。”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扶住了慌慌张张的胡三娘,“姐姐,这是出了何事?”   抬眼只见东边有一处亮光,胡三娘见她出来,松了口气,她那弟妹就是整日里在她娘面前挑拨是非,这不,人好好的在她眼前待着。   只是家中着了火,胡三娘心里也有些发慌,她不免紧张的抓住了昭昭的手,“我们快去我娘那儿看看。”   这火是来的蹊跷。   却又来的很是及时。   昭昭安慰着胡三娘,一边思索着这火的来历。   这火可真是帮了她大忙。   胡家的马房着了火,着实让胡家慌了一阵,胡夫人很快就安排人去灭火。   玉琳趁着这股子慌乱,将地图物归原主,而后回到昭昭身边。 第42章 邀请入府 昭昭心里有了底,这是为了胡……   马房的一场火, 吸引了胡家上下的注意力,胡家也没有心思招待上门的客人。   昭昭在胡夫人面前说了一会儿话,胡三娘便带着歉意送她离开。   出了胡家的大门, 玉琳松了口气,小声道:“一定是贺岚,算着时间给我们打了个掩护。”那马房的火来的可及时,不然差一点儿, 胡三娘就要推门进去,让他们所行之事完全暴露。   贺岚正牵着牛车在胡府外的大树下等候,玉琳一见着他, 便道:“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多亏了你放的那一把火。”   贺岚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莫名其妙道:“什么火?胡家那几个护院一直盯着我呢,我哪儿也没去。”   “不是你?”玉琳吃了一惊。   “我就瞧见胡家那些人慌慌张张的端水去救火,旁的事情一概没瞧见。”   昭昭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好了,回去再说。”   “没准儿这场火,就是意外发生的呢?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她拍了拍玉琳的手, 转身上了牛车。   等她回了小院, 赵成义已经打外头回来。   东厢房倒是与她出门时候差不多,顾淮坐在窗下,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幅画。   昭昭盯着东厢房看了一会儿, 而后   昭昭将地图取出来,递到赵成义面前,“地图,我已经给你抄来了。”   赵成义不想她动作这么快,说到做到, 将地图给誊抄了回来,他愣神片刻道:“多谢。”   他难得坦诚道谢。   昭昭无所谓道:“道谢就免了。”   昭昭却已经低头开始同他分析起了地图上的路线。   说过片刻后,“对了,我今日还在胡家听了点儿消息,还有八日,夺玉大赛结束后,就要封矿,到时候没有官府和胡家的信物,谁也能不能上山。所以这八日内,我们的人需要将所有玉矿的挖掘点探过,你如今能调多少人马,我这边我和玉琳我们三个也都能帮忙。”   “这副地图,我只匆忙标了些重要地点,这会儿我会凭着记忆补完,补完后你再仔细看看。”   昭昭让玉琳去准备笔墨,她记忆力虽好,却也是需要快速将脑子里记住的东西给誊在纸上,免得到时记忆出现差错。   她自动将顾淮排除在了外,自然的就揽下了这回事。   赵成义嗤笑了一声,“明明一开始是他答应了我,要帮忙,而今却成了你来帮我。”他指了东厢房,示意昭昭看去。   昭昭抿了抿唇,“这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还怕我会坑了你?”   赵成义不置可否,只道:“看这地图的复杂程度,我们还需要找几位入山的向导,我会让人去找,这几日便去探查山林。”   昭昭却不赞同,“当地的向导,大多数都同胡家和其它三家有联系,贸然去找当地向导带人入山,恐怕会让人起疑。”这四家人在   “不太好。”   “那你说怎么办?”赵成义心平气和问道。   昭昭点了地图,“这几日先让人入山寻路,做好准备,等待时机。”   “等着胡良到时候带人去玉矿时,混入其中更不易察觉。”她说的便是顾淮昨日告诉他们的,胡良会将夺玉大赛的最后两场比赛安排在玉矿中。   那个时候,胡良自己的人,就是他们最好的向导。   昭昭简略说了几句,而后突然问道:“你今日可有让人去胡家马房放火?”   赵成义茫然道:“不曾,怎么?”   昭昭笑了一笑,“许是我想多了,没什么。”   他们来湖州匆忙,根本无法提前在胡家安插眼线,那今日这把火,看来果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忙了。   只是不知道,胡家会不会将这把火安在她头上。   她将心中的疑虑压了下去,只问道:“对了,你那边可查到什么?”   赵成义眉眼带上了些许严肃,“李大人已经开始着手查湖州赈灾所用的账目,估计要花上些时日。”   “所以我们只有八天时间能调查湖州之事。”   赵成义想了半晌,到底问出了那句,“你这是彻底打算让他专心准备那夺玉大赛了吗?”   如今地图已经找到,说起来,顾淮和昭昭就完成了赵成义的请求。赵成义可以自己接着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只是湖州之事兹事体大,昭昭也做不到完全撒手不管。   那玉矿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也还想继续查下去。   顾淮,看样子对那夺玉大赛也很感兴趣。   如今继续参加也无妨。   就算顾淮没能成功进入最后两轮比赛,也没什么。   左右,她也能帮着赵成义调查玉矿就是了。   难得这几日相处下来,赵成义不再同她横眉竖眼。   昭昭笑了笑,只问,“阿楚要是没事,能同我说说你那位早逝的大表兄吗?”   顾淮那位早逝的兄长,旁人都说他性子活泼,自小就调皮捣蛋,带着所有的玩伴整日四处乱跑,是同顾淮性子完全相反。   他若是还活着,想必如今也是位性子极其开朗之人。   哪儿曾想,赵成义一下子就炸了毛,冷然道:“你不如去问他,他们才是日夜相处的亲兄弟。”   “地图我拿去了,我会安排人上山探路,至于那些陈年往事,你自己去问他。”   赵成义说完,一甩衣袖,卷了桌上的地图,带着亲随就离开院子,不知去往何处。   留下昭昭倚着门框看着东厢房出神。   她心里有一个荒谬到不可思议的想法,可见旁人都未曾察觉,她也不好在眼下这个时节多问什么。   只好压下心中疑问,等回了长安,到时候寻了长安那些相关的人再寻问一番就是了。   玉琳端了茶进屋,见着赵成义将地图给拿走了,颇为不解道:“郡主,你干嘛将地图直接就给了四皇子?”   这地图可是他们还有顾世子主仆花了些心血才拿到手的,怎么四皇子就直接拿走了呢?这岂不是将功劳都被四皇子抢走了?   昭昭不甚在意,“我又不是为了在皇上面前邀功行赏,才来的这湖州。”   赵成义一心想要在宣帝面前立下功劳,她又何必去争抢,到头来,还要成为旁人的眼中钉,着实不划算。   反正来这趟湖州,她收获已然不小。   玉琳还在不平,昭昭便道:“好了,你也准备好,明日随四皇子的人一同进山。”玉琳一手伪装术用的极好。   昭昭再不提顾淮之事。   众人皆忙着各自的事情。   很快,夺玉大赛接下来连着三日的比赛。顾淮依旧都拿了不错的名次,顺利的进入到了下一场比赛之中。   他们都来不及高兴。   胡家便派了人来,要请他们上门做客。   昭昭心里有了底,这是为了胡家马房的那把火而来。 第43章 引起怀疑 胡家这回倒是极其隆重的招待……   胡家这回倒是极其隆重的招待了一回昭昭和顾淮。   胡良百忙之中, 空出了半个时辰来见眼前年轻人,他们这行当里,年年都有无数年轻人想要闯出一番天地。   眼前这位年轻人, 在夺玉楼里的比赛皆是中规中矩,虽没有落选,却并不出挑,也难以入他的眼。   只是前几日胡家无缘无故烧了一把火。   他忽而就想起, 他那三女婿苏玉年莫名与眼前这年轻人有了来往,着火那日,这位年轻人的家眷, 曾来家中做客。   胡良五十多岁的年纪,浸淫商道数年,同无数人打过交道,一双眼看过太多人。   他缓缓开口,“冀州谢家,老夫倒是还未曾听说过。”   “不知你师承冀州哪位大家?”   胡良端了茶,不经意问,“我看你辨石、识玉, 描刻的手法, 都不像是冀州那边常用的。”   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激动,又有些惴惴不安,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家中长辈,早年间曾四处游历,偶然间学了些。”   “同冀州常徳大家、柳铭大家自是比不上。”   “我祖父,父亲去世后留下家产,我便做了这玉器买卖。”   胡良点了点头, 另一旁的苏玉年迫不及待道:“谢家祖父当年去过江南一带,是以这刻玉的手法与我们苏家有些渊源。”   他这话便是帮着顾淮添补了。   顾淮忙道:“的确如此。”   胡良恨铁不成钢的将苏玉年微瞪了一眼。   年轻人又有些羞愧,“我原以为做这买卖不难呢。”   “没想到自打我开了玉器行当,便一直亏损。不想祖宗家业全都败在我手上,所以我才想来这夺玉楼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有机会得到前辈指点。”   胡良眯了眯眼睛,这年轻人说话倒是滴水不漏,没让他找出什么破绽来。   只胡良心中疑惑甚多,他微微一笑,“年轻人嘛,总是要跌些跟头才能成长。”   昭昭坐在一旁,端着茶看着顾淮与胡家人一来一往说着话。   越听,她倒是越吃惊,顾淮这段时间到底,何时将谢昀这身份编造的愈发完善,便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半点儿没在胡良面前露出破绽。   他们自是来前,曾好好对过谢家的故事。   可那编造的故事也没有精细到顾淮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   她略微皱了眉头。   顾淮将这谢昀扮演的天衣无缝。   就好像,他真的成为了谢昀。   这些日子,顾淮甚少在她跟前扮演谢昀,而此刻一见,连她都快信了顾淮便是打冀州来的谢昀。   眼见着天色已晚,胡良开了口,“你们住的地方未免偏僻了些,若是不嫌弃,就搬来胡家住,倒也方便我同谢老板说话。”   顾淮感激道:“能得您指点,是晚辈之幸。”   只昭昭听见这话,手一抖,茶盖与茶盏相撞,发出了一声轻响,她忙底下头佯装无事。   这胡良打的什么主意,还要留宿他们在胡家。   可她还来不及多说什么,顾淮就已经答应了。   岂不是从今夜开始,她要和顾淮同居一室。   这点儿声响已经足够引起旁人注视。   胡良看着低着头颅的年轻妇人,心中起了一丝疑心,却并未说什么。   用了晚膳,胡良又留下顾淮说话。   自是让胡三娘陪着昭昭去说话。   胡三娘倒是真的喜欢她,挽了她的手走在庭院里散步闲谈。   那廊下有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畏畏缩缩的躲在墙角,盯着昭昭看了好几眼,眼神胡乱瞟着。   昭昭正心烦意乱呢,自是没瞧见。   陪着胡三娘说过了一会儿话,夜色浮起,胡三娘便道:“以后你住在这儿,我们倒是能天天一处说话了。”这才同昭昭道了别。   那胡家婢女引着昭昭走到客房,“谢夫人,您若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便是,我们都在外头候着呢。”   “多谢。”昭昭感激一笑,而后走入了房中,阖上房门后,便打量着屋中陈设。   胡家富贵奢侈,客房装饰的也极不错。   可再不错的房间,那床榻也只有一张而已。   她和顾淮总不能真的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在房中发愁,房外婢女三五不时的就叩门,问她可有什么需要的。   昭昭耐着性子一一回过。   昭昭坐在桌边儿,思索着要如何度过今夜。   眼见着夜色愈浓,外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不知怎么,莫名就有些紧张,抿了抿发干的唇,起身去开了门。   便见飞廉扶着顾淮走了进来,一身酒气。   门口那些婆子婢女都盯着,昭昭僵着手上前扶着顾淮另一边手,同飞廉合力将人给扶到床榻上躺下。   那些胡家的婢女婆子端了热水热茶来,飞廉就要自然而然的上手拧帕子,昭昭比他快一步将帕子拿在手中,对飞廉笑道:“你下去吧,老爷这儿有我照顾。”   飞廉还想说什么,却见昭昭偷偷同他使了眼色,示意胡家婢子在此。   飞廉这才一哈腰,“是。”作揖就朝外头走去。   昭昭这才又对想要帮忙的胡家奴仆道:“各位也请都去休息,不用在这儿守着。”   她拧干了帕子,坐在床榻旁,轻轻的给顾淮擦脸擦手,举止自然。   胡家奴仆见状,这才出去,将房门给拉上。   昭昭松了一口气。   一边拿着帕子给顾淮擦脸,一边琢磨着胡良让他们二人住进胡家,到底是何用意。   她擦着擦着,就发觉床榻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她,手也已经接过了帕子,低语道:“多谢。”   昭昭对上了他黑曜一般的双眼,忽而就愣了神。   半晌之后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当,忙直起身,却又怕外头听见,压低了声音同顾淮道:“是不是我们哪儿出了纰漏,胡良怀疑上了咱们?”好端端的,怎么就让他们在胡家住下,这副架势分明就是将他们二人监视了起来。   顾淮身形未动,只略微朝门外看了一眼,方微微张开了唇,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觉着……”昭昭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就有人叩了门,“谢夫人,婢子进来换水了?”   那说话的婢子,分明不是询问。说话间就要推门进来,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昭昭一惊,来不及作何反应,就突然跌落在了眼前人的怀抱里。   她的头被顾淮用双手轻轻压住了后脑勺,贴在了他的胸口处。   她只听见了那胸膛之下,清晰明了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的在她耳边响起。   这心跳声震得她耳朵微微发颤。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觉着自己的心跳声也连同着对方的心跳,一般的跳动着。   两道心跳声,她突然发现,分辨不出哪道心跳声是她的,哪道心跳声是顾淮的。   还有一道混着酒话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我没醉,夫人,我,我真的没醉。”   那婢女已经推门而入,见着床榻上相拥的二人,忽而就红了脸,“婢子冒失了。”   顾淮口中还在呢喃着那两句我没醉,夫人的话。   明明顾淮的动作很轻,昭昭却觉着推开不得,她只好道:“不用麻烦了,将水放在门口就是,一会儿我来端。”   那年轻婢女便红着脸放下水盆,着急的道了一声是,便小跑着出去,将门赶紧关上。   屋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顾淮松开了手,轻声道:“抱歉,一时情急,方才出此下策。”今夜的胡府不同寻常,从他们二人进来以后,便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二人,仿佛是要从他们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没事。”昭昭道,也是她自己心思乱了,连外头的婢女的举动,她都一时不能应对。   但此刻,她的心思好像比之前更乱了。   胸腔之中,那颗心,越跳越快,快要让她觉着下一刻,心脏就会从中蹦出来。   昭昭忙离远了些,盯着门口看了会儿,见门外隐隐绰绰的人影似乎走远,她终于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敢发出大声响动。   她只尽量坐的离顾淮远了些,低声道:“你睡床,我睡在椅子上就是。”   她像心虚一般,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   她这话说的没由来,顾淮弯了弯嘴角,却起了身,让出了床榻的位置,“我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能让姑娘家睡椅子。”   他坐在了昭昭对面,见昭昭红了耳根,看哪儿都不看他,也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道:“我想我们可能是哪里出现了破绽,引起了胡良的怀疑。”   说起了正事,好像便能冲淡此刻房中有些暧昧的气氛。   昭昭抿了抿唇,“我也是这样想的。”   “会不会是前几日,我来胡家,胡家发生了火灾,所以胡良才起了疑心?”   “可我今夜旁敲侧击,胡三娘那儿也没说出个什么来,那胡家的火灾查了半天,查出来是有人在那儿躲着抽旱烟,一时火星子落在了马草堆里了,这才引起了火灾。”   火灾的事情,联系不到他们头上。   赵成义那边的人手,自去上山探路,更与她无关 。   偏偏今日,玉琳和贺岚都没有跟着来。   不然,今日就能探查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胡良今夜问起了许多冀州之事,想来已经开始怀疑我们身份。”要不然,他在夺玉比赛中的成绩并不显眼,若不是同苏玉年有了来往,如何都不会引起胡良的怀疑。   二人都没有什么头绪,只是思来想去,今夜他们都被盯着,有什么事情也只等明日再说。   他们对坐着,谁也不曾动身。   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还有轻微的敲击声,二人对看了一眼。 第44章 同榻而眠 “睡着了吗?”   一张床榻上分做了两半, 中间由一个枕头隔着,床帐已经放下,只留了床边的一盏昏黄烛灯作为点缀。   昏黄的灯光, 只隐隐能照出床榻上似有两个身影,以枕头为界限,各自躺在一半床榻上,谁也不曾越界半步。   只有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轻轻浅浅的在房中响起。   昭昭合衣睡在里侧,睁着眼看向头顶的床帐。   灯光昏黄,那床帐上本是绣着青竹叶的花纹, 而今看上去只有一团又一团的黑纠缠在一处,看上去颇有些诡异。   昭昭努力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上面,想要仔细分辨出这一团团黑,到底是何种模样。   可她的脑子却丝毫没有办法集中注意。   她好像从来不会有什么事情,会让她这么心思乱成一团浆糊,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的时候。她努力的让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头顶床帐。   时间好像愈发流逝的缓慢,她眼睛都快要酸涩的沁出眼泪了,她也没办法将注意力转向头顶。   她身体紧绷着, 呼吸紧绷着, 身上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时时刻刻关注着身旁。   她和顾淮为了谁睡椅子而僵持不下。   最后这同榻而眠的决定,也是她做的。   刚刚,顾淮盯着她看了许久, 顾淮有一双好看到旁人不敢与之对望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带着叫她看不懂的神色。   过了很久,顾淮才露出点儿无奈,轻启了薄唇,问她, “郡主当真不怕?我是个男人。”这世上的男女,会同榻而眠,意味着什么,眼前的聪明姑娘,难道不明白吗?   就算他们此刻假扮成了一对夫妻。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   她分明什么都懂,却也在此刻坦荡至诚。   她的眼睛明亮清澈,像是凉州天空上的太阳。   听说凉州万里无垠,所以凉州人,对天空与生俱来就带着无限的向往与尊崇。   他们奉日月为信仰,奉天空上翱翔的雄鹰为信仰,奉天空中每一颗星、每一只鹰为信仰。   他们努力的想要与天空联系起来,不就是因为他们向往着自由苍穹?   昭昭这个名字,他许久之前,便知道其中含义。   他想,这是个好名字,与那骑在马背上,穿着一身红衣,耀眼夺目的姑娘何其相配。她生来好像便是带着旁人无法夺去的光芒。   昭昭捂嘴轻咳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世子难道是怕我对你做什么不曾?”   顾淮又哪里听不出来,眼前的姑娘家只是想要随口开个玩笑,缓和眼下的气氛。   但是她分明就很紧张,连发梢都在微微颤抖着。   可她却看着他,说着:“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自己。”   顾淮看着她,很想问问她到底相信他什么呢?   这一刻,屋中好像六月天里点了火龙,热的快要叫人喘不上气来。   二人僵持着,终于最后,有人败下阵来。   可真的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后,丝毫不自在的也还是她。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渴的嘴唇,尽力让自己不发出半点儿响动。   说来也好笑,她有一天竟然会和一个没有关系的男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   要是从前,昭昭想都不敢想,会有这么一日。   她苦中作乐的想,若他们二人这一行径,日后传回了长安,传回了凉州,后果简直是不可设想。   到时候,可能还会有人议论,到底他们二人,是谁轻薄了谁。   她脑子里胡乱的想了许多。   黑夜之中,好像所有的一切动作、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床榻传出轻响,身旁人像是在转身。   昭昭立刻就屏住了呼吸。   原来,她自己说丝毫不紧张,是在自己骗自己。   好吧,她还是有些紧张。   “睡着了吗?”   黑夜之中,这句话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昭昭不自觉抓紧了被子,轻声应道:“还没有。”她怎么能睡得着,脑子还越来越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有人轻笑了一声,笑声似是知道了些什么,呢喃道:“睡吧。”   房间重归于静谧之中。   *   第二日,玉琳是带着行李着急忙慌的入了胡府。   见昭昭和顾淮二人坦荡对坐着用早膳,玉琳莫名松了一口气。   好容易等到顾淮洗漱完出了房门,留下空间给他们二人。   玉琳一边给昭昭绾发,一边小声问道:“你们昨夜睡在一张床上,可有?”   “什么都没有,你别多想。”昭昭冲她无奈一笑,“反正这几日过了,冀州事了,咱们就能离开此处了。”   “好了,你别再问了,胡家本就对我们身份起了疑心。”昭昭又道。   玉琳这才没继续多问,转而替昭昭梳妆完毕,又同昭昭一起去见胡三娘。   胡三娘对她住在胡家倒是十分开心。   见着她,便道:“我这两日,想要打一套手镯,你与我一起选选料子吧。”   昭昭笑道:“也好。”   胡家别的不多,这玉石料子却是多不胜数,胡三娘不知怎么想的,领着昭昭便去了存放玉石料子的库房。   “这石头笨重的很,不好让人搬到住处选。”胡三娘叫人开了库房,带着昭昭走进了堆放着满满当当玉石料的库房中。   昭昭惊叹道:“这些玉料可真是不错。”一眼望去,满目皆是璀璨夺目的玉石原料。   这一间库房都已经价值万两黄金了,可见胡家富贵。   胡三娘让人点了灯,边挑边道:“这些料子还不算上品,最好的玉料,我爹都是留给了贵人。”   昭昭感慨道:“我听人说,宫中娘娘同冀州胡家还是亲戚呢,想来娘娘也佩戴胡家出的首饰呢。”   能同宫中有关系,这是多么大的殊荣,胡三娘自豪道:“早就出了五服的亲戚,倒不敢高攀娘娘。”   胡三娘站定了脚步,指着眼前的两块并排放着的石料问道:“妹妹瞧瞧,这两块石头,你觉着哪块更好?”   昭昭仔细地盯着看了半晌,方道:“我虽不大会选料子,却觉着左边这块肉质更细腻,光泽也不错。”   胡三娘点了点头,“我也觉着如此,就挑这块。”   有人上前来,抱了选好的料子去做出库的登记。   胡三娘像是有意无意的指着两旁玉石料子来问,似是在考验昭昭到底懂不懂玉石,今日随着胡三娘伺候的婢女,也是脸生,昭昭从不曾见过。   婢女亦步亦趋地跟着,还时不时轻扯胡三娘的袖子,似在提醒。   昭昭思忖着回答胡三娘的问题,能回答上来的,也说的粗浅,回答不上来的,便直接说她也不明白,而后苦恼道:“姐姐果真是博学多识,我就不行了,脑子笨,平日里夫君教了我许多,我却没记着多少。”   胡三娘被夸赞的心情十分不错。   昭昭惯来对揣摩人心,十分得心应手,这一路上一直不着痕迹的哄着胡三娘笑开了怀。   等着那婢女似是退下,昭昭才不经意问起,“今个儿怎么不见腊梅?”腊梅便是胡三娘的贴身婢女。   胡三娘颇为不自在道:“腊梅的娘这两日身子不大好,我今日让她回去照顾她娘了。”   昭昭又道:“难怪我见今日跟着伺候姐姐的,是个脸生的丫头。”   她不等胡三娘的反应,便将话题给岔开,“对了,姐姐我昨个儿来时,街上有卖菱角的,我想着今日可买些回来,尝尝鲜才是。” 第45章 扮演谢昀 修错字   夺玉楼的比赛, 终于在倒数第二场,胡良定下了明日让剩余参赛的十二人,明日随他入玉矿去参加这倒数第二场的比赛。   虽说赵成义已经传了话来, 说万事俱备,就等着明日入山。   眼见着明日事情就会结束,昭昭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   顾淮参加夺玉大赛后,一直名次都中规中矩, 不曾落选,明日就要随着胡良一同入山去。   这谢昀扮演的太过成功,已经同不少参赛者有了来往, 这些人无人怀疑他的身份,就好像他真的是谢昀一般。   不得不让昭昭佩服,在扮演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件事上,她丝毫不及顾淮。   至少,她是做不到神态、语气都像是换了个人。   她想,要不是已经计划好,明日就离开湖州,顾淮恐怕能一直扮作谢昀。   要不是此时不便, 她简直是想要问问顾淮, 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乐趣到底在哪里。   胡家如今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昭昭想要劝他干脆别入山,话到了嘴边, 却也只变成了一句,“明日你入山务必要当心,我会在城外等你。”明日清晨,她就会寻了理由,离开胡家出城去。   二人床榻中间依旧放着一个枕头, 作为分界线。   这两日,兴许谁都没能睡着。   昭昭微微仰起头,越过枕头就能瞧见顾淮朦胧的侧颜。   顾淮纹丝未动,久久之后,久到昭昭猜测他是不是已经睡着,所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时,终于有一道声音响起。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郡主为何一定要我来湖州。”   顾淮依旧闭着双眼,仿佛睡梦中呢喃。   昭昭静静地看着他,“那世子现在想明白了吗?”湖州之行眼见着就要结束的前一晚,她没想到顾淮会同她说起这事来。   顾淮忽而睁开眼,微微侧身,同她一般,隔着枕头望向她。   他的眼角微微有了一点儿皱起的弧度,像是在笑,“我想,郡主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昭昭一瞬间便明白他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 “我可没有想要插手你人生的意思,所以什么好意,坏意,都是你自己的推测。”   顾淮忽而轻笑,眼角弧度越发深,眼中像是含着光,“人生?”   “郡主以为的人生是怎样的呢?”   昭昭反问他,“那你觉着扮作谢昀的人生是如何的呢?”竟是将问题原封不动的抛回给了顾淮。   她向来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此刻言语却颇有几分凌厉。   “我们二人都是在假扮旁人,你扮作谢昀,我扮作你的娘子。”   她忽而就将枕头给拿开,手掌轻抚上了顾淮的胸膛。   她的手很暖,隔着一层带着凉意的衣衫,将温度传到了衣衫之下的肌肤,肌肤之下跳动着的心脏,也仿佛就在她掌中跳动着。   她猝不及防的接近,二人相离不过呼吸之间的距离。   离得实在太近。   顾淮没有动,只盯着她的双眼。   昭昭毫不退缩,回望着他,“可我知道我是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谢昀的娘子。可你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到底是谢昀还是顾淮吗?”   “你若是谢昀,想来你比谁都知道,谢昀的人生是如何的。”   “但你不是谢昀。”   “你是谁,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想怎么活,怎么过完此生,你都应该比谁都明白。”   顾淮一时有些失神。   昭昭顿了顿,终于平静了心情,甚至还弯了嘴角笑了笑,“世子可真是奇怪,我是多管闲事了,世子不也将秘密告诉了我吗?”   她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将刚刚被她抛在了别处的枕头拿来重新放在了二人中间,然后转身面向里侧。   过了片刻,顾淮开了口,声音清浅,“你都知道了?”   他轻轻抚上胸口,那里好像还残留着昭昭手上的温度,他向来体温低,而此刻胸膛上的温度正顺着他周身经脉一般蔓延开来。   奇怪,他好像丝毫没有觉着意外。   昭昭却没理他,只道:“睡吧。”然后闭上了眼睛,便不再言语。   *   等顾淮跟着苏玉年一起出了胡家大门,算着时辰已经入山,昭昭便告诉胡三娘,“今日我打算回小院去收拾收拾,再过上两日,我们就要启程回冀州了。”   胡三娘点了头,却是安排了人要送她回小院去,人手瞧着还颇为不少,一看便知不是胡三娘的意思。   定是胡良的手笔,要人跟着她。   昭昭感激道:“多谢姐姐让人护我安危。”   胡三娘见她毫无防备,不免有些心虚,同她道了别。   胡家护院送她们到了小院门口便守在了外头。   玉琳关上了房门,才道:“郡主,看这架势,胡家的人是打算一直守在外头。”她们要是想离开,法子倒是很多,也并不着急。   她转了身去看昭昭,却见昭昭正在换衣,玉琳给她易容的装扮早已经被取下,露出了她原本白皙皎洁的一张脸,她却拿着脂粉在脸上涂抹了一回,将自己画成了蜡黄一张脸,穿上了一套粗布衣裳。   “郡主,咱们这是现在就要出城吗?”玉琳不解道。   昭昭看着镜子,她这胡乱涂抹的本事,可真是太差了,她让玉琳重新来给她装扮,一边回答:“不,你按照原计划等到了黄昏时分再出城,我打算上山一趟,到时我们在城外汇合。”   玉琳拿着发梳的手一顿,更为不解道:“郡主去山上做什么,那里有四皇子的人盯着,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亲眼看看,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她也没说。   昭昭找了支木钗递给玉琳,将她那一头长发挽起。将袖箭与绑腿上的匕首都检查了一回。   寻了时机,就在玉琳的掩护下,出了小院的门,带着贺岚朝玉矿的方向去了。   她不住地回想着玉矿的地图,按照上面曾标记过的一条废弃小路,一路往上。   *   玉矿占地极广,矿口都有四个,每一处矿口走进去,就像是入了一处迷宫。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胡良,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洞口,朝着众人说起了今日的比赛规则。   “诸位都是远道而来的同行,今日这一场考比,考的也是各位的眼力,想必各位知道,大余玉矿十之九都在湖州,很多人都不曾进过玉矿……”   像是听得昏昏欲睡的飞廉,正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四周情形,要他说,他们今日就不该来这玉矿,就算是在胡家,那胡家人对他们起了疑心,尚且不会出事。   这玉矿他可不熟悉,万一胡家下死手,他一个人护着主子恐是有些护不住。四皇子的手下此刻也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猫着,也不知能不能在他们危险时候及时来救援。   飞廉盯着顾淮平静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心中疑惑着他家主子,怎么就非得来这一趟玉矿呢?   他想不明白,却也只能跟在左右。   终于等到胡良说完了话,让他们各自挑了矿口进去。   有那胡家的下人前来引着顾淮,“楚老板,您从西二矿口进,这边请。”   “有劳。”顾淮忙道谢,跟在对方身后朝矿口进去了玉矿。   沿途可见,墙上玉石裸露在外,只是越朝里走,他们便同其他人分开的更远,渐渐的,竟只有他们两个外来人,还有引路的胡家人。   越往里走,火把上的火光就更微弱,飞廉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大哥,咱们是不是走的太里面了?”他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护在顾淮身侧。   终于,走到玉矿深处,那胡家下人露出了真面目,伸手极快的按动了墙壁上的机关,飞廉只觉着脚下一轻,他只来得及掏出匕首想要插在地上,又立刻去拉身旁的顾淮,不想他还未来得及,有一双手稳稳地拉住了他。 第46章 湖州事了 将又被敲晕了的两个矿工,拖……   将又被敲晕了的两个矿工, 拖到石料后面藏匿,飞廉拍了拍手,很快回到他们的藏身处。   此时此刻, 他精神还有些恍惚,但此处并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他全神贯注的注视着前方小道上的,正不停巡视的矿工。   “主子, 咱们得先出去,这里太危险了。”飞廉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低声道。   “不急, 继续往前面走。”顾淮淡然道。   按着地图上的之向,前方会有一处暗道,暗道里会存放着这些年的老料子,反正他也参加不了比赛了,倒不如去看看暗道。   他知道前方危险,为了谢昀,他想要一个有始有终。   飞廉反驳道:“主子,咱们走吧, 胡良连咱们是谁都不知道, 都能痛下杀手。”胡良这人,心思歹毒,根本不管他们是谁, 就直接在玉矿中下手,想要让他们意外死亡。   飞廉飞快地看了一眼顾淮,他们刚刚是侥幸逃过了一劫,没有掉进陷阱里,但谁知道后面会不会还有其它危险。   若不是……   飞廉不敢接着往下想, 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尽量保持镇静。   顾淮瞥了他一眼,他说不出话来,只好跟上前去。   二人走到暗道前,飞廉还想要小心谨慎些,不想他还没动手,顾淮已经推开了暗道前的门,朝里走了去。   飞廉:“……”他脑子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当下到底是个什么情   见顾淮已经快要消失在暗道中,飞廉忙擦亮火折子跟上去,“主子,你等等我。”   今日的玉矿中,矿工大半都放假,剩下小半,都被安排在前方比赛的现场,还有在玉矿各条矿道上巡逻的人,此处暗道自是今日没用,连人都没遇到几个。   飞廉忽而停下了脚步,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他靠近了顾淮,用着气音道:“主子,前面有人,至少三个。”   “嗯。”顾淮点了头,他神色淡淡,完全叫飞廉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飞廉也不敢问。   脚步声愈发清晰,还能看见火光,顾淮开了口,“匕首给我,灭了火折子。”   飞廉照做,二人靠墙而站,就在前方三人走近时,飞廉只觉得眼前一花,而后就只来得及听见那三人短促的惨叫了一声,便晕倒在地。   飞廉回过神,忙上前探查三人的鼻息,见他们只是被敲晕了过去,倒无性命之忧。   顾淮已经取了他们手中的火把,拿着往前。   飞廉捡了他们手中的刀,慌忙追了上去。   “……”   *   赵成义神情专注的看着不远处的玉矿,布防已经全都完成,就等他下令。   他抬了手,正要下令。   忽然听见身后传出了声音。   亲随忙护在他身后,拔刀冷声问道:“谁!”   有人拨开了草丛走了出来,来人一遍拿着帕子擦脸,一边道:“是我。”   昭昭微微喘着气,上山的路不好走,为了避开人群,她走的是小道,若非是她还记得地图上的标识,恐怕早就迷了路。   赵成义皱了眉头,“你怎么来了?”明明说好的,今日事了后,在城外汇合。   昭昭走到他身旁,神色自若,“好歹我也为此事出了力,这会儿你要收网了,我来看看不行吗?”   “你放心,我不来同你抢功。”   地图可都是她找到的,赵成义捡了现成的立功机会,还有什么不满。   赵成义直觉她的打算没有这么单纯,这几日,他们一个在胡家,一个在外,消息往来并不全面,但他此刻来不及细想,只冷声道:“待会儿我可顾不上你,你还是小心些。”   “你不用顾及我,我有贺岚,尚且能自保。”昭昭朝他摆了摆手。   又有手下前来,“殿下,已经安排妥当。”   赵成义抬手,“行动。”   隐在四面八方的护卫,行动迅速朝玉矿而去,同那玉矿外的护卫打斗了起来。   这里是玉矿的背面,守卫却极其森严,一时打斗的不可开交。   昭昭趁着无人理会她,忽而小声道:“走。”   贺岚不解,“主子,咱们不跟着四皇子一道吗?”   “不,我们绕道去找顾淮。”昭昭咬了咬牙,走向了另外一条道。   早就做了万全之策的赵成义,很快就将此处的护卫收拾了个干净,很快便逼问出了那些被偷运出来的玉料存放点。   他一边让这些人带路,去寻存放点。   一边带着人,打算去玉矿前头捉拿胡良等。   他们这儿动静如此之大,胡良不可能不知道。   赵成义动了身,下意识看向身后,却不见昭昭的身影。   “郡主呢?”他问道。   亲随摇了头,“属下等不知,可要让人去找?”   赵成义握住了腰刀,神色肃然,“罢了,等事了之后再去找她。”   他下了一道令,“玉矿之中的人,一个都别放过,全部活捉。”   “是!”   *   玉矿很快就乱了起来,到处都有打斗声响起,那些个参加夺玉大赛的参选者们,听见了响动,开始惊慌,“怎么回事,外头好像打起来了。”   苏玉年吓得面色苍白,从矿洞口看了一眼,忙转身去找胡良,“岳父,外头好像有贼人打来。”   胡良倒是镇定的很,吩咐手下,“去,将地洞的那两位绑来。”   苏玉年不明所以,跟在胡良身后,“岳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良目光冰冷,一脚踹向苏玉年,“你还有脸问,还不都是你引来的贼。”   胡良顾不上外头的动静,径直走向地牢方向,那先前被他派来绑人的手下,匆忙折返,“老爷,地牢里面没人!”   胡良,再也镇定不下来,让此刻保护他的所有护卫赶紧去找人,“还不快去搜,他定没跑远。”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暗道方向去。   *   玉矿乱成了一团糟,在暗道之中,飞廉都能听见外头的动静,他不知道自家主子干嘛要留在这暗道里面,此地不安全,还不如趁着现在乱糟糟的局面,逃出去再说。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暗道的终点,要是胡良让人来都堵他们,他们定然跑不了。   站在石壁前,飞廉越来越急,“主子,咱们走吧。”   顾淮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不住的敲着石壁上,仔细地听着声响。   很快,身后就有跑动的脚步声响起。   飞廉利落的转身,拿刀挡在胸前,就算他要死,也得护着主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行。   叩墙的声音,一声声沉闷代表着那墙后是实心的,终于再一次叩响的时候,像是敲到了空洞,发出一声脆响。   飞廉已经看见了前方的人影,两道影子落在墙上,一场一段,他咬了咬牙,拿刀就冲了上去,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咔擦声,像是石门开启的声音。   他的刀就快要指向来人的脖颈,被人给震开,对方晃了火把,让他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   “郡,郡主?”飞廉错愕道,他的刀还指着人呢,慌忙收回。   昭昭歪了头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只道:“我们只有半刻钟的时间出去,你们在这儿守着。”   说完这话,她便举着朝着被顾淮打开的暗门走去。   飞廉摸不着头脑,问着同样迷茫的贺岚,“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郡主和他家主子,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们?   贺岚摇了摇头,二人再不说话,只警觉地守在前方。   昭昭举着火把入了暗室,暗室之中陈列着品相完美的玉石料。   顾淮正盯着这堆玉石料子痴迷的出神,连身后有人走近也不曾转身。   暗室颇有些大,他开了口,声音便在暗室之中激荡回音。   “谢昀从小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只在家中长辈辞逝后,想着要努力振兴家业,夺得夺玉大赛的头名,或许便能让谢家名声大震,从此生意兴隆。”   “可惜了,今日之后,再无谢昀。”   他自顾自的说着,并不在乎昭昭如何回答。   昭昭安静陪着他站了片刻,方道:“可以走了吧?”   顾淮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回过头,昭昭也已经背过身去,看不见神情,却依旧能感受到她此刻心中怒气已经压不住,冷冰冰说了一句“走吧”,便大步朝外走去。   此地的玉石料价值连城,二人却丝毫不再留恋。   半刻钟的时间算的刚刚好,一行四个人出了暗道,沿途走了一段路,终于碰上了赵成义捉住胡良的场景。   胡良眼中恨意都藏不住,只是被赵成义堵住了嘴,不然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赵成义瞧见他们二人在一处,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原来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他?”难怪他怎么让人找,都没找到顾淮的人影,还以为顾淮已经死在这里面了呢。   不想,人家早就有人救了。   昭昭拍着手上的尘土,迎着赵成义的目光,只道了一句,“先出去再说,这里怪闷的。”此处空间狭窄,连个换气的地方都没有,昭昭只觉得脑袋都有些发昏。   *   半个时辰了,马车内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主子好像再同顾世子生气,俩人之间气氛莫名怪异。连飞廉都垂头丧气,只顾着赶马。   贺岚觉着自己被他们三人排除在外,好像有什么事情,这三人都知道,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贺岚觉着自己有必要说点儿什么,不然他回去之后,要是子桑羽问起这趟湖州之行,出了什么大事儿,他一句都说不上来,到时候可不得又挨骂。   他正待要问,却听见马车里头传来昭昭的声音,“贺岚。”   “主子有何吩咐?”贺岚忙醒神。   昭昭撩开了帘子,“去同四皇子说上一声,湖州事既然已了,我便先行一步去同阿羽汇合回长安了,其它的,让四皇子自己看着办。”   这是半点儿都不想揽功劳的模样。   贺岚应了声,打马向前去。   昭昭放好了帘子,看向坐在她对面,面色苍白正闭眼休息的顾淮。   自打从玉矿出来,他们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昭昭很能沉住气,只平静地问了一句,“顾淮,你是要同我一道先回长安,还是同四皇子一道?”   顾淮终于睁开了眼睛,依旧是清清淡淡的神色,却再无半分谢昀的影子,他看着昭昭,好脾气的笑了笑,“回长安吧。” 第47章 自作多情 并州山匪成功被捉拿,子桑羽……   并州山匪成功被捉拿, 子桑羽功成身退,快马加鞭回到返程的队伍之中。   他这才回到队伍的第一日,就觉察出了不对劲, 可问贺岚那小子,说了同没说,毫无区别。也不知道那小子在自小学的本事,是不是都还给了师父们。   趁着休息的空档, 他灌了一壶晾好的温水送去给昭昭,顺便坐在她对面的大石头上,问起了话, “主子,湖州事了,咱们就要回长安了,您为何不开心?”子桑羽向来能察觉她的心情,这回他在并州,昭昭在湖州,各自都有事,许多日子不见, 一见面便察觉到了她心情不好。   昭昭一边喝水, 一边心不在焉的看着贺岚绑着二十斤重的沙袋苦着脸蛙跳。   听见子桑羽问,她也只笑了笑,语气淡淡, “我哪有不开心。”   “倒是你。”看着子桑羽左边胳膊上的绑带,颇为担心,“我让你就在并州修养好了再回长安也不迟,反正回长安也没什么好事。”   并州匪乱,这回子桑羽可是出了大力, 抓住了匪首,但也受了伤,左边胳膊骨折,伤筋动骨要养上一百天呢。   子桑羽笑了笑,冷峻神色淡去,说话的语气也松缓了下来,“我没事,你不必担心。贺岚这小子愈发毛躁,只有他一个人跟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湖州发生了那么多大事,贺岚都能一问三不知。子桑羽如何都待不住,待身上伤口不妨碍行动,便到了联络点等着昭昭。   昭昭又开始说起别的事,“这回没让玉琳跟着去长安,想必她也不开心。”   顺利离开湖州后,她便让玉琳回到并州军营,回到玉将军身边,没让她跟着走。   昭昭没精打采,继续说道:“不过,我也不想让她随着我们去长安,留在玉叔身边,反而更安全。”   这回并州匪乱已除,赵成义还顺便在湖州立了大功,这下可好,长安恐怕是又要变天了,又如何能安生呢?   从小到大,昭昭只要不想说的事情,总是会岔开话题不谈。   子桑羽哪能不明白,他将话题又给拉了回来,“你心情不好,是因为顾世子吗?”   他忽而就正了神色,严肃问道:“贺岚告诉我,你同顾世子在胡家同宿了三日,是不是他欺负了你?”他尚且完好的右手按住了刀柄,只要昭昭回答一句是,他的刀只怕就会马上落在顾淮身上。   昭昭瞥了一眼距离她足有三丈远坐着的顾淮,摇了摇头,“他才不敢欺负我。”语气里颇有几分赌气。   她朝顾淮看了两眼,隔着老远都能瞧见顾淮脸色苍白,大约是怒气未消,她说话不知不觉尖锐无比,“你看他一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   这句话,到底没能说完整。   生死太沉重,她不想这般轻易说出口。   她硬生生又将怒气压了回去。   只还是忍不住生气。   是她天真,竟想着能让顾淮有求生的念头。   她都不知道她原来还是个热心肠,这般为人着想。   她以为生命可贵,便是蝼蚁都知求生,人能活着为何非得死呢?   对方分明是一心求死,在他眼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罢了。   “那你是同顾世子吵架了?”子桑羽不禁皱了眉,昭昭虽从小主意就大,可向来脾气极好,她从不会对旁人说话如此尖酸。   若非是吵架,为何今日离顾淮休息的地方三丈远,好像恨不得连呼吸的空气都写着不熟两个字。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离得远远的,一句话都没有。   “没有,等回了长安再说,我现在没心情说这些。”昭昭忽而就起了身,将水壶挂在了马鞍的索套上,而后利落的翻身上了马,朗声吩咐下去,“准备出发吧,天黑以前就进城。”这坏天气一看就要下雨了,今夜她可不想睡在野外。   飞廉忙给火堆上倒了一锅水,看着火星子全都熄灭了,方道:“主子,咱们上马车吧,郡主说要继续赶路了。”   靠在枝干上休息的顾淮,睁开了眼睛看着昭昭骑在马背上的背影,波澜不惊的眼神中终于泛起了丝丝无奈,还有不易察觉的失措。   她在生气,从离开湖州起,就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等子桑羽带着人找来后,她便弃车骑马,再没同他单独相处过。   “主子,属下瞧着郡主好像气还没消的样子。”飞廉收拾好了马车上的行囊,空出了个地方放上了个小火炉,一边嘀咕着。   “要不要属下去探探郡主的口风?”   飞廉又想,郡主气还未消也并不奇怪,便连他,到了现在都还没能消化在湖州亲眼所见的事情。更别提郡主,多聪明的人,在玉矿里,不动神色的为主子在四皇子面前遮掩,替他们主仆二人如何做到逃脱陷阱,又是如何打晕了那么多矿工的事情,给遮掩了过去。想来郡主如今或许比他跟在主子身边十年,知道的事情还要多。   他知道他家主子心中有所谋划,也知道主子私下与在外人面前,性子一直都有些不大一样。可主子更多的秘密,他在之前也并不知道。   飞廉脑子里乱糟糟了许久,可他什么都不敢问,他只能将所有看见的,知道的都给埋在心里,不能让旁人察觉。   飞廉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要不要属下去问问贺岚要如何让郡主消气?”   马车已经开始前行,有些颠簸,顾淮撩了帘子一脚,示意飞廉看去,“你没瞧见贺岚已经没力气同你说话了吗?”   贺岚被子桑羽给罚了,如今只能跟在队伍最后面负重跑,哪儿来的空同人说话。   飞廉语塞,不免觉着贺岚有些可怜,明明贺岚也没做错什么,在湖州发生的事情,估计同他一样,一知半解。但他也没办法求情,毕竟子桑羽才是贺岚的头儿,不见连郡主都没能为贺岚求得情免了责罚吗?   顾淮放下了帘子,看向跟了他多年说是亲随,却更像是小弟一般长大的飞廉,“飞廉,你不想知道吗?”   飞廉将头晃得都快出现了虚影,“是想知道,但是主子不想说,属下就不问。”   顾淮勾了嘴角,笑了笑,笑意却没到达眼底,“你不怕有一天,因我而死?”   飞廉正了神色,信誓旦旦道:“属来到您身边的第一日,职责便是保护您。只要主子好好的,属下这条小命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属下会拼死护主子周全。”无论主子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秘密,所谋之事是大逆不道也好,是万夫所指也罢。   他分明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目间都带着属于少年郎的意气,他其实还没有经历过生死,说起生死来,却满满的不在乎。   顾淮只觉得自己心脏忽而就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轻轻抚上了胸口,垂下了眼眸,敛去了所有的情绪。   *   回长安的路程,比起来时,要轻松许多,至少春暖花开,沿途春意盎然,枯树发了新枝,嫩草冒了新芽,满山桃花打了花苞。   分明来时,还到处都是一派萧条之色,让人看着心情都不好了。   但无人有心情去赏沿途风景。   *   赵成义留在湖州收尾。   他可谓时意气风发,谁能想到,来趟湖州还有这么大的收获。   他心情不错,却又有些疑惑。   亲随呈上证供,赵成义随意问起,“可有问清楚,当初郡主和表兄到底是如何暴露了身份?”   “是,属下已经问清楚,是当初胡家往并州送货的人,曾在并州周员外府中远远的见过郡主和顾世子一面,这便让胡良起了疑心。”   赵成义沉默了片刻,这倒是他的疏忽了,当初让那俩人假扮身份时,思虑不周,没有考虑他们二人在并州时已经用过了谢家夫妻的身份,没想到并州同湖州竟能这般凑巧,同一人在两个地方都见过他们。   他当时就只顾着看那二人笑话,此刻他不由庆幸,幸好那二人都不算蠢笨,好待没酿成大错,性命无忧。   “属下等已经审过那日受胡良指使,在玉矿里谋害世子爷的矿工,他双眼、舌头都受了重伤,人也疯傻了一般,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亲随又道。   赵成义冷了神色,“此人虽谋害表兄未遂,依旧罪不可恕,让湖州刺史按律判刑,不可轻绕。”   赵成义想起昭昭匆忙赶去玉矿救顾淮的紧张模样,冷笑了一回,哪儿想不明白,他那好表妹只怕早就喜欢他那表兄,才能奋不顾身的闯进玉矿里,而她身旁还跟了位亲卫呢,思及昭昭的亲卫各个身手了得,那位亲卫统领甚至前两日单枪匹马去绑了匪徒头子,立下奇功。   他转瞬就想了个合理的答案,“想必是郡主动的手,罢了,传令下去,郡主和表兄在湖州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许往外传,相关之人,让他们最好闭上嘴,不然我听见了任何风声,他们就别想活。”   “是,属下遵令。”   赵成义冷眼看着桌上刚写好的加急信函,他也不是什么心如蛇蝎的人,昭昭帮过了他一回,他也不会恩将仇报,湖州发生的那些事,昭昭既然想让他逐一抹去,他又有何不能帮忙的?   *   转眼四月中,长安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一道城墙,好像隔绝了外头所有的纷纷扰扰,只剩下长安的一派风华。   城门处,人来车往,子桑采抻着脖子不住往外看,她昨个儿收到了传信,主子今日就要回长安了,虽说不必来接,可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主子,还有信里说她大哥受了一身伤,她心中惦记的不行,一早就来城门等着。   “怎么还没到啊?”子桑采心焦的不行。   一旁青眉虽是极稳重的端站着,眉间微蹙,却显露出了她此刻心中只怕也是焦急的不行。   终于,子桑采眼尖儿,一眼就瞧见了打头的贺岚,只见贺岚垂头丧气的骑着马,她心一紧,忙上前,“贺岚。”   贺岚勒住了马,低头看她,露出打趣的笑意,“这才几月不见,你别是整日窝在府上好吃懒做,将自个儿吃成了个小胖子啊。”   子桑采哼了一声,她原是想同贺岚说说话,此刻却气鼓鼓道:“不同你说了,我去见主子。”   后头跟着的马车,也略撩开了一点儿帘子,透出了一张让子桑采思念了许久的脸,子桑采热泪盈眶的爬进了车厢,“主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婢子可想你们了。”她险些眼泪就要憋不住了。   看见子桑采眼眶红红,昭昭心情都轻松了不少,她捏了捏子桑采的脸蛋,“瞧你这比我离开长安时还圆润了不少的小脸蛋儿,怎么也看不出你思念我呢。”   子桑采看着昭昭清减了不少,五官愈发明艳立体的一张脸,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主子都瘦了这么多,一定是这一路上都吃了不少苦头。   昭昭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子桑采一人上了马车,不免好奇问道:“青眉呢,没随你一同来吗?”   子桑采擦了擦眼泪,探头往外看,“奇怪,青眉姐姐同婢子一道来的。”   她朝马车后看,终于瞧见了一抹青色身影,“主子,青眉姐姐在那儿呢。”她忙让开位置,让昭昭看。   昭昭依在窗边顺着子桑采的手指看了过去,便见青眉正同子桑羽说着什么。   只不过时间极短,昭昭还没瞧出点儿什么来,青眉已经朝她所在的马车走了过来。   青眉行过礼,也忍不住道:“郡主,您终于回来了。”   昭昭望着马车外,这副人间热闹景,她已经好久没能见着了,不由感慨道:“是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回家再说。”   马车缓缓向前驶去,青眉一边细细的说着昭昭不在长安的这两月,长安发生的大事。   “三皇子如今被罢黜了朝中所有官职,只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向皇上求情,如今皇上也似有松动,前两日宫宴,还让三皇子入宫赴宴。”   “前些日子,四皇子送到御前的折子,惹得皇上震怒,连皇后娘娘都受了皇上好一通责备,皇后娘娘这些日子缠绵病榻,安王夫妇日日都在中宫侍疾。”   “皇上将皇长孙给接到了长寿宫抚养,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原本身体也不大好,这下有皇长孙陪着,倒也松快了些,只是太后娘娘有些惦记郡主,前两日还召了婢子入宫去……”   昭昭安静听着。   马车终于行到了昭阳郡主府前,昭昭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听见子桑采在背后狐疑道:“咦,顾世子没同主子您一道回来吗?”   贺岚脚下一踉跄,飞快给子桑采使眼色,偏生子桑采看不出来,还在说:“还以为能瞧见顾世子呢。”   昭昭脚步没停,淡然道:“我为何要同他一起回来,阿采,你又说胡话了。”   子桑采没听明白,正想要问,却被青眉抓住了袖子,在她耳边低语道:“别说了。”   郡主府府中各处管事领着府中奴仆,皆在门口候着,见着昭昭,齐齐行礼,昭昭见过了他们一回,便入了书房安排起了回长安的头一件事。   子桑羽的手伤,昭昭一开始听信了他的话,原以为不大严重,没想到子桑羽只是报喜不报忧,明明手伤严重的很,还非得陪她先回长安来,“阿羽手受了伤,让人请个大夫回来,这些时日专心照顾他。”   青眉不等她说完,便道:“昨日接到信,便已经找了长安正骨最好的大夫,就在府中等着呢。”   昭昭看着她脸上焦急神色,忍不住勾了唇露出些许打趣儿的笑意来,“行,你办的不错,你亲自带着人,收拾一处院落出来,让阿羽安心养伤。我说的话他老不听,我想他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反驳,你便好好劝劝他。”   青眉脸上像是火烧一般通红,躬身道:“是,婢子记下了。”   昭昭突然就不想吩咐其它事情了,她才刚回府呢,也不急着晌午这两个时辰,“我休息会儿,下午还要入宫面圣呢,你们自去。”   她明明可以歇歇,反正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靠在椅背上,盯着桌面发起了呆。   青眉招了招手,带着屋中所有人轻手轻脚的除了书房,轻轻关上了门。   她总觉着,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没见郡主,郡主好像性子比之前沉稳了许多,也不知道这一趟远行是不是太过辛苦了些。   子桑采跟在贺岚身边,唠唠叨叨:“你快告诉我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怎么我一提顾世子,主子心情就不好了?”   贺岚解着腿上的沙袋,被她问的烦躁,“你只要记着,主子如今听不得顾世子三个字就是了,我们回长安用了快二十日,主子同顾世子一句话都没说。”   谁都不知道,主子和顾世子到底因何而冷战,但主子就是主子,主子不高兴顾世子了,他们就不提顾世子便是了。   “那顾世子也生主子的气了?都不见一起回来。”子桑采又问。   贺岚解下了沙袋,一身轻松,“这倒不是,顾世子回侯府去了,所以咱们在城门口就分开走了。”   子桑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她还想问,贺岚却敲了她脑袋,“记住了啊,别在主子面前再提顾世子三个字,要不然到时候主子生气,非得好好训你一回。”   “我记着呢。”子桑采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找她兄长了。   那并州匪患,闹得阵势可不小,她整日里在长安都提心吊胆的。 第48章 心思烦乱 一定是她太爱管闲事。……   长寿宫中, 太后将外孙女打量了好一阵儿,才道:“出了趟远门,瞧着人倒是瘦了些。”像是又长高了点儿, 整个人看上去比从前沉稳了不少。   昭昭躬身道:“让外祖母担心了,是昭昭不孝。”   “行了,去了快三月,同哀家说说这一路见识了什么?”   昭昭陪坐着, 只同太后说了些这一路的见闻,坐了一时半刻,便听见外头有孩童稚嫩的啼哭声。   太后被这哭声吸引, 她年纪大了,实在听不得孩子哭闹,这曾孙子抱来长寿宫后,日日都哭,她倒是想让孩子爹娘将孩子给接走,只是宣帝不许,她这当娘的总不能拆了儿子的台,只好作罢, 这头一个曾孙, 她心里头自是喜爱的,可她   “外头怎么回事,怎么芸儿又哭了?”   昭昭见状, 起身含笑道:“外祖母,我去瞧瞧吧。”   太后点点头,“去吧,哀家也乏了。”   昭昭福身告退,“是, 昭昭告退。”   她出了寝殿,便见一堆嬷嬷宫人正在院中哄着那如今蹒跚学步,走的摇摇晃晃的皇长孙,皇长孙哭的小脸通红,胖乎乎的小手不住地指着长寿宫门的方向,“走,走……”   看来这孩子不过一岁多点儿大,也知道如今同父母分别,就算走路还不稳,说话也词不达意,也知道要离开这里,才能见着爹娘。   昭昭站在廊下,看着那孩子,不由得想起了去年,这孩子周岁生辰时,安王夫妇何其疼爱他,安王夫妇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都在皇宫里,却见不得儿子,只怕心里也不好受,可这是皇上下的旨,谁不敢说。   她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宫人们见着她,忙请安,“郡主。”   昭昭开口问道:“都免礼吧,小殿下怎么一直在哭,外祖母都听见了。”   芸儿已经哭的快要上气不接下气,奶嬷嬷白着一张脸,跪下请罪道:“小殿下许是方才没睡好,起床就在哭,奴婢怎么都哄不住。”   谁都知道,没睡好只是一个托词,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连奶嬷嬷都哄不住,那必定是因为想爹娘。   昭昭将芸儿抱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我见他是想出去走走,不如我带他去园子里逛逛好了,去准备些热水糕点和小殿下的厚衣裳,我们这就走。”   她拿出手帕轻轻擦着芸儿脸上的泪珠,放软了语气,指着宫门的方向,“小殿下,表姑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芸儿一岁半大,却已经能听懂她的话了,见她指着宫门的方向,便探出了身子,往外拱,“走,走。”   “欸,咱们走。”昭昭抱着他抬脚就要往外走。   宫人慌忙上前阻止,“郡主,皇上吩咐过,不能让小殿下离开长寿宫。”   起了阵风,昭昭便将芸儿抱的更紧了些,“那你们就看着他哭?这小孩子家家若是哭坏了喉咙怎么办?外祖母这会儿在休息,听见哭声岂不心烦?”   宫人面露疑色,昭昭又道:“无事,舅父那儿自有我去说。更何况我只带他去园子里散散步,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让他见见花草也好,我们也不去别处。”   宫人看见她神色,一时竟有些心惊,眼前这位阿罗郡主,和从前所见,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说出来的话带着让人不敢反驳的分量。   昭昭也不管宫人如何想,只让宫人们拿来了毯子将芸儿给裹上,抱着就出了长寿宫的大门,宫人将此事告诉了太后,太后知晓了也没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昭昭此举。   抱着比三头身高不了多少的小豆丁,身后却跟了一大堆宫人,昭昭也没多说什么,只出了长寿宫的大门,便让青眉上来前,低语道:“你去安王妃那儿,告诉安王妃,就说我请她到园子里说话。”   青眉迟疑,“主子,会不会不大妥当。”皇上这是铁了心,要将皇长孙留在长寿宫,安王夫妇求过好多次,这一个月以来,都没能见上皇长孙一面。   郡主这冒然让皇长孙见安王妃的举措,若是皇上知晓了,责罚郡主可怎么办?   也是昭昭手劲儿大,芸儿在她手中不住扑腾,她轻轻拍着背哄着,此刻倒也安静了下来。   昭昭轻声道:“你去就是了。”   青眉这才没多话,径直去往皇后宫中。   走到园子里,院子里栽种的花草树木,如今枝繁叶茂,花满枝头,看上去倒是一派热闹。   只是芸儿抬头去看身边的每一个大人,见着都不是他想见的人,瘪了嘴,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又蓄满了眼泪,眼见着又要哭。   昭昭摘了一朵沁香的茶花来,吸引着他的目光,“芸儿,瞧这是什么?”算是暂时将他给哄住。她没带过孩子,这回是硬着头皮让自己同小孩子待在一处。   幸好,安王妃来的很快,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宫人们见着安王妃,纷纷请安,安王妃见子心切,哪里会管她们,走到芸儿跟前,便蹲下身将多日不见的儿子给抱在了怀中。   她眼中含着泪,却不敢说思念儿子的话。   只疼惜的将儿子给搂在怀中瞧过片刻,心中得到慰藉,有了精神头看向周围。   她眼眶还有些红,看见坐在一旁的昭昭,强笑道:“让妹妹见笑了。”   昭昭笑道:“我见今日春色好,外祖母也在休息,便带着芸儿出来走走。”   “皇嫂,我们在园子里走走吧。”   芸儿紧紧地搂住了安王妃的脖子,片刻都不撒手。安王妃抱着他站起来,“也好。”   昭昭话少,宫人也让她支开,离了四五步远跟着,安王妃低声同怀中儿子说着话,终于走了两刻钟,芸儿就在亲母怀中睡着了。   安王妃恋恋不舍地让奶嬷嬷上前来,将还紧紧搂住她脖颈的芸儿送到了奶嬷嬷怀中。   “我出来这么久了,母后那儿还要人照顾,我这就回去了。”   安王妃说着道别的话,可眼睛却还留恋在儿子身上,她深深看过了一眼,狠心让自己偏过头去不再看。   只同昭昭说着,“今日多谢妹妹,以后妹妹不必为我冒险。”若非是昭昭,她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儿子一眼。   昭昭轻轻摇了摇头,只道:“今日天色不早我要出宫了,皇后娘娘那儿,我改日再去请安。”   安王妃轻轻点头,强忍着眼泪带着宫人走出了园子。   长寿宫跟出来的宫人们谁都不敢说话,昭昭只道:“芸儿既然睡着了,我们也回去吧。”   晚春时节,天黑的晚了,却也快到了宫中下锁的时间,她将芸儿送回长寿宫,又吩咐下去,“夜里你们也要多上些心,切莫让他哭的嗓子都哑了。”   太后娘娘还在休息,她便只见了白女史,说她明日再来请安,便离开了皇宫。   让芸儿见了安王妃的事情,虽说不是件大事,却有人很快就在宣帝跟前添油加醋的说了许多。   此事暂且不提。   回去的路上,青眉也在问,“主子,皇长孙的事情,您真要插手?”   昭昭正看着先前顾贵妃给她的几份考题,听见青眉这样问,她头也没抬,“总不能让他一直哭,我今日见着了帮一把也没什么。”   忽而,她神色一顿,眉头微蹙着,带着几分不解,“青眉,你说,我是不是爱管闲事?”是了,她可不就是爱管闲事,所以见着芸儿哭,就心一软,连宣帝的旨意都敢罔顾,借着逛园子的理由,让芸儿见了亲娘一回。   说起来,这简直就是让自己被放在火上烤,若有心人要拿此做文章,一句罔顾圣意,大逆不道就能让她受罚。   她干嘛要管顾淮的闲事,她自己背负的还不够多吗?   她同顾淮是说的上来几句话,却也没必要管他。   就算已经离湖州的事情,过去了一个月,昭昭心里却还是烦得很。   这问题,问的怪异,莫名让青眉觉着昭昭不止是在说让芸儿见安王妃一事,更像是别的事。   青眉仔细想了想,才道:“主子心地善良,见不得皇长孙与安王妃母子分别之苦。只是婢子觉着,如今前朝后宫不平静,主子若是被人抓住了错处,恐是会招惹是非。”   昭昭心烦的将手中的册子合上,撩了帘子朝外看去。她们马上就要走到朱雀宫门,离开皇宫了。   这一眼看去却不打紧,一眼就瞧见了身穿一身靛青色祥云仙鹤官袍的顾淮。   他站在宫门处,似正在同身旁朝官说着什么。   他生的好,就算人群里,也是一眼就能被瞧见的存在。   他穿着靛青色官袍,衬得他像是春日里的暖阳一般和煦。   不知是不是马车的声音惊动了顾淮,他竟抬眼看来,二人目光相触,顾淮薄唇微动,似有话说。   昭昭放下了帘子,转头看向了另一边。   隔着一段距离,顾淮都能瞧见那马车中的姑娘气还未消。   许是见他走神,身旁的朝官唤道:“晏清?”   顾淮收回了目光,致歉道:“抱歉,大人您继续。”   他一时走神,没能听明白刘大人的话。   刘大人继续道:“你身子不好,我也甚少让你来阁中当值,如今你既要求点卯了,每日便不可懈怠,且记住了?”   “嗯。”顾淮轻轻点了头,而后同刘大人就在此处道别,各自上了回府的马车。   自打放下帘子后,昭昭便有些心不在焉,青眉全然看在了眼中。   她知晓些事,却不完全知晓,只知道昭昭同顾淮定是在这趟湖州之行里,闹了矛盾,所以一向脾气极好的人,才会像现在这样,眉眼间都带着烦躁。   可她也不好劝,只细细的说着别的事,要说的事也是件为难之事,但青眉还是说了,“前两日,蓝家让人送来了喜帖,蓝姑娘同婚期定下了,五月十五就要完婚。”   蓝家同郡主府有那么一段不愉快的过往。   也不知道蓝家是如何想的,竟然还给郡主府送喜帖来。   青眉心里有些忐忑,以为郡主心情会更不好,却见昭昭倒是很平静,“既人家送了喜帖,你准备一份贺礼就是了。”   昭昭有些感慨,岳长翎同蓝家那小姑娘,竟然都要成亲了。她听见这消息,好像半点儿不快都没有,唯有祝福。   日子过得可真快,她马上就要在长安待满一年了。   青眉见她还算平静,便道:“要婢子说,蓝家这也太无礼了,上回撒谎的事情也未曾登门道歉,这回蓝姑娘要成亲了,却又眼巴巴的送喜帖来,是觉着咱们郡主府好欺负了不是?”   青眉这话说的在理,这世上没有将旁人的脸面踩在脚下,还要贴上去道贺的道理。   便是昭昭不在乎,可事关郡主府尊严,天家威严,这蓝家姑娘婚宴,昭昭也不能去。   “你何时也习得阿采的性子了?”昭昭哭笑不得。   不过昭昭本就也没打算去,如今回了长安,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而且,同蓝家,蓝姑娘,岳长翎的那段过往,就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般遥远了。   “好了,我不会去的。”昭昭又拿起册子看了起来。   又过一日,宣帝召了昭昭觐见,果真是说起了昨儿个她带着芸儿逛园子见安王妃的事情。   宣帝神色平静,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   昭昭老实的将她的想法给说了出来,“我只是想着,小殿下年岁还这么小,整日哭的嗓子都哑了,恐是对身体有碍。”   “若是舅父能开恩,让小殿下能时不时的见见亲母,小殿下哭闹的少了,身子骨也能康健些。”   “是昭昭擅做主张,此事同安王妃毫无干系,舅父要罚,就罚昭昭一人便是。”   就算是皇子皇孙,想要养活养大,耗费的心力也要花上许多。   如今皇长孙日日哭闹,如何能平安长大呢?   更别提这皇长孙是宣帝的心头好。   宣帝听到这里,哪儿能不知她是在为安王妃求情,不过她说的有几分道理,而他这一月以来的怒气也都消了不少,也需要个台阶下,便吩咐下去,“让安王妃每过半旬上长寿宫请安。”虽说是半旬一见,却也是宣帝做了让步。   昭昭忙谢恩,“昭昭叩谢舅父不罚之恩。”虽说她同宣帝都知道,她是为了安王妃能见芸儿谢恩。   宣帝摆了手,让她起身,打量着她的神色,“行了,让你来不是说此事,你且同朕说说湖州的情况。”   昭昭面色不改,说着话,“能找到胡家偷挖玉矿的罪证,全靠四表兄机敏英勇,昭昭在旁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果真如此?”宣帝反问道。   昭昭点了头,“是。”她同赵成义做了笔交易,只要赵成义还算是个人,这笔交易就能作数。   幸而宣帝后头问了她几个湖州灾情如何,并州匪患情况,她一一详细据实作答了,宣帝听得面色都有些沉重,却点了头,不再多问。   天子坐庙堂,眼睛所见,具是盛世繁华,想要知道民间疾苦,却又在知道后,不愿相信。   宣帝心情不算多好。   昭昭便将并州那周从良一家善举给说了一回,“我想,若是朝廷能褒奖周家一番,也算是为民间行善的百姓立了名声。”   宣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同一旁伺候的宫人低语了几句,宫人应了声,就出去传话了。   宣帝有正事,却还不放昭昭离去。   昭昭不免疑惑,便听宣帝又问她,“那你这一趟远行,同阿楚相处了三个月,你觉得他如何?”   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了这事儿?   昭昭警惕万分,斟酌起了用词,“四表兄从前性子或许毛躁了些,这趟远行后,想必能沉稳不少。”她这一路同赵成义,吵也吵过了,最后还算和好,可她完全没打算要同赵成义忧什么干系。   宣帝又问起,“那阿晏,阿晏这趟远行,可有收获?”   昭昭抿了抿唇,半晌才道:“想必顾世子也是有所收获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全都落在了宣帝眼中。   宣帝又问,“你去岁生辰时,曾求朕,让你自己挑选位夫婿。”   宣帝慢条斯理的说着,昭昭神色一僵。   “你如今身在长安,你爹你娘都不在身边,婚事自是朕得上几分心。”去岁的事情,如今半年一晃而过。   宣帝仔细看着,他这外甥女果真是随了阿罗怙那武夫,身量比过年时,又高了不少,身形开始抽条,完全出落成了标致的大姑娘。   民间姑娘,在这个年纪也都已经有了婚约。   “今年你虚岁都十七了,姑娘家大了婚事还是早早定下为好,你可有相中的人选了?”   自打寻着梦中人的事情在岳长翎那儿失败了以后,昭昭已经好久没有想过她的婚事,宣帝这突然问起,让她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做不出回答。   她去年生辰那日,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过,她要在长安找到一位夫婿,同她回凉州。   一时,她想起还没有找到的那梦中人。   一时,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顾淮的脸。   宣帝朝政繁忙,同昭昭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外头就有大臣等候着入殿来议事,便挥了手让昭昭退下,自去贵妃宫中。   昭昭走在宫道上,一时茫然,一时不解。   不明白她此刻心思烦乱到底是怎么了。   她这一趟远行,说来同顾淮相处的更多。   一张榻上共歇了三日。   她还,察觉到了顾淮的秘密。   那个秘密,让她足以同顾淮绝交,是以返回长安这一路上,她都不想理会对方。   可这些都不足以让她为此乱了心思才是。 第49章 可喜欢他 顾世子这般光风霁月的青年才……   回了长安快半月, 晚春时节,天气宜人,太阳耀眼夺目, 却一点儿都不晒人,只叫人觉着暖洋洋的。   好容易趁着这些时日,理顺了诸事,昭昭难得有心情在郡主府后花园里, 搬了躺椅,窝着上面晒晒太阳歇晌。   子桑采端了切好的果盘,打园中小径走过, 两旁栽种的腾花,藤枝上朵朵小红花开的正盛,风一吹,连风中都沾惹了花香气。   她抬眼看去,只见昭昭闭着双眼,面容恬静,似已经陷入了睡梦中。   她不免放轻了脚步,只小心翼翼走过去, 刚将果盘放在小几上, 原是闭着眼的昭昭却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哪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呢。   “还以为主子睡着了呢。”子桑采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屈腿坐在地毯上,拿了小签子插着盘中颗颗饱满的黄红果子,“主子快尝尝,这樱桃, 婢子刚用山泉水泡过,这会儿正好吃呢。”   昭昭将信将疑的尝了一颗,刚咬破果皮,眼睛一亮,倒觉着还不错。晚春时节正值樱桃果上市,她时常打宫中回郡主府,都能瞧见,挑着扁担的,背着竹篓的货郎,箩筐里都是青绿叶上铺着黄红剔透的樱桃,看着实在可口诱人,可吃着却酸口难忍。   凉州没有此物,昭昭这半月来,每回见着都买,结果回回都酸倒了牙。   让她不由感叹,这容貌诱人的果子,可谓是徒有其表,内里果肉都是酸的。   今日这确实不错,她不免问:“这是哪儿买的,味道不错,赶明儿让人再采买些。”   子桑采心虚的咳嗽了两声,撇过脸去,“主子要觉着味道不错,婢子明日让人再送来就是了。”   昭昭将她神色都给收进了眼中,就起了疑心,“这樱桃,谁送来的?”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更别提昭昭对子桑采的了解可谓是见她眼神闪躲,便知有事瞒着。   子桑采哭丧着脸,老老实实的交待了个明白,“主子别生气,是飞廉刚刚送来的,说这樱桃是长安最甜的樱桃树摘的。”   昭昭将签子扔回了签盘里,性质缺缺道:“我又没生你气,好了,这果子不错,你送去给阿羽,还有青眉他们都尝尝。”   子桑采觑着她脸色,见她神色淡淡,却又不像是生气,大了胆子道:“飞廉送了好些来,这盘是专门挑出来给主子尝的。”   她这回没跟着昭昭出门,是以完全不知道为何临行前,她家主子同隔壁顾世子,关系还不错,怎么回来之后,主子突然就冷了眼,不再同世子有来往。   子桑采问的小心翼翼,“主子,你还在生顾世子的气吗?”   昭昭往后仰,倒在躺椅上,盯着太阳出神,片刻之后,抬手轻轻压在了眼上,“我没生他气了。”   她气量才没有这么小。   都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冷静下来,想明白了许多事。   子桑采不解,“那主子,为何遇见顾世子转头就走。”   自打回来,顾世子像是突然想起了身上还有一官半职,每日都去值上点卯,顾世子当值的翰林院也不在别处,就在月华宫,也是要过朱雀门的。   更别提,贵妃娘娘还三五不时的,让顾淮进内说话。   昭昭这半月来,遇见他的次数,仿佛一日三餐,习以为常了要。   只是她每回远远的瞧见顾淮,便避开走。   那宫里头的宫人,谁不是见着顾淮就迈不开腿,偏生昭昭一个人是转头就走。   “因为不想追问他的私事。”昭昭揉了揉眼睛,见子桑采还听不明白,却也不再多说此事。   她欲打算闭眼再歇会儿,偏外头又有人来通传。   “郡主,贵妃娘娘派人来传话,请您即可入宫。”   昭昭倏然起了身,边朝寝居走,边问,“传话的人,可有说娘娘因何事突然召我前去?”   “这倒没说,倒是说了娘娘今日心情不好。”   昭昭点了点头,昨日她在顾贵妃跟前,还见,因收到了赵成义就要回来的消息,顾贵妃心情很是不错,这两日宫中又无大事发生,顾贵妃怎么会心情不好呢,原是今日许了她假,却又让人来传她入宫。   她一时想不明白。   换了衣裳,就踏上了入宫的路。   *   玉兰宫里   顾贵妃的贴身嬷嬷,替顾贵妃按揉着太阳穴,“娘娘,说来说去,原本就是三公主的错处,如今闹在了御前,皇上不也没责罚咱们世子爷吗?”   顾贵妃眉宇见都带着疲倦,闭着双眼,冷笑了一声道:“怀玉这丫头,我从前以为她不过被皇上宠坏了,性子刁蛮了些,如今婚事不成,不将父母生养之恩放在心上,竟拿性命来要挟。莫说在这宫里,我都待了多少年,便是民间,我也没听见过多少有那女儿家非逼着旁人成亲的道理。”   诚然,顾淮是她亲侄子,打出娘胎,就看着长大的,她也舍不得让顾淮娶了那刁蛮泼辣的三公主。   更别提,顾淮对那怀玉,根本就没有别的心思。   顾贵妃打理着六宫诸事,却也不会去管那些个不是自个儿亲生的皇子皇女。   皇子且不论,如今各个都战战兢兢的在宣帝跟前活着。   几个公主,宣帝是疼爱的,不仅没让公主们像她们的姑姑那般外嫁联姻,都留在了长安,还能对公主们的要求有求必应。   顾贵妃心里跟透明镜似的,知道宣帝是因高义公主之故,所以如今对女儿们便加倍的好。   她有时冷眼瞧着,心道何必呢?亏欠的人,终究受到了伤害,远嫁凉州,要不是这昭昭被接到长安来,许是这辈子都收不到凉州的一封信。偏那被加倍疼爱的小辈们,还恃宠而骄。   何嬷嬷还在细细的宽慰她,“娘娘,三公主这一遭同咱们也攀扯不上,您不必为她烦忧。”   “我哪里是为了她,她自个儿有她亲娘看顾着,何须我来管束。我担心的是阿晏,这孩子,瞧着像是好了不少,这太医看过诊,病症还是没得环解。”   顾贵妃便是为此事发愁。   何嬷嬷又道:“奴婢瞧着,自打世子爷同郡主有了来往后,比从前可好多了,您说他们……”   正说着话间,外间宫人传话,“娘娘,郡主到了。”   何嬷嬷笑道:“娘娘,您看说什么来什么,可见奴婢不该背后说人。”   顾贵妃笑了笑,心情松快了一丝,“请郡主进来。”   昭昭站在外边,就隐约听见了里头像是提起了她,此刻打了帘子进了里间,请过安便坐在一旁,“不知娘娘召臣女此刻入宫,可是有要紧事?”   顾贵妃语气随和道:“本宫这会儿召你前来,只是与你说说话。”   昭昭有片刻的茫然,这有何话,不能明日她入了宫再说。   “本宫且问你,太后娘娘千秋那日,怀玉私下与阿晏相见,你可曾撞见?”   顾贵妃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昭昭看。   那都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昭昭抿了抿唇,那原本是件隐秘事儿,只要她不提,顾淮不提,三公主也不提,这宫中应该是无人知晓。   如今贵妃娘娘突然问起,那想必是已经知晓此事所有的来龙去脉。   而会说出此事的人。   不是她,她相信也不会是顾淮,那想必就只有三公主自己了。   不过一瞬,昭昭想明白了,她坦诚道:“是有这么回事。”   “那日,我原是想去摘星楼一回,不想路过,恰巧碰见了三公主与顾世子叙话,见他们二人说的有些不愉快,这才现身劝说三公主离去。”   顾贵妃轻轻点了头,“怀玉今晨在皇上面前说起了此事,说她与阿晏的婚事不成,是因你在其中百般阻拦。”   顾贵妃叹了口气,又道:“怀玉那孩子,今晨请皇上赐婚,皇上没应准,她回了宫便悬梁说要自尽。”   昭昭眼皮子一跳,三公主这行事未免也太激进了些,就因为婚事不成,便拿着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了?   而且,三公主凭什么说是她在其中阻拦,明明就是三公主有情,顾淮无意,所以这婚事不成,这简直就是胡编乱造。   “三公主怎么能白口造谣呢。”   顾贵妃道:“你的秉性,皇上与本宫自是了解的,怀玉这口不择言说的话,皇上也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本宫好奇,阿楚信中提起,你与阿晏这一趟湖州之行,相处的不错。只为何回了长安这么久,本宫听人说你遇着阿晏,便绕道走,怎么,你们吵架了?”   赵成义这小子,写封家书还要提一嘴她和顾淮。   昭昭下意识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回赵成义。   她镇定了心神,只道:“每回顾世子跟前宫人甚多,我见路不好走,只换条路走罢了。”   顾贵妃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何其瞧不出来她不过是嘴硬的说辞。   她不免想着,这天生聪慧之人,总是有些缺憾,比如对感情之事,迟钝后觉。   而后说出了她今日让昭昭入宫来的目的,“你觉着阿晏如何,可配的你?”   顾贵妃这说话语气倒是寻常。   偏昭昭心脏跳的有些不正常,她抿了抿唇,方道:“娘娘说笑了,顾世子声名在外,满长安的姑娘都想嫁他。”   “更何况,娘娘您知晓的,舅父已经应准了我,我若在长安相中了夫婿,日后是要带他回凉州去,顾世子这般光风霁月的青年才俊,娘娘舍得让他入赘镇北王府?”   她一向如此,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会用另一个话题去结束。   可不正是如此,顾贵妃连侄子尚公主都不愿点头,又怎么会愿意让顾淮随她回凉州,做那上门女婿呢?   昭昭自以为自己抛出了这句话,顾贵妃想必就会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不想,顾贵妃一眼就洞穿了她的小巧思,又将话题给引了回来,“本宫是问你,可喜欢我家阿晏?”   外间帘帐外,有人停住了脚步。 第50章 我喜欢他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他。……   第一回见顾淮, 那是在一场大雨里,她不经意的一瞥。   第二回见顾淮时,她也只有片刻好奇, 这人到底是为何能做到替毫不相干的陈家,挺身而出求情。   但她仅仅只是好奇,远没有达到在意的地步。   后来见顾淮,是在顾淮送来致歉信、是在千秋宴的夜晚, 是在灯会的玲珑塔下、是在二人比邻而居以后、是在雪天的茶炉旁……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顾淮其实已经共同经历了许多事情。   她将这种种相知相识的经历,都归结为他们二人是可以不管是敌是友, 都能坐下谈心的知己。   毕竟,要找到这世上能与她,在同一时刻,同一个地方,对着同一盏灯,说出同一句话的人,这大千世界里,万万之数的人群之中, 又能有多少呢?   那一刻, 仿佛隔绝了那时热闹喧杂的人群,他们并肩站在那盏灯下,同似说出了内心对自由的追求。   她想要无拘无束的自由, 可是她肩上担着父母厚望,担着整个凉州。她可以在自我认定的范围内恣意任性,但想谈自由,何其困难。   顾淮有许多秘密,这些秘密比性命更重, 自由也就无足轻重。   但,喜欢吗?   你喜欢他吗?   这句话,顾贵妃不是第一个问她的人。   在这之前,有许多人也同样问过。   她的回答,从坦荡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到不自觉地开始犹豫的回答不喜欢,再到此刻,顾贵妃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等待着她的答案时,她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怎么都能说出不喜欢这三个字。   她怎么会喜欢顾淮呢?   她怎么可能喜欢顾淮呢?   她与顾淮相处,不就只是因为二人投缘吗?   顾淮可半分与梦中人没有相似的地方。   她到长安来,便是为了找到那个梦中人。   梦里,会为了她赴死,而她会为此伤心欲绝落下眼泪的那个人。   她喜欢的,应该是那个梦中人才对。   所以,她才会锲而不舍的按照梦里所见,去找到那人。   无论那梦中所见,有多荒诞,旁人皆不信,她也都执着于此。   因为她确定着自己喜欢那梦中人,如若不然,她怎么会在生死离别,那人给她重获自由机会的那一刻,却又心如死灰呢?   好像终于说服了自己,昭昭终于镇定了心神,微微张口要说出答案,可好像有两股力量在各自拉扯,不喜欢这三个字好像有千斤重一般压在喉咙上,让她发不出声音。   *   顾贵妃凝望着眼前的姑娘,姑娘神色茫然,仿佛她问出的问题,比她活了十七年还要让她茫然不解的难题都还要难上万分。   顾贵妃不禁疑惑了一瞬,难不成这世上,男女情爱是这么难解的问题吗?   殿中燃的香已经快烧到了尾,清淡怡人的味道,正渐渐淡去时,顾贵妃终于听见了眼前的姑娘家给出的回答。   她看着昭昭微微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好像是为了让旁人瞧不见她说话时的神情,也就不能分辨出她话中的真假。   “恐是要叫娘娘失望了,我并不喜欢顾世子。”   顾贵妃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叹了回气,只道:“本宫又不是要乱点鸳鸯谱,你不必紧张,今日不过闲话家常。”   昭昭躬身行礼道:“若是娘娘没有别的吩咐了,昭昭这就告退。”   她也知道自己这起身就要走的举动,颇有几分要临阵脱逃之意,与她所说的话好像是截然相反,可她此刻就好像是卸了兵甲,站在战场上,与敌人相比,实力悬殊,根本不堪一击。   顾贵妃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也不再多问,“行了,今日原是许了你假,又让你入宫,你自去。”   昭昭沉默的告退,绕过多宝阁,抬手正要撩开门帘,却隔着那道薄纱制成的门帘,看见了一道颀长的人影,似背对殿门而立于房檐下。   只是一瞬,她便瞧出了对方是谁。   她忽而觉着呼吸有些不顺,深吸了一口气,方撩开了门帘,朝外走去。   那站在房檐下,似在眺望远方之中,也缓缓转过身。   宫人纷纷垂头掩目,只当作自己不存在。   娘娘与郡主的对话,她们自是也听见了些许。   可这主子近前伺候的,自是亲信,那耳听目见之事,全都当做没听见没看见,是以她们并不觉着尴尬。   但是此时此刻,殿中说起的事情另一位主角就在殿外,好巧不巧,竟刚好听见殿中正在谈论他。   宫人都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五官却都努力的观察着这二位会不会尴尬。   不想,这两位竟只神色自若的互相打过招呼。   “郡主。”   “世子。”   便再无多话。   一人打廊下出了这玉兰宫,另一人入了殿中。   顾淮此刻前来见顾贵妃,也并非是凑巧。   入了殿中,顾淮行过礼,便无奈道:“姑姑,您召我前来,便是想让我知道您同郡主所谈之事?”难怪要让他此刻来。   顾贵妃淡然道:“今日三公主为了你,要死要活的逼你娶她,明日若她真死了,岂不是要你白白背负着杀人的罪名?”   三公主要寻死觅活,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三公主要死要活的对象却是顾淮,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三公主今晨寻死被救下,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病’的事情,顾淮自是已经知晓。   此刻再听顾贵妃所言,他心中却也毫无波澜,只说道:“那您也不该将郡主牵扯进此事。”这话隐隐带着不敬,与他平日里为人处世,全然不同。   他突然变的很冷漠,根本不在乎三公主寻死觅活时因为爱慕他,哪里还有上回对三公主温言相劝时的温柔。   与之表现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为了昭阳郡主而迁怒于长辈,何其离谱。   王嬷嬷好言开口劝诫:“世子爷,娘娘也是为了您好,您怎能这般与娘娘说话。”   顾贵妃倒是不生气,制止了王嬷嬷,只道:“本宫不过问了她两句,又何来牵扯,你在外头不是都听见了吗?她都说了不喜欢你,本宫自是不会强求。”   这话倒是实话,顾贵妃清楚的知晓自己做不了昭昭婚事的主,问过昭昭也只是因为起了一点儿如何破当下局面的心思。昭昭既不答应,她便歇了这份心思,不作数罢了。   只是此刻,见着从来心性都活得像是无欲无求的世外之人的亲侄子,竟会因此动怒,她不免带着探究问道:“你倒是一心为她着想。怎么,你喜欢她?”   “你若喜欢她,我便为你向皇上请旨,如何?”   顾淮神色顿住,片刻之后道:“还请姑姑莫再为难郡主,郡主为人良善正直,若她知晓您的打算,想必心中也会为难。”   “您何必置她于不义。”   “我命不久矣,到了时候,三公主自是不会再执迷不悟。”   顾贵妃微微皱起了眉头,加重了语气,“阿晏。”   顾淮敛了神色,放软了语气道:“是侄儿莽撞,姑姑息怒。”   姑侄二人这番谈话以并不愉快结尾。   *   “主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等等婢子呀。”子桑采提了裙摆,努力小跑着追着前头健步如飞的昭昭。   自打来了长安,站立行走皆是行了规矩,她都已经很久没见着自家主子如此豪迈走路了,竟一时走不快,没能追上去。   郡主府也活像是鸡飞狗跳一般,奴仆们各个都慌忙请安,只一抬头,昭昭就已经走的老远。   昭昭走进书房,手拉拢了门,对好不容易赶上来的子桑采,还有不知道情况也匆忙赶来的众人说道:“你们忙你们的,别来打扰我。”   说完这话,她啪的一声就将门给关上,留下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   “主子这是怎么了?”青眉不免担忧问道,今日原是不用进宫,不想宫中突然传召,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子桑采低声将宫中发生的事情,都给说了一回。   青眉听的忍不住蹙眉,顾贵妃掌管后宫多年,皇恩手腕自是样样不缺,不会突然就这般问起一个姑娘家这样的事儿,想必因三公主之故,而促成郡主和顾世子的婚事,好破如今的难题。   子桑采担忧道:“青眉姐姐,你说贵妃娘娘是不是想要让咱们主子和顾世子促成一段婚事,好让三公主彻底死心?”三公主总不能硬抢别人的夫婿吧。   可方才在宫里,主子可说了,她不喜欢顾世子,不止她听见了,就连顾世子也都听见了。想来,她家主子和顾世子的婚事是不可能成了。   青眉嗯了一声,又道:“可主子为何这般心烦,将自个儿关在了书房里?”   俩人对望了一番,皆是不解,依着主子的心性,她才不会因这样的事情,就烦成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昭昭窝在了墙边的软榻上,神色慌张失措。   “这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着。   “一定不是。”   “怎么可能呢?”   她从来没有一刻钟,像是现在这般惊恐不安着。   打在玉兰宫时起,昭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办法接受来自内心深处的答案。   她艰难的将那话给念叨了一回,“我喜欢顾淮?”   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她都已经说服了自己。   为何脑子里最后浮现的答案,竟然是如此。   就在她从玉兰宫仓皇逃出的时候,就在她知晓隔着一道门帘外,站着的是顾淮的时候。   脑海就像忽然不受控一般,疯狂叫嚣着,就好像是被压制已久,突然找到了突破口要宣泄一番。   “你喜欢他。”   “就算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可你也喜欢他。”   “承认吧,你早就喜欢的是他了。” 第51章 你知道多少呢 十七的月亮,依旧像是个……   十七的月亮, 依旧像是个大玉盘一样,高悬于夜空之中。   昭阳郡主府灯火通明,子桑采忧心不已, 又叩了房门:“主子,你饿不饿,厨房温着你最喜欢吃的八宝鸭呢?”主子将自个儿关了一整日,若是像上回那般晕过去了怎么办?   书房内传出昭昭的回答:“我不饿。”声音还算是正常。   子桑采松了一口气, 郡主这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还好没事。   她在房门前站着,没过片刻, 便见她兄长走来,皱眉低声问道:“主子还没出来?”   ”没呢,阿兄,主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都快一日了,主子能为何事心烦成这样?   子桑羽正打算叩门,同昭昭谈谈到底出了何事。   房门却从里头打开了。   昭昭站在门前,面容平静,完全不像是回来着急忙慌将自己关在书房的模样, 又恢复了她冷静的模样。   她一眼就看见外头站着正担忧看向她的人, 弯了弯嘴角,说着让他们安心的话,“你们怎么都这站着?夜深了, 都去歇着吧,我没事儿。”   旁人皆是神色担忧,到底子桑羽年长,让众人散去,他陪着昭昭在院中, 看着夜空中的圆月散心。   “阿羽,你说我是不是真傻。”昭昭苦笑道。   想了一整日,她可算是理清了这一年来的心绪变化。   真是可笑,枉她自认从小到大还算是个聪明人。   到了现在才发现,她自己就是天底下第一的糊涂人。   果然,自信过头就是自负,而自负往往是乱人心智的罪魁祸首,多少人因为自负而不得善终,难不成她也要有这样一个结果吗?   “主子为何这样说?”子桑羽反问她。   昭昭望着明月,她心思再没有像此刻一般敞亮。   “明明一开始我就知道,同顾淮不要有太多来往。”   “你也劝过我那么多次,不要同顾淮走的太近。”   “毕竟他是顾家人,身上又背负着太多秘密。”   “这些话,我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仗着自己早就认定顾淮并非她所寻之人,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心无芥蒂的与顾淮来往,去窥探他到底有何秘密。   从她动了同顾淮来往的心思起,就错了。   没想到,老天爷真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教训,教她到底该如何做人。   子桑羽听她说着自嘲的话,却又不像是在钻牛角尖。   子桑羽思索片刻,方道:“其实他不错。”   “只是不适合。”昭昭接了下半句。   要是今日,她没能反应过来,该有多好。   *   又过一日,清晨时分,昭昭照常准备入宫。   刚出了郡主府的大门,便瞧见隔壁顾家别院很是热闹,正在忙里忙外的搬着东西。   “顾世子这是要搬回侯府了呀。”子桑采打量着拉运行李的马车,嘀咕道。   子桑采都快忘记了,顾淮可不是一直住在这顾家别院里,他亲爹尚在,又是侯府世子,总有一日是要搬回侯府,不会与他们一直做邻居的。   她又想,好待做了这么久的邻居,顾世子竟也没提过他要搬家之事。   她说完这话,便去看昭昭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便也不再提,只随着她一起上了马车。   待从宫中回来,便见顾家别院前,早就不见顾家下人,想来是已经都回了侯府,这顾家别院以后也不会有人住了。   昭昭想,不见顾淮,不用有什么道别,这样也好。   只她刚打算回府,却见顾家别院的大门被人从里推开,飞廉从里头走了出来,“郡主,主子想请您喝一盏茶,您看您可有空?”   昭昭一愣,哟,顾淮竟还没走。   看这人去楼空的架势,是特意要同她道别?   她想了想,这般矫情做什么,见一面又能如何呢?   她脚尖儿的方向一转,抬脚走向了顾家别院。   顾淮正坐在庭院中的小亭子里,茶炉烧着,茶水正沸腾着,见着昭昭来,他起身迎过。   而后,二人对坐于茶炉前。   顾淮慢条斯理的洗着茶盏,“想必郡主已经知道,我今日便搬回侯府住了。”   昭昭盯着沸腾茶水,茶叶在水中随着不停涌上来的气泡滚动着。   他们二人上回于雪天里对坐饮茶,不过才过了半年,那时他们互相试探,是了解的开始。而今日,想来是为了道别。   顾淮递上一盏茶,送到昭昭手边,“你尝尝,这是今春罗寒山上的新茶。”   他顿了顿,眉眼忽而就带上了认真,“湖州之行,是我辜负了郡主用心,抱歉。”   昭昭无所谓笑了笑,“世子说笑了,是我勉强世子去的湖州,该是我同你道歉才对。”可不就是,是她一心要让顾淮去的湖州,她完全没想过顾淮根本就不想去,也没想过要有所改变。   昭昭端起了茶盏,“我以茶代酒,饮过此杯,此事你我就都忘了吧。”她不管顾淮如何想,将一杯茶什么滋味都没品出来,一口饮尽,留下满口苦涩。   顾淮笑了笑,与她盛了第二盏茶。   她终于细细品了起来,这茶叶可真苦,一直到了舌根,都是苦味。   顾淮看着她因茶苦而微微皱起了的眉头,一双眼满是生气的灵动,不免笑了笑,“其实我也不爱喝苦茶,独罗寒山这一株茶树,已活了千年,时人皆以此物为美。”   昭昭忽而就瞪圆了眼睛,看着顾淮,面无表情道:“顾淮,你明明找我来喝茶就是为了同我道别,你又何必再同我说秘密呢?”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凭什么以为她就真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的秘密感兴趣?   “你就不怕我全都给你抖落出去?“   顾淮默了默,方才怅然笑道:“我想,与郡主相识一场,也算是此生唯一幸事。”   昭昭原以为自己心绪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听见顾淮这话,还是忍不住怒火从心头来,“你这人真奇怪,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想活,却又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   她简直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一般,笑道:“可惜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了。”   顾淮安静听着,片刻之后方道:“那郡主又知道多少呢?”   他的秘密,从许久以前开始,这世上能知晓一二的,并不多。   他原本,就是想照着既定的计划过完这一生。   反正都是最后一次相见了,昭昭也懒得再去同顾淮绕圈子,“从那回我发现你长高了半寸起……”   “我虽不通药理,却也见过许多长年用药的体弱之人,身体瘦弱的很,身量也会比健康人弱上两分,更别提到了二十的年纪,还能往上蹿一蹿……” 第52章 储君之争 能与郡主相识一场,是顾某三……   昭昭微微抬眼, 看着顾淮的眼睛,对方有一双深情眼,情绪总是藏在眼底深处, 旁人难以窥探其二。   “那日,我说破你好像长高了以后,过了两日你就大病了一场,我再见你的时候, 你就比从来看着还要虚弱些。”   昭昭顿了顿,她自然不是靠这一件事,便去草率的推断出一个结果。   “你可能不知道, 灯会那日,我也在场,你同我选了同一盏灯,说出了同一句话。“   “那时,我在想,为何一个对自由向往的人,却对生死毫不在意呢?”   “后来,我们一同去湖州, 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去, 你只是随了我的心思才前往。”   “自打扮演谢昀开始,你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有时我看着你, 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谢昀还是顾淮,你说可笑不可笑。”   顾淮笑了笑,没说话。   昭昭叹了口气,又道:“自然,这些都不足让我证实你的秘密。”   顾淮这个人, 出身不凡,样貌不俗,性格温柔,又是少年探花,入翰林院藏书阁任编修一职务,想来也是满腹诗书,堪称完美。   只有一点,身体不好,恐有短命之相,藏书阁与钦天监相邻,钦天监司承每回给他算命,皆说他命薄,活不过这两年了。   所有人都接受了顾淮命薄这件事。   昭昭实在好奇,这世上真的有天命,旁人说了你何时死,你便就只能活到那时吗?除非是潜移默化,日积月累的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身旁每一个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去接受这个事实,总有一日会丝毫不起疑心。   “你对你兄长做过的事情,便连细枝末节都熟记于心,就算是双生子,也没法心灵相通到这种地步。”   “你是在你兄长病逝那一年,一病不起亏空了身子,从此长安便有了你命不长矣的传言。”   “这一两年,传言更甚从前,甚至到了人人都惋惜你活不下去的地步,我不相信其中没有你自己推波助澜的关系。”   “我知道,你同你兄长感情甚好,你对他年幼时发生的事情,就连细枝末节都熟记于心。”   “可是,你每回对我提起你兄长时,你从未唤过他兄长,你知道吗?”   昭昭抿了抿唇,回长安的这些时日里,她口不对心,说着不想再管顾淮的事,却依旧让人去查了顾淮的家事。   “是,我是查了你之前的事情,但旁人能说出来的事情,想必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当然,我也要同你道歉,我不该去窥探你的秘密。”   她也懒得再同顾淮绕圈子,直视着顾淮的眼睛,轻轻的问出了那个她自己都觉着匪夷所思的问题,“顾淮,你到底是谁?”   “你才是顾家长子,而当年溺水而亡的是你的弟弟,我说的可对?”   顾淮不可谓是不惊讶,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到了现在,能问出他这样一个问题。   昭昭并不想听他的答案,她猛然起了身,“罢了,我不想知道答案,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   “天色已晚,你早就回你的侯府吧,告辞。”   她转身就要走,顾淮忽而开口道:“郡主。”   昭昭便背对着他站着,没说话。   “我要做的事情,是非做不可之事。但……”   顾淮弯了眉眼,满眼笑意,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能与郡主相识一场,是顾某三生有幸。”   昭昭大步朝外走,没在停留。   顾淮要死,她也拦不住。   毕竟,谁的肩上都背负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她心平气和的招呼着等在外头的子桑采,“阿采,回去了。”   子桑采正小声同飞廉议论着什么,听见她唤,忙同飞廉道别,跟上了昭昭的脚步,打股价别院角门离去,回了郡主府。   飞廉朝院子里走去,他抬眼一看,竟见顾淮是笑着的,心中怪道,这同郡主道别,怎么心情还能这么好?   回郡主府的路上   “主子,咱们以后是不是不见顾世子了?”子桑采问的小心翼翼。   “嗯,不见了。”昭昭平静地应了一声。   下回再见,想必就是……   *   “娘娘说,今日顾家女眷要入宫拜见,怕冲撞了郡主,许郡主一日假。”   昭昭正在长寿宫里,陪着太后逗弄着小侄子,听得玉兰宫宫人传话,也只点了头,“也好,若是娘娘得空了,我再过去。”   待人退下,太后娘娘这才问起,“顾家女眷入宫?”   太后娘娘早不过问后宫诸事,却有一点,顾家长房那对母女,她是发了话的不想在宫中见着,顾贵妃自是不会忤逆。   昭昭将拨浪鼓塞到了芸儿手中,笑道:“听说是顾家二爷带着家眷从任上回来,想必是顾二夫人带着家中晚辈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太后颇感意外,“这顾家二爷,多年来不肯调任回长安,今年这是怎么相通,回来了?”   昭昭心道,她也想知道为何呢?   只是这顾家的事情,她已经想好了,再也不插手,“长安多好啊,民间不是有句话,宁在长安看城门,不去外地做刺史。”   太后被逗笑,“长安真这么好,那你可愿长留长安?”   昭昭抿了抿唇,长安虽好,但,她还是要凉州去。   她将高义公主送来的信拆了给太后念着,这信,她还是头一回看,“阿娘说上月,西戎进犯……”   念着念着就皱起了眉头,虽然打退了西戎的铁骑,但她阿爹旧疾发作,这一个月以来,身体都不大好。   若是宣帝的动作快,她今年年底便能回凉州。   剩下这大半年里,便是为了早些回家,也要打起精神来。   太后见她突然不念了,不免问道:“怎么了这是?”   昭昭便道:“阿娘说这回打了胜仗,从西戎那儿缴获了不少粮草,是件大好事。”   六月初一,四皇子终于回到了长安,宣帝难得对这第四个儿子和颜悦色,夸赞他办差有功,赐下奖赏无数,又封了他为乐王,成为了第二个封王的皇子。   紧接着,二皇子也被封了信王。   湖州胡家的事情,到底没有将安王牵连其中,随着皇后千秋到了,宣帝松了口,赐下大宴,要为皇后庆生,就连安王身上也突然多了官职,让他不再做闲散王爷。   长安的日子,那可算得上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朝堂之上,整日为了各种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你一言我一语,非要争出个高低。   宣帝时常沉默,在御座之上看着他们讨论。   赵成义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湖州走了一趟,竟觉着自己与昭昭很熟悉,问的也很直白,“皇上要调玉将军入长安,你们凉州打的什么主意?”   昭昭提笔就忘了字,此处是玉兰宫的庭院,四周宫人都看着,偏赵成义阴魂不散,坐在她对面就不走了,顾贵妃交给了她差事,她也不好这会儿离开。   她将笔搁下,笑道:“四表兄这话真有意思,我们凉州的将士难道就不是舅父的将士了吗?这回玉叔在并州立下功劳,难道就不能入长安面圣受赏吗?”   她话说的有道理,赵成义却没听,冷言道:“你擅于诡辩,我争不过你,我只想告诉你,长安不是你们胡作非为的地方。”   “四表兄如今很有上进心嘛,想必娘娘心中一定欣慰。”昭昭笑他。   “这还用你说。”赵成义瞥了她手中的信帖,忽而提起,“听说前些日子,表兄为首,民间自发送了两批善款和物资去往并州,怎么,你为何没出力?”   昭昭一默。   一早去湖州的理由便是想为灾民筹款,回了长安以后,事情太多,她和顾淮也重新成为了‘陌生人’,这件事情便搁置了。   不想,冷不丁,顾淮不声不响就将此事给办了,竟还办的十分不错。   物资运出长安那日,满长安的人都在夸赞顾世子慈悲心肠,赞誉有加。   “怎么,你和阿晏吵架了?”赵成义见她不说话,觉着奇怪。   昭昭将已经晾干的信帖,递给身旁宫人,让他们装信封口,一边道:“四表兄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同顾世子交情浅淡,何来吵架一说,便是为了顾世子名声着想,四表兄日后还是少拿我与他说事。”   赵成义嗤笑了一声,到底周围宫人太多,便也不再提及顾淮,只说起了别的事。   又过两日,皇后千秋,宫中很是热闹了一回。   天家夫妻,该给的颜面,宣帝这回全都给了皇后,还勉励了长子一番,千秋宴好一番热闹。   昭昭在一旁冷眼瞧着,除了三皇子以外的几位王爷,还有赵成珩,神色各异,倒是看着有趣至极。   她有心观察了操办此回千秋宴的顾贵妃,见她神色平静,全然没有因今日寿星是皇后,这位六宫之主而有任何变化,没有喜悦,却也没有生气。   昭昭忍不住心里为顾贵妃惋惜,惋惜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皇后千秋第二日,朝会上,就有朝臣上书——国之储君,当立。   宣帝多年没松口,这回竟松了口——朕如今半百之年,储君当立。   为了立谁,朝臣纷纷站队,朝中各派势力逐渐浮出水面。   玉将军率军入长安,昭昭自是欢喜去迎,凉州将士,自穿着打扮,长相皆与中原人士有些不同,玉将军骑马打头入长安,凶狠长相,将前来围观的百姓给惊了一回。   “这凉州果真是蛮夷之地,你们快瞧瞧,那将军还瞎了一只眼。”   “快别说了,没瞧见郡主站在这儿吗?”   昭昭一早就在城门等候,听得子桑采忿忿不平:“咱们凉州不比长安,难道就不是大余百姓了吗?这些人可真是。”   “还不住口。”子桑羽皱了眉头,抬手就敲了她的头,下手颇重。   子桑采疼出了眼泪,去看她家主子的脸色,昭昭难得对她严厉,“打今日起,你得想想你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从今日起,你得长大了。”   子桑采忙道:“婢子知错。”从前她们就在长安不受待见,而今玉将军领精兵入长安,瞧着像是郡主府如虎添翼,焉不知这是长安地界,天子脚下,多少双眼睛盯着郡主府。   玉将军终于行到她们跟前,昭昭执手行了晚辈礼,笑道:“叔父一路辛苦,宫中已设下宴席,叔父随我这就入宫去面圣。”   周围百姓议论声音颇大,好似仗他们会听不懂中原话一般,将那些不好听的话都给说上一回,言论全然没得半点儿尊重。   玉将军微微一笑,只用凉州话回道:“走吧,总不能让皇上等着。” 第53章 夏宫避暑 池子里的水放干了,第二日却……   忠义侯府近来很热闹, 自打顾家二爷从外地任上回长安述职,顾家长房与顾家二房之间,龌龊不断, 顾二夫人出生勋贵世家,跟着顾二老爷外任数年,如今好不容易回了长安,想要重回长安的交际圈, 将自个儿待嫁的女儿推向人前,好寻个好夫婿。   只她费了不少心力,却发觉长安的世家豪族, 对她热络交际的举动并没有半点儿反应,就好像是完全不在意是否同顾有所来往。   顾二夫人不免心中疑惑,如今顾贵妃盛宠不断,乐王在朝中声望也日益增高,顾家作为贵妃母家,在长安城里也算得上显贵人家,旁人为何会如此呢?   顾二夫人尤为不解,收拾好了家宅之后, 有了时间好好打听, 这一打听,便打听出了些了不得的事情。   顾侯夫人去年管家不严,纵的奴仆偷了先侯夫人的遗物, 遗物之中有一支发钗,是太后娘娘从前赐给先夫人的,这群奴仆竟肥了心思,也给偷了去,不想却被世子发现, 将此事闹大,闹到了太后娘娘面前。   太后娘娘震怒,下了懿旨,罚顾侯夫人禁足,也不肯再让她入宫。   顾家颜面丢尽,女眷们自此便甚少同顾家走动,不见那还未出家的四姑娘整日在家哭红了眼睛,也找不到一门合适的结亲对象。   顾二夫人冷了脸,“原是她这糊涂人,累的我女儿婚事不顺。”   她跟前的嬷嬷便道:“夫人,咱们好待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人,为何娘娘坐视不理,不肯出手帮忙呢?”   这母家脸面无存,娘娘脸上难道就好看了吗?   顾二夫人镇定了下来,她心中怨恨起顾侯夫人,却丝毫不敢怨恨顾贵妃,听见下人这样问,便道:“娘娘与先大嫂从前私交甚笃,阿晏又在她膝下长大,侯爷偏宠那刁妇,从来对阿晏兄弟二人多有忽视,不然当年阿清是如何……”   “罢了不提当年事了,娘娘如今又不靠侯府,反而是侯府如今靠着娘娘,才在这长安有立足之地,娘娘如何会管她们的闲事。”   “只是苦了我的颖儿,被这对母女给拖累了。”顾家二房的姑娘,行三,小名颖儿,今年十八了,若非是顾二夫人一心想往长安结亲,原就是该成亲的年纪。姑娘家拖大了年岁,如何能找到好婆家呢?   顾二夫人这就恨上了顾侯夫人,去同她一处说话,连嘲带讽,嘲的顾侯夫人头都抬不起来,待顾侯一回家,便在顾侯面前哭诉着。   自打奴仆盗窃一事发生后,顾侯夫人很是被顾侯冷落了一番,好不容易这大半年过去,她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哄回了顾侯的心,哪里能忍的了旁人这样对她。   一顿挑拨,直挑的顾侯心里火直冒。   “妾身知道,这回二弟同弟妹回长安是要长住的,只是二夫人从来都瞧不上妾身出生,话里话外都是显摆她如今是尚书夫人,二弟掌着实权,那颖儿今年都十八了,还留在家中未嫁,焉不知她就是想要将颖儿嫁去乐王府,好亲上加亲。”   “是妾身给侯爷丢人了,这才让弟妹将咱们侯府的脸面往地上踩。”   顾侯三子,顾凌打外头跑进来,他已经十一岁,上了好几年学,性子却被养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还是哭着回来的,“爹,娘……”   顾侯这么多年,就三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名誉长安,人人都夸他有个好儿子,却偏偏并不亲近,就剩下这么个小儿子,那自然是娇惯的很,见他哭着回来,脸上还红肿了一块,顾侯忍不住道:“你哭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爹,是二哥……”   顾越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话才开了个头儿,顾侯夫人就将他搂在了怀中,哭着道:“我苦命的儿,谁都欺负我们母子两。”   顾侯听见这话,胡子都被气的飞上了天,正巧外头传话说世子回来了,他抬脚就朝顾淮的院子去。   顾淮自搬回侯府住后,顾侯总是想要挑刺,却又找不到由头,而今日,他憋了一肚子火,入了顾淮房中,“你弟弟才十一岁,你都二十了,有没有点儿做人兄长的样子,爱护弟妹。”   顾淮见他冲进来,便是摆了好一通父亲的架子,勾了嘴角。   顾侯每回都觉着他这儿子,冲着他笑,笑中总是带着嘲讽,仿佛他这做父亲的在他面前没有半点儿应有的体面。   “你笑什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打你弟弟。”   顾淮站着没动,“顾凌说是我打了他?”   顾侯也是气头上,说话毫无遮拦,“不是你还有谁,他的脸肿了一块,他才多大,你就同他动手?”   “你整日搅得家宅不得安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   飞廉沉不住气了,上前道:“侯爷,您这话未免也太偏心,且不说世子爷刚从衙门回来,连官服都没换,哪里来的空暇去欺负三少爷呢?”   “更别说,世子爷从来不欺凌弱小,就算三少爷刁蛮任性了些,在学堂将同窗都给揍了遍,刘大人的孙子,前两日被三少爷打花了脸,若不是瞧着咱们世子爷的脸面,如今早就上门来问罪了。”   顾淮开了口,“飞廉,退下。”阻止了还要继续往下说的飞廉,只淡然道:“父亲以为我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您未免也太看轻了我。”   顾淮身上还有那套靛青色官服,未曾脱下,越发衬得他俊朗清逸,神色坦然。   顾侯脸色一僵,带上了不确定,身后有奴仆走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顾侯神情大变,不再看顾淮,转身朝外就走。   顾淮嗤笑了一声,动手换起了官服,没过多时,就换好一身常服,去赴顾二老爷之约。   去往顾二老爷府上,要从西侧门去更快,沿途上所遇见的奴仆,无不是神色慌张,像是在议论着什么可怕事儿。   顾淮神色自若,出了侧门便入了顾二老爷府中。   顾家一处偏僻园景,水池里,碧波荡漾,水草青绿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有那灰衣短打打扮的奴才跪在底上,结结巴巴道:“侯爷,奴才不敢撒谎,昨个儿确实已经放干了池子里的水,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奴才打这头过来,就看见这池子里水又灌满,还,还长满了水草。”   说话的人不敢往身后看,只战战兢兢地手指往后一指。   顾侯身子一晃,强装镇定,吩咐下去,“定是昨夜一场雨,灌满了池子,你们几个这两日,抓紧时间,把这池子给我填了。”   忠义侯府上最近出了件怪事,府上一处荷花池,明明都已经放干了水,除了草,却莫名其妙又被重新灌满了水,水草丰茂,后来顾侯爷直接让人将池子给填满,却不想,就算被填平了,那池子里,依旧在渗水,   就连玉兰宫都已经知道。   王嬷嬷道:“娘娘,侯爷让人递话,说是想请钦天监的道长往侯府去一趟。”   顾贵妃眉头轻拧,“荒唐,钦天监岂会行那邪魔外道之术,告诉侯爷,这世间何来的鬼,定是有人装神弄鬼。”   王嬷嬷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外头传来了一道女声,便躬身应了声是,方转身走了出去。   “郡主。”   昭昭抬脚入了殿中请过安后,方将自己这两日整理好名录递上,“这回行宫避暑,按照您的吩咐,随行之人的名录已经拟好,请您过目。”   本来这回事,不应该她来办,这宫里头谁能去夏宫避暑,谁不能去,应该是皇上说了算,偏偏这回,这么重要的事情,竟交给了昭昭。   顾贵妃将名录收到手边,并没有立刻就打开,她看着眼前的姑娘,想起上回动了说亲的心思,结果这俩人就再无来往,活似要避一辈子的嫌,不由感叹,早知道她便不插手此事,任凭这二人来往了。   “钦天监那边,你替本宫走一趟,就说本宫这些日子入夜后,心绪不宁,请道长为本宫制一枚静心符。”   昭昭抿了抿唇,到底应了一声是。   钦天监设在月华宫,那里是除了摘星楼以外,整个皇宫地势最高的地方,设有巨大的星象仪和司南。   刚打内宫出来,朝着月华宫去,这条路是内宫人走的,甚少能见着外人,不想没走几步路,便遇见了一行人。   昭昭神色微顿,步伐正常朝前走去,她只朝赵成珩微微颔首,唤了一声五表兄,便神色自若朝前继续走去。   赵成珩停下脚步,感慨道:“这昭阳郡主真是不一般,前朝多少朝臣进谏,她视若罔闻不说就算了,反而行事还叫人抓不到一丝错处。”   昭昭的身影已经走远,顾淮收回了目光。   这样也挺好。   赵成珩也只感叹了一句,便说回了他在意的事情,“你家那池子到底什么毛病,如今可有查出来?”   “难不成真的像旁人说的那般,闹鬼?”   顾淮神色淡淡,“若是真有鬼,府中人为何会怕呢?”   赵成珩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旁,朝前走,“你说得对。”   当年,那池子里,淹死过人。   一个九岁大的孩子。   忠义侯府的长子。   若真是那孩子回魂,为何这当亲爹的,能吓的到处求神拜佛,请什么得道高僧前去驱鬼祭祀。   六月过半,长安城里,许是山林太少,人太多,一日热过一日,那空气都被太阳烤成了热浪,夏宫地处罗寒山,清凉如春,甚为怡人。   宣帝自是要带着朝臣与后宫妃嫔住到入了秋,天气凉爽才回城里。   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启程前往夏宫。   留守长安监国的人选,也选的很是让人琢磨,安王与乐王。   前朝后宫,纷纷猜测,此番太子之位,恐怕就是在这二位之中选出来。   剩下二皇子信王同赵成珩伴驾出行。   安王与乐王率领留守长安城的朝臣,在朱雀门前送行。   昭昭陪着太后于马车上,抬眼看去,送行人群中,顾淮身影。 第54章 逐渐浮出 叔父,您信我吗?……   自打入了夏宫, 宣帝甩开了手,只要不是军机要务,夏宫里一应朝务由信王与赵成珩来办。长安两位王爷留守监国, 而夏宫里却也是另外两位皇子理事,一应像是四位皇子打擂台。   宣帝整日里只带着皇长孙陪着太后,闲了下来便逛逛园子,听听戏曲, 日子过得倒比从前轻松许多。   昭昭也闲了下来,整日里逛着夏宫,宫里几位公主自打三公主一事后, 便与她交恶,也不再与她来往,世家贵女也是远着她,倒颇有孤立她的意思。   昭昭却也不理会,不过四五日,就将夏宫走了个遍,连地势布局都画在了脑子里。   去岁时,天灾人祸不断, 今年的年景儿里, 就要为了去年的遗留问题善后,整日里各派大臣像是要比声量一般,各执一词, 为了钱粮吵得不可开交。信王年长又已经封王,在夏宫的朝臣里,自然是要比赵成珩有威望。   赵成珩往往是要与信王分争个高低,吵到宣帝跟前,宣帝却也是偏帮着信王更多, 一时赵成珩就落了下乘。   信王一派信心大增,觉着未必不是皇上有意抬举,这才将信王带在身边教导。   又因为礼部为着中元节安排祭祀先祖一事,而意见不合。   昭昭听说了,也只挑眉叹道,她舅父这么些儿子呢,竟一个都不省心,无论什么事儿都能拿来作为争权夺利的战场,好似只要不能多揽一点儿功劳,就离东宫更远了些一般。   她自作画,两耳不闻窗外事。   子桑采打了帘子从外头进来,手里握着一封信,“主子,阿兄差人送的信到了。”   昭昭搁下笔,将信拆了读着。   “主子,阿兄说什么了?”子桑采不由好奇问道,这回来夏宫,长安当然有人留守,子桑羽手伤还未好全,就留在了府中养伤。   昭昭收了信,神色淡淡,“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中原这中元节快要到了,长安里流传起了鬼神传说,热闹的很。”凉州倒是不过中元节,也只道这中元节是祭祀先祖亡灵的节日。   只这世上哪有神灵,哪有鬼怪,若真有,既是家中先祖血亲,为何又要害怕它们出现呢?   “对了,五表兄那头可传话了?”将信点了烛台引火烧了,昭昭这才问。   “五爷说明日下午得空,就约在溪沙苑里一见。”   这边自不提昭昭与赵成珩约了明日下午一见。   却说长安那鬼神传说,却是愈发的传的广。   顾二老爷留在长安,忙完公务,闲暇时间,就会将儿子都叫道跟前来说些话,问些功课。   “晏清,外面传的那些流言,你不可放在心上,与你父亲生嫌。”   他待侄子倒也不错,知道侯府里近来闹得纷纷扰扰,时常就会命人请了顾淮过来,劝解他。   顾淮只是无奈一笑,“府上的事,二叔还不知道吗?”   “就算我不说不做当个木头人,在父亲眼里,我一日不死,府中就一日不得安宁。”   顾二老爷严词道:“阿晏,不许胡说。”   顾淮忽而露出了些许紧张,“就连出了怪事,父亲也第一个想到是我在暗中捣鬼,叔父,您信我吗?”   侯门深宅里,多的是不能见人的事儿。   当年顾家发生的肮脏事,好像埋在池子底,埋在人命里,像是随着时间都烟消云散了。   “你父亲他,心里也未必是真的这般想。”顾二老爷没回答他的话,只劝诫道。   顾淮端了茶,也没搭话。   顾二老爷叹了回气,只道:“这些年,我在云州上任寻的民间药方送回来,可你这病也不见好。”   顾淮云淡风轻,只道:“有劳二叔这些年费心为侄儿寻药,只人各有命,我不想挣命了。”   “那你也断不可每日误了用药的时辰,我这才回来一个月,你就清减了这许多。”   这都快七月的天气了,顾淮却比旁人多穿着一件夹衣,却也掩不住他日益消瘦的身体。   顾二老爷见劝不动他,也只道:“今年,中元节,你兄长那儿,我预备了些祭祀之物,到时候你带着弟妹前去祭他。”   顾淮微微颔首道:“好。”   叔侄二人虽多年不见,却没远了叔侄情分。   二人坐着喝了小半个时辰茶,顾二老爷原是打算留他用过晚膳,不想侯府就派了人过来请。   侯府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着话:“回世子爷的话,池子那儿正做着法事呢,只那做法事的道士说,要,要在您院子里头做七日法事,还要您告假在家抄七日经文。侯爷正等您回去商量此事。”   像是听见什么趣事一般,顾淮勾了嘴角一笑,问道:“怎么,侯爷是将我当成了邪祟驱逐不成?”   这哪里像是老子对亲儿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些时日,侯府里每日折腾着,不是请道士,就是请和尚来,到处都是檀香味儿,下人们也被逼着日日都要诵经祈福。   也亏得是顾贵妃随同皇上去了夏宫避暑,不然知晓顾家整日里搞出这些让外人笑话的荒唐事,不知又会气成什么样。   顾侯这些年没能成为顾贵妃的助力也就罢了,还给顾贵妃和乐王脸上抹黑。   满长安多少人看顾家的笑话。   顾二老爷气愤的拍了桌子:“简直荒唐,传出去了顾家脸面何存,走,我带你去找大哥。”   一行人刚入了正院,便见顾侯正同一位穿着灰色道袍的道士说话,见着顾淮,原就想呵斥两声,却又看见了一旁的顾二老爷,呵斥的话没能说出口,脸色不大好的看着他们二人。   见顾侯如此,顾淮不由得想,他大约是生来就与顾侯不对付,所以顾侯不高兴,他便心情愉悦。   小时候他还会想是不是他真的事事都做错,所以顾侯才会常常要管教他。   一直到现在,他心里都还有这些疑惑。   他悠闲自得坐在那儿,好像半点儿尊敬都无,无须做旁的,已经让顾侯看不顺眼,顾侯冷眼问道:“明日早晨,让人去衙门告假,这几日你便待在府中好生写几日经文。”   “父亲有所不知,如今阁中正修《明华录》,月底前便要送去夏宫给皇上过目。父亲不妨让旁人抄经,我看阿凌如今读书习字都不错,何不让他抄,既能练字,又能养性,岂不两全其美。”顾淮淡然道。   “你!”顾侯近来心情烦乱,忍不住就动了怒,不顾顾二老爷还在场,就呵斥道:“你弟弟如今魇着了,你这当哥哥的,半分怜悯之心都没有吗?”   顾淮起了身,看着顾侯的眼睛,轻声道:“父亲这话,儿子却听不懂,您从不让儿子单独见阿凌,我如何表现我这慈兄心肠呢?”   顾侯和何氏千防万防,生怕顾凌与他接触。到了现在,却要他为顾凌消灾解难,简直可笑。   顾二老爷开了口,“阿晏,你先回去休息。”   顾淮像是浑身戾气收去,朝顾二老爷欠身道别,便转身离了正院。   他全然不将顾侯放在眼中,此举让顾侯气的脸色通红,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只喘气,“这孽障!”   顾二老爷冷眼看着他,“大哥,我看你是愈发糊涂了。”   “我糊涂?他是我儿子,我是他老子,老子管儿子是天经地义。”   顾二老爷屏退了两旁,才道:“你如今百般看他不顺,当年你何不狠下心,将两个都杀了。”   “人人都说双生子连着心,他死了哥哥,便记恨上了你,你再是他老子,你能管住他的心吗?我看你如今就是疑神疑鬼,都未曾调查清楚,便将所有事都往阿晏身上推。”   他不管顾侯突然就僵住的脸色,继续说道:“也省得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让顾家成了笑话,你仔细想想,娘娘那儿若是知晓,你该如何解释。”   顾侯没得辩驳,顾二老爷又才继续说道:“你何不就再忍忍,他也活不长久了,等他一死,到时候不就称了你心意?”   顾侯像是心虚,忽而就大声道:“老二,你浑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了要他死?”   顾二老爷背着手站在他面前,颇有些不能理解他这大哥,说来他大哥命多好啊,因他是长子,虽无才无能,也能袭爵继承侯府,后来府中又出了位蒙受皇恩的贵妃娘娘,顾家门庭显赫,一时风头无双。   只可惜,这人生的蠢笨,将显赫家门都给作没了,也是奇谈。   如今长安流传起顾家有冤魂索命的故事,他这大哥非但不好好同二子相处,还要愈发生分,外人议论纷纷,顾家的名声一日比一日败坏,这难道就是好事了?   顾二老爷也不劝,反正这顾侯府上,破败成什么样儿,与他又有何干系,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顾侯府上不好了,牵连着他府中。   他只道:“大哥不如想想,该如何破除民间流言,若是此事被王爷和娘娘知晓,日后恐是更为生分。”   “大哥别忘了,如今在娘娘跟前,只有晏清能说的上几句话。”   “王爷虽同晏清不交好,可与顾家也没什么来往。”   “你想看着侯府就败在你手中吗?”   顾侯心中是又怕又气,怕那满府的流言鬼影,有朝一日就冲着他来,气他如今对顾淮竟是奈何不得,却也没有再反驳顾二老爷的话,他只问了一句,”我看他很听你的话,这些年里,你送给他的药方,他都照常服用,你老实告诉我,他果真是活不长了吗?”   对于这一点,顾二老爷回长安的这一月里,百般验证,还亲自派了大夫给顾淮诊脉,诊出的脉象皆是一样,他终于放了心,只道:“脉象虚浮无力,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二人心中皆是一安,再不言语。   顾二老爷见他终于听进了些,方道:“大哥如今就再忍忍,又能如何?”   “就算是他暗中动手脚,你只装作不知道,毕竟这世上又哪里来的鬼。”   他的语气颇为不在意,顾侯的脸色却变得奇怪起来。   “昨日夜里,我也撞见了鬼。” 第55章 皇上中风 昨夜的侯府,众人皆睡去,顾……   昨夜的侯府, 众人皆睡去,顾侯一如往日般,睡在侍妾房中, 他近来因为府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而心烦。   起因府中一处废弃的池塘,突然开始冒水,下人去看过,原是那池塘连着暗处的地下水, 不知何时两处中间的沙土被冲开,地下水冒出灌满了整个池塘。   他吩咐人,将池塘里给放开, 堵了出水口,可没想到没过上两日,一场大雨后,又灌满了整个池塘……   也不过是个已经废弃了多年的池塘,就算被灌满水也没什么关系。   偏他自己心里开始发虚。   当年,他九岁的长子就是淹死在这处池子里,后来这处池塘便被他下令给封了,一封这么多年, 今年却突然出现倒灌水这样的怪事。   照理来说, 他不应该害怕,毕竟死的那是他亲儿子。   就算是中元节将至,亡灵回魂, 亲儿子还能杀了老子吗?   他让人将池塘给填平了,可没想到第二日,池塘面上渗出了红水,流的到处都是。   府中人心惶惶,整日里议论是不是大少爷回来复仇了。   他发卖了好些个下人, 又让长安城里的得道高僧,世外高人皆来看过,终于正常了几日。   顾侯送松了一口气,只这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来。   他最疼爱的幼子顾凌开始莫名其妙出现问题,先是每日在外头都带着一身伤回来,他让人去查谁敢对忠义侯府幼子下手,结果怎么都查不出来。   前两日,顾凌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那废弃的池塘里,明明池塘已经被填平,顾凌竟然像是落了水,浑身湿透的躺在池塘面上柔软的红色淤泥之中。   那前去寻找儿子的顾侯夫人,险些没有吓死在那儿,哭着让人去将顾凌抱回来,无人敢上前去,竟是顾淮从月华宫回来,带人将顾凌给抱了出来。   昏睡了几日后,顾凌醒来就变得痴呆癫狂,暴躁的要跑去池塘那儿捞他的宝剑。   这是疯了傻了,还是被死在那儿的大少爷的冤魂附身,顾府里又掀起了一波热议。   人人都不敢说,但是心里是认定了是后一种,大少爷的冤魂回来索命了。   他没有办法忘记,顾淮从池塘出来时,他这个儿子,旁人都说是满长安里再也找不出来满是轻蔑的神情:“父亲为何不敢进去,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凌也死在这里头?”   他那一刻,看着顾淮的容貌,不受控制的想起了那个死在池子里的孩子,他们兄弟二人是双生子,容貌一样,他从来都分不出谁是谁。   看着顾淮,就像看见了当年那个孩子站在他面前。   他浑身一震,脑子里有一道声音疯狂的响起。   那孩子来索命了。   这对双生子,生来就不详,克死了生母不说,还害的他爱妾落了胎。   从他们出生起,他就不喜欢这两个儿子,却还不是将他们两给养大了?   这世间规矩就是如此,老子如何教训儿子都是对的,儿子就该忍着受着。   他不由得震怒,虎毒还不食子呢,当年他也是失手而已,如若不然他怎么会真的下死后。   顾淮有什么理由来报仇。   要不是那孩子死了,顾淮能当上忠义侯府的世子,能如此受到长安百姓的爱戴?   顾淮的一切,都是他这当老子的给的。   当年,顾二让他要不然将两个都杀了,免得多生事端。   还不是他这当老子的,心软了那么一回,留了顾淮一条小命,让他多活几年。   顾二可比他心狠多了,这些年,日日让顾淮喝毒药,顾淮还待顾二这当叔叔的,比他这亲爹还要亲近。   焉不知是自己在往死路上去。   顾侯眯了眼睛,看着头顶床帐上的暗纹,当年的事情,过了这十来年,他都已经快要想不起。   近来发生的怪事,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打外头回府,因着多喝了两杯,一回府就被双生子中的一个给险些撞倒。   只记得那日,他格外生气,将那孩子带到府中偏僻处,拿了家法就朝孩子身上去。   等他稍微醒过神来时,那孩子已经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而他还在不住得踹着……   再然后就是,他酒醒以后,那孩子已经被他踢进了水中,沉入了池底。   他打了个激灵,想要去救,却有人在他耳边说:“你让人将他救起来,他那一身挨打的伤该如何解释?”   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弟弟,顾二。   ……   侍妾柔柔的靠在他肩窝处,轻声问道:“侯爷,您怎么还不睡,要不要奴陪您……”   顾侯被惊醒,怒火上心头,猛地将侍妾往一旁推,“给我滚出去!”   侍妾是他今年刚纳入府,最受宠的一个。   见他突然发起了无名火,侍妾吓得瑟瑟发抖,裹了被子就往外走。   他干脆起了身,一脚踹开门,外头候着的下人忙道:“侯爷。”   “世子院中可有异动?”   “没有,自打侯爷吩咐过,让人好好看守着世子的院子,咱们的人就一直盯着,世子爷这两日起了风寒,刚刚还吩咐厨房去熬药,这会儿恐怕刚送去,世子想来正服药呢。”   下人又问,“侯爷可要去瞧瞧?”   顾侯心下一安,只道:“不用。”他没心情去见顾淮。   喝药?顾淮还不知道自己这病不见好,就是因这日日都服用的药呢。   顾侯不想歇在侍妾房中,让人点了灯去往外院睡。   只刚准备歇下,房中的灯忽而像是被风吹灭,有一道身量不过十岁左右孩童高,浅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他好像听见了有孩子的声音,在轻轻喊着他,“爹。”浅白色身影正朝他逼近。   他猛地唤人:“来人!”   下人点了灯推门而入,屋中顿时明亮无比,哪里有什么人影。   侯府到处都是诵经声,还有烧过的香烛纸钱的味道,赵成义刚踏进侯府的大门,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侯府下人忙不迭地过来请安,赵成义摆摆手,只道:“这是在做什么?”   下人忙道:“回王爷的话,这几日府中有些不太平,三少爷病了,侯爷便请了道士来府中做法。”   “胡闹!”赵成义皱了眉头,自先帝因修炼仙丹求长生亡故后,本朝便禁止大规模的道士和和尚做法驱邪求福一事。顾家是外戚,竟不能以身作则!   下人忙去通传,赵成义只道:“不必惊动侯府,本王今日来,只是想探望表兄,带路吧。”   顾淮却是正在抄写经文,快七月的天气了,他身上还披着一件青色纱制外裳,虽看上去人是清俊无双,但也看着就热。   “早知侯府出了这么多事,你就该随圣驾去夏宫。”赵成义坐在他对面,见他似快要瘦成了一把骨头,便忍不住道。   顾淮只笑了笑,性子一如既往的淡然,“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月华宫来报,说你告了病假,本王来探望你,都不成吗?”   顾淮略有惊讶,却亲手给赵成义倒了杯茶递去,歉意道:“臣如今一身病气,不想过给王爷,王爷略坐坐还请回。”   赵成义没搭理他这话,只问:“你院子外头怎么那么多人守着?怎么,你不是在养病,是被关起来了?”   话音刚落,顾侯就打外头进来,迎着赵成义,“不知王爷驾临,臣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赵成义素来就与外家来往的少,此刻却也避开了顾侯的礼,微微颔首道:“舅父。”   顾侯神色不大好,他刚刚来时,就听见了赵成义的问话,这会儿忙解释:“这两日,晏清身体不大好,臣就增派了人手,好随时听他调令,不想让王爷误会了。”   赵成义神色淡淡,“表兄身体不好,为何不多休息,还要抄经文?”   顾侯脸色一僵,想也没想到顾淮被顾二劝的服软了,赵成义却又跑来给顾淮撑腰。   顾淮解了围,说道:“再过几日是中元节,今年府中不太平,臣是想抄写经文在中元节那日祭祖,好告诫祖宗先灵。”   顾侯神色稍霁,忙道:“正是如此。”   赵成义略坐了坐就告了辞。   飞廉不解道:“主子,王爷怎么突然就来了?”   顾淮眉间微蹙,他一时也没想明白,难道赵成义今日就是为了来给他撑腰?   这头,赵成义出了侯府大门,见不着顾家人的身影后,他方才吩咐下去,“你此刻就启程前去夏宫呈递信函,顺便再告诉她,就说世子爷暂且无事,只身体不大好在府中休养,他的事情一切由本王看着,让她安心。”   属下得了命,换乘了马,飞快朝城门去。   *   清晨,宣帝刚从床上坐起,就瞬间倒下,昏迷不醒。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宣帝住的宫殿,已经被禁卫严防把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宣帝近前的太监们只悄悄传了太医入殿,还传了贵妃与信王,赵成珩。   “情况怎么样了?”顾贵妃安静得站着,见褐色殿门打开,她忙上前去。   太医战战兢兢,神色也不大好,“回禀娘娘,皇上他恐是中风之症,若是今日清醒不过来,恐恐怕……”   “臣等无能,请娘娘恕罪!”   太医们跪了一地。   绕是顾贵妃这般镇定之人,听见这话,身子也不由得一晃,险些晕过去。   倒是二皇子站了出来,镇定吩咐下去,“父皇病重一事,暂且保密,不能外传。”   “特别是,不能告诉太后她老人家,免得她担心。”   “去请严相与诸位大臣过来。”   宫人们,自去了。   二皇子吩咐完,转身看向顾贵妃等妃嫔,彬彬有礼道:“诸位娘娘,还请偏殿稍坐,待会儿父皇若醒了,必定是要与各位说话。”   顾贵妃扫眼看过正赶来的带刀禁卫,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56章 七月不得安宁 顾家就这样被烧了,谁都……   “回禀王爷, 还是没有找到赵成珩的身影。”   “四处大山全都已经搜遍,均未寻得他的身影。”   前来回话的人越来越多,信王逐渐失去了耐心, “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抓不住吗?”   他的下属皆垂头,不敢答话。   彼时,宣帝已经病倒整整一日, 这一整日,信王由最开始的小心翼翼部署,而后亲眼看见宣帝连呼吸都时有时无, 便开始大张旗鼓的将此番前来夏宫避暑的所有人都给看管了起来,如今的夏宫,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信王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皇上病的蹊跷,所有人都有嫌疑,在皇上没有醒来之前,谁都不能离开夏宫半步。   他的理由有几分道理,还有不知何时就已经全然听他号令的禁卫军, 甚至还有北镇抚司之人。   看来今日这趟逼宫, 他是势在必行。   只有一个人,没有在他的掌控之中。   赵成珩跑了,就在他让手下人将夏宫团团围住时, 赵成珩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他逐渐失去了耐心,一脚踹去眼前人,“你们北镇抚司的人,难道全是榆木脑袋,连一个人人都抓不住。”   他完全想不到, 那赵成珩到底是如何跑掉的。   是以信王将昭昭请来,二人已经对坐了半个时辰。   好像是在比谁耐心更长,谁也没有首先开口说话。   信王快要坐不住了,他开了口,“表妹不打算告诉本王,赵成珩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昭昭轻笑了一声,信王微怒,“你笑什么?”   昭昭收敛了笑意,开始解释起来。   “二表兄这话有趣,我怎么会知道五表兄跑哪儿去了呢?”   “我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知道舅父今晨会病重?”   “如果我知道二表兄会在皇上病重后,就将所有人都给□□起来,我干嘛不自己逃跑,要帮助五表兄跑走呢?”   “你们二人对我而言,谁会当上皇上,哪里又有区别呢。”   信王却半点儿没信,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也笑了起来,“表妹能言善辩,说的本王都快信了,只是你前两日突然见赵成珩做什么?本王可是听说了,你同赵成珩商量了要联姻一事。”   昭昭神色微变,“原来你早就派人监视我?”   三日前,她和赵成珩曾约见在溪沙苑商议要事。   信王镇定自若道:“表妹这话就错了,本王如今掌管禁卫军,整个夏宫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你们自以为隐秘的约见,也早就在本王的掌控之中。”   “甚至,本王还知道,表妹自打来了夏宫以后,却从不与女眷一起游山玩水,闲来无事翻看起了罗寒山的图志,也时常四处观测地形,想必如今,表妹对罗寒山的地貌很是了解了。”   他越说,便见昭昭脸色越发苍白。   “也多亏了表妹,让本王知道父皇原来早就病重,只是一直靠着药物维持清醒,而且他还有心让老五当太子,这回来夏宫,便是为了让他历练。”   “本来本王念着父皇终于着意栽培于本王,本王还不想这般快动手,只是没想到原来本王在他眼里,依旧是枚棋子。”   信王脸上露出了恨意,他原以为这些日子,宣帝看重他,而多般呵斥赵成珩,是因为看重他,而不喜赵成珩。   没想到这二人一番话,他才知晓,原来他才是赵成珩的磨刀石,赵成珩才是宣帝属意的太子。   “你竟会选择赵成珩那个废物联姻,他手中无权无兵,你以为单凭你背后的凉州军,就能辅佐他坐稳皇位吗?”   “本王知道你们阿罗部,擅长逃跑追踪之术,你只要告诉本王,你帮助赵成珩逃去了何处,本王也同你做笔交易。”   “本王登基后,便封你为后,如何?”   “你同赵成珩联姻,不就是想要当皇后吗?”   “赵成珩能给你的,本王也都给得起。”   见昭昭终于露出了犹豫不决之色,不似从前那般笃定,信王胜券在握,继续抛出加码,“表妹千里迢迢,从凉州来长安,为的不就是保全阿罗部,保全镇北王府吗?”   “听说进来西戎进犯不断,而镇北王伤势复发,病情无故加重之势,表妹就不担心你父母的性命吗?”语气中隐隐有威胁之意。   昭昭再也坐不住,腾的站了起来,“你!”   “你竟然在我凉州军中安插了人手?”   “是又如何,只是没想到,一向以万无一失,谨慎小心著称的阿罗部,竟然不知道本王暗中插了探子,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信王勾了唇自信一笑,“表妹好生想想,本王给你半刻钟的时间,想好了以后,你再告诉本王答案。”   二人说话隔着的一道墙后,是宣帝的寝居,此刻宣帝还在由太医救治,病情有越来越重之势。   昭昭跌坐回椅子上,她颓然问道:“若是我帮着二表兄,将赵成珩抓回来,二表兄果真会娶我做皇后?不再为难我父王母妃。”   果然如此,这世上哪里有女人会不想当皇后的呢?信王心中大喜,开口道:“自然会,本王说出来的话,断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更何况,凉州如今可离不开阿罗部的布防,这一点,本王还是明白的。”   昭昭神色变了又变,犹豫不决。   信王提醒道:“时间可要到了,表妹要抓紧时间仔细思考呢。”   他让人端来了香炉,点燃了一炷香,香燃的很快,眼看着就要燃烧到底。   昭昭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开了口道:“算着时辰,如今他应该已经离开罗寒山往长安的方向去了,他走的不是官道,是从来行脚商曾走过的一道行商道,你让人拿着罗寒山地图,现在去追,应该很快就能追上……”   待昭昭将赵成珩的逃离路线说出,立刻就有人飞快带人去追赶赵成珩。   信王心中大喜,“识时务为俊杰,表妹暂且在此留一留,待本王将赵成珩捉回来,本王再放你回太后身边。”   昭昭颇为六神无主,她起了身不停的追问着要去往隔壁探望宣帝的信王,“二表兄一定要说到做到。”   夜已深,夏宫的夜晚寂静无声,就连蝉鸣鸟叫之声都没有丝毫。   寂静的叫人害怕。   宣帝床前,太医跪了满地,口中称着,“皇上已是不好了,还请王爷拿个主意。”   外头又有禁卫押着一人走来,正是那逃跑了的赵成珩。   信王心中大喜。   他的人,此刻全都现身与人前,将宣帝寝居里外都站了个满满当当。   昭昭惶恐不安的被带来,站在了信王身侧,赵成珩愤然的看着她,一双眼睛里,似乎是快要喷出火来。   又有皇后,顾贵妃等后宫妃嫔被带来。   就听得信王将意图谋反,谋害皇上的罪名全都安在了赵成珩头上。   他站在所有人的前方,从前他不起眼,而今他是万众瞩目,众望所归。   他拿出了准备好的圣旨,“今日父皇未昏迷时,亲笔写下诏书,将储君之位传于本王……”   妃嫔之中,皇后站了出来,丝毫不畏惧道:“本宫如何相信你,这是皇上亲笔诏书?”   信王一笑,“皇后娘娘先别急,你不妨想想小皇孙,他才多大点儿,皇后娘娘忍心看着他夭折吗……”   皇后脸色一震,颤抖的说不出话来,指着信王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信王不再看她,只朝着众人道:“尔等若有异议,现在也可站出来,本王可为你们解惑,只是你们不妨多想想自己,可还能活着回去见家人?”   “本王如今,有父皇亲笔诏书,还抓到了谋害父皇的罪魁祸首,尔等还有异议?”   众人皆是不敢再言语。   信王不由得大笑起来。   这么多年的谋划,他没想到,就在今日便要实现。   他里那九重之上的宝座,只差一步之遥。   忽而,太医惊呼,“皇上……”   信王大喜,转头看去……   *   七月的长安,发生了太多事,多的以至于长安的老百姓,都快忘了九泉之下的先人们,每日都聚在一处热烈讨论着。   “真是没想到,夏宫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咱们的天,险些就要变了。”   “可不是,听从夏宫回来的宫人讲起,他险些就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不得超生了。”   “你哪里有人脉,竟认识了宫中人?”   “害,这位公公常来咱们楼里吃烤鸭,我连饭钱都不收他的,这回从夏宫回来,这不,昨个儿专门来我店里大吃了一顿,说是压压惊。他可知道的比我你们都详细,你们不想听听看吗?”   “你快说,还卖什么关子啊。”   “是这么一回事,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信王,居然是诸位皇子里头,最野心勃勃之人,前朝后宫里,竟然都被他安插了人手,你们还记得宋尚书吗?就是北镇抚司一直没能抓到凶手的杀人案,竟是信王的手笔……”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我还以为会是五爷谋反呢,毕竟五爷当初可是被抱养给了禹王,没了皇字身份。”   另一处,又有人聚在一起,多数是女子,神情哀伤,也在热烈的讨论着一件事。   信王谋反这样的大事,她们也丝毫不关心。   “顾家就这样被烧了,谁都被救了出来,怎么就只有顾世子死在了火海里……”   说话的女子,说着说着,就落下了泪来。   另一位女子立刻就反驳,“我不相信,救援的官兵都说了,如今还没有见着顾世子的尸首,你如何就断定,顾世子已经命丧火海了呢?”   “就是,就是我不信……”   七月的长安注定是日日都不得让人安宁。 第57章 倒计时 (修文)新年之前,她就能回家……   阴湿的地牢之中, 关押着数人,唯独一间牢房之中,独自关押着一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亲王品阶的蟠龙紫袍。   他闭着眼,端坐在茅草铺垫的地上,已经被关了三日了,他滴水未进, 粒米未用,身形清瘦。   三日前,他已经只离皇位一步之遥, 马上就要成为大余的第一人。   可谁又能想到,他会从高高在上的王爷,沦落为待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的阶下囚。   狱卒拿着棍棒敲响了铁栏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敲击声,“信王,有人来看你了。”   狱卒问他一遍,却也没有等他的回答,毕竟如今他是阶下囚, 生死皆不由命, 哪里还能决定见或者不见旁人呢。   他只闭着眼,沉默的听着脚步声愈发的离他愈近。   来人的脚步声很轻快,听着像是女子。   待这女子提着灯笼从黑暗中, 走到牢房前,露出了一张明艳的小脸,正是昭昭。   昭昭将灯笼挂在墙壁上,屏退左右狱卒,让他们退后两步, 方才看向牢房角落的人。   她略有尴尬,其实来给信王传话这事儿,怎么也轮不着她来。   可皇上不欲再见信王,长安又出了件大事,赵成珩竟抢先她一步回了长安,几位公主也不顶事,来传话的事情竟然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略有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毕竟宣帝布下的这场大戏,她也参与其中,开口问道:“二表兄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若缺什么,告诉我,我叫人送来。”   信王睁开了眼睛,目光像往日一般温和。   他在诸位皇子里,从来都不起眼,性子一向何气,若非是这次按捺不住动了手,终于露出了马脚,还不知何时才会显露于人前。   他淡然开了口,“本王住的很习惯,不劳表妹担心。”   昭昭点了头,将宣帝的旨意传达了一回。信王谋逆,这样的大罪,自是活不了了,只有信王妃怀有身孕,如今贬为庶人,禁足于信王府,永不能外出。   信王一派的党羽,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信王谋逆一事,已经震惊朝野,给所有人都敲了警钟。   在朝堂又被清洗了一回,至此几方党羽之争,势头终于消沉下去。   宣帝强打着精神,就在众人都还在震惊于信王谋逆一事中未能回过神来时,终于立下储君。   立皇长孙为储,宣帝亲自抚养。   宣帝已经做好了准备,强撑着身体,也要将年幼的皇长孙抚养成人再死。   朝堂之中,严相在宣帝下诏的第二日,便向宣帝递上了致仕的折子,他做了表率,朝中老臣逐渐开始上书致仕……   信王静默了片刻,方道:“父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老大和我们几个当储君?”   昭昭点了头,此刻她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反正宣帝让她来传话,也是为了给信王一个痛快。   “是。”   “诸位王爷如今长成,朝堂之上的党羽日益丰满,整日争斗不止,殃及多少无辜。”   “并州匪患、湖州灾荒……哪一件事,不是被朝中各方拿来争权夺利,可有半点儿为江山社稷考虑。”   “明明如今,周边列国逐渐势大,而中原逐渐势微,诸位王爷怕是没想过吧。”   信王冷笑了一回,“自古皇位之争,皆是踏着血肉而上,难道父皇手中就没有无辜之人的性命吗?”   昭昭沉默了片刻,她自然是知晓,那个位子本身就是血肉堆砌而成的。   良久之后,她才开口,“我虽见识浅薄,却也懂‘百年累之,一朝毁之’的道理。”   “总是要不破不立才是。”   话已至此,信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宣帝只是设了局,无论是谁入局,都在推动着他的计划前行。   在宣帝眼中,他们只是一颗棋子。   无论那颗棋子落下,都是一步好棋。   信王大笑了起来,笑声凄惨刺耳,“原来,我竟然是跳梁小丑,所有的一切算计都被人看在眼里,哈哈,哈哈哈……”   昭昭见他痴狂模样,知道没法再同他说下去。   大余开国百年之久,历经兴盛之时,势必就有衰弱之时。   当年宣帝继位之时,不得不依仗朝中诸位老臣,前朝后宫息息相连。这些年,宣帝一直不肯立储,朝臣们却是自发的就站了队,日复一日,在宣帝想要开始拔出朝中毒瘤时,已经是来不及。   宣帝已经力不从心很久,不然也不会朝凉州求助,让她来长安,叫人以为宣帝是要同凉州联姻。   调一批凉州的精兵顺理成章的来到中原,才是宣帝真正的目的。   毕竟朝野间有多少人会相信,宣帝会肯将命悬一线的时机,交给凉州兵马呢?   毕竟在这些人眼中,凉州兵马才是祸患,会找了机会就谋反,颠覆朝纲。   昭昭想,用她阿爹的话说就是,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做了吗?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跑去造反就是脑子有问题,那皇位就是那般好坐的吗?   难不成坐上了皇位,就真的能万古长存不成?   焉不知多少皇帝老儿,皇位刚坐上去,就没了性命。   所以就算阿罗怙,兵权在握,这么多年来,守着凉州,守着边境,宣帝百般猜忌,他也从来   她心情沉重的往牢房外走去。   这趟长安之行,可让她学了太多。   她想起来,她来长安之前,高义公主搂着她许久,方才说:“这些年,我是不肯原谅他,却也知道,或许他是为了江山社稷,才不得不让我死。”   “后来,我没死成,他也默许了让我继续活着,这么多年,也一直和凉州相安无事。”   “我恨他,我也不恨他。”   地牢里面阴阴沉沉的,终于快要走出大牢,得见一丝光亮,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长安的事情,可算是要了了大半。   新年之前,她就能回家了。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   时间回溯至中元节,七月半鬼月还未到来的前两日。   鬼节至,先灵回魂之时。   长安城的上空都好像是香烛纸钱的味道,这味道带着一丝幽静的香气,像是经久怀念的味道。   顾家早就置办好了用来祭祖的香烛纸钱,今年顾家的祭祖办的很是隆重。   一是顾老侯爷,冥寿的大日子,二是顾家近来发生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顾府人人惶恐不安,巴不得这回能好好祭祀一回,好将府中的冤魂亡灵都给请走,还一个清净。   特别是三少爷顾凌还嚷嚷着“大哥回来了!”的话,可不叫更叫人害怕了吗?   这样的日子,顾淮本是会在提前祭过先祖,便去往供奉着他母亲,还有他同胞兄弟的庙中住上一段日子。   只顾侯不准,让他必须留在府中,待中元节过后才能离开。   顾二老爷在中劝说了许久,顾淮总算是应允了这回。   顾家人人都知道,顾淮只同顾二老爷这叔父关系比较好,同亲爹顾侯爷,那可算得上是仇人了。   顾淮抱病在家抄经文,一抄便是数日。   飞廉收了刀,练完了一整日的功,入了房中,便见顾淮坐在窗边的书桌旁发呆。   飞廉正待要倒杯茶给自己。   顾淮终于转身同他说话,“你今日收拾行李,搬去草舍清斋几日,等中元节过后,我便会去草舍住几日。”   飞廉隐隐觉着不对劲,“主子,这怎么可以,属下是您的侍卫,是要与您生死相随的。”   他胡乱的用词,让顾淮忍不住失笑。   “我何时教过你,生死相随四个字这般用?”   顾淮教他用刀,教他习字,将他当弟弟看待。   “不,属下不走。”飞廉往地上一坐,将刀往身边一放,大有他就要坐死在这儿的架势。   顾淮起了身,走到他身旁去,用手中握着的书卷轻轻敲了他脑袋,“听话,你自去,你忘了吗?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也能逃生。”   飞廉想起了在玉矿里,他们二人要掉入陷阱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是他主子将他们两个给救下,身手了得。   顾淮早有准备,他指了一旁的两个箱笼,“我收拾了一些行李,你先搬过去,中元节过后,我会同李大人请假,在草舍住些日子。”   飞廉问他,“主子,你当真没骗我?”   顾淮笑了笑,他的脸色并不大好,七月的天气,老天爷也半点儿没有降温的意思,整日里热的人坐着都直冒汗。   更别提飞廉此刻脸色通红,满头大汗,而顾淮却是脸色苍白,一丝汗意都没有。   “我如今还骗你,又有何意义呢。”   顾淮看向漆黑的夜,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飞廉被他打发搬了行李去往草舍暂时住着。   这事儿也没有瞒着顾家人,自打顾府开始闹鬼,顾侯如今愈发对他这二儿子不放心,还让人来查过一回飞廉搬走的行李,见竟是一些顾淮平日里看的书册,和旧时之物,这才放了行。   转眼就是中元节。   侯府这回的祭祀排场摆的很是大,顾家家庙里供奉着顾家的列祖列宗,院中有道士念着经文,顾家人皆在摆放着牌位的房中祭拜。   夜深了,经文声越发响,道士都点着灯笼,灯火通明。   祭祀总算要收尾,历来祭祀祖先时,是家中男子委以重任。   房中此刻只剩下了三个人,顾侯、顾二老爷和顾淮。   顾淮忽而开了口,这是他这一夜里,第一次说话,“还有一个人,不曾祭过。”   顾侯脸色一变,“你这是何意?”   顾二老爷站在一旁,略微皱了眉头。   顾淮谁都没有理会,只走到祭桌前,不知按了哪儿的机关开启,就在顾老侯爷牌位旁的空当处缓缓露出一个凹槽,里头赫然是一张牌位。   顾淮将牌位给取了出来,上面却写着忠义侯次子顾淮之牌位十个大字。   房中人全都看了个明白,顾侯脸色煞白,“孽障,你这是做什么?”   顾淮笑了笑,拿着帕子轻轻的将牌位上的灰尘给擦干净,然后将它取出来立在供桌上,“父亲难道不识字吗?”   “你忘了十年前,死在你手中的亲儿子吗?”   “也对,他当年早夭,入不得家庙受不得家人香火,只能埋在荒山野岭,成为孤魂野鬼。”   顾侯只脸色煞白的盯着那张牌位。   他没明白,牌位上怎么写着的是顾淮的名字,难道不应该写他长子之名?   他这些日子以来,入夜之后,时常会看见鬼影。   旁人都没见着,只他一个瞧见,整日里提心吊胆,愈发   以至于让他现在,不明白到底眼前站着的顾淮是活人,还是死人。   门口传来动静,像是有人正在拼命的捣鼓着门上的锁扣,想要出去。   顾淮听见了声音,也没转身去看,他只笑了笑,“父亲还没想明白吗?”   “您看,二叔就已经明白,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房门被不停的拉动着,但偏偏就是打不开。   “二叔还是别费心了,这扇门关上后就打不开了。”   顾二老爷站在门口,双手都已经暴出了青筋,那两扇门却丝毫没用动静。   顾淮已经为刚立住的牌位上过一炷清香,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忍不住跌坐在地上的顾侯,还有靠在门上的顾二老爷。   顾二老爷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浑身越来越软,他看向供桌上依旧还在染着的香烛,忽而一震,今日用的香烛,有问题!   他张了口,想要喊人来,发出的声音,却微弱的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父亲,当年欠的一条命,今日是不是该还回来了?”   他看向顾二老爷,笑了笑,“忘了还有二叔。”   “二位果真是亲兄弟,一起将我弟弟丢进池子里,将他淹死,可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了。”   顾二老爷神色惊恐,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他费力地抬起手,“你,你是顾河。”   顾淮脸上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穿着一身白,仔细看去,白衣上连一丝花纹都没有,像是丧服,更像是从地狱里头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二叔果然一向聪明。”   他神色淡淡的说着陈年往事,“要不然当年怎么能挤掉父亲的官职,自己顶上去呢?”   顾侯猛地偏头看向顾二老爷,眼神凶狠道:“是你!”   “罢了,这些事情我不在乎,父亲若想找二叔报仇,等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再报也不迟。”   “这会儿嘛,还是想想下了阴曹地府,见着他,你该如何忏悔?”   顾淮端起了香烛,走到了顾侯身边,蹲下盯着顾侯的眼睛,他有一双好看的眼,此刻目光阴冷,叫人毛骨悚然。   顾侯神色惊恐万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淮不由得失望道:“罢了,我也不想听。”   “这些话,你到时候自己说给顾淮听。”   “你要给他恕罪。”   顾二老爷喘着气,不停的观察着四周,他这才发现,褐色地砖上像是浮着一层油,再看顾淮手中燃着的香烛,似要往地上抛,顾二老爷心中大惊,费力地发处声音,“顾河,你要干什么,你想,你想烧死我们?”   “你别忘了,你也在房中,你只要点了火,你也跑不掉。”   顾淮只觉得这话颇为有趣,淡然道:“二叔说笑了,我何时说过我要跑?”   说完这话,他顺手将香烛扔在地上。   火苗顺着地上的浮油,一刹那整间房变成了火海。   他站在火海中,火苗卷噬着他的衣袍。   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眉眼,他犹如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好像有人在恸哭,有人在哀叫,有人在慌乱逃跑……   所有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切。   他静静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他已经等待这一刻很多年,他本应该心情平静。   只是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生气的说着,“你是谁,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想怎么活,怎么过完此生,你都应该比谁都明白。” 第58章 你怎么还不醒 就当你答应了   都说人濒临死亡的那一刻, 会开始回想这一生里所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像是为了同这人世间道别。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滚烫的软筋散的香气,这股香气能让身体失去控制的同时, 却能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或许还会越来越清醒。   顾淮想起了很多事情。   九岁以前,他还不是顾淮。   叫顾淮的那小子,有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的眼睛,眉毛,鼻子, 嘴巴,甚至连耳上,都同样长了一颗小痣。   站在别人面前时,旁人总是难以分辨,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谁是谁。   但,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性子可谓是南辕北辙。   他不喜欢念书写字,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外祖父身旁, 吵闹着要外祖父的腰刀。   外祖父去世后, 他最喜欢的便是带着一帮玩伴,四处跑,沿途所见的树木、假山、池子里的锦鲤, 无一没有遭受过他的折磨。   顾淮喜欢的,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拿着一本书看,因为他身体不大好,他出生时, 先侯夫人命悬一线,连他刚出生时,也是奄奄一息,精心养了许久,才终于让他安稳的活下来。   他们兄弟二人,一静一动,实在玩不到一处。但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长大,这世上再没有别人能比对方更重要。   他们每日都待在一起。   他玩闹着,顾淮就在一旁坐着。   直到有一日。   顾淮身体不好,隔三岔五都要喝药。   药这个东西,又苦又难闻,能有多好喝。   不止要喝药,还得待在房中养病好几日,哪儿也不能去。   就算顾淮不说,他也知道,顾淮虽然从来不哭闹,能将药喝完,却也不爱喝药,也不爱待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   他便想了个主意,“要不我们偷偷扮作对方,你出去玩儿一会儿,这药我帮你喝了。”   他自信的想,他们兄弟二人,而且再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了解对方,若是想要扮作对方,是轻而易举的就能骗过所有人。   至少,在他没有忍不住露出马脚之前,旁人肯定都不会知道。   顾淮很快就同意了,趁着奶娘不注意的时候,他们赶紧换了对方的衣裳,他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看着顾淮欢欢喜喜的推开门,趴在门边,小声同他道别,“哥,我玩儿一会儿就回来。”   他忍不住想,他可真是好哥哥。   奶娘很快就进了屋,果真是没有发现他们二人已经扮成了对方,真正的顾淮这会儿已经光明正大的跑出去玩儿了,而他要待在这里,在奶娘不解的问他,“阿晏,你的药怎么还没喝?”   他只好端起那碗比他脸还要大的药汤,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在病床上躺了快有小半刻钟,守在他身旁的奶娘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自以为的互换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养育他们二人长大的奶娘呢?   毕竟连他们两的亲爹都从来都分不清楚他们,谁是谁。   奶娘吓了一跳,“你这孩子不是胡闹吗?药也是能随便乱喝的?阿晏的风寒还没痊愈,不能见风,要是病加重了可怎么好。”   奶娘着急忙慌赶紧出去找,他也在房中憋坏了,跳下了床穿上鞋子,跟着奶娘一起去找人。   如今侯府是继夫人掌家,侯爷一向对双生子不在意,任凭继夫人日常里克扣双生子。   贵妃娘娘虽然疼爱一对侄子,这些时日因着四皇子病了一场,也无暇估计奶娘不想多生事端,便带着他避开了过人的地方,去他们兄弟二人时常待着玩乐的地方去找顾淮。   只是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见,眼见着黄昏快要过去,黑夜就要来临,侯府的下人准备开始在屋檐下挂灯了。   他突然就开始不舒服起来,像是冥冥之中听见顾淮在哭泣的给他指引,他拉着奶娘的手,顺着那道哭声跑去。   然后看见了一辈子再也没有办法忘掉的画面。   就算奶娘极快的将他搂在怀中,抱着他躲进了一旁的隐蔽处,颤抖着手捂住了他的嘴,好让他不发出声音。   他也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刻,已经刻进了他的血肉里,刻进了他灵魂之中的画面。   他的双生弟弟,他的阿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奶娘捂住了他的眼睛,带着他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他听见,他的父亲,同他的二叔,争吵了一回,而后又达成了共识。   他听见,他的阿晏落入水中时,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响声。   他听见了,他的父亲同他的二叔收拾好了一切,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他已经完全不能动弹,好像那一刻,他也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房里面还有那一碗药汤的苦涩味,久久未散去。   奶娘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压抑着哭声在他耳边说着:“你记住,你现在就是阿晏,你要记着你是阿晏,好孩子,记住了你从现在开始就是阿晏,要好好活着,才能给阿晏报仇……”   奶娘颤抖的声音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耳边不停的盘旋着。   那一天后的每一天,这世上只剩下了顾淮。   他作为顾淮活着。   剃掉了所有不属于顾淮的东西,努力的成为了顾淮。   终于有一日,连奶娘都分辨不出他是顾淮还是他自己。   顾淮从小开始,最喜欢看书,往后的十一年里,他看了许多书,上至四书五经,下知民间奇闻异事录,他都认真看过。   他甚至还去参加了春闱,拿了个不错的名次。   就这样,过完本该属于顾淮的人生,大仇得报就去见顾淮,结束他的这一生。   他等了这一刻很多年。   终于,这一刻来到。   他听见了他的父亲,他的叔父,在火海里哀嚎大哭,那是想要活下去的声音。   当年,顾淮定然也是如此,也在拼命地哭着想要活下去。   渐渐的,所有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他的眼前没有红色的火光。   所有的一切,就要重归于黑暗之中。   虚空里,他看见了另外一个年轻的,鲜活的他,正微笑的看着他。   “哥。”   这一刻的相见,他等了十一年。   他本应该上前去。   脚下却好像深陷于泥潭之中,让他动弹不得。   隔了十一年的再次重逢,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了无牵挂,同红尘俗世再也关系。   他却动弹不得。   泥潭里,装满了贪念。   *   “你怎么还不醒?”   昭昭疑惑不解,已经快两个月了,刚来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还满树的叶子,如今叶子落了,石榴都已经落了满地。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   床上这人,睡了两个月都还没醒。   若不是他还有呼吸,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昭昭只以为躺在床上的只是一具尸体。   这人不醒,昭昭便恶向胆边生,伸出了手。   飞廉端了药,走到房门口,“郡主,属下来送……”   他说话间,抬眼朝屋中看去,嘴巴半晌没能阖上。   昭昭收回了手,起了身咳嗽了两声,朝飞廉走过来,“你进去吧,时候不早了,我今日还要入宫。”   她颇为心虚的飞快走掉。   都等不及飞廉还会不会同她说些什么。   飞廉将手中药碗放在床旁的矮桌上,忍不住去看他家主子安静躺在床上的睡颜,还有搭在他肩颈旁的一条小辫。   飞廉忍不住叹口气,开始动手解起了辫子上的红绳,“主子,您要是再不醒,估摸着郡主下次,就会忍不住将你的头发全都给编了辫子。”   “您快点醒来吧,咱们可马上就要出发去凉州了,郡主说,这个时节去往凉州,沿途风景甚美,您要是不亲眼所见,岂不可惜。”   这些时日,昭昭每日都再忙,都会抽出空闲时间过来探望顾淮。   要去凉州这件事,她是问过顾淮的。   “不久之后,我就要回凉州了,若是赶得及,就能赶上新年,你去不去?”   她停顿了还有一盏茶的功夫,方才瞧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镇定说道:“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说好了,你要同我一起去凉州。”   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飞廉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惊得是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去往皇宫的路上,要途径忠义侯府。   每日都是如此。   在忠义侯府前时,子桑采便会掀了帘子,朝忠义侯府看上两眼,然后同昭昭说起,“主子,侯府太可恨了。”   如今的忠义侯府,便连门前的两尊石狮子,都是灰头土脸。   两个月前的那场大火,烧毁了侯府大半宅院。   兴而,火源的中心在侯府家庙里,顺着木头的火势蔓延开来,给了侯府下人足够的逃生时间。   除了顾侯和顾二老爷,没有别的伤亡。   顾家十一年前的那桩丑闻,而今已是整个长安都知道。   谁人不是路过忠义侯府,就会忍不住憎恶的吐口水。   子桑采“呸”了一口,方才放下帘子。   昭昭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了一回。   而后正了神色。   顾家的事情如今了了。   想必顾淮的心结也就了了。   只是这人,未免也睡了太久了些,有些可恶。 第59章 正文完结 我赢了。   “……多谢娘娘教导, 昭昭铭记于心,定不会忘……”   昭昭一早就到了玉兰宫,明日辰时是个出行的吉时, 她就要启程回凉州,如今行李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便是向长辈辞行。   顾贵妃听得她辞行之言,略轻叹了一回气, 也知道是留不住了。   “凉州路途遥远,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顾贵妃停顿了片刻, 神色略显伤怀,“我将阿晏托付于你了。”   顾家的一把火,烧出了十一年的往事,顾侯与顾二老爷烧伤惨重,毁的不成人形,就算被救出,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就算顾贵妃让太医全力诊治,太医给出的回答也是, 撑不过今年年关了。   放下这把火的, 如今在长安人眼中是生死未卜,不见身影。   只有几人知晓他如今身在何处。   顾贵妃是其中一个。   昭昭抬眼看向顾贵妃,见她神色哀伤, 知道她心中一直都不好过。   顾贵妃一直不曾对娘家多有照拂,但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十一年前顾淮死于顾侯和顾二老爷之手,十一年后的现在,这二位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因果报应, 从来都是已经注定。   她最疼爱的晚辈,如今还昏迷不醒,长安也再留不得,只能让他远走他乡。   这两个月来,顾贵妃心里不可谓不感伤。   当年但凡她再多花些心思在那两个孩子身上,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昭昭笑了笑,道:“娘娘放心。”   顾贵妃轻轻点头,不愈让昭昭窥见她的难过,让昭昭自去。   昭昭也明白这两月来,经历了顾家突变,顾贵妃才是最难受的那人,便道:“日后,我定常常给娘娘写信。”便躬身告退,出了玉兰宫。   宣帝那儿自不提,嘱咐了昭昭许多,赏下诸多赏赐。   太后落了泪,人年纪大了,终归是会柔软许多。   知道剩下的时间,再想见只怕也是她死的那一刻,不免伤感了许多,昭昭便安慰道:“等来年开了春,外祖母在长安待得厌倦了,不妨到凉州住些时日,散散心。”   她这话说的,旁人都知晓只是安慰。   倒是太后听完,竟若有所思起来。   等在宫中辞行完毕,离开皇宫时,就已经是下午近黄昏时。   青眉回着话,“行李已全都收拾妥当,郡主府的下人们也都发了赏钱让他们各自离开,慈姑庵那儿也按照主子的意思,送了一批旧书和纸笔过去,还有府中剩下的旧衣……”   昭昭点了头,“那就好。”   她眉眼间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终于,要回家了。   偏院里,枝头石榴早就是挂了满树,各个都是黄澄澄的,果实丰硕压的树枝只往下坠,因着无人采摘,也落了满地。   昭昭刚踏进院门,便见石榴树下,顾淮白衣而立,正看着那枝头的石榴果微微出神。   昭昭收了脚步,就站在院门处,悠哉的盯着他看。   她想起了第一回 见顾淮时的场景。   那是一场雨中,她遥遥地站在屋檐下,瞧见了朦胧雨中的那道青色人影。   如今,心境全然不同。   那一回,顾淮没发现她在偷看。   这一回,顾淮察觉到她站在那儿,便缓缓朝她走来。   子桑采难得有眼色一回,拉着飞廉搬了椅子放到院子里头,就赶紧离开,留下这二人坐在石榴树旁,赏着日落黄昏,石榴枝头。   昭昭捡了个石榴,分做了两半,递过一半给顾淮。   顾淮捧着半边石榴,这株石榴树无人看管,却也长得果实饱满,颗颗石榴子都红润清透,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   这股味道很好闻,像是人间的味道。   昭昭已经自顾自的在说起了明日离开长安的事情,“飞廉说你搬了几个箱笼到草舍,如今都已经装车了,你且再想想,可还有什么遗漏之物没收拾,趁着今日还有时间,让人取来装车才是。”   她停顿了片刻,尝了一小颗石榴子,味道清甜,忍不住眯了眯眼,打算待会儿就摘上一箩筐,可以带回凉州去,让她阿爹阿娘都尝尝。   顾淮终于开了口,“那几个箱笼足够了。”   昏睡了两个月,终于从昏昏沉沉之中,逐渐恢复清醒。   他笑了笑,有些怅然。   远方云霞逐渐淡去,天空开始渐渐泛灰。   他轻声道:“十一年了,我早就不知道我到底是顾淮还是顾河。”   做了十一年的顾淮,如今一朝重新做回顾河。   他心中竟是茫然一片。   九岁以前的顾河和顾淮,性格分明,全然不同。   九岁以后,他只会做顾淮,顾淮该如何长大,成为怎样的人,清晰明了。   顾河该如何长大,成为怎样的人,他想象不出半分。   如今,他该做回顾河,却不知该如何做。   实在让人不解。   人生道路,迷途难行。   多少人困顿于某一个时间点,不能继续前行。   他困在九岁那年双生弟弟死在他面前那一刻,好多年了。   昭昭歪头看他,“这重要吗?”   顾淮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像是燃烧着永远不灭的一簇火,照出了一条前行的路。   昭昭继续道:“你才二十岁,有大把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   人生百年,前二十年过完了,还有后头的八十年呢。   片刻之后,顾淮一笑,眉眼舒缓,“郡主说的有道理。”   昭昭又问:“顾家的事,飞廉都告诉你了吗?”   顾淮点了头,“嗯,后来的事,他都同我说了。”   他今日醒来以后,飞廉便将两个月前的事情,都事无巨细的同他说了一遍。   说起那场大火,烧毁了顾家,顾侯和顾二老爷虽然被救下,却都不成人样了,只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就会死去。   十一年前的血海深仇,终是得报。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院子里头看着天边没了云霞,这才散去。   第二日清晨,到了辰时,按照长安习俗,众人皆吃过一碗面,放过了一挂鞭炮,终于启程。队伍比来时还要长,行在朱雀大街上,无人不侧目。   乘着马车,出了长安城。   子桑采突然苦恼道:“主子,咱们就这么回去了,可怎么同王爷和公主交待?”   昭昭正苦恼于她的黑子该落在何处,听见这话,心不在焉的应着,“长安之事,都已经写了书信先行一步送回了凉州,还有什么需要特意交待的?”   子桑采担忧道:“主子,咱们来长安不是还要找人吗?主子不是还没找到吗?”这都离开长安了,主子也没能找着那人,日后想来也不会再来长安,岂不是抱憾终生。   昭昭终于落了子,听见这话,她也只催促着同她对局的顾淮,“该你了,你可不能想太久。”明明她自己想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落下一子。   听见这话,顾淮笑了笑,抬手在黑子旁落下一枚白子,而后盯着昭昭好奇问道:“郡主要找的人,是什么人?”   青眉适时的咳嗽了一声,拉了拉子桑采的袖子,“阿采,咱们去后头马车上取些茶点来在,走吧。”   子桑采没摸着头脑,矮桌上不是还摆着两碟子糕点没吃吗?怎么又要去取。   她正待要问问,青眉却了解她待会儿会越说越多,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撩开车帘,将她带走。   只留下马车内,正在对弈的二人。   昭昭看着棋盘苦恼的不行,她下一步该在何处落子,想的头疼。却感受到一道灼灼目光正盯着她。   她只好暂时停止思考,从头讲起这事。   “我十一二岁开始,频频入梦。”   “梦里都是同样一副场景,不知何年何月,我来到了长安,长安城起了战事。”   “到处都是叛军。”   她抿了抿唇,略有些害羞,“我知道,梦境之说很是荒诞,但是你不许笑话我。”   顾淮听得很专注,半点儿要笑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才继续说道:“有个男人一直保护着我,带着我逃出了战场……”   “只不过,我虽得救了,可他却因我而死。”   “只可惜,这场梦,我做了好多年,一直没能瞧清楚他的脸长什么样子。”   “如若不然,我也不能在长安待了一整年,都没能找到他。”   她眼尖儿,终于瞧见了能让她的黑子起死回生的位置,放心落下一子。   如今提起这场梦,她已经没有从前的执着,甚至都没有眼前这盘棋更有吸引力。   她落下一子,高兴的去看顾淮,见顾淮微微皱起的眉头,忍不住就生了促狭的心思,装作烦心道:“我来长安前,同我爹娘说好,我一定会带着他回凉州去。”   “如今可怎么好,我没能找到他。”   “阿爹和阿娘肯定严厉训斥我一回,然后罚我禁足不能出门,我还想去草原上骑马呢。”   顾淮落下一子,棋盘之上攻势逆转,白子落了下乘,他笑道:“若是郡主不嫌弃,顾某可为郡主在王爷和公主面前,遮掩一二。”   “必不让郡主为此事烦恼。”   昭昭哦了一声,道:“那就多谢顾世子。”   她落下最后一子,眉眼都带着得意的笑,指了棋盘让顾淮看,“我赢了。”